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 序言 【序言 以心相玉,以心相人】 不知道大家是否都曾有过这种经验,初初看到一个人时,可能被他的风姿吸引,可能因为他的一个小小动作而怦然心动,也可能因为长久听到他的名号而心生倾慕之情,然而这种片面的、单方面的认知,并不能代表那人的真实性格,往往要深交之后才会发现,对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有个大学同学内外在反差就很大,初次相识的人给的评价多是柔弱温顺的气质美女,唯有我们这些已「看透本质」的好友才知,她私底下有多么的毒舌犀利,玩得兴起时大家都疯不过她。 在感情中亦是如此,喜欢上的人儿或多或少会跟印象中、或是自己心中脑补的形象有所落差,这种落差可大可小,这个时候还能真真正正爱着对方,于我而言才是真爱。 在雷恩那老师这次的新作《霸玉偷香》中,身为治玉大家闭门弟子的女主角苏仰娴,就曾因为那吸引她心神的作品,而对治玉界的大神雍绍白心生崇拜与钦慕,第一次见面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他相交,进而缔结下他们之间神秘而朦胧的缘分。 可等她家阿爹不小心把人家用来雕刻的珍贵手指头弄断,她沦落为小可怜必须代父偿债,以一手以心相玉的独特本事辅助雍绍白完成大作,她才发现自己对大神的仰慕崇拜之情都是浮云呀,他根本跟她所以为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尽管如此,以真心相交之后,她看到更多他的面貌,不管是好的坏的、爱捉弄人的,都一再地影响她,他的形象从遥不可及的大神,变成了实实在在生活在她周遭的人,她原本以为对他的倾慕之情已幻灭,最终又悄悄地死灰复燃…… 我想,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选择的真谛不外乎四个字──以心相人。不要把自己的美好想像套用在别人身上,也别期望别人会按照你的想法走,唯有真正的相识相知,了解对方的性格与习性,得来的才是最真实的浓厚情感。 希望大家都能以心相人,而不受外在影响,获得属于自己最珍贵的友谊与爱情。 楔子一 【楔子 姑娘到底是谁】 天朝治玉之技,冠绝天下。 流派虽各有不同,治玉者对于一位真正的大家所抱持的尊崇却是一样。 东海流派,年近百岁的卓老家主在睡梦中安详逝世,属喜丧,东海卓府遂摆设灵堂,公祭三日。 她家师父范起,号「云溪老人」,是帝京流派的创始者,与卓老家主同是天朝治玉的一代师匠,两人相往已超过一甲子岁月,今次亦特意从帝京赶至东海,送故友这最后一程。 位在东海之滨,入夜后的卓府宛如座落在海中的孤岛。 静心听取,浪潮声一波接连一波,能涤人心魄亦能乱人神魂,端看自个儿有何领悟。 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余心音。 胸房里的那颗心怦怦乱颤,力道直冲耳鼓,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完全没料想到,在这样的晚秋夜里,会觑见他在卓府的湖中小亭内独自徘徊。 若说她家八十多岁的师父与卓家老家主堪称一代师匠,那他则是天赋异禀、超然脱俗的存在,恰合了「惊艳绝俗」四字。 精致小亭里的年轻男子,年岁约莫二十出头,白日他抵达东海卓府,她立在师父身后见他与人一一寒暄并在卓老家主灵前捻香致意,当时他身穿一袭锦玉白袍,襟领与袖底有着墨银两色的繁纹绣,乌亮长发用一只羊脂白玉冠整齐束在背后,显得优雅庄重。 此际,通往湖中小亭的九曲石桥上虽置着两盏灯,然灯火稀微,完全无法照进亭中,即使如此,湖中冷浸着一天星月,借来满湖潋灩的水月星光,他那身白色锦袍与发上玉冠仍轻易可辨。 亭中无桌无椅,仅有一方高高突起、及人腰高的大石,他一掌贴在石头上动也不动,微垂颈项彷佛陷入冥思。 猜不出他那姿态维持多久,当她发现他时,他就那样了。 不由自主受他吸引啊…… 为看清楚他的神态,她提裙蹑足,悄悄接近再接近。 「甚好,你一直都在。」亭中之人突然开口出声,吓了她一大跳。 她思绪转动迅捷,下一瞬已明白过来,他说话的对象不是她,却是那方大石。 治玉者大抵都有这般「症状」,玉石在他们眼中尽是活物,而藏在石头里的玉料就如同在娘亲腹中孕育着的宝贝娃儿,这种隔着「肚皮」对里边宝贝儿喃喃自语的事,她家师父和三位师哥挺常干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连她自己也避免不了。 只是反应再快亦来不及,刚才那一吓,吓得她脚步踉跄。 足下声音乍响,引来他循声侧目,朝九曲桥上看来。 她只好用力吸口气,先立定,朝他福身作礼,之后才举步走进小亭。 打扰到他,搅了他的独处与冥思,她缓缓去到他面前,在幽微夜色中,尽可能将内心歉意展现在脸上,用眼神、用表情传达,随即又深深作礼。 她指指自己的喉头,再以一根食指轻压唇上作出噤声动作,最后双手相叠贴在左胸。 凡是治玉行家皆能瞧懂,她比出的手势代表何意—— 守心。 治玉这行当,「守心内观生静契」是一门功课。 作这门功课需完全噤声,不能言语。 只是她家师父命她守心半年,在这期间却又拖着她外出,要她陪他一同前来东海祭友,明摆着是把她丢进试炼场里。 卓老家主的公祭场子人来人往,各流派的玉雕师与各个山头的玉商云集东海,前来捻香致意之人九成以上是同业,所谈所论的话题九成九与治玉相关。 能与这么多同行人才聚会,如此强大的诱惑根本是要她直面内在,瞧她能不能守住修行中的本心,仅倾耳去听、尽目去看,以心会友,真正做到不言不语、自观内在。 尽管不易,她是有信心完成这门功课的。 直至见到他——守心不语突然变得艰难无比。 天朝御用工匠十有七八出自江北昙陵源,他,雍绍白,正是昙陵源雍氏的年轻家主。 他外貌清俊高雅,谈吐斯文得体,宛如美玉温润的翩翩佳公子,只是这些都不是引得她心脏怦怦跳、快要破戒的要因。 她曾见过出自他手中的三件花鸟玉雕作品,分别展现出圆雕、浮雕和薄意的巧技,花鸟画的「形神兼备」与玉雕的「因色取巧」相结合,不仅见解独特,形成的作品更是妙趣横生,似将各家流派融入,贯通之后又另辟蹊径。 据闻,他完成那三件花鸟玉雕时,年仅十五,与此时的她同龄。 反观她,八岁时拜入师父云溪老人门下,习艺至今,连件像样的玩意儿都拿不出来,能不生愧吗? 如今这尊能为她指点迷津的「大神」就在眼前,她欲求教却不能畅言,内心那个纠结啊,当真是百味杂陈。 两人仅隔三步距离,他一手仍覆在及人腰高的大石上,双眉微敛,目光略飘移。 忍住几要溜出唇间的话语,她再次打手势,表示自己正在「守心」,并朝他微微一笑。 楔子二 他没有对上她的视线,对于她的手势亦无任何表示。 沉静几息,他调头重新面对大石,就在她微觉怪异之际,忽听他低声道—— 「东海卓家的这方镇宅玉石拔地而起,突出于湖面上,石中玉,玉中魄,代表卓家一代辉煌的老家主已故,眼下看来……后继无人,你说,这方镇宅玉魄还能维持多久?」 治玉者中,无人不知卓家这方藏在石峰中的天然玉。 数十年前一次地牛翻身,卓府家宅安然无事,却从湖底冒出这一柱擎天。 当时卓老家主仅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他发现石中蕴玉,视为祥兆,便依着石峰形状建出这座湖心小亭,将突出湖面的玉石护在亭中。 说也神妙,自此之后,出自年轻的卓老家主手中的玉器和石雕果然佳作频频,东海卓家更如平地一声雷般闯出名号。 只是此一时际,在这座湖心小亭中,她听他问出,却不觉他是在问她话,倒像……像他自个儿在喃喃自问着。 唇瓣掀动,终究没有破戒出声,她学他将掌心贴熨在石上,闭眸凝神。 玉石有精魄,守心静候,连心的十指便能感到那股脉动。 这是她最最擅长的,师父说,这是老天爷赏她饭吃,所谓「一相抵九工」,她若能探出玉料内在脉络,便晓得如何雕琢才能成就所谓的浑然一体,比什么都强。 她还得练,练眼力、练神气、练心。 啊,找到了! 她轻拉了下男人的锦袖,他似乎早已察觉出什么。 当她移动贴在大石上的小手时,他的手跟随着她,而与其说是跟随,其实更像在评断她此刻的作为。 他五指修长的大手跟在她的小手后面,徐缓而沉静,循着石中玉魄的流动挪移,时而往上,时而向下,或偏左、或向右,直到绕着石块走了一圈,最终停在最初的起点。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见他终于抬起眼瞧过来,不禁弯眸笑开。 瞧,镇宅玉石的精魄不仅犹在,还生动活泼得很啊! 她眸珠滴溜溜地转,眨了眨,想把内心之意传达给他。 「竟不知卓家还有这般人才。」他一双眼角微挑的长目亦眨了眨,密翘的墨睫底下轻敛笑意。「卓老家主贪静,治玉时更容不得半点声响,遂收了四名聋哑仆人近身服侍,阁下想必是长年来耳濡目染,才练就此番功夫。」 他嗓声仍幽微,没打算说给谁听似的,毕竟与他在一块的是聋哑之人,听不到也不能言语……等等!她怎会被认成是卓府的聋哑仆人? 古怪感如涟漪般扩大再扩大,她尚未想明白,一只小臂突然被他抓住。 她心头骤跳。 「你……」他陡然顿住,镶着淡淡银辉的俊容露出愕然表情。「你是女子。」 尽管隔着厚厚一层衣料,她臂腕握起来仍然纤细,但这绝非重点,重中之重的点是—— 他一开始竟看不出她是女子吗! 换她顿住,瞠眸结舌。 彷佛察觉到她的惊愕,他静了会儿,问:「你能听见?」 她先是点头,见他眼神定定然,动也未动,根本看不见她一般,遂探指在抓紧她小臂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轻轻画出一个圈,表示自己并非耳聋。 被突如其来直接碰触,他五官微凝,修长有力的五指仍抓着她未放。 「能听见,却无法言语?」他再问。 她紧紧注视他,想了想,在那手背上画下第二个圈。欸,她确实不能说话啊。 她的「不能说话」是为了贯彻「守心」的功课,那他双目突然失明,却是因何? 明明白日抵达卓家时,他仍耳聪目明得很,神俊瞳泽如美玉含光,被他一望,似春风化雨温润润拂了一身,此刻怎成眼盲? 实在太震惊,惊得她一颗心快要蹦出喉头。 她伸手迅速往他两边的眼皮上点了点,跟着在他手背上重重画叉—— 两眼为何看不见? 她的意思他懂得,只是没料到继手背之后还被碰触眼皮。 他神情一顿,被陌生人这样触摸实令他心生排斥,但随即又想,到底是他先抓住人家,好像也怪不得谁。 他抑下想举袖抹眼的念头,轻声道:「四周暗下,双目自然不能视物。」 今夜月色皎洁,湖上波光潋灩,她一双凡胎肉眼还能将周遭景致看出一道道轮廓,更别提离她甚近的他,长眉入鬓,密睫若扇,挺直鼻梁在半边颊面上形成阴影,分出明暗的俊雅容颜,有种清风明月般的淡然孤高。 她能看清楚他,他却完全不能视物,哪里能说自然? 分明……是病。 夜盲。 她再次张嘴,最后却用力抿成一直线。 他紧抓她不放,无非是要她带领他离开,她运用食指和中指,仿照两腿走路的方式,让两根手指从他手背上慢慢「走过」,表示要送他到明亮之处。 他眉微挑,点点头。「有劳了。」 楔子三 不等她动作,他那只扣住她的手已自动自发沿着她的胳臂往上摸索,摸过肘部、上臂,最后搭在她肩膀上。 她面红耳赤,心尖直抖,万幸还隔着衣物,没让他发现自个儿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于是她在前、他在后,跟随她的脚步,他离开湖心小亭,走上九曲桥。 八成是她的错觉,就觉他掌心好热,热度直透衣料,烘得她半边肩头既烫又麻。 她怎么都料想不到,原是好奇溜过来,欲瞧一眼东海卓家从湖心拔地而起的镇宅玉石罢了,竟演变成如今这般情状。 自见过他那三件花鸟玉雕之作,心中便生景仰,私下不由得留意起关于昙陵源雍氏的大小消息,此际她就与仰慕的对象走在一起,她还得知了他身上一个不为人知的病症。 心绪是矛盾的,起伏跌宕,既想着赶紧走完这九曲桥,送他到明亮处,令他双目得见光明,又想这座桥最好弯弯曲曲走不尽,让她能同他说上话,聊个尽兴……但,她到底是要守戒,这座桥再长再弯曲,两人相伴走得再久,她也无法开口。 满身热气,烘得脑门都有些发昏,以为与他就是这样了,徐慢到偏幽柔的男子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 「如今卓老家主已故去,你既练就这一手循脉相玉的本事,继续留在东海卓家为仆为婢,实是埋没了。」随她踏出一步再一步,问:「不知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 她陡然一个踉跄,还是身后的他立时紧扣她的肩头,助她稳下脚步。 他低低「啊」了一声,带笑道:「都忘记自报家门和姓名了。」一顿。「在下雍绍白,出身昙陵源雍氏,雍氏与东海卓家相同,皆以治玉为家业……想你既涉足治玉这门行当,应该听说过昙陵源雍氏,若你愿随我去,卓家这边我自会替你出面。」 此际两人已回到九曲桥头,挂在左右两侧的灯笼提供了些许照明,许是目中忽然映入火光,她回首面对他时,就见他努力适应地蹙起眉峰、微眯双眼。 持续被认作卓家的仆婢,除了无言还是无言,但他的邀请令她受宠若惊。 他这是想揽才。 他是觉得……她是个人才呢。 被「大神」肯定的满足感充盈心间,她傻傻凝视他,心底咕噜咕噜冒出一团团蜜味,还带点婴儿肥的嫩颊红扑扑。 绝对是少女的春心在荡漾。 下一瞬,她全凭荡漾的春心本能行事,一把覆住他仍搁在自己肩上的手,柔嫩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嫩润五指微微收紧。 他扬眉,眉心微乎其微一蹙,俊容沉思般略偏。「所以……你这是愿意之意……嗯?」突然间他表情一变,被天雷击中、骤然顿悟似的—— 「不对!我记得卓老家主收在身边使役的四名聋哑仆人皆是男子,无一人是女儿身,且年岁皆已半百。」他反手将她扣住,落入掌中的是一只肤触细嫩的柔荑,亦不像治玉者该有的手。「你是谁?为何装聋扮哑!」 她内心大叹。 欸欸,绝对不是装聋子啊!至于扮哑,那也是……情非得已! 就在此际—— 「爷啊,您在园子里吗?在的话应一声。」 「双青你喊小声点儿,这儿可不是咱们府上。」压低声音,语调既急又气。 「元叔,喊小声了,爷怕是听不见,哪能应声嘛?」 「你还有嘴应话?不是千叮咛、万交代,要你寸步不离跟在爷身边吗?你瞧你干什么去,把爷都给弄丢,一入夜,爷那双眼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 百般委屈。「爷说要独自走走,想想事儿,他不让人跟的,我本以为仅在这座回游山水园子里,无妨的,哪知道天都暗下,还不见爷返回……」 不远处,悬挂成排灯笼的回廊上,出现两名今日跟他一起到访的随从,白日在卓家公祭大堂上,她见过的,一个是肤色黝黑的中年壮汉,一个是嘴上未长毛的小小少年,后者年纪瞧着较她还小。 突然出现其他人,她实不知自己怎会如此不淡定,彷佛偷偷摸摸干着令人脸红心跳的事,乍然被撞见一般。 想也未想,她蓦地使劲儿挣开他的掌握,提裙便往园子的另一头跑。 「你……站住!」雍绍白朝她跑开的方向一嚷。 「爷——元叔、元叔,爷在那儿啊!」名叫「双青」的小少年循声望来,终于在九曲桥头上寻到他家的主子爷。 雍绍白当然已听见自家随从的唤声,他并未理会,患有夜盲的双目仍执着地锁定某个点。 湖岸边的灯火依然稀微,但已能让他的目力恢复个三、四成。 他固执地想去看清,还是看不清,捕捉到的仅是浅淡的一抹身影轮廓,如受到惊吓的小兔儿,慌不择路般从他身边逃离,很快就隐没不见。 唯一能断定的是,那是个骨架纤细的姑娘,个头不及他胸口,若非天生个子娇小,就是年岁尚小,仍等着往上抽长。 还有,小姑娘家有着一大把丰厚长发,发丝甚是柔顺,因她跑动时,荡在背后的长发飘飘如浪生动,裙摆亦生波。 ……可恶,这小姑娘家到底是谁? 第一章 【第一章 究竟在谁手里】 五年后。 天朝帝京的东大街,一向是古玩、珠宝首饰和玉器买卖的聚集地。 京畿繁华,百业昌隆,寻常时候过来东大街或闲逛、或寻宝的百姓本就不少,这几日人潮更为汹涌,几已是摩顶放踵之态。 原因很简单,因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刚落幕,每回这场玉行界里的一等大事从操办到结束,东大街都得跟着热闹上好些时候。 所谓的「斗玉大会」,一开始是帝京的玉市行馆兴办的一场赏玉宴,旨在广邀同行同业的朋友相互交流。 按规定,与会的玉商们,每一家至少得提供三件小玉器、又或者是一件大型玉器作为展示,让同是治玉、赏玉的行家们赏玩。 经过数十年至今,单纯赏玉评比的交流规模渐渐扩大,不再局限于帝京,而是天朝的治玉大家们和各家玉商全来共襄盛举,赏玩的活儿亦添进紧张刺激的气氛,演变成大小流派之间的拼比,以及玉商们比眼力、比手腕,甚至是比家底的「战场」。 每到「斗玉大会」,作为主办场子的帝京东大街总要轰动一场,即便盛事落幕,热度依然持续,甚至整条东大街会更加热闹、挤进更多人,因为「斗玉大会」上所有买卖不成、或是被评论为次级的玉料、玉器,十有八九会就近流进当地规模最大的玉市。 身为玉商,经营玉行,完全靠眼力吃饭。 只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再厉害的治玉师父和玉商老手也有看错眼的时候,一旦错失佳品,让东西流进寻常交易的玉市里,那就各凭本事了,看谁能来「捡漏」捡个彻底。 捡漏。 最被古玩行和玉行里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事。 好玩意儿因蒙了尘被当成次级品,甚至是破铜烂铁来看待,用低得不得了的贱价出售,让火眼金睛的识货人捡个天大便宜,这便是行话里的「捡漏」。 没有比这样的事更令人兴奋难耐的了! 因此「斗玉大会」一结束,整条东大街的营生翻倍再翻倍地火热起来,涌进来的人们大多数都认为自己就是那火眼金睛,就是那慧眼识美玉之人。 所谓「今日筚路蓝缕、明朝拜相封侯」,倘若能稳稳相中一块宝玉,金银有价玉无价啊,届时就靠美玉翻身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底,苏姑娘可是咱们帝京玉市众人皆知的女先生,更是治玉大家云溪老人的闭门弟子,那能耐绝对没得比,姑娘都说这南天流派的『翡翠卧牛』不真,那咱便信得真真的,这玩意儿只得下了展示架,可不能让一个不真的次货伤着咱们店铺的颜面,您说是不?」东大街上,一家经营已超过三十年的玉行,上了年岁的老东家眨着近来渐感迷蒙的双眼,对着一名骨架纤细、柔发乌亮的大姑娘家边笑边问。 被玉市众人称作「女先生」的苏仰娴闻言亦扬唇浅笑,徐声诚挚道—— 「南天流派以翡翠作品为大宗,翡翠在玉石中属硬玉的一种,一般是半透明至不透明,要寻到透明的翡翠极少,当然,越透明自然价值越高,何老板手里这座『翡翠卧牛』近乎透明却具萤光,是掺进磷晶粉末养成的山料原石,所以不真。」 古玩或玉石的买卖收藏,主要靠眼力,谁都有看不准的时候,因此说「不真」来显出谨慎态度,再有,不直接点出对方所收购的物件为假货,这般用词亦是为对方留面子。 何老板绺了绺灰白美髯,叹了口气。「老夫这眼力越来越老眼昏花,身边又没个可靠的人相帮,再加上后继无人,欸,咱这间古玩店差不多该关门大吉了。」 苏仰娴适才进到店里时,已不动声色大致看过店中摆设。 两名伙计虽将铺头整理得干干净净,但架上的好玩意儿确实不多,大件的摆设也偏少,若要继续在东大街生存,怕是不太容易。 何老板摇头再叹。「不怕姑娘你笑话,咱可是万般羡慕你家老爹,能有你这么一个眼光犀利的闺女儿,在咱们这行当里,如你这样一个闺女儿抵得过别人家里十个矜贵儿子。」 被直白称赞,苏仰娴颊面微红,浅浅勾唇。「是何老板您看重。只是三年前我家阿爹神识出了些状况后,咱们家的『福宝斋』便跟着歇业,我也没能振兴家业,实在算不上好。」 「你那是疼你爹呢,拿整间『福宝斋』的好玩意儿宠他、纵容他,这东大街上走踏的,有谁瞧不出来?」何老板笑叹,边用厚厚棉布提起小炉上的铁壶帮她倒茶,坐在太师椅上的她连忙侧身作礼。 她家的「福宝斋」就开在东大街街尾,曾经也是帝京首屈一指的古玩玉器行,但自从三年前,她家阿爹开始忘东忘西,病发严重时还会认不得人,「福宝斋」便停了一切营生,而满铺头的货被她全数留下,只为了供阿爹日日把玩。 对于何老板的感慨之语,她笑了笑没答话,举杯啜饮香茶。 何老板将铁壶放回炉上后,手一挥,道:「算了,不说这些,姑娘既然来帮老夫掌眼,将店里新进的三批古玩和玉器全都绺过,那便按先前说好的那样办,新得的一批玉料原石里,你要有看上眼的,就取一块走吧。」 「好。」端庄地将茶喝尽,她起身作礼。 行礼过后,她抬起衣袖,纤纤玉指指向掌柜的长桌上、一方被拿来充当纸镇的石块。 那东西约莫掌心大,灰扑扑的,仔细看带着点儿暗青色纹路,着实不是个玩意儿,她却道—— 「多谢何老板慷慨。我就选它。」 「怎么样?」 一身素色春衫的年轻姑娘在见到苏仰娴踏进「福宝斋」后院,倏地合上手中读到一半的书册,她起身相迎,五官恬淡的面容浮出薄红。 「小四儿,拿到了吗?」另一位开口问话的,是个年近半百的胖大叔,身长不矮,但整个人肥敦敦,脸圆如满月,十根手指亦生得肥肥润润,几不见指节,不知情的人一见,还以为是哪来的富贵胖员外。 苏仰娴进到自家后院时,胖大叔正陪着苏大爹下围棋,后者发现胖大叔被自家闺女儿分走心神,连忙从棋盘上抓了三颗棋子藏进袖内,然后朝苏仰娴偷偷挤眉弄眼,笑得好不得意。 年轻姑娘是苏仰娴的闺中密友,名叫明芷兰,家里亦是经营玉器买卖的。 明家不仅在东大街有玉行,在帝京富裕风流的几个地段也有分店。 明芷兰本身对家中营生颇有兴趣,也算有些天分,可惜是个不得宠的庶女身分,明老爷明成运与明家嫡出的子女根本没拿她当一回事。 满身富态的胖大叔姓袁,名大成,与苏仰娴是同门师兄妹。 云溪老人共有四名嫡传弟子,袁大成是大弟子,苏仰娴排在最末,所以被师哥们昵称「小四儿」。 第二章 作为帝京流派代表,身为大师哥的袁大成所掌管的是云溪老人当初建起的玉作坊,各地铺头的经营以及玉料开采的事务则由底下两个师弟担当。 而苏仰娴身为云溪老人的闭门弟子,俗语说「老来得子宠上天」,云溪老人年逾古稀才遇苏仰娴这枚「奇葩」,自是疼若心肝,就连上头与她年岁相差一大截、当她亲爹都够格的三位师哥们,亦是一个比一个宠她,任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一边,见到自个儿的手帕交明芷兰,以及专程来「福宝斋」相候的同门大师哥袁大成,苏仰娴咧嘴笑开,又觑见阿爹极不入流的「偷吃步」行径,还一脸的春风得意,她笑得更欢,遂快步走进小厅,把揣在怀里的小布包取出搁在方桌上。 一揭开裹布,几颗脑袋瓜全凑过来端详,最先发出声音的是苏大爹。 苏大爹瞠圆双目,看看自家闺女儿,再看看闺女儿带回来的东西,呵呵笑—— 「阿妞真行,又淘到一块好玩意儿了呀。」 苏仰娴亲昵地扯扯苏大爹的山羊胡,笑道:「是啊,是块好玩意儿呢,爹可喜欢?」 苏大爹点头如捣蒜。「喜欢啊,喜欢得紧!」圆溜溜的瞳仁闪闪发亮,闪到后来倒现出几分腼腆,蠕着唇又道:「妞啊,爹有个好生景仰的治玉大师,那人待咱们是有大恩的,那人他……他……」拧紧眉峰,努力想着别人曾施予他的大恩大德,但,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苏仰娴见状也不慌急,慢悠悠道:「爹,那位大师姓范名起,号『云溪老人』,多年前他收女儿为徒,与咱们『福宝斋』多有往来。」 「对!对啊——」苏大爹一掌猛拍桌面,眉开又眼笑。「范起……是这个名没错……云溪老人,对,是云溪老人……他收你当闭门徒弟,你上头还有三个师哥呢,三个年岁跟爹都差不多大的师哥,咱可喜欢他们了,跟拜把兄弟一般,咱喜欢他们。」 在一旁听他们父女俩对话的袁大成禁不住哈哈大笑,肥掌拍在苏大爹的肩头。「你是我老兄弟,你家闺女儿却是我的小师妹,这关系可错综复杂罗。」 苏大爹表情有些怔然,彷佛此刻才发现,挨在自己身边的就是他口中的拜把兄弟似的。 「你……对,是大成你啊,你说需要寻一块好料,要大大发挥所长,要雕琢出最好的玉件,然后……然后给你师父添寿,那可是九十高龄的天大喜寿,非添寿不可,怎么也得添过百二十岁,好好风光风光。」点点头,一顿,想了想又点点头。「如今咱们『福宝斋』有好玉料了,可以添寿了,是不?」 「是啊。」浅笑答话的是苏仰娴,她再次拉拉亲爹的胡子,并屈起指节轻挲苏大爹红润的颊面。「寻这方玉料就是为了给恩师添寿,爹说得再确实不过,等阿爹的九十大寿到了,阿妞再去寻来更好的东西给爹添寿,爹说好不?」 「好。」苏大爹听得摇头晃脑,乐呵呵笑开。 与苏大爹年岁相近,并且被当成拜把好兄弟看待的袁大成也笑,笑得两层下巴轻轻晃动,最后对着那方石块频频颔首—— 「咱们家小四这眼力劲儿当真没话说,若非你特意淘回来摆在眼前,咱乍然一见它,也无法立时分辨这是石中藏佳玉,此际仔细端详,果然耐人寻味得紧。明姑娘,你说是不?」 突然遭点名的明芷兰蓦地一震,好似看石块看得太入迷,甫抬睫就发现面前三人全冲着她笑。 她缓缓牵唇,笑得温婉。「是啊,真是一方难得的好东西呢。仰娴,你真厉害。」 苏仰娴先是不好意思般挲挲鼻子,最后坦然接受称赞,在亲人和友人面前开心翘高下巴。 这一晚,为庆贺淘得一方好玉石,对美食向来热爱的袁大成从外边相熟的馆子叫来一桌好菜送进「福宝斋」后头的苏宅,大伙儿举杯同庆一番。 同时,擅于琢玉的他,对那方原石脑海中已有初步想法,再加上苏仰娴独到的见解,该怎么开石雕琢,该从哪里下手,该如何因色取巧,美酒佳肴还未尽,他已用随身不离的炭墨在原石上画好线条,显出样式。 苏仰娴见状,对自家大师哥翘起大拇指,欢喜之余却也不由得钦羡至极,再加上悄悄唏嘘。 想她天生一双火眼金睛,轻易能相玉、识玉,更说得出一口好玉,但真要她下场雕琢,女儿家的手劲与男子相较先天不足,让她再如何努力也达不到顶峰,顶多啊顶多……仅算得上是个不太差的治玉工匠。 不管了,反正有三位师哥顶着天呢,且一个赛一个厉害,师父所创的帝京流派她就出一双眼和一张嘴,其余的就交给师哥们操办。 她笑开怀,举杯敬大师哥袁大成,见姊妹淘明芷兰秀气啜酒,吃相也秀秀气气,她干脆把一根香喷喷的烤鸡腿抵到明芷兰嘴边,把人家温雅姑娘的半张脸蛋沾得油亮亮。 「福宝斋」苏宅里,众人笑闹的这一晚,在帝京的另一头,有人正为了同一块玉石险些得提头去见自家家主。 「不是说十拿九稳吗?」 身为家主的男子今夜刚进京,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歇歇腿,坏消息已传入耳,玉颜登时沉凝,淡然语气似挟霜雪。 大气中处处透细致的雅轩通风甚好,夜风从半敞的窗外拂进,带着昙花与夜来香的清香,这春夜明明挺凉爽,同在雅轩内的五名管事却都渗了满额汗珠。 五人相互觑了觑,年纪最长的老管事终于挺身答话—— 「爷,咱们的人从东海那边开始打听,凡是跟东海流派的卓家接触过的玉商、玉行、古玩铺子,甚至是当铺,全都查了个彻底,最后所有消息全都指出,那方玉石原块确确实实流进帝京,之后咱们把人布进京畿,只差没掘地三尺去寻,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得知那块原石在古玩和玉器聚集的东大街出现,就落在一位何姓的玉行老板手里。」 老管事领头开口,另一名管事也跟着补充,道:「爷,您知道的,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不久前才结束,定然会带动一波古玩与玉石的买卖,而赶着上各家店铺『捡漏』的人便也多了……」顿了顿,表情既遗憾也惭愧。「把那方玉石原块卖给那位何老板的人不识货,身为买家的何老板一样不识货,却是有人眼力犀利,在咱们赶到之前已先下手,听何老板说,还……还没收对方半毛钱,就让对方带走那块玉石。」 临窗而坐,肘部搁在云石镶面月牙桌上,屈起手支着额角的年轻家主敛眉掩睫,像在压制火气,亦像沉吟思索,另一手的五指则在大腿上缓缓敲动。 第三章 五名管事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要知道,年轻家主连夜赶到帝京就为那块原石,寻寻觅觅将近一年终于有些眉目,却败在他们手脚太慢,当真棋差一着,宝贝物件眨眼间就被淘走了,岂能不扼腕! 此际也用不着多说,连辩解都可省略,就等东家发落吧。 年轻家主突然不敲自个儿大腿了,心中彷佛已有计较,他徐徐掀睫,问—— 「所以……究竟在谁手里?」 苏仰娴今儿个一早与苏大爹用过早饭后,父女俩一块出了城,马车直奔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筑庐在谷中溪涧边的云溪老人。 之所以会与这位当代的治玉大家结缘,起因于苏大爹当年在「斗玉大会」上大鸣大放。 当时,一向对「斗玉」之事不怎么上心的云溪老人被老友人拉去会场,因缘际会见到苏大爹正与人比试,虽不到出类拔萃,却也十分引人侧目。 云溪老人主动上前攀谈,更是令苏大爹受宠若惊,待后来几次往来,云溪老人才发现苏家有女天赋惊人,此等绝世美才可遇不可求,让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又起心动念,非收这个稚龄女儿家为徒不可,缘分便这般深结而下。 去访云溪老人,苏大爹雀跃无比,在老人家面前完全变成双目闪亮亮、腴颊红通通的「仰慕者」,若与老人家聊起关于治玉的事,更是不得了,得庆幸有苏仰娴在一旁盯场,要不然当真是话匣子一开、没完没了。 从城中着名的馆子外带几道佳肴,苏仰娴又亲自下厨炒两盘青菜,父女俩陪着云溪老人用了一顿午膳,收拾妥当后才别过老人家返回城里。 苏大爹才返家便倒头呼呼大睡,苏仰娴没有午睡的习惯,午后,她应了明芷兰所请,去明家开在东大街的玉行帮忙掌眼。 原本同行相忌,即使她不甚在意,却不知别人心里作何感想。 但如今她家的「福宝斋」歇业,这层忌讳便被淡化了几分,而明家那边又知道明芷兰与她交好,遂透过明芷兰私下相托。 她绝对是要卖自个儿的手帕交这个面子。 明芷兰在明家的处境,她多少是明白的—— 一个失宠姨娘所生的庶女,上头有强势的嫡母和几个嫡出的兄姊压着,底下有不择手段要搏出头的庶妹庶弟们,芷兰脾性又是极其温婉、不擅言词的,虽说以往「福宝斋」在生意场上曾被明家下过几次黑手,但芷兰既然硬着头皮来到她面前,替明老爷开这个口,她苏仰娴为了挺好姊妹就断不会拒绝。 玉行里有句老话,叫作「玉石无专家」。 意思是说,即便是受众人信赖的老手,在一开始的相玉选料上,没有人能彻彻底底相准。 但,她一向很准。 她甚至较恩师云溪老人还准确,而相较她的三位师哥,那就更不在话下。 所以明家会腆着脸要明芷兰来相请,不无道理。 今日她被迎进东大街明家的「明玉堂」里,在场还有十二、三位治玉老师父,一瞧那阵仗,摆明是众家老手相不准,意见甚是分歧,一票人谁也不服气谁,全「虎视眈眈」等着她的看法。 那是块相当罕见的木变石,黑到发亮,质地坚硬,却出现木变石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完全澄透,既黑又透,细腻润泽,让玉石上特有的木质纹理呈现流水荡漾的效果,才使得一些老手们认定是黑晶玉。 她详细道出己见,对老手们的提问一一作答,底气十足。 离开「明玉堂」时,她不知明家那些治玉老师父们有没有被她说服,她也不在意他们听不听她的,她心头笃定得很,这一次依然看得真真的,绝对无误,倘是明家没有采纳,到头来真相大白的代价就是毁了他们手中那块木变石,而那已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 有些事管不来,但那些能做的,她尽量做。 她对送她出门的老掌柜一再表明,说今日之所以无条件相帮,完全是看在明家芷兰小姐的分儿上,会那么说,实就是盼芷兰在家中能好过一些,盼自己在帝京的这一点点虚名和微薄之力,能帮芷兰在明家提一提地位。 傍晚时分她返家,一脚才跨进自家大门门槛,家里目前仅余的一双老仆婢——川叔和川婶,已朝她围来。 以往「福宝斋」生意兴隆时,光是伙计就招了十来个,粗使的仆婢也有七、八位,后来店铺歇业,苏仰娴便把底下人给辞了,想继续待在古玩玉器行的伙计,她就帮忙找门路、安排地方,帮不上忙的,就多给些银钱。 而川叔和川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苏家做事,真如同一家人,「福宝斋」尽管取下招牌,不再有大作为,夫妻两人也没想回乡,仍留下来继续照看他们父女俩。 「怎么……呃!发生何事了?」 苏仰娴双臂被他们一人一边分别抓住,惊得一双清亮大眸瞠得更大,心头直跳。 「叔、婶,是不是我爹的病又发作?他人呢?莫非又跑出去?」 之前发生过一回,苏大爹溜出去后认不得返家的路。 那次幸亏有好心人帮忙,认出苏大爹身分,才把坐在洛玉江边哭得满脸涕泪的他送回东大街「福宝斋」。 「不是的、不是的!」川婶压低嗓子忙道,川叔则猛摇头。 「不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苏仰娴登时吁出一口气,「那、那到底怎么了?」 川婶眨眨眸,表情掩不住兴奋。「小姐,有个年轻俊俏、俊到没边了的公子爷来找您,当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好看极了,咱从来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呢。」 「你这婆娘,紧要的不提,提人家长相干什么?那是重点吗?」在男子中身长偏瘦小的川叔拧高眉峰,对着比他高也比他壮的老伴猛翻白眼。 川婶抬起下巴瞪回去。「那当然是重点,还是重中之重的点。小姐如今都二十岁了,婚事没个着落,而老爷……老爷就那个样子了,实在没法儿替小姐着想什么,咱们再不帮忙多想想、多留意,如何可以?」 川叔动着嘴皮还想斗过去,苏仰娴倒是抢话,摇头笑道—— 「婶啊,咱们『福宝斋』不再经营店铺,但还能靠替人掌眼挣钱过小日子,咱们这样也是四口人家不是吗?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的。今儿个有人登门来访,应该仅是冲着我在帝京这一点薄名,请我相玉或选料罢了,婶莫想太多。」 「不是相玉选料,也不是要你掌眼。」川叔突然开口,眉目还颇严肃。 「咦?那对方找我是要干什么?」苏仰娴问。 「不知道。」 川叔的答话让她额角一抽。 第四章 才想着该怎么厘清事情原委,川叔紧接又说:「咱不知那位公子爷上门干啥,但肯定不是来请小姐掌眼,因为人家来头较你大,名气较你响亮,小姐懂的,人家都懂,小姐不擅长的,听说恰是人家强项中的强项。以往『福宝斋』经手一件名为『三羊开泰』的白玉小摆件,你痴痴望着那摆件三天三夜,饭也忘了吃,觉也不睡了,但咱们仅是经手,最后还是得将东西送到买家手里,小姐那时可唉声叹气了,您还记得不?」 「豆 豆 小 说 提 供。」 苏仰娴很轻很慢地点头。 她气息微微急促,内心隐约浮现答案,却是不敢置信啊不敢置信。 川叔、川婶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来在「福宝斋」苏家帮佣,虽非行里人,但玉行里的大小消息可知道得不少,对于天朝治玉的几个流派,随口就能道出,半点儿不陌生。 「所以真是……」苏仰娴咽了咽唾津,轻哑求证。「……是他?」 川婶点头如捣蒜,眉开眼笑。「登门拜访,说是江北雍氏的公子爷,打昙陵源来的,咱这耳朵再不好,那也听得真真的,一准儿没错。」拉拉苏仰娴的胳臂,再次压低嗓声,「小姐不是挺仰慕人家的?总说要寻个好时候访一访江北昙陵源,瞧啊,老天爷都帮您,把人撮合到您面前罗。」一门心思就是想着要帮自家小姐寻觅好姻缘。 没理会川婶后头的话,苏仰娴只急问:「那他可有留话?有说找我是为了何事吗?」 川叔川婶对看一眼,再同时望向她,异口同声道:「没啊。」 「那他可有说今晚要往哪儿去?在哪儿下榻?」当真着急了,她竟急到眸眶有些泛潮。 「呃……也没说啊,是说……他需要交代那些吗?」川叔迷惑蹙眉,抬手挠了挠粗颈。 「那他可有说,明儿个还会再过来一趟?」换苏仰娴紧抓川叔川婶的手臂。 老夫妻俩又一脸怪异地对看一眼,同时摇头。 「噢……」苏仰娴叹了声,像鼓得圆鼓鼓的河豚突然消气似的,双肩都跟着垮了。 川叔再次挠着颈侧粗皮,疑惑道:「他午后登门造访,人一直没走,就窝在后院跟老爷混在一块儿了,是要他留什么话?交代什么?」 ……嗄? 闻言,苏仰娴骤然扬睫,本以为不可能再瞠得更圆的杏眸,顿时圆瞪如铜铃。 她瞠目结舌,小口张出圆圆一个小洞,鼻翼明显歙张,腮畔刷上两坨红。 他登门拜访。 她不在,他没走。 他就等她返家。 所以……所以……他此时此际就在她家,离得这般近,她就要见到他! 一股麻感从脊柱往上窜,她脑门陡凛,说不得话了,只能起脚往自家后院飞冲。 【第二章 苏姑娘开个价】 「福宝斋」后院。 春寒已过,天气渐暖,即便是傍晚时分,霞色天光仍清清亮亮,从敞窗和大开的厅门迤逦而进,将小厅的青石地镶出薄辉,薄辉细细跳动,为一屋子雅致不流俗套的摆设添上慵懒闲情。 临窗下摆着一张苏大爹最喜爱的红木藤面罗汉榻,罗汉榻的三面屏围上各开了光,镶嵌云石石板,石板上有着天然形成的纹理,呈现出写意般的山水画面。 苏大爹挺喜欢午后来访的这一位公子爷。 他觉得跟对方说话好轻松,怎么说他都能听懂,心里喜欢,遂拉着客人落坐在他最常窝着的宝贝罗汉榻上。 「别小瞧这张罗汉榻子,这可是咱家阿妞特意挑给我的,兄弟你坐了一下午,如何?是不是舒服透气得很,窝再久屁股蛋都不生汗?」苏大爹完全是献宝的高扬语调。 一道偏淡漠的男子清嗓徐徐流逸—— 「这是细水藤编制的榻屉,洛玉江南的藤县才能寻到的好东西,果然柔软舒适。」略顿,不忘补充。「也通风。」 苏大爹频频点头,两眼笑成弯弯两道。「还有这云石石板,这红木雕刻,是不是很美?」 男子道:「三面屏围子全采正背两面的镂空雕刻手法,八宝纹透雕得很是巧妙,颇有吉祥喻意,屏心开光镶嵌石板,云石纹路似泼墨山水、似日出云海,甚是别致,实是难得的木石料和手艺,很值得收藏。」 「哈哈哈,小兄弟说得对,说得好!没错没错,很值得收藏啊!咱家阿妞眼光就是好,就是犀利,就是疼她家老爹……啊!说的就是咱呀,阿妞疼咱,告诉你喔,我是阿妞的爹,咱是她爹呢。」语气满满骄傲,这会子是抬出自家闺女儿来献宝。「咱家阿妞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谁都喜欢她,兄弟你要见到了,也会喜欢得不得了。」 「爹——」唤声从门外传进,苏仰娴随即跨进厅中。 快步至后院,川叔川婶亦紧跟在她身后,一踏入院子,就见一名中年壮汉以及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占据丝瓜棚下的竹制桌椅,喝着茶,桌上还摆着三盘小点和果物,想来是川婶帮他们备上的。 忽见她出现,中年壮汉和少年不约而同起身,见苏家的仆人随在她身后,立时已猜出她的身分。中年壮汉咧嘴一笑,抱拳作揖,身边的少年连忙跟着做。 「小姐,这两位是跟着那位公子爷一块儿登门的。」川叔靠过来低声道。 苏仰娴认得他们。 那年陪师父上东海卓家,向卓老家主的灵位捻香致意,她就曾见过他们两人,是雍绍白身边亲近的随从。 苏仰娴颔首回礼,做了个请他们俩自便的手势,立时穿过整座院子,大步跨上石阶。 她人在廊檐下才要踏进厅堂,恰听到老爹在贵客面前将她夸得天花乱坠。 玉颊火热,心头发紧,待她看清楚一同窝在红木罗汉榻上的两人……那景象顿时让她的气息窒了窒,脑海中出现短暂空白。 她家阿爹脱鞋上榻,矮矮胖胖的身躯盘坐起来有点儿圆滚滚的一球,他红光满面,显然心情很好,好到一把山羊胡子乱翘,也不知他自个儿怎么抓的,胡子尾巴叉开五、六道。 而盘据在罗汉榻另一头的年轻男子,当真是……好一位公子爷。 与她曾经见过的模样似有些不同。 头一次见到他时,他一身锦玉白袍、头戴羊脂白玉冠,气质优雅,清俊逼人。 此际再会,他却是周身墨黑。 乌亮长发束在黑晶琢成的玉冠里,墨纱裁制出来的春衫被他穿出一抹「东风又作无情计」的神气,明明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却偏来一股犹带春寒的风,将所有缤纷吹落大地。 他并未像阿爹那般上榻盘坐,而是斜倚屏围,一臂搁在绣着梅雀报春图的迎枕上,另一手则随意把玩着一件玉料。 苏仰娴这才发觉,不仅他手中那一件玉料,藤制软榻上还摆着二十来件小型玉饰和玉器,有成对的鱼形白玉、青玉如意、黄玉龙纹玦、墨玉纸镇、翠玉葫芦等等又等等,琳琅满目,每一件皆是她家阿爹的收藏。 能让嗜玉成痴的老爹搬出那么多收藏与之分享,除了师父云溪老人、她的三位师哥和她以外,已无他人,然而贵客上门不过一个下午,竟就让阿爹如此欣赏喜爱,都不知短短两、三个时辰,贵客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使得阿爹与他这般投缘? 第五章 欸,她听见了,爹还喊他「兄弟」呢,这都成什么事了? 他若当了她爹的「兄弟」,岂非变成她的长辈,难道真要她尊称他一声「雍叔叔」吗?想想,浑身都要不自在。 她悄悄又缓缓地吐出胸中滞闷,强令表情不变。 这一边,苏大爹见宝贝闺女儿返家,欢喜跳下罗汉榻,连鞋袜都没套上就跑过来拉她。 「阿妞阿妞,爹今儿个结交了一个新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啊,咱说的话,他都懂,没有不耐烦,也不用咱再费唇舌说明,他就是一听便贯通始末,很厉害的,然后咱不懂的那些,他也都懂哩,还教了爹好多事儿,更把爹那一箱子宝贝全都点评了,你说他神不神?强不强?」 苏仰娴笑了,带着不自觉的宠溺,跟着又习惯性曲起指节轻挲老爹胖颊。 她爹虽比不上大师哥袁大成的肥硕高胖,却也是圆润无比的,此时冲着她憨笑,颇有几分笑弥勒的喜感。 「能让阿爹掏心掏肺、倾出满箱满匣的宝贝一块儿把玩,肯定是神得不得了也强得了不得的人物啊。」 「嗯!嗯!」苏大爹重重点头,眉梢上的喜悦明显深浓。 虽被苏大爹拉住,苏仰娴却巧妙地化被动为主动,将苏大爹顺顺地带回红木罗汉榻边,按下他的肩膀要他坐下。 接着她半蹲下来,从袖底取出一方净帕,抬起爹的大脚搁在自己膝头上,擦拭完右脚脚底再换左脚,帮爹套上白绸袜子和软缎黑鞋,照料妥当了,她才盈盈起身,面向慵懒姿态始终未变、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贵客屈膝作礼。 「小女子苏仰娴,见过雍爷。怎么也没料到,江北昙陵源雍氏会来访寒舍,雍爷今日亲自登门,小小苏宅当真蓬荜生辉。」她浅浅牵唇,庆幸当时裁衣时,双袖布料留得够长,此时便能掩住瑟瑟发颤的十指。 被姑娘家坦坦然唤了声「雍爷」的雍绍白,一向好使的脑袋瓜僵了片刻。 从几位管事口中得知他遍寻不着的玩意儿落在何人手中时,他只觉错在底下那些管事,实是太不用心、太过粗心,才会让几已到嘴的天鹅肉又给飞远。 如今终于见到从他口中「掏食」的姑娘。 乍然映入眼中的是窈窕纤细的一抹,藕色衫裙一身素雅,鹅黄腰带挑出几分俏皮,系在腰间的羊脂玉佩亦坠着鹅黄颜色的流苏,随她的走步潇洒飘动。 以为就是这般了,就是个气质清雅的女子罢了。 待她开口安抚自家老爹,将人带回罗汉榻上并细心整理,完全无视他就在一旁,这又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内心甚妙。 