《村花秀色可餐 卷三》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新年过后,日子一下子就滑到十五,这日正是上元节,大家伙便凑到一起吃元宵。 府衙厨子手艺精湛,便是普普通通的元宵,也好生做了七八种馅料。 芝麻花生、青丝玫瑰、红果山楂不一而足。 颜青画已有几年未曾吃过元宵,此番这一进到嘴里,不由又回忆起往日父亲还在时的岁月。她心里头有些发堵,却不好当场表现出来,只微微垂下的唇角泄露出些许的离愁思绪。 旁人自是看不出来的,只有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荣桀看出些许端倪,他轻声对她说:「一会儿用完膳,我们去祠堂里拜一拜吧。」 府衙里有个不知哪一任布政使修过的小祠堂,钱文博一直空置着,直到荣桀他们来了才又重新用上。 说起来他们两个都是苦命人,高堂俱亡,兄妹皆折,两个人只能相依为命,孤单漂泊于世上。得亏有这小祠堂,才有地方摆放他们父母兄妹的牌位。 颜青画心中一暖,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不用挂心我,好好过节。」 话虽如此,两个人用完晚膳之后,还是一人端了一碗元宵往小祠堂走去。 杯酒冷冷,曲终人散,酒席结束之后,叶向北他们各自家去,府衙后院里便只剩他们二人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进小祠堂,把元宵端正摆放在供桌前。他们一起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上面一共摆了六个牌位,除了他们双方的父母,还有年少夭折的兄长与妹妹,每每看到这几个牌位,颜青画总是心里头发堵。 她总是忍不住的想,他们二人背景坎坷,同病相连,今日能如此恩爱非凡,或许也是因为彼此知道对方的苦,能明白对方的难。 两个人磕过头,又上了香,颜青画才说虔诚说道:「爹娘,兄长小妹,又一年过去。我跟阿桀如今依旧康健,我们刚来到琅琊府,日子好过的很。如今溪岭上下皆归我们掌管,往后不会再有磨难,你们便放心吧。」 荣桀跟着说:「爹娘、兄长小妹,你们地下有知,也好开开心心,高高兴兴一起过节。我们二人定会好好的,不叫你们操心。」 两人说罢又磕了三个头,这才锁门退了出去。 上元节过后,返乡的士兵陆陆续续回到琅琊府,元月二十那日,荣桀便又开始忙着操练士兵。 雷鸣和雷强也启程赶往各府,开始新一轮的征兵,他们征兵都是讲的明明白白,有何优待和俸禄一律说清,只凭大家自愿。 也正是因此,才能招上来不少人。男人大多都过了岁数,女人也有不少,无论如何,荣桀很感激他们愿意支持自己。 二月初二是龙抬头,颜青画特地选了今日,给新的晋江书局办了开张剪彩。因这是在府城里,书局的规模又比之前要大一些,里面的书本种类更多,开张的这一日也更热闹。 百姓们觉得新奇,书局里一下子客人众多,倒是忙坏了掌柜。 开张没几日,颜青画又挂了同怀远县一样的告示,自然又引得百姓们争相议论,日日都有人过来仔细询问。 为了这一日,颜青画做足了准备,她让李氏多招了几个伶牙俐齿的店小二,让他们务必耐心讲解,好叫百姓都能听明白。 大约二月底的时候,招到学生的晋江学堂便开了起来,李氏也在里面兼了一门课程,每日下午都要抽空过去讲课,瞧着气色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也不过就这几日,百姓便开始准备今年的春耕,溪岭百姓顿时热火朝天,觉得日子有奔头极了。就在溪岭一片红红火火之际,荣桀的生辰到了眼前。 三月十五这一日,不仅仅是荣桀的生辰,也是他们初见日,更是两人新婚之日。 这一年来日子过得飞快,仿佛眨眼间,他们便携手走过一年的光景。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他们的家换了地方,人却依旧是那些人。 生辰这一日,荣桀依旧要去兵营忙碌,颜青画特地没出门,她先批完最近几日的各省政报,下午午睡过后,便开始操持荣桀的生日宴了。 春节和元宵都办过酒席,荣桀的生日离的也近,他便不想再大操大办,同弟兄们解释一番,操练结束后便匆匆回了家。 颜青画正在前厅摆膳,她虽手艺平平,到底独自一人过了许多年,还是会做些简单膳食的。比如今天的这一碗长寿面,就是她亲自擀的面,煮面用的汤底也是她特地熬煮的,远远闻着就一阵的香。 荣桀沐浴更衣出来,就见酒菜都摆齐了,他走过来在颜青画脸上印了一个吻,感叹一句:「夫人辛苦了。」 两个人便就着温暖的灯光,在窗前相对而坐。 颜青画特地打开一坛女儿红,一人满上一杯。 「阿桀,」她轻声唤他,「生辰愉快。」 荣桀同她碰了碰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橘黄色的灯光里,萦绕的是两个人充满爱意的眼神。因着心里满满都是这个人,看着他的时候,仿佛连天都变得温暖起来。 荣桀别的不尝,先端起面碗来狠狠喝了一大口汤。 「福妹煮面的手艺,真是绝了。」颜青画其他菜色做的不好,煮面倒是一绝。 溪岭白面精贵,她自己又爱吃这汤汤水水,便想尽各种办法给自己做些面条来吃。什么玉米面、荞麦面、小米面的,她都一一试过。虽说味道不如白面的香,却别有一番风味。 荣桀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完了那碗面,颜青画取了帕子帮他擦嘴,不由笑道:「你若是喜欢吃,我经常给你做便是了,瞧你这可怜样子。」 荣桀笑笑,却也不舍得她做这些,摇头说道:「平日那么忙,我又不老回来用晚膳,何苦劳烦你再操持这些,这一碗就够了。」 在他心中,福妹可比大多男儿都强。她能文能武,聪明善战,怎能屈居于后宅,做这些灶膛上的活计。 他的话叫颜青画心中一暖,低下头微微一笑,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条炖煮软烂的鸡腿。荣桀投桃报李,也给她夹了一大块胸脯肉。 两个人这才甜蜜的用起了晚膳,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差不多都吃饱了,荣桀便又举起酒杯,认真对颜青画道:「从去岁拜堂那日起,至今已一载有余。今日恰好也是我生辰,这样日子我定不会忘。以后年年今日,我都要敬你一杯酒,感谢你当年屈尊降贵嫁于我,且一路相随,不离不弃。」 颜青画微红了脸,她心里酸酸甜甜,开心得不得了。 她难得戏弄他一句:「当年那事儿我可还没忘呢,我记得是你非要抢我回去当压寨夫人的,带了那么一群人,我好害怕的。」 荣桀原本还挺正经,听了这话不由老脸一红,张嘴便反驳:「老黄历了,不提也罢。」 颜青画笑出声来,伸手同他碰了碰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愿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以后每一年今日,便是我们欢庆之时。」 自圆房之后,两人感情越发深了,每每情到深处,自是一番柔情蜜意。 v第二章 今日气氛正好,两人便又是一番颠鸾倒凤,待方歇,荣桀才端了杯温茶过来,喂给颜青画喝。 颜青画懒懒躺在他的怀中,脸蛋儿薄红,闭目无言。 等一杯茶都吃完,荣桀便扶着她躺到床上,仔细给她盖好被子。 虽说已是早春时节,可夜里天气还是很冷,家家户户还都没有撤下暖炉,就怕倒春寒时再生病。 荣桀也跟着躺在她身边,把她整个搂进怀中。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抚着颜青画的后背,迷迷糊糊便要沉入梦乡。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颜青画轻声问:「已经四个多月了,我怎么还没怀上呢。」 荣桀不知她一直为这事操心,平日里不好意思同旁人说,也不大方便找瞧琅琊府的大夫瞧,只好自己心里都犯嘀咕。 荣桀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心中一紧,面上却平平淡淡。 「咱们着急要什么娃娃?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连累你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他说的也在理,他们这儿不知何时还要打仗,若她真能怀上娃娃,到时候拖着双身子,不仅添麻烦,确实也十分凶险。 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想透彻又是一回事。两人圆房至今,已有四个多月,他们都是健康的年轻人,按理说早就应当有了的。 便正是因为一直没怀上,她才总是觉得自己早年熬垮了身体,将来都难有子嗣。 是以今日这般气氛正浓,她还是同荣桀说了出来。 他们夫妻二人总是这般,心里都不藏着事儿,有什么都要同对方讲,平日里感情和睦,从来也不吵架。 荣桀怕她着急,头一次对她说了谎,低声哄她:「你还记得之前小湾镇那老大夫吗?他跟我说你前些时候身子亏空,这些年癸水都是不准的,便是如今身子将养好了,也还得再调养个两三年,否则于你于孩子都不好。」 他说到这里,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会努力,这两三年就把局势稳下来,无论如何,都不叫你跟孩子一起吃苦。」 他这么笃定,那她身子应当就没甚大问题,颜青画好生松了口气,把头埋进他怀中。 她耳中听着他鼓动有力的心跳声,没由来一阵安心,荣桀从来不曾骗过她,她信他这一回。 颜青画回道:「好,我一定好好调养身子,将来养个胖娃娃。」 见她终于安然入睡,荣桀才无声无息长出一口气,但愿真的能调养好吧。 整个三月,中原一片太平。 暗探陆续回传消息,北边的汉阳关小打小闹了几场,倒是没有动真格,也叫大家伙都松了口气。 雷氏兄弟召回来的新兵有三百多人,这几日正由他们亲自操练。而荣桀则和邹凯一起训练新的骑兵,只要这新增的两百骑兵也能稳住,他们手里便有六队骑兵,人数上看似乎不多,实际的战力却很强,便是从鲜卑部过来的骑兵,也应有一战之力。 荣桀依旧是用过晚膳才回的家,他刚一走到府衙门口,便被叶向北堵了个正着。叶向北的脸色很难看,他身边跟着侯先生,两个人都沉着脸。 荣桀心中一下子就警惕起来,他皱眉问:「可是有大事?」 叶向北深吸口气,他回禀道:「刚收到从万宁县递交的政报,云州那边有动作了。」 万宁县就挨着云州,是溪岭省最南边的一个县城,从万宁县往南望去,依稀能看到云州地界。 他们早就吩咐万宁县时刻关注云州的动静,这回万宁县令反应迅速,动作也很利落,探子还未回传消息,他这封政令却先一步到了。 荣桀眉头一皱,心里直往下沉。他大踏步往前书房走,边走边问叶向北:「夫人怎么还没到?」 也是心有灵犀,他话音刚落,颜青画便快步走了进来。 「你先别急,待我看看政报是怎么写的。」颜青画道。 冬梅进来悄悄的上了热茶,便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荣桀却把她叫了回来,吩咐道:「你出去禀报李管家,需请邹将军、两位雷将军和顾将军一同前来,务必迅速。」 冬梅脸色一白,匆匆跑了出去。她到底比春杏多见几年世面,知道荣桀此番动作,溪岭肯定有什么大危机,要不然他们不会这般严肃。 也正是知道事情要紧,她才拼命往后院跑,直到找到李氏把事情禀报完,这才喘了口气。 而这时候的书房气氛其实还不算沉闷,颜青画正在细细品读那封政令,侯先生也在算粮草的数量,叶向北坐到荣桀对面,正在慢条斯理泡茶。 荣桀脑子里飞快转动,他在想着怎么安排云州的事。 书房里这会儿安静极了,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直到邹凯他们匆匆赶来,颜青画才放下那封政报,这一刻,她是无比清醒的。 她心中千思万想,等把事情梳理清楚,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据万宁县回报,大约是十日前,云州开始调集军队,在云州新丰县外集结。因为动作并不大,一时半会儿也没调集好人马,他们并未立时往溪岭杀来。」 她说罢,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垂眸继续说道:「以我之见,他们不是在等士兵粮草,便是在等总将帅,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颜青画利落分析完,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她把目光放到叶向北身上,想听听他的意见。 叶向北冲大家拱手,也说:「根据探子回报,叶轻言性格乖张,冲动易怒。且之前我们拒绝了他的邀请,或许在叶轻言看来,我们这是在藐视他的权威,实在不知好歹,因此率先冲我们溪岭发难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回若不是他亲自挂帅,也肯定是他极信任的大将,这般想来,多半也就在四月中旬的样子,云州可能就要打过来了。」 他们两人前后这么一说,荣桀心里便有了底,也不由想起另一个人来。 他沉声道:「也不知这次会不会由阮细雨亲自率兵?若是由他率兵,我们这一仗便肯定十分艰难,若不是他,兴许能轻松一些。」 对于云州的人,他们毕竟只接触过阮细雨,对这个人多少是有些了解的。阮细雨对叶轻言十分忠心,且城府极深,实在不是一个好对手。 颜青画摇了摇头:「以叶轻言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放阮细雨再离开云州,他费了这么多功夫削弱了阮细雨手中的军权,定不会再把大军重新交给他。可大家也要清楚,即使我们不用面对他,也会有别的将军率领云州军队,这个新人我们更不熟悉,倒时说不定会有变数。」 这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行准备才是要紧的。 云州提早集结士兵,却叫万宁县侦测到动向,也给了溪岭提前准备的机会。 荣桀见在场所有人都一脸严肃站在那,最后看向侯先生:「先生,如今我们粮草是否够用?」 琅琊府以及整个溪岭的政事,皆由原来的那套班底来掌管,只是所有大事最后皆要由侯先生、叶向北、颜青画和荣桀四人再行定夺,至今也未出过岔子。 v第三章 事情分轻重缓急,有些需要荣桀直接决定的,也由他亲自出面下令。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荣桀和颜青画是什么性子,府衙那些官吏都很清楚。因此每日都是矜矜业业,生怕被荣桀抓住把柄,直接末成平民没了差事。 颜青画和叶向北平日零零碎碎的事很多,府衙里的许多大事都是侯先生最后把关,他记性极好,一般荣桀问什么都能立时答上来。 因此荣桀问侯先生粮草之事,侯先生也是心里有数的。 他翻了翻从不离身的册子,这才道:「除去要留给官地的粮种和应对灾情的存粮,我们现存的粮草足支撑三个月的行军,如果时间再长,就要在全省内调集了。」 按荣桀的意思,这事不好扰民,原本就刚过荒年,百姓家中好不容易存些粮食,他们再去征集来,实在也很不像话。 便是他们现在手中的粮草,都是从去年至今日所征收上来的农税,因着琅琊府的官地大多还未开始春耕,所产实在并不多,不够好歹也经营了小半年,倒是有了不少存粮,三个月内还是能支撑得住的。 荣桀点了点头,把目光放到众人身上。 他先同叶向北和连和吩咐:「向北写军报派给万宁县县令,务必叫他盯紧新丰县的动向,并让他调集守城军,做好先期防御。阿和给云州城的暗探去信,叫他们务必打探出谁是这次的云州主帅。「 两人领命,利落起身告退。 荣桀把目光放到雷氏兄弟身上:「一个月内,务必把新兵练出数,到时琅琊府的防御便要交到他们身上,万万不可马虎。」 这三位安排完,便只剩下顾瑶兰和邹凯了,见两人都认真看着自己,荣桀沉吟片刻,还是下了决定。 「顾统领,我们此去云州,路途遥远,危险重重,然而琅琊府后方防务却也相当重要,你心里应当清楚,匆忙训练出的三百新兵绝对抵挡不住任何进犯。红缨军这次还是留下来防守后方,如何?」 对顾瑶兰说话,荣桀已经相当客气了,他甚至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顾瑶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荣桀正是知道她的性格,打蛇打七寸,叫她哑口无言。 他也没等顾瑶兰反驳,继续说道:「到时琅琊府只剩你一个将领,请你务必守好琅琊府十数万百姓。」 顾瑶兰心中一梗,她拱手行礼:「诺,属下自当领命。」 说罢,她大步而去。 书房这会儿只剩下四个人了,荣桀看了一眼邹凯,他不等他吩咐,便傻兮兮笑道:「荣哥不用、不用多说,我明白的。这一次我、我一定领好兵,跟你一起、一起冲锋陷阵。」 荣桀心中一暖,他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等人都走了,颜青画才看向一直没怎么出声的侯先生,不由恭敬问他:「先生,依你所见,这次我们有几成把握?」 侯先生闭了闭眼,他再张开时,眼睛里是一片决绝。 「大人、夫人,云州守军同咱们人数相当,应当皆不超一千五百人。他们自当有半个营的人留守云州都城,不会倾巢而出。这么算来,出兵进攻的顶多一个营而已。我们如今粮草充足,又有五百多骑兵,其实是很有胜算的。」 他顿了顿,语气更是坚决:「大人此去艰辛,如果条件允许,千万不要让云州军踏入咱们溪岭境内,一旦城破,便会危及百姓性命。我们好不容易维持的和平稳定,便会一瞬成为泡影。」 他所言甚是,荣桀深吸口气,问道:「若是这两三日出兵,粮草是否能准备出来? 侯先生低头想了想,说道:「可。」 他们可先行动用琅琊府的府库,三日后粮草车随军出征,可带出半数。这一路都是他们溪岭境内,他们可一边走一边在沿途征集各府各县库存,先行应急,等安稳以后再一一补足也不迟。 荣桀见他斩钉截铁,便不由长舒口气。 这时颜青画又开口:「之前先生说只能维持三个月,我算了算,若是三月内我们赢了,倒还好说,若是耗时太长,还是要在各地征调,只要熬到七月末春种丰收,粮草便又能供上。」 荣桀听她说完,同侯先生相顾无言,他们一直只想着原本的库存,未曾把脑筋动到今岁的春耕上。 他们远在万宁县打仗,可后方百姓却还一直在耕种,只要他们后方不倒,粮食就永远能供得上。 荣桀心里这一下便有了底,他谢过侯先生,又让他重新核对粮草册子,这才同颜青画往家里去。 这会儿已经月上中天,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只有昏黄的路灯照亮回家的路。 跨过垂花门,他们的家便就在眼前。 颜青画同他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面对叶轻言这样的人,我们不能输。」 他们一旦败落,溪岭就完了,溪岭的百姓也完了。 在准备出发的这三日里,几乎所有人都忙碌不停,就连颜青画也跟着一直在军营准备粮草车,生怕有纰漏。 每日夜深她才同荣桀一起回家,因为太忙太累,他们私下里也没谈过出征的事。 他们晚上多半沐浴更衣后便睡下,旺往往都是一觉到天亮。三天时间一晃而过,颜青画甚至没来得及细想这些,就到了离别前夕。 第三日傍晚,所有出征前准备已经安排妥当。次日清晨,荣桀就要率领一个营的士兵出发,一路往南边云州方向疾驰而去。 此番前去云州,除顾瑶兰镇守琅琊府,连和需要坐镇府中指挥暗探,其余几位将领,包括叶向北皆要一同前往。 此时大家都很累,傍晚时分回到府衙,荣桀便说:「时间紧迫,咱也来不及吃饯行酒,等回来再置办宴席,好慰劳兄弟们。」 颜青画听他这般说,不由心中一紧,一阵离别愁绪涌上心头,叫她心里头直发慌。 荣桀已经这般出征过很多次了,可她依旧不能习惯,也不能十分坦然的去面对他总要出征在外的事实。 战争残酷,天道无情,他们也别无选择。 听了荣桀的话,兄弟们便笑着散开,各自家去了。 颜青画看到顾瑶兰和叶向北走到一起,两人面色尚可,还有说有笑的一路往家走,颜青画默默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这些时候事情多,也没来得及叫他们办好喜事,等这次从云州回来,可一定不能再拖下去了。」 荣桀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路往家中走去。路上碰到几个下人,荣桀还略严肃叮嘱他们:「便是我不在家,你们也要伺候好夫人,定不能怠慢。」 下人们都老老实实行礼退下去,倒是颜青画笑他:「瞧你说的,仿佛他们平时不尽心一般。」 荣桀倒是没回话,两个人一下子就冷了场,沉默地回了卧房。 v第四章 春杏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冬梅正在给荣桀打点行装,颜青画先推荣桀去沐浴,自己接替了冬梅的活计:「你们下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人了。」 春杏和冬梅对视一眼,心里知道他们肯定有话要说,便都乖乖的退了下去。 荣桀刚一进隔间,便又退了出来:「这会儿天气还冷,咱们一起沐浴吧,省得待会儿水凉了,可别冻着身子。」 颜青画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里的衣服,跟他一起进了隔间泡澡。隔间里摆了两个浴盆,水温正好,正袅袅冒着热气。 她也顾不上扭捏,趁着荣桀低头更衣,她赶紧脱了衣服坐进浴盆里。 隔间里水雾缭绕,很是温暖,颜青画不由放松下来,趴在浴桶边上看荣桀。 荣桀正在认真洗头,跟他硬朗的长相不同,荣桀的一头长发又黑又软,颜青画每次帮他梳头,都要感叹一句:「一看你就是个心软的人,头发都比我的软。」 每每这个时候,荣桀就傻兮兮笑,从来也不反驳她的话。 等荣桀洗完长发,回首就看颜青画正盯着自己发呆,不由红了红脸:「瞧什么呢?你赶紧洗,一会儿水要凉了。」 颜青画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出声说:「路上哪怕再艰苦,时间再紧,你也得好好用膳,听到了没?」 荣桀顿了顿,默默点点头。 他知道她已经忍了许多天,知道她舍不得自己走,便想让她说个痛快,反正无论颜青画说什么,他都是会听的。 颜青画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认认真真同他叮嘱。 「阿桀,」她声音更是低沉,「行军在外,无论如何都不能急,越是形势紧急,你越得沉稳大气。咱们说回用膳这事,你觉得耽误时间懒得吃,士兵们都得被你连累的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又怎么打得好仗呢。真遇到急事,就同弟兄们商量着来,可万万不能刚愎自用。」 她絮絮叨叨没完,说的还都是老黄历,以前已经同荣桀说过无数遍的旧事。 今日她又翻出来再讲一遍,那种紧张的离愁一下子就蔓延开来,颜青画看荣桀正温柔的看着自己,心里更是难受。 她不是不相信荣桀,也不是不相信自己,更不是不相信那些弟兄们,只是刀剑无眼,世事难料,这一趟最少要三个月才能归来,中间发生什么她都要几日过后才能知道。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异常糟糕,虽说有暗探不停传回消息,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怕最后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可能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荣桀慢慢的洗着澡,一脸认真的听她说,最后见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几乎都有些哽咽,他心里一阵心疼。 「福妹,我说我能回来,我就一定能回来。」 这一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哪怕荣桀给她保证一千遍一万遍,她也还是会忐忑不安。还不如简简单单的这样告诉她一句,比什么都来得强。 荣桀又笑,他伸手握住颜青画的手,难得严肃一次:「你不放心我,我其实也不放心你的。便是有顾统领留在琅琊府,有红缨军在,可新兵到底只是新兵。若是国朝或鲜卑部有动作,我到时候鞭长莫及,也要着急,所以你也要好好的,不要让我操心。」 颜青画使劲点点头:「我同瑶兰已经说好,这几日就开始操练新兵,务必把他们提前训练出来。」 荣桀冲她笑笑,面容俊朗,他沐浴完穿好衣裳,走过来帮颜青画洗头发。 便是泡了这么长时间,颜青画也一直坐在浴桶里发呆,什么都没来得及洗。 直到荣桀动手帮她揉搓头发,她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顿时红成晚霞。 「你快出去收拾东西,我自己来。」 荣桀按住她的肩膀,轻柔地帮她洗干净了长发,边洗边感叹:「福妹如今的长发比以前是好了许多,瞧着是又黑又亮的,我心里也是很欣慰。」 「你欣慰什么?」 荣桀就笑:「欣慰我养的好呀,想想你从前的身材,再看看现在的,为夫很有成就感。」 颜青画白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才心里的离愁别绪又消了下去,她微微松了口气,情不自禁找寻他的手。 两个人的手在颜青画漆黑的长发间纠缠不清:「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好好回来。」 荣桀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这一夜两个人没再说别的,他们相拥在一起,久久无法入睡。 颜青画没有哭,像以往每一次送他出征一样,无论是当着他的面,还是被背着他的人,她也从来都不掉一滴眼泪,只有在他凯旋而归时,她才会喜极而泣,那是喜悦的眼泪。 次日清晨,夫妻二人早早就醒了,荣桀穿好军装,同颜青画一起去小祠堂拜别父母兄妹。 这一次他们要出动一个营的士兵,也算是最声势浩大的一次远征。 士兵们衣着整齐地等在军营里,他们队列整齐,表情肃穆,哪怕有这么多人在校场上,也是鸦雀无声。军营外面的百姓们不停张望,他们大多是士兵的亲属,却也没有人大声喧哗。 卯时初刻,嘹亮的号子声响彻云霄。 荣桀穿着英武的铠甲,高高骑在马背上,他一马当先,率先出了兵营。紧接着是整齐的脚步声,士兵们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 夹道送行的百姓们有的看到自己的亲人,不由高声呼唤他的名字。 一时间,琅琊府里人声鼎沸。 颜青画守在城门上,远远望着那英雄一般的队伍,看它由远及近,慢慢行至眼前。 南城门徐徐而开,城墙上的守城兵们齐声向战士们送行。 「凯旋!凯旋!」他们这样呐喊着。 荣桀抬起头,他在人海中寻找到颜青画,给了她一个微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出府城。 颜青画看着他果决的背影,心里默默祈祷:愿此去凯旋而归。 虽然老话总说习惯成自然,可无论经多少次这样的事,颜青画却总不能习惯,她相信,也没人能习惯这样的送别。 荣桀走后的头几天,颜青画一直无精打采,她甚至都看不进书,满脑子想的都是荣桀走到了哪里,队伍行进至何方。 每每回过神来,一个时辰便又悄然而逝,她又发了一个时辰的呆。 颜青画默默放下折子,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她心里烦闷,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想做。 可老天似乎未曾听到她的心声,便是一晃神的功夫,门口就传来刺耳的敲门声,似乎是侯先生来了。 v第五章 因着叶向北不在,颜青画现在多在外书房办公,也方便大人们随时找她谈事情。 颜青画整了整衣襟,这才说道:「先生快请进。」 侯先生推门而入,脸上是恍惚的神色。 他是个从来不大惊小怪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向都是淡定从容的,颜青画难免有些诧异,忙起身问:「出了何事?」 侯先生把手上捧着的信放到桌上,沉声道:「夫人,业康来信。」 在琅琊府,无论是谁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收到业康来信。 同当时的云州不同,那时云州急需大将回去稳定军心,他们又未成气候,云州派人过来招揽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如今他们也算是一方诸侯,跟业康也无交集,这封来信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颜青画抬头看了一眼侯先生,见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便伸手接过那封信,小心翼翼拆起来。 侯先生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业康这封信的内容。他们同业康井水不犯河水,实在也没必要互通信件。 颜青画利落的拆开信封,从里面捏出厚厚的一沓洒金宣,低头品读起来。 一时间,书房里寂静无声,侯先生安静的等在一旁,沉思不语。 仿佛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颜青画把那信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放到桌上,往侯先生面前推了推。 侯先生匆匆扫过第一页,紧接着便瞪大双眼,飞快继续往下读,直到一整封信都读完,他才抬起头来:「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颜青画端起茶杯,她浅浅抿了一口,随即长出口气。 「这信应当是陆安舟亲笔所写,从他口气来看,这事暂时是不着急的,只是决不可任由他们发展下去。」 便是如此,侯先生也觉得难办。 他略皱起眉头,仔细回忆道:「最近各府的政报我几乎都有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并未有哪一府提及过此事。」 颜青画轻声笑笑:「先生读过褚史没有?前朝末年时暴君无道,蒙北那边便有一支莲花军谋逆,走的就是这个路子,他们一不称王,二不立国,却有数万民众跟随于身后,声势十分浩大。当时事情闹到中都,前朝皇室才略有察觉,却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侯先生脸色越发难看,正是因着伪教这种轻易蛊惑人心的可怕之处,他才觉得棘手。虽说云州叶轻言时刻想着发兵,业康的陆安舟也不知存了什么心,可到底这都是明面上的,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提前知晓。 可百姓们一旦信了这些歪门邪道,再想拉回来却相当艰难了。只要一想到他们溪岭的百姓可能已经有人深陷歧途,信这莫名其妙的盛天教,侯先生心里就一阵的难受。 颜青画倒是沉得住气,她沉思良久,最终还是说道:「知彼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得先要知道这盛天教教义如何,在我们溪岭是否已经有信众,才好想应对的法子。」 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盛天教,可比叶轻言和陆安舟可怕得多,好歹他们不会鼓动百姓,叫他们散尽家财,枉送性命。 颜青画同叶先生吩咐道:「劳烦先生往北边的丰润府发去新政令,因那边与衡原接壤,应当已经有了信众。你信上写清楚些,务必叫张府台客客气气地请几个信众回来问问,看到底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 百姓们一旦走投无路、穷困潦倒,眼看生活无以为继,才会信了这虚无缥缈的伪教。若是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谁又去信这些呢?便是吃斋念佛也是正途。 侯先生心情不大好,他是最不喜这些的,心里头火急火燎,想着立刻就把那些散播教义的什么圣使抓回来。 趁着盛天教在溪岭还未全部散播开来,尚且有控制的余地,他们要先下手为强。 等侯先生匆匆而去,颜青画才略皱起眉头,她又反复把那封业康来信读了又读,才略微揣摩出些陆安舟的个性来。 按陆安舟所说,因衡原与业康接壤,近些时日来他们发现业康已经大批信众信奉盛天教。百姓们砸锅卖铁,便是自家饿着肚子,也要把筹来的银子奉给圣姑,好叫她保一家平安。 陆安舟派人去查,这才发现盛天教不知何时已遍布业康,如今至少有千人信奉他们,且百姓不仅信了,还准备拖家带口迁往衡原。 便是因事情闹得太大,才惊动到了他那里,然而已经为时已晚,百姓们仿佛着了魔,是拦也拦不住的。 陆安舟兴许确实是个好官,他一心为的都是百姓,因为知道事情严重,他才提前网溪岭写了这封信,好告知他们盛天教的情况。 颜青画把那封信仔细收回信封里,心里却想:这陆安舟一看就治下不严,近千民众要迁离业康,他手下的人才察觉这事,这不是失职又是什么?再一个,若是业康百姓比以前生活幸福,盛天教也不会这般肆无忌惮。 他们溪岭如今的情况比业康好得多,她和荣桀都信任在任的各府县大人们,估摸着盛天教在他们溪岭很难传散开来,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颜青画未把这事写信报给荣桀,她一方面提前安排新的政令,一方面又命连和往衡原派人,争取打探清楚盛天教的底细。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侯先生那边就有了回音,丰润府张府台回报,说丰润府境内确实有盛天教的圣使,他们多半潜伏在棚户区,正悄悄地挨家挨户向百姓传道。 只是如今溪岭政令清明,也无苛捐杂税,百姓一门心思还等着丰润府开新学堂,好叫自家娃娃也能读上书,是以至今被迷惑的信众并不多,倒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除去离衡原最近的丰润府,其他几个府城皆未发现盛天教的踪迹,颜青画他们这才松了口气,几位大人一起连夜奔发出新的政令,上称盛天教是伪教,诓骗百姓银钱,残害百姓性命。令百姓一旦发现传播教义的圣使,立即上交给朝廷,由朝廷亲自处置。 为了以防万一,这封政令如今只布于丰润城中,其余府城皆无。与此同时,所有衡原及业康两地来人,无论有无户引,都要盘查身份,一旦户引和身份可以,便直接抓到府城下大狱,绝不让他们顺利入城。 安排完这些,颜青画看侯先生松了口气,只得同他说:「无论我们如何防备,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当年莲花教如何壮大我们无从得知,至今史书中只有寥寥几笔,我们只能做好自己的差事,让百姓日子好过,他们才不会去祈求这些虚无缥缈的邪神。」 便在这忙碌之中,一个月便过去了。 颜青画想着荣桀应当已到最南边的万宁县,便动笔写了一封新的长信。 她信中说道:「新兵各个都很认真,每日都很勤奋操练,红缨军的姑娘们已经开始学骑马,已有小部分能顺利策马飞驰。近日春耕已经结束,琅琊府外原来的荒地都已种上粮食,学堂里孩子们书声琅琅,百姓脸上也都是笑。府衙中事情不多,她也没以前忙碌,抽空给他做了一个手套,希望他不要受伤。」 这一封长信她写得很啰嗦,絮絮叨叨讲了这一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却唯独没有同他提业康的那封来信。 她最后写道:「郎君一别,此去千里,妾心如故,望早日凯旋,得胜而归。」 她知道荣桀是看不懂这封信的,只能由叶向北给他读,他没有写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可在朴实平凡的语气里,却能让人感觉到她对荣桀的思念之情。 连和过来送万宁军报,也顺便把信取走。等交接完毕,他才对颜青画道:「夫人,之前派去衡原的探子有了回报,他信上说盛天教的首领原名白荷,称号圣姑,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未曾婚配。她自称在观音菩萨坐下修习过佛法,能沟通天庭阴间,能定凡俗今生来世。」 连和顿了顿,仿佛对百姓会信这些感到不可思议,他皱眉继续说道:「盛天教十分聪明,他们的教义只有一个,那便是散尽家财,保亲朋好友来生幸福。只要把家财呈给圣姑,圣姑拿去祈福,这些百姓已故的亲人们就会有一个幸福的来生。」 这事听起来十分玄奇,去直击百姓心声,大旱过后,百姓死难无数,勉强存活下来的百姓整日颠沛流离,许多人都失去至亲至爱。 反正世道已这般艰难,今生都难活下去,不如散尽家财,求一个美满的来世。 颜青画听完感叹一句:「这圣姑真是厉害。」 v第六章 连和也说:「咱们以前未曾想过衡原会有这种事,没往早那边派个暗探。只从信上看,那圣姑只要钱财,其他的到不太误导百姓,衡原百姓们每日都是吃斋念佛,为亲人祈福。」 颜青画说:「辛苦你了,你就叫那边的暗探多多回传消息,也务必要保证他自己的安全。」 连和拿着信领命而去,留下颜青画坐在书房里头疼。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北边慕容鲜卑攻势未减,南边云州蠢蠢欲动,业康早就改朝换代,便是一直安安静静的衡原,原来也被盛天教掏空内里,早就不听大陈的号令了。 他们这泱泱大陈,不知何时四分五裂,早已不见当年统帅中原的霸气了。 远在溪岭另一边的荣桀,已经在万宁县安营扎寨,并派出斥候随时观察云州的动向。 从万宁县城墙上遥遥望去,依稀能见到云州的地界。只是城外还有大片棚户区,再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仅凭借人眼去看,是很难看清云州近况的。 这日是他们到达万宁的第三日,用过晚膳之后荣桀便回了营帐。 条件艰苦,天气又炎热,他们无法沐浴更衣,只得趁着还未开战偶尔用热水擦身,好凉快凉快。 这会儿荣桀刚擦完身,正穿着轻薄的内衫坐在床上勾画堪舆图,外面就传来雷鸣的声音。 「大人,有要事禀报。」 荣桀招呼他进来,起身披上外袍:「有何事?」 雷鸣是和邹凯一起来的,因着邹凯口齿不伶俐,这次也由雷鸣作主禀报。 「大人,刚斥候回报,讲说云州那边的大军似乎迎来了主帅,他们已经开始操练,可能这两日就会有动作。」 云州那边的大军已经集结了许多时日,只是将领一直未到,所以他们尚且未有动作。荣桀推测他们等不了多久,万事俱备,便差这东风了。 他点了点头,吩咐道:「传令下去,晚上巡逻的士兵要再加一队,有任何风吹草动务必速速回报。」 几人领命而去,荣桀便把军装重新穿好,合衣躺到床上。其实那也不应当叫床,只是在木板上盖了个厚实些的草席,将就能睡而已。 第二日清晨,早早又有斥候回报,说云州那边大兵已经集结完毕,似乎正要出发往溪岭这边行进。 荣桀看着站在堂下的将领们,沉声说道:「绝不能让云州军攻入咱们溪岭,弟兄们,有没有信心?」 下面的几个将领异口同声:「有。」 随着荣桀一声号令,六队人马一同出了万宁县,迎着云州军赶来的方向,一路飞驰而去。 他们到了万宁县之后,一直留守在县城里,并未露面。他们不知云州那边是否有斥候打探消息,反正也要大战一场,荣桀也未弄什么战术,直朝云州军正面扑去。 荣桀麾下毕竟有这么多骑兵,这是他们手中的杀手锏,以骑兵杀步兵,只要骑兵们不是孬种,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确有很大胜算。 荣桀便是笃定这一点,也想让战事尽量控制在云州境内,这才做了如此安排。 以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两军便狭路相逢。 云州军或许早就猜到溪岭军的动向,在见到远处敌军出现刹那间,直接停在原地,迅速布防列队。 战事一触即发,荣桀让后勤兵和辎重兵原地留守,又命三队步兵殿后,这才一马当先,领着五队骑兵直接冲杀上去,直杀入云州军阵之中。 战场上一时间杀声震天,马儿嘶鸣不断,鲜红的血迅速浸染大地,就连太阳都躲进云层中,不敢去听大地上的悲歌。 两队人马很快便不分你我,他们一没喊话,二无战鼓,却无人服输,亦无人怯场,士兵们只是凶狠的杀在一起,誓要拼出个你死我活的下场来。 这一场厮杀战历经两个多时辰,直到太阳又从进云层中爬出,刺眼的阳光洋洋洒洒照着大地,战事才略停歇,荣桀领着士兵后退回己方阵中,一起等炊事兵的午膳。 叶向北也留在后方,见兄弟们全须全尾的回来,不由松了口气。 「刚我大概看了一下对方人数,约莫也有一个营的兵力。只是他们那边似乎大多都是步兵,骑兵也不过就一个队的人。不过云州人一向剽悍,这场仗咱们也得拼尽全力才行。」 荣桀拿温热的帕子擦干净脸上的血,他沉声道:「云州人确实凶悍,我们也不差什么。只要稳住目前的局势,这么耗下去云州定要先倒下来。这一场仗无论如何也得赢,决不能让他们踏入溪岭半步。」 溪岭云州接壤之地,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这里没有任何高山湖泊,根本无从遮挡。两军交战唯有正面冲突,再没有旁的退路。 此后三日,两方接连更换列阵,每日都是鲜血洒满战场,却无一方退让。 直到第五日傍晚,因云州军死伤过重,终于早早停了战事,各自退回兵营休息。 荣桀回了帐篷,他胳膊上受了一刀,腿上也中了箭,韩弈秋正在帮他包扎伤口。 叶向北跟在一旁,很是有些焦急:「明日大当家就别上战场了,你腿上的这一箭可不轻,骑在马上会很吃力。」 荣桀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不行,将士们都在,我不能退缩。」 叶向北同他认识经年,自是知道他的为人,闻言只得叹了口气,没有再多劝。 荣桀让韩弈秋把伤口包扎得紧实一些,说道:「原咱们还说,云州新立的统领,据说是什么宠妃的兄长,然而这几日看他排兵布阵,便能看出对方确实很有实力,不是个空壳子。」 叶向北也说:「我瞧他的路子,应当没那么弯弯绕绕,排兵布阵却有灵性,懂得进退,并不一味的猛攻,确实也算是个人才。」 荣桀颔首道:「原还觉得叶轻言是个脑子糊涂的昏君,这么看来他其实也很聪明。便是用了宠妃的兄长又如何,只要这人是人才,便可不论出身,咱们原来倒是想岔了。」 叶向北笑:「他便是聪明,也没为百姓着想过半分。云州城百姓怨声载道,就连当年同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兄弟们,如今还没功成名就呢,就没有一个落了好的。若不是阮细雨能文能武,夺去他手中的兵权后还能让他当文臣,怕也早就不成气候了。」 这倒也是,叶轻言虽说并不笨,心胸却实在不够宽广。这一出卸磨杀驴的手段实在令人看得齿冷,即便他们是云州的敌人,都替阮细雨心寒,就更别提云州自己的臣子们了。 荣桀叹了口气:「便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还能如此对待,对百姓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两人语音刚落,新选拔出来的亲卫便端了晚膳进来,因荣桀身上有伤,他能特例吃一碗米粥,这福利只有伤兵才有,荣桀不由边吃边笑。 「你瞧我受伤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你就没有米粥吃。」 叶向北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一边嚼干粮,一边白了他一眼:「回去若是叫大嫂知道,定要把你骂的狗血淋头。」 一想起颜青画,荣桀心中又软,问道:「新的家书什么时候来?」 v第七章 「大抵就是这几天功夫了。」叶向北回。 荣桀还没等到家书,战事就越发激烈起来。 兴许是因为云州那边来了催促,也兴许是云州主帅终于着急,次日云州军增加了一百步兵,攻势也比以往猛烈,他们从日出一直打到日落,直到天黑看不见人影,才各自向后撤退。 荣桀觉得有些不对,他叮嘱雷鸣:「叫斥候务必盯好云州那边的近况,我怀疑主帅已经换了人。」 今日这人的作风跟前些天完全不同,这人脾气更为急躁,也不喜欢等待,一整天都没让士兵休息,实在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他根本不管士兵的伤病,哪怕到了午膳时分,他也没有让人吹响休战的号角,荣桀逼不得已,只好把殿后防守的步兵提上来,叫先锋营先回去休息。 此后又过三日,战况一日比日激烈,长时间的拉锯战令人疲惫不堪,但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尽显。 时至今日,云州那边士兵死伤已过三成,而他们仅仅只有一成。这一成里面还包括战马,士兵伤势也比云州轻得多,若是再坚持些时日,恐怕云州便要输了。 荣桀见兵营里士兵们欢欣鼓舞的样子,便皱了眉头,这一日晚膳之后,他特地同士兵们训话。 他这十几天来一直领兵在前,也受了不少伤,便是如此,他也从未休息过一日,士兵们对他的敬佩越发深厚,因此他一开口,军营里便迅速安静下来。 他说道:「此处离云州很近,我们并不知云州省内到底还有多少兵力,如今咱们确实略有优势,却也不能松懈。大家要时刻谨记稳妥为上,我希望你们不要浮躁也不要焦急,战场上务必全神贯注,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人出事。」 这一番他发自肺腑,士兵皆红了眼睛,默不作声冲他行礼。能跟着这样一位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将领,说起来也是他们的福气。 次日清晨,荣桀肩上的刀伤裂开,叶向北强按着没让他上战场,而是由邹凯做了主帅。 荣桀在营帐里等的焦急,一直到落日时分,看到邹凯和雷氏兄弟他们的身影,他才松了口气。 邹凯是被抬着回兵营的,他今天受伤有些重,却还还算清醒。 韩弈秋在旁边帮他处理伤口,见他三番五次要起来说话,便给他腰后垫了两个枕头。 「邹大人赶紧说,一会儿就要用药了。」 邹凯皱眉对荣桀道:「荣哥,今日我、我碰到对方主帅了。交手一整日,我怀疑、怀疑此人就是叶轻言。」 此话一出,当场几人一齐愣住。 虽说两人都是叛军首领,叶轻言跟荣桀却有本质不同。 荣桀一向同兄弟们打成一片,有任何危险他都是身先士卒,宁愿自己受伤,也不叫跟随自己的人受一丁点伤害。 在传闻里的叶轻言显然不是这样,荣桀以为他会留守在云州安南府中,安安稳稳做他的成王殿下,绝对不会以身犯险,亲自出现在战场上。 荣桀深吸口气:「你说真的,能确定吗?」 邹凯略有些迟疑,他指了指身边的雷鸣,说道:「我受伤、受伤之后,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与、与一个伤兵纠缠,后来又同阿鸣交,交手几个回合。」 被他这一提醒,雷鸣不由也回忆起来,正色道:「荣哥,刚凯哥这么一说,我大概有点印象,同我交手的这个人应当是云州的将领,他后面有亲卫跟随,见他受伤就一窝蜂冲上来,护着他退了回去。」 他闭上眼睛,似乎还在回想:「我隐约记得,他铠甲里面的军衣是明黄色的。」 荣桀手下的几员大将,叶向北是当之无愧的军师,不过他到底是书生,轻易不上战场。除此之外,雷鸣也是察言观色的高手,而邹凯别看平日里傻兮兮,在战场上却是一员猛将。 便是雷鸣都没有发现对方的破绽,却叫邹凯一语道破,也足见邹凯的机敏。 荣桀听后,站在一旁沉思不语,谁都没有去打搅他。 直到韩弈秋给邹凯上好药,叫来亲兵把他抬回帐篷,荣桀这才说道:「韩大夫,我这伤明日是否可以上战场?」 韩弈秋刚帮他换过纱布,闻言只说:「大人身强力壮,若是明早查看伤口没再崩裂开,是可以撑过一个上午,只是坚持一整天肯定不行,您中午必须要回来换药。」 