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皇后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春纱等人又是给杨幺儿抚胸口,又是给她抚后背,好容易将面色煞白的杨幺儿哄住了。 绮云公主等人都噤了声,分外乖觉地站在了一边。 莫说是大晋朝,换在他们国内,若是王后出了意外,其他人一样是要被牵连的……沉塘、点天灯的都不稀奇! 此时刘嬷嬷方才眼皮掀了掀,指着那被揪住的小太监,道:「将他吊在冰湖里头再审。」 小太监本是不怕事的。 他是来教训那大月国公主的,可谁想到好死不死,大月国公主往旁边闪了闪,他便撞上了皇后…… 撞了别国公主,大不了便是拿他这条命去,他的家人自然有荣华富贵可享。可撞了皇后……他还记得上回在御花园拦下了皇后的那个太监,后头便再也没见过他的身影。越是不知道那个太监遭遇了什么,他就越觉得心下惶惶。 三两个手臂粗壮有力的太监上前来,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拎上了冰湖。 先拿他撞破了湖面上结的冰,再将他下半身浸在了湖水里头。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那小太监整张脸都白了。 然而越是见他如此,刘嬷嬷等人便越是觉得怒火冲天。 他一个男子,落入冰湖中都尚且这般情状……若是换做了娘娘,叫他一撞,撞进了湖里,那还不知要受多少罪呢! 刘嬷嬷上前一步,盯住了大月国公主,道:「今日娘娘身体不适,便不前往御花园了。大公主与六公主若是想要在宫中行走……」 说罢,刘嬷嬷一扬手,便有两个小宫女站出来:「便带上她们就是。」 大月国公主被刘嬷嬷盯得头皮发麻,只敢在心底喊,又并非是她请娘娘出门赏雪的,要怪也该怪那天淄国六公主才是! 她哪里知道,今日她在石阶之下,蓄意同皇上搭话的一幕,已经印进了不少人的眼底。 刘嬷嬷看多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又哪里会不知道这大月国公主的心思?正因为清楚,她便愈加看不上。 这等女子,焉能与皇后相比呢? 六公主道:「娘娘方才受了惊吓,不如我们随娘娘一并回宫,陪娘娘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绮云公主见状,当下便急了,连忙也跟着道:「我也随娘娘一并回宫吧。」 刘嬷嬷没做声,她走在杨幺儿的身侧,众人便这么一齐往坤宁宫回去。 等回到了坤宁宫,宫中上下忙个不停,为杨幺儿打来热水,给她泡一泡,缓去心头的惊悸。 绮云公主与六公主便只能干巴巴地坐在外头等着。 杨幺儿坐进浴桶里,褪去衣衫。 春纱正拎着瓢往她身上浇热水的时候,杨幺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扭头,扒着木桶的边缘,道:「给巫女……钱。」 莲桂在一边点头道:「奴婢这就去。」 天淄国巫女救下了娘娘,本是该得到奖赏。 莲桂从杨幺儿的私库里,取出了一匣子女子爱用的首饰,大都金银打制。 随后她便来到了前殿,走到巫女近前。 巫女似是有些惊讶。 莲桂柔柔笑道:「这是娘娘赏给巫女殿下的,以谢巫女殿下方才相救之恩。」 巫女没有伸手。 莲桂便放在了她的跟前,方才转身离去。 绮云公主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下又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当时她便该也伸手的! 总归给皇后留下一个好印象,说不准便要在皇上跟前提起她,如此皇上便也不好同她冷脸了。 她倒是不曾想过,那一瞬间,要抓住杨幺儿,须得用上多大的力气。 转眼便过了小半个时辰。 六公主自个儿玩得开心,巫女始终平静。 唯独绮云公主满心都是焦躁。 等杨幺儿沐浴完,披上衣衫缓缓走出来。 绮云公主便匆匆瞥了她一眼,只一眼,就叫她忍不住嫉妒地咬紧了牙。 方才叫水气那样一蒸,如今皇后瞧着更是肤如凝脂一般。 而此时,又听得外头的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绮云公主一颗心往下坠了坠。 正是皇后美丽动人的时刻,皇上的目光未必会往旁人的身上分……今日皇后又差点遇险,皇上说不准更没心思去在意旁的人了。 绮云公主脑子里思绪挤作一团的时候,一道挺拔的身影便迈入了殿中,众人都跟着跪地请安,绮云公主自然也慌忙跟着跪地。 但她悄悄抬了下脸,便见杨幺儿并未跪地。 满室仅她一人没有跪地! 到底是最特殊的那个…… 绮云公主越是这样仰望,心下便越是忍不住羡妒。 原来做大晋的皇后,是这样好。 比做大月国的王后更要好。 这厢萧弋沉着脸,待目光落到杨幺儿的身上,确认她没有大碍后,他便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 只是等扣住杨幺儿的手腕,他还是忍不住用上了些劲儿,本能地想要将她牢牢扣在身边。 「改日还得跟在朕身边才是。」萧弋沉声道。 「要上朝。」杨幺儿说。 萧弋皱眉。 这倒的确是个麻烦,他上朝时,自然便不能带上她。 萧弋抓着她没有松开,先将刘嬷嬷等人叫到面前,问了当时都有哪些人,现场如何情景。 等问完后,萧弋便命赵公公赏了天淄国的巫女。 等处理完这一切,他的目光才分到了绮云公主的身上。 绮云公主呼吸一重,立即与萧弋对上目光,她眼底满含情意,带着一丝哀怨。 萧弋道:「将他们送回使馆。」 绮云公主:「……」 这回听令而动的却并非宫人,而是带刀的侍卫,几个侍卫跨过殿门,来到跟前,请他们起身离宫。 绮云公主咬了咬唇,忍不住又朝萧弋抛了个秋波。 萧弋不仅没有接收到,反而还淡淡道:「大公主的眼睛怎么抽动起来了?莫不是有什么难言的病症?如此便请大公主好生歇在使馆内。若是染给皇后,贵国当如何担此罪责!」 绮云公主脸色一白。 当着这样多的人……尤其还有天淄国的人,她被这样一番数落……她脸上顿时烧得厉害,又羞又气。 她心下恨恨道,大晋是大国不错!可谁人不知晓,从晋文帝去后,国力便不如从前,惠帝在时,也只战过一次,那一战,还反叫大晋丢了城池。如今再看大晋,荣华富贵是不假,可也算不得如何厉害! 她起身福了身,便匆匆出去了。 她听闻近来大晋欲拿回先前丢的城池,到了那时自然需要大月国相助! 她主动献上大月助力,再使出身上解数去勾引,大晋皇帝若是个聪明人,便该应下! …… 众人纷纷退下。 萧弋这才挨着杨幺儿坐下,再不去瞧那些离开的人。 巫女凤亭与六公主一并出了宫。 六公主叹道:「大晋的皇帝皇后太过亲近了,要我入宫只怕还难得很。」 凤亭没有开口。 第二章 六公主便忍不住拽了下他的袖子,一拽,便将扣子扯得更大了些。她叹气道:「天淄国纺织出的布料,不如大晋。若是能得大晋的方子就好了……」 「将来总会有。」巫女这才淡淡道了一声。 六公主道:「兄长今日那样快便拉住了皇后,手不曾脱臼吧?」 凤亭口吻依旧淡淡:「脱了。」 「啊?」六公主惊叫了一声,忙要去脱他身上的衣衫,要给他瞧一瞧。 凤亭按住了她的手:「不必。」 六公主叹了口气道:「兄长难得受一回伤,着实不大值得。」 凤亭道:「如此,有威逼在,又有恩情在,她自然不会往外说你我的事。」 六公主点点头,伸手去够那两个匣子。 一个是皇上赏的,一个是皇后赏的。 六公主开了一个,惊喜道:「是银子,大晋的银子!」 说罢,她忙又开了另一个,登时垮下脸来,道:「怎么是女子用的首饰?兄长又用不上。」 凤亭刚想说:「你用便是。」 但话到了唇边,他蓦地想起来,他一手将人从湖边捞住,再扶她站稳,她身边很快便围上了许多人,他们都同她柔声说话,她却像是呆住了,便拿一双澄澈的眸子,就这么盯着他。 她的眼眸过于漂亮。 若非亲眼所见,他便也不会知晓,原来世上有这样美丽,偏还又一尘不染的女子。 她的眼如含着漩涡,会将人抽入进去。 凤亭面无表情地拉下面纱,便将方才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等马车行至一半,他照旧跳了车。 六公主在其后目送他远去。 坤宁宫内,宫人都悉数退下,便只余下两道人影,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影子拉得长长的,几乎重到了一处。 萧弋一手捏着点心,往杨幺儿的嘴边喂。 他低声与杨幺儿讲了,过去惠帝在时,木木翰如何夺走了大晋的城池,他不自觉地便讲了许多。 杨幺儿呆呆道:「他抢了我们的东西?」 萧弋闻言失笑:「是,木木翰抢了我们的东西。」在说到「我们」二字时,他的语气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只是杨幺儿是听不出这样的细枝末节的。 她只舔了舔唇,道:「要抢回来?」 「是,要抢回来。」 「如何抢?」杨幺儿歪头问。 萧弋神色骤然一肃:「朕想要清朝中奸佞贪官,但都无法成事。盖因他们心下仍旧觉得,朕是他们可拿捏的……如此便要让他们见识到朕的铁拳,他们心下方才懂得畏惧。朕不能指望,用祖宗规矩来约束他们一辈子。这群人是从来没有良心可言的。」 惠帝便是浑浑噩噩等了一辈子,可又怎会等到他们良心发现呢? 杨幺儿听得懵懵懂懂,便只好盯着他发呆。 萧弋垂眸,触及到她面上神情,他便抬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头顶,道:「没有旁的法子,唯有一途。借木木翰之事,御驾亲征。从军中立威望,重掌军权……有了闸刀悬于颈边,他们方才知晓害怕,知晓敬畏。」 「御驾亲征?」杨幺儿重复着反问。 「便是朕要去往战场上,杀木木翰大王。」萧弋简化了讲给她听。 「战场?」杨幺儿却仍旧不大懂。 因为这两个字,与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都太过遥远了。 萧弋道:「便是要横刀拼杀,你死我活之地。」 杨幺儿的心骤然快了起来,连带的指尖发麻,脑子里也变得难受了起来。 她不自觉地揪住了胸前的衣衫,呆呆盯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死我活?」 她脑子里乱糟糟地塞了许多东西。 一边想着战场可怕,会死。 一边又想着,我怎么心又跳得这样快,还发晕…… 我又对巫女有男女之情? 又对皇上有男女之情? 杨幺儿紧张又仓皇地想,我岂不是戏文里写的,水性杨花的女子! 念头堆杂,不知不觉,她便流下了眼泪。 萧弋怔住了:「幺儿?」 她每回哭起来的时候,都没有半点的声音。她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眼泪默默地往下滑落,眼底被泪水浸得晶亮,绽放着宝石一般的光泽。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她这样的眼眸。 萧弋心下最柔嫩的位置,就这么轻易被她的眼泪腐蚀透了。 他抬手轻轻抹过杨幺儿的眼角,低声问:「为什么哭?」 杨幺儿抿着唇,并不言语。 可她越是这样,越叫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若是往常,萧弋兴许问过,见她不答便也就算了。但今日,他却不太想轻易放过她。他便凑近了去,几乎与杨幺儿贴到一处,二人气息交裹,有种亲密相拥的错觉。 他身上的温热气息连带的传递到了她的身上,她眨了下眼,将眼底浸着的泪水又挤出了眼眶,然后她方才盯住了萧弋的面庞。 「皇上……」她一开口,就又掉了泪。 她不知该怎么样去表达内心所想,脑子里繁杂的思绪挤在一块儿,她就更不知道怎么开口讲了。 萧弋的声线微微喑哑,还带着平日里的冷漠味道,可这时候却掺杂了一丝奇异的温柔,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道:「幺儿是不愿朕上战场?」 