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皇后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李家这对姐妹,没有半点夸大。柳志的确是闹到了李府门上,他双眼猩红,衣裳穿得七零八落,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带着蹭刮伤,看上去分外凄惨。 幸而没有人敢往这边围,不然那场面就更叫东陵李家面上无光。 谁也没想到柳志会来闹,李府应对仓皇,门房、小厮拦在前头,竟是乱糟糟的一团。他们拉扯着柳志的手臂,却又不敢真下了死手,免得真落下话柄。 李府大门紧紧闭着。 门内,李老太爷脸色冰冷,他盯着李妧,冷声责问:「你如今知道错在哪里了吗?酿下这等大货,如今李家嫁了你,照样里外不是人!莫要说贪那点清名,现有的名声都叫你丢光了!」 李老太爷心下也恼悔极了,只是面上不曾表露。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那日李妧进宫、讨好不成后,便当即对柳家下杀手。若是处理干净,未必有人怀疑到他李家的头上……便正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总想着还有更好的法子,才让底下小辈动了自己去处理的心思,结果倒好,一捅捅个大篓子。 现在想往萧光和头上扣,那也得外头的人肯信才行! 李妧抿唇,不敢言语。 她的背后已经叫冷汗湿透了。她长到如今,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她自幼养在东陵李家的本家,李家重利的本性早已刻入她的骨子里,她几乎自小便开始运用自己学到的东西,来算计旁人。小到算计首饰月银,大到曾让本家的一个姑娘彻底被本家所放弃。 她自如地玩弄着心计,用各式各样的手段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直到今日…… 她莫名输了。 李妧是不愿认错的,她连这中间环节究竟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 萧光和对她抱有好感。 杨姑娘是误拉入局中来的,她只是冲撞了一下杨姑娘,之后又诚心向杨姑娘道了歉。杨姑娘身边的嬷嬷神态凶恶,不肯原谅她,但那又如何?不过一个嬷嬷,一个伺候人的嬷嬷而已。 柳家究竟为何,突然抛开了前几日与李家的约定? 是,她是算计了柳开宏,可柳志不是个傻子,他若聪明,就该知道现下保住婚事要紧,而不该是上门来大闹,言之凿凿地说她李家害他们…… 李老太爷长叹一声:「罢了,你捅出来的篓子,到底还得家里来为你收拾。」说罢,李老太爷也不再看她,大步走出去,叫来几个人,与他们耳语几句。 那几人立即便领了命出去了。 等吩咐完后,李老太爷转过身,隔着一道门问李妧:「如今你欲如何?都说与我听了。免得你再私自做主,玩了手段,惹出麻烦。」 李老太爷言语间是分外失望的,他悉心养出了李妧,不是指望着她为李家找麻烦的。 「祖父……欲如何?」李妧低着头问。 李老太爷怒极反笑,道:「好,好,还有胆子问我是怎么想的。如今摆在面前只有一条路,你嫁给柳开宏。」 李妧咬紧了唇:「便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如今已是死路,哪里还有路可走?要论最好的路,便该是你今日一言不发,自己吊颈死了,对外称为清白而死。如此李家的名声保住了,你的名声也保住了,那柳家反要遭人唾骂,遭人排挤,不消动手,柳家自然消亡!可这条路,你肯走吗?祖父心中也是疼你,方才没有说出这条上上策!而是与你说了条下下策!」 李妧从背脊到四肢都一阵阵发软,她脑子里如浆糊一般,怎么也转不动。 半晌,她才嘴唇抖了抖,道:「祖父,我不想死。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她的声音颤抖着如是说。 她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一句话,道:「再试一试……」 「试什么?」 「……进宫。」李妧猛地抬起头,盯着李老太爷,一声比一声急地道:「那滔天富贵,难道祖父真忍心这么瞧着,悉数落进一个乡野村妇的手里吗?」 李老太爷一颗心也在滴血,但此时他不得不咬紧了牙说:「不成。」 「怎会不成?怎会不成?祖父向来有许多法子!」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只喃喃问道:「不是吗?」 「你是李氏宗族所有姑娘里最聪明的一个,你怎会不知道其中关窍?你搭不搭得上小皇帝尚且两说。就算你真得了小皇帝的青睐,小皇帝也给我李氏脸面,要纳你入宫。可眼下柳家的事未解决,到时候我李氏成了什么?为了攀附皇权,便毁了婚约,意图害死柳家上下……这样大的罪名扣上来,李氏是得了富贵,可那清名呢?耗费几世人努力方才得来的清名呢?便要毁个干干净净了!将来那史书上提起我李氏,都会写成是奸贼、是佞臣!那些拥护李氏的读书人更会走得干干净净,还要反过头来斥骂……」 李老太爷越说,身体颤抖得越厉害。 他是气的。 原本不过一桩小事,以李氏之力,可以轻易解决,可闹到如今,已经不是一桩小事了! 这桩原本的小事,已经把他们架在了火上烤! 他们骑虎难下,只能断臂求生了! 李妧心中想不明白,李老太爷又哪里想得明白?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事态是如何演变成这样的?他知晓背后兴许有人动了手。可动手的是谁?靠什么拿下了柳家?他都想不明白。 这也是他头一回,叫人欺上了头,却连对方的身份都猜不透。 李老太爷闭了闭眼,叹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将你嫁给萧光和。萧光和虽然没甚本事,但他大哥是个能干的。钧定侯府一日比一日强,竟是与那柳家完全反着来了。」 李妧听他这样说,心底也难受得紧。 当年她尚且年幼,定下婚事的难道不是长辈吗?此时再来说这些话,又有何用?但凡在当年萧光和对她表露爱慕之情时,家中做主换了婚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妧脑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进宫这条路走不通,那钧定侯府呢?」 李老太爷气笑了:「你还指望萧光和?如今都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那萧光和就算再拿你当做心尖尖,他想要你,他父母允许吗?钧定侯府上下都不会答应的!兴许今日他已经被拘在府中不得出入了。你要怎么办?难道还要派人给他递信去吗?」 李妧唇舌都在发抖,但她还是勉力道:「不要萧光和,要萧成钧。」 李老太爷更是愤怒:「你知道你在说谁吗?萧成钧,那是钧定侯府最优秀的长子,早已经得了令旨,封了世子。你怎么攀上他?若你真能攀上他,那我倒也不愁了。」 「萧成钧还未娶妻,我的机会很大。」李妧说到这里,反倒冷静下来了,她攥紧了手指,知道这一出不成,她后头几乎就全毁了。一旦她嫁去柳家,按照李氏宗族信奉的条令,绝不会再在她身上多花一分功夫。她嫁过去,只是同那柳家一起吃苦而已,而不会带着整个柳家过上好日子。 第二章 李妧又道:「想办法扣住柳志,扣住了他,外头的流言不会少,但至少不会变得更多。再请大夫去给柳开宏看病。每日都请,不管成与不成。争取几日时间,我再想想办法,对……对,萧成钧爱去闲云楼饮酒,我去闲云楼遇他。男子与女子,不就那桩事么?要勾引他,总比勾引皇上要容易的。」 李妧说这话时,姿态坦荡,全然不知羞。 若是叫外头的人看见了,恐怕个个都要眼球脱眶,惊觉李家姑娘原来并非那仙气飘飘又诗书满腹的女子。 李老太爷沉默了半晌,似乎真在思考这个法子可行否。 如今萧光和已经身在局中,不管他乐意还是不乐意,整个钧定侯府都已经被拖下了水。 弟弟痴恋李府四姑娘,动手打了柳家人。 哥哥也倾心李四姑娘,干脆下手欲杀柳家人夺妻。 没什么不对。 但此举必然会得罪钧定侯夫妻,萧成钧也未必肯站着就让他们算计,萧光和求而不得,也会心生逆反。 到那时,李妧便要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钧定侯府。 只不过,到底是结了姻亲的关系,外头人只当是钧定侯府将人强抢去做的媳妇,钧定侯府明面上若是不肯对李氏好,还要遭外人戳脊梁骨。 …… 李老太爷一时竟也陷入了为难,不知哪条路更好。 「你跪在此地,跪上半个时辰再说。」 李妧应声,心底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她说服祖父了。 要在李家行事,很简单,利诱之,自然一切行进顺利。若无利益可寻,那自然也就到了被李家抛弃的时候。她不想成为被抛弃的那个人…… 外头流言愈演愈烈的时候,杨幺儿在睡觉,她饱饱地睡了一觉醒来,抬头看,床帐还是那个床帐。再坐起来往外瞧,刘嬷嬷还是那个刘嬷嬷。 一点变化也无。 杨幺儿眨了下眼。 前日,是梦? 不等杨幺儿琢磨清楚是不是梦,刘嬷嬷已经过来服侍她起身了。 李家姐妹已经在等她了。 等她换了衣裳,洗漱完,坐在桌案前。 李香蝶便笑着道:「姑娘要去尝一尝这京里有名的酱鸭和鸳鸯果酒吗?」 刘嬷嬷道:「姑娘不能饮酒。」 李香蝶忙道:「那酒不醉人的,很是香甜。」 刘嬷嬷却依旧没松口,倒不是怕别的,只怕酒水伤了姑娘的身体。 李香蝶只好改口道:「还有那儿的杏仁佛手、桂花鱼,也都是好滋味的!」 李宁燕道:「就在闲云楼里,离咱们这儿倒也不愿,乘马车,行上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坐在楼里,还可瞧下头行人来往、小贩叫卖,岂不有趣?」 「用了饭,姑娘还可在楼下闲逛上一阵,瞧一瞧首饰,还有些宫里头不常见的小玩意儿,什么糖人、糖画、滚石子……还有风筝卖呢,姑娘放过风筝吗?」 这二人一口气说了不少,杨幺儿只堪堪记了两三个在心头,但这样也就够了。 杨幺儿突然转头问刘嬷嬷:「皇上,放过?」 刘嬷嬷道:「皇上不曾放过呢。」 杨幺儿点了点头,道:「那……留着。」说完,她还又特地重复了一遍:「留着。」 刘嬷嬷闻言笑了。 李家姐妹是没听懂她话中意思的,但刘嬷嬷是懂了。 刘嬷嬷笑着道:「那今日咱们去闲云楼吗?」 杨幺儿点头。 临出门的时候,杨幺儿在门边瞧见了个人。 穿着蓝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很是眼熟。杨幺儿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硬是想不起对方是谁,遂愉快放弃。 倒是年轻男子主动拱手,道:「杨姑娘,又见面了。」 杨幺儿只盯着他,并不出言。 男子叫她这样一瞧,更不自觉地挺直了背,他道:「近来京中传闻多,听闻姑娘前两日曾去了李四姑娘的宴上,还被撞伤了。如今可好?」 刘嬷嬷一步跨出门外,紧紧盯着那男子,神色戒备。 此时只听得杨幺儿扭头看向刘嬷嬷:「他……」她顿了顿,才冒出了剩下的一个字:「谁?」 联合起来,就可以理解为——他是谁? 刘嬷嬷面色变了变。 李家那对姐妹听见了话,也神色古怪。 年轻男子脸上的表情更是僵了一瞬,不过他很快收拾好了面部神情,笑道:「姑娘贵人,不记得我是正常的。在下孟泓。」他想了想说:「今日也给姑娘带了赔礼的礼物来。」 一说「赔礼的礼物」,杨幺儿的记忆登时被勾了回来。 她点了点下巴。 刘嬷嬷已然熟知她的心思,不由暗暗笑着,吩咐宫女上前,接了礼、再退回。 孟泓见她们的打扮,便问:「姑娘可是要出门游玩?」 李香蝶道:「正是呢孟公子,孟公子可别挡着道了,再晚些要赶不及定闲云楼的位置了。」 「姑娘要去闲云楼?」孟泓又学着上回一样,取下腰间一块牌子。他没有递给杨幺儿,更没有递给刘嬷嬷。因为他知晓她们不会接。所以他递给了李香蝶,道:「如此去,自有好位置留着。」 李香蝶也没推拒,她笑道:「孟公子从前惯爱在闲云楼定包厢,说是那个包厢都成了孟公子一人的地盘。今日倒是便宜了我。」 孟泓道:「杨姑娘能去坐一坐,倒是在下之幸。」 李香蝶撇了撇嘴,遂不再与他说话。不过倒是将那牌子往怀里揣得飞快。 孟泓是个聪明人物,并不多作纠缠,他目送众人上了马车,便也规矩地离开了杨宅。 只是心下却记住了李妧。 他见李妧的次数也不多,倒是听了满耳朵的有关李妧的夸赞。这人好不好,他是不知晓的,但以他的敏锐程度来瞧,那日宴上杨姑娘被撞伤,定然不是意外! 孟泓左右想了想,虽然也知晓人家不消他去献殷勤,但他还是带了三两家丁,也朝着闲云楼去了。 不必上楼,他心想,留在大厅里即可。 难得这样一回,也是趣味。 …… 李妧少现于人前,所幸认得她的人不多,她下了马车,戴着帷帽,款步走进闲云楼,登时便吸引走了大半的目光。 李妧顿觉舒心不少。 她的魅力从来都是在的,只是偏偏摊上了一桩不好的婚事,这不能怪她。 李妧走向前,便问掌柜要包厢。 掌柜却面露难色,道:「今日已经没有空的位置了。」 李妧知道闲云楼生意极好,达官贵人、连带读书人,还有些许胆子大的闺阁千金,都会往这边来。但她也是提前算好了的。她知道吏部侍郎家的长子孟泓,在闲云楼包下了一间包厢,平日里除了他会友时,并没有人去。李妧盯的就是这间厢房。 李妧笑道:「掌柜怎好唬我?孟公子不是包下了一间吗?不若今日让给我可好?左右也没有人去的。」 说罢,李妧拍了拍手掌。 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当即取了一块小银锭,摆在了柜上。 掌柜在这里做生意,见银钱哪里会见得少? 那大金锭他都是见过的! 是而他面不改色,淡淡道:「姑娘,倒是不巧,在两息之前,已经有几位贵人,定下了孟公子的那一间。」 第三章 李妧暗暗皱眉,心道实在倒霉。但她面上却不变脸色,嘴上道:「那烦请掌柜替我前往,与他们说和一番,请他们将包厢让于我。我自然会赔以重礼,掌柜这份儿也不会少。」 掌柜却连腿都不带动一下的,他摇头道:「不成不成。今日来的贵客,手持孟公子的信物,那便是孟公子的朋友。人家还给了好大一笔钱。无论如何,这间包厢就该属于他们。而不该属于姑娘。」 总被拒绝,李妧心头也起了火。 她道:「那楼上可有位置?」 「尚有一处。」 「可用隔断隔出?」 「可。」 李妧不愿与他再言,便转身往楼上走去。 等走到了拐角处,李妧便转头朝一个方向望去,那边是闲云楼的包厢,接连排布着五六间,其中一间便是孟泓的。 李妧掩下眼底不快,走到了空位处坐下。 她四下扫视,却扫不见萧成钧的身影,她便只好安慰自己,不怕,多来两日,总能遇上。 随即她叫住了个丫鬟:「你去那边瞧瞧,占了孟泓包厢的是谁?」 丫鬟应声去了。 李妧全然不知,在她走后,孟泓也到了掌柜处,掌柜见了他,甚为惊讶,正要叫小二来领他上楼去包厢,孟泓却摆了摆手,道:「我今日不去。」 掌柜点了点头,便与他说起了方才的事。 孟泓惊讶反问:「你说方才有个姑娘要进我那间包厢?」 掌柜道:「是啊,还是个气质很是出众的女子,身后跟了好几个丫鬟仆妇呢,她从头到尾也未表露身份,不过掏钱倒是掏得极为大方哈哈。」 杨姑娘已经上去了,自然不会是她们。那是谁? 孟泓脑中渐渐浮现了一个名字。 他仔细问了掌柜,那女子作什么打扮,掌柜粗略一回忆,便都说给他听了。 孟泓越听越觉得就是李妧。 只有李妧喜好这样的打扮……京中女子多都规避与她相撞。她好好的,又来和杨姑娘抢什么包厢?莫不是存了什么心思? 孟泓皱眉,问掌柜:「她如今去哪儿了?」 「上楼了。」 孟泓问:「楼上还有位置吗?」 掌柜道:「没了,真没了,不过上头有您熟识的几位公子呢,您可以去寻他们。」 「成。」孟泓痛快地应了声,迈动步子上楼行去,小二在他身边领路,等上了楼,小二便极为隐晦地为他指了指李妧的方向。孟泓便也大方地赏了他些钱。 李妧浑然不知,自己打的好算盘里,又掺杂了意外进来。 她只一心盯着楼下,盼着快些见到萧成钧的身影。 只是,萧成钧没等到,丫鬟倒是先回来了,脸上神色还怪异得很。李妧便听得她道:「姑娘,进了那包厢的,原来是那位……杨姑娘。」 李妧眉心一跳。 杨姑娘……怎么又是她? 怎么处处都是她! 想到今日重点不是与她比个输赢,李妧便压下了心头的不快,道:「难怪那日她身边的老妇人敢放那样的狠话,原来她与孟家长子有些首尾。孟家女儿虽然个顶个的不像话,但孟泓倒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他父亲又是吏部侍郎,位高权重……」 说到这里,李妧话音一拐,道:「不过就算如此,也没什么可惧的。她顶多就是与李香蝶、李宁燕交好,从她们身上捞些银钱,拿来装扮自个儿。但以她的身份,恐怕是进不了孟家的。」 帷帽底下,李妧讽刺地笑了笑,心头大安。 原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身份来。如今才知晓,不过是如此…… 「姑娘……来了……」有丫鬟突地出声道。 李妧朝下一看,竟是先看见了萧光和。 而紧挨着萧光和的,一个锦衣华服、相貌平平且不苟言笑的男子,方才入了她的眼。 「那是萧成钧?」李妧皱眉。 「当是他。」她身边的大丫鬟道。 不过男子皮相到底顶不了用,身份地位才是最重要的。李妧舒缓了眉眼,心底暗暗有了盘算。 这边李妧的丫鬟去打探了杨幺儿那方,杨幺儿身边跟着的人,又哪里会轻易放过她们?于是便有宫女出去转了一圈,回来道:「姑娘,方才来的是李妧的丫鬟。」 刘嬷嬷冷哼一声:「都到这样的地步了,偏还阴魂不散。」 李妧等了会儿,眼瞧着萧光和和萧成钧上了楼。 她暗道了声麻烦! 可不是麻烦吗?她要勾搭萧成钧,结果萧光和也来了!眼下流言正盛,钧定侯府上竟然没有扣住这个二儿子?还放他出来行走? 李妧心下着急,尤其是眼瞧着萧光和同萧成钧进了孟泓包厢的隔壁后,李妧等不住了。 她也得过去! 想办法也得过去! 李妧起了身,道:「去敲那杨姑娘的门。」 丫鬟惊讶道:「姑娘要去那间包厢?」 李妧点头,当先走在了前头,走着走着,她身边的丫鬟突地变了脸色,道:「姑娘,那是孟家大公子,他坐在那桌上与人一块儿吃酒呢。」 李妧扭头去看,就见年轻的蓝衫公子,正笑意盈盈地与人对诗饮酒,一身的文气。 李妧少于出门,自然与孟泓不相熟。 如今先入为主,她便觉得这孟泓是个好对付的。 这样一来,那杨姑娘就更不值一提了。生得好颜色,没有好家世有什么用呢?想到这里,李妧笑了下,继续向前行。 丫鬟想拉她又不敢拉,嘴上只道:「姑娘,若是被孟公子知道了,这恐怕要起冲突……」 「怕什么?孟泓还未娶妻,她没名没分,又没有来头。孟泓是孟家寄予厚望的长子。难道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这么一个情儿来怪罪我吗?」 李妧现在满心都惦记着萧成钧,已经顾不上其它细枝末节了。 她如今不能再求面面俱到,只求结果! 李妧说罢,快步走向了包厢那头。 她却不知孟泓一直盯着她呢。 她更不知,那位杨姑娘背后站着的哪里是孟家大公子,而是那遥遥深宫之中,她跪地请安,不过只瞥见了人家那双靴子便心潮澎湃,恨不得与之相好的新帝! 闲云楼又来了一行人,这行人身着皂衫,腰间挎刀。 像官爷。还不是普通的官爷。 掌柜心底一凛,亲自迎了上去,为首者身形高大,目光如炬。他按住了掌柜的肩膀,低声问:「今日来了个姑娘,索要孟泓的包厢,如今她人呢?」 掌柜一颗心都哆嗦了。 先是孟泓,后是这拨人,那姑娘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好端端的不呆在自己家,跑到他闲云楼来做什么? 掌柜指了指楼上:「您若要寻人,我让小二带您去。」 男子道:「楼上可有空位?」 掌柜很想说没有,但此时硬挤也得挤出来,于是他道:「有,您随我来。」 这楼里总有那么几处地方,如孟泓的包厢一样,是特地留给一些固定的、出手大方的、地位不低的客人的。 现下便被掌柜供了出去。 这行人便就这样在二楼落了座。 掌柜躬身告退,一抬头,一晃眼,好似瞧见了对方腰间的挎刀,刀柄上好像还沾着血迹呢。掌柜心一颤,埋着头退下了。 第四章 等掌柜的走远了。 他们方才出声道:「这李家姑娘的心眼可还真多,一招不成又来一招。」 为首者垂眸盯着腰间的刀,冷冷道:「管她有什么招数,结局都已经写好了。」 其余人也是冷声笑道:「触怒主子,不知死活。」 这厢杨幺儿刚将桂花鱼的鱼肉咬进嘴里,门便被人敲响了,外头的人道:「杨姑娘。」 杨幺儿自是不予理会,还捏着筷子,继续用自己的食物。 她的筷子一动,转而夹住了一片酱鸭肉。 这时敲门声更剧烈了。 门外的人道:「杨姑娘,相遇即是有缘,不若我们一同用饭?」 杨幺儿手一滑,那酱鸭肉便落了下去,落在了桌面上。杨幺儿想要夹起来,但又不敢夹。是春纱,还是皇上或是嬷嬷,同她说过,掉了的,不能再拣。 杨幺儿眉眼上缀着的光芒,登时便黯淡了下来。 刘嬷嬷见状,眉一扬,起身去打开了门,她冷着脸的模样十分吓人,外头的丫鬟便叫她吓退了几步。 还是李妧上前了一步,她摘下帷帽,微微笑道:「前几日还想着向姑娘道歉,没成想今日便遇着了。」 刘嬷嬷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这样的目光让李妧觉得浑身不适。 她只好越过刘嬷嬷,朝里头端坐着的杨幺儿看去。 她又露出一点笑来,道:「姑娘,我能进来吗?」 杨幺儿尚沉浸在那片酱鸭掉了的不舍之中,哪里会理会李妧,她的唇紧紧抿着,抿成漂亮的形状,但就是不见开口说话。 李妧心下也恼。 心说你不过是仗了孟泓的势,可如今孟泓还未入朝做官呢,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你倒是拿自己当回事,厉害起来了! 李妧环顾一圈儿。 除了杨姑娘,便是李香蝶姐妹。她与她们谁都不喜谁,与她们搭话也多半是徒劳无功。 李妧便干脆冷了脸,再不作掩饰,道:「我好心要与姑娘道歉,姑娘却将我拒之门外,这便是姑娘家中的礼教吗?」 刘嬷嬷顿时极为恼怒。 姑娘从前养在乡野,关在院子里,没人教养她。 如今一点一点教养她的正是皇上,这话岂不是在说,皇上也没有教养吗? 刘嬷嬷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速速滚开,莫要再来姑娘跟前碍眼。」 话音落下,屋内几个跟随的宫女已经悄悄捏住了袖口。 她们既被换到杨幺儿身边,又哪里是那样简单的? 但李妧哪里会知道这些?这些人落在她眼里,就只是普通的丫鬟罢了。 她扫过他们,道:「我都知晓杨姑娘的身份了,杨姑娘若想借此来压我,那怕是不成的。」 刘嬷嬷神色怪异地看着她。 既知道,还敢胡来? 这李妧莫不是想着鱼死网破? 刘嬷嬷神色一厉,正待下令,却听得李妧淡淡道:「你与孟家长子孟泓关系极为亲近是吧?他连这间包厢都舍给了你。杨宅里的下人都是他买下的罢?可是杨姑娘,你须得清楚,你无家族倚靠,就算他宠你至此,将来也是不会娶你过门的……姑娘又何必仗着这份宠爱,便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呢?今日姑娘与我方便,来日,我自然记下姑娘恩情……待到那孟公子成婚时,你若没去处,我还能助你。」 这番话,在李妧看来,实在是威逼利诱并行,晓之以情又动之以理,再合适不过了! 可对面的人呢? 那老嬷嬷面色铁青。 李香蝶姐妹面色阴沉。 一圈儿瞧过去,竟只有那位杨姑娘,依旧神色如常。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李妧心底一边佩服,一边又嫉妒。 她正待重新开口,只听得身后有人怒声道:「李四姑娘何必坏人名声?我怎敢攀附杨姑娘?我与杨姑娘不过点头之交,到了你李四的嘴里,怎么就成了关系亲近了?」 李妧面上一惊,转头去看。 孟泓站在那里,面色铁青,反应极为剧烈,说是怒发冲冠也不为过。 刘嬷嬷听了这话,神色方才好看些。 就冲李妧刚才那段话,扒了她和孟泓的皮那都是轻的! 李妧却道:「孟公子何必瞒我?」 孟泓向来讲规矩,与他孟家女孩儿的离经叛道全然不同,他也常持文人之风,并不轻易与人红脸。此刻却是厉声打断了李妧,道:「李四!你莫要欺人太甚!若是再胡言乱语,休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刘嬷嬷也跟着冷嗤出声,道:「李姑娘,你看走了眼了。李姑娘难道不记得我是谁吗?怎好将我说成是孟公子买的下人?」 李妧进宫那日,刘嬷嬷尚在。 只是她为表规规矩矩,便一直低着头说话,后头再出格些,也就只是微微抬头,打量那帘子后头。 她并不曾窥见刘嬷嬷的样貌。 但经刘嬷嬷这样一提醒,她心下也隐约闪过了什么,只是始终抓不住。 她抿唇皱眉。 难道真是她猜错了? 杨姑娘并非是孟泓的相好?那孟泓为何借包厢与她? 正说话间,隔壁的门打开了。 小厮走出来,斥道:「吵囔什么?打扰到我家公子了知道吗?」小厮的声音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他怔怔看着李妧,道:「李、李四姑娘……」显然从前跟着萧光和时,是见过李妧的,并且牢牢记住了这位京城有名的美人。 里头的人听见了小厮的声音,便也跟着走了出来。 萧光和在前,萧成钧在后。 杨幺儿坐在包厢内,眸光微动,瞧向外头的人。 唉。 都不吃了么? 杨幺儿捏起筷子。 那她自个儿吃吧。 萧光和一见李妧,脸色便沉了下来。等见着了门口的刘嬷嬷,再瞧见里头坐着的杨幺儿,萧光和整个人都几乎被怒意淹没。 他觉得前头恋慕李妧那些年,真好似中了邪一般。 若非中邪,他怎会对这样的女子心心念念,常常挂于嘴边? 不待萧成钧开口,萧光和便已经一步上前,厉声道:「李四姑娘,你又待做些什么?这里没有柳开宏。你就算扭身去撞了杨姑娘,又能换得什么?」 李妧面露愕然,是当真惊住了。 她没想到萧光和会这样说她! 萧光和死死盯住她,气得浑身发抖。 他近日见了李妧多是绕道走,也不主动与她言语。 连那日柳开宏闯上门,他也生生按住了,因为知晓李家三公子在那里,不会让李妧吃亏。 到底众目睽睽之下,他怎敢过分亲近她,反为她惹上污名?可她似乎全然不这样想。她撞了杨姑娘,激得他下了手。 她为何要与杨姑娘过不去呢? 萧光和想起了那日锦鲤盛况。 哦,那日他身边的人都戏言,说杨姑娘是他的贵人…… 要想通这一切并不难。 萧光和只是纨绔,但并非蠢人。 从前没看清李妧的面目,那是因为李妧对他无所求。如今李妧对他有了盼望,便设了局,这局一设,又哪里会没有痕迹呢? 可今日为何还来! 因着他在隔壁,故意奔着他来的吗? 第五章 此时萧光和,还不知李妧心思之深,上回算计了他,这回却是奔着他大哥来的。 「面容再美,心却臭了。」萧光和咬着牙道。 萧成钧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 萧光和又冷声道:「你莫要因我而拉杨姑娘下水,她分外无辜,更何况……」萧光和冷笑一声,道:「你拿我做局也就罢了,到底我也奈何不了你。可你拿杨姑娘做局,你可知其后果?」 李妧闭口不言,神色铁青,眼底满是羞恼之色。 她想反驳,想斥责。 可不知不觉间,她竟已是三面遭难。 这些人都围着她,目光或冷漠、或讥讽、或厌憎。 就连李香蝶姐妹也出声道:「杨宅的那些下人,大部分都是我李家买的。与孟公子有何干系?」 嗨,气死她们俩了。 李家辛辛苦苦哄姑娘呢。 你李妧臭不要脸一句话,把功劳全部扣孟泓头上。 呸! 众人都这样说,自然不会是骗她。 毕竟若真如她猜的那样,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来维护这杨姑娘呢? 李妧嘴张了张,背后再度被冷汗浸湿。 怎么办? 她朝萧成钧看去,这位世子爷却一心安慰着弟弟。 她再看孟泓,孟泓脱下了文人外表,眸光微冷。 她又看那里头端坐着的杨姑娘,却见那杨姑娘正手执象牙箸,慢吞吞地吃着食物,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这外头的一切闹得再凶,在她眼里也不过一场闹剧罢了…… 李妧的冷汗登时从额间滑过。 她从未见过如此心思深沉的人物。 她仔细剖析遇见这杨姑娘的前后,惊觉这杨姑娘前后开口的时候甚少,她没有明确的表情,没有长段的话语,就连动作也是极少的……可就是这样,这位杨姑娘不动声色地赢得了一切。 瞧吧。 她单单只是坐在里头,低眉垂目,头上还罩着帷帽不曾取下。 就这样……已经引得外头这样多的人为她出气了……哦,就连萧光和,就连萧光和都投了她的阵营! 李妧手脚发软,脑子里嗡嗡作响。 完了,她想。 失去这个机会……她还怎么去接近萧成钧。 她转头看了一眼萧成钧,只恨不得就这样投怀送抱,可她很清楚,那不是不成的。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小厮让开了路,就见一行身穿皂色衣衫的人过来了。 为首者微微抬眸,语气冷淡,他道:「李四姑娘。」 不过四个字,从他口中喊出来,硬是叫李妧莫名地肝胆一颤。 「四姑娘今日行为,主子都看在眼里。特命我等前来,请四姑娘去一个地方。」为首者冷声道,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傲然。 李妧怔怔看着他们:「你们主子是谁?」 但他们已经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了,他们只是上前来,拨开李妧带来的丫鬟、仆从。 他们架住了李妧,将她生往下拖。 李妧又惊又怒,厉声道:「你们干什么?大胆!」 这行人不为所动。 她只能无助地朝萧光和看去:「救我,救我……」 萧光和却神色铁青,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一般,他哑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言语间像是已经看穿了皂衣人的身份。 李妧到底顾忌身份形象,便道:「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放开我……」 这行人也不想引来多的关注。 便这才松了手,只将李妧夹在中间带下去。等下了楼,旁人见了也未起疑,以为是哪家小姐私自出门,被逮回去了。 而这时,李妧方才看清,他们腰间有一块腰牌来回晃动。 上书一个字——「禁」。 禁什么? 禁宫? 禁宫卫? 李妧一身冷汗,浑身酸软,脑子里更如浆糊一般,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她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她浑噩地被他们带到了一个地方。 她上一回来过。 她抬头,望着门匾。 ……西暖阁。 上回她同祖父,在这里见了圣驾。那这回呢? 带她来的,是皇上的人? 李妧怕死,也怕真嫁了柳开宏。 她眼底渐渐涌起一点亮光,还有机会的……是吧? 她强自镇定下来,然后被送进了西暖阁中。 西暖阁中坐着一位华服少年,他坐在那张檀木案前,身上散发着淡淡药味。今日没有帘帐,也没有祖父在侧。 李妧终于敢于抬起了头。 她贪婪又羞怯地看向了座上的人。 她终于得见了他的全貌。 乌发黑瞳,眉飞入鬓。 真真俊美,十个萧光和也不及他。 可他却面容阴沉,眉眼凶戾。 他看着她,问:「你道杨姑娘与孟泓关系亲近?嗯?」 李妧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她怕他。她这一刻方才知晓,这位新帝,原是这等可怕人物。面容俊美如神祗,可也神情凶戾如修罗。她低低地喘了一声,娇弱又带惧色。 他似乎并未要从她口中得出一个确切答案。 他更未将她的美丽容貌与娇弱姿态看在眼里。 他又问:「你知晓何为扒皮吗?」 遥隔数里外。 杨幺儿端坐包厢内,扒掉了酱鸭外头那层皮。 李妧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自己的手。 身形健壮的宫女将她狠狠摁住,只拉出了她的左手。她身子前倾匍匐,右手被人攥住。她艰难地抬头,就能看见那只左手,那只被抵在地面上的左手。 她浑身冰凉,如置冰窖之中,脑子却异常的清醒。 你知晓何为扒皮吗? 不,不不。 我不想知晓。 一个容貌柔美的宫女在她跟前蹲了下来,宫女放了一只绣墩,然后抓着她的左手搭了上去。李妧惊恐地想要收回手,但怎么也收不回去。 她盯着自己指尖泛白的部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渐渐从背脊窜了起来。 宫女攥住了她的小指,李妧这才看清,宫女手里捏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刀尖锋利。宫女用刀顶住了她的小指。 感觉到冰凉的触感,李妧满头大汗,身子发抖,她忍不住喊出了声:「皇上……皇上……」尽管她也不知道这样叫喊有什么用。但恐惧已经压得她控制不了自己了。 室内安静极了,宫女神色未变,她轻轻地一动,削去了李妧的指甲盖,那一瞬间,李妧的脑子是麻木而迟缓的。等到宫女轻易从她的指尖,挑开了皮,仿佛在处理一张狐狸皮似的……动作甚至还堪称漂亮,李妧喉中压抑着惨叫终于爆发了出来。 十指连心,指尖的疼痛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李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痛楚。 「皇上,臣女知错了!皇上,臣女愿做一切来偿还……啊……」她又疼又怕,脑子里塞满了求饶和绝望的话,可她不想死,她不想被扒了皮活活疼死,不,若是疼不死,那该要更惨了。 她错在哪里? 是了,杨姑娘。 一切都是从与杨姑娘打了个照面后,有了改变的。 因为她设局把杨姑娘拉了进去…… 第六章 李妧脑子里混混沌沌无法更细致地思考,但她多年来求利的本能,让她迅速抓住了重点,她嘶声喊:「皇上,我、我愿为杨姑娘做牛做马……做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皇上饶过我罢……李家……李家也好,日后我愿效忠皇上……」 坐在桌案前的萧弋,这才食指一动,敲了敲桌案。 宫女闻声收住了动作。 而那只绣墩上的花纹已经被血染红了,看上去色泽艳丽。 宫人们都松了手。 但李妧力气尽失,只能徒劳地躺在那里。 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小指,整个指节的皮已经被剥了下来,撕扯的疼痛顺着她的手指,一直钻进了她的脑子里。指节血肉模糊,她不敢再细看,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 李妧闭了闭眼,汗水落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也许他不会杀了她。 但他完全可以剥了她的皮,她怎么能变成那副样子呢? 李妧知道她必须得用尽全力,说服皇上。 李妧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一句话,道:「……皇上,我是李氏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李氏宗族种种。我是女子,将来同杨姑娘见的时候,必然还有很多……我可以,我可以为皇上做事,护住杨姑娘……杨姑娘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她……」 李妧终于又听见座上人开口了,他口气轻忽,似乎看不上李妧的这个提议,他道:「朕凭什么信你?」 李妧眼泪汗水糊作一团,她道:「我……我可饮绝子汤,嫁去柳家。女人所倚重的,一是家族,二是夫婿,三是子嗣……我若嫁去柳家,李氏自然丢弃我,夫婿也不可作倚靠。若我再无子嗣,便一心只能倚靠杨姑娘,倚靠皇上……求皇上成全。」 李氏上下重利。 她将这一点学得很好。 所以……所以到了这一刻,为了自己,她也能果断抛弃自己的家族。 「早这样聪明不是省了不少事吗?」萧弋淡淡道。 「臣女有眼无珠,先前不识杨姑娘身份,犯下大错……求皇上成全。」李妧整个人都被冷汗浸湿了,她感觉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这种逼仄的绝望,折磨着她,让她更急切地想要表忠心。 「我愿为姑娘的奴婢仆役,为姑娘驱使。」她喘着气急急地道,随后第三次说:「求皇上成全。」 萧弋这才松了口:「那便按李姑娘所言。」 一旁的宫女躬身行了礼,收起刀,转身便要洗了手去给李妧熬药。 李妧喝了药,又由那宫女堪堪包扎了伤口,还服侍着她换了身衣裳,随后便送她出宫了。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但李妧脑子里却还刻着那剧烈的疼痛感,和几乎濒临死亡时的绝望感。 她的脸色惨白,一路上疼得又出了不少的汗。 马车又回到了闲云楼下。 她的丫鬟还在闲云楼里等候,李妧由宫女扶着跌跌撞撞地上了楼。 那宫女正是捏着刀子给她剥皮那一个。 她道:「我叫莲桂,李四姑娘日后有话,都与我说罢。」说着,莲桂微微一笑。 李妧再不敢随意小看了旁人。 她心头甚至忍不住有一分快意地想,祖父也不曾知道,小皇帝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罢? 从李妧在御前表了忠心后,她便自觉将自己与李家划分开来了。她的祖父是疼她,但那疼爱是建立在她有用的基础之上的。这会儿互相抛弃,倒也不觉难过。 上了楼。 萧光和、萧成钧已经不在此地了,倒是孟泓在看见她上楼后,立刻盯住了她。 孟泓神色惊疑,大概是没想到李妧怎么又回来了。 李妧倒是不再管他,只径直往杨幺儿所在的包厢行去。 隔着一道门,里头也隐约传出了欢言笑语声……丫鬟扶住了李妧的手,面色惨白地唤道:「姑娘。」 李妧看了看莲桂,莲桂正冲她笑。 李妧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开门的人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李四姑娘……」 里头的刘嬷嬷也皱了皱眉,心说李妧怎么回来了。 而李妧咬了咬唇,将自己那点骄傲揉吧成一团,自个儿先踩到了脚底。 要名,还是要利。 她已经选好了。 李妧迈过门槛,绕过挡路的丫鬟,走到了距离杨幺儿一丈远的地方,她屈身跪了下来:「是我糊涂了,总是冒犯杨姑娘,杨姑娘心胸宽和,不愿与我计较,我反得寸进尺……日后不敢盼姑娘的原谅。但姑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为姑娘赴汤蹈火,方才能偿还今日犯下的过错……」 一屋子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尤其是李香蝶姐妹。 她们与李妧打交道的时候最为长久,她们深知李妧的心高气傲,也深知她的心机手段……现下不可能是装的。因为李妧就算要使手段,也绝不会将自己摆在这样一个低声下气的位置。 她难道真转性了? 又或者……是因为见了某位大人物,方才有了现下的表现。 李香蝶姐妹对视一眼,心下顿时生畏。 杨幺儿喝光了手边的汤,肚里暖极了。 她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指,然后才注意到地上还跪了个人。 此时莲桂也款步进来,向杨幺儿见礼,屈身道:「奴婢莲桂,奉主子命,来伺候姑娘几日。」 杨幺儿不明所以地点着头。 李妧倒是不由多看了一眼。谁能想到这个面容柔美的宫女,却极擅剥人皮呢?这人到了杨姑娘的跟前,倒是甚为规矩,连语气都是温柔的,脸上还挂着笑呢。 莲桂又笑了笑,道:「主子知道姑娘挨人欺负了,便将人唤过去,好生斥骂了一番。如今她倒也知错了,这便来姑娘跟前,向姑娘赔罪了。」 好生斥责了一番? 李妧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 明明是将她剥了皮又灌了药,恩威并施、赏罚共用了一番。 杨幺儿怔怔重复了一遍:「主子?」 主子是谁? 刘嬷嬷看出了她的呆愣,忙从旁悄声道:「她是皇上派给姑娘的。」 噢。 杨幺儿恍然大悟。 主子,便等于皇上。 他怎的还有两个名字呢? 杨幺儿这才看向了李妧,而后小幅度地点着头,道:「好。」 李妧知她少言寡语,听她一个「好」字,心已经回落了大半,只有指尖如刀割一样的疼痛,依旧如影随形。 李妧没再久留,又表了一次忠心,她便速速带人回府了。 回到府中,李老太爷将她传过去问了一句:「如何?」 李妧淡淡一笑:「今日有大收获。」 李老太爷知晓她的本事,闻言,便道:「去歇息吧。」却并未注意到李妧的脸色苍白。 李妧一回到自己的院儿里,便疼得晕了过去。 晕倒前,她特地嘱咐了自己的奶嬷嬷,让她把住院门,不得传出风声,又让嬷嬷去给她缝个手套。 李妧晕了足足两个时辰才醒来。 她将手藏在被子底下,命人去请母亲来说话。 等人到了,李妧便攥着母亲的袖子,道:「从前是女儿愚钝,今日女儿想明白了,既是早定下的婚约,如何好反悔呢?下月有个好日子,便挑了出来,让女儿嫁到柳家去罢。」 第七章 杨幺儿在闲云楼底下,由李香蝶姐妹陪着晃荡了一个时辰,便有些站不住了。 于是晚膳也在闲云楼用了。 她在闲云楼用了晚膳,离开时,还又撞见了孟泓。 孟泓拱手向她拜道:「今日给姑娘惹麻烦了,是孟某的不是,改日再赔礼。」 杨幺儿想不明白他惹了什么麻烦,不过他既这样说了,想来下回又要送礼了,于是杨幺儿便随意地一点头,上马车离去了。 等回到了杨宅,一日的疲乏袭上心头,刘嬷嬷便早早伺候着杨幺儿睡下了。 杨幺儿睡得迷迷糊糊,全然不知道自己又换了个地儿。 床榻边上,一道身影修长挺拔。 萧弋伸出手指,轻轻碾过她微微张开的唇。 触手一片柔软。 萧弋似是笑了一声:「倒真是朕的锦鲤。」 杨幺儿清晨坐在梳妆台前,宫女捧了一面镜子给她照,而新来的莲桂则顶替了刘嬷嬷的位置,站在后头给她梳头。 莲桂有一双十分巧的手,她的手指飞快地动作着,一转眼,便给杨幺儿梳好了一个高椎髻。 杨幺儿伸手摸了摸高高的发髻,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唇。 她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嘴巴肿起来了。 莲桂见状,柔声问:「姑娘怎么了?」 杨幺儿转过身来,面向莲桂,指了指自己的唇,却并不言语。 莲桂笑了笑,道:「姑娘的唇形真是好看得紧。」 杨幺儿要问的自不是这个,但以她的性子,能指给旁人看便已是难得了,又哪里会往下追溯。 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靠着梳妆台,脑子里隐隐约约地想。 昨日,有人,按着她的唇,来回,来回地摸。 也不叫摸。 可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别的词了。 我得学写字了,得学更多更多更多…… 杨幺儿脑子里懵懵懂懂地生出了这个念头。 杨幺儿满脑子都惦记着写字,待到晨间李家姐妹来寻她玩耍,她都坐在桌案前,乖乖握着笔,一动也不动。 李家姐妹不敢打搅,生怕哪里犯了错,落得跟李妧一样的下场,便自个儿回去了。 杨幺儿平日里盯着再无聊的事物,都能瞧上整整一天呢,这对着纸墨笔,也一样能乖乖待上一天,连刘嬷嬷来唤她吃饭,都全然不顾。 刘嬷嬷无奈,只好走近了去,低声道:「姑娘不饿吗?今日有水晶肘子,焖鱼唇……」 杨幺儿却入了神一般,连她的话都听不到耳朵里去了。 刘嬷嬷低头一瞧,面上惊讶。 杨幺儿手边已经堆了不少写过的宣纸了。底下散乱着的,字体歪扭、笨拙;顶上摆着的,字体笔划流畅了许多,也不再一个字大一个字小了。 杨姑娘似乎已经学会,如何将字体框定在一个大小了。 这样密密麻麻的,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个字。 但姑娘似乎并不觉得累,就如她蹲下身看花儿能看上一天,坐在椅子上描摹桌案花纹也能描上一天……现如今,她便也能将那几个字来来回回写上一天,毫无杂念。 刘嬷嬷小心地伸出手,随意瞧了两张,然后便忍不住笑道:「皇上若是见了,定会开心。」 她话音落下,杨幺儿手里的笔便「啪嗒」掉了。 大团的墨很快就将宣纸晕透了。 刘嬷嬷吓了一跳,忙抓起了笔,收拾了被晕透的纸张。 刘嬷嬷忍不住又笑了笑,道:「姑娘是不是想皇上了?」 杨幺儿并未应和她的话,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瞧了会儿。 刘嬷嬷当她害羞,便拉住了杨幺儿的手,意味深长地道:「姑娘先用饭吧,兴许过不久就见着皇上了。」 杨幺儿并未听出她话里的意味,她乖乖起身,跟着刘嬷嬷去了饭桌旁。 莲桂将食物一一摆好,又取了筷子,塞进杨幺儿的手里。 杨幺儿本能地伸手去握,结果才堪堪一抓住,筷子就掉下去了。刘嬷嬷惊讶地扭头,这才明白过来,方才笔滑落下去,不是因为听见了「皇上」二字,而是因为一动不动写上太久了,手都握不住了,偏她自个儿还毫无所觉…… 刘嬷嬷忙吩咐一旁的小宫女:「去打热水来。」她看向杨幺儿,道:「姑娘先敷个手吧,肯定酸得厉害。」 杨幺儿点了下头,只能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等敷了手,杨幺儿才总算恢复了些力气,捏着勺子、筷子,倒是不成问题了。 刘嬷嬷一颗心回落了。 她退到一旁站着,却忍不住琢磨起另一桩事儿。 ……方才她问姑娘,是不是想皇上了,这段话不会被暗卫传回宫里去罢? …… 「想朕想得笔都握不住了?」萧弋神色古怪,眼底似是含了一丝笑意。 室内寂静,自然没有人敢接皇上的话。 「她知道何为想念吗?」萧弋眼底的笑意更浓了,连带那过分阴沉的眉眼,都好似缀上了点点阳光。 萧弋将跟前的奏疏推开,垂眸低声道:「倒也该让太后从永安宫里头出来了。」 「去问问,礼部准备得如何了。」 说罢,萧弋起身,再不看那堆奏疏。这些日子,他已经全然适应了这些东西。不少人都盼着瞧他的笑话,看他登上天子台、坐于朝堂间,却手足无措,听不懂政事、下不得命令,连大臣们谁是谁,个中牵连关系都记不清,更无从应付。 但,这只是旁人所想。 如今萧弋已经悉数掌握在手。 李妧倒戈,代表着他将来下手,可拿李氏先开刀。 如此整治一番,威势自然而生。 世人多是欺软怕硬,尤其是这些个大臣们,更是只想得利,却不愿受苦。但凡他们吃到半点苦头,日后便会小心起来。不敢再将他视作惠帝一样糊弄。 赵公公领了命,便转身出去了。 萧弋道:「鱼还活着吗?」 「就上回掉了几片鳞,倒没别的伤,如今活得好好的呢。」宫人答道。 萧弋:「嗯,去瞧瞧。」 鱼养在那口大缸里,之后就不曾挪动过,只偶尔换一次晒过的水。 正如宫人说的那样,如今活得好好的呢。 连之前剩下来的那条黑乎乎的,没有宰了吃的鱼,这会儿也都沾了光,一块儿在缸里游得欢腾。 萧弋盯着缸里的鱼看了好一会儿,宫人生怕今日再冒出个蕊儿花儿的,便盯牢了门口,而这时候门外的侍卫也都个个警觉极了,怕有不长眼的来搅了萧弋赏鱼的雅兴。 萧弋看了会儿便走了。 近日他多歇在西暖阁,并不常回涵春室,这边渐渐便更显冷清了。 从前皇宫里也是这样。 尤其他住的地方,窗户闭着,厚重的门帘垂下,里头又点了香。 偶尔是热且闷的,但更多的是阴沉沉的,透着冷气儿。 如今与从前也并无分别。 但萧弋觉得少了些什么,突然一下就变得不适应了,连那日光落在身上,也都察觉不到半分暖意。 大抵是放下了手头的奏疏,这一闲下来,便想得多了。 萧弋嘴角抿了抿,回了西暖阁。 皇上走动,自然是大阵仗的。 第八章 燕喜堂那边都得了动静。 蕊儿从察觉到动静开始,便将自个儿裹在了被子里,恨不得将头都跟着埋进去。唯有这样,才能驱走身上如浸水中的寒意。 宫女们瞧见她的模样,心下多有不喜,心道,果真是小家子气。 半晌,等到声音远了。 蕊儿才堪堪抬头,哑声问:「杨姑娘……何时回来?」 「蕊儿姑娘,这不是该你知晓的。」宫女面上是笑着,但话语传递出的意思却是冷的。 蕊儿抠了抠枕头底下。 那儿放着一颗珍珠,从前在永安宫得的。 但这会儿她却只觉得硌手,再也不觉得是富贵是荣华了。 杨幺儿一觉睡醒,发觉宅子里的人多了起来。 她茫然地朝外看去,便见人来人往,往窗户上贴着字,又往屋檐下挂着灯笼。只是人虽多,杨幺儿也并不觉得如何热闹。 她朝刘嬷嬷看去。 刘嬷嬷道:「姑娘,这是布置宅子呢。」 杨幺儿还是满眼懵懂之色。 「姑娘要在这儿接旨呢。」刘嬷嬷道。 她话音落下,便有管家来报,说是李家几个媳妇,带着李香蝶姐妹一并来了。 不一会儿,丫鬟领着她们进了门。 走在前头的大夫人慈和地笑道:「怕宅子里的下人手脚笨,老太太差遣我们来给姑娘瞧一瞧,盯着做好才行。」 刘嬷嬷淡淡笑道:「老夫人有心了。」 「岂敢岂敢。能为姑娘布置宅子,该是我们沾了光。」 