荣桀点了点头,请他下去给别的士兵治病,回头就对帐篷里的将领们说:「明日阿鸣跟在我身边,阿强率左前锋突袭,无论这人是不是叶轻言,能杀就先杀了,不能杀,也要去他半条命。」 将领们表情皆是一凛,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回道:「是!」 这一日荣桀很早就休息了,次日清晨,他刚用过早膳,便把韩弈秋叫到营帐里给他检查伤口。 他并不是那种鲁莽的人,如果身体状况不适合上战场,他是不会勉强的。 韩弈秋迅速给她上好药:「大人,您的伤势比昨日好了很多,应无大碍,今日您上前线,应当是可以的。」 荣桀这才有了底气,换上铠甲调兵遣将,辰时初刻便往前线行去。 两军已经对峙小半月有余,两边防线依旧固若金汤,谁也没往后退半步。照这样看来,应当还有许多时日要耗在这,但荣桀并不担心,从目前的战况来看,他们已经略有优势,时间越长越有利。 等列队行至前方战场前,云州的队伍也刚到达,荣桀远远就见到对方阵营前面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定睛望去,这位将军确实是未曾见过的。 前几日一直奋勇杀敌的陈将军不见了,想必是留守后方。 荣桀同雷鸣交换了一个眼神,雷鸣冲他肯定的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军号声响起,那声音极为洪亮,直直穿越九霄。 荣桀高高扬起手中的长戟,厉声喊道:「开战。」 不过就一眨眼的功夫,两军便交融到一起,片刻间杀声震天。 经过这些时日的历练,士兵们已经渐渐适应前线的生活,他们每日在前线拼命,时不时有同伴或敌人倒在身边,日复一日,就连血腥味都让人麻木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脚下的土地上便绽放朵朵血花,那是乱世才有的珍惜品。 荣桀一马当先,他毫不胆怯,直奔对方将领而去。 等两人近战至跟前,荣桀便挥舞起长戟,便同对方厮杀在一起。 过招的间隙里,荣桀仔细打量这位新主帅,他似乎还不到三十的年纪,面容英俊,身材高大雄壮,便是荣桀同他面对面骑在马背上,他的身高也毫不显得逊色。 荣桀朗声笑道:「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那人眯起眼睛看他,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荣桀也并不需要他答话,因为对方的长刀已经冲他狠狠刺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全神贯注杀了他。 v第八章 可对方的主帅不是这么好杀的,两人身边都有各自的亲卫兵,一时间刀光剑影,两人缠斗百十来回,却谁都没有讨着好。 荣桀武艺不差,却未曾想到对方同他实力相当,也有一身过硬功夫,直至休战号角吹响,两个人才迅速分开,各自往后退去。 荣桀正想同他再套两句话,便见他冲自己拱了拱手:「你是个不错的对手。」 荣桀咧嘴一笑:「彼此彼此。」 中午休战过后,荣桀调整了一下先锋营和防守营,把原来的先锋军调至后方,也让军医迅速安顿好受重伤的士兵,安排完这一切,他才有空坐下吃饭。 午膳结束后,两方人马又迅速回到阵前,皆肃穆而立。 荣桀见那将军再次挂帅,便也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可能是发现己方士兵伤亡更多,新主帅似乎十分焦急,他下午的攻击可比上午狠辣的多,反而激起了荣桀心中的杀气。 荣桀不由更是全神贯注,手中的长戟灵活腾挪,来去之间,就是百十来个回合过去,最终荣桀趁着敌方主帅一个不留神,把长戟狠狠插入他的肩膀上,一瞬间血花四溅。 这一下可乱了对方的气势,那主帅微微皱起眉头,却并未同他硬碰硬,捂着伤口迅速退回阵中,他这一走,荣桀便也退了下来,换雷鸣率先锋营进攻,他也回了营帐休息。 对方实力了得,他身上的伤口其实早就崩开,却一直忍着没说。等回到帐篷里,叶向北一见他的脸色就急了,忙叫韩弈秋给他重新上药。 「我便就叫你多休息几天,你非不听,回去我一定要向大嫂禀报,她说的话看你还敢不当回事。」 荣桀无所谓的笑笑,他今日没添新的伤口,只是旧伤口裂开,对他来说不算个事。以他的体格,过不了几日就能愈合。 不过他也没去反驳叶向北的话,反而同他说:「我今天跟那新主帅交手了,他确实像叶轻言。原来我对他亲自上战场这事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结果今日亲自同他交手,对方无论是武艺还是胆识都有过人之处,看来我们也不能光看表面,他到底不是个普通人。」 这肯定是如此的,如果叶轻言真是个鲁莽的草包,又怎么能成为第一个谋逆成功的将领呢?他确实不荣桀如威武大气,不如他有担当,却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叶向北皱眉说:「如果他明日再来,我们是否要集中围杀他?」 荣桀摇了摇头:「不,我今天试了,我们很难杀掉他,他同我一样身边有一队亲卫,如果不是我,旁人轻易不能近身。我只能伺机而动,看看我们两个到底谁能撑下去了。」 叶向北担忧的看着荣桀肩膀和腿上的伤口,很想说他不能再去了,可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 荣桀肯定不会听他的,这时机太好,如果不珍惜就太过可惜了。 此后三日,被他们猜测为叶向北的主帅,虽然身上每日都要添伤口,但他仿佛在跟荣桀别苗头,坚持着日日都来战场。 荣桀也毫不退缩,每日同他打斗一整日,哪怕伤口崩开也不皱一下眉头,虽然很累很辛苦,却也觉得畅快。 这世上能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实在是人之大幸,荣桀自己这样想,或许叶轻言也是如此。 只是荣桀到底经历了过大小战争,他比叶轻言年轻,体力也比叶轻言要更好一些,这样僵持到第五日傍晚,他又给叶轻言的腰腹上添了新伤。 这一日交战结束之后,叶轻言的脸色相当难看,他如毒蛇一般盯着荣桀,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被亲卫兵护了回去。 溪岭的骑兵确实太厉害了,因为有他们的存在,这几日云州的情况十分危急,已经明显后继无力了。 正是因为如此,叶轻言才特地从安南府赶来,亲自率兵攻打溪岭军。可即使是这样,就连他身上也受了很多伤,却依旧没能挽回败局。 叶轻言心里十分憋气,回到兵营以后就叫来陈将军痛骂一顿:「要不是你没用,本王至于亲自过来这一趟吗?」 陈将军无话可说,他们没有训练有素骑兵营,又早早集结大军想要攻打溪岭,如今被人反杀,又怎么是他一人之错?便是人数比溪岭的多,可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多少胜算。 然而叶轻言是不会听这些的,他只会在那发脾气,不仅摔了药碗,还一脚把给他处理伤口的军医踹倒在地上,直骂他废物。 他这旧伤添新伤的,到了晚上浑身都疼,这废物也不知道是哪里请来的,连个刀伤都治不好。 军医吓得瑟瑟发抖,跪在那直磕头:「王上切勿再上前线了,您的伤如果不好好休养,只会越来越糟糕,一旦红肿发炎,便很难好利索了。」 叶轻言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可如果不是他亲自率领士兵往前冲,他们如今会败的更快。 他沉着脸坐在那儿,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在发兵之前,他是知道荣桀手里有骑兵的,只是万万没想到他手里有这么多骑兵,两相一比,他们云州的步兵哪怕再凶悍,实在是扛不住骑兵的威猛了,可事已至此,他却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整个云州的大军他都已经压到边境,若是大败而归,且不论云州百姓怎么看他,便是荣桀也不会放过他。 这一刻,叶轻言终于想起当时百般阻挠他的阮细雨来。 「如果他在的话……」叶轻言喃喃自语。 之后几日,叶轻言未再上场,荣桀每每见他不在,往往中午就回去休息了。他身上的伤养了几日渐渐愈合,脸色也好看起来。 韩弈秋每次帮他处理伤口,都要感叹一句:「大人这体格,旁人真是比不了。」 五月底的时候,云州军只能疲于抵抗,他们的颓势已经显而易见,似乎再无翻身的余地。 他们基本上已无法撑过一整天的战事,士兵们伤亡惨重,大多都是表情麻木,拖着伤痛的身体应付溪岭的进攻。 士兵们或许已经明白再无胜利之日,心里皆是十分恐慌,便是叶轻言亲自在战场上作战,也再难以调动士兵的情绪。 可叶轻言的身体状况也不乐观,他身上的伤一直没好,又高烧不退,整个人瘦了一圈,瞧着就有一种令人心惊的颓败。 接二连三有士兵在夜晚崩溃痛哭,云州军的气氛已经跌落谷底。 反观溪岭这边,他们的营房里一片安然,重伤的士兵都已经撤回万宁县安置,剩下的士兵则两两轮值,不会叫他们连续作战。 眼见局势已经一面倒在自己这一边,荣桀抽时间开了个短会,他说:「既然云州已经撑不住了,我们是否可以劝降?」 近来叶轻言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自己伤重,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叶向北看了看在座的弟兄们,见大家神色平静,不由说道:「从每日战后清扫战场看来,云州那边死伤已过五成,剩下的士兵大多伤痕累累,都没什么战力了。这时候劝降,还能减少伤亡。」 他跟荣桀也是好意,两方又无血海深仇,真的没必要打个你死我活。 然而雷鸣却说:「如果陈将军是主帅,劝降应当不会失败。只是叶轻言的性子实在太独,他不会肯认输的。」 他们这几天轮番上战场,都看明白叶轻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是个说一不二的死硬性格,哪怕麾下士兵全部陪着他一起死,他也必不肯投降。 荣桀叹了口气,实在有些为难:「可云州的士兵也是百姓,就这样死在战场上,我实在于心不忍。」 v第九章 是啊,又有谁愿意杀人呢?对方的士兵也是活生生的生命,能少杀一个人便少杀一个人,在他们看来,如果这几日便能劝降,和平解决云州战事,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荣桀沉思片刻,说道:「叶轻言昨日被我伤了腿,明日肯定无法出战,如果是陈将军在场,我把劝降书给他,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吧。向北晚上务必写好劝降书,语气诚恳一些,告诉他们,我们绝对不会杀俘虏,也不会动城里的百姓,只希望少造杀孽,能心平气和结束战争。」 叶向北点了点头,当即就出去忙碌起来。 次日清晨,战鼓还未吹响,荣桀就冲陈将军做了一个手势。他跟雷鸣领着亲兵一起上前,把那封沉甸甸的劝降书递给了陈将军。 陈将军身上的伤也是很重,叶向北伤重无法出征,他却不能弃士兵于不顾,今天是强撑着来的。 他抖着手接过那封劝降书,抬头望向荣桀。 荣桀认真看着他,沉声说道:「我荣桀是什么样的人,整个溪岭的百姓都知道,想必你们云州也有耳闻。我承诺的事,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做到。」 他说完,便领着士兵回到己方阵营中,跟士兵们一起席地而坐。 陈将军心里翻涌不停,他很想当即就答应这劝降书,结束这场残酷的战争,可他毕竟不是云州的主人,他说话也根本没用。他心里很清楚,现在投降是最好的结局,溪岭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仁慈的了,如果他们再拖下去,只会害死所有的士兵,只会一败涂地。 可他心里清醒,他们那位成王殿下却已经钻了牛角尖,他是绝对不肯认输的。 陈将军抿起嘴来,心里沉甸甸的压了大石,他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呆滞的士兵们,最终只落得一声叹息。 因两方士兵都很疲累,这一日荣桀主张休战,趁着叶轻言不在,陈将军也斗胆应了下来。 他安顿好受伤的士兵,这才回了自己的帐篷,那封劝降书他未拿给叶轻言看,反正他也不会看的,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将军在屋里坐了很久,他思绪万千,心绪翻涌,反复读过劝降书后,脑子里更是空茫一片,只想现在就结束这场一面倒的战争,再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士兵伤亡在阵前了。 这时已是晚膳时分,帐篷外天色昏暗,陈将军肚子饿的咕咕叫,迫不得已起身,准备出去用晚膳。他刚一起身,副将就匆忙进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阮大人的回信刚到,他本人应当这几日便能到达前线。」 边关战事已经无法控制,叶轻言脾气日渐暴躁,无论什么话都不肯听。陈将军实在没办法,悄悄命人带求救信去找阮细雨,请他务必来前线坐镇。如果他不来,云州便真的完了。 听到这样一句话,陈将军才觉得脑子清醒些,他露出这些时日来第一个微笑,感叹一句:「多亏大人不计前嫌,还愿意为云州百姓奔波。」 两个人正低声商量阮细雨的事情,却不料帐篷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声音,似有人在争吵。 陈将军皱眉出了帐篷,却见叶轻言的大帐外,一个玲珑有致的俏丽女子正被拦在外面。叶轻言的两名亲兵正铁青着脸,死死拦在门前:「娘娘,必须要等搜身才能进,请您别为难属下。」 那女子面色苍白,衣着也略有些凌乱,便就如此,也难掩她清丽脱俗的花儿容颜。 陈将军认得她,知道她是阮细雨最喜欢的一位娘娘,似乎是姓楚。这次来前线,叶轻言也没忘带着她,看起来确实宠爱有加。 只听那女子说道:「我是王上的妃子,怎么连我都不可信了吗?再说你们这若是有人能给我搜身,我也不跟你说这废话了。」 她说话是相当不客气的,嗓门又高,便是陈将军离得不近,也觉得十分刺耳。 「方才军医熬好药,我特地送来给王上用,你们若是耽误了王上用药,担得起这责任吗?」 可叶轻言对身边防务一向要求极严,即便身在大营中,所有人必要经搜身才能进他的营帐,任何人都不例外。 那位楚娘娘即使这么闹,两位亲兵也没敢网开一面,依旧死死拦着她。 「请娘娘恕罪。」 楚娘娘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在陈将军惊愕的目光中,只见楚娘娘高声喊起来:「叶轻言,你叫不叫我进去!」 陈将军并不经常在营帐中,是头回碰见她来这闹,副官倒是见怪不怪,低声跟他回禀:「将军,她每日都要闹的,习惯就好。」 「昨日王上被她吵醒,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只是没想到这位楚娘娘胆子够大,今日还敢来闹。」 陈将军这才明白过来,这位楚娘娘兴许是嫌前线艰苦,想要早早回去安南府宫中享福呢。 可叶轻言是从来不会低头的,他既然能把楚娘娘带过来,就绝对不会让她提前回去,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是以两个人一下子就闹僵了,这几天都在军营里演戏呢。 陈将军很是无语,他不知道叶轻言闹这一出为哪般,只觉得他怕是已经烧糊涂,脑子不清醒了。 可能是被楚娘娘烦疯了,也可能今日烧的太厉害没心情同她多话,只听帐篷里面叶轻言嘶哑地低吼一声:「姑奶奶,你少说几句,进来吧。」 楚娘娘面上一喜,她得意地看了一眼亲兵,端着药碗扭着腰就进了帐篷里。 陈将军正在那感叹呢,就在这时,一阵车马声传进他的耳中。 他往军营门口望去,入眼便是阮细雨高大儒雅的身影。 这一刻,阮细雨仿佛天神附体,浑身散着金光。 陈将军看得热泪盈眶,就差没扑倒在他脚下了:「大人,您终于来了。」 阮细雨沉着脸看兵营里的情景,见晚膳时分的兵营安静的仿佛没有人,巡逻的士兵脸色青白,各个都是无精打采的。 阮细雨心里直往下沉,他原本就觉得此事不能成,却没想到输得这么快。 他一把握住陈将军的手:「将军辛苦了。」 陈将军几乎哽咽出声:「大人太客气了,辛苦倒是无妨,只是这一次我们是真的没有胜算了。」 早在叶轻言发兵之前,阮细雨已经劝过他无数回。他同叶轻言分析了种种情形,就是没有云州侥幸胜利的结局。 他说过溪岭军中绝对有过半数的骑兵,而他们云州以步兵为主,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步兵绝对无法抗衡骑兵。 然而无论阮细雨怎么说,叶轻言都是那一句:「谁叫你当时没把他招揽回来。」 阮细雨最后也寒了心,只得让他来了。 叶轻言的性子就是如此,他咽不下当时荣桀拒绝过他的这口气,一定要给荣桀颜色看看才肯罢休。 阮细雨当时想,就叫他来这拼一场,见势不妙,他才会老老实实回去,再也不作妖。 然而……可能被叶轻言气的神志不清,阮细雨现在心里无比自责,士兵们伤痕累累的身体时刻提醒着他,他们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v第十章 为时已晚啊。 阮细雨挨个帐篷看望伤病士兵,见士兵们在帐篷里痛苦哀嚎,营房里血腥味和药味混在在一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低声对陈将军说:「都是我的错,若我再劝劝王上,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陈将军苦笑出声:「这又哪里是大人的错,王上决定的事,谁能撼动得了呢。」 两个人话说道这,心里都不好过,有什么堵在他们喉咙里,最后也只能相顾无言了。 他们难道还能说叶轻言的不是吗?当然是不敢的。 阮细雨叹了口气,远远望向叶轻言的帐篷,低声说道:「陈将军,你也受了重伤,一会儿我就去求见王上,恳请他叫你休息几日,我替你帅兵出征。」 陈将军脸色一沉,没立时答话,他自己倒是想,可叶轻言那是个什么主意,大家都看得很透。 阮细雨这辈子都不能在云州领兵了,便是情况如此危急,陈将军同叶轻言请示过许多次,他也依旧不肯让阮细雨踏出安南府一步。 这一次若不是陈将军私底下联络上阮细雨,恐怕阮细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叶轻言不止不肯让阮细雨来前线,他甚至还很凶恶的对陈将军说:「你是不是想他当你的首领?」 这话实在是太重,陈将军吓得面无人色,从此再也不敢提阮细雨的事了。 然而叶轻言却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便是大家都知道他忌惮阮细雨,却也从未见两人当面红过脸,哪怕以前每日上朝,阮细雨都特别有把椅子坐,比旁人到底不同。 阮细雨也是如此,叶轻言这等脾气,其他大臣不敢说的话阮细雨都敢说,也从来没见他被叶轻言斥责过。 说到底,叶轻言再不信任阮细雨,两人也是总角之友,从小一起长大,该给阮细雨面子,他从来不会不给。 阮细雨拍了拍陈将军的肩膀,知道他顾虑什么。他冲陈将军笑笑,坚定地往叶轻言的帐篷走去。 就在这时,只听帐篷里传来一声滔天的怒吼声:「叶轻言,你不得好死。」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阮细雨心中一惊,他直奔大帐而去,竟比亲兵反应更快。 他一把拉开大帐的门帘,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只见一位瘦弱的妇人手中拿着发簪,狠狠的、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就那么插入叶轻言的胸膛里。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溅了那妇人满头满脸。 阮细雨目呲欲裂,他上前一把扯开那妇人,一脚把她踢到帐篷的另一边。 他忙用锦被捂住叶轻言的伤口,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叶轻言大大睁着眼睛,他艰难地抬起手,使劲握住阮细雨的胳膊。 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艰难地喘着气,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他唇边滑落,染红了他颈下的软枕。 「轻言,没事,你别怕,我这就叫军医。」阮细雨不停跟他说着话。 叶轻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阮细雨凑过去,就听他在喊自己的乳名:「阿念,你来了……」 阮细雨几近崩溃,挥手冲亲兵喊道:「快去喊军医,快呀!」 然而叶轻言本就受了伤,他接连几日高烧不退,现如今又被刺中要害,无论阮细雨怎么去抹,他的胸口也仿佛无底洞一般,根本也止不住血了。 鲜红的血染红了阮细雨的手,叶轻言的瞳孔渐渐扩散开来,他眼中满满都是阮细雨的身影,最后喊了一句他的名字:「阿念。」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当陈将军赶到帐篷外的时候,里面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天地间,陈将军心中一片冰凉,他抖着手掀开门帘,小心翼翼的往里望去。 那位楚娘娘蓬头垢面靠坐在墙角,刚才阮细雨那一脚几乎用了全力,她这会儿口鼻都是鲜血,却如疯了一般自语不停。 而阮细雨跪在叶轻言的身上,手中紧紧捂住他的胸口,嘴里不停唤着他的名字。 「轻言,你醒醒,军医马上就来,一会儿就不痛了。」那是陈将军从未见过的阮细雨,似乎一瞬就入了魔障。 可床上的那位仿佛睡着了一般,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陈将军浑身都冷了,他僵硬的站在那,几乎走不动路。 就在这时,军医连滚带爬的滚进大帐里,陈将军看着他凑到床边,抖着手去探叶轻言鼻子。 似乎应了陈将军的猜测,那军医刚一伸手就立马抽了回来,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大人,大人,王上他……」 他结结巴巴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然而阮细雨也似疯了,他眼睛赤红一片,死死盯着军医:「你这个废物,你给他治伤啊,他流了那么多血,不治怎么行!」 军医跪在地上,他浑身都颤抖着,不停地磕着头,额头上一会儿就砸出血来。 「大人,王上已经去了。」 听到这句话,陈将军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他腿上一软,一下子就瘫坐到地上。 「你说什么?」陈将军听到自己问。 军医依旧不停的磕头,大帐里这一刻热闹极了,他磕头的动静和楚娘喃喃自语的声音交相呼应,吵的人头疼。 军医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却还是道:「大人,王上真的已经去了,他没气儿了。」 阮细雨呆坐在那里,似乎没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身上脸上混乱不堪,那都是叶轻言的血,他茫然的看了看躺在那无声无息的叶轻言,目光扫到军医身上,又看向瘫坐在地上的陈将军,最后他目光一凛,狠狠扎向疯了的楚娘娘。 那一刻,陈将军觉得自己看到了地狱而来的恶鬼。 只见阮细雨慢慢下了床,他仔细地给叶轻言盖好被子,然后他走到到楚娘娘面前,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整个人拽了起来。 v第十一章[07.26] 「你怎么敢?!轻言对你还不够好吗?」 可楚娘娘却一点都不怕疼,也不怕他,她睁着一双杏圆的眼,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为什么不敢?我为什么不敢?」她声嘶力竭,冲阮细雨大吼起来。 「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你的魔鬼,都该死!我父亲兢兢业业治理云州,到头来换来了什么?你们冲进我的家,杀了我一家上下三十二口,边杀还一边笑,很好笑吗?」 她一边说,眼睛里的泪仿佛心口里流下的血,怎么都止不住。 「我娘把我藏在柴房里才躲过一劫,然而便是如此,我也没能逃脱这恶魔的魔掌。我都已经躲到棚户区了,也被你们的鹰爪抓着,他们把我拖进我原来的家,在那里被这恶魔日夜凌辱。」 她越说越轻,仿佛在讲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说到最后,她的目光落到阮细雨脸上:「你说,我为什么杀他,我应不应该杀他?」 阮细雨仿佛被她掐住了喉咙,他脸色铁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反驳她,甚至是杀了她,可高高举起的手却颤抖起来,最后也没有落下去。直到这一刻,阮细雨才清醒过来。 他定睛看向这位楚娘娘,才意识到自己曾经见过她。 「你是当时的那位姑娘?」 他记得有一日被叶轻言叫进宫中商谈政事,曾见过一名女子被掠进宫中,那时她满面绝望,还冲他高声呼救。然而他当时在做什么呢?他在想他反正也阻止不了阮细雨,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 可苍天有眼,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们造的孽,如今都报应回自己身上。 阮细雨松开手,蹒跚地回到床边,他把叶轻言连人带被抱进怀中。 「轻言,」阮细雨在叶轻言耳边呢喃,「这一年我们都累了,我带你回家吧。」 陈将军这会儿脑子发木,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呆呆看着阮细雨抱着叶轻言,就这样安静地走出了大帐。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直到副官瑟瑟发抖的进来问他:「将军,阮大人抱着王上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怎么办?」 对呀,他们怎么办? 还有这么多士兵留在兵营里,他们受了那么多伤,可经不起再多的磨难了。 陈将军低下头去,那封溪岭的劝降书映入他的眼帘。 他紧紧攥起手心,抬头望向副官:「去叫参谋来,写一封投降书吧,反正王上都死了,阮大人也走了,没人管我们,我们得自谋生路。」 陈将军说罢,软着腿被副官扶起来,副官问他:「那楚娘娘怎么办?」 陈将军回过头去,见那位楚娘娘依旧痴痴傻傻地坐在地上,不由叹了口气:「随她去吧。」 次日清晨,当荣桀整装而出,率领士兵意气风发来到前线时,迎接他的只有陈将军和那封薄薄的投降书。 陈将军面色苍白的仿佛变了个人,他连嘴唇都消了颜色,看起来似要崩溃一般。 「陈将军,您这是怎么了?」荣桀问。 陈将军苦笑道:「荣大人,我们投降,自此云州回归至您的麾下,请您务必善待云州的士兵和百姓。」 荣桀十分惊讶,问:「你们成王呢?他也答应了?」 「成王殿下,」陈将军顿了顿,沉声道,「成王殿下昨日傍晚病逝,阮大人弃官归隐,云州已经成了无主之地。还得请您务必赶往安南府,先稳住局势要紧。」 前日还是打的你死我活的敌人,今日便又站到了一起,荣桀实在没有想到,他记忆中叶轻言的伤虽重,却并不至死,也不知他怎么就没了。 突如其来的胜利也确实让他来不及多想,他回头望向士兵们,高高举起手中的长戟。 「我胜利了,儿郎们,我们胜利了。」 一瞬间,溪岭士兵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陈将军看着他们一个个欢声笑语,不由跟着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打仗了。 这场仗将近打了一个月,他们三月末从琅琊府出发,今已经有两个月光景。 这两月间,士兵们憋着一口气,到底也没叫云州军过溪岭半步。 荣桀确实没想到叶轻言这样轻易病逝,他原以为这场战要打很久,直到其中一方大获全胜,才能彻底结束这场残酷的战争。 事发突然,他回去后也是愣神许久,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原本应该战死沙场的英主,却被病魔打败,只能憋屈地死在病床上。 直到叶向北进了大帐,他才叹口气:「天命难测,世事难料,我真是没想到,最后他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他们原本预计最少要到八月才能结束战事,如今这变故一出,最少能提前一个月打道回府。 叶轻言的死轻易又沉重,他就这样撒手而去,留下云州满目疮痍。 他这一死,云州群龙无首,营帐里乱成一团,士兵们本就死伤惨重,这下更是谁也不愿意再上战场了。 若是阮细雨还在可能还好些,结果阮细雨也不知去了哪里,唯一还在的陈将军早就存了投降之心,前一夜同几个属下连夜议事,最终于第二日交了投降书。 然而人心也实在复杂,叶轻言在位时他们觉得千百般不好,私下里骂他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一旦叶轻言走了,云州却又变成一盘散沙,再无人能把控大局。 云州既然已经投诚,荣桀便直接下令停战,他命雷强留守后方,同万宁县令一起安顿好受伤的士兵,并逐一登记阵亡士兵名录。 对于云州的伤亡士兵,荣桀一视同仁,特地命邹凯留在云州军营地主持军务。 就这样忙碌两日后,第三日清晨,荣桀带着叶向北和雷鸣,率领三百骑兵一路往南,向云州省府安南县行去。 安南府位置靠北,距边境不过三日的路程,荣桀便也没有着急行军,路过各县镇城府,都要先去看望百姓近况,看云州暂时还算安稳,百姓日更而出日落而息,这才觉得安慰一些。 v第十二章[07.26] 陈将军虽然身受重伤,却一路跟随他们,见荣桀十分在意百姓饥苦,也不由叹道:「原来成王根本不会特别在意民生,都是阮大人在操心此事。」 他一边说,一边担忧地看向远方:「阮大人实在是个好官,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 荣桀倒也不在意他说云州以前的事,闻言笑笑:「他确实是个人才,如若他还在,我都想招揽他至麾下,让他继续做令尹。」 他话虽如此,心中却嘀咕,阮细雨是个好官不假,可叶轻言的死对他触动竟这么大,他甚至带着他的尸体消失不见,这两人的感情可见一斑。他便是诚恳招揽,想必也无法成功。 「不说阮大人,云州还有许多像陈将军这般的好官,云州百姓日子定会越来越好。」 陈将军被他这么一说,脸上笑意更胜,人人都说荣桀是个泥腿子,没见过世面,可若真没见过世面,又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这一路原本十分忐忑,荣桀一开始并未说对他们有何打算,也一直担忧尚在宫中的妹妹,加上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要赶路,瞧着是一日比一日清减。 荣桀看在眼中,才特地说这一句安慰他。 五日之后,安南府北城门大开,溪岭骑兵一路整齐地踏进安南府,往城北大营行去。 整个过程无一人喧哗,除了马蹄声震耳欲聋,就再无别的声响。 百姓们从自家小院往外张望,见这一群陌生的骑兵,不由吓得关紧家门。 云州留守的守城军并不多,满打满算就两队人,他们这边早得了信儿。都乖乖留守在城北大营,随时准备迎接新的将帅。 荣桀进城后直奔布政使司,这里早就修缮一新,围墙都刷成朱红色,显得一派富丽堂皇。后宫中叶轻言的妃嫔们跑的跑散的散,只剩几个无家可归的,留在宫中艰难度日。 进了「勤政殿」,荣桀抬眼就看到云州的「文武百官」正等在那,朝臣们只来了小半数,其余没来的大多都已逃回老家,估计已经被吓破了胆。 荣桀望了一眼大堂上摆放的龙椅,那龙椅兴许是赶时间做的,十分粗制滥造,上面身形扭曲的胖龙瞪着大大的眼珠,显得傻里傻气。 荣桀站在椅子边上发了会呆,还是觉得丑,只叫人搬了一把官帽椅换了它,这才坐下。 他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淡淡看着下面的朝臣同自己行礼,他以为自己会激动澎湃,到头来却心如止水。 大概如今面对的一切,他早就想过,也早就过了期盼的年纪了。 等到他们礼成,荣桀才朗声说道:「诸位大人,前线的事想必你们心里一清二楚,成王殿下不幸崩逝,从此以后云州便由我荣氏做主。我荣桀历来干脆,只问你们一句,可还愿意为云州的百姓谋福祉?」 胆大心细或自认不亏心的朝臣都留在殿上,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地听完荣桀的训话,不约而同再次跪了下去。 「臣遵旨。」 听到这陌生称呼,荣桀不由轻声笑笑,心想听着可真不习惯。 荣桀看着堂下的朝臣们,继续道:「我溪岭政令清明,百姓安居乐业,都是溪岭朝臣的功劳。如今溪岭是什么政令税律,云州也一样实行。只望大人们齐心协力,勤勉为公,让云州百姓也过上幸福日子,切忌欺凌百姓,循私枉法。」 荣桀是山匪出身,实打实粗人一个,天下人皆知他是何出身。就连叶轻言私底下也骂过他是粗鄙的泥腿子,这样人怎堪大雅之堂?可如今勤政殿的这一番话,却叫云州朝臣大为改观。 这位荣大人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一场官话朗朗上口,说起朝政之事来洋洋洒洒,竟毫不怯场。 原本有那文官私底下瞧不起粗鄙之人,这会儿却心中一凛,皆收起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 他们也不想想,荣桀能走到今日,先占领溪岭,后吞并云州,岂能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 之后几日,荣桀重改云州官制,以原户部尚书赵峥改任云州布政使,原上将军陈祈任都指挥使,原大理寺卿李哲任按察使,并重改云国为云州,依旧以安南府为省府,从今日起,并归溪岭荣氏麾下。 这么一改回去,朝臣们又都松了口气,最起码他们依旧有一官半职,没被遣散回家。 荣桀实在不放心云州这边的政务,便特地留雷鸣和叶向北驻守此处一月,等政令通达,朝廷稳定,再叫他们择日回琅琊府。 大事一安排完,荣桀就坐不住了,他赶紧招来都指挥使陈祈,特地嘱咐道:「等边境士兵休养结束,务必要回防安南府,因之前战事残酷,兵营空缺较大,还请大人多多费心,务必把守军人数扩至一个营。」 都指挥使自当知晓这里面的重要之处,抱拳给他行了个大礼:「臣自当领命。」 荣桀在云州盘桓五日,便挥军北上。几日后途径前线战场,见两边营房井然有序,士兵们已经开始开始陆续好转,这才有些笑模样。 他特地吩咐两地县令,请他们务必做好善后工作,要叫士兵安心养伤,一日三餐也要供足,切莫叫他们饿着肚子。 等一切都安排完,他才再次启程,一路直奔琅琊府去。 六月中旬,琅琊府里的芍药花都开了,姹紫嫣红的花儿装点着白墙青瓦的府城,显得分外妖娆。 这一日,南城门早早便开了,守城的士兵们撒洗干净进城的青石板路,一个个兴奋的登上城墙,睁大眼睛眺望远方。 颜青画在家中焦急了三个多月,临他回来,她却又不那么慌了。 她心里盘旋的都是那句话:荣桀回来了,她的大当家凯旋而归。 这一日清晨,她早早便醒来,特地让冬梅给她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换上一身丁香紫的薄纱袄裙,打扮停当这才出门。 凯旋而归的大军已停在城外五十里,前日荣桀往城中派过消息,就等今日一早,再赶回来。 五十里路,放骑兵那也要正午时分才能到达,剩下的步兵还要再慢一些,估计能赶回来吃个晚膳。 颜青画脑中清醒,可心里却紧张的不得了。家中有士兵出征的百姓们也在道路两旁张望,任凭头顶金乌热烈,天气闷热无风,也没人回家避暑。 颜青画早早就登上南城墙,仿佛石雕一般定定立在那,她仿佛不知疲倦,也不惧头顶日光强烈的热意,满心都是远方那看不见的虚影。 两个时辰匆匆而过,就连等待亲人的百姓们也实在顶不住,间或有人退出迎接的队伍,结伴回家休息一会儿。 只剩颜青画依旧守在那儿,一语不发眺望远方。 顾瑶兰今日兵营里有事,这会儿才匆匆赶来,见她晒的脸都红了,不由把她拉到塔楼里避暑。 「你这人怎么这般死心眼,大太阳底下坚守给谁看呀。」 颜青画冲她笑笑,这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顾瑶兰拿了一把扇子,一边给她喂水,一边使劲冲她扇风。 边照顾人边念:「不知说你什么好,你那么精明一个人,怎么这事上犯了蠢呢。」 v第十三章[07.26] 颜青画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喉咙说:「你就不担心叶先生?」 顾瑶兰面上一派轻松:「我担心他做什么,我们二人又没关系。」 颜青画噗嗤一声笑出来,终于不再那般紧张了:「是谁之前红着脸同我说等他回来就办喜事的?怎么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是谁呀顾统领?」 顾瑶兰脸上一红,哼了两声说道:「他一个书生又不会上战场,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哪怕真有危险,他又不是不会武艺,若真栽了跟头,只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活该。」 她话说得利落,颜青画听了却只笑。 「你啊,将来可不兴再这样了。以后成亲做了别人媳妇,总要软和这些才好。」 顾瑶兰才不听她的,不由辩驳道:「我瞧着你也没软和多少,咱们两个半斤八两。」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的士兵喊:「他们回来了。」 颜青画和顾瑶兰一下子趴到城墙上,她们两个瞪大眼睛,努力向远处望去。 只见天与地之间一瞬间蒸腾起似有似无的烟气,在一片仿若仙境的朦胧之中,无数高大的身影破风而来,矫健仿如神兵猛将。 颜青画只觉得心口微热,耳中嗡鸣,她不由跟着喊了一声:「他们回来了。」 这一次荣桀的凯旋而归,实在令人惊艳,也令所有的百姓心里更加踏实。 有这样的将领在,他们就不怕任何人欺负。 当飞奔而来的骑兵出现在众人眼中时,颜青画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直到耳边炸起百姓的欢呼声,她才重新回了人间。 那声音热烈的仿佛天都容不下,却又不叫人觉得刺耳。 士兵们赶路多日,也没机会收拾好自己仪容,可他们那灰头土脸的样子,看在百姓眼中却是那么不凡。 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荣桀骑着马儿,一路疾驰至城墙底下,他抬头望了望站在城墙上的颜青画,冲她咧嘴一笑。 阳光下,那略有些黑的面容好似在发光,令颜青画心中一阵悸动。 等士兵们都进了城,留在城中的朝臣们便忙碌起来,就连侯先生跟颜青画都没闲着,他们在城北大营忙到很晚,直到明月高悬,颜青画才匆匆赶回家中。 荣桀今日没安排后续事宜,他早早回了家,沐浴更衣后就歇下了。 颜青画进门的时候,他正安静的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连日赶路实在太折磨人,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到了家便撑不住,只等了颜青画一小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轻手轻脚洗漱完毕,颜青画便坐回床边看他。三个多月不见,他似乎比以前更高了些,眉目也都长开,已经是一派成熟男人的架势了。 到底在战场上淬练过,如今的荣桀仿佛开了刃的宝剑,耀眼的让人过目难忘。 颜青画定定看了他许久,这才小心翼翼爬上床,偎依在他身边安然入睡。 这一夜星月祥和,夜风温婉,两个人好梦连连,直到次日日上中天,他们才悠悠转醒。 颜青画不由自主往身边那人身上蹭了蹭,安静地感受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他不在时,颜青画总觉得不习惯,一颗心空落落的,怎么都睡不踏实。他回来后,她仿佛有了主心骨,一夜都不会醒。 荣桀顺着她的长发,低头在她发顶印了一个吻。 「福妹,我回来了。」 这一句好似九天仙音,叫她身心舒畅。 颜青画把自己安放到他胸膛上,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怎么也不肯撒手:「还好你回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抱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享受这难得的温存时光。 直到荣桀的肚子咕咕作响,颜青画才坐直身体:「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瞧瞧你的伤好了没。」 荣桀起身的动作一顿,下意识低头去亲她柔软的嘴唇。 颜青画一把捂住他的下巴,凶巴巴瞪了他一眼:「别想糊弄我,快去脱掉叫我看看。」 荣桀只好委委屈屈的脱掉内衫,叫她在自己身上打量。 他这次虽说没伤及要害,零零碎碎的小伤却也不少,许多伤口现在只留下一个淡红色的印子,哪怕知道已经没有危险,颜青画还是觉得揪心。 她轻轻摸着荣桀肩膀上刺目的伤痕,喉咙里有些哽咽:「叫你不要受伤,不要那么鲁莽,你偏不听我的。」 荣桀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温暖,他一把搂住颜青画的细腰,轻声哄她:「傻姑娘,刀剑无眼,我真的是特别小心的。」 颜青画哼了一声,只问他:「你若还惦记我,以后务必要让自己少受些伤,你疼在身上,我可疼在心里,你记得了吗?」 荣桀叹了口气:「我记得了,再也不忘。」 等到早饭过后,荣桀便将琅琊府的朝臣们叫来府衙大堂,雷强站在他身边,口齿清晰地把云州那边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中间他说到叶轻言病死的时候,在场大人们皆一阵喧哗,等整件事全部都讲完,才又渐渐安静下来。 颜青画坐在次席,出言道:「听上去此去攻坚,确实十分艰难,将士们辛苦了。烦请李大人务必严格做好阵亡士兵的抚恤工作,不要让他们的家属白白失去亲人。」 她说罢,等那大人行礼应声,便继续说道:「连大人和邹将军则主要负责照料受伤士兵,让军医时刻注意士兵的近况,务必把他们全都治好。顾将军监督后勤兵,务必叫士兵们近期吃得好一些。雷将军则主要负责后续防务,战马也都交给你了。」 等把这些都安排完,颜青画才看向荣桀:「大人若不介意,还请留在府衙里休息几日,把伤养好再说。」 若是平常时候,颜青画绝对不会出这风头,也不会这般咄咄逼人。可能是荣桀身上的伤痕刺激到了自家夫人,只能老老实实看着她利落地把政事安排完。 荣桀心里明白颜青画这是生气了,不由得低下头乖乖答:「夫人安排极好,便如此行事吧。」 颜青画这才笑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她不再讲话,荣桀才开口道:「周大人、王大人,为了稳定云州局势,雷将军和叶大人都留在云州,近期还请二位多担些政务,也请尽快按溪岭的政令草拟好云州那边新政令,尽快发往云州各县各府。」 v第十四章[07.26] 两位大人忙起身行礼:「遵命。」 等把事情都安排完,几位朝臣也都退了出去,大堂里便只剩下他们自己人在。 颜青画才说起了盛天教的事,她细细给荣桀讲了一遍,末了才说:「要不是业康的那封来信,我们还不知有盛天教的存在,这次倒是要多谢陆安舟了。」 荣桀同侯先生一样最恨这些伪教,一听便皱起眉头来,厉声说:「衡原还是国朝管辖,现在咱们轻易不好动,只是咱们溪岭和云州境内,务必不要叫百姓听信那些圣使的谣言,一旦发现有人传教,直接抓捕下狱,处以极刑。」 对付这样的歪门邪道,只有比他更狠,才能彻底杜绝百姓上当受骗的机会。 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一晃到了七月底,春日种下的早稻开始丰收。 百姓们整日里早出晚归,却皆喜笑颜开。县衙里虽然要忙着征税,可大人们却都精神抖擞,一点都不知道疲倦。只看院中满仓满谷的粮食,他们心里就有了底,似乎什么都不用怕了。 就在这百花盛开的时节,叶向北和雷鸣从云州赶回来了。 新政令已经全部下发完毕,云州的新朝廷也步入正轨,不会再叫百姓受什么搓磨了。 八月初,丰收阵阵,丹桂飘香,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节里,叶向北和顾瑶兰办了喜事。 等到一应事宜热闹完成,叶向北才领着顾瑶兰上前面敬酒。 叶向北今日十分开心,他喝了许多酒,还头一次当着外人面哭。 他使劲拉着正在帮他挡酒的荣桀,重重地对着他鞠了一躬,举起酒杯沉声说道:「这杯酒我要敬荣哥,没有当年的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也没有现在的瑶兰。我们两个绝对想不到,还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等着。荣哥,多谢你。别的话我不多说,都在这一杯酒里。」 他说完,仰头一饮而尽,通红的眼睛里是滚滚热泪。 荣桀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成家立业,自此就是一家之主了,做事做人都要有担当。你要做个好丈夫,也要做个好男人。你若是敢欺负瑶兰,你大嫂肯定饶不了你。」 原本气氛还挺伤感,却叫荣桀这话一说,在场兄弟们不由哄堂大笑。 颜青画白了他一眼,却也对顾瑶兰说:「对,他若敢欺负你,大嫂给你做主。」 顾瑶兰原本眼泪都到了眼眶里,眨巴眨巴就要落下来,叫他们夫妻二人这一闹,又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颜青画今日难得喝了酒,她端起酒杯,跟顾瑶兰夫妻二人碰了碰:「祝你们白头到老,恩爱永久。」 她开了个头,后面的兄弟姐妹们皆一起上前说吉祥话,最后叶向北喝的已经站不起身了,酒席才散。 今日这般热闹开心,就连颜青画也略有些醉了,她挽着荣桀的胳膊,一路摇摇晃晃的往家走去。 荣桀怕她摔倒在地上,便弯腰把她背了起来。 她虽然现在长高了个子,人也健康结实,可荣桀还是轻而易举背起她来,连气都不带喘的。 颜青画趴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她觉得舌头都不太好使,却还是絮絮叨叨说着话:「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也曾这样背过我。那时候我们刚搬到杏花村,我嫌弃家里头又窄又小,家具也破破烂烂,晚上就哭哭啼啼不肯睡觉。父亲也从不去特地哄我,他只是把我背到在背上,一边在院子里溜达,一边给我讲月亮里嫦娥娘娘的故事。」 「再去回忆,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颜青画感叹道。 荣桀听了这话,便没着急回家,也背着她在院中溜达。 「这有什么,便是咱爹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以后福妹若是是想叫人背了,只管跟我说一声,我一定把你背的稳稳的。」 