姑娘家直到整理好一切才从容不迫对他行了见面礼。 她来到跟前,拉近距离让他更能仔细看清她生得是何模样。 瓜子脸儿,清清秀秀的五官,谈不上多美,胜在气质沉稳以及那双有趣的眸子。 她有一双大眼睛,神气饱满,极为清亮,然,就如同她身上打扮,淡淡藕色中跳出鲜嫩鹅黄,反差之间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她那双眸子亦是如此,明亮瞳底彷佛藏而不露,颇耐人寻味。 「坐吧。咱们谈谈。」他淡淡牵唇,丝毫不觉得这么说有何失礼之处。 对雍绍白如此「反客为主」的行径,苏仰娴微愣,但很快已拿稳心绪。 她在靠近苏大爹那侧的一张圈椅上敛裙落坐,见阿爹心无城府地对她咧嘴笑,她回以笑颜,接着眸光才又调回雍绍白身上。 「不知雍爷欲谈些什么?」她微微笑问,袖中十指仍紧紧捏着。 「这方玉料就归我吧,苏姑娘且开个价来。」他单掌托住那一直把玩在手的玉料,亦对她微微牵唇。 嗄?苏仰娴惊讶到险些跳起来。 他手中那块玉料正是被东大街的何老板丢在桌上充当纸镇、被她如「捡漏」般淘回来的好货,更是大师哥看准了要亲自琢磨的原块玉石。 那是他们打算要送给师父云溪老人的九十岁寿辰礼啊! 大师哥当时酒酣耳热、灵感如泉涌,随手在那方玉石原块上用炭墨勾勒出图样线条,后来却被她家也喝得醺醺然又憨憨然的老爹抢了去,抱在怀里不肯放,最后爹还把它塞进衣襟内护得严严实实,抱着睡着。 大师哥不想吵醒她家老爹,这才没有立时取走玉石原料,想说暂且搁在苏宅几日亦无妨。 但如今,此时此刻,江北昙陵源雍家的家主特意登门,可说是纡尊降贵、耐着性子等了她一个下午,最终目的竟是为了她得来的这块玉石原料? 「不成!」她慢了些才骤然立起,直视雍绍白的双眸几近睖瞪,顿时间,清雅模样透出凛凛神气,纤背秀挺,藕衫黄带缀白玉的身姿似在瞬间沉凝。 「对!不成的!」见自家闺女儿跳起来说话,尽管不甚了解,苏大爹挺女儿到底,有样学样也跟着跳起来,圆润润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成就是不成,阿妞说不成,就是不成!」才不管一整个下午贵客陪得他多开心、多令他畅怀,只要他家阿妞有意见,反对方到底,他当然跟贴心女儿同一战线。 苏仰娴原本绷紧背脊,忽见苏大爹两手叉腰、挺出鼓鼓圆肚相挺,她禁不住对朝她望来的阿爹露齿又笑。 如此,心绪亦缓和了些,当她再次看向雍绍白时,神态已宁定。 「这方玉心,是为了贺吾师寿辰所备,不能割爱,望雍爷海涵。」说话间,她忽地记起何事似的,从袖底取出一小油纸包递给苏大爹,后者眼睛为之一亮,接过油纸包又一屁股坐回罗汉榻上。 短短两刻钟不到,雍绍白已发现苏家这对父女之间的「花样」着实不少,动不动就相视而笑,当爹的看女儿,眼神带着亲昵与依赖,当女儿的看爹,眸中是安抚、是宠爱,父女俩的角色似有些颠倒过来,而此际,当闺女儿的还掏出零嘴喂食。 当苏大爹肥润手指揭开油纸包,捻起一颗颗甜豆往嘴里丢,吃得那样香时……雍绍白喉结微乎其微动了动,竟不由自主想吞口水。 他终于坐直身躯,尽可能不看向苏大爹那边,强令自己专注。 两排浓黑长睫徐徐掀动,他眼神直勾勾锁住苏仰娴,慢悠悠道—— 「玉心吗?原来苏姑娘知道这掌心大的玉料是从某块巨大玉石的央心开凿出来的?如此看来,是雍某小看姑娘这位『女先生』了。帝京流派出了位『女先生』,名满帝京玉市,今次算是见识到了。」 他话虽这么说,但不知为何,苏仰娴听着只觉满心不自在。 隐约还觉得,除讶异外,他似乎有些恼怒,好像……嗯……得知她其实知晓那方玉料来历不寻常,明白身为「玉心」的玉料有多么珍贵,这事令他神色一沉。 ……也是,他定然觉得她既知其珍贵,必更难让她割爱。 「不知苏姑娘是如何得知?」 第六章 他嘴角淡淡牵扬,苏仰娴却觉头皮微麻,仍宁定答道—— 「几年前,我见过它,就在治玉大家之一、东海流派的卓家宅第中。巨大玉石拔地而出,成一座小石峰突出于湖面,卓家在其上盖了湖心小亭……」 「你说你见过它。」男人细眯长目、俊颚略扬的神态充分显现出内心讥讽和猜疑。「既是玉石石峰突出于湖面,它那时可不是这么一小块,你如何得见?」 苏仰娴答得甚快。「用心就能见到。」 话一出,她双腮发烫,顿觉自个儿太心急,急着要跟他解释,但话说回来,那时在卓家湖心小亭里,他也是用「心」在与那块镇宅玉石相会交流,不是吗?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用手抚触,守心静候,玉石有精魄,尤其那又是天地所造的原石巨块,石中玉,玉中魄,有心就能寻到脉动,与之交会……雍爷定然是明白的,又哪里需要我多费唇舌,是小女子班门弄斧了。」 雍绍白静了会儿,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被男人如墨玉湛亮的眼睛盯得背脊再次绷紧,不出点儿声音感觉好奇怪,苏仰娴只得咬咬唇继续说—— 「东海流派自从治玉大家卓老家主仙逝之后,一直没能选出新的家主,卓家旁支众多,谁也不服气谁,整个宗族开始分崩离析,最终只得分家分产,听说……就是为了要分得公平,卓府湖心亭上的镇宅玉石于是被取起,当众开玉……」秀眉畏痛般蹙起,当真痛啊,心痛。 每每想到那一方浑然天成的巨大美玉被「支解」、遭「分体」,她一颗心就跟着纠结再纠结,都快没法子呼吸。 「虽不清楚卓家众人开玉的手法,但玉心是那一方天然美石的精魄,所有无形的脉动与有形的纹理全数汇流向它,许是因此物有灵,能循着气场趋吉避凶,才得以完完整整保留下来—— 「东海卓家是在一年多前分清家产、正式开玉,我是在今年帝京的『斗玉大会』上见到这方玉心,它混在一批良莠不齐的玉料中,被东大街的何老板成批买下,何老板把它丢给掌柜当纸镇,之后才来到我手里,能得到它,全是缘分。」她语气略透落寞,「至于其他被开玉切割的玉料,如今分散到哪里去,真就一无所知了。」 「苏姑娘既提到『缘分』二字,这方玉心经你之手再到我手,何尝不是缘分?」雍绍白唇角牵动,很理所当然下结论。「既是缘分,那雍某今日就带它走,苏姑娘想要什么东西作为交易或补偿,尽可说来,明儿个我底下人自会来连系姑娘,与你进一步细谈。」 话甫落定,他起身离开罗汉榻,顺手将把玩了一下午的玉料收入广袖袖底。 苏仰娴简直是……完全就是……彻底地……傻了眼! 治玉流派中,地位最最超然、最最让人望而生敬的江北雍氏家主,生得是一张清俊无端的好皮相,有的是一身脱俗飘逸、宛若谪仙的气质,说话声音似古琴徐拨,悠然之中蕴含劲力,一双半掩在翘长墨睫下的美目意若深渊,近近与他对望一眼,便有种……「仅浅浅一步,已踏出万丈红尘」的怅然与惊悟,但是啊但是—— 似这般高高在上、凡人触手难及的神妙人物,为何行径是此等嚣张无理、任性妄为? 这样的他,又哪里是她心中所仰慕的那个人? 如此强取豪夺,根本……彻彻底底就是个无赖汉! 忽地,一声尖锐高响—— 「不成!」 苏仰娴没有出声,说实话,一时间也出不了声,因为神魂犹处在傻愣状态,没办法有什么作为,那一声高叫不是她,而是圆敦敦的一坨、坐在一旁吃甜豆吃得好生欢快的苏大爹。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完全出乎苏仰娴预料之外。 像是理所当然,却也匪夷所思。 杵在原地,她眼睁睁看着她家老爹像被点燃的冲天炮般直蹿而起,那圆滚滚的身躯竟灵动无比,直直扑向将玉心收入袖底的雍绍白。 阿爹护她,不让旁人取走属于她的东西,这完全可以理解,但这般与对方近身争夺,太危险啊! 果不其然—— 「爹啊——」她惊叫,因为苏大爹扯紧雍绍白后,脚后跟忽被罗汉榻的弧形鼓腿一拐,浑圆身躯瞬间失衡。 电光石火间,她彷佛瞥见雍家家主手肘一动,试图扶稳苏大爹,但来不及,雍绍白被拖着重新倒回榻上,肩背撞向坚木嵌石板的围子,她家胖爹更重重压在他身上。 她清楚听到混着痛楚的闷哼,吓到一脸惨白。 她叫得太响,此时,川叔、川婶以及候在外头丝瓜棚下的两名雍家随从听到声音全部冲进小厅里来。 「小姐小姐,怎么啦?」、「出啥儿事?哇啊!老爷怎么倒了?」 「爷!您怎么样了?」、「还问什么问?没瞧见家主被压住了吗!」 苏仰娴根本无心理会闯进来的人。 她赶上前去,明明嗓声微抖,仍以安抚语气哄着。「爹,您乖,先起来,撞疼哪里了?起来让阿妞瞅瞅,爹不要赖在别人身上。」 苏大爹抬起富态圆脸,表情略古怪,咧嘴笑的模样像有些心虚。 「阿妞,爹没撞疼啊,可是咱……咱好像……好像弄断了……」小小声说。 「弄断什么?呃……」见老爹没伤着,她才要吁出一口气,苏大爹在这时挪开胖身子,把被他扯倒压在下方的男人显露出来给她看。 俊美男子蹙眉闭目,薄唇紧抿,雪白透虚红的额面似渗冷汗,明显正忍着痛。 然后她家老爹这时才慢吞吞放开对方的手,小声嗫嚅。「阿妞,咱好像弄断他的手指头了……」 就见雍家家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现出奇怪角度,指骨当真断了。 「爷啊!」 「家主!」 雍家两名随从陡然惊觉,直冲过来,一把将苏大爹和苏仰娴推开。 川叔、川婶见状也急忙挤过来,双方各护其主,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已要开骂互呛。 「先治伤要紧。」苏仰娴当机立断。 她将瞪人瞪到脸红脖子粗的川叔拉到身后,挺身处理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清秀表情一恢复原有的定静,眉眸间又有凛凛神气,她甫开口,铿锵有力,雍家两名随从亦收了声,缓下脾气。 她吩咐川叔立刻出门延医,又让川婶先将苏大爹送回房里,最后她看向已被随从扶起、半卧在罗汉榻上的雍绍白。 他脸色变得更白,但双目已张,目光同样落在她脸上,瞬也不瞬。 苏仰娴头皮一阵寒麻。 事情演变成这般地步,她内心连苦笑都笑不出。 第七章 「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盘,门路多,人面广,雍爷且安心,先让我请来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于其他事……小女子之后再与雍爷相谈,会做到让阁下满意的。」话中意思颇明显,就是要对方别追究到苏大爹头上,一切由她担着。 雍绍白哪里会听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冷冷抛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苏仰娴让川叔请来的老大夫是跌打损伤、正骨绺筋方面的大国手,与她家「福宝斋」多有往来,老大夫替人整脊正骨常派上用场的玉击、玉拨和玉齿钉等小物,多出自苏大爹之手,如今「福宝斋」虽不营业,但经由苏仰娴从中牵线,老大夫所需的器具则全托给袁大成掌事的玉作坊琢磨。 晚间,刚用过晚膳不久,「福宝斋」后院的宝子灯火通明。 事实上,是亮得有些过火了,尤其是在贵客今晚下榻的客房内,房中四个边角各安置着一盏小油灯外,位在房中央的裂木圆桌上亦燃起明亮烛火,充分的照明驱走夜黑,灯火与烛火活泼跃动,像无声地相互对话,火光映烛光,静谧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暖意如流浆淌开。 川叔、川婶对于自家小姐为何要将客房弄得亮晃晃,说实话,还真有些弄不明白,但小姐既然叮嘱了,他们照办便是。 于是客房里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挂上几盏灯笼,务求里边亮、外头也亮。 一室明亮中,半卧在软榻上的雍绍白听闻声响,抬眼注视那撩开一幕垂地珠帘、踩着浅浅脚步走向自己的苏家小姐。 被帝京同业称作「女先生」的年轻姑娘,他是否太小瞧了她? 用心就能见到。 五年前,他到访东海卓家,曾遇「见」一名女子。 他因天生宿疾,无法看清那女子模样,但对方确实有着与苏家姑娘一样的本事,用手抚触,以心观玉,脉络之气能引领连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识得一块千万年间恒常无语的玉石。 当年遇「见」的女子,会是眼前这位苏家姑娘吗? 他记得在卓家那场公祭上,确实见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云溪老人,却不记得那位瘦小到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家,身边还跟着哪位弟子。 如今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夺去他的注目,倘若当年正式见过礼,他不可能不记得她。 「药已煎好了,火候全按着老大夫的医嘱,从头至尾仔细掌控,令药效发挥到极致,还请雍爷趁热服用。」 苏仰娴以托盘呈药,小心翼翼撩帘踏进房中,见软榻上的贵客俊目微扬,淡淡扫来,她下意识吞咽唾津,强令自个儿从容定静。 一连串事情发展,十有八九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 她没料到堂堂江北昙陵源雍氏的家主会亲访「福宝斋」苏宅。 没料到他会跟她家老爹玩成一块儿。 也没料到他会在她家意外受伤,且还是家里老爹下的狠手。 更没料到他当夜会留宿不走。 他那两名雍家随从都已备来舒适马车,打算将初步整好断骨的他载走,他临了却不走了,说是要遵照老大夫医嘱,头两天尽可能安歇静养,能不动就不动。 她没法子驳他,更没有立场赶人,再有说老实话,他留宿了,留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多多少少还能亲自照料他,确定他的手伤状况,这一点倒让她心里安稳了些,也踏实许多。 尽管有种说不出的莫名,觉得他正逮住机会要她让步再让步,甚至借机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能就近照顾他的伤,她依旧是甘之如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扑去扳他的手,扯他倒下时,身体角度加上骤然下压的重量,瞬间扳断他两根指骨,之后老大夫替他接回,仔细调正,裹药上夹条固定,他从头到尾没喊一声痛,至多是敛眉掩睫,清朗眉间掀起小小波澜,但面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显示他一直极力忍痛。 这不可能不内疚。 所以尽管他身边跟着随从和小厮,今晚他身边的事,除了如厕和简单浴洗外,余下的全由她一人包办了。 跟随他一同留宿的中年壮汉,他唤对方「元叔」,而那个嘴上无毛的少年叫「双青」,她不晓得他是否对那两位吩咐过什么,但从之前老大夫的诊治、裹药,接着是晚膳进食,到现下熬好内服汤药送来,元叔见到她出现,仅颔首致意,继续守在客房外的小天井,连负责贴身服侍的双青也只是两脚开开蹲在门外,完全没要接过她手中托盘的意图。 留宿她家中,要她亲自服侍,她全都照办,只要……别动她家老爹。 此际,听到她所说的,榻上的人仍静静半卧,似没打算取药服用。 苏仰娴也没有多踌躇,在榻边的鼓凳上落坐,用瓷制小调羹舀起黑乎乎的汤药,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药需趁热喝效果才显,此时温温烫烫的,刚刚好。」她咬咬唇,有些闪避他的注视,「我知道雍爷有事要谈,我也有事要说的,等你喝完药,咱们再来谈。你、你张嘴啊……」 那张薄而有形的俊唇终于掀开,由着她喂进汤药。 苏仰娴一匙又一匙地喂,一直留意着他的嘴,不让药汁溢出。 「好了。」汤药很快就见底,她吁出一口气,顺手从袖底抽岀帕子去擦他的嘴角,双眸一抬,恰与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对个正着。 等等!她这是在干什么? 把他当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吗! 心房咚咚作响,耳根发烫,她赶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过来。」 她将空碗和小调羹搁回托盘上,起身端来一杯微温的白水,服侍雍绍白漱口,又捧来洗得干干净净的瘀盂让他将水吐出。 这些事她做起来挺麻利,毕竟家里除总管事务和负责打扫煮饭的川叔川婶外,没有贴身伺候的婢子,她时常这么伺候苏大爹吃喝洗漱。 岂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声音在她身后徐慢问道—— 「不擦吗?」 她车转回身,见他漱过口后唇角与下巴难免沾湿,以为他自个儿会处理,毕竟大袖一抓,两下轻易便能擦干的,结果……非要她亲自处理就对了。 读不出他深邃目中的情绪,她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脸。 将他擦得王干净净,她突然抓紧帕子。「雍爷如今伤也治了,药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汤药也喝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鼓起勇气,她重新坐回鼓凳上,发红的小脸神情郑重。 「你说吧,要怎样才不追究我阿爹?」 【第三章 如此皆大欢喜】 「雍某断了两指。」 亮晃晃的灯火与烛火中,男人扯了扯嘴角,若是被他太过漂亮的唇瓣吸引了去,一时间会以为他正在徐徐扬笑……实则不然,那只是扯动嘴皮,皮笑肉不笑,彷佛正沉静估量,如何从这一这意外捞取最大好处。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苏仰娴不禁迷惘。 第八章 她心中所想的雍家家主清俊儒雅,气质虽然偏清冷,但,是个很温和的人才对,然而这一次再遇,为什么不一样了? 「我很抱歉……」搁在腿上的小手握成拳头,帕子已被她抓得皱巴巴。 「苏姑娘可知雍某的手有多珍贵?」他嗓声听不出半点怒气,神态亦不作怒,正因如此,才令人心中如吊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 苏仰娴唇瓣一抿,抿得唇边两个小梨涡都跑岀来见人,她略艰难地点点头。「江北昙陵源雍氏,雍家家主,雍爷是我朝御用玉匠的匠师,是纵横九州方圆的玉商,亦是最年轻的治玉大家,出自雍爷之手的玉器,无与伦比的珍贵,张爷这双手,自也是珍贵得无与伦比。」 他好看的嘴又是一扬。「所以苏姑娘认为,这是单凭一声抱歉便能了结的事吗?」 那、那他还想如何嘛? 等等!事情起因得厘清! 她下意识挺直背脊,放缓语调一字一字说得清楚。「雍爷可要想想,这意外一开始究竟错在何处?你登门造访,为的是我手里那方玉心,我没打算出售,你、你便不管不顾将东西占为有。」 见他眉峰忽动,心绪似被挑起,但苏仰娴不管了,他要是恼羞成怒,也得听她把话说完。 「我阿爹之前病过一场,身子虽日渐恢复,但脑子变得十分单纯,时时像个孩子似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他就晓得要护我而已,见雍爷取了玉石便走,在我爹眼里看来,根本是在欺负我,他岂会罢休?」她深深呼吸吐纳,抑下内心的焦急和激切,真诚又道: 「小女子不是……并非在指责什么,仅是阐述意外发生的前因后果,,但雍爷毕竟受了伤,我也明白这事不能光凭道歉就揭过去,雍爷要那方玉心,尽管取去,若还不够,也请雍爷给个明确想法,但……就是不能动我爹。」 「倘若动了呢?」他墨睫轻掀,懒洋洋的,两丸瞳仁却乌亮亮,像对什么东西起了大兴趣,精神得不得了。 闻言,苏仰娴脸色微变,喉中发涩,她悄悄吞口水,好一会儿才道。 「雍爷最终若还是想把事儿弄大,报到官府去,说是我爹害得阁下断指……我信,以江北昙陵源在帝京的势力,要把我弄进牢里先押再审,不是太难的事,但雍爷也别忘了,此地是天朝帝京,我『福宝斋』如今虽歇业,但这里毕竟是咱们家经营多年的地盘,是这东大街上的地头蛇,再说,我还有师父和师哥们当倚靠。」 雍绍白眉尾一挑。「请出云溪老人与你师哥们,又能如何?」 她语调平和,话中却透犀利。「有我师父、师哥,以及师哥们所收的一票徒子徒孙,还有我玉作坊里的匠人和学徒,咱们帝京流派岂能被外来的人欺负了去?江北雍氏来访帝京,强龙不压地头蛇,雍爷却侵门踏户,将我帝京流派好不容易到手的上等玉料强占为己有,我爹看不惯你行径霸道,才误伤你……你说,这事若在帝京闹开,即便把我爹先押再审,你江北雍氏能讨得了好吗?」 其实,仔细再看,就是个眉清鼻巧的大眼睛姑娘罢了,然较真起来,凛冽之气薄发而岀,柔软中带着不容屈折的韧度。 姑娘家护短护得厉害,原本对他还有些卑躬屈膝,此时是软的不成来硬的。 他可以察觉,她绝非空话,为护住自家老爹、护住自己的人,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苏姑娘这么做,是想把这场意外推升到变成两个治玉流派之间的斗争了?」明明受了伤还要被要胁,他竟生不出半分怒气。 姑娘家尚小他七、八岁有吧?却是条理分明、辩起来一张嘴锐不可挡,生生将他的一手好牌逼得非盖牌不可,他心里头没有不痛快,还莫名地有点想笑。 阴沟里翻船,于他而言,难得。 但她仍是有弱点的,她家阿爹,那个话颇多、喜欢冲着人乐笑的憨老爹。 只要他不动苏大爹,她就会乖,什么都愿意妥协。 见她那张瓜子脸因他一句问话而心虚般涨红,他扯扯唇又道—— 「苏姑娘这一招确是好计,脑子好使啊,看来,雍某这断指之痛只能自认倒霉,忍了。」 苏仰娴撂完狠话,一颗心兀自纠结,听他如是说,不禁急问:「雍爷肯放过我阿爹了?」 「你都把话说到那分上,不放……能够吗?」他慢条斯理道,嗓声却略微破碎,边说边蹙眉敛目,左手来来回回在右手背上摩挲,明摆着是接上的指骨又在隐隐作疼。 榻前忽地一阵动静,他骤然扬睫,觑见原是坐在鼓凳上的姑娘突然立起,眸中泛红,她双臂环成一个圈,对他深深又深深地一揖到底。 「雍爷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代我家阿爹给你行礼赔不是了。」说完,她双膝落地,直挺挺跪在他面前,额头往地上磕,一「咚」响,重重就是一记。 完全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招,雍绍白登时惊住,长目都瞠圆了。 是她那一声磕头声着实太过响亮,也刺耳得很,惹得他左胸紧缩,俊庞绷起,见她还想拿额头再撞硬地,他想也未想,长身一探,双手陡出,分别扶住她两边胳臂。 结果,惨的是他。 「雍爷!」听到他闷在喉中的痛哼,苏仰娴哪还记得要磕头谢罪,连忙反手将他扶好,让他重新躺回迎枕上。 顾不得许多,她直接坐在沿边上,小心翼翼捧着他的右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检视,就怕老大夫仔细上好的夹指板要被撞歪。 姑娘家的瓜子脸近在咫尺,双腮轻红,额面红得更明显,触地之因,沁出薄汗的额心还印出灰灰一小块。 她眸底湿泪,似心情起伏过剧所导致,此时一双亮眸直瞪着他的伤手,都快瞪成斗鸡眼,确定夹板没移动,她两肩微垮,好不容易才吁岀一口气。 当她抬头,雍绍白若无其事般挪开停在她脸上太久的目光,清清喉咙道—— 「雍某不想被谁又跪又拜,这事也不是光靠磕头就能揭过,苏姑娘既然要替苏大爹谢罪,父债女还,天经地义,你以为呢?」 「嗯、嗯。自然如此。」她点点头,却觉他话中有话,不禁问:「那雍爷是想好了?嗯……想好要我怎么替阿爹补偿你了?」 她一脸专注,没察觉两手犹捧着他的右掌,雍绍白留意到了,但没有挪开。 女儿家的柔荑细腻柔软,事实上是太软了些,不像他双手虽修长、指甲粉莹似玉,掌中与指腹却布着数不清的茧子。 第九章 她的手不太像一个治玉者该有的手,但,她确是云溪老人的关门弟子,是名满帝京玉市的「女先生」。 「原来啊原来,雍某明白了。」徐声带笑。 苏仰娴微一愣,有些看傻了眼……原本皱眉忍痛的男子突然舒眉弯唇,眼前这一抹轻笑,笑得淡雅情真,不是皮笑肉不笑,也非似笑非笑,是想通了什么事,打从心底涌出的轻愉,令一张俊逸面庞如沐春风,更加好看了。 「豆 豆 小 说 提 供。」 只是这位雍家家主说起话来,话题转换太快,她有些跟不上。「……雍爷明白什么?」 许是又忍过一波疼痛,她感觉他上身完全放松,稍稍陷进大迎枕里,她没发现自个儿的胸房也跟着松快了些,没那么沉窒。 雍绍白合起双目,淡道:「我想明白,苏姑娘为何是『女先生』,多年来却无一件成名玉作问世,原来姑娘的强项不在治玉,而是相玉。」略顿,「你就靠眼力和一张嘴,可以说得令人心悦诚服,但论雕琢,你手劲不足,力道无法拿捏精准,莫怪寻得那一方玉心,仍要交给你家大师哥琢磨。」 「唔……」找到她不足的地方,有那么让他痛快吗?嘴角竟还愉悦扬起! 她红着脸,咬咬唇,正想为了面子驳他几句,他又道—— 「这样也好。治玉需捣砂、研浆、扎冲、磨掏,轻易能毁了女儿家一双秀手,苏姑娘这个『女先生』只动口不动手,长保细腻,甚好。」 长保……什么细腻? 她一开始没想通,是他的手动了动,她下意识低头去看,登时才会过意,他是在说她的手,还有……还有他的手。 他的手很特别,光看手背,便如富家公子哥保养得宜的手,修长白晳,但翻过掌心看,几是每个指节部分都长满薄茧,掌心粗糙,留下无数道裂纹交错纵横,这般的掌心模样,她不陌生,师父和师哥们的掌心也都是这样。 这才是一个治玉者真正的手。 欵,等等!她捧着他的手也捧太久,难怪他都已探出她的手是软绵绵的! 耳根更烫,热气直冒,颇庆幸他此刻是合着眼的。 她故作镇定将他的伤手放回榻上,挠挠脸,嗫嚅道:「又不是每个人都像雍爷这般全才,我……我靠着眼力,仅凭一张嘴,也是能养活咱家老爹和川叔川婶,我也养得起师父,能供他老人家生活无虞,动口不动手的『女先生』哪里不好?我就觉得挺好,生存之道,人人不同,我……」 男人过于翘长浓密的双睫徐徐掀开,她心头一震,忽地咬住唇瓣。 「我没有说你不好。」他慢吞吞驳话。 那两道深意潜藏的目光扫了来,扫得苏仰娴心脏怦怦乱跳,说不得话,只觉……觉得雍家这位年轻家主真不好,总是话中有话似的。 他没有说她不好,那、那是否代表他……其实觉得她还算挺好、挺不错? 噢!噢——噢噢……叹气再叹气,外表力图镇定,内心的她早已拼命乱揉脸颊。 是说,她怎么就学不来人家那种高深莫测的气质,随便一个眼神、短短一句话,就能动摇别人心志。欸,可惜她常是被动摇的那一方。 雍绍白丢出话后,望着她一会儿才又闭下双目,这一次他眉目间已现倦色。 他气息绵长,语调仍是慢吞吞—— 「断指之事,我江北昙陵源自不会动你家阿爹,但你得来我身边。」顿了顿,音色更低。「我需要你。」 苏仰娴清亮丽眸瞪得圆溜溜,小嘴也张得圆圆的。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瓜麻麻的,一直重复听到他的声音—— 我需要你……需要你…… 你得来我身边,我需要你…… 「不成的!」她蓦地喊出,让闭起眼睛的他再次掀睫看来。 「为何不成?」他沉眉冷目,对她的拒绝甚是不快。「不是要代父偿债?我就要你跟着我,直到我手伤痊愈为止,如此也算难为吗?」 她摇头再摇头,眸底又湿。「不是不愿……是……是……」忽地头一甩,豁出去道:「要我怎么给雍爷做牛做马都成,但就是不能离开我爹。我出生后,娘身子就开始不好了,到我三岁上,娘亲因病故去,是爹独力拉拔我长大的,我得顾着我爹,他没有我怎么办,我也不能无他。」 这回答似乎让雍绍白略感意外。 他长目先是微瞠,瞅着她急得通红的脸蛋,而后嘴角徐徐勾扬—— 「好。」 好……什么好啊?苏仰娴傻傻愣住。 「你就带着你爹来我身边,你不能无他,我不能无你,如此皆大欢喜。」道完,他又一次交睫歇下,这一回当真乏了,再无言语。 至于挨在榻边、眼巴巴傻瞪着他的姑娘家,他随她看个够,无妨。 苏仰娴没察觉自儿又走神了。 这五日,她时常这般,明明手里正做着事,做着做着……突然就定住不动。 她有在动的,是脑子在动,一下子把她的神识拉到九天之外,忘记身所何在,忘记自身正在干什么,忘记身畔还有些什么人,眼中只看得到某人,因为这位「某人」正是引发她行为异常的罪魁祸直——雍家家主,雍绍白。 他那晚说,要她代父偿债,要她带着家里老爹去到他身边。 她以为若要履行诺言,隔日就必须打包行李,带着阿爹随他天涯海角,结果,是她多虑。 他竟是以逸代劳,直接在「福宝斋」苏宅住了下来。 住下来便罢了,拿他当贵客中的贵客好生伺候着便是,他底下那批长期在帝京活动的管事们却一涌而来,一波过后还有一波,天天往她家跑,闹得整条东大街的商家都以为她家的「福宝斋」要重新挂招牌开张。 想想,她家「福宝斋」后面的宅子并不算宽敬,如今拨了一处客房供他住下,却连整座敞亮的天井小院都教他占据了,因为每日往来的雍家管事、甚至是一些从宫里或工部秘密遣出来传话的人着实不少,他白日的时候干脆在春阳和暖的天井小院「坐堂」,让一批批进来寻他的大小管事们直接在小院里汇报,半点儿没想防她,好似……就像……她已是他认定的自己人。 更糟的是,她心里竟隐隐欢喜,喜欢被他当成自己人看待。 奴性啊奴性,仅为着年少时候对他的丝迷恋,即使察觉出他与她曾以为的那清雅无端的男子有所出入,亦觉得能这般亲近是一件无比快活的事。 不是奴性作祟,还能是什么? 「仰娴?仰娴……仰娴啊!」唤声从迷惑转为细细低柔,之后加重语气,终于将某个姑娘远扬的神识召唤回来。 苏仰娴纤背一凛,脑门泛麻,此时持着陶制茶壶的手顿时感到沉重,连忙将陶壶搁回一旁的红泥火炉上。 「仰娴,没事吗?是不是这几日累着了?」再轻柔不过的女嗓殷殷关切着。 苏仰娴看向手帕交明芷兰,俏皮地皱皱巧,唇边带着一丝讨怜的苦笑。「没事,我还应付得了,倒是芷兰你啊,家里的『明玉堂』事多忙碌,你不回去探探、搭把手,却还留下来陪我耗着。」 陪着众人坐在苏宅小院里喝茶的明芷兰浅浅露笑,螓首摇了摇表示无妨。 第十章 所谓的「众人」当中主角除了苏仰娴、苏大爹,以及川叔川姨外,更包括已宿下五日的贵客雍绍白、雍家随从元叔,再加上听闻了东大街沸沸扬场四起的传言后,不得不前来一探究竟的大师哥袁大成。 今日过了午,雍家家主倒是清闲了,不见管事上汇报或请示,他就在小院里跟她家老爹和大师哥摆盘对弈起来,且还是以一敌二,同时下两盘棋。 苏仰娴哪里放得下心?既担心家里老爹与雍绍白亲近,若雍绍白不知轻重又惹火她爹,都不知要出什么事,再者,那方玉心不得不出让的事,她尚未好好跟大师哥道明,也担心大师哥今儿个得知此事,要火冒三丈。 结果她陪在一旁煮水煮茶,一颗心提得高高的,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好像……似乎……还挺顺遂便获得解决之道。 「原来是雍爷寻觅许久的玉石,因此才与我家小四儿结缘,又因起了误会,被我家老兄弟不小心断指骨……」袁大成边整理思绪边道,摆在四方竹桌上的紫擅木棋盘落下一子,高且肥硕的他身下所坐的竹藤圈椅尽管够结实,仍因他的小小动作发出细微声响。 「咱不是有意的。」两脚蹲在圈椅上,蹲成圆圆一坨的苏大爹听到话题扯到自个儿,赶紧驳了句,但毕竟是他弄断人家的指,这一点他没忘,所以驳得小小声。 他往竹桌上的另一张乌木棋盘落子,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碎碎念,「就说不成,兄弟你还来抢,不乖,不听话……阿妞都说不成,你就要听阿妞的啊。」 袁大成迅速与苏仰娴隔空对望了一眼,师兄妹俩的表情皆有些紧绷,就怕苏大爹的话惹得雍家家主反驳,继而让苏大爹又执拗闹起。 苏仰娴正打算插话,懒洋洋斜靠椅背而坐的雍绍白却道—— 「好啊,那就以后吧,以后再多听话些,乖些。」 他话甫落,左手手指往两张棋盘上各落一子,「啪、啪」两声响后,局已悄然布成。众人怔然之际,只见他优雅端起矮几上的茶,从容饮着。「承让。」 袁大成率先回过神,低头迅速检视棋局,果然是…… 「雍爷……赢了。」竟赢得不动声色,高招啊! 雍绍白微微勾唇,举杯又喝了口茶。 「唔……嗯……哇啊!这局……这局不玩!」愿赌却不肯服输的苏大爹开始不依不饶,他就是想不明白,刚才明明快要赢,为什么一下子败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咱们从头再来!」 「爹啊——」苏仰娴放下煮茶的器具站起,已要走过来将阿爹带开。 雍绍白没等她有所动作,一袖扫了胜负已分的棋局,偏冷的气质依然淡然,诸事不萦怀般徐声道:「奉陪。」 苏大爹咧嘴笑开,肥润的十根指好忙碌地帮忙分开黑白子,让它们归回原来的棋钵内,连袁大成的那一盘棋他都替他分得好好的,再开新局。 下了两手后,袁大成终于笑道:「雍爷既然如此有心,我家小四儿也已应允,那么,那一方玉石自当归阁下所获,这事我完全明了了,至于在玉石上落下的炭墨痕迹,实是抱歉,还请雍爷自行除去,免得阻了您开玉的发想。」 每位治玉者面对一块璞玉,自有本身第一眼所产生的灵感和想法,容不得旁人在自己的玉料上下笔,这一次是玉料半路换手,虽非袁大成有错,他仍把一位治玉者的礼数做足。 「袁爷自谦了。」雍绍白动手落子,目光仍在棋盘上,语气如闲话家般。「您落下的炭墨实令在下耳目一新,更有发想。」 即便袁大成顶着一个流派传承的身分纵横玉市数十载,历练丰富,看尽人情世故,此时听到这样的话从雍家家主口中道出,仍是无比受用,心花朵朵,笑得双层下巴登时又多出一层。 一旁,望着自家客房小院里的这一幕,苏仰娴忽地觉得……颇不真实。 午后的天光随春风浮荡,隐隐带着花草香气,平透出三分和畅。 小院天井下,川叔一屁股坐在廊缘上修缮杂物,川婶抱着针线篮也坐在一旁缝缝补补,她家老爹和大师哥不再「相互厮杀」对弈,却是「同仇敌忾」来攻某人,攻得那样兴致勃勃。 而最最不真实的点,就落在这位「某人」身上。 他的两名贴身随从,双青外出中,元叔就坐在他斜后方,状若随意,仔细再看就不难发现,那实是最佳位置,能替主子挡住任何一方扑来的攻击,尤其能第一时候卸掉她家老爹扑去的势头。 当她看出元叔杵在那儿的意图时,心里一阵苦笑,她家胖老爹都成了「危险人物」了呢。 妙的是当阿爹主动凑到他跟前,又与他称兄道弟,她在以为爹八成是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未料,雍绍白一脸云淡风轻,彷佛他的指没有折在老爹手里,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就是一整个四两拨千斤。 爹找他玩耍,将棋盘摆下,他随不便玩。 爹寻他说话,他静静听着,偶尔还会应个一、两句。 清冷无为、可有可无的作派,与当日无论如何非要从她手中取走那方玉心时的姿态,是如此大相迳庭。 而此刻眼中的他,与她心中仰慕着的那个人,亦是大不相同。 她说不出内心底蕴,像有一些些的失望,一点点的怅惘,有许多的不知所措,和更多的迷惑……然后觉得自个儿很蠢,其实从未真正识得他,却以为透过他亲手琢磨出来的玉器,就能看见他心中的山水。 「仰娴,你又跑神啦。」 「啊?」 苏仰娴再次被柔声唤回思绪,她朝明芷兰皱皱鼻子,小小无奈地笑开。 明芷兰轻叹了口气。「让我帮大伙儿斟茶吧,瞧你都累了。」说着,已主动起身提起刚煮好的一壶香茗,盈盈朝正在下棋的三人走去。 「咦?兰儿,我不累,我……小心,那你自个儿小心,茶壶很沉的,别烫着了。」 明芷兰没有回她话,人已站在雍绍白这一边。 她正想将他搁在矮几上的白瓷盖杯揭开盖子,往里头注入茶汤,雍绍白却探来一袖,快她一步打开杯盖,端起茶杯。 他两眼非常专注地锁在两座棋盘上,头抬也没抬,好似这一次当真腹背受敌,非万般留意不可。 单手端起茶杯,他沉静啜饮,不发一语。 明芷兰原是候在一旁,想等到他饮完之后放回茶杯,但左等右等的,雍绍白竟不动如山,如冥想之间入了定。 若再候下去不仅奇怪,还尴尬了,明芷兰轻咬了咬嫩唇,遂提壶绕到苏大爹和袁大成那边,陆续往他们两人的杯中添茶。 「有劳明姑娘了。」袁大成对她颔首致意,苏大爹则是朝她眉开眼笑,老早拿她当自个儿人看待。 明芷兰浅浅勾唇,简单回礼,眼角余光一瞟,见雍绍白那儿仍迟迟没有动静,姿态未变,只得提壶回到苏仰娴这边。 第十一章 「很沉是吧?都说让我来就好,兰儿来我家玩就是客人,虽然是自己人,那也是客人啊,怎么能让你劳动?」苏仰娴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陶壶,接着便往明芷兰搁在一旁的空杯中添茶。「兰儿还是坐着看看书、喝喝茶,陪我胡乱闲聊,余下的事我来做就好。」 像要回应她所说的,雍绍白这时动了。 他手中久持不放的空杯,终于「叩」一声,不疾不徐地放回原处。 他一样头也不抬,左手先往乌木棋盘和紫檀木棋盘连下两子,接着移到矮几上敲了敲。 意思很明显—— 杯子空了,那个谁,该殷勤些过来添茶了。 苏仰娴额角忍不住抽了抽,不得不怀疑,他雍大爷就是存心寻她作乐。 但人在屋檐下啊……即便是自个儿家里的屋檐,也不得不低头。 阿参的债由她来还,何况他对待她家老爹还颇有耐心,光凭这一点,要她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都不成问题,他若想折腾她,又有什么关系。 「来啦。」轻嚷了声,她连忙提起陶壶快步过去,未察觉身后的明芷兰容色忽变,五颜六色全数刷过,又红又青又白的。 【第四章 我偏偏遇见你】 徐徐地,将茶汤注进空杯里。 因考量到贵客手伤,为了让他方便饮茶,选择将茶煮好再注进杯中,而不是将茶叶置在盖中,再以热水冲茶,那样的话,喝个茶还得先用盖子拨开茶叶,对于眼下仅能单手活动的贵客来说,颇有难度。 注入约八分满的茶汤,苏但娴替贵客的茶盖上杯盖,后者这时突然抬头看来。 「啊,原来是苏姑娘代劳了,有愧,雍某还以为是我那小随从双青。」 苏仰娴居高临下瞪着男人那张俊庞,对方将所谓的「无辜神态」表现得着实到位,好似真的忘记双青不在场,此时此际发现添茶的人是她。 不禁纳闷,他何时感到有愧了? 这几日留宿她家客房小院,都能嗅出「鸠占鹊巢」的气味儿,加上她心怀歉意,说好要「代爹偿债」的,从头到尾可没少服侍他,今日是见到她家大师哥登门关切,见她有靠山了,才替她留面子吗? 她内心对自己扮了个鬼脸,觉得无奈好笑,亦有些怅惘,觉得长年来一直放在心底偷偷迷恋的那人,关于他的一切正在崩解。 「应该的,都是分内该做的。」她敛下丽眸,摆出温良模样努力陪着演,但问题是,他不像在演啊,那样自然而然才叫厉害,都觉自己像被他耍着玩。 忍下皱鼻子的小动作,她提着陶壶正要回座,一旁观看许久的袁大成终于开口,边落棋子,边问出盘桓在心的事—— 「就在下所知,昙陵源雍氏在帝京虽无开业营生的店铺,但在西大街那边是有地方的,且还是一块颇为宽敞的地方。雍爷遵照老大夫医嘱前两、三天最好静养切勿妄动,是说如今都过了五日,雍爷若仍继续留宿『福宝斋』苏宅,咱担心要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开,对雍爷和我家小四儿都不太好吧?」 说坦白,帝京流派这位年岁足可当他爹的大师哥,在乎的其实仅是自家小师妹的清誉,但对方将话说得婉转漂亮,把他这个雍家家主也顾及。 雍绍白笑笑道:「实是叨扰了,今日是要离开的。」 「啊?」讶然出声的是苏仰娴,她因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傻愣在原地。 袁大成挑眉,来来回回望着两人:「原来小四儿不知吗?雍爷莫非是临时起的念头?」 「咱也不知、咱也不知啊!」苏大爹猛摇头插话,最后转向雍绍白,一脸诚恳。「兄弟……兄弟……住这儿不好吗?咱不会再欺负你,阿妞好凶地训过我啦,我再也不敢乱扳你的手指头,再弄疼你的话,你、你就把我也弄得很痛很痛好了,咱会对你很好很好,你不留下来,能上哪儿去?」难得有个能陪他玩、陪他胡乱下棋,任他怎么耍赖都能随缘自在的人,舍不得对方走啊。 见自家老爹两只眼睛巴巴地望着雍绍白,苏仰娴内心当真五味杂陈。 「阿爹别这样,他是……」 「苏大爹要是想跟我离开,出去走走逛逛,那咱们就一起也无妨。」雍绍白不动声色抢在她前头说话,说给她阿爹听。 闻言,苏仰娴一双眸子瞠圆再瞠圆。 苏大爹则两眼发亮,将棋子丢回钵里,脑袋瓜使劲儿一点。「走!咱们把阿妞也带走!」 「那是自然。」雍绍白谁也不瞧,只对着苏大爷浅浅漾笑。「她说她要顾着你,我说我不能无她,我把大爹你带走了,她当然只有乖乖跟着走。」 静。 静极。 整个小院陷进古怪的沉静中。 静得所有细微声响都能被无限放大,苏仰娴听到自己的呼吸吐纳,也听到心音怦怦、怦怦乱鼓,鼓得她耳膜都在震动,震得浑身气血烧腾,全身如煮熟的虾子般直泛红。 我需要你。他说。 他还说——我不能无你。 苏仰娴不敢相信他竟当着其他人的面,就这么两下轻易、云淡风轻地再一次道出口。 她不知自己的瓜子脸红到几乎渗血,只晓得热气全往头顶上冒,一阵阵不断从肤底涌出,热到她气息短促,喉中发涩。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不约而同往她身上投来。 她家阿爹是满满好奇和纯然的欢喜,她家大师哥和川叔川婶的眼神就复杂了些,而雍家那位随从元叔像是见怪不怪,表情没多大变化,仅朝她颔首一笑。 啊!还有芷兰,她会怎么看她? 苏仰娴边想边侧眸去看,此时端坐在茶案条桌旁的明芷兰眸光却不是落在她这方,而是望着雍绍白,神情明显怔忡,喝到一半的茶就这么端着不动了。 ……也是。雍绍白把话说得那般……露骨,芷兰脸皮薄,定然惊呆。 苏仰娴干脆将陶壶放在雍绍白手边那张茶几上,还刻意轻轻放,表示内心很坦荡、很平静,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浅笑—— 「雍爷当真爱说笑了。」 「雍某没有。」他往两张棋盘分别落子后,抬头望她,俊目真诚。「我不爱说笑,不信,尽可问元叔。」 坐在他斜后方的中年壮汉闻言,十分配合地点点头。 袁大成手中挲着棋子,来回看着自家师妹和雍绍白一眼,忽地呵呵笑。「不能没我家小四儿的人多了去,东大街上的古玩店和玉行,雍爷尽可派人去问,十家有九家全来相请过,玩意真不真,就『女先生』一句话,雍爷要小四儿跟你走,你这不是跟所有人抢她一个吗?」 苏娴知道,大师哥是想把雍绍白脱口而岀的话,定调在「不能无她这位女先生」上头,借以旁敲侧击,若雍绍白是这个意思,自然顺水推舟,如若不是,也能再探清楚他的意图。 但,若非如大师哥所说的那样,他雍大爷的「不能无她」之说,又从何而来? 第十二章 怎样也不可能如字面上的意思,他当真看上她,对她有念想吧? 噢,苏仰娴,你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呢! 她藏在袖底的手正暗暗拍着自己大腿,试图把那些胡乱生出的杂念赶出脑袋瓜,此一时际,一早便跑得不见人影的双青突然快步踏进客院。 「爷,马车都安排好了,就在外边候着,随时能走。」 「那边呢?」雍绍白从容问,棋仍下着。 「从江北拉来的东西全数到位,就等爷亲自验看。」双青像察觉客院里的氛围有点古怪,他迅速环顾一圈,最后头微歪了歪,决定忽略,「呃……爷,咱们还是走吧。」 「好。」