正说话间,管家又疾步跑进了门。 而这一回,他跑得更急,更失了风度。待在院中站定,他动了动唇,道:「礼部来人了……」 孟泓携礼到杨宅外的时候,便正撞上礼部的人前来。 那为首者是个穿官服的老头儿,老头儿瞥见他的身影,语气不失恭敬地道:「孟公子。」 孟泓认出他们是谁,明是想露出笑来,但嘴角却向下一拉,只露出了个尴尬又怪异的表情,他道:「走错了。」 老头儿微笑:「不打搅,孟公子请。」 「您请。」 孟泓这便转身,领着几个小厮大步离去。 他掉头去了闲云楼,结果迈步进去,又瞧见了李妧的身影。 孟泓皱了下眉,顿觉胸中那口气怎么样都顺不了了。 这厢李妧坐在楼上,丫鬟满面紧张,不解地道:「姑娘不是……不是说了要嫁柳家了吗?为何还来此地?」 丫鬟被那日的禁卫吓坏了,这会儿自然是心有余悸。 李妧捏住了手边的茶杯,没有说话。 祖父知晓她的性情,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既她前面说了要去勾搭萧成钧,后头便不可半途而废。不然祖父该要疑心,那日她来了闲云楼,究竟撞见了什么,才使得她改变了主意。 正出神间,乍然听邻桌的人议论。 「新帝婚期将近了罢?」 「不知皇家纳彩问名是什么样的哈哈……」 「如今连新后是哪家姑娘都不知呢。」 李妧一怔。 到这一刻,她方才敢全然确定。 杨姑娘,新后,当是同一人了。 礼部官员上门停留半日,略作指点,便退下离去。 刘嬷嬷道:「当是皇上特地安排的。」 李天吉差来的下人,虽然个个都是机灵人物,但他们谁又接触过皇上大婚这样的大事呢?莫说他们了。李天吉恐怕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然,便需要礼部从旁协助了。 杨幺儿仰头望去,便见高挂起的灯笼,底下垂着金黄的穗子,甚是漂亮。 她是见过这等情景的。 在家的时候,隔壁院子里就挂过这样的灯笼,不过比这样的要丑些,要小些,也要少些……只有一个,还是两个……杨幺儿是记不大清了。 她从前呆呆坐在院子里,不能迈出去的时候,瞧见灯笼,便是除飞过的鸟儿外,最有意思的东西了……那几乎成了她脑海中牢牢镌刻的一抹亮色。 可现在,好像灯笼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里好多呐。 杨幺儿抻长了脖子。 见她瞧得久了,刘嬷嬷便让人取了个灯笼来给杨幺儿把玩。 可灯笼实在太大了,杨幺儿拎在手里,灯笼都顶到了她的肚皮上。于是只玩了一会儿,她便回去写字了。 她走到了门槛边上,突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盯着刘嬷嬷道:「留着。」 刘嬷嬷已经熟知她的性情,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点头道:「好,留着,给姑娘留着。」 杨幺儿便去了书房,接着写字去了。 她也不是日日都爱在外面玩儿的。 …… 皇家纳采问名,需遣告天地宗庙。 此事自然不得假手于人。 待问询过礼部后,萧弋便换了一身衣裳,前往遣告天地宗庙。 萧弋直太庙中殿,拜过了先祖,而后缓缓走到了惠帝的画像前。 惠帝画像是在他壮年时绘下,但纵使是壮年,他发间也多见白,眉眼唇边更多是细纹,他的眼底不见慈和不见威严更不见一丝喜乐。 惠帝是极瘦的,装在画像之中,竟显得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 萧弋兴许是遗传自他,乍看上去,身形也是分外的单薄。 但他单薄的身影在殿中拉出长长的影子,竟有几分威势。 萧弋屏退了左右,宫人们莫敢不从,转眼殿内便只剩下了他,同那牌位前的袅袅青烟。 他在殿内转了个圈儿,嘴角竟是渐渐牵起了弧度,露出了笑容来。 「父皇,儿臣要大婚了。」 「儿臣与你不同,儿臣的眼光是极好的,不会似你那般,错将鱼目当明珠,错将假情作真意。」 「儿臣更不会似你那般,连争都未曾争过,便认了输……」 他立在画像前,定定看着画像上的人,目光沉沉:「父皇,别过了。」 他绕了个弯儿,走到了左边夹室内,夹室内设神椅、香案,还放有牌位。 萧弋伸手从牌位后头,摸了个匣子出来,他打开匣子,便见里头盛放一颗悬珠,光芒夺目。 这是惠帝生前所留。 他死时,道淑妃李氏死时,让萧弋追封她后位,将其牌位并入太庙,这颗悬珠便随她一同葬下。 这悬珠是有来历的。 大晋朝开国皇帝晋高祖曾出过海,那时晋高祖尚是一介村夫,出海后历经万险,最后从异国族人手中得到一颗悬珠,这是他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好的东西。 晋高祖将悬珠随身携带,之后更是眼界开阔,渐渐有了大抱负。 等回到中原,不久他便聚集与他同生共死的船员,连同老家健壮的乡民们,造了反,在乱世之中杀出了一片天…… 此后这颗悬珠被晋高祖作聘,迎娶了敏恭皇后。 于是从此开始,但凡天子纳后,都会以此为聘。惠帝未立后,但他宠爱淑妃,奈何受制朝臣,彼时李氏宗族势力未到如今的地步,惠帝叛逆心起,一心只拿淑妃当皇后。 待他死时,惠帝一心愤懑,便告诉萧弋,要让悬珠随淑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下葬。 可她…… 也配? 萧弋嘴角闪过讥讽笑意,随即将那匣子放回,悬珠却是放在了自己的袖中。然后他才不动声色,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第九章 遣告天地宗庙后,备马、甲胄、妆缎、蟒缎、闪缎等……抬至太和殿丹陛之上,丹墀之下满朝文武陈列,萧弋当廷命正副使,领内务府,抬采礼往杨宅而去。 这一日,队伍浩荡,气势恢弘。 就这么自太和门,一路抵了杨宅大门。 路上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因而并无多少人围观,只是天底下人大都是八卦的。消息飞快地传了开来,众人都在等着瞧,等着瞧那礼停在哪家门前。 「不是说新后乃是岷泽县的一个乡野姑娘吗?」 「是啊,这不是钦天监卜卦所得吗?怎么还如此大行纳采礼?那乡野姑娘何来府邸?中间种种该直接省去才是吧?」 「你懂什么?若是省去,方才不合规矩。」 「只有将诸多规矩大礼,一一行过,方才以示皇上的重视啊……」 闲云楼内,众人喝着酒,闲谈几句,仿佛自己便身处宫中,自己便极为了解皇帝的心思一般。 孟泓闻言,放下手中酒杯,朝静宁巷的方向望去。 杨宅门内,节案已经设好,只是案前空荡荡,没有人跪迎。 杨幺儿这会儿便站在柱子后头,盯着中门,神色茫然不解。她身旁还陪着李家老夫人,李家媳妇们,还有李家姑娘……若非这里塞不下太多的人,他们恨不得全都来蹭个喜气、蹭个贵气才好。 李家年纪小一些的姑娘,讷讷出声:「……那边不用站人么?」 「不用。」她的娘亲拍了她一下。 「那……那既然没有人,为何还要行这样的礼?」 李老夫人回过头来,冷冷斥责与她:「胡说什么?」说罢,李老夫人动作夸张地一拜道:「纳采、大征,必不可少。如此可见皇上对姑娘的重视。」 说罢,李老夫人便朝杨幺儿的方向,脸上的褶子皮儿一挤,笑道:「正显姑娘的身份贵重呢。」 若是连礼都行不全。 那方才会沦为笑话。 正如李老夫人所言,尽管那案前无人跪迎,但正副使与内务府官员,全然不顾,他们神色肃穆,命人将采礼一一放下,然后正经地授了礼,哪怕他们对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如此一步一步做完了,他们方才回宫复命。 旁人都心情激荡,唯独杨幺儿仍旧懵懵懂懂,就当看了一场猴把戏似的。 李老夫人凑近前去,低声道:「宫里何时来办纳彩宴?姑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使唤咱们府上的人。」 「且等宫中的消息罢。」刘嬷嬷道。 「是,是。」李老夫人应声,心底却已经琢磨开了,想着回去就开始做准备,要让李家上下都跟着动起来才好。 杨幺儿挤在人群中间,觉得有些闷。 莲桂十分会瞧眼色,见状便将杨幺儿扶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追上去,只在后面道:「姑娘好生歇息,姑娘慢行……」场面倒也十分有趣。 莲桂扶着杨幺儿去了书房。 杨幺儿坐在椅子上,呆坐了会儿,突地转头问莲桂:「那是,什么?」 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同莲桂说话,莲桂登时受宠若惊得紧,忙道:「姑娘晓得纳采礼吗?」 杨幺儿摇头。 「便是成婚前要做的一桩事。」 杨幺儿喃喃复述:「成婚?」 莲桂道:「便是姑娘要嫁人了。」 杨幺儿心下隐隐是明白的,她知晓娘将她送到李府,是要让她去嫁人的。可是嫁什么人,怎么嫁人,她是一概不知的。 到了这时,杨幺儿那点记忆才又被勾了出来。 是。 她是来嫁人的。 杨幺儿眨了眨眼,胸口却有些闷闷的。 她瞧了瞧面前的纸、墨,连字也不想写了。 莲桂见她皱着眉,面色微微泛白,似是难受得紧,便赶紧将人扶着在小榻上躺下了。 杨幺儿攥着怀里的薄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着,她便做了个梦。 院子隔壁挂了灯笼。 她听见了敲锣声,娘说那是隔壁娶妻了…… 过呀过呀过了几日,隔壁就传来了隐隐的哭声。 杨幺儿是记得一些些的,她坐在板凳上,围墙上爬过了一个女人,女人头发散乱着,她骑在墙上,骂底下的人。 骂的话,杨幺儿只记住了半句,是什么「负心」「骗人」。 然后底下有人把女人拉了下去,紧跟着她就听见了声音,那个人把女人打哭了。 杨氏回来的时候,杨幺儿还磕磕绊绊讲给了杨氏听。 杨氏只道:「庄稼汉子,粗手粗脚,免不了打媳妇的。」 这句话,杨幺儿当时没大听懂,随后便将那一墙之隔的事,抛到了脑后,接着抬头瞧她的鸟儿…… 可杨幺儿梦着梦着,梦见一个巴掌又一个巴掌朝她落了下来。 杨幺儿呆呆受住了。 她嘤咛一声,眼泪便滑了下来。 莲桂与刘嬷嬷都守在她的外间,隐约听见了哭声,忙起身点了灯。 刘嬷嬷打起帘子,将杨幺儿一把搂在怀中,低声哄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杨幺儿于迷蒙中睁开了眼,眼角还挂着点泪。 「要嫁、嫁人……」杨幺儿抽噎了一下,磕磕绊绊地组织着语句:「谁、谁?」 刘嬷嬷怔了怔,随即哭笑不得:「……这都纳了彩礼了,姑娘心头原来还不知要嫁谁呢。」 杨幺儿不出声了,只怔怔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就这么瞧着她。 莲桂笑了笑,柔声道:「自是嫁皇上啊。」 杨幺儿顿时舒了老长一口气。 ……那兴许是不会打人的。 刘嬷嬷与莲桂低声哄了几句,杨幺儿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半夜倒是睡了个好觉,因而一早便醒了。 等到刘嬷嬷来悄悄掀帷帘的时候,便见杨幺儿窝在被子里,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眸,朝她看了过来。刘嬷嬷吓了一跳,忙道:「姑娘这是没睡着?」 杨幺儿摇了摇头,攥着被子的边角,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似是紧张。 莲桂打了水来,在一旁道:「莫不是昨个儿说的话,将姑娘吓着了?」 刘嬷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扶着杨幺儿坐起来,擦了脸、擦了手、漱过了口。 刘嬷嬷问:「昨个儿姑娘没睡好,可要再睡上一阵?」 杨幺儿抿紧了唇,整个人瞧上去更紧张了,她从床榻上乖乖滑了下来,张开手臂让小宫女给她换了衣裳。 刘嬷嬷见状更觉得惊奇。 难不成真是吓着了? 可仔细想一想,姑娘兴许连成婚、嫁人是什么,都未必懂得的。 待起了身,用了早饭,杨幺儿便径直去了书房。 宅子里比前两日更要忙碌了,李老夫人不便四下走动,便将她几个儿媳都派了过来。她们见不着杨幺儿的面,也不觉失望,只一心帮着捯饬宅子里的事,仿佛那杨姑娘便是她们亲生的女儿一般。 杨幺儿坐在书房里,却并未写字。 桌前的窗户是大大开着的,她就这么托着腮,呆呆看着窗外忙活的下人们,也不知在瞧什么。 第十章 莲桂满心记挂着她,从屋里转到屋外,转了好几圈儿莲桂都觉得不得劲儿。她便走近了杨幺儿,试探着低声问:「姑娘在等什么?」 杨幺儿眸光转动,她看向了莲桂,用极低的声音道:「……嫁人啊。」 莲桂先是错愕,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微微弯腰,道:「姑娘,嫁给皇上,与随意嫁个人是大不相同的。并非是前一日说了要嫁,今个儿挂了灯笼贴了喜字,就能拜天地入洞房了。」 「嗯?」杨幺儿迟缓地眨动着眼,眼底流露出更深的茫然之色。 莲桂个子高,她便在杨幺儿跟前蹲下来,道:「姑娘,这后头还有纳彩宴,大征礼,种种讲究……不仅皇宫上下得动起来,还有满朝文武、宗妇公主……都得动起来。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儿,而是举国上下的事儿。到了那时候,还会张贴公文布告,告以天下属民,姑娘嫁给皇上了。」 杨幺儿听了这样长一串…… 光是听着,她便觉得累。 「……那,何时?」 「近了。」莲桂笑着道。 杨幺儿转头回去,盯住了桌案上的宣纸。 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重新投入到写字当中去。只是隐隐约约中,她觉得手边的纸好像变薄了。可是仔细瞧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杨幺儿晃了晃头,便不再看。 …… 杨幺儿新写的那几幅字,都被摆在了萧弋的桌案前。 正如刘嬷嬷见到的时候一样,萧弋也有些惊讶。他拿起跟前的纸张,摩挲过上头大小渐渐趋于相同的字,低低地道了一声:「……倒是有长进的。」 他将那几张纸,也叠起来,顺手放入了旁边的匣子中。 便如同老师验收作业一般。 等收好了纸张,萧弋才又问起别的。 杨幺儿清早起来呆愣愣的异状,自然也都由暗卫讲给了他听。 「她还晓得何为嫁人?倒还先催问起来了?」他的声线冷凝中带了一丝笑意。 萧弋眼前甚至渐渐都浮现了那样的画面。 她裹在被子里,模样有些呆,眉梢眼角都泄出一点紧张的味道,手定然是拽着被角的,脚趾兴许都会紧张地蜷起来。 等到刘嬷嬷去唤她起床,她大抵脑子里还在想,不是要嫁人的么,怎么还未嫁呢。 他突地想起了一桩事来,便问赵公公:「纳彩宴定在了哪一日?」 「钦天监择过期了,后日。」 萧弋「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似乎只是单纯地问上那么一句。 …… 待到第二日。 那些礼都抬到了谁家门前的消息,就这么传遍了京城。 茶馆里,众人议论纷纷。 旁的事他们是不敢议的,但若是议起这样的喜事,自然不会有人来作管束。 「是抬到静宁巷了吧。」有人道。 「那儿不是柳家的宅子吗?」 「你便不知了吧,这柳家宅子早早被人买下了。听闻那宅子如今外挂一个‘杨’字。恐怕就是那位岷泽县来的姑娘了……」 「我怎么听闻从岷泽县来了好几个姑娘呢?这究竟是哪个?」 众人对新后好奇极了。 而另一边,那些个宗妇千金们,也都得了信儿。 按祖制,她们得赴纳彩宴。 「她算什么人?不是说是个傻儿么?平白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我们这样多的人,都得跟着忙活起来。」有人暗暗抱怨。 但随即便被丈夫斥责了回去。 「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且不论人家是丑是美,是傻是聪慧,她身上顶着的身份,就已经重于一切了!」 只有蠢人,才会盯着这个人不放。 而聪明的,都知晓立新后的意义何在。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到底是到了纳彩宴这一日。 这一日,寂静许久的静宁巷,又一次迎来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一驾马车在门前停住。 那马车外头挂朱红色帷帘,马车顶镶以明珠,马车四角垂以金黄穗子。上刺「晋」字。 管家见到这驾马车的时候,愣了一下。 因为宅子里有与这马车一模一样的,此刻还停在后院里呢。管家恍惚了一瞬,而后才迎了上前。 守在马车前的是个眉眼和气的年轻男子,那年轻男子按住了管家的肩,凑近低声与他耳语几句,不多时的,管家便变了脸色。 杨宅外来往马车,众人都是头一回到这样的地方来,这些人四下探望打量,便瞅见了马车这边的情景。 今日前来的都是各家的当家夫人,又哪里会蠢?她们猜不出马车内人物的身份,但却一眼就认出了马车,乃是皇家御造之物!想来里头的人,来头的自是不会小的。 众人多瞧了几眼,见里头的人依旧没有要下马车的意思,她们方才打消念头,先一步往里行去。 柳家当年辉煌时刻,自是十分鼎盛的,不然李氏也不会想要与其结亲。后来柳家落败,但宅子却是保存得极为完好的,又有近来李天吉等出力装扮,如今再一踏进来,自然是美轮美奂,令人惊叹的。 几人低声议论:「这位姑娘不是打从乡野来的吗?她哪里来的钱?能置下这样的宅子。」 「你忘了李天吉?」 「原来是他的功劳,倒也不怕那位生气……」 「也不知今日那位新后会露面否?」 「怕是不会的,这才过去多久的时日,礼仪种种怕是都未教会呢。」 而旁边凑作一堆的年轻姑娘,议论的便又是另一桩事了。 「你们可听闻如今京里头出了位锦鲤仙子?」 「什么锦鲤仙子?听着便觉得俗得很。」 「那是你那日未曾见到……」说话的人,便细细与旁人描述了那日盛况,说罢,又压低了声音,道:「横空出世这样一位,偏又正当李四要嫁柳家的时候,李四怕是要气个好歹了。」 李妧在京中负有盛名,又因其故意拿捏姿态,因而并不常与京中贵女来往。大家提起她来,话里自然不会留情。 众人低声议论着,很快便进到了院子中。 酒宴已经摆下,礼部官员也已经到了,李天吉兄弟更是腆着脸前来了。礼部官员也正发愁呢,心说这位新后没有父兄在,他们又能同谁坐同桌,共饮酒呢……李天吉兄弟前来,倒是好歹多了个说话的人,不至于那般尴尬。 外头渐渐热闹了起来,杨幺儿还坐在镜前,莲桂在后头给她梳头,梳得极为细致,细致得杨幺儿都起了一丝倦意。 但她是个极为听话的人。 莲桂与她说:「姑娘莫要乱动。」 她便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连头发丝挠过脸颊,带来微痒的感觉,她都没有动弹。 刘嬷嬷陪在一旁,道:「今日来了许多许多的人,都等着瞧姑娘呢。要将姑娘打扮好些,免得叫那别有用心之人笑话了去。」 杨幺儿似懂非懂,正想点头,却又骤然想起头发还在莲桂的手里,便僵在了那里,模样小心翼翼,看了叫人心里发软。 好不容易,莲桂给她梳好了头。 刘嬷嬷道:「姑娘先坐上一会儿……」 「外面……」 「且让他们等着。好让他们知道,今日这宴不是说吃就能吃的,姑娘说见就能见的。叫他们心底也存个高低之分。将来见了姑娘,才会自然而然地恭敬起来。」 第十一章 杨幺儿便乖乖坐在了椅子上,两只手都并在了一处。 刘嬷嬷不由一笑:「让莲桂给姑娘取些吃食来好不好?」 杨幺儿迟缓地点了下头。 莲桂便净了手出去了。 刘嬷嬷留了个小宫女在门外,然后便到前头去主持大局了。 杨幺儿在那里端坐了一会儿,实在僵坐得腰背都酸了。 她伸出手,抓起了案上未收起的簪子,学着用笔写字的时候一样,用簪子在案上轻轻画…… 一笔一划不知疲倦。 再难的字,写上百遍千遍,总能记得住了,也总能将笔划写好了。 杨幺儿便是如此。 如今再堪堪一笔划,隐约都有了点字体秀丽的味道。 「这是什么字?」一道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窈。」杨幺儿乖乖念出声。 念完,她又猛地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扭了回去:「……做梦了。」 身后伸来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 那只手白皙少血色,手背上依稀可见青筋的痕迹。手指指节细长,按在杨幺儿的肩上,力道透过了那层薄薄衣衫,传递进了骨头缝儿里。 「是皇上?」杨幺儿喃喃道。 「是朕。」 「不是,是梦。」杨幺儿执拗地道。 萧弋只好拽着她身下的椅子扶手,用力一带,就让杨幺儿转了个圈儿,转向了他。 「哎?」杨幺儿慢吞吞地眨着眼,长长的睫羽抖了抖。 莲桂已经取了吃食回来了,只是她同小宫女一块儿站在门外,且都低着头,不敢踏足进来,更不敢抬头来望。 杨幺儿又眨了眨眼。 萧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眼眸的颜色渐渐变得深沉起来,他紧盯着她的眼,突然抬起手,手指划过了她的眼角,像是在瞧一件漂亮的物件。 「从前这里是灰蒙蒙的。」他说着揉了揉她的眼角,带着点亲昵的味道:「现在变亮了。」 杨幺儿满面懵懂,并不懂灰蒙蒙在哪里,亮在哪里。 萧弋却盯着她的眼睛瞧了好一会儿。 这样的一双眼总是叫人觉得难以抵挡的,她的眼睛像是会化形一般,会化作那天真无邪的剑,往人的心底钻。 「方才在练字么?」他低声问。 杨幺儿犹豫一阵,才小心地点了下头:「……嗯。」 他转头看向门外的宫人:「取纸墨来。」 莲桂应声,将手中的食物塞给了小宫女,然后便转身去取笔墨纸砚了。 等莲桂取回来,杨宅中更加热闹了,前头的声音都隐隐钻进了杨幺儿的耳朵里。 有那样一刹,杨幺儿是真心觉得这是在做梦的。 这是她前半生从未有过的经历。 莲桂将纸墨笔砚在桌上一一摆开,又忙收拾了桌上散落的发饰。 杨幺儿瞧了瞧门外的小宫女,又瞧了瞧她手里托着的食物,这才收起了视线。萧弋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但却没有出声叫她先吃,而是道:「写给朕瞧瞧,朕瞧你有没有偷懒。」 莲桂闻言,嘴角不由往上抿了抿。 皇上这不是欺负姑娘呢吗?姑娘有没有偷懒,皇上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连姑娘练的字,都到了他那儿呢。 杨幺儿全然不知。 她绷紧了背,然后小心地捏住了笔,蘸取墨汁,平腕竖笔,缓缓开始写名字。 不知不觉写了两行,杨幺儿才恍恍惚惚地抬头来,她指着自己,细声道:「幺儿,我。」 「皇上,你。」她又指着萧弋,「可……可……」 可是皇上怎么写呢。 萧弋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凑近了些,低声道:「贪心,如今便想学写别的字了?嗯?」 贪心? 是骂她吗? 杨幺儿攥着笔,茫然四顾。没有委屈或疑惑,只有茫然。这大抵是她平日里最多的一个表情了。 但她越是这般,越是显得可怜又可爱。 萧弋往前靠了靠,几乎半个身子都贴近了她,他的手掌张开,裹住了她的手:「……朕教你写。」 他的手自然有力多了,相比之下,杨幺儿的骨头都像是绵的一样。 她被他的手带动着,在宣纸上留下了全然陌生的字迹。 萧、弋。 萧弋写完便收了手。 杨幺儿指着那两个好看的字,念:「皇、上?」 「不是。」萧弋也伸手指着上头的字,道:「萧、弋。」 杨幺儿一派茫然。 这是第三个名字了。 她指了指萧弋,一个一个数:「皇上,主子,萧弋……」 萧弋忍不住笑了下,面上的深沉之色登时被驱散。他便也学着杨幺儿的模样,指着她道:「幺儿,月窈,姑娘。」他的嗓音低哑,唤起名字来的时候,带了别样的味道。 杨幺儿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个中差异。 原来不是三个都是名字。 萧弋又扫了一眼那桌案上放着的纸,道:「幺儿没有偷懒,字写得极好。」 杨幺儿这句话是能明白的。 夸她呢。 她少有被夸的时候,眼下那陌生又欢喜的情绪填住了胸口,杨幺儿的嘴角便往上抿了抿。 于是她点了下头,重重的,算作是附和了萧弋的话。 萧弋将她的一举一动、一眨眼一抿唇都收入了眼底。 他道:「朕要赏你。」 杨幺儿马上伸出了手掌,朝萧弋摊开,很是自觉。 萧弋袖中滑落一物,被他捏在掌中。 他拿起来打开了盖子。 杨幺儿便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去瞧。 只见里头放了颗圆溜溜的珠子,光华大盛,漂亮极了。 杨幺儿想摸不敢摸,萧弋便将那珠子取出,塞入了她的掌心。 他的指腹带着一点薄茧,刮弄过杨幺儿的掌心,杨幺儿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脸颊也起了点绯色,眉眼似乎都在那一刹添了妆,更显得美丽娇俏。 萧弋定定地看着她,突地笑道:「竟也知道害羞了?」 杨幺儿没有应萧弋的话,她举着那颗珠子,有些无措,像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萧弋见状,便又接了过去,然后拉开了她腰间的绣囊,正要往里塞,却被什么抵住了。「你在里头放了什么?」萧弋说着伸手探进去摸了摸。 有桌案遮掩。 萧弋弯腰去探绣囊的样子,从门外看上去分外的怪异。 那小宫女登时便红了脸。 这边萧弋才从绣囊里头揪出了东西。 一件硬物。 虎形玉符。 萧弋抿紧的唇骤然放松开了,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语气判不出喜怒,道:「朕的东西要这样贴身放着?」 杨幺儿并未听出萧弋未尽之语,她只是点了下头,应声:「嗯。」 萧弋将那玉符塞了回去,系好绣囊口,道:「除了朕,不了给旁人看,知晓吗?」 杨幺儿忙点头。 萧弋盯着绣囊看了会儿,道:「……只好再挂一个香囊在腰间了。」 说罢,萧弋取下了腰间的鎏金镂空球形银香囊,他屈指掏空了中间香盂,而后朝内放入了那颗悬珠,契合得正正好。 随即他便弯着腰,将香囊拴在了杨幺儿的腰间。 杨幺儿低头瞧了瞧,指着说:「……两个。」 「嗯,两个。」萧弋应声。 第十二章 杨幺儿从未见过这样的香囊,不由伸手拨弄了两下,那香囊与银链子撞在一块儿,发出悦耳的声音。杨幺儿喜欢极了,眉眼都染上了欢愉的味道。 萧弋微微一怔,又抬手轻轻划过她的眼角。 她兴许是察觉到了痒意,便眨了眨眼,开合间,眸底泄出三两点星光。 杨幺儿玩着玩着,便忘记了吃食了。 还是莲桂壮着胆子敲了敲门,低声道:「姑娘,吃食该要凉了,姑娘还吃吗?」 萧弋转头朝门边看去,问:「宾客都到了?」 莲桂点头道:「回皇上的话,刚刚都已经到齐了,嬷嬷到前头去瞧了。」 萧弋淡淡道:「那便让他们再多等上一会儿吧。」 莲桂应是。 萧弋又道:「取了什么吃食来?端上来罢?」 莲桂这才从小宫女手中接过食物,步履走得稳稳当当地端了上来。 小宫女忙收拾了乱糟糟的桌案,好让莲桂将食物一一摆下。 倒也没别的,只是三两民间小吃,还有一壶花茶,冒着热气,这会儿喝上几口下去,必然十分暖肚。 杨幺儿伸手拿了块点心,塞到嘴边刚咬了一口,她似是想起来,身边还立着一个人,于是犹犹豫豫,她推了推点心:「皇上吃。」 萧弋并不喜好这些点心,但别人送他跟前来的,与那些点心自是不同的。 于是他也极为赏脸,伸手捻了两块儿起来,尝了尝,桂花味儿的。 比较起宫里的,要更粗糙些,但倒也更甜些。 二人便有一口没一口地,将托盘内的食物吃了个干净。 杨幺儿又哪里还记得什么纳彩宴。 等她悄悄抬手,闷住到了嘴边的那个饱嗝以后,萧弋命人撤走了食盘,手中端着一杯热茶。 热气升腾氤氲。 杨幺儿的面庞更显得不谙世事,而又仙气十足。 萧弋挪开了目光,重新落于面前的那沓宣纸上,他问:「朕再教你几个字如何?」 「好。」这时候,杨幺儿总是多话一些的,应答起来,声音都是脆生生的,实在好听得紧。 杨幺儿伸出手,攥着笔,乖乖等着萧弋来握她的手。 但萧弋却没动。 杨幺儿不由回头去看他。 萧弋这才伸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往上托了托:「起来。」 她的腰肢很是纤细,又极为柔软,并不是只剩下骨头那样的纤瘦。萧弋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杨幺儿察觉到了痒意,一下子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双眼紧紧盯住了萧弋,她的眸光闪动,眼底微微泛红,似是无措似是害羞…… 她总会用这双眼去打动人。 萧弋眯了下眼,又抬起手,抹了抹杨幺儿的眼,将她眼底的泪光都抹去了。 然后他才接替杨幺儿,坐上了那把椅子。 他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过来。」 杨幺儿无措地被他带着往前迈了一步。 「坐。」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于是杨幺儿顺着力道乖乖坐了下来,整个人就这么倚靠在了萧弋的怀中。这是她前半生从未做过的动作,杨幺儿不由微微瞪大了眼,茫然地盯着桌案上的宣纸,脸颊泛着红,眼底又泛起了水光,活像是被欺负偏还束手无策的小兔子。 萧弋的手臂环过了她的身躯,他虽然年纪轻,身形也单薄,但个子却是极为挺拔的,这会儿他能轻松环住杨幺儿,一只手包裹住杨幺儿的手。 但随之不可避免的,萧弋的身体紧紧贴上了她。 杨幺儿的脑子里刹那塞满了各色的思绪,她理了半天也理不出个思绪,只能乱糟糟地想…… 药香,真香呀。 皇上还是热的。 像暖手的炉子一样,靠着暖呼呼的。 会让人的心上下晃呀晃,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她感受到萧弋身躯的温热时,萧弋也嗅见了她身上的香气,一股冷香味儿。甜而不腻,让人忍不住想要埋首在她的脖颈间,贪婪地吸取。 但萧弋到底只是低头扫过了她的脖颈,目光在那雪白的颈子上来回流连了一番,他方才收起了自己的打量,凑在杨幺儿耳边低声道:「朕教你写这个字,这个字念‘皇’。」 杨幺儿耳朵绯红,像是花瓣尖儿上的那一点红,夺目又诱人。 引得人想要咬上去,品一品她的味道。 这会儿,她的声音低低的,鹦鹉学舌式地道:「皇。」 萧弋带动着她的手,在上头留下了「皇」字。 随后他的手又是一动,道: 「这是皇上。」 「这是皇后。」 杨幺儿盯着上头认真看了一会儿,突地说:「不是下?」 萧弋顿了顿,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还会思考了,懂得上对下。」 是夸她罢? 杨幺儿眨眨眼,便扭头冲萧弋笑了下。 只是两人原本就挨得极近,杨幺儿一回头,差点撞了萧弋的鼻子。二人气息靠近,纠缠,恍惚间竟生出他们极为亲近的错觉。 萧弋伸手将杨幺儿的脑袋推了回去,他低声道:「会写了么?写给朕瞧瞧。」 杨幺儿便乖乖提笔,自个儿开始写。 有了先前写过成百上千回的经验,这会儿写起来竟是也有一分熟练了。她准确地抓住了字形的架构,做到字体大小一样的同时,那些笔划也流畅了许多。宣纸上倒是难得再见大团大团的墨迹了。 「真乖,真聪明。」萧弋的声线是冷的,但口吻却如同哄孩子一般,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手抚了抚杨幺儿的头发。 杨幺儿嘴角又微微抿了起来,她放下笔,便不动了。 萧弋看了她一会儿,才好笑地问出声:「怎么?又等着朕赏你?」 杨幺儿也不说话,只是伸出葱段般的食指,点了点跟前的宣纸。 萧弋的目光微微变了。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杨幺儿比起初到皇宫的时候,如今更放得开些了,她甚至似乎在慢慢开始自己的思考了……还懂得耍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聪明了…… 因着眼界开阔?接触的人多了起来? 形形色色的人,便就此打开了她心底的那道阀门。 按理说,这当是一桩好事,但萧弋却忍不住皱了下眉,眼底更带着阴沉之色。 若是旁人的功劳……那有何意义? 萧弋内心有个极为隐秘的念头—— 他盼着她只能随他而喜,她的一切都该是由他来教会。她会成为最贴他心意的人。只属于他,仅属于他。 见萧弋迟迟不开口,杨幺儿便又重新拿起了笔,装作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大抵是想着这样便能蒙混过关,皇上也就不会生气了。 萧弋却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指。 杨幺儿忙回头看他,见他神色不明,分不清喜怒,但眼底又像是笼着一层阴翳……杨幺儿便不敢开口了。她冲萧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萧弋复又按住了她的睫毛,让她不能再眨眼。他低声道:「去吧,你该出去了。」 门外的莲桂闻声,屈身进来:「姑娘,随奴婢过去吧。」 杨幺儿愣愣地站起身,由莲桂扶住了手腕。 第十三章 「你生气?」她没有立刻走出去,而是盯住了萧弋的面庞,声音柔软地问,几乎要软到人的心里去。 萧弋道:「你与旁人玩得好,朕自然生气。」 他的眸光沉沉,叫人生畏。 其实一旁的莲桂,都想不明白为何突然跳到这上面来了。 但杨幺儿不是常人,她不会觉得萧弋骤然说这样的话甚是奇怪。她只一个萝卜一个坑地认真回答道:「没有旁人。」 这小傻子就算开了些窍,但也不至于一下子连撒谎也学会了。 萧弋原本有些不痛快的心情,顿时得到了平复。 但他嘴上仍旧道:「孟泓、萧光和……这二人不是与你玩得好吗?」 杨幺儿一派茫然:「……谁?」 萧弋眉尾一挑:「不记得了?」 杨幺儿还傻傻盯着他:「?」 萧弋哪里知道,若是他换个说辞,问杨幺儿,「那个总来给你送礼的云云」,杨幺儿定然是记得的。 萧弋这会儿不怒反笑,口吻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怒,他道:「你这小傻子,人家冲你献殷勤,你却连人家是谁都不记得……」 杨幺儿眨眨眼,眼底带出了点点水光,似是对萧弋唤她「小傻子」不高兴了。 萧弋还头一回见她这样表露情绪,便抬手掐了下她光滑的脸颊,道:「不是小傻子。」 他指着幺儿道:「幺儿,月窈,皇后。」 宴上宾客久等不到主人,自然心浮气躁,只是众人望着礼部官员落座的方向,便又生生将心浮气躁压了下去。 半晌,他们才终于得见三两作宫女太监打扮的人,拥簇着一位妙龄女子前来,那女子身材窈窕,上身着雪青色竹纹上裳,下身着烟灰色撒花长裙,只可惜戴着帷帽,令人看不清面容,便也无从评判她的模样,该是丑陋还是美貌,是否当得起这大晋国母的位置了。 有人盯着她的方向,暗道一声:「瞧打扮,倒有东陵李家那位李四姑娘的味道。」 话音落,身边有人忙抬手撞了撞她。 这人一怔,才瞥见李四姑娘也随母亲前来,正落座席间。 而李四姑娘面容微微紧绷,似乎那垂在桌案旁的指尖都绷紧了。 她只听得李妧道:「岂敢?不过是我东施效颦,效仿了新后一分罢了。又怎敢与新后作比?」 那人听闻李妧此言,不由露出了惊奇之色。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李妧心高气傲,口中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是故意为之?还是李妧先前见过新后,方才有此言? 不过到底席间女眷,都不再随意看轻了这位新后。 转眼,他们拥簇着新后落了座。 然而那位新后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众人更觉惊讶。 若说这新后不言不语,是因着从乡野来,见了这般阵仗,自然稳不住脚,连口都不敢开了……可人家步履走得稳稳当当,行动举止都是无比自然,哪有半点畏畏缩缩的痕迹? 可若并非是怯了场,那就该是人家想要镇住场了。 不是说,是个傻儿么? 众人恍恍惚惚地想。 心底先前的轻忽与鄙夷,正一点点被抹去。 杨幺儿先前已经吃了个饱,这会儿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这坐了满庭院的人,个个都着盛装打扮,瞧得她眼花缭乱,更失了搭理他们的兴趣。她便斜斜倚住了桌案,如此借力才不会打瞌睡打得一头栽下去。 但落在众人眼中,她不过随意地一倚,都是说不出的肆意随性、仙气逼人。 还是刘嬷嬷瞧出了杨幺儿的倦意。 她是早得了皇上令的。 皇上说了,让杨姑娘走个过场便可,连脸都不必露。他们越是不将这些个王侯将臣的夫人放在眼中,这些妇人便会越加打心底里尊敬杨姑娘。 人都是贱皮子么。 刘嬷嬷掀了掀眼皮,便凑在了杨幺儿的身边,低声耳语道:「姑娘若是累了,咱们便回去休息罢。」 「他们……」 「自然有人上赶着为姑娘去招呼呢,谁也不敢心生不满。」刘嬷嬷笑道。 杨幺儿的确是困了,嘴里回味着方才那些食物的味道,杨幺儿更觉得困意上涌。 刘嬷嬷便扶着她起身。 众人见此动作,不由纷纷停了筷,一致朝杨幺儿的方向看去。 杨幺儿是不怕被人瞧的。 兴许是幼年时听过太多人管她叫傻子,后头又一直锁在院子里,对外界的感知便一年比一年地弱了。 这会儿,就算是他们拿针尖般的目光盯着杨幺儿瞧,杨幺儿都是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的。 她扶住刘嬷嬷的手臂,转身离开。 众人心想,她才坐了多久?虽说即将出嫁的女子,的确不当肆意在外作停留,可眼下这样的时候,竟也如此利落不留面子……好吧,众人便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她走,半晌,连半句议论都不敢。 还是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人斟酌着道了一句:「新后倒是与想象中大不相同的……」 岂止是大不相同,其余人纷纷心道。 这新后实在神秘,叫人摸不准其脉络,而越是摸不准,就越让人忌惮敬畏…… 杨幺儿走后,院中气氛渐渐重新恢复起来。 他们重新拾起了筷子。 而杨幺儿这会儿又回到了之前的院子里,她慢吞吞地踏进屋子里去,探头一瞧——空荡荡。 杨幺儿:「是梦呀。」 莲桂笑了笑,道:「姑娘,皇上方才先行走了。哪里是梦呢?」 「前头……」 「前几回也都不是梦。」刘嬷嬷接口道。 「啊。」那是谁摸她的嘴了?杨幺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软软的。他一定是把她当做面坨坨了,捏来软软。 刘嬷嬷扶着杨幺儿进屋休息,一边走,她一边悄悄打量着姑娘的神色。只是打量来,打量去,刘嬷嬷也难从中寻觅出一丝失落的味道来。 刘嬷嬷暗暗叹气,心道,要等姑娘开窍,倒不知是何时了…… 但随即刘嬷嬷便又换了个心情。 她心道,姑娘性情好,总归是不会给皇上添堵,而只会给皇上添趣的……这样便够了。 此时天色未晚,杨幺儿这会吃饱喝足、无忧无虑,等换了衣裳,听着外头的声音,拥着被子便睡过去了。 杨幺儿是极少做梦的。 但今个儿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自己像是飘起来了,但才飘了没那么一会儿,便有手将她重重按了下去,那只手的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意味。 她的背都硌着疼。 杨幺儿隐约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硬硬的床榻之上…… 那只手按着她的肩,传递出炙热的触感,随后便有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唇,来回地摩挲揉捏,真像是在把玩面坨坨一般…… 杨幺儿想要抬手护住嘴巴。 但她实在困极了,思绪摇摇晃晃、飘飘荡荡便没了下文…… 萧弋回到宫中,便难得歇在了涵春室。 他翻看了几沓奏疏后,又取了一本游记来看,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抬头瞧了瞧外头的夜色,便问赵公公:「纳彩宴结束了?」 赵公公颔首道:「方才来信儿说,刚刚结束了。」 「宴上可有什么事发生?」 「回皇上,无事发生。」 第十四章 萧弋这时不冷不热地道:「果真都是聪明人。」 他合上手中游记,起身道:「就寝罢。」 「是。」 宫人忙拥上前来,伺候着萧弋沐浴就寝。 室内点了香,萧弋只着单薄的里衣睡下,夜色渐深,萧弋闭上眼,转瞬便睡了过去。 萧弋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这一点在梦中也有所体现。 他做梦,便必然是清清楚楚地做着梦。他会冷眼瞧着梦中走向,醒来后还能自如地剖析自己…… 只是今日,他的梦境中如堕黑暗,目光可及处,都是空茫茫一片的黑……他仿佛于黯淡星夜行走在山林间,周遭都是可以将人吞噬的黑。不知过去了多久,才隐约点亮了那么两盏灯。 蜡烛的烛光微弱,叫风一吹,便摇晃起来。 紧挨着的一物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萧弋定睛一瞧,原是门边挂着的帷帘。 这哪里是在什么山林间。 而是在涵春室。 这时候帷帘似是被一只手掀了起来,有人推搡着一个少女跨了进来。 那是杨幺儿。 梦境中似乎还原了初见时的一幕,可又似乎有着细微的不同。 周围一片黑暗模糊,旁人的脸都瞧不清楚。 便只有她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 她的眼神空茫,望着他的时候,似是生出了一点怯意。可她还是乖乖到了他的跟前。她被狠狠推搡在地,膝盖在地面磕出了重重的声响。 萧弋拧眉,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是那样细,又滑,用肤如凝脂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忍不住重重捏了一把她的手腕,她却不觉疼痛,还那么呆呆抬头望着他,只是眼角渗出了点泪水,带了点绯色。原本显得仙气十足、不可亵玩的面庞上,多了一丝丝旁的味道。 正如之前一样。 他让她到自己的脚踏边坐下。 于是她就真的跌撞着,到了他的脚边坐下,她攥住了他的衣摆,小半个身子都倚在了他的腿边上。 她依赖地靠着他,抬起头来,眼里装的也只有一个他。 他微微俯身,勾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下巴也是细滑的,似乎故意勾引着人去摩挲抚摸。 于是他便真的用力了些,瞧着自己用指腹在她的下巴尖上留下一点红痕。 她仍旧不躲不闪,仿佛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于是与初见时不相同。 这一次,他弯下腰,勾住了她的腰身,用力一带,就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单薄的衣衫紧贴,彼此传递着温热。 他的手指把玩着她领口处钉的那粒珍珠,她茫然无措地软在他的怀中,便就这样任由他把玩。 兴许是不慎用了力,那粒珍珠从衣襟掉落,咕噜噜地滚入了黑暗中。 她的衣领便开了个口子。 他将她抱在怀中,就能轻而易举地瞥见她雪白泛着粉的脖颈,还有那形状漂亮的锁骨…… 一阵火压抑不住地「腾」地蹿起,以不可挡之势卷住了他。 他的目光依旧冷静自持,但下一刻,他却将人反摁在了身下的那张榻上。 榻上宽敞柔软。 室内点的香,混着她身上的味道,往萧弋鼻子里钻去。 他剥开她的领口,露出了一截儿雪白的臂膀。 积蓄的欲望似乎都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他生生撕开了她的裙摆。 他想要将她染上另一种的,只属于他的味道…… …… 室内的脚步声放得极轻,但也还是将萧弋惊醒了。 萧弋霎地睁开了双眼。 重叠的帷帐之后,依稀可见几道身影。 他的鼻间仍旧是梦中的那股香。 他拧起眉,低头看去。裤间粘腻。 他从前有意避开与女子行房事,因而至今仍未经人事,一入春梦竟然便反应这样大,纵使是梦中有了发泄,如今身下却反倒更精神了。 此时只听得帐外赵公公压低了嗓子,道:「皇上……」 「说。」 「皇上,敬事斋送了两名宫女来。」 按制,皇室成员大婚前,都是会送调教好了的宫女前来,教会主子行人事。 萧弋的眉眼陡然笼上冷色,方才还残存的点点欲色,反倒消失了个干净。 室内静寂,赵公公不由出声轻唤:「皇上?」 萧弋这才出声,声线冷漠:「让她们进来。」 「是。」 赵公公转身出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带着两个身上裹着大氅的女子进了门。那两名女子低着头不敢抬,举止畏缩。 萧弋盯着她们的头发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奴婢见过皇上。」两名女子跪地行礼。 萧弋没出声。 那两名女子似乎就有些害怕了,其中一个更身子抖了抖,从怀里掉了本册子下来,发出「哗啦」一声响。那名女子怕极了,脸色一白,哆哆嗦嗦地弯下腰就要去捡。 萧弋却突地出声打断了她的动作:「拿的什么?呈上来。」 女子松了口气,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她的耳朵甚至烧红了起来。 她小心地捡起地上的册子,双手呈上。 赵公公走过去取走,转身掀起帷帐走到了萧弋的身边,然后将册子递交给了萧弋。 萧弋将册子在腿上摊开,低头一瞧,上绘数幅男女交欢的图画,正是宫中一贯使用的避火图。 从前,太后便不动声色地命人在他宫中放置了这样的图册,萧弋只打开来看上一眼,便觉得甚是恶心,于是纷纷动手焚毁。这还是他头一回,这样认真仔细、毫不避讳地翻看避火图册。 安静的室内,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两名宫女听见这样的声音,都紧张又羞涩地缩起了肩膀。 萧弋迟迟没有翻看完,他盯着上面的各色姿势,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只是时间一久,那两名宫女便感觉不到害羞了,只觉得膝盖隐隐发疼,双腿发软,恨不得一头栽下去靠着歇一歇…… 很快,她们的脸颊顺着滑下了汗。 而萧弋仍在不紧不慢地翻看。 帷帐内。 萧弋用被子覆盖住的部位,越发精神,丝毫没有要颓下去的意思。 但他始终面色冷淡,只不动声色地翻看着图册,没有表露出半点的焦躁难忍。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图册,还问赵公公:「宫中便只有这个?」 赵公公先是一愣,但随即他马上道:「回皇上的话,敬事斋备了好几本册子呢。」还有从民间搜罗来的呢。赵公公心道。 「令她二人去取过来。」萧弋道。 赵公公点了头,转身问那两名宫女:「都听见了吗?」 宫女神色怔怔,没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操作。 但她们还是点了头,又乖乖裹紧身上的大氅,跟着赵公公走了出去。 宫女转身回到敬事斋取图册,敬事斋的领事太监冲她们隐晦地笑了笑,随后又取了几本图册交予她们。 两名宫女便红着脸,一人在怀里揣了两本,就这么又往涵春室行去。 萧弋收起了图册,就丢在了枕头之下,随后他便闭眼小憩起来。 等到两名宫女又进了门,双手呈上了新的避火图册,萧弋这才睁开了眼,淡淡出声道:「收起来罢。」 赵公公一怔,道:「是。」 第十五章 萧弋没有再翻看。 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的身体状况,他正当年轻气血旺的时候,先前又从未有过纾解。若是当真捧着剩下的避火图册看起来,只怕下身反应该要更为激烈了。 到时候麻烦的还是他。 等到赵公公将图册都收起来放好,那两名宫女这时候便有些蠢蠢欲动了,她们抬手搭在了大氅的领口前,只要抽去上头的丝带,大氅便会自然滑落下来。 但萧弋这时候扫了她们一眼,问:「身上带了什么?」 宫女怔怔道:「图册……」 「还带了什么?」 宫女怔怔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着帷帐的方向:「……奴婢,奴婢没带什么了。」 赵公公明白了萧弋的意思,他一步上前,微微躬腰,从上而下地俯视着她们,嗓音阴沉地道:「二位需要我来动手吗?」 其中一个宫女当即就吓破了胆子,她哆哆嗦嗦地从腰间解下了一个荷包,递交给了赵公公。 旁边那个见她都主动交了,顿时面色惨白,也只好跟着解下了荷包。 赵公公将两个荷包拿到手里,正要送去给皇上,便听得皇上道:「拆开,瞧瞧。」 