杨幺儿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 她倒也听得懂那么一两句话。 大意是,他是一定要去做这件事的……她自然是想不出好法子的,便只能这样巴巴瞧着他了。 萧弋抬手遮住她的眼眸,将人就这样推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之上。 他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她的唇,低声道:「幺儿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告诉朕。」 他的声音如诱哄低龄孩童一般,杨幺儿倒是极吃这一套,她紧张僵硬的身体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她在他的身下几乎软作了一滩水。 因为视线被完全挡住,其他感官自然就变得敏锐了起来。 哭得累了,她的脑子便有些晕乎。 殿内暖和的气将她裹住,让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渐次发烫了起来。她的心跳得更乱糟糟了……像是要从胸口破开一个洞跳出来。那股眩晕感也更加强烈了,她不由得抬手按了按胸口。 这才断断续续地开口:「这里……难受……」 「如何难受?」他亲了亲她的下巴:「乖幺儿,告诉朕。」 她又想要伸出手指去揉,却被他按住了。 他的手掌覆住了她的。 杨幺儿觉得他偷偷放了一团火,压在她的胸口,烧得她口舌都干了。 她舔了下唇,唇面覆上了一层水光,如此她才用同样微微哑了的嗓音道:「闷,酸……还麻……难受……」 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下描述,萧弋的目光也就越发亮得惊人,里头不经意地泄出一点情意,都承载着强烈的占有欲。 但她蒙着双眼,并不曾看见。 「幺儿也懂得酸楚甜苦、心疼难当的滋味儿了。」他说着又亲了亲她的耳朵尖。 她的耳朵是最容易发红的位置,一热,一害羞,一激动,她的耳朵永远比她的脸颊要红得更快。 杨幺儿感觉到被亲吻的时候,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她被蒙着双眼,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由对方来操纵着,她便咬了咬唇瓣,乖乖在那里让他亲了。 可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不仅指尖发麻,胸口发麻,现在连唇,连脑子,浑身上下也都发麻了…… 第三章 她觉得像是要死过去了一样。 她的眼泪便又滑落了下来,她堪堪伸出手,想要去抓萧弋的衣襟。 萧弋低头盯着她无措的手指看了会儿,然后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指。 手掌贴合上的那一刹,杨幺儿才觉得高悬的自己终于落了地。 她开口,还带着一丝哽咽的哭腔,又好像还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我要死了。」 「胡说什么。」他沉声道,然后推开了她放在胸口的手,转而用自己的手给她轻轻揉起来。 他的手掌宽大又炙热,力道不轻不重地揉在她的胸口。 杨幺儿张开嘴,喘了两口气,这才觉得死不了了。 这下舒坦多了,脑子里繁杂的思绪也都被清空了,一时间她便也想不起「水性杨花」这回事了。 她只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的掌心。 她哑声道:「再揉揉……」 萧弋任劳任怨地给她揉着胸口。 杨幺儿软绵绵地躺在那里,连视线被阻也觉得是舒坦的。她又催促了两声:「再揉揉……再揉揉……」 换做从前,她是绝不会开这样的口的。 也大抵是在逐步的试探中,终于一点点明白过来,她可以再任性妄为些,可以主动提出要求,都不会有人来责怪她…… 萧弋紧绷而淡漠的五官,刹那间松缓下来,面上似乎还多了一点温柔笑意。 他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问:「将朕当做什么了?」 杨幺儿张了张嘴,因为暖和温热的缘故,她的唇也都染上了一层红,诱人亲吻。萧弋的目光便落了上去,带着灼热的温度。 杨幺儿毫无所觉,她认真想了想:「……皇上,好皇上。」 他眼底晃动着火光,他喟叹一声,道:「幺儿的唇是刚尝过蜜吗?」 「唔?」 既是他看不见她的眼眸,也知晓这会儿她的眼底全然承载着天真又懵懂。 他原本揉按着胸口的那只手,陡然加大了力气,将她紧紧按住,然后附身吻上去。 是甜的。 他心想。 那只手挪了挪位置,轻揉过她的胸脯。 杨幺儿紧紧反握住他的手,茫然但又顺从地接受了他的亲吻。 室内的香氤氲而起,在半空中纠缠、升腾,荡开一股淡淡的又醉人的味儿来。 隔着一道门,门内暖如春,门外,春纱仰头瞧了瞧漫天的大雪,倒也不觉得冷,她缩住手,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点笑。 一边莲桂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道:「别冻死了。」 春纱嘟了嘟嘴,倒也没说什么,乖乖抱住了手炉,继续等在了门外。许是要等上一两个时辰罢,她心想。 …… 正值隆冬时节,李家的四姑娘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出嫁了。 李家为示仁义,以洗清前头传开的嫌贫爱富恶名,便只好捏着鼻子给柳家置了座新宅,不过倒是置得远远的,置在了城南,别的下人仆役也并不配备,左右是不愿再在这家子身上付出更多了。 与之相对的便是李天吉家中,那对每日揣着银钱上街俨然暴发户做派的双生花,她们竟也开始说亲了,只是说亲的人家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但也不是柳家这样的破落户。 一时间,京中便难免有人拿了此事来作闲谈。 李老太爷未必有多疼这个孙女,但听了这样的传言,还是气得一个倒仰。 此时,东陵李家府门内。 「扶持此人可信吗?」李家长子迟疑着出声道。 李家二房老爷,也正是李妧的父亲,神色多少有些为难,他道:「父亲,任用这等人,实在并非君子做派。」 李老太爷这才出声,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为父是如何教导你的?眼下并我等怀有不臣之心。而是新帝上位后,行事种种,着实叫人寒心。先帝是何等温厚一人,如今的新帝却手段狠辣残酷。大晋怎能有这样不仁不慈的帝王?若有这样的君主,将来受苦的便是文武百官与举国百姓……我李家心中牢记,君为轻民为贵。又焉能畏惧帝王之权势,便放下为百姓谋福祉的大事呢?」 李二老爷初初听了这话,觉得是有道理的。父亲的教训是不错,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李老太爷一摆手,道:「罢了,你今日当值也累了,便回去歇息吧。」 李二老爷素来听从父亲的话,便当即鞠躬退下了。 待他走出去后,李老太爷方才叹了口气:「老二读书天分是最高的,却读成了死书。满心都是妇人之仁。柳家那一事,若非他优柔行事,又怎会落下这样大的隐患?逼得李家上下被动!」 如今李家坏了名声,虽说拥簇李家的读书人仍旧多如过江之鲫,但李老太爷并不敢小瞧这样的疏漏。 尤其如今新帝上位,一转手便将李家、太后与满朝文武都打成了对立面。 李家只能被迫承受。 满朝官员看不清,他却看得很清楚,太后如今在宫中,恐怕行事远不如从前那样自由了。她手中权利十中去九,还能剩下一成都是大善。 李家被逼到这等份儿上,眼下瞧着还仍旧坐拥荣华富贵,可若是没有半点应对的法子,照这样下去,叫那小皇帝拆个干净也说不准。 李老太爷牙痒痒地恨恨想。 这小皇帝披着一层病弱的皮,骨子里可不似惠帝,倒更似文帝一般! 不下手则已,下手便如雷霆! 李老太爷整了整心绪,道:「日后便不必与你二弟说起此事了。」 「是。」 「那人……」 「此人自天淄国来,因大巫女一道预言,他同她的双生妹妹便被家族献上,险叫活活烧死熬了油来给大巫女点招魂灯。他千里迢迢来到大晋,只为躲避保命。他哪有选择可言?」李老太爷冷嗤一声,言语间满是将对方视作一件上不得台面,但却锋锐称手的利器一般。 「到底是异族人……」大房老爷皱起眉。如今他再忆起那日,下人将那人从角门引入,他刚好打那里行过,便与人撞了个正面,便见对方面容如鬼魅,神情如恶鬼,他被那一个照面惊得心狂跳不已,好几日方才缓过劲儿来。 这样的人,当真是能掌控的吗? 李老太爷低低笑一声:「你不知晓此人为何到了大晋躲避。他从天淄国逃走前,与他妹妹一并,屠尽了他家族中人……正因为如此,天淄国方才丝毫都容不得他,更传信与大月国、新罗国、木木翰等……令他们见之格杀勿论,大巫女更言及,要拿他的骨头炼成摆花的架子!」 李老太爷面露厌憎不屑之色,接着道:「他如今便如丧家之犬,除却我之外,无人收留他。他若敢反水,便要先瞧他承不承得起,身体化作灯油、花架子的后果。天淄国人素来看重人死后的身体,认为尸身有残缺,死后便不得轮回转世……他所有的路都已经堵死,便也只有为我所用了。」 李老太爷心下是有几分自得的。 他与那些整日咬文嚼字的文臣不同,他敢用人,而不会拘泥于形式规矩。 文人若是只靠笔杆子与嘴皮子来行事,迟早是要叫小皇帝拆了骨头死无全尸的。可若是能将旁的东西掌于手中,那便不同了…… 第四章 「我已令他去接触越王。」李老太爷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来,道:「皇室中人,到底不止这么一个。往下排在第一顺位的,便是越王。他年幼时便被你妹妹养在膝下,如此相伴数年,所有的一切都乃是我李家所给。他但凡有一点野心,便会为之心动。」 先前,他们所有人想的都是,越王已成年,这些年四下游历,不仅更增长了学识,身体倒也愈加强健,总归是个不好掌控的对象。 可如今瞧着,小皇帝因病体,性情不定,如今满朝文武也都受他蛊惑,认定他身体病弱,李家霸道。 相比之下,越王反倒成了好的人选了。 李老太爷剩下的两个儿子,便又陪着他交谈一阵,提及那程家之事,转而又说到了木木翰之事。 大房老爷道:「听闻皇上欲御驾亲征,一举夺回先前惠帝丢失的城池。孔凤成等人,今日才从养心殿出来,想必是去打消皇上的念头去了。几个勋贵皇亲,便想着劝皇上纳了天淄国的六公主为妃……」 李老太爷笑了笑,道:「惠帝在时,也同他想的一样。不过那时,惠帝好歹一样强过了如今的皇上。那时惠帝身体康健,正当壮年。可皇上如今年少体弱,只怕到时候又丢两座城池……」 大老爷目光闪了闪,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那岂不是……正好?」 「此事不能是我等来出头,朝中可安排人,暗中附和皇上的意思。至于这六公主……若能入宫倒是一桩好事。那人极为厌憎天淄国人,如今六公主嫁与皇上作妃子,他憎恨六公主之余,必然……」李老太爷话未说完,但未尽之语,另外二人都懂得。 「去罢。」李老太爷道。 大老爷起身,问:「柳家……」 李老太爷显然不愿再提起这两个字,他皱眉道:「一帮子废物……总要备礼的,你让你二弟去便是了,你们就道,公务繁忙,无法前往。」 「是。」 而李妧新婚这晚,待柳家公子一走近,她便先行掀了盖头,冷声道:「如今柳家有了宅子,有了钱,还有了我花钱买下的美婢仆人相伺候。我劝柳公子也莫要贪图太多……今后你我作个表面夫妻便可。」 柳开宏当然知晓李妧在京中的美名,乍见李妧时,他心中倒也一阵动荡,一时便都不记得李家的恶形恶状了。可听完这番话,柳开宏一颗心便沉了下去,他冷笑一声,倒也不敢与李妧胡来。他早失了志气,如今便也只有倚靠李家救济。