这话真是说进颜青画心坎里去,她不由大笑出声,清脆的笑音回荡在池塘上边,惊起几只浅眠的蜻蜓。 「你愿意背我一辈子吗?」颜青画问。 「不愿意。」荣桀立即回了一句。 颜青画一愣,伸手就要打他,却听他继续说道:「这一辈子哪够啊,我要背你生生世世。」 颜青画心中仿佛灌了蜜,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烧起来,她紧紧抱住荣桀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回了一个好字。 是啊,这一辈子哪够呢? 似是秋日还未曾来,眨眼功夫便到了冬日。 颜青画还没来得及回忆起秋天是如何如流水般逝去,北边的局势就变得紧张起来。 国朝开始陆陆续续从汉阳关撤兵,顺天府的往来调动也比往日要频繁许多,连和一接到消息,便直接过来同荣桀汇报。 荣桀听罢,说道:「看国朝的意思,确实是要往东部撤离,只是要撤到哪里还未可知。」 「最近鲜卑各部的动作也比以前多频繁,想必汉阳关撑不了多少时日。」连和也说。 荣桀同颜青画对视一眼,颜青画沉思片刻,叹了口气:「原我们还猜朝廷兴许是想往衡原退,但衡原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们看不清,想必朝廷也不会那么清楚。有盛天教盘踞在那里,朝廷去了也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一说起盛天教荣桀就觉得头疼,所幸盛天教还没染指溪岭和云州,要不然荣桀早就派兵了。 他们溪岭这边对盛天教是防范甚严,巡查紧密,以前派过来的圣使都被抓了,是以衡原那边就再也不敢往他们这边派人,老老实实缩在自己领地里,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也正是如此,荣桀也不好随便向衡原出兵,若是有什么动作,总要有个借口才可以。 不过国朝最近动作却是多,一旦鲜卑的铁骑踏进中原,百姓就要遭殃了。 荣桀左思右想,终下定决心,他说道:「现在中原几方势力,除去我们,就剩业康了。既然陆安舟之前善意给咱们提醒,这次咱们也礼尚往来,先把国朝的动静透给他,看他是如何想的。」 陆安舟是温和派,一向不主张以武制敌,现如今业康境内老百姓自给自足,陆安舟也并不想再扩大势力,在叶轻言病逝之后,几方人马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这个短暂的平静,似乎也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 颜青画皱起眉头:「国朝这一动作,实在是破釜沉舟,他们如果真要往东撤,放弃中都的百年基业,也是得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只是国朝自己跑了,却把祸水东引,让溪岭直接暴露在鲜卑的铁蹄之下,到时候他们就要全力以赴,对抗鲜卑了。 这件大事,溪岭的几个将军们心里都有数,因此哪怕最近没有战事,也一直招揽新兵操练旧兵,从不敢懈怠一日。 荣桀想了想,吩咐道:「阿和,等夫人写完信,务必要叫可靠的人送到陆安舟手中,陆安舟并未直接掌管业康的兵权,我担心他收不到这封信。」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业康也已经四分五裂,各自为政,那就麻烦了。 v第十五章[07.26] 之后荣桀又叫来其他几个将军,询问他们最近新兵的训练情况。便是他们如今不算强横,荣桀却也一直惦记着溧水的百姓,时刻谨记鲜卑在一边虎视眈眈。 在他心里,同鲜卑这一仗迟早要打,只是时间早晚不同。 因此哪怕拿下了云州,他也一刻都不停在练着兵,想让自己更上一层楼,随时准备迎战可怕的敌人。 见下首几个将军皆肃穆而立,荣桀沉声道:「最强横的敌人还在汉阳关那,我们两方迟早要交手,还请各位牢记于心。」 「现在还未天下太平,中原战事不断,还有许多百姓活在苦难之中,我们哪怕救不了所有人,也要尽自己力所能及做到最好。」 在场将领们心中皆是一凛,纷纷拱手应道:「诺,谨遵大人教诲。」 随着秋收进入尾声,业康的回信也才飘到琅琊府。颜青画拆开依旧厚厚的信封,仔细品读起来。 她边读,脸上表情变换不清,荣桀却没催她,只安心等在一边。 等到她把一整封信都读完,又口齿清晰地给荣桀重读一遍,这才分析道:「这么看来最近他们业康局势并不稳定,因陆安舟主张以仁治国,业康的兵力一直都不算强盛,哪怕掌管军权的吴将军同他一向不太对付,这一点也赞同他。因此在盛天教的扰乱下,最近业康朝中也乱成一团,陆安舟难就难在手里没兵,没办法直接平息这场骚乱。」 这么看来,这个吴将军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陆安舟自己没办法平息动乱,只能剑走偏锋,求救荣桀,想请荣桀跟他一起铲平盛天教,不叫它再祸害百姓。 虽说是一起出兵,可业康的兵实在不及溪岭一半多,且大多没怎么经过战事,能不能上场还是一回事,便是把业康的士兵全派出来,也统共没有多少人。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陆安舟想法虽好,可调兵遣将的事却不是他说了算。业康的兵权都握在上将军吴正手中,如果他不同意,那陆安舟这个联合发兵的构想便会化成泡影,根本不能实现。 他们原来便知道陆安舟无法全权主事,派去的暗探也只说业康百姓大多还跟以前一样,跟陈朝统治时没甚区别。只是没想到局势会发展成这样,陆安舟显然已经坐不稳了。 荣桀叹道:「到底是书生意气,我原以为业康所说的以仁治国是实行仁政,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文武两派分而治之,这样陆安舟有任何想法,都不好实施,想必如今新政都推行不下去。陆安舟作为一国之首,却使唤不动士兵,这能稳定的下去吗?」 陆安舟看似天真,但据探子回传的消息来看,陆安舟其实也不傻。如果当初他没允诺吴正兵权,吴正又怎么会为他奔走,用尽全力把他捧上监国之位?当年陆安舟为自己利益舍了一半的权利,短时间内还好,时间一长就成了最要命的掣肘。 而业康立国至今,吴正也依旧没反,倒也算是对陆安舟仁至义尽了。 「陆安舟或许不是个好首领,却是个好官好人,他一心为民,他无法放任盛天教残害百姓,哪怕要借我的势,他也甘愿为之,甚至不去管引狼入室的后果。」荣桀笑道。 他说自己是狼,倒是说的正大光明,颜青画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不管他怎么想,我们肯定不能再放任盛天教了,今日他能入侵业康,他日不能满足只在两省敛财,紧邻的我们就要遭逢大难。」 从心底里诱惑一个人,蛊惑一个人,最是简单,哪怕盛天教手里没有强横兵力,他们却有数不清的信众,难道荣桀还能跟同平民百姓动手不成? 事已至此,几位将领商量之后,大家还是决定开春过后便出兵衡原。 然而刚至冬日,紧邻溪岭和云州的川西就遭了雪灾,鹅毛般的大雪压垮了刚长出来的幼苗,也压垮了刚刚熬过饥荒的川西百姓。 因为荣桀的溪岭和云州牢牢挡在川西身前,致使川西无法同朝廷互通有无,来往政令已经断了半年有余,川西的这一场雪灾彻底绝了川西布政使的所有希望,他望着空空荡荡的粮仓,心里头百般纠结。 直到接连有百姓在家中冻死,他才咬牙下了决定。十一月底,川西的投诚书发往琅琊府。 投诚书上写的清清楚楚,若荣桀愿意接管川西,还请迅速派兵救灾,川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若他们实在无法救灾,明年便会有大批流民涌向溪岭和云州。 荣桀当即就坐不住了,立即派叶向北和邹凯帅兵五百,带银两和粮食奔赴川西,务必要在年节前稳定住灾情。 然而似乎是好事多磨,随着川西的投诚,十二月初的时候,宁河布政使也递了投诚书,上说宁河愿意脱离陈氏朝廷,归顺荣桀麾下。 从去岁夏日至今,他们一路东征北战,先是占领整个溪岭后,又打败叶轻言使云州归顺荣氏。 自此之后,考虑修生养息,他们都未再出兵。 倒是未曾想到,川西与宁河会主动投诚,不用费他们一兵一卒。 不过就一年多的光景,荣桀麾下已有四省,领土之内已有百万百姓。 又一年小年夜,宴席刚开,暖意正浓。 侯先生就领着文武百官,异口同声向荣桀贺喜,刚从川西赶回来的叶向北手捧玄黑长袍,恭恭敬敬披到荣桀身上。 随即,侯先生一个头磕下去,嗓音洪亮而悠远:「给越王殿下请安。」 随着他的声音,朝臣们异口同声道:「给越王殿下请安。」 次年正月初一,荣桀于琅琊府称越王,以越为国号,以琅琊府为国都,从今年起,改元安盛元年。 次日晨,荣桀连下几封册封诏书,立妻子颜青画为越王妃。 另立邹凯为大将军,雷氏兄弟为左右将军,连和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且立叶向北为左丞相,侯先生侯儒为右丞相。 与此同时,越国首立女子为朝臣,侯右相夫人李氏素芳为越王府内官,顾瑶兰为红英将军,统帅红缨军。 随着这一条条册封诏书下达,新成立的越国改头换面,从安盛元年正月初一伊始,正式成为中原之国。 正月初三,颜青画陪同荣桀登上城楼,迎接百姓朝拜。 城墙上,荣桀握住颜青画的手,在她耳边说:「以前听闻凤栖梧桐的典故,我一直觉得这都是传说,并不可信。可如今看来,却又不得不信。」 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眸璨若星河。 「福妹幼时离中都,千里迢迢来到梧桐镇杏花村。兜兜转转这许多年,我们还是从梧桐镇起了家。今日我为王,你便为妃,不是凤凰又是什么?」 颜青画心里一阵温热,她抬头望向荣桀,眼中有星星点点的泪光。 「只要我荣桀不倒,你就永远是咱们越国独一无二的凤凰。」 颜青画只觉得眼中模糊一片,两个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空气都是甜的。 「你想凤栖梧桐,我想潜龙在渊,似都是真理。」颜青画笑道。 这一年忙忙碌碌,他们先后领兵溪岭、云州、川西以及宁河四省,随着各省统一政令结束,元月里朝廷便也歇了朝,荣桀给朝臣们放了假,准许文武百官沐休至上元节,正月十六才开大朝。 大家辛苦一年,好不容易有机会休息,自然乐得轻松自在,便纷纷窝在家里,无人再来王府打扰越王夫妻二人。 v第十六章[07.30] 荣桀并不喜大兴土木,他拒了朝臣上折新立王府的提案,依旧住在未曾修缮的布政使司里,当然,这里已经改名为越王府,不再被称为府衙。 王府前后各加一队亲卫,每日轮值守护,若无诏令,谁都无法随意进出王府后宅。 上元节这一日,已改名为勤政殿的大堂,大清早就摆了十来种元宵,若是朝臣想讨个喜气,可早早过来吃一碗,也好保新一年团团圆圆。 这一日颜青画醒的很早,她同荣桀洗漱完毕就去前厅用早膳,他们夫妻二人的早膳也是元宵,馅料比去年的更足,味道也更细腻一些。 颜青画只简单吃了几个,便同荣桀笑道:「我记得去岁此时,我们也是在这吃的元宵,这一年可过得真快。」 是啊,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流逝的速度飞快,仿佛一眨眼的功夫,新的一年便又到来。 荣桀见她吃得开心,不由也笑:「一会儿用完早膳,我们再去小祠堂拜一拜吧。」 去岁这个时候他们两人就去了小祠堂,今年也依旧如此。 便是改元立国,自立为王,荣桀这个人也依旧没怎么变,他还是那个颜青画熟悉的他。 小祠堂依旧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样子,去岁时刚刚修葺过,今年荣桀便未让重修,他们父母本就不是奢华之人,想必也不会欢喜。 只是新立的礼部尚书曾经上过折子,言说:新朝已立,四海清平,王上应当修太庙祭祖,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然而如今局势不稳,荣桀也并不喜这般兴师动众,回家同颜青画商量过后,便一致同意压下这份折子,一切照旧即可。 西北的慕容鲜卑虎视眈眈,东北的陈国依旧以大国自居,衡原的盛天教还在耀武扬威,而业康内里却蠢蠢欲动。这还不是最好的时候,想必便是他们不祭祖,祖宗也不会怪罪他们。 因此,这个小小的祠堂便保留下来,成了他们夫妻二人平日里告慰先祖之地。 今日他们依旧一人端了一碗元宵,端端正正摆放到案桌前。等两个人行了礼上过香,这才退了出来。 上元过后,次日便要早朝。 这是越国立国之后,头一次的大朝,从上到下都很重视。 李素芳提前几日便忙碌起来,领着下人把勤政殿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便是雕花门扉的边角也都擦了,保证一丁点灰尘都无。 为了让大殿里气派一些,李素芳早早就安排定制香炉宫灯,也按荣桀夫妻二人的喜好雕好御座。雕刻御座的木匠手艺精湛,眼光独到,到底也没让荣桀挑出什么毛病来。 颜青画的凤椅跟御座是一对的,摆在一起看起来很是般配。 正月十六这日清晨,天气清和,阳光灿灿,即便是隆冬时节,大太阳底下也不叫人觉得寒冷。 朝臣们早早便等在御华门外,只等传召进入勤政殿中。 辰时初刻,一名内侍从内院缓步而出,朗声说道:「进殿。」 随着他声音落下,百官便轻手轻脚进了内殿。 所幸他们越国朝臣并不算多,衙门各部也不算冗沉,便是府衙大堂所改的勤政殿,也不显得拥挤。 一刻之后,内侍扬声道:「殿下到,跪拜。」 只听坚实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应当是荣桀进了大殿。 大臣们纷纷跪下,垂眸沉默不语,不过片刻功夫,朝臣们就听主位上悉悉索索的动静,应当是人已经坐下了。 下一刻,他们就听到荣桀浑厚有力的嗓音:「免礼平身。」 朝臣们这才依次起身,安静立于殿上。 有那好事的大臣悄悄往主位张望,入眼却是两个玄色身影。 颜青画穿着一身玄色飞凤朝服,头戴五凤冠,端端正正坐在荣桀身侧。她那凤椅不过就歪了两寸,可以算得上是同荣桀并驾齐驱了。 朝臣们心里直犯嘀咕,然而在荣桀冷冷的目光中,却无一人敢当堂发问。 在场朝臣大多都是同荣桀和颜青画一路走来,自是知颜青画身份贵重,这位越王妃能文能武,在军民之中也极有威信。 便是今日没有荣桀压阵,想来也无人敢说颜青画半句不是。 荣桀见他们老老实实站在堂下,无一人敢出言反对,不由同颜青画相视一笑。 荣桀便朗声说道:「今日是我越国新立后的第一次大朝,诸位爱卿都是肱骨之臣,是我荣桀的左膀右臂。还望以后大人们勤勉为公,夙兴夜寐,让越国立于不败之地,让百姓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荣桀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听在各个臣子耳中,却雷声滚滚,激得他们更是心生沉浮。 大朝一直开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结束,直到休朝之后百官退下,荣桀才松了口气。 刚刚下面站着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夫妻两个只好一直绷着身体,挺直腰背,生怕叫人看出一点错处。 等休朝后回了家中,荣桀才懒懒躺到床上:「这半个时辰,可比我练一整天兵都累。」 颜青画拍了拍他的腰,叫他赶紧起身,边笑边帮他换下朝服。 他们两人的这一身朝服是特地赶制出来的,皆是沉重的玄色,料子扎实绣工细密,穿在身上又硬又重,十分累人。 「咱们只是不习惯而已,等你真的把自己当成越王,就不会觉得拘束了。如今整个越国都是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臣们的想法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我说的是也不是?」颜青画轻声细语说道。 荣桀点了点头,等这身朝服换下来,他才松了口气,浑身都舒坦了。 「你说的在理,还是福妹清醒。」 成了一国之主之后,除了规矩多一些,担子重了些,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颜青画终于习惯了略有些沉重华丽的头面,荣桀也终于不再对广袖长衫斤斤计较,当他们的目光望向远方,这些微小的小别扭便会忽略不计,不值得丁点关注。 一晃便到了二月初,琅琊府落了这个冬日最后一场大雪,洋洋洒洒的雪落了一天一夜,染白了素净的城。 琅琊府自是早就做好了雪灾防务,各部的官员们也没缩在家中,领着下属扫雪除冰。 v第十七章[07.30] 因为朝廷早早就做了应对,是以琅琊府的百姓们并不惧怕雪灾,孩童们欢天喜地的堆雪球,大人们也不怕冷,三三两两穿着斗篷跑出家门,抱着手炉赏雪。 只是没想到,相距不远的汉阳关,同样落了一场大雪。与琅琊府不同,溧水的百姓们却遭了大难。 连和那接连有消息回传,暗探禀报溧水可能近期就要断粮,一旦送粮军的路断了,边关军粮跟不上,便要天下大乱。 连和连夜进王府,请内侍通传王上。 此时荣桀和颜青画正在吃热锅子,热腾腾的铜锅子里,是鲜嫩的羊肉和菌子萝卜。 颜青画口味清淡,却也因冬日天冷,对这热锅子情有独钟,冬天吃出一身汗,最是舒服。 因连和匆匆而来,这一顿饭便也没彻底用完,颜青画就叫小厨房备几个芝麻脆饼,叫人把锅子都撤下去。 夫妻赶到大堂,等二人都坐下,连和才禀报道:「王上,溧水大雪,境内多条道路都断了,不仅军粮运送不进去,可能附近各县的百姓都要跟着闹事。据信报所言,国朝至今未发赈灾银,也没有派朝臣特地督办赈灾事宜。」 百姓们这一吃不上饭,冻得无法生活,哪里还会管朝廷如何,再耗下去,冲进兵营抢粮食也是有的。 荣桀皱起眉头:「陈国并未管此事?」 连和摇了摇头:「何止未管雪灾,便是边关军备也隔三差五就会断。」 既然如此,陈国的国库应当实在是撑不住了,估计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荣桀起身,在屋里反复踱步,他沉声道:「我们现在出兵讨伐鲜卑,其实并无太大胜算。」 他此话一出,颜青画与连和皆是一惊,不约而对视一眼。 颜青画说道:「从去岁起,陈国陆续撤兵,已有近万士兵被撤离前线。他们大多退回中都,想必是皇家为自保特地所为。」 「若是我们离琅琊去打鲜卑,陈国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他日我们后方空虚,肯定要出祸端。」 从去岁平定云州后,荣桀便在一直招兵买马,时至今日,整个四省驻军近万人,他也依旧不觉心安。 除琅琊府有驻军三千,其余三省都是两千,若是时间充足,百姓修生养息,他手里的兵只会越来越多。 可时间不等人,鲜卑已经是压在他们上头的一块巨石,陈国不愿再对抗鲜卑,下一个抗击外敌的就会是他们。 荣桀叹了口气,又坐回椅子上:「阿和,你一会儿回兵营,务必先寻阿鸣和阿强,同他们说近期还要再行征兵,务必把咱们的骑兵扩至三千人,也要同两位相国知会一声,马匹和粮草也要早早打点,最近恐怕又要出征了。」 连和领命而去,剩下荣桀和颜青画沉默地坐在那儿,谁都没有心思再去用膳了。 许久之后,颜青画才说:「汉阳关还未破,如今正是天气寒冷,落雪后的地上都结了冰,马儿不好奔跑,近期内鲜卑应当能安稳一段时间。」 荣桀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如此看来,衡原此行要提上日程了,需尽早出兵为妙。」 身后不太平,他们可不敢去迎战鲜卑,趁着汉阳关未破,早日平定衡原和业康才是正途。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沉沉暮色。 既然有了计划,颜青画就十分诚恳地给陆安舟去了一封信。 十日之后,他们便收到陆安舟的回信。 信上,陆安舟也很实在。 他写道:「盛天教势大,蛊惑百姓无数,早就应该铲除。只陆某手中无兵权,实在有心无力。越王如今愿出兵讨伐衡原盛天教,陆某感激不尽,他日事成,自当倾尽所有报答。」 这封信写得模棱两可,陆安舟似是答应了些什么,又似什么都没答应。不过信上也写了业康与衡原的近况,几人反复推敲,觉得此番前去应当并不算艰难。 盛天教的那位圣姑,一门心思都是金银财宝,她麾下也不过几千兵马,大多都是什么圣使凑的数,根本不能被称为士兵。 圣姑打的好算盘,反正衡原上下都是她的信众,她只要留守在衡原城中,便会十分安全,旁人根本无法撼动她一分一毫。 而业康省内,文武大臣政见相左,各自为政,不说勾心斗角,却也不能携手并进。他们这单薄的一省兵力,若荣桀真动了真格的,也不过就一两月的工夫而已。 收到这封信之后,荣桀便加紧调兵,并让侯相爷安排好军马和粮草。多亏官地早早设立,这大半年来产出颇丰,叫越国国库丰盈,足以支撑连续几月的征战。 战前准备排好之后,礼部便挑了个好日子,定准了发兵之日。 只是在出兵的主帅人选上,几位将军有了分歧。 几人以为荣桀安全着想为由,想让他留守琅琊府,他如今身份贵重,不应当再出征在外。 可他们一路走来,一直都是荣桀领着士兵们飞驰在战场上,他从不退缩与畏惧,是个武功赫赫的大将军。若如今刚刚立国他便缩在后方,又怎么能令军民心悦诚服呢? 荣桀自有他的道理,可手下这些将军们的关心也无过错,他们见劝他不动,就只好去看颜青画。 以常人所想,任谁在颜青画的位置,都不会愿见荣桀出去涉险。行军打仗危机重重,弄个不好就是马革裹尸的下场,到时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才是天大的憾事。 只是颜青画看着荣桀炯炯有神的双眸,阻拦的话也就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年嫁给他时,她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两人感情愈深,恩爱有加,颜青画更是敬仰他的为人。她爱的是这个人,信的也还是这个人。若是以一己之私,强行把他留下,荣桀或许会因为爱她答应,可这样一来,两人心里都会留有解不开的疙瘩。 颜青画低头沉思良久,还是说道:「这一次去衡原应当不算危急,王上立国之初,就从威武赫赫的英雄变成缩在后方的狗熊,也会令百姓心寒。王上既然想去,那便亲自把那盛天教的老巢掀翻,也好叫圣姑知道残害百姓是何下场?」 她话音落下,荣桀的一双眼睛更亮。他定定看着颜青画,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王妃所言甚是。」荣桀感叹一句。 众位将领见颜青画居然也未劝,只得败下阵来,不敢再说什么。 二月十八这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融融照在人身上,令人心里都暖了。 此时虽是冬日里的尾巴,却隐约有了春日的盎然生机,迎春花早早抽了新芽,嫩绿的颜色可爱又伶俐。 荣桀率领两千骑兵,一路直奔衡原而去,此行雷氏兄弟为左右将军,顾红缨为辅国将军,新提上来的千户颜帆为中郎将,直接杀往衡原。 剩下邹凯留守琅琊府,以防万一。 v第十八章[07.30] 荣桀走后半月,颜青画收到了第一封家书。 他信上写,大军已进衡原境内,沿途皆未受到大规模抵抗,只是百姓们看起来确实穷困潦倒,他们大多住在破旧的茅屋中,每日麻木耕种田地,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衡原境内各县镇府城已脱离国朝管辖,全部换成盛天教的圣使,省内乱成一团,根本成了无秩之地。 颜青画读完信,心情也十分不美。这圣姑也不知是何许人也,竟然把敛财的主意打到了无辜的百姓身上,用了那样一个蛊惑人心的教义,骗得百姓们家破人亡。也不知这些百姓信这盛天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与衡原相比,仅一省之隔的溪岭,百姓们却都勤劳质朴,他们每日辛勤劳作,赶上春耕时节,家家户户虽然疲惫辛劳,却都喜笑颜开。种下去的是种子,长出来的是活命粮食,有了希望,日子就有奔头。 越国朝廷税收比陈国要少许多,加上越王御下极严,朝廷也算是政令清和,百姓的日子是越发好过了。如今在越国各地又陆续开起晋江书院,百姓们以工代酬,家里的娃娃便有书读,越是这样,他们越不会去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神明。 就在娃娃们朗朗书声中,越国与衡原的战役拉开序幕。 颜青画自是担心他,可如今她手上事务繁多,便没什么功夫再去悲春伤秋。荣桀不在国中,她便是荣桀的表率,一举一动都不能有差错,若是她都惶惶不可终日,那士兵的亲属们又当如何自处? 是以,颜青画便逼着自己忙碌不停,尽量不去想荣桀在边关到底会经历何事。 一晃便到了三月十五,这日正是荣桀的生辰,也是他们二人的新婚之日。 这一日本该有一份军报发回,颜青画早早就等在前朝书房,可直到日落时分,这份战报也依旧没有回到王府中。 颜青画倒也沉得住气,两边路途遥远,路上出任何事情都可能延误时间。是以她叮嘱好晚上巡逻的亲卫兵,若是信兵夜晚到达,务必把信送到后宅中。 安排好之后,她才回道后宅歇下。 兴许是前两日并未睡好,也兴许是春杏特地点的安神香起了作用,颜青画晚上睡得很熟,一夜到天亮。 清早醒来,她茫然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这才问春杏:「昨夜里,前头可曾来人?」 春杏扶她起来,同冬梅一起伺候她洗漱,闻言摇了摇头:「并未有人前来,若是真有急事,我们定会叫醒王妃的。」 颜青画脸色一变,急匆匆用过早膳之后,她便去了前朝书房。 因荣桀不在,早朝改为每三日一开,今日正好休朝,只有几个机要大臣在前书房处理政事。 颜青画一进门,忙叫来连和问他:「昨日军报未来,今日你加紧盯着,一旦来了,务必速速向我禀报。」 连和忙说:「王妃放心,臣一直记挂此事。不过往日军报也会有三两日差错,路上情况复杂,不是每次都是固定日子到。如今不过才晚到一日,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若不是荣桀出征在外,颜青画也不会去关注军报何时回传,因心心念念都是那封家书,她才这般着急。 连和这么安慰一句,她心里便好受一些,笑道:「我心里有数,这事还要麻烦连指挥使了。」 话虽如此,迟迟未来的军报依旧不知道飘在何方,三日之后,不仅颜青画急了,朝臣们也都略有些心浮气躁。 颜青画坐在专属于她的那把凤椅上,倒是还镇得住场面,她见底下大臣们神色各异,也有些烦躁,不由沉下脸来。 「安静!」颜青画使劲拍了一下凤椅的扶手,沉声说道。 这两个字一说出口,下面顿时就安静了,整个大殿里鸦雀无声,朝臣们都如被掐住嗓子的鹌鹑,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过就是军报晚了几日,瞧瞧你们像什么样子?此时正是冬日,路途遥远苦寒,耽搁几日也实属正常。连指挥使已派兵前去接应,这几日应当就能找到人了。」 她虽说沉着脸,却一点都不慌乱,一句话说的有条有理,大臣们悬着的心便略放了放。 不过军报迟迟未到确实是个大事,颜青画见大家心不在焉,便早早散了朝,让他们各自回衙门忙去了。早朝结束之后,颜青画照例去前书房,同几位心腹大臣商议政事。 侯儒见她脸色青白坐在那,天说不出话来,心道不好,忙煮了一壶茶。 他倒了一杯茶,往颜青画手边推了推,「王妃,你先放宽心,信未到跟边关紧急,是两件事。」 颜青画一愣,抬头看向他。 侯儒笑笑:「事情很简单,王妃身在局中,才当局者迷。军报迟迟未到,可能真的是信兵路上出了差错也说不定。王爷那边可能一直顺利,只是两边断了联系罢了。」 他说的倒是在理,颜青画一口气缓上来,顿时没那么慌了。 「那还派人找吗?」颜青画问。 她这几日脑子都是木的,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当然要找了,还必须要找到,」侯儒微微一笑,「无论这人是生是死,三日之后我们一定能找到他的人,也能找到那封信,您明白吗?」 颜青画心中一凛,麻木的脑子飞快转起来,片刻间就反应过来。 无论如何,朝廷都不能乱。 三日之后,那信兵果然找到了,信上喜讯一件接着一件,朝臣们也都喜笑颜开。 只是那日夜里,颜青画一整晚都没睡着觉。 远在边关的荣桀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颜青画手里没了绳子,一颗心慌乱不安,没了着落。 与此同时,远在衡原的荣桀,却陷入前所未有的纠结之中。 这一路原本都很顺利,他们初入衡原时也并未受太多阻拦,衡原一地的县衙府衙皆形同虚设,几乎没有守城军出兵抵抗。 衡原早已被盛天教的管控,圣使们以前多为平民,根本不懂得衙门事务,更不用说调兵遣将了。荣桀率领的两千骑兵仿佛出入无人之境,不过十日便从衡原边境利荆攻到衡原省府衡原府之前。 开头这般顺利,将领们也喜笑颜开,心里还盘算也就一月工夫便能打道回府,这一趟出来平平安安还能有军功,实在是赚了。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当越国大军攻破衡原府城大门时,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威武的敌军,却成了无数低矮的民居。 横七竖八的民宅堵住了衡原府城里原本的宽阔道路,叫越军无路可走。 而圣姑的府邸圣殿,就坐落于城中心,由民宅拱卫着她,她显然知道来者无论是谁,都不好同平民百姓动手。 v第十九章[07.30] 荣桀望着眼前高低错落的屋舍和屋子里麻木不仁的百姓,头一次犯了难。 他们确实不能冲平民动手,只好暂时在城外安营扎寨,就这样僵持三日之后,脾气暴躁的雷强终于忍不住了,他头一回不顾哥哥劝阻,冲进荣桀大帐里。 雷强是个大嗓门,进来就嚷嚷起来:「王上,咱们在这耗着不叫个事,不如派一队士兵,挨家挨户把百姓们请出来,然后再把民房清掉不就完了?咱们就这么等着,要等到啥时候?」 荣桀也并不想耗在这里,行军在外,一时一刻都要钱,士兵们要吃粮食,马儿要吃粮草,还有帐篷被褥等都是军备,样样都马虎不得,出兵打仗是最烧钱的事,多耗一日他都心疼。 只是眼前这些都是普通百姓,又被盛天教洗脑,已经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贸然派士兵清人,肯定要出乱子,他们难道还能欺凌百姓不成? 雷鸣见弟弟眼睛都红了,不由低声训斥道:「怎么这般无礼?就你聪明是不是?还不快同王上请罪。」 荣桀摆摆手,目光放到雷鸣身上:「阿鸣如何看?」 雷鸣安抚完弟弟,垂眸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属下认为目前倒也不算难,只是以前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才觉得束手无策。我这几日想来,既然盛天教是用传教的方式蛊惑百姓,我们是否可以反其道而行?这些百姓能听盛天教的,我认为他们就能听咱们的。」 他这些时日经常去民宅探访,就是为了看衡原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不看还好,深究起来真是心惊肉跳。 衡原城中的百姓们每日早早便要起床,在早膳之前要先做早课,背一遍盛天教的教义,冲圣姑的雕像朝拜九十九次,然后一家人才开始做早膳,早膳也很简单,雷鸣见过他们的膳食,同饥荒时的溪岭也无甚差别。 然而就是这样可怕的生活,他们日复一日,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因百姓不能离开家中,圣使便只好挨家挨户派送粮食,衡原确实已迁走不少百姓,如今留在城中的也还有数万民众,这么多的人,盛天教也不知还能再养几时,到了今日,圣使下发的粮食越来越少,百姓果腹都难了。 「估计再过不了多久,百姓们便要饿肚子了。」雷鸣叹了口气,又说,「之前大人说要叫脾气好些的士兵同他们打探消息,问了这几天,也只有一两个小孩子愿意同我们讲话,往往说不上几句就被家长拉回家中,再也问不出什么更多的事。」 荣桀点了点头:「若是咱们耗在这里,盛天教早晚有垮的一天,只是时间不等人。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乱,我们必不能在衡原耽搁太多时间。为今之计,只能用些特殊手段了。」 下手几个将领对视一眼,各自心中都有了盘算,他们七嘴八舌讨论一通,最终定了个伤害最小也最快的法子。 次日清晨,圣使们百无聊赖背着粮食,正打算挨家挨户送,就在这时,无数黑色的影子窜出巷子,把他们挨个抓住,往越军驻地掠去。 因时辰尚早,天色未明,百姓们都没看见这一幕,大多都还在家中朝拜呢。 只是朝拜之后,他们等的粮食并未送到,百姓们这才慌乱起来。 所幸他们家中大多还有存粮,倒也暂时没饿肚子。此后几日,圣使们一个个消失在巷子里,而百姓家中的存粮也消耗殆尽,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教义重要,也比不上饿肚子时那抓心挠肺的痛苦劲儿,且不仅仅是自己饿着,家中妻儿老小也都吃不上饭。孩子饿得直哭,却只能有口水喝,哭累了就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解的看向父母。 他们或许不明白,父母为何就这么呆呆困在屋宅中,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出门讨粮。 两日之后,终于有百姓撑不住了,他们拖家带口的出了家宅。 这座新修的衡原府实在没有任何规划可言,民居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挤在一起,中间是仅供一人穿行的羊肠小道。因为道路狭窄,无法通车也无法骑马,无论怎么看都逼仄得令人难受。 只是这座新的衡原府城已初具规模,荣桀高高站在城墙上,跨过凌乱的民宅,一眼就能能望见民居中央那座突兀而华丽的圣殿。 与民宅不同,圣殿华丽宽敞,奢华至极。 这几日他们从百姓里打听,知道那地方叫圣殿,是圣姑用来迎接上神的。 荣桀看着百姓们三三两两从家中缓步而出,他们挤在小路上,一开始都是沉默不语的。直到有一个人喊道:「我家实在没粮食了,孩子饿的不行,圣姑是不是不管咱们了?」 越国驻军城外,他们都知道,便正是如此,百姓才更恐慌。 沉默好一会儿,才有另一个人反驳他:「你太不虔诚,怎么能说圣姑的坏话?叫她听到,你们一家都要遭殃。」 这人一吓唬,百姓们顿时又安静下来。 他们远远望着城墙上黑压压的越军,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越国的士兵们倒是友好,他们每日都在巷子里打听盛天教的近况,却从不做伤害百姓的事。头几日他们私底下都说越国士兵是做戏给他们看,可是天长日久,这么多天下来,士兵们依旧没有主动伤害百姓,反而老老实实守在城墙之外,他们每日巡逻操练,瞧着一点都不着急。 只是百姓们已被盛天教洗脑多年,不是一两天就敢叛教的,因此这一日他们不过出门张望片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各自家去,整个衡原便又安静下来。 这会儿明明是晴空万里的白日,却安静得仿佛见不得光的深渊。 荣桀见今日事难成,不由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雷鸣跑上城墙,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荣桀眼睛一亮,同雷鸣相视一笑。 两人迅速从城墙上下来,一路往大营后方几个守卫森严的营帐快步行去。行至营帐门口,就听里面哀嚎声一片,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从帐篷的缝里钻出来,令人十分不愉。 荣桀倒是面不改色,他站在那听了好久,才转身去了旁边一个空帐篷:「叫阿强把人带来,我亲自问一问他。」 不多时,雷强就拽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进了帐篷,进来后直接把他扔到地上。这人身上的衣服被血水浸染,瞧着已经有些奄奄一息了。 两名亲卫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 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男人,哪怕身上满是鲜血,脸色苍白嘴唇无色,也依旧难掩他一张清秀的俊容。 荣桀略微挑了挑眉,低声问他:「听说你是圣姑身边的……灵童?」 这男人瞧着已经二十几岁,却硬要叫什么灵童,实在令人说不出口。 灵童这会儿又饿又痛,听了荣桀的话,自嘲地笑了两声。 「什么灵童呀,说男宠便是了,反正大家都知道,」他说罢也不等荣桀问他,就匆忙开口,「刚才这位大人说,只要我都招了,就饶我不死是吗?」 荣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香叶茶,见他一副十分没骨气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末了他只能点头,应他一声:「是。」 男宠这才松了口气,仿佛真的信了一般,没骨头一样跪坐到地上,嘴里直喘着气。 「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只要我知道,一定不隐瞒。」 荣桀看了一眼雷鸣,雷鸣就上前问:「你既是圣姑的男宠,为何会同其他圣使一样给百姓送粮食?」 那男宠自嘲一笑:「圣姑又不只有我一个男宠,圣殿里我这样的没有五十也有一百了。我们又不能养着吃干饭,当然要做工的。」 v第二十章[07.30] 荣桀听了一愣,心里嘀咕:这圣姑也真是了不起,这一天天能忙的过来? 只听雷鸣又问:「圣殿中还有多少守卫?圣姑平日里又住在何地?」 男宠有点为难,他瞧着也不很聪明,在那苦思冥想好半天,才说道:「圣宫中没多少守卫,现在加起来也不足两百人吧?这里面还有一半都是圣使,哪里有你们这边的士兵厉害。要说圣姑住在什么地方,我也不认识那宫殿的名字,只知道是一个特别华丽特别大的地方,围墙都是朱红的,看起来特别气派。」 他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雷鸣不由皱眉恐吓他:「你要是不说些正经情报,一会儿还得吃鞭子。」 男宠被他吓得一抖,忙说:「我真不知道圣姑寝殿叫什么,但我知道圣姑搜罗来的金银财宝都在哪。」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皆是眼中一亮。 要说这位盛天教的圣姑也算是厉害了,她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就能把盛天教经营成如今这规模,甚至整个衡原都要听令于她,便是她麾下无一兵一卒,敌军攻到衡原城外,竟也无计可施。 眼看着她在城中央的圣殿里作威作福,却奈何不了她,实在令人心烦意乱。 归根结底,是她早就看透了这些百姓,也看透了这些自诩「为国为民」的敌人。 她知道他们绝不肯伤害百姓,才早早把衡原布置成这个样子,反正大家就这么耗着,看谁耗得过谁,能多活一天也是赚了。 别人不痛快,她自己就痛快了。 这计谋确实十分歹毒,荣桀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敌方计谋」,便是跟叶轻言打仗时,也都是堂堂正正较量,这样子憋屈,感觉实在太糟。 荣桀憋了一肚子气,沉声问:「你说圣姑的金银财宝都存在圣殿里?」 男宠使劲点了点头:「那是自然的,圣姑就只爱这阿堵物,这些金银珠宝自然要安放在身边,每日不看上一回,她连饭都吃不香呢。」 越国的几位将领不由相视一眼,对这位圣姑的脾性有了新的认识。 她也真是奇人,收敛这么多财宝,一没招兵买马,二无扩张势力,自立为王,却堆在家中每日只看看就满足了,常人实在也无法理解。 雷鸣问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不需要买米粮维持百姓生计?」 「哪里还用钱买粮食,因为你们现在围了城,百姓只得留在家中。平日里,他们也要去地里耕种,种出来的粮食全部要送往圣殿,到时圣殿会按人头下发粮食。」 他这么一说,荣桀更是觉得匪夷所思,百姓们居然这么听话。 那男宠又补了一句:「最近情况特殊,赶上春耕却无法外出,粮食只进不出,越发越少,圣姑为了这事十分不爽,每日都要念叨百姓吃了她多少粮食呢。」 听了他的话,荣桀简直哭笑不得:「这真是让人想都想不到。」 那男宠兴许憋了好久,这回打开话匣子,简直滔滔不绝。 「我同你们说吧,圣姑根本没什么大学问。只是早年她家中贫困,父母便把她扔到山上做姑子,她在尼姑庵里很是学了些经书佛法,后来他们尼姑庵无钱破败了,便把她们这些小尼姑遣散下山。圣姑就蓄了长发,又跑到道观里做仆妇,你们别看她目光短浅,贪财好色,人却并不傻。就这样学了几年道法,她自己就琢磨出些忽悠人的本事,早年还自己编了一套经书,每日领着信众们背呢。」 这般看来,这圣姑倒也不算是一般人,便是没什么见识的普通妇人,竟也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荣桀问清楚了圣姑那边的事儿,心里多少有了底,他让雷强那边停了刑问,把圣使们结结实实关在帐篷里,一日只给一餐饭,勉强不会饿死他们。 而城中百姓这边,因为圣使接连几日消失,圣姑似乎也起了疑心,到了第五日的时候,甚至没有再往外派人,她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管百姓死活。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绝望的时候,一颗稻草都能压垮一个人,何况是接连几日忍饥挨饿。 百姓眼看没有盼头,终于在第六日的时候,集结在一起往城外越军大营走来。 有一就有二,渐渐有更多的百姓出了门。 荣桀就在城外等着他们,他身边是成袋的米粮,身后是威武肃穆的将士们。 虽说两边是敌对关系,可百姓们见到这样的场面,却诡异地觉得安心。 第一个走出衡原府的高个男人,已有三日未曾进食了,他现在是饥肠辘辘,胃里仿有火烧,疼的他神志不清。 他见荣桀和将士们一直等在这,身后又是成袋的粮食,眼馋的不行,竟异想天开地问:「这些粮食是给我们的吗?天神果然不会放弃他的子民。」 他正想高声歌颂一下天神,一把声音打断了他的幻想,荣桀严肃说道:「这是我们越国士兵的粮食,是我们的百姓们感谢士兵庇护,上交的农税,你们的天神恐怕早就放弃你们了,如果他还在,你们会吃不上饭吗?」 那高个男人被噎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正在侵略他们的越国人,原本想同他们对峙的他扫了一眼远处数不清的高大士兵们,又瑟缩起来。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骨子里就怕这些军官,更不用说同他们当面对抗了,就是大声宣扬几句都是不敢的。 荣桀的话说完,在场百姓就都安静下来,哪怕再饿,也没人敢往前多走一步。 荣桀见他们站在那,一个个骨瘦嶙峋,面容蜡黄,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他们自己早早放弃了自己的,把一切都寄托给虚无缥缈的神,且不说什么盛天教势力太大的鬼话,便是衡原境内也有不信盛天教的百姓,他们早就拖家带口逃往业康,现在的日子肯定比这些人要好过得多。 为什么别人能清醒,他们却不行呢?没饭吃就忍着等着,拖到现在一家上下都要饿死。哪怕他们团结起来,一起攻入圣殿,也算是有点骨气,现在这样寻求敌人的庇护,实在让荣桀不知说什么才好。 转念一想,若不是他们这般愚昧麻木,盛天教也决不能成事。 荣桀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他表情肃穆,仪表堂堂,说出来的话也是掷地有声:「百姓们,我知道你们几日都未曾进食了?家中父母妻儿可都还好?」 饿了这么多天,当然不会很好,可那些百姓们就麻木地看着他,一句话不说。 荣桀表情一变,厉声说道:「你们心心念念并倾家荡产托付的天神,可还管你们?圣姑又去了哪里?你们没日没夜的替她耕种,身家性命寄托在于她一人身上,一旦她弃你们于不顾,你们又如何自处?」 说起圣姑和天神,人群中便有人大声反驳:「你瞎说,你怎么能说天神和圣姑的坏话,当心他们降下天谴惩罚你!」 荣桀冷笑出声:「我就站在这,行得正做的直,我没做亏心事,为何要怕天谴?」 「你们是否想过,我们兵强马壮,却至今驻兵在城外,那是因为你们的圣姑,早早就把你们当成了弃子,她把你们的家安置在衡原主道上,挡住了我们进城的路。若不是本着不伤及平民的原则,你以为盛天教那些弱不经风的圣使拦得住我们吗?」 他声音浑厚,悠远悠长,叫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大可以看看我们身后的攻城车,就连衡原的大门也能轻松撞破,更何况是你们的普通民宅。」 这一席话说出口,百姓们便都慌乱起来,他们又不是真的傻,只是被这盛天教对花言巧语模糊住了双眼,一步踏错,就不好再回头了。 v第二十一章[08.02] 可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没有人觉得自己是愚昧不堪的,他们内心激烈地挣扎着,还是人出言反驳:「圣姑自有她的用意,这都是天神的指引。」 荣桀冷笑出声:「指引什么?指引圣姑让她的子民都饿死?然后你们一起升天,迎来幸福美满的来世?你们以为你们买的真的是至亲下辈子的幸福吗?不是,你们买的是圣姑自己的安逸享乐。若真能有神灵可保佑来生,岂不是皇亲贵族人人都能世代享福,而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只能代代做牛做马?」 荣桀声音洪亮,掷地有声,百姓们一时间被他镇住,无人再去反驳。 他再接再厉,语气突然一变:「百姓们,你们看我们至今驻兵十日,也未曾伤害你们一分一毫,便知道我荣桀的为人。哪怕我们没有什么天神,也没有什么圣姑,可也有这么多将士愿意追随我,你们说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我可以保他们全家平安,可以让他们家家户户都丰衣足食,可以让他们的娃娃有衣穿有学上,可以让他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一家子流离失所。」 「将来你们也会是我的子民,所以我不会伤害你们,也不会让我的士兵伤害你们。现在我想同你们打个商量,若你们愿意搬离家舍,让我们的士兵进城,我就让你们一家老小吃饱饭。」 他这一句承诺可是实实在在的,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动摇起来。 在心底深处,他们已经信了荣桀的话,可是这一年来的盛天教教义不是白听的,他们挣扎煎熬错乱不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荣桀继续说道:「难道你们真要任由自己妻儿饿死吗?便是以前圣姑给你们发过粮食,你们又真的能吃饱饭?再说,那粮食本就也是你们辛苦种出来的。」 圣姑是是个非常抠门的人,若不是这些百姓还有些用处,兴许早就被她轰走了,眼看他们吃自己那么多粮食,她是见一次心疼一次见,私底下总要抱怨他们是只会吃饭的猪猡。 百姓们渐渐安静下来,默认了荣桀的话。 两日之后,主道上居住的百姓们陆陆续续撤离了低矮的草棚,他们一边走,一边往回看,那低矮的房屋仿佛压在心中的巨石,这么搬出来,却觉得一身轻松。 他们只期望,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可能是饿肚子的滋味太难熬,也可能接连几日断水断粮的恐慌令他们对盛天教产生疑惑,总之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这一整条主道就都清空,给越军让出了一条路来。 