雍绍白边说边直起上半身,侧目对斜后方的元叔吩咐。「把苏大爹一并带走。」 「是。」元叔立时起身。 「别动我爹——」、「雍爷,这是干什么!」苏仰娴和袁大成皆出声,表情愕然。 「好、好,咱们走!」苏大爹棋不下了,是输是赢也不在乎了,蹲圆圆的小富态身躯欢喜地从圈椅上跳落地,听说马车已在外边,他又跑又跳又嚷。「阿妞快来,爹到外头等你,你快来!」 「老爷您别跑!慢些啊!老爷——」川叔见状连忙跟上。 「爹啊!」唤也唤不回,苏仰娴都想跺脚了,他雍大爷是拿她家老爹当枪使呢! 被他得知她心里最在意的人,制住阿爹等回于牵制住她……是,没错,他珍贵无比、价值连城的手受了伤,她该要「代父偿债」,她亦会对他负责到底,但是把她爹牵扯进来,那是信不过她吗? 厘不清内心滋味,反正不太好受,而瞪他也无用,他大爷就一副不痛不痒、清清淡淡的神态,但到底逮到了他嘴角细微浮现的一抹翘弧……他这人啊,欸,又哪里不是故意耍她、玩她? 苏仰娴追出歇业的「福宝斋」大门时,她家老爹早已爬上雍家的大马车,任凭川叔在车窗帘子外好说歹说,不下来就是不下来。 走就走,该还的就还,且看对方到底想把她父女俩带往哪里。 结果她跳上马车,袁大成也跟进来,最后上车的雍绍白似乎已预料到会是这般情状,漂亮的眉毛动也没动一下,仅轻敛袍摆坐进马车内的主位,对着两眼弯弯、满脸尽是兴奋与好奇的苏大爹道—— 「方才那盘棋虽没下完,但实已见到结局,是我赢了。」略顿,他转向袁大成再道:「袁爷那盘棋亦是。」 袁大成想了想,颔首认同。「确实。」 「嗯……确实、确实。」苏大爹瞄了袁大成一眼,有样学样,好认真地点点头,老实说,有新事物值得期待,此际的他根本已把下棋的输赢抛诸脑后。 马车动起,轮子碌碌转动,苏仰娴不发一语,思绪还颇为紊乱。 忽觉有目光投注过来,她下意识扬睫,就见雍绍白一双长而不狭的俊目瞅着她,瞳底闪着碎碎的光点,像在跟她展现什么……她恍惚了会儿才意会过来,他是在跟她表示,他确实很厉害是吗? 好吧,他的确很厉害,非常非常。 但近身接触之后,她内心那个完美无瑕、任谁也无法企及的他,却是崩坏再崩坏,一再地崩坏,令她无限地怅然若失。 她没有做岀任何表情或动作回应他的期待,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张微微泛红的瓜子脸尽量端凝着,猜想随他走之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大小事。 只是任她东想西想,往心底琢磨再三,也没料到她家老爹和大师哥会把她给「遗忘」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马车没有出城,而是在城内走了两刻钟后,停在西大街某条石巷中。 石巷两旁全是高墙,瞧着应是来到高门大户聚集的一区,开在石巷里的那扇门极为普通,比寻常小宅的后门要再宽大些,但也没大到哪儿去,他们的马车抵达,立时有几位管事迎将出来。 苏仰娴之所以一眼就认出那些人是雍家管事,是因雍绍白窝在她家养伤时,那些人天天轮流往她家跑,有过几面之缘。 一被迎进那扇门内,绕过一面石刻影壁,苏大爹和袁大成就懵了。 尤其是袁大成,被一脸丰腴挤成眯眸两道的小眼睛瞬间放光,肉肉的鼻翼不住歙张。展开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座玉作坊,江北昙陵源雍氏在帝京城内的玉作坊。 俗话说「同行相忌」,袁大成身为治玉师匠,亦是帝京流派玉作坊的掌事,怎么也没想到雍绍白会如此毫无芥蒂对他大开门户。 这座玉作坊显然才刚布置好,露天场子连着里边的大堂,一眼望去十分开阔。 每道工序所需的器具皆按顺序排列,井井有条,有些还是新式器具,尽管尚未开工,但被袁大成这般的治玉能手一瞧,暗中已有心得。 对那些新式器具大感趣,一跟雍家的大小管事和几位治玉匠人交谈上,袁大成完全陷进狂热中无法自拔,苏大爹则是津津有味地听着、看着,还从匠人那儿接来一方石花偏多的便宜玉石,自个儿操作新式器具边探边玩。 然后,他们便把她给忘了。 内心一口气还没叹尽,苏仰娴一侧眸就对上雍绍白的目光,此时,几个跟他说话的底下人已都退下,他沉静而立,不知望了她多久。 若非他这个当主子爷的应允,那些管事和治玉匠人哪里敢围着大师哥说聊,对大师哥几乎是有问必答,更别提还由着她家老爹碰那些新式器具,随意摸着玩。 「雍爷什么意思?到底有何打算?我爹和大师哥他们……欸?你、你等等啊——」竟不等她问完话,他旋身便走,直接往堂内去。 苏仰娴微挎裙摆、小步追赶,穿过大堂步上内院游廊,她一时间失去他的踪迹,左顾右盼间,在相距好几根廊柱那儿看到他转进一道月洞门的身影。 她只得再追,随着他弯弯绕绕好半晌。 穿过花木扶疏的小园和莲池,忽而柳暗花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悬在门上的红木匾牌刻着二字——含蕴。 「愣站着做什么?既已追来,还不进来?」立在楼牌下的雍绍白淡淡丢出一句,随转身入内。 既知她在后面追赶,却又故意跑给她追。苏仰娴咬咬唇瞪着他的背影,瞪啊瞪的,突然间醒悟,他就是故意引她来此! 他想要她看到什么? 这栋含蕴楼里藏着什么玩意儿? 她好奇心完全被挑起啊! 拎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石阶,她追随他进到含蕴楼内。 第十三章 楼内原本太过空阔的中堂,四个方位分别建出月洞,形成隔而不绝、虚实相生的怠境,堂上有几张长几并排,摆在几上的物件不算小,约莫是两人手拉着手环抱出来的尺寸,上头还盖着一大块黑布完全遮掩住实体。 雍绍白就立在那物件之前,他没有看她,下一瞬,他抓住黑布将其掀开。 苏仰娴屏气凝神,当那物件的真面目落进眸底,她背脊一阵凛然,脑门发麻,动了动小舌,又张了张口,勉强才从唇间蹭出声音—— 「东海……东海卓家的镇宅玉石……」 当年初见,传闻中天地所造的玉石从湖底突出,形成石峰,被东海卓家圈护在湖心小亭中,而今再见,石峰中的真玉未现,天然所生的巨石却已被开切成数块,经过了分崩离析,然后重聚于此。 数了数,竟有九块之多,一块接连一块拼成原来模样,但见那蜿蜒其上的明显裂痕,浑然天成的美物就这么毁了,她胸房陡然紧缩,一颗心当真疼得要命。 噢,不,完整的样子还差一小块啊。 才想着,就见她身边的男人忽从袖底掏出一物,将那方小小玩意儿轻巧却也郑重地放进那唯一的凹洞中,填补了所有的不足。 玉之心。 是她从东大街何老板那里淘来,之后又被他强行取去的那块玉石。 玉心归元,被开切成九块的碎玉终于生岀连结,瞬时,她能察觉气的流动,而身畔的他更非等闲之辈,天赋与功力尽在她之上,岂会察觉不出。 很难不去留意他。 她想,在自个儿眼里,这位才能堪称惊艳绝俗的雍家家主就跟一块绝世奇玉一般,只会令她一探再探,永远不可能视若无睹。 半敛着俊美长目,他将无伤的左掌贴上,静心感受玉石合体后的内蕴。 他不发一语,浓密墨睫下的深黝目光宛若两潭黑渊,深邃不见底,亦空灵得无限缥缈,但苏仰娴却觉得彷佛碰触到某种底蕴,那是深藏在男子心里、正细细茁壮的某种脉动,是一种命定、一种失而复得又沛然重生的灵犀。 她的心隐隐悸颤,因为他此刻纯然的表情和毫无防备的意动。 于是她学起他的姿态,将两手贴在玉石上。 她学起他敛目静心,感受他所感受的,此时此际,言语变成了多余且粗鄙之物,有灵犀一点通,她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她凭着本能选择另一条路,然后两个不一样的方向最终导向同一个点—— 他们都回到最初也是最终的那个点,在那方小小的玉心上重逢。 但石中藏珍玉,玉心灵动,阴阳流转,便会生出阴脉与阳脉两股内蕴。 他意随心动,玉随意动,感应到的是玉石阳脉。 她意念随他而动,相辅相成,走的是玉石阴脉。 待一切静下,苏仰娴缓缓张眸,男人那双漂亮眼睛近在咫尺,羽睫如墨蝶之翼徐徐掀扬。 他的眼神不那么空灵缥渺了,却仍深具穿透力道,令她气息一窒,胸中紧绷。 「为什么它……它们……竟都在这……」其实不确定到底欲说什么,仅是低声呢喃。她怔怔然看着他唇瓣掀动,听那微沉的嗓声流泄—— 「当年,年近百岁的卓老家主神识仍清明之际,我曾受他所邀访东海卓家,与他有过一场深谈。对于东海流派的延续,老家主已看得透澈,推敲着自他以后,东海流派怕是后继无力,只是子孙们各有营生,能安然度日,那也很好,卓老家主唯一放不心的,就是伴他初试啼声,又伴他声名鹊起的这一方镇宅玉石。」 苏仰娴蓦地记起那一年、那一夜,他在卓家湖心小亭抚摸石峰,与石中玉说话的模样。 心头乍动,她喃喃道:「所以你是受了卓老家主所托,要替他老人家守住这一方玉石,不令珍物蒙尘,所以才……才这般执着,把它们一块块都寻到了……」 「还是太迟。」男子眉峰清朗,目色氤氲,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本以为卓家绝无可能动它,却是错了,错得离谱,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镇宅玉石被开分解,只得一块块追寻回来,历时整整一年,却还是少了最后一块。」 「……最后一块,也是最最紧要的一块,玉心有灵,少了它,寻回再多、拼凑得再好,也是徒劳无功。」苏仰娴静静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所以雍爷才会这般执着,非得到这最后一方玉灵不可。你……你那时大可说清楚啊,我能懂的,你却是取了就走……若能及时说明白,我阿爹也不会意外伤了你。」 说来说去,皆是治玉者对于玉石永远执拗的心境,卓老家主的「放不下」是这样,他雍大爷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亦是如此。 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般异于常人的固执,也难成就一个流派的兴盛,到底是「不疯魔、不成佛」。 她脑中胡乱想着,他嘴角却是似笑非笑。 「有因才有果,福与祸相依,也许正因如此,苏姑娘才会随我待在这里。」那么对他而言,她苏仰娴是因还是果?是祸还是福? 她恍惚思索,还没想岀个所以然来,眸光不由得轻荡,这一荡着实不得了,她陡然觑见……觑见那一方玉心上头,他的左掌平贴其上,而她的右手也平贴着,十分亲密地叠放在他手背上。 玉石的阳脉与阴脉汇合,感应着、追逐游走,弄到最后他俩的手也就如此这般相叠相贴。 他应是早早就察觉到,却由着她的小手贴覆,没有挪开。 苏仰娴学不来他的沉静淡定,细喘了声,浑身一震,连忙收回手站直身躯。 她一动,雍绍白亦撤手立定,道:「姑娘这一手以心相玉的能耐,可遇不可求,不是苦练就能成就的本事,卓家这方镇宅玉石加上最后寻得的玉心,共被开切成十块,原先的玉灵已变,阴阳玉脉还需完全定性方能下手琢碾,雍某若欲完成此件大作,需得借姑娘之才。」 他未提的话,苏仰娴也已察觉到,即使玉心归元,即使十块玉石完整拼了,也不可能真正合体。 曾经一为全、全为一的镇宅玉石,如今只能分开琢磨,而若要将十件玉器最终合成一件大作,就不能忽略每块玉石间有形与无形的脉络。 他说得对,玉灵已变,而她能助他稳定玉性,精准确认两股玉脉的走向,治玉随形走脉如顺流行舟,方能将玉石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喉中涩然,好一会儿才略艰难道:「……其实单凭雍爷个人的天赋能,亦能掌握住的,不是吗?」 「可我偏偏遇见你。」雍绍白精致的下颚微扬,明明是清俊无端的高雅神态,不知因何又渗出点点痞气。「有你为辅,必然事半功倍,既可步步为营,也无后顾之忧,既知如此,何须单凭我一人蛮干?再说了,雍某偏偏又被折了两指,俗话说十指连心,这几日心窝闷痛,想来是与指伤有关了。」说完,他左掌捧起仍上着小夹板的右手,眉心彷佛又忍痛般蹙起。 苏仰娴脸蛋通红,讷讷不能言语,最终还是那一句—— 「对不住……真的,很对不住……」 第十四章 「雍某不需要苏姑娘道歉,也不需要你为我做牛做马,只需你来我身边,助我成事,直到这件大作完成,而我的手指也完全恢复为止。」他目光深邃,语气却幽幽淡淡。「我说我需要你,不能无你,此话为真,就不知姑娘如此抉择?」 她还能有什么抉择? 就是头有些发昏,心音乱鼓,明知他的「需要她」、「不能无她」之说,指的是她相玉的天赋才能,跟她苏仰娴这个人半点关系也没有,她整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依旧被撩拔得隐隐发颤。 「豆-豆 小 说 提 供。」 真不争气! 但想到他为了对已仙逝的卓老家主守约履诺,花费大把功夫将开切的玉石一一凑齐,最后一方玉心落在她手里,他便亲自寻来,这样的作为让人很难不佩服……再有,他方才亲手将玉心归元,贴着掌,半敛长目感应玉石因蕴的模样儿,神俊灵美,真的……真的很让人心痒难耐啊! 苏仰娴,你可以再不争气一些! 悄悄唾弃自己,都想抡起小拳往脑袋瓜槌个两下,她深深呼吸吐纳调整着心律,努力稳住声。「雍爷这阵子若能长留帝京,小女子自当……自当追随左右,为雍爷的大作尽些绵薄之力。」 她留意到他笑了,很徐和浅淡的一抹,却是很真实的愉悦,那让她心口又热,颊面更烫。 他道:「苏姑娘已说得很清楚,姑娘不能离了苏大爹,而雍某不能无你,所以确实得在帝京长住一段时日了。」 苏仰娴先是一怔,脑中迅速闪过什么,下意识便问,「雍爷原先并无长住的打算不是吗?进帝京仅为我手里那方玉心……可是如今,所有的玉石块都在这里,加上雍爷取得的玉心,它们全都在了……雍爷怎不是将它们运回江北,却是运进帝京?啊——」她忽然低呼了声,恍然大悟,直勾勾望着他。 「你陆续寻获的镇宅玉石,其实皆收置在江北昙陵源,是这几日才吩咐底下人运进帝京的?双青……双青,早跑得不见人影,就是去接迎昙陵源进京的车队吧?他不都说了,从江北拉来的东西全数到位,就等你亲自验看,而双青中所谓的『拉来的东西』指的就是这几方玉石。」 对姑娘家的推敲能力和见事之快,雍绍白暗暗赞赏地挑了挑眉。 「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苏仰娴讷声问,心底其实已有答案。 她听那男子云淡风轻道:「正是为你。」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 是她必须「代父偿债」的,他是她家的债主啊,却因为她坚决要照顾老爹,不肯离京,他竟完全迁就,费时费力,将玉石从江北拉进帝京。 他愿意成全她的孝道,她又怎能不为他尽心尽力。 只是……只是…… 欸,原本以为对他的倾慕之情已幻灭,但好像……似乎……悄悄又悄悄地死灰复燃了,遇了春风凌乱一吹,心再次悸动,鲜活欢快,果真是不争气啊不争气。 【第五章 倒也算是好看】 江北昙陵源的家主暂时落脚帝京一事,很快在京里传开。 尤其是古玩、玉行聚集的东大街,许多店老板打探到消息,纷纷往西大街那处隐于富贵林园中的玉作坊递拜帖。 江北雍氏主要经营的是朝廷的买卖,除在工部里人脉广布,族中亦有在礼部、户部担任要职的子弟,若能与雍氏家主见上一面,说谈几句,这人脉要能打通,在帝京玉市估计都能横行无阻。 但可惜了,所有拜帖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雍家家主来到帝都,除自家管事、匠人,以及在京当官办差的族人们,他谁也不见。 啊,不对,东大街上倒有一位店老板,常被雍家派来的马车迎进西大街那处隐密宅第里,那人正是「福宝斋」的老板苏大爹,而比苏大爹更常进出那座宅第、甚至可说天天往那里跑的人,是身为「女先生」的苏家闺女儿苏仰娴。 都说「福宝斋」老早歇业大吉了,如今却攀上昙陵源雍家这肥得流油的主,还搞得神神秘秘,都不知雍家家主为何如此青睐「福宝斋」苏家。 说起苏大爷,几年前人就病懵了,退智退得厉害,在他身上看不出丁点好处。 再说苏仰娴吧,那姑娘相玉本领确实一等一的好,东大街上无谁能出其右,就算她家厉害的师哥们也得甘拜下风。 但说到相玉,想来那位超然脱俗的雍家家主亦非省油的灯,即便真遇难题,私下相请「女先生」过府相看,这一来二去的,该相的玉石、玉器等等物件,老早也该相尽了,哪还能天天遣来马车将人接往西大街去? 所以不懂啊不懂,好奇啊好奇,难不成……自始至终,从来都不是为了相玉,而是……人家其实是瞧上苏大姑娘了? 此时已过午,雍家将人接回西大街宅第的马车,在经过东大街的「明玉堂」总铺时,因车内传来姑娘家一声请求,经验老道的老马夫立时将马控下,马车里的姑娘边连声道谢,边撩开车窗帘子,张声便唤—— 「芷兰!兰儿啊——」 人恰巧立在自家「明玉堂」里的明芷兰闻声望去,就见这两个多月来成了东大街众人口中最火热的谈资的苏仰娴,正从马车车窗里探出大半张脸蛋。 明芷兰跨出门槛连忙步近。「仰娴……仰娴,我有事问你。」 「好,你问。啊,等等,我先把东西给你。」苏仰娴从窗子递出一条紫金线打成的络子,象征吉样的绳纹将一只白色玉环圈在央心,淡紫色的流苏显得柔软又潇洒,「我昨晩刚打好的,玉环也是我自个儿挑选玉料仔细琢磨的,你生辰日快到了,这络子你先收下,到时候我再请你吃饭。」 明芷兰接过那条作工细腻、玉环温润的络子。 「谢谢你……」她讷讷道谢,想到什么似的头又一抬,忙问:「仰娴,这段时候你过去西大街雍家别业那儿,都在忙些什么?雍绍白他……他……你同他到底所为何事,非得要天天见上面不可,那里边听说有一座器具再齐全不过的玉作坊,亦是雍家家主与大小管事、在京族人们会面议事的地方,果真如此吗?」 「苏姑娘,这儿是闹街,咱们马车怕是不好久停。」坐在前头的老马夫语气恭谨地提醒。 苏仰娴回应一声,转头就对明芷兰快声道:「我还得赶去西大街,没法子仔细同你说啊。我爹不小心弄伤雍绍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现在就帮着雍绍白做事,他想做什么,我就帮他,大致来说就是这样。兰儿,我该走了,等得了空再约你来我家煮茶闲聊。」 老马夫为了让路给另一辆马车和推车经过,不得不驱策马匹挪位,苏仰娴只得一脸无奈地朝着好姊妹挥挥手。 「仰娴——仰娴……」明芷兰追了两步,最后伫足望着雍家马车走远,被人来人往的百姓淹没于东大街另一头。 第十五章 她说她要顾着你,我说我不能无她,我把大爹你带走了,她当然只有乖乖跟着走的分儿。 她想起雍家家主当时在「福宝斋」苏宅所说的。 她从未见过比他更神俊清雅的人儿,完全没想到那一天上门找闺中密友说话,会在那里遇上他,与他坐得那样近,跟他喝着同一壶茶。 但,他的眼里似乎只看到苏仰娴,是因为仰娴能帮他做事吧? 说到底,还是「女先生」的天赋能胜过一切,雍家家主看重她,古玩铺与玉行的店主们亦看重她,若无那般本领,她苏仰娴能有什么特别? 走回「明玉堂」,才踏进后院,有人已堵在回廊上。 「母亲……啊!」嫡母李氏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把明芷兰的头都打偏了。 「管事来报,说雍家马车停在咱们店口,坐在里边的苏家丫头还找你说话了。你都干什么去了?这样好的机会,蹭都该蹭进马车里,那苏仰娴不是你的好姊妹吗?要她挟带你进西大街的雍家别业又有什么难?你瞧瞧人家,跟在昙陵源雍家身边吃香喝辣,你这个蠢货能干什么!」 李氏的娘家算得上富有,是「明玉堂」的金主之一,加上是正妻身分,在明成运面前说话甚具分量,所以尽管是个妇道人家,对自家「明玉堂」的营生亦管得颇多,时不时会亲自巡视,并召掌柜和管事们说话。 她此时一发火,跟在身边服侍的嬷嬷和婢子们连忙劝道—— 「夫人别气、别气,咱们家兰小姐就是温温雅雅的性情,学不来什么手段,您要她硬附上去,那也是为难她呀。」 「是啊,您气坏身子多不值,打人都把自个儿的手打疼了呢。」 李氏又骂。「什么温温雅雅?根本是块木头,还是朽木!朽木啊!家里的米养出来这等蠢货,咱怎能不气不心疼?哼,还求着要来店里帮忙,你说你能帮上什么忙?」 明芷兰捂着挨掴的颊面,紧抿唇瓣。 她不敢抬头,怕看到嫡母身边那些嬷嬷、丫鬟们,对她投来或可怜、或鄙夷的目光,还有刚好撞见这一幕的管事和伙计们……那些下人都在看着她挨打出丑吧? 她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李氏一行人离开,她含在眸底的眼泪才一颗颗掉下来。 这眼泪…… 苏仰娴根本不想哭,但泪珠子还是直涌出眸眶。 被雍家马车送来,此时她人坐在含蕴楼内的一张矮凳上,被泪染得微红的双眸瞬也不瞬直盯着捧在手里的男性右掌,而这只右掌的主人雍绍白,正四平八稳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由着她挨坐在自己脚边。 其实若非右掌被她捧着、拉着,他雍大爷大概又要坐没坐相,或后仰、或斜倚、或支颐,能靠就靠,不太可能坐得如此端正。 「这气味……难闻。」直挺的鼻子微乎其微皱了皱,很直率地表达想法。 「并非难闻,就呛了点儿,老大夫说这帖药以希涎草为主药,是他独门配方,不仅利关节,还能强筋骨、续断折,经常往伤处上薰洗,再搭配内服汤药和食补,断折的骨头就能好得更快。」被饱含水气的药烟呛得泪水直流,苏仰娴腾岀一手擦掉眼泪,头抬也没抬,仔细将雍绍白指上伤处搁在不断冒出白烟的薰洗药壶上继续疗治。 老大夫独门配方的薰洗药花了些时日才炮制好,她今早从老大夫那儿取了药,弄来一只薰洗用的药壶,过午,家里老爹吃饱饱眼皮沉重,睡午觉去了,她遂随雍家马车过来西大街,一进含蕴楼就把雍绍白逮来薰洗。 与雍家家主相处已两个月有余,这段时日发生不少事。 先是他雍大爷暂且长住帝京一事,他来到帝京,京中玉商震动,他连个面也不露,某日却亲自造访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拜访她家师父云溪老人。 再有,之前淘获的那一方玉心,她不得不让给他,师父九十岁大寿就在两个月后,她还想着得再另寻珍物作为师父寿辰的贺礼,他竟将一件以前亲手雕琢的摆饰直接拉去「福宝斋」,说是给云溪老人添寿礼之用,那摆件不是玉器,是以福寿石治成的花鸟圆雕,取名为「欣欣向荣」。 他的那一件摆饰,将石雕「因材施艺、因色取巧」的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堪称巧夺天工,她终才知道他不仅是治玉大家,在石雕上亦是绝世之才。 石料福寿石在就嵌了「福寿」二字,摆件又取名「欣欣向荣」,颇有「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美好隐喻,当作贺寿之礼恰好可以,但毕竟那是他的心意,而她和师哥们也有自个儿想对师父表达的心意,所以就算得了他的好,她还是得想着该怎么为师父贺寿。 还有两个月,容她再细细斟酌,眼下最紧要的是他雍大爷的复原之路啊! 不相处不知道,一相处吓一跳,老实说,雍大爷当真是个很矛盾的爷。 他全然明白自己周身上下有多矜贵,尤其明白他的那一双手,对于整个江北昙陵源雍氏有多紧要,但矛盾的是,他对自个儿的手伤却总是无紧要、依然云风轻……嗯,好吧,不能说完全的无关紧要,可说到底,就是一副「也好,怎样都好,有处理便可」的随意模样。 跟在他身边的元叔和双青会盯着他,只是心思到底少了一分女儿家的细腻,让她看在眼里禁不住着急,为他着急啊,所以才演变成如今这样,时不时替他请老大夫过府诊疗,又时不时往老大夫的医堂跑,得了什么医嘱就逮着雍绍白严谨遵守,押着他乖乖照办。 她也不想这样,不想被药烟薰得泪水直流,不想管着他,但,好像已不能不管。 都不知第几次眨掉眼中迷蒙,她试着在他的伤指上轻轻揉捏,诱哄般道:「不疼的,我问过老大夫了,他说,至多就是酸酸软软,是有些不舒服,但若趁着薰冼之际伸展按摩,会有更好的功效,更容易让药效渗进指节里……你忍着点,我会很轻很轻、很慢很慢,你乖啊……」拆掉夹板的伤指显得虚软无力,她小心再小心,好认真地帮他活动指骨和筋脉。 姑娘家今日自踏进含蕴楼内,几乎只晓得拿头顶心对付他。 她一直捧着他的伤手忙碌,好像连正眼都没瞧向他一眼。 他要她来,需要她提供助力的活,仅在于堂上那开切成十块的镇宅玉石,但她做的比他原先预期的要多出更多,好像……把他也管上了。 他没有太多感觉,仅觉得她要管,那就由着她管。 他见识过她管着苏大爹的模样,把自家老爹当孩子哄,适时给糖吃,有时也凶得很,色厉内荏。 即便被闺女儿凶巴巴训话、苏大爹也受用得很,乖乖被骂,咧开嘴呵呵憨笑,轻易就能朦混过关,而在一旁瞅着的他不得不怀疑—— 姓苏的大爹哪里退智? 分明还是奸巧啊奸巧! 你忍着点……你乖啊…… 第十六章 他隐约觉得,这位苏家姑娘像也把他当成自家人那样管着。 他真的没有太多感觉,真的没有。 没有拘束,也不觉得难受,她若要管,全由她,他没有异议。 许是心绪放松,肌理亦跟着放松,她揉捏的力道忽沉,酸软加重,令他不自觉发出闷哼。 「弄疼你了?」苏仰娴陡然抬头,把他的伤指捧在手心都怕捧坏了似的,动都不敢动。 「疼。」其实算不上疼,他却顺口这么说。为何要这样?他懒得想。 「是我没拿捏好,对不住,我……我会再小心些。」她表情懊恼,是看到他眉峰由紧变松,还徐徐吐息,她也才跟着吁出一口气。 这边,雍绍白试着动了动受伤的两指,动到伤处之因,疼痛乍然涌现,他这一次倒连吭都没吭半声,而疼归疼,两指已能做出较大的动作。 「慢慢来,你别急,已有显着进步了不是吗?还得让指骨自个儿慢慢长好、慢慢愈合。」苏仰娴张大双眸,来来回回望着他的手和脸。 她挨在他腿边,两人离得甚近,每次望向他,那两丸乌溜溜的瞳仁都能倒映出他的影。 他伤处的筋骨被薰洗得暖烘烘,姑娘家的瓜子脸也连带被薰洗得红通通。 「真脏。」他嗓声轻哑。 苏仰娴愣仼,见他目光在她脸上,想着此时自己的脸容必然一塌糊凃,被呛人的药烟薰冼得涕泗纵横,擦都来不及擦,能干净到哪里去。 「我、我……对不起,我檫好了再帮你揉捏,是我没留意。」她连忙腾出一手,从怀里掏出素帕擦拭脸蛋,尤其双眼和鼻下,拭过又拭,肤泽磨得更红。 「真脏,不是在说你。」等到她擦好脸蛋,他突然这么说。 「啊?」苏仰娴不懂了,却见他眼神轻掠,幽幽看向她身后。 她身后能有什么?不就收置在楼堂里的那十块玉石? 啊!等等,她好像懂了,他说「真脏」的意思是…… 她循着他的目光回首,开切成十块的镇宅玉石皆未去皮,这两个多月来,他指上尽管带伤,不能动手治玉,在她辅助下却已完全抓出阴阳玉脉的走向,重新稳下玉石中玉灵。 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他这一股东风,无奈还得再忍,忍耐的同时,他必然在脑海中磨过无数次,以心观玉,一回再一回,而凭他的能耐,即使尚未去皮,也必然能从十块玉石的切面看出玉料本身。 脏。这行话指的是玉料中颜色不好的杂质杂色。 真脏。他是在说那十块玉石。 恍然大悟,她调回头再次望着他,不禁扬笑—— 「确实颇脏,那也自然得很,毕竟是从湖底冒出的巨块玉石,越是巨大的玉料,杂质杂色难免就多了,只要事先除净,或利用俏色,把脏的部分治成独特图案,以短为利,巧妙加以利用,要达到浑然一体的效果并非难事。」 「嗯,好厉害。」雍绍白颔首。 被称赞了吗?还是被他这样的治玉大家所称赞! 苏仰娴心脏怦怦跳,耳根发烫,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也、也没什么的,说的这些都是行里人皆懂的事,哪里是厉害了?」 「厉害,不是在说你。」男人慢条斯理。「厉害,说的是雍某自己。」 「唔……」苏仰娴一时间无语。 雍绍白继而道:「虽然真脏,开切多块后造成玉石上更多的绺裂,但治玉讲究『挖脏去绺』,此技实为雍某的强项之一,我能处理得很好,毕竟我很厉害。」 世人所见的雍家家主丰神俊朗,面如美玉,性情孤高清冷……苏仰娴眼中所见的雍大爷,面若美玉是真,丰神俊朗也是真,只要他不开口说话。 他每每想到什么说什么,跳腾得厉害,让她手好痒,好想往他腿上或腰间捏下去。 欸,她忍,谁让他是她家的「债主」呢。 再有,他说的也没错,他毕竟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啊。 抿着浅浅笑弧,她垂下秀颈重新将心神放回他的伤上,薰洗的药烟已变得稀淡,她将他手上的水气擦干,抹了点润泽的药膏,再次上夹板,用干净的长条布固定绑,俐落地打出一个漂亮小结。 「好看。」男人依然轻哑的嗓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苏仰娴闻声抬头,见他盯着打在他手中的小结,彷佛那东西有多引吸人。 她小小得意地挑眉,「我会打好几种结呢,打络子我也在行。」想了想,半开玩笑又道:「此技实为女子的强项之一,我能打得很好,毕竟我很厉害啊。」 岂知—— 「好看,不是在说它。」他两眼看着小结,接着缓缓看向她。「好看,说的是你。」 轰隆! 苏仰娴傻了。她不晓得自己小嘴张开开忘记闭起,没留意一口气梗在胸房里忘记吐出,感觉到耳鸣,却又清楚听到雍绍白的声音,他说—— 「眸子被薰得直流泪,流那么多泪,一点也没有女儿家楚楚可怜的模样,怎么看都看不到我见犹怜,但清清亮亮的,瞪人时更犀利,还有股狠劲儿,倒也算是好看。」 他这是……想被她瞪吗?说这样的话到底在损人还是夸人? 噢,不,他用不着想,因为她已在瞪他了! 胸口紧绷到感觉疼痛,她意识到自己正屏住气息,重重把气息吐出之后,还想继续瞪人,却觑见他半敛墨睫,嘴角微勾。 这人……他绝对是在玩她。绝对又在耍着她玩。 她磨磨牙,气不过道:「没能楚楚可怜到让雍爷我见犹怜,还真是对不住了。」 他淡笑。「好说。一种米养百种人,苏姑娘无须自责。」 简直往心口再插一箭。苏仰娴逞不到口舌之快,双眸瞠得更圆。 雍绍白一贯自在地承受她的瞪视,左手揭开杯盖,端起香茶徐徐喝着,待喝了小半杯才又出声。 「对了,明日苏姑娘就不用过来,雍某有事外出。」 苏仰娴本能地就想发问,问他明儿个打算上哪儿?为着何事出门?同行的有谁?等等又等等的问题。她及时忍住,没让自己更加出丑。 她想,如若问出,他不答,她心里必然不好受,他若答得敷衍,想将她应付了事,她更不好受,所以干脆就别问。 心绪因为他起伏趺宕,来到他面前,想得一个从容自在越来越不易。 她是来「代父偿债」的,这一点得牢记好,做什么事都该守分寸。 于是乎,收敛太过清亮的眸光,同时也敛了敛气鼓鼓的神色,让气息悠长,她神态转为沉静,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没察觉,她突如其来的一转幽沉让男子浅浅拧起眉峰,那双半掩在墨睫下的深瞳往她觑了去,带着沉吟,若有所思…… 第十七章 今日,雍家的马车不会来。 苏仰娴一早带着苏大爹出城,请川叔套马赶车,带着她父女俩又到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云溪老人。 巧的是,她还跟大师哥袁大成不期而遇,师兄妹俩各自从城里带来不少糕饼果物和菜肴,连美酒佳酿也沽来好几坛孝敬师父。 这一趟袁大成更带来两位师弟不日即将返京的逍息,云溪老人约莫是听着心里欢喜,午膳时候便开了酒坛子喝将起来。 老人家有的是酒胆酒量,喝得十分尽兴,完全不自量力的大爹硬要陪酒,挡着不让喝,他还闹脾气,结果才三碗便被放倒。 苏仰娴颇感无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家老爹醉了就睡,不发酒疯。 之后与师父、师哥说聊了一阵,他们皆知她正在「代父偿债」,却也没有多问西大街那边的事,好像他们皆知雍绍白要她做的活,她根本游刃有余,无须多问。 「姓雍的说是债,是又如何?要不想还,懒得还,就不还了,哪里怕他上门来讨?」 结果她家师父给了她这样一句话。霸气十足啊,也让她哈哈大笑。 原本从昨日就有些纠结的心绪,突然之间开解不少。 昨儿个从西大街返回家中,她几乎是想了一整晚,这样的纠结起因于雍绍白,起因于她对他的胡思乱想。 她明白过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靠近,近到贴身帮他疗治指伤,近到随在他身边辅助他治玉,近到能窥见他浓睫下的眼神,抚到他长满茧子的手心,嗅到他身上淡淡冽馨……太过靠近了,所以她的想法就变得多且纷杂。 不应该这样,不可以这样。 人贵自知啊,即便是……是倾慕的心死灰复燃,也不能不知分寸。 而今日来探望师父,又遇大师哥,身边还有阿爹和川叔呢,至亲之人相伴左右,就觉得被乱风吹皱的心湖也能平息下来,她觉得这样很好,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是走岔了一小段,终能拉回来寻常平静的路。 但—— 眼前的这一桩,还是搅得她瞬间大乱。 「元叔,双青,发生何事?雍爷呢?你俩怎没跟在你家家主身边?」 离开师父结庐而居的溪谷小村时,暮色已起,大师哥的马车就跟在她家马车后头,而她家阿爹还是醉醺醺睡得不醒人事,打呼声更是一声大过一声。 进到城内,满天霞红化成青灰一片,天色将沉,她正要跟大师哥的马车分道扬镳,从马车车窗看去,却见元叔和双青正带着一小群人马穿过大街。 苏仰娴之所以扬声唤问,全凭本能,就觉得……不对劲儿! 很不对动啊! 大街上吵杂无比,四面八方皆是声音,最先留意到她的是元叔。 元叔陡地勒住坐骑,略顿了顿,彷佛在极短瞬间要他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他表情沉凝,忽地调转马头朝她赶来。 苏仰娴不管不顾,整颗脑袋瓜都探出车窗外了。 元叔策马趋近,低声道:「家主与当朝阁老朱老大人是忘年之交,朱老大人日前来约,我家爷今日遂上朱府一叙旧情,离开时……似不小心上了别的马车,如今去向不明。」 上了别的马车?似不小心? 什么叫作「似不小心」? 苏仰娴双眸瞪大再瞪大,惊愕之际,眉眸间神色陡凛。 元叔未等她提问,已主动说明事发过程,沉声快语—— 「今日结束小宴,家主正与阁老大人话别,在离开朱府前,朱府的门僮来报,说咱们家的马夫出了点事,拉车的马匹状况不对,乍然发狂踢伤马夫,闻言,我立时赶往处理,交代双青多留神。」 「双青也被调开了?」苏仰娴禁不住问。 元叔摇摇头,「没。我离开不过一刻,双青就接到朱府婢子来传,说咱们家的马车已备妥候在朱府门外,一切已然无事。」方颚一绷,「若再不回府,怕天色就要暗了,一旦暗下,家主他就看不……」猛地将险些出口的话咬住,黝黑面庞连忙正了正神色—— 「总之朱府大门前当真停着一辆马车,据双青所说,那辆马车的外型跟咱们的马车如岀一辙,当时他又急着想送家主回府,没多做确认,家主一上马车,双青还不及跳上,前头的人已赶马快奔,扬长而去。朱阁老家那两位前来知会的仆婢我已仔细盘问过,没有问题,实是有人要他们过来传话,但那人究竟是谁,两仆婢当下以为是咱们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情况诡谲。 苏仰娴脸色变得苍白,眸底微现惊泪,但脑中思绪不住转动。 天色渐沉,再过一会儿,所有微光皆要褪尽,夜,即将到来。 即使有灯火或烛光,若然太过稀微,对某些人而言,有,等同于没有。 夜盲。 入夜,双目不能视,尽盲。 入夜,便如同坠进五里黑雾,失去一切方向,若被丢到全然陌生之地,想逃出生天,不啻是寸步难行,亦是步步惊心。 眼下最紧要的是要将人找到,其余的事再如何古怪,都得押后再来琢磨思量。 把上错马车的雍大爷寻回来,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所以——所以—— 「大师哥救命!」 当机立断,她张声喊住与自个儿一块进城的那辆马车。 见袁大成撩开车帘子探出肥润圆脸,她赶紧跳下马车快步过去,元叔见状亦赶紧翻身下马,跟了过来。 「怎么了?出什么大事啦?」袁大成此时已留意到雍家的人马,直觉不妙。 苏仰娴压低嗓声迅速说了遍眼下情形,但并未提到某位大爷的夜盲之症,最后道:「情况不明,一时半刻都浪费不得,所以得借大师哥的人手一用了。」 袁大成嘿嘿笑了两声,目底刷过精光。 「小四儿,这里可是咱们的地盘,有的是人手和人脉,就不信翻了个底朝天,谁还能把一个大活人藏得严严实实,半点儿不透风啰?」 闻言,元叔环臂抱拳,深深一揖。 【第六章 喜欢这个男人】 甫弯身进到马车内,雍绍白便觉有异。 车厢内昏暗,令他目力陡弱,嗅觉却是敏锐的,落下窗板和帘子的马车中荡着一股陌生的脂粉味,不难闻,但他不喜。 回首才要唤住双青,事情在瞬间变异,马车骤然跑动,他被埋伏在角落的人放倒,那人趁势压在他身上,沾着怪味道的巾子蓦地覆住他的口。 晕厥前,他感觉对方往他耳中喷息,听到对方低声笑道—— 「看到我,招呼不打一声就想闪,能够吗?呵呵呵,雍绍白,今晩老子带你玩好玩的,长夜漫漫啊,咱俩儿就慢慢玩。」 等他睁开双目,脑袋瓜沉重到几乎抬不起来,但人已被绑到灯火通明的室内,能清楚视物让他感到安心一些。 只是安心还不到三息,室中景象又让他头皮发麻,眼瞳紧缩。 第十八章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能容纳十多人平躺的广榻上,层层垂纱将偌大的轩室隔出朦朦胧胧的空间,灯火火光穿透过五颜六色的垂纱,彷佛跳动起来。即使有成幕的垂纱分隔,那星星点点的灿光依然将广榻的另一边、两具正在交媾的男性躯体照得清清楚楚。 更让他颈后发凉的是,他这一边榻上并非仅他一人。 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挪移,很缓很慢地抚摸,那年轻秀气的男子见他张眼,脸蛋凑了过来,笑嘻嘻眨着精心描绘过的媚眼。 「爷醒啦?教奴好等呢。」 他拨开那只不安分的手,从容坐起。 不从容也不成,因为他脑袋沉重、两耳鼓鸣,身躯就像一袋吸饱水的棉花,完全是靠意志力撑持才勉强能动。 而话说回来,处在这般境地,他也绝对会令自己从容。 劫他来此的那个男人就是想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越慌,对方越快活,他的痛苦就是对方的快乐,他脑袋浸水了才会满足对方。 于是,外表孤高淡泊、诸事不萦怀的雍家家主就懒懒倚墙而坐,事实上是暗暗调息,尽量储备一些体力,努力想着该如何周旋。 他视垂纱后那一场「龙阳相交」的活春宫如无物,两耳也好似听不到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喘息和淫叫,彷佛醒来后所见的一切,无聊到几令他打呵欠。 那个负责伺候他的俊秀小倌还想挨过来,他目光一扫,对方先是顿住,跟着低下头。 他甚少用那样的眼神看人,高高在上睥睨着最卑贱之物,无与伦比的清冷澄透,将内心的轻蔑完全释岀,毫不掩饰,彻底勾引出人的心虚和自惭开秽……就算不是真的蔑视谁,此时此际他亦会做得无情透澈,不令对方越雷池半步。 被他这一记漠然却凌厉的目光扫上,没有谁能不低头。 ……嗯,也许某个姑娘不会。 他若甩那姑娘眼刀,她那双又大又圆又亮的眸子一定也不放过他,会瞠得更圆更大地瞪回来,秀气五官立时鲜活,生气勃勃。 雍绍白忽然一愣,没料到这种时候会想到苏仰娴。 昨日她来为他的指伤薰冼疗治,他承认,见她表情那样郑重、态度无比认真,脸蛋被热气薰得通红,眼眸被药烟呛得泪水直流,就是莫名……起了某种难以解释的「恶心」,禁不住想耍着她玩。 可后来,姑娘家突然态度消沉,那毫无隔阂、完全显露的生动表情也敛得一干二净……是玩她玩得太过火,泥人也有三分性,果真把她惹恼了? 「都来到这地方,都到这种时候了,你雍绍白还能一脸无谓地静坐不动?」 垂纱被用力掀开,刚压着一名男妓、将人整得死去活来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身上仅披着一件袍子,待男人看清雍绍白此时的神情,不禁咒骂了声,气到额角重重抽跳。 「姓雍的你还给老子走神?老子干那么一场是洗你眼睛、为你而暖身呢,今晚就拿你开祭,你才是老子的大菜懂不懂?还以为事不关己吗?」 雍绍白没理会对方,选在这时起身,迈步便走。 「喂,想去哪儿,要逃吗?嘿嘿,你今晩哪里也去不了,你信不信?」口气充满恶意和得意。「等明儿个……不,也许三、五天之后,老子自会放了你,大大咧咧放你离开这座帝京最奢华的小倌馆,到时还敲锣打鼓帮你开路,让大伙儿都来瞧瞧,江北昙陵源的家主在帝京不出面便罢,一出面便混进小倌馆里,还是跟本大爷一起混的,哈哈哈,你说,到时候外头那些人会不会猜,雍家家主到底被老子睡了几回?」 雍绍白继续走,头回也没回。 「就说你插翅难飞,外头全是我的人,听不懂吗?」暴跳如雷了,被无视的感觉非常差。 「听懂又如何?雍某尿急。」略顿。「也想出恭。」面容俊逸无端、气质高雅无边的人淡道:「所以你还是放我去一趟茅房比较好。」 「……呃?」 半个时辰后—— 小倌馆内,对方身边近二十名的随从正气急败坏到处寻找他。雍绍白尽管看不见,却能清楚听到奔来跑去的脚步声,以及那些人搅扰了别人兴致、同其他客人起冲突的叫嚣声。 他一开始是想趁着上茅房解手之际,观察形势,或许能趁机跑走,未料轩室里边即有一间小房,里头为贵客备着成套浴洗用具,连摆在角落屏风后的恭桶也刷得干干净净。 大抵是觉得他已逃不出五指山,所以当他要求独自使用小房时,对方没有为难。 小房里没有窗户,仅有一道通风用的洞子开在墙壁的最上方。 他最后还是尝试了,不试不行,毕竟是被劫来此处之后,第一个出现的对外联系通口,再如何希望渺茫都想一试。 必须庆幸落得如此下场,老天爷愿意稍稍眷顾。 他翻倒大浴桶再在桶底垫上一张凳子,终于构到那个四方通口,原本觉得口子太小,无法从那个地方逃脱,岂料被他用力一扳,通口周边的砖土随即裂开好大一块,应是年久失修,又位在高处一直未被留意,材质早都风化。 他于是一扳再扳,很快就扳出一道可容个大男人挤出去的开口。 他往上攀,右手伤指一阵剧痛,他咬牙忍着,终于从那个开口跳到外头……唔,其实不是跳,他是直接跌出去,摔得颇狼狈,好像也引来守在外头的那些随从们的疑心,迫使他不得不往暗处躲藏。 入夜,大红灯笼高高挂,还有无数盏养在镂空石柱里的小火,四周通亮,每座敞轩里尽是歌舞翩翩扇底风、丝竹伴乐人欢语,放眼望去,整座小倌馆里能供人躲藏的暗处实在不多。 他左闪右躲,脑子越发沉重,还险些一脚踩进人工造池中,最后是在池边滑了一跤后,他没有费力爬起,而是顺势摸进小拱桥底下。 毕竟是造景用的小桥,两边桥墩仅用木架组合支撑,而非真的夯上实土岩块,因此形成一个颇隐密的小所在,恰可容他缩身坐进去。 在马车上被下迷药,他本以为张开双目便可逐渐清醒,但事实上似乎不是。 事情不对劲。 他自身已有所察觉,只怕除了迷药,他失去意识的那一段时候,许又被喂进什么药物,才会令他禁不住发颤,腹内滚烫,胸臆闷堵,直想沉呼出每一口喘息。 「你……啧啧!干啥儿的?没事挡什么路!爷几个正忙着找人呢,没长眼啊你!」 是对方的那些随从,那些人的叫嚣声从他跌出小房外后就没断过,此际竟离他如此之近,就在小拱桥下的人工造池边。 他蓦地屏息,胸中发痛,忽听到一个轻快嗓声笑嘻嘻答道—— 「哎呀几位大爷,当真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挡在这儿,是咱们『清晏馆』的头牌琴秋公子吩咐小的往池里多添些琉璃水灯,如此多些点缀,水池园子这边添上色彩,也才觉得明亮热闹一些。几位爷放眼瞧瞧四周,是不是美多了呀?」 