赵公公便没再往前走,他从小宫人的手里接过了一把剪刀,直接将那两个荷包剪碎了。赵公公低头一扫,顿时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道:「皇上,一个里头放的是一撮催情香熏过的干花。一个放的是……得春丹。」 得春丹,说得通俗些,便是壮阳药。 宫里此药是有禁制的,每次取用都有数量限制,且还会被记入册中。 那荷包里头却小小一粒放了那么五六颗。 萧弋淡淡道:「她若贪心些,往里放上十来粒,明日朕便可暴毙而亡了。」 赵公公闻言,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道:「呸呸呸,皇上洪福齐天,如今又有杨姑娘带来福运,哪里会……哪里会……」赵公公说了两遍,都没能将「暴毙而亡」四字说出口。 而跪在塌边的两名宫女已经吓坏了。 宫女脸色惨白,她们如木偶一样手脚发僵,僵直地磕着头,口中求饶道:「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晓啊……求皇上饶命……」 「让她们跪到外头去。」萧弋皱眉道。 这二人身上应当也熏了香,香气入鼻,让萧弋觉得难闻作呕。 若是她们在此,他应当睡都是睡不好的。 赵公公点了头,忙命人将她们拽拉了出去。 室内转眼又恢复了宁静。 萧弋起身沐了个浴。 宫女从旁伺候,等瞥见皇上下身的时候,不自觉地便红了脸。 只是前头敬事斋送来的宫女都没能讨得了好,她们再有想法,也都只得按回到心底里去。 等到沐浴后,萧弋方才又重新躺下去。 他一向警觉、少眠,今日躺下后,倒是又接着熟睡了过去。 后半夜,萧弋又做了个梦。 这回的梦里,他包裹着杨幺儿的手,杨幺儿端坐在他的腿上,身体紧绷、似是紧张极了。他一低头,便能埋首在她的脖颈间。 但他没有低头,他就只是带动着她,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字。 到了后头,已经密密麻麻上书「萧弋」、「幺儿」…… 部分墨迹晕开。 将名字沾连到了一处,像是一笔写出来的似的。 ……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萧弋缓慢地眨了下眼,才确认自己从梦中醒过来了。 他缓缓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张开、微曲,仿佛只要想去抓,那就什么都能被他所抓住…… 从纳彩宴过后,再递到杨宅的拜帖与请帖便多了起来。 其中就不乏孟家、钧定侯府家的,只不过都是以当家夫人的名头写出去的。而不是小辈们的名义。 杨幺儿起床用了饭,坐在桌案前写字,刘嬷嬷就坐在那里慢慢分帖子,将有用的捡出来,无用的便丢出去。 刘嬷嬷不知不觉分了足足一个时辰,莲桂便来接替了她。 她起身走到了杨幺儿近前,低声问:「姑娘要用些茶点吗?」话一出,刘嬷嬷才发觉杨姑娘坐在那儿,竟是呆坐着呢,手里的笔都搁下了。 刘嬷嬷心头咯噔一下,忙问:「姑娘怎么发起呆了?可是昨日做了噩梦了?」 杨幺儿犹豫着点了下头,缓缓道:「做梦,吃我。」 刘嬷嬷微微傻眼:「姑娘梦见有人吃你?」 杨幺儿又点点头,竟是难得叹了口气,一时间刘嬷嬷倒也顾不上其它了,她转忧为喜,道:「姑娘从前连叹气都不叹,如今倒是学会这个了……」 杨幺儿茫然地盯着她,并不知晓叹个气有什么了不得的。 杨幺儿自己是没有知觉的。 她并不知晓,从前她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迟钝,好与坏,都不会表达。如今有了喜,也有了担忧,这才说明她对外界的感知正在渐渐变得深起来。 刘嬷嬷脸上笑容浮现,她道:「姑娘先用茶点吧,一边吃,姑娘再一边与老奴说,都梦见什么了。」 杨幺儿正要点头,管家来到了门外,神色惶恐地道:「杨姑娘,嬷嬷,宫里头来了位姑姑,说是给姑娘送了些东西来。」 刘嬷嬷直起腰,道:「让她过来罢。」 「是。」 没一会儿,一个小宫女跟随那管家一块儿,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进了门。 那女子朝杨幺儿的方向屈了屈身。 刘嬷嬷盯着她道:「从前怎么不曾见过你?」 那女子笑道:「嬷嬷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嬷嬷许多回的。我是在敬事斋办事,今日奉命前来,为姑娘送东西。」 说着,那女子双手呈上一个小匣子。 刘嬷嬷接了过去,掂量一下,然后才递交给了杨幺儿。 杨幺儿好奇地盯着看了看,却并没有伸手去接。 刘嬷嬷便将匣子在她面前放下了。 杨幺儿这才伸出指尖尖,拨开了外头堪堪挂着并未锁住的小锁,那小锁啪嗒掉了下来,杨幺儿掀开盖子一瞧,便见里头放着如书一样的册子,还有两个小荷包…… 杨幺儿没有碰荷包。 因为她腰间挂着更好看的,自然便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 她只翻开了册子,手指拨一拨翻页…… 转瞬间,杨幺儿便微微瞪大了眼。 有趣的画。 杨幺儿想着,拿手指头戳了戳上头的画。 这样的,她从前没有见过呐。 刘嬷嬷转头一瞧,观音坐莲。 顿时老脸一红。 刘嬷嬷在宫中自是见得多了,但就算是这样,见到杨幺儿认真翻看避火图上的画儿,还要拿手指头戳一戳、描一描,刘嬷嬷都不自觉地脸红。杨幺儿面上的神色越是天真无邪,她就越觉脸红。 刘嬷嬷挪开目光,便干脆将匣子里剩下的两个荷包,也都取了出来。 「给姑娘放起来?还是佩戴起来?」刘嬷嬷问。 第十六章 杨幺儿正觉手里的图册新奇,瞧得入神,又哪里听得清刘嬷嬷在说什么。刘嬷嬷无奈一笑,只好先伸手解下了杨幺儿腰间原本挂着的绣囊。杨幺儿似有所觉,腰往后扭了扭,躲开了刘嬷嬷的手。她一手合上图册,忙低头去看腰间。 「不换。」杨幺儿道。 说着,她还伸手摸了摸腰间剩下的那个球形香囊。 她隐约记得,上回皇上同她说过,不能叫旁人看见她的绣囊的。 刘嬷嬷便将那两个荷包捏在掌心,道:「那老奴给姑娘放起来吧。」 说着,刘嬷嬷却陡地摸到里头的硬物,圆溜溜的,像是什么药丸。刘嬷嬷皱了下眉,揣着小心的心思,将那荷包打开了瞧。便见里头还真放了药丸。 刘嬷嬷脸色骤然变了,忙将里头的药丸都倒了出来。 她将药丸捧到近前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再瞧形状却有几分眼熟。 她放下药丸,转而又拆开了另一个荷包,从里头倒出了一撮干花,那上头的味道香极了,刘嬷嬷一嗅便知道是什么味儿了。 她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那不是皇上派来的人。」 刘嬷嬷哪里还敢让杨幺儿继续捧着那画册瞧。 这宫里的手段,防不胜防,用药熏,又或是将毒掺入墨汁之中……实在太多了。 刘嬷嬷忙取走了避火图。 杨幺儿自然流露出点点不舍之色。 她还没看够呢。 刘嬷嬷见状,道:「今日这个不好,改日姑娘再从皇上那里拿更好的。」 杨幺儿点点头,算是信了刘嬷嬷的话。 正说话间,莲桂推门从外头进来了。她朝杨幺儿躬身屈膝行了礼,随后直起腰道:「方才那个送东西来的姑姑,叫我扣住了。」 刘嬷嬷先是惊讶,随后大喜:「莲桂姑娘果然厉害。」 莲桂倒是不居功,她摇摇头道:「这算不得厉害。」 刘嬷嬷笑了下,语气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觉得发冷,她道:「走罢,如今才是到看本事的时候,势必要从她嘴里问出个结果来。」 莲桂点头。 刘嬷嬷留了小宫女在屋中,便与莲桂出去了。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刘嬷嬷方才回来,莲桂原本跟在她的身后,只是走着走着,突然顿住了脚步。 刘嬷嬷问她:「怎么不走了?」 莲桂温柔地笑了笑,道:「一身的气味儿,怎么好去冲撞了姑娘?还是沐浴换身衣裳才好。」 刘嬷嬷笑道:「正是正是,还是莲桂姑娘想得周到,该去换一身衣裳才是。」 说罢,这二人相携去换了衣裳,才又回到了杨幺儿的跟前伺候。杨幺儿凑近了,鼻子动了动。 刘嬷嬷顿时紧张起来,问:「姑娘都闻见什么了?」 杨幺儿道:「香,香气。」 刘嬷嬷这才笑了:「是檀香熏的衣裳,姑娘若是喜欢,下回也给姑娘熏一熏。」 杨幺儿点头。 刘嬷嬷与莲桂对视一眼,都不再提那个姑姑了,也更未再说起那荷包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若是见过洁白的美。 又哪里愿意看见别的颜色,将其污染了呢? 这边杨宅里发生的事,不多时便传进了宫里。 萧弋闭着眼听完了底下人的禀报。 宫人们都以为皇上要发火了,谁知道他只是慢慢睁开了双眼,问:「大征礼可备好了?」 赵公公道:「礼部正要来报,在外头等着呢。」 「不必报了,催促他们携礼前往静宁巷。现在,朕要去一趟永安宫。太后休养多日,朕还未曾前往探望,岂不叫旁人说朕不孝?」 赵公公忙点头,吩咐了下去。 不一会儿,皇帝的御辇便往永安宫行去了。 永安宫外仍旧严加把守着。 门外禁军看见皇上的身影,当即跪地行礼。 永安宫的宫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仗,那些佩刀剑的士兵看了叫人心底发怵,连带的皇上看上去都有些威势压人了。 这段时日里,永安宫里的人不得肆意进出,初时他们还心生怨愤,但到了后来,怨愤都已然被悉数磨去,而只剩下隐约的惶恐了,那一点惶恐深埋在心底,一点点扩大……直到这一刻,他们都不自觉地跪地行礼。面上不再是永安宫宫人的趾高气昂,而是带着些许惶惶之色。 萧弋看也不看他们,他径直走上台阶,迈入殿中。 他问跪在门边的宫人:「近来太后可安好?」 那宫人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大概是因着情绪波动极大,这便生生扭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她答道:「太后娘娘近来……总惦念着皇上。」 与其说是惦念着皇上。 倒不如说是每日总要咒骂皇上。 只是这话却不是她能说的。 萧弋也并不在意这句话。 那宫人既然这样说,那就说明太后这些日子过得着实不太好了。 他径直进了门,淡淡道:「都愣着做什么?朕既然到了,还不去请太后?」 一屋子宫人这才惊得作鸟兽散。 他们去请了太后,但一面又惊恐又小心地抬脸,打量着皇上的方向。 新帝继位以来,大都只留在养心殿左右,并不离开养心殿。他们中曾经有人到养心殿的涵春室去探望过一回,回来都还觉得一颗心晃不停呢。无他,因为那涵春室内气不通畅,连带的让人觉得里头的主人,也都像是随时都要死去一样。 而且大晋朝上下都知晓,新帝的身体不好,时常重病,因而才有了钦天监卜卦…… 可如今呢? 如今皇上就站在永安宫的殿中,身形修长挺拔,他的眼如点漆,眉如炭描,又生得面容极白。如此一张苍白的脸,黝黑的眼眸,绯色的唇……俊美中又透着一丝阴骛的妖异。 让人不敢直视。 终于,这时候有人出来。 那是永安宫里一向得用的连翘姑娘。 连翘道:「皇上,太后娘娘身体不适,恐无法起身。」 连翘说着话,倒还大着胆子去瞧皇上。这宫里头,除了侍卫、太监,还有那宫门外令人厌憎的虎贲军外,便只有时常前来的越王萧正廷了。可如今虎贲军把守,越王已有许久不曾进得门了。这时候乍然见了皇上,连翘不由多看了两眼,甚至还不自觉地红了脸。 萧弋却连看都不看她,他依旧口吻淡淡道:「那便朕去瞧太后吧。」 说罢,他拔腿朝里间行去。 连翘一怔,方才赶紧跟了上去,只是跟上去时,她的背后都不自觉地发了汗。她自个儿忍不住纳闷。这新帝年纪比她还轻,又是个病秧子,难道自己见了他,还会觉得害怕? 萧弋走过插屏,来到了里间。 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太后自然是没有睡着的,她就坐在那张贵妃榻上,斜斜地倚靠着,姿态高傲。等见到萧弋进来,她也不因谎言被戳穿而脸红。 她只是皱了皱眉,而后沉下脸,道:「皇上病好了?」 萧弋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道:「太后命人送了东西到静宁巷去?外面虎贲军把守,太后都还能递出话去……」萧弋点了下头,用评判的口吻道:「果真是有一分本事的。」 太后极为厌憎他这样的语气。 他若是气急败坏,她心里还觉得爽快些,偏偏萧弋口气平淡,言语间更像是瞧不上她的种种行径似的。 这下憋闷的便是太后自己了。 第十七章 她道:「怎么?有何不妥吗?皇上将要大婚。哀家身为皇上的母后,自然该要为皇上着想,命敬事斋上下不得怠慢。」 萧弋道:「太后这样神通,那可知晓如今外头李家是个什么情状?」 太后狐疑地问:「哪个李家?」 「自是东陵李家。」 太后冷冷道:「皇上这是何意?」 萧弋踹了一脚身边的小太监:「去,同太后说。」 那小太监面露惊惶之色,跪地,磕磕绊绊地学给太后听,就拣了李家与柳家的风波来说,说外头都道李家乃是道貌岸然之大家! 太后自然气得要命。 她冷笑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些小虫子罢了,如何能撼动大树呢?」 小太监又低着头道:「如今……如今李家四姑娘就要嫁到柳家去了。」 太后高声打断他:「不可能!那柳家已然败落……又能拿李家如何?」 萧弋不紧不慢地道:「可是从一开始,将李家拉入局的,就不是柳家啊。柳家那两个废物,焉能有这样的本事?」 太后盯住了他,咬了咬牙道:「……难不成是皇上?」 萧弋却再次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又道:「李家一旦有了第一个嫁到柳家去的姑娘,剩下的,便都不如从前值价了。」 太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知道,萧弋的话说得不错。 谁都会说,李家与柳家联姻大义,可若是真嫁去了,基本也就断绝了后头的李家姑娘的路子。 家里有一个高嫁的,那么剩下的自然都嫁得好。 若是最好的那个姑娘低嫁了,剩下的便也就嫁不了高门了。 太后何其好面子,尤其说入主永安宫后,她就更好面子了。 叫萧弋这样赤裸裸地一挑开,太后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她定定地看着萧弋,道:「皇上龙体虚弱,却还舍得这样为一个山野乡村来的傻子费心力,倒也不怕损了身体……」 萧弋却打断了她:「不是傻子。是皇后。」 他的脸色冰冷,语气阴沉沉:「那是朕的皇后,大晋的皇后。」 这时有小太监抬来了一把椅子,萧弋在太后的对面坐下,缓声问道:「太后送避火图和荷包到杨宅去,是想做什么?是用里头的药害死朕?还是想着,朕最为讨厌用药媚上的人,便谋划着让朕厌弃了新后,闹出帝后不合,引得天下人耻笑?」 太后自然不会承认。 她平日在永安宫里,口无遮拦的时候虽多,但真到了萧弋的面前,她是决计不会说的。 只是方才的怒火都还堆积在她的胸口呢,太后胸脯上下起伏,气得她抬手抚了抚胸,这才冷声道:「皇上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样的事何须哀家出手?皇上立一个村妇、一个傻儿为后,就已经令天下人耻笑了。」 萧弋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点邪戾与讥讽的味道,他道:「十多年前,道人一句话,就让你去寻了萧正廷来认作儿子。举国上下都无异议。如今有钦天监卜卦,天下人又岂会耻笑?只反会将她奉作贵人,盼着她为大晋带来昌隆国运!」 太后听了这话,更觉一口血憋在喉头。 他们弄了个杨姑娘到宫里来,本意是想要羞辱萧弋,让他再受制掣。可如今,他不仅不受制掣,反倒还像是将其变成了一桩好事。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些从中阻拦……也不至到了现在,只能沦作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只是到了此刻,太后都想不明白,萧弋何来的这样的本事。 他怎么说动了朝臣? 怎么派遣了虎贲军?难道虎贲军的兵符在他手中?可先帝在时不就已经丢了许久了吗?那时先帝还满心愤懑,认为是朝中奸臣所为,于是此后更加丢了志气,连指挥禁卫都失了底气。 就因为他莫名被人刺杀了一遭? 所以他就达成了这些目的? 这一刻,太后心底一面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又甚为想念萧正廷。 萧正廷没旁的本事,揣摩人心倒是一等一的!他若在此,自然能将小皇帝的那些算盘都看个清清楚楚! 太后心下更为烦躁,她嘴虽硬,但她心头也知道,现下能不能出永安宫,还得看萧弋。若是今日就让萧弋这样走了,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太后便出声道:「近来皇上没有再遇刺罢?依哀家看。此女恐怕并非皇上的福星,而是皇上的灾星。否则从前都好好的,如今怎么就惹出什么刺杀的事了?谁有那样大的胆子敢来刺杀皇上呢?」 她就等着萧弋为了给那个傻儿正名,说什么近来身体大安,没有再遇见那样的事。 这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求,让萧弋撤回虎贲军,恢复永安宫的安宁。 可萧弋又怎么会按她的套路出牌? 他淡淡道:「正是因为有了新后,朕才未有妨碍。若非是她在,朕只怕就要死在那次投毒之中了……」 太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萧弋有这样的口才,左右都是他说的有理。 「那依皇上的意思,何时才会撤走虎贲军?如今哀家身边并无危险。」太后强忍着不快,问道。 「宫中突然流散开得春丹与催情花,显然是有贼人在背后图谋不轨,为了太后的安危,自然是要继续留着的,等到朕大婚后,也不可轻易撤去。明日朕就会告知诸位朝臣,也让他们多加注意。那贼人在暗处,谁知晓贼人打的什么主意呢。」萧弋淡淡道。 太后:「……」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绕到了那两个荷包上去! 他就是在逼着她认错…… 可她是太后,她为母,她又怎能在他跟前认错?他又怎敢以此为藉口,将永安宫上下软禁的时间拉得更长? 什么「等到朕大婚后,也不可轻易撤去」……太后觉得自己喉中哽着的那口血,就快要憋不住吐出来了。 「哀家已经说过了,哀家送避火图与荷包前往,是为皇上着想……」 萧弋打断了她:「那想必是有人在太后跟前,说了些蛊惑人心的话,这才骗得太后做下了这样的事。那是谁出言蛊惑的呢?」萧弋转头,先盯住了连翘:「是此人吗?」说罢,他又看向了另外几个老嬷嬷,这些都是在太后身边伺候了许久的人,他问:「是她们吗?」 太后气得脸上都没有了血色,她原本是闲适地靠在那里,但这会儿已经变成无力地靠在那儿了。 她沉下脸,道:「皇上何必来打杀哀家身边伺候的人?」 萧弋缓缓摇头,动作说不出的优雅,但他口中却是道:「太后这般维护他们,可他们却是些心怀叵测的人,朕怎敢留他们在太后身边……」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那时惠帝病重,萧弋宫中伺候的宫人不尽心,她便大张旗鼓,做足了慈母姿态,将萧弋宫中的人悉数换去。 那时萧弋体弱,又无法同惠帝告状。 自然后宫上下都是她来做主。 第十八章 她将人都换了后,再走出去都是趾高气昂的,当晚还饮了两杯酒。她膝下只有女儿,而无皇子,心头都快要憋疯了,后头她还笑着同伺候萧弋生母的宫人道:「她生下了皇上唯一的皇子又如何?可惜福薄,如今死得宫里头还有谁记得住她?就连她的儿子,将来也都是要受本宫制掣的。」 那时她何其风光。 哪怕是后来小皇帝登基。 小皇帝手中无权,她也是随时派人前往养心殿,插手养心殿事宜。 她肆意地将萧弋玩弄于鼓掌间。 可眼下呢…… 眼下他们仿佛掉了个个儿。 她成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再如何反抗呼喊,都没有谁来听的人。 太后咬了咬唇,道:「皇上今日威风,日后可要将你的小皇后护住了。」 萧弋面上哪有一丝畏惧,只是他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他反问:「太后又要用当年一模一样的手段吗?」 太后自然不怕被他戳破这些。 当年她害死宫妃,谋害她们肚子里的孩子,那时惠帝在,都未处置她。如今惠帝都没了,唯一能据此处置她的人已经没了,又还有何可畏惧的呢? 萧弋从椅子上坐直了起来。 他的身形依旧单薄,这是年幼时长年累月经受算计留下的后果,只是他的身高早已不知不觉拔高了,他坐在那里,赫然也有了几分高大威严的味道。他不像是惠帝…… 太后怔怔地想。 他像是文帝。 文帝是萧弋的叔祖父,惠帝的叔叔。 文帝虽称号是「文」,但实际却是个手段极为强悍的皇帝。他早年行事,遭了不少诟病。后因四处征战,到了中年,便得了重病,只能躺在床榻上。而那时的皇后因难孕,而未有所出。文帝没有听从朝臣的意见,赶紧多纳一些宫妃,留下血脉。 他只挑了自己的侄子入宫,作为太子培养。 可惜到底不是自幼养在膝下的,到底少了气魄与心智。年幼的惠帝曾畅想做出一番大事,只是那时朝臣刚从文帝的重压下喘了口气,这会儿触底反弹,便想着挟持住年纪轻的皇帝,将大权尽揽于手。 …… ……而如今坐在那里的萧弋,身形面容似惠帝,气势与神情却似文帝。 似那个太后年幼时只见过一面,便吓得她瑟瑟发抖的文帝。 太后心底的记忆被勾起,顿时更觉羞恼。 萧弋与文帝差得何其远? 就算他真能如文帝一般,以他单薄的身体,只怕比文帝死得更早……那傻儿做了皇后,又未必能生出什么好的子嗣来…… 太后抿了抿唇,脑中飞快地掠过种种,她这才不甘不愿地道:「以皇上之见,应当如何?」 她劝服自己,罢了,不急在这一时,这时与萧弋为难,岂不是正给了萧弋发作的藉口? 萧弋早就算到太后会松口。 这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道:「婚期已经定下,不久,还有十来日。等到大婚日时,太后应当知晓怎么做。」 太后瞪了瞪眼,但还是咬着牙根,道:「哀家乃是皇上的母后,一心都为皇上着想。皇上欲如何,只管与哀家说就是。」 萧弋面上没有表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又道:「这期间,太后若是想要出永安宫,便还须得同朕同心协力揪出那暗中贼人才行。」 其实言下之意便是,若想要早些出来,就要看她的表现了。 太后揪住了手边的帕子,露出笑来,道:「……皇上放心,如今哀家身在永安宫中,分身乏术,但哀家会让李家上下鼎力相助的。」 「如此甚好。」萧弋起身,然后眉头皱了皱,似是极为厌恶地拍了拍衣摆,他点了下连翘:「便让此人送朕出去罢。」 太后眸光阴沉地看了一眼连翘,道:「去吧连翘,这可是你的福分。」 连翘茫然又惊慌地点着头:「……是,是。」 连翘低着头,跟随着往外走。 萧弋的身影渐渐远去。 太后这才撕烂了手里的帕子,她猛地撑着坐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地问身边的徐嬷嬷:「哀家先前不曾见过那个姓杨的傻子,这傻子生得什么模样?竟值得皇上这样为她打算?」 今日种种,到了最后,原是特意来敲打她,让她在大婚日不要出了差池,还要给足那位新后的面子罢了! 大征礼,须得备下金银万两,金银茶筩,数百匹妆缎、蟒缎、大缎等,还有全副鞍辔的文马、闲马数十匹,驮甲数十副,再备以冬夏朝服、貂裘各一。 就连府中上下,都要赏银百余两。 这厢礼部备礼送往杨宅。 而另一厢皇宫中,朝廷命妇与其余皇室女眷,再领几位女官,往坤宁宫去布置殿宇屋舍,以备洞房。 萧弋从养心殿西暖阁出来,骤然想起了这桩事。 他转头问赵公公:「今日都有谁来了?」 赵公公便与他报了几个人名。 萧弋突地哼笑一声,声音里都带着冷意:「想来定是意难平的。」 赵公公笑得两眼都眯了起来,他道:「意难平又如何?大局到底是定下了。」说罢,赵公公朝着萧弋一躬身,道:「该为皇上贺喜。」 萧弋淡淡道:「留着吧,等到大婚那日也不迟。」 「是。」 萧弋的步子顿了顿,拐了个方向:「走罢,去坤宁宫瞧一瞧。」 「是。」 若是从前,萧弋也不会惦记那行洞房礼的屋舍殿宇如何布置妆点,左右他对此事都没有半分兴致。 但如今念及杨幺儿,萧弋到底还是想着,去瞧一瞧。 立后大婚,也不过此一回。此后纳妃,又或是废后再立,又或是续娶继后,都是不如这一回的。 萧弋下了令,于是众人便往坤宁宫去了。 坤宁宫外的小太监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里头满屋子的人,立刻便屈膝跪地,连头都低了下去。 这里头的大都不是蠢笨人,这些日子以来,京中的局势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已经足够她们看个清楚了,且不论皇上以后是否长久,如今只要满朝文武要与太后争个高低输赢,那就必然会有一方想尽办法地抬高皇上……也就是说,如今的皇上,手中已经握有四两拨千斤之力了,他只消动一动手,就可以随意按死她们。 她们又哪敢不尊重呢? 何况,她们对皇权的屈从,是生来便刻入骨子里的。 于是众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行了礼。 萧弋没看她们,径直走了进去。 他环视一圈儿,里头的墙壁都饰以红色,连门也漆成了红色,上头贴着鎏金「囍」字,再往里行进,便能瞧见龙凤喜床,百子被等物…… 但萧弋再环视一圈儿,始终觉得有些空荡荡。 是少了什么? 萧弋突地指着一处道:「取一张桌案来,摆在此处。」 女官战战兢兢地低头问:「皇上要什么样的桌案?」 萧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眉梢边上突然泄出了一点笑意,他道:「这样高的,红木桌案。」 「此处再置下屏风。」他又指了一处。 「是。」女官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都应了。 毕竟皇上这样的要求,实在太不值得一提了。 第十九章 如今太后在永安宫中不得随意出入,她们自然都是一心听从皇上的吩咐。莫说是桌案了,就算皇上再荒唐些,要备一张大床、一床大被,再多携几名貌美的宫人一并洞房,她们都不会说半句话。 左右这些都不是她们能管的。 萧弋又检视一遍,道:「屋中须得铺上厚厚的地毯,从殿门,一路铺至龙凤床边。」 「是。」 随后他又零碎挑了些毛病,这才离去。 等他离去后,殿内众人方才敢大口喘气。 几位命妇与皇室女眷都忍不住低声道:「不是……不是听闻皇上重病身子弱吗?今日怎么还得了空到此处来走走?」 「可见钦天监那一卦倒还真是有些名堂的!那从岷泽县来的杨姑娘,才在宫中住了多少时日,皇上身体便见大好了……」 「真这样灵,倒巴不得钦天监也为咱们算一卦才好。」 「去请一繁真人啊!」 众人细碎地说了几句话,扯到了拜哪家道观上头去。 而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到底是皇上呢,虽说病容仍有留存,但到底龙威赫赫,叫人不敢直视。」 「皇上也着实好相貌,瞧着有几分肖似文帝……」 她们也只敢这样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旁的便不敢说了。 毕竟说得多了,一则失了身份,二则担心祸从口出。 而这厢萧弋从坤宁宫出来,走出了老远,他方才心下怔怔,不自觉地放缓了步子。 他方才在坤宁宫中一番挑拣,那将来洞房布置得,岂不是尽按他的心意来? 萧弋从未这样想过。 但这一刻,他竟是觉着,原来大婚的滋味儿也不坏。而自己亲力亲为地去布置行洞房礼的暖阁,原也是叫人觉得心下满足的,而不是心下抵触的。 从前他看书中写,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已立在金顶上,坐在常人永远也不可能坐的一个位置上,他衣食无忧,只是身边群狼环伺,要权利而不得。 于他来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都是不可能有的三大喜事。 而「洞房花烛夜」,也因钦天监那一卦,彻底断绝了他对婚事上的期许。当然,他本也没有什么期许。在他看来,耽于情爱、沉迷女色而昏了头,是极为可悲的。 他早已做好了献祭身边一切的准备。 就连自己的婚事也是如此。 到了此刻,他的脑中方才不自觉地划过一个念头。 ——他之所喜,大抵是车到山前而有路,峰回路转而有了一个小傻子。 罢了。 不妨再待她更好些,让她就这样一辈子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 他终于有了不用担心被其背叛的人。 她也得一安身立命之所……不,还不止安身立命。左右他的后位都由她坐着,他可以给她权势与富贵,让她立在金座旁,受万人朝拜。 萧弋攥紧了手指。 仿佛就这么攥紧了杨幺儿。 他转头对赵公公道:「派人去杨宅,等到大征礼送到后,便接管过去,存于库中。那可是杨姑娘的聘礼,得紧紧盯着,不容旁人贪去。」 赵公公连连点头:「是,皇上放心。」 瞧过了坤宁宫的布置,他便又回到了涵春室。 只是今日走入到涵春室中,他突地又改了主意。 「皇上?」旁边的小太监愣愣地瞧着他。 「回西暖阁。」 「……是。」 萧弋前一日歇在涵春室,又做了个梦。 他还是做了个春梦。 只是这一回比前一回要更激烈些,梦中情景,萧弋都不愿再回想起来,他便皱了下眉,道:「走罢。」 「是。」 萧弋转身往外走。 默不作声地想,只盼着她要一直像这样乖才好。 杨幺儿坐在杨宅里,突地打了个喷嚏。 吓得刘嬷嬷赶紧给她加了衣裳:「姑娘是不是受了凉?不如叫御医来瞧瞧?」 杨幺儿摆了摆手,指着外头树上飘下来的丝絮,又指了指鼻子:「痒。」说着,她还皱了皱鼻子。 刘嬷嬷笑了:「老奴正想着呢,礼部送了大征礼来,该是一桩大喜事,姑娘怎么打起喷嚏了?」 莲桂也笑,道:「奴婢去打盆水来给姑娘洗一洗,洗洗便好了。」 杨幺儿盯着她的背影瞧了瞧,问:「今日,不出门?」 刘嬷嬷道:「姑娘可是又想出门转一转了?」 杨幺儿点头。 大婚在即,哪里还能再出门?若是磕了碰了,岂不是要闹出大事来? 但刘嬷嬷不能这样讲,她便只是笑着拉住了杨幺儿的手腕,拉着杨幺儿起身道:「姑娘过来,咱们去瞧瞧那个,那个可比出门要好玩儿……」 杨幺儿便跟着乖乖起身,跨出门去,就见摆了满院子的大征礼。 管家手里捏着礼单正发憷呢,见她们可算出来了,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将礼单递了上前,请刘嬷嬷定夺。 刘嬷嬷接过来,便按着礼单,一个一个点给杨幺儿瞧。 管家在一旁看得咋舌。心说这宫里头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这杨姑娘心智稚嫩,哪里晓得这里都摆了些什么,那嬷嬷偏细心得很,还要一样一样数给她。 摆在最前面的便是金银之物。 杨幺儿伸着脖子往箱子里瞧了瞧,满眼都闪着光呢,一下子她就不记得要出门这回事了。 再后头,杨幺儿瞧见了送来的马。 她见过拉马车的马,也见过街上骑马的……但这是头一回,她跟前有了这样的马。杨幺儿扭头问刘嬷嬷:「我的?」 「姑娘的。」刘嬷嬷用力点头。 杨幺儿像模像样地攥住了缰绳:「……我骑。」 「不不不,不能骑!」刘嬷嬷赶紧捞住了她的小细腰:「姑娘可不能自己骑。」 杨幺儿睫毛扑扇,盯着她看。 莲桂正打了水回来,见着这一幕,她柔柔一笑:「姑娘下回要骑,得同皇上说。姑娘只要同皇上说了,自然就能骑了。」 杨幺儿点头。 她知道了。 可是什么时候才回皇宫呢? 这下子,杨幺儿连杨宅都不惦记了,那对总来陪她玩的李家姐妹花她也不惦记了,什么旁的人更不惦记了。 那连醉蟹、鱼宴,也都不惦记了。 她就记着,等回了宫,她便要同皇上说:「我们一同骑。」她记着了,记得牢牢的! 杨幺儿心里悄悄记挂着骑马的事,刘嬷嬷又同她说,外头没什么玩的了,连李香蝶姐妹都不来寻她玩了,杨幺儿便只好整日里在宅子里走动、吃喝,闲暇时就写写字。如此下来,写字的本领倒是进步神速。 一转眼,刘嬷嬷就发现,她竟能堪堪描摹从前皇上留下的墨宝了。 只是姑娘的手腕力道不足,握笔时难免摇晃,下笔又有轻重不一,于是留在纸上的字稍显稚嫩,与皇上的字凑在一处,竟有几分相映成趣的味道。一个像是大人写的,一个像是稚童写的。 刘嬷嬷掩下眼底的情绪,伸手给杨幺儿揉了揉腕部:「姑娘歇一歇罢。」 杨幺儿这才放了笔,懒怠地靠着桌案,也不知在想什么。 刘嬷嬷瞧着她的模样,心头暗暗笑了。 第二十章 原先还想着要不要特地教一教姑娘宫中的规矩,再教一教她的言行举止,还想着若是教不会又怎么是好?但如今这样的烦恼倒是省却了。这人,得到精心的伺候与娇养,从精神到气质,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杨姑娘便是如此。 她的脸颊丰腴稍许,不似从前那样单薄,穿着袄裙,都好似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一样。 再瞧她,身上都多了一丝不可冒犯的贵气,竟是与皇上有些相似。 思及此,刘嬷嬷都感觉到了一丝愉悦。 眼瞧着姑娘一日比一日养得好,他们都倍觉满足。 莲桂此时进门来,打断了刘嬷嬷的思绪。 「得再试一回衣裳,若是有不妥的地方,还可及时更正,不然之后就没机会了。」莲桂道。 刘嬷嬷点头,便与她一左一右地扶住杨幺儿,将杨幺儿扶起来出了书房。 杨幺儿茫然四顾,不多时,便见一群女官模样打扮的人,恨不得手脚并用似的,小心捧着一物朝她行来。 那是一件极为宽大的衣袍,通体正红色,上用金线绣龙凤合体,飞龙走凤,模样华贵,而又说不出的威严与大气。 那凤尾曳地,又好似将要扑扇着翅膀飞入神宫一般,只留下满满的流光溢彩。 漂亮极了。 杨幺儿怔怔地想。 女官们走近,宫女们忙上前从旁辅助,那件花耗不菲的袍子,才终于被穿上了杨幺儿的身。 杨幺儿只觉得身上沉了沉,她呆呆来回踱步两下,周围的人怔怔盯着她,连伸手为她整理袖口衣角都忘记了,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嬷嬷等人原以为,先前在道观树下见过祈福丝带与香包环绕飞舞,再有后头的锦鲤争跃波光粼粼,已经是天下难得一见,也足以将人震撼至极的景象了。 直到此刻,他们方才知晓,原来还有更震撼人心的一幕。 女官都不太抬头直视杨幺儿,她嗓子发紧地道:「姑娘觉得……合适吗?紧不紧?」 杨幺儿惯是不会说的。 刘嬷嬷便伸手去探了探,四下都仔细摸寻一番,这才道:「可。」 女官松了口气。 为新帝的大婚礼,他们筹备一月有余,如此紧锣密鼓,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合了心意,惹得新帝大怒,还要惹得顶头上司怪罪斥责。 待试过了衣裳,女官们便匆匆收了起来,回去复命了。 杨幺儿盯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还惦念着那件衣裳,金光闪闪、纹饰秀美…… 刘嬷嬷知晓杨幺儿这样的心性,定然是极为喜欢那金光闪闪、模样夺目的玩意。 她笑着与莲桂陪杨幺儿在院中走了走,等到用了晚膳,她便将玩具塞了两三个在杨幺儿的手里,哄着她去睡了。 转眼入夜,皇城灯火通明,似乎较于往日要更显得热闹繁华。 孟府上。 孟萱刚拿鞭子抽了不知轻重竟然妄想勾引孟父的乐伎,随后她便提了壶酒去了兄长的院子里。 到了这个时辰,孟泓仍在对着灯下读书。 孟萱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她讪讪到了孟泓的跟前,将酒壶往身后藏了藏,但孟泓仍旧是闻见了酒味儿。 孟泓放下书:「怎么又饮酒?」 孟萱眉间苦恼,道:「帝后大婚在即,我实在怕了那位杨姑娘,若是将来,若是将来还记恨咱们孟家可怎么是好……」 孟泓淡淡摇头:「她恐怕连我们是何人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孟泓说着,便想起了那日在杨宅门口,她问身边的嬷嬷「是谁」。心底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他倒也是京城中的天子骄子,虽然被孟家女眷声名带累,可从来不缺要在他跟前献殷勤的人…… 孟萱却并不信孟泓的话。 她先前是不怕的,可如今瞧着种种局势,她心底难免有些发憷,可这时候再往杨宅凑,已经是不大现实的事了。她便只有闷头喝酒,来压下心底的惊惶了。 她喃喃道:「兄长还有送礼到杨宅去吗?」 「去了,但不曾收,连人也不曾见到。」孟泓道。 孟萱皱眉问:「为何?」 「我是男子,日日上门赠礼,算哪门子事?岂不是平白污了她的名声?」孟泓责备地看了孟萱一眼。孟萱实在是被教养得,连这样的道理都明白不过来。 孟萱道:「我们哪里污得了她的名声?」人家已经是将要登上大殿的新后了。 只是话到了嘴边,孟萱突地一顿,敏锐地瞧了瞧孟泓。 好端端的,怎么还顾念到了人家的名声? 难不成兄长是真怕自己污了对方的名声? 孟萱心头一跳,讷讷不敢再想,拿着酒壶便要转身。 「跑什么?过来坐下吧,我陪你喝一壶。你年纪也不小了,日后不可再莽撞。」孟泓淡淡道,还将丫鬟叫进来将烛芯拨得更亮些,又让他们去命厨房备下下酒小菜。 孟萱愣愣提着酒壶上了前。 这会儿喝酒的倒也不止他们两人。 萧正廷与萧光和也在酒楼中喝酒,萧光和心绪不平,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萧正廷反倒不怎么动杯。他心底憋的事越多,他便越不会碰酒。他冷冷盯着窗外辉煌。楼下无数街坊楼阁都挂上红灯笼,贴上了「囍」字。 天子之喜,自是天下同喜。 自今日起,这京城里便要灯火通明、日夜不休,如此足足九九日,方才停歇。 而他却同这些欢喜热闹分割开来,那些闪闪红光都照不进他的心底去了。 ……如今他进不得永安宫,自然也无法与太后说上话。 也不知何时,永安宫方才会解禁。 萧正廷皱了下眉。这回他与众人都勘错了局势,那位新帝如今分明是解了禁制、初初苏醒的雄狮…… 养心殿西暖阁。 萧弋盯着床边垂下的红色丝绦瞧了一会儿,突然问:「近日杨姑娘都未再出门?」 赵公公道:「回皇上,未有。」 萧弋的神色顿时放松了不少,他收起手臂,屏退了伺候他换衣的宫人。 「……大婚那日,她何时要起身?」萧弋问。 赵公公道:「怕是没得睡的,待到寅时一刻便要起身了……中间要梳洗、换衣,受命妇拜,再发册奉迎,行大典……要好生折腾一番呢。」 萧弋拧了下眉:「她又无父母亲人告别……何须起得那样早。」 大晋朝的新娘子都是要哭嫁的。 出门那日,所有族人都要挤在一处,众人一一与新嫁娘交代三两句话,再哭号一番,哭完妆都花了,还要补妆再上花轿。 赵公公却是一怔,道:「……皇上,此事倒还有些麻烦。杨姑娘何来的兄弟?到时候谁背杨姑娘出府门上花轿?」 萧弋拧起眉。 赵公公道:「越王殿下乃是皇上的兄长,日后便也是皇后娘娘的兄长,不若……」 还不等他说完,萧弋便眉眼一沉,打断了他:「不成。」 赵公公讪讪一笑,道:「奴婢出的尽是馊主意。」 萧弋皱眉,陷入了深思中。 他是不愿任何人来背她的。 李天吉献出宅子给她住,尚可。 但萧弋是瞧不上李天吉那一家子的,自然也不可能从他家中挑个人出来。何况并非亲生兄弟,若是要此人背着杨幺儿出府上轿!这绝无可能! 第二十一章 莫说这般了。 就算是杨幺儿的亲弟弟身在此地,他也是不允的。 半晌,萧弋出声道:「出宫。」 赵公公一惊,但他没有任何异议,随即便低下头道:「奴婢这就去吩咐准备。」 宫中上下已经大约都在萧弋掌控之中了。 太后的阴私手段极多,但在掌权一事上却着实是个废物。当然,她若不是废物,恐怕便早早要效仿前朝女帝了。 如今萧弋要出宫,自然不会半个人发现。 就算说出去,旁人都只会觉得不可能。 皇上身体孱弱,又怎会行出宫去? …… 此时当是丑时三刻。 杨幺儿觉得身下一轻,她慌乱地挥了挥手。 屋中,立在床榻边的挺拔身影淡淡道:「实在笨手笨脚,退下罢。」 几个宫女忙低下头,神色惊惧地收起了手。 萧弋走上前,将杨幺儿一把抱了起来,轻松迈步上了马车。 杨幺儿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 ……咦?又做梦了? 马车缓缓行驶,朝着皇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行去。 那里挂满了红色灯笼,波光流转,极是美妙。 城门口,有人进不得城门。 他们是一男一女,二人仰头望了望城内的灯火,女子喃喃道:「……这便是大晋的京城,果真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甚是繁华也。」 马车缓缓行驰在街道上,杨幺儿迷迷糊糊地想,今日这个梦怎么这样的长,也没有别的,就只有摇摇晃晃的马车,她就不能做点别的梦吗?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眼底的困倦之色渐渐退去,换上了清明之色。杨幺儿又眨了眨眼。咦? 咦! 杨幺儿撑着手边的靠枕坐了起来。 几乎紧挨着她的地方,少年挺拔的身影正挡在那里,他伸出手,袖子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一截如白玉般的手腕。他打着帘子,正往马车外瞧。 杨幺儿就只能这么瞥见他宽大而又挺直的背,和那一截削瘦有力的手腕。 「皇上?」杨幺儿呆呆地道。 萧弋闻声,扭过了头。 他神色平静,默不作声地捡起滑下去的披风,给杨幺儿罩上。他道:「你在外头玩了几日?」 杨幺儿怔怔掰着手指数,但数着数着便不大记得起,她在外头玩了多少日了。 萧弋倒也不是真要从她口中问出结果,他道:「今日由你带路。」 「我?」杨幺儿抬起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了指自己。 「嗯。」 杨幺儿眨了两下眼,又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因为马车内是暖和的,于是她的耳垂都是微微发烫的。她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戳了戳萧弋的胸口。萧弋闭了下眼,眸色变得深沉起来,好像她的指尖一点,就轻轻在他的胸口点了把火。 杨幺儿感受着手指尖传来的触感。 硬的。 「……不是梦。」杨幺儿乖乖说道。 萧弋这才知晓,原来她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做梦呢。 那前两回,她不是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萧弋将她天真又无辜的神色收入眼底,实在想要将她狠狠蹂躏一番才觉得舒坦。大抵就同见着了那毛绒绒的兔子,总想着把一身的毛都给揉乱是一样的。 但萧弋到底没有真下手。 在人前他从来都是极为克制的,并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性情。 他伸手揽住杨幺儿的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杨幺儿僵直地坐在他的腿上,有些手足无措,又像是怕将他压坏了似的。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带出点点水光。 萧弋再度打起帘子,指着外头行过的街道,问:「这是哪里?」 面对他时,杨幺儿大多些时候都是有问必答的。她始终都惦记着,他要教她写字的。杨幺儿便记着要做个乖些讨喜些的人了。 于是萧弋这样一问,尽管这对于杨幺儿来说极为艰难,但她也真的开始尝试回溯记忆,努力找出答案。 「……街、街上。」杨幺儿从狭小的窗口伸出手去,她的手几乎与萧弋打着帘子的手紧紧贴在了一块儿,她紧跟着道:「卖糖,那里。」 说完,杨幺儿努力思考了一下,还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子,那是刘嬷嬷先前给她放小兜儿里的。 她往萧弋的方向推了推,道:「给皇上买。」 萧弋松开了抓着帘子的手,反手抓住了杨幺儿的手指,他的手指探到她掌心的碎银。萧弋极少见到这样的碎银,触手不规则,握在掌心并不舒服。但他还是摩挲了两下,方才又放回了杨幺儿的掌中。 「停住。」萧弋道。 外头驱赶马车的马夫立刻就停住了。 萧弋拿起帷帽,扣在了杨幺儿的头上,又微微低头,仔细给她系好了帽绳。 「下去。」萧弋道。 杨幺儿不明所以攥紧手掌,把那块碎银攥紧了,然后就下马车。 「等等。」萧弋突然又叫住她。 杨幺儿:「唔?」 萧弋先行打起帷帘,长腿一迈下了马车,然后他才转过身,朝杨幺儿伸出手。杨幺儿这下倒是明白了。先前她见过别人这样做。于是她走出去,蹲在马车的边沿上,张开了手臂。 萧弋一怔。 刘嬷嬷见状,笑道:「前些日子,姑娘见着别家夫妻出行……」 萧弋顿时明了。 原是有样学样,张开手臂等着他抱呢? 萧弋伸出手,将她轻松抱了下来。 只是等将人抱下来扶住站好,杨幺儿的帷帽都歪了,萧弋忙又抬手给她端正戴好,这才抓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往那个卖糖的小摊子走过去。 小摊子边上挂了个红彤彤的大灯笼。 灯笼底下就是插满了糖葫芦的稻草棍。糖葫芦在红灯笼底下被照映得更漂亮了,一颗颗圆溜溜、红透了,那甜味儿似乎都飘到鼻尖了。 「买罢。」萧弋道。 杨幺儿愣了下。 「不要给我买?」 杨幺儿:「啊。」她忙掏出碎银递过去,又指了指糖葫芦。 小摊主见他们穿着不凡,当即脸上笑得恨不得笑出一朵花儿来,他殷切地问:「要几个?」 杨幺儿回头看了看萧弋,萧弋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盯着她。于是杨幺儿只好头一回自己拿了主意,她抿了抿唇,道:「一个。」 摊主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要几个?」 「一个。」杨幺儿细声细气地说。 摊主都不敢接碎银,哭笑不得地道:「一串花不了这样多。」 杨幺儿只好又回头看萧弋,但萧弋还是动也不动,于是她只好看刘嬷嬷,但没有皇上的吩咐,刘嬷嬷又哪敢动呢? 杨幺儿便又将碎银往前递了递:「这个,换一个。」 摊主瞧了瞧两边站着的人,见他们都没有动作,这才战战兢兢地接过了那块碎银,然后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了杨幺儿。 杨幺儿接过来,心底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抓住了萧弋另一只手,然后掰开他的手指头,把糖葫芦塞了进去:「走。」 萧弋握住糖葫芦,这才问:「给我?那你呢?」 杨幺儿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都吃了好多回了。 第二十二章 萧弋这才觉得那串糖葫芦看着顺眼了许多,连外头那层劣质糖浆看着都是漂亮的。 但他并没有立刻低头去吃。他早已经习惯了警惕面前的一切食物。尤其是外头的,更得倍加小心。 他便抬着手往前走。 等走了几步,杨幺儿也发觉了他没有要吃的意思。 她便停下脚步盯住了他。 萧弋淡淡道:「这是朕的,你不能吃。」 杨幺儿便道:「你吃。」 「朕也不吃,这样珍贵的东西,须得好生保存下来。一口吃了,岂不可惜?」 杨幺儿似懂非懂地点了头,瞧她神色像是记住了。 萧弋看向了前方,问:「那是什么地方?」 杨幺儿的注意力果真全然被转移走了,她看了看,道:「卖风筝。」 说完,她被萧弋握住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萧弋见她这般,便知道她应当很是喜欢这东西。 萧弋问:「好玩?」 杨幺儿先是用力点点头,但随即又默默摇头。 刘嬷嬷这时候才插声道:「先前姑娘见着了就想玩了,便问老奴,您玩过吗。老奴答没有,姑娘便不玩了。」 萧弋之前听手底下人报了,说杨姑娘到了一处风筝铺子,风筝挑了挑,但最后没玩。杨幺儿稚子心性,心思变化快,叫人捉摸不透,但左右都不算什么奇怪的大事,萧弋听过后也就将此事忘到脑后去了,此时刘嬷嬷提起来,方才勾起他这段记忆。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萧弋问她:「想玩儿?」 杨幺儿只看着他,不说话。 萧弋又道:「要等朕一起?」 杨幺儿才听了他方才说什么「此物珍贵」的话,在她心中,风筝与糖葫芦的地位差不多,甚至因着没有玩过,还要高些。 