荣桀知道百姓们饿得难受,给他们安顿好帐篷后,就紧着让后勤兵煮了几大锅米汤,挨家挨户发了出去。 百姓们吃饱了肚子,这才私下里感叹一句:「倒是这些敌人愿意给咱们饭吃。」 谁说不是呢,他们原本就吃不太饱,以前收成不好的时候,发粮也是断断续续。只是那时候外无忧患,圣姑也不敢真的逼急了百姓,每次断粮的日子不过一两天就会结束。 百姓们都搬离出来,剩下的草棚就不足为惧,不过两日功夫,这条主道就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又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荣桀看着那条宽敞的主道,舒心地笑起来。 在第六日清晨,荣桀率领麾下骑兵,清晨边出发,一路直奔圣姑的圣殿。 因大半圣使都被越军抓了起来,圣姑手下的人便更少,等荣桀团团围住圣殿,也没见着什么人出来抵抗。 圣殿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荣桀皱着起眉头,仔细观察这座「圣殿」。 圣殿占地极广,从围墙上望进去,隐约能看见层层屋檐,里面草木茂盛,宫殿精致,无一不透着奢华。 荣桀皱眉看了一眼雷鸣,雷鸣便说:「这圣姑以前毕竟只是普通百姓,能把盛天教的势力发展到今天这地步,也算是十分难得。属下估计她自己无法面对这样场面,手下也没有得用人,这会儿里面应当没有多少士兵。」 圣姑之所以让百姓堵住道路,为的就是能躲在圣殿里,他们已经守住了衡原所有城门,哪怕她不在圣殿里,也插翅难飞。 荣桀沉声下令:「顾将军率人守住后门,阿强守住偏门,阿鸣带人跟我一起从正门攻入,即刻行动。」 他号令一出,士兵们便训练有素地跟随各自将领分散开来。 圣殿花里胡哨的正门看起来单薄极了,根本不需要攻城车,只要士兵抬着木桩随便撞了几下,还没怎么用力,那大门便吱嘎一声倒在地上。 大门一破,里面几个年轻男子便露了出来,他们零零散散地站在那,身形单薄,手中拿着十分不相称的刀剑,正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 雷鸣差点没笑出声来,他甚至没让士兵动作,自己突然凶狠地大吼一声,就把那几个男子吓得跪了一地,张嘴就说要喊投降。 荣桀同雷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严重看到了诧异。 他们实在未想到,一直被他们当做龙潭虎穴的盛天教圣殿,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攻破了。因殿中弯弯绕绕,荣桀便没让士兵一起压进去,他同雷鸣只领着两百骑兵,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进了正门。 一路上,圣殿里静悄悄的,他们甚至都没看到几个人影。 荣桀甚至有闲心同雷鸣说笑:「瞧他们这儿的布置,比我们王府都华丽呢。」 雷鸣憋了半天,也没憋住,还是大笑出声。 「王上的王府确实太过简朴了些,不过他们这布置也忒夸张了,刚我还看见太上老君的石雕,怎么转眼就成了弥勒佛,他们这到底信的是什么呀。」 荣桀也很奇怪,他们这么乱搞,居然也能成事,可若真是苍天有眼,衡原又如何会乱成这样? 圣殿里面的摆设实在是太玄乎了,雷鸣一路上看的目不转睛,直到他们顺着小路拐进一个小广场上,这才找到正地。 小广场上立着一个巨大的香炉,香炉后面就是最为华丽宽敞的正殿,这里应当是圣姑的寝殿。 他们二人识字不多,不知那牌匾上写的什么,不过写什么都不重要,他们早就看见那正殿大门紧闭,想必有什么人正躲在里面。 雷鸣高高挥手,一小队骑兵便冲上前去。为首的百夫长手中捏着沉甸甸的巨斧,他一斧劈了下去,把那雕花木门捶得铛铛作响。 只听大殿内一声尖锐的喊叫声响彻云霄,荣桀微微一笑,终于放下心来。 也不过就一刻功夫,那几扇单薄的门扉便背砸破,士兵们一涌而进,不多时就抓了十几个人出来。 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男的大多面白无须,英俊端正,而女的则个个穿着华丽,头上插满了金银玉石。 叫太阳这么一照,差点闪瞎荣桀的眼睛。 荣桀冷哼一声,旁边的雷鸣便张口问道:「圣姑是哪一位?」 刚才那几个又喊又叫的人瞬间安静下来,他们低垂着头,没人敢出来应话。 雷鸣便笑了几声,明明是朗朗春日,却叫人听了心里头发寒。 「没人承认也不要紧,圣姑总要去外面给百姓传教,一会儿只管绑了你们,叫衡原的百姓都出来认一认,总能知道是谁的。」 「就算百姓认不出来,也不要紧,回头把你们挨个砍了头,谁是圣姑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v第二十二章[08.02] 他这话故意说得阴阳怪气,话音刚落下,就见唯一的一个红衣女子,抖着身体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眼中的泪像是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往下流:「我没做坏事呀,求你们饶我一命。」 她边哭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冲一直在说话吓人的雷鸣抛了个媚眼儿。 雷鸣被她吓得狠狠抖了一下,扭头跟荣桀说:「王上,还是将他们速速处决吧。」 荣桀微微一笑:「不急,他们还有用呢。」 那几人明显松了口气,圣姑翻脸不认人,转头就讨好似得冲荣桀笑了笑,可真是会审时度势。 还真别说,着圣姑长得一派宝相庄严,真有点儿出家人的慈祥气派。可她就是为非作歹,欺凌百姓,叫人很难心生好感。 荣桀瞧都没瞧她,命人直接把他们一起拖了下去。 抓到了圣姑,扫平了盛天教,他们便不约而同心生欢喜。 荣桀跟雷鸣又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之前男宠说的金库。 原他们以为里面财宝也多不到那里去,只是没想到一打开金库大门,两个人便都愣在那里。 几乎要闪瞎眼的金光从里面钻出来,各种各样的金银玉石堆在空地上,这里大多都是金银器,混在一起叫人看不清楚。 成箱的铜钱放在角落里,显然,金库的主人对他们很是嫌弃,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真是……意想不到啊。」荣桀叹了口气。 盛天教在衡原也不过就一两年的光景,却积累了这么多财宝,衡原上上下下显然都被他们搜刮一空,百姓家中肯定空空如也,一点积蓄都没了。 雷鸣皱眉道:「攒着这些阿堵物,为的又是什么呢?难道就堆在这,还能叫他们钱生钱不成?」 「钱生钱倒是肯定不能,不过求个心安吧。」 这些金银财宝零零碎碎搜刮至今,圣姑显然也没记账的意识,收上来就往库房一堆,平日里看着高兴就是了。 雷鸣说道:「可没账本,我们又如何下发?到时候一定要乱了套。」 可不是,没法追根溯源更难办了,到时候人人都说那是自家之物,还不得打起来。 荣桀沉思片刻,洒脱笑道:「这也不难,等把衡原恢复往日模样,百姓们便要开始春耕了,从今日开始,往后持续两年,咱们便不收衡原百姓税收,让他们好休生养息,等安居乐业又积累不少家底,再另行新政也不迟。」 这个做法倒是聪明,等他们各回各家,重新恢复过往生活,朝廷两年不收税,只要勤奋,便能重新攒下家业,渐渐日子便会好过起来。 雷鸣冲荣桀拱了拱手,巴结道:「王上英明。」 查完金库,他们又去看粮仓。 圣殿里的粮库比金库还要大,远远看去蔚为壮观。 等到大门一开,两人又都被惊了一下,只看里面满仓满谷,便知道这一年圣姑没少克扣百姓口粮。 「圣姑存这么多粮食,却不愿意发给百姓。明年米就沉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雷鸣叹了一句。 想着外面的百姓还都饿着肚子,荣桀便叫士兵把粮食搬出来,吩咐道:「先叫百姓各回各家,每家按人头下发粮,一人发一石米都是够的。」 对衡原这场仗,他们不费一兵一卒,莫名其妙就赢了。除去被百姓民居堵住路,叫他们在城外耽搁几日,基本就没遭到有效抵抗。 等回了营帐,几人坐在那发了会儿呆,随即便大笑起来。 等到笑够了,雷强才说:「就盛天教这德行,陆安舟居然隐忍不敢发,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顾瑶兰刚忙完善后之事,匆匆进了帐篷,闻言笑道:「他哪里是隐忍不敢发,他是根本什么都没有,他拿什么攻打衡原?」 他们这一场仗打得轻松,善后却不简单,荣桀皱眉说道:「叫人速速往琅琊府去军报,先报大捷,再请王妃派两位可靠稳重的年轻文臣过来,要先把衡原局势稳定住才好。」 衡原现在乱成一团,府衙里都是一笔烂账,根本没什么人管,重新捡起来不容易。 雷鸣表示记下了,他们又谈了些细节,这才算安排完。 末了荣桀说:「今日百姓们都吃饱了饭,明日清晨,咱们就请百姓去看一场好戏,我要叫他们知道,求神拜佛不如求己。」 想要让误信伪教的百姓迷途知返,最有效的方式就叫他们看清伪教的真面目。 只要他们能明白教主也不过是普通人,就不会再沉湎其中了。 那圣姑自称是观音座下的金童,能上天入地,在三界中自由行走,也能安排人前世今生,她还自称是不死之身,用几个小戏法骗一骗百姓,百姓就把她当了仙神。 是以次日清晨,荣桀等百姓们都用完早膳,便请他们都过来围在南城门前。 或许是因为今日终于不用朝拜,百姓们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比平日里看上去要精神许多。 等人多起来后,荣桀便把那几个圣教的首领拉到城墙上,叫他们面向百姓,老老实实跪在那。 待看清楚那些人是圣教的圣姑和圣使们,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呼声,他们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人们,看他们在那苦苦哀求丑态百出,内心的信仰开始崩塌。 荣桀登上城墙,威风凛凛站在那,他声音洪亮,气韵悠长,每一句话都扎进人们心中。 「圣姑自称是不死之身,死后肉身能重塑,灵魂能升天,她说自己能沟通阴阳,亲自同天神对话。今日我们便要试试,她是不是真的死不了。」 荣桀话音落下,每一个圣教首领身后的士兵们皆抽出长剑,庄严肃穆的立在那。 等荣桀大手一挥,士兵们的长剑便破风而出,整齐而又凶狠的插入每一个首领心中。 百姓们呆呆站在城墙下,仰头看着那些首领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去,血流了一地,刺痛了百姓的眼睛。 直到圣姑也一头栽到地上,他们才回过神来。 一刻,两刻,这些人依旧没有复活,他们的尸体僵硬地倒在城墙上,鲜红的血弥漫开来,这是生命流失的痕迹。 v第二十三章[08.02] 百姓们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接二连三的痛哭起来,他们也不知自己在哭些什么,只是突然发现,这么些年来他们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家人,也对不起故去的亲人们。 他们活的麻木,生的痛苦,是他们自己先放弃了自己,才被盛天教蛊惑至今,让家中亲人都跟着遭了殃。 虽说这一时半会儿,百姓们还不能说大彻大悟,却也都渐渐清醒过来。 他们这才明白,圣姑说的那些话,她传播的那些教义都是假的,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荣桀站在那,见百姓接二连三回过神来,朗声说道:「百姓们,从此衡原便归入我越国,本月便会有官员赶来接管衡原府衙,他们会带领你们重新安家置业。我知道你们家中已无多余银钱,我荣桀在此向你们保证,此后两年,朝廷绝不会向你们征收半分税银,希望你们能为家人为自己辛勤劳动,好攒下一份家业,重新把日子过起来。」 他话音落下,在场百姓皆是愣在那里,下一刻,哭声震天。 便是仗打完了,荣桀也不能立时就走。 衡原毕竟不如云州、川西和宁河三省,衙门早就荒废,一无官吏,二无士兵,他们今天一走,明日便会大乱。便是没有盛天教,也会有其他人趁虚而入,继续做蛊惑百姓勾当。 这事一商谈,大家心里也都有了数,因此又给琅琊府追了一封信,叫邹凯清点一营兵力,先奔赴衡原稳定局势要紧。等这边过上三五个月,衡原府衙步入正轨,新兵也操练起来,倒时他们便可全身而退,不用再兼管衡原了。 然而他这边一切顺利,却不知道颜青画那已经急的不行,因有那份伪造的军报,朝廷里还算安稳,大人们各司其职,一点儿都不慌乱。 颜青画表面上也是一切照旧,她每隔三日上一次早朝,也照常处理各地奏上来的折子,只有少数几个心腹才知道,他们已经有十来日不知大军的动向了。 这一日又要上早朝,颜青画早早便起来,简单用过早膳之后,春杏和冬梅就开始给她更换朝服。 立国已有四月时光,她身上朝服也换了几身,却也依旧大气端方。只是无论怎么换,这身衣裳都是又沉又厚,便是只短暂穿一个时辰,初春时节也能把人热出一身汗。 她跟荣桀确实是一贯节省的,平日从不铺张浪费,只是大臣们也要穿朝服,颜青画见老大人们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也觉得不太落忍,便从今日开始在勤政殿里摆了冰山,也好叫大家伙儿都凉快凉快。 这衣裳穿好,颜青画便出了一身薄汗。春杏手里捏着帕子,一路跟在她身边帮她擦脸。这几日颜青画的胃口都不算好,兴许是有些苦夏,又兴许那颗心一直没落回腹中,总之,虽然外人看不出来,春杏却知道她最近可是好生瘦了一圈,人都有些憔悴了。 早上上妆时,冬梅特地给她打了些腮红,就为了让她气色好看些。所幸上朝的都是粗心的大老爷们,他们压根都不抬头,也就没人注意到颜青画这几日的变化。 一边走,春杏还小声嘀咕:「这两日确实像夏日天气,奴婢回去冰镇些银耳莲子羹,好叫王妃能去去热气。」 颜青画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春杏跟了她一年多,知道她心情不愉,便也不敢再继续劝了。 她确实不知前朝的那些大事,每日里都是围着颜青画打转,王妃若是不太痛快,她也跟着心里难受。 等到了前头,颜青画的心思就渐渐拉回来,她等在侧殿里,让春杏给她打理一下仪容,这才带着笑去了前殿。 这一日的早朝没什么新闻,不过是春耕的那些事儿,间或插了些商税再创新高的喜讯,也就各自散了。 也兴许是苍天体恤她,散朝后颜青画刚走到书房里,外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春杏正等在小隔间要给她更衣,颜青画冲她摆了摆手,几乎是敲门声响起的瞬间,便开口道:「进来吧。」 来者正是连和。 他手里捧着个木头盒子,一向淡定自持的脸上也堆满笑,他甚至来不及给颜青画行礼,急匆匆把那盒子往前一推:「王妃,新的军报到了。」 颜青画眼睛一亮,她只觉得心口扑扑直跳,难以言喻的兴奋涌上她四肢百骇,叫她伸出去的手都有些抖了。 春杏倒也乖觉,她忙扶了颜青画一把,把她搀到椅子上坐好,这才安静的退了出去。 颜青画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熟悉的竹筒,她熟练的解开旋钮打开盖子,然后便从里面抽出一封军报,那军报不过巴掌大小,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满当当。 颜青画几乎是一扫而过,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连和的心也一直悬着,他忙问:「如何?」 颜青画甚至已经忘记头上沉重的凤冠,她抬头冲他微微一笑,难得激动的红了眼眶。 「他们很好,王上说此行未费一兵一卒,整个衡原简直不堪一击。只是他们把盛天教剿灭之后,衡原的治理便成了问题,那边各县府衙门早就荒废,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能人来主事,还是要先从咱们琅琊府派人,先把衡原的局势稳定再说。」 她说罢,又仔细把这份军报读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的递给连和。 连和认的字并不比荣桀多多少,不过这封军报写得简略,他大概能看懂一二。 这会儿不止颜青画松了口气,连和也觉得心里的大石落了地。 「王妃,臣刚询问送信的信兵,他说前一位信兵早十几日便出发了,如果一直未到琅琊府,肯定路上遭了难,那封军报应该是来不了了。」 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颜青画定了定心神,立即说道:「下午还要请两位相爷和邹将军一同过来,衡原毕竟是大省,只派两位文官去肯定不行,还要几位大人一起定夺才是。」 连和冲她行了礼,这才领命而去。 留下颜青画一人坐在书房里,她呆呆看着手里那封军报,终于露出浅浅笑容来。 她喃喃自语道:「你没事就好。」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颜青画便舒服许多,中午用膳便也多用了半碗,喜得春杏不停在旁边感谢上苍。 颜青画就笑着点了点她鼻头:「你这丫头。」 春杏腼腆一笑,伺候她更衣松发,等颜青画躺到床上渐渐睡着,她才轻手轻脚退出屋去。 颜青画嘴角带着笑,多日来夜不能寐的煎熬终于过去,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几乎是到晚膳时分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睛才发现屋子里暗沉一片,似是天都黑了。 春杏打水进屋,她还问:「怎么没叫醒我?」 「王妃冤枉奴婢了,原是叫了的,不过王妃睡的熟,没醒过来,刚李内官来了一趟,说这几日您辛苦了,便叫您好好睡一觉。」 下午原本是有事的,叫她这一睡,只好拖到次日早上。 几位大人们坐到一起,脸上皆是喜气盎然。 衡原的事确实比较麻烦,也不能简简单单安排人过去就不管了,衡原本就有一省府两城府,省府最少要有三位大人,三司使皆不能少,而府城也得有两位大人坐镇。这么一算,怎么也得选六七人,才能勉强维持一省的政事。 昨日大人们兴趣已经商议出大概来,今日刚一开始,就听叶向北说道:「重读这封军报,上面说这一趟攻打盛天教并未受到什么阻拦,因此我们可以推论,衡原本就没有什么兵力,便是原来还有些士兵,也都被盛天教打散,归为平民百姓。」 v第二十四章[08.02] 颜青画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说道:「叶大人所言甚是,我听闻那圣姑也不是个精明人。若是衡原境内还有其他军队,她定是要坐立不安的。只有叫他们都回家种田,她才能心安。」 侯儒在一边听了一会儿,就笑道:「我明白叶大人的意思了,你是说现在衡原没有守城军,我们还得另派军队过去,才能维持衡原的稳定。」 衡原百姓刚经过盛天教的残害,如今大多穷困潦倒,心里的信仰一旦崩塌,他们也会迷茫很长一段时日。一旦衡原境内无官又无兵,肯定还要再乱起来,他们这一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她扭头望向邹凯,他倒也机灵,立马禀报道:「王妃,如今云州偏安一隅,上有溪岭,左有川西,哪怕鲜卑向、向我们发兵,云州也只是安稳的后方,并、并不会成为前线战场。不如从云州抽调,抽调五百老兵过去,待陈指挥使再另行征兵操练即可,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太、太大问题。」 他这法子倒是一举两得,只是云州离衡原略有些远,五百士兵又少了些,颜青画想了想,立即就说:「看这封军报要人要得急,朝臣要马上赶去就职。应当是王上急于班师回朝,一直守在衡原也不算个事儿,不过这封信并未明讲调兵之事,过两日的军报兴许还会再提。」 她说罢,顿了顿又说:「邹将军,即刻下令从琅琊府和云州各调五百步兵,点兵完成后即刻启程前往衡原。」 荣桀敢放下琅琊府的政事,出兵打仗在外,正是相信自家媳妇的能力。 颜青画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对朝廷之事一向迎刃有余,琅琊府的文武百官也大多都信服这位越王妃,加之有邹凯坐镇,没有人敢犯上作乱。 就如之前军报遗失长达十数日,她不知前线动向,哪怕心里再慌,表面上却一点都显现不出来。 也正是因她这份沉稳,荣桀才放心留她一人在琅琊府中,也方便她坐镇中央,统帅群臣。 叶向北和侯儒相视一笑,侯相爷便说道:「王妃所言甚是,这一封信来的急,王上那边兴许刚刚旗开得胜,便匆匆写了军报发来,估计再等两三日,衡原短暂稳定下来,应当就会有新的军报发回。」 他说话一贯是慢条斯理的,说完喝了一口热茶,又说:「既然我们已经推敲出后续军报,便可提前布置。文臣的事可交由臣与叶大人一起操持,原琅琊府的几个官吏都很有些治理政事的经验,他们年纪也不算太大,是最合适的人选。」 见事情三两句便安排好,颜青画脸上这才有了笑容:「辛苦几位大人了,尔等劳苦功高,等王上凯旋而归,我定一一禀报。」 虽说在座都是荣桀的心腹,可该说的话却一句都不能少,颜青画把这事安排完,又继续在书房忙碌起来。等到金乌西沉,她才踏着星光回到家中。 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忙碌许多,各省府的政报折子每日清晨便会送到她案头,她往常也都要忙到这个时辰才能回家,匆匆用上一口饭再安置。 然而就在这忙碌之中,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反而愿意身上担着这份责任,她能掌管一国政事,也不枉父兄当年教导她一场。 没过两日,新的军报再次传来,荣桀果然命他们调兵,数量不多不少,正是他们之前估测的一千人。 事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五日之后,邹凯清点完手下士兵,以手下得力指挥使为统领,率先奔赴衡原。与此同时,被选为衡原布政使的李大人,也领着手下的一帮官员,坐马车离开琅琊府。 颜青画站在城墙上目送他们远去,心里却在想,过不了几日,她就能在这里迎接荣桀凯旋而归。 此时,远在衡原的荣桀,确实已经开始做班师回朝的准备。 这几日他便命令士兵把衡原府重新修整一二,堵在道路中央的草棚子都被清理干净,缺了青石板的地面也被也被铺满了小石子,整个府城焕然一新。 城中本就有空置屋舍,被清出来的百姓们就各自找了新家,重新落了户。 此时已是四月中旬,春耕渐渐进入尾声。百姓们之前耽搁那么多时日,便也都无暇再去想盛天教的事情,每日都在地里头忙碌。 他们从早忙到晚,就为多种些粮食,衡原府附近的田地里是一片热火朝天,家家户户都不停歇。 田地原是由盛天教统一掌管的,现在只好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重新分派,每家以人头分田亩,分完之后还剩几十亩地,荣桀便照传统把它们归为官地。 趁着这几日在衡原无所事事,士兵们便脱下铠甲,重新拿起锄头。 早在汉朝时,便有以耕养战的做法,陈朝也依旧沿袭旧例,平日无战事时,士兵多种军田自给自足。 只是到了荣桀这里,因官地有人耕种,因此士兵暂时还是以操练为主。毕竟如今局势不算太平,也确实没有叫他们休养生息的功夫。 不过那士兵也大多都是农家子出身,田地里的活计自是一把好手,就这么几十亩地,不过两三日便忙完了。完事还同将领们说:「地太少,不够尽兴。」 荣桀那天听到这话,不由哭笑不得。 他同雷鸣感叹:「原本还怕他们心里抵触,不愿意去种地,没想到他们竟也乐在其中。」 雷鸣正在同随军的参谋一起忙编写百姓名录之事,闻言笑道:「虽说士兵们愿意参军保家卫国,各个都是热血男儿。可归根结底,大家还都是普通的农家子弟,这些时日以来,每日不是操练便是打仗,种种地也算是休息了,他们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呢。」 荣桀便叹了口气:「等以后局势稳定,四海清和,再弄些军田来给他们种吧,到时候朝廷少收些税,能叫他们攒点身家,以后退了伍也不愁吃穿。」 「王上爱民如子。」雷鸣的马屁也是张口就来。 就在这时,亲卫在门口通传:「王上,都城政报到。」 荣桀猛地站起身来:「快快呈上。」 这封政报跟他们的军报长得一模一样,都是一个竹筒包裹,封口处有一个复杂的小机关,需要按照原理左右拨弄几下才能打开。这方法只有少数几人会,旁人看了,只会以为是普通的竹筒,无论如何也是打不开的。 荣桀三两下取出政报,递给参谋叫他读。 这政报上面字数不算太多,参谋匆匆一扫便心中有数。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便一字一顿读起来:「王上大吉,臣等恭请圣安。从前日军报中得知衡原近况,便选派文臣武将,于四月上旬便动身前往衡原,应比政报晚达几日。文臣与琅琊府五百步兵先到,晚些时候,从云州征调的五百步兵也应当能到达。人选官职都已安排妥当,王上考量之后,可让他们即刻上岗,操持衡原的政事及军务。臣等恭迎王上凯旋。」 这封信一读完,荣桀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 军中有鹰将,朝中有能臣,实在是君王大幸。 荣桀不由感叹一句:「若非有你们陪着我一路走来,这一路还不知要多坎坷。」 雷鸣笑笑:「多谢王上赞赏。」 三日之后,从琅琊府赶来的骑兵和文臣们一齐到达衡原府。 这一次被选为衡原府布政使的李大人也算是能臣清吏,荣桀一见他,立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衡原百废待兴,政事繁杂,有劳李大人为官在外,此番辛苦你了。」 能得荣桀夸一声辛苦,那李大人激动得满面红光,立即冲他行了个大礼,张嘴便保证道:「臣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负王上嘱托。」 等把衡原政事仔细交接完,荣桀便吩咐士兵们收拾行囊,于次日清晨班师回朝。 他心里时刻惦记着汉阳关那边的战事,回程实在也不敢耽搁半分,不过五日就急行军至衡原边境安城,打算在这儿休息一晚,次日便可回到溪岭境内。 然而这日深夜,荣桀正在浅眠,外面却传来亲兵细碎交谈声。 v第二十五章[08.02] 荣桀猛地睁开眼睛,他迅速坐起身来,出声问道:「什么事?」 值夜的亲兵立即掀开营帐门帘,低头踏了进来,他三两步走到荣桀身边,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言几句,荣桀听罢,面色骤变。 一盏茶之后,雷鸣、雷强和顾红英匆匆赶来。 虽是深夜时分,他们每个人却都精神奕奕,脸上完全没有半夜被叫醒的困顿。 荣桀看着他们,沉着脸说道:「刚收到斥候传来的消息,业康突然纠集兵力,正往两省边境行来。」 雷强性子急,当即一拍椅子就站起来,怒喝一声:「陆安舟这厮真是没安好心,面上请咱们出兵剿匪,他自己又出兵在后,简直是做坐收渔翁之利。」 荣桀同雷鸣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听顾瑶兰说道:「之前王妃同我说过陆安舟的为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荣桀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不是他死了大权旁落,就是他伪装太好叫咱们没看清楚,无论哪一点,都不算是一件好事。」 无论如何,业康选的时机实在太巧了。 若荣桀不是怕行军太急,会拖垮士兵的身体,他也不会在安城停留一晚,短暂休息片刻。 也正是因为如此,留在衡原的斥候才发现业康的动向,立即八百里加急追赶大军,终于在安城追赶上了。 荣桀也不由感叹一句:「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善心,却能得到天大的回报。若是就叫业康军这么大摇大摆进了衡原,那我们此行不就成了笑话?」 「王上心善仁慈,这是上天降下的福报。趁我们还未离开衡原,不如就去会一会业康军,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雷鸣问。 荣桀大笑三声,点头应允下来。 原本他们这一趟并不想动业康,一是因为陆安舟确实是个不错的首领,二是因为业康军力不足,对于如今的越国来讲实在不足为惧。 不过既然业康率先动了手,他们便没有缩手缩脚的道理。 当日夜晚,荣桀便令信兵往琅琊府派出新的军报,好告诉颜青画一声,这边事情未结束,叫她不用日日都等。 忙完之后,他也没急着立刻动身返回,而是依旧按照原计划,让士兵们在安城休息一晚,次日清晨才拔营启程,一路往业康与衡原的交汇处新平府赶去。 以业康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就到达衡原府,荣桀和几个心腹反复推算路途距离,最终算出应当能同业康军半路交锋。 他们心中现在怀疑从生,不知是吴正彻底反了,还是陆安舟一直在做戏唬人,每个人对业康军的态度都是慎而又慎。 这一路荣桀一直都没有松懈下来,他反复同将士们说:「这一仗可能十分艰难,我们也不知业康军手里有什么杀手锏,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还望大家精神抖擞,时刻准备迎敌。」 因为荣桀这样耳提面命,士兵们也都沉下心来。他们这一路本就没有同盛天教正大光明打一仗,就这么稀里糊涂赢了,都是热血男儿,大家伙心里都憋了口气,现在叫业康这么一撞,更是都上了心,态度比以往都认真许多。 急行军的这一路上也都没人掉队,百夫长们甚至都不用怎么去约束,大家就都老老实实的行军赶路。他们个个绷着脸,仿佛要去干什么大事。 荣桀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训话反而歪打正着,居然有这等奇效,也算是业康军倒霉。 也正如他们猜测一般,当两军在新平府以北百里处交汇时,两军立即拉开阵势。 越军一路飞奔而来,仿佛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他们个个威风凛凛,杀气震天,瞧着就不是等闲之辈。 与他们相比,业康军便只能算得上不慌张了。 他们当即就停在原地,在将军的号令之下迅速排兵布阵,准备迎敌。 在看清业康军的阵营后,荣桀也终于略松了口气。业康军一无杀手锏,二无骑兵,人数也不过一个营的兵力,对上越国这些久经沙场的剽悍骑兵,实在不足为惧。 在安排好后防线后,荣桀一刻也没停息,率领着士兵们便冲了上去。 两军交锋,也不过就转瞬工夫。 越国的士兵似乎都不需要休息,他们一路急行军赶到这里,未曾停歇就直接上了战场,却各个精神抖擞,没有一个畏缩不前的。 他们交锋时已临近傍晚,因此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两方就匆匆分开,各自退回营地休整。 荣桀吩咐后勤兵晚膳准备的丰盛些,又特地安排未上战场的护卫营守夜,好叫前锋营多休息一晚。 等用完晚膳,三位将领又进了大帐。 荣桀今日虽然也在前方,却未曾碰到敌方的将领,他问道:「你们可曾碰到敌方将领?」 底下几位将军对视几眼,却不约而同摇了摇头:「未曾。」 荣桀不由皱起眉头来。 他还是觉得业康这此行十分蹊跷,主帅不知道躲在哪里,根本不曾露面,而业康的士兵们也不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看上去确实操练许多时日,可到了战场真正厮杀的时候却露了怯,一看就是新兵蛋子,没见过血跟见过血的到底不一样。 说实话,这两年来他们东征西战,荣桀确实觉得有些疲倦。可大业未成,百废待兴,也实在不是他能歇下来的时候。 他说道:「这业康军也真是有意思,我倒要看看那主帅能躲到什么时候。」 然而次日清晨,当荣桀跟士兵们一起用过早膳,准备上战场的时候,却发现对面营帐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都无。 荣桀有些纳闷,便叫顾瑶兰领一队士兵过去探查。 两刻后,顾瑶兰便骑着马溜达回来,对荣桀回禀道:「王上,敌方说今日休战,不打了。」 荣桀顿时惊在那,他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叫不打了?」 顾瑶兰表情怪异,她憋着笑说:「出来同我商谈的是个百夫长,瞧着也没怎么见过世面,一双腿吓得直颤,说出来的话倒也算是冠冕堂皇,一听就是别人教好的。」 她说罢,掐着嗓子学对方的语气,也不知学的像不像。 「我们将军说了,越国士兵长途跋涉赶来,十分辛苦,我们也不能欺人太甚,不如大家都休战一日,也不算我仗势欺人。」 荣桀沉默半响,扭头去问雷鸣:「我确实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仗势欺人这词儿是这里用的吗?」 雷鸣也一直憋着笑,听完荣桀的话,不由「噗」的一声笑出来。 v第二十六章[08.05] 倒是顾瑶兰还严肃些,她皱着眉头说:「王上,我觉得业康那边有些不太对劲,他们兵营里十分安静,压根就不像有人的样子。」 荣桀立即起身,在帐篷里来回踱步,而雷鸣也低头思索起来。 倒是雷强大大咧咧的,张嘴便道:「这帮孬种,不会是跑了吧。」 荣桀顿在那里,猛地回头看了一眼雷强。 这位越王身上的气势实在惊人,雷强被突然看了一眼,心里一紧,腿上一软,竟一屁股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雷鸣惨不忍睹的看了一眼弟弟,忍不住当着荣桀的面骂了他一句:「瞧你这点胆儿。」 荣桀都没心思去关注兄弟二人之间的官司,他不由重复了一遍雷强刚才的话:「他们倒真有可能跑了。」 雷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王上这么一说,倒是在理。」 虽说雷强是他亲弟弟,但同英明神武的王上比起来,雷鸣自然更愿意听荣桀的,哪怕荣桀跟他弟弟说的是同一件事,他都觉得荣桀是更有道理的那一个。 顾瑶兰也沉了脸,忙道:「王上,不如我再去前方勘察一番?」 荣桀摆了摆手,低头沉思不语,他这一沉默起来,帐篷里的几人便都不敢大声喧哗。 约莫一刻钟之后,荣桀缓缓抬起头来:「今日先不急,便叫战士们再休息一日,明日咱们再看,这业康军到底是跑了还是有备而来。」 等人都走了,荣桀便自言自语道:「这位吴将军,倒也真是个人才啊。」 几个心腹或许没想明白,他却把这事儿看了个七八分。 通过几次同陆安舟的通信,他跟颜青画都不认为对方是个伪君子,他出身书香门第,自有一派堂堂正气,应当是做不出来这种背信忘义之事的。 不过这事要搁在吴正身上就说的通了,这位业康上将军,既然敢堂堂正正出兵,那陆安舟不是被拘就是被杀,总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只是吴将军把事情想的太好,并未算清荣桀他们的行军路线,可能一路上连斥候都未派遣,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往衡原进发,结果刚一动作就被越国的探子发现了。 不过他也不算太傻,经过昨日简短交锋,他发现业康的士兵虽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在战场上却也没有一个退缩的,衡原那些圣使们是比都比不了的。 他一看荣桀这么快便帅军返回,直接把他堵在这里,昨日便吓得不敢出来,大半夜就悄悄撤离,一路往业康逃呢。 荣桀安静在那坐了一会儿,一时间思绪万千,最后却轻声笑起来:「逃又有什么用呢?」 次日清晨,业康军大营里果然风平浪静,一点人声都无,就连昨日出来应话的几个人也不见踪影,兴许也是晚上悄悄跑走的。 雷鸣跟在荣桀身边,陪他在业康军遗留的营帐里面探查,见吴正还耍了小聪明,前头遮挡视线的帐篷还在,后面的就都不见了:「他还知道摆几个幌子在这忽悠人,也不算太蠢。」 荣桀简单巡视一遍,转头同雷鸣吩咐几句,雷鸣边听边点头,末了眼睛一亮,立即抱拳冲荣桀行了个礼。 这日午后,越国大军没再追击业康军,而是果断班师回朝,未在衡原境内久留。 与此同时,躲回业康境内的吴将军彻底松了口气,他脸上是舒心的笑,甚至还同心腹说:「山人自有妙计。」 然而这时的他还不知,荣桀的越军已然兵分两路,向业康包抄过来。 他的好日子早就走到了尽头。 退回业康的吴正,并未敢直接回到业康府城平康府。 这一次他在衡原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面对荣桀的军队落荒而逃,实在很是丢脸。他想到被自己囚禁于府宅中的陆安舟,想起他看着自己嘲弄的表情,不由更是恼火。 身边的副将使劲劝他:「将军,不如我们这就回去吧,越国的军队实在强悍,我们如果再接二连三的惹怒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副将说的话已经十分委婉了,只是吴正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怎么也不能灰溜溜的逃回平康府的。 副将还想再劝几句,抬头见他目光凶狠,便闭上了嘴,臊眉搭眼地退了出去。 吴正这次确实太过心急,什么都没准备好,就直奔衡原而去。 这事还是要怪陆安舟,他那边整天偷偷摸摸同越国通信,自以为小心谨慎,还不是叫他知道了。吴正悄悄派人打探清楚信上的内容,这才知道在陆安舟的劝说下,越国打算对衡原发兵。 其实,不光是陆安舟,他也对衡原的盛天教恨的咬牙切齿。 陆安舟几次同他商谈,要他对衡原发兵,他虽然也很想发兵,可确实担忧衡原数不清的信众,每次说到最后,他都退缩了。 不过既然荣桀肯发兵衡原,也算中了他的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吴正用他转的不算快的脑子这么一想,就乐的不行。 等荣桀凯旋而归,他就可以趁虚而入,直接把衡原并吞下来。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安舟脾气这么倔,死活不肯听他这个妙计,甚至还要联络文臣们弹劾他,吴正这一慌,就把他绑架回家囚禁起来。 他也不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根本不敢杀陆安舟,怕业康从此大乱,又不能放任他在朝堂中影响自己,只好兵行险招,不让他再出来「惹是生非」。 这一次他发兵文臣们本就不同意,只是那些儒生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根本无法阻止他。陆安舟失踪后他们也很慌乱,每日忙着找人,自然就不管他到底如何作为了。 吴正青着脸坐在大帐里,越想越生气,差点把自己气成受了惊的刺猬。 若是他这么灰溜溜的回去,还怎么在朝中立足?那些文臣的嘴能吵死他,他们绝对不会轻饶他的。 衡原他是不敢去了,荣桀的大军居然还守在那儿,可平康复他也回不了,思来想去,就只好在边关风凌城这儿磨蹭几日,看看动向再说。说不定过十天半月,大家都忘了这事儿,他装个样子班师回朝,也没人会说什么难听的话。 吴正想的倒是简单,却未曾想军营里那么多张嘴,他当时下令士兵连夜灰溜溜的往回跑,这么大的一个笑话,谁回去不会乱嚼舌根呢? 这些暂且不提,只不过吴正在风凌城悠闲几日,又恢复往日洋洋得意的样子了,仿佛当初临阵脱逃的人不是他一般,一晃神儿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因城内民居密集,他们也不好进城打扰百姓生活,是以只在城外平原处安营扎寨,每日要从城边的水井处打水,路途略有些远,并不十分方便。 此时已经是五月上旬,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百姓们刚刚忙完春耕的活计,难得休息几日,便三三两两坐在村口的榕树下,东家长西家短的说着闲话。 就在这时,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猛地站起身来,他指向前方,结结巴巴说道:「老张,那是不是,是不是飞起了什么东西?」 v第二十七章[08.05] 老张眯着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站起身来。 「我的老天爷,那到底是什么?」老张喃喃自语。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蒸腾起一片青黄色的烟尘。哪怕离得如此遥远,也隐隐有轰轰隆隆的声响钻进耳朵里。 老张到底有些见识,不一会儿就回过神来:「我瞧着怎么像是万马奔腾呢?」 这年月只有军队才会有这么多的马匹,马尔在土地上奔跑,可不就是烟气蒸腾的样子吗? 那中年男子吓了一跳,当即就拉着老张往村子里跑,边跑边喊:「不好了,土匪进村了!」 他这嗓门倒是挺高,就连在城门口打水的业康军也听见了。 这一什士兵都是年轻人,也算是耳聪目明,听清之后不由一起往村子里望去,不看还好些,一看他们顿时吓软了腿。 这场景他们也不算陌生了,当时在新平府他们就经历过一回,越国骑兵这般来势汹汹的,实在称得上是惊天动地了。 这一小队士兵顿时就有些慌乱,纷纷扔下水桶,七零八落往大营里跑。 还没跑到门口,他们就扯着嗓子喊起来:「越军追来了!敌袭!敌袭!」 守大门的士兵是个老军痞,他闻言冷笑一声:「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我听说越军早就回朝,怎么可能出现在咱们业康?」 那几个小兵们吓得魂不附体,扯着嗓子喊:「真的真的,我们已经看见了,不过两刻就能行至营前。」 老兵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神色一凛,站起身来往远处望去。 可为了把营帐都摆开,他们这大营安置的地方地势略低,视线所及之处又有一片村庄遮挡,叫他们看不清远处动静。 吴正嫌麻烦,此处又是自己国内,便没让人架了望塔,根本看不清远处。 老兵也不算是太傻,立即便进去通传,不过一句话,刚刚还在做美梦的吴正便被吓醒了。 他忙招来将领们,同他们说道:「立即安排先锋营迎战,且不能叫他们攻进大营。」 将领们都苦着一张脸,越国的骑兵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各个杀气极重,他们手下的那些新兵蛋子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又以步兵对骑兵,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有个年轻的百夫长,当即便嗤笑道:「反正人家早晚也要打到跟前,还不如麻溜的投降呢。你好,我好,大家好,费这么大劲儿干嘛?」 吴正当即就黑了脸,沉声骂了他一句:「你要想投降,你自己投降去,没骨气的东西。」 那百夫长竟也完全不惧他,闻言冷笑道:「你若是不怕,在新平府时咱们跑什么?我记得当时你跑的比谁都快,怎么现在又来说我没骨气,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吴正被他气得脸都青了,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又不敢把他惹怒,吭哧半天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年轻的百夫长姓李,亲爹是兵部尚书,兄长是大理寺正,他已经在文臣里犯了众怒,若要结下新梁子,这结就解不开了。 李束就是看中吴正瞻前顾后,当即冷哼一声,掀了门帘大摇大摆出了去。 他同这些军户们可不同,当兵打仗纯属自己高兴。 平日家中时,他也总听父兄说朝廷事,每每说起吴正这个人,父兄皆是恨得牙痒痒。若不是他们这些文臣手里没兵,不能直接把这莽夫取而代之,就只好一直容忍他,拖拖拉拉的到了今天。 不过,他也高兴不了多久了。 李束眯起眼睛,起身便回了自己士兵的营房里。 他手下的兵也都很年轻,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他平时也没什么世家公子的架子,同士兵们关系不错,也算是打成一片。 见他进了营房,正在穿铠甲的士兵们手上一顿,不由紧张地围住他。 「大越真的攻来了?不是都说他们撤了?」 「大人,我们怎么办?这次还是打前锋吗?」 「就咱们斥候说的话,你们也能信?」李束叹了口气,「越军确实是攻来了,瞧那规模最少有一个营的骑兵,我们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其实他们不仅没有胜算,在这呆着就是浪费时间和粮草。以他们业康目前的兵力,跟荣桀的骑兵缠斗不了两日就会败落,到时候定会死伤无数,这些年轻的士兵恐怕会白白丢了性命。 李束手下的总旗倒也机灵,见他话里有话的样子,不由突然心有灵犀,张嘴便说道:「反正咱们都是中原人,跟谁不是跟呢,那姓吴的把陆大人都抓起来,咱们跟着他又有什么好果子吃?到时候咱们这边抛头颅洒热血的,他躲在营帐里安安全全,又算个什么事儿啊。」 李束笑眯眯的望了他一眼,几不可微的点了点头,他说道:「我原没跟你们讲过,其实朝廷里也有些这个意思,如今咱们业康文武大臣不和,新政无法推行,税收一直也高居不下,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我爹他们早就要坐不住了,若不是手里实在没兵,肯定不会叫姓吴的一家独大,在业康里作威作福。」 他这么直白的把话说出来,在场士兵皆是一愣,业康朝廷里的那些腌渍事,百姓们皆知,不过他们平日惧怕吴正的那些爪牙,没人真敢堂而皇之的讲出来。 既然李束有这胆量,他肯定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吴正为人犹豫多疑,他异想天开又胆小如鼠,平日里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对手下士兵也从不体恤。若不是他早年刚好赶上陆安舟起事,抓住了最要紧的时机,加上身边也有些跟了许多年的心腹,现在这个大将军的位置他是坐不稳的。 可便就如此,军户们也不得不听他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现在是整个业康的将军,他说要出兵,士兵们就得跟他出兵,不能反抗军令。 做是一回事,心里如何所想就是另一回事。 果然,李束话音刚落下,士兵们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他们这一群都是先锋营,李束也算是个有勇有谋的首领,见他今日掏心挖肺说了一场,就有人满怀期待的问一句:「我们今日是否还要打?」 李束顿了顿,沉声道:「你们想不想打?」 士兵们对视一眼,都迟疑了。 若不是当日在新平府时吴正领着他们落荒而逃,他们现在或许还有一拼之力。然而吴正临阵脱逃的举动却已经让他们早早泄了气,心里对将军的信任更是跌到低谷,没有人愿意给这样的人卖命。哪怕身上担着保家卫国的重任,可越国接连几次动作,都未伤及百姓分毫,士兵们也是知道的。 更何况,那日跟越国士兵交手,他们觉察出对方实在太过彪悍,他们此番再上前线,不过是去送死罢了。 李束淡定自若望着他们,突然说道:「你们要是不怕得罪吴正,不如直接去投降吧。」 此话一出,士兵们皆是一愣。 v第二十八章[08.05] 他们嘴里抱怨是抱怨,真要去投降却是不可能的,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若他们真的敢阵前投降,将来指不定全家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百夫长见他们虽然犹豫,却也没真说要投降,实打实的松了口气。 