第十九章 雍绍白心脏狂跳,双目瞠大,但幽暗像一团茧子,他是被裹在茧中、深埋在黑土里的虫,再如何努力去看,入目尽黑,没有尽头。 但他两耳能听,那笑嘻嘻的声音尽管轻快,却是刻意压沉,变得略微粗扁,像个尚未完全变声的少年公鸭嗓,装得颇像,有点像双青说话时的语调,但……不是,那人不是双青,那人是…… 「豆,豆 小 说 提 供。」 「不知大爷们要找什么人?小的一直蹲在这儿点灯、放灯,瞧,这篮子里还有十来座没放完呢,从头到尾就没见到谁过来,要不,大爷们给小的说说吧?看那人生得什么模样、穿啥颜色衣衫,小的这眼力虽不是过目不忘,但也颇有能耐,说不准能帮得上忙。」依旧殷勤笑语。 「谁听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罗哩罗唆!」随从不耐烦地骂了句。 此时「清晏馆」灯火通明的另一边传出动静,似有人要攀树翻墙之类的,加上另一小批随从往人工造池这边喊了声,召集同伙,眨眼间,放琉璃水灯的小子便被遗忘到九霄云外。 雍绍白仍无法完全断定,明明听出那人声音,却不敢置信,他想不通,对方此时此际怎会出现在这种场所? 还……还女扮男装,扮成某位头牌公子的小仆? 他思绪尚未宁定,忽有一只手探进将他完全包裹的黑茧中,安静却迅捷地覆住他的嘴。 「雍爷,是我。苏仰娴。」声音不再刻意变化,她离他很近,馨暖气息在他鼻间轻荡。即使心音如鼓,他仍镇定点点头,鼻中低哼一声表示明白。 「那些人被引到另一边去了,我先送你到安全地方,再安排马车悄悄来接。」她没再捂他的嘴,两手却忙碌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你……苏仰娴你干什么呢!」她必然挤到他身前,相距不到半臂,因他怎么闪都闪不开她的「伺候」。 他头上的玉冠被摘掉,长发登时倾泄,感觉她的十根指儿还探进来,故意拨乱他的发。 苏仰娴道:「我借来一件男子款式的靛青色袍子,雍爷暂且披着,多少能遮掩你这一身墨纱衫子,等会儿走出去装成醉酒的客人,他们不知你变装,便不易被察觉。你、你……腰带不见,前襟全被扯开,衣带……衣带好像断了……」此刻才留意到他狼狈模样,她喉头发堵,一股想跳起来冲去找人理论的冲动在胸房中鼓噪。 雍绍白气息粗浓,皮肤发烫,过分沉静的语气透出强调的意味。「我无事。」 「嗯。」苏仰娴忍下那股火气,在小小空间中尽可能迅速地将他打理成另一个模样。 「好了,咱们走,你靠着我,脚步越蹒跚越好,散着发别抬头。」 两眼望去依旧黑雾一片,他完全听她的话办事,高大颀长的身躯往她那边靠,一条胳臂横过那纤巧的肩头,将大半个自己往她身上压。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后腰,揪着他的衣,另一手则抓着他挂在她颈肩的小臂,带着他慢吞吞往前走。 他们没往明亮的地方走,雍绍白只觉越走越黑,似是往这座水池园子的深处行去,忽然,不远处有声音扬起,疑惑问道—— 「谁在那儿啊?这么暗还往这儿走,是……是三春吗?」 雍绍白听到身边的姑娘家再次压着嗓,喊了回去,「是啊,是咱!」 「咦?又有客人醉酒,你这是打算往后院送出去啊?」那人显然也是在「清晏馆」里做事的,不忘提点。「也对,今夜有高官包了前头大场子,又有其他贵客分别包下好几间雅轩,你要往前头去,冲撞大官和贵人们,那就不好了,只是后门今夜也守着不少人,也不知想逮谁,你等会儿过去自个儿小心些,别给咱们馆子添麻烦。」 「咱理会得!」 打发掉那人,他感觉到她双肩微松,仿佛吁出一口气。 随即她声音变回正常,小小声道:「咱们现在正往『清晏馆』后院走,穿过水池园子这儿有条小径,地上是石板路,还算好走,两边有假山和湖石的造景,层层叠叠的,每个转弯处都有一盏镂空石柱火盏,光线稀微,但聊胜于无……」顿了顿,觉得需要加强解释般,她沉吟了会儿又说:「秋倌……呃,我是说,这儿的头牌琴秋公子说了,有些嗯……寻芳客就喜欢这般幽微朦胧的灯火,在园子里边追逐寻觅,逮到人就往假山后头带去,我本还担心,你会躲到那里去,还好没有……你藏在拱桥底下,那里很好。」 雍绍白抓紧她的肩膀,头晕得更厉害,全凭本能跟随她的脚步。 他以为自己没心神闲聊,嘴中却吐出一问。「秋倌?你与那位琴秋公子私交甚笃?」 苏仰娴应了声,顺口道:「我与他挺好的。啊,小心,前头的石板道不太平坦,有些小凹洞,别跨得太大步,还有还有,左前方不知是什么树的枝桠垂得好低,雍爷靠过来些,别被勾划到了。」 雍绍白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什么甚为紧要的点,他心绪不稳,思绪不宁,听到她坦承与这小倌馆的头牌交好,火气莫名烧得更旺,而困在腹内的那团火加倍折誊人,让他越喘越难受,越难受越是粗喘吁吁。 「快到了,再几步而已,再一会儿就能好好休息。」 姑娘家鼓舞的清清嗓音变成唯一支撑,半刻钟后,他被带进一间书阁,之所以知道身处书阁,也是听苏仰娴所描述—— 「……怕其他人瞧见,所以没点灯,小心桌角和瓶座摆件,往这边走,前面是书柜,等等……要推开柜子,书柜后面有暗道,到里边就有灯火了。」 他应该是走进所谓的暗道内了。 前头有光点浮动,且越来越清晣,他双目终于捕捉到亮光和模糊的轮廓…………蓦然间,脑中浮光掠过,他墨眉飞桃,心一凛。 横在姑娘肩头上的长臂骤然一挥,将她罩在头上的布帽挥落,黑鸦鸦的发丝如瀑泄散,他竟一把抓住她的发。 发丝被突如其来揪住,头皮陡紧,苏仰娴吃疼地倒吸一口气,不得不仰高脸蛋。 撞开雍绍白眼中那团浑沌的,是姑娘家那双圆亮清澈的眸子。 即便此时的她打扮成模样,短衣宽裤、绑腿套鞋的,脸肤甚至故意抹成淡褐色,连眉毛都画成粗粗两道,那双丽眸还是她,明亮如星。 他垂目瞪视,抓着她长发的单臂顺势箍住她的肩颈,根本是把她整个人往胸前压。 「你……你知道我的病?夜中不能视物,完全眼盲……你十分清楚!」 原来他适才漏掉的是这一个点。 处在无边无际的黑中,自然而然随着她的脚步和提点迈动双腿,她的扶助太过尽心尽力,也太过理所当然,处处为他留心,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如今恍然大悟才猛然意会—— 她根本已知晓他的眼疾。 第二十章 苏仰娴眨眨双眸,脸蛋红了,张唇才想说话,箍着她的男人竟然身躯陡瘫,朝她倒下。 「雍绍白!」她惊到直呼他的姓名,一时间支撑不住高大修长的他。 幸得一条暗道通到这里已到达一间密室,燃起明亮灯火的密室中,仅简简单单摆着几件实用的家具,而她身后就摆放着一张软榻,此际已难以支持,她轻喘一声,干脆扶着雍绍白往后倒落。 「……雍绍白?」她七手八脚爬坐起来,俯身看他,见他伏在榻上不住颤抖、眉峰成峦,又见他容色苍白中透出阵阵虚红、额面汗湿,惊得有些慌了神。 「看来是被下药了。」 雍绍白响起呜呜呜音的耳中忽然逮住另一道声音,是纯然陌生的低柔男嗓。 他勉强回首,扬睫紧紧盯住,就见那男子从一道暗门步进,下了石阶来到榻边。 「秋倌,你说下药……那、那能看岀他被下了什么药吗?」见到来人,苏仰娴如见救星,立时变成跪坐之姿,一副唯对方马首是瞻的姿态。 琴秋公子眼神温和,语气微透无奈,「对方劫这位公子爷来此,意图再明显不过,公子爷若然不从,多的是方法令他屈从……」一叹。「除了迷乱心魂神志的强力春药,仰娴觉得,还能是什么?」 苏仰娴静了一会儿,也不忸怩害羞,再出声时直接便问:「秋倌定有解法,是不?」 琴秋公子一笑。「仰娴若肯将这位公子爷让予我,长夜旖旎,良宵情切,多的是令公子爷舒畅升天的解法。」 「……滚!」雍绍白气喘吁旰,沉眉咬牙,忽而明白过来,此时身上所披的靛青色袍子定然是琴秋之物,因对方正穿着一袭同款色调的宽袍伫足在眼前。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雍绍白硬是撑起上身,脱下罩在身上的长袍一掷。 「滚!」道完,人如断线木偶般乍然倒落,被姑娘家一双藕臂及时揽住,才没让后脑杓直接撞在榻上。 「你、你也滚……滚!」雍绍白一对上那双日渐熟悉的清亮丽眸,不知为何怒气更炽,腹里火团烧得更热烈,令他不管不顾直想冲着谁发大火。 「雍爷要小女子滚,小女子等会儿就在这榻上滚将过来、再滚将过去,给大爷您取乐,这总成吧?」也是被气到,她先是被他凶得一愣一愣的,随后醒觉过来,气到都笑了。 然,下一刻,见他漠然心死一般闭起双目、唇角绷紧,她心头跟着纠结,只得正正神色朝琴秋公子望去,道—— 「事态严重,秋倌别跟我说玩笑话。」 琴秋公子叹气,「并非玩笑话,我说的句句实在,只是公子爷若不喜此等解法,那就得多受些折磨,多吃些苦头了,连带仰娴你啊,在一旁瞅着也要替他辛苦心疼,这又何必?」 苏仰娴想了想,最后头一甩。「就那样吧。要辛苦起辛苦,要疼一起疼。」 按苏仰娴原本的打算,先寻到雍绍白,将人拖到安全所在,她再溜出去联系外边的人手,将雍绍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开「清晏馆」。 对方有意弄脏雍氏家主的名声,欲使美玉蒙尘……不,美玉若蒙尘,净洗擦拭后仍可回复佳质,对方是想作践他,先毁了再说,在她看来是满满的恶意。 自与雍绍白近身相处,她对这位不世出的治玉大家,内心的感受转折了无数次。 从幻想中的绝对倾慕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崩坏,又从颓圮中接二连三冒出小花儿来。 于是心里边开着花,边看着各个面相的他。 有时小花们也会因他的淡漠疏离而垂头丧气,显得可怜兮兮,但她向来往前看,望着他走在前方的背影,知道他俩在一条道上缓缓同行,心里的花儿就会再度挺直茎骨,饱满笑绽。 她必须护住他。 如今情况有异,雍绍白被下了药力极猛的春药,打乱她原先计划。 按琴秋公子所见,雍绍白不仅被暗中喂进药丸,还连嗅几个时辰的催情香,能够凭借自身之力逃出那间被包场并严加看守的雅轩实是非常厉害,而最狠的是,他还能挺到被拖进密室里才允许自己将身子交出,任由药力发作,光这一点就足以证明雍家家主的意志力有多惊人。 「什么意志力惊人?根本是又骄又傲,不肯认输嘛,若输给『区区』的强力春药,阁下肯定呕死自个儿,所以才吃那么多苦头,你明明察觉身体不对劲儿,找到你时,你半句话也不吭,还由着我慢吞吞摸索,你强忍着不说有意思吗?要不是秋倌知晓得多……我、我……」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今夜势必得留在「清晏馆」了。 此际,倒在软榻上昏睡过去的雍绍白,在半个时辰前被她和琴秋公子联手整得颇惨。 琴秋先是取出三粒药丸要他服下,说是能解他体内药性。 然,心里不痛快、身体也不痛快的雍绍白哪里是好相与的? 为了要他乖乖张口吞掉琴秋手中的药丸,苏仰娴软硬兼施,简直十八般武艺全演了一谝,连捏住他鼻子逼他张口这样的事,她都干得岀来。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解药喂进雍绍白肚腹里,接着逼他大量饮清水,到最后他大爷开始大吐特吐,幸得事先皆有准备,痰盂、温水和净布等等,苏仰娴守在一旁伺侯,见他吐得俊庞皱成一团、额角青筋隐隐,她感觉一颗心就像秋倌说的那样,因他辛苦而心疼。 直到雍绍白吐到没东西可吐,苏仰娴端来清水让他漱洗干净,才扶着全身几近虚脱的他躺回榻上。 密室中燃起宁神檀香,她感激地望向点燃香炉的琴秋公子,后者朝她了解般浅浅一笑,她两颊热烫,彷佛被看穿了什么心事。 琴秋公子今晚在前头还有贵客要招待,不能久待,遂退出密室,留下她与雍绍白。 几番折腾,苏仰娴确实也累了,有些腿软地伏在榻边。 榻上男人那双过长过翘的浓睫让她手发痒,禁不住探指去刷了刷,嘴里也忍不住念叨。 「幸好,没出大事……」自言自语碎碎念到最后,她一声叹息。刚刚她也已查看他的右手伤指,夹板起了很大功用,两指没有再度错位,但指节略微红肿,显然是过度使力造成的。 也是怕他的手指又一次受创,所以来寻他时,她把老大夫给的消肿祛瘀的药膏随身带上,先行帮他外敷后,再次上好夹板。 像一口气将所有迫在眉睫的事全都忙完,她突然有种茫茫然之感,脑袋瓜变得钝钝的,想起琴秋公子适才离开前看着她的眼神,那眼神在说—— 原来你喜欢这个男人。 她是倾慕雍家家主的,对他在治玉上的才能,倾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但「喜欢」二字啊,她喜欢雍绍白这个人……吗? 是喜欢吗? 等她察觉到自个儿干出什么,她的唇儿已压在雍绍白微微轻启的唇瓣上。 第二十一章 她亲了他。 好似眸中只看到男人那太嫩红的唇,脑中一片空白,于是完全随心所欲。 根本来不及品味,只晓得一切都柔柔软软的,下一瞬,她便被自己下意识的行径吓到头皮发麻,浑身颤抖,狠狠倒抽凉气。 退退退——她矫枉过正般一直往后退,退到密室角落,退无可退了终才抱膝缩坐,把头埋在屈起两腿间。 天啊!天啊!天啊! 「苏仰娴,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噢,你一定疯了!肯定是!绝对是!彻彻底底的!噢!天啊——」每自我唾弃一句,额头就往膝头狠撞一记,撞得额心都出现红红印子。 好一会儿,她悄悄抬头,不知自己脸蛋红得似欲渗血,只觉热气直冒。 她就像一只热过头、热得头晕目眩的小兽,鼻翼歙张,张着小口直吐气,只差没把粉舌挂在嘴巴外头散热。 稍令她安心的是,榻上的人仍睡得很沉,原本成峦的眉峰已放松,无知无觉。 她深深地呼吸吐纳,直起秀背,两手用力往脸颊上一拍——啪! 「别胡思乱想!对,不乱想,就会没事的。」 重新振作之后,她认命地又爬回榻边守着,这一次不敢直盯着他瞧,她脑袋瓜趴在自己盘起的臂弯里,交睫养神。 她想,她确实睡着了。 不确定睡了多久,只是张开双眸……她为何人在榻上? 不仅人上了榻,她还整个人巴住雍绍白,双臂加上两条腿,如八爪章鱼般黏在他身上!她再次深受惊吓,眉眸陡扬,立时撞进雍绍白那两潭深邃黝黑的眸渊中。 他躺平,她巴着他,两张脸相距不到一拳之距。 苏仰娴想装镇定,想学他的淡漠从容,吞咽唾津,掀动唇却道:「……我,我没有对你做什么的。」 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第七章 小花垂头丧气】 苏仰娴想起来为何伏在榻边养神的她最终会爬上榻、巴在雍绍白身上了。 她交睫养神,实是太累,心累,身子亦累,加上密室里的宁神香起了功效,她不知不觉间睡去,忽听见动静,张眸就见雍绍白把身上暖被一把掀开,还连踢三脚,把被子踢得远远。 她想起琴秋公子交代的话,说强硬逼出春药药力之人,会有冷汗不断、浑身发颤的后遗之状,除要多补充水外,更须小心保暖以防着凉。 雍绍白睡到一半乱踢被子,她知道那样不行,但脑子有些迷迷糊糊,想也未想就抓回被子扑到他身上,一开始他还挣扎着,他越挣扎她越不能由着他任情任性,结果她就变成一方「纸镇」,将被子「镇」在他身上,巴着他不知不觉再度睡沉。 此时与他大眼瞪小眼,都不知他醒来多久,又瞪了她多久。 苏仰娴连忙从他身上爬下来,脸蛋红扑扑,继续故作镇定。「雍爷需得多饮些水,我去倒水来。」说完,她去到桌边倒水,捧着杯子回到榻边。 此刻,雍绍白已自行撑身坐起,她朝他递岀水杯,他没有接,两眼瞬也不瞬锁住她。 苏仰娴觉得一定是自己心虚了,因为偷偷对他乱来啊,才会觉得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他不渴不想喝水,她的喉头倒是干涩得可以,遂将杯子收回来抵到自己唇边,咕噜咕噜饮下好几口润喉。 「把事说清楚。」雍绍白突然沉声启嗓,因过度呕吐造成面容过分雪白,显得唇色格外殷红,他脸色沉将下来,目光如炬,竟像青天大老爷当堂开审,只差少了两排衙役喊「威武」助势。 苏仰娴两手抓着杯子,陶土杯摸起来有种浑厚的安心感,她叹出一口气—— 「事情很简单,就是雍爷上错马车被劫,我刚好遇上元叔和双青带着人手在追探你的下落,刚好我大师哥也在,刚好这帝京还算是咱们的地盘,又刚好咱们的人够多、消息够灵通,从朱阁老家的宅第门口开始追踪那辆来路不明的马车,一追追来城南,再追就追进这座『清晏馆』了。」 她举杯再喝了喝水滋润双唇,嘴角有抹小得意的翘弧,淡淡又道:「江北雍氏在帝京虽也布置许多人手,朝堂上更安插了人马,若论起跟贩夫走卒、各行各业各色人打交道套些小道消息,还是比不过咱们帝京流派,光是我大师哥掌管的玉作坊,里头的大小管事、匠人、学徒和杂役,无不对这座京城了若指掌,越是龙蛇混杂的地儿,他们越熟悉,如此拓出去的人脉,再加上我『福宝斋』苏家在东大街上以及与其他地方的玉行、古玩铺子长久以来的相往,要问到那辆马车的来历,追到对方,便也不是太难。」 那辆马车与他的消息传递回来时,她已将醉得呼呼大睡的阿爹送回家里安置,托川叔川姨帮忙照看,之后她就为了他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彻夜未归。 雍绍白无法否认她所说的,也没想否认,只问:「追到马车来历,追出对方是何方神圣,你就自告奋勇跳进来蹚这滩浑水了?」 她丽眸微瞠。「什么『何方神圣』?根本是鼠辈中的鼠辈!」 来回踱了两步,她最后在榻边落坐,两手掐着陶杯一脸不痛快。 「元叔事先同我提了,说雍爷早在之前就收到消息,知道南天流派的宣家遣子弟进京,是为了近来帝京的玉行和古玩店多有伪翡翠玉器流通,打的还是南天流派的名号,大大影响宣家的声誉,他们才遣子弟来了解状况。」咬咬唇,她侧首看向他,踌躇了会儿才道—— 「那个顶着南天流派名号进京的宣家子弟宣南琮,喜男不喜女,从未掩饰自个儿的龙阳癖好,那并不打紧,但他是爱不到你便要毁了你,你与他之间的纠葛,多少也传进帝京,据闻当年宣南琮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之后几次三番纠缠……以往权当是茶余饭后的逍遣,听听便罢,倒是这一次真碰上了,才知晓对方有多坏。」 想到今夜眼前的他险些落入虎口,清清白白、如玉高华的人儿险些被毁,她气息就极度不稳,是因怒气横生,亦是庆幸能及时寻到他、护住他。 她费劲按捺心绪,对他腼腆一笑:「还好没出什么大事。你与宣南琮……与他南天宣氏……」再次咬唇,实在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 「我与南天宣氏的事我自会处理,你莫再扯进来。」雍绍白语调犹沉,似发着火,冷冷的火。「倒是苏姑娘你……你与这『清晏馆』的头牌公子私下交往,原来已熟识到对方愿意承担风险、鼎力相肋,还肯对我这个大外人曝露暗道和密室所在,看来你的面子很大。」 他要她别再插手,表情冷郁,眼中有火,像对她这次硬是蹚进来的行径颇为不满。 感情上说没受伤是骗人的,她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做错。 她也不是……不是想管着他,真的不是,她也不觉自己有资格管他。 第二十二章 他还是她的「债主」,哪轮得到她来管? 她只是不想他受伤受害,不要他被逼迫、被威胁。 她就是要他昂然在世间行走,大放异彩,即便骄傲放纵又恣意妄为,那也很好,那才是雍家家主该有的睥睨气势。 她绝不能容忍他对谁俯首称臣,卑躬屈膝。 他不满她擅作主张,她心里难过归难过,往后自会小心拿捏,但他提及清晏馆头牌公子时的语气,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是令她心房发堵,整个人都不痛快了。 「琴秋公子曾来访『福宝斋』好几回,向我请教相玉与玉器监定之事,是那样才相识的。他所从事的这一门营生,既有本事挂上头牌,琴棋书画诗酒花,任何技艺都得懂上几分,其中还得有一、两样专精的不可,他想学玉,诚恳讨教,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雍绍白问:「如若他仅是登门拜访你『福宝斋』,为何姑娘在这『清晏馆』内如识途老马?你知晓桥墩下的小所在能藏人,明白如何走捷径穿过园子,更清楚书阁里有暗道相通,你并非头一回进到这里。」 他意有所指,苏仰娴哪里听不出来,她定定然看着他,口气沉静下来。 「雍爷的意思是琴秋公子不仅拜访我『福宝斋』,小女子我还是这座『清晏馆』的常客,与琴秋公子之间的情谊绝对不一般,所以才对这里熟门熟路、扮成小仆满『清晏馆』跳腾都不露馅,是吗?」 雍绍白俊颜一冷,长目微乎其微细眯。 苏娴嘴角清冷一勾。「阁下说对了,我就是这里的常客。秋倌后来问我,馆里有其他人也想学玉,请他牵线,但人数实有七、八位那么多,若一同涌到『福宝斋』拜访定然遭人侧目,易招来议论。」略顿,她扬起秀颚,带着倔气—— 「是我决意这么做,就把讲课开在『清晏馆』里,每旬一堂课,每堂课一个时辰,秋倌是居中联络之人,时候到了,欲学玉的几位公子便聚在秋倌这里……他们皆是上进的人,很认真学习和钻研,他们愿学,我就教,小女子周旋在几位公子之间,相熟的可不只秋倌一人,不知爷还想知道什么?」 她一番话让雍绍白听得眼角连连抽动。 不仅与一个头牌公子相往,而是有七、八位之多! 若非此次遭难,他根本不知她竟胆大妄为到在小倌馆中开堂授业,然仔细一想,又确实像她干得出来的事。 治玉者对于玉石、玉器皆有某种程度的狂热,遇上同好又或是诚心前来讨教之人,热忱燃起,热血澎湃,交流、传授、解惑,什么都愿意,何况她还顶着一个「女先生」的称号,想必任谁虚心来请教,她都愿倾囊相授,哪里在乎对方是何出身、以何为营生。 他是把她惹恼了,但他也火大得很。 即便明白自己误解她,方才那些意有所指的话也伤了她,但他大爷就是不爽。 她并非小倌馆里真正的常客,但也的确是常客,想像那位头牌公子以及其他七、八位年轻男子与她同处一室,围在她身边与她说话……他气不打一处来,眉色更沉,再开口亦没好气。 「我还想知道的事,你难道不知吗?五年前东海卓家那一晚在湖心小亭中与我一同以心观玉的小姑娘原来是你。身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说得一嘴好玉,两手柔润绵软,与那小姑娘一模一样,懂得相玉,却有一双与治玉者全然不同的嫩手。」 还有小姑娘家那一头长发。 当年她将他送到灯火稀微的湖岸边,他努力去看,就见那个从他身边跑掉的人儿,身背纤秀,一大把丰润青丝荡啊晃荡。 她的发也是又柔又顺的一大把,大把揪在掌心里,温温凉凉,令心浮动。 他冷目直视,问:「你当时明明在场,却不言语,要我一再误解,如此戏耍我,是欺我夜盲不能视物,存心看我笑话是吗?」 「我没有!」苏仰娴边说边用力摇头,不却怎地,眸底有些发烫。 她调整气息又道:「我当时正在修『守心』这一门功课。师父要我随他上东海卓家,去到卓老家主的灵堂前捻香致意,真正的用意是要将我丢到那满满都是治玉行家和行里人的场合,看我能不能守住『不言不语、以心静观』这八字……雍爷对我有所误会了,在那当下,我欲言不能言,绝非欺负你,我比着手势想让你看明白,才察觉你不能视物,绝无看你笑话的意图。」说到最后,她嗓音略低,忽地咬住唇将头转开。 守心——雍绍白不禁怔然。 一想通当年那个小姑娘是她,他满腹怒火,只觉自己遭戏耍,却未料她是在修这一门治玉者必修的功课。 摆放在密室四角的灯火犹然明亮,将她此时的侧颜镶岀一抹薄薄的金黄辉芒,肤色是那样温润,但神色却明显郁郁寡欢。 他绝非一个擅于道歉之人,也干不来那样的活,于是就僵持着。 身为江北昙陵源的家主,只有旁人匍匐在脚边求怜,没有他低头认错的分儿,此际却觉胸中微窒,气息微滞,喉头微涩,心绪微紧。 算了! 他掀唇正欲启声,坐在榻沿边的她却突然起身,走向靠墙摆放的方桌。 欲说的话就这样堵在喉间,他看着她提起桌上那一壶茶水,另一手往杯盘里拿取一个未用过的干净陶杯,笔直朝他走回。 她将整壶茶水和一只陶杯轻手搁在他手边,低声道—— 「秋倌毕竟在这一行当里浸润多年,对于雍爷被下药的事给了甚多帮助,他说尽管服下解药,仍须多多饮水,雍爷即便不觉渴,多少还是要喝些,即便……即便觉得沾上秋倌的衣物就觉弄脏自个儿,觉得这样的所在玷污了你的出身,不愿饮用这里的一点一滴,但为了自身着想,劝雍爷还是暂且放下身段为好。」 她眸光略飘,似刻意闪避,不肯与他相接。 停顿了好一会儿,她眉眸颜色小小执拗,抿抿唇瓣又说:「还是想对雍爷表明一下内心看法,你不能瞧不起『清晏馆』里的人,不能因为人家倚门卖笑、送往迎来,就觉得不值一交,那样……那样不对。」 闻言,雍绍白先是眯目,而后挑起一道眉,等着。 他没有失望,杵在榻前的姑娘隐忍了几息,禁不住再次拾声—— 「这世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就算身在红尘飘零,红尘里亦有侠义之辈。我觉得秋倌便是侠义之人,雍爷莫要看轻他。」道完,她的眼神仍然飘飘的,多少带着赌气意味儿,不看他就是不看他。 「我出去外头瞧瞧,应是能安排马车离开了,还请雍爷再委屈片刻。」说完头也不回地跑掉。 new第二十三章 卧坐榻上的雍大爷望着姑娘家消失的方向,望着望着,人都已然不见,他脑袋瓜里似想起何事,一张俊气横生的面庞竟冒出团团红泽。 尤其是耳根到颊面的部分,两坨火红也实在太过明显,完全不知他一个大男人无端端地在害羞些什么…… 那一日,天将亮未亮的清晨,由袁大成的人手安排马车,将雍绍白偷偷从「清晏馆」后院小门接出,马车和马夫自然与江北雍家无半点儿关系,而元叔和双青则将底下一小批人马分散四布在外头的街角巷弄暗中保护,一路护着马车返回西大街雍家别业。 雍绍白上错马车被劫走一事,到此解除危机。 危机是解除了,但说不上「了结」,至少对苏仰娴而言,该了结的还没了结,作恶之人若没得到该得的惩罚,这一口气如何咽下? 苦恼的是,碍于种种脸面问题,还不能大大方方上三法司衙门击鼓递状,告那南天宣氏的不肖子弟一入京就强抢民女……呃,不,是暗劫俊男。 对方手中本扣着一张「天王牌」,未料这张牌不甘被欺、被利用,拼命逃了。 苏仰娴内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一夜雍家家主落难进到「清晏馆」,如今一丁半点的传闻也无,宛若从未发生过那样的事。 持续不痛快的,也仅剩她自个儿的感觉,觉得无法罚恶,觉得那晚被下药的雍大爷先是让她心疼不已,清醒后的他却又让她心田里的小花垂头丧气了一回。 垂头丧气啊…… 然而老天还是挺关照她的,竟在这样的时候,将恶人直直送到她面前。 「你说那座『翡翠卧牛』不真,还说是咱们南天流派的底下人转手卖给你的,那座『翡翠卧牛』呢?拿出来瞧瞧啊!让咱们家的琮大公子过了目,是真是假他说了算,哪轮得到什么王八羔子在这儿胡扯瞎编!」 东大街上,何老板的古玩行里,今儿个苏但娴再次应何老板之请,过来店里他掌眼一批新进的小玉件,才窝在柜台后的小仓库里一件件品赏,前头来客说话却越来越不客气,声量高扬,穿透过两道垂帘清楚传进她耳中。 以为是何老板在买卖时与客人发生龃龉,原也与她无关,但「翡翠卧牛」一词忽然进到耳中,她不禁一怔。 那是她之前帮何老板瞧过的物件,莫非横生了什么风波? 外边声音再次传进,是何老板好声好气在答话—— 「那座『翡翠卧牛』确实几可乱真,小老儿怕自个儿掌不住眼,特意请人帮忙,那人相玉和监玉的功夫十分了得,东大街上无人能出其右,那东西一确定是件伪的,但好在雕功细致,恰有顾客想入手,小老儿遂认赔卖出,算起来还亏损将近七十两……」 「所以现下是在怪罪咱南天流派害你蒙受损失了?」 「没、没——不是的,话怎说成这样了?误会啊!」何老板发急。 「明明是你说南天流派出的东西不真,上门要你把证物拿出来,你拿不出,还不认污蔑之事,临了却说是一场误会,您老儿了得啊。」存心没事找事,胡乱攀扯。「拿不出那座『卧牛』,那好啊,当初谁掌的眼,揪他出来面对!」 此一时际,柜台后,那幕葫芦百绣纹的帘子后头探出一只小广袖,撩开—— 「这位小哥想来早饭吃得甚饱,一来就嚷嚷,何老板养在后院的那只大黄狗阿福,吠起人来都没你响亮,你可了得呢。」 突然岀现一个大姑娘,青衫翠裙如云天碧水,腰缠明亮环带,缀着玉佩络子,她瓜子脸上笑意盈盈,轻软语调说岀来的话却夹枪带棒。 店铺里的众人全瞪过来,何老板与两名小伙计的眼神闪亮,如见救兵,苏仰娴朝他们安抚般浅浅一笑后,才转去打量登门闹事的人。 粗略数约有十五、六人,四名年轻随从跟着主子爷进到店内,其余的人在店门口前或站或蹲或坐,闹得东大街上的行人退避三舍。 此时这位主子正大咧咧霸占着何老板最钟爱的那张乌木太师椅,一手玩着茶几上盛香茗的盖杯,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敲膝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那晩扮成小仆模样进到「清晏馆」,她见过这位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只是当时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仅看出对方身形甚是高壮。 而此刻大白天的,他就坐在那儿,当真仔细去看不如猛一看,在她眼里,宣南琮生得是头大、脸大、手大、脚大,浓眉利目,鼻子大嘴也大,与雍绍白和秋倌那种俊雅细致完全扯不上边。 他很确实地将两鬓修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露岀五官不精致的面庞,到此为止还算可以,他却要往脸上扑粉,往嘴上抹脂膏,即使仅淡淡一层薄妆亦满满违和之感,令人瞧着都想叹气。 她暂将眸光瞥开,扫向那个替主子发声的年轻随从。 少年看起来跟双青差不多年纪,但没有双青给人的那股子爽直可爱感,仗势欺人时的确牙尖嘴利,许是这样才能得主子宠爱吗? 苏仰娴禁不住要想,那晚雍绍白被对方整来一模一样的马车劫走,眼前这臭小子定然也插上一脚,说不准……哼,还是他出的主意! 「你、你谁?哪儿来的?你敢骂我是狗!」年轻随从回过神来,表情恶狠狠。 「我没骂人啊,我说大黄狗阿福它不如你,在夸你呢,小哥可真爱误会。」 「你——」 「小哥问我哪来的,我也没打哪儿来,只是听到不知打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想揪我出来,我不需要人揪,自个儿就跳出来啦,出来瞧瞧是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来这东大街上质疑我掌过眼的那座『翡翠卧牛』不真是不真,看看这只王八羔子还想怎么大放厥词、胡扯瞎编。」她浅浅又笑,圆亮眸子显得无辜般眨了眨—— 「要战就来,咱们既是行里人,就按行里规矩,南天流派要我出来面对,如今我出来了,就不知宣大公子敢不敢面对?」 最后的问话,她丽眸飞睐扫向乌木太师椅上的宣南琮,后者在她说话时已改变坐姿,不再是懒洋洋斜坐,而是挺起胸、抬起头,分别放在盖杯和膝上的手一动也不动,非常专注在看她。 姑娘从头到尾皆笑咪咪,声音轻轻柔柔,却气势凌人。 跟进来的四名宣家随从以及盘踞在店门口前的打手群纷纷愣住,愣得很彻底,店内鸦雀无声。 「姑娘是……」宣南琮微眯双目。 「啊,既然要战,还得通报姓名。顾着想要瞧清楚那王八羔子的长相,都失礼数了呢,实在有愧。」 她这「王八羔子」说得顺溜,彷佛仅是个称呼,没有骂人的意思,在场的宣家随从和打手们皆闷不吭声,原因是有些人仍在发愣,而几个回过神的学乖了,这时候谁驳她谁就成她口中的王八羔子。 众目睽睽下,她简单屈膝,安然一福。「小女子,帝京流派,苏仰娴。」 第二十四章 闻言,宣南琮表情微变,方颚绷了绷,瞪着她好一会儿。 「呵,呵呵,原来是你……被帝京玉市称作『女先生』的苏家姑娘。」一顿,声音似从齿间磨出,怪里怪气,「原来是你,让雍家家主一进帝京就决定暂且长住……与他雍绍白过从甚密,日日被马车接进雍家别业相会的苏家姑娘,原来就是你。」 宣南琮这么说话,像认定她跟雍绍白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事,大庭广众之下,她若为自个儿的名节着想,是该严正驳他才对。 但,她偏就不驳。 不但不否认,她嘴角还笑得更深—— 「是啊,那个受召唤、天天进雍家别业作陪的苏家姑娘,正是小女子我。我就跟着雍爷,他要我做甚,我便做甚,从不推辞,他肯为我长住帝京,我可是受宠若惊得很哪。」 她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只是隐藏起后背真正的原因。 这样坦然不忸怩的回答落进宣南琮耳中,惹得他两眉纠结,嘴咧出笑弧。「所以苏姑娘因此觉得雍绍白他是真心喜爱你?」 寻常的姑娘家听到这样直白的问话,任谁都要脸热心颤,甚至羞赧欲死,然,一遇上苏仰娴那不服输的心气儿一扬,姑娘家都变得不姑娘了,敛眸窃笑的神态跟偷了腥的猫儿没两样。 她从袖底取出一条香帕,以纤指轻捻帕子边角,跟着装模作样压了压红唇,答道—— 「说起觉不觉得什么的……呵呵,这般的事,实也无所谓的,而是不是真的喜爱,那就更无所谓了,总之彼此相处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明白对方欲做些什么,雍爷要我伴着他,我伴着便是,也想不了其他许多,更没必要去想那许多,一切顺心去走,顺意而为,随缘方能自在,挺好啊挺好。」 道完,她内心竟一个愣怔,冲着自己。 借着这一张嘴说岀来,好像不经意间亦整理了对雍大爷的感情。 感情如淌在原野上的河,她顺心顺意将自己流向他,倾慕与真心喜爱不是一线之隔,是重叠再重叠的意绪,心之所向。 他就在那个方向。 他就是那个方向。 原来真是喜爱上了,喜爱着像他那样的人,喜爱上他雍大爷。 她静静吁出一口灼息,身子隐隐颤栗。 她努力自持,对眼前脸色忒难看的宣南琮又道:「莫非宣大公子不这么认为吗?不知大公子有何高见,小女子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宣南琮一双利目瞪视她许久,眨都不眨。 宣家的随从和打手似甚少见他这般模样,又或者从未见过,众人禁不住面面相觑,频频以眼神示意,不觉间流露出一股讶异不安的气味儿。 终于,宣南琮掀唇开口了—— 「苏姑娘不是说要战吗?好啊,咱们就来战,看看你这位『女先生』到底有何本事。」 苏仰娴清浅笑开,轻摇了摇头,「讨战的是南天流派的宣大公子阁下,这话咱们得说清楚才好,是你侵门踏户逼进人家何老板的铺头里来,事儿还牵扯上我,这就不得不战啦,可不是小女子好战。」 宣南琮五官忽显纠结。 肌理纠结之因,使得他颊面横肉陡生,然后实被眼前女子软得过火、柔到不行的姿态和语调惹得火气噗噗乱烧、烦腻至极,遂粗声粗气回—— 「说吧,你想怎么战?」 苏仰娴抿唇又笑。「这句话该我问才是啊,按咱们行里规矩,宣大公子且说说,阁下想怎么战?」略顿。「你想怎么战,我都奉陪到底。」 「豆 豆 小 说 提 -供。」 宣南琮从未遇上像她这样霸气外露的姑娘家,弄得他一愣再愣,竟有些跟不上她的步调。 而正当他想好了欲要开口,她却又软软插话—— 「既是按行里规矩来战,那就是我帝京流派对上宣家的南天流派,两个流派对上,可不是小事,赌局需要彩金添热闹,战局更需要货真价实的战利品作为奖励,女子听闻南天宣氏有一把绝世难得的琢玉刀,用在硬玉雕琢上能随心所欲,好用得不得了,如今那把琢玉刀已从宣老太爷手中传至宣大公子这儿,就在你手里啊,就不知宣大公子有没有这个胆气,敢不敢将那把祖传琢玉刀拿出来当成战利品,与小女子一战到底?」 「你想得美!」 「大公子,这、这不成啊!」 「大公子别受她怂恿,她使的是激将法,咱们可不能随她起舞!」 「大公子,那把琢玉刀是家主的象征,您眼下虽非咱们南天宣家的家主,但老太爷把刀传给您,便有那层意思,不能拿琢玉刀来玩笑开赌啊!」 宣家随从一听她所言,个个脸色大变,纷纷出声阻挠。 但无妨,她还留有「杀招」。 清清喉咙,她摇头一叹。「原来你们都认定自家大公子必输无疑,才这么挡着不让他跳坑,阻他迎战……好吧,不战也成,不战的话,就请宣大公子亲笔写张认错结书,认自己错了,扰了人家何老板的铺子,还得三倍赔偿人家损失,如何?」 一旁的何老板原本听得一愣一愣,这时倒抽了口气,挥手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赔偿就不用了,呃……是说若有大公子的亲笔结书,那也挺好,那样才安心些,您看要不要……」 宣南琮突然从太师椅上起身,颇有凭借高壮身躯威吓姑娘家的意图,不过姑娘家没被吓着,倒是何老板陡地噤声,倒退了两步。 「我战!」宣南琮硬声喷出。 他狠狠注视苏仰娴。「但你呢?我以琢玉刀当成赢家的红彩,却不知苏大姑娘能拿出什么好玩意儿?」 「嗯……宣大公子说呢?」她把问题丢回去。 「按我说吗?」他哼笑了两声。「好啊,就按我所说。」 【第八章 好个赢家红彩】 西大街雍家别业正厅,开阔的厅堂与前头的玉作坊相通,在帝京新设的这座玉作坊小而美,可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雍绍白今早已尝试开玉,取来镇宅玉石的其中一方,将玉璞粗糙的外皮削去,他指伤虽未痊愈,但有新机具作为辅助,操作起来还算方便。 直到管事们有事来报,他才搁下用来磨开玉料的特制弓弦,移到正厅。 净过手,边喝着双青送上来的清茶,边听取管事们的汇报,其中有来自南天流派的消息,掌握消息的大管事恭敬道—— 「家主的意思已一字不差传到宣家老太爷那边,老人家对于您为何要调回南边人手,撤了与南天流派玉料开采的合作事宜,如今是明白过来。」略顿。「宣老太爷对于宣大公子的荒唐行径没给任何说法,只道,爷若停了南边合作的事,损失最多的仍是咱们江北昙陵源,不会是他南天宣氏。」 第二十五章 大管事此话一出,几位管事们纷纷提出看法,雍绍白听了一会儿,最后对大管事提问,「怎么看?」 管事早有想法,遂很快答道:「南边合作采玉之事已布置许久,突然叫停,损失自然不小,但咱们投入的人手绝对没有宣家那边多,有一条玉脉还是咱们自家的,家主不如把人手暂调过去,而非全数拉回江北,小的估计,应是能撑持下来,接着再看宣家后续如何琢磨。」 显然大管事所言正是雍绍白内心所想。 雍绍白微微颔首,沉静道:「南边的局只要还在,之前付出的心血便不会白费,随时能趁势再起,反倒是南天宣氏,近年来在南方经营得并不出色,骤然少掉强而有力的外援,亦没了往北边拓源的跳石,将来谁占上风,宣老太爷嘴上不认,但心里明白。」 「是。」大管事头郑重一点。 雍绍白又道:「将咱们南边的人就地安置,如此很好,吩咐下去,那些从南天宣氏的地盘撤走的人手,因突逢此一变故,每人多发两个月工钱,若有自愿留下听候安排的,每人再给三十两钱银。」 「是,小的今日就将消息先发往南边,明日一早即刻赶往处理。」 之后管事们陆续又报上事来,便都是些例行事务,雍绍白一心两用,耳中听着在场波波话音,脑中想着其他事。 与南天流派之间的往来甚是密切,中间牵扯到无数人的生计,导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容忍宣南琮对他的骚扰,但这一次着实忍无可忍。 他没有做绝,至少并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对宣南琮下黑手,一切还是看在宣家老太爷这位治玉大家的面子上。 可若说内心不怒,那是不可能。 发生他被宣南琮劫走一事,到如今已过五天。 这些天,苏仰娴仍乖乖被马车载来载去,乖乖随他在含蕴楼内做事。 事实上被开切成十块的镇宅玉石在她的帮助下皆已重新定脉,顺利稳下玉灵,接下来该如何琢磨完全就是他的事了,但她进到含蕴楼里,能做的事还是好多。 她乖乖当起他在含蕴楼里的丫鬟,帮他收拾东整理西,帮他煮茶备食,还乖乖为他的伤指煮药薰洗,仔细按摩揉捏……老实说,乖得有些过火,她变得不太爱主动开口,只低头默默做事。 好像她完完全全就是来偿债的,其余的事已摒除心外。 他却越来越不痛快,但每当她挨在他腿边,认真捧着他的手以药烟薰洗时,见她双眸被薰得避无可避泪水直流,那两眼泪汪汪的模样又总能让他顶在头上的大火「嗞——」地一声被浇熄。 他知道,她是为着「清晏馆」里那位琴秋公子在生他的气。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红尘里亦有侠义之辈。 我觉得秋倌便是仗义之人,雍爷莫要瞧轻他。 他并非看轻谁,而是……而是他也是个有脾气的,她跟他闹,且看她想闹到何时。 蓦然忆起「清晏馆」那一夜,她来到他身边的种种,他天生眼疾,入夜尽盲,她带着他一步步走到安全之所。 他被强喂解药,接着大量饮水,吐得一塌糊涂,吐得心肝脾肺肾都快跟着呕岀一般,她就紧守着,拭汗、擦脸、漱洗,确保他一身温暖。 他质疑她,她清楚解释,眸底刷过受伤颜色,到得最后竟像哀莫大于心死? 试问,她哪里有资格心死?她若要心死,就不该对他……对他…… 忽地头一甩,他抓回神志,耳根骤热。 分坐在几张圈椅上的大小管事们仍兀自说着,见身为家主的他没有答话,以为是要他们几个先针对事情讨论出一个结果,所以大伙儿当真你一言、我一语,倒没谁发现他的异状。此时,元叔快步穿过前院小场子,几个大步踏进厅堂里。 他一来就道:「爷,去东大街『福宝斋』接苏姑娘的马车回来了。」 一屋子的管事们一听到苏姑娘,眼神你觑我、我觑你,偷偷相视窃笑的也有几个,太伙儿全都颇有默契地静下,像老早已看出一些端倪。 雍绍白无法解释这种莫名的愉悦感。 即使那姑娘正气他、恼他,他也对她的态度感到不痛快,但一想到她来了,又能见到她了,嘴角便禁不住往上翘。 「接来了就让她先过去含蕴搂等着。」他淡淡道。 「爷,马夫说,没接到人。」元叔表情甚为古怪。「苏姑娘不在『福宝斋』家里,是一早应了玉行何老板之请,去帮那位何老板掌眼一批货。」 雍绍白脸色突然不好看了。「让马车再去接,就去那间玉行逮人。她要不来,就把苏大爹接回来。」就不信拿她家老爹当「人质」,她敢不来。 元叔两眉打结,神情更怪。「爷,咱们的马车去过了,马夫说,接不回来,苏姑娘她……她正在何老板的铺头里跟人斗玉,与她对斗之人恰是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 「什么!」跟在一旁伺候的双青眼珠子都要瞪突,众管事们瞠目结舌。 雍绍白清俊无端的五官先是一凛,二话不说,立刻起身往外走。 自家的爷打算往哪儿去,元叔自然心知肚明,他和双青两人快步跟上。 只是想了想,元叔觉得事情还是早些提点为好,遂边走边对主子上报—— 「爷,苏姑娘与宣大公子对斗,三场定胜负,赢的人可得红彩,宣大公子把宣家老太爷传给他的琢玉刀拿出来当赢家的红彩礼了。」 闻言,雍绍白步伐猛然一顿,转过头直视元叔。 宣家那把传子不传女的琢玉刀是南天流派家主的象征,宣老太爷提前传给嫡长孙,即表示下一任宣家家主的头衔,十之八九已落在宣南琮头上。 但他竟敢拿出来当赢家的红彩礼,可见另一方给出的红采礼亦是惊人,要不然无法成对斗之局。 「宣南琮是家传琢玉刀,那她呢?她拿出什么?」 元叔不用主子多说明,非常清楚雍绍白此时问的「她」指的是谁。 「爷,苏姑娘说,要什么红彩全由宣大公子开出,宣大公子就说,他要是斗赢,要苏姑娘一辈子服侍他,跟随他左右,至死不离,他要她干什么,她都得干,要她往东,她就得往东,要她匍匐在地,她就绝不能顶天立地……这是咱们家马夫在人家何老板的店外亲耳所听,还说东大街的人知道苏姑娘跟人斗玉,全往那儿涌去,早挤得水泄不通。」 「苏仰娴她笞应了?」