李家若愿意给银钱,他自然还能过逍遥日子!李家若是不肯了,他便又只有病倒无人理,喝酒吃饭,也只能拣便宜的…… 柳开宏骂了两句脏话,退了出去。 李妧却没立即入睡,她点了灯,研了墨,开始在窗前作画。 府上都来了些什么人,她俱都记得清楚。自然的,那日戴着面具,身形高大的男子,便也印入了她的眼中。 现下要她原样画出来,并不困难。 她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方才将那男子的模样画出来。 她抬手揉了揉脖颈,盯着桌案上的画,心底都不自觉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这人瞧着实在诡谲得很。 李妧吐出一口气,起身一瞧,红烛都已经燃尽了,窗外更是天光大亮。 她选择在这时候,将画献到皇上的跟前,便就是想着在成婚后,莫要被遗忘了才好。正好借此作提醒暗示。 毕竟如今她能指望的,便真只有皇上了,盼望皇上看得见她身上还那么一些价值……好叫她将来还有翻身之日…… 翌日。 那张画,便被呈到了萧弋的案头。 萧弋此时方才听人汇报起了那小太监的事,他问跟前的宫人:「太后原本是想要整治大月国的公主?」 「是……」 萧弋面色却冰冷不见缓和。 不管她存的害人之心是冲着谁去的,到底是差点祸害了幺儿。 他总要叫她知道,日后但凡知晓幺儿在的地方,都不是她能碰的地方…… 他与底下人交代两句,方才返身去拿起了那张画。 「天淄国人?」萧弋一眼就认出了那张面具。 跪在他跟前的人,低声道:「她说此人近来频频出入李府,她只知,他们口中曾提到过皇后娘娘……」 萧弋面色一沉:「李家打的什么算盘?」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萧弋也并不需要有人回答他。他低头再扫过那张画,拿起来,撕碎烧作了灰。 他记性极好,见过一面便极难忘记,那画像留在他脑中,改日若有用时,便可随时调用脑中的记忆,自然不必再留着画纸。 等到两日后上朝,再提木木翰之事,竟有人主动出列来,请萧弋御驾亲征。 萧弋扫过台下众人,将他们各色表情收入眼底,心下顿时明了。 李家这是眼瞧太后权势不保,又无法将女儿送入宫,便一狠心,恨不能让他死快些了? 这厢坤宁宫中。 安阳侯夫人与钧定侯夫人,又来到了杨幺儿跟前。 刘嬷嬷见了她们,心下诧异,不由道:「今日二位侯夫人怎么又来了?」 安阳侯夫人抿唇笑道:「还未将剩下的都教与娘娘呢。」 刘嬷嬷忙道:「底下人该打,这样的话竟然未能及时传给侯夫人。皇上已经下令,日后便不必教授娘娘宫务了。」 安阳侯夫人笑道:「先前便得了信儿,那时还不敢信呢,便想着进宫来多给娘娘请安,有空时便提上两句,总归不能忘了我们的本务。」 刘嬷嬷满意地点了下头。 可见这二位侯夫人都没有怠慢之意。 刘嬷嬷道:「夫人陪着娘娘说话便是了,旁的便不必提了。」 安阳侯夫人应声,与钧定侯夫人一并入到室内。见皇后正在读书,二人便到了跟前请安落座,与杨幺儿谈论起书籍来。 杨幺儿听不大懂,但她却不会打断。 她们说的话,她渐渐都记在了脑子里,至于懂不懂是另一回事,左右之后能问皇上的。 不知不觉天色晚了些。 左右宫人早就退下了,留给她们安静的一隅空间闲谈。 钧定侯夫人此时方才道:「娘娘总该将宫务操持起来的,如何能袖手不理?那日前来,便撞见了大月国公主与天淄国公主,她们的心思昭然若揭。若是等她们乃是将来更多的女子入宫,岂不要分薄娘娘的宠爱?娘娘还该是将宫务掌在手中才好。」 安阳侯夫人不由惊诧地看了一眼她,似乎是没想到,钧定侯夫人竟敢这样直白地提醒皇后。 安阳侯夫人笑了下,道:「正是这个理。若单单倚靠宠爱,自是不行的。」 杨幺儿眨了下眼,点了头。 她不知何为分薄宠爱,也不知为何有人要入宫,她就必须得把握住宫务。 但她们定定地看着她,似是对她好的样子,她便先出声应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头宫人纷纷跪地道:「参见皇上。」 两位侯夫人立马便住了声。 萧弋进了门。 侯夫人立即跪地见礼。 「起身罢。」萧弋连看也没有看她们一眼。 「赵公公怎么说今日御膳房备了全鱼宴?」 杨幺儿眨巴着眼点头:「嗯,吃鱼呀。」 萧弋道:「吃鱼便吃鱼罢。」 第五章 萧弋走上前,将她从位置上拉了起来,道:「换身厚些的衣裳去。」 杨幺儿点头,便带着春纱、莲桂进了里间。 外间两位侯夫人如坐针毡,便准备行礼告退。 萧弋这才扫过了她们,安阳侯夫人心下一动,突然出声道:「皇上令臣妇二人,不必再教授娘娘。可……可宫中宫务又由谁接管呢?传出去,怕是有碍娘娘的名声。」 萧弋淡淡道:「自有朕来管。」 「皇上事务繁忙……」 赵公公在一边笑道:「还有莲桂姑娘来帮着娘娘操持呢。」 安阳侯夫人道:「臣妇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那臣妇便斗胆说了,这掌了宫务大权的人,掌得久了,难免生出些旁的心思,若是将来妨害了娘娘,可怎么是好?」 听她言辞,似是真为杨幺儿着想一般,萧弋这才多看了她一眼。 萧弋的口吻漫不经心,道:「杀了便是。能扶得起一个,自然便能扶得起第二个。」 安阳侯夫人心下一激灵,她拜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妇浅见了。」 「你倒也是个聪明人,来日娘娘若有闲来无聊时,你便进宫来陪伴娘娘说话罢。」 安阳侯夫人笑着再度拜倒:「谢皇上隆恩。」 说罢,她这才与钧定侯夫人一并往外行去。 走在路上,安阳侯夫人面上神情有了变化。 她原先刚得了信儿的时候,还心道,皇上待新后恐怕也并不似这样亲近宠爱。毕竟这后宅妇人都知晓,若是丈夫不曾将管家权交予自己,那便必然没有爱重之意。没了管家权,将来便难免要处处受气。若是疼惜妻子的,自然会给得痛快。 不过现下她方才知道,哪里是不够亲近宠爱呢?又哪里是不爱重呢? 倒正是因为过分疼惜了,方才不舍皇后娘娘费半点心力,受半点累,一心只想将她放在皇后位置上,只管受万人臣服朝拜、侍奉尊崇便罢了。 到底是天子。 宠起人的手段都是与旁人不同的。 …… 杨幺儿穿得厚厚的,从里间出来。 萧弋面色淡漠,但手上却是从莲桂那里拿过了一件大氅,然后将大氅抖开,再给杨幺儿披上,慢条斯理地给她系好了带子。 等穿好了大氅,他便攥住了她的手:「今日更冷了。」 杨幺儿点头,一边将另一只手也往萧弋的大氅里钻,她道:「凉。」 萧弋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杨幺儿的一只手由他拉着,一只手钻进了他的大氅底下,时不时地贴上他的腰。她对自己这等撩火行为向来是不自知的。 萧弋侧过脸,看了看她,到底是没有制止。 他们行出门,缓缓朝前行去。 他们的一件大氅尾巴上绣着龙,一件大氅尾巴上绣着凤,走动间,大氅衣摆抖动起来,好似龙凤相接到了一处。 待入到另一偏殿中落座,只见桌案上膳食竟都已经摆好。 萧弋凑近了一瞧,便见上头每一条鱼都是橙红色,像锦鲤的颜色,可仔细瞧,又不像是锦鲤的模样。身形都不大对得上。 他落座,取筷子取了些鱼肉品尝,一股菜汁味儿…… 原来是染出来的色。 萧弋哭笑不得。 偏杨幺儿还像模像样地指着,睁眼说瞎话道:「锦鲤,给皇上的哦。」 她原来还记得冻死的锦鲤呢。 萧弋放下筷子,抬眸目光沉沉地看向杨幺儿,方才被她撩起来的火,似乎这时候才以汹涌的姿态袭了上来。 他哑声道:「幺儿也学会说瞎话了。」 杨幺儿一脸呆色。 他起身绕到她的身后,俯下身凑在她的耳畔,低声道:「朕得罚你。」 杨幺儿眉头刹那皱成了一团。 嗨呀,皇上怎么这样难讨好啊? 太后已经接连几日都不曾睡好觉了。 自从那日有人来报,说那小太监撞上的不是大月国公主,反而是皇后之后,太后就难得安眠了。只要一闭眼,她脑子里便是萧弋站在跟前,眉眼阴郁,盯着她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似的目光…… 太后数次从梦中惊醒,每回惊醒,她都要砸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 她气愤于自己下意识地对萧弋感觉到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 小皇帝如今都还未能将朝堂玩转呢,还不知道要看多少人的脸色,她有什么好怕的? 但再三的自我安抚,都起不到作用。 太后始终忍不住去想……那小太监如今人已经失踪了,那便说明没有瞒过皇帝的耳目。皇帝迟早会找到永安宫来……可会是何时找上门来? 越是心下没有确切的结果,才越叫人难安。 …… 太后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过来,浑身发冷。 她睁开眼,砸了玉枕。 殿中众人被她惊醒过来,哪里还敢再打瞌睡,连忙就到了她的床榻边上,跪地扶住了太后:「太后娘娘,不如请林御医来吧……」 太后咬着牙,冷声道:「不。」 若是请了御医,哪岂不是正说明她因着小皇帝,生生自己将自己吓病了吗? 若是传出去,岂不正叫小皇帝心头快活? 宫女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太后的模样。 她身上的里衣都叫冷汗湿透了,她的脸色发着白,从脖根子一直白到了脸上,连唇边一圈儿都是白的。可她的眼下又是青黑的,眼珠子在黑夜里瞧着也让人有种惊悚的感觉。 这些日子,太后瘦了太多了,两颊微微凹陷下去,看着实在如恶鬼一般。 宫女想再提御医之事,可看着太后的模样,又不敢提。 昨日便是有个小太监无意中说错了话,太后喘了口气,便生气地将手边的茶盏砸了上去,当即叫那小太监头破血流。 如今连瞧病都不敢瞧,只能生生受着。 宫女正心神恍惚,想着太后娘娘近日着实改变良多,突地便听见太后冷声道:「人都死了吗?哀家起身,怎么还不点灯?」 宫女呆在了那里。 其他人也纷纷屏住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太后。 室内的静寂实在过于明显了,太后一顿:「怎么不说话?当哀家死了吗?」 周围安静极了,安静得太后心头也有点发颤,好似偌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她一人了似的。 她心底渐渐爬过了毛毛的感觉。 「徐嬷嬷!」她高声道。 徐嬷嬷是个稳重人,太后向来倚重她。只是前些时候,殿内的赵嬷嬷更得了太后的心,徐嬷嬷方才不大守在身边了。 可这时候,太后满脑子想起来的,还是徐嬷嬷。 徐嬷嬷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在太后跟前跪倒,扶住了太后的手,哑声道:「太后娘娘,殿内点了灯的……」 太后陡然失了声。 徐嬷嬷口吻带着心疼的味道,她道:「奴婢这就去请御医……太后娘娘莫要担心,定然只是一时的毛病……」 太后抬起手,声音陡然变了调:「哀家瞎了?」 她当然也没看见,徐嬷嬷望着她的目光,冷冷淡淡,并不含一丝焦灼、心疼之意。 殿门外。 连翘一手捏着抹布,一手拎着木桶,目光冷冷又带着怨憎地看向殿内。 看不见了? 这方才只是个开始呢。 第六章 想到这里,连翘又禁不住嘴角弯了弯,带上了一丝甜蜜味道。 她将事情办得这样好,越王殿下该是要夸她的罢?待她来日出了这永安宫,太后便该知道她也不是任她拿捏欺负的! …… 西暖阁内。 赵公公微微躬身,附在萧弋的耳边道:「那边请御医了。」 萧弋头也不抬,淡淡道:「朕还当她还要再扛上一阵子。」 「当是扛不住了……一早醒来,连眼睛都瞎了。那边的人回来说,还有一拨人也下了手,而且还要早上一阵儿,就开始给她下药了,一副接一副的,死也不过是个早晚的事儿。如今叫咱们这边一加药,身体立时便不行了。」 萧弋放下了手中的御笔,神色微冷:「是越王。」 赵公公想不明白:「越王不是素来与太后关系极好吗?他若是个聪明人,便该知道,如今他只有太后、李家可倚靠。」 萧弋淡淡道:「正因为是聪明有野心的人,所以才容不得太后继续给他拖后腿了。」 