「你们都是好男儿,咱不投降是应该的。只不过我也确实不想再为那姓吴的卖命,不如这样,今日或者明日他若是派我们做先锋营出兵迎战越军,我们便称病不出,反正姓吴奈何不了我,也不敢动你们。到头来说不定只敢把咱们编成后卫营,不用冲锋在前了。」 这也算是个迫不得已的主意,士兵们高兴不用跟越国凶狠的骑兵交锋,又觉得自家大人十分体贴,一个个都喜笑颜开。 只是整个大营中,除了他们这一队,其他百夫长可都犯了愁。 刚才李家小子的那一席话他们都听见了,虽说心里不太赞同,却也不觉得他说的是错的。他们若真的领兵上场,到时候受伤都是小的,缺胳膊断腿没了命才是大的。 若是他们拼这一场,到头来还得输,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这一番功夫。 百夫长们心里头纠结万分,可又没李束那背景,有些话可是不敢当着吴正面说的。只能回去私下里嘀咕一番,恨恨的骂吴正几句罢了。 这一日荣桀的越军也客气,行至业康军营前二十里处便未再靠近了,他们直接安营扎寨,生火做饭,军营里是一片其乐融融。 潜伏在暗处的斥候回到业康大营,同吴正说:「属下见他们那边气氛十分和谐,个个都是喜笑颜开的,一点也不像来打仗的样子,瞧他们今日已经准备休息,应当不会再动身。只不过休息这一晚,明日如何就难说了。」 对上业康这些新兵们,越军当然是开开心心的,这边白送他们军功,还不用费什么力气,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就是吴正听了这事以后,气的脸更红了,整个人就像煮熟了的虾,红彤彤的特别吓人。 他身边的心腹跟了他许多年,这会儿便苦口婆心劝他:「大人,这场仗无论如何也要打,不管最后是输是赢都不能做那投降卖国的罪人。」 反正上战场的不会是他,大义凛然的话自然是张口就来。 他这么一说,吴正反而有些犹豫了:「明日的主帅人选……」 心腹嘴里说的好听,自己却不愿意正面同荣桀交手,上一回就跟吴正一起躲在帐篷里不敢出去,这一次更是脸皮厚,直接便说:「大人是知道我的,没什么大本事。」 吴正也舍不得叫他们去,闻言只得叹气。 心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出了坏主意:「不是还有那么些百夫长吗?他们个个把自己当战神,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又怎么好不叫他们逞一逞威风?」 吴正眼睛一亮,同几人相视一笑。 被推举为次日前锋的两位百夫长,得了军令后当面没说什么,只是晚上回了帐篷里,两人便凑在一起骂起街来。 吴正心腹的那些士兵们一个都不用上战场,反而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倒了霉,明摆着叫他们去送死的。 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得了信儿,自然一个比一个不愿意,用完晚膳后,他们便悄悄摸进自家大人的帐篷里,小声跟他们嘀咕了许久。 次日清晨,荣桀果然已经等在阵前,他领着五百骑兵大摇大摆的站在那,甚至还有后勤兵搬水给前锋们解渴。 吴正远远看见他们高大的身影,吓得腿都有些软了。 回了大营立即说道:「赵真、孙大明、李束,你们三人领麾下士兵做先锋营,即可出征。我等殿后伺机支援。」 李束顿时嗤笑出声:「将军大人,越军那边是五百骑兵,由人家主帅亲自率领,咱这儿只出三百步兵像什么话呀。再说了,我们是三个臭皮匠,顶不了一个诸葛亮。没有将军统帅,我们听谁的去?」 他这句话说得慢条斯理,一点儿都不慌乱,旁边两个百夫长皆沉默下来,动都没有动。 吴正倒是没想到他当场发难,当即就黑了脸,咬牙切齿说道:「李束,你敢违令?」 李束冷笑一声:「臣不敢,昨日忘了同将军大人禀报,我麾下的士兵都病了,一个个上吐下泻起不了床,实在是有心无力,今儿个我们是去不了了。」 吴正确实没想到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违抗军令,气的得大笑三声:「好!好!好!你们李家也是书香门第,便教出了你这个不忠不孝以下犯上的逆子,你也不怕污了李家列祖列宗的清誉。」 李束眉峰一挑,咬着牙说:「我家列祖列宗的清誉就不劳将军大人惦记了,今日您这安排,任谁看都不合理,怎么还不许属下提出异议吗?再说我又没说真不上战场,士兵们都病了我也很心痛,等过几日他们的身子好了,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将军卖命,绝不姑息他们偷懒。您这么安排,我倒是怀疑您想通敌卖国呢!」 李束家里都是文人,这嘴皮子的事可比一帮军痞利索太多,这一句话说下来,险些没气得吴正七窍生烟,差点就背过气去。 几位心腹一看李束态度坚定,拒不出兵,不由对李家的态度也有了些许猜测,一时间却都不敢再做和事佬了。 气氛僵在那里,可战事却不等人,荣桀的大兵已经濒临前线,就虎视眈眈守在他们军营前十里处,再拖下去人家没了耐心,能直接率军冲进来杀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就不是他们想不想出兵的事儿,而要看对方想怎么解决问题。 心腹也觉得有些苦涩,两边都不敢得罪,便把目光放到剩下的两名百夫长身上:「李百夫长情况特殊,你们二位是否能先上战场?」 那两位百夫长对视一眼,却不约而同低下头去,皆不再言语。 他们垂眸立在那儿,仿佛一尊老去的雕像,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 心腹觉得十分棘手,平日里他们这些人仗着吴正的名头,在业康耀武扬威惯了,坏事没少做,跟吴正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想离也离不开了。 可事到如今,除了他们这些人,剩下的却都生了异心,竟一个都使唤不动。 荣桀的越军声名在外,就连叶轻言都败于他手下,如今不止云州与溪岭,已有五省归至荣桀名下,他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国之主了。而他们业康不过就一省的势力,这时竟然异想天开,以卵击石,实在是有些不明智的。 只是心腹心中明白,却不敢当着吴正的面说。 吴正是一贯的心高气傲,他自己没什么本事不说,心却还挺大。总觉得自己同荣桀不相上下,都是一方诸侯。 心腹在心里嗤笑道:人家确实是一方诸侯,你可能只是猪而已。 吴正见这些百夫长一个都号令不动,终于机灵了一回,他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瞧不上我,觉得我不过就是个没读过书的泥腿子,要不是运气好搭上了陆家的大船,这业康也没我什么事儿。」 他顿了顿,画风一转:「不过你们也不想想,陆安舟当年确实有清名,他们家在儒生里也一向名声极好,但即便是再有名望,他们手里没兵没卒,也什么都干不成。当年他只能同我合作,事实也证明我们的合作是对的。我如今做这一切,不还是为了业康着想吗?你们真以为荣桀远道而来,只是因为我黄雀在后,偷袭衡原?不,你们错了。荣桀攻下这么多地,拿了这么多省,他不会愿见我们业康偏安一隅,在他的国界边耀武扬威。」 「这场仗既然早晚要打,我们不如积极些,也不枉百姓们对我们的信赖不是?」 他这话说的实在是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然而在场将领们都见识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只安静听他在上面不停说,到最后也还是无人响应。 就连他那几个心腹都不吭一声,苦着脸站在一边,安静的仿佛睡着了的狗。 一场发自肺腑的言论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吴正脸色铁青,狠狠盯着眼前的将领们。 其实早在他们出兵之前,陆安舟已经动了投诚的心,如果荣桀能扫平盛天教,那么衡原便也会归并入越国。这样一来,业康和业康下面的潮州便会被越国包围其中,以陆安舟对他们业康的兵力的了解,荣桀若对业康有什么想法,要拿下他们易如反掌。 v第二十九章[08.05] 也正是因为他把事情看的一清二楚,也了解吴正是什么样的为人,与其让军民涉险,打一场毫无意义的仗,还不如同川西与宁河那样,自己主动上交权柄,保业康百姓士兵平安。 他的想法是好的,文臣们因与武将不和,新政无法推行,听闻越国境内一片大好,也都十分心动。 只是吴正却全然不这般想,他陆安舟确实是同荣桀互通有无,私底下不知传过多少书信,表面上他和平投诚越国,实际上不就是为了夺他吴正的军权? 再说陆安舟家中都是清贵的读书人,在士大夫中有极高的声望,荣桀就算为了书生们的面子,事成之后也绝不会动陆安舟分毫,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他吗? 所以趁陆安舟全无防备,吴正命人直接把他绑回家囚禁在后柴房里,安排好重兵看守之后,紧接着便率兵前往衡原,为的就是赌一把,给自己谋一条活路。 若荣桀走后衡原无人可管,他自此就可占领衡原,再也不用去管业康的是是非非了。 他心里的这些小心思,许多人是看不清的。不过朝中的也大多不傻,就如李束父兄那般,明知道此行十分危险,还是叫自家人跟了出来,最起码有李束在,吴正不敢太明目张胆,士兵们也能少吃苦头,不会造成太多人的伤亡。 吴正坐在主位上,竟陷入沉思之中。大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提醒着别人自己的存在。 然而就在这时,越国进兵的号角声响起,那悠长的号角声仿佛催命的挽歌,狠狠砸在每个士兵的心中。 敌人都打到家门前,没有任何时间再给他们犹豫了。 吴正脸色沉得就像暴风雨前夕的天,他立即凶狠命令道:「赵真、孙大明,你们二人若不即刻出兵,便以军法处置,我毕竟还是将军,这业康军还轮不到李束当家作主!」 那两位被点名的百夫长不约而同皱起眉头,他们对视一眼,虽然对吴正没有多少忠诚与信服,却也心知无法反抗他。 李束低下头,嗤笑一声,轻声嘀咕一句:「胆小鬼。」 吴正被他气的不轻,却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只好咬牙切齿说道:「李百夫长若是不愿意为国尽忠,我这小庙实在供不了你这尊大佛,不如一拍两散。」 李束既然跟来,就不能轻易离开,他冲吴正翻了个白眼,转身紧跟着两位百夫长身后匆匆离去。 不多时,孙大明和赵真就领着手下士兵出军了。 吴正听着他们整齐的口号声,不由松了口气,然而便是松懈也只是暂时的,此刻的出兵并不能令所有人放心。 这两百步兵出兵容易,想让他们凯旋而归却难了。如果荣桀一直驻扎在这里不走,业康军就要派出去一队又一队的人,最后无人可派,便只能轮到吴正自己亲自上战场。 战场上不论生死,只看输赢,如果不能赢得胜利,就要永远面对生与死的考验。 成功把手下逼出去迎敌的吴正心里没有畅快多少,他焦急的在大殿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叨个没完。 除了那几个心腹,剩下的几位百夫长不是持中立态度,就是已经偏向李束那边,他们安安静静站在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吴正也懒得同他们废话,反正他们就是再不情愿也不敢违抗军令,如果孙、赵二人抵抗不住,这些人还有用处,他也舍不得把他们都赶走。 就在大帐里焦急等待之时,两位百夫长已经行军至前线阵前。 荣桀的骑兵只来了不到五百人,可骑在马上的阵势却仿佛千军万马,老远就能看见他们身上滔天气势。 两名百夫长身后只跟着两百步兵,在一个个高大威武的骑兵面前,显得渺小又脆弱。 业康本就偏于南方,人们的体格也比溪岭要瘦弱一些。两相一对比,就好似小孩见了大人,刚一碰面气势就差了一大截,看着确实是没有任何赢面的。 虽说是不情愿被逼过来的,可临阵投降的事却不是将士所为,两位百夫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破釜沉舟的勇气。 孙大明吩咐身边的号兵吹响号角,激昂的节奏一下子随风飘开,钻进每个人的耳中,那是迎战的号角声。 下一刻,两军气势汹汹冲至中心战场,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便厮杀起来。 百夫长们也身先士卒,同战士们拼杀在一起,瞧着仿佛不怕死一般。 这一日荣桀倒是没有亲临阵前,他甚至没把全部骑兵都派出来,只点了四队骑兵,叫他们跟随自己过来迎战。 这是他对自己士兵的信任,他坚信他们不会输给业康这些毫无经验的新兵。 战事看上去惨烈,可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百夫长们却觉出些不同寻常来。 荣桀的骑兵们并没有向他们猛攻,忙活半天双方竟无一伤亡,本该单方面碾压的战事也成了拉锯战,怎么瞧怎么奇怪。 百夫长们突然回忆起李束对他们说过的话,脑子里瞬间就有些乱了。 看荣桀的态度,确实不像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的样子,否则就他们这区区两百新兵蛋子,半个时辰便会被荣桀的大军杀得片甲不留,他们根本没必要手下留情。 荣桀见两人动作越来越慢,似乎已经反应过来,便动身策马上前。 随着他的动作,两边的骑兵纷纷收起武器后退,而业康的步兵们也仿佛中了蛊,他们茫然的看着荣桀前进的身影,不约而同放下武器,呆呆立在原地。 两位百夫长并肩而立,他们望着渐渐走近的身影,一时间思绪万千。 孙大明沉声问道:「越王这是何意?」 荣桀朗声大笑,冲他点了点头:「两位都是明白人,我也不多说废话。我希望业康归顺于我,又不想伤及业康军民性命,只能兵行险招。你们吴将军不肯归降,非要叫手下士兵上战场,我们也只尽防守之能,绝不滥杀无辜。」 业康士兵们不由心头一震,不约而同把这位越王殿下同吴正做了对比。 为将者,以杀止战,也以仁止战。荣桀两点都能做到,而吴正却两点全无,他实在也不能称得上是优秀的将领。 荣桀继续说道:「业康军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们比我心里更有数。便是这场战我不主动打,围在这十天半月不走,你们那位吴将军也是挨不住的。但我知道诸位将士们都是热血男儿,你们从军行伍,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便是如今遇到我们这帮差距悬殊的敌人,你们却也无一人退缩,这份勇敢实在令本王敬佩。」 被他这么一夸,业康的将士们便都有些不好意思。荣桀一番话说得浅显易懂,也没什么大道理,却叫每一个人都听到心里去。 他们本就对吴正的军令不满,这会儿竟然能峰回路转,劫后余生,依稀保住了自己的一条贱命,实在也很不容易。 士兵们目光追随着荣桀,认真听他说下去。 荣桀是一贯会说话的,三言两语就能把敌人的心笼络住,士兵们不由想,以后若能跟着这样一位国主,也算是他们人之大幸。 瞧瞧现在业康军惨成什么样子?实在是主帅太无能,这一对比立即高下立见。 荣桀见忽悠的差不多了,最终下了一剂猛药,他叹口气说道:「得知衡原被我攻下,你们业康的陆大人就连发了三封陈情信。他言说业康兵力不足,朝廷里政务混乱,新政旧政杂乱不堪,文臣武将相互倾轧,百姓们的生活没有改善分毫,反而同前陈一样穷困潦倒。可陆大人却有心无力,手中无兵无权,只想为业康寻一明主,让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 v第三十章[08.05] 他说到这儿,故意顿了顿,随即挺直胸膛,声音越发嘹亮:「我荣桀不好自称明主,却也能拍着胸脯向你们保证,他日业康归入越国,百姓的生活一定比现在更好。将来若有机会,本王还想请你们去溪岭看,你们便会知道平安喜乐是什么样子。」 越国朝廷有这么多荣桀心腹盯着,虽不好自夸业明政清,却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越国之中,百姓皆有地种、有衣穿、有学上、有书读。他们人人安居乐业,虽不说各个幸福美满,却也再不会担忧家中至亲被抓去从军,最后落得个死不见尸的下场。我越国的士兵皆是自愿参军,军功越多,升得就越快。我身边这几位百夫长,以前不过是草头兵,也不过就一年的光景,他们就能走到这里,站在我身边。」 荣桀发自肺腑的一席话,说得业康士兵心动不已,仿佛美好生活就在眼前一样,仿佛他们没日没夜战场上拼杀突然有了意义,起码有军功便能步步高升,不会因为同将领关系不好而停滞不前,一辈子没什么指望。 荣桀见他们接二连三地动摇,不由笑着问道:「咱们刚才已经交手过,你们既不是投降,也不是认输,只是阵前落败成为俘虏而已。」 「本王问一句,你们是否愿意从此归顺越国?为守护越国百姓而努力奋斗?」 这两位百夫长也算是猛将,心中也有些坚持,便是在吴正荒谬的军令之下,他们两人依旧带着士兵上了战场,就连他们手下的士兵也没有孬种,明知道这是个死局,却也没有一人退缩胆怯。 所以荣桀决口不提让他们归降,只说是战前败落,这样和平结束战事最是正常不过。 荣桀把话说完,没有催促他们,自己则转身退回大越阵营,安静等在那。 越国的骑兵们也纷纷下了马,站在自己的战马旁边安抚它们。 两位百夫长心中自是百感千回,他们知道自己早就动了心,可最后要迈出那一步却并不简单。 孙大明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士兵们,见他们面露渴望,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便一起同荣桀下跪行礼:「从今日起,臣定当竭力为王上尽忠。」 荣桀笑笑,亲自上前扶起二人:「两位爱卿不必多礼,先去大营休息一番,在做其他安排。」 孙赵二人这边有去无回,不过一个时辰就「全军覆没」,吴正心里着急,面上却也还端的住,他接二连三派出除了心腹以外的几位百夫长,皆在午歇之前落败,竟一人都没归来。 如今整个业康军营里就剩四百多士兵了,除去直属他的三百亲兵,就是李束的前锋营,吴正听着不远处休战的号角,不由沉下脸来对心腹说道:「去把李束叫来。」 心腹苦着一张脸,犹豫半天,还是想劝一句:「李家那边……可如何交代?」 吴正冷笑道:「等你我都死了,还管怎么跟李家交代?」 心腹被他噎了一句,心里头不太高兴,却也知道他说得是实情,便只好磨磨唧唧蹭到李束营帐外,小声说:「李百夫长,准备准备,午歇过后,就该你们上前线了。」 李束冷冷看着他,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终于轮到我了吗?」 李束带着笑走进大帐里,见原本还有十几个将领的大帐中如今只剩下四五个人,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将军胆识过人,居然还有定力坐在这儿,下官实在佩服。」李束说道。 吴正现在已经是心急如焚,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根本没听清李束的废话。 他皱了皱眉头,直接说道:「你既是我业康的兵,就要听从我大将军的号令。现在我命令你奔赴前线,抵御外敌,你去是不去?」 吴正嘴里说着义正言辞的话,背后却出了汗,事已至此,他已经再无挽回余地,只能一步步的往深渊里沉。 李束定定看着他,好半天才笑道:「原来将军你也会紧张。」 他说罢转身往外行去,倒是吴正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厉声训斥道:「你难道真想违抗军令?」 李束脚下一顿,他回过头来,挑眉望了一眼吴正。 「大人多虑了,臣这就奉命领兵出征,咱们后会有期。」他说完,大笑三声出了大帐。 吴正现在已没心思生他气了,他茫然地坐回椅子上,愣愣发起呆来。身边的几个心腹战战兢兢的,一个个脸色难看至极。 再说李束这一去便是一个时辰,等的大帐里几位心焦至极,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吴正这一整日可算是担惊受怕的,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想了许多,也算了许多,却依旧没看清自己未来的路。 可他不说用膳,心腹们也不敢催促,他们看起来都是睡着了的鹌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李束这一去不知是否还能再回来,也不知下一个是否会轮到自己,每个人心中都打着鼓,煎熬得要命。 他们不敢派斥候去前线探路,只得留在军营里等,可前线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更是叫他们心烦意乱。 金乌渐渐往西边落去,落日的余晖钻进大帐中,给人们留下动人的光影,每日这个时候,军营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正值晚膳时分,士兵们自然是有说有笑。 然而今日的军营却安静万分,前线休战的号角还没吹响,没人出去也没人回来。 就在这时,吴正听到外面亲卫的惊呼声:「李大人回来了。」 吴正一惊,他脸上立即扯出一个笑容,也顾不上穿好盔甲,便大踏步往门边走去。反应过来的心腹刚要拦他,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吴正一把掀起门帘,兴高采烈的出了大帐。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吴正呆立在那里,入眼的不是熟悉的灰蓝服色,而是一眼望不尽头的越国骑兵。 为首的将军身材高大,他穿着制式的铠甲,却让人觉得他与旁人是那么的不同。只是他头上戴着头盔,叫人一时半会儿看不清长相,唯有那双灿若星空的眼眸,照亮了黑白之间最昏暗的瞬间。 吴正只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他眼睛睁得很大,一双并不算亮的眼珠几乎要蹦出眼眶,红色的血丝蜿蜒曲折地爬上他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分外吓人。 李束也骑着马,他很自然地跟在荣桀身边,嘴边依旧挂着嘲讽式的笑容。 吴正伸出手来,他抖着手指向李束,嘴里「你、你、你」个不停,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李束笑道:「吴将军,别来无恙。」 不过两三个时辰之前,他们才刚在这大帐中见过一面,转身却各自为政,站在了对立的两端。 跟在吴正身后出来的心腹,迷茫地望着天际色彩斑斓的晚霞,红彤彤的太阳在荣桀背后徐徐落下,给这位战神镀上一层明媚的金色。 荣桀骑在马背上,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吴正,一时间思绪万千。他有些想不明白,就是这样一个人,陆安舟也肯与之合作,还被他囚禁起来,落得个生死不知的下场。 进了军营之后,荣桀一直没有说话,他定定的看着吴正,凝视着他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最后又从青变成了难看的紫色,倒也算是以出好戏了。 v第三十一章[08.08] 吴正两股战战,整个人抖成一团,嘴里嘀嘀咕咕的,却一句完整话都未能讲出。 荣桀这一路遇见过这么多对手,唯独盛天教的圣姑和业康的这位吴将军,叫他觉得啼笑皆非。 不,被称为对手都是抬举他们了。他们只是这乱世中投机取巧,赢得短暂胜利的跳梁小丑,实在算不上堂堂正正的一方霸主。 荣桀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不再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他看了一眼李束,李束却无师自通的明白了荣桀的意思。 他扬起下巴,得意又充满恶意的问吴正:「吴将军,你愿意投降吗?」 吴正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失魂落魄的望向前方,眼神迷茫,也不知在看谁。 李束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厉声斥道:「吴正,你手下已无一兵一卒,你投降不投降?」 吴正这才回过神来,他嘴唇剧烈的颤抖着,愣神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投降,你们别杀我,我不想死。」 「晚了,你不想死,可你却从未想过,业康的士兵们又愿不愿意死呢?」 吴正狠狠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李束的话。 荣桀看着他和他身后的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心腹,右手背过身后,给亲卫做了一个动手的手势。 刹那间,十数根箭矢破风而出,直奔吴正四人胸口。 吴正的表情是错愕的,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胸口上剧烈的疼痛就告诉他,他中箭了。 鲜红的血花染红了他干净整洁的军装,看上去是那么的刺眼,只听几声闷响,那四人便如站不稳的酒葫芦,接二连三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见他死了,荣桀这才觉得畅快些。 他扭头望向李束,沉声问道:「陆大人是否还平安?」 李束对他的态度是十分恭敬的,他立即下马,行礼回道:「回禀王上,以吴正的性格,他定是不敢得罪陆家人。因之前陆大人联合朝臣说要弹劾他,他才剑走偏锋,把陆大人抓起来,如今应当还在平康城中,只是至今没找到人。」 荣桀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今日起便立你为业康都指挥使,请李大人务必做好武将表率。时间紧急,明日我们便奔赴平康城,先把陆大人救出来要紧。」 李束眼睛一亮,态度愈发恭谨,他拱手说道:「多谢王上提拔,臣定当不辱使命。」 回到大帐中,雷鸣跟在荣桀身边,小声说道:「昨日已派遣斥候前往平康府,争取先找到陆大人,再打探平康近况。」 「看李束的态度,似乎业康那边文臣早就有投诚之心。只是无奈吴正不答应,才闹成今天这个样子。」荣桀也说。 雷鸣笑道:「王上,陆大人是个好官,也是个明白人。他家中累世清名,自然一门心思都是为百姓谋福祉。如今业康乱成这个样子,他可能早就觉得难辞其咎,是以急需借助外力改变业康的现状。无论怎么看,咱们都是他们最好的选择。王上的为人天下皆知,他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若是能像川西和宁河那样几封投诚书便解决问题,那该有多好呀。」 只是世事难料,谁都没想到吴正还能狗急跳墙,兵行险招,最后却自己把自己坑了,落得个身死异乡的下场。 荣桀沉思片刻,转身吩咐道:「咱们出来已近三月,我十分担忧国中情况,一会儿你就去叮嘱阿强,叫他领五百骑兵先行撤回琅琊府,叫他务必对王妃说清此次事由。」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补了一句:「且要叫他说明,咱们不过再耽搁些时日,处理好平康府事宜,便能准时往家中赶去。」 雷鸣冲他拱手行礼,诺了一声便匆匆而去。 次日清晨,荣桀领着五百骑兵,又带着业康的几位将领一路往平康府奔驰而去。而雷强却领着另外五百骑兵,反方向撤回琅琊府。 临走之前,雷强特地去问荣桀:「王上,要给王妃带什么话?」 荣桀知道他是想逗趣,却也并未生气,反而认真说道:「等我回来。」 与此同时,琅琊府越王府中,正是安静平和。 颜青画正在外书房批改奏折,她改完一摞,兴许是有些累了,便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 就在这时,书房房门被敲了三下,外面传来内侍的声音:「王妃,叶大人求见。」 「快请。」 颜青画走到边上的茶室里,端正坐到主位上,把早就放满水的水壶放到茶炉上,点火煮水。 叶向北捧了一摞新的奏折进来,先冲她行了个礼,便说道:「王妃安好,这几份奏折臣与侯相已经拟好批条,还请王妃审阅。」 「幸苦两位大人了,叶相请坐下说话。」颜青画点头笑道。 都是一路同甘共苦过来的,叶向北也不再拘束,大大方方的坐到椅子上:「多谢王妃。」 说话的功夫,小水壶的水便烧开了,颜青画泡上一壶茶,往他前面推了一杯。 「瑶兰久不归家,叶相可还担心她?」 叶向北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随即笑道:「说句实话,我不担心她。我知道她是个有勇有谋的将领,她能保护好自己,也能率领好士兵们,只是有些想她罢了。」 他声音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颜青画一下就听出来了,不由笑说:「瑶兰心中自有一腔抱负,也多亏叶大人关怀体贴,没有叫她苦守家中,如寻常女子那般相夫教子。」 一说起这个,叶向北难得有些自豪:「我们家瑶兰王妃又不是不清楚,她力气大的很呢,一手长刀使得出神入化,若是一直困于内宅,岂不埋没她一身好武艺?」 颜青画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说起顾瑶兰就絮絮叨叨,眼睛里都要往外放光,便知道他是真心实意欣赏自家媳妇的。 她正想再问些折子上的事,不料侯儒却急匆匆闯了进来:「王妃,边关告急。」 此时的平康府大将军府中,陆安舟正靠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昏昏欲睡。 吴正早就领兵在外,将军府里没有人主持事务,他这的守卫就松懈一些,一日三餐也时有时无的,只能勉强不叫他饿死。 陆安舟倒不太介意这些,他只是担心跟随吴正出征在外的那些士兵们,若是荣桀误会了他之前的那几封信,那事情便糟透了。 这一日早上送来的粥是馊的,中午的午膳也只能勉强叫他吃个八分饱,好在这会儿天色昏暗下来,陆安舟就靠着似有似无的睡意强撑,也不知道今夜的晚膳还有没有了。 陆安舟翻了个身,看着房门外打瞌睡的年轻守卫叹了口气。 吴正把他关在这小破柴房里,除了木板床和一床被褥,其他家具就都没了。隔间倒是还算干净,送饭的小厮会清扫恭桶,不至于叫他把自己熏死。 v第三十二章[08.08] 不过吴正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孬种,怕惹恼他们陆氏全族,对他是压根没动杀心的。陆安舟性子随和,被抓起来囚禁都不太在意,除了担心士兵和百姓们,还真没见他多着急,他甚至还想既来之则安之,淡定自若地生活在这小柴房里,从来都没闹过。 正因如此,加之吴正又领兵在外,守卫便越来越松懈,这还是大白天的,就一个个打起了瞌睡,对他也不再严防死守。 陆安舟腹中空空,饥饿难耐,一时间又睡不着了。 他左思右想,便是现在守卫松懈,他也没本事逃出去。家中不知道他身在何方,想救都没地方救他,只能听人事知天命。 就在这时,门外的细碎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是送饭的仆役姗姗来迟。因为他粗手粗脚的吵醒了守门的士兵,还被他训斥了几句。 陆安舟闭着眼睛,他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只听房门上哐啷啷响了几声,那是一整排铜锁被打开的声音。听到这,陆安舟差点没苦笑出声。吴正实在太看得起他了,就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别说是三把锁了,就是一把他也跑不出去。 送饭的仆役终于打开了房门,他手忙脚乱的进了柴房,把饭桶放在地上。 只听一把陌生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陆大人,用膳了。」 陆安舟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之前来送饭的仆役都是对他爱答不理的,通常都是把饭食随便扔到地上,吆喝几句就去隔间打扫了,能这么客气跟他说话的,这个陌生仆役是头一个。 他佯装刚睡醒的样子,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懒洋洋望向来人。 这是个面容蜡黄的高瘦青年,穿着普通的仆役灰服,背有些驼,腰有些弯,看起来胆子不大。 「多谢。」陆安舟淡淡说道。 他虽心生疑虑,却也没表现出来,慢条斯理起身下床,走到跟前往饭桶里看了一眼。 今日的晚膳竟还挺丰盛的,两个葱油花卷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应当是今日新蒸的,小菜也十分清爽,再加一罐喷香的小米粥,已经是吴正走后他见过最好的饭食了。 陆安舟胆子也大,他丝毫不怕仆役在饭里下毒,反而大大方方坐到地上,拿起筷子便用用起饭来。 别看他如今灰头土脸,衣着凌乱,便是这般坐在地上用着简陋的饭菜,却依旧还留有世家大族的斯文儒雅,那用膳的神态动作,叫人瞧了就赏心悦目。 那仆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隔间清理干净,然后他又去院中仔细洗了手,这才回了柴房。每日这个时候小厮们都要清扫隔间,守卫们嫌弃这活又脏又臭,往往要躲到小院门口去喝个水放放风,柴房里一下子就只剩他们两人了。 仆役一回来就不动声色凑到陆安舟身边,安静站在那看他。 陆安舟淡定的喝了一口粥,问道:「你是谁的人?」 仆役的脊背一下子便挺直了,他眉峰一挑,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了样。就像是拨了刀鞘的长刀,锐利锋芒直射人眼。 陆安舟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他一时间百转千回,末了感叹一句:「越王好手段。」 仆役点了点头,兴许早就被人嘱托过陆安舟的聪慧,因此并未显得特别惊讶。他往前凑了几步,见守卫依旧没有回来,便小声回禀道:「陆大人,前方战事已平息,王上几日便能赶到平康,前线无伤亡,还请陆大人放心。」 他说罢,又强调一句:「明日此时会有人前来救出大人,到时候会以鸟鸣声联络,大人务必做好准备。」 陆安舟记性极好,只听他说一遍就记住了,趁着守卫不在的空档,低声问道:「吴将军呢?」 那仆役冲他浅笑,可眼中却冷如冰霜:「吴将军自有他应去之地,如今业康的都指挥使是李束李大人,想必大人也是认识的。」 这些事陆安舟也早就猜到,虽说感慨吴正自作孽不可活,却也彻底放下心来,他冲仆役拱了拱手:「那明日就劳烦几位英雄了,多谢。」 外面突然传来七零八落的脚步声,那仆役的腰背一下子就弯了下去,他小声嘀咕一句「小的告退」,便缩手缩脚退了出去。 重新归位的守卫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便放他出了院门。 看人家越王手底下的兵,再看看将军府里这些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守卫,陆安舟不由感叹一句: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今日来的这仆役既不是往日熟面孔,也不是府中人,这几个守卫居然一个都没看出来,大大咧咧的就叫他进来了,这般素质,又怎么能守住业康这诺大的基业呢? 次日子夜时分,将军府前院的客房处,不知谁打翻了油灯,把屋子里的床幔都点着了,浓烈的烟尘从客房窗户边窜出,仆役的惊呼声惊醒了熟睡的守卫们。 他们一脸困顿地穿上外袍就跑出去救火,甚至连柴房里的陆安舟都忘了,根本没人有心思看住他。 就在将军府乱成一团的时候,斥候小队轻而易举的钻进府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找到关押陆安舟的柴房,顺利把他解救出去。 等回到陆氏大宅,陆安舟撑着一口气,颤颤巍巍的给父母磕了几个头,来不及多说什么,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虽说吴正没难为他,可那柴房里闷热憋屈,加上饥一顿饱一顿的又没得澡洗,能苦熬这么多天没倒下,也真难为陆大人了。 他这几日实在没精力再去管朝廷的事,每日从早昏睡到晚,补药是成碗的喝,这才略恢复了些元气。 等他精神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几位斥候请来,直接便问:「越王有何打算?」 斥候队长冲他行了礼,恭敬回道:「回禀陆大人,我们都是普通士兵,对王上的打算并不清楚。不过这一两日王上便能帅军到达平康城,届时大人可同王上详谈。」 陆安舟见他客气大方,气质凛然,也冲他拱了拱手,没再多问其他事。 一日后,日升之时,平康城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荣桀身穿铠甲,率领身后五百骑兵,一路直奔平康城,马蹄踏起的烟尘一下子染灰了天。 吴正为求自保,这次出兵几乎带走了平康府所有的守军,现如今留在平康府的不过一百多人。四个城门这么一分,每个城门也不过就那么二三十人,干什么都不够,瞧着就十分寒酸。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留守的还都是年纪小的新兵,根本没什么经验,老远见这么多骑兵飞奔而来,小兵们皆吓得呆愣城墙上,一时间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还是总旗有些经验,一眼就看清远方马背上的李束,顿时兴高采烈喊起来:「李百夫长回来了!」 李束在军中颇有些威望,他为人爽朗大方,又自有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然而便是出身再好,他也从不摆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平日里总能同士兵们打成一片,年轻一些的小兵们大多都很喜欢他。 见他还能活着回来,大家自然都是高兴极了的。 他们本就是吴正为了出兵而临时选拔上来的军户子弟,几乎没怎么在军营里操练过,眼神都不算太好,一时间竟没认出这一队骑兵里没有几个自己人,全部都是陌生的高大汉子。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刚刚片刻之间,这一队人已经兵临城下,李束率先往前走了几步,冲着城墙上喊道:「大军回转,开城门。」 总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命令下去:「开城们!」 只听吱嘎一声闷响,平康府厚重的西城门缓缓而开,荣桀策马在前,透过越来越宽广的门缝,他看到了另一座城。 v第三十三章[08.08] 第六省,雷鸣耳尖,听到荣桀这样感叹一句。 是啊,这是他们的第六省。 从无到有,从春到冬,时光荏苒,四季变迁,他们从梧桐镇一步步走出来,最终扫平大半个中原。 大陈曾经的一都十一省,有半数收归荣桀囊中。 荣桀策马上前,缓步踏入平康府。 这一刻,他的心却是无比平静的。 溧水,汉阳关。 烈日当空,厮杀震天。 残破的汉阳关城楼上已被鲜血染红,早就看不出原来颜色。 临近盛夏,天气越发炎热,战场上的士兵们汗流浃背,汗味混着血味,几欲让人窒息。 便是这样时候,鲜卑的骑兵依旧凶猛无畏,他们不怕痛也不怕死,没日没夜攻击着这座守卫中原几百年的关隘。 这一日休战之后,陈军的军营里哀嚎声一片,军医们忙忙碌碌,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在朝廷那边陆陆续续撤走一万士兵后,汉阳关这边的防守就越发艰难起来。 若不是汉阳关位置绝佳,两侧都是巍峨山谷,鲜卑铁骑早就踏入中原了。 然而哪怕是这样,陈军也坚持不了太多时间。 留守在汉阳关的陈军早就只剩几千人了,这几年陈国遭逢天灾,人口锐减。边关战事不停,士兵损伤无数,如今还能维持这几千人的人数,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朝廷不把一半士兵撤走,他们说不定还能再坚持个一年半载,只是…… 拒绝回京的大将军苗浩宇,这会儿正坐在大帐中,他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由军医处理伤口。 他身上的伤不比普通士兵少,相反,因为得不到充足的休息,许多伤口都肿起来,每次换药都血流不止。 军医皱着眉说道:「将军,您不能再上城楼了。」 苗浩宇垂下眼眸,因为干粮粗粝,磨的他嗓子都哑了:「我不去,谁去?」 军医没讲话。 当时朝廷调令一出,几位将军都争那回京的名额,倒是唯一被朝廷点名撤回的苗将军没有走,主动留了下来。 边关成了这样,还有那么多受伤的将士无人安置,如果他都走了,叫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们怎么办? 苗浩宇叹了口气,他面色疲惫,显然夜里也休息不好。 「汉阳关……汉阳关……」 汉阳关保不住了。 虽说边关还留有这么多陈军,但大半都受了重伤,剩下的也是疲惫不堪,再过不了多久,一旦鲜卑踏破汉阳关城门,冲进溧水,他们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可他如今已经联系不上朝中了,军令迟迟不来,粮草和伤药也断了,苗浩宇心里清楚,朝廷已经放弃汉阳关,他们早就打算迁都了。 苗浩宇站起身来,走到大帐门边往外望去。 天际,残阳如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苗浩宇这般感叹一句。 副将跟在他身后,皱眉担忧道:「将军……」 苗浩宇的声音低哑,饱含着无法言说的无奈和遗憾:「当年龙城飞将可以一展英姿,把匈奴赶出祁连山外,叫匈奴唱出‘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歌谣,如今的我们……」 说到最后,他几乎哽咽。 无法言说的凄凉充斥心中,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片大好河山,这一群勤劳善良的百姓,都被朝廷抛弃了。 副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们都是军人,保家卫国是职责,哪怕被国家背弃,他们却不能临阵脱逃,弃百姓于不顾。 他们坚持了这么多年,死了那么多弟兄,如今却即将迎来这样一个结局,实在叫他们无法甘心,哪怕将来死了,也闭不上眼。 苗浩宇深吸口气,回身问道:「军粮还剩多少?」 「……五日。」 苗浩宇吹下眼眸:「那便守好最后这些时日吧。」 七日后,依旧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汉阳关内外堆满了阵亡的士兵,他们安静的躺在那,不分国家,也不分服色,闭上眼的那一刻,便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剩了。 战场上的厮杀声刺得人耳朵痛,苗浩宇眼看副将领着最后一队骑兵冲出汉阳关,使劲闭了闭眼睛。 耗了这么多年,双方都死伤惨重,可骑兵到底比步兵要强许多,两方每次阵前交手,陈军只能以人数抗衡,能有抵抗之力,却无法反攻回去。 泱泱大国,被拖垮至今日这模样,实在可悲可叹。 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 就在苗浩宇愣神的片刻功夫,一道震天巨响自城门处传来,伤痕累累却依旧坚持经年的汉阳关外城门,终于破了。 不过一瞬间,如潮水一般的鲜卑骑兵便高声喊着冲进汉阳关,不管不顾直奔内城门而去。 他们仿佛不要命的疯子,无论城墙上士兵如何射箭,都无所畏惧。 v第三十四章[08.08] 内城门也几经战火,这一刻,却终于坚持不住了。 苗浩宇领着剩下的士兵下了城楼,他集结所有尚存战力的士兵们,组成最后一道「汉阳关」。 落日余晖洒落大地,士兵们肃穆而立,苗浩宇抬头忘了眼天,蓦地朗声笑道:「儿郎们,明日便是端午,想想家中妻儿老小都能吃上粽子,便也不枉此行!」 年轻的小兵偷偷擦了眼睛,却跟着打趣一句:「没来得及娶上媳妇,只望月老再给她牵个好姻缘,不用等我了。」 说到最后,他也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虽然悲凉,却不胆怯。 军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一生的荣耀。 事到临头,他们没什么好怕的,只要能多杀一个敌人,便是赚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送来了内城门轰然倒地的声音,那风里有着浓重的血腥味,一丝丝钻进每个人鼻中。 苗浩宇看着前方如鬼魅一般的赤红骑兵,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弟兄们,随我杀!」 「杀!」两方人马一下子便纠缠在一起,直至黄土染红,金乌垂落,都未能分出胜负。 银色的月光洋洋洒洒照亮了大地,却无法照亮这个最黑暗的角落。 这一夜,就连星星都醒着。 次日清晨,当金乌钻出云朵被窝,正要开开心心散发热力,低头一瞧,却被那惨烈的修罗场惊呆。 一夜战火未歇,汉阳关内外是遍地烽火。 原本壮丽璀璨的边塞明珠,也被血水浸染,已是明珠蒙尘,再也不复往日荣光。 天色将明,偶尔有还残存一口气的士兵从人堆里爬出来,茫然地站在那,不知归处。 而闯入汉阳关的鲜卑铁骑,却已直奔南方,往溪岭境内进发。 吓成缩头乌龟的陈国已经不足为惧,在鲜卑人眼中,新立起来的越国才是他们下一个目标,他们盘踞在中原最肥沃的土地上,那里,将会成为鲜卑人的新家园。 而残破不堪的汉阳关,已经被他们遗忘,远远甩在身后。 越国,琅琊越王府。 颜青画沉着脸坐在椅子上,她认真听着侯儒的话。 侯儒一扫往日冷静,嗓子竟也有些抖了,只听他说:「王妃,刚接到汉阳关暗探消息,言说十日前汉阳关已破,边关一万陈军死伤殆尽,冲破汉阳关的鲜卑骑兵未曾停留,一路往咱们越国境内袭来。」 叶向北正好也在,他一听就站起身来,走到侯儒身边探身去看那封信。 「十日……」颜青画呢喃道,「十日……他们现如今应当已经踏入溪岭境内了。」 鲜卑各部现在还剩多少骑兵不好说,暗探凑不了太近,只能大概看个人数。经年战争,他们哪怕再强横,也不是铜身铁胆,必定有不少的伤亡。 在汉阳关最后这一战里,陈军几乎是拼死抵抗,是以鲜卑骑兵遭逢的打击也不小。 便是如此,他们依旧还有一万骑兵,正整装待发,虎视眈眈盯着溪岭。 叶向北说道:「与溧水接壤的是金沙城,一旦他们攻破金沙城,下一个……」 下一个便是琅琊府了。 颜青画抿了抿嘴唇,事到如今,她竟异常冷静。 如果不是鲜卑连年征战,便是遇到天灾,百姓也不至于一家骨肉分离,死难无数。 「同鲜卑,早晚要打,」颜青画一字一顿说道,「只是我们留守骑兵,加上新训练的也不足五千,最精锐的前锋都跟着王上出征,至今未归。」 虽然荣桀只带了一千人,可那毕竟是跟了他们几年的老兵,战场经验极为丰富。 侯儒和叶向北就站在那听她说,也都渐渐冷静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他们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也不怕这一遭了。 「根据王上新发回的军报,不过几日雷将军会先行归朝,而王上的大军也不过就错后十日。」