她便道:「也是珍贵的。」 萧弋一怔。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偏她端端正正戴着帷帽呢,又哪里看得清她此刻的神情呢? 良久,萧弋才道:「是。」 于是他便同她一起进了那间铺子。 因为兴许也就这么一次了,日后少有她在外放风筝的时候了。 铺子掌柜仍旧记得杨幺儿,因为当时杨幺儿身边跟着李香蝶姐妹,她们在京中是惯会花钱的大主顾,哪有掌柜不识得?何况掌柜的深深记得这位姑娘身上的气质,实在叫人难忘。 掌柜小心打量了一眼旁边的萧弋,见这人身形挺拔、气质清贵,又端的容貌俊美、打扮不俗,当即便起了敬畏的心思。 他见二人两手交握,便忙露出笑来道:「原来不该是姑娘,是夫人。夫人的夫君果然也是人中龙凤啊!」 刘嬷嬷闻言,差点笑出声来。 可不是人中龙凤么? 站在他跟前的,正是龙凤呢!再货真价实不过了! 萧弋却是瞧不上他的恭维的,他只道:「将店里好看的风筝取来。」 掌柜忙点头,命手底下的伙计搬了不少风筝出来。 有镶花的,刺绣的,有画了鸟雀的,有画了虎鹰的,有青色的,有紫色的…… 杨幺儿看得眼花缭乱。 「挑吧,我给你买。」萧弋道。 杨幺儿便低头认真挑了半天,最后竟是拿了个绘了老虎的。 她抓着老虎风筝便不放手了。 萧弋却是一挑眉,道:「我的呢?」 周围宫人侍卫闻言,都是瞪大了眼。 他们没想到皇上竟然真的要一块儿放风筝! 杨幺儿抿了下唇,将自己手里的递了出去。 萧弋扫了一眼,道:「罢了。」然后伸手一捞,抓起来一个画了兔子的。 那兔子画得惟妙惟肖,红嘴儿,大耳朵,一脸茫然四顾的模样。 这会儿正当寒冬时,二人却罩着披风,兜里揣着一个手炉,然后便抓着风筝,在空旷地带放飞了起来。 杨幺儿但凡什么玩得入迷,就会不顾疲倦,更不顾了时辰。 她的手指冻得通红,也全然无所觉。 她抓着那个老虎风筝,哒哒哒地一路跑过,冬风呼啸,裹住风筝的羽翼吹动起来,风筝摇曳着飞上了天,呼啦啦在空中很是漂亮。 萧弋却在此事上,比那三岁孩童好不到哪里去。 他怎么也放不飞风筝。 大抵是因为,要他奔跑起来,实在太过失了体统,萧弋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只是风筝迟迟放不飞,萧弋的脸色便也不大好看了。他什么样的事,都总能处置干净。偏偏放个风筝,倒好似难住了他。 杨幺儿难得有这样放松又欢快的时候,她来来回回跑了四五圈儿,抬头盯着风筝,看得脖子都酸了,结果一晃神,那风筝就卡在了大树的枝丫间。 杨幺儿还牵着线,她舍不得放手,便揉了揉脖颈,扭头去看萧弋。 「皇上。」她喊。 结果却见皇上也如她一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拿手里的风筝没有法子。 杨幺儿看了看枝丫间的风筝,又看了看萧弋那个,最后便盯住了萧弋的兔子风筝。她果断地松了手里的线,转悠到了萧弋的身边去。 「我来。」她说,脸上竟然带出了一分跃跃欲试的味道。 萧弋看着她的模样,微微一怔,随后他回过神,眼瞧着杨幺儿就要把风筝从他手里拽拉过去了。 萧弋手一按,杨幺儿就动不得了。 他的手臂将杨幺儿圈在怀中,自己一只手捏着风筝线,另一只手却是握住了杨幺儿握线的手。 「放罢。」他淡淡道。丝毫没有脸红的意思。 杨幺儿心满意足地继续放起了风筝,她倒也是真把握了几分技巧的,叫她讲她定是讲不出来的,可她牵引着那细细的风筝线,到底是让风筝飞上去了。 只是她每每想跑出去的时候,就又被萧弋一把捞回了怀里。 杨幺儿觉得自己像是背了一块大石头,怎么迈也迈不开脚,遂只得放弃。 围在周围的宫人侍卫们,瞥见这样一幕,都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去。 两人就这么折腾了足足大半个夜晚,杨幺儿实在累极了,手脚发软,几乎站都站不住。不容得她反抗,萧弋将人打横抱起,直接就这么塞进了马车之中。 他拿起披风将她裹住,紧跟着自己才上了马车。 「回罢。」 「是。」 「风筝……」杨幺儿脑袋上的帷帽歪落下来,露出了底下那张漂亮的面容。 「珍贵之物。」萧弋道:「朕收着。」 杨幺儿:「好……吧。」 萧弋说到做到,他还真将那兔子风筝给了身边随侍的宫人,命他放好。随即又命侍卫去将那卡在枝丫间的老虎风筝,也都一并取走放好。 杨幺儿多看了两眼,方才乖乖坐好。 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等到萧弋开口,杨幺儿眨眨眼看向萧弋,问:「下面,去哪儿?」 萧弋淡淡道:「回家,睡觉。」 杨幺儿掩去了眼底的失落之色。 萧弋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没有说话。 如此倒是可见,她并非天生痴傻,对外界感知愚钝。只是她如今,方才一点点复苏,原本应当属于正常人的情绪与情感。 等马车在杨宅大门外停下。 杨幺儿还端坐在里头,没有动。 刘嬷嬷在外头道:「姑娘,咱们该下马车了。」 第二十三章 杨幺儿却看向了萧弋。 萧弋顿时想起了点什么,他走过去打起帷帘,自己当先下了马车,而后便转身朝杨幺儿伸出手,将她抱了下来,这才自己又回到了马车中。 刘嬷嬷瞧得哭笑不得,心说,这杨姑娘原来也学会「恃宠而骄」了。 待刘嬷嬷与莲桂扶着杨幺儿进了门,那马车便疾驰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很快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这厢刘嬷嬷突地吐出了一口气。 杨幺儿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刘嬷嬷忙笑道:「老奴心中倍觉欢喜呢。」 谁能想得到,在大婚前夕,皇上特地出宫来,同杨姑娘在夜幕之下,放了一晚上的风筝。身上的披风都给冻得凉了。 这样的行径,实在显得奇怪又好笑。 可这样的行径又叫人打心底里觉得欢喜。 因为这才说明,皇上身上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人气儿了啊…… 许是累极了,杨幺儿也顾不上去听刘嬷嬷与莲桂说的话,她眼底泛着晕,匆匆忙忙地沐浴洗漱,换了身干净又柔软的衣裳,然后便躺入了被子里。 刘嬷嬷等人怕她沾了寒气,还点了碳,又堆了床被子在她脚边,给她暖暖脚,免得寒气从那里起。 杨幺儿闭上眼,很快便睡了过去。 …… 马车驶进皇宫,皇宫中静悄悄的,哪怕有草丛树木间万千虫鸣,也并不叫人觉得吵嚷热闹。 萧弋打起帷帘来,往外看了一眼。 宫殿的影子在地面映得长长的,又极为高大,像是潜伏在深夜中的怪兽,那高墙、红瓦都成了龇咧开的爪牙。 萧弋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放下了帷帘。 回到西暖阁,萧弋才觉得身上有些粘腻,原来方才与杨幺儿一并玩闹,瞧着是不大走动的,但实际却热出了一身的汗。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 哪怕是搭弓射箭,又或是练其它功夫来强身健体,都少有出汗的时候。那时御医便总说,他这样是极为不好的。 萧弋微微愣了下,随即才吩咐了宫人去准备热水沐浴。 等沐浴后,萧弋就拥着单薄的里衣,睡在了床榻上。因着今日吹了不少冷风的缘故,萧弋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来作践,便命人加了床薄被。 被子加身,身体很快便又暖和了起来。萧弋闭上眼,渐渐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久了,就觉得身上的被子有些过分的暖和了。 他的额上渐渐渗出一些汗来。 萧弋的眼珠微微转动,眼皮不见掀开。 他竟是又做梦了。 那被子似乎都化作了压在他身上的佳人。 佳人身影纤瘦,她软软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却不知为何,总撑住了他的手臂,那又细又白的手指按在他手臂的那层肌肉上,然后挣扎着像是要坐起来,又像是要从他的怀里挣脱。 萧弋便做了那个当晚做了无数次的动作。 他伸手去抱揽—— 他触到了她软软的腰。 可她却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猛地往外躲开,她撑着他的手臂,更激烈地想要逃开他的怀抱。 萧弋的眉间笼上了一层阴翳之色,他的嘴角更往后抿起,显得有些薄情寡义,甚至是极其冷刻的。 他猛地睁开眼。 伸手死死扣住了对方的腰和手腕。 他的手掌力道极大,他隐约从她的面庞上窥出了一分惊惧和吃疼的情绪。不……她从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就算是真疼了,也只会两眼水汪汪,眼底却带不出一点的控诉。她还会说:「不疼了。」 但萧弋还是牢牢扣着对方,像是自我强迫一般地,将对方的每一点神情的变化都深深刻入了脑中。 他重重地吻住了她。 他的牙齿磕破了她的唇,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可这样的味道更让他着迷。 他用力蹂躏着她的唇,吻过她的下巴和脖颈。 他冷静地将她的情绪变化一一刻入脑中。 她脸上但凡惧色更重,他的动作也会变得更加的粗暴,像是要将她整个都撕碎开来。 ……萧弋又睁开了眼。 他听见赵公公在耳边唤:「皇上,皇上……」 萧弋猛地坐了起来。 是梦。 所有的都是梦。 但他却觉得这回的梦实在如真的一般,他依稀都还能记得手掌底下,残留着的属于杨幺儿的细滑的触感。 萧弋坐在那里,面容冷厉而阴郁。 赵公公打起帷帐的手一僵,便又默默地放了下去。 「朕昨日让你们收着的风筝呢?」萧弋的嗓音极其的沙哑冷硬,像是被砂纸打磨了无数次一般。 赵公公道:「奴婢这就去取给皇上。」 他没有问,为何皇上一觉醒来突然问了这东西。他不必问,只管做好皇上吩咐的事就是了。 没一会儿,赵公公捧着个匣子回来了。 萧弋伸手接过匣子,掀开盖。 里面风筝摆得好好的,一个画黑虎,一个画白兔。 萧弋面无表情地盯着风筝瞧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伸出削瘦苍白的手指,将那两个风筝的风筝线打了个结。 兴许是打结的时候多用了些力,他的手指便立时被勒出了一道血痕。 血滴落了两滴到风筝上,萧弋倒也跟瞧不见似的。 他合上匣子,交还给了赵公公。 赵公公借着烛光,看清了萧弋滴血的手,吓了一跳。 萧弋却倚着床头,淡淡道:「怕什么?见红,当是吉利之象。」 不知为何,赵公公觉得这会儿的皇上看上去似乎姿态要放松些了,连那嗓音都透出了一丝舒缓的味道。 赵公公舒了口气,低低地应道:「是。」 萧弋闭上眼。 不再回想那个梦。 玩风筝玩得久了,后遗症迟了半日方才席卷上来,杨幺儿便懒懒躺在被子里不肯起床了。 刘嬷嬷也不催她,伺候她洗漱完,就让莲桂将食物都端到床榻边来喂她。 就这么着用了饭,她给杨幺儿揉了揉胳膊腿儿,便将人塞回被子里去了。 「姑娘再睡会儿吧。」刘嬷嬷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她入睡一般。 杨幺儿缓缓地打了个呵欠,手指揪着被子角,又闭上了眼。隐隐约约间,她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院子里。 那院子里静寂极了,只偶尔能听见低低的咳嗽声,咳嗽声有时候是沉闷的,有时候像是有一双手拉扯般,是嘶哑的。 天色渐渐晚了。 她实在饿极了,便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肚皮,好像这样就会饱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挂在门上的锁方才动了动,院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娘亲的面容是苍白而疲倦的,她匆匆进了厨房。 杨幺儿抽了抽鼻子尖。 她盯着娘的身影来来去去,一会儿端着碗进了爹爹的屋子,一会儿端着碗给了弟弟。弟弟手里捏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她隐约记得,他同她说,那是外头捡的。那上面画着画儿,在微弱的光下,画儿好像活了起来。 她看了看画儿,又摸了摸肚皮。 她实在饿极了。 这时候要是有鱼肉吃真好呀。 她一怔。 可我没有鱼肉呀,她想。 她饿极了,只有地上的草可以扯下来,塞进嘴里,咬着咬着,苦苦的草汁味儿钻进嘴里,她就觉得不大饿了。 第二十四章 我没有鱼肉的。 她想着,呆呆伸手去够那草。 娘却来到了她的面前。 娘捧了糊糊给她喝,然后娘捧着她的脸,给她描眉画唇,对她说:「幺儿想不想吃鸡鸭鱼肉呀?幺儿想不想穿绫罗绸缎呀?娘送你去过好日子……好不好?」 她的眼前黑了黑。 娘的声音渐渐远了,黑漆漆的院子都好似化作了一个黑黝黝的洞。 她抬手挥舞一下,却发现自己掀起了一处帘子。 身后突然有人用力推了她一把,冷声道:「杨姑娘见了皇上,怎么不懂得行礼?」 杨幺儿懵懂地爬起来,眼角挂着点点泪。 「姑娘。」 「姑娘!」 「姑娘快醒醒了。」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了下眼,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从躺变成了趴伏的动作。原来是这样呀。杨幺儿捏起拳头,捶了捶胸口。 所以才闷呢。 她心想。 刘嬷嬷扶着她坐了起来。 杨幺儿这才发觉屋中灯火都点亮了。不止屋中,屋外也是。四下竟都是灯火通明的,隐约可以从窗户纸上,看见外头来往的人影。 「饿了。」杨幺儿说。 刘嬷嬷笑着道:「姑娘吃什么?现下还能吃上一些。」 「鸡、鸭、鱼、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好,老奴这就去命人呈上来。」 杨幺儿眸光有一丝的茫然:「……我有鸡鸭鱼肉了。」 刘嬷嬷闻言,笑道:「别说鸡鸭鱼肉了,姑娘想吃什么龙肝凤髓不成?」 莲桂也在一边笑,她指挥着别的小宫女,道:「服侍姑娘起身洗漱,将衣服捧出来。」 屋子的门大开。 几个女官小心翼翼地捧着礼服进来了。 是前两日杨幺儿才见过的那件衣裳,上头金光闪闪,漂亮极了。 杨幺儿盯着那衣裳,呆呆一个字一个字地问:「绫、罗、绸、缎,也有?」 「有。」 女官指着那衣裳道:「姑娘,这上头的纹绣,是上百女织工,一并织出来的。花费了足足一月的功夫呢。又哪里止是绫罗绸缎这样简单?」 杨幺儿:「啊。」 原来她都有了呀。 她有鱼肉了。 也有漂亮的衣裳了。 她许久许久没有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了。 草汁的味道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杨幺儿舔了下唇,这时候下人已经将食物呈上来了。他们将食物在桌案上一一排开,莲桂扶着杨幺儿过去,低声与她道:「姑娘不能吃多了,一会儿说不准是没机会出恭的,该要憋坏了。」 杨幺儿懂得她的意思,于是犹犹豫豫地放下了筷子。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她一日只能吃一顿。因为娘说,她太笨了,早晨吃了饭食,会拉到裤子里的,没有人给她收拾,会臭。 刘嬷嬷道:「倒也不必忌讳这些,姑娘现下多吃些,待出门前去如厕,便好了。」 莲桂想了想也是。 旁人大婚这日,定是一口饭不敢吃的,一口水也不敢喝的,就怕闹出了什么滑稽的事来。 但皇上早便说过了,带足吃食,别让她饿了肚子。 他们自然也就不拘着姑娘了。 他们伺候着杨幺儿坐下用饭,杨幺儿到底还是没吃上几口。 她捧着茶杯,一边饮热茶,一边低声问:「出门吗?」 「是呀,姑娘今日要出门了。」 「出门……做什么?」 刘嬷嬷与莲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道:「出门成亲啊!」 杨幺儿骤然瞪大了眼。 她迷迷糊糊的,还全不知道今日要做什么呢。 「姑娘不是一早便等着了吗?」刘嬷嬷笑着道。 杨幺儿捧着茶杯的手登时就收紧了,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正像那日,刘嬷嬷一打起帷帐,就见她躺在床榻上,直挺挺的。 「姑娘用好了?」莲桂问。 杨幺儿还处在受惊的状态中,连点头也不顾了。 莲桂也不再多问,只捧了漱口的茶来,还让杨幺儿含了两颗花做的糖块,含了会儿,如此之后再叫她吐出来。 刘嬷嬷轻柔地抚了抚杨幺儿的背:「姑娘不怕。是我们吓着姑娘了。成亲是桩好事,姑娘不怕……」 杨幺儿脑子里一时间闪过了许多个念头,可她一个也抓不住。 她只茫然地盯着那满桌的饭菜,然后由小宫女扶着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 梳妆台上已经摆满了胭脂水粉、各色首饰。 这时候一个妇人进门来,躬身行礼,道:「姑娘,奴家来为姑娘开脸。」 那妇人说罢,便走到了梳妆台旁,取了些丝线出来。 她小心地抬起杨幺儿的脸,然后轻轻吸了口气,屏住呼吸,随后更加小心地将那丝线绞缠。 杨幺儿便仰脸这么受着。 刘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开了脸,方才能算做出嫁的妇人。这一会儿便好了,姑娘若是怕疼,就掐老奴和莲桂,掐着就不觉得疼了。」 杨幺儿浑身僵硬极了,只呆呆这么受着了。 那妇人的动作也的确是极快的,她收了丝线,用浸了凉水的帕子擦过杨幺儿的脸。她动作轻柔,生怕损了这张脸。 等擦干净了。 杨幺儿才睁开眼。 众人一瞧,顿时吓了一跳。 杨幺儿两眼水盈盈的,泪珠欲落不落,在场众人一颗心都叫这么一幕给揪紧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她的脸颊更泛起了红,一大片接一大片的。 刘嬷嬷和莲桂都被吓坏了,那妇人更是吓得脸色都白了。 「这……姑娘的脸可是疼得厉害?」妇人结巴着问道。 刘嬷嬷探手一摸,杨幺儿的面颊都微微发着烫。于是她忙让人去取镇着的冰来。 这不给敷一敷,成什么样子?姑娘难受不说,顶着一张大红脸去,皇上也是要发怒的。 小宫女给杨幺儿将头发都梳起来,莲桂便用帕子垫住,捧着冰给杨幺儿敷,这样避免将她冻伤。 因着头发都梳了起来,这厢妇人才瞧见杨幺儿没有耳眼。 这又怎么戴耳饰呢? 妇人犹豫一番,到底没敢说,给姑娘穿耳眼的话。她怕再出了差错,她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了。 等手忙脚乱地给杨幺儿敷完了脸。 杨幺儿再端正坐好,一瞧镜子里头,她的脸更加的肤若凝脂了。 众人不敢再耽搁,忙伺候她一层层换好了衣裳,然后开始给她梳妆。 妇人一边给她梳着发,一边口中吟唱。 杨幺儿听不太懂,但她觉得是极为好听的。 成亲都要这样的吗? 梳了发,再高高盘起,梳成妇人髻。 然后再一点点往上佩发饰。 等人将凤冠捧出来,杨幺儿已经快要趴倒在桌案上了。 她要被压得直不起腰了。 杨幺儿重重吁了口气。 身后的人还苦恼地盯着她的耳朵:「怎么是好呢?姑娘没有耳眼,总不能不戴耳饰罢?那不成样子的。」 「是啊,这对耳饰是礼部特地打制的。」 「嬷嬷,不能再耽搁了。」莲桂皱眉道。 第二十五章 刘嬷嬷也皱着眉,她拿起那对耳饰,在杨幺儿耳边比划了一下。到底没舍得下手,怕又瞧见杨幺儿泪眼盈盈的样子。 若真是这样,她一颗心都要被瞧得碎了。 刘嬷嬷将耳饰放回了桌上。 杨幺儿却被那对耳饰吸引了目光,她伸手拨弄了两下,于是刘嬷嬷干脆将那耳饰塞进她的掌心,叫她握住,随后道:「扶姑娘起身!」 宫女们忙扶着人起身。 杨幺儿纤细的身形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软软地靠到了刘嬷嬷的身上。 女官们吃力地给她戴凤冠。 刘嬷嬷着急地道:「可定下那背姑娘出门的人了?」 他们扶着杨幺儿往外走的时候,院子里头突然爆出了一阵阵哭声,将杨幺儿吓得晃了晃,差点一个跟头摔下去。 刘嬷嬷忙扶住她,臭着脸道:「谁出的馊主意?让他们跟这儿一块儿号?」 莲桂笑道:「谁叫咱们讲究一个哭嫁呢?哭得响亮些,才说明姑娘在家里时如何受宠、如何珍贵。别人家姑娘都有的待遇,怎能叫咱们姑娘没有?」 刘嬷嬷倒也顾不上,与那些个哭起来震天响的下人们置气了。 她扫视一圈儿院子,道:「这可怎么是好?谁背咱们姑娘出门呢?这个才是最最紧要的!若是没了这个,那才要叫姑娘丢脸了。」 杨幺儿这会儿被凤冠压得眼晕晕,哪里知晓什么丢脸不丢脸。 那点子紧张与僵硬,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众人就这么扶着她,听着一路哭声,出了院子。 刘嬷嬷先前怕她摔跤,直到此时才捧着盖头给她罩上。 那盖头上绣龙凤交缠的纹路,材质厚重,四角又坠着穗子,一盖到杨幺儿的头上,她便失了视线。 视线一失,其他五感也跟着关闭了。那些声音似乎都离她远去了,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哪怕有人扶着她,她也走得极为艰难,好似一条路上,就剩下她一个人在走似的。 「先等一等,不能再往前走了。」杨幺儿隐约听见刘嬷嬷道。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一阵暖风袭来,有什么贴着了她,一双手反过来揽住了她的腰背,将她往那个方向带去。 杨幺儿这才觉得,消失的触感渐渐回来了一些。 她本能地攀住对方,稀里糊涂地想……这是背……于是她俯身趴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格外的沉,但对方的手揽住她的腰,轻松将她背了起来。周围人都屏息没有出声,她只隐约听见有人喊了两句什么话。她乖乖趴伏在对方的背上,动也不敢动,更不敢伸长了脖子去听旁人在说什么话。 她怕自己动来动去,将人压趴下了。 这样就没有人背她了,她又得自己走,好像自己独自走在见不到边际的地方一样。 她失了五感,这会儿瞧不见、听不清,也嗅不出味道。 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对方温热的脖颈。她的指尖不慎触到的时候,对方的身体便明显僵硬了一瞬。 杨幺儿想收回手。 可她觉得这样挨着舒服些,一颗心都不再跟着晃了,慢吞吞地就归了位。 对方到底是没说什么的。 他背着她走过长长的回廊、亭台,走过三道门。如此方才到了杨宅的正厅内。 正厅内使者早已站立多时,厅内已摆下香案。见杨幺儿出来,女官取出册文,准备宣读。 「姑娘得跪下行礼。」刘嬷嬷低声道。 但背着她的人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杨幺儿便只好木呆呆地继续待着了。 厅中女官低垂下目光,轻咳一声,便立即宣读了册文,而后再宣读宝文,再授宝予杨幺儿。 待宣读完,那女官便一躬身,十分尊敬地道:「娘娘请。」 杨幺儿遮着盖头,勉勉强强地抬起了手臂,接了过来。众人瞧见她还尚在人的背上,如此姿势怪异。但谁也没有发笑。 身下人这时便背着她,再往外行去。 又走过了好似长长的一段路,才行至了杨宅大门前。 杨宅外,此时已停下车舆,林立太监宫女、宫廷乐人、礼官与羽林军等。李家早早出了大血,给杨幺儿添的妆,这会儿便也跟在了长长的队伍之后。 倒真可延出十里外去。 他将她放入了车舆之中,似乎还顺手给她理了理歪了的盖头。 随即便奏起大乐。 车舆动,车帷上绣着的五只金色凤凰,便也随风而舞动。 厢内除却她便再无旁人。 刘嬷嬷等人是绝无可能与她同乘的,她们都只能行在车驾旁。 杨幺儿便忍不住悄悄掀起了盖头的一角,她攥着盖头上的穗儿,从厚重的窗帷往外看去,杨宅门外原来跪满了人,他们恭送着她离去,口中低声哭泣,与乐声混杂在一起。好似一面是珍重不舍,一面是欢天喜地。 杨幺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便只怔怔瞧着。 她又再瞧。 却怎么也寻不到那个像是背了她出门的人。 好似刚才那人是从她梦里出来的一般。 她又扭头朝后看去,便见队伍绵延,一眼怎么也望不到头。 杨幺儿便不再看了。 她抠着掌心的耳坠,开始打量车舆之中的摆设。 有靠枕,有毯子,有手炉,还有一张小桌案,桌案上放了一只香炉,炉中燃着淡淡的香,好闻极了。 角落里更摆了一个模样怪异的壶,外头雕着漂亮的纹路,把手处更镶着一颗宝石。 车里还有什么? 杨幺儿忍不住伸手四下摸了摸,从桌案底下摸出来了一个小匣子。 她翻开匣子盖儿,就见底下摆着五色点心,还有葵花籽。她再蹲下身,往里头摸摸,又摸出来一个匣子,打开一瞧,里头放着两只玉碗,上头用盖子扣住,扣得紧紧的。杨幺儿掀开扣儿,再拿开盖子,便见里头盛的是两碗清水,还冒着一点温热的气儿。 够她这样吃上一路了。 杨幺儿这会儿却只觉得累,哪里还觉得饿。 她打了两个呵欠,便靠着枕头,伸长了胳膊腿儿,小憩起来。 车是行得极慢的,她不知不觉便真睡了过去。这样也是舒服的,嫁人原来不难受的,杨幺儿迷迷糊糊地想。 而这时候,三品以下官员都已经等在午门外,二品以上官员则候于长信门外,准备着奉迎皇后。 不管他们往日心头如何作想,今日都得行足了礼,见着皇后,毕恭毕敬行大礼方可。 车舆不知行了有多久,终于至午门。 此时众臣奉迎,鸣鼓敲钟,再入长信门。换凤辇。 睡得迷迷糊糊的杨幺儿,这才叫人扶了下去,转而坐上了凤辇。凤辇无加盖,如此众臣都可瞧见她的身形,以此彰显皇后威仪。 杨幺儿身形纤细,但俗话说,人靠衣装,那凤袍上身,层叠几件,倒是将她的身形撑了起来。兼之她素来少言,行止都有仙宫遗风,倒还真有些唬人。 众臣望见,心中都不由划过一丝疑惑。 不是说是个傻儿吗? 还是打那山野来的傻儿。 怎么倒有这般气质?全程竟是不慌也不乱。 难不成是皇上为避免出差错,坏了大婚典礼,于是便悄悄地换了个人,替新后举行大典,左右盖上盖头,谁也是瞧不出来的。 第二十六章 他们哪里知晓,那样厚的盖头遮住了脸,杨幺儿连路都看不清,又哪里会知道面前有多少人奉迎她,而这些人身上穿的官服,又代表着几品,他们比岷泽县的官员要厉害多少,随意拿一个放到岷泽县去,都足够岷泽县的县官吓得跪地匍匐了。 而这些人这会儿还得冲她行礼呢。 因为无知自然便无畏。 于是杨幺儿懵懵懂懂地,被牵引入了太庙中。 这时斜里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杨幺儿惊得僵住了,连收回手都忘记了。 「跟着朕。」他道。也许是见了她懵懂又僵硬的模样,他的声音还带了丝笑意。 是皇上。 惊色褪去,杨幺儿乖乖任由他抓住了,跟着他往里走。 萧弋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 满朝文武此时俱都留在殿外,不敢行进门来,自然也没瞧见这般动作。 主婚官高声唱礼,杨幺儿一句也没听清。 于是萧弋抓着她行礼作揖,她便跟着呆呆行礼作揖。 待行完礼,萧弋突地低声问她:「你知道这是做什么吗?」 「唔?」杨幺儿抬头去瞧他,但抬到一半,又发觉自己盖着盖头呢,哪里瞧得见呢。 「拜见祖先,告诉他们,你做了朕的妻子,做了大晋的皇后。如此祖先便会护佑你,便再无人可撼动你的位置了。懂吗?」 杨幺儿只听了个大概,便摇了摇头。 萧弋瞧不见她盖头底下的样子,只瞧得见她裹着盖头摇头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 他忽然有些迫切想要掀开来,瞧瞧底下她是个什么表情了。 但他还是没有掀。 他并非恪守规矩的人,只是此时,总觉得先掀开来,似乎便少了些什么。 既是大婚,便该一步一步都做到最好才是。 「走罢。」他道。 出了太庙,二人同乘龙辇,朝坤宁宫而去。 满朝文武在其后行拜礼,恭送。 杨幺儿与萧弋挨在一处坐下了。 她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间还不大适应。 萧弋还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低声道:「来时的路上吃东西了吗?」 杨幺儿摇头。 「怎么不吃?」 「怕……要出恭,嬷嬷说,不好。」 萧弋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紧了紧,他无奈道:「车舆上不是备了一只壶吗?你若要方便,寻它就是了。」 杨幺儿微微瞪大眼。 「……上头,宝石。」 萧弋无奈。 早知如此,便该挑个丑些的,她便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了。 「那你做什么了?莫不是枯坐过来的?」 「睡了……」杨幺儿语气里倒是不见半分羞赧,她顺便还道了一句:「睡着,舒服。」 萧弋:「……」 行吧。 萧弋突然触到她掌心一硬物。 「这又是什么?」 「嬷嬷说,要戴。」 萧弋勾开她的手指,瞥见了里头躺着的耳饰。耳饰漂亮。 但更漂亮的是她的手…… 白皙中带着一点绯色。 像是在引人亲吻。 婚房被布置得要比燕喜堂漂亮多了,只是杨幺儿仍旧罩着盖头,此时什么也瞧不见。倒是萧弋踏足进去的时候,被那满眼的红晃了晃眼。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杨幺儿的手腕。 旁边等候的宫人迎上前来,正要去扶住杨幺儿,却听得皇上道:「都退下罢。」 众人不敢反驳,依声退下,且合上了门。 室内红烛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但紧跟着响起的,还有杨幺儿腹中空空的饥鸣声。 萧弋拉着她走到了床榻边上,杨幺儿脚下一绊,差点径直摔倒在床上,萧弋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几乎将她整个都捞到了怀中来。 他抱着她放好。 门外有女官焦灼地来回踱步,这时候已是黄昏,女官的身影投在门窗上,里头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萧弋扫了眼窗户上映出的人影。 他知道她们为何而焦灼。 按理,她们应当要进门来,说祝词、念规矩……个中环节,实在繁琐。 但既然已经入到婚房中,萧弋又哪里乐意有那么多人杵在这里。倒酒、掀盖头,这些不用旁人来念叨,他自然会做。 萧弋起身将烛火拨得更亮了一些,然后他方才回过身。 杨幺儿饿得都快要坐不住了,萧弋伸手来揭盖头的时候,她正好往后仰了仰,结果一下子就撞翻了床榻中央摆着的花瓶,花瓶倒下去,里头的宝石珍珠金银等物,都发出了叮里当啷的声音。 门外的宫人与女官都是心一跳。 心道,难不成亟刻便开始圆房了?这该是何等的激烈? 众人都悄悄地红了脸。 里头的杨幺儿却是惊了一跳,她茫然无措地举着手,这时候,萧弋握住了她的手,按住了她的腿。 「往后躲什么?」萧弋淡淡道。 杨幺儿这才道了一声:「饿。」 「那得先掀了盖头,才有吃的。」 杨幺儿闻言,便立马端正坐好了,等着萧弋给她掀盖头。 这会儿萧弋反倒又不急了。 他盯着杨幺儿仔细瞧起来,他瞧她穿着凤袍,一身穿得鼓囊囊的模样,瞧她乖乖安放在膝上的,手指纤细、指甲圆润,又瞧她垂落在床榻边的腿,连脚尖都是绷直的。 杨幺儿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动静,可她又不是会抱怨的性子,便忍着腹中饥饿,继续往下等。 半晌,萧弋敛起目光,道:「饿极了?」 杨幺儿这才点了下头。 萧弋动手勾住盖头的一角,缓缓掀动起来,而杨幺儿被遮盖在其下的脸,也终于一点点展露了出来。 先是被红裳衬得更见白皙娇嫩的脖颈,再是小巧的下巴,抹过口脂形状漂亮的唇,再是那挺直的鼻和如黛的眉…… 红烛为她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刹那眉目如画。 她就像是桂宫仙子,终于踏入了凡尘。 等到盖头落下,她头上的凤冠才露出了全貌。 凤冠上缀明珠、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但却怎么都抵不过她那张面容一眼瞧过去时,来得更让人目眩神迷。 凤冠硕大。 更衬得她纤细极了,像是随时要被压折了似的。 萧弋不得不说,礼部打制出这样的凤冠,完全就是脑袋一拍,净想馊主意。 一路上,她没有被压出个好歹,都算是走了运了。 此时杨幺儿的腹中又发出了一声饥鸣。 「吃罢。」萧弋道。 杨幺儿这才扭头朝桌案上看去,便见桌案上摆了些食物,还摆了酒。 杨幺儿抬手扶了扶脖颈,然后笨拙地从床上挪下去,这才一步一步,如同脚软似的走到了桌案边。 萧弋瞧见她的模样,便觉得心下好笑,他走上前去,微凉的手掌贴上了杨幺儿的脖颈。杨幺儿打了个寒战,忙回头去瞧他。他的手掌在她脖颈后状似亲昵地摩挲一下,这才低声缓缓道:「朕帮你扶着。」 杨幺儿眼底一亮,便真倚靠住了他的手掌,然后在桌案边坐下。 萧弋就这么立在她的身后,他道:「便让朕站着瞧你吃?」 那自然是不大好的。 杨幺儿便伸手去拉他的衣摆,道:「一同、一同。」 第二十七章 萧弋这才挨着她坐下。 好似只要杨幺儿张了口,他方才会去做似的。 杨幺儿捏住筷子,一低头,就觉得凤冠要掉下去了,她忙顿住了动作,转头看萧弋。 萧弋明知何故,这会儿却淡淡反问:「怎么了?」 杨幺儿抓住了他贴在她脖颈后的手指,她笨拙地掰弄着他的手指,想将他的手拉到她头上那顶凤冠上去。 萧弋问:「让朕接着给你扶住?」 杨幺儿:「嗯。」 萧弋脸上的神情顿时破冰,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果真是个小傻子,叫朕给你取下来,不就是了吗?」 杨幺儿盯着他,不说话了,眼底透出一点疑惑,又透出一点明悟,像是被萧弋教懂了点什么。 萧弋便又站起身来,撤回手,走到杨幺儿的身后,两手并用,解开她的部分发髻,然后将凤冠取了下来。 取下来后,他便随意摆在了脚边,仿佛这玩意儿一旦实现过了它的作用,就不过是个破铜烂铁罢了。 这厢杨幺儿长长出了口气,顿时连背脊都挺得直了些。 只是接下来她一用食物,便发觉食物全都是凉的。 「要先饮酒。」萧弋伸手,将那桌上的酒壶拿了起来,然后亲手倒了两杯酒。那酒器是连着的,银铸,作葫状。 杨幺儿是没喝过这样的酒的,之前在外头,刘嬷嬷更是万分小心这样的事,绝不让杨幺儿沾酒。 现在她忍不住凑近了萧弋的指尖,嗅了嗅萧弋手中的酒。 她的呼吸微微喷洒,扫过萧弋的指尖。这样的动作,一下子唤醒了萧弋心底那点埋藏起来的鼓噪。 他不自觉地将杯子攥得更紧,手指尖都泛着白。 他道:「闻你的去。」 杨幺儿茫然去瞧:「我的?」 「嗯。」萧弋抬手点了点,那连着的另一边酒器。 杨幺儿嘴角往上翘了翘,眼底如纳入了世间所有的灯火光华,她欢喜地端着酒器就要往唇边送。 「等等。」萧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极有耐心地教着她:「……这样。」「知晓这叫什么吗?」他问。 杨幺儿摇头。 萧弋道:「合卺酒。」 「唔。」 「便是要这样饮的。」萧弋低声道,说着他一手揽住了杨幺儿的腰,另一手托住酒器的左边,又让杨幺儿托住右边。 「要一并饮下,是为连体、合卺。」 杨幺儿这下明白了,她点点头,便用一双眸子盯住了萧弋,等萧弋动,她才跟着动。因为酒器两个是铸在一处的,两人要一并饮用,便几乎要贴到一块儿。 他们托住酒器一仰。 脸颊都凑在了一处,彼此气息交缠,哪里还像是在饮酒?倒更像是在亲吻。 酒水涩又刺,但又带着股香气。 杨幺儿砸吧着嘴,全喝光了去。喝完她也没有立刻挪开,而是用余光瞥了瞥萧弋,见他也喝光了,她才松开了手。 「吃。」杨幺儿舔了舔唇,捏住了筷子。 她的唇面上漾动着一层水光,引人去吻。尤其舔唇的时候,粉舌滑动而过,带出点点酒香,使得她变得诱人极了。 「换些热的吃罢。」萧弋按住了她的手。 杨幺儿便放下筷子,乖乖坐直,双手搭在膝上,「嗯」了一声不动了。 萧弋起身去传菜。 外头的女官松了口气,低头不敢看萧弋,问:「皇上与皇后娘娘,可行过礼了?」 「嗯。」萧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女官不敢再问,只好住了嘴。 宫人们得了吩咐,倒是飞快地转身去准备热的饭菜了。 等萧弋转身回去的时候,杨幺儿已经如小鼠一样,窸窸窣窣剥了不少花生了,她雪白的指尖捻着红皮花生一颗又一颗地往嘴里塞。 「别吃这个,等等吃别的。」萧弋抓住了她的手。 杨幺儿手里的花生球咕噜噜滚了出去。 她歪头看萧弋。 灯光下,她面色酡红,眉眼都蒙上了一层微醺的纱。 她醉了…… 还醉得极厉害。 但就算是这样,她那左手里还攥着耳饰呢。 瞧这般模样,待会儿菜上来也都没力气吃了,倒不如将这点儿力气攒着。 萧弋眸光一动,伸手将杨幺儿拦腰抱了起来。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床榻边,将人放了上去。 杨幺儿是真的醉了,她一挨着床榻,便要往下躺,萧弋怕她被那花瓶硌住,赶紧将花瓶取走了。 杨幺儿这才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萧弋无法,只好亲自来做了这个更衣人。 他削瘦有力的手指搭在杨幺儿的襟前,缓缓解开了她的纽扣、衣带,动作之缓,像是在剥一件最好的礼物。 等脱下外衣。 杨幺儿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脸上已经出现了睡意。 萧弋看得好笑,便转身去取了银针,用酒淋过,再用火炙烤过。他这才回到了杨幺儿的身边。 他微微俯下身,轻轻捏住杨幺儿的耳垂,银针穿耳而过。 杨幺儿霎地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懵色。 萧弋面上瞧不出表情,动作却是堪称温柔的,他揉了揉她的耳垂。 一点血迹透出来,染红了他的指尖。 他定定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附身舔了舔她耳垂上的血迹……杨幺儿被舔得微微一抖,眼底的懵色更浓了。 而萧弋的手却早已放好了银针,他转而用手揽住了杨幺儿的腰,缓缓摩挲。 他的眼底终于涌出了更为强烈的情绪。 那是微微迷醉,霸道且带着强烈占有欲的色彩。 被翻红浪,一夜方消。 萧弋盯着她的腰腹,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又艰难地把心底那只猛兽给锁了回去。 杨幺儿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抓着他的手臂,便缓缓睡了过去。 萧弋:「……」 屋外,端着饭菜的宫人们,个个面红耳赤,僵硬地立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脑子里只隐约有一个念头闪过。 原来皇上年纪虽少,但却极是凶猛的。 第二日清晨。 杨幺儿腹中的饥鸣声先一步响起,她难耐地低吟一声,抬手揉了揉肚皮,然后慢半拍地睁开了眼。 她盯着帐顶,恍惚间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萧弋被她的动静惊醒,他的面色微沉,猛地坐了起来。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反应过来,身边多了个人。 他侧过头去看杨幺儿,见她揪着被子,肚子里不停发出咕叽的声音。萧弋顿觉自己禽兽了些,她昨日醉了酒,本就想用饭却没能用上,昨夜一番折腾,这会儿必然饿得更难受了。 这会儿,杨幺儿见萧弋坐起来,便也跟着想要一块儿坐起来。 只是她软绵绵地撑住了床榻,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她便微微呆住了,不大明白为何会这样…… 萧弋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又给她披好衣裳,顺势揉了揉她的腰腹。他取过两只龙凤纹迎枕垫在她的腰后和脑后,好让她倚着床柱,不会滑下去。 如此他方才起身,穿好了自己的衣裳,走到门边去。门一开,外面几乎守了一夜的宫人们,纷纷低头转身:「皇上。」 第二十八章 「备浴桶,打热水来。」 「是。」 「再命御膳房备下早膳。」 赵公公插声道:「皇上,永安宫那里……」 萧弋面上展露了一丝冷意:「太后那里便不必去了,今日还要颁诏,皇后自要随同朕前往。」 赵公公应道:「是。」 不多时,几个强壮的粗使宫女抬着浴桶进了门,再往里倾倒热水。 她们嗅着室内残留的气息,脸颊泛着红,都不敢朝床榻的方向看去。门外传来莲桂的声音,她低声问:「皇上,可要奴婢在此伺候皇后娘娘?」 萧弋顿了顿,道:「不必。」 「是。」于是莲桂带着其余宫人退下,还将门重新合上了。 萧弋知晓这会儿杨幺儿应当浑身脱力,他便走过去,将人抱起来,又扒去了衣裳,放入了浴桶之中。 杨幺儿还未从那种饥饿与困倦的状态中挣离出来,一时仍是呆呆的。她两只手搭住了桶沿,然后身子软绵绵地靠着桶壁,露出了脖颈上啃咬亲吻过后的痕迹。她肤白,往日撞上一下,看上去都极为可怖。现下自然也是……那一身痕迹,看着像是被谁用力掐过了一般,看着惊心,可又说不出的情色味道。 萧弋开口,嗓音便自觉地哑了,他问:「要朕给你擦一擦背吗?」 杨幺儿晕乎乎的,只出自本能地「唔」了一声。 萧弋便真取过了一旁的澡巾,只着里衣走到了杨幺儿的身后,他的手挟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抓住澡巾,轻轻给她搓揉起来。 杨幺儿靠着桶壁,浑身被热水包裹,身后又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实在舒服极了,她不知不觉便又闭上了眼。 「抬胳膊。」 「……」 「幺儿?」 「……」 萧弋绕到了她的前面去,这才发觉她又睡过去了。 幸而浴桶足够大,萧弋便只好自己也跟着进去,这才好给她擦一擦其它的部位。 她睡得极香,鼻子微微翕动着,睫毛也跟着一颤一颤的,整个身子都被热水烘得粉粉的。萧弋的呼吸不自觉地重了重,他垂下眼眸,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他更快地给她擦洗好了身体,然后抱着她出了浴桶,换上了新的里衣。 杨幺儿被这样一番折腾,总算是又醒了过来,她懵懵懂懂地看向萧弋,道:「……用饭了?」 萧弋给她擦了擦头发,等擦干后,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他才淡淡道:「还要等一阵,朕还未沐浴,方才光顾着帮你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遂乖乖等待起来。 一身粘腻洗去,这会儿她正舒服得紧,浑身都是暖洋洋的,自然不会有什么挑剔的地方。 等二人都沐浴完,宫人进门来撤下浴桶,又送上新的礼服。 萧弋瞥了一眼,道:「先用饭。」 宫人应「是」,忙呈上了膳食。萧弋粗略一扫,最后目光定格在了一碗粥上,粥里煮的是莲子、花生等物。大抵是取喜庆的寓意。萧弋便也就端起了那碗粥,就这么坐在床榻边上的,他问杨幺儿:「要朕喂你吗?」 杨幺儿习惯了自己吃,便伸手去抓勺子。 只是她的胳膊才抬起来,便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萧弋如此才不容拒绝地道:「朕喂你。」 室内宫人闻言,都抿了抿嘴角,悄悄垂下了头。 也许是因为室内点了香的缘故,这会儿连气氛都是带着暖香味儿的。 杨幺儿慢吞吞地张嘴、吞咽,一口接一口,倒还真配合着萧弋,将一碗粥吃了个精光。 终于吃了东西,杨幺儿的两颊方也恢复了气色,力气也恢复了些,只是该酸痛的部位,到底还是酸痛的。 她不由凑近了萧弋,似是想问点什么,可凑近了,又觉得不大好,便又要乖乖坐回去。萧弋见状,一手托在了她的背后,然后仿佛漫不经心地将那粥碗交与旁边的宫人,低声道:「要同朕说什么?」 杨幺儿低声抱怨道:「昨日舒服的。今日,难受。」 萧弋也不大了解此事,只隐约知晓,女子初次承欢后,定然会有种种不适。尤其他昨夜尤为过火,她难受也不奇怪。 他想了想,便道:「朕给你揉揉。」 杨幺儿闻言,便自个儿撤去了背后的迎枕,往那床榻上一躺,躺得可平整了。 就差没自个儿把衣裳扒了,对萧弋说上一句「快来」了。 萧弋盯着她看了会儿,突地觉得她这样娇憨一面,也是戳人心的。他眸光动了动,随后也顾不上自己用膳了。他往杨幺儿的方向坐了坐,微微躬着身子,托过粥碗的手掌带着一点炙热的温度,按上了她的腰。 萧弋也不大懂得怎么揉按,便只好来回打圈儿式地按。 她身上仅着里衣,隔着一层薄薄里衣,昨日的记忆好像又被勾动了起来。 萧弋不自觉地加了些力道。 杨幺儿被揉得「啊」了一声,尾音跟带了钩子一样。 萧弋缓缓喘了口气,他的手掌挪动,放在了她的腿根:「这里疼吗?」他哑声问。 杨幺儿自然是点头了。 点完头,她还将腿分得更开些,好让萧弋给她揉揉。 萧弋的眼珠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赤色。 他缓缓加力,给她揉按起腿根。 不一会儿的功夫,杨幺儿的耳根就染上了一层薄红,连目光都变得迷醉恍惚起来。 她大概并不懂得,这是什么样的反应,于是她依旧只是乖乖躺在那里,而没有别的动作。 萧弋吐出一口气,收了手:「还困不困?」 杨幺儿摇头。 他也精神了。 只是精神的位置不大相同。 萧弋直起腰,站起身,这才发觉后背又被汗水浸湿了。 无法,他只得留下杨幺儿继续自个儿用早膳,而他便换了个屋子用水沐浴,随后便让宫女伺候着换上了新的礼服。 萧弋堪堪用了些食物。 等他再回到殿中时,杨幺儿身上的衣裳也换了一件。 「走罢。」 「嗯。」杨幺儿没有问去哪里,她只是默默跟在了他的后头,这样总是叫她觉得心安有所依的。 萧弋先一步跨出了殿门,但他突地想到了什么,然后便顿了顿脚步,回过头去,等杨幺儿走上前来。 他神色淡淡地攥住了杨幺儿的手,道:「若是累了,便靠着朕走。」 杨幺儿大大松了一口气,于是还真歪倒在了他的身上,就差没整个儿都趴在他的身上了。 一时间,萧弋倒也说不出是好笑还是生气。 她比从前要强了,总算展露出点点主动的味道了,倒也懂得恃宠而骄了。 二人出了殿,乘上了龙辇,朝着太和殿而去。 此时文武百官已经等候在殿中。 其中不乏皇室宗亲,萧正廷、萧光和等,自然也赫然在列。 这厢杨幺儿上了龙辇,便又觉困顿地眯了眯眼,她心下大约也觉得这样不好,困一会儿,便费力地瞪大了眼。 一双眸子瞪得如同两颗黑黝黝的宝石。 萧弋忽地有一种十分安宁,又十分惬意的滋味儿,连她的那双眸子,瞧起来都是那样的令人心下静谧。 第二十九章 永安宫。 太后从昨日等到了今日。 按理说,昨日新后便要来拜见她了。 而有了皇上前头交代她的话,她也以为皇上是在敲打她,莫要在这样的时候为难新后。可谁晓得,这都日上三竿了,还没见着人影? 她咬牙。 莫不是耍着她玩儿么? 太后忙叫了个宫女到身边来问:「昨日大婚洞房,皇上到几时才歇下?」 她冷冷一撇嘴。 想说这位新后,莫不是刚册立,便要蛊惑皇上缠绵床榻吧?可想想,又觉得这傻儿哪有这样本事。 龙椅旁终于多设了一个座位,而不再是孤零零地摆在中央。 只是众臣抬头,远远望去,瞧龙椅附近扫上那么一圈儿目光,心里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毕竟从前别说旁边多了张座椅了,就算是龙椅上,其实也少见皇帝落座。 这代表着什么呢? 代表着今后他们手中的权力势必要被分走了,从今以后朝中是何境况,也都变作了未知。 萧正廷早知有这一日的到来。 他也无法去怪责太后的愚蠢,致使一步步走到今天。 大抵只能怪,天时人和地利之下,于是便有了新帝翻盘这一出…… 正微微出神间,只听得太监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一怔,一时间仍旧不大适应,但他们还是反应极快地跪地、低头行礼。随后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近,然后只见华丽的衣摆从他们跟前掠过。一绣五爪金龙,一绣五爪锦凤。 恍惚间,好像还有一阵香风裹着淡淡药味儿飘过,竟也说不出的好闻。 待帝后从他们跟前行过,行入太和殿内,登上宝座,他们方才从丹墀上起身,自丹陛而上,入到殿内。 这时候,他们也才终于敢抬起头了。 这一抬头,众人都是一怔。 昨日方才见过新帝,自然不至于何等惊讶。 