雍绍白隐隐咬牙。 元叔喉头上下微动,头一点。「马夫说,苏姑娘一口应下,半点不迟疑。」 「胡闹!混帐东西!」俊颜面色陡变。 雍绍白突然发现原来恼起一个人,没有最恼,只有最最恼! 他脚下再次大步流星,踏出大门,上了自家那一辆被遣去接人却接不到人的马车。 被自家主子爷甩在身后的元叔和双青内心非常明白,爷的那句「混帐东西」骂的可不是他们俩。 第二十六章 何老板的玉行开业多年,就数今儿个最热闹,完全是感况空前啊盛况空前! 原本店门口前遭人霸占,路人见状皆退得远远,岂料一传出「女先生」苏大姑娘要与人斗玉的事,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如野火燎原般拓开,整条东大街气氛火热。 人潮全往何老板的玉行涌去,店里店外挤得满满,好勉强才留出一个小场子给对斗的两人。 据闻是帝京流派对上南天宣氏,这场肯定精彩,错过了要扼腕一辈子啊! 苏仰娴今日一反常态非常之张扬,她难得这般张扬,亦是有意如此张扬。 涌来观看的群众有许多熟面孔,不少都是这东大街上的商家百姓,明芷兰在「明玉堂」听到消息也跑了来,还跟着川叔川婶把她家阿爹也来,点之就是自己人挺自己人,这条街可是她的地盘,她苏仰娴是大大的地头蛇,今儿个不张扬对不起自个儿,也对不起东大街上的乡亲父老和兄弟姊妹。 眼下之势,大抵是宣南琮一开始未能料到的。 因为没料到,所以轻易受她挑衅。 也可能因为受了她挑衅,所以没法子思索太宽。 他们斗玉,三战两胜定输赢。 只要不脱岀行里规矩,一切全由他宣大公子说了算,想怎斗,她都奉陪——她当着店里店外满满围观百姓的面前,对他发下豪语。 她此话一出,整个场子欢声雷动,鼓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他开口对她讨要的那个红彩,她这个「有心人」一听立时明白他的用意。 宣大公子就是想把她从雍绍白身边踢掉,见不得她亲近雍大爷。 宣南琮没想到的是,这完全点燃她的战斗力,不仅他拿她当「情敌」仇视,她也视他如「情敌」。 暗暗思量都觉哀伤,她的单纯倾慕变成真心爱慕已够她头疼脑热,碰上的头一个「情敌」竟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欸,这世道艰难啊…… 关于他要求她给出的那个赢家红彩,在场众人听得挢舌不下,但,要战就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口答应下来,眸子眨都没眨,把挤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明芷兰吓得脸色惨白,也把川叔川婶吓出一脸惶惑,但她家阿爹啊,只有她家的爹冲着她呵呵笑,对她竖起两根大拇指,还对着宣大公子高抬肥颚,用鼻孔帮她瞪人,惹得她当场开怀笑出。 爹是全然信她呢,信她绝对不败,就算会败,也不在今日,更不会败给那样的对手。 所以她不败。 她要非常张扬地赢到底。 她的专注力全放在宣大公子一人身上,这场斗玉来得紧迫,即使她像是十分大气地将主导权交到他手中,他能订下的斗玉规则却非常有限,毕竟斗玉,一定要有玉,他没有时间准备玉料或玉器,就仅能将就身上之物。 表面上是以客为尊,实际上是以静制动,她由着他出题。 第一局,斗的是他嵌在腰带上的玉牌,两人轮流说出那块翡翠麒麟佩的玉料、玉质、出处、作工、图样、意喻等等又等等之事,说得越细越好,说到对方无话可说,再也举不出丁点儿新意,便是赢。 她赢了。 那是他的腰带玉牌,她却有本事赢,在轮流论玉牌的第十七回合,她将他堵得说不出话,而她对那方玉牌却还保有三样论点未述。 见他额渗热汗,张口不能言,她非常大方地替他说了。 她把最后的三样想法一次道清,口齿伶俐声音脆亮,当真是把那一方出自南天流派的翡翠麒麟佩无比仔细又无比详尽地介绍给在场所有人,然后八成是听她的解说听得太入迷,竟有好几人当场嚷着要买,要宣大公子开价来卖。 宣南琮气到脸红脖子粗,无奈他带来的十多个人怎么也抵不过场边围观的人数,对骂肯定赢不过,想开打只会被围段。 第一局结束,约莫花了小半个时辰,谁输谁赢,在场无数双眼睛全瞧得真真的,谁也别想作假,谁也别以为耍赖不认就行。 第二局,宣南琮竟来一招「另辟蹊径」。 这一回他不拿自己身上之物,转而向身边一直帮他发话的年轻随从道:「齐珞,把你那颗得赏的玉珠子拿出来。」 齐珞恭敬应声,随即从襟怀里拉出一条红线,红线挂在他颈上,底下编织成网状,将一颗鸽蛋大小的玉珠收束在其中。 「这可是咱们……咱们家大公子特意赏我的。」齐珞得到主子爷的眼神示意,将玉珠送到苏仰娴面前,脸上露出得色,颧骨忽地泛红。 能轻易瞧出,玉珠是年轻随从极为宝爱之物,凡是真心真意,皆需珍视,即使对方今日来者不善,苏仰娴亦颇为郑重地将玉珠接过手。 她眸心微乎其微一颤,抬眼看向宣南琮时又化成浅浅笑意。 「却不知这一局,大公子想怎么斗?」 宣南琮慢条斯理喝了口茶,也笑笑道:「跟上一局一样,也是论玉,就以这颗玉珠为题,不同的是这次用不着轮流,且由苏姑娘先论,能说多少是多少,我也不阻你,任你说个痛快淋漓。」略顿,语调慢腾腾—— 「当然,如果姑娘自觉已将玉珠论了个彻头彻尾,而我也提不出半点其他见解,算我输。但是啊……若我还能论出丁点儿什么,自是你败。」 「苏大姑娘,跟他斗了!论他个哑无言!」 「对!就把那颗玉珠子里里外外、前后左右论个彻彻底底,就当你这位『女先生』给咱们开堂授课,大伙儿洗耳恭听啊!」 「苏姑娘,咱支持你,咱们全家就支持你一个!」 围观百姓的高叫声此起彼落,险些又跟宣家的随从们对杠起来。 苏仰娴没说话,倒是坐在一旁的苏大爹兴奋跳起来,对着满场的支持者抱拳猛回礼,笑得两眼不见,双层肥颚颤抖抖,最后还得川叔川姨把人拉回来,要不这一场回礼都不知回到什么时候。 齐珞似被现场这一面倒的氛围激到,禁不住怒呛。「这玉珠子很难得的,是大公子珍藏之物,是西边过去的西边才有的宝贝儿,有本事就论个通透,让咱也开开眼!你跟我家大公子斗玉,这回看你怎么斗!」 岂知—— 「是啊,这回还真没法子斗。」苏仰娴很苦恼地摇摇头。 忽听四周响起无数抽气声,她徐徐抬眸,神态无辜,朗声清脆对众人道:「各位,因为它根不是玉啊。咱们说斗玉斗玉,这位小哥交到我手里的珠子不是玉,试问怎么斗?」 群众哗然—— 「哇啊,假玩意儿啊?」 「还要不要脸!」 「南天宣家出的是假玉!」 「莫怪啊莫怪,这阵子市面上的伪玉翡翠多那么多,还说是从南天流派的门人那儿流出来的。啧啧啧,这也太不堪了!」 第二十七章 宣南琮脸色骤变,很快意识过来并试图稳住,但再如何装镇定,明显抽搐的眼角已显出愕然和不安。 另一个脸色大变的人是齐珞。 他握紧拳头,恨声嚷嚷。「闭嘴!全给咱闭嘴!」 他倏地转向苏仰娴,双目发狠。「你别不识它、论玉论不出来就说它是假的,没招可使就说它不是玉,它是!它是大公子特意赏我的,我瞧你这『女先生』的称号才是假的、是浪得虚名,你什么也不是,不懂装懂,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对于真情真性,苏仰娴看重那样的心意,所以见齐珞珍而重之地看待那颗珠子,她亦郑重看待,可是不表示她能容忍他当场撒野。 今日,她若容对方当着东大街群众的面、当着她阿爹以及其他亲朋好友的面开骂而不反击,试问,她苏仰娴往后还有何脸面在外行走! 「丢人现眼的是你和你家大公子,我说它不是玉,它就不是。」说这话的同时,她眸光比齐珞还亮还狠,凛凛的威风从眉目间迸发,说时迟、这时快,就见她将珠子搁在几上,随手抓了何老板柜上一根软玉小钗,再顺手往珠子上一敲—— 啪! 珠子应声裂开。碎了。 惊呼声四起! 「啊啊,你干什么!砸碎……你把它砸粉碎了……」齐珞不敢置信。 苏伣娴嗓音清冷。「你且看仔细,不是我砸粉碎,是它里头本就是粗砺砂质,如若是玉,两玉相交有清音,但它并无,外皮直接裂开。」唇角软软微翘,似带怜悯。 「你家爷特意赏你的鸽蛋珠子,你以为是代表心意的珍贵玩意儿,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珠子外表彷佛光滑匀净,其实绺痕成丝,仅用软玉小钗击在痕丝上,便能裂开珠子,露出虚乏。」一顿。「你可想知道这珠子的真正名称?」 「咱想咱想!别卖关子啊苏姑娘!」、「苏姑娘,咱也想!」、「快说快说,奴奇啊!」 齐珞傻了似的瞪着那一小摊粉碎说不岀话,围观群众们则纷纷抢着要听苏仰娴解答。 苏仰娴扬首环顾众人,脆声张扬,「此物名叫『玉无心』,名称里虽有『玉』字,却绝非玉石。咱们行里有句话,美石方为玉,石头要美要好看,才能被称作玉石,各位皆是在东大街上走踏多年的内行,那是火眼金睛呢,且来评评,这样的东西能够说是美石吗?」 「不能够啊不能够!」大伙儿答得好响,连店外没瞧见的也跟着一块嚷。 苏仰娴再问:「既然不是美石,那它就不是玉,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没错!」众人异口同声再答,声量大到把屋梁上的灰尘都给震下来。 就见一直霸着何老板钟爱的太师椅不挪位的宣大公子,一掌击在座椅扶手上,人倏地站起。他一动,随从们立时贴身围上,宣家找来的那些打手则护在外边,唯有一人不动。 「齐珞,过来!」宣南琮极不耐烦地命令。 苏仰娴知道自己其实可以放过眼前这个少年,但她不想,她就想存心使坏。 见齐珞愣愣抬头,下意识已要听令挪动脚步,她突然略浮夸地叹气,道—— 「我要是你,我才不听话了。你家大公子赏你『玉无心』,是特意的呢,你以为那是何意思?欸,人家对你无心,八成小哥是根鸡肋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满腹情衷、掏心掏肺,可惜你家大公子没拿你当一回事。」 她此话出,在场的人也就跟着看出端倪。 多少耳闻南天宣家的大公子好龙阳癖,眼前这位宣大公子跟这位随从小哥……嗯嗯,是有那么一回事,肯定是那么一回事啊! 不知谁先发出笑声,禁不住般「噗嗤——」笑出,结果变成大伙儿全笑出来,边笑还边伸出手指指点点,外加交头接耳。 「齐珞,过来!」宣南琮发火了。他想走,但门口堵着太多人,令他无法立时就走。 齐珞浑身一震,好像直到此时才回过神。 他回首望了宣南琮一眼,又调回瞪视苏仰娴,大声驳斥,「我家大公子对我绝非无心。你错了,大错特错!」 比瞪人,苏仰娴从来没在怕,她冷笑瞪回去。「当你家大公子要你把珠子拿出来与我斗时,就决定要舍了你,你竟到现在还未察觉?」 「你什么意思?」 「第二局,若我一开头就看走眼,把珠子当成真玉,彻底论过又论,宣大公子要将我变成笑话,最后势必要击碎珠子让众人看清这颗『玉无心』,才能证明我错得离谱,所以不管是我赢抑或他赢,你今日都是要难受的,把一颗什么也不是的玩意当成宝贝,他不在乎你难受,自然说舍就能舍。所以错的是你,你才大错特错!」摇摇头。「可怜啊……」 好似在回应苏仰娴的话,宣南琮一个令下,护在外围的几个打手二话不说往外冲撞,也不管是否会伤着围观群众,他在三名随从的簇拥下往门口移动,完全是要把叫不过来的齐珞给舍掉。 门口登时乱作一团,铺子里头亦乱,因谁也没料到齐珞会忽然抓狂,握着硬拳便朝离他甚近的苏仰娴挥去。 「你才错!你才是啊——」 「阿妞!」、「小姐!」、「小姐危险啊!」、「仰娴快闪开!」 苏仰娴眼角余光是有瞥到那只高扬的拳头,瞬间,耳中传进阿爹、川叔川婶和芷兰的惊声呼叫,阿爹扑来,川叔也扑来,她知道要退退退,退离那只拳头挥下的范围,保自己安然无事才是王道,但莫名其妙得很,她就是傻了般杵着没动。 那电光石火间,她蓦然有所顿悟,明白一件事—— 作人不能太嚣张。 要嚣张可以,但要切记,得离那些因她嚣张痛快而受害的人远一些再来嚣张不迟,瞧,对方一旦暴起动粗,她都无招架之力了。欸。 结果她心底那一口气都悠悠长长叹完,对方那只拳头还没挥落。 ……咦? 她倏地睁开因本能而紧闭起的双眸,这一瞄,她不但没回过神,人傻得更严重。有人侧身挡在她而前,不是阿爹,不是川叔,更不是川婶或芷兰。 那人举起左掌稳稳抓住齐珞的右腕,睥睨众生的神态一端出,能把人瞪得自个儿乖乖缩小再缩小,非常心虚,非常自惭形秽,在她所识得的人当中,有这般事的,除他雍大爷以外已无他者。 「雍……雍……」她心跳得好快,瞬间加速。 眼前的雍大爷突然跟斯文扯不上边,肩膀又平又宽,举臂挡拳之势让他的背肌将衣料撑得有些绷绷的,挺直的身背显得腰身窄又有力。 她忽然想到,曾见他在含蕴搂里搬动那些尺寸如大酒瓮的巨块玉石,他避开指伤,以两臂挟抱,像也抱得轻松自在,未曾见过他气喘吁吁。 他其实很有力气,才能巧妙掌控任何大小的玉料,但却在此一时际,她才清楚感受到那种强韧力道在她面前爆发,震得她一颗心颤麻麻的,好热好热。 第二十八章 已经够倾慕他了,没想到倾慕之上更有倾慕,喜爱到令她喉中发堵。 这一边,雍绍白挡住齐珞的挥拳。 门口那边,元叔、双青以及招集来的一批人马将欲要夺门而出的宣南琮一行人挡将回来。 苏仰娴再一次目瞪口呆,都不知雍家人手什么时候「埋伏」在玉行的门里和门外,竟一下子就将围观的百姓们排开,形成人墙把宣南琮堵个进无路、退无步,全数僵在原地。 雍绍白瞧都没瞧她一眼,手劲一岀就把齐珞推离到三步外,后者凭借暴起的一股怒气恶向胆边生,此刻心绪稍定,又被雍绍白轻易就令人感到心虚自卑的眼神看得不敢抬头,遂低头不语退回宣南琮身后。 苏仰娴都料不准雍绍白接下来意欲如何。 当真没谁料想到,雍绍白接下来笔直走向宣南琮,摊平一掌,掌心直直抵到姓宣的面前 「拿来。」雍绍白沉声道。 「拿、拿什么啊?」宣南琮似在装傻。 「斗玉。三战两胜决输赢。帝京流派连两胜,第三局是用不着比了,南天流派既成输家,要走可以,把赢家该得的、那把被当成红彩的琢玉刀留下。」句句铿锵有力。 从方才一团混乱推挤中回过神来的群众们,再一次哗然鼓噪—— 「对啊,怎给忘了?赢家红彩得留下来啊!」 「输了就想走,仗着人多硬要开出一条道儿,有这样的理吗?哼,要比人多,能多得过咱们东大街的父老兄弟姊妹吗?」 「就是就是,说得好!呃……等等,是说这位俊得有些过火的公子爷是哪位?咱在东大街上没瞧过他这般人物啊。」 「呵呵,他呀他,他是我雍老弟啊,家住西大街。」苏大爹跳出来替众人解答。 家住西大街。 姓雍。 刚刚苏大姑娘还唤对方「雍爷」。 大伙儿稍稍动个脑筋,很快便明白过来,原来是来到帝京长住却一直未公开现身的江北昙陵源家主! 这个好、这个妙,南天流派对上帝京流派,在玉行中一向地位超然的昙陵源雍氏临了竟赶来维持公平正义,能目睹整个过程实是三生有幸,出去都能跟别人说嘴啰。 众人目光全聚集在一身舒爽薄衫的雍绍白身上,但雍大爷此时的神态可不太舒爽,眉目沉凝,比开堂审案的青天大老爷还要严肃。 「宣大公子不把红彩交出,南天流派的声誉立毁,今日之事迟早要传到宣老太爷耳中,老人家若知你输,那还不打紧,输了赢回来便是,若知你输不起……」雍绍白轻哼一声。 「你以为会如何?」 感受到威胁,宣南琮下意识挺起胸膛,瞠目怒瞪,但一想到家里老太爷……咬咬牙,他双肩微垮,终是解开系在腰间如扇套的细长小袋,从袋中取出长物,重重放在雍绍白摊手的掌心上。 琢玉刀。 南天流派家传的好玩意儿,据闻只要此刀在手,再精细、再繁琐的活儿都能轻易完成,对治玉者来说恰是如虎添翼。 这时已没人管那位脸色奇黑的宣大公子想往哪里去,输家要撤了,雍家的人让了道,围在门口的百姓自然也跟着让道。 无数双眼睛全紧盯雍大爷手中那把宝蓝色小器。 以为他接下来会将琢玉刀交给苏大姑娘,也许还会对在场众人说几句话,也许今日是个好机会能与雍家家主攀上交情,更也许……等等!他把琢玉刀交给谁了? 苏大爹呵呵一笑,很自在也很愉快地接过琢玉刀。「是我家阿妞赢来的呢,兄弟,我家阿妞很厉害是不是?你要听阿妞的话,她那么厉害。」 苏仰娴都想冲去捂了自家老爹的嘴。 依旧是众目睽睽,她跟宣大公子对斗时半点不怯场,换成雍大爷来到跟前……她却有点想躲回柜台后的小仓库里。 「仰娴真的好厉害,刚刚真吓得我一颗心直发颤,啊,对了,雍爷是什么时候到的?从第一局斗玉时就来了吗?」明芷兰此时靠近说话,语调一贯轻柔,两手自然而然挽着苏仰娴一条胳臂。 反观苏仰娴,她明明是大赢家,倒抿着唇不说话,眼神还不太安分地飘动。 雍绍白没去理会明芷兰,仅非常突兀地问苏大爹—— 「去我那里玩玩?」 「好咧!」苏大爹完美配合,起身就跟着走,头也没回。 又来了。 苏仰娴都不知该怎么念叨家里老爹,不能动不动就别人走啊! 「爹啊——雍绍白!你们……你们等等!」她赶追出去,怕要是慢上半步,百姓们好不容易让出的一条道就要重新被填上,届时就算挤出去,阿爹八成也跟人跑远了。欸。 苏仰娴跑掉,被她在情急下甩开手的明芷兰怔怔站在原地。 后来是川叔和川婶殷勤地过来跟她说话,要她甭担心自家小姐和爷,她才回过神浅浅一笑。 【第九章 真的被他咬了】 苏仰娴顾不得姿势粗鲁,千钧一发赶上雍家马车。 她还没坐定,马车便动起,连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人已往雍绍白那方跌过去。 没有重跌,就昰重心不稳,整个人一歪,眼前没东西供她抓稳,情急下只得攀住雍绍白一条臂膀止势。 隔着男款的薄衫阔袖,可以察觉袖中胳膊间绷紧,感觉他似乎不太想让她碰……八成得庆幸阿爹也在马车内,当着她家长辈面前,他没有立即甩开算给她留面子了。 苏仰娴低声道歉,赶忙放开他自行坐好,心里挺不好受。 雍大爷正在发火,惹他生气的人自然是她,实话说,从那天离开「清晏馆」两人就处得不太好,至少……至少她是这样认为。 但他生她的气,她、她也不是没脾气,就算他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也睥睨她,她也要把自个儿的路走成一条康庄大道,想跟谁混就跟谁混,活得自在快活。 马车轮子骨碌碌一动,姑娘家向他歪倒过来,雍绍白当真忍得五脏六腑快移位,才没有趁机张臂用力搂她入怀,毕竟车上还有姑娘家的亲爹同行。 她与宣南琮的斗玉,三战两胜决输赢,他是在第二局后半时赶抵现场,而元叔调来的人手亦在他抵达后不久便布置妥当。 她张扬地赢下第二局,将围观群众的情绪带到高点,然后在第二局造出另一波高潮迭起,紧紧抓住众人目光,宣南琮本是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她后来也仗着人多彻底欺负回去。 每每姑娘家意绪昂扬时,眉眸间灵动且犀利的生气薄发而出,瓜子脸总亮到让人挪不开眼,尤其是那双丽眸,瞳仁儿像两丸黑曜玉石,异常的美。 适才又见到那样的她,嚣张得万般自在,赢就要赢到底,让他越看喉中越燥,竟是……竟是……渴得厉害。 第二十九章 今日先是隐隐期待着马车将她接来,然后没见到人来,内心失望,随即又被她与人斗玉的事惊到怒急攻心,赶来东大街,目睹她的意气风发和飞扬的神采,怒火瞬间被浇熄一大片,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悸动,是从未有过的渴望、 渴望啊……以往他只对玉石有过类似的心绪波动。 每每遇到石中藏珍的玉料,都令他极度渴望,渴望将玉璞完美雕琢成脑中构思出来的玉器,渴望到胸中骚乱、指尖发痒,而这般起伏不定的情怀却从不曾对任何人生出过。 如今,他却是对她。 不到两刻钟,马车回到西大街雍家别业。 一下马车,苏大爹按例把闺女儿抛诸脑后,蹦蹦跳跳跟着元叔和小管事去逛仓库,说是新运来一批玉料,恰好能挑选一块最硬最难处理的玉料让他试一试琢玉刀,顺道也让几位待在帝京的昙陵源玉匠和学徒们开开眼界,看那把琢玉刀能有多好用。 苏仰娴无奈,因为雍大爷完全是投她家阿爹所好,打蛇打七寸,他拿住她爹等同于拿住她,所以……欸,认命,只能乖乖跟他走。 随他进含蕴楼,楼外的莲池里绿叶润翠,有花含苞待放,从四面敞窗和月洞门荡进的徐徐凉风挟带一股不知名的清香。 苏仰娴一进楼里就想找事来做,却被雍绍白一句「过来坐下」给定住。 每次为他煮药薰洗,她都是坐矮凳上挨在他腿边,习惯性使然,想也未想便乖乖敛裙在他脚边那张雕花红木矮凳上落坐,没发现雍绍白因她这个举动挑高一道眉,表情有些忍俊不住似的。 坐在这矮凳上,苏仰娴自然想到他的指伤,眸光往他右手瞥去,不禁一愣。 「雍爷怎把指上的夹板拆了?」之前他的右手一直掩在袖中,她没留意,这时才发现。 他淡淡道:「马车接不到人,只好让双青替我上夹板,弄得太紧不舒服,自然就拆了。」 苏仰娴一时间听不出他话中底蕴,但马车接不到的人是谁,她是十分清楚的。 咬咬唇,她低头致歉。「对不住……」 「你对不住我什么?」雍绍白问得有些咄咄逼人。 苏仰娴头一仰,心跳怦怦作响,忽地意识到若是单纯谈话说事,两人一高一低挨得这么近坐着,实在……不太妙,这姿势是用来帮他薰洗指伤,真的不适合说话,因为当他俯首而她仰头之际,两张脸离得着实太近。 「豆豆 -小 说 提 供。」 但若在此时起身换座位,又显得太过突兀,好像她深受他影响似的……欸欸,好吧,尽管那是事实,可她还是勉强想矜持再假装淡定一下啊。 想着他所问的,她讷讷答道:「说好就是来偿债的,该还的要还的,该做的事就得做好,今早有事出门、没留意到是时候该返家了,结果错过马车接送让雍爷空等,实是对不住。」 「仅是如此吗?」雍绍白再次咄咄逼人。 苏仰娴又咬咬唇瓣,眸珠略荡,最后叹道:「雍爷要我认哪条错,直说便是。」 他长目微眯,淡敛的浓睫在眼下形成两道薄影,像又被激怒。 「你与人斗玉——」 「我明白的!」她蓦地抢话。「我明白雍爷不想我插手你跟宣南琮之间的事,更不要我多事去搅乱你江北昙陵源与南天宣氏之间的利害关系,当日在『清晏馆』密室内,你已说过了,我、我也不是有意插手,是今日那宣大公子恰恰踩进我东大街地盘作威作福,我看不惯,才与他一斗。」 「我要说的难道是这个吗?」他语调陡扬,「那个赢家红彩,对方把家传百年的琢玉刀拿了出来,你倒好,想也未想就把自己赔进去,你——」 「我没有赔进去。我斗玉斗赢了,没赔的。」她急声又道,两手在胸前交叉挥动,急着想跟他说明。「雍爷在意的事,我是知道的,宣南琮要求的赢家红彩是要我跟着他、至死不离,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我就是跟着你,直到……直到那被开切成十块的镇宅玉石变成你手中大作,然后你指伤完全愈合,直到那时候,我才会功成身退,所以……所以不会让自己输的。」 「倘若真的输了呢?」他瞪视她。「你想过吗?」 苏仰娴还当真没想过。 知道他有意为难,硬逼着她想这种令人头疼的问题,她眉间染开倔强神色,螓首一垂,闪避他的注视,然后干脆沉默不答。 「看着我。」雍绍白沉声下令。 她心头一颤,把唇咬得更紧,仍固执不愿抬头。 「阿妞,看着我……」 这下子不仅仅是一颗心乱颤,苏仰娴因他学起阿爹那一声昵称,被他的「阿妞」震得背脊一震,天灵发麻,从头到脚都不对劲儿了。 她没有办法,当真难以招架,只能像被勾了魂一般怔怔抬起脸蛋朝他。 他眼睛像两潭深渊,引诱她投入其中,然后听到他慢悠悠问—— 「你故意的是不?逮到机会逼得宣南琮不得不跟你斗玉,你要他难看,最好当着帝京百姓和同行面前大大出丑,丢尽他脸面,所以今日才那样高调张扬,即便意气用事也要斗得漂亮俐落,要为你帝京流派扬眉吐气,可在我看来,却是觉得……你在为我出气。」 她脸蛋一下子红了,又想低头掩饰,却被他轻扣下巴。 好像不答话不成,她支吾其词。「……宣大公子他、他那样欺负何老板,还……还纵容随从骂人,都踩到我东大街地盘上了,不用力踩回去怎么可以?那、那顺道帮你岀气,也是挺……我真的没要插手你与南天宣氏的事。」她再次强调,语气略显艰涩。 「南天宣氏的老太爷当年与我先祖母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玩伴,后来若不是遇上我先祖父,先祖母很可能就嫁给宣老太爷为妻了。」雍绍白仍徐慢说着。「心中所爱,求之不可得,因此宣老太爷颇爱拿自家儿孙或徒子徒孙与江北昙陵源相比,宣南琮在南天流派年轻一辈的子弟中,治玉的手艺可算顶尖,又是宣家嫡长孙,自然深受宣老太爷重视,宣南琮之所以将我视作治玉上的竞争对手,亦是受了宣老太爷影响。」 他、他现下是在跟她主动解释? 苏仰娴完全没料到会到这些,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她先是一脸怔然傻傻听着,听到最后眉心很不赞同般蹙起,轻嚷—— 「那宣南琮哪里顶尖?还拿自己跟你比呢,比不过就用下三滥的手段,他好意思?」姑娘皱起五官气呼呼的模样与平常在外人面前守礼自持落落大方的样子颇为不同,却是生动可爱到令人齿颊生香又口中生津。 他喉结微动,扣住她秀颚的指下意识轻轻挲,嘴角勾扬。 「你不是他的对手。倘若今日斗玉比的是手艺雕工,你必输无疑。」 苏仰娴脸蛋更红,不仅仅是因他当面道出她的弱项,也是因为意识到他指腹上的粗糙和暖度,弄得她气息都不稳了。 第三十章 她兀自苦恼,不晓得该不该格开他的手,抑或借着起身状若无意地避开他的碰触,她喜欢看他,但靠得这么近,她怕自己会变得很难堪。 「阿妞……」 「啊?」听他又那样唤,她只觉肚肠里彷佛塞着冰、裹着炭,寒热交叠。 她从里到外细细颤着,他却似没心没肺般笑着—— 「今日听到消息赶往东大街时,我就想,你若斗赢,那甚好,倘若输了,那也不打紧,我总能想到法子当场将你赢回来,宣南琮想把你斗到手,还得问我同不同意。」 雍绍白虽笑笑的,语气里却听得岀寒意,显然对她拿岀那样的红彩跟人斗玉一事仍相当不满,不满到她都觉得他的表情像在磨牙,俊庞寸寸逼近,准备狠狠咬她一下。 然后,她真的被「咬」了。 雍绍白把头靠近,把脸贴来,把嘴也压上,就压着她的唇儿。 不不不——不是只有压着那么简单,他是张嘴含吮啊! 她形状偏丰润的唇瓣被吮得湿湿热热,瞬间泛麻,麻到连头顶心都跟着发麻的麻。 她双明媚眸子惊到忘记闭起,瞠得汪汪发亮,近到不能再近地紧盯雍绍白两排轻敛的墨浓密睫,都不知自己的两丸眸珠快盯成斗鸡眼。 当雍绍白抬起头,张开双目,立时被她迷茫又愕然的神态逗乐。 他拇指轻轻抚上她的眼角和眉尾,内心有些蠢蠢欲动,有些意犹未尽,但很是愉悦,也感到宁和,既蠢动又宁和,看似矛盾却足以将对她的心思淘澄清楚。 他不说话,嘴角淡淡翘着,像往心里深处静静品尝着什么。 他不说话,莫名被「咬」的苏仰娴就持续傻乎乎瞪着他,直到他像摸够了她的脸,直接一小记栗爆往她额上轻弹。 额面小小吃痛,她蓦然回过神,一手倏地捂着秀额,丽眸仍瞬也不瞬。 「……雍绍白!」连名带姓地唤。她豁出去了,涨红脸问:「你、你为什么亲我?」 「那你又为何亲我?」他好快反问。 「胡说!我哪有!」眸心惊讶一颤。 「你敢说你没有?」他声不高,虽是问句,话中却透出斩钉截铁的气味。 「我什么时候亲——」苏仰娴本来一脸理直气壮,突然顿住,樱唇就那么张着,眸底都惊到渗出水气来了。 雍绍白一指挲过她泛红的鼻尖,哼笑。「看来是记起来了,当日在『清晏馆』,你在那位琴秋公子的密室中对我干下的事,以为我当真无感吗?」 她偷亲他。苏仰娴想起来了。 当时她确实鬼迷心窍,待意会过来,唇已轻薄了他的。 「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天啊、天啊,哪里有地洞?让她把自个儿埋了吧!她已羞惭到脸上几欲渗血,热到整张脸快烧起来,他却大发慈悲道—— 「无妨。你知我是有意的,便可。」 她听不太懂,启唇欲问,无奈「出师未捷身先死」,疑惑未及问出,小嘴又被某位大爷给「咬」了。 她偷亲他,他光明正大「咬」回来,还变本加厉。 被雍绍白「咬」了的这天,苏仰娴忽觉整个人重重泄出一口气。 从她把他带岀「清晏馆」,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古古怪怪的,让她连着好些天睡不好、食欲不振,刚巧宣南琼自己撞上来,她是豁出去了,斗玉斗得她满腔热血,心绪高昂,即使结束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仍绷着,自己却不知。 然后突然间遭雍大爷一亲、再亲……她体内无形的一团气绷到极限,「轰」地响终于爆破。 像在瞬间被抽光力气,脑袋瓜里糊糊的,那一日阿爹和她被雍家马车送回东大街「福宝斋」时,爹怀里除了琢玉刀,还有从雍家别业库房里顺来的三块很不错的玉料,说是雍绍白允的,要让她家老爹琛磨着玩。 而她怀中也多出一套物件。 亲完她,在她迷迷茫茫之际,他把一只雕工精细的扁长小匣塞进她怀里。 她直到返回东大街,下了马车,进到「福宝斋」后头的小宅院,又回到自个儿的闺房后,才愣愣地揭开扁长小匣。 「这是我年少时候使用的一套治玉刀具,名为『九工』用在『起凸阳纹』和『阴线刻划』,都颇为顺手,可补你手劲之不足。」 糊成一团的思绪终于记起他所说的。 在含蕴楼内,他把这一套共九式的治玉刀具给她时,俊颜像也红红的,但她想,当时她的脸肯定比他的红上三倍不止,还有他的唇瓣,男子唇色如红花鲜美成那样,她……她怎么就没有把握机会好好尝回去?欸欸。 当晩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非常懊恼并替自己感到可惜。 她去雍大爷身边说好是「代父偿债」,结果债还没偿完,好像又欠更多。 他讨好她家老爹,他赠她极珍贵的治玉刀具,他待她好,也对她发过大火,生她的气,仍继续待她好,他、他还亲她……他雍大爷究竟在想些什么?到底想怎样嘛! 苏仰娴试图厘清眼前一切,包括感情的事。 唔,应该说,尤其是感情上的事。 这样的事,直接问出或许最好最快,只是苏仰娴还想着该怎么「自然而然」又不那么「咄咄逼人」地直接问出,雍绍白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再度面对她时,神态仍淡淡然,提也不提他那日在含蕴楼里所做的事,就好像她偷亲他,他仅是抓着她亲回来,连本带利把债讨了,如此而已。 他什么也未提,让她心田里的小花又一次垂头丧气,但古怪的是他的行径。 他变得在意起她的行踪。 以往她若随雍家马车来西大街,通常会陪他待上半日,余下的半日自然是她自个儿的,上哪里去、做什么事、见什么人,谁也管不着,但雍绍白开始管人了。 例如,她每旬一回应琴秋公子之请,在大白天时溜进「清晏馆」开堂讲玉,原也不关他雍大爷的事,他却执意要跟,不让他跟还真不行。 不要他来,他沉眉冷笑给她看,颇有光天化日之下要硬闯「清晏馆」大门的神气。 可想而知,当他这位天纵奇才的治玉大家偷偷现身在「清晏馆」内,几个前来学玉的馆内公子认出他后当真激动不已,目中泛泪,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她明白的。 十分明白那种忽见倾心仰慕的人就在眼前的激切心绪。 当年在东海卓家见到雍家家主时,正是那般心境,只是拉近彼此之间距离、相处过后才知,在外玉树临风、清俊逼人的雍大爷私底下根本懒惫得很,能躺着绝不歪着,能歪着就绝不坐直,该说的事也不肯说个清楚明白,一颗心因他高悬,真的是……实在是……很让人迷惑气恼啊! 第三十一章 今儿个终于来到她家师父九十大寿之日。 因为一直想不出来送什么特别的,所以所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都买满买足,她备妥要给师父送去的贺寿红礼几要塞满整辆小马车,想说跟阿爹两个人就挤一下,到了师父那边把贺礼全卸来,回程马车空空的,也就好坐了。 结果她家小马车才要出发,雍家的大马车忽然赶了来,说是也要出城为云溪老人贺寿,坐在马车上的雍绍白遂撩开窗帘子对她家老爹笑了笑、招招手,她家的爹果然立时把她弃了,跳下车跳到别人家的马车上。 「阿妞快过来,这里又宽又舒服,你来啊。」换成苏大爹撩开窗帘对闺女儿又笑又招手。 苏仰娴从自家小马车的窗子望向大马车那边,就见雍大爷有意无意地藏在她家阿爹身后,他定然以为挟了她爹就可以「号令」她乖乖过去,以往他屡试不爽,尝足甜头,这一次她心头堵着气,干脆连爹也不理了,直接吩咐已坐在前头的川叔赶马起程。 往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路上,见雍绍白的双辔马车明明可以快赶超越她,却是乖乖跟在她家小马车后头,不知为何,她心情突然转好,抿着唇有些想笑。 抵达溪谷小村里,师父结庐而居的溪涧边,再过去马车已不好前进,得靠步行。 一小一大的马车陆续停下,苏仰娴撩起裙摆俐落跃下马车,回眸欲寻苏大爹,却见溪涧边一名男子宽袍阔袖,长身而立,模样甚为儒雅。 苏仰娴发出讶呼,爹也不找了,拔腿就朝儒雅男子冲了去。 她扑跳上去抱住对方脖颈,男子哈哈大笑,抱着纤细的她在原地绕了两圈才止势。男子放她下来,确定她两脚稳稳落地才松开臂膀,抬手去摸她的头,爱怜之情满溢。 这一方,大马车上的两人早已跨下来站在车厢边。 苏大爹发现原本一路上静静听他说话、时不时还会搭上一两句的雍绍白,下了马车后突然变得不太对劲儿。 他顺着对方直视不放的目光看去,看到闺女儿被人抱起来转圈圈,看到闺女儿被人摸摸头、摸摸脸,还不忘拍拍肩膀和背心,他觉得很正常啊,再正常不过了,遂皱起眉毛关心问,「兄弟你怎么啦?是牙疼还是肚疼?要不要紧啊?咱能帮上你什么?」 雍绍白摇摇头,下颚咬得有些生疼。 那姑娘之前不肯过来他这里,宁愿跟马车的贺礼挤成一堆,已经够让他不痛快,眼前竟还上演这一幕? 有「清晏馆」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皆通的男子们围在她身边已让他满心不是滋味,非常不能省心,如今竟又多出这一个! 她喜欢的人不是他吗?怎能当着他的面去抱其他男人! 「那人是谁?」又傲又冷的脾性被暗暗磋磨到最后,终还是问岀口。 苏大爹抓着乱翘的山羊胡子,呵呵笑。「那人是我家闺女儿的爹啊。」 雍绍白眼角微抽,都要怀疑苏大爹是否发病中。 「兄弟别这么瞅我,咱说的是大实话呀,咱家阿妞不只一个爹,她有四个呢。」苏大爹咧嘴笑开开,伸出四根手指头开始如数家珍。「咱是阿妞的亲爹、阿爹和老爹,她大师哥袁大成是她大爹,二师哥陆玄华是她二爹,还有一个三师哥……咦?三师哥叫啥呀?唔……啊!啊啊——如放,对,叫韩如放,那是她三爹!兄弟问那人是谁,那人就是她三爹啊!」云溪老人所收的三名男弟子,据雍绍白所知,年岁皆在四十五岁上下,大弟子袁大成瞧起来确实是接近知天命的年岁,在外走踏的二弟子陆玄华他曾在江北和江南的玉市上有过几面之缘,是个形容单薄瘦小、脑子却十分精明的角色,年纪与袁大成差不了多少,但眼前这位帝京流派的三弟子韩如放,高瘦且清曜,怎么瞧都不像已过不惑之年的人。 顶多……三十有五。 似听到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韩如放扬首望来。 他先是一笑,低头不知又跟苏仰娴说了什么,就见苏仰娴点点头,一把挽住他的胳臂,两人起朝雍家马车这边走近。 「爹、爹,您瞧啊,是三师哥回来了!」满心欢喜,苏仰娴完全抑不住。 苏大爹跟着闺女儿一起开心,继续呵呵笑个没停。 雍绍白对初次会面的韩如放淡淡颔首,对方笑意真诚,拱手回礼—— 「这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艺惊才绝的江北昙陵源雍家家主,在下韩如放,帝京流派的弟子中行三,今日得遇雍家主,实是三生有幸。」 「不敢。」雍绍白亦拱手作礼,目光不自觉朝苏仰娴瞥了去,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只因韩如放抬臂对他拱手,使得她那一双过分亲密挽着她家三师哥胳臂的柔荑,直接被甩了开。 挺好。颇好。甚好。总之,雍大爷有被取悦到了。 而这一边,苏仰娴确实留意到雍绍白扫过来的眼神,毕竟没办法不去在意他。 也说不上是什么心境,就是倾慕多年,贴身相处后明明看尽他所有「不堪」的「真面目」,无奈却坠得更深,所以他任何小小的举措都能抓紧她的注目。 今儿个倔性一起,硬是没换搭他的马车,此时来到他身边,她都有些不知道该把眸光往哪儿放,好像直勾勾看着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 幸得她家三师哥主动攀谈,让她多少免去些不自在。 而韩如放即使看岀一点儿什么,以他绝对护自家小四儿到底的心态,也绝不会让苏仰娴难堪。他一脸温儒,对着雍绍白徐声又道—— 「雍家主昨儿个让人先行投拜帖过来,家师已知雍家主今日将访,遂令在下在此相迎。」 闻言,苏仰娴瞠圆丽眸。「三师哥等的……原来不是我?」 韩如放朝她一笑,又探手模摸她的头。「等的也是你,毕竟咱家小四儿嚣张地把人斗倒,还把人家的家传宝贝斗到手,欸,你可是一切事情的开端啊。」无奈叹息,却没有一丝不满或责备,好像还挺得意。 苏仰娴愣怔,立时意会过来的是雍绍白,他冷冷扬唇,想也未想便问—— 「可是南天宣氏遣人联系,一状告到云溪前辈这里,想讨回公道吗?」 韩如放挑眉笑了,看向少年便得志受各方追捧的雍家家主时,淡然瞳底多了份佩服。 「什么是公道?」韩如放问,随即笑笑自答。「我家小四儿两下轻易斗赢他宣南琮,帝京流派在自家地盘占了上风,这就是公道。」 「韩爷说得很是。」原来不仅是个护短的,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雍绍白忽觉与这位「三爹」气息有些相通。 一旁的苏仰娴怔到最后终于听出一些端倪,遂紧声问:「三师哥,师父见过南天宣氏的人了是吗?师父他老人家……他没生我的气吧?」 韩如放叹了声,侧过头看着她笑道—— 「师父不是『见过』而是正在见啊。南天流派的宣老太爷今早驱车来访,此时大师哥、二师哥正陪着师父在竹轩内与对方说聊,谈的自然是前阵子你与宣大公子东大街上的那场斗玉,还有那把被当作赢家红彩的琢玉刀,小四儿啊,甭怕,对方要战就来,咱们且张狂到底。」 第三十二章 韩如放此话一出,苏仰娴秀眉拧起、小脸发皱,似觉给师门带来麻烦了,自个儿很有错。 雍绍白听韩如放那一席话却是俊眉飞批,嘴角微勾。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姑娘家与人斗玉、要战就来的气魄,原来是学了姓韩的这位「三爹」。 【第十章 你以为我在玩】 竹轩清幽,摆设甚是朴素,撑开大大的四方窗板,外边的溪流水与盎然绿意彷佛被框成一幅画,景色又随四时变化,总有新趣。 可惜她今日没能坐下来陪师父好好欣赏这夏末的山谷清绿。 她没想到当日与人斗玉,会让对方当家的老太爷从南边亲自赶来帝京,还直接找上她家师父……「告状」。 若为那把家传琢玉刀,她退还给对方便是。 一开始她也没想将琢玉刀占为己有,只是想杀一杀对方盛气凌人的气势,后来她斗赢,对方举步便走,她也没主动开口讨要红彩,还是某位大爷替她讨的。 师父九十大寿就这么一次,她可不想那位老太爷惹得师父不痛快,更不愿与对方起冲突。 还好阿爹自拿到那把琢玉刀,就天天带在身边把玩,她哄着阿爹交出,八成知道事态严重,爹难得没跟她闹,乖得很。 「南天宣氏的家传琢玉刀在此,今日奉还。」她将琢玉刀从软布套中取出,轻和有礼地放在几上,好让对方能仔细察看。 师父神态一贯温和、目中含笑没有说话,似乎那把琢玉刀她想还就还,不想还的话,那也不打紧的。 师父和师哥们总是纵着她、宠着她,她在外头惹了事,让人家找上门来,还是在师父的大寿之日呢,他们也没责怪她半句。 岂料,宣老太爷竟瞧也不瞧搁在几上的归还之物,那张因双颊特别削瘦而显得颧骨十分突出的面庞甚为严肃,以略嘶哑的声调徐慢道—— 「老夫不是来讨要东西,是前来下战帖。苏姑娘当日从我南天宣氏的子弟手中赢走琢玉刀,若要这把琢玉刀重回宣家,唯有赢了姑娘夺下这红彩,要光明正大赢回来才可。」 ……下战帖?她瞪大双眸。 对方又道:「此事老夫适才已与姑娘的师父提过,我南天宣氏欲下战帖的对象自然是你,就从我南天流派中另选出一位优秀子弟,与姑娘斗玉局,今日江北昙陵源的家主亦在场,老夫便腆着老脸请雍家主作个见证,南天流派将与帝京流派公开斗玉,若允下此事,除非身死,断无退战之理,就不知老夫这张战帖,姑娘敢接不敢接?」 苏仰娴事后想想,如若她是南天流派的家主,家传之物被赢了去,也是要下帖子将东西赢回来才算个事。 她那时直接将琢玉刀奉还,态度与言词尽管恭敬,此举对宣老太爷却是无礼的,幸而对方的重点在下战帖,并未指责她的鲁莽举措。 事情是她惹出来的,人是她引上门的,师父大寿之日惹出这样的风波,她若怯战,岂不是让师父没了脸面! 所以,要战就来! 她接了南天宣氏的战帖,再一个多月便至中秋,十五中秋佳节,宣家将包下帝京洛玉江畔最大的酒楼「风海云鹤楼」作为比试场子,并广邀同行耆老进楼观战。 斗玉三局,一比雕功,二比眼力,三比的就是「斗」。 所谓的「斗」如同她与宣南琮那一次,两人第一局斗的是他腰带上的翡翠麒麟佩,同时对一块玉,轮流道出其来历,斗到对方无话可说,便是赢。 至于评判谁胜谁负的「公断人」,双方避开所属流派,各请来五名玉行里德高望重的治玉师,而自家请来的五人还需被对方完全认可,方能成为此场斗玉的「公断人」。 雍绍白这位昙陵源家主正是十名「公断人」之一,且还是宣老太爷亲口相请,并非她帝京流派开出的名单。 雍绍白长住帝京与她颇有相往一事,南天宣氏必然清楚,宣老太爷此举确是高明,就赌雍绍白宝爱自家名声,断不会在斗玉会上公然偏袒她,甚至为杜绝悠悠之口,说不定待她会加倍严格也不一定。 苏仰娴心想,不是「说不定」,雍大爷眼下待她就很严格啊! 夏末秋初的午后,含蕴楼的四边打起两幕细竹的帘子又放下两扇木遮,绵软软的天光穿透木遮上镂空雕刻的图纹斜洒而进,在冬暖夏凉的木质地板上形成细致的光与影。 她席地而坐,坐在那一堆光与影中,手中摆弄之物甫放,眸光往旁一觑,那男人后脑杓彷佛生目,淡然闲慢问—— 「这是你第几次偷瞧我?」 苏仰娴耳根发烫,讷声道:「我也:……不是有意。你、你这样……我很难专心。」 治玉之技惊世绝艳的昙陵源家主就在她身边琢縻着他们一块儿探玉脉、定玉灵的镇宅玉石,是要她如何定下心来做其他事? 雍绍白右手伤指夹板在昨日已拆下,老大夫过府仔细诊过又诊,说是复原得很是不错,但仍要留意,不可一下子施力太过,所以今日治玉,他仅是持刀在去掉玉皮的玉料上作浅雕。 但光是这样就惹得她频频侧眸,却不能正大光明去看,一是因治玉流派不同,人家对她不避,与她同处一室展现绝技,她不能大剌剌直接扑近,那样很有「偷师」的嫌疑。 二是因雍大爷近来频丢「功课」给她,让她每每进到含蕴楼,就有一方已去皮的玉料候着她,有时是半个巴掌大的尺寸,有时是拳头那样大,也曾摆出有半个人那么高的玉石块。 他要她当场雕琢,用的刀具是他赠予她的那套「九工」。 她觉得即使是师父,待她都没有那么严厉,他对她雕琢出来的作品「批评」兼「指教」时,常让她想挖洞把自己埋了,要不就是被激得恼羞成怒,面对他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一边,雍绍白放下刀具,用稍早双青备在楼内的清水净了净手,抓起巾子边拭干水珠边朝她走来。 苏仰娴身子不由自主挪了挪,竟徒劳无功地想将今日的「功课」藏在身后。 他姿态闲雅地站定不动,她则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想了想,开口问出藏在内心已好些天的疑惑—— 「我与宣南琮在东大街斗玉后,雍爷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与南天宣氏必然还得再斗一场?而且必然高调,必然弄得同行中人尽皆知……」 「何以如此认为?」居高临下彷佛是睥睨姿态,但羽睫略敛的长目清辉烁烁,似湛笑意。 