颜青画边说边起身。 她缓步而行,走到放在茶室条案上的堪舆图前,莹润的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几下。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侯相,即刻起便交由您调拨粮草,我希望大军出征之日,粮草已经备好。」 侯儒冲她行礼:「诺,臣领命。」 颜青画把目光放到叶向北身上:「叶相,大军调拨便由你操办,云州与宁河距离琅琊最远,你即刻便与两省都指挥使去信,务必要在半月之内,每省调集一到两个营的士兵,北上抗敌。」 叶向北沉声回禀:「诺,臣领命。」 颜青画冲他们二人点了点头,转身叫来内侍:「去把邹将军请来,要快!」 邹凯来的很快,他路上已经听说了情况,因此一进书房,来不及行礼便说道:「回禀王妃,如今溪岭中尚有四千骑兵与四千步兵,只是分散在溪岭各城,需要些许时日调集。」 颜青画点了点头,道:「只调骑兵和两千步兵,剩下的步兵还是留各城府守卫,以免鲜卑兵行险招,分兵进发。」 「诺,属下领命。」 颜青画回过神来,认真看着这位大将军,不由叹了口气:「邹将军,鲜卑率一万骑兵入侵越国,我们只有四千人,你是否……」 她想问邹凯他们有几分成算,可话到嘴边,却有些犹豫了。 他们心中都很清楚,哪怕杀到最后只剩一人,他们也不能退缩,一旦他们守不住琅琊府,叫鲜卑骑兵四处作乱,那中原便完了。 邹凯冲她笑笑,果断说:「王妃,你把鲜卑想的太、太凶恶了。」 v第三十五章[08.08] 颜青画一愣,不解地看向他。 为了能说得利落些,邹凯反复想了好久,这才开口道:「边关毕竟连年战乱,鲜卑的骑兵、骑兵也是人,便是再勇猛,也会累的。他们刚同陈军大战,又要赶路奔赴溪岭,难道还能跟刚上战场时、时一样?」 「你说的倒是在理,只是这样一乱,百姓们就又要遭殃了。」 鲜卑手里肯定没有军粮,一路行军赶路,上哪里弄粮食?不还得靠抢!光抢粮食还好说,若是危急百姓性命,便十分糟糕了。 邹凯顿了顿,难得没有结巴:「只要早早打服他们,就能天下太平了。」 「是的……一定要把他们赶回雁门,」颜青画沉声道,「如今军中能主事的唯有邹将军,在王上归朝之前,辛苦你了。」 邹凯冲她行了个礼,匆匆退了出去。 颜青画坐回书桌前,这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乱世之下,短暂的平静好似偷来的幸福,不过转瞬,便成泡影。 这一次,他们是否还能延续之前的好运呢? 颜青画抿了抿嘴唇,就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了。 业康,平康府。 陆氏宗族世代居于状元巷中,荣桀刚一到平康府,还来不及休息,就被带病出来拜见他的陆安舟迎回家中。 如今陆氏族长虽然还是他父亲,但族中若有大事,还是要陆安舟定夺。 陆宅正堂,此时不过坐了五人,荣桀自然坐在主位上,垂眸喝茶。 他跟颜青画相处久了,也学会了她那一手泡茶喝茶功夫,做起来自是行云流水,儒雅端方。 陆安舟略有些诧异,面上却十分平静,他面色还略有些苍白,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却已经开始着手操持业康朝中之事,毕竟政事是耽搁不了的。 「臣多谢王上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陆安舟轻声开口。 荣桀抬眼冲他笑笑,轻轻把茶杯放回桌上,这才沉声说道:「本王一路从北往南,途中多经村镇,如今业康的情势显然不是太好。」 说起这个,陆安舟苍白的脸上难得飞上一抹浅红,朝廷动乱,御下不严,才会导致新旧两政杂乱,百姓生活困苦,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臣,难辞其咎。」 荣桀摆了摆手,只看陆安舟一面,他就能看出他身上那股清贵气,他确实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且又一心为民,可他到底不够狠,不能称王,若能遇明主,却可为盛世能臣。 「陆大人不必内疚,若无你早先告知,如今衡原百姓还不知如何,你是个好官,这一点毋庸置疑。」 陆安舟苦笑出声:「若不是当年我贪恋权势,鬼迷心窍同吴正合作,这两年业康百姓也不至于……不过,所幸事情已经过去,从此以后业康归顺越国,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短暂的交谈中,不光荣桀在观察他,他也在小心翼翼观察荣桀。看得出来荣桀不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且爽朗大方,客气有礼,虽是平民出身,却又有种浑然天成的尊贵之气,举手投足之间利落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他能走到今天,在中原异军突起,不是没道理的。 把业康交给他,陆安舟是放心的。 荣桀安静听他说完,便笑道:「陆大人也不用妄自菲薄,虽说业康新政无法推行,这里面的原因你我都很清楚,但新政确实是好的,也能为百姓谋得福祉,这一点就足够了。我观业康朝廷上下,文臣大多勤勉清廉,都是难得的能臣,这也说明你用人有度,看人极准。」 陆安舟这几日确实是有些苦闷的,被抓走后囚禁那么多日,救出来以后他又病了,躺在病床上反复思索这几年的对与错,他甚至对未来都有些茫然。 业康归顺越国后,自有荣桀派遣新的布政使做父母官,他又要何去何从呢? 只是没想到,荣桀到了业康,不是先去朝中,也不是体察民情,反而亲自来了陆家,坐下来与他深谈。 这一席话说下来,陆安舟心中是又忐忑又感慨,甚至还有些感动在里面,倒也是五味杂陈。 荣桀见他愣在那里不言不语,不由笑道:「以陆大人之才能,屈居一省实在是大材小用,不知大人是否愿意随本王去琅琊府,入上书房,参议朝中大事?」 这一席话,直接把发呆的陆安舟拉回现实之中。 他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向荣桀:「王上,臣何德何能?」 陆安舟嗓子都有些哑了,他一双眼眸渐渐泛起红色,却还是定定看向荣桀。 荣桀冲他摆摆手,态度越发温和起来:「实不相瞒,朝中原是设立左右丞相的,只政事繁多,两位相爷夙兴夜寐,也经常无法处理完所有政事,因此侯相提议新设立上书房参议一职,有几位大臣共同商议政事。」 前朝也有先例,例如魏晋时的尚书台或宋时中书省,便是多臣并行辅理政事。 「陆大人清廉为官,勤政爱民,再者博学多才,聪慧严谨,定当能当此重任。本王此番前来业康,就为请你出山,出仕为相。」 陆安舟只觉得胸口火热一片,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在他血液里流窜着,叫他实在冷静不下来。 「王上,真觉如此?」 「是。」 陆安舟站起身来,前行两步站在荣桀身前,恭恭敬敬跪了下去,他给荣桀行了一个大礼,随即直起身来:「既王上赏识,臣岂有推辞之理,臣愿跟随王上,竭尽所能安邦定国,不负王上期许。」 荣桀起身,亲自把他扶起来:「爱卿无需多礼。」 同陆安舟谈完之后,荣桀觉得畅快极了,像陆安舟这般的能臣,困顿一省实在有些委屈,能进入上书房为国办事,才能彻底发挥他的能力。 之后两日,荣桀召见了业康的几位重臣,又命陆安舟选出新的布政使,这便准备班师回朝。 业康的政事要比他们预想的顺利许多,朝廷里的文臣大多都是陆安舟选拔出来,都是可用之才,没什么好换的。 只是武将那边倒是费了雷鸣不少功夫,两日不眠不休把他们守城军重新编队,这才看起来像点样子。 第三日清晨,灿灿日光唤醒了沉睡的城,荣桀率领五百骑兵,一路奔驰而出,往北方急行而去。 与此同时,陆安舟带着妻儿仆役,架了三辆马车,一路浩浩荡荡往琅琊府行去。 v第三十六章[08.16] 刚一上路,他的长子便问:「父亲,我们要去哪里?」 陆安舟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我们要去今后的新家。」 或许,要在那里住上很久,陆安舟想。 而荣桀这边,因士兵人数不多,行军起来更是迅速,不过两日就赶到业康和溪岭的交界处。这时正值深夜,荣桀便下令就地安营扎寨,休息之后明早再急行军。 难得休息一晚,荣桀便摸出怀中颜青画特地给他绣的荷包,反复捧在手里看。 她原本就不太会这个,荷包上的兰花绣的歪歪扭扭,可荣桀每次看,都不觉得丑,反而觉得可爱极了。 荣桀躺在床上,目光温柔地捧着它看。 这里面放的不是别的,是两人束在一起一小撮头发。 颜青画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以后你远行在外,便用这同心结发陪伴你,愿你一路顺遂,早日归家。」 荣桀一想起颜青画,巨大的思念便瞬间淹没了他,几月未见,不知她胖了还是瘦了,也不知她是否也想念他。 他翻了个身,把荷包仔细放回怀中,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就在这时,帐篷外突然响起亲兵的声音:「王上,朝中急报。」 荣桀猛地坐起身来,他身上还穿着军服,哪怕睡觉也不会换下来。 「进来。」 亲兵匆匆而入,手捧军报呈送给他:「王上,军报言,汉阳关破,鲜卑入侵我国。」 荣桀的眉头狠狠皱起,他打开军报,匆匆扫了一眼。 他识字不多,但军报上的三言两语是颜青画逼着他背下来的,大概能看懂是什么意思,这么一看,他脸色顿时沉下来。 「去请雷将军和顾将军,且把信兵叫来。」 雷鸣和顾瑶兰很快就到了,信兵这会儿累的不成样子,荣桀特地叫人搬了把椅子给他,让他坐着说。 「回禀王上,属下是六日前接令出城,一路直奔业康,邹将军怕途中错过,分别派了三队信兵分三路出发。也是属下运气好,直接遇到大军。」 信兵身体素质极强,便是长途跋涉也能坚持小半月,他从琅琊府出发到荣桀驻扎的石泉镇,足足跑了六日,因为事情紧急,他没怎么休息,任务完成后才垮了下来。 荣桀抬头望了一眼雷鸣和顾瑶兰,三人的表情冷峻的仿佛冬日里的冰凌。 「我们此番回城,最快也要七日到达,这还是日夜赶路的结果,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十三四天的功夫了。」 便是他们只有五百骑兵,可荣桀在这,就有了主心骨,他此时离城在外,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琅琊府,能撑住十三天吗? 此时的琅琊府,已经在忙碌准备迎战,从各地调拨来的步兵最快也要半月才能到达,目前只能靠他们自己应对鲜卑的铁骑。 因为鲜卑动作太快,金沙城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两日就被攻下,而琅琊府调拨往金沙城的援军还正在半路上,得到暗探传来的消息,只得迅速回防,驻守在琅琊府城外。 邹凯率领三千骑兵,亲自坐镇大军之中,六月底的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太阳照的土地发热,蒸腾起一片雾气。 就在这雾气之中,如鬼魅一般的身影接二连三闪现出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邹凯眼神极好,一眼就看清对方已经列队整齐,不由对副将厉声吩咐:「命令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城门,务必把蛮子挡在琅琊府外!」 副将是头次听到他说话这么利落,不由心里一紧,立即转身吩咐下去。 如今荣桀不在城中,邹凯就是这群士兵的首领,他身材高大,面容肃穆,高高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挺拔威仪,转过头来看着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士兵们。 这里面,有最早从梧桐镇跟过来的老兵,也有这两月才跟着训练的新兵,几千人守在这,却鸦雀无声。 邹凯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脸上扫过,用力把他们都记到心里去。 「越国的将士们,蛮子来犯,杀我百姓,毁我田地,如今唯有一战,誓死也要把蛮子赶出越国!」 「尔等,是否愿意随我拼杀到底!」 邹凯的声音高亢嘹亮,站在城墙上的颜青画倏然红了眼眶,他难得不结巴说完一整句话,却叫人听了心里难受至极。 士兵们高高举起手中兵器,大声喊道:「愿意!」 邹凯朗声笑笑,转身看鲜卑大军已到百步之外,便冲号兵点了点头。 激昂的号角声瞬间钻进每个人的耳中,就连琅琊府中的百姓们,也接连放下手中的活计,不约而同往北边望去。 他们知道,就在城墙之外,数千将士即将浴血奋战,就为保住他们平静祥和的家园。 颜青画虽不是武将,却也身穿铠甲,手握长刀,坚定地立在城墙之上。 也正因她亲临阵前,将士们心中也更有底气。 颜青画看向身边的弓兵们,沉声说道:「王上几日便能回转,在他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弓兵们心中一凛,纷纷冲她行了军礼,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城墙上的弓箭是董迎风特地改造过的,射速快,威力大,一改造完颜青画就命令下去,务必要抓紧赶制出来,这会儿刚好能派上用场。 颜青画目光深邃,她直直望向前方。 目光所及,是一片黑红身影,鲜卑这一次的入侵声势浩大,若不是这些年频繁战争拖垮了他们,这会儿阵前的骑兵能多一两倍。 可既便如此,也需要越国倾举国之力,去对抗这支被陈国称为地狱之师的军队。 v第三十七章[08.16] 就在这时,军号声戛然而止。 颜青画只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被击破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争先恐后钻入她耳中,叫她一下子愣在那里。 只见青灰色的越军如一支尖锐的长刀,狠狠刺入鲜卑黑色的阵营中,战事一触即发。 鲜卑人进攻没什么兵法,也不讲究什么阵列,他们就靠着自己惊人的身体素质和武力蛮攻,却也把陈国打成这样,确实很厉害。 立国之初,荣桀跟颜青画就谈过鲜卑的事,他们那时候就有了心里准备,这场仗肯定要打,时间也不会短,过程也肯定十分艰难,至于输赢,却谁都无法看透。 常听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到底能不能败,只要是个军人心里就有数。 一旦他们败了,身后这沃野千里的中原和数百万百姓们,便会落入凶狠的异族手中,再也没有平安详和的日子好过。 所以,无论鲜卑人多凶悍,也无论这场仗多难打,他们都要捏紧刀叉剑戟往前冲,绝对不能退缩。 颜青画也找到自己的位置,跟弓兵们一起往敌方阵营里射。 这一批弓兵营练了至少两个月,手感和准度都把握的恰到好处,虽然战场上风云变幻,但是要想射中军服明显的鲜卑士兵,还是能做的到的。 城墙上的弓兵们努力射箭,城下的骑兵们却也顾不上其他了。 两方军队一经交战,他们眼中便只有敌人的脖子,再也看不清其他。 邹凯也在前线上,他一身武艺这一刻显露得淋漓尽致,只看他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左右腾挪之间,两名敌军将士便摔下马去,发出闷闷的声音。 浓重的血腥味钻入他鼻中,身上也星星点点落了些皮肉伤,他却毫不在乎,仿佛一头凶恶的狼,跟对面疯了一样的鬣狗厮杀在一起。 耳边是士兵们受伤后的痛呼声,他分不清是敌是友,却也在乎不了那么多了。 在战场上,只有杀死所有敌人,才能保证自己的绝对胜利。 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猎户,只要寻到一个猎物,立即毫不留情地下手杀去,毫不犹豫,也从不知疲倦。 这一日,他们从早上一直厮杀到日落时分,越国这边率先吹响休战的号角声,而鲜卑也无法再硬撑下去,默契地退了兵。 等敌人都走了,邹凯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身上疼痛的很,显然受了不少伤。 后勤兵迅速出城接回受伤的士兵,开始沉默地打扫起战场来。 只一天,就死去这么多人。 颜青画没有回王府,而是同几位大人一起去了军营,邹凯正在包扎伤口,瞧着没伤到筋骨,精神也还不错。 叶向北这一天也守在城墙上,他跟邹凯多年兄弟了,头一回见他拼的这么狠。 「你小子,也不知道悠着点,还有那么多天呢。」 是啊,这一仗,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邹凯笑笑,没吭声。 侯儒虽然是个儒生,今天也在城墙上观察了好一会儿,他便说道:「这次鲜卑是由慕容氏率领的?阵中可曾碰到他们主帅?」 鲜卑三部,慕容、拓跋、宇文分而治之,其中以慕容鲜卑阵势最大,人数最多,拓跋鲜卑和宇文鲜卑经常要听令于它,很难反抗。 此番率兵侵略中原,便是慕容鲜卑提议,强逼拓跋宇文两部答应,甚至还要求他们供给马匹和士兵。 邹凯想了想:「有主帅,只不知是谁?」 侯儒点了点头,他也在朝中多年,之前陈国的军报也都看过,因此便道:「慕容鲜卑主事的是雁门王慕容恪,出兵在外的,应当是他的三弟慕容愉。」 「邹将军明日若还上前线,可注意一下,慕容愉身材高大,面容黝黑,不过他左脸有一道伤疤,头盔也遮挡不住,应当很好辨认。」 邹凯道:「我知道了。」 侯儒同颜青画对视一眼,颜青画便说道:「今日我在城墙上观战,发现鲜卑骑兵在平原上实在是迎刃有余的,我们人数少了大半不说,骑术也略差些,如果一直这样出去迎战,对于我们来说太过吃亏。」 这一番话,颜青画也不是乱说。 下面杀了一整天,她就在上面看了一整天,她发现鲜卑的士兵是越挫越勇的类型,受了伤往往更兴奋,虽然他们这边有辅助,却也只能勉强维持住场上局势,不至于输的太快。 邹凯愣了一下:「王妃的意思是?」 颜青画说道:「前三天我们还是应战,争取把对方情况和主帅打探清楚些,第四日……封城吧。」 一旦封了城,便意味着不死不休了。 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封城也是敢的,只是……不知道最后究竟能不能这样把鲜卑的战力耗干净。 也多亏琅琊府位置特殊,鲜卑想要进军溪岭,不从琅琊府过,就要翻过西边的雁荡山脉,一省省府立于此处,也是存了守护之意。 且一旦他们封了城,鲜卑的骑兵战力就大不如前,也算是一箭双雕。 定下应对策略之后,颜青画跟两位大人一起回越王府,路上,侯儒说道:「我们城中粮食,只可守三月,一旦过了三个月……」 颜青画抬头望了望天中明月,也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今天的月亮都是赤色的,红彤彤刺得人眼睛痛。 「也不过就三个月……」颜青画淡淡说道,「我们先守住这十几天,等王上回来,他会有办法的。」 侯儒和叶向北对视一眼,没再说下去。 次日,邹凯再度披挂上阵。 他一马当先,远远立在队伍之前,趾高气昂地望对面望去。 对方的主帅也穿着整齐的铠甲,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对方面容,只是冥冥之中,觉得那人就是慕容愉。 军号一响,刹那间万马奔腾。 v第三十八章[08.16] 两军如潮水一般交织在一起,邹凯眼尖,一个纵身就骑到慕容主帅身前。 他定睛冲对方脸上看了过去,下一刻便举起长刀:「慕容将军,久仰大名。」 慕容愉眯起眼睛看他,也举了举手中的长柄弯刀:「邹将军,久仰大名。」 他一口汉话说得极为生硬,却能叫人听懂。 邹凯确认了他的身份,便也毫不犹豫,直接拼杀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交手数十次,只听「嘭」的一声,一蓝一黑两道身影便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 邹凯眼中光芒大胜:「再来!」 慕容愉朗声笑到:「痛快!」 两人说着,又交手到一起。 颜青画正在城墙上布置封城后的守卫事宜,便见叶向北匆匆走来:「刚刚阿凯做了个手势,对方正是慕容愉无疑。」 这个名字一出,颜青画的心就无法控制地往下沉。 慕容愉是慕容恪唯一的同母弟弟,号称草原上的海东青,他是慕容氏的主帅,也是个绝对不会退缩的人。 他既然帅兵攻打琅琊府,就定了决心,而慕容恪也绝对不会不管他。 后续粮草军备支援应当源源不断,直到他攻下琅琊府为止。 这场仗,太难打。 只能跟天争命了。 接连三日,越国都积极出城迎战,在琅琊府高大的城墙前,是延续十几里的前线战场。 这三日,双方都有不小的伤亡,相比越国对士兵的在乎,鲜卑那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等到了第四日清晨,当慕容愉率领手下的勇士来到前线,迎接他们的却是城墙上冰冷的箭矢。 慕容愉皱起眉头,他转身对副将说了几句话,副将便站出来大声喊:「越国的缩头乌龟,出来迎战。」 他声音洪亮,一口汉话说得也还算流利,只要是中原人应当都能听懂。 可城墙上数不清的越国士兵却仿佛雕塑一般,一点回应都无。 副将回头看了慕容愉一眼,转身又喊了几声,还是没见什么动静。 慕容愉这才沉下脸来:「他们要守城了。」 作为以骑兵见长的队伍,他们鲜卑铁骑最喜正面交锋,在同等兵力的情况下,往往都能取得胜利,只是这帮中原人一个比一个精明,早年汉阳关巍峨的城墙叫他们吃了好多亏,猛攻这么多年才终于攻破,现如今这个琅琊府城,也依旧采取防守姿态,拒不出城迎战。 副将有些为难:「前几日不是还……?」 慕容愉眯起眼睛,他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他们也要摸清我们的情况,出来迎战是有必要的。」 别看他出身边陲蛮族,却十分聪明果敢,如果不是他,鲜卑永远都要困于汉阳关外,望不见中原的灯火阑珊。 「王爷,那我们……的粮草……」他们早也打听过越国的情况,知道他们的骑兵只有自己这边的一半,冲着溪岭大片的农田,他们便果断放弃追击陈军,反而攻打越国。 新立之国,根基不稳,说不定会相对容易一些。 只是没想到,守城的将领竟也有些智谋,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用了一个看似愚蠢的妙计——拖。 这里毕竟地处溪岭,他们的粮草军备准备充分,坚持几个月都不是没可能,可他们鲜卑却不行了。 从雁门往这边运送粮草,路途遥远不说,最关键的是雁门自己也没有多少粮食。 便是兄长全力支持他,却也是有心无力,许多时候还要靠他自己。 慕容鲜卑之所以这么艰难也要攻下雁门关,就是为了这沃野千里的中原。 慕容愉目光沉了下来,他沉声说道:「按老规矩办吧。」 老规矩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这一路从溧水进犯至溪岭境内,他们沿路劫掠村庄,鲜卑的士兵是一个比一个凶狠,他们没有什么仁义礼智可言,但凡百姓反抗,便只会有一个下场。 可越国这边的守城军实在也很凶悍,各村镇的守军发起狠来不要命,甚至有时杀到最后,百姓们宁可把粮食烧了也不给他们,看向他们的目光却那么大义凛然。 副将有些为难:「若还是跟之前如此呢?」 慕容愉目光一冷:「老老实实的就放一条生路,不老实的……格杀勿论,不用跟他们再废话了。」 他回过头去,冰冷的目光扫视着琅琊府高大的城墙,沉声说道:「吩咐宇文鸪,叫他领五百人操办粮草事,务必要办成。你去准备扶梯,下午攻城。」 这一日的午后,太阳灿灿挂在天际。 没有风,也没有雨。 闷热的天气把人憋出一身汗,就连呼出的气都烫嗓子,城墙上的弓兵和守卫们汗流浃背,却没有一人行动。 为了防止鲜卑围攻琅琊府四处城门,了望塔上的哨兵是每日轮换的,时刻注意鲜卑大军的动向,同时,四处城门的守卫都布防森严,不说滴水不漏,也能叫鲜卑为难好一阵子了。 太阳漫漫爬到天空正当中,刺目的阳光扎的人眼睛生疼,这时候若是有一滴汗流进眼睛里,可要好生疼一会儿,半天都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了望塔上的哨兵吹响了小号,敌人来了。 因为是单纯的攻城,这一次鲜卑士兵都是步行而来,没有带他们的马匹,远远望去,依旧是黑压压一片。 北城门由邹凯亲自统帅,他眯着眼睛望过去,目光坚定,直至鲜卑士兵越走越近,当他能看清最前一排前锋的面容时,邹凯一声令下:「放箭!」 v第三十九章[08.16] 刹那间,冰冷尖锐的箭矢破空而去,直奔鲜卑士兵面门。 攻城战,便在这一刻打响了。 鲜卑士兵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他们两三下就能爬上梯子,一路往城墙上攀岩,而守城的越军都是步兵中最精锐的前锋,他们顽固地守在那里,哪怕一个缺口都不放过。 怒吼声、厮杀声、兵器撞击在一起的清脆声、还有人中箭时的闷哼声交织在一起,拉开了越军对抗鲜卑的序幕。 邹凯一直守在城墙上,他也站了一个牙口,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手里的长刀稳如磐石,一点都不慌乱。 而城墙之下,已经被加固几层的城门依旧固若金汤。 鲜卑士兵手里的攻城车不知道是从哪里抢来的,修补好了之后就随便上场,一时半会儿对城门够不上太大威胁。 就这样耗了一整个下午,城墙上的士兵都换了两批,这一日的攻防战才算结束。 邹凯依旧站在那,他往城墙下面望去,鲜卑士兵退去之后,匆匆拖走了阵亡的战友们,原本朴实无华的黄土地,渐渐被血浸染,变得艳丽多姿起来。 邹凯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他安慰了几句士兵们,又令守夜的巡逻队认真巡逻,这才回了大营。 每日晚膳时分,都是琅琊府北大营最热闹的时候。 士兵们脱下铠甲,坐在一起吃饭谈天,都是十分开怀的。 就为对抗鲜卑,北大营在越国立国之后扩充三倍不止,如今盘踞在整个琅琊府北部,看起来蔚为壮观。 从其他几地调拨来的士兵还未赶到,颜青画也已经开始想法子,趁着百姓不得出城,张贴告示请百姓帮忙搭建临时的棚屋。 不过告示贴出去没多一会儿,就来了许多上了些岁数的中年百姓,这里面有男有女,却不约而同说道:「将士们舍命保护我们,哪里还敢要工钱,我们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出力,也好换个安心。」 最近这些时日,府中采买粮草马匹军备确实耗费大笔税银,可百姓的钱也不能少,颜青画见他们实在不肯收,便让官吏记录好他们的姓名,说按工钱抵束修,以后他们家若是有娃娃要读书,无论多少年之后的事,都能算数。 他们这一场仗能不能打赢谁都不知,未来也看不清楚,这看似是一笔永远无法兑现的契约,可百姓们却都十分开心,当即便热火朝天忙碌起来。 邹凯一路往膳堂走去,路上就有刚下工的百姓同他打招呼,人人都要说一句:「辛苦了。」 「多谢。」邹凯就只能干巴巴回一句,别的话再讲不出来。 等他用过晚膳,正要回屋休息之时,副将便匆匆跑来,说道:「小雷将军刚回来,正在议事堂里等您。」 邹凯沉了一天的心这才松快些,他快走两步进了议事堂,才发现颜青画和两位相爷都在。 雷强瞧着比走之前瘦了些,却也更精神了,他上来给了邹凯一个拥抱,笑着捶了他一下:「凯哥许久不见。」 邹凯冲他点点头:「你回来就好。」 雷强等人都到齐了,简单说了下衡原和业康的事,便冲颜青画说道:「王上约莫十日后能到,宁河、川西的援军也差不多那个时候,只要我们撑住,到时候就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如果援军都能及时赶到,他们对鲜卑就有一战之力了,到时候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绝对要守住越国的大好河山。 颜青画点了点头,她这些时日一直都穿着军装,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我相信咱们越国的士兵,也相信百姓们,不过就十日功夫,我们是一定能守住的。」颜青画沉声说道。 可她的话却没有说完。 「但是……我们高大的城墙能保住琅琊府中的百姓,琅琊府外面的呢?」 她声音低沉,却直击人心,在场几人心中一沉,因雷强及时赶回的喜意也淡了下来。 还是叶向北先开的口:「鲜卑距离咱们溪岭可不算近,来去之间最少要一月有余,这么远的路途,粮草肯定是他们此行的大问题,虽说他们如今只剩一万骑兵,却也不是轻松就能养活的了的。」 鲜卑为何一直盯着中原这块宝地?为的就是粮食! 他们行军打仗,在汉阳关时距离雁门很近,倒还好说,一旦进入溪岭境内,溪岭山多水多路途崎岖,来回运送粮草就不容易了。 但鲜卑人显然不会让自己饿着,他们能怎么办?只有抢了。反正这里是越国地界,百姓都是越国的百姓,死上几个人,抢了他们的粮食,鲜卑人完全不当一回事。 想通这一点,几人的心就一直往下沉。 就在这时,雷强突然起身:「王妃,给我五百人,我去堵截他们!」 雷强是个直爽性子,从来也不含糊,一听这事当然忍不了,立即便表明愿意出兵堵截鲜卑军。 「胡闹,」邹凯难得沉了脸,「你出去,外面、外面是鲜卑一万大军!」 他一着急,话就更说不利索了。 他们这一帮人,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雷强知道他在兵法上的见地比自己高深许多,却也据理力争:「凯哥,我真的不是一时冲动,你看鲜卑他们这么多大军压在这,又要持续攻城,估计不会调拨太多兵力操办粮草事宜,五百人不多不少,正正好。」 他见邹凯还想反驳自己,便咧嘴一笑:「我就带五百人出去,能堵住他们最好,把他们都悄无声息杀了就干净利落,若是堵不到,也能看下百姓的近况,就怕他们在战乱时日子艰难。」 这一番话说下来,邹凯还真是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 颜青画见雷强一脸坚持,同两位相爷对视一眼,心里也有了底,她说道:「雷将军说的在理,原本我同两位相爷也是打算派一队前锋营拦截鲜卑的粮草兵,既然雷将军正巧赶回,又是咱们越军的主帅之一,这个任务落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 邹凯这才不再坚持,扭头看向雷强:「不许鲁莽。」 「小雷将军的能力我们是有目共睹的,邹将军不用太过担心,」颜青画说道,最后却还是说,「只是此行万分危险,雷将军务必想好是否确定要去,也要提前同属下士兵交代清楚,无论此事成或不成,都不会有任何人怪罪于你们。」 越军之中,邹凯作为主帅,他是每日都要出现在城墙上的,而连和掌管整个暗探和军报事由,晚上也都是他领兵防守,没有空闲出城。 如果雷强未曾回来,颜青画也会询问其他将领是否愿意走这一趟,只是他们确实都不如雷强勇猛,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但这一趟出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一旦出去便生死未卜,所以颜青画说得分外严肃,要他好生想清楚再做定论。 v第四十章[08.16] 雷强目光坚定,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天上星空璀璨,明月皎洁,明日又是晴天。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雷强说道。 颜青画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在场几人也都觉得难受,屋子里一下子就沉默下来,一点声音都没了。 雷强见他们情绪不高,不由爽朗一笑:「弄这么沉重做什么!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你们还不相信我跟我那些兵?此行,保准马到功成。」 颜青画扯出一个笑容:「今日晚了,早些休息吧。」 谁都知道此行危险,可也不能放任鲜卑人祸害百姓,雷强说得对,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 这一夜她没怎么睡踏实,次日清晨,却也早早便起来,穿好铠甲就出了王府。 顾瑶兰此去只带了一半红缨军的女兵们,剩下一半就跟在颜青画身边,随她调遣。 琅琊府四个城门,北城门的压力最大,守城也更艰巨,因此他们越军采用轮换制,不会由同一营的人连续守北城,也叫士兵能有喘息之机。 这一日她跟红缨军正好轮换到南城门,上午这边风平浪静,到了下午,了望塔上的士兵率先发现鲜卑军的动作,原来他们竟分了一营的人,过来偷袭南城门。 因着有上一回守城的经验,南城门的士兵们毫不胆怯,他们各个捏紧手中武器,看着鲜卑人的目光是那么的憎恶。 老老实实在自己家中待着不好吗?非要侵略异国,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人,却依旧不放弃。 到底是为什么? 士兵们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道,只要对方来一个,他们杀一个便是了。 只要能把鲜卑士兵拦在琅琊府外,就能保住他们身后的百姓。 不过两刻功夫,两军便又交战在一起。 鲜卑骑兵早就习惯了爬墙梯上城墙,便是琅琊府的城墙巍峨高大,他们也毫不退缩。 颜青画也守住一个牙口,握着唐刀奋力杀敌。 她的身影这些时日一直出现在各个方向的城墙上,百姓们知道她就是越王妃,心里却也更踏实。 就连王妃都身穿铠甲保家卫国,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直至日落时分,这一日的攻防才进入尾声,这一营鲜卑骑兵折损大半在南城门前,却也叫越军不好受。 面对剽悍的鲜卑骑兵,守城军几乎人人都受了伤,就连颜青画的胳膊都中了一刀,下城楼的时候脸色都有些白了。 然而从这一日起,鲜卑军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他们经常分兵进攻其他城墙,令越军抵抗越发艰难起来。 就在封城的第三日清晨,雷强领着手下五百亲兵,威风堂堂站在颜青画和邹凯的面前。 这是颜青画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严肃和认真,这一刻的雷强,才隐约显露出与雷鸣相似的气质。 到底是双生兄弟,怎么可能差距那么大呢。 颜青画叹了口气:「你想好了?你们都想好了?」 雷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大声回答:「是!」 他们声音那么洪亮,一个个朝气蓬勃的,一如初升的朝阳。 颜青画心里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她安静地看着他们,最终说了一声:「你们都是英雄,只望你们马到功成,平安凯旋。」 雷强冲她行了个军礼,咧嘴一笑:「王妃放心。」 说罢,他们带上准备充足的粮草药物和武器,一路策马出了城。 颜青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堵:「只愿将来和平。」 雷强走了之后,就杳无音信了。因为战乱,连和那边的暗探回传消息非常艰难,经常时断时有的,琅琊府中却也无暇再去担忧他了,鲜卑显然有些着急,这几日攻势越发勇猛,甚至他们已经全然不顾士兵死伤,只为能迅速攻入琅琊府中。 直至第十二日深夜,颜青画刚从军营忙完,回到家中,却见两位相爷都在等她。 「可是有什么大事?」颜青画说道。 叶向北看了一眼侯儒,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不由沉声道:「这几日我跟侯相一直在做伤亡士兵的统计,交战至今十二日,我方共阵亡士兵一千六百七十八人,重伤三百零九人,轻伤两千一百二十二人,从溪岭各处调集来的士兵,陆续抵达琅琊府,共计两千一百三十人。」 这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颜青画有时候都觉得十分恍惚,他总觉的早晨跟自己打过招呼的年轻士兵,到了晚上就不见了,或许是她已经记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她确实时刻处在担忧之中。 颜青画太过紧张,可战事已经紧迫到如今这个局面,整个琅琊府都要看她一人,她必须要挺直腰背立在那,丝毫不能退缩。 她知道自己面色不好,苍白又灰暗,可琅琊府中人人皆是如此,战争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叫他们看不见明日的晴天。 「鲜卑那的伤亡情况,可有观察一二?」颜青画捏了捏眉心,问道。 这些时日侯儒一直在忙政事,叶向北到底年轻,跟着在城墙上观察过几次敌方动向,他说道:「鲜卑的伤亡不比我们少,粗略估算,敌方至少阵亡超过两千人,重伤不可计数,且按这几日他们情况来看,对方的粮草应当不甚乐观。」 攻到底比守要难,为了这一日,琅琊府的所有城墙和城门都加固过,再加上越国训练有素的步兵与弓兵和完备的守城机制,成功让鲜卑骑兵失去最强大的战力。 一旦鲜卑的药品、粮草跟不上,他们就很容易内部崩塌,战力一日不如一日。 只要能熬过最艰难的这一段日子,等援军回转,战况马上就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颜青画略松了口气:「希望小雷将军那能顺利。」 而雷强这边,确实也还算胜利,他们一路隐藏踪迹,靠着各村镇百姓提供的线索,最终在四日后找到了鲜卑粮草军的动向。 这一队人也是五百人数,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不过因为时间紧急,他们目前只抢了粮草没来得及伤及太多百姓,这也让雷强心里好受许多。 第五日,他们早早埋伏在小林镇南郊,成功拦截到了由宇文鸪率领的粮草兵,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越国士兵看着他们身后辆车上堆积如山的粮食,各个红了眼睛。 v第四十一章[08.22] 这些可恶的蛮子,不仅入侵他们的国家,杀他们的子民,还抢夺他们的粮食,使得百姓无以为继,因此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就想着绝对不能输。 雷强高高挥起弯刀,直直指向宇文鸪,沉声道:「兄弟们,杀光他们!」 一瞬间,杀声震天。 宇文鸪冷哼一声,挥刀上前:「就凭你们?」 他并不是自傲,以鲜卑骑兵的能力,在人数对等着下,他们是从来没输给过中原人的。 雷强已经窜到他的面前:「就凭我们!」 他待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直面鲜卑铁骑。 在他身后,没有一个人胆怯。 这一场游击战,就在突然之间开打了。 越国的骑兵虽然不如鲜卑骑兵孔武有力,却更灵活,辗转腾挪之间丝毫不留空袭,根本不给敌人下死手的机会。 两方交战数十个来回,依旧没什么结果。 雷强也与宇文鸪缠斗在一起,他也是马背上讨生活多年的,跟随荣桀南征北战,这一交手也是毫不逊色于鲜卑人,实在令宇文鸪颇为惊讶。 这一场战争是异常冷酷的,双方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就为了让对方永远留在这,最后好让自己赢得这场站成的胜利。 他们从日出一直打到日上中天,厮杀的人数便开始一点点减少,五个、十个、二十、三十……数不清的士兵倒了下来,永远闭上了眼睛。 一直到金乌西落,天色将暗,倒了一地阵亡士兵的战场上,还剩下零星几十个人。 这其中,就有雷强和宇文鸪。 他们两个人满身血迹,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却还强撑着不肯倒下。 此时,战场上除了宇文鸪,只剩不到十个鲜卑士兵了。 雷强吐出一口鲜血,冲宇文鸪挑衅道:「怎么样,就凭我们!」 宇文鸪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的双眸依旧如草原上的猎狗,狠狠盯着眼前的猎物:「你找死!」 他大喊一声,猛地扑向雷强,而雷强这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弯刀往前划过一道圆弧,周围的士兵只看他们两个身上爆出刺目的鲜血,两个人就维持着靠在一起的姿势,慢慢一起倒在地上。 「将军!」只听越军大声嘶吼着,他们仿佛被刺激了一般,干脆利落地杀光了最后的几个鲜卑军,纷纷往雷强扑去。 只见宇文鸪手中的长刀没入雷强的左肩,而雷强手中的弯刀已经割破宇文鸪的喉咙,叫他再也不能欺凌越国百姓了。 雷强到在那,好半天都没动静,仅剩的一个总旗抖着手往雷强鼻尖探,却被他一把挥开,笑嘻嘻说道:「老子可没这么容易死。」 几个急红了眼的年轻士兵顿时收起眼泪,受伤最轻的那个七手八脚帮他包扎好伤口,跟其他人一起扛起他:「将军,我们回去?」 雷强捂着胸口,脸色灰白:「回,我们这样,也没什么用了。」 「对了,把粮车托付给镇使,让他挨家挨户还给百姓。」 小兵见他有说有笑的,便把他扶到马背上,小心翼翼陪在他身边,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栽下马。 他们出来几日,一直搜寻鲜卑兵的身影,耽搁了不少时间,回去因为人手不足又受伤颇重,只得走的越发小心,耽搁了一日才回到琅琊府南郊。 而此时,雷强的脸色已经苍白一片,他左肩受伤颇重,且高烧不退,只能强撑着骑马往回赶。 这会儿离琅琊府已经很近了,南城了望塔上的哨兵已经看清了他们的身影,看到小兵老远挥舞的幡旗,哨兵正想传令下去打开侧门放己方士兵进入。 然而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雷强脸色一变,他往西边望去。 那里,一片深黑的肃杀之色。 也不知鲜卑兵是否发现粮草军已经全部阵亡,这一日赶的不早不晚,恰好是雷强他们回到琅琊府门前时,堵了个正着。 面对着鲜卑两营骑兵,他们这三十几个残兵脆弱如同蝼蚁,根本一点战力都无。 了望塔上的哨兵显然已经发现了雷强的险境,他急的接连变换号令旗的动作,就为了让守城军迅速反应。 然而此时,守南城的恰好是邹凯。 当他看到鲜卑大军的身影时,狠狠闭上双眼。 旁边的副将一脸纠结,他低声说:「将军……」 邹凯深吸几口气,却没有说话。 外面是过命交情的兄弟,而城里,却都是跟随他们一路走来的士兵。 这一刻,没人比他再挣扎了。 是出城迎战营救兄弟,还是依旧守城保护士兵,他面临了人生中最难的一个抉择。 虽然他知道,即使他们即刻调兵出城也来不及,却依旧动心了。 然而就在这时,鲜卑大军仿佛看到了雷强他们的身影,里面分出一旗五十人,策马往雷强他们所在位置奔来。 鲜卑动作太快了,只一瞬间就攻到眼前。 雷强使劲抹掉脸上的血污,他迅速吩咐身边的小兵:「打旗,告诉哨兵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不要开城门。」 跟在他后面三十几个弟兄,各个脸色苍白,满身伤痕,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 他们此番出来,就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能大胜鲜卑的粮草兵,把它们一窝端掉,已经算是这辈子最值得荣耀的事了。 参军入伍,保家卫国,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v第四十二章[08.22] 将士死在战场上,是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邹凯仅仅攥着手里的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作为大越的大将军,他不能感情用事,一切的命令都要以保住越国作为前提。 就在这时,哨兵突然跑下了望塔,冲邹凯奔来。 「将军……小雷将军给了最后的消息……」 邹凯听完,狠狠闭上了眼睛。 他挥了挥手,叫来哨兵:「你去打旗,告诉他,他们都是英雄。」 这是幡旗里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只要旗子在空中划过笔直的十字,就是在同对方做最后的道别。 哨兵哽咽了一声,却没有多话,立即往了望塔敢去。 与此同时,雷强领着仅剩的三十几个弟兄们,昂首挺胸迎接了鲜卑的那一旗先锋。 「来吧!」他大声一喊,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刹那间,血溅大地。 这三十个几个弟兄早就是强弩之末,身受重伤,然而这一刻他们身上却仿佛度上一层金色,各个都似战神下凡,英武无比。 一个接一个的越国士兵倒在地上,迎接他们的是城墙上越国士兵的怒吼声和鲜卑士兵的嘲弄声。 在这一片嘈杂的声音里,他们眼中的幡起划过漂亮的十字。 你们都是英雄。 是啊,我们都是英雄。 雷强身上的伤口不停淌着血,他却丝毫不在意了,整个人就如不可阻挡的尖刀,来一个砍一个,见两个杀一双,黑色的人群之中,只有他一个血红身影,是那么的耀眼。 邹凯看得心痛欲裂,他死死趴在城墙上,努力在人群中找寻自己的弟兄。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难过了,他宁愿城下的那个人是他,也不愿意就在这干看着。 终于,雷强大吼一声,暴起杀了挡在他身前的那个鲜卑士兵,然后整个人仿佛凋零的落叶,噗通一声散落在地上。 鲜红的血在他身下绽放开悲伤的花,雷强渐渐失去活力的眼眸看着了望塔上不停动作的幡旗,嘴角最终抿起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未曾做完。 王上要他告诉王妃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说。 「等我回来。」只听他最后呢喃了一句,彻底闭上双眼。 鲜卑入侵越国第十三日,左将军雷强战死,其麾下五百零三名先锋骑兵全部殉国。 邹凯一拳头砸在城墙上,他目眦尽裂,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直至鲜卑士兵近到弓兵射箭范围,他才深吸口气:「准备,放箭!」 齐齐飞出的箭矢闪着寒光,那是箭矢似带着越国士兵的满腔怒火,一个一个直冲鲜卑士兵面门而去。 这一日的攻城战,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开始了。 或许是久等不到粮草,也或许是鲜卑人因阵前杀人而气焰高涨,今日的进攻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猛烈许多,可即便是如此,越国士兵却也越挫越勇,他们仿佛都被激出来用不断绝的斗志来,一个个顽强至极,激战一整日也依旧没有一人退缩。 邹凯也一如既往在阵前作战,他沉着脸,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可他手中的刀却异常锋利,在他的刀下,任何一个鲜卑士兵都无法登上城墙,纷纷哀嚎着落到地面。 邹凯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滑到南郊去,那里躺着他熟悉的弟兄们,明明已经走到家门口,却就差那么几步便进不来了。 就在他一愣什的片刻间,对面的鲜卑士兵便一跃而入,凶狠地冲他厮杀过来。 「将军!」副将就在他身边,忙唤他一声。 邹凯紧紧抿着嘴唇,他一脚往对方胸膛踹了过去,由于用的力气太大,在对方不可思议的目光里,他整个人都纵深飞了出去,再次摔落在城墙之外。 副将又喊了一声:「将军!」 