但那位传说中的自岷泽县来的傻儿新后,倒是真真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撤去盖头下的模样是这样的——众人那一瞬,脑中划过的都是这个念头。 琼鼻樱唇,黛眉桃腮。 俏丽若三春之桃。 她一垂眸、一颔首,都带着说不出的仙气,真真神仙般的面容。 偏她又一身锦衣华服,于是为她整个人又添了三分气度与威严。这样一瞧,倒算不得是仙女了,该当是天上那列了班的神仙,方才有如此模样。 他们的呼吸滞了滞,一时间都不知是该先反驳,这新后哪里是乡野来的好,还是先反驳这哪里是个傻儿好! 左右带给他们的震惊太多,竟是一气推翻了他们原本的所有预料。 但这些都不及越王萧正廷感受到的震惊来得多。 他立在那里,一时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条狭小的巷子里相遇的场景,赫然历历在目,一转眼,她便已经立在汉白玉石基上,与台下众人遥遥相望。而与她并肩而立的,是新帝。 什么傻儿? 什么乡野来的女子? 太后口中,她万般粗鄙蠢笨、十分不堪,他便也先入为主,想着新后该是个会让新帝丢尽颜面的存在。 结果到了头,方才知晓,使他惊鸿一瞥,便总不能忘的神仙女子,原来就是这「粗鄙蠢笨、十分不堪」的傻儿。 萧正廷脑子里乱作了一团浆糊。 他这前半生,还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 也是头一回,有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还全然不自知。 旁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倒是自己低低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这才回过了神,勉强重新又抬起头。 这厢。 萧弋捏了下杨幺儿的手,微微侧过头,与她耳语:「自己一个人坐,能成吗?」 杨幺儿:「嗯。」 她少言寡语,这会儿看上去实在唬人得很,一瞧就气势十足似的。 于是萧弋这才松了手。 他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心下不由也觉得讥讽。 多少人都在暗地里等着嘲讽他,堂堂皇帝,却碍于钦天监卜卦,碍于自己的病体,不得不娶一个山野村妇为妻。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无一人阻他大婚。都想着,大婚也不过是给皇上自己添污名。皇上年少,娶了这样的妻子,将来还不知如何难受呢。 现下见了人,他们心下可否又觉得后悔? 萧弋不知他们心情如何。 但他这会儿却是十分快意的! 再没有比这更快意的时候了! 萧弋掩去眼底的阴霾之色,嘴角微微勾起,道:「宣读诏书。」 「是。」赵公公忙取过诏书宣读。 众人心头一凌,一下子被这道声音从震惊中扯回到了现实,然后不得不面对起另一桩严峻的事。 ——小皇帝终于要真正亲政了。 「取凤印。」殿中再响起了萧弋的声音。 小太监忙捧着装凤印的匣子,在萧弋与杨幺儿中间跪了下来。 萧弋亲自伸手拿过了凤印,然后起身,交到了杨幺儿的掌中。随即他微微俯身,几乎是凑在了杨幺儿的耳边说话:「抓紧了。」 杨幺儿便下意识地抓紧了,抓得可紧可紧了,硌疼了掌心也不放手。 随即众臣再度跪地,口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颇有些排山倒海之势。 杨幺儿眼底显露一丝迷茫,扫过众人,她这才知晓,原来取下盖头后,跪了这么多的人,是这般情景…… 好像她很厉害似的…… 所有人都得给她叩头行礼了。 杨幺儿眨巴了下眼,心想。 待到颁完诏、交了凤印后,众臣便得先后上表,行庆贺礼。 只是萧正廷盯着自己写的那份儿,心底的滋味儿便又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惯来在人前做个谦和、温雅的人物,哪怕他心下也忌惮皇帝大婚、从而获得亲政机会,但他绝不会表露半分。 他洋洋洒洒写下了一份表书,上面尽是溢美之词、祝贺之语,恨不能将新帝新后说成是天下仅此一双人相配! 如此恳切语句,反倒更显得他赤诚…… 哦,那时他是这样想的。 但这时,萧正廷便有了点心尖都跟着发颤的感觉。 要说他如何喜欢只见过寥寥数面的新后,倒也……倒也并非如此。但人总是怪异的。一丝爱慕而不得,便会飞快地拔成参天大树。他脑中镌刻下的那点回忆,便就此来来回回从他脑子里碾过去,提醒着他往日见的那几面,又提醒着他,眼前的这一幕,有多令人不甘。 真是不甘。 萧弋生来是太子,年少便登基,纵使病榻缠绵,但只要一日不死,便一日是皇帝。 而他,原本出生倒也不差,只是好巧不巧被选入宫中,亲生父母当是天大的际遇,忙不迭将他送走。他却成了宫中最尴尬的那个人。 萧弋得帝位,又得美人。 他却一样也得不着。 「越王殿下?」太监的声音在他跟前响起。 萧正廷面露笑容,忙将手中表书交与跟前的太监。 待交过去后,方才不经意地将手藏于袖中,掐紧起来。 颁诏是为宣告天下。 上表是为行贺礼。 待做完这一切,便算作结束了,可以散去了。 第三十章 杨幺儿全程至始至终都乖乖坐在那里,仙气十足,也威严十足,叫人忍不住想瞧,又叫人不敢瞧。 等到众人再度叩头,她方才由宫人扶着起身。 只是到底休息不够,身体还酸软着呢,身上又压着沉沉的礼服,头上也梳着高高的发髻,满是钗环,她的身形不由晃了晃。 萧弋长腿一迈,便立即走到了她的身边,他伸手扶住她,道:「累了?」 杨幺儿:「唔。」 她都不点头了。 怕像昨日那样一点头凤冠就要滑下来,她也怕待会儿一点头,把钗环都甩飞了。 「这便回去歇着了。」萧弋嗓音低低地道。 说着,他抬手抚了抚下她的耳垂,她的耳垂上已经挂上了漂亮的耳饰,正是她先前牢牢攥在手里的那对。 「疼不疼?」 杨幺儿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像是在思考,这样叫疼吗?原来这样会疼吗?什么样的算疼呢? 萧弋见她这般,便知晓是白问了。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耳垂,道:「待回去了,朕命人取冰来与你敷一敷便好了。」 「……」 「怎么不说话?」 杨幺儿这才道:「嗯。」 萧弋沉声道:「日后要多说话,但凡朕同你说话,朕只要说了一句,你就也得说一句。当然,你说一个字也好。」 杨幺儿便巴巴地又应了一声:「嗯。」 听来实在单调。 不过倒也是进步了,待到养成习惯了,总有一日,她会摆脱前半生困囿在一处小院子里而养出来的种种反应。 「走罢。」萧弋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行下台阶,往殿门外走去。 众臣一直低着头,又因为距离他们太远,并不晓得他们方才在上头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只有萧正廷,他微微抬着头,瞧了个一清二楚。 很快,帝后的身影消散在门外。 众人这才起身。 萧正廷自然也站了起来,他回过身去,朝殿门外看。 便见皇上一伸手,托住了新后的腰,将她先一步托上了龙辇。 随后他便也跟着上了龙辇。 龙辇渐行渐远。 但因为没有加盖的缘故,从后头隐约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里头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 大约……大约是二人靠在一处的吧? 萧正廷失笑。 也是,得到如此美人,皇帝又正当年少,哪有不喜欢不恩爱的道理? 这时,身边传来萧光和的声音:「正廷兄今日可是身体不大舒服?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萧正廷叫他这样一说,方才是真僵住了。 是吗?原来僵住了吗? 他抬手抚了下唇。 这是李老太爷第三次问起李妧,如何了,可有进展。 而这一回,李妧脸色泛着白,连目光都微微涣散开了,她低下头,只露出一截儿下巴。「……没机会了。」她哑声道。 李老太爷脸色骤然沉下:「当时你如何同我说的?罢了,那你便收拾东西,等着嫁到柳家吧。」 李老太爷气急。 但心下也埋怨自己,当时怎么下手不够果敢。 若是早早料理了柳家上下,又岂会有后来的闹大?可那时谁又能想得到,柳家落魄至此,却还不知进退好歹呢! 李妧咬了咬唇:「众人都知晓柳家公子是个什么货色,纵使我嫁过去,也未必就真失了身上的价值……」 「你是何意?」李老太爷眯眼问她。 「孙女儿不敢再放大话,将来若真有眉目,定然说与祖父听。」 李老太爷轻哼一声,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 如此,他倒半点不曾怀疑,李妧已经被萧弋吓服了。 府中上下彼时也都知晓李家与柳家这桩亲是结定了,一时间瞧李妧的目光都变了,李妧便冷冷在府中来回踱步。 有人告她的状,她便与李老太爷哭,道:「将来要走了,还不许孙女儿多瞧上两眼么?」 李老太爷也知道她心高气傲,这会儿定是不甘的,看着这满院子的,指不准心里怎么想着将来要回来呢……他便也不多说了。 李妧又以不舍父母为藉口,总跟在李父左右,随他出入书房。 李父骨子里更似文人,带着文人的优柔寡断,脾气也更温和些,因而倒也不推拒李妧的请求,心下到底也觉得这个女儿可惜。 如此一番下来。 她手里便得了不少的东西。 李妧从来都是个胆大的,她先前敢诓这个敢诓那个,敢拉这个下水,敢拉那个下水,现下倒也一样,坑害起自个儿家里,倒也是不手软的。 李家女儿为了打出才名去,是教过读书认字的,尤其李妧,还跟着老师学过些时日。 于是李父书房里的东西,于她来说,倒也不是很难弄到手的,她可以全都记下来…… 又是一日,李妧方从李父那里奉茶出来。 她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似乎还披挂着亮眼的红…… 「今儿是什么日子?」 「帝后大婚第三日,宫中该要行大宴了。」 「啊。」李妧垂下目光,哪里再敢回想那位新帝模样。是,是俊美不错,是威势加身,实在人中龙凤不错。可他也的确可怖,令人畏惧,不不,应当是令人胆寒。 富贵荣华,也得有命才行。 李妧道:「那我们不是也要进宫去?」 「是。」 李妧笑了下:「那便赶紧换身衣裳吧,免得一身愁气,冲撞了贵人。」 她这话不是作假。 她撞了新后那么一回,她可就差点少了全身的皮。 真真是,当心扒了你的皮。 李妧想着不由微微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 宫中备着大宴的时候,皇帝的诏书也已宣告天下。 诏中写皇后杨氏月窈云云…… 那诏书与先前传布下去的告示,都已经在岷泽县传开了。 自京中开始备大婚典礼时起,岷泽县上下便也得了令,一样家家户户都要张灯结彩,城门上也要挂上红披,如此才算作是皇上大婚,普天同庆。 杨家门前自是也不例外。 杨家的小院儿外,也挂起了红灯笼,就一个。多的自然是没有的,哪有那样多的余钱呢? 杨幺儿之前倒是没记错的。 这岷泽县里头,农户人家若是要嫁娶,多挂两盏灯笼、多贴些福字喜字,那都是极为看重新娘了。 毕竟他们嫁娶,可不重仪式,有时候,也就不过是从这个院儿,辗转嫁到了对门的院儿里。从今往后一并帮着操持家里,早日生个大胖儿子,方才是要紧事,谁又管那成亲当日,布置得好不好。前来凑个热闹的乡亲,也都巴巴地瞧那席面呢。有钱捯饬这些,不如多在桌上添一碗菜呢。 这会儿杨家的院门敞开着,上头的锁都已经被收起来了。 杨成子紧紧抱着怀里两三本书,迎风流着鼻涕,进了门。 杨氏正从灶上下来,手忙在衣摆上擦了擦,扯出张粗糙的帕子,给杨成子擦了擦脸:「去你爹那儿暖会手,娘去拿饭菜。」 「好!」他应着声,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屋子。 第三十一章 屋子里,削瘦的男子坐在自个儿做的矮脚凳上,手里捏着竹条在编什么东西。 两人坐在一处,不一会儿杨氏便端着饭菜过来了。 他们就这么窝在这儿吃,这样暖和,省柴火钱。 杨成子吸了一大口汤,捧着碗同杨氏道:「回来又听见他们讲外头的事儿了……」 「什么?」 「说皇上大婚了!」 杨氏掀了掀眼皮,显然兴趣缺缺,道:「前些日子不是便说了吗?」 「那时候是准备,还不叫大婚。如今才叫、才叫大婚。」 杨氏叹了口气:「……别管人家了,你赶紧吃了,去外头地里练练字去。就那么两个字,怎么就学不会了,赶明儿被逐出学堂怎么办?哪儿还有银子再送你去一次?」 杨成子讪讪闭了嘴。 杨氏捧着汤碗喝了两口,神色郁郁。 杨父便出来打了两句圆场,屋中这才又恢复了方才的气氛。 待吃了饭,杨氏洗了碗,又干了院子里的活计,便拿了两件衣裳出去了。这是帮人家洗的。洗了,换人家一点儿菜拿回家。 路上她便碰见了三两相熟的妇人。 这些个妇人家里比她好些,因而平时里也爱闲话,嘴里聊的也正是什么「皇上大婚」云云的话…… 「你们说,皇上成亲该是什么模样啊?灯笼是不是得挂老多?席面都得排这么长吧?」 「席面上肯定有扣肉!才不会像你们家那么抠……」 「呸!就知道扣肉!人家金银财宝那么多,才不稀罕这东西呢……」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们方才听见没,诏书里写,皇后杨氏月窈。也姓杨呢……」说着,那人就朝杨氏看了过来,笑了笑:「让你们家白沾个光……」 杨氏只嘴角扯了扯,到底是笑不出来。 那当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了,方才能嫁皇上。 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沾光? 杨氏的脸色越加难看。 什么皇上大婚啊。 莫说这个了,就这些日子,旁边院儿里结个亲,有时候一阵喜乐奏那么两三声,她都觉得心里紧得慌。 人家还能成亲呢。 幺儿呢? 哦,送去作妾。那便是死了都入不得坟的。兴许大户人家,给摆一桌席面,便算是慷慨了。也兴许人家连席面都不给摆呢。到底是个傻子呢。 杨氏不敢再往下想。 她把满腔心思都压了下去,脑子里渐渐想到别的东西去……成子那么笨,可怎么办好呢?难道正中了旁人说的话,也同他姐姐一样,天生是个傻的吗?可,可说话倒是好的啊! 杨氏满脑子被这些填满,倒也无暇再去想其它了。 而遥远的京城皇宫里。 杨幺儿坐在镜子前,宫人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梳高高的发髻,又给她披上沉沉的礼服。 今日又换了一套新的,上头的花纹漂亮得紧,但她却无暇去瞧了,只想着今日也是让人不喜欢的…… 「怎么叹起气来了?」一道人影走到了她的身旁。 人影几乎挡去了她身边所有的光。 杨幺儿便艰难地转了转头,去瞧他:「叹气?」 她叹气了吗? 杨幺儿自己是没知觉的。 而且她大都时候都不会有这样的表现。 「知欢喜愁忧了……是好事。」萧弋淡淡道,说着还伸手捋了捋她耳边的头发丝。 宫人敢怒不敢言。 这方才才梳上去的,又得再梳了。 杨幺儿这时候却不再看他了。 她扭头回去,盯着梳妆镜里的自己,镜子里头还多映出了一个人。两个人影靠在一处,影子重重叠叠、缠缠绕绕,瞧着有些好玩儿。 她一时便被吸引走了目光,倒也忘记了身上的重担。 萧弋倒是盯着她,在想着身子骨是不是仍旧单薄了些,免得叫衣裳都生压垮了去。 这么盯了一会儿,萧弋便发觉到,杨幺儿心思都在镜子上了。 萧弋拧了下眉。 镜子? 镜子又有何好瞧的? 难道他立在一旁,还不如一面镜子? 等宫人梳好了头,终于长舒一口气,道:「娘娘,好了。」 杨幺儿却还不知在叫她呢,仍旧发呆盯着镜子呢。 萧弋便干脆走得更近些,几乎都贴到了她的背上,他一伸手,将她整个抱了起来:「……方才唤你,怎么不应?」 杨幺儿视线里骤然没了镜子,又猛地身形腾空,自然无法再去管镜子里的人影了。她便只好茫然地看向了萧弋:「唤……我?」 「她唤你娘娘。」 「娘娘?」 「娘娘是你。」 「是我?」 「嗯。」 萧弋就这么抱着人,走了出去。 宫人在后头再一次欲哭无泪,这好好的头发,不是又要乱了么? 萧弋将人放入了龙辇之中,方才回头道:「换面新的镜子罢。」 赵公公:「啊?」 「那面镜子瞧着便丑陋得紧。」 赵公公:「……是。」 这镜子能丑到哪儿去呢? 赵公公左右是想不通的。但皇上既然说是丑,那便定然是丑了。 这是大婚的第三日,太和殿摆下大宴,殿内设九奏乐歌,殿外设大乐,又设酒亭、膳亭、筵席等于御座之下。 这一日,文武百官、朝廷命妇、皇亲国戚,携自家小辈,一并入宫来。 众人上殿来,男女分坐,倒是并未将女眷都分到偏殿去。 众女眷只知跟着宫人走,此时倒也不敢有异议。 文武百官见状,张了张嘴,最后也闭了嘴。 此等情景也并不少见,大宴时也常有,便不必多这句嘴了。 不多时,只听得太监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然后转头瞧去。 便见众宫人的拥簇之下,着朱红色礼服的二人款款行来。左边行动者,身形削瘦颀长、面容苍白,但却眉如刀裁、眸如点漆,甚是俊美矣,只是眉间阴沉威势,多少叫人觉得敬畏恐惧。右边那一位,身上礼服宽大,便更衬得她身形纤瘦,不盈一握,一眼见之,令人忘俗。 女眷们都不由恍惚了一瞬,一时间甚至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些许的声响。 那是谁? 那便是新帝同新后? 可谁也不曾知晓,原来新帝生得这般俊美、贵气十足! 多少女儿家这时候都不自觉地悄悄红了脸,一时间倒是谁都不再记得,这位新帝传在外的病名了。 毕竟如今单单见人,便已经给了人极大的冲击,再一想到他的身份,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尊贵,谁又还能保持镇静呢? 而目光挪动,再落到新后的身上。 众人的神色就更怪异了。 这是打哪里来的神仙?瞧着实在美如桂宫仙子!这还是传闻中的傻儿吗? 女孩儿们心下的惊疑一浪高过了一浪。 但此时帝后已经携手落座,她们便也不得再打量了。 众人一并从筵席的位置走出来,跪地叩拜,口中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妧便也是其中跪地叩呼的一个。 除了她,还有孟萱等…… 而这厢,杨幺儿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人,她低声与萧弋道:「是……叫我。」 第三十二章 萧弋便也低声与她道:「是,是在叫你。」 杨幺儿:「啊唔。」 萧弋也有些漫不经心。 他心想,啊什么唔呢。两个字凑一块儿,竟是显得可爱起来。 台下众人等了会儿,方才终于等到萧弋一声:「平身。」 他们压根没觉得萧弋走神了,只想着小皇帝定然是要给他们下马威的,早给晚给都要给,多跪一会儿都不算什么了。 待到众人重新落座,殿内便起了乐声。 舞者也翩翩入到殿中。 众人举起了酒杯,遥敬皇上与皇后。 萧弋却在等。 他在等杨幺儿再次主动开口。 毕竟先前杨幺儿都是人家问一句,她方才答一句。哦,答一句都算好的了。有时候连答都不记得答呢。 只是萧弋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再等到杨幺儿开口。 杨幺儿又盯着那些舞姬看得入了迷。 宫中豢养的舞姬,又哪里是外头的青楼画舫可比的?自然是舞姿更为精妙。那旁边伴奏的乐声都要更美妙。 何其美轮美奂! 她又哪里还有心思去顾旁的? 等萧弋注意到这点,是因为他发觉杨幺儿迟迟没有动筷。 按照她的性子,当不该是如此。 于是他一转头,顺着杨幺儿的目光一瞧,方才知晓她又被别的东西勾走了心魂。 「好看?」萧弋问。 杨幺儿没出声。 这下是看出神看得,连理会他都顾不上了。 萧弋垂下眼眸,用筷子夹住了一块冷盘点心,放入了杨幺儿面前的碟子里。 她仍旧不动。 萧弋便伸手捏住点心,送到了她的唇边。 如此,杨幺儿总算是有了反应,她低头瞧了一眼,然后顺势咬了一口:「……皇上。」 「嗯?」 「吃。」 萧弋便反手将那剩下的点心喂进了自己的嘴里。 换做从前,萧弋是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 但这会儿他也不知道为何,好像就是那么刹那间,便极为自然地捏住喂入了自己的口中……旁的一概没有思虑。 大抵是想着,左右杨幺儿先前吃了一口,他再吃一口,若是有毒,那也是两个一块儿死了。 想到这里,萧弋才发觉自己的思绪跑得远了些。 他如今怎么总是这样? 难不成是叫这小傻子影响了? 这厢帝后相处和睦,而御座之下,有不少人都望见了这一幕。 莫说是还未嫁人的女孩儿了,就是那些刚嫁了人不久的,瞧见这样一幕,都觉得又惊讶又艳羡。 当即便有人借着乐声掩盖,忍不住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不是说新后是个傻儿吗?」后面还有半句她没敢说。不是说新帝总总缠绵病榻,模样瘦弱诡怪得很吗? 如今哪个都对不上啊! 「瞧这模样,恐怕并非傻儿。流言总是不可信的。」说话的人叹了口气,道:「要是早知晓皇上是这般模样,我也是愿意给皇上冲喜去的。」 旁人掐了她一把,笑道:「二姐又胡说了,见天儿的发什么梦呢?你有新后长得好看么?方才皇上还亲手喂她吃东西呢。可见恩爱。」 那人又笑,道:「那又如何?新婚夫妻,总是恩爱的。可后头就未必了。将来皇上总要纳妃的。像我虽不及新后模样好,倒也不差呀。也是别有味道的嘛。」 而与这些女眷们议论的内容大不相同的,是文武百官那一头。 当然,他们不会摆在嘴上来说,而是放在心里想。 他们见着这样一幕,顿时放下了心。 皇后的模样生得极好,皇上想来是极为喜欢的,否则便不会有方才的举动。 帝后和睦好! 帝后恩爱好! 一旦如此,难免就此沉醉情爱与床笫之间……那岂不是极好的? 那时候,他们倒也不必头疼,谁要被小皇帝削权了。 这自古以来,但凡千古一帝者,或许有敬重的皇后,疼宠的妃子,但大都只是浮于表面的爱意。 真正沉进去的,那便势必做不好皇帝。 太后给皇帝那儿不断送人,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不过他们可与太后不同,他们才没她那样坏的心肠。 他们将来顶多送三两个自家女儿进宫去,却不会放纵那些下流胚子坏了皇上的身体。皇上无子嗣,若是出了意外,将来继位者便是越王萧正廷。一个少年皇帝,总是要比一个成年已久的正当青年的皇帝要好对付拿捏的。 …… 众人心思各异不表。 这边一支舞终了,舞姬们退下,要换新的舞姬来。 杨幺儿却是不知的,她便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些舞姬离去的身影,满眼都是她们。 萧弋从桌案底下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摩挲、勾弄。 杨幺儿仍旧没反应,还盯着那殿中央呢。 她今日描了很浓的妆,瞧着自然威严非常,哪怕是发呆、盯着一个地方瞧,那也是一种威严的表现。 因而倒是始终没有被人瞧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萧弋见她没反应,突地觉得一桌饭食、底下的人,都无趣极了。 那乐舞尤其无趣。 左右有桌案遮挡,且他们坐的位置是极高的,又离众人较远,他们只能瞧见这边的大幅度的动作,更细节些的却是看不清的。 萧弋眸光微动。 他垂下眼眸,面色沉静淡漠,令人望之发怵。 而他悄悄地伸出手,探到了杨幺儿的腰间。 他的手轻易便从外衣探了进去,摩挲着里头的绳结。 杨幺儿依旧没反应。 萧弋的手便往下滑去,落在了她的大腿根处。 她仍旧没有动作,似是衣服穿得太厚了些,这般动作也引不起她的警醒。 萧弋便曲起手指,捏了捏她大腿内侧的嫩肉,只轻轻地那么捏了一下,捏过后,又轻重兼具地揉了好几下,好像是摁揉,又好像带着某种情色的意味。 萧弋蓦地想起了,避火图册上似有那么一幅图。 男子将女子抱坐于座椅之上,座椅宽大,可容纳下二人肆意尽欢。 …… 杨幺儿终于回了神。 她转头看向萧弋,眼微微睁大。 忽略过她那描得过浓的眼妆,可见她的眼底带了点水光,像是方才有的。 萧弋一瞧。 她的脖颈微微红了,只是被衣服的领子遮挡得极好,这才没有轻易暴露出来。 「做、做什么?」杨幺儿问。 「你该吃些东西,不然一会儿要饿肚子。」 「唔。」皇上说的是。 杨幺儿眼底的水光仍在,但脸颊上却有了淡淡一丝笑意。 她终于自己伸手拿起了筷子,开始慢吞吞地,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十分文雅高贵的样子,吃了起来。 瞧她这般模样,竟是忘记了刚才为什么转过头来了,自然,她也就不会再盘问萧弋在做什么了。 萧弋一时心下说不出的滋味儿。 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大抵……大抵让她做个一辈子的小傻子也是极好的。 叫他这样那样欺负,她兴许都是一味受了,全然不知晓要同他计较。 萧弋收回了手。 杨幺儿却蓦地转头又瞧他,呆呆道:「手炉呢?」 萧弋:「…………」 第三十三章 感情拿他当手炉呢! 萧弋本不该只与杨幺儿交谈,但幸而众人都还惦记着他病体,所以也并不指望这位少年皇帝,能亲切地同他们谈天说地。因此,就这么瞧着新帝与新后,来往喂食、举止亲密,倒也不觉得如何失体统。 就是中间自然免不了那么两三个羡妒的罢了。 一场宫宴便这样在一片帝后和睦的氛围中结束了。 众人散去。 萧正廷待走到太和殿门口时,一个宫人来到他的跟前,若是仔细瞧,还能发觉他神情间有一丝慌张。 另一厢,也有人走到了萧弋身边,躬身道:「皇上,永安宫里跑出了个小宫人。」 「多半是去找越王的,让他去吧。」 「是。」 萧正廷跟前躬着身子的宫人道:「越王殿下,您有些时日不曾到永安宫请安了。」 那宫人并未压抑声音,因而一时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大家先是讶异,而后便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了。先前永安宫外把守虎贲军,越王自然也是进不去的。大臣们面上未有表露,但心下想的却是,拦住了好……要是没拦住,谁知晓会发生什么事。 幸而如今已然大婚,倒也不足惧了。 旁边的大臣便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远了。 萧正廷眸光微动,也明白过来。 这是解了禁了。 按规矩,今日太和殿中行大宴,太后宫中也该摆宴,邀新后的娘家亲眷与宴,但如今新后无亲眷,永安宫中自然冷清非常。 太后气急,这便按捺不下,命人来寻他了。 那满腔的怒火无法喷泄,总得要寻个人去发一发火的。 萧正廷心底有了数,便抚了抚衣摆,跟那宫人离去。 他这一回,没有再扭头去瞧龙辇。 瞧了……就能有吗? 只会让心底的不甘扩大,一步步吞噬自己的理智罢了。 萧正廷大步走远。 身后飘来几句女孩儿家的议论声,像是在赞他风流倜傥。 萧正廷听罢,眉头也未动一下。到底是没了往日觉得好笑的心思,这会儿只余下一片空茫。 …… 整个大宴下来,最省力的便是杨幺儿了。 她就坐在那儿,看够了舞,听足了乐声,又有皇上亲手从旁伺候,吃也是吃得极为满足的。待到与萧弋一并出了太和殿,旁人都觉疲累,偏她精神极好,恨不能自个儿走回去似的。 「今日觉得舒服了?」待坐上了龙辇,萧弋问她。 杨幺儿点了下头。 萧弋便不再多问,只是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点若有所思的色彩。 待回到宫中。 赵公公躬身问:「今日可携娘娘到永安宫拜见?」 萧弋淡淡道:「晚些时候再去罢。」 赵公公应声退下。 萧弋的目光定在了室内摆放的那张红木桌案上,他道:「写字吗?」 「写。」杨幺儿忙不迭地道,还点了下头。 萧弋便吩咐宫人,先给她拆了发髻,取了钗环,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这才让她坐到桌案前。 她换上了一身袄裙,上袄是红色,下裙是更深些的赤朱色,看上去她整个都像一团火似的,平添几分明艳气,眉眼都多了一丝勾人的味道。 想来今后,她穿粉裳的时候是极少了。 萧弋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可惜。 他走上近前,在她身边立定,二人贴得之近,他的衣摆便总是擦过她的手背去。 「今日教你读书识字。」 杨幺儿忙点头,坐得更直。 不多时,赵公公取了两本书来。 这都是从宫外头寻来的,说是外头寻常人家启蒙用的读本。 萧弋便摊开在她跟前,指着一个一个字给她瞧,又教她念。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他的声音虽有些喑哑,但却说不出的好听,那丝喑哑都成了独特的韵味。 杨幺儿便磕磕绊绊地跟着他念。 杨幺儿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学生,哪怕课本再枯燥无味,她也断然不会走神。 她跟着萧弋念了两页。 萧弋便返回去,指着上头的字问她:「知道怎么念吗?」 杨幺儿未必认得那个字,但方才萧弋怎么读的,她都记下来了,因而答得飞快。 「……原来还是个极聪明的。」萧弋淡淡道。 实则写字读书都是共通的。 初时半点也不曾接触过,入门自然艰难。可后头写字写得多了,跟萧弋一块儿待得久了,一来二去,脑子里那道阀门便被打开了。 杨幺儿便这么跟着学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她是不知疲倦的,倒是萧弋先有些累了,他先前便一直立在旁边,连坐下也忘了。他躬下身,一手揽住杨幺儿的腰肢,便要将人抱起来,换自己坐上去。 杨幺儿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时间愣愣的,不知道挪位置。 萧弋脑中念头一转,他把人抱起来,扣坐在了桌案上。 宫人们见此情景,忙低下头去,并悄悄退出去,拉上了帷帘。 「……皇上?」杨幺儿疑惑地唤他。 「你今日不是十分精神么?你与朕连着两晚不同被。今日可觉得舒服些了?今日也不许同被吗?」萧弋淡淡问道。他的口吻如同在评判一件极为郑重的大事,而并非是床笫间的私事。 杨幺儿终于觉得不大好意思起来。 她旁的不懂,但这点倒是懂得的。 知晓男女成亲后,做妻子的便应当要给夫君暖被窝的。 「……好呀。」杨幺儿说着还又点了下头。 萧弋面不改色地挑开她身上的衣结,道:「朕瞧瞧。」 杨幺儿便不设防,真乖乖坐在桌案上,张开双臂,分开腿来,让他脱衣裳瞧。 他勾开她身上的衣裳,露出底下的模样。 脖颈、锁骨周围的红痕已然淡得快要寻不着痕迹了,萧弋的呼吸微微一重,眸色沉沉。他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欺身上去,又将先前的印子加得重了些。 随后直起身来,这才觉得瞧着顺眼多了,连带心情都顺多了。 杨幺儿见他不再动作了,便十分好心地难得主动问他:「裙子,也脱么?」 萧弋:「……」 他呼吸一窒,再度变得不正常起来。 他扶住了杨幺儿的腰,将人放倒了下去。 杨幺儿也真乖乖顺着倒下去,躺在了桌案上,一副躺在砧板上任由宰割的姿态。 「凉。」她说。 萧弋便脱了自己的外裳,然后弯腰俯身,将杨幺儿上半身抱在怀中,二人几乎紧贴到了一块儿,她的脸便贴在他的耳边。 他将自己的衣裳给她垫在身下。 杨幺儿的鼻尖动了动,突地攥紧了萧弋的手,然后仰面打了个喷嚏。 萧弋:「……」 无法,他只好又将人抱起来,重新一件件将衣裳穿好。 这样做了,他还得又返身出去,唤来宫人:「去熬一碗姜汤。」 宫人心下疑惑。 这样快便好了? 兴许是还未来得及做罢。 宫人压下心头那些纷乱的思绪,赶紧转身去熬汤了。 萧弋转身回去,便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第三十四章 他的外裳是黑色,如今还垫在杨幺儿的身下,上头像是渐渐晕开了什么水色……萧弋走近了,俯身一摸,一手血色。 萧弋惊了一跳,淡漠的面孔上陡然多了几丝阴沉。 他道:「你疼不疼?」 杨幺儿茫然摇头。 还未行那事,又怎会疼呢? 萧弋脸色更沉,厉声道:「来人,传唐御医。」 「是。」外头的宫人也吓了一跳,赶紧飞奔了出去,顾不得稳重。 刘嬷嬷闻声也来了,她打起帘子,行过礼,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萧弋单手将杨幺儿抱了下来,随后他一手扯过那外裳扔在了地上,他眉间微微拢起,眼底更见阴沉之色,道:「……流血了。」 刘嬷嬷也吓坏了,盯着瞧了半天,艰难地从杨幺儿那条红裙上头,辨出了点鲜血的痕迹,这才哭笑不得地道:「……皇上,娘娘这是来葵水了。」 「啊。」萧弋抱着杨幺儿的手臂僵硬了一瞬。 刘嬷嬷忙道:「让御医来给娘娘瞧一瞧也好,娘娘哪儿不舒服,是不懂得讲出来的。」 「嗯。」萧弋敛去了脸上所有神色。 心道,幸而刚才没有真将人扒了衣裳做到最后去。 半个时辰后。 杨幺儿终于又喝到了上回的糖水,甜滋滋,美味极了。 而后宫人伺候着她换了身厚厚的衣裳,又塞了个手炉到她怀中,便要往永安宫去。 杨幺儿走在萧弋身边,低头盯着脚边,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他微微一低头,就能瞥见她梳起来的发髻,拱簇成一团,上头簪一朵颤巍巍的花,抖来抖去。同她无二。 萧弋敛住目光,却是声音微冷道:「抬起头来,低着头走路,摔傻了可怎么是好?」 她本来就傻的呀,是不怕摔傻的。 杨幺儿自个儿在心里嘀嘀咕咕了两句。但还是乖乖抬起头来,似乎是终于思虑出了个结果,她道:「……手炉,先前的好。」 何意? 这个手炉不如先前的好? 先前的?哪个先前…… 萧弋一滞。 哦,说的当是大宴时,他那只手了。 萧弋到底不好怪罪她,便伸出手牵住了她,凑在她耳边,声音低哑道:「要先前那个有何难?待晚间你便见着了。」 永安宫。 太后刚歇了心头的火气,她抬头瞧了瞧萧正廷,面上总算见了点笑意,道:「如今这样见一面倒也不易,今日越王不如便留在永安宫用晚膳吧。」 萧正廷颔首应下。 太后捋了捋甲套上的那个尖儿,盯着萧正廷,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正廷便好似未觉一般,只目光平视前方,半晌,才听得他道:「太后身边总伺候的那个连翘,怎么不见了?莫不是虎贲军把守期间,闹出了什么乱子?」 太后顿了下,反问道:「好好的,怎么问起这么个丫头了?难不成越王对这个丫头……」 萧正廷笑出声,道:「儿臣没有别的意思。」 太后见他神色坦荡,的确没有其它意思,这才道:「前两日犯了些错,哀家将她打发到外头伺候了。」 萧正廷点了点头。 这时候,有宫人战战兢兢地来到门外,躬身道:「太后,皇上与皇后娘娘来了。」 太后的脸色沉了沉,倒也顾不上与萧正廷说话,她勉力地咬住牙,才没有发出冷笑声,她道:「那还不请进来?愣着做什么?一个个都等着被换掉吗?」 宫人们瑟缩地低下头去,前来报消息的那人,更是立马扭头去请皇上进门了。 倒是萧正廷听见这话,心底紧了紧,面上也闪过了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背对着门口。 直到脚步声渐渐近了,宫人们也都纷纷跪地叩拜:「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萧正廷闭了闭眼,这才跟着转过身去,躬身拜道:「皇上,皇后娘娘。」 说罢,萧正廷站起身来,微微一怔。 原来挨得近了,便也更好看了。 她穿着色彩明艳的袄裙,整个人都添了一丝明艳与灵动,她头上只簪了花,并未佩钗环,耳边缀着两粒圆润的珠子,水灵灵的。那丝丝仙气好像都与她融作一体了,不会叫人觉得高高在上,只会叫人更心生仰慕。 萧正廷飞快地挪开了目光,他突然连听她说话都不大敢。 「按规矩,总是要来向太后见个礼的。」萧弋淡淡说着,拍了下杨幺儿的手臂:「去给太后奉个茶。」 说着,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杨幺儿怀里的手炉。 旁边的莲桂便顶替上去,扶住了杨幺儿的手腕,陪着她往太后的方向行去。 太后一下便坐直了身子,她盯着杨幺儿,差点变了脸。 这就是那个傻儿? 这是那个傻儿! 好好好! 难怪呢,难怪皇上这么护着一个山野村妇!原来那山野之间也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儿!若早知如此,又何须什么花儿蕊儿的!她只管敲打操控一个傻子就是了……不不,这傻子瞧着,也没那样的傻。 这样一想,更叫她觉得后悔了。 转眼,杨幺儿便走到了她的跟前。 太后紧紧盯着她的面容,更说不出话来了。 所幸她早已不是当年需要争夺帝宠的宫妃了,但就算是这样,同为女子,她也感觉到了莫大的嫉妒。 李妧便是她眼中难得的好相貌了。 可眼前的又算什么呢? 这京中独一份儿的美人? 太后按下心中的不悦与妒忌,道:「奉茶就不必了。」她拍了拍手掌,让人取来几个匣子:「这是给皇后的,皇后日后……」太后嘴角勾起,道:「务必要贤良大度,懂得为皇上多纳几个可人的妃嫔,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 奈何杨幺儿一句也听不懂,只知道那些个匣子都是要给她的,她便浅浅地「嗯」了一声。 太后心底暗骂「没规矩」,但想到先前皇上的警告,她还是闭了嘴,没出声斥责。 几个宫人上前取走匣子,萧弋便道:「过来。」 于是杨幺儿乖乖转身,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去。 太后见状,心下更是暗自生气。这才多久的时间,这傻儿便对他服服帖帖了。 萧弋转头看向了萧正廷,慢条斯理地笑了下,他的皮肤白皙,甚至是偏向于苍白的,他笑起来的时候,只会令人觉得阴沉,从而心生畏惧。他道:「越王想必是要留在永安宫,陪太后用晚膳的。朕便不打搅二位母子情深了。」 说罢,他牵住了杨幺儿的手,带着人转身往外走。 其余人便也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的功夫,永安宫便空了大半。 太后这才冷笑一声,道:「这是做给外头的人看呢,好叫人挑不出他的把柄。不过他也无须得意,先前虎贲军把守,哀家方才没了法子。如今他没了借口再困住永安宫,便是哀家反过来对付他的时候到了……」 萧正廷却没应声。 这样折腾,他都觉得累了。 从前觉得尚能应付太后一二,如今却觉得,每日要将她的蠢念头安抚下去,实在太累了些。 等到太后说了个痛快,萧正廷方才一躬身,道:「方得从长计议。」 第三十五章 太后起身,从榻上下来,竟是缓缓走到了萧正廷的跟前,她盯着他,笑骂了一句:「你又有什么好的法子?」 萧正廷对上她的目光,觉得不太对劲,但他还是按着心下的怀疑,微微笑道:「目前是没有的,但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太后收了目光,失望道:「罢了,摆膳吧。」 萧正廷陪着太后用了膳,便从永安宫离开了。 出来时,他在门口撞见了连翘。 昔日永安宫高用鼻孔看人、不可一世的大宫女,这会儿正端住了身边的桶,冻得通红的手里抓着抹布,正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洗地面。 待萧正廷那双绣着星月纹的靴子踩上去时,连翘抬起头来,冲萧正廷眨了下眼,眼泪便掉了出来。 「王爷。」 萧正廷取出帕子递给她,仿佛一个心地慈和的多情王爷,他问:「是你何处办得不妥,方才触怒了母后?怎么这样不懂事?」 连翘哭着道:「前些日子,皇上到了一趟永安宫,也没说旁的,就,就突然同太后娘娘夸了奴婢一句,夸奴婢是个好的,又点了名,让奴婢去恭送皇上……那之后,太后娘娘便瞧奴婢不喜了。」 萧正廷笑了下,道:「想必不是因着这个原因,定是你哪里侍奉得不够尽心,好好反省,将来说不定还有再在母后跟前侍奉的机会。」 说罢,萧正廷就毫不留恋地走远了。 这桩事很简单。 小皇帝看似一句不经意的话,特地点到连翘的头上,太后自然不快,觉得这个丫头是不是得了皇上的看重。太后是个疑心病重的人,纵使只是那么一点不快,也足够她在一日一日的反复怀疑中,将连翘驱走。 但萧正廷在意的不是这个事儿,他在想……小皇帝突然出言,不至于和一个宫女过不去。那他便是另有目的了。 联想到太后所说,先前小皇帝来警告她,说要换了她一屋子的宫人。所以说,小皇帝知道连翘是他的人,这便故意说给太后听?挑拨他们关系?只可惜,太后只懂得粗浅层面上的意义,只顾着生小皇帝的气了,哪里还会去推敲别的用意…… 萧正廷低低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都可见所有人都看低了这位尚年少的新帝。 萧正廷这会儿甚至想得更远。 若小皇帝真是个聪明的,那么这会儿太后的种种想法就显得更可笑了。经过了虎贲军围困,如今她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儿,不是因为小皇帝畏惧李家。而是因为他需要太后好好地坐在宫中。 他口中说的换掉永安宫的宫人,恐怕也当真只是为了恐吓。 因为他要继续营造太后势大的假象……如此,才能引得朝臣继续警戒太后,而全然不顾其它。 那瞬间,萧正廷甚至动了点念头。 不如让太后死了更好…… 想到这里,他的眼底透出了一丝丝锐利的冷意。 左右这个老妇,一日日过去,竟是对他生出了点儿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何时,天空中慢慢飘下了雨丝。 萧正廷顶着雨丝大步往前行去。 待行出皇宫,他抓住马的缰绳,他身边的小厮方才惊觉,越王竟是将腰间挂着的玉珏生生掰成了两半,用力之大,手指都勒出了血珠。 他顺手将碎裂的玉珏扔给了小厮,道:「回府。」 …… 这厢杨幺儿趴在窗前,盯着连绵的雨丝瞧了起来。 刘嬷嬷笑着道:「冬日里少见这样的雨,可见是娘娘的福气带来的。」 「下雨,也是福气?」 「有水方才滋长万物。」萧弋淡淡道,说罢,他走上前去,一手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窗户,另一只手则将杨幺儿拦腰抱了起来。 杨幺儿骤然腾空,微微张着嘴,只能任由萧弋将她抱到了床榻上去。 「睡。」萧弋道。就那么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乍一听还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杨幺儿精神是极好的,只是周围的人都惦念着她来了葵水,身体虚弱。 刘嬷嬷说了好几回,该让娘娘歇下。 这会儿萧弋便亲自出手,将她摁在了床上。 杨幺儿从来不大敢违抗萧弋的意思,她便只好躺平了,张开手臂:「我的,手炉。」 床面凉的,难受。 萧弋顿了下,掀开被子,他宽大的手掌伸入了被子里,钻过她的衣摆,最后停留在了她的腹部。 她的肚皮滑溜溜的,萧弋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便见杨幺儿夹紧了腿,又扭了扭肚皮,她的眸子刹那亮得惊人,她小声说:「想要。」 萧弋:「……」 她当真不是故意来气他的吗? 他纵使再禽兽,这会儿也是不好下手的。 杨幺儿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萧弋已经上朝去了,一双手斜里伸出来,温柔地扶着杨幺儿起了身。 她打了个呵欠,视线慢慢清明起来,这才看清跪伏在床榻边上,给她理着衣裳的是…… 「春纱。」杨幺儿一下便想起了这个名字。 春纱身上好像有了一点变化,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冲杨幺儿笑了笑,道:「姑娘……不不,瞧奴婢这张嘴。如今该是娘娘了。前些日子,奴婢都跟着宫里几位姑姑学规矩,如今总算回到娘娘的身边了。」 她想起来赵公公同她说,若非瞧你是个忠心护主的,便想也别想回姑娘身边了。 待知晓姑娘身边多了个莲桂时,她心下还是焦灼的。她是见过莲桂的,似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宫女,性情温柔稳重、行事妥帖,她是万不能比的。有了这样好的,姑娘若是忘了她怎么办…… 春纱扶着杨幺儿起身,嘴里细碎地道:「姑娘还记得奴婢,奴婢一时高兴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杨幺儿穿上了外裳,她转过身,盯住了春纱的面庞,然后抬起手指,擦过了春纱的眼角,她的动作很轻,痒痒的,春纱摒了摒呼吸,眼圈儿红了。 杨幺儿收回手,轻轻应了声:「嗯。」 春纱吸了下鼻子,将鼻间的那股酸气又憋了回去。 刘嬷嬷打起帘子,在外间问:「娘娘起了吗?」 「起了。」春纱应声。 「娘娘可要传膳?」 春纱正待开口,却听得杨幺儿道:「要。」口齿甚是清晰的一个字。 春纱惊讶发现,原来这些时日,不止她在变化,姑娘也是在变化的。 变得愈来愈好了。 待穿好了衣裳,便有擅梳头的宫女来给杨幺儿梳发髻,妆倒是不必上的,春纱只揣了一盒口脂在兜里,等到娘娘唇上干燥时,便能用上了。 杨幺儿由宫人们伺候着用了早膳。 如今的早膳比过往要更为丰盛。 她懵懵懂懂地想,难道嫁人还有这样的好处吗? 待用了膳,刘嬷嬷便捧了一本书到她的跟前来。 「皇上吩咐了,说让娘娘早晨起来,先读一会儿书,若是遇见不识得的字句,便用这个,书叶子,别在那一页上。」 杨幺儿是不懂得厌学为何物的,既然皇上说了,她便按照做了。 她双手接过那本书,在屋子里打了个转儿:「……书房?」 刘嬷嬷这便为难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这坤宁宫内倒是有设书房的,只是近日都作皇上处理事务的地方了,到底不好让姑娘到那儿去读书。 杨幺儿倒是不挑的,她又在屋中晃悠了一圈儿,最后就靠在了榻上,手边摆着一盒子书叶子。 刘嬷嬷见她坐下来,松了口气,便转身准备点心茶水去了。 杨幺儿在这厢,一边扫过书本,一边往里放书叶子,一张一张地放,一转眼,她书翻了几页,书叶子就塞了几页。 杨幺儿这会儿倒也会动脑了。 她觉得这样是不成的,于是她拿了纸墨笔,自个儿坐在地上,身子趴伏在榻上,将贵妃榻当做了桌案,就这么着在上头,照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地摹下来。 摹出来的,都是里头最最最最最难的字。 就这么着不知不觉趴上了好一会儿,连脚步声近了,她都全然未觉。 「怎么趴在这里?」 「……」 萧弋知晓她必是又入了神,便只好弯腰躬身,将人拦腰抱起,杨幺儿手里的笔登时跌落了下去,滚落到地上,将地上铺着的毯子都染黑了。 杨幺儿被人抱起倒也不慌,只是她往萧弋的身上一按,萧弋的衣裳上头便多了道指印。 萧弋赶紧把人从墨汁附近抱走,到了椅子边上坐下。 冬日里,又正是葵水来的时候,杨幺儿身上穿得很是厚实,他抱着杨幺儿坐进椅子里,难免有些挤,这样一来,倒好像二人紧贴着彼此似的。 「方才在做什么?」 「读书。」 「怎么弄起墨了?」 「……记下来呀。」 萧弋这才将她从怀中放开,去瞧瞧她究竟记了个什么东西。 这一瞧才发现,好好一本书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书叶子,再一瞧旁边的纸,纸拉得极长,上面也排满了字。唯一叫萧弋觉得惊奇的是,这些摹下来的字,都有下意识地控制大小和形状,如此密密麻麻排在一处,略掉那些散落的墨迹不看,竟也渐渐有赏心悦目之感了。 再仔细瞧,甚至还能发现,她的字有那么一些向他的字靠拢的意思。 萧弋嘴角不经意地翘了翘,倒也不去计较,原来她读了半天的书,原来什么也不认识了。 他抓起那本书,又命人将那写满字的纸叠好,收入匣子中。 「同朕过来。」他道。 杨幺儿便跟了上去,只是方才跪坐的时候太久了一些,便走得摇摇晃晃,像只小软脚蟹,歪歪扭扭。 萧弋引着她到了桌案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连每个字都拆分了,同她说:「黄帝画野,始分都邑;夏禹治水,初奠山川。黄帝同夏禹,都是古时的帝王……」 杨幺儿难得打断了他的话:「那皇上,皇上呢?」 「朕?」 「嗯。」杨幺儿点了下头,还又重复了一遍:「萧弋。」 这是她头一回念出这个名字,因为是头一次念,所以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生涩。 但萧弋却没由来地心底一动。 极少有人喊他的名字。当然,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 他挪开目光,淡淡道:「他们乃是史上有大功绩的皇帝,朕自是什么都没有的。」 