「你先是赠我『九工』,如今又盯着我操刀雕琢,是觉得宣家要求的斗玉,手艺雕功必包含在内。」她抿抿唇,眉间略有倔色。「雕功确实是我的弱项,我就是比不上雍爷,再怎么练也就那样,你拿『九工』相赠,若希望我能一蹴千里,手艺能入你的眼,怕是要失望了,雍爷最好认清。」 new第三十三章 她也不知这算不算「未战先怯」?抑或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实是多日承受他的「打击」,最后干脆来个死猪不怕滚水烫——我不行就是不行,你再逼我,我也不行。 被小小呛了句,雍绍白不怒反笑。「你比不上我又如何?比得过别人,那便好。又即便是比不过别人,也不如何,你还有我。」 「……有、有你?」她愣了愣,不太懂。「雍爷是宣老太爷相请的『公断人』之一,我雕功上若比不过,雍爷还想当众护短了?」话甫出,她脸蛋涨红,因「护短」二字竟想也未想奔出口,像自然而然把他当成自己人,也把自己当成他的人。 她心虚垂颈,却听雍绍白仍淡淡然道—— 「就是护短了,又有什么不可以?」 闻言,她倏地抬头,双眸瞠得圆溜溜。 他弯下身来,她尚未意会到他想干什么,下一瞬微启的嫣唇已被他轻轻含住。 之前就一直觉得他的睫毛好浓好长好翘,他合睫贴近,两排密睫避无可避地扫在她脸肤上,那感觉麻麻痒痒的,让她傻傻也闭起眸子,本能地想要叹息。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代父偿债」好像快要变成「以身相许」,这……这似乎不太对,却又觉得这样很对很对。 他的舌探得更深,缠绵得更热烈,她禁不住嘤咛,有些想退开,想缓着点儿慢慢来,人往后缩了缩,却被他按倒在木质地板上。 他粗糙温暖的掌心掌着她的颊面,她一把抓住,但不敢用力抓握或推开,小嘴彻底沦陷,里里外外皆被吮吻得泛红潮湿,他尤其喜欢她的唇珠,含在嘴里舔过又舔,十分流连。 他忽而低笑,平坦宽阔的胸膛内逸出笑声,轻震着她的心口。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到,他之所以笑出声,是因她竟把「代父偿债」快变成「以身相许」的感想,傻乎乎道出口。 「按理,报恩或偿债,事情的发展合该要那样才是。」他以额轻抵她的眉心,鼻尖轻挲她的嫩肤,气息与她的体馨交融。 「阿妞若想改成以身相许,也不是不行。」他再次低笑。 「我没想的!」苏仰娴冲口而出,热到脑门都要冒烟。 他稍稍抬起俊颜,漂亮的双目微眯。「为何没想?」 苏仰娴忽觉他的问话令她好难回答,再加上他过分认真的注视,像有意无意逼迫着她,要她毫无保留吐露一切。 他一直在探她的底线,却将自己藏得很好,嘴上说着撩拨话语,让她一颗心起伏骤颤,跳脱再跳脱,而他仍是气质高华难以深进的雍家家主。 她确实倾心于他,带着点儿全然无知的盲目,仅凭自年少时候那些纯然的倾慕,她就把心魂与神志给了出去,只因他是她心中的花,是小花的养分和神气,是单纯又璀璨的心之所向。 但他现在却逼迫她回答,她答不出,眼眶些微泛红,不知怎地忽然感到委屈,有些想哭。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终于挤出话。「雍爷……很好。是、是我不够好,若以身相许,只怕是委屈了你。」 他瞪着她,阴切切道:「你是不喜我?」 「没有、没有!」她头摇得跟博浪鼓似的。 「所以是喜爱我的?」他紧追再问,非常懂得抓紧时机,咄咄逼近。 苏仰娴头昏昏、脑胀胀,都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她推开他坐起,十指相互绞着,垂着螓首,静了会儿才道—— 「当年卓老家主公祭,正值『守心』的我随师父远行东海,那是师父有意试我,我本觉得在那么多同行同业、那么多优秀匠人和名手聚集的场合,要守住那门五感大开却不能言语的功课,实也不会太难,直到……直到你来了。」 雍绍白屈起一膝坐在她身侧,听着她的话,朗眉带着兴然微微挑起。 苏仰娴的嗓音略低,再次出声。「年少之时初见雍家家主的大作,勃勃生气从玉作中透出,玉灵似活泉从深底涌现,既是柔中带刚,亦是刚中见柔,无比耐人寻味……师父告诉我,你完成那些玉作时年岁不过十五,自那时起,我就很想见到你,很想与你说说话……」 她抬起脸容,眸光落在前方某个点,唇角微翘—— 「那时在东海卓家的湖中小亭与你独处,实是一大考验,『守心』的功课我本以为能轻易闯过,岂知你的到来成了我最大的障碍,光是受了吸引主动靠近就已不对,即便从头到尾忍着不言不语,还是对你动了念。」 雍绍白忍住欲张扬的唇角,探出手不动声色轻揉她垂背而下的发尾,听她又道—— 「然后……你问我对你是否喜爱?」 他突然五指一紧,握住她的发,望向她绯红的侧颜。 苏仰娴咬咬唇,颊面血色更盛,她吐气如兰。「我对你是佩服、是仰慕、是钦羡、是……是喜爱的,是真心的,所以想请雍爷高抬贵手……我蠢笨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玩,雍爷天资过人、聪颖无端,我、我已经很尽力了,还是弄不明白的,我不会玩也玩不起……」 她的话让坐姿随兴的雍绍白瞬间挺直背脊,黝瞳中一扫慵懒闲情,锐光激迸。 「阿妞以为我在玩?」顿了一息,嗓声更厉。「你以为我在玩你?」 苏仰娴忽觉不敢看他。 心口火烧火燎一般,喉中发燥,她将脸蛋埋进屈高的双膝间,眸底有热热的潮湿感一直扩开,有什么东西威胁着就要岀来,她不想让他看到。 此时此际,雍绍白如何能容忍她的沉默和退却! 他一把抓住她丰柔发丝,卷在掌中和腕间,俊庞不管不顾贴靠过去,额才抵上她的额角,话还不及多说,双青的身影陡地出现在含蕴楼外廊下,垂首传话—— 「爷,外头有事。有……有人寻来。」 雍绍白面色不善,气息微沉,之所以能按捺睥气,将自己从女儿家那一头温暖丰发中拔离的,正是因双青的大胆闯进。 贴身服侍之人深知他脾性,此时却敢来搅扰,定然是起了大事。 「何人来寻?」他沉声问,手仍占有似揪住女儿家的发。 门外垂首的双青道:「不是前来寻爷的,而是东大街『福宝斋』的底下人来了,寻的是苏姑娘……那个被苏姑娘唤作川叔的中年汉子说了,苏家大爹今早偷偷溜岀未,溜得不见人影,还把南天流派那把琢玉刀带了出去,而苏大爹寻常会去的地方,川叔全都寻遍,仍一无所获,实在没法子了,才来知会姑娘快些返家。」 「我爹又偷跑出去!」苏仰娴一张脸瞬间失了血色,她陡然立起,头皮被雍绍白扯得发疼也没知觉。 第三十四章 含在眸中的泪此时顺颊滑落,她没有理会,仅对雍绍白行了个礼,快声道—— 「望雍爷海涵,我得走了。我爹他……他神识时好时坏,发病时认不得人、认不得归家的路,连自个儿也认不得的,我得去寻他,我……我说了不得体的话,还请雍爷全忘了吧,告辞。」 道完,她红着脸、红着眼微微屈膝行礼,随即快步踏下木质地板套上素鞋,头也不回地奔岀含蕴楼。 含蕴楼内,集钟灵毓秀之气于一身的男子显然怔住了。 他缓缓拧起眉峰,拧得两眉间形成山峦之状,嘴角紧绷,俊颊泛红,瞧起来……欸,当真被气得不轻啊。 苏大爹忘记自己为何会来到城里的邀月湖畔,好像走着走着,就走来这儿。 这座风景秀丽的邀月湖,每一年在中秋佳节前夕都会举办「捞月节」,湖中漂浮各式各样的彩礼箱子,供姑娘家乘舟来捞取,每年中秋时节总热闹非常,但今天游湖的人倒是不多,有点冷冷清清…… 此刻,坐在清冷湖畔发呆的苏大爹两边嘴角却翘得高高的,记起曾真真实实拥有过的、柔软入心肠的浓情与蜜意—— 中秋夜,年轻汉子与三五好友在湖中荡舟,邂逅了一位美丽姑娘。 姑娘后来变成了他的亲亲娘子。 娘子很好,是出身于秀才家的大闺女儿,知书达礼,什么都比他懂上一些,性子还温柔得不得了,笑起来那样美,总令他挪不开眼,一颗心狂跳。 他真喜爱她,入骨入心、入神入魂,他与娘子过得很快活,娘子还为他诞下一个女娃娃,是好可爱、好可爱的娃啊,光瞧上一眼、嗅着娃儿身上的奶香,他都觉一颗心就要化掉。 可是娘子的身子骨变得越发不好,隔三差五就着凉发烧,他心疼极了。 然后……然后娘子忽然就不在了,他让她受苦,走的时候她却还对着他笑,他痛到不行,要不是还有个稚龄的娃儿得抚养,他都想随她去。 闺女儿一直陪着他,越长越标致,那模样真像她的阿娘。 他把闺女儿拉拔大了,发须也已斑白,但他好骄傲呀,他家阿妞是天底下最好最聪明的姑娘,疼他这个当爹的疼得不得了,阿妞她、她…… 他好像是要拿什么东西给阿妞,很重要的东西啊,是什么? 啊啊啊!阿妞在等他,他要去找闺女儿…… 「你来啦?东西带来了吗?噢,对,就是你手里握着的东西,可以交给我,我会带给你家阿妞的。」那人在他起身要离开时来到他身边,笑得很温和,声音很好听。 「不认得我吗?怎么可能呢?我常上你家玩,不记得吗?唔……原来又发病。好,不记得也好,不记得最好,把东西给我吧。」 那人直接伸手过来拿,苏大爹吓了一大跳,两手握得更紧。 想起来了,他要把这琢玉刀给闺女儿送去,阿妞跟人斗玉,要比雕工呢。 「这是阿妞的,阿妞赢来给我的,她要跟人斗玉,我要赶紧送过去给她!」 「啊!」那人痛呼一声,掌心被划出一小道口子,突然就发起狠,使尽力气狠狠推了推苏大爹,将东西硬抢到手。 湖畔泥地较为湿滑,苏大爷脚步不稳,脚跟又被突出的石块一绊,整个人往后摔,倒地时,后脑杓很结实地撞了一记,他「咿咿唔唔」地哼疼,好一会儿爬坐起来,坐着坐着,他又忘记为何会坐在湖边,忘记为何跌倒,把自己撞得那么痛。 撞到的地方肿起一坨,好疼啊,他边捂着,边撑起浑圆的身躯勉强站直。 刚站起,他颠了颠,人再次仰倒,倒进湖里。 琢玉刀不见了,但苏大爹在偷溜出门后的隔日被寻到了。 苏仰娴见到人时,自家老爹已是一具冰冷尸身,被游湖的百姓发现浮尸在邀月湖上。 仵作验了尸,说是除后脑杓有一处肿起处,身上并无任何处伤,而那处肿起亦不像被人持棒棍或硬物殴打,倒有可能是湖畔湿滑自个儿跌跤撞上的。 「豆 豆 0小 说 提 供。」 总之官府那边很快下定论,以意外落水结案,让家里人领回尸身办理后事。 苏家的帛事办得简单且隆重,到底是东大街上的人,停灵在「福宝斋」家中时,许多相熟相往的行里人皆前来捻香吊唁。 身为丧家主事的苏仰娴从小殓、报丧、守灵等等全都亲力亲为,川叔川婶帮着她,大师哥、二师哥和三师哥都来了,甚至连师父他老人家也进了城探看她,与她说了许久的话,还有芷兰,芷兰几是天天来陪她。 好多人帮着她,可以为她分担许多事,但她还是一直做一直做,停不下来。 接着是大敛、出殡、下葬……她将阿爷葬在阿娘旁边、两座坟茔位在半山腰上,齐齐对着帝京,彷佛爹娘仍一直照看着她。 丧之礼尽数完成后,帝京已然入秋。 一身深蓝锦袍、头戴墨玉冠的贵公子踏进「福宝斋」后院宅子时,就见一个全身犒素、发上别着白纸小花的大姑娘坐在廊下石阶上,她望着大把洒进天井的秋光,傻了似的动也不动,连眸子都忘记要眨。 川叔本要出声通报,见贵公子抬手制止随即收住,仅低声道—— 「老爷的那些事儿一忙完,小姐就成这模样了,彷佛三魂少了七魄,常一坐就好几个时辰,连口茶水都懒得喝。」 雍绍白微拧眉峰,点点头,待川叔离开后,他迳自走向望着天际发呆的姑娘。 苏仰娴察觉到似乎哪边不对劲了,眸珠微动,才发现大片天光被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挡住,那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注视着她。 她眨眨眼睛,迷惑不见了,已认出来者,想也未想便说—— 「这两天……啊,再加上今早也是……你遣了马车过来,我没有去,是因为我家办丧事,刚办完,按习俗禁忌,百日内不好随意去别人家里走动,所以……所以……」 「我没有那层顾忌。」他淡道,仔细打量她。 从苏大爹意外过世到葬礼结束,短短二十天不到,她已瘦了一大圈,以往的润颊变得憔悴,秀颚又尖又明显,此际她眨着一双泛血丝的眸子望着他,鼻头红红的,唇却微微上扬,让他看得胸中发紧,气息不顺。 「入秋了,风冷,进屋里去。」他对她伸出一手。 苏仰娴还在说:「川叔都跟我说了,我爹出殡和入土时所请的那些人手,雍爷在事前事后都打理过,让一切事仪都能进行顺利,多谢雍爷了,真的……真的……」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他的手,顺从本能,她抬手去碰,柔荑一下子被他的大手包裹。 她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结果保持同样的坐姿太久,她两腿都坐到发麻了,身躯不禁晃啊晃的,在双膝无力即要软下之际,人已被拦腰抱起。 「雍爷的手……老大夫说不能太用力的。」她动了动,却被更用力抱住,遂不敢再乱动。 「放心,你瘦得跟竹竿似的,半点不费力。」语调一贯清冷。 第三十五章 他话中有挖苦的意味,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生气,也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但他将她抱进屋内,让她在阿爹生前最爱的罗汉榻上落坐时,动作是那样轻那样温柔,以至于当他直起身时,她竟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她没有那样做。 她犹然记得上次在含蕴楼中,他们俩处得并不好,话谈到最后都僵了,他像是那时就被她惹恼,而当她在为自己的情事烦恼惆怅之际,却不知阿爹那时已再度发病、茫茫然在外边游荡。 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甫垂首,男人一只粗糙掌心将她的脸捧起,拇指一下拭掉那些无声涌出眸眶的湿意。 雍绍白徐声道:「说好是『代父偿债』直到我指伤完全痊愈,以及那十块玉石完成雕琢为止,如今苏大爷不在了,你便拒上雍家马车,还拿什么百日内不方便随意走动当借口,你觉得我能接受吗?」 苏仰娴一愣,像一时间没听懂他所说的,待明白过来,苍白脸色透岀些些红泽,眸子虽潮湿仍瞠得又圆又大,似被激起倔性儿。 心田里的小花才因为见到他、被他碰触而缓缓摇曳着花茎和花瓣,忽然间又垂头丧气。 她撇开脸,躲开那令她眷恋的掌心温度,嗓声略硬—— 「该还的,会仔细偿清,绝不会赖帐不认的,今日竟让雍爷追债追到这里来,实是我想得不够周全,错在我,以后……以后不会了。」 「你莫忘,与南天宣氏的那场斗玉会即将到来,若要赢,雕工就需得加强再加强,一日不可松懈,可你已多日未使『九工』。」 他的面庞俊美清冷,垂目看她的眼神似藏深意,她却已无力分辨,只觉胸中被许多情绪填满,是难受、自厌、怅然若失,亦是倔强、伤心甚至生出了愤怒,也带着点儿,自知之明。 她雕工就是不如他,非常非常不如,他眼中难道只看重这事? 他赠她「九工」雕琢之具,只因她挂着他所赠之物,就不允她输了斗玉会吗? 「我没忘。」她咬唇瞪他,颊面更红了,鼻翼微微歙张。「斗玉会在即,我没忘,但雍爷是否忘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 雍绍白淡然挑眉,「至关紧要的事?倘若你以为当作赢家红彩的玉刀消失不见,宣家老太爷便会将斗玉会取消的话,劝你还是早些将事情看清。宣家老太爷眼中最最重视的,难道是那把琢玉刀吗?」 苏仰娴猛地心头悸颤。 是,若然她是宣家老太爷,象征家主的家传宝物不见,而余下的赛事比还是不出? 当然比。 还非比不可! 须知琢玉刀毕竟是死物,要再造出一个象征家主之物的玩意儿并不难,但如果能正大光明当着众多同行面前赢了斗玉会,那才是扎扎实实地赢,赢得流派声名,谁也夺不走,谁也弄不失。 她背部和额面乍然渗出薄汗,整个人热呼呼,因自己的见识浅薄和不可思议的短视而感到羞惭,但处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又不想让他看出窘态,只好绷着脸强化表情,不肯也不甘心对他示弱。 「要战就来!我也不会退却。」 将话道出口的同时,眸中太烫,她禁不住紧紧地、用力地闭眼,将那份难受的酸涩感死命眨掉,然而张眸,眼中流出两行泪来,还一流再流,才被他拭净的脸颊又一次湿淋淋。姑娘家此时掉着泪,模样好狼狈,一双丽眸却亮如蓝天碧洗。 雍绍白藏在袖底的五指悄悄紧了紧,忍住想再次碰触她的想望。 他沉眉眯目,淡淡勾起唇角。「好个要战就来,不会退却,望你说到做到,这般姿态可比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好上太多,瞧着也顺眼许多。」 忽地,苏仰娴额心爆开一记轻疼。 待她回过神,弹了她额头一记小栗爆的雍大爷早都旋身跨出小厅门槛。 她定定然地望,沉默追寻,才那么一小会儿,那抹修长漂亮的墨蓝身影已在廊道那端的转弯处消失不见。 【第十一章 自要瞒你到底】 从西大街赶来的马车在主子的吩咐下离开了「福宝斋」苏家,却未立时离开东大街。 当马车停在东大街「明玉堂」的铺头大门前,「明玉堂」里负责招待贵客的小管事眼神一亮,认出了那是谁家的马车,他赶忙上前,殷勤招呼,马车里的贵客竟没打算下车,却是要他代为通报。 通报什么呢? 这事可就奇了,贵客要找的人竟是「明玉堂」明家的庶出小姐明芷兰。 接到前头小管事的知会,在后院忙着杂务的明芷兰先是一愣,吃惊得很,随即赶紧往前头店铺赶去,边快步行走还不忘边整理仪容。 她被邀请上了雍家马车,在「明玉堂」大小管事和伙计们的注目下,踩着为她落下的踏凳,弯身钻进马车里,钻进这辆以往只有苏大爹和苏仰娴才会被邀请上来的马车里。 明芷兰内心其实知晓不该觉得虚荣,但她就是虚荣了,被当众邀请上了马车,而那个具天人之姿、清俊无端的雍家家主就在车厢内相候,让她一颗心悸动不已,她都怀疑自己若张口,鲜红跳动的心说不准就呕出喉头,落在掌心。 敛裙坐定,她温柔软地垂下粉颈,轻声言语。 「想来雍爷是刚去探望过仰娴,这几日我一得空,亦是往『福宝斋』苏家跑,仰娴与苏大爹父女俩的感情一向好得不能再好,她顿失相依为命的至亲,确实需要周遭亲朋好友多多关怀……我在这儿替仰娴跟您致谢了。」 美如良玉的男子好半晌不说话,她却可感受到对方直勾勾的注视,心头一热,遂鼓起勇气抬眼相迎。 她胸中骤颤,头皮发床,竟觉他一双美目像能洞悉一切幽秽,直探人心。 明芷兰暗暗调整呼吸,徐徐吐纳,勉强笑问:「……不知雍爷今日前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以为明姑娘冰雪聪明,应该不难猜出。」俊美公子牵唇笑开,瞳底一片寒色。 明芷兰喉头一哽。「雍爷的意思……恕我不甚明白。」 「不明白吗?」雍绍白讥笑了声,随即从袖底掏岀一物扔到她膝上,「明姑娘且仔细瞧瞧,这东西可是属于你?」 丢到她膝上的是一条编织精细的络子,紫金线一圈环着一圈、一个结缠着另一个结,具吉祥喻意的线纹图形将一只白色玉环圈在央心,底下流苏飘飘,十分潇洒可人……明芷兰登时脸色大变,瞬间僵化。 见到她大受惊吓的表情,雍绍白冷笑又道—— 「我让人在苏大爹浮尸的地方画方圆仔细去搜,确认了苏大爹失足落水的那处湖畔,奇诡的是,那地方除了绊倒大爹的石块和他跌倒的痕迹,竟还留下另一个人的鞋印,瞧那秀气尺寸,实是姑娘家无误……更诡谲的是,现场的草地中竟寻到这条络子。」 明芷兰脸色不是发白而已,是一阵青阵红又一阵白,彷佛下一瞬便要晕厥。 第三十六章 「不是我……我、我不是的……」她下意识摇头。 「这络子是苏仰娴打给你的,她一条,你一条,样式一模一样,只除了线绳颜色不同,别跟我说它不是你的。」目光如炬,语气凛然中带嘲讽。 明芷兰紧紧咬着唇,已将唇瓣咬破也彷佛无感。 好一会儿,她缓缓抬头微颤道:「我没有……我是瞧见苏大爹了,在那处湖畔……我跟他说了话,但大爹失足落水,与我……与我无关的……」 雍绍白再次勾唇,「据川叔所说,苏大爷当时是发病了,才会把闺女儿平时耳提面命、要他绝不可单独溜出门的话忘个一干二净,你与苏家相熟,见大爹独自落单,仅是与他说了话,却不觉有异,还说一切与你不相干,你觉这话可信吗?」 明芷兰浑身一凛,仍旧摇头。「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从他身上拿走琢玉刀,你取走刀,把发病的他留在那里,你只是做了这些。」话中嘲弄之意更盛,见她抖得更厉害,他表情更冷,「你在意的是那把琢玉刀,也许为了夺刀,你跟大爹有过一番拉扯,大爹被石块绊倒,你则仓皇逃走……」 雍绍白所说的,全是按湖畔现场留下的足印和细微痕迹所作的推敲,此时当着明芷兰的面道出,当真将她吓得双膝发软,冷汗直流。 「大爹只是跌倒,他、他那时还自个儿坐起来了,我亲眼看见的,然后……然后我就跑开了,就这样而已,接下来的事跟我无关的,是真的!」 眼前男人用一种令她无地自容的目光睥睨着她,好像她是只再低贱不过的臭虫,她心中难受至极,费着劲收敛外显的惊惧,让自身冷静下来。 「雍爷既已寻来,是想拿我报官吗?」她两手紧握成拳,声音空洞。「即便进了三法司衙,我也一样这么说,苏大爹失足落水,与我无关你说,仰娴最后会信谁?」 雍绍白长目凌峻,瞪视她微垂的脸好半晌,沉着声、字字道出—— 「我不会报官,但你最好把秘密守牢了。」 明芷兰言不禁抬眼,怔了怔,忽而笑出。「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啊……雍爷……呵呵,最终还是为那姑娘着想,原来已经那般喜爱她了吗?你怕她伤心难过,怕她得知此事会更加伤心难过,所以……所以才放过我的,是吗?」涩然又笑。 「我始终只是她的陪衬,因为她,旁人才会瞧见我,因为她,我爹和嫡母才会勉强给我一点儿好脸色瞧,取走琢玉刀,一开始也只是想将它藏起,让『福宝斋』苏家背这个黑锅,苏家把琢玉刀弄丢,还要应付南天宣氏,我就想看他们难堪罢了……而今日为了护她周全,雍爷连带也让我好过了,如此看来,也算托她苏仰娴的福气,呵呵……呵呵……」 她笑着,眸中流出泪,眸底有着不甘和凄然之色。 雍绍白厉声道:「人贵自知,你却无自知之明,往后少在苏仰娴面前出现,也别想使伎俩,再犯,多的是法子整死你,要你『明玉堂』陪葬。」 为着中秋即将到来的斗玉会,南天宣家的老太爷在帝京已住下一段时日。 宅子是几年前置办的,取名「南园」,为的是让族中子弟往来帝京有个舒适自在的地方落脚。之前宣南琮就住「南园」,但自发生把琢玉刀当红彩输了个彻底一事,宣老太爷一来就把自己一向看重,却一而再、再而三令他失望的宣南琮赶回南边,来个眼不见为净。 既然已在帝京待了一些时候,对于「福宝斋」苏家发生的意外自然有所耳闻,亦知当日苏大爹携琢玉刀出门,而那把宣家传家的雕具极可能沉在湖底,邀月湖可不小,湖水亦深,帝京流派召集一大批人,连同南天流派的在京子弟,已连续打捞好几天,一无所获。 但就在今日,竟有人将琢玉刀送回! 宣老太爷对于一把刀具并未太过执着,执着的是琢玉刀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琢玉刀下落不明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与帝京流派的斗玉会仍坚持非办不可,即使那个接受他南天宣氏挑战的姑娘家失怙不久,之前约定好的事,除非身死,不得失约。 当然,若琢玉刀在斗玉会之前能完好寻回,那是再好不过。 因此,接到管事来报,正与今早来访的客人说事、尚未说出个结果的宣老太爷立时请客人暂移偏厅喝茶吃果,再让管事将送回琢玉刀的人请进正堂。 进来的是一对父女,说是东大街「明玉堂」的东家,在帝京其他地方亦有几间分铺,专营古玩和玉器的买卖。 「咱对老太爷您的景仰真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今日能拜见您老人家,听您说说话,实在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啊。」明成运是标准的生意人,中等身材,一张略方的国字脸,眉眼总弯弯的,说话十分巴结。 宣家候在一旁的管事低头轻咳了声,眼色一瞟,颇有提点他,要他捡重点说话的意思。 明成运立即止住浮夸之语,对坐在主位上的严肃老人拱手再次笑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家闺女儿芷兰,就是我身边这一个——」 坐在下首位置的明芷兰闻言盈盈起身,屈膝行礼,然后再坐回椅上,椅面颇大,她仅坐了三分之一,背脊挺秀,举止颇得宜,就是面色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明成运又道:「她前两天跟家里姊妹往邀月湖畔游逛,走着玩着逛着,竟让她在淘畔边拾到这把琢玉刀。」他从袖底取出小长匣,打开匣盖交给管事,一张嘴没停,「之前宣大公子在东大街与苏家那姑娘斗玉时,我这闺女儿与那位苏家姑娘是手帕交的姊妹,当时也在场的,离得甚近,亲眼看到宣大公子取出来当红彩的琢玉刀就是她拾到的这把没错,女儿六神无主跑来问咱该怎么办,哪能怎么办?当然是物归原主,特意给您送回来啦。」 管事已将长匣呈到宣老太爷面前。 真品无误。 老人家垂目去看,枯指在琢玉刀的刀身上敲了敲,嗓声沙嗄道:「眼下这把琢玉刀的主人是苏家姑娘,若论物归原主,也该先归给她。」 明成运一愣,忽觉有些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之感,遂涎着脸笑劝。 「老太爷您这又何必?琢玉刀本就是您南天宣氏的传家宝贝,是宣大公子太意气用事,一时被激得失了方寸,才把它拿出来斗,这会儿东西给您送回来,『福宝斋』苏家那边您要是不好去说,咱可以代您去跟苏姑娘谈谈,那孩子好胜心是强,但心性也是不错,把刀送还,她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那你把老夫当成什么!」沉喝。 宣老太爷目光如电,枯瘦面庞陡生凌峻之相,一掌拍在扶手上,吓得明成运当场闭嘴,险些连气息都闭塞了。 第三十七章 明芷兰赶紧起身又是一福,才想替亲爹说几句话缓颊,未料与偏厅相隔的那座巨大红木雕花镶翡翠玉板的折屏后头,忽奔出一姑娘家,身后还跟出来三名中年男子。 这一女三男是今早来访「南园」的客人,正是苏仰娴以及她家三位师哥。 偏厅与正堂离得那么近,又仅以巨大屏座相隔,正堂上说话的声音肯定能传到里边去,足可看出宣老太爷对送回琢玉刀的人并不上心又或者心中早有决议,琢玉刀他宣家目前不能取,要取只能光明正大赢回。 明芷兰这时才有些看明白了。 乍见苏仰娴出现,她脸色更白三分,「但娴……」 苏仰娴脸色也很苍白,眸子瞬也不瞬直视好姊妹,试了两次才挤出声音—— 「川婶跟我提过,说我阿爹拿琢玉刀溜出去那天,你曾来访。那时我不在家,你陪我爹说了会儿话才走,后来我爹口中念念有词,说我要跟人斗玉,他得去寻我,得把东西给我带去,有人交代他,得把东西带出去,结果川婶才想去前头喊帮忙,我爹就从后门跑出去了……」她呼吸微紧,眸底见潮。 「如果不是寻常就亲近的人所说的话,我爹不会信以为真,不会急到心思紊乱、神志不清,兰儿,是你跟我阿爹说,要他把琢玉刀送来给我吗?」 此际,帝京流派的三位师哥全站在自家小四儿身后,宣老太爷虽是主人家,却不插手多说,仅沉眉冷目旁观。 二师哥陆玄华扯唇一笑,笑意未达眼底,道:「明姑娘不出声,那就是默认了,好个歹毒心肠,哄着人把东西带出来,取走东西之后还杀人灭口吗?」 「你、你胡说什么!」明成运吓得胡子都卷翘了,蓦地从椅上跳起。 「是胡说吗?」袁大成摸摸双下巴,嘿嘿一笑。「自苏大爷出事,当作红彩的琢玉刀不翼而飞,咱们的人连同在京的宣家人马,再加上昙陵源雍家也请来不少人相援,把那邀月湖畔寻过再寻,几要掘地三尺,就是寻不到琢玉刀,还不死心地往湖底打捞,最后不得不将此事暂置,正因如此,今日咱们师兄妹几个才会来访宣老太爷,商量接下来该如是好。」又笑了两声,好脾气模样形成一种反讽—— 「明姑娘倒是好运气,出门游逛,两下轻易就能拾到琢玉刀,都不知咱底下那一百二十名的人手一轮还有一轮地搜遍湖畔,到底都干么去了?」 明成运挺起胸膛,「就是我家闺女拾到的,千真万确,咱骗你们做甚?」 陆玄华哼笑。「明老板又非亲眼所见,说什么千真万确?若欲分说,大伙儿到三法司衙门去!」 「咱们拾到宝贝没占为己有,还拿来还了,竟要上三法司衙门,这是什么理!」 「要还也该拿去『福宝斋』苏家。」袁大成道:「以明姑娘和我家小四儿的交情,这一点难道做不到?啊!不,按理,明姑娘就该这么做才对,眼下行迳却如此超乎常理,根本是心虚。」 耳朵听着师哥们和明老板对话,两边都吵起来了,苏仰娴眸光仍直勾勾锁在明芷兰那张惨白秀颜上,她再次启声低问—— 「兰儿,为什么不辩解?」 四周的声音都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明芷兰知道所有人都在冲量她,连她的亲爹也是,嘴上急辩着,看向她的眼光却带惊疑。 她没想到内心会这般脆弱,竟不敢迎视苏仰娴那双眼。 但她不能缩头藏脑,即便日日夜夜受良心苛责,她也不会对谁承认。 许多谎话、模棱两可的话,一直说、一直说,说到最后连神识和心魂都会被催眠,相信自己真的没去害谁,还是很善良美好的那个人。 「我没有害苏大爹,湖畔……他在那里,我跟他说话,但没有害他……他失足落水,失了性命,与我无关,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雍绍白,对!去问他,他都查过了,你们尽可去问,等问清楚了,真要对簿公堂,我……我也不怕。」说不怕,嗓音却明显颤着。 「什么?昙陵源的雍家家主已查清楚?你早说呀!」明成运轻拍胸口两记,被吓得不轻,一听到有雍家家主这强而有力的依靠,顿时安心不少。 苏仰娴等人则是神情骤变,没料到中间会牵扯上雍绍白。 只是他雍大爷既然查清内幕,却对他们一字不提,这又是何意? 明芷兰将话撂下,转身就走,竟连礼数也顾不得,而明成运瞪着堂中众人,似想再对袁大成和陆玄华叫嚣个几句,嘴张了张却是无语。 「芷兰,走这么快做甚?咱们又没行差踏错,怕他们干什么?」明成运追着闺女儿出去,边追边嚷嚷个没完,似有意让众人都听见—— 「你说你是不是跟雍大爷谈妥了?那日他邀你上马车,你在里头待得挺久啊,肯定谈了不少……那好那好,既是这样,咱们就不怕!哼!」 正堂里头,苏仰娴望着明芷兰旋身离去,那决然姿态令她眸底又酸又热,心房绞疼,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小四儿!」从头到尾一直站在她身边、留意着她的状况的韩如放忽地惊唤,张臂扶住摇摇欲坠的纤瘦身躯。 韩如放一出声,袁大成和陆玄华反应甚迅,同时探手相扶,连坐在主位太师椅上的宣老太爷亦关切地站起身探看。 「师哥……兰儿她、她没有辩解……是她把阿爹哄出门的,她没有否认……」苏仰娴五官皱拧,彷佛体内漫开一股疼痛,痛到她极力忍耐,忍到齿关微微发出声响、 「小四儿,你清醒点!」、「小四儿——」、「该死!这个明芷兰真该死!」 师哥们的声音交叠响起,面孔已经模糊,苏仰娴觉得自己像是笑了,笑问—— 「为什么要这样?她还来陪我……陪我守灵,为什么是这样……」 「小四儿!」 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太累太累。 她老早就没有娘亲,从此以后,也没有阿爹了,然后,应该是失去了那个最要好的朋友…… 好累。 她任由意识坠进深渊,躲进那恒常静谧的漆黑中。 雍绍白接到手下急报上来的消息时,明成运已追着明芷兰走出宣家的「南园」,欲阻止明氏父女干下蠢事已然太迟。 明芷兰这个人,看似聪慧温婉,实是无谋又胆小之辈,与他见过的那些自认怀才不遇、大作不被欣赏的玉匠们有诸多雷同—— 错,皆是他人之错。 不是自身不够出色,而是一路上绊石太多,总有人抢了自己的风头。 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太多却未想,在严厉告诫过明芷兰之后,她还是蠢到拉自家姊妹和亲爹下水。 什么与家中姊妹游邀月湖,无意间拾得琢玉刀? 又什么六神无主下只好将事禀明长辈,由长辈出面归还? 第三十八章 她这样的说词拿去瞒骗苏仰娴那个对至亲挚友总是满腔热血、太过单纯正直的蠢蛋,许还骗得过,偏巧帝京流派一个赛一个精明的师哥们都在场,岂能容明芷兰一欺再欺?太蠢啊太蠢! 不止明芷兰蠢,他雍绍白也是蠢到家,竟以为马车上那一番言语威胁足可震慑对方,令对方从此噤声淡开,想来,是他太过托大。 这一日他得到的消息,一是明家父女访了宣氏「南园」,末了却灰头土脸离去;二是明家父女离开不久,苏家姑娘就被三位师哥带出,急送回东大街家宅。 推敲着明芷兰在那样的势态下会说出什么话,雍绍白自己倒是门儿清,清楚此际登门造访「福宝斋」苏家,许要受些白眼,未想不仅仅是白眼,苏仰娴的三位师哥根本是一关还有一关,层层护着。 他们不让他见她。 袁大成打头阵,将他挡在前头「福宝斋」旧铺,言语还算客气,但态度十分坚持。 但苏家姑娘,他今日是非见不可。 「若不让我与她相谈一番,她必毁无疑。袁爷信不?」他大胆且坚定,最后这一句终于令袁大成有所动摇。 他被放行,得以进到后院宅子,却被一双别具深意的锐利眸子直盯不放,是身为二师哥的陆玄华。 陆玄华并未过来阻他,连礼数上的招呼也省了,瞬也不瞬的目光拿他直瞧,嘴角往下,下颚微抬,颇有威吓意味。 他雍绍白亦不是被吓大的,神态依旧从容,朝对方微微颔首,随即踏进屋房。 一名高瘦清臞的男子从姑娘家的闺房中走出,雍绍白双眉一拧,与韩如放面对面而立。 「噢,雍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韩如放不动如山地杵在房门前。 明知故问。雍绍白忍下躁动,沉声道:「我要见苏仰娴。」 韩如放笑笑道:「师妹今儿个不太舒服,适才还厥过去约莫一刻钟,醒来后好不容易安了神,已然睡下,雍爷若想要她撑着病体『代父偿债』怕是挺为难啊,要不这样,就让区区不才我代替师妹,既然能『代父偿债』了,那再来个『代师妹偿债』也说得过去,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下来,在下尽力而为,就饶过我家小四儿吧?」 帝京流派的三师哥人长得斯文儒雅,话却似绵里藏针。 雍绍白脸色难看,长目微眯,才欲掀唇再语,房内传出姑娘家略虚弱的声音—— 「……三师哥,我想单独跟他说说话,一会儿就好的……好不好?」最后的问语似带鼻音,听得人心头随之纠结。 她家三师哥抵不过她的请求,只好侧身让道,容他跨进女子闺房。 她就坐在榻缘边,雪白孝服让她脸看起来更无血色,看着像是躺下歇息了,却因他不请自来的搅扰又撑着身子坐起。 雍绍白左胸紧绷疼痛,自识得她,一日一日识得更深,他尝到「喜爱」二字是何滋味,心之所向,不知不觉走向她,心悦于她,亦学会心痛。 心疼。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五官上细细游移,而后拾起一手碰触她变瘦好多的脸。 苏仰娴难以克制地颤了颤,闭眸抑下欲要涌岀的泪潮,再张眼时,她气息略平复,两手合握男人的臂腕将他的手拉下。 「我有话要问,雍爷……也、也有话必须告诉我,要告诉我才行……」不把事情弄明白,疑惑会沉淀成永恒的伤,她不要那样。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雍绍白退了一步坐在桌边,坦荡荡迎视她猜疑的眸光,主动道:「关于琢玉刀下落不明又失而复得的真相,关于苏大爷的意外,关于明芷兰的心思……你都想问个水落石出。」 「是……是的。」苏仰娴点点头,眸子不敢眨,怕一眨动他就要不见似的。「我都要问,我必须要知道的。」 雍绍白接下来没有拖延,亦无借口,直接将元叔当日领人搜索邀月湖畔,并确认了苏人爹出事地方的事详细道出—— 「……元叔擅长追踪痕迹,那块湖畔湿地留下颇多痕迹,除苏大爹的鞋印外,还有一名女子的鞋印,一大一小的印子交错相叠,时深时浅,能辨出两人曾近距离起过冲突……」 听到这边,苏仰娴眼眶发红,深深吸了口气提出疑问。 他答道:「是。你说的没错,是明芷兰留下的鞋印子,另外,还有你特意打给她的那条络子,亦被元叔等人在那里拾获。」 她表情骤变,强忍颤抖,抓住一丝清明又问,他沉静回话—— 「不是。她没有将你爹推进湖中。」略顿了顿。「苏大爹失足落水,确是意外。」 雍绍白发现姑娘家紧绷的眉眸神态突然间整个松开,足见她前一刻有多担心多难受,此际忽闻自己的挚友并无犯下罪不可赦的恶行,明显宽心许多。 「但明芷兰将苏大爹哄至湖畔,欲取他携出的琢玉刀,这些皆为事实,她待你非善,暗藏妒意私心这亦是事实,你自为之,不可再与她牵扯,她与『明玉堂』的事,我自会替你办妥。」他怕她心太软,见了明芷兰后又要被哄住。 「凭什……要雍爷替我办妥?这根本与你昙陵源雍家无关……」苏仰娴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把事想清楚,把话说明白。 雍绍白思绪微顿,定定看着她,道:「我与苏大爹也算相交一场,我待你……也非一般。」 她心尖颤了下,泪水静静滑落。 「雍爷自认为要替我办妥,所以即使查得真相,也没打算让我知晓,如果不是因为恰巧在宣家『南园』撞见那一出,师哥们又频频对明家提出疑问,使得一切浮上台面的话,雍爷也不会特意过来解释的,是不?」 见他抿唇不语,默认得好彻底,她喘息着又问:「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该知、什么不该知?为什么?」 男人修长高大的身影再次靠近。 他起身又来到她的面前,探掌替她拭泪,彷佛那些从她眸中滚落的湿意极度困扰他,令他坐立难安。 略沙哑的男嗓在她头顶响起,缓慢坚定地告诉她—— 「是。我就是想瞒住你,不欲你知。我就是想替你决定一切,什么对你是好,什么对你是坏,我皆想掌控。明芷兰是你的闺阁密友,她嫉你妒你因而做出那些事,她虽非直接害死苏大爷,却也脱不了干系,明知苏大爷当时发病,神识恍惚,却仍将他独留在湖畔不予理会,这样的事实你眼下得知了有什么好—— 「别忘了你还要应付南天宣氏的斗玉会,你接了宣老太爷所下的战书,除非身死,不得取消,你说要战就来,不会退却的。斗玉会在即,你需要的是全然专注,而非执着在所谓的真相,真相只会深深困扰你,执着无益,如若可能,我自要瞒你到底。」 第三十九章 「雍绍白!」被他毫无顾忌的自以为是和蛮横作风气到雪脸泛红,眸底也更红了。她格开他落在她湿颊上的手,连名带姓嚷出,本还想骂他几句,无奈头晕目眩上气不接下气,连日来的厌食少眠让她已然支撑不住。 「阿妞!阿妞——」 一双臂膀将浑身发软到往前栽的她及时捞住。 她眼中看岀去全是团团黑雾,感觉到男人摆弄着她,扶她躺回榻上,帮她调整枕头,帮她脱去鞋子,为她盖被,粗糙却温热的掌心还不断抚她的发、她的额面和双颊。 「走开……不要你管……我、我不用你管……走开……」 她蠕着唇瓣模糊呢喃,以为自己嚷得很响亮,其实虚弱得很,然后模糊之间,一阵混乱突如其来。 有骂声。 有叫嚣声。 有尖酸刻薄的嘲讽。 所有声音交错迭起,鼓着她的耳。 她欲醒不能醒,只晓得……欸,似乎是师哥们听到动静全涌进她的闺房,跟某位大爷起了冲突…… 【第十二章 从来只有最真】 雍绍白不请自来的那一日,最后是被袁大成师兄弟三人「请」出去的。 此时含蕴楼内,双青蹲坐一旁帮着主子复健曾受过伤的两指。 老大夫前阵子过府岀诊,停了薰冼,改以新制的几种强筋健骨兼润肤的药膏来轮流敷里跟推拿揉压,他当场跟老大夫学了一套简易的按摩手法,但他天生手大指粗,不是心惊惊揉得太小力,就是拿捏不好使了太大的劲儿,即便仅是坐着动动手,也能累出他满身大汗。 如今的情况令双青忍不住碎碎念,一念还念上好久。 「……然后那老大夫竟说咱驽钝,说没见过我这么粗手粗脚,还说他教过许多人这套手法,学得最好最快且还能举一反三的人唯『福宝斋」苏家姑娘。」哼了一声,矛头陡然转向。 「是说那苏姑娘也真够不好,都不知爷对她有多用心,能这么被爷瞧入眼的姑娘她可是头一个,爷那日万般担心,赶去苏家探望,末了竟被扫地出门,还把您的下巴弄紫了一块儿,这都成什么事啦?那时我就该紧跟着爷闯进去,等在外头一点用处都没有,简直浪费了咱呀……呃!」蓦地抬眼,发现自家主子爷正斜睨着他,一副「我让你说,有本事就给我说到地老天荒」的神态。 雍绍白平淡道:「既知那是我瞧入眼的姑娘,你说话就该多多衡量。」 「唔……」他就这张嘴快,脑子当真浸水,才会编派起苏家姑娘的不是。「是,小的知错,以后不敢再造次……啊!没有以后、没有以后,绝对不敢了。」 雍绍白淡淡哼一声,然后似乎也觉得那推拿手法实在不怎么样,遂收回手,让双青将散了一桌的药瓶药罐全收拾了。 双青退出楼外后,他独自立在那形神已俱的十块玉石前,那颗玉心置在中央,余下的九方将玉心包围,圆雕加镂空手法能让每个角度展现不同气势和姿态,可谓一步十视,环环相衔。 他估计,约莫再过半年,大作即可问世。 玉出东海卓家。 工出昙陵源雍氏。 届时,便算是兑现了当初与卓老家主的那一诺,他守诺到底,俯仰无愧。 而他对苏仰娴亦是无愧的,若然事情重新来过,他依然是要瞒着她,且会做得滴水不漏,防患于未然,不令她痛苦悲伤。 那一日被她的三位师哥联手「请」出苏宅,过程确实不好看,但还不到全武行的地步,他的下巴之所以青紫一块,是因她二师哥陆玄华冲过来欲揪他衣领,想把他从她的榻边拗走,而韩如放赶过来劝挡,乱作一团之际,他下颚竟被韩如放挥中。 返回西大街别业后,连着三天打探,亦把被袁大成请进苏宅看诊的大夫请回雍家别业细细盘问,知道苏仰娴当日傍晚已全然清醒,身边的人日日帮她进补调养身子。 只是丧父之痛再加上挚友之叛,以她对感情的单纯和执着,这般双重打击落在她身上,要她很快振作似乎是极难,而心思郁结,茫然若失,再怎么仔细调养也是事倍功半,甚至徒劳无功。 他一掌抚着面前玉石,心思亦随之沉郁。 「爷——」一道身影快步跨进楼内。 听见元叔的唤声,他车转回身,开口便问:「把人接来了?」 元叔摇摇头。「苏姑娘人早就清醒,待她静养三日后,咱们的马车日日去接,天天无功而返,到得今日都已过五天了……听马夫说,在苏家做事的那一对夫妇川叔和川婶,两人也是愁眉苦脸,说苏姑娘整日恹恹然,吃得甚少,还变得挺嗜睡,即便不睡,也是关在自个儿闺房,哪儿也不去。」 见主子俊颜深沉,眉目不展,元叔缓了缓语气,谨慎问—— 「爷,再三日就是苏姑娘与南天宣氏的斗玉会了,可苏姑娘如今这般情状……斗玉会是正式接了挑战帖的,亦正式公诸于世,那就是两个流派之间的事了,多少行里人正翘首盼望、睁大眼睛瞅着,若……若苏姑娘最终不克出席,那帝京流派的颜面必然扫地,信誉荡然无存……爷瞧着该如何是好?」 雍大爷仅沉吟一息,立时踏下木质地板,套上靴子。 「爷,您这是……」元叔两道粗眉挑得好高。 「走!」 「……走?啊!是!」骤然明白过来,双目发亮。「咱立刻集结府中人手,带上二、三十人不成问题,必力保爷见到欲见之人。」 此时雍绍白已迳自往外头走,大步流星,袖底荡风。 双青候在外边廊下也听出个七七八八,连忙跟上家主的脚步,年轻面庞染开欢快,心照不宣嚷着—— 「爷,咱们走!哈哈,这会儿可别把咱撇在外头,我好歹皮粗肉厚最耐撞啊,人家要是阻着不让咱们越雷池一步,我撞也要撞开一条道儿,让爷见到那姑娘。」 雍绍白没空理会小厮和随从,一边迈开大步,一边脑中已设想好所有可能。 他还是看不惯苏仰娴的颓废丧志。 