赵公公皱眉,担忧地道:「现下恐怕不太适合叫她死了……」 「是不能死。」 萧弋垂下眸光,心中暗有盘算。 至少得等到他御驾亲征回来,再死。 既然那个女人坐在了太后的位置上,便总要将她身上的剩余价值都榨干,方才能死。 「叫徐嬷嬷盯着罢。」 「是。」 萧弋合上了奏折,转而取了一本书,仔细瞧,上面写的竟然尽是丹州风土人情…… 他起身道:「摆驾坤宁宫。」 他该回去给幺儿讲故事了。 赵公公笑得两眼眯起,应了声:「是。」 萧弋回到坤宁宫中时,杨幺儿仍在床榻上熟睡。 正因为心智稚嫩,她才总能天真又坦荡,在房事上丝毫不见扭捏之态。累了便是累了,舒服了便是舒服了,若是想要时,她便也毫不避讳张口便来。 就算是柳下惠,也难抵挡这样的天真风情。 何况是他,心尖尖上承载着,早就满满都是一个幺儿了。 于是自然免不了床榻之间,如此上下反复……杨幺儿累得狠了,自然便一睡就睡了这样久…… 一边的刘嬷嬷低声道:「今日两位公主又到坤宁宫来了,不过叫老奴拦下了。」 「嗯。」萧弋突地想起了那个天淄国巫女,他淡淡道:「少让娘娘同那天淄国巫女接触。」 那巫女救了幺儿。 幺儿心善,难免因此对她生出感谢亲近之意。 且不论天淄国巫女的诡异莫测。 单单只是想到幺儿会同她亲近,萧弋便觉得有人在他心尖上划了一道口子,令他倍觉难受。 刘嬷嬷应了声,眉间却有一丝忧色。 那天淄国六公主来得越勤,自然就越是说明她的心思。 若是真进了宫,又不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麻烦…… 萧弋伸手卷起帷帐,随即在床榻边上坐下。 等坐下后,他愣了下,又突地想起来自己一身的寒气。 于是他便又站起来,让宫人拿了新的衣裳来换上。如此,他方才又重新坐了回去。 杨幺儿睡得极熟,面颊上带着点点绯红之色。 萧弋伸出手指,贴在了她的唇上。 她不自觉地舔了一下。 她的舌头柔软、温热,萧弋登时便眯起了眼,眸中闪动着某种危险的光。 只不过他的手却是凉的,哪怕换下了衣服,手也还带着外头的冰雪气息。杨幺儿一个激灵,便立时睁开了双眼。 「皇上?」 「嗯。」 萧弋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指,泛着冷白的光。 到底是他考虑不周,将她惊醒了来。 帷帐外,刘嬷嬷悄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连皇上面上的细微神色,她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刘嬷嬷暗暗叹气。 从前,皇上的眼底从来瞧不见别的东西。 与其说他有多想要改变先帝留下来的王朝,让百姓换一种日子过……倒不如说,他骨子里原本就只是要权利。 那时,皇上心性漠然,日子也过得如苦行僧一般,毫无半点色彩可言。 一转眼,皇上竟也会去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了。 衣裳寒不寒,手冷不冷…… 都同那些奏折、争权夺利,一并放在皇上的心尖上了。 那厢,杨幺儿撑着坐了起来。 萧弋便也站起身,道:「莲桂,伺候娘娘穿衣。」 说罢,他便先行出去了,没有再往杨幺儿的方向看去。他怕瞧得多了,便又记起那锦鲤,记起她拿手偷偷挨在他的腰间,记起她泪眼朦胧,浑身都泛着粉的模样…… 若是这般。 她怕是真也下不了床了。 她该要生闷气的。 …… 宫外。 绮云公主仰头打量面前的建筑,道:「这便是大晋的酒楼?」 一边的使臣点了头。 绮云公主迈步朝里走去,却见行过的女子大都戴着帷帽。 「大晋的规矩果然多。」她一边道,一边往楼上行去。等到了楼上,绮云公主一眼便见着了,坐在一处的两个男子,一个模样俊朗气质温和,另一个则更要年轻俊俏些。 使臣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便是越王殿下了,旁边那个乃是钧定侯府的二公子萧光和。」 绮云公主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都打了个转儿,道:「两个都是好模样的。」 使臣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阴沉沉地道:「大晋皇帝倒是更好看,倒也不见你得手。今日可要记得你的本分!」 绮云公主也有些气恼,她道:「我怎么会想到大晋的皇后生得那样美丽……大晋皇帝满眼都是她,我又有什么法子。」 使臣不欲与她多言,抬手便将她往前推了推。 于是绮云公主就这样俏生生地出现在了萧正廷和萧光和的跟前。 萧光和一愣,道:「敢问姑娘是?」 萧正廷却垂着目光,连一分也不分给她。 「丹州天压得极低,好像一伸手便能碰到。天是蓝的,云一团挨着一团。下雨时便是黑沉沉的一片,乌云滚动,风会吹得铃铛响起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被赋予了奇特的柔色,听在耳朵里带上了三分暖意,但也叫人昏昏欲睡。 杨幺儿舒舒服服地躺在床榻上,听着听着便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她甚至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丹城。 皇上的声音渐渐便离她远了:「……若能抵木木翰,朕可猎鹰、羊给幺儿尝一尝。」 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点了下头:「唔。」 萧弋低头看了看,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将她遮盖得更加严实。 随后方才一并躺了下来。 只是他并未立时入眠,而是盯住了帐顶。 如此盯着瞧了好一会儿,方才合上了酸涩的双眼。 宫外。 萧正廷起身道:「你今日若是不早些回府,你大哥便又要教训你了。」 萧光和叹了口气:「管他如何呢。」 萧正廷将他神色收入眼底,淡淡道:「何必将自己困囿于情爱中……下回若再是寻我喝酒,我便不应了。」这话像是说与他听的,也像是说与自己听的。 萧光和撇嘴道:「倒并非为她……只是惦念着另一桩事罢了……」 第七章 说罢,他起身欲往外走。 萧正廷自然便也一同起了身。 绮云公主在一旁,便被视作了无物。 她便柔柔地笑了下,道:「越王殿下不识得我么?」 「识得。」萧正廷的口吻淡淡,全然不似那日她所见的翩翩公子模样。 绮云公主呆了下,道:「王爷何故如此冷淡?」 萧正廷这才看向她,似笑非笑道:「公主心大,既想装下一个越王府,还想要装下一个皇宫……」 绮云公主心下「咯噔」一声,她忙压下心头的不可置信,不解道:「王爷何出此言?」 但一边她心下却掀起了滔天骇浪。 他如何会知道皇宫里发生的事? 难不成大晋皇帝同这个没有血缘的哥哥,关系很是亲近,并不似外界传言那般?便将这些都同他说了? 萧正廷却突然敛起了笑意,他眉眼微冷,道:「公主以为自己是何许人也?公主心下莫不是拿自己同皇后相比?否则,公主怎敢有这样大胆的谋划?」 说罢,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眼底这才泄出点点厌憎冷色。 绮云公主心下一激灵,她当即放软了声音,眼角掉出一点泪水来,道:「那日永安宫中得见王爷风采,我这才腆着脸同大晋皇帝求来了这桩婚事,王爷焉能疑心我有别的谋划?」 「若是如此那便好了,公主祸害我一人便够了,又何必上蹿下跳,还要去祸害第二人呢? 绮云公主差点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而萧正廷已经并不理会她,带着一旁噤若寒蝉的萧光和往楼下去了。 绮云公主僵在那儿,立了一会儿。 她朝楼下看去,便见萧正廷与萧光和头也不回地融入夜色之中。 绮云公主抿唇,同使臣道:「哪里是个温和君子?却不过披着一层皮罢了。你们还道大晋女子多重礼教,死板得很,大晋男子若是见了大月国的女儿,定然觉得新鲜。哪里新鲜了?」 说罢,她喘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方才我还当他要杀了我。」 她叹了口气,道:「不知大晋皇后喜不喜欢女子。」 使臣:「……」 绮云公主咬了咬唇,愤愤道:「瞧我作什么?左右都是挑起大晋内乱。越王将来势必是要做我的夫婿了。可皇上勾不到手,那便去勾搭皇后也是成的。」 使臣:「…………」 一转眼,京城便进入了更寒冷的时节。 使臣们不敢再留,纷纷欲告辞归国。 其中天淄国走得最快,第二日六公主便与巫女一并进了宫来,拜见皇上,道:「使臣走得急了,便将我同巫女留在了京中。」 谁都瞧得出天淄国是何意了,但这样做派,实在叫众大臣皱眉。 着实没规矩了些! 萧弋目光扫过了这位六公主,他淡淡道:「便将天淄国的六公主与巫女,安置在宫中罢。」 大臣们松了口气。 幸而皇上没有直接给天淄国没脸。 于是这回便也有更多的人,再提起征战木木翰的事了。 皇上若是愿意与天淄国结亲,再有越王娶大月国公主为妃,两国相助,岂有拿不回丹城之理? 丹城若是能拿回,他们这一朝臣子,将来在史书中说不得也要得一笔赞誉。 萧弋虽有亲征之意,这会儿却并未急着表露出来,而是沉吟再三,表示此事挪后再议。 现下更急的是李家,李家自然会想办法,用李家的势力与朝中反对派相较量,他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如此,还可将哪些人属李家,瞧个清楚明白。 待到散朝后,萧弋便径直往坤宁宫去了。 什么六公主与巫女,都叫他暂且抛到了脑后去。 待进到殿中,萧弋便听见了杨幺儿读书的声音。 他走到杨幺儿的近前,将人拉了起来:「同朕一并出门走走?」 杨幺儿正坐得累了,听他这样讲,自然心下欢喜。 他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殿外去。 春纱在后头低声道:「皇上,娘娘,该披上大氅、拿上手炉……」 萧弋道:「手炉取来。」 春纱双手递上。 「走罢。」他一手将杨幺儿拢在了怀中,便如此带着她往外行去。 外头寒风吹拂而来,杨幺儿不自觉地抖了下,然后便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 萧弋嘴角噙了一点淡淡笑意。 如此倒也是好的。 她倒知道往他怀里躲了。 待走上了一阵,萧弋低声问她:「幺儿还记得朕同你讲的丹城,冬日里是什么模样吗?」 「许多雪。」 「人很少。」 「冷。」 「吃的少,很少。」杨幺儿一个一个数了过来。 「等到春日赶往木木翰,那时丹城还未完全化雪,比这时还要冷,要足足等上半月,方才天气回暖些。可丹城纵然白日里暖,晚上……」 「晚上冷。」杨幺儿补充道。 「不错。」萧弋顿了顿,道:「幸而大晋京城便在寒冷之地,将士们自古习惯了寒天冻地的滋味儿,待到春日开拨抵丹城,却也能御寒了……」 杨幺儿点头:「唔。」 「幺儿怕冷吗?」他突然问。 她想了想,便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怕。」 边塞的寒,是裹着棉袄锦裘都挡不住的湿寒。 那股冷意直往骨子里钻。 萧弋眸光闪了闪,他低声似哄孩童一般,道:「从今日起,朕带幺儿每日在外间走走,一两月后,幺儿自然便不怕了。可好?」 杨幺儿想了想,竟是反问他:「皇上,与我玩雪?」 「是,朕同你一并。」 杨幺儿走着走着,便停住了脚步,她倚靠在他怀中,仰头、眯眼,道:「那便好的。」 萧弋方才觉得堵在喉咙处的那口气松了。 「还记得昨日朕同你讲的故事吗?」 杨幺儿点头。 萧弋嘴角微微弯了弯,道:「那便接着昨日的讲……木木翰的黑水湖,并非是黑的,只是后头填了无数人的血肉进去,这便染成了红,血色日渐厚重,堆积得多了,方才从红,变成了黑……」 她抬着脸,一直盯着他,听他讲一万士兵葬身黑水湖,化作鬼魂的故事…… 又听他讲,丹城外有个贼人,爱拿女子的皮囊来做灯笼的故事。 