杨幺儿想了想,便道:「我也,都没有。」 萧弋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发:「嗯。」 杨幺儿拿起手指头点了点面前的书本,示意萧弋继续。 萧弋便又如教初学语的孩童一般,接着往下教她。 等到不知不觉翻过去两页,刘嬷嬷便隔着帘子在外头道:「皇上,娘娘,该用膳了。」 放下书,二人到了桌案前。 萧弋突地出声问:「你何时才会说更长一些的句子?」 杨幺儿便跟着重复:「何时?」 萧弋指着面前那道杏仁豆腐,道:「这是什么?」 杨幺儿摇头。 萧弋便教她:「杏仁豆腐。」说罢,他又取了勺子,亲自盛取,放入了杨幺儿碗中。杨幺儿饿了,倒也不客气,抓住自个儿碗里的勺子便吃了个干净。 萧弋问她:「方才吃的是什么?」 杨幺儿活学活用:「杏仁豆腐。」说罢,她还拿一双漂亮的眼眸盯着萧弋瞧,似乎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夸赞。 萧弋却道:「不能这样说,你应当说,我方才吃的是杏仁豆腐。你甚至可以告诉朕说,杏仁豆腐的味道是微甜的,香的,好吃的。」 杨幺儿便闭嘴不说了。 说话是极累的。 从想到说,要花很长的功夫。 于杨幺儿来说,闭嘴坐上一日最好了,那样省力呀,不容易饿。 萧弋倒也不急。 他这辈子顶顶好的耐心,似乎都用在这儿了。 一顿饭吃下来,磕磕绊绊,竟是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萧弋前往养心殿西暖阁处理政务,便留下了杨幺儿在宫里头温书。 她盯着看得久了,刘嬷嬷怕她看花了眼,便来问:「娘娘可要走走?」 如今杨幺儿能去的地方那便多了! 皇宫上下,除却前廷外,便没有一处是她所不能去的。 杨幺儿坐在那儿思量了一会儿,才放下书:「……之前住的。」 「娘娘想去燕喜堂走走?」 杨幺儿:「嗯。」 刘嬷嬷等人便应了声,立即准备起来。 因着距离不短,便备了凤辇。 凤辇起,杨幺儿就这么一路极省力地过去了。 因搬走了的缘故,燕喜堂周围都显得冷清了下来,似乎失了人气儿。 杨幺儿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刘嬷嬷问:「娘娘要进去瞧吗?」 杨幺儿没有应声,她只是迈腿朝前行去,身后的宫人忙给她提了提裙摆。 燕喜堂内似是有人低语,带着懒懒散散的语调。 这头小太监高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里头的人便惊得跳了起来。 次间内。 蕊儿惊得从床榻上掉了下来。 她惊又急地喘了两口气,连滚带爬地起身,躲在了门后。 终于,她见着了。 那锦衣华服更胜从前的杨家老姑娘。 不不,如今已不是杨家老姑娘了,也不是杨家傻儿了。 她梳着高髻,簪着钗环步摇,金坠子在她脑后摇摇晃晃。 身边太监宫女拥簇,侍卫见了她须得跪地。 不,不止。 蕊儿听宫中宫女议论了,他们说大婚那日,百官都到宫门口相迎皇后,之后还要行拜礼,众人都得上书庆贺…… 她是皇后了。 皇后。 天底下除却皇上,最最尊贵的一人。 蕊儿咽了咽口水,眼底刚浮现一点艳羡与妒忌,便又死死地按了回去。 她想起了那日被按在水里的恐惧。 这厢萧弋处理完手边的公务,更与孔凤成闲谈几句。 他想着刘嬷嬷说的,女子葵水期间,体弱且易多愁,身体也多有不适。便将那些分出来的,请安的折子扔到了一边儿去,然后便起身往坤宁宫去了。 只是等进了门,却不见其身影。 萧弋的脸色霎地沉了下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但刹那间,便好似有人趁他不在,将他心上那一块肉偷偷剜走了。令人生怒。 燕喜堂自然要小上许多。 第三十七章 路好像已经印在了杨幺儿的脑子里,她跨过门槛,入到了院子内,然后又一路进到了之前居住的屋子。 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儿,最后停在了一面柜子前。 春纱跟上来:「娘娘要开柜子?」 杨幺儿伸出手碰了碰外头挂上的锁。 春纱忙命人去取了钥匙来,打开了柜子。柜门向外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模样。孤零零地放置着一个漆盘,漆盘里有干枯的一簇花,有一个小核桃,还有一截儿断了的穗子……零零碎碎,竟是些小玩意儿,大都是杨幺儿往日里捏着把玩,一玩就是一整天的东西。 春纱见状,不由笑了:「原来娘娘还惦记着这些小玩意儿。」 杨幺儿指了指脚下的地:「以后,回来吗?」 刘嬷嬷站在不远处,闻言忙笑道:「自是不会回来了,您已经是皇后了,哪有再回到这里来住的道理?坤宁,坤宁,取自道德经的‘地得一以宁’,正是历代皇后的居所。您日后是要长住于那里的。那里更大更气派,娘娘应当也是更喜欢的。」 春纱伸手将那漆盘托了起来,问:「娘娘,这个咱们带走么?」 杨幺儿呆呆站了会儿:「……嗯。」 「娘娘仔细回忆一下,还有什么落下的,今儿一并带走。」刘嬷嬷温声道。 杨幺儿不言不语,似是真在认真思考。 屋外。 蕊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小宫女喊住了她:「蕊儿姑娘……」 蕊儿忙露出一个柔弱的笑,低声道:「我,我只同皇后娘娘说两句话。」「到底,到底是同乡呢。」她更低声地道。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旁人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壮胆的。 蕊儿方才迈出去两步,心底念头迭起,就听得院门外有一阵脚步声近了。 她扭头一瞧,便见一抹扬起的衣角,赤朱色,上绣金纹,蕊儿脑子里如被谁重重敲了一记,麻得厉害,她几乎是依靠本能,一扭身,回到门内,然后身子一顶,便又将门顶了上去,紧紧闭住了。 先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这会儿都崩塌了个干干净净。 她缩在门内,做贼似的瞧向那院门外,一行人迈过门槛走了进来。为首者,身形挺拔,黑发束以金冠,眉眼俊美,却覆着一丝丝阴翳之色。 这厢杨幺儿仔细回忆半晌:「……没有了。」 刘嬷嬷笑道:「那便好,那咱们便回去吧?娘娘身子还虚着呢,此地没有点炭火,恐怕冷着了娘娘。」 杨幺儿点了下头,由刘嬷嬷陪着往外走,春纱则在后头端住了漆盘。 这边一踏出屋门,便和萧弋迎面撞上。 刘嬷嬷最先发觉皇上神色不对,她当即便低下头,往旁边退开了两步。 萧弋走上前来,在杨幺儿跟前站定,他淡淡出声问:「怎么来这儿了?」 杨幺儿便扭过身子,从春纱手里拿走了漆盘。 她倒是不紧不慢地,道:「这个,拿过去。」 「拿到坤宁宫去?」 杨幺儿点了下头。 萧弋面上瞧不出神情变化。 他盯着杨幺儿打量起来,见她这会儿模样,跟蚂蚁搬家似的,把自个儿收藏起来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往新家搬…… 他的神情骤然缓和了。 「回去了?」萧弋问。 杨幺儿又点头,等点完头,她还又添了一句:「嗯。」 「那便回去罢。」萧弋这才牵住了她的手。 杨幺儿忙又点头:「嗯。」 萧弋带着她走在了前头,宫人们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下午温过书了?」萧弋问。 「嗯。」杨幺儿应完,又似是觉得这样不大好,便又从唇边多吐出了三个字出来:「温过了。」 「怎么突然想到了回燕喜堂?」 「嬷嬷问,去哪里。就过来了。」她说。 萧弋攥着她的手紧了紧,他道:「那嬷嬷同你讲过这个宫里的故事吗?」 「宫里?故事?」杨幺儿喃喃重复,显然不大理解他的意思。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便是身后的燕喜堂,在东华十三年的时候,曾经吊死过一个宫女。那宫女死时,面色发青肿胀,舌头长长地吐了出来。第二日是如何被发现的呢?是燕喜堂里的宫人,推门进去,发觉有一双脚正踹在自己的肩上,一抬头,这才瞧见了……这样的故事,嬷嬷同你讲过吗?」 支棱起耳朵,在后面偷听的刘嬷嬷:「……」 老奴根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 这厢杨幺儿摇头:「没有。」 萧弋又道:「瞧见那堵墙吗?承惠八年的时候,有个小太监从下头走过,那堵墙无辜坍塌下去,正将他砸中。待塌下来的墙体清走后,方才露出底下的人,血肉模糊。后来有人打那儿走过,总觉得路边有什么绊脚……」 杨幺儿另一只手抓紧了萧弋的袖子。 「这宫里,死的人不止一两个,有上吊的、服毒的、蒙冤被害死的……」 杨幺儿听得愣愣的。 刘嬷嬷:「…………」 老奴可从不讲这样的故事。 萧弋猛地打住了话头,他弯腰凑在杨幺儿的耳边,盯住了她圆润,上头缀着一点珍珠的耳垂,低声问:「……怕不怕?」 杨幺儿更用力地揪住了他的袖子,她的手指纤细如葱段,揪着他的袖子,模样十分无助而依赖,萧弋心下一动,眼底的冷色彻底退了个干净。她道:「还想听。」 萧弋:「……」 他伸手掐住杨幺儿的下巴,抬起她的小脸,脸上哪有半分惧色,反倒像是听得入了神似的,拿他当说书人使唤了。 「若你走在路上,见着他们……」萧弋道。 杨幺儿一怔,思绪被他带着跑偏了,她认认真真地琢磨了一会儿,道:「皇上,怎么办?」 思索不出结果的,便立时来求助他。 萧弋嘴角的弧度柔和下来,他道:「朕有法子。」 杨幺儿点点头,指着自己道:「也有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萧弋眯起眼问。 杨幺儿几乎快把他的袖子抓皱了,她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道:「带皇上。」 皇上有法子,所以把皇上带上,那就是她的法子了。 刘嬷嬷差点在后头笑出声来。 萧弋哑声道:「是,你说的不错。幺儿真是极聪明的。」 说罢,他勾了下杨幺儿的下巴。 杨幺儿点了下头,似是认同他这句话。 「那日后再出门……」 「带皇上。」 刘嬷嬷:「………………」 杨幺儿舔了舔唇,几乎整个儿都挨到了萧弋的身上去,她问:「讲故事吗?」 萧弋:「想听断头的贵妃,还是缺胳膊少鼻子的丽贵人?」 「都听。」杨幺儿的步履明显慢了下来。她自己未觉得累,但她的身体已经作出了反应。 萧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这下是真正将杨幺儿整个贴到自己身上了,他淡淡道:「今日读的书,还记得几句?」 杨幺儿一懵,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又将思绪拐向了书本的内容。 她颠颠倒倒地背了两句:「……以术愚人,曰朝三暮四,为学求益,曰日就月将……」 第三十八章 「还记得其释义吗?」 「求进益,要……」 「学习若要求进益,要日就月将。你今日方才读书多久?便四下跑了。怎会有所成?」萧弋淡淡道。 杨幺儿便不好再要他讲故事了,只抬眼盯着他。 「劳逸结合,倒也并非不可。但须得有人陪在你的身边。」萧弋一句话,便将今个儿陪在杨幺儿身后的一干宫人,都划入了「不是人」的行列。 他淡淡道:「明日若是想去哪里玩,须得先差人来报与朕。」 似是怕杨幺儿有逆反心,他便又道:「一则,你独自行走,不大安全。二则,你应当将更多的功夫都花在读书上。」 杨幺儿点头:「唔。」 萧弋的手掌在她腰间摩挲两下,似是安抚,他道:「晚膳吃八珍宴如何?」 杨幺儿叫他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已然糊涂了,这会儿只晓得点头。 萧弋这才转头,盯着春纱手中的漆盘道:「寻个柜子给娘娘锁起来。」 春纱屈身应是。 等回到了坤宁宫,晚上又用了八珍宴。 萧弋便又命人将未处理完的奏折搬到了殿中,于灯下慢慢处置。 杨幺儿坐在镜子前,春纱和另外一个小宫女,在后头给她取首饰,梳头发。 杨幺儿单手撑着脸颊,歪头陷入了深思中。 也不知她想了多久,等到刘嬷嬷来到了身边,给她放下了一盅燕窝,她才突地出声道:「这里,死过人?很多人?」 刘嬷嬷抿唇淡淡一笑:「是呀。」 杨幺儿问:「宫外的地方也死人?」 「娘娘说杨宅?」 杨幺儿点头。 「杨宅不曾死过什么人。」刘嬷嬷道。 这世上,除了战场、匪窝,便数皇宫里悄无声息死的人最多了。 杨幺儿道:「带皇上一起,去杨宅住。」 她想了想,说:「他怕鬼。」 刘嬷嬷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起来。 那分明是皇上想唬娘娘您,让您别再出门玩儿了。 可笑着笑着,刘嬷嬷又敛了笑容,她声音低柔地道:「娘娘说的是,老奴一定同皇上说。」 杨幺儿点了下头,放下撑着脸颊的那只手,她歪头问:「嬷嬷,讲故事吗?」 刘嬷嬷忙摆手:「老奴没有故事讲。」 杨幺儿舔舔唇。 却听得身后的人跪地道了一声:「皇上。」 她扭头去瞧,发觉半掀起的帘子后头,萧弋正站在那儿,不知站了有多久。 萧弋淡淡道:「解了头发了?解了便过来。」 他一只手束在背后,手指紧攥。 ……他有一种大约无法治愈的病症。 从未想过要抓住的东西,他连侧目也不会有。但一旦抓在手里的东西,他便定要时时刻刻都盯在眼皮子底下,才会觉得舒坦。 萧弋那日讲的故事,兴许是给杨幺儿打开了新的大门,之后她便总惦念着听故事了。于她来说,这是比看鸟儿、把玩什么花儿草儿珠子穗子,都要来得有意思的事。 宫中上下也俱都是人精,他们哪敢同皇上抢夺这等活计,便每当皇后问起,都是定要摆手说「不会」的。 这一来二去的,杨幺儿便知道,宫里头原来只有一个皇上是有学问的,旁人都是没学问的,连故事也不会讲。 清晨起身,杨幺儿捧着糖水喝了个干净,春纱等人伺候着她沐浴、换衣。 葵水可算是干净了。 「娘娘不是问书房么,皇上吩咐了,说娘娘醒了要读书练字,便差人去养心殿报一声。」刘嬷嬷一边伺候着杨幺儿用早膳,一边出声道。 杨幺儿咽下了嘴里的食物,这才点了下头。 这边差人去报。 春纱便将杨幺儿的书、笔都收拾起来。 等杨幺儿用完饭的时候,去养心殿报信儿的人也回来了。小太监在杨幺儿的跟前躬了躬身,道:「娘娘,请您移驾养心殿。」 杨幺儿点了下头,然后端了一碟子金丝糕:「走。」 刘嬷嬷问:「这个也带着走?」 杨幺儿点头。 刘嬷嬷倒也没提醒她,到了养心殿,想吃什么样的点心一样能有。 左右都是娘娘高兴便好。 众人离了坤宁宫,便往养心殿而去。 这时候时辰尚早,太阳还未升到当空,寒风迎面吹来,难免有些刮脸。 杨幺儿先是端正坐在凤辇内,但过了会儿,她陡然想起了什么,便忙抬手,宽大的袖子挡去了风,好叫碟子里的金丝糕也都立得端端正正,还散发着些微的热气。 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旁的人。 越是走过宽阔的路,经过巍峨的殿宇,就越显得这个地方空旷冷寂。 杨幺儿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草叶树丛间的一只小蚂蚁。 待到了地方。 杨幺儿这才终于见到养心殿全貌是个什么模样。 殿宇拥簇、环绕,组成了一小片的宫殿群,高高的宫门外,把守着身形高大的士兵,也有身着侍卫服的男子来去,待见到凤辇时,便跪下行礼。 凤辇在西暖阁外停住。 杨幺儿一只手扶着春纱的肩,走了下去,另一只手里还稳稳当当地端着那碟子金丝糕。 门外也把守着侍卫,他们都佩刀,手腕上贴着一圈儿银甲,光落上去,顿时带给人又冷又利的感觉。 但这些人见杨幺儿行到跟前,便纷纷低下头去,退开两步,为她让出了路来,连他们手腕上银甲的光,都暗淡了下去。不再那样令人无端生寒意了。 想来早先皇上便已经吩咐好了。 春纱见状心道。 杨幺儿倒是对这些细枝末节毫无所觉,她径直入内,便见桌案后,萧弋身形挺拔地坐在那里,靠枕都被挪到了一边去。 他的周围没有了迎枕、手枕等物拥簇着,便显得四遭都空荡起来。 他的身形被拉得更长,更见削瘦。 萧弋正紧盯着面前的折子,手里的御笔已经被搁置下来,他的脸色微冷,眉梢都沉了下去。 赵公公低声道:「皇上,娘娘到了。」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小心维持着室内的气氛。 萧弋并未抬头。 但杨幺儿却自发地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端得手酸了。 她便将那碟子金丝糕摆在了萧弋的手边,然后张了张嘴:「……书房?」 萧弋的视线内乍然出现了一碟子金丝糕,他自然便将目光从折子上移开了。 他微一扭头,就瞥见了旁边的紫檀色衣裙。 他伸手一捞,猝不及防的杨幺儿,就这样被他生生按在了怀中。她脑后的步摇晃了晃,拍打在了他的面上,他的脸上留了一点红痕,不过倒是刹那清醒了过来。 他放松了扣住她的力道,低声道:「这是什么?」 杨幺儿答:「吃的,怕饿。」 萧弋抬起手扣住了碟子的边缘,碟子是白色作底,镶了道金边儿,里头摆着的金丝糕本该与碟子衬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的。只是这会儿糕点都冷透了,上头的油便微微凝住了,看起来着实不大好看。 特地拿来给他的? 萧弋淡淡道:「正巧,朕有些饿了。」 说罢,他屈指拿了一块儿,送入了口中。 所幸金丝糕虽然凉了,但到底是宫中御厨的手笔,依旧不会难吃。 ……就是太甜了些。萧弋心想。 第三十九章 甜得像是要往人的心底里钻。 杨幺儿微张着嘴,微瞪圆了眼,她盯着碟子里缺了一块糕点的那一角…… 萧弋的手指再度伸过去,又捏了一块儿起来。 杨幺儿忙扒拉住了他的手腕。 吃的,没啦? 那待会儿她饿了怎么办呀? 写字要写好久的,读书也要读好久才能记下来的。 饿了怎么办? 「早晨起来喝糖水了吗?」萧弋问。 几日下来,他也摸清楚她的喜好了。 她实在是个再纯粹又简单不过的人,一碗糖水便能叫她欢喜极了。 杨幺儿正憋闷呢,听他开口,竟是有些生气起来,便摇了摇头。 刘嬷嬷在旁边呆了下。 春纱也跟着呆了下。 娘娘都学会撒谎了? 不过杨幺儿到底不大擅长这样的事,她摇完头,便又还是点了点头,道:「喝了。」 萧弋从小宫女手中扯过一张帕子来,单手在上头擦了擦,将指间残留的糕点渣都擦了个干净。而后他便就着这个姿势,探入了杨幺儿的衣裳内。他的手掌顿在她的腰腹上,低声道:「让朕摸摸,是不是喝过便暖起来了。」 宫人们见状,忙都低下了头。 她穿得厚实,肚皮一片温软触感。 可不是正暖和么? 萧弋摩挲两下,方才又凑在她耳边低声问:「幺儿的葵水可干净了?」 杨幺儿叫他摸得有些痒,便匆匆点了头。 萧弋轻拍了下她的腰,道:「去罢,到后头去读书去,朕就在前头。若你不认真,朕都是知晓的。」 他松了桎梏。 杨幺儿才终于从他身上起来。 她瞧了瞧那碟子点心。 萧弋大手一拉,便将点心拉到了奏折旁边去。 杨幺儿便只好打消了拿走的念头,乖乖走到赵公公面前,问:「后面?哪里?」 赵公公忙笑道:「娘娘随奴婢来。」 春纱等人便也跟了上去。 原来里头还有一间屋子,屋子里摆了一张起居榻,还有一张桌案。 桌案瞧着与这儿有些格格不入,想来当是后头才摆进来的。 里外两间,是大大的石屏隔开,还垂下了珠帘和纱帐,这样重叠之下,便叫人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了。 春纱几人便伺候在了里间,赵公公等人自然是退了出去。 春纱将书、笔等物在桌案上一一摆好。 杨幺儿走近了,却盯住了桌上的一只花瓶,那花瓶如何华贵不必说,瓶颈中却是插了一朵小花。 小花是鹅黄色的,中间一点绿蕊。 摆在屋子里,显得有些滑稽,可又说不出的可爱。 杨幺儿盯着花儿瞧了好久,然后才在桌案前落座。 春纱倒是惊奇地出声:「……说起来,娘娘有些日子没采花了。」 杨幺儿点头。 有比花更有意思的东西了呀。 春纱依依不舍地多看了两眼那朵花,然后才开始给杨幺儿研墨。 杨幺儿翻开书,盯着上头方块似的字有些眼晕,不过晕着晕着倒也就好了,慢慢就接着往下看了。 外间倒是渐渐热闹了起来。 随着时辰的推移,渐渐有大臣到了西暖阁来。 先后来了两个。 他们说话,杨幺儿都是不大听得懂的,只知晓前头那个声音年纪轻,后头那个年纪老。 听了一会儿,听得她都昏昏欲睡起来。 直到那个年老的道:「皇上,大月、天淄、新罗诸国使臣……已陆续抵京,携礼前来恭贺皇上大婚。请皇上下明旨……」 杨幺儿按了按晕乎乎的头。 又盯着书上的内容仔细瞧了一会儿。 外头又说了些什么,隐约像是说到选秀女云云…… 杨幺儿困得,一头栽下去,额头磕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响。 外头的人惊了一跳,顿时住了声。 萧弋勾动着手边的御笔,淡淡道:「养了只兔子,兴许是太矮了,跳下来磕着头了。」 那人点点头,便不再追问。 哪管皇上养什么呢? 是养兔子还是鹰呢? 这些都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人又说了不少话,方才依依不舍地退去,似是还憋了满肚子的话,想要同皇上说,只是他头一回与少年皇帝打交道,便也不愿触怒了皇帝,让皇帝先拿他作下马威。 待人都走了,室内重新归于宁静,萧弋方才缓缓起身。 宫人打起帘子,他转进了里间。 杨幺儿额头一点红印,双眸恢复了清明之色。 她自个儿抬手揉了下,又扶了扶脑袋上的步摇钗环。她见着萧弋,便低低地道了一声:「有认真看。」 她满面都写着「真的」两个大字。 萧弋走上前去,却没计较她打瞌睡的事。 他瞥了眼桌上的花瓶。 ……她瞧见了吗? 都摆得这样显眼了。 杨幺儿究竟有没有瞧见那瓶子里的花儿,萧弋是不知道了。 赵公公站在珠帘外,低声道:「皇上,那边传了信儿来。」 萧弋抽出一张帕子扔到杨幺儿面前的桌案上:「……待会儿再磕着头,就绑在头上?嗯?」 说罢,他方才转身出去了。 杨幺儿抓起那张帕子,捏了捏。 春纱生怕她真绑到头上,忙道:「娘娘,帕子太薄了,垫不住的。」 杨幺儿忙将帕子叠好放到一边,道:「不困了,不困了。」 赵公公似是引了什么人进门,外头隐约响起了说话的声音,极低又极细,还微微颤抖着。 是女子的声音。 杨幺儿倒是丝毫没留心。 左右不是先前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了,她便能认真盯着书往下看了,也不管看不看得明白,总归是能背下两句的。 倒是春纱暗暗拧眉,对外头说话的女声极为在意。 她知晓娘娘是个天真烂漫的,对这些事不上心,也不大明白。便须得她仔细留意着才是。 于是杨幺儿正仔细背书的时候,春纱便悄悄挪动了位置,挪到了珠帘后头去。 她艰难地透过层叠的纱帐与珠帘,朝外看去,隐约窥见了外头那人的身形。 窈窕婀娜。 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只是个头稍矮,不过倒是显得娇小玲珑,当是男子最喜好的那一类女子。 春纱不由屏住气,看得更仔细了。 莲桂便面带微笑,从后头看春纱在那儿艰难地「偷窥」。 这样盯了一会儿,连耳朵都恨不得竖起来,春纱总算知晓外头的人是谁了。 ……是李妧,李家那位名满京城的四姑娘。 她曾听过不少有关这位四姑娘的传言,大都是夸赞之言。 而她早先也曾见过一面这位四姑娘,仅那一面,她见着了这位李四姑娘是如何打发永安宫大宫女的。那时,她便觉得这位李四姑娘不是好相与的。 她乃是外臣之女。 突然间进了宫里来,还面见皇上,身边又并无别的长辈亲眷陪同…… 春纱心底「咯噔」一下,顿时起了警觉心。 而外间。 李妧虽是立在那里,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跪着。 第四十章 她开始还能镇定自若地说话,而在这里待得越久,她的声音就越带上了颤抖的味道。她不敢看桌案后的皇上,便刻意别开了自己的目光。 于是这时候,她注意到了那层叠的纱帐珠帘,将里间掩盖得让人瞧不清里头的景象。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从那帘帐后传出,让李妧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里头是什么? 不,里头是谁? 难不成还是上回那个宫女? 李妧盯着帘帐的动作着实过于明显,萧弋便开了口:「李四姑娘对帘帐后的景象很好奇?」 李妧忙低下了头:「臣女不敢,是臣女无状,冒犯了。」 萧弋难得不生气,他淡淡道:「你想知道也无妨……你先前犯下错,还不曾同她道歉呢。」 李妧心尖一颤,登时明白过来……原来,原来里头是那位杨姑娘。她抿了下唇,攥紧了手指。难道帝后新婚,便恩爱至此吗?这样的时候,皇上都要将人带在身边? 李妧在闲云楼的时候,还冲杨幺儿下了跪,便算作是致过歉意了。 但这会儿她却不敢与皇上争辩,她压下心底那点妒忌,忙躬身道:「臣女这便去向娘娘请罪。」 萧弋一手捏着李妧呈上来的书信,凑近了蜡烛,火苗飞窜,舔舐了纸张。他一边不紧不慢地焚毁,一边方才道:「赵敬,领她去。」 赵公公躬身应了。 李妧面皮有些发烧。 先前在闲云楼那一回,便已经是她将脸皮撕个干净,方才狠下心来道的歉,这一回,满屋子的宫人,外头还坐着一个皇上…… 赵公公上前,打起帘子,低声道:「娘娘,有个姑娘要向您请罪呢。」 杨幺儿却连头也没抬。 她盯着书本,像是恨不得将自己都塞进去,这样便能记得住了。 赵公公便又唤了一声:「娘娘……」 杨幺儿依旧没动。 春纱等人也没有出声去叫杨幺儿。 她这会儿正看李妧不顺眼呢,又哪里肯为她打搅了娘娘读书呢。 赵公公便回转身来,道:「娘娘正看书呢,不喜人打搅。」 李妧自己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这会儿听见赵公公说,娘娘正看书没空搭理她呢,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到底是不同的…… 李妧咬了咬唇,低声道:「不敢叨扰娘娘,改日若有机会,再来向娘娘问安。」 赵公公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领着她回去了。 只是回去后,皇上也没有与她多说什么。不多时,便有个宫女来引她出宫。 李妧忍不住道了一声:「皇上,柳家……」 萧弋抬眼,只瞥了她一眼,李妧便闭了嘴,哪里还敢同他讨价还价。 等李妧走后。 春纱便无端焦灼了起来,她双手交握,立在杨幺儿的身边,成了个桩子。 萧弋批了会儿折子,不知不觉,天色便晚了下来。 萧弋忙起来时,素来是不记得吃些东西的,不过今儿好歹多了两块金丝糕。等他将剩下两块吃个干净,萧弋一瞧,外头天色都暗了。 「皇后呢?」 赵公公面上似有无奈之色,他道:「娘娘正专心读书呢,方才谁去唤都不理。」 萧弋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也觉得今个儿太投入了些,不仅忘记了吃食,连时辰都忘了。 他起身入到里间,果然便见杨幺儿仍在读书。 只或许是累了,她便不知不觉趴到了桌案上。萧弋已有一番心得,能极快地将杨幺儿唤过神儿来。 他走到近前,一只手勾走她的书,一只手便捞住了她的腰。 杨幺儿迷迷茫茫地抬起眼,萧弋一瞧,她眼圈儿都看红了,大抵是少有盯着书看上这样久的时候。 萧弋便将人抱到了腿上,抬手捂住了她的眼。 初时他的手是较凉的,但捂了一会儿,她的眼眶热了起来,他的手掌倒也热了起来。 杨幺儿看得昏了头,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问:「天黑了?」 萧弋揉了揉她的眼眶,放开手来,道:「哪儿黑了?」 杨幺儿攀住了他的手,提拎着他的手指掰扯了两下,这才松了口气:「没黑呀。」 「饿不饿?」萧弋问。 不问便罢了,这一问,自然就勾起了杨幺儿的痛处。 她的金丝糕呢…… 「金丝糕……」她开了口。 萧弋道:「朕都吃了。」 杨幺儿的睫毛颤了颤。都……吃……了…… 「味道极好。」萧弋又道。 夸她带来的金丝糕味道好,她应当会高兴罢? 杨幺儿已经饿得不想听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皮:「用饭,再背书。」 「好。」萧弋松开手,让她从自己的膝上下去,然后两人这才去用了饭。 幸而晚膳是极为美味的,杨幺儿吃完便不记得那劳什子金丝糕了。 萧弋仍有政务要处理,便在坤宁宫里设下的那张桌案前,接着翻看书籍,时而又翻动奏折。 杨幺儿坐在与他相隔不远的梳妆镜前,一个小宫女正欲为她拆了发髻,这时候春纱却神神秘秘地低下头来,揪着杨幺儿的袖口,低声道:「娘娘,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幺儿便转头盯住了她,意思是等着她往下说。 春纱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娘娘,如今您与皇上方才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蜜里调油为何意? 不懂。 杨幺儿暗暗道,要记下来,好问皇上。 春纱又道:「可这往后宫里难免要进新人的,尤其如李妧之流,若是进宫,娘娘性情单纯,那时娘娘又该如何呢?」 杨幺儿便学着她那句话反问:「该如何?」 春纱见她主动问了,心底松了好大一口气,她忙道:「您得与皇上更亲近些。世人都道,为国母应当庄重自持。尽都是胡话。若是没了皇上的宠爱,日后的日子才叫难过呢。」 「亲近?」杨幺儿挑了个重点词出来。 春纱几乎凑到了她的耳朵边,只听得春纱道:「您要懂得同皇上撒娇。」 「撒娇?」 「譬如……同皇上说些好话听。」 「唔。」 「您也要懂得些情趣。」 「情趣?」 「譬如……」春纱话没说完便红了脸,她道:「您……您穿上一身更薄些的衣裳……」 杨幺儿是个好学的,她便问:「哪里有?」 春纱悄悄去取了一件来,那是寻常衣裳外头的罩衣,薄薄一层,纱状。 杨幺儿便收下了,还压在了枕头底下,见春纱满面担忧,她想了想,道:「一定记得。」 她一定会记得的。 春纱点点头,松了口气。 等到萧弋忙完手边的事,他起身走动了几步,问赵公公:「什么时辰了?」 赵公公答:「亥时了。」 已是亥时,杨幺儿多半已经睡下,今日倒也抽不了她背书了。 萧弋面色放松下来,缓缓转身朝寝殿的方向走。 待入到寝殿内,他便瞧见一道人影坐在帐子里,似是困了,身形都摇晃起来,却还强自忍着没有倒下去。 萧弋打起帷帐,走近床榻。 便见杨幺儿只着肚兜,外头薄薄披了一层纱,露出一截儿雪白的手臂。旁人若是这样穿,难免显得轻佻。 但她却全然不是这般。 萧弋呼吸一沉。 第四十一章 走上前去。 他盯着她的目光已经渐次灼热起来。 杨幺儿却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撒娇? 说好听的? 什么样叫好听的? 「皇上……」她的唇轻启:「讲故事吗?皇上的故事,很好!」 杨幺儿早早地便醒了过来,她伸手一摸,便摸到了纱状的外衣,只是拿起来一瞧,都被撕烂了,再不复之前的样子。 她呆呆坐了会儿。 萧弋察觉到动静,也跟着醒了过来,他没有立刻坐起身,只是盯着杨幺儿光裸的背,嗓音低沉地问:「……还听故事吗?」 杨幺儿想也不想便摇了头。 萧弋从背后就只能看见她摇头的动作,她的头发叫她睡得乱糟糟的,摇起头来,像是毛绒绒的栗子在摇来摇去。 他这才伸手勾住掉落在床榻边上的外衫,坐起身来,从后头将杨幺儿罩在了其中。 杨幺儿抽了抽鼻子,当即攥紧了身上的衣衫,这样才觉得更暖和些。 萧弋注意到她的动作,不由眯了下眼。 他纵使身形削瘦,但到底骨架更为高大,他的外衫拢在她的身上,便显得有些空荡,于是衬得她的脖颈更细了,手腕也更细了,整个人都更纤细娇弱了……让人本能地生出了点儿,想要欺负她的欲望。 萧弋压下心底的躁动,先起身下了床。 外头的人闻声而动,小心来到了帷帐外,宫女们微微一抬头,隐约瞥见了皇上踩在地毯上的身影,登时脸红起来,忙将头埋得更低。 「准备衣裳。」 宫人应是,忙去取了新的衣裳,捧到帷帐外的椅子上放下,随后便很是乖觉地退了出去。 他们都知晓,但凡皇上只说了「准备衣裳」四个字,那便是无须他们伺候的意思。娘娘的衣裳,定是皇上要亲手来穿的。 宫中服饰繁复,若无宫人伺候,事实上,也只能倚靠萧弋来穿。 他将人从床上抱下来,扶着她站好,然后才一件一件地往她身上套,等到穿好时,倒也是十分有成就感的。 如此忙完,方才是自个儿穿衣裳。 等到二人都整装完,萧弋才一拍手,宫人们便鱼贯而入,捧着水与帕子,将帷帐挂起来。 洗漱、用膳。 待用完早膳后,萧弋才让她拿了前一日的书出来,杨幺儿背两句,他便教她其中释义,如此慢慢吞吞,也不过才教完了两页。 随后萧弋便不再作耽搁,他起身往养心殿去。 只是等走到门口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回头道:「今日不必领着娘娘过去了,陪着娘娘玩耍便是。」 说罢,一掀门帘,外头一股冬风灌了进来,还夹杂着片片白雪。 竟是下雪了。 宫人撑起伞,又为萧弋系上大氅,他的身形便远了。 刘嬷嬷笑道:「皇上定是惦念娘娘辛苦了,便想着今日不必读书练字了,好生休息就是。」 杨幺儿揉了揉腰,晃了晃头,的确觉得身子软软的,使不上劲儿。若是坐在桌案前捧起书,恐怕是又要拿额头撞桌的。 比较起读书,现下她已经被更有趣的玩意儿给吸引走了。 她紧盯着门帘,想要出去的意思已经甚为明显了。 刘嬷嬷便问:「娘娘想玩儿雪?」 杨幺儿用力点了下头。 岷泽县是没有雪的。 她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 之所以知道它叫雪,都还是这两日从书里知道的。 刘嬷嬷见状,便命人去取了大氅和手炉,先给她披上大氅,又将手炉塞到她的掌中。 她到底年纪大了,这样的时节不好冒着雪出去。所幸有莲桂与春纱一并跟在左右,刘嬷嬷方才松了口气。 待出了门,也不必用凤辇,只一行人撑着伞,个个都穿得鼓鼓囊囊的,在雪地里行走。 雪渐渐下得大了,地面扫了又扫,因而并不会将人陷下去。 杨幺儿环顾四周,除了抬手接雪,地上便没什么雪玩儿了。 莲桂见状,道:「不如往前走走,咱们寻个亭子坐下来,点上炉子。娘娘玩儿得累了,也好有地方歇息御寒。一直在雪地里站着,若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春纱听她考量周全,便点着头,问:「娘娘觉得如何?」 杨幺儿满心惦念着雪,无论去哪里都好,自然是也点了头。 于是一行人便又往前行。 只是宫中宫人着实过分勤快了些,道上的雪竟是都被扫得干干净净,刚落下去的又不会这么快便堆起来。 这一路走着,便走到了御花园。 这园子修得极为漂亮,哪怕是入了冬,也并不见颓象,里头抗寒的花草树木依旧被仔细修剪过。园内一座亭子矗立,四周的雪竟是不曾被清扫过,早已经厚厚地堆了起来。 杨幺儿一眼便瞧见了! 春纱笑了笑:「总算是找着了。」 莲桂也笑:「找雪都找得这样费力,改日娘娘不如命这些宫人不必如此大力清扫,好歹留下雪来,堆个雪人。」 说话间,众人便朝亭子靠拢。 只是还不等到近前,便听得一道尖利的声音:「大胆!来者何人?怎敢惊扰太后?」 春纱先是一惊,但随即便冷静下来,且怒意上涌,她冷声道:「大胆!皇后娘娘驾临御花园,尔等还不跪地相迎?」 若是从前听见太后两个字,春纱定是腿都要哆嗦起来。可如今再听见,便实在没什么旁的情绪了。 她不能丢了娘娘的脸面。 娘娘贵为皇后,她自然也要拿出架势才好! 那人显然并不将「皇后」名头放在心中,冷笑一声,便还要与春纱争辩。 莲桂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道:「这样冷的天,太后娘娘怎么到此地来了?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不去通传?」 那人头上登时闪过了冷汗。 他认出了莲桂,从前跟在皇上身边的…… 小太监这才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那亭子瞧着就在眼前,实际却还有一段距离,因为雪洒落四周有些过分亮眼的缘故,盯着瞧得久了,就判断不大准具体的距离了。 小太监噔噔噔跑上了亭子,与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那小太监便回来了。 他道:「请皇后娘娘移驾别处……」说完,他便缩了缩脖子,十分畏惧的样子。 他怕莲桂,怕莲桂身后所代表着的皇帝。 但他也怕太后,太后有令,他便不得不遵从。 而杨幺儿这会儿并未理会那小太监,她一直微微仰着头,在瞧那个小亭子。 「有人。」她说。 「娘娘?」 「……有个人,男人。」 那小太监登时变了脸色,但他还是挂上了一点笑容,道:「越王殿下孝心,陪着太后娘娘在此地赏雪呢。」 莲桂轻声道:「是吗?」 小太监便不敢说话了。 莲桂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杨幺儿,低声问:「娘娘还玩儿雪吗?」 「玩儿。」 「那咱们还去亭子吗?」 「有人了。」 莲桂柔柔地笑了笑:「怕什么。娘娘身份金贵,管那亭子里是什么样的人物,都该要给娘娘让位置的……」 第四十二章 小太监听罢,登时脸上涌现怒色:「你……那可是太后……」 莲桂伸手拂开了他。 小太监知道今日完了…… 完了…… 而那厢,亭子中。 萧正廷脸上温和之色褪去,他盯着地上趴伏在脚边的那个男子,道:「母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太后满面的羞恼之色,她道:「哀家有什么法子呢?这又怎能怪哀家?」 萧正廷正视她的双眼,淡淡道:「那便该怪我了?」 太后不言语了。 「那傻儿来了,哀家不好露面,你快去拦下她。」太后催促道。 到了这时,她还理直气壮,凶恶逼人。 萧正廷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心底暗暗道了一句,着实扶不起来了。 他站起身,缓缓走下了阶梯。 而越是往下走,他那颗原本平静,甚至是死寂的心,一点一点跳动得剧烈了起来。 他倒是再见她一面的。 只是到底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 而杨幺儿等人也正在往这边接近,一转眼,两边便正正撞上了。 萧正廷躬身行礼:「皇后娘娘。」 他说着还退了半步。 杨幺儿只扫了他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他哪怕是长着再好的皮囊,在她眼底也到底是不如萧弋的,更不如地上那堆雪了。 萧正廷被她这一眼扫过,却觉得被扫过的地方都烧了起来。 他微微抬头,终于敢直视她了。 她今日穿的是袄裙,胭脂朱色,在雪地里甚是明艳。她的黑发都拢在了帽子里,只一点头发丝在耳畔飘动,不时亲吻着她的面庞。 倒是让人恨不能化作她的头发丝。 「娘娘要进亭子?」萧正廷问。 杨幺儿这才终于回应了他一声:「嗯。」 萧正廷一颗心像是被慢慢攥紧,又被陡然松开。 他笑了笑,道:「娘娘是来玩儿雪的?这里的雪不够厚,我知晓一处,那儿的雪,可以高高堆出好几个雪人来玩。」 杨幺儿便也终于分了点目光给他:「哪里?」 萧正廷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殿宇少有人去清扫,如今雪应该堆得极高了。」 杨幺儿便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那走吧。」杨幺儿道。 她执着的是雪,又并非是亭子,更并非是太后。 她也不想同太后见面说话的。 那个太后的目光叫人觉得难受。 莲桂却不由多看了一眼萧正廷。 萧正廷像是对这样的目光全然未觉似的,他笑了下,道:「今日乍然得见皇后娘娘,便也亲口道一声,恭贺娘娘。」 他顿了下,又道:「没两日,恐怕异国使臣也要抵宫中来恭贺皇上与皇后娘娘大婚之喜了。」 杨幺儿茫然地盯着他。 那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莲桂与萧正廷对视了一眼,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随即她便也微微笑道:「娘娘若是想去,那咱们便过去吧。」 杨幺儿从来都是爽快的。 去则去,不去则不去。 于是她这会儿利落地点了头,便扭头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众人自然跟了上去。 只是等再路过那个小太监的时候,莲桂冲那小太监轻笑了一声。 小太监的腿当即便软了。 他知晓,今日虽然是过去了,但以后指不准儿是要秋后算账的。 俗话说,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这得罪了新后,后头还能从皇上那里讨得了好? 莲桂等人拥簇着杨幺儿远去。 萧正廷便定定地站在那里,悄然攥紧了手。 他倒是想同她一并去的。 但他自然是不能去的。 越是走得近了,他才越是想要更深地同她接触,知晓她是什么样的性情,有什么样的喜好。 萧正廷慢慢敛起了目光,转身往亭子回去。 他与太后打交道的时候极多,自幼时,他便知晓太后是个什么性情了。 太后性情刻薄善妒,旁的本事没有,下作手段却是有一大堆的,令人防不胜防。今日若是萧弋一并来,他自然不会拦她。但今日是她独自前来,他便要考量太后的手段。 她是这样不沾惹世事尘埃。 又怎能叫她见到那般情景呢? 萧正廷迈入亭子中。 兴许是方才太后已经瞧见,皇后转身移驾别处了,她便又松了一口气,端坐回之前的位置上。 那着侍卫服的男子仍旧跪伏在地上,见萧正廷踏进亭子来,侍卫身子便抖了抖。 萧正廷淡淡道:「母后,此人得处死。」 太后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要你来教哀家如何做事了?外头的人,未必个个都如你这般了解哀家。他们自然便不会发觉何处不妥。如今你既见着了人,有功夫说这些风凉话,倒不如为哀家好生看着他,这样自然就不会出差错……」 萧正廷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抬眸盯住了太后。 素来温和的面孔,笼上一层平静之色后,瞧着便似乎生出了点点冷意,叫人觉得背脊发麻。 他打量着她的面容。到底年纪不大,当年容貌犹存三分,精细描绘过的眉眼底下,是掩不住的趾高气昂。 若是杀了她…… 萧弋便没了制掣朝臣的依仗。 但她若死了,他同样少了一道助力。太后虽蠢,但正因为蠢,方才正是那个好控制的人,能随他心意而动作。 到底是有利有弊…… 罢了。 萧正廷平静地想,那便让她服药,长年累月之下,死不死便看她的造化了。 太后见他不说话了,只当他是生气了。 她这才缓和了脸色,也缓和了口气,屏退身边宫人。 「越王,你与哀家素来亲近,你当懂得哀家的心思……」说罢,太后竟是眼波一转,眼底传递出一分女儿家的哀怨来,她道:「深宫如何,你也是知晓的,哀家如今遭小皇帝欺压,正气闷得很,你叫哀家又怎么办是好呢?」 她年纪方过四十,整日守在深宫。从前手握大权,还要压新帝一头,自然满心舒畅得意,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可在永安宫困顿的这段日子,便叫她磨得脾性更坏了,也更想要随心所欲了。 这时偏偏又见永安宫中的宫女,对越王多有爱慕之意,一想到越王乃是养在她的身边,素来只同她亲近。太后心下自然不快,这心思一转,便将主意打到了越王的头上。 她甚至心道。 让她也来做做那武则天! 萧正廷突然低笑了一声,面孔更显俊美,他道:「……您高看我了,这样的烂摊子,我怎么收拾得了呢?」 太后一滞,总觉得萧正廷看上去哪里不太一样了。 她皱了皱眉,但又说不出什么指摘的话。 她自是想要说服萧正廷的,正是因为见他不肯,她方才刻意弄了个侍卫出来,谁晓得不仅没刺激到萧正廷,反倒叫他变了副面孔。 萧正廷躬身道:「办法已经说了,做不做便是您的事了。今日我已在宫中耽搁太久,不便再留,便改日再来向您请安了。」 说罢,萧正廷就欲退走。 太后连忙出声道:「且慢!今日皇后过来,也不知她都瞧见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第四十三章 萧正廷淡淡道:「太后欲如何?」 太后轻笑了下,道:「哀家本也瞧不惯这傻儿,如今她又正得皇上的宠爱,眼瞧着皇上便身体转好,都入朝亲政了,正应了钦天监的卦象。现下她又自个儿撞上来,倒不如……叫她从此永远闭了口。岂不两全其美的事?她一个傻儿,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上,还得谢谢哀家呢。这样没了,也不冤枉。」 萧正廷从来都只有微笑或者大笑的时候。 但这会儿他却难得嗤笑了一声,嘲讽之意几乎掩盖不住,他道:「太后,您也说了,她正得皇上的宠爱。」 说罢,萧正廷便一步步拾级而下,再不回头应付她。 太后没听明白他这句话。 那又如何? 正得宠爱,方才要拿她开刀不是吗? 想从前,她手底下沾过的宠妃的血,难道还少了吗? …… 经由萧正廷那一番指引,杨幺儿倒是的确找了一片雪地,厚厚的雪踩上去,腿都得陷下去一小截儿,走起路来,分外艰难。 但杨幺儿是不管不顾的。 她蹲下身来,纤纤的十指团住雪,堆砌起来,一开始堆了个四不像出来。 莲桂见状,便笑了,道:「娘娘该先想好,要堆个什么出来。」 「堆什么?」杨幺儿喃喃重复,像是在问自己。 春纱想了想,道:「堆个石头出来吧。」 莲桂忍不住笑了:「你脑子里净想什么呢?石头有什么可堆的?」 杨幺儿这厢倒是已经堆起来了。 如此歪歪扭扭地往上砌,一砌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莲桂怕她着凉,便将人扶了起来,道:「明日还有雪给娘娘玩儿呢,今日可不能再玩儿了。」 春纱也围上去,握住了杨幺儿的手,道:「娘娘的手都冰了。」说着,便要拿手炉来。 莲桂忙拦下她:「这会儿正冻着呢,拿手炉一贴,手该要撕不下来了。」 春纱变了脸色:「是奴婢欠考量了。」 杨幺儿转头瞧了瞧宫人手里托着的手炉,手炉沉甸甸的,她也不想要。 她想了想,道:「去找皇上。」‘ 皇上那儿有更好的手炉。 春纱闻言,脸上便立即有了笑意。 娘娘原来也学聪明了,知晓这样的时候去找皇上撒娇了。 众人拥着她正要走,杨幺儿却顿住了脚步,她指了下那堆雪:「装起来。」 这倒也不难。 有宫人去取了个大箱子来,将那个堆叠起来看不出形状的雪人,挪入了箱子里。这会儿正是天寒地冻的,也不见化,就是挪进去的时候,形状晃了晃,险些散架。 「走。」杨幺儿道。 莲桂与春纱笑道:「听娘娘的,走。」 这一行人便抬着个不伦不类的大箱子,往养心殿去了。 这厢养心殿内,萧弋面容紧绷,神色阴沉,众人都不敢抬头,怕同皇上对上,吓得腿软。 赵公公的呼吸也都变得细了起来。 就在这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近了。 有小太监叩门,低声道:「皇后娘娘来了。」 萧弋这会儿瞧着浑身戾气,面容阴沉,赵公公犹豫了一瞬,正犹豫的时候,便听得皇上道:「让她进来。」 小太监应了声。 随即门帘便被掀开了,外头的冬风裹着点点雪花灌了进来,屋内的人都冻得打了个哆嗦。 杨幺儿走在前头,只是那门帘仍没有放下。 原来后头还跟了两个太监,他们抬了个箱子进了门。 赵公公伸长脖子瞧了一眼,惊诧道:「这是何物?」 杨幺儿想了想,道:「狮子,石狮子。」 赵公公盯着那团雪瞧了半天。 个头倒是极大,接近了石狮子的体型。可这模样……这模样……倒像是让挠掉了毛的母鸡。 杨幺儿渐渐往前行去。 室内光线明暗变化。 待她行到萧弋跟前时,萧弋面容仍旧紧绷不见松缓,但阴沉之色已经渐渐从他眉眼边褪去了。 「那是何物?」他问。 「给皇上。」杨幺儿道。 萧弋当即便起了身,走到那口箱子前,这才瞧见里头是个什么情景。 「你玩儿雪去了?」 杨幺儿点头:「堆了一个,石狮子。」 说罢,她又强调了一遍:「石狮子。」 似乎是不想萧弋当她堆了个石头出来。 萧弋盯着那所谓的「石狮子」瞧了半天。 石狮子,镇宅辟邪、彰显威势之用。 没有花。 倒是有更好的玩意儿了。 他道:「便放在门口罢。」 宫人应声,随即便有养心殿的小太监抬着箱子转移到了门口去。 但他随即又道:「莫让它化了。」 宫人们这便为难起来了。 这雪总有化的时候啊……这可怎生是好?不然每日都在周围加上冰?又或者干脆砌个冰箱子? 杨幺儿给了雪人,却还未听到夸赞,心下便觉得不大高兴。 她凑上前去,几乎贴到了萧弋的身上,她低声道:「石狮子,好不好?」 萧弋:「好。」 「我给皇上,皇上给我什么?」 萧弋低头对上她的眼眸:「你要什么?」 这一刹,就算她口中索要的东西再夸张离奇,他也会应下。 杨幺儿便将双手伸入了他的衣裳里,眼圈红红,鼻尖红红,脸颊也红红地道:「冻,要暖暖。」 萧弋盯住了她的面庞。 