即使得体谅她痛失至亲又遭好友在背后捅上一刀,心怜归心怜,想呵疼她的心从也未变,但他毕竟不是她那三位「大爹」、「二爹和「三爹」的师哥们,他没把她当闺女儿看待,她该是那个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齐行的伴侣,此生,唯与她同行。 「豆;豆 小 说 提 供。」 所以他不允她一直这般萎靡不振、任性凋零。 她该是闪亮的、精神饱满的、生气勃勃的,应该向阳灿笑,而非如一株垂死小花,成日将自己囚困在阴暗之地。 他无法忍受。 九死,都不能允。 雍家马车直奔东大街「福宝斋」苏宅。 随行在侧的还有一支二十四骑所组成的马队,领头的是少年双青,压阵的是江湖经验老道的元叔,声势浩大地进入东大街,引来许多侧目。 但,虽做了万全准备,派上用场的却是不多。 第四十章 因为他们一行人抵达之际,「福宝斋」苏宅里没有镇守师妹的三位「爹爹」师哥们,只有叔和川婶守着自家小姐。 有些被雍绍白如此这般的大阵仗给惊到,川叔好半晌才回过神,张了张嘴忽又闭起,似觉说什么都不对,既没法把人请走,也挡不住,况且小姐的状况实令人忧心,最后只得一叹。 「小姐的二师哥陆爷刚离开,等会儿三师哥韩爷会过来,您……您看这……」 「我知道了。」雍绍白也没想为难川叔。「见到她,与她说几句话,说完,我便走。」 「是、是,那就好、那就好,您里面请。」川叔哈着腰,表情如释重负,他就怕大伙儿又起冲突,能避开那是再好不过。 这一次,雍家人马将已歇业的「福宝斋」铺头占得满满满,按双青的说话,这叫先占先赢,等会儿即便有谁来赶人,他们稳占「地势之利」,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雍绍白独自进到后院宅子,如同上回他不请自来的造访,只是今日用不着「过三关」。他熟门熟路穿过四方天井,过小厅堂,绕到姑娘家的闺房,直接推门踏进。 近午的灿亮秋光有种丰饶气味,从薄薄的窗纸透进,形成一把把温暖的光束。 房中好静,沉谧的氛围充满整个空间,彷佛在这里浸润久了,气息缓慢悠长,慵懒身躯软如泥,心志亦被磨平,是怎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 轻纱帷幕内,姑娘家伏卧在那屉榻上,薄暖锦被下身形朦胧起伏。 他走近,没有刻意掩饰脚步声,就是徐步而去,撩开榻帷落坐。 迷迷糊糊间听到那脚步声,苏仰娴本以为是川婶进来了,但是当对方步步踏近,每一下皆沉稳不紊,她又以为是三师哥,直到那人坐进榻帷内,她心微微一颤,因鼻端已荡开那人的气息,他朝她俯下,长指撩开她覆面的发丝。 她没有张眸,两排长睫禁不住轻轻颤动。 「阿妞是醒着的。」 他一下下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嗓声极沉,在小小屉榻内荡开。 「我来,实有一些话非说不可。我知道苏大爹不在了,你伤心难过,闺中密友因私心妒意毁了与你的多年情谊,你无法释怀,但你这模样……受了打击便一蹶不振,彷佛自身是天底下最最可怜之人。 「若在寻常时候,你高兴龟缩多久,想自怜自艾多久,我亦随你,但这一次断不能容忍你如此,着实难看啊难看,难看到雍某几乎要怀疑,你是否真是我曾识得的那一位帝京『女先生』,那一位谈起玉石就两眼发亮、生气勃勃的苏仰娴!」 她趴在软枕上的苍白侧颜浮起红晕,鼻翼轻歙,螓首微动,似想将脸蛋完全埋进枕子里,丰厚乌发却被男子卷握在掌心和腕上。 雍绍白道:「别想躲开,雍某的话还没说完。」 她细细呜咽了声,扁着嘴,双眸仍不愿张开,却知道他靠得更近,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将她包围。 「再过三日即是你与南天宣氏的斗玉会,你颓丧失意至此,看来是毫无斗志,欲将赢家之位让与对方。还有一种可能,是你连到场与会都不愿意,直接弃赛,那不仅输得难看,还把帝京流派的声誉一块儿赔进去。苏仰娴,你不要我管,可你倒是说说,你对得起师门吗?」 她纤瘦身子抖得更厉害,泪水从睫下和眼角渗流出来,将枕面沾湿一小片。 他不不放过她,当真君心如铁,继而又道—— 「你被师父云溪老人宠着,被你那三位一个比一个像亲爹的师哥们宠着,当真恃宠而骄啊,将他们待你的情谊视作理所当然,你的师父和师哥们由着你任情任性,由着你罔顾师门荣光,由着你轻贱一切,如你这般,若是落在我江北昙陵源,早被我逐出。」 她再次呜咽,泪水奔流,羽睫湿漉漉,想要侧身蜷缩起来,连这个举措他都不让做,硬将她连人带被压制着。 她哭得晕乎的下一瞬,却是他温烫气息扫上她湿透的眸睫。 男人的啄吻宛若长叹,无声却深进心魂,让她十指不由自主握成粉拳,脚趾儿蜷曲。 终于终于,她泪睫颤颤,颤开两道细缝,眸光轻挪,在朦胧微暗的小小所在中与那双漂亮深邃的男性长目对上。 两张脸相距甚近,他望着她许久,在她有些禁不住又想掩睫之时,终听到他嗓音幽然—— 「可还记得那一日在含蕴楼,我问了你,问你对我是否喜爱……你答了很多,最后却要我高抬贵手,说自己蠢笨得很,说你不会玩也玩不起。」 顿了顿,他气息略浓,目光更深—— 「你以为我在玩,却不知我再认真不过。」 她双眸张得更开,泪水润得眸珠如两丸紫葡萄,雪颜被赭红侵染,顿时神态生色不少。 雍绍白面庞依旧严峻,每道线条都绷得好紧。 但他耳根红了,颊面也红红的,张唇再语—— 「你要我走开,要我别管你,可我若能走得开,若能不去管你,也就无须如此苦恼。」俊颜朝她俯下,轻轻的啄吻从她的眼睑挪到她的唇角,力道加深,重重吻了一记。 然后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嘴已放开她,接着她身上一轻,乌丝也被放开。 他起身退到床帷外,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纱帷外的修长身影如梦中之梦,眨眼间便会消失一般。 「阿妞会明白我有多认真。思来想去,总是要让你明白了,那样才好。」俊唇轻动,似露浅笑。「对你,从来只有最真,因心悦无比,爱之慕之。」 只有最真……从来,只有最真…… 爱之慕之……慕之爱之…… 因心悦无比……因无比心悦…… 「雍绍白!」 或须臾或许久,苏仰娴忽地从榻上拥被坐起。 连日来的颓靡所造成的憔悴,尽管轻易能见,凌乱丰润的长发却将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圈围得格外秀致,我见犹怜。 只是来不及让男人怜惜了,闺房里已无雍绍白的身影。 他最后说的话让她惊异,让她欲信不敢信,让她的思绪在脑中、在心间来而往复。 昏沉梦寐着,以为那一声连名带姓是将他唤住了,待清醒过来,实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泪痕凝在颊面,她抬起手孩子气地胡乱揉着,指尖碰触到眼角眉梢与唇瓣时,心头陡然一热,她回想再回想,不仅是最后的「爱之慕之」,她把他教训她的那些话全都想起……越想,脸越烫,真觉无地自容。 所以他雍大爷今日是特意来训她的呢! 训完话,他大爷打她这一大棍,末了还不忘给她一大甜枣。 悦她,心悦无比,爱之慕之。 他说,他爱慕着她。 实在热到不行,她再次胡乱揉脸,最后干脆掀开锦被、拨开纱帷,两脚落地。 忽然恨得有些牙痒痒,哪有人像他这样! 第四十一章 若是骂完人就跑掉的话,那便算了,但他痛痛快快骂完人之后竟然来个大转折,率性自在地表白了,且还不给她「回击」的机会,也不管昏昏沉沉、自怨自艾的她究竟听进去了没,撂完话就走,算他狠。 许是被彻底激起,她情绪波动甚剧,肚皮里突地「咕噜噜」一响。 她先是一愣,好一会儿确定那是从自个儿肚腹里发出的声音。 摊开掌心,摸摸瘦扁扁又软绵的小肚子,才觉……唔,好饿啊好饿。 三日后,中秋。 天朝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尚未来临,建在洛玉江畔的「风海云鹤楼」今儿个却办起另一场别开生面的斗玉会。 在治玉这一行当,发迹于南边且之后自成流派的南天宣氏,向帝京流派了战帖,还将场子直接办在帝京,此举若要深究,也颇有侵门踏户的势头。 而此次代表南天流派出战的子弟,排除掉之前败得彻底的大公子宣南琮,宣老太爷特意从族中亲选出一名优秀子弟,力战帝京「女先生」苏大姑娘。 既然是对斗,就得有赢家红彩。 南天宣氏果然富甲一方又够有诚意,拿出的红彩是位在帝京闹街上的一间大店铺,那地段当真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怕生意不进门,除此之外,再加上位于城郊的一处田庄。 然后宣老太爷还直接对帝京流派开出所要的红彩,要的实在少啊,也不过是当日在东大街上宣大公子输掉的那把琢玉刀。 对于双方所拿出的红彩,老早抢进「风海云鹤楼」占位子准备观斗的帝京百姓们可就有话题大聊特聊。 「啧啧,什么叫『也不过是』?那一把琢玉刀可是南天宣氏的家传宝贝儿,南天流派以硬玉翡翠为治玉大宗,琢玉刀使用在硬玉上,方能尽显它的鬼斧神工,那可是神兵利器啊,哪是一间闹街上的铺子和城郊外的田庄能比的?要我说,宣老太爷给出的赢家红彩才是太少啊太少!」 「哈哈,琢玉刀是宣家的传家宝,那位有『龙阳癖』的宣大公子是老太爷的宝贝蛋,宣家的宝贝蛋把传家宝给输掉,面子里子全没了,莫怪宣老太爷会一举杀到帝京来,想用铺子和庄子搏回面子和里子,确实少了些。」 另一桌的客人边嗑瓜子边道:「你老儿这话不对,要咱来说,咱们这位『女先生』苏大姑娘可是占了天大便宜。」 「哟,此话怎讲?」旁边的人插话一问。 嗑瓜子的人吐出壳儿,嘿嘿笑答:「大伙儿且想想,仔细想清楚啰,苏姑娘给岀的那把琢玉刀,它明明就是南天宣氏的玩意儿,咱们帝京的『女生先』若输,也仅是输掉那把原就不是她所有的琢玉刀,若然能赢……嘿嘿,那岂不是多岀一间好铺子和一座好田庄帮姑娘添添嫁妆吗?所以说这场斗玉,咱们苏姑娘是不斗白不斗!」 「不斗白不斗?」不少人异口同声。 「可不是。她上回可是斗赢宣大公子呢,今儿个若输,一赢一输,也不过平手,把琢玉刀还回去便是了,没啥好损失的呀。」 「嘿,这位老兄,你的话可也不对罗。」一名翘起二郎腿的清秀少年挥了挥手,顺便往嘴里丢花生米,嚼嚼嚼,甚是权威道:「苏家姑娘不斗那可不成的呀,她要是不肯斗到底,不肯赢个彻彻底底,那咱们家主……咳咳,我是说,那雍家家主可如何是好?」 「欸?」、「嗯……」、「啊!」、「喔?」、「嘿嘿!」 在场众人点着头,你瞧我、我瞧你,到底都听说了雍家家主的事。 此时少年一提,大伙儿兴致高,窃窃私语了几声,又纷纷将目光投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也没想吊大家胃口,很快便道:「帝京小道消息流通甚迅,想必各位都知道了,昙陵源雍家家主在昨儿个突然心血来潮似的,竟对今日这场斗玉会下了红彩礼。欸,帝京流派与南天宣氐斗玉,本来也没他大爷什么事,他竟自个儿往里头跳,说是只要赢得这场斗玉,他手边正在琢碾的大作就是对方的,待他完成,会亲手送上。」 「那是替这场盛会添红彩啊,雍家家主很给两个流派脸面,他这红彩一端岀,立时提高这场斗玉会的价值,够大气啊!」翘起大拇指。 「咱听说了,雍家家主给出的红彩礼不是凡物,那可是东海卓家的镇宅宝玉,几年前卓老家主仙逝,东海流派就跟着走下坡,子孙们个个难成气候,末了还自毁风水挖了镇宅玉石,更蠢的是还把它给开切成多块,啧啧,真要不得,咱想想都心疼。」 「哎呀,说到这事儿,之前曾听东大街的人提过,说苏姑娘之所以与雍家家主结缘,就是因手里握有一块东海卓家的镇宅玉石才会被雍大爷盯上,这不,盯到最后都觉得……嗯,像有些什么了。」至于「有些什么」是什么,大伙儿心照不宣。 少年抓着花生米吃了一把又一把,由着众人七嘴从舌一番,他忽地拍了下大腿,道:「肯定是有些什么呀!瞧那雍家家主拿出绝非凡物的大作来添红彩,已够大气了,却还添上另一个更浮夸更可笑……呃,咱是说,更不可思议的赢家红彩,各位道那是什么?」 一名小老儿也跟着一拍大腿。「有、有!这事儿我昨儿个也听说,不敢置信啊,听说不管是谁赢,雍家家主就跟着那人走,把自个儿借给对方三年,任对方搓圆揉扁哩!当然,雍大爷那是什么身分,那可是江北昙陵源家主啊,赢的人自不会无礼相待,要他端茶倒水干粗活什么的,但他自身就是一座宝山,有这般不世出的治玉家时刻相随,宝山岂会空手而回,对于行里人来说当真是梦寐以求的美事啊!」 「所以才说,肯定有些什么。」少年更用力拍大腿,「各位且想想,雍大爷拿自个儿当红彩礼,那是在逼苏大姑娘表态吧?苏姑娘这一战非赢不可,赢不了,大爷他就是别人家的,要陪别人玩三年呢。」摇摇头叹气。 「欸欸,这种手段也就变态使得岀来……噢,谁?谁拿核桃壳砸人?」少年捂着遭偷袭的头顶,倏地往二搂张望,瞥见口中的变态……呃,是熟悉的身影正转进某间雅轩,立时缩头缩脑闭上嘴巴。 当大伙儿就着他所说的话再一次高声聊开,你一言、我一语地抢话发言,少年摸摸鼻子起身,悄悄退出,不一会儿,人出现在二楼雅轩内。 「呵呵,爷,咱是瞧您在那一头忙着跟几位『公断人』寒喧说聊,元叔也跟着,咱杵在那儿也是无事,索性就溜到楼下转转,听听大伙儿说什么。」双青咧着嘴,一手抓抓颈后。 「风海云鹤搂」的二楼雅轩景致极佳,云纹花格窗一敞,洛玉江的秋色尽收眼底。 第四十二章 此际,窗外的江上秋波明丽,来往的舟船在潋滟中轻荡,远远往大江东去的方向望去,冥冥邈邈一片,彷佛小舟真要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美在意境,美在水色云光。 然,尽管洛玉江之景美不胜收,目光不妨往窗内一挪,临窗而坐、身穿雪玉锦袍的俊美公子更是一道难得的绚丽风景。 双青有时会想,这世间任谁都能扮清俊、装孤高,高深莫测到令所有人莫测高深,但功力要强过他家家主,那是不可能啊不可能。 欸,瞧瞧,随随便便往窗边一坐,气场浑然而生,旁人学不来啊。 忽地—— 「所以都听到什么了?」雍绍白喝着刚沏好的新茶,斜睨自家小厮一眼。 双青抓过颈子又搔搔耳,咧嘴又笑。「爷,众人都赞雍家家主大气啊!」 「是吗?」 「是、是!」点头如捣蒜。「您这一出手,谁能比得过?」 「我怎听到有谁说……是浮夸?可笑?」一顿,语气凉飕飕。「变态?」 「没有!没那回事!」双青瞠圆了眸子,猛摇头。「爷就是豪情万丈地豁出去了,为渡化苏姑娘舍身饲虎嘛!」 一颗连壳都未剥的硕大核桃直接丢过来,好在他小子眼明手快接得准,千钧一发之际化掉危机,要不鼻子就要中招。 「谢爷的赏。」夸张地弯腰行礼,一脸插科打诨样。 雍绍白冷哼二声,没再理会他,望着洛玉江景迳自品茗。 这一边,双青亦收敛起过于外放的表情,提起红炉上烧得噗噗作响的铁壶,往雍绍白的茶杯里添水,低声道—— 「爷,斗玉会订在巳时开始,再过一刻钟就到时辰了,两边的『公断人』辰时未到就进楼里布置,南天宣氏的在半个时辰前也都抵达,就差苏姑娘一个了……爷,她不会真不来吧?」 雍绍白举着白瓷盖杯的指微微一紧,杯中的芽色茶汤荡了荡。 就差她一个。 连她那三位师哥也都到场,她却迟迟未现身。 他在跟她赌,如果她最后不战而败,届时的他……会有什么感觉? 老实说,将自己赌上,他竟然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内心深处,他始终认定,她必然到来。 像要回应他此际的沉吟,外头响起一阵骚动,声音此起彼落地交杂。 双青才要出去探看,一直在二楼轩外环廊走动的元叔已踏进来,两眉飞扬,颇兴奋道:「爷,是苏姑娘来了。」 「终于啊终于!」双青重重吁出一口气,跟着抹掉满额热汗。 反观雍绍白—— 将自己当成红彩送出的他仅是轻应一声,彷佛泰山崩于前亦不改颜色,却在以杯就口时,唇上淡淡扬起细致的翘弧。 果然很会装。 【第十三章 原来是吃醋了】 一刻钟后,巳时正。 两层楼高的「风海云鹤搂」楼内的天顶采挑高之势,大堂宽敞无比,二楼共十二间雅轩,轩外环廊亦设有雅座,凭栏可将堂上事物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一楼堂上的正中央空出大大的地方,所有的方桌和长板凳全往四边挪摆,位子坐起来自然比平常时候挤得多,背部稍稍一驼就能跟坐后头的人相碰,但没人抱怨这等子事,能抢进楼里已属万幸,大伙儿所有的注意力皆放在即将对斗的两人身上。 此一时际,十位获得双方流派认可的「公断人」已从个人休憩用的雅轩中被请将出来。 「公断人」分占二楼环廊的雅座,雍绍白的身分与地位便无须多说,其余九人在玉行里亦都是名声响亮、德高望重的人物。 至于南天宣氏与帝京流派的阵仗—— 宣老太爷由贴身老仆和八名子弟陪同,设座在一楼堂上的右翼。 帝京流派这边,云溪老人并未出席,而是大弟子袁大成为首,领着两名师弟陆玄华以及韩如放坐在堂上左翼。 接着再来说说今日斗玉会的双方代表。 宣老太爷从族中挑出的人是三房嫡出的六爷,名叫宣世贞,年二十有三,长相甚是清俊,笑起来会露出两边的小虎牙和嘴角小梨涡,顿时斯文俊秀的公子气质一变,变得颇淘气可喜。 适才双方见礼时,苏仰娴已领教到对方两眼弯弯、咧嘴笑开的劲道,让她禁不住也回以浅浅笑颜,但是当她不经意往二楼瞥去,一身雪玉锦袍、头戴无瑕白玉冠的雍绍白立时抓住她的眸光,令她才轻扬的唇角不禁凝了。 而浅笑凝滞的同时,她胸房亦跳得怦怦作响,竟被二楼凭栏而坐的那抹男色惊艳到有些挪不开眼。 他雍大爷衣着颜色偏深沉,玄黑、墨蓝或藏青色的衫袍一大堆,那样的雍家家主给人沉稳淡定、孤高清冷的表相,但他今儿个突然「弃黑从白」、「舍墨就雪」,白晳俊颜被雪玉锦袍一衬,显得眉睫尤甚漆黑,发若流泉。 总的来说就是,雍大爷穿黑衣已够好看,但穿上雪白色衣袍,当真仙气飘飘,俊逸之上再美三分,引得姑娘家……甚至是男子汉们频频翘首仰望,他大爷却一副浑然未觉,不知自个儿到底造了什么孽的模样。 看着就有气! 苏仰娴真的满肚子火,连头上都顶着一片无形火海。 不能怪她恼火,实是一直将自己关在家中的她直到今晨时分才从师哥们那里得知,雍家家主在昨儿个突然为这场斗玉会添红彩,添加的红彩有两个。 一是出自东海卓家的镇宅宝玉治成的成组玉器。 二是谁赢得这场斗玉,他雍大爷就跟谁走,一走还得走上整整三年,任赢家搓圆揉扁。 不管是第一件红彩抑或是第二件,皆令她气到牙痒痒,一颗心绞紧再绞紧,恨不得冲到他面前揪他衣襟,要他把话交代清楚。 被开切成十块的镇宅宝玉,以他独特手法琢碾,渐具神形,她已能看岀他这一件大作的模样,完成后必然震古铄今,气热磅礴,那不仅仅是他呕心沥血之作,与她的缘分亦深不可没。 然,他突如其来将它们拿出来添红彩,要她如何接受! 再来是关于他的第二件红彩,老实说,她已不知该说什么,除了火大,除了急怒攻心,除了想抡拳槌他,真真无语。 三天前他闯进闺房来将她彻底训了一顿,她气到肚饿,大吃一顿填满腹中空虚后,整个人的精气神似完全轮回,当时就下定决心,知道自己必然要赴这场斗玉会。 她任情任性、自怨自艾,累得师父和师哥们为她烦忧,让川叔和川婶也忧心不已,实在太不应该……在那时候,她虽气他蛮横闯进和直言无违的指责,心里却是认同的,感觉自己的脑门被他狠狠浇淋冷水,冷到发颤却也瞬间被点醒。 今晨听闻他把自身拿出来添红彩,师哥们全被她的反应吓着,因为她在震惊之余,眸中泪水乍然满溢,完完全全失去自制,泪泉般的双眸让脸蛋湿了又湿,湿过再湿,非常失控。 阿妞会明白我有多认真…… 总要让你明白了,那样才好…… 你以为我在玩,却不知,我再认真不过…… new第四十三章 他不能这样! 不能为了想要让她明白他的认真,就不管不顾拿自下注去赌。 噢,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逼迫她,要她全力以赴,要她无法不管他, 心悦无比,爱之慕之。 情话从他唇间逸岀,他说他若能不来管她,也就无须如此苦恼,他到底放不下她,如同……如同她也无法对他松手了。 两人的情路走得懵懵懂懂,以为他无意,是自己美好亦无望的单恋,心田里的小花向阳绽开,下一刻又无可救药地垂头丧气,来而往复走着一样的路,以为深入迷阵,用尽恒长岁月也走不出,却到最后才知,他一直伴在身边,忽左忽右,忽远忽近,从不曾弃离。 那一日被他狠狠教训,宁定神识后慢慢寻思,她想到之前的事终于想通许多事,自她家阿爹意外身故,她伤心难过,成天发怔,彷佛三魂少了七魄,他那时就曾闯进,待她的方式很温柔,对她说的话却有些夹枪带棒,好似怕她失了信,不愿再守「代父偿债」的口头之约。 他其实故意激怒她,变着法子要她振作精神。 好个要战就来,不会退却。 这般姿态可比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好上太多,瞧着也顺眼许多。 他那时说的话,她都记起了,一颗心实也被他的激将法大大激扬,不肯认输。 而后又发生芷兰牵扯进来的事,导致她的意志再一次溃败。 师父和师哥们由着她,他却是看不过眼,她……她实在不想不认自己欠教训,但被他毫不留情骂过之后,如醍醐灌顶,强力后劲一波之后还有一波,狠狠将她震醒。 此时,他垂视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神态有些清冷,也有些似笑非笑,她分辨不出,只觉既恼他又喜爱他,想槌他也想抱他,但不管她想些什么,眼下最紧要的是得把这场斗玉会闯过去。 她毅然决然收回眸光,眼观鼻,鼻观心,调息敛神。 宣老太爷果然大手笔,既下帖挑战,规模堪比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连请来的司仪者亦是上届主持「斗玉大会」之人。 咚嗡——咚嗡——咚嗡—— 三声锣响震一楼,吵杂喧嚷渐渐止息,经验老道的司仪在此时开嗓说话,带笑的清亮声音传遍楼上楼下。 按例是要把坐在二楼的十位「公断人」全给介绍一遍。 抢进楼内观战的百姓们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厉害的玉石行家,但仍有一定水准以上的监赏力,对玉市和古玩行的运作亦不陌生,听过的人物便也多了,所以当司仪介绍「公断人」时,每介绍一位楼下围观的众人便跟着响起一阵叫声,伴随热烈鼓掌。 十位「公断人」当中,自然是昙陵源雍家家主得到的叫好和鼓掌声最为响亮。 接下来介绍南天与帝京两边流派出席的人物,得到的掌声亦是不少。 最后便是这场斗玉会的双方主角,宣家六爷对上苏大姑娘,当两人同时立起,对着在场所有人行礼,瞬间堂上又爆出一阵叫好声,鼓掌已然不够,桌子被拍得啪啪山响。 第一局,正式开始。 这一局比的项目,由年岁最长的「公断人」当场发表,比的是雕工。 此际,堂上空出来的地方摆着两张方桌和座椅,苏仰娴与宣世贞各占其一。 苏仰娴的这一边靠近宣老太爷的席位,宣世贞那一边则近袁大成等人,此番安排亦颇有心,由对战的那一方人马就近监看,有问题当可及时提出,谁也别想耍花样造假。 除了供斗玉二人使用的方桌外,他们前面还设着一张大大长条桌,桌上铺红巾亦盖着红巾,只见形状高高低低,却不知是些什么。 司仪者一个眼神使来,守在旁边的两名小仆同时上场,把将红巾揭开。 围观的众人眼前为之一亮,纷纷伸长脖子探看,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司仪者朗声笑道—— 「各位方才都听到了,这局比的是雕工,长桌上大大小小共备有三十颗玉石,以各位好朋友的眼力动儿,尽管着一小段距离,定还是能看出这三十颗玉料皆非寻常货色。」 众人讨论声越来越热烈,虽不能上前细看,也够养眼。 司仪者抬起手臂当空压了压,要群众们稳着些,稍安勿躁,而继面又道—— 「雕工对斗,规则简单明了,就请两位上前来各选出适用的玉料,琢碾的工具和方式就不限制了,以一个时辰为限,最后再由十位『公断人』投玉分输赢。」 一个时辰!有人讶呼。 「啧啧,没有机具为辅,只能靠雕刀磨制,这也太难啊!」 「这是斗雕工,一翻两瞪眼的事,豆豆小#说提供就看谁本领高了!」 气氛被炒得火热,要大伙儿静一静当真不易。 司仪者依旧笑咪咪,宣布最后一项规则。「还有一事,两位斗玉者的作品,皆要以『一』为开头,替自身的作品取名。」 双方开始选玉料,在场众人倒自动安静下来,屏息观看。 当宣世贞摆出君子风度,有意让苏仰娴先选时,苏仰娴浅笑道:「宣六公子来者是客,没有相让我帝京流派之理,且君子比德于玉,你我皆想当个君子,今日且公平竞争,咱们一同选吧。」 「女先生好样儿的!唔唔……」不知谁激切喊了声,立刻被旁的人紧捂嘴巴。 身处二楼的人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是东大街上与「福宝斋」苏家相熟的左邻右舍,之前苏仰娴与宣南琮对斗,围在一旁助阵的人,今日也来了好几个。 也莫怪那些人想出声叫好,雍绍白暗暗抚着左胸,心跳甚快,连他都想给声好。 今日前来应战,她就一身素白孝服,青丝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荡在背上,黑到发亮,没有任何发饰,仅在发侧簪着一朵小白花。 即使朴素至此,即使脸色憔悴之色犹存,那眉眸间的沉郁已去,虽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隔着一段距离相望,他仍可辨出她瞳仁里清光湛湛。 那是她。 生气勃勃的苏大姑娘。 那样的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受挫受伤,可以被恶意所打倒,但绝不怯战,不会龟缩丧志,一辈子认输。 那样的她,才是真正的、他所识得的苏仰娴。 然后当他见她挑好一方手掌大的黄玉回到座位,将他所赠的那一套「九工」刀具摆出来,他面上不显,内心却颇觉愉悦。 这一边,苏仰娴脸肤微烫,她没有选用自家流派惯用的徒手雕具,而是使用雍大少年时期所使的「九工」,她知道他肯定看到了。 其实也没什么的,是她多思,临了竟脸红心跳,就觉得好像……彷佛……当着众人面前摆出他送给她的东西,这东西还是他珍藏多年之物,光想着都口干舌燥。 她转头喝了口店家备上的茶水,这才重新宁定下来,将心神全然贯注在所选的玉料上。 第四十四章 此时宣世贞也已选好玉石开始动手,对方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明明拿在手中的是翡翠硬玉,徒手雕琢的巧劲拿捏得无比精准,很快已见雏型,引起在场群众连声讶呼,连袁大成、陆玄华和韩如放也不得不颔首认可。 反观苏仰娴这边,许是跟某位大爷混久了,不知不觉学起对方「人前从容,人后懒惫」的姿态,就是慢条斯理,慢到实在是……真的慢吞吞啊! 她纤纤玉手把「九工」刀具中,从最粗的那一把用到最精细的那一把、再从最精细那把倒用回到最粗的那一把,正好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作品。 「帝京流派,苏仰娴。」她起身报上师门与姓名,将完成之作放落在乌木托盘上,清声又道:「黄玉。『一苇渡江』。」 作品名一报出,现场议论纷纷,大伙儿的颈子都不知拉长出多少。 随即宣世贞亦朗声报上。「南天流派,宣世贞。翡翠。『一鹭莲生』。」 两件徒手雕琢的玉件并列在托盘上,小仆立时将玉作端上二楼。 楼上十位「公断人」正聚在最宽的雅轩内仔细评比,原是安闲沉静坐回位子上等待的苏娴见宣世贞朝她望来,她报以微笑,他却笑得淘气,低声道—— 「苏姑娘的『一苇渡江』很有意思。」 「宣六公子的『一鹭莲生』十分有意思,亦深含功力。」她从容答道。「适才仅匆匆一瞥,没能详看,但也已感受那玉作传达出来的力度。公子用的是带皮玉雕之法,将那方翡翠沁白的部分雕成一只白鹭,漂亮浓正的部分形成莲花与莲藕,而带皮的颜色偏黄绿,不花功夫除去,却是将其雕成大大的莲叶。」 每每说玉,她总能说得眉飞色舞,一时间忘了压低声量。 结果她这位「女先生」一讲,大伙儿往二楼飞飘的目光都落回她脸上,身为师哥的三位大叔也没想阻她,反正他们家小四儿不论干出什么都是再正确不过的,所以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至于坐得离苏仰娴甚近的宣老太爷则一脸肃穆,沉眉敛目,若非他老人家一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圈椅扶手,还道他坐着入睡了。 苏仰娴继续道:「宣六公子的玉作,一只白鹭立足在生出莲花之处,也可瞧作一只白鹭与莲花连成一景,以花鸟实体来看,那叫『一鹭莲生』,以谐音来看,那是『一路连升』,有升官发财的比喻,但要我看,这玉作送给想多得子嗣的人,亦是上上佳礼。」 「愿闻姑娘高见。」宣世贞两手拱了拱,表情欢快。 「把升官、高升这个『升』字,换成出生的『生』字,『豆豆小#说提供一路连生』不也能当成连连生产之意吗?」她颊面微红,笑了笑。「所以六公子这件玉作,有非常的喻意,很有意思。」 宣世贞谦逊道:「被苏姑娘如此一解,我都觉得自个儿终有丁点可取之处。」 「六公子很厉害的。」苏仰娴诚挚道。 忽然楼上有人提问—— 「宣六公子的『一鹭莲生』既被解说完毕,苏大姑娘要不要把自己的『一苇渡江』也仔细说说?」 苏仰娴心房陡颤,抬眼就见雍绍白已从雅轩返回凭栏而设的雅座,其他九位「公断人」也陆续回到座位,看来对于第一局的斗玉已有结果。 此时被雍家家主随口一提,底下百姓们跟着起哄,就是想听帝京「女先生」浅显易懂又十足详尽的「说玉」,毕竟受益匪浅啊。 但苏仰娴是察觉到了,雍大爷提问的语调实在凉薄得很! 都好像……好像她欠了他,惹得他发脾气似的。 唔,好吧,她确实欠他,「代父偿债」的她还没将债还完,他依然是她的债主无误。可是,他干么发火?该怒发冲冠的是她才对! 瞧她修养多好,都没当场怒气冲冲冲到他面前质问,他倒好,她只不过与人多说几句,聊得颇有些忘我,他就看不惯吗?他……呃,他、他看不惯什么? 莫非……难不成……也许是…… 他不喜欢她与宣六公子相谈甚欢? 噢,是吗?会吗?他、他原来是吃醋了? 心悦无比,爱之慕之。 想着他那些简短有力、直白通透的情语,顿时间心肠软成一片,陷得好生严重,都没办法持续对他发大火了。 她红着脸蛋起身,甚是腼腆地对在场所有人轻轻一揖作礼,半开玩笑道—— 「众位大德且饶过小女子吧,我的那件玉作就算了呀,医者不自医,要我自评,那定然有私心,不把自个儿赞出一朵花来岂能尽兴?总归是全力以赴,无愧于心,就将评论托付给十位『公断人』与在座各位了。」 道完,她屈膝微福,重新落坐,几是臀部才触及椅面,楼上已再度传出声音。 像要应和她所说的,身为「公断人」之一的雍绍白徐声道出对她作品的评论—— 「苏姑娘的『一苇渡江』使的亦是带皮玉雕之法,不同于宣六公子玉作之精细,走的却是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的路数,你挑选的黄玉上端澄透,下方带脏,底端还生出一长片的带皮未除,按理那样扎眼的多余该彻底切开方是正理,苏姑娘却突发奇想,以害为利了——」 名震天下的昙陵源家主金口一出,众人洗耳恭听,目中火热,满面通红,全盯着此时被小仆重新端回楼下的那只乌木托盘。 托盘上盖着四方大红巾,将两件匆促间完成的玉作以及十位「公断人」投玉评比的结果全给掩实,谁胜谁负,犹未知跷。 雍绍白评论不断,「你将底端多余的带皮部分稍加修饰,削出形状,便如达摩足下的一苇。上端最主要的人物部分则以意象工法带过,仅仅着重在达摩老祖的面部表情,表情是细腻无端,但其余地方似泼墨山水,宽大头罩连接着飘荡的宽袍,苏姑娘不仅利用玉石的俏色,让玉石带脏的地方形成袍摆,突显行者修炼之清苦,更借玉石原形作出迎风袍扬之姿……」略顿了顿—— 「哼,行啊,真行,如姑娘这般在雕工上取巧的,雍某还是头一回见识。」 苏仰娴隐隐觉得,才变小的火气又要扬起。 「豆-豆 小 说 提 供。」 她就是取巧了,没谁规定斗玉不能取巧啊,她取巧是她脑子好使,他大爷顶着「公断人」身分偏要当众编派她,先褒后贬,根本刻意打击她的自信心。 暗自咬咬唇,她仍浅浅笑开,落落大方。 「有劳雍家家主监赏,有劳各位『公断人』评定。小女子不才,自知雕工不精,但我帝京流派在琢玉雕刻上人才济济,我实属末流,远远比不上我的三位师哥以及师哥们所收的其他子弟,所以是我个人之缺,而非师门之弱。」 第四十五章 楼上的雍绍白终于收声,瞧也没再瞧底下一眼,迳自靠回雅座品茗。 听过苏仰娴以及雍绍白对两件玉作的评语,其余的「公断人」也无多余意见欲当众论表,司仪者遂出来说道几句,立刻让小仆掀了乌木托盘上的大红巾子。 「哇啊啊——」楼内响起重重叹声和讶呼。 乌木托盘上,「一鹭莲生」的玉作前,置着红、黄、白、青、碧、羊脂、芙蓉、蜜玉、玛瑙共九颗颜色大不相同的浑圆珠玉,「一苇渡江」的玉作前,唯有一颗黑曜玉石。 胜负分晓,高下立见,宣六公子十分得九,苏大姑娘仅得一分。 南天宣氏在雕工上几是压倒性夺胜。 但,当红巾揭开的那一刹那,乍然夺目的是那意象浓厚的「一苇渡江」,完全不在意那细部刻划,行云流水般的线条流动将意态婉婉显现,有风有水,有人有景,那像是「一苇渡江」,亦可瞧成「一枝独秀」或是「一叶知秋」,甚至是「三千弱水唯取一瓢」,千人千解,千人千景,果然取巧得十分了得。 而宣六公子的「一鹭莲生」便值得细细探究,雕工之纯熟令人惊艳。 两件玉作与所得的投玉展现在众人面前,现场自是议论纷纷,各有各的拥护者,各得各的眼缘,一时间吵得热闹非凡。 输了第一局,苏仰娴并无意外,比的到底是雕工,只是这样的投玉结果,任她外表装得再淡定,胸房内那颗鲜红火热、激跳不已的心已将胸骨撞得发疼。 须知「公断人」投玉给分,为表负责,手中所持的珠玉各有其代表颜色,且是在斗玉正式开始前便抽签决定好,并由司仪当场公布。 她的「一苇渡江」前,那颗黑曜玉是昙陵源雍家家主今日手持的珠玉。 就在刚刚,雍大爷在众目睽睽下把她先褒后贬了一顿,但结果却是将珠玉投给她,完全不怕旁人眼光,明明……明明宣世贞的雕工强她不知多少倍,他仍这么明目张胆又理所当然。 苏仰娴脑中自然而然浮出二字二——护短。 尽管单凭他这一分绝无可能逆转输赢结果,但态度已表明得很清楚。 宣老太爷一开始反其道而行特意请他担任「公断人」,本是赌他爱惜羽毛、注重家门流派的声誉,可防他偏心护短,他大爷倒好,光明正大偏心给众人看。 南天宣氏既已拿下第一局,宣老太爷对于那颗「放错边」的黑曜珠玉便也未追究其因,彷佛视若无睹。 只是苏仰娴离老人家的座席甚近,总觉对方敛目时状若沉吟,抬眼就如宝剑出匣,她不经意与老人家对上眼,被瞧着背脊微凉,脸蛋却更红,心想,老人家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和雍绍白。 调头望向师哥们,发现三位师哥正低声议论,深思的目光时不时投向二楼。 许多人都在看雍大爷,他大爷谁也不看,喝他的茶吃他的果子,举止优雅从容。 好! 他都敢当众护她,她自当坦然受着,抬头挺胸,方能不负知己。 「苏姑娘承让了,」此时宣世贞又来与她搭话,朝她拱手,豆豆小#说提供小虎牙与小梨涡齐现,闪得人不由得要回赠他一抹笑颜。 「六公子雕工很好,但第二局,我想我很快就能赢回来。」她温声道。 宣世贞一怔,似未料到她都惨败如斯了,竟还如此信誓旦旦兼信心满满。 「呃……苏姑娘好气性,当真越斗越勇啊。」咧嘴再笑。 苏仰娴眸光微湛,喉头略紧,不是因为宣世贞脸上那一抹牲畜无害的俊笑,而是觉到,在二楼自在地喝茶吃果子的雍绍白似朝她这里瞥了来。 当她眼巴巴望过去时,他脸便撇开。 雍大爷这脾性,又傲又骄的,但……噢,她怎么就觉得他发醋的样子好可爱! 她不能把他输掉啊,她得赢,必须赢。 「六公子说得太对,眼光颇好,我就是个越斗越勇的,你也得全力以赴才好。」她深吸一口气,唇上带笑,眉眸凛凛。 「……是。自当如此。」宣世贞怀着疑惑慢慢回身坐正。 他歪歪头,想不太明白,忽瞥见自家老太爷扫来的锐利目光,心头骤跳,连忙收敛表情。 对于第一局斗雕工的结果,双方既然无异议,司仪者在让人重新布置好场地后,便亲自过来询问今日斗玉会的两位主角—— 「不知两位需不需要歇息片刻再继续?」 宣世贞答道:「且看苏姑娘的意思,在下皆可配合。」 苏仰娴回:「若无记错,今儿个第二局比的是眼力对吗?」 「正是。」司仪者明确颔首。 苏仰娴一笑。「那就接着来吧,一会儿我就能歇息,不用现在停下来。」 这下子不仅宣世贞一人疑惑,司仪者也脸不解:「……一会儿?就歇息?」 苏仰娴很认真点头。「是啊,一会儿就好,很快的。」 【第十四章 莲心不在佛道】 第二局,斗眼力。 第一局摆设的大长桌已撤下,改成两张大方桌,一样以红巾罩住桌上满满的物件。 这一次在两名斗玉者中间还设下一座巨大的山水折屏,就是说,在场众人可以清楚看到斗玉者,斗玉的两人却看不到对方。 题目由司仪者当场公布,斗的是伪玉、古玉以及真品的辨识。 两张方桌上的红巾同时揭掉,大伙儿又是一阵漫过一阵的讶呼和惊叹,两张大方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玉器,对斗的两人以抽签方式选出自己的那一桌,时间设定为半个时辰,就看谁有本事,能将满满一桌五十件的玉器辨清底细。 第二局所有的真玉、伪玉和仿古玉皆是十名「公断人」所备,在玉行里浸润多年亦都晓得,要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将五十件玩意儿辨个清楚明白,根本不能够,但……呃……这位在帝京被称为「女先生」的苏家姑娘是怎地回事? 三楼环廊上的人们惊讶到险些掉下巴,因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走到抽中的那一张方桌前,只见她伸手取玉,又摸又搓,又闻又看,清亮眸子一会瞪圆,一会细眯,一会儿还发直,手起手落间已将玉件分出三堆,并将写着「真」、「伪」、「仿古」的三张牌子分别摆上,然后…… 然后就大功告成了。 前后花不到一刻钟,她就把五十件玉器全部分辨完毕,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折屏另一边的宣世贞才辨出三件,且还不知辨得正确不正确。 众人因她动作之迅捷禁不住惊呼连出,被守在一旁的小仆们制止后,尽管一时噤了声,忍没多久还是窃窃私语起来。 这对于宣世贞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磨练,一是得对付满桌的真伪玉器,二是所有人都清楚见识到他的对手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而且像是十分惊艳,佩服之至,唯他无法得知,这令他心神更难稳下。 然后,围观群众里终于有人喃喃问出—— 「苏大姑娘她……她这是在干么呀?」 某人也喃喃答道:「唔……嗯……从孝服里掏岀成叠的金纸,瞧着是在折纸元宝呢。」 第四十六章 另一个某人亦喃喃道:「苏大爹刚走不久,闺女儿闲来无事多准备些纸元宝烧给他老人家,那也挺好……好啊……」 说话的三人立刻遭小仆嘘声要他们安静,但话已传进宣世贞耳中。 闲来无事…… 闲来无事? 此时此际,怎可能会闲来无事! 狂胜了斗玉第一局的宣世贞原本斗志高昂,此刻却惊疑不定,他额冒热汗,两只掌心亦生出汗来,险些拿不稳手中玉件。 他这时才明白,苏仰娴说的「一会儿就好」、「很快的」,原来是真的,没在跟他开玩笑。 第二局,南天流派的宣世贞费时半个时辰,统共分辨了二十三件玉器,其中仅一件有误,余下皆正解,在年轻一辈的治玉者中有这般能耐,已十分了得。 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帝京流派的苏大姑娘费时不到一刻,将满桌玉器分辨个彻底,竟无一件出错,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给满分无法对满场的群众交代。 第二局结果,苏仰娴十颗珠玉入袋,大获胜。 师哥们冲着她边笑边翘高大拇指,完全没想装谦逊,明摆着就是「自家闺女」替自个儿长脸了,此时不显摆更待何时。 她挠挠脸蛋对着师哥们微微呶嘴,眸光不自觉往二楼挪去。 本以为雍绍白不是喝茶就是吃果子,却是与他四目相接地对看上了。 他的眼睛像在笑,有点弯弯的又不是很明显,眉尾轻扬,瞧着似乎颇愉快又没有太张扬,嘴角翘翘的,有点似笑非笑……欸,不了,管他笑不笑,她对他笑总可以吧? 于是她腼腆笑开,不知自个儿的颊面正染开两团漂亮嫣红,令人望之心痒难耐,几乎垂涎三尺。 目前对斗的结果是一比一。 平手。 第三局于是成为最后定输赢的一局,格外让人期待。 司仪者再次吩咐底下人重新布置场地,仆役们一拥而上,忙而不乱,手脚俐落地撤走第二局之物,搬来一座被红巾完全覆盖的大玩意儿。 尽管尚未揭晓题目为何,但看到那搬进场子的东西约莫有三岁娃儿那么高,肯定是件难得一见的大作,楼内的气氛再次热起,窃窃私语声不断。 「不知两位是否要稍作休息再继续?」 当司仪者又来询问一样的话,苏仰娴微微一笑,道:「且看宣六公子的意思,我皆可配合。」 司仪者于是看向一旁犹拭汪拭个没停的宣世贞。「宣六公子若有需要可喊暂停,到二楼雅轩稍歇片刻,无妨的。」 姑娘家都没想歇息了,他一个大男人当能败了气势! 宣世贞暗自咬咬牙,略用力摇头:「不用,在下可以。完全没问题。」 苏仰娴笑道:「那太好了,我都觉这一场斗玉拖得有些久,若累得大伙儿打起瞌睡可就不美了。」 宣世贞额角陡地抽跳。 望着苏仰娴清秀的瓜子脸,还有那身素到尽显单薄的白衣孝服,宣世贞忽觉对姑娘家的怜惜情怀消逝得好快,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啊! 他察觉到种近乎杀戮的气息,从苏仰娴咧嘴带笑的脸上薄发而出,明明那笑颜真诚可亲,但精神抖擞的眉眸就是让人不敢直视,模糊间有个感觉爬满他全身皮肤,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姑娘就要大开杀戒。 她先礼后兵,终于等到这最后一击,他是被完全锁定的目标,既已诱他这个敌者入瓮了,等着他的就是万箭齐发。 宣世贞瞬间悚然,头皮发麻豆豆小#说提供。 他缓缓举起一手,苍白着脸深吸一口气,沙哑道:「对不住了,请、请等等,在下得解手,还请……请苏姑娘海涵。」 因宣世贞不得不离席之因,斗玉会暂歇两刻钟。 一歇将下来,今儿个前来观斗的百姓们便跟苏仰娴说聊起来,这「风海云鹤楼」虽是南天宣氏租下的场子,此际却如在东大街上,街头巷尾的好邻居、好朋友聚一块儿闲话家常一般。 苏仰娴觉得自在了,第一局的「取巧」到第二局的「快很准」,从一开始想抡拳槌雍大爷到此时想对他笑,心境转换,让她心头更笃定,这是她的场子,既顶着「女先生」的称号,就请今日聚在楼内,以及围在楼外的大伙儿都来听听她说话,听她说玉。 第三局,斗的正是「说玉」。 对斗的规则很简单,由「公断人」选出一件玉作,双方就同样一块玉作来解说,两人轮流,直到对方无话可说,而自己尚有细节可讲,便是赢。 之前宣南琮就是因「说玉」斗不过苏仰娴,且作茧自缚,才会败得那样惨。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宣世贞对于宣南琮之所以惨败的原因,老早查得清清楚楚,将那教训看在眼里,铭记在心。 宣南琮身为嫡长孙,治玉颇有些天赋,自小就是老太爷眼中的宝贝疙瘩,但败就败在他行事嚣张,荒唐到教人发指,终将老太爷对他最后的那一点耐心消磨殆尽。 因此,他宣世贞绝不会重蹈宣南琮的覆辙! 他自律亲和,他勤学不倦,他韬光养晦,他终于等到机会,他要毕其功于一役,要在老太爷和众人面前展露他的才华,他、他…… 为什么此刻会说不出话来? 