邹凯沉声回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不,不是!」副将遥遥指向远方,「将军,援军到了!」 邹凯一惊,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望南方望去。 只见遥远的天的尽头,一队青蓝色的身影闪现而出,随着他们的身影,地面上蒸腾起的烟尘朦胧了天与地的边界,邹凯只觉得眼中模糊一片。 「他们回来了!」 副将手中动作不停,惊喜地问:「真的?」 邹凯点了点头,他终于缓了缓脸色:「王上回来了。」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随着那道身影的出现,响亮的军号声响起。 荣桀终于赶回来了! 荣桀此番赶回,已经竭尽所能。 路上他们遇到从云州调集过来的一千骑兵,两队并做一队,共一千五百人。经彻夜奔驰,终于在第十三日傍晚赶到琅琊府外。 然而,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一路北行,自然是从南郊回城,刚一奔至城门前十里处,前方斥候就看见零星几十具尸骨遗留在地上,鲜血满地,战况相当惨烈。 v第四十三章[08.22] 看服色,死伤多半是他们大越的士兵。 斥候机敏地上前查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心中一梗,脸色顿时青白一片。 「报,前方早先发生战事,我越军三十九名士兵战死,其中……包括将军一人。」 荣桀脸色陡然一沉:「是谁?」 斥候只觉得喉咙干涩,他艰难地说:「是……小雷将军。」 荣桀只觉得耳中嗡鸣一片,甚至听不清斥候的话语,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谁?」 斥候沉声说道:「是,左将军雷强。」 「什么!」荣桀还未来得及说话,跟在他身边的雷鸣当即红了眼睛。 他们这个位置,已经能远远看见南城门前激烈的攻防战,只是未曾想到,雷强居然死在了这里。 「你是不是看错了!」雷鸣两三步窜到斥候身前,一把拎起了他。 斥候被他抓得喘不上气,却依旧说:「属下,没有看错。」 荣桀翻身下马,过来一把架住了雷鸣:「阿鸣,你别急,我们自行过去查看一番,再做定论。」 「对,」雷鸣茫然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王上说得对,我得亲自过去看看。」 「我弟弟怎么会死呢?」 荣桀冲顾瑶兰打了个手势,他又招来雷鸣的副将,两个人一左一右搀扶起他,往那一片修罗场走去。 越近,血腥味越浓。 这一片范围并不大,也不过四十几人的阵仗,可躺在地上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新伤压旧伤,看起来无比惨烈。 外围是几个越国的士兵,他们虽然已经永远闭上眼睛,手里的刀却紧紧攥着,至死都没有松开。 越往里看去,战况越是紧张。 只看中心的位置,一个越国将领倒在一群鲜卑士兵中间,他身上伤口很多,导致身下的土地都被染红,悲壮而凄凉。 雷鸣只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弟弟雷强。 「阿强。」他眼睛一红,一下子挣脱开荣桀,扑到了弟弟身上。 雷强半睁着眼睛,他瞳孔里一点神采都没了,脸上是脏兮兮的血痕,平日里的爽朗率真再也看不见,如今的他,死寂一片。 「阿强……哥哥回来了,你跟我说句话吧。」雷鸣眼中的泪奔流而出,一点一滴落到雷强脸上。 他们是一胎双生,从小相伴长大,一起挨过父亲的打,也被母亲夸赞过聪明。 后来他们又跟着父亲上了启越山,在乱世里艰难讨生活。便是饥荒那些年,他们也都活了下来,可没想到,熬了这么多年,却在这时候分开了。 这一次的分开,却是天人永隔。 弟弟最后跟他说的话是什么?雷鸣一阵恍惚,他好像都已经忘记了,却又似乎就在眼前。 他记得分开时,他去送行,特地叮嘱他:「回去一定不能鲁莽,要稳重知不知道?」 雷强冲他咧嘴一笑:「知道了哥,我等你回来。」 雷鸣一瞬间声嘶力竭:「你不是说等我回来吗!?」 荣桀眼睛通红通红的,他一把扶住濒临崩溃的雷鸣:「阿鸣,叫后勤兵先把弟兄们收殓吧。」 雷鸣渐渐收了声,他无声无息流了一会儿泪,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鲜卑军。 「王上,」雷鸣声音嘶哑,「我请求,领兵冲锋。」 看如今琅琊府的情势,必定已经封城防守,可雷鸣现在恨意难消,唯一想到的就是杀光敌人,叫鲜卑军有来无回。 荣桀刚才就已经估算过敌我形式了,鲜卑今日应该派了两个营的人袭击南城,因为是攻城,大半骑兵都未骑马,这样不仅能保留马匹,还能节省粮草,也算是一举两得。 不过,虽然鲜卑人数占优,可他们这边却都是骑兵,虽然说已经急行军几日,可人人心里都憋着火,对鲜卑人的恨压过了身上的疲劳,便是没有雷强这一庄悲剧,估计将领们也会想直接冲锋上去,同鲜卑人厮杀在一处。 荣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见将领们都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由沉声道:「好!我们便去会一会闻名遐迩的鲜卑骑兵。」 他紧紧攥着雷鸣的胳膊:「不过,阿鸣,你一定要振作,哪怕是为了阿强,你也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雷鸣一把抹干净脸上的眼泪,他红着眼睛说道:「我明白,王上,我同你保证。」 荣桀点了点头,他站起身体,拉着雷鸣一起翻身上马:「鲜卑恶徒就在眼前,儿郎们,愿不愿意随我拼杀一场?」 将领们皆道:「愿意!」 荣桀冲号兵挥了挥手,号兵便吹奏起进攻的号子,那声音轻快奋进,一下子飘到很远,叫城墙上的越军和城外的鲜卑军都听得清清楚楚。 「随我杀!」荣桀挥舞起跟随自己多年的长戟,怒吼着往前冲去。 前方,是刚刚回过神来的鲜卑军。 一边是攻城多日多有伤病的鲜卑军,一边是连日赶路疲惫却心怀愤怒的越军,两方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战在一起,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荣桀丝毫不顾自己王上的身份,他跟越军的所有将领一样,勇猛地厮杀在阵前,一点都不退缩。 一时间,战场上杀声震天,而城墙之上,邹凯眼中满是激动。 他同副将对视一眼,让后勤兵先把重伤士兵搀扶下去医治,又更换了一批新的弓兵:「你们要做的,便是见缝插针,能射下一个鲜卑军便射下一个,听清楚了吗!」 弓兵便异口同声道:「属下听令!」 v第四十四章[08.22] 邹凯对副将说:「打旗,调五百骑兵过来,我们出城。」 副将略有迟疑:「刚王上的令旗兵已经示意,要求我们不要出城。」 此时,不仅南城有战事,正面迎敌的北城也在迎战,他们城中的士兵大多受了伤,一小部分已经上不了战场,剩下的都在努力支撑,人手实在不足。 荣桀刚才看到雷强的遗骨,便猜到城中情况,是以才如此下令。 邹凯却摇了摇头:「调集伤势最轻的,能有多少就要多少。」 「这是我们最后是否能取胜的关键!」邹凯沉声道。 副将心头一震。 终于不再结巴的邹将军令他十分陌生,却也让他觉得分外可靠,他下意识点了点头:「诺!」 最终,邹凯只集结四百一十三人,却义无反顾冲杀出去。 这一整天,他憋的太难受了。 雷强的身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如果再不出城迎战,他怕自己把自己憋死。 这一趟出城,他虽然有私心想给雷强报仇,却也并不糊涂。 他们这边将近两千骑兵对上对方一千六七百的步兵,虽不说处于绝对胜利,却也至少能灭掉对方一多半的战力,甚至可以趁北边正在交战,鲜卑军分身乏术,能全灭对方也说不定。 此番跟他出城的士兵大多亲眼所见早上一情一景,心里也都很憋屈,一从偏门迅速奔出,便狠狠杀入战局。 地上的战事太过惨烈,金乌悄悄躲进云层里,小心翼翼往家中赶去。 天色越来越暗,琅琊府城墙上燃起烽火,照亮了城下残酷的修罗场。 厮杀依旧在持续。 虽然鲜卑军由骑兵变为步兵,却依旧彪悍无比,而越军也憋着一口气,杀的异常勇猛。这一场,是鲜卑入侵以来同越军交战最激烈的一次。 且不仅激烈,战时也非常短暂。 从日落时分交手在一起,到越军大获全胜,不过一个时辰。 而此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正是一日里最昏黄的时候。 金乌未落,明月未升,日夜交替,轮转始终。 随着鲜卑将领怒吼一声摔下马背,这一场厮杀终于结束了。 以步兵抗击越军骑兵实在太过吃力,最终以越军围杀鲜卑一千零七十三人,俘虏六百三十一人为结局,终于完成了鲜卑入侵越国以来的第二次胜利。 而越军这边,也阵亡士兵四百零五人。 哪怕是胜利,也是以死亡为代价的。 战事结束之后,雷鸣拖着受伤的左腿,一瘸一拐来到弟弟身边,他轻轻握住弟弟冰冷的手:「哥哥回来了,我们回家吧。」 荣桀跟在他身后,扭头抹了一把脸。 他脸上湿漉漉的,血水混着泪水,心里头的苦闷不会比雷鸣少。 封城十日之后,琅琊府南城门首次打开。 颜青画骑着马,一路奔到荣桀身边,她弯下身来,轻轻抚摸他的脸。 「都回家吧。」 她轻声说。 鲜卑入侵越国第十三日,左将军雷强战死,越王回朝,战况扭转。 第十三日,太阳,照常升起。 虽说荣桀回来了,但是雷强的阵亡还是让大家情绪十分低落,等晚上忙完军中事,众人也都累了,荣桀却还是叫大家都坐下来,谈了几句。 雷鸣本来并不想留下,荣桀硬拉着不让他走。 此时夜已深,军营里十分安静,只有巡逻士兵偶尔经过,能听到些许脚步声。 荣桀看着他们,在座所有人都都受了伤,这小半个月仗打下来,人人脸色都不好,也都清减许多,战争是最残酷而残忍的了。 「我知道,大家都在为阿强的事情伤心,」荣桀低声说道,「我也很难过,我心里的痛不会比阿鸣少。」 雷鸣的肩膀抖了抖,他低下头去,安静又悲伤。 邹凯这么大个的汉子,突然哭出声来:「都怪我,我当时应当出城的。」 荣桀还没来得及说话,雷鸣却抬头瞪了他一眼。 「你闭嘴!」雷鸣声音低哑,眼睛通红,看起来并不十分精神。 「阿强为国捐躯,他死得其所,是不折不扣的大英雄!」雷鸣喊道,「如果你出城,不仅要跟着丧命,还会拖累他,你的做法是对的。」 邹凯把脸埋进手心里,哭得说不出话。 雷鸣眼中已经流不出泪了,他只是说:「我弟弟,从来……从来都是大英雄。」 颜青画低头抹了抹眼泪,她心里的难过实在无法言说。 她低声说:「当时是我同意她出兵的,都是我的错。」 雷鸣却被她这句话刺激到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算我求求你们,不要再在这里道歉了!我说过,我弟弟做了一个军人应当做的事,跟你们,跟咱们大越的任何人都无关。」 v第四十五章[08.22] 作为兄弟二人里的兄长,他从来都是成熟稳重的,也正因为有他在,雷强才会那么活泼开朗,一路笑嘻嘻长大。 可也正是因为他是哥哥,他才更了解自己的弟弟。 在场几人都被他镇住了,他们都知道现在的雷鸣有多悲痛,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才更敬佩他此刻的清醒。 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胡乱猜忌,他依旧是那个他,从来没变过。 「唯一要怪的,只有妄图占领中原,侵犯我国的鲜卑。」雷鸣最后说了一句。 他仿佛经历一场噩梦,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最终力竭坐回椅子上,不再言语。 荣桀原本还想开导他几句,却发现事到临头,所有语言都那么苍白,他不是那个人,根本无法用语言安慰他半分。 见在座几人都略清醒了些,他才说道:「阿鸣说得好,阿强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将领,我们应当以他为荣,并为了他,为了跟他一样的万千士兵们,我们应当竭尽所能,保护他们拼死都要保护的一切。」 荣桀的这句话掷地有声,成功的打醒了其他几人。 邹凯率先答道:「好!我们努力,干死这帮蛮子。」 荣桀点点头,继续说道:「回来路上接到宁河那边的消息,宁河的一千骑兵会在明日抵达,而宁河、云州两地步兵回晚三日到,届时,我们就可以出城迎战了。」 经过今日一战,鲜卑兵力应当不足五千,而他们这边的援军却源源不断,当人数占优之后,他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反攻。 为了这一日,他们忍了太久,付出太多,誓死也要叫鲜卑有来无回。 次日清晨,当鲜卑主帅慕容愉率军前往北门准备攻城时,却发现不知何时,越军骑兵已经等在那里。 看着整齐的三千骑兵,慕容愉面色相当深沉。 副将跟在一边,皱眉说道:「将军,宇文鸪失去联系,粮草至今未到,将军您看……」 慕容愉说道:「再派一队人,务必要加紧劫掠粮草。」 副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他们现在情况不是很乐观,越军的骑兵早就针对鲜卑骑兵训练过,他们手上的功夫比当年的陈国先锋营要硬得多,不仅武器精良,而且训练有素,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加上最近攻城太急,他们鲜卑士兵死伤惨重,如今能上战场的已经不及五千人,甚至这里面大半都是新伤加旧伤,已经几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可这话他却说不出口。 如果他们不应战,不主动出击,等着他们的,就是越军锋利的长刀。 打了这么多年仗,鲜卑各部死了那么多人,如果就这样惨败回去,别说是慕容愉,就是他都无颜面见族中亲人,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作为鲜卑人,他们骨子里就刻着不赢就是死的信念,他们不会屈服,也不肯屈服。 所以,时到今日,不过就是同越军厮杀一场,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拼了,就是要拼尽全力,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慕容愉高高举起手中的刀,怒吼一声:「杀!」 对面,荣桀策马奔来,杀气腾腾。 两军很快便厮杀在一起,荣桀也直接迎上慕容愉,一戟挥掉慕容愉的长刀:「慕容将军,我来会会你。」 慕容愉眯起眼睛看他,一开始有些迟疑,最后同他过手数十着都找不到破绽,这才确认对方的身份。 「你是越王?」 荣桀大声笑笑:「正是本王。」 慕容愉生硬地说:「那我还真是,荣幸之至。」 一国之主亲自率军上战场,他可不是荣幸之至吗? 两个人耗不胆怯,甚至不用身后亲兵防护,就那么义无反顾地杀在一起,越杀越豪迈。 一直到日上中天,双方都吹响休战号角,两个人还斗的难舍难分,胜负未分。 同鲜卑作战,根本不用安排什么队形,无论如何防备,都会被对方把队形冲散,午歇时荣桀跟几位心腹说:「务必要供得上铠甲和武器,鲜卑人力气大,这里地势平坦,只有正面应战才是正途。」 今日雷鸣也上了战场,他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此时正坐在那擦拭长刀上的血迹。 「以杀止杀,是鲜卑人的信念,我们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吧。」 越,安盛元年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 从这一日起,越都城琅琊府结束封城,全军出击鲜卑骑兵,拉开长达一个月的激战序幕。 一月之后,鲜卑营地。 这里已经空空荡荡,除了重伤哀嚎的士兵,和少数能上战场的轻伤兵,剩下的大多已经阵亡。 慕容愉正坐在自己的大帐里,他身上受了不少的伤,因为缺少药物,又得不到休息,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的副将们早就阵亡,如今手下只剩两个百夫长还在。 「将军,军粮只剩三日的了。」 因为派出去的粮草兵都被越军拦截,并且几乎有去无回,所以他们的粮草日渐匮乏,不过随着战况激烈,他们的士兵伤亡惨重,就连战马也大多阵亡,粮草便勉强支撑到了今日。 然而,却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慕容愉沉着脸坐在那,他叫军医去给士兵们上药,自己勉强处理了一下手臂上的砍伤。 「我知道了。」他应了一句。 百夫长见他面色不好,也没继续说什么。 v第四十六章[08.28] 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已经走到了最后,无论想什么法子,都无力回天了。 慕容愉给自己随便上了点药,便一把握住身边的长刀。 帐篷外,金乌高悬,又到了新的一日。 他踉跄地站起身来,略有些坡地走出大帐,士兵们已经集结,准备出战了。 士兵们精神并不算特别好,他们大多受了伤,不过却无人求到他面前,因为求他还不如死在战场上,起码会死的有尊严一点。 慕容愉翻身上马,沉声道:「出征!」 这一日,荣桀依旧领兵阵前。 他虽然也受了不少伤,但琅琊府中有医有药,他看上去比慕容愉要康健的得多,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同他一样,大越士兵各个都精神极了,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号角,就差吹响的那一刻了。 慕容愉沉着脸,策马往前奔去。 荣桀也迎了上去,来回交锋这么多日夜,两个人对对方的招式烂熟于心,现在就看谁先露出破绽了。 两个人一瞬间就交手数十个来回,正当荣桀以为这一日还会一如既往的时候,慕容愉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彻底激起了荣桀的杀意。 慕容愉的右手早就受了伤,那还是他砍的,他心里一直记得。 正因为如此,慕容愉的这个破绽他才能这么快便注意到。 荣桀丝毫不给他恢复的机会,紧紧捏住长戟,狠狠向慕容愉的右臂刺去,慕容愉往后一闪,手上却不如往日利落,也不过就慢了那么一瞬间,长戟便直直插入他的右臂。 一瞬间,血流如注。 钻心的疼奔腾在他四肢百骸,慕容愉大吼一声,就算此时,他都能右手往怀里一收,摆脱了荣桀尖锐的长戟。 然而荣桀却攻势更急,长戟在阳光下闪着华彩,闪花了慕容愉的眼睛。 不过转瞬功夫,那长戟就仿佛一条灵活的毒蛇,直直扎进他的胸膛里。 慕容愉只觉得剧烈的疼痛席卷他的神志,他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鲜红的血从他口中喷出,溅湿他胸前的军服。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荣桀对他说的。 荣桀说:「慕容将军,永别。」 「噗通」一声,慕容愉一头栽倒在地上,永远地闭上双眼。 这一日,是越安盛元年八月十五,是中原人的中秋佳节。 鲜卑主帅慕容愉,同越王荣桀厮杀在琅琊府城门前。 他毫不退缩,抵死不投降,最终死在马背上。 在他死之后,鲜卑军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不过当日深夜便败于越军,最终被俘虏两千人之众,彻底结束了这场战争。 从陈历天盛五年至越历安盛元年,鲜卑各部入侵中原将近十年之久,这十年,中原各地先后经历大寒、大旱、洪灾与饥荒,又因边关战乱,人口数量锐减。 至天盛十三年,已十不存三。 到了越安盛元年,大越各地实行修生养息之仁政,百姓才略安稳下来。 大越的这一场大胜,彻底击溃了鲜卑入侵中原的狼子野心,也牢牢保住了自汉阳关以南的沃野中原。 至此,天下初太平。 大战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琅琊府里都热闹非凡。 被侵略的阴云散去之后,百姓们才算松了口气,慢慢恢复了往日生活。 越王府中,各文臣武将却依旧忙碌不停,除了要重修琅琊府城,还要做好阵亡士兵的抚恤事宜,且到了八月,各地又要开始农忙,整个越王府里忙的热火朝天,大家也都来不及想别的。 一直到九月末,天气由热转凉,荣桀和颜青画才略清闲下来。 时至今日,除被北陈控制的北蒙和东江,原陈属各省全部归顺越国,如若算上前陈中都,越国便有九省一都,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原大国。 而荣桀和颜青画,依旧没有打算重修琅琊府的越王府。 他们两个人一如既往,人没变,生活也没变。 朝臣们劝了几回,见两位殿下不为所动,这才放弃。 此时,陆安舟已经进入上书房,与叶向北、侯儒一起成为上书房参政,他们三个见朝臣们忙着巴结,却纷纷笑而不语。 对于越国的事,对于两位殿下的想法,他们能猜到七七八八。 琅琊府太小了,这里已经不适合做大越的都城,而北陈依旧盘踞在北蒙和东江,北陈不除,荣桀怎么也不会安坐于朝堂。 除掉北陈,北上中都称帝,才是荣桀最后一个目标。 然而胜利似乎就在眼前,荣桀却一点都不着急。 他稳稳留在琅琊府中,同朝臣们每日参政议政,一条条新政颁布下去,越国从此进入休养生息的新篇章。 十月初,秋耕结束。 荣桀和颜青画早早下了朝,一路往府中行去。 v第四十七章[08.28] 有了三位参政之后,颜青画身上的担子便轻了一些,每日只需审阅做好批条的折子即可,除了有异议的需要另议,政令下达往往迅速快捷,从来不耽搁过夜。 今日下朝早,颜青画心情极好,她笑眯眯走在鹅卵石小路上,手里牵着磨磨蹭蹭的荣桀。 「快点走,好不容易才挤出点时间的。」 颜青画回头瞧了他一眼,脸上笑容更胜。 荣桀抿了抿嘴,这个在外面一向威风凛凛的大男人,此刻却莫名有些委屈。 「福妹,你最近是更美了。」他讨好地说。 颜青画噗地笑出声来:「不许贫嘴!」 荣桀快走两步,一把揽住她的腰。 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颜青画的身子已经康健,就是纤细的腰肢总也圆不起来,瞧着依旧是有些清瘦的。 「我没贫嘴,在我眼里福妹就是美,天底下最漂亮的大美人!」 颜青画被他逗得脸都红了,转身就去捂他的嘴:「你说什么好听的都没用,今日的五十个字还是要背。」 荣桀顿时停在那里,哭丧着一张脸,整个人压到颜青画身上,死赖着不肯动了。 「福妹你好狠的心肠,你不喜欢我了吗?」这么高壮一个汉子,竟撒起娇来。 他比颜青画高那么多,整个人赖在颜青画身上,压的她动弹不得。 索性这会儿院子里没什么下人在,颜青画便也好脾气让他耍赖:「好了好了,叫人看去像什么样子,再说了……」 颜青画窝在他怀里,脸上却悄悄爬上胭脂色。 「再说了,就是因为喜欢你,才要叫你学字的。」 荣桀听在耳中,也是笑弯了眼睛。 因为未来还有更高的目标,所以趁着这些时日还不忙,颜青画便抓着他,十分严厉地要教他认字。 哪怕写的字不好看也不要紧,还有她在,但是认却要一一认得,要不然将来可怎么批改奏折,怎么能君临天下呢? 荣桀叹了口气:「在启越山的时候多好啊。」 是,那会儿他也是大当家,福妹也没抓着他非要习字,现在他们是地位高了,已经成为一国之主,可日子却没有那时候轻松,也没有那会儿自由。 可这是他们奋斗经年才得来的,没有人觉得苦闷,人人都很珍惜。 幸福和和平是那么的珍贵,又怎好辜负时光呢? 「在启越山的时候,我们也没这荣华富贵可享。」 那时候饭都要吃不饱,更不用说别的了。 颜青画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说:「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你就当是为了天下子民,为了叫我以后轻松一些,也要学一学,是不是?」 「我的桀哥哥最好了,最最疼我了,对不对?」 叫自家媳妇这么轻声哄了一哄,荣桀心里是妥贴极了的,难得骗到她这一句桀哥哥,就是今日背一百个大字都赚了。 「是是是,对对对,福妹说得对,桀哥哥最疼你。」 他在她耳边沉声道。 颜青画红了脸,半天没说出别的话来。 见两个人站在湖边,相拥了好一会儿,才手牵手回了家去。 荣桀是极聪明的,这几个月又有媳妇盯着,不好松懈,因此年节时已经能看懂大半折子,甚至那个阅字也写得像模像样,让颜青画更是轻松。 这一年新春,荣桀特地大手笔了一回,批了三千两银子,在除夕夜刚暗下后,放了整整半个时辰的烟花。 琅琊府的百姓们便都守在自家院子里,一家老小一个不缺,认认真真看了安盛元年的这场盛世烟花。 璀璨的花火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也照亮了每个人的心。 荣桀和颜青画站在自家的露台上,抬头望着天。 各式各样的烟花漂亮热闹,它昭示着大越最美好的未来。 颜青画说:「真漂亮,我只记得年幼时在中都瞧过一回,那场景,至今还记得。」 荣桀低头亲了亲她脸蛋,笑着说:「以后,我也在中都给你放烟火,年年都会有。」 颜青画笑着窝在他怀中,满心都是甜蜜。 便是功成名就,称王称帝,他也依旧还是那个疼爱她的夫君。 时至今日,他们身份地位都变了,可一颗真心却一如往昔,从不曾改变。 荣桀寻到她柔软的嘴唇,同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福妹,我深爱你。」他叹息道。 颜青画蓦地红了眼眶,她也回道:「阿桀,我爱你至深。」 天际,花火靡靡,星空璀璨。 安盛二年秋,越军集结两万大军,一路往北,直奔北陈东江新都而去。 荣桀身披铠甲,亲征北陈。 v第四十八章[08.28] 此番出征,其麾下邹凯大将军与雷鸣右将军皆领兵在前,只有红缨将军顾瑶兰留守琅琊府,未随军出征。 十月中旬,大军行至东江,遇北陈先锋营,直接开战。 十月底,越军连败北陈军,一路杀往东江府。 北陈军主力全部留守于东江府,这一仗,越军英勇无比,仅用五日便攻下东江府城,直取北陈皇宫。 东江府,永安宫。 荣桀骑着马,一路往宫中行去。 这里是去岁匆匆改建的布政使司,瞧着还不如琅琊府里的越王府大方,因为府衙窄小,整个皇宫看起来也很逼仄。 前朝还好一些,他们听闻后宫里的妃嫔宫女们全部挤着住在一起,每日都有人受不了狭小的内室,偷偷逃出宫去。 因为这一场仗几乎没怎么耗费他们的精力,是以几位将军们心情都很不错,不过刚进了皇宫,就见一群宫女太监们从后宫逃窜出来,各个吓得不轻。 亲卫上前拦住他们,厉声问:「怎么回事!」 这些宫人们早就吓破了胆子,他们甚至来不及看前方的是谁,便纷纷跪在地上,嚎哭起来。 荣桀皱着眉头,努力听清他们在喊什么。 他只听什么自尽、死了之类的话,顿时沉下脸来。 亲卫也是觉得他们太吵闹,便两句话恐吓住这一群人,指了一个看起来最镇定的问:「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是个阉人,不过年纪大了,倒是没跟着哭闹。 他抬头看了一眼荣桀,竟还规规矩矩冲他行了个大礼,平淡地说:「回官爷话,宫里头的主子们都死了。」 荣桀几人皆是一惊,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就听那阉人继续说道:「原是陛下说大势已去,国朝不保,只刘氏立国两百余年,就这么败坏在他的手上,他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因此,便把皇后及几位妃主们叫到乾坤宫,叫她们一起殉国。」 越国人一听,都是皱了眉头。 这自己不想活就算了,怎么还有逼人自尽的道理。 那老阉人慢条斯理的,也不管别人听了没有,就是非要把这段话说完。 「皇后娘娘自是端庄贵重,便率先抹了脖子,剩下的几位小娘娘不肯走,被陛下用剑送了行。后来嬷嬷又抱来太子殿下,陛下说留下他也只能贬为庶民,只能做亡国奴,便也直接送走了。」 老阉人声音淡淡,却听着叫人心里头发寒。 天盛帝实在狠辣,杀妻灭子的事说干就干,毫不犹豫。 「然后啊,」老阉人轻轻笑了一声,瞧他竟然是有些痛快的,「然后陛下自己也抹了脖子,一群天潢贵胄啊,就那么死在乾坤殿里头了。」 荣桀听罢,也不知要如何感慨,他只沉着脸对亲兵比了个手势,亲兵便迅速进后宫去探查。 荣桀见这一群人吓得面无人色,没有开口,直接策马往后宫行去。 他身后,亲卫道:「行了,陈国没了,你们自行家去吧。」 只听那老阉人笑说:「卖进宫里几十年,哪里还有家?」 后面的话,荣桀也听不到了。 他进了后宫里,只觉得这里破败不堪,明明是初冬时节,可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早就凋零,光秃秃一片。 一个行至末日的王朝,便也不过这个模样。 这次跟着他们队伍一紧进宫的,还有中都皇宫中的老宫人,宫里头这些个主位他们都见过,一看一个准。 等亲兵从那大殿出来,冲荣桀点了点头,那意思却是老阉人说的分毫不差。 荣桀便请几个老宫人进去瞧了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都冲了出来,白着脸说道:「殿下,里面一个不少,南陈的皇帝和皇后都在,就连十一岁的小太子,也……也已经走了。」 天盛帝子嗣艰难,后宫凌乱,早年只有皇后膝下得了个皇子,再没其他一儿半女,难怪老百姓都说,刘氏走到末路,老天爷也不叫他们延续血脉。 荣桀吩咐亲卫长:「速速往朝中去信,命礼部早日起草北陈归降诏书,并于东江择选陵址,安葬刘氏皇族。」 亲卫长领命而去,就在这时,东江的钟楼响起苍凉的钟声。 咚、咚、咚……那是北陈湮灭的丧钟。 荣桀调转马头,往西往去,那里,是曾经的帝京——中都。 「走,我们去帝京。」 安盛二年十二月二十九,荣桀于中都称帝,以国号为越,是为大越。 安盛二年除夕,改称中都为上京,是为大越帝京。 同日,命皇宫为长信,以长安永信为念,愿保大越平安泰和。 元月初一,改元为泰和元年,同日,荣桀册封嫡妻颜青画为皇后,统摄后宫,母仪天下。 至此,天下太平。 皇宫里的生活,同原来在越王府的时候并无太大不同,不过住的地方大了些,用得器物精巧些,伺候的宫人多了些,旁的,似乎还是老样子。 虽说皇帝和皇后有各自的寝宫,不过两个人还是习惯同塌而眠,有时候歇在乾元宫,有时留宿坤和宫,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大概是因为环境变了,两个人的感情却比以往更好了些。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相伴的人最熟悉,这种感觉,实在无法言说。 不过,因为两个人都太忙了,也无暇去再去分心顾忌其他,宫里的日子,便是在忙碌之中飞速流逝。 v第四十九章[08.28] 三月十五这一日,是荣桀的万寿节,也是两人成亲日。 因此荣桀特别把称帝大殿和封后大典定于这一日,无论是否为大吉日,他都不在乎。 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这一日是那么特殊,也那么重要。 三月十四,晚上安置时,颜青画问他:「礼部当时给的批命,你看了没有?」 荣桀忙了一天,又被颜青画抓着狠狠批完了所有奏折,这会儿正困,听了她的话却闭着眼睛笑:「看与不看,有何区别?」 颜青画或许是有些紧张,又或许是太过兴奋,总之她难得话痨一回,竟也有些过分的可爱。 「怎么没区别啦,」她皱了皱眉鼻子,「万一,我说万一……日子不好可怎么办?」 历朝历代继位大殿都是慎之又慎,便是钦天鉴和礼部百般测算,逐日推论,都不敢马虎分毫。 到了荣桀这却有些任意妄为,他似乎毫不在意日子的吉凶,只因为这一日对他来说最为重要,便很任性地选了下来,无论谁说都不肯听。 荣桀笑道:「傻姑娘,这日是我生辰,无论怎么算,都算不出大凶的。」 颜青画关心则乱,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皇帝天命所归,他的生辰自然是极好的,钦天监如果聪明,给的批条一定是大吉,不会有错。 她笑笑,从被子底下找到荣桀的手,轻轻握住了。 「你的生辰,自然是好日子。」 皇帝的万寿日,怎么可能会算出坏日子,因此荣桀看都没看那份卜告,直接朱批定了日子。 荣桀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福妹,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怎么睡啊,她是一点倦意都无。 心里这般想着,颜青画缓缓闭上眼睛,却直接沉浸入无边的美梦里。 荣桀低头看了看她,轻轻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 三月十五这一日,他们夫妻二人早早便醒了,似乎刚睡着没多一会儿,颜青画被叫起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靠在荣桀身上直打哈欠。 「几时了?」 春杏和冬梅都随她入宫,如今都是她身边的大宫女,贴身伺候她起居。 「回娘娘话,寅时初刻了。」答话的是春杏。 荣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福妹醒醒,等忙完今日,晚上随你睡。」 颜青画又打了个哈欠,接过冬梅递过来的帕子,一股脑糊到脸上。 寝殿里除了她们二人,还有一个叫多福的姑姑,是前朝留在宫中的老人,因手脚麻利,精明能干又懂宫中规矩,颜青画特地选中她留在身边掌管宫事。 而跟在荣桀身边的几个大伴也是前朝留余,他们都是进宫多年的老人,宫外早就找不到家人,便是出宫去也无依无靠,荣桀便叫他们都留下来,继续在宫中当差。 不过泰和帝的后宫也只有一位皇后,再无旁的妃嫔,是以,荣桀给各将军大臣家中都分了些人,留了些话少能干的在宫中,倒也图了个清静。 多福姑姑跟荣桀身边的大伴张大伴今日可忙坏了,他们正吩咐手下人准备好今日帝后二人的大礼服,态度十分谨慎。 这衣裳从去岁准备到今日,每人足足准备了三套,就怕到时候出乱子。 「陛下,娘娘,这就得起了,卯时初还得去拜谒太庙,吉时耽误不得。」说话的是多福姑姑。 还困顿在床上的两人顿时清醒过来。 太庙在长信宫外,赶过去最少两刻功夫,他们这边梳妆打扮穿好朝服怎么也得半个时辰,这时间卡的很紧,丝毫松懈不得。 帝后二人这才起身,洗漱之后便坐到妆镜前挽发梳妆。 颜青画今日要戴九龙九凤冠,此冠已逾宫制,荣桀却还是下旨造办。他是独一无二的皇帝,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是礼部也一句废话都不敢说,乖乖按照他的要求来。 这凤冠上龙凤都为金制,口中衔翠珠,冠后有博鬓六扇,华丽而沉重。 一身大礼服为玄黑色,上织翟纹,领、褾、襈、裾皆为红色织金五彩云龙纹。除此之外,还配蔽膝、玉圭、玉革带、组佩等,隆重非常。 颜青画这一身穿在身上,显得肃穆至极,皇后之端方立时尽显。 而荣桀的那身冕服,也是极尽皇帝天子威仪,他身材高大,英武不凡,玄黑冕服庄严而厚重,让人远观便心生臣服。 两人穿好大礼服,出寝殿坐上步辇,一路往太庙行去。 此时,文武百官已等在太庙前殿前,殿前已备好玉帛、牲牷,而殿中也摆好荣氏先族牌位。 离卯时还有两刻时,帝后仪仗抵达太庙乾门之前。 此时乾门已开,正待帝后步行而入。 太庙祭祀,以皇帝祭天地、宗庙为大祀,以册立皇后为告祭,今日两祭并行,规制更上一等。 随着帝后仪仗到达,太常寺卿便亲迎而出,等荣桀和颜青画下了步辇,端正站在乾门之前,他便上前一步,一路往祭坛前走去。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两人挺直腰背,面容肃穆,一步一顿往前殿行去。 大祀看似并不复杂,祭祀起来却丝毫不敢马虎,从供牲牷到焚香唱诵,每一步都严谨仔细,一直到整个大祀礼成,已经天光大亮,金乌早就散着无与伦比的魅力,照耀着大地上万千子民。 辰时正,大祀礼成,帝后二人再三叩拜先祖苍天,祈祷大越国运亨通。 拜谒太庙之后,便要回宫在乾清宫前广场举行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吉时也算的很紧,因此这边大殿一结束,帝后二人坐上步辇就往宫中赶去。 v第五十章[08.28] 倒是文武百官不太着急,他们不用更换礼服,只要准时抵达广场即可。 回去路上,颜青画不得不用手扶着沉重的凤冠。 这凤冠确实华丽漂亮,有着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华贵,可沉却也真的很沉,这般压在身上,时刻提醒她作为一国皇后的责任。 回到宫中之后,两人便在乾清宫偏殿里更换礼服,颜青画还要再补一下妆容,趁着这一会儿,多福姑姑特地取了几块糖糕过来,伺候她匆匆吃了几口:「一会儿殿前要站好长时候,娘娘且先垫垫肚子,省得饿的头晕。」 宫中的任何典礼都是体力活,若是没个好身体,这一天可是撑不下来的。 巳时三刻,吉时转眼便至,荣桀深吸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颜青画,推门大步而出。 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穿着这样一身尽显威严的冕服,让文武百官皆不敢直视其真容。 只听通赞官站在大殿之上,高声唱诵道:「告祭礼成,请登皇帝位。」 荣桀坐上十六抬步辇,由步辇带着他翻越汉白玉台阶,一步步往大殿上行去。 在他身下,雕刻有龙凤祥云的丹陛,在他头顶,是金光璀璨的烈日。 荣桀有一瞬间是有些恍惚的,仿佛昨日他还是启越山上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大当家,转眼之间,他南征北战,受过那么多伤,也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兜兜转转走到今天,不过为了这君临天下的一刻。 这一刻,那么短暂,却又那么漫长。 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忘记这一日的烈日。 在他恍惚之间,步辇来到大殿之前,荣桀被张大伴扶着下了步辇,转身面对朝臣。 下面文武百官站列整齐,皆恭敬垂眸,不言不语。 在他身边,通赞官又高声唱诵道:「高坐龙椅,百官朝拜。」 在这洪亮的嗓音里,荣桀端正地坐到龙椅之上,他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地盯着下首的文武百官瞧看。 大臣们整齐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给这位威名赫赫的新帝磕了一个头。 三叩九拜之后,朝拜礼成。 通赞官又道:「复位。」 百官便利落地站起身来,此时由最年长的阁老侯儒出列,呈上玉宝:「皇帝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 荣桀大手一挥:「天下太平。」 百官再度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礼,口中跟诵道:「天下太平。」 通赞官这时便说:「礼成。」 至此,登基大典算是平安礼成。 一刻之后,颜青画出偏殿,等在汉白玉台阶之前。 通赞官朗声说道:「着封琅琊颜氏为皇后,以立皇后位。」 他话音落下,颜青画便一步一个台阶,往大殿之上行去。 那里,荣桀正等待着她。 乾清宫的汉白玉台阶,一共有三九二十七级,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 颜青画身穿最庄严肃穆的翟衣,头戴金光闪耀的凤冠,一张如花似玉的容颜美丽端方,有着最华美的尊贵。 她微微仰起头,却发现荣桀一直含笑地看着她,这一瞬间,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 这几年的过往从她脑海里一一划过,这里面有苦有甜,一开始是苦的,后来却大多都是甜的。 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日子总是美满而幸福的。 颜青画终于走到大殿之上,她定定立在荣桀身前,冲他绽放了一个美丽至极的笑容。 她是那么美,那么好,那么不可替代。 荣桀心中一颤,他漆黑的眼眸定定看着她,不愿错开一瞬。 通赞官唱诵道:「封皇后位,以金册、金宝为信,主领宫事,母仪天下。」 此时,另外一名通赞官呈上皇后金册和凤玺,颜青画上前接过,端正跪到荣桀身前。 通赞官这才朗声唱诵封后诏书:「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朕之发妻颜氏青画,贞静持躬,毓秀敏佳,崇勋启秀,柔佳天成,着立皇后位,正位中宫,以母仪天下。……聿臻上理,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通赞官读完这里,顿了顿,却继续说了下去:「朕与皇后结发于微末之时,经年坎坷,生死与共,终成大越锦绣江山。而今四海凋敝,百废待兴,朕实不能荣享富贵,以此诏书,言废后宫,诺此生唯皇后一人为妻,至死不渝。」 这一通宣告,实在令百官震撼,也令颜青画心神俱荡。 她猛地抬起头,寻到荣桀那双神采飞扬又温柔缱绻的眼眸。 当年杏花村匆匆一瞥,成就两人锦绣良缘,经年携手,或将谱写大越万世荣华。 颜青画拜了下去:「臣妾,领命。」 通赞官高声说道:「皇后位立,百官朝拜。」 荣桀与颜青画夫妻二人端坐于大殿之前,接受百官三叩九拜之礼。 随着通赞官那一声「嘉礼成」,今日的大典便宣告结束。 夫妻二人望着蔚蓝的天,最终相视一笑。 等待他们的,是大越的太平盛世。 v番外一(1)[09.03] 【番外一】 这几日,颜青画觉得荣桀有些怪。 他不仅非要让她去玉泉山行宫避暑,还以自己忙的过来为由,不叫她看奏折。 若是寻常帝后夫妻,恐怕早就心生嫌隙,只不过他们二人一路扶持至今,感情深厚,颜青画也不是那等偏听偏信之人,对他倒是没有任何猜忌。 只是,荣桀的行为还是有些反常的。 颜青画倒也没当面问他,只是笑着说:「那你不跟我一起去?」 荣桀有点犹豫,他自然是不愿意跟颜青画分开的,不过最近朝中实在有些乱,他如果一起去,这些糟心事还要被她知道。 「朕……我就不去了,宫里头事多,你就去小住一个月,也好散散暑热。」 荣桀小心翼翼说了一句,末了还似怕她生气,讨好地冲她笑了笑。 就凭他这一番做派,颜青画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哪怕是前朝真的出了与她有关的事,他也是雷厉风行处理得干脆利落,便是不好直接用雷霆手腕,他也从来都是自己操心,从不叫她跟着着急半分。 颜青画抬头认真看着他,把他看得脸都红了,才噗地笑出声来:「好好好,我去就是了,不过你要是想我怎么办?」 最近宫里头确实有些炎热,寝宫里哪怕用了冰山,她也总觉得不是很舒坦。 兴许是这段时间太忙了些,去行宫里散散心也是好的。 荣桀一听这话,顿时就有些委屈了,心里把那些大臣骂个了遍,这才觉得痛快一些。 「想你了,我就过去看你!」荣桀偏头在她脸蛋上亲了亲,又摸了摸她的腰。 「最近实在是太热了些,你也用不好膳,」荣桀正色道,「回头我叫太医院的两位院判跟你过去,好生调理调理,可得吃胖一些。」 颜青画点了点头:「我省得的,你不用老是担心我。」 两人定好了出宫避暑的事,不过准备五六日,颜青画的凤驾便浩浩荡荡往玉泉山行去。 颜青画离宫后没几日,早朝时,荣桀总是沉着脸,一副非常不开心的样子。 这位山匪出身的皇帝身上自有一股凶悍之气,不说文臣了,便是年轻些的武将都怕他。只要荣桀沉了脸,早朝时大殿里便会安静得多,很痛快便能提前退朝。 不过这一日还是有人不长眼的。 比如礼部的那位老侍郎,仗着年纪大又是世家出身,很是喜欢说三道四。 原本媳妇走了荣桀就很不痛快,再加上这几日老有大臣上折子管他的事,他就心情更不美了,这会儿见老侍郎主动出列要说话,立即黑了脸:「若无大事,退朝吧。」 其他大臣们不由松了口气。 毕竟陛下还愿意给老侍郎个台阶下,场面总不至于闹的太难看。 这老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年纪越大越不要脸,皇上的事是他能管的吗?再说了他也不看看宫里头那位正主娘娘是什么人,当年人家亲自上阵杀敌的时候,可是英姿飒爽得很。 不说别的,这位陛下肚子里有多少墨水许多大臣都心知肚明,那一本本奏折背地里都是谁批的大家心里都有数,惹她不痛快,那不是狗舔猫鼻子——自讨没趣吗? 结果可倒好,这老东西不仅三番两次上折子激怒陛下,今日甚至连脸色都不会看,竟还敢出来说话。 礼部尚书当即就黑了脸,见陛下马上就要起身退朝,不由拽了拽那老侍郎的衣袖。 可不管用。 礼部尚书眼睁睁看着他甩开自己,又往前踏了一步:「陛下,臣有奏。」 他话音落下,其他大臣顿时打了个哆嗦。 「遭了。」他们不约而同在心里念了一句。 荣桀定定看了他一眼,竟然没有当即发脾气,他道:「说。」 老侍郎顿时得意起来:「陛下,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陛下君临天下,却膝下空悬,实在有违礼法,愧对列祖列宗。」 荣桀抬起头来,没有说话。 老侍郎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太好使,根本没看清荣桀的脸色,还在那夸夸其谈。 「陛下后宫空虚,只皇后娘娘一人,如何能延续血脉,继承国祚?」 「哦,」荣桀淡淡开口,「爱卿以为如何。」 老侍郎更激动了:「臣请陛下务以家国为上,广开后宫,采选妃嫔,以丰后嗣。」 他说完,大殿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几个跟随荣桀一路走来的老臣更是冷汗涔涔,就差没抖起来。 他们可是跟着荣桀一路苦过来的,帝后二人感情如何,就从那封后诏书看,也能叫天下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日荣桀在乾清宫前发的誓言犹在耳中,不过一年光景,又怎么可能忘记呢? 只可惜有的人心是瞎的,一意孤行,鼠目寸光,便是今日被从大殿拖出去,也不冤枉了。 几位阁老都垂眸而立,无一人此时出言。 老侍郎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他满心得意,想着这些大臣们竟怕一个女人,不敢出言劝陛下广开后宫,实在是文人之耻。 瞧他上书没几日,陛下就把娘娘送去避暑,显然也是动了心思的。 他正在那美得不行,大殿之上,龙椅之前,荣桀利落站起身来。 「这位……胡侍郎,」荣桀开口道,「你说的可都是真心之言?」 胡侍郎当即便跪了下来,给荣桀行了大礼:「臣满心热血,愿为大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动听,不过荣桀听罢,却冷笑出声。 「封后大典上,朕金口玉言,此生唯皇后一人,愿执手偕老,不负相思,胡侍郎可见年老耳聋,竟是没听清吗?「 荣桀声音很轻,却很冷,便是酷暑炎夏,也叫大臣们听的心里头发寒。 v番外一(2)[09.03] 他是武将,一路都靠手上的刀打天下,什么人没杀过?什么场面没见过?惹他生气,无异于老虎嘴里拔牙,嫌命太长。 没见几位阁老从来都是帝后夫妻二人说什么是什么吗?人家那才叫有眼色,惹恼这位主子,下场相必不会太好。 荣桀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末了突然怒斥道:「安逸日子过久了,是不是忘了朕是什么人?是不是朕最近太过和蔼,叫你们心大了,竟然妄图管上朕来了?」 他声音里包含着怒意,吓得那侍郎当即跪趴在地上,抖个不停。 荣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压着气说道:「朕家中事便是朕的私事,朕言只同皇后共度余生,便君无戏言,这一辈子都不会更改。