「他便指着那檐上挂着的灯笼,怪笑道,难怪这个灯笼不比上回的好,这回扒的原来是个六十老妪的皮……下回该寻个年轻姑娘的来,揭皮拆骨作灯笼,在上头挽两朵花,该更是漂亮……」 杨幺儿似是天生少了那根筋,听来并不觉得畏惧,相反还津津有味。 她也不会问,那贼子最后如何了。 她当真只是在听故事,别人只管往下讲,她便只管听着就是,实在天底下一等一等的好听众。 不知不觉,二人便从坤宁宫走出了老长的一段距离。 她紧盯着萧弋。 萧弋便也低头紧盯着她柔软的面容,眸底有什么情绪沉沉又浮浮。 他嘴里还在讲着那些奇异的故事。 心下却浪涛翻滚。 他到底是自私的。 若当真往丹州去征伐木木翰,他势必是要将杨幺儿也带在身边的,绝不会留她在宫中。 第八章 他单单只离她几个时辰,便觉得难以忍受,又遑论相隔数月? 从他伸手将她扣在宫中开始,便注定他只能一直这样抓住了她,一旦松开半分,后果都不可想象。 …… 这厢。 六公主与凤亭,随着皇宫宫人缓缓往前行去。 宫人们推着他们的行李,拉成了长长的队伍。 除此外,他们身边便再无半个天淄国人了。 六公主白日间在朝上说,使臣归国而去,眼看天气越发地冷,焦急慌乱之下留下了他们。 可哪有使臣归国,慌乱到留下公主与巫女的道理? 她的话一半是真一半却是假。 天淄国的使臣队伍的确归国去了…… 只是里头,但凡同她与凤亭接触过的人,都叫他们二人亲手剁了,自然无法与大晋皇帝告辞。 六公主面容冷漠地行在雪地里,待行至一半,她突地扭头道:「那是皇上舆驾。」 凤亭便也跟着扭头看去:「嗯。」 他的目光却是飘飘扬扬,最后落入了那道更不易被发觉的人影之上。 六公主低声道:「大晋皇帝还当真将皇后时刻带在身边啊。」 她想说,岂不是叫皇后太没了自由? 可周围都是大晋宫人,她到底是闭了嘴。 凤亭突地哑声道:「他们要去丹城。」 「什么?」六公主一头雾水,心说,你是从哪里瞧出来的? 六公主与凤亭被安置在了元和殿。 元和殿距离养心殿、坤宁宫都有老长的一段距离,六公主在宫中待了两三日,每当她要转出门时,便会被宫人拦下。 宫人面容平静,道:「外头风大,公主还是在室内歇歇罢。」 六公主气闷,转身回去,在凤亭的对面坐下:「你便不急?」 凤亭动手冲了一壶茶出来,哑声道:「书中诚不欺我,大晋的茶果真要更香冽些。」 六公主见状,更觉得气闷:「你倒是有兴致……」 「急有什么用。」 六公主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儿,便又走到了门边去,巴巴地盯着那宫人,道:「我不能去见皇后娘娘吗?我想同她说话。」 宫人掀了掀眼皮,道:「娘娘这两日病了。」 六公主惊讶道:「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宫人便闭口不言了。 六公主转身又回到了凤亭的身边坐下,她哑声道:「莫不是那物……」 凤亭淡淡道:「不是。当是风寒罢。」 「你又知道了。」 「那日见她行走在雪地里,没有披大氅,当是受了寒。」 六公主抿了下唇,叹气道:「大晋人的身体果真是要娇弱些的。」 凤亭没有说话。 到底还是天淄国的人命更硬,百炼不死。 这厢坤宁宫内,碳火燃得极旺,室内撤去了香炉,只余下点点药香味儿。 帷帐落下,透过层层帷帐,隐约能瞥见床榻上侧卧着一个人影,人影修长。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带来一阵淡淡檀香气,那是衣裳上熏的香。 纤纤玉手勾住帷帐,高高卷起,动作稍显一丝笨拙。 紧跟着她方才在床榻边上坐下了,宽大的裙摆便就此拉拽到了地面上。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几乎挡去了床帐内的光线。 「皇上……皇上……吃药……」她细声细气地道。 床榻上的人,方才堪堪睁开了眼,泄出点点冷厉的光,他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不吃。」 这病的,并非是杨幺儿,而是萧弋。 杨幺儿从前居在农家小院里,缺衣少食是常有的事,打从来了京城,便又是锦衣玉食地好生养着,身体愈发好了起来。 于是冬风吹来,冰雪拂面……虽冷,但却不会叫她受凉。 萧弋便恰恰不同了,他年少时体弱多病,后来身体日渐转好,但为了装作仍在病中,便也总居在光线晦暗的地方,如此长久下来,身体自然有所影响。 于是一阵风吹来。 杨幺儿躲在了萧弋的怀中,萧弋便染了风寒,猝不及防地病倒了。 如今与从前不同。 从前皇帝若是不病,那才叫奇怪。 可现下,皇帝若是病了,便反倒叫大臣们失去了那份小心敬畏之心,想着左右皇上也是要病的,一场冬风都能叫皇帝病下来,若是改日再病倒,那便不能算作是他们气倒了的。 因而对外都是道:皇后娘娘病了,皇上忧心皇后身体,便暂居坤宁宫,不见大臣,朝务只管送往坤宁宫。 大臣们也并不疑心。 他们都见过皇后娘娘是何等绝色,小皇帝年纪小,因而心下多有不舍,恨不得住在床榻边陪伴,那都是正常的事。 何况他们心底下,原本就盼着皇帝耽于美色才好呢。 皇后病了,问安的折子倒是往宫中递了不少,杨幺儿自是不会翻的,她只管等着煎药,药煎好了,刘嬷嬷便亲自捧到她的手边,道:「劳烦娘娘了。」 杨幺儿眨眨眼,便又听刘嬷嬷道:「皇上不喜吃药,要娘娘花些心思。」 如今,杨幺儿坐在床榻边上,便有些茫然无措了。 他不喜吃药。 她便替他吃罢…… 这样,药味儿就都进她的嘴里了。 杨幺儿想着便挣开了萧弋的手。 萧弋察觉到她的动作,便又闭上眼,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幺儿,朕不吃药。」 杨幺儿也不出声,她只捧起了药碗,凑到唇边,自个儿灌了一口。 是极苦的。 但还是香的。 她一个人便能喝干净的。 萧弋隐约听见了吞咽声,他霎地睁开眼,一瞧,便见着杨幺儿在他的床榻边上,捧着他的药碗喝。 萧弋眉心一跳,他四肢陡然来了力气,立马翻身而起,然后重重地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夺过了她手中的药碗。他将药碗放旁边的矮柜上随手一放,随即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张嘴。」 杨幺儿便当真呆呆张嘴。 药太苦了。 亲上去的那一刹,苦味儿就往萧弋的嘴里钻。 他撬开了她的唇齿,长驱直入。 她却早已经将药汁都吞下去了。 萧弋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哪里见过像她这样劝人喝药的,你不喝,那我便替你喝……实在是又呆又傻。 他将她口中剩余的药汁卷走,如此方才松开了她的胳膊。他开口,声音沙哑,道:「喝朕的药做什么?」 「嬷嬷让喝,你不喝,我就喝了。」杨幺儿乖乖地道。 她的唇瓣带着一点被药汁染过后的褐色,但又带着一点被吻过后的淡淡粉色,唇瓣饱满,鲜艳欲滴似的,引人想要去啃咬。 萧弋头还有些昏沉沉的,他抬手撑住额角,低声道:「下回莫要喝朕的药了。」 「你……」 萧弋放下手,端起那碗药,道:「朕自己喝便是了。」 杨幺儿点点头,便定定盯着他的唇,似是非要看着他喝干净才罢休。 萧弋便只好一口气喝了下去。 等喝完,他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埋藏在深处的东西,鼓噪而动,连带他的太阳穴都跳了起来。 第九章 但他面上没有露出一点异色,他靠住了身后的枕头,看向杨幺儿,道:「朕方才不该亲你。」 「嗯?」 「会将病气过给你。」说罢,他眉间便浅浅地皱了下。 「不会。」杨幺儿道。 她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低声道:「暖的。」 说罢,她还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一个翻身上了床,跨坐在了萧弋的身上,她道:「好好的。」 萧弋脑子里有把火在烧,这会儿身体里也有把火在烧了,不,倒也不止一把,像是三把火在一块架着烧。 他想笑,但又觉得有些无奈。 她这样,叫他又怎么是好? 萧弋堪堪抬手扶住了她的腰,将人放倒在了自己的身边。 杨幺儿便就这么乖乖陪着一块儿躺了下来。 萧弋再一抬手,便将帷帐都拉了下来,于是将床榻上的情景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朕不喝药已经有好几年了。」他的嗓音嘶哑,像是被什么撕裂过了一般,无端让人有种一颗心跟着揪起来的感觉:「不管是染了风寒,又或是头疼难当,又或是身体其它处有所不适。」 「药,有时是治病的良药,有时是掺毒的绝命散。朕自幼年时,那时尚未有自保之力,便总免不了吃到毒药。有些药,是想要将你变作傻子的,有些是想要一日日挖空你的身体,使你不知不觉身亡的,还有些便是使你日日呕血,一日比一日难受,最后死状如骷髅的……」 说罢,萧弋咬了咬牙根,嗓音微冷:「朕曾经吃过一碗药,是朕前日染了风寒,第二日先帝将朕从床榻上抱起来,端着一碗药,亲手喂朕吃下。却不想,连这样的一碗药都着了旁人的道,那药吃进腹内,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口鼻流血,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与整个人世都分隔开来,已经一脚迈入了鬼门关中……」 杨幺儿怔怔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便不了了之了。朕虽痊愈,但背后歹人也未能抓出来。先帝仁慈,又或者该当说是懦弱,连亲子性命都无法护佑……」 杨幺儿突然将手掌钻入了被子里,又钻入了他的衣裳里头。 她的手是温软的,一滑进去,萧弋的动作便猛地顿住了。 而她却只是将手掌贴在了他的胸口,问:「搅一团?」 萧弋抬手按住了她的手,哑声道:「没有搅一团。」 杨幺儿便想抽回手,萧弋却按着不让她走了。 他微眯起眼,道:「那时,朕便想,朕来日是绝不会做仁君的。朕宁愿做一暴君。纵使杀无数人,但到底对得起自己,和自己想要护佑的人。」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抬脸看他。 萧弋被她的神情逗得心下一软,他伸出削瘦的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尖,低声道:「若是朕做了暴君,你知晓日后史书里要如何写你吗?」 杨幺儿摇头。 「撰写史书者多为男子,他们惯于将亡国不幸、政变之灾,都归结于女子身上。他们兴许要写,岷泽县杨氏,媚君惑上,以致朝政大乱,大晋皇帝行事残暴荒淫、百姓民不聊生……」 杨幺儿忙抬手摆了摆:「不不,不是,我不是。」 萧弋亲了下她的面颊,声音更见喑哑:「嗯,幺儿不是。」 他顿了下,道:「于是……朕便觉得,朕无法做个暴君了。」说罢,他便觉得头更沉了,于是就此歪倒仰躺下去,双眼合上。 脑子里鼓噪、敲击的疼痛感这才渐渐散去了。 杨幺儿松了一口气:「好,好。」 说罢,她便又掀了掀被子,跟着钻了进去。 萧弋连眼皮都睁不开,只好哑声催她:「莫要进来,过了病气。」 杨幺儿却实在懒得动了,便觉得拿现下动也动不了的皇上做枕头是极好的。 萧弋一把攥住了她纤纤的手指,捂在了自己的掌中,声音喑哑又带着点点火气:「……幺儿再不出去,朕不做暴君了,但荒淫却是能做到的。」 萧弋病了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太后病了的消息倒是传到了宫外,只是众人并不知她如今已经双目失明,只知御医总往永安宫去。 众人早已熟知太后的性情,心下不仅不觉担忧,相反,还警惕起了太后一个不爽快,便也要弄得旁人都不爽快。 唯有李老太爷脸色大变,与儿子怒声骂道:「小皇帝便这么按捺不住,要卸磨杀驴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间的丫鬟骤然拔高了声音:「四姑娘?」 