红巾是在一个时辰前揭开的,第三局的对斗没有时间限制,所以他与苏仰娴已在众目睽睽下轮流说玉,斗过整整一个时辰了。 题目是一座玉山子摆设,既是玉山子,尺寸自然不小,乍然一见以为玉料是孤山青玉,结果竟是翡翠。 翡翠玉山子形成一座大山之势,有蜿蜒而上的山路,有枝干苍劲的松柏,有造出凹影的岩洞,有嶙峋凸出的山石,到达顶端更有一座精致小亭,亭内有一尊观音坐镇,但并非仅有这一尊,治玉者以圆雕、镂空、浮雕、透雕等无数手法,在玉山子上雕出三十三尊姿态各不相同的观音。 南天宣氏在翡翠玉石上的钻研较其他流派更深入,宣世贞在这一个时辰中已将自己对这方翡翠玉山子所知的东西尽数道完。 他喉头紧涩,胸中如焚,真的、真的已经倾尽二十多年来的所知所学。 此时轮流交攻已到第几回合?已过百回了吧?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在第三局斗玉开始前,他们抽过签,他抽到先攻。 所以,如果先攻的他再无东西可说,而后攻的对方能继续下去的话,那他就是输了。 他会输。 他要输了。 讷讷不能成语的他望见苏仰娴对他温和一笑,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慢条斯理,她朝他盈盈一福,轻声道:「且交给我吧。承让了。」 宣世贞不想把场子交出去也不可能了,他杵在翡翠玉山子前沉默太久,若非瞧在宣老太爷以及十位「公断人」的面子上,等得不耐烦的群众肯定早就嘘声连连,将他宣六公子嘘下台去自省其身。 第四十七章 后攻的苏但娴一接场,话还没说,也不知接下来所说的能不能得到「公断人」认同,但一见她仅差这临门一脚,不少人已大声叫好。 出声叫好的人们再次被要求噤声,楼内再次静下。 苏仰绕着翡翠玉山子缓缓走了一圈,眸光专注,上下梭巡,最后面向玉山子顶端小亭里的观音止了步,清清喉咙道—— 「关于这件翡翠摆饰,不管是玉料出处、形成、所用的治玉手法,甚至每个细部图纹中可能包含的意思,在与宣六公子轮流说玉过后,想必现下的各位已知道许多。有道是,道理越论越明,玉也是一样的,越说越能明白,不管是身为听众的各位,抑或是我这个『说玉人』,说了它,便也更加看清楚它。」 略顿,她清浅扬唇,「只是更加看清楚它之后,又定然会有其他的疑惑浮现,然后我想了好一会儿,像有些想通了。」 她指着那些以浮雕和镂空并用的手法雕出的观音,清徐嗓音若溪水潺潺流过众人耳际。 「这上头雕有三十三尊观音,或坐或立,或行或倚,观音姿态皆不同,但近近来看,会发觉三十三尊都是同样一张脸蛋,眉眸间的神韵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与佛家所说的,观世音菩萨『三十三法身相』是如此不同,但这当中最值得品味、最有意思的还是小亭里的这一尊。」 四周好安静,只有姑娘家好听的声音缓缓流淌。 没有人留意到,自始至终一直是靠着椅背、坐得豆豆小.说提供四平八稳观斗的宣老太爷似受到她话中的什么所吸引,上半身竟向前倾去,这是一个「想要细听对方说话」、「期待对方将要说出的话」的姿势,完全是下意识的举措,当事人却未觉。 苏仰娴又道:「三十三尊观音,唯有小亭里的观音手中持物,若然是咱们一般瞧见的观音雕刻或绘图,多是手持甘露净瓶或杨柳技,这一尊却是右掌生莲,左手手指向着心间……」咬咬唇,着迷般望着。「唔,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呢……」 「是何意思?」楼下响起一问,语调略凌厉。 「你觉何意?」楼上同时提问,语气有丝紧绷。 不仅苏仰娴心头一跳,大伙儿全被惊着,毕竟满楼沉静中突然扬声,还同时问出,众人都不知两眼该先看搂下是谁发问,还是该去看楼上问话的是哪位。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吓一跳。 楼下那苍老却有力的问话是出自宣老太爷。 楼上那清雅悦耳的声音是出自雍绍白口中,且提问之时,他人凭栏而立,已非一派悠然般闲坐品茗。 苏仰娴香腮一子变得更红,被楼上、楼下的两位治玉大家同时提问,内心既觉兴奋欢快,亦带点儿羞赧。 尤其是宣家老太爷,从她今儿个踏进「风海云鹤楼」斗玉斗到现下,他老人家在一旁总沉眉冷眼紧盯着她,直到此时才来与她交谈,让她这小晚辈兼同行小后辈颇有些受宠若惊之喜。 她望望楼上的雍绍白,再看看楼下的宣老太爷,实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啊,最后决定将眸光锁定在老人家身上,抿抿唇道—— 「晚辈是觉得,这小亭里的观音居在正央,若由上往下俯看,将这座翡翠玉山子画个十字,小亭恰落在两线交差之点,它落在中央,亦位在最高点,说明确些,实是整座翡翠玉摆饰的玉魄所在,然后……」 「然后如何?」一向严肃冷峻的宣老太爷竟有些捺不住性子似的,这令在一旁服侍多年的老仆不禁露出微讶表情。 苏仰娴微微笑,轻挠晕红的脸蛋。 「唔,然后……然后隐隐就有种感觉,觉得这座玉山子虽雕琢出三十三尊观音像,传扬的却非佛法,而是一种念想,一想情愫,我想治玉者定然是一名男子,他心中开着花,是很美很美的情花,那姑娘走进他心田里,化成一粒很厉害很美好的种子,让男子心悦无比,爱之慕之……」她突然顿住。 噢,天啊天啊,她当着众人的面都说出什么啦? 她这是把雍大爷那日对她的表白都说出口了呀。 她本能地扬睫看向楼上,发现长身而立、美若良玉的雍绍白果然挑高一道俊眉,长目微眯紧盯住她,嘴角还淡淡翘起,似乎让她逗得挺乐。 好吧。 还能取悦到他,也算功德一件。 她调回视线,暗暗调息,强忍住想要伸手捂脸的冲动,对着宣老太爷屈膝一福。「恕晚辈妄言,是一时说玉说得有些得意忘形了,还请老太爷包涵。」 「继续说。」老人家语调平板,声音却带虽哑。 「啊?呃……是,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 苏仰娴再一次呼吸吐纳,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翡翠玉摆饰上—— 「……这位男子将心仪女子的面化成这三十三尊的观音容貌,玉山子上的小亭既是玉魄所在,里边的这尊观音便是重中之重的部分,观音右掌生莲,左手在心,依所谓的男左女右,这尊观音属于女相,咱们就从右边取字,那便是『生莲』,左边是『在心』,『生莲在心』、『莲生于心』,『莲』与『心』,晚辈觉得……这座玉件不求佛道,而求莲心。」 她话音甫落,宣老太爷蓦地起身,一旁老仆与子弟们见状,连忙去扶,老人家身板却是直挺挺,劲如奇松。 苏仰娴有些发怵,不清楚自己说错什么,宣老太爷望她的目光好生诡异,像要穿透她去看见某一道影,一道虚空中缥缈至极的身影。 袁大成等人亦嗅出诡谲气味儿,身为师哥的三人立即离席去到苏仰娴身边。 袁大成先发制,对着众人呵呵笑道:「第三局斗的是『说玉』,这座翠玉摆件可是由我家师妹说个彻底了,适才所说的,楼上几位『公断人』可有不同意见?当然,若宣老太爷有异议的话,亦可继续再战。」 意思很清楚了,就是——若敢如此这般不要脸,硬是如此这般不肯认输,那要战就来,帝京流派奉陪到底! 袁大成继而再道:「倘若各位皆无异议,那这场斗玉会谁胜谁负,结果便已分晓。」 一旁有些愣怔的司仪者忽被袁大成一双利目扫中,心头猛然一悸。 待回过神,司仪者赶紧接下场子,将拳头抵在唇边轻两声,接着扬高声量道:「是啊众位,若『公断人』无任何异议,那胜负已然分晓,咱们今儿个这场高潮迭起、险象环生、耐人寻味又柳暗花明的斗玉会赢家是……」 突然—— 「苏姑娘,是你赢了。」宣老太爷天外飞来一笔,苍劲嗓声抢了司仪者的话。 楼内先是一静,下一瞬,哗然暴开—— 「宣家老太爷亲口认输?哇啊啊!老人家亲口认输啊!」 「没错没错,咱听得真真的,南天宣氏挑战咱们在地的帝京流派,咱们是赢了呀!」 第四十八章 「苏大姑娘当真吊足大伙儿的胃口了,先输一场,再连赢两场,三战两胜的好局啊,咱都要怀疑,第一场她是故意输的吧?」 「苏姑娘,苏大姑娘,咱挺你,咱们全家都挺你!」 苏仰娴禁不住笑开,朝支持的群众福身作礼。 她也对宣老太爷郑重行礼,继而再与跟她斗玉斗了大半天的宣世贞相互行礼。 君子比德于玉,这是君子之争,君子之德,君子之仪。 又突然—— 「苏姑娘。」宣老太爷出声再唤。 苏仰娴自是以晚辈礼自居,躬身微笑相应。「不知老太爷有何吩咐?」 老人家缓声道:「老夫欲替咱们南天宣氏的子弟向姑娘求亲。」 轰隆!轰隆隆—— 轰隆隆隆隆隆—— 等等,这位……这位老人家到底说了什么? 那张干瘪的紫唇究竟都吐出什么话来? 众人瞬间惊吓到极点,司仪者还惊到倒坐在地,宣老太爷仍一脸淡定,慢悠悠再道—— 「只要苏姑娘愿意允婚,老夫跟你保证,绝对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咱族中从上到下的子弟任由姑娘挑选,要谁都不成问题,待你嫁进我族门中,老夫便把南天宣氏的家主一位正式传给你,你就是我宣氏的新主,就不知苏大姑娘意下如何?」 「老太爷……」苏仰娴张张嘴,掀了掀唇,惊到都不晓得怎么说话,与方才侃侃而谈、越谈越兴奋的模样真真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再一次凭本能反应,抬头仰望凭栏而立的某位大爷,却发现人已不在原处。 没找到心里的那个人,她脸色微微发白,眸光羞急飞掠。 终于终于,她寻到那人了,原来雍绍白已然下楼,此时就不远不近地立在门边的楼梯口处。 他目光紧锁着她,就如同她紧紧望着他。 她想走去他身边,岂知一脚抬起还不及地,身边的二师哥陆玄华一臂横挡过来,另一手拍拍她的脑袋瓜,笑道—— 「小四要上哪儿去?宣老太爷当众替族中子弟求亲,这事咱们得好好跟人家谈啊,没谈,哪儿都不好去,那是要失了礼数的。」 「二师哥,我、我要去找……」嗓音听着像是要哭了。 袁大成接着发话。「找谁都好都得等等。」 「大师哥,我——」 「大师哥说的话你不听了吗?」 「不是的,可是……」 「不是就好。」毕竟是帝京流派掌事的大弟子,一出口就是不容忽视的分量,「镇压」小师妹之后,袁大成朝开求亲的宣老太爷拱拱手,笑得双层下巴晃动,诚恳道—— 「老太爷求的这事,还得另寻安静地方好好来谈,我家小师妹刚痛失至亲,咱们几个师哥更得尽心照看她,关于师妹的婚姻大事,定然不能儿戏,老太爷此际提出的条件,还得白纸黑字写清楚了再押,那才有保障啊。」 「大师哥——」苏仰娴急得跺脚。 她再次扬眸去看,原立在门边楼梯口的那道豆-豆小说提供清俊身影竟是一个拂袖旋身,大步踏岀「风海云鹤楼」的大门。 忍不住,她眸眶湿了,两行泪水便流将下来。 那男人定然恼火了,他应该在等她飞奔过去,但她没有。 所以他干脆不等了,干脆调头就走,干脆不要她了。 「大师哥、二师哥,咱们何必这样?」韩如放这个「三爹」到底心软,真真没办法见到小四儿变成泪人。 苏仰娴突然蛮力一起,奋力推开陆玄华的臂膀,再把袁大成伸来要拉她的胖手给挥开、跳出三大步外,哽咽轻嚷—— 「师哥……我、我要去追他,我……我这辈子也只能追着他了,你们放小四儿去吧!」 撂下话,她车转回身,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撩起裙摆就往外头猛冲。 帝京流派的三位师哥望着小师妹奔离的身影,异口同声叹气。 「是啊,咱们何必这样?」陆玄华叹气摇头。「不就是想留住她,多刁难、刁难那个姓雍的小子,要他别以为咱们家小四儿是能轻易慢待的,他要摆什么谱,咱们小四儿还能摆更大的谱,岂料……」摇头啊摇头,颇有功亏一篑的感叹。 总归啊总归,女生向外,无话可说。 正所谓吾家有女初长成,他们家的「女儿」长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了,他们这三个「老子」是管不上啰。 然而,望着「闺女儿」飞奔而去的身影,身为「三爹」的韩如放倒是浅浅扬笑,温净的眼尾带出几道笑纹,眼底甚至有泪光闪动。 至于该如何回应宣老太爷嘛……嘿嘿,这事自然就交给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大爹」袁大成来搞定了。 就见袁大成搓着双手,叹了两声。 他对宣老太爷拱手再拱手,弯腰再弯腰,诚挚之情堪比日月,昭如玉雪—— 「老太爷啊老太爷,真真对不住了,咱家小师妹原来已心有所属,想来,这一切皆是江北昙陵源雍家的密谋啊,暗地里将师妹拐了去,咱们几个尽管长兄如父,也是挡不住雍家家主的狠劲儿啊!」 所以,一切的错都是别人的错。 帝京流派永远不会有错。 【第十五章 只余温暖甘甜】 苏仰娴撩裙冲出去时,仅来得及望见雍家马车的车尾巴。 策马跟在马车边的元叔频频回首看,见她终于挤出「风海云鹤楼」,元叔表情一松,从马背上略弯身、透过车窗知会里边的人,且似乎说了很多。 但,马车并未停下。 于是隔着一段距离,元叔冲着她又招手又挤眉弄眼,嘴巴的动作动得好大,像对她无声大嚷—— 快跟来!拜托! 要啊,她很想跟上啊,但要她跟上,马车却停也不肯停,看来……坐在车厢内的某位大爷当真气得不轻。 「小姐甭怕,虽比不上人家车美马壮,咱们自家也是有小马车的。」川叔把马车赶了过来。今早他不仅送自家小姐过来,还把老伴也一块儿载来,小姐跟南天宣家的人斗玉,这般盛事夫妻俩岂能错过! 看小姐大杀四方,把对方斗到哑口无言、热汗直流,内心正大呼痛快之际,全没料到宣家老太爷竟当场提亲! 「小姐,快上来啊!」川婶撩开车帘子,拉了苏仰娴一把。 马车一动,川婶忍不住开骂。「那宣老太爷脑子使得好快,见斗玉斗输咱们,那把什么……什么家传的琢玉刀是拿不回去了,竟立刻想娶小姐过门,亏他想得出!老不修,太不要脸了!」 前头赶车的川叔连忙岀声订正。「不是老人家要娶,人家是替自个儿儿孙们提亲,还要把南天流派的家主位子传给小姐呢,唔,是说这位宣老太爷好生奇怪,真让人毛骨悚然啊!」 川婶皱眉再骂。「当家主哪里好啊?谁知道他南天流派是个什么坑?随随便便就想推人跳坑,有他这样坑人的吗?莫名其妙闹这一场,害小姐被人冷落,瞧,还都成啥样子,竟还得追在人家屁股后头跑?」 第四十九章 说到这个,川叔就有意见了。「咱瞧雍家大爷挺好啊,之前小姐唔……就那样,成天懒得理谁,他不也追来家里,这会儿换小姐追过去,公平啊。」 「提什么公平?当大爷的就该多让让姑娘家,雍家大爷也真是,调头就走,脸色坏成那样,就不能等等吗?」 川叔禁不住又回了几句,川婶仍然念不停,那些话苏仰娴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心思多想,只觉马车轮子碌碌滚动,把她一颗心颠得直颤。 约莫过了两刻钟,自家小马车终于赶到西大街雍家别业前。 苏仰娴跳下马车后立时吩咐川叔川婶先回东大街,用不着等她,揉揉额角,还想着交代其他事项时,双青忽从里边冲出来,见到她都要哭了。 「姑娘,苏姑娘,苏大姑娘,咱的姑奶奶,您终于来了呀!」 结果就是一团混乱,她不由分说就被拉进雍家别业,再直接送往含蕴楼。 双青退得好快。 把她递送到目的地之后,她甫回眸,那少年都不知跑哪里去,令她在含蕴楼外的造景小池边傻站了好一阵子。 脚步突然踌躇了,此际心跳得好快,热气从肤孔渗出,实是近君情怯。 但想想他为她所做的,她怎能不主动走向他?怎能不去到他的身边? 深深呼吸吐纳,鼓起勇气,她踏进含蕴楼内,就见那一道在她心田落地生根的清俊身影,背对着她立在那土抉已雕琢岀形体的镇宅玉石前。 雍绍白是听岀她的脚步声了,但他没有转身,紧绷的肩背因她的到来而些微放松。 他适才在「风海云鹤楼」二话不说、拂袖便走,真走掉了又觉后悔,宣老太爷当众替族中子弟向她提亲,他就该不管不顾当众抢姑娘才是! 他是蠢蛋才走,若她不追来,他八成会气到呕血,他不好受,也绝不让那姑娘好受,他定然要把她、把她…… 要把姑娘家怎样,他不及想清楚,因为姑娘家柔软的身子突然贴上他的背,她跑了来,从他身后将他抱住,整个人贴紧他。 「雍绍白,我斗玉斗赢了,你、你雍大爷再怎么大爷,都是我的了,是要跟着我的。」她一条细臂搂他的腰,小手在他腹脐上,另一条手臂抱得略高,柔荑压在他的左胸。 雍绍白深觉她就是故意的,想探探他的心跳瞬间能冲跳到多快。 他抓下她的手,转身面对她,见她瓜子脸红扑扑,眸光若涨,心头火顿时小了些,却还是恶狠狠道—— 「别忘记,你也是我的,也是要跟着我的。即便哪天镇宅玉石雕琢完成,我的伤指仍迟迟没有大好的话,你就必须一直来还这个债,而我的手指好没好,不是你说了算,是我,我说没好就是没,你别想……唔……嗯……」要姑娘家别想怎样,他也不及说清,因为张着水汪汪大眼睛直望着他不放的姑娘突然「恶向胆边生」,踮起脚尖、揽下他的颈,重重吻住他的嘴。 雍绍白略吃惊般哼哼两声,立刻反击。 他一掌压着她的后脑杓,一袖缠紧她的素腰,仗着肩宽胸厚、人高力足,硬将她箍抱得足尖微微离地。 苏仰娴是下定决心了,就是要很「生猛」地亲吻这个男人,想让他明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认真,她待他一样好认真、好认真。 于是唇舌缠绵,乱到毫无章法,她攀紧他的宽肩和硬颈,嗅食他的气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掉泪,是他的大掌改而摩挲她的湿颊,如以往那样一次次为她拭去满面湿意,她才意会到。 「为何哭?」雍绍白仍有气,忍不住曲起两指轻夹她泛红的鼻头一记。「是你先扑上来撒野的。」 她摇摇头,握住他的手,忍住哽咽道:「我好怕……怕把你输掉……」 他表情先是愣了愣,嘴角微乎其微一扬。「还知道害怕,很好。」 苏仰娴又道:「你那天来家里找我,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明白了。你、你骂我骂得很对,我就是被师父和师哥们宠娇了,但雍大爷你……你也很欠骂。」 「嗯?」雍绍白美目细眯,抱着她的同时,一手又探到她背后握住她的长发,这姿态充满占有欲,绝不让她逃。 不把话讲清楚,别想跑。 但不打紧,苏仰娴今儿个追进含蕴楼内豆-豆小说提供,就是来把话撂个清楚明白的。 她一指轻戳他左胸,开骂了—— 「你说你再认真不过,还说要让我明白,结果你毫无预警把自己拿出去当红彩,还要把手中这一套大作给出去,你怎么可以这样?如果如果今日斗玉的结果是我输了,你要我怎么办?雍绍白,若我输,把你输给别人,把对我俩而言别具深意的镇宅玉石输掉,我一定会哭死,一定会,你信不信?」轻戳男人胸膛的手抡成粉拳,槌了他两记。 雍绍白被槌得心情变舒坦,火气快要灭光光。 他的唇落在她额面上、语气嘶哑。「我就是要你去抢去争、去斗去夺,我就是要你为了我不得不那么做,你若把我输掉,我想……在把你自个儿哭死之前,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夺回去。」略顿,嗓音更幽柔,「我就是要你心心念念,永远放不开我。」 苏仰娴听得心中发痛,和泪轻嚷。「你干什么这样?」 他稍稍将她推开,要她看清楚他。 「阿妞,我就是这样。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他大爷完全就是一副「货既送出、概不退换」兼「死猪不怕滚水烫」的姿态。 「我要、我要啊!」苏仰娴边哭边扑抱他,泪颜紧抵着他的颈窝。「雍绍白,我要你,我对你亦是无比心悦,爱之慕之……我是很喜爱、很喜爱你的啊……」 直到此时此际,雍绍白心头那把火气终于「滋——」一声被完全浇熄。 他不气了,漂亮嘴角翘起,眉淡淡飞挑,甚是得意。 「我自是知道阿妞是极喜爱我的,要不,岂会拿自己去赌?」 瞧瞧,给了他大爷三分颜色,他就开染坊了。 苏伈娴悄悄咧嘴一笑,觉得一颗心既泛着疼,也甘甜得很,心疼是因为他的情意,那些情,总掩藏在许多事情背后,当她追随着他一路来到现在,才深深明白,他一直照看着她,在她最痛苦难过之际,是他放下身段来到她身边,为她做那么多。 他让她想变得更好。 她想追上他,与他并肩齐行。 闭起眸,交颈相依偎,两人都静静品味着这一番两心相属的甜蜜滋味,苏仰娴却是记起什么,忽地抬起头,神情迷惑。 「那个……那个宣老太爷的提亲……他为何要那样?是不是跟那一座翡翠玉摆饰有关?说玉说到最后,你与宣老太爷都不太对劲儿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第五十章 情投意合,情心火热,雍绍白原本都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此时一听,牙关发紧,英俊面庞不禁有些扭曲。 「你所说,那小亭里的观音右掌生莲,左手指心,生莲在心,莲生于心,你还说,那座雕满三十三尊观音的摆饰不求佛道,只求莲心。」他抿抿唇,目光深邃。「莲心二字,正是先祖母的名讳。」 苏仰娴闻言惊呼了声,脑中电光石火一闪。 「……我明白了。」她语调似叹。「我知道那座翡翠玉摆饰是出自哪位治玉者之手了,那三十三尊观音的模样啊……」 雍绍白道:「第三局『说玉』需用上的玉件我事先并未过问,其他『公断人』看过之后亦都认可,却未料到是出自宣老太爷之手。」 「那他是将心田里的那一朵花化成观音的面容,不求佛道,只求莲心。」苏仰娴忽觉喉头有些发堵。「那个在他心里的人儿,无关岁月流逝,不干世事变迁,依然是如山一般葱茏,水一般澄澈。」 他听着心头亦是一动,蓦地腰身又被她搂紧,搂得好紧。 她低声道:「雍绍白,你是我心田里的那一朵花,今生我是求到你了,我好欢喜、好欢喜……」终是不会像宣老太爷那般,为着年少岁月里开出的那一朵莲,因求之不能得,一生怅惘。 雍绍白与她心意相通,自是明白她的欢喜为何。 他不仅仅心头悸动,浑身更是颤麻不已,颤到脑壳儿都发麻了。 倏地,他探臂将她重重扣进怀里,狠到几乎想把她捺进自己的血肉中。 无比心悦,爱之慕之啊…… 两情相悦的一双人得以走进彼此怀里,许一个长相守,何其幸运! 他长目微烫,低头去寻她的唇,温柔缠绵着。 抵着她软嫩小嘴,他呢喃如歌—— 「能被阿妞求得,我亦好生欢喜……生欢喜……」 一个月后。 一小队送嫁队伍走出帝京城门约莫一里路,之前走在城里大街上,吹得热热闹闹的唢呐突然就不吹了,反正热闹是做给别人瞧的,此时官道上越走人越少,使劲儿张扬只是累了自己,总归还得赶路,保持体力才是正道。 想想,这新娘子也是可怜,娘家在京里也是有头有脸的,怎么出嫁时,身边除了一个小鬟跟着,娘家那边连个亲人也没跟来护送? 要不然,相送个十几二十里也算诚意,但是啊但是,真真没有,除那小丫鬟外,就是他们这一小队拿银子办事的送亲团了。 结果送亲队伍走到城郊十里外的长亭时,竟被一队人马给拦将下来。 在这秋末冬初的冷天里,建在丘陵线上的小小长亭有人相候。 送亲团的人纳闷不已,本以为遇劫匪了,瞧着又不像,倒是小红轿里的新嫁娘在听到动静后掀帘一看,沉吟不过几息便落了轿,笔直朝长亭步去。 亭内,苏仰娴茕茕独立,丽眸瞬也不瞬直盯着朝她走来、一身嫁衣的明芷兰。 在历经了丧父之痛、挚友之叛,以及与南天宣氏的斗玉,心境经过了几番起伏淬炼的苏仰娴终于逮住这个机会,在明芷兰即将出嫁之际与她说上一会儿话。 只是当明芷兰踏进长亭,来到她面前,她豆-豆小说提供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张极憔悴的脸,即便用了胭脂水粉也掩不去眉眸间的郁色,然后是对方过分清减的身形,彷佛被这丘陵上的风一带,眨眼间便要随风逝去。 「苏大姑娘虽一身孝服在身,可气色挺好啊,脸蛋娇嫩丰腴,看来是被雍家家主喂养得挺美。」明芷兰勾唇冷笑,已不复以往温驯婉约的模样。 苏仰娴一愣,瞳底清光未变,努力持平声嗓—— 「既然曾相往一场,还曾经亲如姊妹,你出嫁大喜,理当要来送送你。」 「我出嫁大喜?大喜?」明芷兰表情狰狞,语气尖锐,「你可知我嫁的人是谁?是阳县的大地主啊,我爹欠了对方三万银元的债无法还出,干脆把我拿去抵债,仰娴,你听明白了吗?我是被拿去抵债的,那位大地主都年近古稀了,膝下无子,一门心思就想求个子,也不知打哪儿听说,说……说我能生,是多子多孙的命数,所以他不要我爹还钱,他就要我帮他生儿子呢。哈哈……哈哈……」边笑,眼泪滚了出来。 既是东大街上发生的事,苏仰娴当然听说了。 「你也不用在那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明芷兰受不了她怜悯的眸光,恨恨又道:「在短短一个月内能把我『明玉堂』逼入这般捉襟见肘的境地,你以为有谁能办到?这一切若没有雍家家主在背后搞鬼,我『明玉堂』也不会接连丢掉大批订单,更不会每每出队运货就连连遭劫,那男人就是想替你岀气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要代父还债,你爹就能替你摊上那样好的,而我爹……我爹……他把我嫁给一个比他还老的人……」 苏仰娴忍住那股心痛,字字轻语。「芷兰,你可以不嫁。」 明芷兰眉心拧起,眸中尽是戒备,「不嫁?我不嫁还能干什么?」 「你可以逃婚。若你想逃,我能助你,我可以帮你备上一笔盘缠,足够你在异地生活两、三年,届时风平浪静了,你若愿回帝京,再回来吧。」 明芷兰死死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 「给我一笔盘缠?足够两、三年生活的盘缠?你哪来那么多钱?」 苏仰娴不答,仅问:「要不要?就你一句话。」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原来又是雍绍白搞的花样吗?」明芷兰皮笑肉不笑。「你们想害我,假装好意劝我逃婚,其实想害我,我逃不掉的,我只能嫁给那样……那样的人,我逃不掉!」 「兰儿!」苏仰娴蓦地唤她小名,神态凛然。「我是真心想帮你。」 明芷兰陡地厉瞪,「可我已经信不过你。」 「为什么?」比瞪人苏仰娴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可从未输过。「为什么信不过我?因为你自个儿心虚了,是不?你所干出的事,以为不关乎刑律,但在道德良知上,你也过不了自己那关,所以心虚了,是也不是?」 被连声质问,明芷兰面色陡白,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见她说不出话,苏仰娴亦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幽然再语—— 「我阿爹的事,我没想追究了,你与我之间的情谊,既然你已背弃,那今日再会,明白你的心思后我也能够放下了,是我让你不好受,但帝京流派的小四儿、帝京玉行的『女先生』,那样的我就是真的我,我就是那么张扬、那样理直气壮的活着,不管你难受不难受。」 略顿,她浅浅一笑。「我言尽于此了,芷兰,往后咱俩都活得自在些吧,希望能各得各的幸福。」 明芷兰紧抿的唇瓣微颤,彷佛欲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紧紧抿住。 第五十一章 她不发一语,转身就走,一身大红嫁衣的纤影在这秋末冬初、满目萧瑟的郊外显得格外凄迷突,红颜未老,一生已衰,岂有不惆怅心痛之理? 苏仰娴直到明芷兰弯身坐回软呢小轿,直到送亲队伍再次上路,越走越远了,她才扶着亭柱沉沉吐出胸中那一口气。 岂是不痛? 岂会不痛! 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双峦马车,有人推开车厢后头的雕花木格小窗,俐落跨下。 那人静静来到苏仰娴身后,将她喘得彷佛有些站不住的身子捞进怀里。 「雍绍白……」苏仰娴低唤了声,随即在他怀里旋身,紧紧抱住男人的腰身。那样的力道、那样的依附,好像溺水者在湍急流水中终于攀住根浮木,他成了她的力量,唯一的支柱。 而此时,见自家家主跃下马车抱住姑娘家,然后又被姑娘家回身反抱,守在长亭外的元叔、双青以及一干随从们纷纷颇有默契地调开目光。 有些随从你瞧着我、我瞅着你,四目相接了,便咧咧嘴偷偷笑开。 家主心情好了,大伙儿日子就跟着好过,这阵子家主跟苏姑娘完全是蜜里调油、处处开花,让他们这群大小汉子也觉得日子过得颇滋润得意。 所以,不能妨碍到家主和姑娘家谈情说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静以对。 长亭里,外表斯文有礼、内在嚣张跋扈的雍绍白才不管旁人是不是在看,他摸摸苏仰娴的后脑杓,再顺着那把柔软青丝往下轻抚,拍着她的背心。 今日带她来长亭这里与明芷兰见面,本就是一件颇冒险的事。 明家「明玉堂」的生意被他暗中动了不少手,他不确定明芷兰会对她说什么,亦不愿亦步亦趋紧盯着她,以防明芷兰跟她说出什么,让她看出他狠起来可以落井下石,可以借刀杀人。 然后跟明芷兰见上一面后,她果然伤心难过了,这完全在他的预料中,但她将他当成溺水者的浮木般紧紧攀附,倒是令他心安不少。 苏仰娴尽管知道明家与明芷兰的事,雍绍白肯定下了手,但她已不想多问。 她爱上的这个男人是极护短的。 她想被他护着,也想守护着他,明白了这一点,如此就足够。 大半个身子被雍绍白裹进温暖的软裘披风里,还被他一下下摸头、抚发和拍背心,苏仰娴心绪沉静,眸底的泪意淡去,虽知亭子外边有不少随从在场,竟还是舍不得放开。 此际,官道上来了三辆马车,皆是从帝京方向过来的。 三辆马车应是老早说定了,依序转至长亭这里,伫马停车。 苏仰娴在听到动静时,便已离开雍绍白的怀抱,但一只柔荑仍被男人轻握。 三辆马车内各有人下来,分别是袁大成、陆玄华和韩如放,三人亦踏进长亭里。 「大师哥、二师哥、三师哥——」苏仰娴微笑唤着,下意识就把雍绍白的手甩了开,奔到师哥们跟前。 她没发现雍绍白眼角直抽,帝京流派的三位师哥可都瞧得真真的,顿时心里一阵舒坦。 苏仰娴问:「大师哥是出来送二师哥和三师哥离京的吧?」 陆玄华与韩如放又需离开办事,昨儿个他们师兄妹四人才齐聚在师父云溪老人那儿好好吃了一顿、喝了一顿,还加油添醋说起那一日与宣世贞斗玉的事,连最后宣老太爷的当众提亲,以及身为师哥的三人是如何联手、如何辛苦又如何惊险地替自家小师妹拦掉那桩提亲的事,全都说了,把鲜少过问世事的云溪老人逗得乐呵呵。 笑弥勒似的袁大成含笑点头,摸摸她的脑袋瓜子,道—— 「知道你今儿个要随雍爷来这里,师哥们内心实有一事,思来想去的,深觉不替你办,咱们三个难以心安。」 苏娴疑惑地眨眨眼。「师哥们要替我办妥何事?」 陆玄华从怀中掏岀一张折成四方的纸,他朝师妹咧嘴一笑,却是将纸摊开直接送到雍绍白面前。「还请雍爷当场签字落指印。」 韩如放跟着从袖底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墨笔以及好小一盒朱泥,有礼地递上。 苏仰娴连忙跳回雍绍白身边,一目十行,看豆-豆小说提供着二师哥递给他的那张纸。 白纸黑字写得简明清楚,大意就是说—— 她,帝京流派苏小四,日前赢了与南天宣氏的斗玉,赢得所有红彩。 红礼当中包括,他,江北昙陵源雍绍白的非凡大作一件,外加,身为雍家家主的他,整整三年分的使用权。 「总归口说无凭啊,还是立张字据明确一些,雍爷以为如何?」袁大成笑得好无害。 「师哥啊——」结果雍绍白还没出声,苏仰娴已然跺脚再跺脚,圆亮眸子把三个「当爹的」横扫一大记。 陆玄华道:「女生向外,这事是没法子改了,小四儿向着他,那是因为此时你俩处得颇好,若然有天腻了,人家待小四儿你不好了,可怎么办?」 袁大成接着道:「所以有三年为期,你可与对方就近相处,好好观察,怎么磋磨都成,如果时候到了,觉得腻了……」头一甩。「腻了就腻了,也没啥大不了,三年过后放他回去便是。」 韩如放张口也想接着说,但实在学不来两位师哥对雍绍白视若无睹、大胆发言的本事,遂对脸色泛青的雍绍白温声道—— 「就是觉得雍爷与我家小四儿还是多相处一段时候,再决定将来怎么走,许是你腻了,许是小四儿腻了,但雍家家主三年为期的使用权红彩还是得收。」 苏仰娴满面通红,热到两耳发胀,嗡嗡作响。 对,她是女生,她就是向外了,仗着师哥们宠疼,她才想不管不顾抢走那张字据一把撕碎,雍绍白却快她一步。 他取走韩如放手里的短墨笔,将纸压在亭柱上,「刷刷刷——」地潇洒签下名,把墨笔丢回给韩如放后,又立刻拿拇指指腹沾着朱泥,用力捺在签名底下。 雍绍白一连串的动作可说行云流水,最后字据丢回去后,他一手握住苏娴将她扯回身边,对着她的三位师哥语调持平道—— 「到底会不会腻?又或是谁先腻了谯?咱们就拭目以待。」 苏仰娴心头发烫,瞅着他的侧颜一时无语,小手却不断摩挲着他粗糙掌心,牢牢将他反握。 「双青,酒来。」雍绍白忽而扬声。 「是!」候在马车边的双青高应一声后,立刻从车厢内端出一只大托盘,上头摆着成套的白瓷酒壶和酒杯,他脚些稳健迅速,一下子已端酒进到亭内。 雍绍白亲自将酒斟满,并举起杯,敬向陆玄华与韩如放。 「雍某饮此一杯,为两位饯别,盼两位此行顺遂,平安抵达目的地。」 袁大成、陆玄华和韩如放皆从托盘上取起酒。 苏仰娴亦手持一杯敬向又要远行的两位师哥,眼眶略红道:「二师哥、三师哥,小四儿祝你们一路平安,人强马也壮,然后……然后我也会好好的,会让自个儿和其他人都好好的。」 第五十二章 于是,众人对饮,干了这一杯行前酒。 放回酒杯后,韩如放又禁不住爱怜地拍拍小师妹的头,陆玄华一双精利目光则锁在雍绍白脸上,好一会儿才吐出话—— 「你跟咱们家小四儿,要好好相处才好。」 雍绍白俊眉微挑,郑重领首。「请陆爷放心。」 目送陆玄华和韩如放的马车走远,苏仰娴泛红的眸中到底还是流出为离别伤感的眼泪。而后,见小师妹如今已有专人护送的袁大成直接返回城里的玉作坊,苏仰便被雍绍白带上马车,往帝京城内缓缓而归。 叩碌……叩碌……叩碌…… 缓慢到近乎慵懒的车轮滚动声让苏仰娴听着、听着不禁有些恍惚。 见她怔怔坐在那儿,眸底红红的,颊面和鼻头亦都泛红,而翘睫上犹有晶泪未干,雍绍白胸中不由得窒了窒。 今日城郊十里长亭处,实是让一向重感情的她忧伤惆怅了。 曾遭苏大爹压断的指伤处突然抽了抽,半点不痛,真的仅是肌筋微抽罢了,他却是心念一动,忽然倒抽一口气,按住自个儿的手。 正神游太虚的苏仰娴被他惊到回神。 她连忙凑近他身边,拉住他的衣袖。「让我看看。」 她的要求自然得到雍绍白毫无迟疑的回应,乖乖把曾经受伤的那手递进她怀里。 如同她为他做过无数次的薰洗揉捏,捧着他的手,她小心翼翼理着他的肌筋,边问着:「这样呢?会痛吗?不会吗?那……那这样呢?咦,也不会……那刚刚怎么会突然抽痛?」 试过几个老大夫教授的揉捏法子,皆找不出原因,咬咬唇,她抬头望他—— 「等会儿回城里直接去老大夫的医馆吧,让他再瞧瞧比较安心。」 很好、忧伤的模样不见,姑娘的注意力完全回到他身上。 雍绍白淡淡道:「我想这个伤应该永远也痊愈不了。」 「怎么会呢?」苏仰娴嗓声微急。「老大夫说已经越来越好,只要每日不忘伸展保养,别逞强使劲儿,会完全大好的。」 「不会好的。」他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所以你必须还我一辈子的债,一辈子跑不掉,也别想跑,待回到含蕴楼,我也要写一张字据让你签字捺印,你的三位师哥们说得对,口说无凭,要有证据在手才安心。」 苏仰娴眨眨眸,再眨眨眸,深吸一口气,瞪人了。 我的伤指仍迟迟没有大好的话,你就必须一直来还这个债。 而我的手指好没好,不是你说了算,是我,我说没好就是没好…… 她蓦然记起斗玉那日,胜负分晓之后,她追着盛怒的他回到含蕴楼,他那时恶狠狠冲着她低咆的话。 「雍绍白!」他这人,存心要人担心吗!「你的手指到底有事没事?你、你刚刚是故意的对不对?」 雍绍白不答反笑,适才彷佛丁点儿力气都使出不来的手指亲昵握住她的手。 苏仰娴脾气开炸了,骤然扑过去,小拳往他肩上和胸膛一阵乱槌。 「哪有人像你这样!很过分啊,你知不知道这样胡来,装病装痛的,别人会多担心?可恶!可恶——」 他被揍了竟然还哈哈大笑,果然是奇葩中的奇葩。 她磨牙都想咬他一口,却被他张臂一把抱住,温烫气息轻扫她耳畔—— 「阿妞,我不在乎别人会有多担心,我也不要别人担心,只要你会担心我,那就好。」 噢……她内心哀叫一声,觉得雍大爷这种「像情话又不太像情话」的话,莫名其妙就是会让她的心房塌陷得乱七八糟。 于是她忘记挣扎,更忘了到底要咬他还是揍他。 她软软偎在他臂弯里,蹭啊蹭地抬起白里透红的瓜子脸,虽然害羞,还是很主动地扬高秀颚,啄吻了他的软唇。 然后她望见他的长目瞬间湛亮,好像豆8豆小说提供很喜欢她这样亲近他,那让她禁不住弯起嘴角。 但,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她冲着他皱起巧鼻,道:「雍大爷,往后你再这样胡乱让我担心,我可真的会生气,再有……你老早是我心尖上的人,我已经够挂心你了,为了我,你也得努力让自个儿好好的,就算指伤大好了,完全痊愈了,我总……总归认定你一个,不会跑掉的……」 噢,老天,她本来是要对他严厉训话,为何越说越像在对他表白。 雍绍白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显然十分被取悦。 他目光在她秀丽的五官上梭巡,唇上的笑一直轻荡,终于徐声道—— 「这个模样瞧起来好多了,比起刚上马车时的样子,好得实在太多,既能狠狠地凶我、扑我、槌我,也能落落大方、毫无掩藏地对我坦露爱意,阿妞……我很喜爱啊。」 闻言,苏仰娴忽地明白过来。 这男人以为她又意志消沉、郁郁寡欢,所以才费劲儿使着法子惹她注意,要她气跳跳地发火也比死气沉沉来得好。 她心窝柔软,鼻间发酸,眸眶又有些发烫,忍不住探手抚摸他的脸、他的唇。 「雍绍白,我还没谢谢你……谢谢你替我师哥们备的饯别酒,还有那张三年为期的字据……字据眼下在大师哥那里,他总是疼我的,我会寻个机会要回它,让你觉得不愉快,我……」 「阿妞,我很愉快。」清俊面庞真想蛊惑谁的话,那笑起来的力道实在非同小可。「签下三年为期的字据,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有什么不好?」 苏仰娴抿抿唇,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的手也抚上她的嫩颊,拇指习惯性轻轻摩挲,嗓声如梦呢喃般逸岀—— 「所以阿妞啊,尽管南天宣氏有满满的年轻子弟任你挑选,你依然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你是要嫁我为妻的。阿妞,你要嫁我为妻啊。」 她喉中紧涩,眼泪顺着匀颊滑下。 在几次吞咽唾津之后,她才勉强挤出声音。「……你、你是在跟我求亲吗?」 雍绍白毫无迟滞地点头,耳根亦见潮红。「是。我是在跟阿妞求亲。」 她流着泪。 这一次,他没有为她擦掉那些泪水,而是沉静且专注地凝望。 静静待之。 「雍绍白,你、你……我……」吸吸鼻子,透过泪眼努力看清他,努力整理出脑中所说的。「我想为阿爹守孝。要守三年的孝,我、我……」 「好!」他头用力一点。「这三年,我是你的,三年之后,你一辈子都是我的。成交!」 嗄? 他字字说得清晰有力,苏仰娴脑筋才刚刚转过来,在听到「成交」二字,根本不及开口,唇儿已被捺印一般重重含吮。 吻着她的,是她心尖上的人儿,是她心里的那一朵花,她笑开,藕臂攀上他的肩颈,在他唇齿间柔情低语—— 「雍大爷,我们成交。我只跟你……只有你……一辈子这样成交……」 今日的十里长亭,感伤一迭更胜一迭。 但如今,感伤已被驱逐,只余温暖与甘甜……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欢迎在豆豆小-说网阅读我的作品。 读者朋友们大家,那子来也。 这本书首卖是在2019年初的台北世贸国际书展上,所以大家如果拿到它,应该已过完旧历年啰,开头先跟众位大德们拜个晚年,大家猪年如意,诸事大吉,健康平安,走路有风啊! 回想2018年,那子自己觉得是很有趣的一年,2018年上半年度我还到处「浪流连」,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故事,一边参加国际线领队的实习,然后学着设计旅游行程,后来确定要来新月出版社后,下半年度当真被鞭打……呃,被用力推着走,努力得很彻底。xdd 幸得许多故事大纲和发想一直存到电脑档案里,一个个抓出来写就对了,所以短短半年时间,那子竟然写完三个故事,哈哈哈,都觉得自己好勤勉,好上进,没有一天到晚跑出去玩。(北上工作,目前跟我一起住在旧公寓的侄女某天竟对我发出感叹,她说:姑,你真的有在工作那!)xxxd 可见我真的改头换面了,只是不知道可以维持多久,哈哈哈。 来说说本书的故事吧。 这是一个关于「玉」的故事,很久以前就开始酝酿。 哈哈,其实话说回来,那子笔下的故事都嘛酝酿挺久的,通常会有一个粗略的想法一直摆在那里,然后日子久了,东添一点、西加一些,到有fu了,知道该写了,写起来就会很痛快,完成时就会很开心。 雍大爷与苏小四的这个故事也是这样的,确定要写他们这一对时,那子把之前收集的、有关「玉」的资料又读了一轮,很多东西很有趣,读读都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去台北玉市聚集的地方充一下内行。xd 然后这个故事的场景与《王妃带刀入洞房》和《温柔有毒》一样,都是天朝,都在帝京,在我的想像中,男主角雍大爷所掌管的江北昙陵源很美很美的地方,只是这一次没机会真正现身,往后若有机会,会带大家一游,好好介绍的。 故事中写到苏大爹,等到快完稿时,我突然想起好几年前的某一天,我外出买中餐,回家的时候发现有一位胖胖的大爹坐在公寓大楼的不锈钢门前哭得涕泗纵横。 我从未见过他,知道他不是我们公寓的住户,但他盘坐在地上,我要开门进去就势必要靠他非常近,那让我满紧张的,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哭成那样,看来身体都好好的,也干干净净的,就是一直哭。 当时拎着便当踌躇了会儿,之后还是咬咬牙硬是开门进去。 然后过了半小时左右,里长广播响起,说是需要里民们协寻,因为某户人家家里的男性长辈患有失智症,走失了,里长所描述的那人模样就是胖胖大爹的模样,我立时冲到楼下,结果不锈钢大门前已不见人影,后来打电话到里办公室,也说人还没有找到。 那时候真的有想把自己抡去撞墙的fu,想说,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反应那么迟钝?连上前询问一句都没有? 由衷希望当时的胖胖大爹有遇到好心人,有安安全全回到亲人身边。 呼——好,来转换一下心情和话题。 在隔了几年后,那子的书终于又在国际书展首卖,又来参加实体书展了。 讲到新月出版社,虽然才短短几个月,但体验到满多有趣的活动,也强烈感受到出版社想要将台湾罗曼史小说推广开来的企图心,就觉得大伙儿一起在这条道上往前行,有伙伴,很开心。 阿编问我,为什么想要写罗曼史小说? 我的回答很简单啊,就是想写故事给自己看,想把藏在心里的那些故事写出来给读者朋友们看。 希望大家永远有好书相伴,永远在爱中感受到甘甜温暖。 新年新希望,希望新的一年里,你与我都一样,持续健康平安快乐。 就请诸位读者朋友们多多指教啰! 那子甘温再甘温~~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