无论朕膝下有无子嗣,都与你们,与天下人无关,朕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话,如若有谁再上这等狗屁不通的折子,便自摘顶戴,回家种地去吧。」 他话音刚落,侯儒便利落跪了下来:「陛下喜怒,臣等领命。」 便是阁老都跪了,其他大臣便不约而同跪了下来:「陛下喜怒,臣等领命。」 荣桀低头看了一眼胡侍郎,突然笑了笑:「胡侍郎家中也就两个孩子吧?既然你这么看重子嗣之事,朝廷里的政事便也不好耽搁你,明日便回家,努力生孩子去吧。」 他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剩下满朝文武跪在那没人敢动一下。 等他脚步声消了,侯儒才慢慢悠悠爬起来,跟在他身后的叶向北和陆安舟忙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大人小心些。」 侯儒也不是小岁数人了,他早就跟几位阁臣说过也就这两三年任期,等期满就要回家颐养天年,是以他的话,在阁臣中相当有分量。 等朝臣们都退了下去,胡侍郎还跪在那,一脸的冷汗。 见侯儒这就要走,他忙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侯阁老,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侯儒一愣,随即难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便挥手招来两个年轻的黄门把他架开,自己往后退了好大一步。 「胡……胡先生,陛下的意思是夺你官职,特地恩准你归家养老,陛下仁慈,是你的福气啊。」 他说完,仿佛怕被他缠上一般,匆匆便走了。 留下胡侍郎呆呆立在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嗷的一声哭了出来:「陛下开恩,陛下开嗯呐。」 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的荣桀,回到乾元宫痛痛快快地笑了一会儿,但随即,他一眼扫到书桌上成堆的奏折,顿时又沉了脸。 媳妇走的第六天,想她! 几日之后,玉泉山行宫中,颜青画正在游船上听曲。 随着游船轻摇,一波波凉爽的风吹拂过来,叫颜青画觉得舒服极了。 冬梅正跟在她身边剥瓜子,为了怕她吃多了上火,御膳房特地用秘制的腌料煮的瓜子,然后再晒干水分,吃起来是又香又脆还不油腻,最近颜青画很是爱吃。 春杏正在她身边打扇子,见她一脸惬意,不由笑着说道:「还是这里环境好些,宫里头确实是太过闷热,一会儿午膳时有新鲜的湖鱼,娘娘可要多用一些。」 颜青画点点头,边听曲边打拍子:「好好好,我若是再不好好用膳,你们两个能念叨个没完。」 到底是早先就跟在身边伺候她的,便是多福姑姑都不敢跟颜青画这般说话,宫里也就这两个大宫女有脸面,也能哄的颜青画开心。 不过多福姑姑也不嫉妒,她好好当她的差,娘娘自然要高看她几分。 正巧主仆二人在这打趣,多福姑姑就领着传膳黄门上了船来:「娘娘,该用午膳了。」 颜青画「嗯」了一声,等厅里摆好膳食,这才由春杏扶她起身,往厅里行去。 多福姑姑挨个看了一遍菜色,招呼个小宫人过来试菜:「娘娘,这道鱼羹可是熬了一早上,最最滋补,一会儿还请多少用一些,也好叫御膳房的厨子们涨涨脸。」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颜青画那边就变了脸色,她一下子捂住胸口,皱着眉道:「盆子。」 春杏手忙脚乱取了盆子端在她面前,冬梅急的脸都白了,轻轻帮她拍抚后背。 颜青画终于忍不住,直接便吐了出来。 颜青画这一吐,可谓是惊天动地。 她脸色难看极了,把一整条船的宫人都吓坏了。 冬梅和春杏到底年轻,这些年颜青画身体康健,没怎么生过病,是以她们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围在她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会儿,便显出多福姑姑老资历来了。 她先是吩咐小宫人去请太医,然后立即吩咐冬梅和春杏:「快快扶娘娘躺到榻上去,这小码头离太医院很近,应当一会儿便能到了。」 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打湿了一条手帕,过来帮颜青画擦脸。 等离了那张散着腥气的桌子,颜青画的呼吸便畅快许多,她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半靠在床榻边,轻声说道:「刚才就是闻到味不太舒坦,这会儿就好多了。」 听她这般说,多福姑姑不由心中一动。 这位被陛下重爱有佳的皇后娘娘,想来同陛下已经成亲四五载,身子骨瞧起来也很康健,却就是一直没什么动静。 正宫无嗣,在往常来看是件很要命的事。 且不说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又同皇后娘娘琴瑟和鸣,两人这么久都没有喜事,很难不叫人怀疑起娘娘身体来。 多福姑姑知道宫里头有些小宫人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过陛下倒是能稳得住,从来不会因为这个多说娘娘一句,反而比她还更不在意这些事。 以多福姑姑来看,娘娘的命当真是好。 子嗣都是将来的事,最重要的是自己男人靠得住,任旁人如何说,陛下都从来不曾动摇过。 v番外一(3)[09.03] 刚娘娘那一番反应,她原本以为娘娘是有了喜事,不过想想这一年多光景,娘娘的月事也才晚了十天左右,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是以,她也没急着说些不该说的话,只道:「这船上老是飘来荡去的,可能娘娘还是不大适应,待会儿太医来瞧完,咱们还是去烟波送爽斋用膳吧。」 颜青画颔首道:「你说的是,已经在船上多住了几日,回头还是去园子里安置吧。」 到底这些时候在宫里闷着了,颜青画来了行宫里难得任性一回,上了船就没怎么下地,一直在这上面逍遥自在。 不过,太任性也不好,这不就害了病。 多福姑姑见她脸色好些,让春杏给她打一杯温水来,不叫里面有茶,怕她不耐口。 等一碗温水都吃下去,两位跟来山庄的太医也匆匆赶到,皇后娘娘生病可是大事,加之是闻了午膳的气味才吐的,他们二人更是不敢马虎。 刚一进来就白着脸跪到那行大礼,主子没招呼,根本不敢上前。 多福姑姑便简单说了两句刚才情形,这才道:「还请两位大人仔细着些,娘娘以往胃口都很好。」 跟来的太医一位姓李,一位姓陈,李太医是妇科圣手,而陈太医专精风寒胃火等病症,一听大姑姑这般说,便由陈太医先行上前诊脉。 太医诊脉是相当仔细的,左右手都听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陈太医才沉默地退了下来。整个过程里,他是一眼都不敢瞧皇后娘娘的。 李太医忙抬头看他,见他给自己比了个手势,心中顿时又惊又喜。 只不过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便是如此,面上也是淡淡,一丝一毫都未曾表现出来。 李太医诊脉的时候,陈太医是相当紧张的。 他们都是世代行医,虽他不是妇科专精,也不会诊错滑脉,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又有何脸面在宫里头当太医呢。 如果真的是滑脉,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了。 是以,他现在就一门心思等李太医的结果了。 这两刻功夫,说来很长,也似飞速而过。 等到李太医退了下来,陈太医被多福姑姑点了名,这才回过神来。 他忙抬起头,见皇后娘娘身边几个得意人都盯着自己瞧,顿时汗湿了后背。 多福姑姑又重复一句:「两位大人都诊断完了,便请陈大人先讲讲脉案。」 皇后娘娘身体康健,脉案自然是不怕说的,陈太医悄悄看了李太医一眼,见他给自己比了个手势,心里头顿时有了底气。 他忙调整一下脸上便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些,一个头磕下去,直起身来便回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这是滑脉,您有喜了。」 颜青画却一下子愣在那里,根本没反应过来。 多福姑姑怕她太过高兴有什么闪失,忙让春杏仔细伺候着,她又把目光转向李太医。 颜青画的平安脉常年都是李太医在请,对娘娘身体最是了解,她这么一看,李太医自是十分利落:「臣是十日前请的平安脉,那会娘娘脉沉有力,身体健康平顺,只是因为月份尚浅,滑脉未曾听出。」 他说罢,顿了顿,也跟着行了大礼:「这一回当是滑脉无疑,且听脉音,娘娘身健体康,只头三个月太平过去,便能顺利诞下麟儿,臣先给娘娘道喜了。」 他算是颜青画的近臣,自然比陈太医说得更为详尽。 多福姑姑听李太医道只要过三月便能顺利,自是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倏然红了眼睛,当着外人在,也忍住没哭出来。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随着她一声道喜,一整条船的宫人们便都跪了下来,俱是满脸的喜气。 颜青画这会儿倒是呆了,直到这一声贺喜叫回了她的魂,她才反应过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豆大的眼泪瞬间滑落脸颊,这个跟随陛下打下天下的皇后娘娘,从来都是那么的刚强,这是多福姑姑头回见她哭,也终于明白这些年她心里的苦。 便是她嘴上从来不说,平日里也风轻云淡,但作为一国之母,皇帝陛下的发妻,她自然日日盼着能有个麟儿承恩膝下,也好让陛下后继有人。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盼来了。 颜青画无声无息掉着眼泪,可把冬梅和春杏吓着了,两个人正要上前劝一劝,却不料被多福姑姑拦下来。 她轻声说:「这些娘娘娘不容易,好叫她都哭出来,从此往后便再也没有苦日子了。」 冬梅和春杏对视一眼,也跟着红了眼睛。 皇后娘娘这一哭,倒是吓坏了两位太医,只不过他们可在皇后娘娘跟前说不上什么话,只好跪在那等她哭够再吩咐。 不过颜青画到底不是那柔弱女子,也不过就哭了一小会儿,便心情舒畅起来。 多福姑姑自是体贴,取了温帕子给她净面,这便轻声细语地哄:「娘娘先听听太医如何说,若是稳当了,便派人去给宫里送信,这么大的喜事,陛下一准能高兴。」 颜青画一听要给荣桀说,便勾起唇角,脸色也好看起来:「若是告诉他,陛下兴许没几日就能赶来。」 多福姑姑听了就笑,到底是结发夫妻,感情自是极好。 颜青画收拾好情绪,便问:「两位太医,刚我闻到腥味,只觉得头晕恶心,怕也是孕期的症状?这须得多少时日才能好些?」 李太医往前蹭了蹭,回道:「回禀娘娘,正式如此,待会儿娘娘用午膳,可得挑些清淡的,那些味重不压口的暂且撤了,等娘娘肠胃适应了,再用不迟。」 宫里头这么多太医呢,还能叫娘娘用不好饭?那是自然不可能的,得亏是午膳前诊出来喜脉,一会儿他跟老陈每样菜都要看过一遍,便不会有错了。 颜青画点了点头:「辛苦两位大人了,起来回话吧。我如今身子到底如何?」 v番外一(4)[09.03] 下首两个太医对视一眼,便利落起身,仍是由李太医回的话:「娘娘身子一直康健,只是早年吃过许多苦,身子虚寒的时间有些长了,所以于子嗣上才有些艰难。不过经几年调养,已经无大碍,这一遭娘娘有孕,脉象有力绵长,自是很稳当的。」 作为宫里头的太医,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李太医绝对不敢说这种话。 不过颜青画到底不是什么闺阁千金,平日里也多有走动。再一个,她不仅自己当心自己身体,陛下那边也时刻关照,是以身子自然是一年比一年好的。 如今她已经大好了,这才怀上皇儿,自当没什么大问题的。 皇后娘娘最是稳重,宫里也没什么闲杂人等,是以他才敢打这个包票。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太医也不好糊弄,心里埋怨他几句,也说道:「娘娘这些年保养得当,刚只是有些早孕反应而已,若是症状不显,且也不用用药,食补调理最好。」 他俩这么前后一说,颜青画便彻底放下心来。 她把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只觉得那里软绵绵的,跟平时已经大不相同。 这般想着,她终于露出一个疏朗的笑容:「那就劳烦两位大人了。」 且不说玉泉山行宫里因为娘娘的好事忙成一团,京中长信宫里,荣桀正在发脾气。 立国如今也有两个年头,下面的许多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父母官不作为,苦的自然都是百姓。 荣桀是苦日子过过来的,对这个十分不能容忍,因此在革职查办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之后,他又很严厉地敲打了三品以上的京官。 没成想,却叫他发现这次的事牵连还不小,这才真叫他动了怒。 他把几位阁臣叫到一起,痛痛快快骂了一个时辰,直到中监张平捧着折子进来,他才止住话头。 这时候敢递进来的折子,只能是玉泉山行宫那边的,皇后娘娘的面子,陛下从来都是给的。 荣桀气的脸色发青,张大伴吓得不行,站在一边劝也不敢劝,只得接过折子,小心翼翼捧到荣桀面前。 荣桀匆匆一扫,却顿时瞪大了眼睛,几位阁老忙把自己缩成一团,就怕玉泉山也有什么事,那陛下还不得气到癫狂? 结果,他们等了半天,悄悄抬头一看,却发现陛下愣在那,一脸的傻笑。 这是怎么了? 然而还没等阁臣们询问,荣桀便猛地站起身来,在御书房里不停踱步。 瞧那样子,怕不是已经被气傻了吧? 侯儒顿时觉得自己这个阁老没当好,十分愧疚地给荣桀连磕三个头:「陛下请息怒,此番祸事,皆是臣治下不严,臣愿承担全部罪责。」 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侯儒这些年为大越鞠躬尽瘁,荣桀自是十分清楚的。他如今已是将近知天命的年纪,再过几年便能荣恩致士,完全没必要此时出来应罪。 荣桀这才略清醒一些,他走上前来,亲自把侯儒搀扶起来:「侯阁老切莫太过自责,朕这一番情形,实在是因太过高兴,不知如何表现。」 侯儒顿时愣了。 荣桀对他是十分客气的,对旁人可不是了,其他几个阁臣都没叫起,却听他说了个大篇章。 「刚玉泉山行宫来报,言皇后今日诊出喜脉,已怀有身孕一月有余。」他边说边笑,显然已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话音落下,在场大臣俱是心里一喜。 只要皇帝陛下高兴了,他们就能少挨点骂,若不是皇后娘娘这喜事来的凑巧,今日指不定要怎么办呢。 阿弥陀佛,皇后娘娘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几个阁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不约而同给荣桀行了个大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荣桀便摆了摆手,脸色已经恢复往常:「之后此事便交由侯大人、叶大人、陆大人三位大人主理,务必要把里面的暗司都查清,朕将去玉泉山行宫避暑,以后朝会改由五日一开,每日奏折呈送至行宫即可。」 荣桀和颜青画这一路走到今天十分艰难,两个人好不容易能有孩子,自当是十分珍重的。加之这些时日娘娘不在宫中,陛下就如吃了木炭的火龙,见着一丁点不痛快都要喷火,简直令前后宫中伺候之人都是水深火热。 一听说他要去行宫陪伴娘娘,几位阁臣俱是松了口气,虽说之后几月国事会越发繁重,但不用整日面对暴躁的皇帝陛下,哪怕是点灯熬夜批条子,他们也愿意。 荣桀这边安排完,另一边尚宫局便忙活起来,荣桀去行宫避暑是大事,再加上娘娘有了身孕,尚宫局要给准备的东西便多了起来。 且看陛下的意思,避暑之后应当还要过冬,只怕新春都不会回宫,自然越是要预备齐全,省得陛下久不回宫中,把他们这些人都给忘了。 这么一忙碌,也有十日光景,待到荣桀轰轰烈烈去了行宫,满朝文武才知道官家夫妻这等好事,不由一起嘲笑那胡老侍郎。 偏生他喜欢多事,若是再耐心等上几日,这好好的官也不能丢,弄得个全家没脸,这么大岁数人了,也忒沉不住气。 这一回倒是侯儒仔细,他道自家夫人同皇后娘娘一向交好,对她自是一番真心,乍一听闻皇后娘娘那边有了喜事,在家中就坐不住了,求了陛下的恩典,特地进宫陪伴娘娘身边。 颜青画身边能有个这般利落人,荣桀便更是放心,李素芳自家儿女双全,又对颜青画照顾有加,自是没有比她再合适的人选了。 李素芳又没那么多差事要安排,早早便去了玉泉山行宫,一见了颜青画的面,她倒是哭上了。 「娘娘,你也是苦尽甘来。」 颜青画拉着她坐到身边来,笑着说:「夫人怎么还哭了,这是喜事呢。」 v番外一(5)[09.03] 李素芳自然知道这是喜事,可也正是因为心里头清楚,才更心疼她,眼泪不由流的更凶。 颜青画倒是反过来要哄她,小声劝道:「原本我还有些害怕,如今婶娘来了,我的心才落回肚子里,这便安稳了。」 这一声婶娘,倒是把关系又拉回从前,李素芳低头擦了擦眼泪,终于是冷静下来。 「娘娘只管放心,有我在,保准您跟小殿下都好好的,不会出一点差错。」 颜青画父母俱亡,家中也无亲眷,自打李素芳来了之后,她心情一好,甚至连孕吐的反应都没有,每日顺心又高兴,气色反而越发好起来。 等到两口子时隔一整个月再见面,荣桀才发现她比以前还要光彩照人,一双眼睛顿时就看直了。 因着她身子特殊,荣桀特地下旨不让她到院子门口接驾,不过颜青画这会儿也不好整日躺着,便也没听,一早领着一众宫人来了行宫门口候驾。 说是候驾,宫人们也不能叫她就在那傻等,而是早早布置好宫门处的罩间,叫她进去坐下吃口茶。 等荣桀御驾到行宫之时,颜青画已经一觉醒来,刚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正惬意地做着绣活。 外面人来报,她才起身由多福姑姑给收拾好头面,然后便慢条斯理踱步而出。 荣桀老远就见到她的窈窕身影了,一颗心跳的飞快,等御驾到了跟前,他根本不顾宫人劝阻,跳下车辇便往颜青画身前跑来。 阳光下,颜青画一张脸更柔和几分,散着耀眼的光。 她刚要行礼,便被他一把扶起,嘴里还要说她:「福妹怎么好不听话,非要过来这里等我。」 两人一处的时候,他仍旧习惯用过去旧称,实再也说不惯个朕字。 颜青画笑意更深,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夫妻二人便悠闲地往行宫里行去。 「如今月份还浅,哪里便要那么仔细。」 荣桀自是说不过她,只不过自家福妹可比自己仔细得多,她觉无事,应当便是无事。 等回了寝殿,荣桀小心翼翼扶着她坐下,便凑到身边,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他的胸膛微热,心跳声有力地传进她耳中,颜青画不由又红了眼睛,把头埋进他结实的胸膛里。 「阿桀……」她轻声唤他。 荣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福妹,我在。」 然而颜青画仿佛只是想叫他名字,等他应了,她却不再言语。 等夫妻二人静静抱了好一会儿,颜青画才道:「你高不高兴?」 荣桀咧嘴一笑:「开心极了,你不知道,接到折子之后我笑得像个傻子,侯大人还以为我疯了呢。」 颜青画不由笑出声来。 荣桀把手轻轻环绕在她腰腹间,目光越发温柔:「只要你们母子二人健健康康的,我便别无所求。」 对于这个迟迟而来的孩子,他确实没有太多的追求,只要颜青画能平安生下他,只要母子均安,便是老天爷对他最好的恩赐了。 「福妹,之后要辛苦你了。」荣桀叹了口气。 颜青画就笑了,自打有孕之后,她一直都很爱笑。 心想事成这样的好事落在身上,谁能不高兴呢?她道:「说什么傻话呢。」 荣桀也不说话,只在那笑。 不过怀孕之人倒也是有些多愁善感,刚她还兴高采烈的,转眼便又皱了眉头:「阿桀,若是个女儿……」 她吞吞吐吐,到底没说出来。 于她自己,自然只要是自己的孩子便是最好的,无论男女都是珍宝,只如今他们二人的子嗣关乎江山社稷,太多的责任压在身上,叫她不得不多想一二。 荣桀点了点她额头,笑话她:「傻姑娘。」 颜青画不由有些呆了。 荣桀却是气定神闲:「这偌大的越国,是我同兄弟们一起打下来的,当年死了多少人,咱们吃了多少苦,实在数也数不清。」 「如今天下太平了,咱们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那些个只会说三道四的可没资格说咱们一言半句,再一个,老子打天下是为了什么?若是妻子都护不住,那还做个屁的皇帝。」 颜青画见他越说越激动,心里头自便舒坦了,不由拦了拦:「怎么又开始说浑话。」 荣桀忍不住捏了一下她比以前略圆了一些的脸蛋:「到底是谁在那疑神疑鬼的,便是咱们两个只得一个公主那又怎么样?整个大越都是咱们家的,我便说让女儿做女皇,我看谁敢说个不字。」 这可真是霸道至极。 可他又是个相当强悍的人,满朝文武没人敢惹他,就连御史台都不敢随随便便奏本,何况是其他官员了。 所以,荣桀不说随心所欲,也差不离了。 颜青画倒是没想过让女儿做女皇,不过有荣桀这句话,她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行了,我也是一时感慨,你快去沐浴更衣,这大热天的,好容易来行宫散散心。」 自此,帝后二人便在玉泉山行宫住了下来。 颜青画身体自是不错,最热的夏季过去之后,等她肚子显怀,已经到了秋季。 这个时节的行宫更是舒服,每日夜里睡觉时都有微风吹拂,让她夜夜好眠。 怀胎十月听起来十分漫长,可仿佛转眼之间,便到了颜青画生产之日。 她这几个月紧着活动,也不每日困在宫里坐着,生的时候自然也没那么难,不过疼了几个时辰,最后便顺顺利利生下了两个人的第一个孩子。 产婆抱起一看,顿时喜笑颜开:「恭喜娘娘,是个皇子。」 颜青画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便沉睡过去。 门外,荣桀自己躲进偏殿里,偷偷流了几滴眼泪。 而未来的太子殿下,这会儿正被产婆一巴掌拍到小屁股上,「嗷」的一嗓子哭了起来。 李素芳过来瞧了一眼,笑得合不拢嘴:「可真是个有力气的,瞧这嗓子多洪亮。」 可不……哭得也分外伤心呐。 v番外二(1)[09.03] 【番外二】 作为大越开国帝后的长子,四岁时荣宏渊便被立为太子。 虽说是略早了些,不过帝后这些年便只得这一个麟儿,大皇子看起来也十分聪明伶俐,便没有朝臣上奏反对。 就帝后那脾气,谁又敢说个不字。 于是,荣宏渊就顺理成章地从大皇子变成了太子。 对于他来说,除了称呼变了,其他基本上还同往常一般,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因着年岁还小,他一直住在坤和宫的后殿,日常也由帝后亲自教养,同爹娘便更亲一些。 这一日早晨,荣宏渊早早便醒来了,今日是他的启蒙日,打完早拳之后便要跟父皇一起去前朝读书,再也不能有往日的自在了。 他是个相当聪慧懂事的孩子,知道这个也没闹,依旧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就去了前殿。 为着他,帝后安置在坤和宫的时候更多了些,这一日怕他闹情绪,颜青画特地给安排了丰盛的早膳,就为哄孩子开心。 荣宏渊到的时候,见父母已经起了,便上前行了礼:「儿子给父皇母后请安,早晨吉祥。」 颜青画便过去牵起他的小手,把他领到饭桌边上。 荣桀也跟着出了寝宫,笑着说:「渊儿昨日休息如何?」 一家子坐稳之后,宫人们便开始传膳,荣宏渊老老实实回答:「回父皇话,儿子睡的很足。」 为了怕他小小年纪伤了眼睛,颜青画是不许他晚上看书玩耍的,每日太阳落下便要早睡,再加上宫里头锦衣玉食,小太子虽然年岁还小,可个头却不矮。 他一双眼睛像极了颜青画,又黑又亮,脸盘鼻梁却同荣桀有七八分相似,因为年岁小又添了几分可爱,实在是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十分得天独厚。 荣桀满意地点点头,捏起筷子开始用早膳。 一家子在宫里是自在极了的,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刚吃下一个水晶虾饺,颜青画便叫人上肉糜蛋羹来,亲自端给儿子:「此后日日都要在勤学馆读书了,给你请的太傅和讲师都是大儒,你且要好好听讲,切不可荒废玩闹。」 别人家都是慈父严母,他们家却反了过来,作为皇帝的荣桀反而更温和些,倒是颜青画对他管教极严。虽说才四岁,便也已经学完了启蒙读物,比其他七八岁的孩子还要聪慧。 不过,荣宏渊倒也十分懂事,从来不闹腾这个,父皇母后教他什么便学什么,倒是令人越发喜爱他。 作为帝后唯一的孩子,他若是调皮捣蛋都没人能说他半句不好,便是正因为如此,他平日里若是想玩或者想学些新东西,颜青画也尽量满足他,从来不曾阻拦过。 「儿子知道的,」荣宏渊吃完一小碗蛋羹,仰着笑脸冲母后笑,「母后不用太过操心,儿子定不负父皇母后期待。」 他这么一说,颜青画顿时心软了。 她便看向荣桀:「不若下午的政论课再缩短半个时辰,也好叫渊儿能回宫玩闹。」 虽说她对荣宏渊更严厉些,倒也十分有限,一觉着儿子辛苦就要心疼,每每都是自己先坚持不下去,许多事情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荣桀看了一眼认真用膳的儿子,转头安慰颜青画:「朕也在前朝,有什么都能看顾他,你就少操点心。」 颜青画这才觉得好过些。 低头吃饭的荣宏渊悄悄撇了撇嘴,父皇还是老奸巨猾,这次又失败了。 用完早膳,一家子略坐了一会儿,荣桀就拎着荣宏渊去打拳了,他是在巷子里窜大的,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人也康健硬朗,比之旁人更是高壮几分。 是以对待自己唯一的骨肉,他也按小时候那般来,特地请了长拳师父,陪着他一起做早课。 每日都是半个时辰,分毫不差。 等一节早课做完,也不过刚天亮,朦朦胧胧的日光透过云层照亮京城,沉睡一夜的京城这才苏醒。 荣桀也带着荣宏渊上了步辇,往前朝而去。 他要上朝,儿子要上课,正巧能同行一段时间。 荣桀叫荣宏渊的步辇略往前赶了赶,扭头跟他说道:「侯大人是有大学问的人,虽说还是不如早年圣贤,却也是饱读诗书。」 荣宏渊面容肃穆,听得十分认真。 荣桀便继续道:「前些年他做阁老时,安和殿可是太太平平的,如今他年岁大了荣恩致仕,安和殿可就热闹多了。」 侯儒以前不过就是梧桐镇的师爷,他的学问自然说不上顶好,甚至连当世大儒都算不上。可在朝为官,却并不一定非要有大学问,他能把安和殿那些个刺头调理的服服帖帖,就是难得的本事人。 再加上他懂得急流勇退,不贪恋权势,家中儿女也都稳重大方,就越发显得他有能耐来。 同他一比,陆安舟就略差一筹,到底是年纪轻,还没练就他一身圆滑本领。 钦点他为太子太傅,荣桀和颜青画都是考量许久的。 别看荣宏渊年岁小,却也十分机灵,听闻父亲这般夸奖侯太傅,他心里边更是掂量一番,官场上的门门道道他不懂,却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老头肯定不好惹。 不好惹……就要采用迂回路线了,荣宏渊如是想。 荣桀也知道儿子聪明,不过年纪还小,太深的话他也不说,只又点他:「反正你母后你是知道的,若是功课做不好,叫侯太傅告了状……吃苦头的不光有你,还有朕。」 荣桀盯着儿子,意味深长说了一句。 荣宏渊便羞涩地笑了:「诺,儿臣自当勤学不辍。」 荣桀心里骂一句:这小兔崽子,一看就笑话老子我呢。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再训斥几句,转眼穿过鱼跃门,便到了勤政殿。 荣桀便只匆匆交代一句:「若有大事,便让身边黄门禀报勤政殿。」 荣宏渊规规矩矩下了步辇,给他行了礼,等目送父皇仪仗消失在宫门之后,才又上了步辇。 他身边的上监也姓张,是父皇身边张大伴的养子,这会儿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十分的稳重。 张大宝见太子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凑上前小声说道:「给几位先生准备的礼物都已经备齐,太傅那还要不要再加一等?」 毕竟刚刚皇帝陛下特地嘱咐一句,便叫人不由多想几分。 荣宏渊倒是洒脱,他还没生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肠来,只是凭借直觉,摆了摆手:「不用,之前备的已经很好了。」 他准备的礼物,不是母后那里珍藏孤本的刻板,就是上好的徽砚和松墨,不打眼又文雅,送这些给夫子先生最是合适。 v番外二(2)[09.03] 他说不用,张大宝就闭了嘴,老老实实跟着没再吭声。 别看太子殿下年纪小,主意可正的很,他从来都是以太子殿下的旨意为先,轻易不敢擅作主张。 他义父早先选他伺候太子的时候,便就知道他稳重懂事,也语重心长对他说:「殿下年纪再小也是主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不太出格,你照办就是。」 因这一句劝告,他在太子身边便渐渐拔了尖,把其他几个中监都压了下去,成了唯一的大伴。 如今宫里头人人见他,都要称呼一声小张大伴,没人敢不给面子。 之后往勤学馆去的路途,太子仪仗便安静的多。 荣宏渊趁机补了会儿眠,等到了地方,一下子却又醒了。 他被张大宝扶着下了地,进了勤学馆先去偏殿净面更衣吃了口茶,这才往书房里去。 因着整个宫中就他一个小殿下,书房里便也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对桌椅,其他皆是存书。 荣宏渊进去的时候,书房里只有两个伺候的小黄门在,他也不着急,坐下后便开始读书,今日要学的是《龙文鞭影》,这书以前母后哄他睡觉时读过,那时候年幼,他几乎全都忘了,此番既然要学,自然要先温习。 侯儒和另一位讲师尹学义到的时候,从窗边就瞧见太子殿下小小一个人,正端坐在书桌前读书。 别看他年岁小,仪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端方优雅,跟旁的小孩子完全不同,一点不叫人觉得幼稚。 侯儒便满意地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示意黄门通传之后,便领着尹学义进了书房。 而荣宏渊已经起了身,亲自上前过来搀扶侯儒:「太傅晨安。」 侯儒是太子太傅,是太子的老师,自是不用冲他行礼,不过,也万万没有叫储君给他行礼的道理。只叫太子轻轻扶了他一下,他便往后退了半步,笑容可掬道:「太子晨安。」 荣宏渊以前大典时见过他许多回,不过从未讲过话,倒是今日这一下相互问安,才算第一次见礼。 两人客气过,侯儒便请荣宏渊先行坐下:「殿下,以后每逢双日都是老臣的早课,单日则由尹大人讲,他出身青城书院,比老臣的底子更好,今日老臣带他一同过来,也好熟悉一番。」 荣宏渊身份尊贵,荣桀对他又上心,给选的讲师足足有四位,经史子集治国农经,不一而足。 不过能叫侯儒亲自领来给荣宏渊见礼的,这位尹大人想必不简单,荣宏渊便也起身冲他拱手,两人互换一个小礼,便算是见过了。 从这一日起,荣宏渊便开始了读书生涯。 他每日上午两门功课,下午则是一门文课一门武课,等下了课偶尔也不急着回后宫去,不是留在勤学馆做课业,便是在校场练习骑射,日子倒也过得充实自在。 冬雪融化,春花烂漫,一晃两年过去,荣宏渊已经习完启蒙书本,开始读四书五经。 两年时光,他的个子猛的窜了一个头,如今站在那里,已经是个小大人,有点子太子威仪了。 临近颜青画的千秋节,他想着给母后准备个别出心裁的礼物,下了课也没急着回宫,反而留在勤学馆里苦思冥想。 张大宝就跟在身边,低声劝解:「殿下就抄份经书,聊表心意罢了。」 皇后娘娘最是简朴人,往年里千秋节,朝臣夫人都不敢上太过华贵之物,别等着马屁拍到马腿上,自打脸可就不好了。 殿下前两年还小,一般也就准备些幼稚礼物,什么亲自做的绢花风筝之类不一而足,在大人看来,自是没有一样能拿的出手的。 不过他那么小一个娃娃,能给准备出来已经十分有孝心,可是得了满朝的夸赞。 到了今年,他越发懂事起来,一想起自己做的那个紫了吧唧的大绒花,就羞愧得满脸通红。 当时的自己怕不是个傻子吧。 是以今年,他便立志要做个别出心裁的礼物,好叫母后高兴高兴。 到底要做什么呢? 太子殿下苦思冥想,还是没什么头绪。 也难得今日侯儒整理书库,没来得及回宫,路过书房门口见他在那发愁,不由转身迈步而入。 师徒二人也是两年的情分,荣宏渊对这个贼精明的太傅也是越发了解。 个别老学究肚子里的墨水或许比他多,但绝对没他的黑,前朝那么多大臣,荣宏渊也就看他鬼主意多,平日里倒是一派仙风道骨,私底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过越是如此,荣宏渊也更愿意同他辩论,每每都能从他那听到新的辩解,这也是他越发刻苦的因由。 辩论从来没赢过,当然要认真读书了。 「殿下怎么还没走?」 师徒两个感情倒是不错,因此侯儒这般一问,荣宏渊便利落答了:「学生还是想给母后准备一个新鲜礼物,若是同旁人一般,便也没了趣。」 到底是小孩子脾气,什么都想比别人做的好,侯儒心里头偷偷笑两声,脸上却依旧是很严肃的。 「陛下送给娘娘的贺礼,无论是什么自然都比旁人的要用心,」侯儒顿了顿,「您便是送一份刚摘的花儿,娘娘也会十分欢喜。」 荣宏渊倒是一愣。 侯儒轻声笑笑,耐心说道:「殿下对娘娘心是最诚的,娘娘心里头最是清楚不过,便是去岁那一朵绒花,娘娘都特地戴了两日,从未说过半句不好。」 荣宏渊微微偏了头,倒是一副沉思状。 侯儒知道他听进去了,便道:「给亲近之人送礼,只要用心,便比别出心裁强。同理,为人办事也是如此,虽不说事事一定都要做到最好,但只要尽力而为,便也能问心无愧。」 说完这句,他自是风轻云淡走了,留下荣宏渊坐在那,一直留到金乌西斜,才回过神来。 张大宝小心翼翼问:「殿下,这就摆驾回宫?」 荣宏渊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被他扶着出了殿门。 门外,一阵微风吹拂,竟是满园飘香。 自是「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荣宏渊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来:「走,回宫!」 这一年的千秋节,荣宏渊给母后上了两份贺礼。 一份是丹桂飘香画卷,一份是亲手做的桂花酥,颜青画见了这两份礼,眼眶都红了。 荣宏渊论虚岁也不过才七岁,却也已经有这份孝心,如何不叫她感动呢? 虽说因着年纪小,桂花酥他只动动嘴,手都没沾过,而长卷画的非常稚嫩,桂花只有个大概的形状,一点的飘逸都没有,可颜青画却也稀罕得不行,每日里都要拿出来反复瞧看,惹的荣桀都要说她:「以前我给你送的画,你怎么没这么喜欢呢?」 v番外二(3)[09.03] 颜青画一听就笑了:「这话若是叫你儿子听到,准又要笑话你。」 自己家这儿子,什么性子做父母的最了解,他表面上装的比谁都好,心里头如何想的却从来不说,便是跟他老子斗智斗勇,每次输了也都是一副可怜样子,好叫颜青画心软去哄他。 「这小子真是贼精贼精的,」荣桀叹一句,「叫侯太傅做他夫子,最是合适了。」 这一老一少,性子倒还挺像。 如今安和殿里多少阁臣还念叨着侯阁老的好,却不知道当年被地里被他坑过多少回,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 自己儿子,自然怎么看怎么好,颜青画就说:「这不是挺好的,将来……总也得能管得了别人。」 荣桀点了点头,声音略压低了些:「等他大些,咱们就不用再守在宫中,大越幅员辽阔,山河壮丽,总也要把岳父的那份堪舆图画完,了却他的遗愿。」 颜青画摸着那份笔锋稚嫩的丹桂飘香图,微微勾起唇角:「都听你的。」 泰和十三年,太子十岁了。 仿佛一晃神的功夫,他便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为英朗俊俏的少年郎,因着随了父皇的身量,十岁的他瞧着挺拔威仪,竟依稀有些青年人的样子了。 如今侯儒已经上了年纪,因着每隔一日都要进宫教导太子,倒也硬朗,走路也还算利落。 这一日他进了书房,见太子正捧着书在那发呆呢。 侯儒倒是很少见他这般样子,不由轻轻咳了两声,问他:「殿下,这是有何事?」 书房里这会儿都是太子自己的人,就连两个守门的黄门都是,没什么不好说的话,他闻言顿了顿,好半天才道:「最近,母后……心情总是不美。」 倒是没成想他会说这么一句,侯儒微微愣了愣神,立即道:「前些时候端午宫宴,老臣还见过娘娘,瞧着也还是一如既往。」 这位皇后娘娘端是大气通透,其实私下里他都跟自己夫人说过,论说胸襟气度,他们那位皇帝陛下都比不过皇后娘娘的,只不过偏巧投生成了女娃娃,也只能将就了。 这样的性子,她又怎么会心情不美到叫儿子也看出来了? 不过若是叫太子殿下这般上心,肯定是已经到了在他面前都不想掩饰的地步,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荣宏渊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 母后最近脾气古怪的很,说到底也是他们家的家事,没得拿出来往外面讲的道理,他当即便道:「是学生着相了,关心则乱,太傅不用往心里去。」 他这般说,侯儒便更是确认了这件事。 他想了想,也不好叫太子就这么发愁,便道:「殿下,老臣说句掏心挖肺的话,您别嫌弃老臣多嘴。」 荣宏渊忙请他坐下:「太傅且尽管讲来。」 侯儒见他十分的严肃,认真想了想,这才说道:「殿下,虽您觉得是家事,不应当拿出来说,不过皇家其实也无家事和国事之分,于您、陛下和娘娘皆然,您能这般忧心娘娘,实在是至诚至孝,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 荣宏渊神色慢慢变了,他听得越发认真,眼神便定在桌上的纸笔处,动都不动。 侯儒继续说道:「不过您也不能单看表面情形,有些事可以从相关人那里揣摩出些线索,不用非要自己苦思冥想。」 小太子瞧着有了大人样子,也聪明伶俐不好糊弄,到底年纪轻幼,面对许多事情都把握不好分寸。 他要做的,便是引导他自己思考,寻找出最恰当的应对之法,便没白当这个太子太傅。 「您说娘娘瞧着心情不是很好,担心娘娘出了什么事,您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和大宫人?她们是否也急急燥燥的?便是每日清晨同陛下打拳时,陛下又有何变化呢?」 家中生活,跟前朝其实没什么不同,自己母亲心情不好,他可以看她的下人,可以观察自己的父亲,以揣测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 早朝上,其实也是如此。 若想调查哪个官员,从他身边人下手最为妥当,官场上都是一环扣一环,任谁都有老师同窗上峰下属,若是想做什么大案,总要有人帮他一把,万万没有自己就能完成的道理。 不过侯儒每次教他,话从来不说透,每每总是以小见大,太子能听懂是最好的,他若是不懂,也会回去询问陛下或者娘娘,最后总能明白。 这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极限,侯儒便闭了嘴,自己慢条斯理吃了一碗茶,等荣宏渊回过神来,便笑着说:「昨日讲到那里了?殿下且背一遍给老臣听。」 于是,荣宏渊便也只好收回心神,认认真真开始上课。 等到下午结束武课,荣宏渊才略松了口气,自己去了小书房,关上门沉思半天。 虽然最近母后总爱向父皇发脾气,却也每每都是小打小闹,说一两句便止住了,父皇也从未还过嘴,也不会生气。 而坤和宫里的宫人们,那几个在母后身边伺候的,倒是瞧着十分开心,竟有些满面春风之感。 想到这里,荣宏渊不由有些纳闷,这到底是为何呢? 太子殿下的小脑袋瓜,犹如塞了浆糊,已经乱成一团了。 不过,既然父皇也瞧着疏朗开怀,应当是没有发生大事,太子殿下松了口气,便打开书本开始做功课。 便是到了这个年岁,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也依旧勤勉。荣桀膝下只得这一个宝贝,实在因着他本人太过出色,加之帝后二人不太好惹,这些年朝臣们竟也安安静静,没一个敢作妖惹事的。 这会儿谁敢再说一句叫荣桀广纳后宫,下场一定比当年那胡侍郎更惨。 荣宏渊做完功课,天色也暗了下来,他刚一起身,外面张大宝便道:「殿下,步辇已经备好,是否回宫?」 「回吧。」荣宏渊招呼他进来,随便带了一本晚上睡前要读的书,便出了勤学馆。 今日倒也凑巧,他刚到鱼跃门前,远远便瞧见父皇的仪仗行来。 既然瞧见了,便万万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荣宏渊规规矩矩下了步辇,站在那垂眸等候父皇。 荣桀的仪仗自是比他大的多,前头引路黄门,中间是八台步辇,后面跟着华盖和礼御黄门,阵仗十分威严。 等走近了,荣桀便笑到:「起吧,一起走,渊儿这是刚做完功课?」 荣宏渊答:「诺,书本来回带不美,提前做完了也省心。」 荣桀笑着点点头。 荣宏渊太叫人喜欢了,再加上就这么一个麟儿,又是他们夫妻二人眼珠子一般盯着长大的,对他荣桀可是一万个满意。 v番外二(4)[09.03] 只是有一点,这孩子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若是普通人家也还说得过去,可他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若是将来还这性子,早晚要把自己累死,便是不累死也要气死了。 荣桀知道侯儒这些年已经教导过他无数回,便是偶尔私下里过来禀报太子殿下的课业,也总会这般忧心一句。 做皇帝就不能讲究十全十美,说是什么事都是完美的,那这天下又怎么会落到他们荣氏手中?陈氏也不能百年便衰,最后落得个一家子自尽的下场。 只是孩子还小,他跟颜青画明里暗里不知道教育过他多少次,却也显然不是很管用。 便拿做课业这事,从他开蒙至今六个寒暑,他竟没有一日是拖着回到宫里才做的,每日不写完就不回坤和宫,便是生病了偶尔休息,也是刚好就要去读书,从来不松懈。 荣桀和颜青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有哪个不贪玩的?荣宏渊勤勉如此,还不是因为朝廷里总有人说三道四,说他们夫妻二人只有一个皇太子,若不是个好储君,大越不就完了? 这话人家私下里说,他们想管也不好管,总不能谁说这话都杀了了事?那可就跟陈氏没什么两样了。 就因为这个,这孩子才特别努力,不想叫旁人说自己父母半句不好。 只有一个孩子怎么了?他这么优秀,比所有人都强,总不会有人再说闲话了吧。 可他不知道,一旦嫉妒、埋怨、怨恨、不满的情绪充斥心头,无论一个人做的多好,都能叫人找出咒骂的理由。 到底少年心性,也确实是一片赤诚之心,荣桀和颜青画也心疼他,实在也不想跟他点破。 不过,荣桀微微扬起唇角,很快宫里头便又要有喜事了,也好叫这孩子松快松快,省得把自己逼得太狠,做父母的也难受。 回到宫里,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这会儿正是初夏,晚上微风习习,一点都不闷热。 颜青画先迎了荣桀,便推着这一大一小父子两个去沐浴更衣,坤和宫特地改了一间带有浴池的偏殿,沐浴起来更为舒适,荣桀便拎着自家的小猴子,准备玩水去。 颜青画一边吩咐人准备好更换衣裳,一边叮嘱:「可不许太闹他,仔细用完膳肚子痛。」 荣桀点点头,扯着儿子走了。 「这父子两个,每日都要闹腾一场。」颜青画笑着念叨。 多福姑姑仔细扶着她,笑着说道:「这般才好,太子殿下小小一个孩子,实在太过严肃端方了些,也就在坤和宫里才显出些活泼劲来,娘娘如今身子重,便也少操点心。」 颜青画被她扶着坐到院中,取了花瓣煮茶:「这孩子就是想得太多,也太懂事,便正是如此,才好叫人更疼宠他些。」 「娘娘说得是。」多福姑姑小心伺候在她身边,答道。 颜青画发了会儿呆,听偏殿里面父子两个欢快的声音,不由也笑了:「也就这一两个月,等他知道了,便没这么多事了。」 多福姑姑跟着笑了。 以前她心想这皇后娘娘命好,如今看来,只怕这命好得都不知道要怎么夸,相公也好,儿子也好,如今已经是三十多的年纪,又有了喜事,可不就是好上加好吗? 前些时候她还发愁太子殿下太过在意旁人说法,把自己逼得太狠,这转眼月事就迟了,且不论这一胎是儿是女,太子殿下都能把心里头的心事放下,不会再如以前那般事事都要强了。 等父子两个沐浴更衣,一家三口便坐到一起用晚膳。 这几日颜青画有些嗜睡,早晨就不陪着他们早早起来,因此这一顿晚膳是他们难得的阖家欢乐时刻。 别看荣宏渊在外面那么严肃,到了父母面前就又是乖巧可爱的小儿子了,一顿饭把母后哄的高兴极了,就连荣桀也不由夸赞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荣宏渊便高兴起来。 因着侯儒劝了劝,他自己也大概揣摩了几分意思出来,便也跟着松了口气,只要父皇母后无事,他便很少操心别的。 一晃一月过去,转眼就到了盛夏。 这会儿他们一家子已经搬到玉泉山行宫避暑,荣桀特地挑了个日子,把皇后的喜事昭告天下。 十年过去,皇后娘娘再度有喜,皇家又要添丁了。 荣宏渊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颜青画正半靠在贵妃榻上,一针一线给他做里衣。她手艺一直没什么长进,好歹针脚细密,简单些的里衣也能做的很好,荣宏渊每每穿的十分珍惜。 无论做的如何,这到底是母后一片慈母心肠。 荣桀坐在窗边吃茶,见那小子凑在媳妇身边逗趣,自家媳妇也笑意盈盈,不由有些吃味。 他轻咳一声,也不管有的没有的,直接说道:「渊儿,告诉你件喜事。」 荣宏渊转过身体瞧他,一脸迷茫。 荣桀便笑了:「你要做哥哥了,高不高兴?」 这一句话,可把荣宏渊说蒙了,他眨眨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然而,出乎荣桀和颜青画的意料,这个一向要强的长子,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仿佛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似的,他趴在颜青画膝头,哭的不能自己。 颜青画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荣桀别过头去,喉咙发堵,终究没说什么。 只听荣宏渊小声说:「母后,真好。」 颜青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哽咽道:「以后便有弟弟或者妹妹陪你玩了,渊儿应当开心才是。」 荣宏渊还是没抬头,他哭着说:「开心,儿子很开心。」 八个月后,皇后自坤和宫暖春阁诞下一对双凤儿,儿子是哥哥,女儿是妹妹,母子三人均安。 荣宏渊跟在父亲身后,趴在摇篮前看自己的弟妹。 他们小脸红彤彤的,也皱巴巴的,胎发却很黑,瞧着就健康。 荣桀悄悄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他们是你的弟妹,是你的骨肉至亲,也会是你最能依靠的家人。」 荣宏渊认真看着他们,终于笑起来:「真丑。」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村花秀色可餐》卷一 作者:福希 02、《村花秀色可餐》卷二 作者:福希 03、《村花秀色可餐》卷三 作者:福希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