她的眉眼是那样的漂亮,不沾染一点尘埃与污浊。 她眼底所承载的亮色,一日比一日更多。 到此刻,她已经能用晶亮的眸子望着他了。 萧弋抬手,将她钻入他衣裳内的那双手,按得更紧了些,她的手掌便紧紧贴住了他的身躯,带来了一点衣裳都隔不住的凉意,当然,同时他身上的热意也就传递到了她的掌心。 萧弋低声道:「……好。」 室内众人慢慢低下了头。 他们只当接下来该要上演不能瞧的一幕幕了,谁知晓皇上只是搂住了皇后娘娘的腰,将她整个儿都抱了起来,一路抱到了桌案后的椅子边上。 皇上落座,皇后娘娘便自然也就倚在了他的身旁。 他们这才听得皇上道:「让御膳房送一碗糖水来。」 「是。」 等萧弋再低头去瞧杨幺儿时,她果然嘴角弧度软了下来,面上像是含了一丝甜笑。 杨幺儿也当真是累着了,搁雪地里蹲了一个多时辰,又冻又累。 她自个儿是不晓得喊累的,身体倒是分外实诚地倚靠着萧弋,就这样休息了起来。待到半晌,她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明日,也堆雪。」 萧弋应声:「嗯。」 便算作是默许了她的动作。 若是每日都如今日这般,倒也不是不行。 杨幺儿道:「可是没雪。」 「嗯?」 莲桂这才抬头出声,道:「今儿娘娘走了不少地方,方才找着雪呢。宫里头的人都太勤快了些,雪一落下来,便扫得干干净净了。」 萧弋淡淡道:「那便让人不必清扫养心殿的雪,明日娘娘若要玩雪,将她引过来就是。」 「是。」赵公公在一边应声,随即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将皇上的话传了下去。 第四十四章 待话一说完,萧弋再低头去瞧,便见杨幺儿已经靠着他,闭上眼,轻又缓地呼吸着,竟是睡着了。 面前奏折还散乱地堆着。 萧弋扫了一眼奏折,又扫了一眼杨幺儿,道:「取条毯子来。」 「是。」 小宫女拿了毯子过来,萧弋伸手将毯子抖开,再将杨幺儿整个都裹在里头,然后托着她的脖颈,一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放平下来,好叫她枕着他的腿睡觉。 待做完这些动作,萧弋才又重新拿起了那两封奏折。 再拿起时,他已经收敛起了自己一身的戾气。 若是再发一次火,膝上枕着的人,恐怕要吓得一个翻身滚到桌案底下去…… 待到处理完手边的折子,又有大臣来求见。 萧弋垂下眼眸,淡淡道:「便说朕身体不适,请他回去罢。」 赵公公应声,转身便出去了。 西暖阁外杵着三个老头儿,这三个老头儿听了赵公公传来的话,彼此对视一眼,只好转身离去。 待到走得远了,他们方才低声道:「程家方才出了事,皇上便称病了,莫不是以示不满?」 「皇上到底年纪轻,气性大倒也难免。」 「可谁来背这个锅?程家干出来的好事儿,总不好叫咱们来担这个将皇上气病的罪责……」 三人叹了口气。 心道,新帝比之惠帝,性情更难捉摸,偏偏又体弱多病。 反倒更难相与了。 谁都没有谋朝篡位的心思,于是谁也都不想担上气死新帝的大罪啊! 萧家祖上手腕强悍、性情凶戾,方才在乱世战场之中,杀出一片天地,谋得后来的权势富贵。 萧弋骨子里流淌的,也是这样的血。 他不见这几人,是不想将他们一个个都宰了。 杨幺儿仍旧没有醒来。 萧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她并无风寒发热的症状,这才命人取了书来,就在一旁捧着书慢慢读,等着她醒来。 莲桂这时候躬了躬身,上前来,便将今日在御花园的事儿,都仔细与皇上说了。她记性是极好的,旁人作何表情,都说了什么话,有什么样的反应动作,俱都一五一十地描述了出来。 萧弋淡淡道:「朕知晓了。」 太后能活到现在,还真得得益于她出身李家。 正是因为李家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方才衬托出了她身上的价值。也正是因为她的蠢,才能接着往下活…… 等杨幺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宫人们将她扶起来,换了衣裳。她同萧弋坐在一处,用了晚膳。因着白日里睡了太久,这会儿她便精神极了,全然没了困意。又因食物下肚,更觉得浑身力气充盈。 萧弋突然出声道:「可想出门走走?」 杨幺儿摸了摸肚皮,点了头。 「那便走罢。」 宫人们忙备下了伞。 宫人在其后撑着伞,萧弋拉着杨幺儿走在了前头。 晚间的雪小了许多,在皇宫的烛火灯光照耀下,闪烁着隐隐的银光,好像是在下一场银雨似的。 杨幺儿从未见过这般景色,走在萧弋的身边,难免东张西望。 她抬手抓了抓,仿佛抓了一片银光在手里。 萧弋攥着她的手紧了紧。 杨幺儿想了想,便将那抹冰凉的雪塞给了萧弋。 其实一到了萧弋的掌中,便都化干净了,只留下一片冰凉湿润的触感。 但萧弋摩挲了下手指。 竟觉得这样的滋味儿都是美妙的。 大抵是因为从前涵春室内,总是一片干燥裹着过分的热意,只会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抑郁。 一路慢吞吞地走着。 他们竟然又转回到了涵春室去。 涵春室的门檐下,摆了一口不伦不类的大缸。 杨幺儿一眼便瞧见了。 「回这里?」杨幺儿扭头看他。 萧弋摇了下头。 转眼,他们便走到了大缸旁。 「你送回宫的鱼,都养在里头了。」萧弋道。 杨幺儿费力地回忆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送鱼给皇上。 她想着想着,便伸长了脖子去瞧那口缸。 萧弋便盯着她,等着瞧她面上的神色。 自从上回蕊儿姑娘,冒犯了这缸鱼后,险些被溺死在水里头,宫中的宫人们便知晓这缸鱼的重要了,每日都小心养着,势必要等到皇后回宫…… 萧弋想着,鱼应当大了两圈儿不止了。 却听得耳边传来杨幺儿的声音:「不动了。」 什么不动了? 萧弋这才也探头去瞧。 这一瞧。 里头的鱼都给冻住了。 旁边的宫人见皇上脸色不对,也忙伸长了脖子去瞧,这一瞧,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奴婢早晨瞧的时候,都还好好的……」 萧弋面色微沉,攥着杨幺儿的手紧了紧。 他正待开口。 杨幺儿却是更先一步地开口了,她舔了下唇:「明日,吃鱼?」 她想了想,又道:「吃蒸的。」 说罢,她又道:「金色的,嬷嬷说,不能吃。」听着语气里,似是还有一丝可惜的味道。 萧弋原本要出口的话,一时间全部堵了回去。 他自然说不上有如何喜欢这两条鱼。 但到底是不同的…… 死了拿来做成蒸鱼,倒也没什么不妥。 但萧弋就是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压着,不太愉悦。 他原本是想叫杨幺儿瞧一瞧,他将鱼养得好好的…… 萧弋拧了下眉,到底还是点了头:「嗯,吃鱼。」 没了鱼瞧。 萧弋自然也就失了大半的兴致。 二人便又往回走。 杨幺儿如今渐渐也能瞧出来人的情绪了,高兴与不高兴,她是懂得一些的。 走在路上,见萧弋始终不曾再开口。 她抿了抿唇,犹豫着道:「金色的,真的,不能吃……下回,再去湖上,捉鱼。捉两条黑色。能吃。」 萧弋顿了顿。 她以为他是因为金色的鱼不能吃,所以不高兴? 萧弋应了声:「嗯。」 杨幺儿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嗨呀。 怎么办呢? 他想吃金鱼? …… 待到第二日起床,杨幺儿都还怔怔的。 刘嬷嬷见状,心下觉得有些好笑。 娘娘如今也知道愁苦了? 杨幺儿突地出声喊住她:「嬷嬷。」 刘嬷嬷忙走到了她的身边:「娘娘有什么吩咐?」 杨幺儿凑在她的耳边,磕磕绊绊嘀咕了两句话。 刘嬷嬷的脸色顿时一凌。 还不等她说话,外头来了两个宫人,压低声音道:「娘娘,永安宫那边出事了。」 刘嬷嬷直起腰,拧眉看向那两个宫人:「可报到皇上那里去了?」 「报过去了。只是按规矩,娘娘当要过去瞧一瞧的……」 「出什么事了?」刘嬷嬷冷声问。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斟酌着道:「是件不大不小的事。永安宫里死了一个侍卫……」 而此时永安宫内。 太后的头发散乱着,还未梳起,她由宫人扶着坐在了贵妃榻边上。 那侍卫的尸体已经叫人抬走了,但她盯着地上那摊血,还是感觉了一股寒意,从背脊直窜上了头顶…… 第四十五章 她觉得哪里不对的那点猜测,终于成了现实。 她咬住牙,气得一手打碎了茶杯。 「好……好一个越王!」 她养了他十几年,如今方才知晓,养的哪里是一条狗! 原是一条豺狼! 他的手伸得可比她长多了! 「哀家倒要看看,他这是何意?」 警告? 亦或是……他欲对永安宫动手? 太后气得脑子都快烧糊了,偏偏这时候又听人道:「太后娘娘,养心殿那边来人了,还有……还有坤宁宫那边也来人了……」 皇上与皇后一个没来? 太后气得又挥落了两个茶杯下去,发出「啪」的脆响。 刘嬷嬷再三思量,都没有让杨幺儿前往永安宫。 正如那宫人来报时所说,这宫里死个人,可大可小的事。死人没什么稀奇,但只怕死的这人背后有什么隐情。 太后的手段下作起来,素来是不要脸不要皮的,刘嬷嬷又哪里舍得,瞧着皇后娘娘这样的,去碰她这么个没脸没皮手段下作的呢?沾上零星半点的污迹,都是要叫人心疼的。 「娘娘今个儿不去玩雪了吗?」 刘嬷嬷一句话,便勾走了杨幺儿的注意。 她点了头,道:「去。」 刘嬷嬷笑道:「养心殿外这会儿应当积起厚厚的雪了,娘娘今日定能玩个痛快了。」 杨幺儿点头,眼底闪烁着零星的点点光华。 莲桂、春纱服侍着她换了一身厚衣裳,又披上大氅,然后便一块儿朝着养心殿去了。 而此时养心殿外,也的确堆砌起了厚厚一层雪,积雪几乎将养心殿四周都铺上了,走上去,便如同陷入了柔软的雪白毯子里。 几个大臣相扶到养心殿面圣时,还险些摔了跤。 「这养心殿内外竟无宫人扫去积雪,宫中内务素来由永安宫掌于手,却连这等事都不曾上心!这,这都是何意?传出去成何体统!」 话说完,那大臣又摔了一跤,正面朝下,吃了一嘴的雪。 「永安宫着实荒唐……」 「宫中勿议……」 「怎能不议?我等便应当直言陈谏!」 「永安宫身为皇上的母亲,应当有慈母的姿态。如今却连这样的小事,都懒于管理,致使养心殿上下积雪满布……这让皇上焉能面上有光?」 「唉,只怕正是自那头来的下马威呢。皇上方才登基,永安宫便如此……实是欺人太甚也!」 几个大臣一路说着,一路摔跤,等摔到西暖阁门外的时候,腿脚都不利索了,心底对永安宫的怨愤不满也更是升到了顶点。 他们几个与孔凤成那等老狐狸又有不同。 他们都是朝中言官,有那声名远播的,也有两个并不大出名的。今日前来,本就是为就程家之事,向新帝陈谏言。靠着这时候表忠心,以博个好名声。 这下见了满处积雪,自然更是满腹怨愤,恨不能立即写书上奏斥责,再告知以满朝大臣…… 他们不能直接骂皇帝的母亲,于是便在进门痛斥了程家后,便拐弯儿骂上了李家。 李家如今因着与柳家的纠纷,声名到底是有了损伤。众人也就是此时方才知晓,李家的名声倒也并非无懈可击,若是寻迹而上,未必没有推倒李家这棵大树的可能。 谁不想做这个豪情万丈,撕下李家真面目,来推倒李家的人呢? 从前是李家名盛,无人敢轻易动,怕一举扳不倒东陵李家,反倒为自己惹来祸患。如今他们倒是不怕了。 等将李家骂了个痛快,这些人便也不多留了。 什么谏言皇上选秀纳妃的话都顾不上说了。 他们急着回家陈书,一一录下永安宫不端行为,再报到上头,让朝廷的几位肱骨老臣,去做这个先锋。 而太后此时,还且不知自个儿又背了一口黑锅上身。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难压心头的怒气。 「皇上同皇后都不便前来?」她问。 这会儿她更气的是萧正廷,倒还盼着萧弋过来了。 可谁知道,皇上皇后,谁都不给她脸面。永安宫出了事,他们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丝毫没有为永安宫担忧的意思。 一个小太监笑道:「太后娘娘,皇上身体不大好,您是知晓的。就怕过来冲了血气,若是害得皇上又病一场,那个侍卫就算是拖出来鞭尸,那也难抵罪责啊!」 旁边的宫女也笑着道:「今儿也着实不巧,永安宫的消息传过去时,娘娘便到养心殿去侍奉皇上了。不过到底是放心不下太后娘娘这边,便派了奴婢几个前来,瞧一瞧是怎么回事,安一安太后娘娘的心。」 个个都是牙尖嘴利! 嘴巴里说得倒是漂亮! 太后一口血哽在了喉头,心说,这哪儿安她的心呢? 这分明是让她不得安心! 「既然瞧过了,哀家这里倒也没什么大碍,尔等便回去复命吧。」 小太监却没动步子,他道:「这死了个侍卫,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皇上与太后贵体受不得这样的惊。到底还是要先将人抓住了,奴婢再回去复命才好。」 「这哪有眼下便能揪出结果的?」太后怒道。她气得手指都微微颤抖了。先是萧正廷,而后是萧弋……她慢慢发觉,这永安宫似乎隐隐不受她的掌控了。一股寒意,钉在了她的背后。她怎能不颤抖? 她现在就想赶紧打发了这些人,然后关起门来,好好将永安宫内的内鬼,捉个干净! 不然,她恐怕寝食都难安! 小太监叹了口气,道:「敢问太后,尸首何在?是因何故而亡?」 太后又气又急,脑子里更不知不觉笼上了一层恐惧,平日里她就全靠威势来震慑人,这会儿小太监不惧她威势,开口又有条有理,太后一下子竟是失了方寸,勉勉强强才将人应付过去。 等送走了养心殿与坤宁宫的人,太后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更觉得精疲力竭,头昏脑涨。 她转头问:「越王呢?」 「越王抱恙,说是前日进宫碰上大雪,正巧染了风寒……不便进宫。」 太后冷笑一声:「他倒好,做下事来,便躲着了。如今他都敢拿哀家的主意了!好,好,好!」她环视一圈儿殿内众人。如今永安宫的所有宫人、侍卫,都已经在殿中了。 往日这般阵势,太后只会觉得说不出的得意。 这些人都是她的耳目喉舌,向来听她的话,连小皇帝也丝毫不畏惧。有了这个底子,太后自然也过得随心所欲,想要责罚谁便责罚谁,想要扣下皇帝的什么东西,便能扣下。 可现如今,这些人只叫她觉得背后发寒……因为她一眼望过去,竟分不清谁是有二心的…… 这些个人在她的眼底,似乎都变得有了嫌疑。 太后捏着茶杯的手再度微微颤抖起来。 她厉声道:「说!你们中谁是越王安插在宫中的眼线?」 一时间,殿中人皆面露惶色,谁都没有开口。 「今日不说,来日若是让哀家发现了,必然要扒皮拆骨!死无全尸!还要连累家人!」太后又是一声厉喝。 「……」殿中却依旧一片静寂。 「你们不说,便以为哀家查不到了吗?」 第四十六章 一个宫女当先跪了下来,她凄声道:「奴婢对太后绝无二心。」 于是其他人也才跟着跪了一地,同声说了这样一句话:「奴婢对太后绝无二心。」 太后并不觉得感动,反而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一直以来,顺风顺水。 那些个宫妃不及她受宠,她只消使些防不胜防的手段,便可轻易将她们除去。可眼下……她竟无从下手。 皇宫大半已经都被小皇帝拿在手里了,她要想像从前一样,随意打杀宫人,再挑选换上更忠心的宫人,是极难做到了。 如今这些人,便是她从前依仗的底子。眼下又如何下手? 太后觉得喉头疼得厉害。 脑子也晕得厉害。 她感觉到了极浓重的惶恐。 越王……他待如何? 萧正廷说是养病,便当真在府中养病,闭门不出。 他倚靠在床榻边,手里捏着一本书。但他没有看书,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痛快。 他私底下做了再多的事,都是从不会放到明面上来的。 可那也代表着,他要一直装下去,旁人的轻视羞辱,都要吞进去。 方到如今…… 到底是不愿再忍了。 也好。 如此一招,让太后不再着眼于新后,也让她能学聪明些,日后别再做些犯蠢拖后腿的事。 …… 养心殿。 赵公公这会儿正躬着腰,低声与萧弋说着一桩事。 「这李天吉倒也是个伶俐人物,李家在那边置了座新宅,说是受人所托,便将杨家三人迁入进去了。临了,又给了他们一匣子金银珠宝……杨家小子蠢笨愚钝,正险险要被赶出学堂了。有了这笔钱,倒也可以再请老师了。」 萧弋淡淡应了声:「嗯。」 赵公公迟疑地顿了顿,道:「此事可要说与娘娘听?一会儿娘娘也该要过来了。」 萧弋收笔:「不必了。」 赵公公揣摩不透皇上的用意,但还是应了声:「是。」 这厢方才刚说完话,莲桂便来求见了。 「奴婢见过皇上。」莲桂先请了安,而后才道:「娘娘已经在外头玩儿雪了,一时顾不得进门来了。」 萧弋看着她,没开口。 莲桂又往下道:「不过娘娘倒是有话要奴婢讲给皇上听的。」 萧弋合起了面前的奏折。 莲桂上前两步,将临出门前,刘嬷嬷同她说的话,都传与了皇上听。 「她想出宫?」萧弋面上神色淡漠,倒是让人瞧不出喜怒变化。 莲桂点了下头。 萧弋没说话。 莲桂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萧弋勾动手边的御笔,这才道:「去备车马。」 他想起了先前听见的那寥寥几句话。 「这里,死过人?很多人?」 「是呀。」 「宫外的地方也死人?」 「娘娘说杨宅?」 「杨宅不曾死过什么人。」 「带皇上一起,去杨宅住。」 「他怕鬼。」 她不是想出宫吗? 那便一同去吧。 杨幺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发觉身边换了个地方。正如从前,她在杨宅里,每次睡上一觉,再睁开眼,便见着皇上了。 她伸手按了按身下柔软的被子,坐了起来。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旁人。 她掀开被子,裹上了外衫,然后慢吞吞地走到了门边,推门朝外望去—— 灯笼高挂,灯火通明之下,满地银白的雪,够她堆数不清的雪人了…… 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她只隐约听得见院门外传来低低交谈的声音。 杨幺儿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跨了出去。 冬风呼啸吹来,她不自觉地缩了缩指尖,然后就见着旁边的围墙上,挂了一张怪异的面具。 然后她就听见面具突然说话了。 「……原是有人的宅子。」那声音瓮声瓮气地道。 杨幺儿便歪头盯住了它。 面具抖了抖,突然从墙上消失了。 杨幺儿隐约听见它嘀咕了一句:「……又要重新置宅子了。」 说罢,那声音便远了。 杨幺儿眨了眨眼。 正好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一见她立在檐下,对方一惊,忙迎了上来:「娘娘原来起身了。」 杨幺儿扫了她一眼。 宫人道:「皇上朝这边过来了,奴婢先伺候娘娘换身衣裳吧。」 身上的衣裳薄,穿着正冷。 杨幺儿便点了头。 宫人服侍着她回到门内,换了衣裳,又仔细梳了头,将头发都盘成发髻。 不多时,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有更多的人走进了院子里。 而走在前的,便正是萧弋。 他走进门,杨幺儿便从化妆镜前扭头过去看他。 「这里?」杨幺儿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点疑惑之色。 「这里是杨宅,你不是想要回杨宅住吗?」 萧弋走得更近些,按住了杨幺儿肩,而后他微微躬身,从镜中去瞧杨幺儿的身影面容。 他问:「饿不饿?」 杨幺儿忙点头。 萧弋的手才从她的肩上,滑到了她的手腕处,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位置上拉了起来。 「那便出门去用膳。」 杨幺儿自个儿掰手指头数了数,她已经有许久许久不曾出过门了,听萧弋这样讲,自然心动,便立时点了头。 二人便都披上大氅,缓缓行出府去,乘上了府门外停靠着的马车。 马车车轮转动,渐渐驶出了静宁巷。 时辰还不算晚,这时候京城中正热闹,满街灯火通明。 湖上画舫停靠,传来丝竹之音,隐约还可见船头上立着的窈窕女子。 马车行到半途停住,萧弋伸手打起车帘,朝旁边看去。 旁边是一处酒楼。 他道:「就此处罢。」 外头的人应声:「是。」 随即便有小太监卷起帷帘,请二人下马车。 萧弋自是当先下了马车。 酒楼外人来人往,少见女客。不过也还是有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了萧弋两眼,直觉这人气度好生压人! 萧弋并不理会四周目光,他朝杨幺儿伸出了手。 待将杨幺儿扶着下了马车。 周围人的反应这才更强烈了些。 「原是携夫人出门。」 「都是好气度!」 他们自然不会当着人夫婿的面,肆意议论女客的相貌与身段,便也只敢夸一夸气度了。 只是他们打量的目光到底是出卖了他们。 他们忍不住多往杨幺儿的身上瞧了几眼,目光中流露出的惊叹、好奇之色,是掩不住的。 萧弋攥着杨幺儿手腕的手紧了紧,他眉眼一沉,朝四周瞥去。 旁人见他面容俊美,却眉眼凌厉,心底一凌,忙挪开了目光,再不敢与之对视。 等到二人走远,他们方才低声道:「这作夫君的生得这样俊美,那位夫人想来更是美丽!只可惜戴着帷帽,到底瞧不清面容……」 这时,萧光和等人趁夜色到了酒楼。 旁人都认得他们这些公子哥儿,知晓他们的身份来历,便都朝两旁退开,给他们让出了路来。 萧光和没走几步,便与一人打了个照面。 他笑了笑,道:「这不是孟公子吗?」 第四十七章 孟泓抬眼,淡淡扫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眸,抬脚朝楼上走去。 萧光和讨了个没趣,便摸了摸鼻子,扭头问:「这孟公子从来是个好脾气的,这近日瞧着,脸怎么有些臭?」 其他人纷纷摇头:「谁知道呢?兴许是孟家姑娘又作妖了吧?」 萧光和轻嗤一声,跟着也上了楼。 萧弋与杨幺儿将位置选在了二楼靠窗的桌边。 从这里正巧可将夜色都纳入眼底,冬日里的风吹着是冷些,不过点了一道暖锅上来,便不觉得冷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满足。 萧弋问她:「待用完饭,你要去做什么?」 杨幺儿摇摇头,不说话。 「明日便回宫了……」萧弋道。 在外自然是不可久留的。 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留得久了,泄露到旁人耳朵里去的可能性也就多了。 杨幺儿抿了抿唇,道:「我见着了,一张脸。」 「什么?」萧弋一怔。这话与方才他说的话,八竿子都打不着。 「不,不对。当是,面具。一张面具。」她说。 好好的,她自然不会无故提起脸和面具。萧弋便问:「在哪儿见着的?」 「宅子里,睡醒出来,就见着了。」 萧弋皱眉。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宅子里恐怕有危险。 该让人仔细搜寻宅子内外,务必抓住这个所谓的脸或者说是面具。 想也知道,不会是真有一张脸或者面具浮在空中,定是有人戴了它,才会有这般效果。 萧弋的眉头皱得更紧,面色更冷。 也不知那时,幺儿是否被吓住。 正想着…… 这厢杨幺儿突地道:「原来这里,也有鬼。」 说罢,她竟是学着平日里刘嬷嬷的口气,道了一声:「唉。」 那尾音被她拉得长长的,方才落下。 难怪他说回宫。 她面色都不改。 是因为想着杨宅也有鬼,便觉得杨宅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了。 萧弋抿了下唇,到底没有同她说,那应当是一个人。 他心下比所有人都清楚,皇宫并非一个好地方。 可他想要将她留在那里。 除了皇宫,他不希望她再有半个想去的地方。 他可以陪着她时而到杨宅小住。 但他却不愿她一颗心都牵挂在宫外…… 如此不是正好吗? 萧弋默不作声地捏起筷子,低声道:「今日吓着了。」 紧接着萧弋声音响起的,却是另一道男声:「杨、杨姑娘?」 萧弋不悦地抬头看去,便见萧光和与他那帮纨绔好友,站在不远处,呆呆盯着杨幺儿,满面不可置信。 萧光和骤然回神,这才瞥见了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他辨认了一阵,方才敢认,坐在杨幺儿身边的,乃是皇上…… 要知道从前他见到新帝的机会也并不多,还是近来帝后大婚,他方才见了那么两面。 于是一时间愣是没发现旁边是谁。 「皇……」他张了张嘴,忙又意识到不对,于是改了口:「萧公子。」 但萧弋的脸色依旧沉了下去。 他盯着萧光和,目光冰冷阴沉,如针一样扎在了萧光和的身上。 萧光和哪里还敢多留,他忙躬身道:「不敢打搅贵人……」说罢,他便自觉地退开了。 可萧弋冰冷的目光始终伴随着他,直到他退到了一楼去,那目光都追不上他了,萧光和才舒了一口气。 新帝果然心思诡谲难测。 他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方才哪里得罪了皇上。 这时候身边有人拽了他一把,骂道:「你平日里聪明,今儿怎么成了猪脑子?」这几个不如萧光和的家世好,当然之前也无缘得见皇上皇后。 但他们这会儿却是道:「那二人瞧着分明便是一对儿!你一口一个姑娘、公子,人家自然不高兴了!那目光实在令人头皮发麻,我都受不住……」 萧光和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是啊! 他怎么忘了! 如今哪里还是什么杨姑娘?该、该叫萧夫人才是啊! 可想一想,又觉得不对。 他自己就是个姓萧的,若是张嘴叫萧夫人,恐怕皇上一样要拿冰冷的目光扫他。 萧光和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还是当个傻子吧。 萧光和那番攀谈的动作,当然也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就在其余人猜测这桌客人身份的时候,不远的桌上的孟泓,一怔,一眼认出了他们是谁。 孟泓不自觉地盯住了杨幺儿。 他想…… 没了他再整日往杨宅送礼,她可会有忆起他的短暂时刻? 又兴许,她连他身上半点也记不住了…… 这厢萧弋猛地拍下了手边的筷子。 他冷冷追溯着一道目光看了过去。 萧弋与孟泓的目光对上了。 「此人是谁?」萧弋冷声问。 赵公公盯着仔细看了半天:「孟家公子,孟泓。」 新仇旧恨一下子全都被勾了起来。 「就是之前总往杨宅送礼去的人?」 「是他。」 萧弋转头去看杨幺儿。 杨幺儿显然并未发觉那道目光,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孟泓这个人。她正自个儿捏着勺子,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豆腐羹。 她自是不喜这个孟泓的。 她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但萧弋仍旧觉得胸口闷堵,比吃了十碗的药都苦。 她只懂得同他示好。 可除此外呢? 她不爱旁人。 却倒也不懂得爱他。 萧弋的静默,到底是引起了杨幺儿的注意,她放下勺子,朝前方看去。 透过帷帽,她看清了端坐在角落里的孟泓。 「他……」 杨幺儿一开口,萧弋便垂下了目光,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杯壁,将杯壁牢牢捏在了指间。 「他是……是……」杨幺儿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送礼的。」 萧弋刹那松了手指。 杨幺儿歪了歪头,盯着那人多瞧了两眼。 到底是个眼熟的人。 于她来说,能叫她觉得眼熟的,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孟泓感觉敏锐。 哪怕杨幺儿戴着帷帽,但他也依稀能瞥见帷帽底下,那双漂亮的眼眸,能感受到其中投出来的光。 孟泓放下了手中的酒壶,一颗心竟是跳得快了许多。 喉头被酒水浇得火辣辣的,那股辣意似乎都从喉头蔓延到舌尖上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缓缓朝那边桌子走近。 侍卫们自是懂得瞧脸色,方才萧光和没拦,眼下孟泓走过来,他们便往前迈了一步,将人拦住了。 孟泓抬手一拜:「萧爷,萧夫人……不成想在此地巧遇,便斗胆上前问个安!」 萧弋面色也刹那舒缓了下来。 这人倒是比萧光和聪明的。 孟泓手指不自然地蜷紧,他从腰间取下一物,双手奉上,微微低头,避开了前方来的目光,道:「先前舍妹不懂事,冒犯过夫人。现下夫人新婚,还不曾献上贺礼。便以此为礼。」 他手中托着的是一把弯刀,刀鞘上镶了宝石,外形瑰丽非常。 倒是十分适合作女子配饰的。 新婚也确有送刀的习俗。 如此算不得什么。 第四十八章 萧弋抿了下唇,还不等开口,这厢杨幺儿起身,走上前去,抽走了他掌中的弯刀,微微颔首,道:「嗯,谢谢。」 孟泓的手颤了颤,随后便立即收回去背在了身后。 他微微一笑,道:「不敢打搅,这便告退。」 说罢,他倒甚是潇洒地转身走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唤来小二,结账下楼。 萧弋的唇抿得更紧了。 他扭头去看杨幺儿:「还不回来?」 杨幺儿将那弯刀攥在手中,乖乖走回到桌边坐下。只是她的注意力已然被这把刀给勾走了,她伸手不断摆弄,指尖勾过上面的宝石,相映成辉。 「吃饱了?」萧弋问。 杨幺儿点头。 方才她便只顾着埋头吃呢。 萧弋再扫向面前的食物,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胃口。 果然是该将人扣在宫中,再不踏出一步的。 杨幺儿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把,将刀从里头抽了出来。 萧弋骤然回身攥住了她的手:「……小心。」 刀刃的确锋利,光是冷眼一瞧,都让人本能地觉得遍体生寒。 杨幺儿将刀与刀鞘一块儿摆在了桌面上,扭头问萧弋:「这样分?」 萧弋一怔,没明白她的意思。 杨幺儿伸出指尖尖,点了点刀,又点了点刀鞘:「皇上,要哪个?」 萧弋骤然反应过来。 她是要分作两半,一个给他的。 堵在胸口的那股气,刹那烟消云散。 他攥住了她的指尖,低声道:「朕不缺此物,都是幺儿的。」 杨幺儿嘴角翘了翘,用力点了下头,随即便毫不客气地,将那刀放入刀鞘中,放好,再挂上腰。 她挂了半天,自个儿都挂不好。 萧弋无法,只得微微躬身,从她手中夺过弯刀,然后再慢慢往她腰上挂。 折腾一阵儿,总算是挂好了。 杨幺儿满足地伸手拍了拍腰间的刀,道:「漂亮。」 萧弋伸手勾起她腰间的球形香囊,问:「此物漂亮吗?」 那是他送的。 杨幺儿道:「漂亮的。」 萧弋方才收回手,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幺儿还想吃什么?」 杨幺儿舔了舔唇:「酒。」 萧弋蓦地想起大婚洞房那日,她方才一杯酒下肚,便立即变得懵懵懂懂、晕晕乎乎起来。 「……好。」 萧弋敲了敲桌面:「让小二取酒来。」 「是。」 不多时,便有小二送了两壶酒上来。 一壶是烈酒,一壶却是桂花酿的酒。 小太监在一旁试了酒,便呈到了他们的面前。 萧弋的手指从上头掠过,到底还是只将桂花酿的,推到了杨幺儿的面前去。 杨幺儿少有喝酒的时候,眼下自然兴奋。 她伸手要去拿酒杯,萧弋却先一步拿了过来,塞到了她的掌心。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擦过了她的指尖,弄得她痒痒的,不自觉地蜷起了手指头,将酒杯攥得紧紧的。 看上去有些笨拙,却又可爱。 萧弋提起酒壶给她倒了半杯。 杨幺儿便匆匆送到了唇边,抿一口,又一口,也不顾旁人,自个儿就抿干净了。 「香。」她咂了下嘴,道。 萧弋突地燥热起来,他无比地想要看她帷帽之下,该是什么神情。 她喝醉了,双眼该是晶亮得出奇吧? 他便又给她倒了一杯,随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端着酒杯慢吞吞地抿,他却是一口灌入了喉中。紧跟着喉咙便烧了起来,那股灼烧感,从喉头一路蔓延到了心底,五脏六腑间似乎都点上了火。 他想要亲亲她。 从她唇上尝到一点儿柔软的凉意,来缓解那股灼烧的烈感。 待到杨幺儿接连喝下三杯桂花酿,他已经喝去了大半盅的酒。 他凑在她的耳边,连喷洒出的气息,都带着热意。 他问:「幺儿还吃什么?」 他兴许是有了一分微醺,所以连出口的话,都难得变得温柔了起来。 「不吃,饱了。」杨幺儿说着,抬起手捂住了唇,低低地打了个嗝。 一股酒香气纠缠在两人的身上,一时间竟有些分不出你我。 「那便回去罢。」萧弋伸手扶在她的腰间,将她从位置上托了起来。 杨幺儿抬眼冲他笑了下,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戴着帷帽呢,于是便伸手按在了他的掌心,挠了挠他的掌心。 这等下意识的动作做出来,她自己是没觉得哪里不对的。 但萧弋却猛地反握住了她的手,哑声道:「幺儿别闹。」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嗯?」 侍卫宫人等护佑在侧,他们一块儿往楼下走去。 待行到门外,马车已经停好了。 杨幺儿先走到了马车边,正犹豫着要怎么上去,萧弋从她身后将她一托,便极为轻巧地将她托了上去。 杨幺儿乖乖坐进马车内,萧弋紧跟着上了马车。 夜色下,来往行人都不由得朝这驾马车多看了一眼。 既叹那少年公子俊美,又叹那戴帷帽的少女气质出众。 萧弋是不管这些的。 他放下帷帘,转过身,挨着杨幺儿坐好。 「晕不晕?」他问。 杨幺儿从手指尖到头发丝儿都变得慵懒了起来,哪里还有力气来应声呢?她便只往萧弋面前钻了钻。 萧弋一把托住了她的腰背,另一只手摘去她的帷帽,然后扣住她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 「解酒。」他低声道:「这样便能将幺儿的酒气,都吸到朕的身上来了。」 她的帷帽歪倒在了一边,她的双眼微醺地盯着他,眼眸都仿佛化作了吸引人的漩涡,引人陷入进去…… 酒气交缠。 她尝到了他口中的烈与辣。 他也尝到了她口中的香与微甜。 她被亲得七荤八素,整个人软绵绵的,假使他这会儿做什么,她恐怕都是记不起来要拒绝的。 待到她脸都快要憋红了,萧弋方才松了劲儿。 「怎么是个傻子,连呼吸也不会了……」萧弋抬手拨弄了一下她额前的发丝。 杨幺儿晕乎乎地点了下头,如小鸡啄米。 她娇声娇气地道:「就是……傻子呀……」 萧弋忍不住又亲了亲她泛红的鼻尖。 大抵是刚才冻的。 杨幺儿却伸手推了推他:「热,烫,要吹风……」 说罢,她晃了晃头,半个身子朝车窗的方向歪倒过去。她一只手臂扒拉住窗沿,然后头靠了上去,另一只手便勉勉强强抬起来,掀起了帘子。 帘子外的五光十色便都映在了她的面庞上。 万千瑰丽都融于了这一张面孔。 凉风吹拂。 杨幺儿舒服地眯起了眼。 马车向前行着。 她的目光掠过道路两边。 那些小摊,那些行人……还有一张面具? 那张面具和她先前在院子里瞧见的极为相似,很是漂亮。 戴着面具的原来是个人。 杨幺儿眨了眨眼,视线清明了些。 原来还是个男人。 肩那样宽,身形那样高大。 他走入了夜色里。 杨幺儿又眨了眨眼。 第四十九章 这厢萧弋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他瞧见她的五官染上瑰丽色彩,也瞥见她眨眼间,流转光华万千……他的眸色沉了沉,将人捞回来,按在了怀里,再度俯身亲吻。 待亲了好一会儿,他才如哄稚子一般,低声问她:「幺儿今日要不要?」 杨幺儿眨了下眼,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她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猛地一头栽倒在了萧弋的怀里,一条腿还搭上了萧弋的腰,十分郑重地道:「……要。」 「但是……」杨幺儿突地想起来那个面具。 「我方才……」她话还没说完,便叫萧弋堵了回去。 他道:「即刻回府。」 角落里。 戴着面具的男人,将另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那人低声抱怨道:「没去处了,又得另寻地方了。」 听嗓音,娇娇俏俏,当是个女子。 杨幺儿第二日醒来时,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她按着脑袋,晕乎乎地爬了起来。 守在帷帐边的春纱,赶紧起身卷起了帷帐:「娘娘醒了?」说罢,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了杨幺儿的脖颈间,上面红痕点点。春纱脸一红,不敢再打量。 杨幺儿扶住她的手腕,借力从床上下来,茫然四顾:「皇上?」 「皇上今日上朝去了。」 杨幺儿环视一圈儿周围。 原来又回来了。 何时回来的她也不知,只隐隐约约记得,皇上好像抱着她,洗了澡。 待换了衣裳、梳了妆,她朝外看去,才发现雪停了。 如此便也没雪可玩儿了。 她便自己窝在屋子里,接着读书、练字,一转眼到了下午,刘嬷嬷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道:「娘娘若是得了空,便过来选一选首饰、衣裳……」 杨幺儿放下书,跟着刘嬷嬷走过去,便见宫女们捧着不少的衣裳和首饰,俱都华丽无比。 她哪里懂得挑首饰与衣裳呢?便只随意指了两样,一瞧便觉得极有钱的。 刘嬷嬷拣出来,笑道:「娘娘真是好眼光!」 杨幺儿眨了眨眼。 她挑出来的是凤头钗,赤金色凤袍。 胜在用料精细,打制精巧,若是杨幺儿穿上身,便也不显得俗气了。 刘嬷嬷伺候着她换了这身衣裳,又给她佩上了首饰,随后便扶着她到桌案边坐下,道:「娘娘想吃什么?」 「嗯?不等皇上?」 往常她用膳都是同萧弋一块儿的。 「今日不等。」刘嬷嬷道。 杨幺儿想了想,便随口报了个记得比较深的菜名,刘嬷嬷点了头,命小宫女端来茶点,然后就去吩咐膳房了。 坤宁宫内单独给皇后设了膳房,吃用倒是方便。 待她细嚼慢咽地吃过了点心,又吃过了后头盛上来的食物,刘嬷嬷便扶着她到了主殿落座。 刘嬷嬷拍了拍手掌,不多时,便有宫女引着两个穿着华贵的妇人进了门。 妇人向杨幺儿行了礼,口中道:「臣妇安阳侯夫人李氏。」 「臣妇临阳侯夫人蒙氏。」 杨幺儿端坐在凤椅上,转头去瞧刘嬷嬷,刘嬷嬷便也只回望着她,并不出声。 杨幺儿只好学着萧弋的模样,道:「平身。」 她脱口的声音好听,但又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倒还真有点威势在。 安阳侯夫人与临阳侯夫人起身,方才敢直视杨幺儿,她们看着杨幺儿的面庞,微微怔了怔,然后才收住了情绪。 先前虽然已经见过,但到底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见到。 越是走得近了,方才越是得以窥见新后的美貌动人,也才越是从她身上感受到那么一丝威严气势。 临阳侯夫人正暗自嘀咕,新后这般,哪里还需要她来教呢? 那头安阳侯夫人倒是柔柔一笑,主动上前两步道:「臣妇今日前来,是为同娘娘讲一讲这宫里头宫外头的事……今日宫中要举行大宴,提前与娘娘说了,也免去娘娘的烦恼。」 杨幺儿实则没太大听懂,但她还是矜持地点了下下巴。 安阳侯夫人年纪轻些,从前常伴在太后身边,只不过后来少往永安宫去了。 她在京中是有名的将家宅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主母夫人,她膝下的女儿,年纪虽小,倒也因而早早便有人家求亲了。 她会教事务如何打理。 而临阳侯夫人,性情辣,行事果决。她常与王公贵族打交道,身上气度倒也不可小觑,如此便可叫她来教一教新后,何时该狠一些…… 刘嬷嬷让人搬了椅子给她们二人赐了座,而后她们便一边闲聊,一边仔细同杨幺儿讲种种的经验。 只是杨幺儿哪里一下子便能全吸收了去? 她方才听了前头的,后头的便听不进去了。 比读书还要难。 杨幺儿端正坐在那里,一手扶着扶手,这才没有昏昏欲睡地倒下去。 时间不知不觉地便过去了。 安阳侯夫人抿了口茶,道:「时辰不早了,不敢耽误娘娘。一会儿怕是要开宴了。」 临阳侯夫人便也起身告退。 杨幺儿只「嗯」了一声。 待她们一走,她便倚靠在了身后的大迎枕上。 刘嬷嬷忙上前给她按了按额角:「娘娘,休息一阵儿,咱们便要去太和殿了。」 「唔。」 杨幺儿缓声问:「我要,学这些?」 刘嬷嬷点头:「娘娘贵为一国之母,当然是要学这些的。」 「日后还要学?」 「娘娘若是学会了,自然便不必再学了。」 杨幺儿神色恹恹,连那金坠子落在她的额间,金光四射,都无法衬得她的眼底生出光亮来了。 刘嬷嬷只当她因着昨日饮酒而头疼呢,便忙又给她揉了揉。 「娘娘,不能再歇了,咱们得走了。」 莲桂与春纱一并上前来,扶住了杨幺儿,将她扶起身,朝外走去。 待一起身,她身上的气势便有了变化。 再瞧不出半分的娇软,与半分的恹恹了。 杨幺儿抵达太和殿时,萧弋已经落座在太和殿的龙椅之上了。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高声唱道。 杨幺儿慢慢走到了萧弋的身旁。 凤椅紧挨着摆在皇上的下首位置,但萧弋朝她伸出了手,杨幺儿便也不顾旁的了,将自己的手搭上去,便乖乖跟着过去,挨着萧弋坐下了。 阶下众人立即跪地叩拜。 杨幺儿眨了眨眼,仔细一瞧,便见里头有不少的奇怪的面孔,鼻梁高高,额头高高,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看上去有些滑稽。 但也有些穿着五颜六色衣裳的女子,是漂亮的。 她们跪坐在席间,等到乐声起,便转到了中间,宽大的裙摆紧跟着飞扬起来,转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圈儿。 萧弋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那是大月国人。」 杨幺儿点点头,瞧得目不转睛。 大月国人跳完了舞。 紧跟着便又有一群赤着脚,无论男女,都穿着露腰露臂膀服饰的人,转入了场中。 他们依旧随乐声跳动。 只不过这一回奏的乐,叮叮铃铃,听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跳过几圈儿后,突然从背后扣下一物,然后猛地罩到了面上。 「面具。」杨幺儿眨眨眼,出声道。 第五十章 他们脸上戴的都是面具,她先前见过的面具。 萧弋淡淡道:「那是天淄国人……你先前见到的面具,就是这样的面具?」 杨幺儿点头。 萧弋微微皱眉,将此事记下了。 乐声弹奏越来越急。 这些人慢慢地,倒也不太像是在跳舞了。 萧弋又道:「天淄国,举国推行巫术。他们的舞乐,其实都是巫术作法时才会用上的……不过因着乐声有其美,舞姿也有其曼妙之处,这才渐渐引到王公贵族的宴会上。若能有巫女在席间奏乐、起舞,便是极大的脸面了。」 杨幺儿听罢,便微微转过头,盯着他。 她的目光天真而又炙热。 萧弋一时间被瞧得有些喉头发紧,他忍不住将手又扣在了她的腿间,便如先前给她做「手炉」时一样。 杨幺儿道:「皇上,懂得多。」 萧弋往她碗碟里放了块点心,道:「从前生病时,起不来身,旁的事都做不了,便只能拿书来读。初时是读四书,到了后头因着缠绵病榻的时间太长久了,便什么闲书杂书都读了。不过都是书上写的罢了。」 杨幺儿一面要听他讲话,一面又要瞧天淄国人,便分不开神,也就忘了面前的点心。 萧弋见状,便只好捏起点心,送到了她的唇边,这才又道:「幺儿若是读书读得多了,自然也一样什么都能明白。」 杨幺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最后来到殿上的是新罗国人。 新罗国人穿着更为宽大的裙摆,一根绑带从胸口处将裙子系住,一旋转起来,那裙摆便如同鼓了风,鼓成了一个又一个球。 他们无论男女,也都是作这样的打扮。 他们头发高高扎成发髻,发髻间同样束一根绑带,绑带长长地垂落下来,一转起来的时候,绑带也就会跟着转。 杨幺儿盯着认真瞧了许久,总觉得他们会踩着那根绑带,然后狠狠摔下去。 待到各国都献完了舞乐,众人便一同举杯欢迎各国使臣。 而各国使臣在饮过这杯酒后,便先后来到了殿中央,跪地向皇上献上贺礼。 大月国献上的是夜光珠、夜光杯、珊瑚珠等物…… 为首使臣乃是大月国的大公主与二王子,二王子双手捧着一个匣子,跪地朗声,用蹩脚的大晋官话道:「将神所留下的神迹,献与大晋最美丽的皇后!」 萧弋的脸色腾地就沉了下来。 这也便罢了。 待等到天淄国。 天淄国使臣跪地,捧着匣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同样也朗声道:「愿将大巫女的珍贵之物,献与大晋最美丽的皇后!大晋皇后仙姿佚貌,唯有大晋皇后当得起天淄国的神物……」 一时间,众臣都屏住了呼吸。 萧弋眉目阴沉,面色冰冷。 他没有同幺儿说。 这番邦异国,大都性情直爽,时常将溢美之词挂在嘴边,从不惧于夸赞旁人。 …… 杨幺儿此时,还津津有味地盯着他们身上挂着的面具。 咦,原来每人都有一张呀? 待到大宴过后,众人俱都散去,萧弋凑在杨幺儿的耳边,低声问:「想瞧他们身上的面具?」 杨幺儿抿着唇,点了下头。 新奇玩意儿,总是能吸引她的目光。 萧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位置上带起来。 他没有开口。 她便也不多问,只乖乖跟在他的身侧,二人并肩而行。 转眼行至一处廊下,十来个天淄国人穿着单薄的衣衫,仰头大胆朝帝后打量过来,然后才躬身屈膝:「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萧弋没有走上前,他看向他们的目光淡漠至极,唯有微微转向杨幺儿的时候,他的眼角才会泄露出一点笑意。 他凑在杨幺儿的耳边,歪着头与她道:「你还记得,先前见过的面具,是哪个吗?」 杨幺儿便挣开了他的手,缓缓朝那几个天淄国人走了过去。 待走了一圈儿。 她也未能从中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过此时天淄国的使臣倒是带了两名女子,缓缓行来,朝杨幺儿、萧弋二人行叩拜大礼。那两名女子倒是不曾叩拜,只是微微屈身行礼。 使臣笑道:「皇帝陛下,皇后娘娘,这是天淄国的巫女殿下,与六公主殿下。」 他口中的巫女,个头更高,穿着黑色的纱裙,纱巾裹面,肩后挂着一只面具。六公主殿下年纪更小,个头也要矮些,她穿着金色的纱裙,头上缀着纱花,背后同样挂着面具。 等到使臣话音落下。 天淄国的六公主便将目光悉数都落在了杨幺儿的身上。 六公主不曾裹面,便露出了一张娇俏的面庞。她的双眼是水蓝色的,嘴唇小巧,仿佛用血染透过,真真唇红齿白。 令人联想到精雕细琢后造就的玉塑娃娃。 六公主突然开了口,道:「久闻大晋京城,四下金碧辉煌,繁华之盛,叫人目不暇接,今日得见果真如此。不过待见到了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方才知晓大晋更厉害的不是京中繁华,而是这里当真是个出美人儿的好地方!」 她一开口,一时间便没人敢接口了。 番邦异国人,大都性情直率,敢于吐露真言。 谁知道她这句话是在夸皇上,还是在夸皇后,又或者是二者都夸了呢?不管是夸了谁,放在大晋的环境中,便显得轻佻了。 杨幺儿倒没仔细听她说什么,她只盯住了六公主微微张合的唇。 ……是她呀。 趴在围墙上的面具,开口说话,就是这个声音。 兴许是杨幺儿盯着她瞧得久了,六公主的目光便又落回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她道:「今日使臣献上了贺礼,我却还不曾献上。」 说罢,她从腰间解下来了一个香囊,递给了杨幺儿。 那香囊上头绣的花纹,与面具上的纹理是一般无二的,充满了天淄国风情。 漂亮倒是漂亮的。 不过兴许因着天淄国举国推行巫术的缘故,这香囊上的花纹都叫人觉得有两分邪气。 萧弋微微低头,冷冷扫过了六公主,他一手按在了杨幺儿的手背上,淡淡道:「不必了,六公主便收起来罢。」 六公主娇娇俏俏地一笑,真是十六岁少女的天真烂漫,她道:「天淄国若是送人香囊,便不是私下许情意。此物乃是大巫女做法后的香囊,可镇宅护体,是一件顶顶好的玩意儿呢。」 赵公公听罢这话,在一旁倒是颇为意动。 如今他们阖宫上下盼着的,便是什么镇宅、带运,总归能让皇上好好的,那便都是好的。 使臣在一边笑道:「启禀皇帝陛下,六公主所言非虚。大巫女一年做法加持过的物品不过两件。这件香囊,便正是去岁大巫女赠与六公主的。佩之凝神静气,护体安身。」 萧弋眸光微冷,口风骤然松了。 他道:「莲桂。」 莲桂会意,便笑着上前,接过了六公主手中的香囊。 六公主攥着那香囊,见是莲桂来接,便十分不舍似的。 