李老太爷忙收了声。 大老爷走上去拉开了门,冷着脸问那丫鬟:「怎么回事?」 一扭头,他便见李妧冲他言笑晏晏,道:「伯父,我今日回门,特来向祖父请安。」 大老爷这才敛住了面上神色,淡淡一笑,道:「哦,倒是有孝心,进来罢。下回先遣丫鬟来说一声。」 李妧进门,缠着李老太爷说了好一会儿话,李老太爷丝毫不作怀疑。 只是等李妧离开了李府,回到了柳家后,她便立时将消息传递出去了。 萧弋的风寒已经好了大半,其中多数功劳,都有赖于杨幺儿喂给他的药。上朝自然是要接着上的。他身着赤色作底、玄色作纹的衣裳,衣裳反将他更衬得眉眼阴沉,面上泛着冷白的光。 众臣见状,都不由低下了头。 暗暗道,想必是太后又在宫中折腾了…… 如此一来,倒也不好再与皇上添堵,否则便叫太后自个儿高兴去了。 一个朝会下来,君臣之间倒也勉强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于是,御驾亲征一事,到底还是提上了议程。 天越发地冷了,风迎面吹来,刺骨得很。 萧弋每日晨间要起身上朝,又或是往养心殿西暖阁去处理政务,杨幺儿都会懒懒散散、眯着眼,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挡开床榻边上的帷帐,然后勾住旁边架子上大氅的衣摆,勾一勾底下的绒毛。 而后她便翻个身,又拥着被子沉沉睡去。 萧弋便懂得了她的意思。 这是要他穿上身,莫要再如之前一样,受了风寒。 他原是担心幺儿身体不适应寒冷的气候,谁晓得更不适合的那个是他。萧弋抬手,捻了捻大氅上的绒毛。他垂下眼眸,今个儿却是忍不住将杨幺儿从被窝里抓了出来。 如今后宫空虚,大晋朝臣便并不管皇上今日宿在哪里,皇后今日睡了多久。 随着天气转冷,杨幺儿扎在被窝里不出来的日子也就渐渐长了,这样睡得多了,难免手脚酸软,自是不能纵容的。 杨幺儿从被窝中起身,倒也是脾气极好的,半分也不发作,只陪着用完了早膳,便带上自个儿的书,跟随在萧弋的身后,一并往西暖阁去了。 还是同先前一样,萧弋在西暖阁外间,杨幺儿便坐在里间,捧着书低低地读了一会儿,等到大臣进门来时,方才打住了声音…… 只是这样到底不比坤宁宫中自在。 如今她见得多了,玩得多了,尝过了自由肆意的味道,再这样规矩又沉闷地坐在那里,连出声都要小心翼翼,杨幺儿便觉得不大适应了。 春纱便在一边瞧着她,看了一会儿书,就愣愣放下,似是陷入了发呆中。 她便压低了声音问:「娘娘可要在附近走走?」 杨幺儿点了下头。 宫人们打起帘子,杨幺儿走到了外间。 萧弋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倒没有出声拦她。 第十章 他将她从那个农家小院儿里的姑娘,变作今日他藏在坤宁宫内的皇后,并非是叫她学从前一样,依旧乖觉坐在位置上,一闷便是闷一天的。 若是如此,他悉心教她,又有何作用? 等到杨幺儿的身影跨出门去,萧弋方才淡淡道:「同娘娘说,莫要走远了。」 他愿意给她一定范围内的自由,但若是要让她从他眼皮子底下走开,那到底还是不行的。 这厢,杨幺儿慢吞吞地行出了养心殿的范围。 春纱怕她走远了,忙领着她绕起了养心殿。 「好大一圈儿呢,娘娘慢慢走。」 春纱一面陪着走,一面打量着四周,心下有些惊疑不定。 ……养心殿附近,似乎有些面孔变了。 从前见过的几个,都不见了踪影。 春纱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得前方有人道了一声:「皇后娘娘。」 声音脆生生的。 春纱抬眸看过去,便见天淄国的六公主与巫女一并站在那里,二人肩上都落了雪,六公主顶着满脸的雪花,笑得天真烂漫。 杨幺儿慢吞吞地挪动脚步,走到了他们近前。 六公主便拽着她的袖子,拉着她蹲下去,道:「你瞧。」 杨幺儿微微瞪圆了眼。 雪地里竟然藏了一条蛇! 只是宫人们都站在后头,只当六公主指蚂蚁给皇后瞧呢,因而并不知晓那头是什么,于是一个个还安静地站在那儿。 六公主笑眯眯地指着道:「蛇身艳丽,尾巴短而细。这是毒蛇。」 杨幺儿眨了下眼,下一刻便见六公主将那蛇身按住,蛇扭了两下便僵住不动了。六公主道:「这是假死。」 说罢,六公主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玉瓶,拧开塞子,倾倒下去,那蛇登时便被灼烧出了两个血洞,这下彻底不动了。 六公主做完,便扭头瞧杨幺儿的脸色。 杨幺儿面上自然不会有多的表情,她只伸手碰了下瓶身,道:「厉害。」 六公主眨了下眼,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瓶子,她并住两个瓶子,一块儿塞到了杨幺儿的掌心。 杨幺儿握住了两只玉瓶。 「外面雪大风大,娘娘回去吧。」六公主冲她抬眸一笑。 「唔。」 杨幺儿扭头看了眼巫女,巫女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看向她的目光冷淡,但又带着一点天生的凶戾味道。 杨幺儿皱了下鼻子,捏着瓶子,从头上拔下来一支步摇,给了六公主:「同你,换。」 说罢,她这才同春纱走了。 六公主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她倒是当真不怕的。她当是真天真。」 凤亭哑声道:「你将药给她?」 六公主叹气道:「不过是怕您死在外头罢了……」 杨幺儿揣着瓶子回去,便与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一并锁在了小柜子里。 六公主给时,动作十分隐秘,旁人只瞧见杨幺儿递步摇的动作,而并非瞧见给瓶子的动作。 自然便也没有报到萧弋那里。 萧弋只知步摇给了人,但仅这一点,便足以叫他觉得不快了。 等到考校了杨幺儿今日的功课,哄了她入睡,萧弋便登时面色一沉,道:「日后盯住天淄国的六公主,若是靠近了娘娘一丈之内,便要将其拦下。」 「是。」 只是那日后,六公主与巫女便都闭门不出了。 时间过得飞快。 太后瞎眼已足足过去两月,大晋也已经熬过了最酷寒的时候。 眼瞧着要入春了,木木翰人便要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从边境掠走物资,再回到族地内。 大晋粮草辎重已然备好。 这时候钧定侯府的长子萧成钧,请求领兵随军出征,余下便没旁的人了。 有了先前惠帝的教训,如今谁还想再去呢?小皇帝年纪小,到了战场上必然一窍不通,若是再丢城池,这罪过自然不会算在小皇帝的头上,而是算在领兵的将帅头上。若是情况再坏些,小皇帝丢了命……那领兵之人多半是以死谢天下的。 李家知道这着实不像样子,便让与自己素来有私交,受过李家的恩惠几个将军,主动请了缨。 李家之所以这样做,便是怕小皇帝半途打了退堂鼓,见没几个靠谱的人,便不敢去了。 那可怎么成? 李老太爷冷冷地想,如今既然太后已经失去了作用,那能辖制皇帝的便少了,自然不能让他好好归来。 几方拉锯,最后到底是凑出了一支军队。 开春。 萧弋祭了天地,便准备往丹城去。 坤宁宫中自然也忙碌了起来。 萧弋回到宫中,将杨幺儿从桌案前抱了起来,扯走了她手中的书。 「幺儿将自己的包袱收拾好。」 「嗯?」杨幺儿眨眨眼,满眼都还带着茫然。 「带上你想带的东西,朕带你去丹城,烤了鸟鱼走兽给幺儿吃。」他自然不会再提战场之事。 他倒也是怕她畏缩的。 那日他同她提起战场,她便吓得哭了。 若是今日再提起,怕是腿也要软了。 他便只想她永远能陪在他的身边,同他一并一往无前。 哪怕只是她懵懂无知之下,方才作出的选择也好。 待到小半个时辰后,杨幺儿便抱着自己的包袱出来了。 刘嬷嬷拿过去,将那包袱仔细缝了缝,又将里头小的玩意儿挑出来,装进布兜子里,如此她便可挂在身边。 待转过身,杨幺儿便见不着萧弋的身影了。 萧弋突然从后头伸了手过来,勒住杨幺儿的腰,将她单手抱起,扣在面前。他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朕摸一摸,幺儿今个儿都偷吃了些什么,肚皮软不软……」 说罢,他便将人按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帘帐垂下,宫人退下。 他年少便懂得了无数的道理。 知晓要对敌人狠,也知晓要对自己狠。 他想要权势,却也明晰权势之上伴随的刀光剑影。 他心下一面渴望征战,立下自己的威严,但一面也会想,惠帝便是那般下场,他又待如何? 战胜,自然一切可得。 战败……今日便好似成了最后的狂欢。 而另一厢。 巫女在六公主的陪伴借故出了宫。 他脱下身上的黑纱,换上玄色衣衫,拿着李家与他的牙牌,上头写着一个新的名字——屈然。 李家长子盯着他的模样,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一笑,道:「便先祝君,夺功夺名,成就你我大事!」 御驾亲征,自当是大阵势。 在这一项上,朝臣们可不会苛待了皇上,只恨不得将一切最好的都让皇上带上,如此以彰显自己对皇上的忠心。 反倒是萧弋自己拒了大阵仗,虽备有龙辇凤舆,但绣有龙纹悬挂有明珠的车行在前,他同杨幺儿却是坐在了后头的茶色马车之内。 杨幺儿戴着帷帽,萧弋坐在她的身边,一手捏着书,一手却是帮她勾着帷帽的帽纱,好让她朝车窗外看去,观两旁街景。 她先前入京,一路上都处在懵懂呆怔之中,两边又有丫鬟看守着,她连车帘子都从不曾掀起来过,又哪里看得了外头沿途风景呢? 第十一章 这会儿,她便瞧得微微入了神,连仍旧挟裹着凉意的风,直钻入帷帽底下,钻进她的衣裳,叫人忍不住打寒战,她也舍不得关上窗。 于是她便眼瞧着,自己行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百姓拱卫之间,热闹嘈杂的声音中,渐渐出了一道又一道门,行到了京城的城郊。 待出门后,他们的行进便快了起来。 兵贵神速,若是拖延一日,粮草等物的消耗便会更多,士兵的士气也会多有折折,尽管如今士兵们也算不得如何有士气,到底是几十年不曾这样打仗了。 这些个中隐忧,杨幺儿是一概不懂得的,萧弋懂得,但面上却不会表露分毫退缩担忧之意。 他放下手中的书,伸手一勾,将杨幺儿从窗边轻松抱起来,随后将她摁在了自己的身边坐下。 「昨日读的书,今日还记得几分?」 杨幺儿便只好暂且收了心,乖乖背书给他听。 这样一番背下来,萧弋都略觉得惊奇。她如今的记性越来越好了,昨日背下来的书,今日还能全部背出来,可见她脑子里那点儿聪明,正是用到了该用的地方。 杨幺儿伸手拿过了桌案上的书,翻了翻。 上头的文字更艰涩些,她不大看得明白,便又讪讪放了回去。 萧弋将她面上神情收入眼底,心下突地觉得一片宁静。她如今也会惊讶,也会好奇,只是波动更大些的情绪,到底还是被她深深敛在心底,要从她嘴里挖出来话来,实在是难又难。 杨幺儿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腰,她腰上缠了一圈儿的布袋,虽说做工精美,但到底有些滑稽,垫在外裳之下,看起来便好似小腹微凸一般。 那是刘嬷嬷特地给她做的,便怕她在外丢了东西。 杨幺儿自己也觉得奇异又好玩,便时不时低头去弄两下。 萧弋望着她的动作,倒是骤然想起了另一桩事。 ……若她有身孕时,便也当是这般模样吧? 萧弋眸光闪了闪。 且再等几年罢。 这般情势之下,若她有孕,于她来说方才是灾难。 多的是人并不希望他有子嗣,他们无法挑他下手,便难免要挑她下手。 何况如今局势未定,若是当真产子,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跟着忧愁的人罢了。 杨幺儿哪里知晓,在皇上的脑子里,便已经连有孕、生下子嗣、如何教养,都过了一圈儿了。 等摸了腰包,她便拽了拽萧弋的手,将萧弋的手拽入了自己的腰间,她低声道:「暖的。」 有布袋垫了一圈儿,那儿的确是暖的。 