她盯着杨幺儿,又道:「父王有令,我们都要在大晋京城停留数日,方才还朝。改日我能来见皇后娘娘吗?」 第五十一章 萧弋拧了下眉,觉得不大对劲,也觉得不大舒坦。 今日怎么一个二个都冲着幺儿来了? 开口闭口,都是皇后娘娘。 这几个番邦异国,纵使性情再为直爽,难道当真一点不懂得大晋的诸多礼节吗? 萧弋将目光落在了六公主的身上,眸色沉沉,道:「但凡宫外的人,要想见皇后,都不是那样容易的。」 六公主笑了笑,左边脸颊浮现了一个梨涡,她道:「那娘娘岂不是该要不开心了?整日在宫中,连宫外的人见一面都极难。那与囚牢何异?」 使臣连连告罪:「请皇帝陛下恕罪!六公主生性单纯率直,绝无存心冒犯之意……」 六公主抿了抿唇,低声道:「皇帝陛下莫要生气,我也只是想要同皇后娘娘一块儿玩一玩罢了。」 萧弋嘴角向下抿了抿,带出了浅浅的纹路,里头刻着点点冷意。 这六公主表现出的心性天真,而幺儿本又是一颗稚嫩之心。 寻常人陪幺儿玩,自然少了些乐趣。 让她陪幺儿玩耍,倒也不无不可。 他教幺儿读书写字,并非是真要她将来做个聪明的大人…… 萧弋的目光轻飘飘地从六公主身上掠过。 她若是包藏祸心,那便将她斩去手脚便是…… 「若要进宫来陪伴娘娘,须得先问过娘娘的意见。」萧弋淡淡道。 六公主便转头看向了杨幺儿。 杨幺儿朝她伸出手,指着她腰后的面具:「瞧瞧?」 六公主的动作滞了滞,但随即她便笑着取下了面具,递给了杨幺儿,道:「天淄国人,自幼便佩此物。」 杨幺儿歪头:「为何?」 「这样便有两条命了,它是一条命。」六公主指了指那面具。 杨幺儿捏了捏面具,还给了六公主。 六公主这会儿倒显得十分大方,她笑道:「娘娘可以多玩一会儿,再还给我的。」说话间,她左边脸颊上的梨涡更深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 六公主笑得眯起了眼,像两弯月牙:「娘娘若是喜欢,改日可以请巫女大人给娘娘也画一个面具……」 杨幺儿没说话。 她是不会张口说要还是不要的,尤其是对面立着的乃是陌生人。 那裹着黑纱的巫女始终没有开口,她立在那里,安安静静,便如同一个柱子。 萧弋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再度攥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带着她离去。 众人忙在身后跪拜送他们离开。 「瞧见是谁了?」萧弋低声问。 他本也只是想着,刚巧有面具出现,应当不会那样巧合。 谁晓得杨幺儿还真点了下头。 「六公主。」 萧弋听罢,皱了下眉。 六公主又怎么会扒在墙头呢? 无论如何都是说不通的。 他抬手揉了揉杨幺儿的发髻,便不再提起此事了。 如此,便暗地里让暗卫去查便是了。 等到了第二日。 六公主还当真进宫来了,只是她身边还跟着黑纱裹面的巫女,除此外,便仅带了一个侍女。 而这厢朝堂之上。 大月、天淄、新罗等国,皆是向新帝献上了美人。 这其中美人,有献上的舞姬乐伎,还有精心调教出来的专作宠物的女子…… 最后便是表示同大晋和亲联姻之意。 至于谁同谁结亲,他们倒是没有异议的。有些胆儿肥的,甚至巴不得又送人到皇帝后宫,又送人给越王。 毕竟如今谁都知晓,若是新帝的身体扛不住去了,那将来登大宝的,便必然是越王! 这其中提及的便有六公主。 自然还有大月国的大公主,新罗国的乌山郡主等等…… 杨幺儿对此一概不知。 她拢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小亭子里。 外头又下起了大雪,若非碍于面前还有两个人,她便要自个儿去雪地里了。 六公主见她打量雪景,便凑上前道:「天淄国总下雪,这样的景致便不稀奇了。」 巫女一把按住了她的肩。 六公主这才堪堪往回坐了坐,但她却又趴在了桌面上,面朝杨幺儿,低声道:「昨日我送娘娘的香囊,娘娘戴了吗?」 杨幺儿素来实诚,便摇了摇头。 那香囊她连摸都没摸着,莲桂就收起来了。 想一想,杨幺儿还觉得有些遗憾呢。 「与娘娘在一处是极好的……」六公主笑了笑,道:「我想要天长地久地陪着娘娘。」 杨幺儿懵懵懂懂,便只回给了她一个淡淡的眼神。 「天淄国不是这样的,没有这样多的规矩,要见什么人,便是能见得着的……宫里头的人,也都能自由出入……比这里好……」 六公主伸出手指,似是想要伸到杨幺儿的面前去。 她道:「若是娘娘是天淄国人便好了……」 巫女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臂,哑声道:「莫胡来。」 莲桂此时倒也冲那巫女笑了笑,神色微冷:「是呀,两位殿下可莫要胡来。」 六公主这才乖乖坐了回去。 杨幺儿却陡然间福至心灵,她抬头多看了巫女一眼。 这是那个男人! 萧弋下朝后,便问起了杨幺儿的行踪,于是便有小太监到了亭子里头来,伞也没撑,落得一身大雪,想这一路走来,应当是急匆匆的。 小太监先行了礼,方才出声道:「娘娘,皇上已在坤宁宫了。娘娘何时回宫用膳?」 六公主歪头看了他一眼,疑惑地道:「大晋还有这样的规矩?帝后必须一同用膳吗?」 小太监没说话。 巫女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闭嘴。 六公主却拍了下手掌,笑道:「我明白了!民间都道新婚夫妻格外甜蜜,皇上便应当是一刻也离不得娘娘……」 说着,她叹了口气:「可这样长久下去,娘娘不会觉得闷吗?」 「斛兰。」巫女哑声道,喊的像是六公主的名字。 六公主便露出可怜的神情来,道:「今日方才与娘娘说了一会儿的话,心下实在不舍。娘娘去罢,我改日再来同娘娘说话,指不准便要留上好久的。」 杨幺儿眨眨眼,没说半句话。 于是看上去,便像是六公主在自说自话一般。 这六公主性情也非常人所及,哪怕杨幺儿并不搭理她,她也不觉难堪沮丧。 莲桂上前来,扶住了杨幺儿的手臂。等扶着杨幺儿站起身,她方才看向了六公主,不紧不慢地道:「六公主,大晋有大晋的规矩礼节,若是六公主不能遵守,再三口出不逊之言。」她的目光在六公主的唇上打了个圈儿:「万望六公主小心些。」 六公主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身上展露出的寒意,依旧只是微微笑着。 杨幺儿走到了台阶边上了,骤然想起了什么,她扭头指了下巫女,盯着六公主问:「她……叫什么?」 巫女垂下目光,黑纱将她的脸遮得更严实了。 风呼啸吹过,卷起亭子里的落叶,再疾飞出去。 只听得她哑声道:「……凤亭。」 杨幺儿道:「斛兰、凤亭。」 她念完这二人的名字,便转身随着莲桂离去了。 六公主盯着她的背影走远,脸上依旧挂着笑,嘴上还道:「恭送皇后娘娘。」 第五十二章 巫女倒是始终没动,如一根石头柱子似的。 等到身影从视线中淡去了。 六公主方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先前见着她了。就是她。那个宅子里……」 巫女皱起眉:「她认出你了?」 六公主摇摇头,低声道:「她在瞧你呀。」 说完,六公主还撅了撅嘴,似是十分不满。 二人不再多言,便也带了侍女缓缓行出宫去。 杨幺儿回到宫中,同萧弋坐在一处,慢吞吞地用了晚膳。 萧弋面色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若是仔细瞧,便能瞧见他眉心微微皱起,眼底刻着冷色。 他问:「今日天淄国的六公主都同你说什么了?」 杨幺儿想了想。 那个天淄国的六公主实在太能说了,说了老长老长的一串话……要她讲一遍给皇上听……好累的呀。 于是她选择了最省力的途径。不吱声了。 半晌听不见声音,萧弋不由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他看向了杨幺儿,他的眼眸里,刹那交织过了无数的情绪,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冷。 他低声问:「今日愉快吗?」 杨幺儿想了想,点了下头。 她从未见过什么天淄国的人,自然都是有趣的。 刹那间,萧弋竟然想问,那是她好,还是朕好。但话到了嘴边,萧弋又觉得有些不像样,于是干脆将话都吞了回去。 杨幺儿舔了舔勺子上头残留的汤汁,等尝到了里头的甜味儿,她才想了想,开口道:「巫女,戴面具。六公主,戴面具。分不清。」 六公主的声音,是在杨宅里,墙上的面具发出的声音。 巫女的身形,好高好高,是她在街边看见的,戴面具的男人的样子。 有两个。 发愁。 萧弋并未能听明白杨幺儿的话,但他淡淡道:「今日有大臣与朕说起天淄国的面具。他们的面具也并非个个都一般模样。他们的面具是有细微不同的。」 杨幺儿最爱听这样的故事,她便也放下了勺子,盯住了萧弋。 萧弋心下陡然软了软,他也极为享受这样同杨幺儿低低叙来的时刻,他道:「男子与女子有不同,平民与贵族不同。男子的面具上多三道金色纹,女子面具上多三道红色纹。平民面具上一半是山河纹,贵族面具上一半是星月纹。」 杨幺儿眨了眨眼。 萧弋见她面上不显,但这样认真地盯着他,便定然是好奇极了。他便也干脆讲了更多天淄国的事给她听。 天淄国极具传奇色彩,有许多诡奇,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杨幺儿听得认真,没有开口说话,但脑子里却不断往外冒着念头…… 天淄国,一定有许多鬼。 皇上是不能去的。 等到讲完了故事,饭菜也都凉了。 所幸二人早就用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便也就干脆起身,在宫中散起步来。 杨幺儿慢吞吞地走了一会儿,骤然想起了什么。 她抬手扯了下萧弋的袖子。 萧弋便立即低头看她:「嗯?」 杨幺儿细声细气地道:「我不想,做皇后。」 萧弋的步子猛地顿住。 杨幺儿又接着道:「好多事要做,我都不会。」 萧弋的步子这才又恢复了方才的节奏,他张开手掌,轻轻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他低声道:「不会便不会。」 「可,可……」 可那个什么侯夫人,什么什么侯夫人,说她一定要做才行。 萧弋淡淡道:「你手握凤印,便只管接受他人朝拜、尊崇。旁的,朕来管。」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于她来说,光是听临阳侯夫人、安阳侯夫人讲一讲那些事,便已经昏昏欲睡,觉得实在累极了,有人将这样的麻烦事拿走,自然是好的呀。 她并不懂得,除却那日所说的那些,宫务之杂多繁重,远非如此。 如今再一并都压在皇帝的肩头,萧弋只怕要更忙了。 萧弋渐渐收紧了力道,他将她攥得更紧,低声道:「朕也有话同你说。」 「嗯?」杨幺儿便也学着他的语调反问。 萧弋道:「幺儿可知大月、天淄、新罗等国前来朝贺,还有什么事要做?」 杨幺儿摇头。 「联姻、结盟,以求世代稳固。」 杨幺儿仍旧是不大懂的,但她十分虚心地听着皇上往下讲。 倒是杨幺儿身后的春纱,心下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身为宫中的人,尽管心下早就已有准备,但当这一日真正到来时,春纱还是心下一紧,整个人都高高悬了起来。 「你愿意瞧见宫中有旁的女人吗?」萧弋问。 杨幺儿点点头。 她甚至暗暗掰了掰手指头。宫里好大好大,好空好空。添一个人不够。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可以添一百个。 想到这里,杨幺儿还喜滋滋了一下。 她能数到这么远了。 萧弋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神色复杂,似又有一丝哭笑不得。 他早该知道,无论问她什么,都是得不出结果的。 可他心下偏又有那么一丝的不甘,偏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一句拒绝或是表达不快的话,以此倒也可说明,她当是对着他有那么一丝占有欲的。 「你愿意瞧见朕娶别的女人?」萧弋又问。 其实哪里还有再娶呢? 除却皇后外,再没有人当得起这个字了。 纵使入宫为妃,说到底都不过是作妾罢了。妾又如何与妻相比呢? 杨幺儿这下倒是稍作犹豫了。 娶亲要花很多钱的…… 她想了想说:「皇上,钱不够。」 萧弋失笑。 他眸光沉沉,忍不住一把将杨幺儿拥入了怀中,他在她耳边哑声道:「幺儿说的是,钱会不够的。朕养一个幺儿便好了,哪里能再养别的人?」 他亲了亲她的耳廓,又嗓音低哑地道:「朕便当幺儿是不喜此事了。」 杨幺儿点点头:「嗯。」 「走罢。」萧弋拥着她便要往寝宫的方向带。 春纱一脚轻一脚重地踩在雪地里,心下不是滋味儿。 方才皇上与皇后凑近了说话,她旁的也没听清,满脑子就记得皇上说联姻结盟的事了。 春纱满心都是担忧,生怕娘娘什么也不明白,便错失了为自己争取的机会。 杨幺儿倒是从来都无忧无虑的。 等回到了坤宁宫中,她换下衣裳,迷迷糊糊地数着自己现有的钱,便睡过去了。 待白日里,六公主同那个巫女又来了。 六公主又同杨幺儿坐在一处,与她讲天淄国的种种事。 杨幺儿突然想起来皇上与她说的面具。 她便伸出手:「瞧瞧面具。」 六公主先前便给她瞧过,这时候自然不会遮掩,于是便当即递给了她,嘴上还道:「下次给娘娘也画一张吧。」 杨幺儿抓着面具翻来覆去一瞧。 红色纹。 山河纹。 咦。 她又冲巫女伸出了手:「瞧面具。」 她抬眼望着巫女,巫女也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巫女方才一声不吭地从背后取下了面具给杨幺儿。 杨幺儿接过来,又是翻来覆去地瞧。 第五十三章 金色纹。 山河纹。 咦! 杨幺儿放下了面具,指着巫女的说:「这个好看。」 六公主笑道:「都是一样的,哪里有更好看的?」 杨幺儿没说话。 她实在太少言寡语了,六公主也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一直到时辰晚些,杨幺儿走了。 巫女方才一手按在了六公主的头上,哑声道:「她发现了。」 「她眼睛真漂亮。」六公主答非所问。 巫女:「…………」 与纳大晋女子为妃不同。 众人考量到新帝的身体为先,他们自然不会催促。 但若是番邦异国前来联姻结盟,便是两说了。 惠帝时,大晋曾丢失丹州三座城池。丹州近邻木木翰,木木翰乃是游牧民族所居之处。木木翰的大王骁勇善战,亲率军拿下了丹州三城。 而大月、天淄两国正将木木翰夹在中间。 如今两国肯主动伸手交好,那不正是利用起他们,来拿回丹州三城的好时机吗? 在先帝手中丢了城池,在当今新帝手中拿回来,传出去也该当是一段佳话啊! 可他们的皇帝并不这样想。 尚且年少的皇帝坐在龙椅上,黑色的发用冠束起,他的面容俊美,五官却紧紧绷着,让人分辨不了他的表情,更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禀皇上,大月国的大公主,与天淄国的六公主,都是极好的人选。这二人,一个姿容美丽,熟知大晋文化;一个天真烂漫性情好,年纪与皇上正相当……实是绝佳的人选。」 「皇上,大月国与天淄国都曾表露其意,愿与我大晋联姻结盟,但却并不曾说要将公主嫁给谁人。依臣看,越王殿下便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皇上,林大人说得有几分道理。越王殿下已加冠,按理该当成亲了。不如便让大月国的大公主嫁入越王殿下府邸……天淄国公主便纳入后宫。如今皇上后宫空虚,再添一人倒是极美的事!」 「皇上跟前怎敢胡言乱语!异国公主,怎能当越王正妃?何况一个收入宫中,一个却嫁入王府。到头来,总有一国不满意。这哪里是结盟,该是结仇了!」 …… 朝堂上为着这么点儿结不结亲的事,几乎吵作了一团,众人都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们有的是为了跟随前头遮阴的大树,有的是为了在新帝跟前博得一个熟脸,也有的是盼着后宫纳了妃,这有了一个便会有第二个,将来便更好将家族女儿塞进去了…… 总归没几个是真心为皇上考量的。 萧弋早先便见过更乱糟糟的场景,因而一时并无慌乱。 他的目光冷静甚至堪称冷漠地扫过了阶下众人,淡淡道:「此事搁后再议。」 众臣察觉到他的目光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一瞬便静默了。 萧弋没留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道:「今日议程正和之事。」 比较起谈论给皇上纳哪国公主为妃的事,在程正和贪腐案上,众人更有激情些,更方便他们一展口舌之才。 于是殿上的话题便生生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坤宁宫。 六公主趴伏在窗前,顺着杨幺儿的视线望出去,她扭头道:「娘娘在瞧什么?是在瞧巫女吗?」 巫女凤亭站在窗户外,身边陪着那名他们从天淄国带来的侍女。 杨幺儿摇了摇头,道:「花好看。」 「花?」六公主伸长了脖子,大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窗外了。 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好像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抹绿粉色。六公主不由惊诧:「这样远,娘娘也能看得见?」 杨幺儿没出声。 但六公主直起身子,一提裙摆,便疾步跑了出去。 春纱在后头出了口气,低声道:「这番邦异国来的,果然是少了些规矩。」说起这话时,她还老大一股怨气。总觉得这六公主便是来同娘娘分宠的。 想着想着春纱就觉得心底跟针扎似的。 而杨幺儿正通过窗户,继续往外看。 六公主从雪地里飞奔而过,提起的裙摆在雪地里开出了一朵紫色的花儿。她很快便入了杨幺儿的视线内。 她三两下钻进披着雪的树木间,她苟着腰,从雪地里摸摸索索出来一朵花,一朵真花,花瓣淡粉,花茎带着浅淡的绿,活像是营养不足发育不良的花。 六公主捏着那朵花,走到巫女身边,与巫女低声交谈了两句,然后她便径直朝窗户边走来。 等走到了窗户边上,她的上半身就又趴伏在了窗上,然后她伸出胳膊,将那朵花递到了杨幺儿的跟前。 「娘娘瞧的是这朵么?不如便这样更近些瞧,岂不是极好的!」 春纱瞪大了眼。 这,这天淄国公主好生有手段! 这一手竟是比娘娘当初给皇上送花时,来得还要高明! 六公主将那花儿塞入了杨幺儿的掌中,然后便撑着窗沿,艰难地爬了进去。 然后她又摊开了左手掌,盈盈笑道:「咦,我怎么摸着这个东西了?娘娘不如现在佩上吧?」 她的手掌上躺着一只香囊,和她先前送的那只一模一样。 刘嬷嬷负责收起了那个拿回宫的香囊,后来皇上还分外不悦,令人加锁,锁起来。 眼下这个香囊必然不是先前那个了。 但六公主却好似未觉一般,硬要塞一个给娘娘…… 刘嬷嬷正要迈出去,杨幺儿便伸手将那个香囊勾走了。 她自然不知原本的香囊已经由刘嬷嬷收起来了,便还真信了。她点了下头,就将香囊佩在腰间了。 不多时,有宫人来求见,与杨幺儿道:「大月国的大公主,今日入了宫,听闻六公主在娘娘处,便打发人来请六公主前往一叙。」 六公主灰头土脸的,倒也不大在意,她抬手拍去了脖颈间的雪水,便极为光明正大地借用了坤宁宫的宫人,去见大月国的那位大公主了。 巫女倒是没跟上,他依旧站在门外等着,冬风吹过来,吹得他身上的黑裙都飘扬了起来。 巫女突然回转过身,问杨幺儿:「我能进来吗?」 杨幺儿迟疑着点了下头。 眼前的男人,很凶。 是她见过最凶的。 巫女踏进殿门内。 相比起六公主,坤宁宫众人对他的接纳度要更高些。 宫人们怕打搅娘娘的兴致,便自觉地退远了些。 杨幺儿此时慢吞吞地扭头盯住了他,声音低低的,仿佛说悄悄话一般地道:「你是男人。」 「你不是贵族。」 「谁同你说的?」巫女的声音不再是刻意压抑后的沙哑,转而变得低沉起来,里头糅杂着一点儿磁性,尾音是柔的,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魅力。 「我说的。」杨幺儿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她又忘记了,上回刘嬷嬷和她说,该自称「本宫」才像样子。其实她也不懂得什么叫像样子,但嬷嬷说了,便当是有道理的吧。 天淄国少有这样的自称,巫女倒也并不在意,他黑纱下的嘴角向后勾起,扯动了略显得僵硬的右边面颊,他声音更沉地道:「原来你这样聪明啊……」 杨幺儿没接他的话。 巫女走得更近些,然后蹲下身来,看着好像是他在对着皇后行大礼。但实际他却只是为了更贴近她的视线。 第五十四章 杨幺儿望入了他的眼眸里。 他的眼瞳是金黄色的,像蛇的眼睛。 他的气息喷洒出来,带着凉意。 若是换个人坐在这里,早就觉得背后发凉了。 但杨幺儿倒是没什么知觉的。 巫女见她没有丝毫变化,这才道:「原本的六公主死透了,天淄国为回国免罪祸,便寻了斛兰来假扮。我便想,左右死了一个,那便再死一个,由我替上,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陡然压低了声音,声音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寒意:「这样的秘密,你会说给大晋的皇帝听吗?」 杨幺儿摇了下头。 说话十分累人的,这样长这样长的话,她是不想说的。 但这人真傻。 在这里,怎么有事瞒得过皇帝的耳朵呢? 见她这般冷静自若,巫女便拧了下眉,仔细盯着杨幺儿瞧了瞧:「……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连他这样的威胁,半句也没听出来。 杨幺儿没应他的问题,她突然出声:「凤亭。」 她的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软与甜滋味儿,陡然一声叫起来,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巫女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杨幺儿还盯着他:「纱。」 巫女一抬手,这才摸到自己脸上的黑纱滑落下去了。 黑纱遮掩之下,他的睡凤眼瞧着美丽又显寡情。 然后是挺直的鼻与苍白的唇。 生如冷艳女子一般的相貌。 杨幺儿的目光素来直白。 尽管已经拉起黑纱重新遮挡严实了,但巫女仍有种她的目光能穿透了面纱,将他整个包裹起来的错觉。 他抿了下唇,脸上竟觉得有些热。 她突然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是为了来杀人。」他的嗓音里带上了一点血气。可惜杨幺儿听不出来。 她点头:「哦。」 应完声,她才又慢慢想起来一个问题:「杀我?」 「杀皇上?」 他扯了扯嘴角,右边脸依旧显得有些僵硬:「自然不是。我要杀的是数万之众……非一个两个能抵消得了。」 杨幺儿对此没有太大的概念,便就此沉默了。 殿门外只听得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巫女便立刻站起了身。 只是杨幺儿坐着,他站着,原本男子高大的身形,这下便显得更为高大了。 巫女皱了下眉,然后又跪坐了下来,猛地抓住了杨幺儿的手,似是装作给她展示天淄国巫术一般。 萧弋知晓六公主被大月国的大公主寻去了。 他踏入殿中,却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女子,像是跪在杨幺儿的跟前。 乍然一瞧,倒像是在将杨幺儿奉若神明,顶礼膜拜一般。 萧弋也知晓自己占有欲和控制欲都早已越过了界,但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沉声道:「幺儿。」 杨幺儿便立即扭头朝他看了过来。 目光落下来的那一刹,萧弋身上的戾气便被抚平了去。 这厢巫女凤亭抬眼。 哦,她叫幺儿。 凤亭起身,朝萧弋行了礼。 「原来是天淄国的巫女。」萧弋嘴角往上扯了扯,笑容不抵眼底。 凤亭微微低下头,杵在一边并不出声,又变回了之前石柱子的模样。他脸上的黑纱,也因为之前滑落过一次的缘故,这次绑得更紧了,也多绕了一圈儿,于是一张脸隐匿在黑纱之下,不仅让人看不清长相,他面上作何神情,也都一概看不清。 「送天淄国的巫女回使馆。」萧弋的目光从他身上飞快地掠过,便再没将他看在眼里了。 他伸手,攥住了杨幺儿的手,将杨幺儿从位置上拉了起来。 凤亭多看了一眼,并不作声,只默默躬身行礼,随即便跟着赵公公走了出去。 杨幺儿好奇地盯住了他的背影。 这人原来还会变脸! 一转眼,就变得像是另一个人了! 「幺儿。」萧弋勾住了杨幺儿的下巴,将她的视线从那个方向扭了过来。 杨幺儿微微仰头看着他。 目光相接,萧弋定定地盯着她的眼,恨不得看到她的眼底去。 他知晓。 她从前只识得一方天地,出了那方天地后,周遭的一切于她来说,都是新奇又美丽的。 一朵花儿会让她视若珍宝。 蚂蚁搬家她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如今……无论是宴上的舞姬乐伎,还是戴了面具的天淄国人,裹着一身黑纱分外神秘的巫女……都会吸引走她的目光。 若是等到她的眼里越装越多,也不知还能不能装得下一个他了? 「今日读书了吗?」他问。 杨幺儿点头:「读了。」 「随朕过来。」萧弋转身走在前。 杨幺儿便提了下裙摆,忙跟了上去。 萧弋脑子里无数念头翻滚,刻入骨子里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骤然翻涌而起,将他整个都吞没了进去。 他嘴角绷紧,步伐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但等走了几步,他突地又顿住了动作,然后转过身来,朝杨幺儿伸出了手:「怎么走得这样慢。」 杨幺儿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走到了他的近前,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萧弋用力攥紧,放慢了步子与她同行。 萧弋考校了一下杨幺儿的功课,有了前头艰难打下的基础,现下她的进步倒是一日比一日多且快了。 只是书中到底不会教她人情世故,因而哪怕如今张嘴能说那么两句有文采的话了,眸子里却也依旧透着天真与懵懂。 她与之前有了分别,分别在于,她的世界里一点点变得丰富起来了,再不止他一人了。 但也没有分别。 她看向他的目光,总都是柔软的,不等她开口撒娇,他心下已经先软成一片了。 萧弋觉得自己就像是养花人。 花了无数的功夫心血,培育出了极稀有的品种,一面欣喜骄傲,一面却又不愿被人瞧见她的稀有美丽,惴惴不安于她会被人偷走。 杨幺儿突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皇上坐。」 萧弋思绪回笼,紧挨着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杨幺儿抬起手,学着萧弋勾她下巴的时候一样,笨拙地捧住了萧弋的下巴。 萧弋心尖像是被她的指尖轻轻挠过,痒又麻。 他一把反扣住杨幺儿的腰,将人推倒在了榻上,然后他咬住了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啃咬,他的气息便都喷洒在了她的指尖上。 杨幺儿从来都是忠于身体反应的。 她微微眯起眼,一抹红从脖颈蔓延向了她的面颊。 宫人们分外自觉地落下了帷帘,纷纷退了出去。 另一厢。 六公主由宫人引着到了宫门口,然后便见着了坐在马车内,打起帘子正在等她的凤亭。 六公主爬进了马车里,笑笑说:「大月国的公主,说要嫁给大晋的皇帝。我便同她说,我能嫁,她不能嫁。她年纪比我大,却还叫我气得哭鼻子了。」 凤亭扫了她一眼。 他知晓她的性情脾气,以她的本事,自然不会是只说了那么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大月国的公主应当是实在接不下她的话了,才会生生气哭了。 第五十五章 六公主忙收敛了笑容,正经地问:「你问大晋的皇后娘娘了?」 「嗯。」 六公主捧着下巴叹了口气:「她的脸真好看呀,如此,倒也可原谅她了。若是将来她死了,能将脸皮给我多好呀。」 凤亭淡淡道:「她如今不仅知晓我是男子,还知晓你我二人都是假扮而来。」 「原来她这样聪明!」六公主惊讶道。 凤亭脑中骤然浮现了一个词。 大智若愚。 待马车行到一半,凤亭便打起帘子跳了下去,朝着一处客栈走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男子,穿着紫色衣衫,款款从客栈走了出来。男子生得极其俊美,只不过半边脸不知何故涂黑了去,于是一面白一面黑,瞧着甚是奇怪。 他走到了一处宅邸外,绕着那石狮子走上了一圈儿。门房见他行迹怪异,便主动上前来问他:「你是何人?」 凤亭反问他:「这里可是东陵李家?」 …… 两日后再行朝会,大月国使臣前来求见萧弋。 此时方知,前几日还坚持要将公主嫁给皇上的使臣,今日便道,大月国的大公主想要嫁给越王萧正廷。 原来,大公主见皇上始终不肯松口,她便自作聪明,想要另辟蹊径,先去讨好太后,等入了永安宫,她便见着了越王,这一面,便令大公主念念不忘了。 大晋的这位少年皇帝,容貌虽俊美,但眉眼阴鸷,让人见之就觉得心底打颤。 越王便不同了,模样英俊,性情温和。 大月国公主便一心想要嫁越王了。 在使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萧弋便朝萧正廷的方向看了一眼。 萧正廷立在那里,神色平静,看不出欢喜的意思,但也没有丝毫要抗拒的意思。 萧弋刹那想到了,先前莲桂报与他的事。 既然太后心中有意萧正廷…… 萧弋嘴角勾了下,显得有些凉薄,他看向底下的使臣,道:「朕允了。」 萧正廷依旧没开口。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小皇帝纵使年纪再小,到底也有高于他的权利。 等到使臣叩地谢恩后。 萧正廷也方才缓缓上前,谢过了恩。 见皇上终于松了口,底下大臣便也活跃起来,重提天淄国六公主。 萧弋扫过他们,淡淡道:「天淄国与大晋习俗礼节大相径庭,六公主恐无法适应,不若先留天淄国使臣于京中暂住些时日再议。」 这位天淄国的六公主有没有命留在这里,还是两说呢。 萧弋十分小气地心想。 众人散去,萧弋迈出了殿门,却见石阶之下站着一个着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头上落了雪,看上去模样秀美,又有些楚楚可怜。 是大月国的大公主。 她穿的乃是大晋制式的衣裙,倒还真有几分大晋人的味道。 大公主见到萧弋,便当即拎住衣裙,朝他微微屈身,行了个大晋礼。 「绮云见过皇上。」 萧弋这才又扫了她一眼,便见她生了一双杏眼,眼底流露出一点怯意,显然有些惧怕他。但见萧弋没有动作,绮云公主就又往上走了一步。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皇上……」话音落下,她的眼泪便也跟着落了下来。 萧弋神色淡淡地看着她,便瞧她还有什么招数。 绮云公主嗫喏道:「此事,此事并非我心中所求,盼望皇上收回成命……我心中,我心中所倾慕的人……」她抬眼向他看去,泪眼朦胧之下,似乎传递出一丝情意:「是您。」 但她到底生得不够美,连杨幺儿一分也不及。 萧弋轻易窥见了她眼底掩藏的退缩与惊惧之意。 萧弋淡淡道:「哦?」 绮云公主还当他信了,便接着往下道:「我身边跟随的使臣,得了父王的指令,欲让我嫁入越王府中。可我早在那日大宴上,便……」 说罢,她抿住唇,低下头去。她身上系着的大氅往下滑了滑,如此再一瞧,她里头的衣裳哪里算是大晋制式的衣裙?分明是用大晋的衣裙,裁去领口、腰部,于是便这样露出了一小片的胸脯,同纤细的腰…… 到底还是大月国服饰的款式模样。 萧弋的目光落上去。 绮云公主的呼吸微微一滞,面颊上倒还真浮现了一丝羞色。说到底站在她对面的,始终是一个俊美男子,叫对方这样一打量,绮云公主便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时候,她却只听得大晋的皇帝淡淡道:「是吗。」 绮云公主倒也并不气馁,事实上她也没得选择。她知晓大晋的人都重礼教,喜欢做表面君子,面上自然会表现得不屑一顾,内里怎么想便不好说了…… 她张了张嘴,正欲再开口。 萧弋出声道:「原来绮云公主心中爱慕朕,偏又迫于无奈,只得嫁给越王……」 绮云公主点了下头,眼底承载的眼泪顺着掉落了一两滴,挂在脸颊上欲落不落。 「可令旨已下,自是不能收回的。」萧弋露出些许思索的神情,随即道:「既如此,瞧见那儿了吗?」他抬手一指。绮云公主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心道,他的手指倒是十分好看的,可惜气势太过压人,让人受不住。 绮云公主压下脑中念头,便看见那方是石阶、栏杆,与空旷的地面…… 她疑惑地看着萧弋。 萧弋道:「不若触柱而亡,守下这份坚贞不屈的情意?」 绮云公主怔住了,一时间连做什么表情都忘记了,只愣愣道:「皇上?」 此时小太监快步行来,他走近萧弋身边,俯身低声道:「皇上,娘娘醒了。」 萧弋当即转身便走,连半个眼神没分给绮云公主。 绮云公主望着他走开的身影,心底没由来地一阵紧张,双腿也跟着发软。 一边的侍女忙扶住了她,低声唤:「公主?」 绮云公主环顾四周,都是身披盔甲的士兵,还有那佩刀、神色冷峻的侍卫。 她将想要说的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扶着侍女的手腕便往外走。 她眉头皱着,心下惴惴,又有些怨怼。 她自然不是真心倾慕大晋的皇帝,她怕他还来不及。何况她早就听闻了,那大晋的新帝自幼体弱,不一定能活得过壮年。相比之下,倒不如嫁给越王。 奈何父亲命她,先嫁越王,再假意与新帝相好,若不能将二人操纵于手,便挑拨他们也好…… 可眼下,她方才一示好,便遭遇了麻烦。 难道大晋男子便当真不喜,女子这样直白示爱吗? 早知如此,她便该再含蓄些。谁能知晓,世间还有这样男子,送上门的也不要呢? 萧弋迈入坤宁宫中,杨幺儿已经梳洗过后,坐在镜子前,手里捧着一本书,磕磕绊绊地读了两句,便没声音了。 室内燃着炭火,十分暖和,她身上的衣衫便难免显得单薄了些。薄薄透透两层裹在身上,萧弋一走近,便瞥见了她的脖颈、手腕上,都带着一点红痕。 大抵是前一日太用力了些。 萧弋挪开目光,便挨着她在桌案前坐下。 第五十六章 众人自觉退下,帷帘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萧弋伸手去抓她手里的书,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眯上了眼,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她微微歪着头,额边的头发丝轻轻挠着她的脸颊,她便皱了下鼻子。于是萧弋伸手勾开了头发丝,顺带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随着他摩挲的动作,她的面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浅浅的红。 一点香气缓缓飘荡而起,钻入他的鼻间。 萧弋一手将她揽住,轻咬了咬她的耳垂。她的耳垂小巧圆润,耳垂尖还透着一点粉,分外柔软。 他的动作放得极轻,因而一时间她并未被惊醒,只是本能地往旁边躲了躲。他的手恰好放在她的衣带上,她往旁边一躲,衣带就松了,衣裳滑开了来。 杨幺儿霎地睁开了眼,茫然四顾。 萧弋将她环抱在怀中,慢条斯理给她重新系好衣带,低声道:「今日读的什么?」 杨幺儿晃了晃头,才清醒了些。 她指了指桌案上的书。 萧弋一瞧,却是一本《诗经》,倒也不知她从何处翻出来的。 杨幺儿伸手翻动了两下那本书,低声道:「架子上拿的。」说罢,她还又补了一句:「皇上的架子。」 萧弋听罢,一顿。 她还会自个儿取东西了。 果真是越发长进了! 萧弋拿起那本书,随意翻过几页,道:「都背下来了?」 杨幺儿点了点头,张嘴便背了两三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复杂些的字,她已经能认得不少了,只是写还是要难上一些。 萧弋眸光闪了闪,他压住了杨幺儿搭在桌案上的手,嗓音低哑地缓缓道来,往日嗓音中的冷漠戾气都退了个干净:「文静的姑娘十分美丽,邀我于城角相会,却故意躲藏起来,叫我踟蹰……幺儿知晓这是讲什么的吗?」 杨幺儿满面茫然,只好扭头盯着萧弋。 却在扭头的时候,不小心擦过了萧弋的唇。她不自觉地舔了下唇瓣,然后微微拉开了和萧弋间的距离。 萧弋抬手揉了揉她的唇,将她的唇都揉得红了,这才淡淡道:「述男女之情。」 杨幺儿喃喃复述:「男女之情?」 萧弋将她的模样收入眼中,心底陡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渴望。他知晓自己是贪心的。可世间谁人不贪心?他越是有情动时候,便也就盼着她同他一样。 他低声道:「男女之情,便是见着对方时,会为她的或喜或悲、举手投足所牵动。会心跳快,会情难自已,会想要同她有更亲密的接触……」 杨幺儿依旧懵懂地望着他,显然要她理解这样的事,是极为困难的。 「便如这样……」萧弋忍不住狠狠吻住了她的唇,还咬住了她的唇瓣,用牙齿研磨啃弄。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想。 男女之情,便是想要咬他? 萧弋单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便又将先前系得好好的衣带给扯开了。 他将她压倒在了榻上。 他松开她的唇,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 她的眉眼依旧精致美丽,眼底承载着澄净的光。他用目光细细描绘过她的五官每一处,越是瞧,便越是有更多的温柔从心头涌出来。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是男女之情。」 「博陵崔护,游都城南,见绛娘,写下人面桃花相映红。是男女之情。」 他勾走她眼前挡了视线的发丝,嗓音沉沉道:「朕见幺儿,仙姿佚貌,玉骨香肌……」他的手指顿在了她的眼角边,道:「眸若稚子,天真烂漫。欲藏之。便也是男女之情。」 杨幺儿呆呆对上他的双眸。 他的眼底糅杂万千,都融作黑黝黝的深沉之色,只要对上,就好像会将人卷进去…… 她感觉到了一点怪异。 指尖麻麻的,那股麻意从指尖更渐渐蔓延至了全身,她觉得头也是麻的。还热。热意将她裹在里头,让她不自觉地蜷了蜷脚趾头,来缓解那种酥麻怪异的感觉。 见她始终不曾开口,萧弋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他眼底的色彩聚在一处,比夜色来得还要深沉厚重。 他抬手蒙住了她的眼,而后更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手也跟着探入了她的衣间。 她既然不懂得情爱,那便想法子让她一辈子,也无法对旁人生出半分情爱好了…… 杨幺儿隐约知晓他这会儿心情沉闷,她便笨拙地舔了舔他的唇,算作回吻。 这个动作却如撩火,萧弋将她扣得更紧。 不多时,宫人低垂的视线从帷帘下的缝隙瞥见了地上滑落的衣衫,宫人便立时又退到了更外头去了。 …… 杨幺儿一觉睡到了第二日的下午。 她懒洋洋地趴在梳妆镜前,由春纱给她理着头发丝,她伸手拨弄着桌上的珠花,道:「你知道,男女之情吗?」 春纱一惊,忙道:「娘娘,奴婢,奴婢怎么会懂得呢!」 她又并未与宫中侍卫、太监私通。娘娘这句话,实在是吓得她魂都差点飞出去了。 倒是一旁的莲桂笑了下,道:「娘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奴婢倒是从书中知晓了一些。」 杨幺儿便扭头看她,等着她往下说。 莲桂道:「男女生出爱意,便是男女之情了。」 「爱意?」 「便是见了他心下动荡……」 心下动荡? 杨幺儿眨了下眼,记在了心底。 春纱这也才反应过来,多半是皇上同娘娘提到了这桩事,娘娘方才有这样的发问。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忙在一边找补道:「莲桂姑娘说的是,见之心动,便是生出爱意了。」 杨幺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在动呀。 一直都在动呀。 莲桂见她动作,便又道:「何为心动,便是要心跳得非常快,鼓噪如擂鼓一般,这才叫心动。」 杨幺儿露出点点恍然的神色,暗自点了下头。 等到用了午膳,杨幺儿扭头问:「皇上?」 春纱小声道:「听说这两日大月国与天淄国的使臣,日日前往纠缠皇上……」 杨幺儿:「嗯?」 春纱咬了咬唇,道:「还不是那大月国同天淄国,想要将公主嫁到大晋来!咱们大晋,又何须他们的公主呢?嫁过来,想嫁给谁?还不都是想要嫁给皇上?娘娘方才同皇上新婚,正是甜蜜的时候,怎好叫他们来打搅?」 莲桂闻言,不由看了一眼春纱,但她到底没有出声阻拦春纱这番话。 左右都是在坤宁宫中,有她盯着,便不会传出去。 若是这番话,能引得娘娘开了情窍,也懂得主动同皇上好,知晓留住皇上,只怕皇上该是要高兴的。 她又何必出声拦呢? 这厢杨幺儿安安静静地听春纱说完了,方才开口:「大月公主?」 她话音方才落下,刘嬷嬷便进门来了,刘嬷嬷躬身请安,随后道:「娘娘,安阳侯夫人、临阳侯夫人与大月国大公主前来向娘娘问安。」 杨幺儿「唔」了一声。 刘嬷嬷便转身出去,将人引进了殿内。 她们在前殿内等了一会儿,方才等到了杨幺儿。 杨幺儿由春纱与莲桂一并扶着,坐上了主位。阶下,安阳侯夫人等一并行礼。 第五十七章 绮云公主心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晋皇帝那样难讨好,她便不如从那位新后身上学一些东西,总有能勾得住大晋皇帝的。 那日宴上,她可瞧得分明,那大晋皇帝与新后十分亲近,可见其恩宠,实在难得。这新后必是有什么手段的。 绮云公主行过礼,走到近前,抬起头。 这样一瞧,便顿住了。 先前在宴上时,她离得远,只隐约瞥见帝后身形,心道大晋皇帝身形挺拔,当是个俊美人物,又道新后身影窈窕,当也是个美人罢。 可眼下…… 绮云公主抿住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哪有什么手段? 她心中不由酸酸地想,便是这般容貌,也就够了。世间哪有男子能抵得住这样一张脸,冲着你示好呢? 「赐坐。」刘嬷嬷板着脸,站在杨幺儿的身边道。 刘嬷嬷看上去十分吓人,于是相应的,便也叫人觉得皇后娘娘威势十足,该是个惹不得的心思深沉的人物。 绮云公主心上顿时又多落了一块大石。 她原本想着,大晋的皇后纵使漂亮,但也不至胜过她。她在大月国,素有美名,因而父王才遣她前来。 她又想着,听闻这新后来历颇为奇异,无法与贵族女子相比,气质、威势等种种都该要不及她天生皇族。 ……却竟都成了空想。如今再想来,跟笑话一般。 绮云公主还未开口,便先被打击了个彻底,莫说是厚着脸皮与皇后讨教了,她连坐都坐不下去。 总觉得自己这样的容貌,一旦与皇后坐在一个屋子里,便被衬作了月亮旁边的黯淡星子。哪里还能再忍下去? 她只堪堪与杨幺儿说了会儿话,便自己寻了个借口,先一步离去了。 等出了皇宫。 绮云公主便忍不住咬紧了牙,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巍峨宫殿,又想起方才坤宁宫中摆设,宫人伺候皇后的场景……到底是大月国不能比的。 这样的权势地位、富贵荣华,实在叫人欣羡妒忌。 哪个女子不喜受人宠爱、追捧? 她倒也想,一边有越王心悦她,一边又有大晋皇帝心悦她,如此……想来她便也能过一样的日子了。 绮云公主皱紧了眉,道:「倒是失策,眼下又不知该怎么办才是好了。」 「这有何发愁的?」她身边的侍女凑近了,低语道:「世上男子纵使装得再如何正人君子,可又哪有不好女色的?公主模样生得好,身段也极好……」 「你是让我以色诱之?」 这个色诱指的自然是,大胆以身体去诱了。 否则光靠一张脸上的美色,又哪里及那新后呢? 大月国民风开放,更有兄死弟承的风俗。这个承,承的可不仅是兄长的地位权势与家产,还有他的妻妾儿女。 一女嫁二男,并非什么稀奇事。 能以美色打动人,那便是女子的本事。 绮云公主初时的犹豫过后,便当即选定了这个法子。 可她少出入宫中,就算是进宫,也很难见到皇上…… 绮云公主脑中渐渐成形了一个念头。 大晋皇帝宠爱皇后,若是日日都往坤宁宫去问安,岂不就能见到皇上了? 难怪那六公主前两日总去寻皇后,多半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 不过那六公主到底年纪小,现下都还没得手,便可见她也未施展出什么有用的本事来。她便不同了…… 男子心中哪有什么坚守的底线? 他们便天生喜好刺激的事。 若她在坤宁宫中,隔着屋门、帘帐,勾引大晋皇帝,岂不是极为刺激的一桩事?她若真解下衣衫,她便不信大晋皇帝有拒绝的道理! 她咬了下唇,低声与侍女笑道:「天淄国的六公主那日肆意嘲笑我,来日便要她知晓,我不止要嫁越王,还要夺走她的机会,也好博大晋皇帝的青睐,眼底再装不下她六公主!」 …… 大月国大公主要嫁入越王府的消息,自然传入了永安宫中。 越王前头将侍卫弄死,后脚自个儿却要娶亲去了,太后一颗心哪里平得下来? 她本以为,越王受她扶持,越王便就该知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招手要他,他怎能有不从之理?可如今,事情朝着她最不愿的方向发展而去。 偌大永安宫中,她已倍觉凄冷,又因寻不出谁是越王的眼线,而日日难以安眠。 现下她自然更觉得胸中怒火升腾,恨不得撕碎了那什么大月国大公主……也恨不得撕了小皇帝。 可小皇帝如今已不是她轻易能下手的了。 太后闭了闭眼,叫来了一个小太监,同他说了几句话,便将他打发走了。 第二日。 绮云公主入宫又来向皇后问安,待进了门,却撞见了天淄国的六公主。 「原来六公主也在此处。」绮云公主勉强笑了下,眼底却差点掩不住厌憎之色。 六公主瞥了她一眼,撇嘴道:「我要陪娘娘去看雪了。」 绮云公主当然是想留在这儿,她本意是来等皇上的,又不是真来陪皇后的。可皇后都要出门去,她显然不能再留在宫中,她便只好道:「我也一并去吧。」 话说完,绮云公主突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如针扎一般,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她循着目光看过去,便见立在六公主身边的,裹着黑纱的高个女子。 绮云公主心底一紧。 这是天淄国的巫女,还是避开些好。 杨幺儿是不管有谁跟上的,她只管自己看了雪、玩了雪便好了。 她先行起身,带了春纱、莲桂往外走。 六公主等人方才跟了上去。 众人都拥簇在她身边,一路往前行去。眼看着便要到御花园了,杨幺儿拢了拢兜帽,看向了旁边结冰的湖面。 湖面光滑,还反着银光。 真漂亮。 杨幺儿舔了舔唇,眼底似乎也跟着映出了点银光。 这时候,那厢斜飞出一个人来,直直往这边撞。 绮云公主一慌,往旁边退了两步,将杨幺儿撞到了湖边上。 杨幺儿眨了下眼,一颗心刹那间跳如擂鼓,像是要蹦到嗓子眼儿里去。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她的身子朝后仰去,一股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似乎拉着她的裙子将她往下坠。 但还不等她砸入结冰的湖面,一只手已经一收劲,勾住她的腰,将她堪堪捞住了,并且还将她往旁边一推,稳住了她的身体。 众人魂都快飞出去了。 忙挤上前,将杨幺儿围在了中间,他们甚至差点跪到了地上去:「娘娘,娘娘没事吧?」 「拿下此人!」那是莲桂的声音。 杨幺儿却愣愣抬手揉了揉胸口。 心跳,快。 这是,心动之意?男女之情? 咦? 她抬头朝前看去。 便见巫女凤亭立在人群之外,正低下头,整理着撕裂了的袖口,眉眼都带着冷色。 六公主正在他身边低声询问。 是他抓住了她。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乡野小皇后 卷一》作者:春之 02、《乡野小皇后 卷二》作者:春之 03、《乡野小皇后 卷三》作者:春之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