萧弋揉了揉她的肚皮,杨幺儿又痒又麻,不由怔在了那里,眼底露出三分茫然。 倒又是一处长进,萧弋心道。 放在从前,她哪里会这样主动拽过他的手呢? 她如牙牙学语的婴童,无论是主动开口,还是主动伸手,都要花极大的力气方才能学会。兴许孩童都是比她强的,他们若是饿了累了还晓得哭呢。 杨幺儿大抵是感觉到了无趣。 这里不如坤宁宫的宽敞,没有宫外的雪,又没有鱼让她捉,连外头的风景萧弋都不让她瞧了。 杨幺儿坐在那里,自个儿捏了会儿手指头,然后才艰难地开口:「不坐那个?」 她问的是前头那辆车舆。 萧弋点头:「嗯,不坐。」 杨幺儿眨眨眼。 「前头的太过扎眼,旁人一瞧,便知晓皇帝在里头。若要下手害你我,便很容易了。」 杨幺儿点头。 萧弋轻抚着她的发丝,不再开口。 若是没有带上幺儿,他便会坐了。难怪《妙色王求法偈》中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书上也都会道,帝王该做冷酷无情的孤家寡人。 杨幺儿盯着马车内挂着的摇来晃去的坠子,问:「木木翰,好打吗?」 「不好打。」 「哦。」杨幺儿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当是没什么力气的,她呆呆地想。 「朝臣中无人看好此事,钧定侯府主动请缨,都是为了夺立军威。将来钧定侯是要将位置传给长子的,他的长子便要向众人彰显自己的本事,方才服众。」 杨幺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道:「皇上一样。」 「是,朕也一样。」萧弋眸光暗了暗,口吻微冷。 「古时有人言,文人造反,三年不成。」 「唔?」 「光靠着笔杆子与一张嘴,或许能制得住一个人,两个人,但却制不住所有人。」萧弋冷静地道。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从太后手中夺过皇宫大权,再与满朝大臣虚与委蛇,看似厉害,但实则不过空中楼阁,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 一旦中间失了衡,朝臣反噬,太后扑咬,便是极为可能的事。 所谓权利,便要真真握在自己手中的,方才为权利。 指望旁人秉持祖宗的规矩,怀揣一颗忠君之心,又或是生出可怜、维护之心……都是不成的。 杨幺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有了锦衣有了玉食,可并不如娘亲说的那样好。 有钱也并不是一切便能好的。 还着实费劲呢。 她想来想去,便只好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正学着他平日做的动作一样。 如安抚一般。 萧弋突地出声问:「若是丹州凶险,朕让人送你回家,你回吗?」 杨幺儿沉默了一刹。 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那个困住她的小院儿了,连做梦梦见的时候都极少极少了。但她如今聪明些了,便也知晓,她娘得了银子,所以她要被送走,这是交换。 她若回去,娘的银子会少吗? 不不。 杨幺儿骤然想起来,曾经娘亲同她说起过的话。 她满脸疲累,盯着对面的院儿,说:「芝姐儿到底是做错了,她家中这副境况,谁都咬着牙,受着苦。又哪里止她一人呢?她到底是嫁了人了,负气回家,不过是叫她家中雪上加霜罢了……」 杨幺儿将那声音从脑中甩了出去,摇着头,她想说「我嫁人了。」 萧弋却已经拧起眉,眉间痕迹深深,他扣住了杨幺儿腰间的布袋,沉声道:「你难不成还真想回去?」 你死便也是要同朕死在一块儿的。 可话到了嘴边,他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虽懵懂无知,但定然也是怕死的。 若是当真说出来,也许她便真铁了心想回家了。 当皇后有什么好呢?于她来说,也许不过是困囿于高墙之内,如此付出一生。若是命不好,指不准还要陪着他一并死呢。 杨幺儿这才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不能回去的。」 萧弋面色稍霁,亲了亲她的下巴。 若是她哪一日能如开口说「要吃藕粉丸子」一样,便也自然地同他说:「我喜欢皇上,要同皇上一起。」他大抵便不会总忍不住这般试探她了。 可转念又一想。 以她的性情,若是会这样说话。 那便不是她了。 萧弋面色冷淡,手下却是拉过了小毯子,将杨幺儿裹在其中,随后便将人往自个儿怀中一按,道:「幺儿睡会儿。」 杨幺儿挣扎不得,只好闭眼睡觉。 萧弋便这样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容,瞧得越久,他便越觉得一身无畏。 第十二章 行军行到中途,众人才发觉,钧定侯府上的二公子竟然也混了进来。 钧定侯府的大公子自然气急,将他狠狠揍了一遍。毕竟若是萧成钧死在外头,那钧定侯便只剩下萧光和一子了。他现在跟上来,若是两个都死了,可怎么好? 只是这时候再将人赶回去,也不大现实了。萧弋将人叫到跟前,说了两句话,便将萧光和编入了军中。 于萧弋来说,谁死都不过是一样。 但钧定侯府两个儿子若是都在,自然是有利的,钧定侯府必然不愿大军出半点事。朝中若有人使绊子,钧定侯自然会是最先跳脚的那一个。 一转眼。 大军便行进了丹州。 大晋近年风平浪静,一路上倒也并无危险。 随后大军驻扎于城外,其余人却是拱卫着帝后进入了城中。 知州在城门下相迎。 众人只见马车车帘一打起,俊美少年当先走下来,随后却是转过身去,又牵了个戴着帷帽的少女。 若非瞧模样,似作妇人打扮,便如牵了个小丫头似的。 众人心头不由都浮现一个念头。 小皇帝到底是年轻了,新婚便这样舍不得人,打仗都要将人打在身边,实在……胡闹。 丹州并无皇帝行宫,众人便一并入到了知州府中,只是待甫一进门,便见四名打扮艳丽、身着胡裙的舞姬,朝萧弋的方向一躬身,声音柔媚迷人,像是用什么特殊的秘药喂出来的。 跟随进门的众人,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不由纷纷看向了杨幺儿。知州这般动作,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来其中用意了。 大晋朝允许官员豢养乐伎舞姬,甚至还可从教坊司领了官妓,放到宅中养起来。 他们将乐伎舞姬视作可随手转送的赠礼,更将这等行为视作是一种风雅。 眼下这丹州知州,便是想要用府中养着的年轻貌美的女子,来取悦皇上。众人心道,这怕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心中是不愿跟随去边城的。 气氛刹那凝滞。 知州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僵硬。 谁能想得到,皇上是带着皇后来的呢? 从未有过这等先例啊! 朝中也无人来报这样重要的事啊! 这时候,倒唯有杨幺儿大大方方、认认真真盯着她们瞧了会儿,扭过头,正要同萧弋说话。可她又不惯于说给旁人听见。偏生萧弋又比她高一截儿,杨幺儿想凑在他耳边说。于是想了想,便只好拽了下萧弋的袖子。 始终不曾开口的萧弋,这才敛了敛眼底的冷色,转过头看她:「嗯?」 旁人见着这一幕,便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更低下头去,愈发觉得那几个乐伎舞姬瞧着令人心生尴尬了。 这厢,杨幺儿凑在萧弋的耳边,低声问:「她们也跳舞?」 「嗯,还会奏乐而歌。」 萧弋说完,便看向了那几个女子,淡淡道:「便留下罢。」 知州紧绷的神情顿时舒缓开来,他忙躬身笑道:「是,臣遵旨。」 他这番动作,并未引得旁人面露喜色,反倒气氛更有些怪异了。更有人暗暗抬头,朝皇上的方向瞧了一眼,心下似是有了什么想法。 萧弋的目光从知州身上转了一圈儿,淡淡道:「带路吧。」 「是。」 知州忙躬身走在了前头,这样更显得獐头鼠目了。 他又哪儿知道,方才萧弋打量他那一眼,他那颗脑袋便已经是挨上了铡刀,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知州让出了主院给帝后入住。 那几个年轻女子,便也跟着低眉顺目地进了门,便住在了一旁的东梢间。 杨幺儿还扭头多瞧了两眼,方才同萧弋进了屋子。 屋子里已经点了炭,燃了香,萦绕在鼻间的便是一股子奇异的香气,勾得人心尖都跟着颤悠悠起来。 杨幺儿不由得抬手捂了捂胸口,随即便自个儿走到椅子旁坐下。 萧弋抬头瞧了她一眼,问:「累了?」 杨幺儿这才点了下头。 「伺候娘娘歇息。」萧弋道。 春纱与莲桂便立即上了前,不多时,杨幺儿便已经洗漱完,换了衣裳,一身暖洋洋地便窝进了被子里。 春纱望着杨幺儿餍足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偏偏娘娘也不问问她为何叹气!春纱想跺脚,又忍住了。她憋在嗓子眼儿里的话,都快要将她自个儿生憋死了。 她便只好俯身,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娘娘歇息罢。」 萧弋实则也有些倦意上头,但他还是命人取出了舆图。 舆图摆于桌案上,萧弋在桌前落座,与身后的床榻便只隔了一扇屏风,屏风呈透明纱状,一面绣山河,一面绣花草鸟石。 一瞧便知是临时搬出来作样子的。 从前摆在这儿的屏风,上头还不知镶嵌了多少玉石翡翠。 萧弋只扫了一眼,随即便神色淡淡地垂眸去看舆图了。 他们只在丹州府歇息一日,收粮草,扩辎重,随后便要赶往边城。 这便是最后一日的舒适生活了。 屋中静寂,中途知州来到门外,轻声叩门,说为恭迎皇上,备下了一场宴。萧弋将他斥了回去,知州便不敢再提了。 知州其实也并不想多与这位新帝交谈。 他瞧新帝,觉得这分明是个手腕心智尚稚嫩的少年,因而才会做出将皇后都带上战场的事来! 可有时候,他又无端觉得背脊发寒,皇上只消朝他不轻不重地瞥上一眼,他便本能地生出逃避之心。 知州是深信自己直觉的。 皇上出宫以来种种行径,兴许是做给旁人看的也说不准呢。 知州不敢往下深挖,便只管缩着头低调行事就是了。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后台可言,若有后台,又怎会发配丹州这样的地方呢? 知州走后,便再无旁人闯入小院儿中了。 一时间,院中静寂,隐约间倒还有点惬意味道。 这时候只听得一道人声响起,那是把守门边的侍卫冷冰冰的声音:「可是有事?」 紧跟着一道女声响起,柔柔道:「……奴家还不曾拜见贵人。」 …… 结束了马车上颠簸的日子,杨幺儿紧紧攥着被子,不知不觉睡了许久。 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地传递进她的耳中,像是有谁在低语……长长的睫羽扑腾两下,她到底是睁开了眼。 她慢吞吞地坐起身,屋子里依旧是暖的,也是静的,可那静里头掺了一点子的杂音。 杨幺儿茫然环顾了一圈儿。 室内没有旁的人。 她自个儿挂起了帷帐,披上了外裳,光着脚踩着地毡上,往前走了两步。 隔着半掩半遮、朦朦胧胧的屏风,她瞥见了身影。 三道。 一道着玄色衣衫,在屏风上印下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另外两道身形瞧着不大明晰,只瞧得见脑后垂下青丝,似是女子…… 是鬼? 她便从屏风后探出了头去,小心翼翼,唇瓣都抿住了。 这样一瞧,她方才瞧见,原来有两个女子,一左一右立在萧弋身侧,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胡裙,露出一截儿雪白的腰肢,身子微微弓着,朝他的方向靠近,似是要贴到他的身上去,要亲他一般。 第十三章 她们正低低地说着话,声音低柔,叫人听不大真切。 可纵使是听不大真切,杨幺儿也觉得里头像是掺了什么味道,带着一丝丝甜媚,不轻不重往人的心上挠。 这并不让她觉得悦耳。 反而像是书本里大圣被念了紧箍咒一般。 难受…… 杨幺儿茫然了一瞬,便想要凑近些去听。 她一手扶着屏风,身子便要往前。 那屏风轰然便倒了下去,将桌案旁的女子惊得跳了起来,连忙拍着胸口,往后退去,旁的旖旎心思都被那屏风给挥散去了。 门外侍卫同时也是一惊,叩门道:「皇上?」 「无事。」萧弋道。 他转头看向了杨幺儿。 「过来。」他冲她伸出手。 杨幺儿没动。 「方才吓着了?」萧弋问。 她还是没动,甚至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连「啊唔」一声都没有了。 萧弋瞧了瞧她的模样,单薄的里衣外头只披了一件外裳,瞧着便叫人觉得冷,她又肤白如雪,青丝这样懒散地垂在颊边,看着像是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雪女一般。 萧弋一滞。 他竟然从她身上看出了点点冷意? 「幺儿。」萧弋仍旧抬着手没有放下来。 可杨幺儿偏是动也不动,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不见一丝旁的情绪…… 两名女子便怔怔看着这一幕,似是没想到天子原也有这样纵容而又温和的一面。 「皇上。」一边的女子低低出声:「方才着实吓死奴家了。」 杨幺儿这才往前走了一步,她那从来没有过分外露表情的眉眼、唇都渐渐有了变化…… 她的眉梢向下趴了趴,眼眸底承载着水光之色,嘴角不自觉地抿住了,鼻子也皱了起来。 等走到了萧弋近前。 她抬起手,搭在他的掌心。 落下时却是「啪」的一声,似是带了怒意。 连杨幺儿自己都惊了一跳。 她的眼底还水光潋潋,但她的身体却僵在了那儿,唇微张,似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她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好,从前也没谁教过她呀。 她便呆愣愣的,不出声了。 萧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暗色,他反手攥住了她的手掌,牢牢攥着。 他不再看那两个女子,转而脱下自己的外衫,又为杨幺儿披上了一层,如此将她裹了个严实。 杨幺儿便似木头一样站在那儿。 唉。 皇上的衣裳带着暖暖的气息。 她被暖意熏得酸酸的,头酸酸的,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萧弋隐约瞧出了她的症结所在,可他又不大敢信。 她从来无忧无虑,对旁人感知微弱,又哪管旁人做什么呢?她只记挂着吃喝玩乐与睡觉。 但他还是一指那两名女子,道:「这二人要来献舞,幺儿要看吗?」 他手指着女子,目光却紧紧钉在了杨幺儿的面庞之上,他恨不得望进她的眼底里去,将她的心思一点一点都挖出来…… 杨幺儿突然面颊一鼓,像是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瞧着便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萧弋抬手戳了戳她的面颊,声音低缓地道:「幺儿,要,不要?你得亲口说与朕听。否则,朕又如何知晓?」 杨幺儿露出了一点贝齿。 她将唇咬了咬。 两名女子原本还满脑子的欣喜,以为当真要完成知州大人的交代,勾搭上这天下独一位的贵人了……待到这会儿,她们那脑子终于渐渐转过了弯儿来。 原来…… 原来她们是给人家充当情趣玩意儿的。 杨幺儿觉得脑子里有些晕得厉害。 像是遇见了一件她无法处理,也从未处理过的事儿,这让她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她觉得胸口一麻,便歪过头去,一口咬住了萧弋的手指。 萧弋指尖一疼。 当是出血了。 他垂眸看去,却没有挣开。 只觉得一刹那,伴随着疼痛的,还有别的刻入心间的东西。 萧弋突地低低地笑出了声,他的眉眼还是笼着冷漠阴鸷之色,但嘴角却挑得高高的:「……幺儿好大的醋意。」 杨幺儿尝到了一点甜腥味儿,唇边湿润。 她呆了下,才松开了牙。 她咬他了。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动作呢? 杨幺儿这才缓缓抬了抬眸子,小心地对上了萧弋的面容,对上了他的目光。 她掐住了自己发麻的指尖,胸口好像被谁塞了一团会动的活物进去,搅着又闷又疼,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眼前一阵阵地眩晕。 她张了下嘴,想说话,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说什么,她不知道。 「幺儿。」萧弋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再度有耐心地托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道:「你同朕说,要还是不要?」 他受伤的那只手垂落在身边,指上的血蹭了一点到衣裳上,所幸衣裳是玄色,蹭上去倒也看不大清。 反倒是一边的两名女子看得心惊胆战。 今日争执,岂不是因她们而起,若是,若是闹得不好……那她们岂不是要被捉去砍头了事? 女子忍不住出声道:「皇上,奴家……」 奴家想走。 萧弋叫她这样一番打断,心下不快,便立时转过头,目光森寒地扫了她们一眼。两名女子只好闭了嘴,再不敢出声。 到这会儿,她们便已经有些后悔了。 早知便不该踏入这道门。 「幺儿。」 杨幺儿这才艰难地从喉中挤出来两个字:「……不要。」 可这是不对的。 从她学会表达之后,便常会说「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我想要这样」……因为她骨子里明白,不能说「不要」。 甜的、令人欢愉的,要。 苦的、疼的,也得要。 「人要知足。」娘常同她说。 她不大懂得何为知足,但她知晓,饿了不能说,困了不能说,冷了不能说……若是说了,便是……便是…… 杨幺儿努力从书中拽出了四个字:恃宠而骄。 于是她说完便紧紧闭上了唇,但她又梗着脖子,抬头紧紧盯着萧弋,心跳如雷也不想要往后退。 她不能这样做。 可她想要这样做。 她的唇微微泛着白,面容也泛着白,好像呼吸不过来了。 萧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张嘴。」 杨幺儿盯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眸归于一片沉寂的黑。 「幺儿要将自己活活憋死,然后来气朕吗?」萧弋无奈地道。 杨幺儿这才张嘴喘了口气,她想了想,艰难地从喉中挤出来一句话:「我不说。」 她伸出手去拽萧弋托在她腰间的手掌,她又抿了下唇,道:「我不同你说,不同你说话。」 这于她来说,大抵就是很了不得的发脾气了。 萧弋却将她扣得更紧,他俯下身凑近了她的面容,他的声音传递出一丝强硬的味道:「幺儿今日不同朕说清楚,便走不了了。」 杨幺儿眼底染上点点怒意。 萧弋便将她打横抱起来,这才抛下一句话,同那两名女子道:「出去。」 第十四章 两名女子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出去了,还顺手将门紧紧关好了,方才赶紧迈着步子走远。 萧弋将杨幺儿抱进去,搁在了床榻上。 杨幺儿觉得自己气坏了。 她原本不知道生气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可现下她就觉得,自己气坏了,气急了,气得要没法子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了。 她便只好大声又说:「我不同你说话!」 「可朕想同你说话。」萧弋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杨幺儿眼底「啪」地掉下了两滴眼泪,然后很快就变成了一串的泪。 他抬手抚过了她的脸颊,擦过了她的脖颈,哑声道:「错的是那二人,是朕,你将自己气哭作什么?」 杨幺儿茫然又难受地想。 我怎么知道呀。 萧弋便只好又自个儿往下说:「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又有什么话是你不能说的?你若要,那便留着,你若不要,那所有人都会为你驱走你不要的东西。你不说,朕怎会知晓你的心意是如何?」 杨幺儿抬头看了看他:「能说?」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哽咽的味道。 「能。」 杨幺儿咬了咬唇。 萧弋的话,同她天生形成的行为方式,有了冲突。 她便想了想,摇头,道:「不能。」 萧弋的手指收紧,他压着心头翻涌的心绪,低声问:「为何不能?」 「……会不喜欢。」 「谁会不喜欢?」 「皇上。」她想了想,又道:「所有人。」 乖巧,不做声,坐在那里就是。 这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 「若因为这样,便不喜欢你的人,那可见他们从一开始,便喜欢你不够深。喜欢本当是恒固不变的。」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 这会儿泄了劲儿,她便觉得疲累极了。 她喃喃道:「这样?」 「是这样。」 萧弋便趁热打铁地问她:「朕喜欢幺儿,幺儿喜欢朕吗?」 杨幺儿茫然地盯着他。 萧弋便只好换了句话,又道:「朕喜欢幺儿,便容得幺儿说任何话,做任何事。」 杨幺儿沉默一霎,道:「不是的,骗人的。」 她是傻。 可她的脑子里记得许许多多的记忆。 这样说的人,都是骗人的。 她离家的时候,坐上马车的时候,娘就拉着她的手说:「你要乖乖的,旁人说什么你都要听,不要同人提你的家,不许哭,不许闹,少说话才受人疼。你知道街口的芸娘吗?她本是嫁了户好人家。可她每日里的要求着实太多了。她要从丈夫的手中拿钱,取衣食。可她又不许丈夫纳小。她总哭闹,不尊她的丈夫。后头,她的婆婆就将她赶了出来,她娘家不肯要她,她便只有窝在草棚里……」 杨幺儿只消理个头,那段话便跃入了她的脑子里。 「幺儿前些日子,不是在书上瞧见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是还瞧见了,金口玉言?」 杨幺儿叫他唬得一愣一愣:「是,是……」 书上总是没有错的。 她陷入了为难中,掐着自己的手指头,想着想着又掉了两颗眼泪。 「那,那我说了……」 「你说罢。」萧弋沉声道。 无论她是说,不想再见那两名女子也好,还是说他不应当放她们进门来也好……都是好的。 杨幺儿又咬了咬唇,慢慢抬头,胸口被心敲得咚咚响。 她鼓足了勇气,道:「我睡觉。」 萧弋愣了下。 她却接着又道:「你走!」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似是根据这样来判断,她能不能继续说下去。 萧弋便只好僵住了表情,让她打量。 杨幺儿看了看他,浅浅松了口气,便又憋足了一口气,大声道:「我不同皇上睡!」 萧弋脸上的表情这下是真僵住了。 杨幺儿一说完,却是飞快地一扭身子,脱下身上的外衫甩下了床,然后便钻进了被子里。 萧弋愣在了那里。 他一时不知该感叹,她的醋劲是否过大了些,一开口便也懂得这样狠地发脾气了。 杨幺儿见他不动,便战战兢兢地抓住被子边缘,探出头来,看向他,道:「怎么不走?」 她拧起眉,将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皇上骗我……」 萧弋道:「好,朕走……但你得说清楚,为何要朕走?」说罢,他语带诱哄,问:「莫非是因为瞧见了那两个女人?因为她们方才进了门同朕说话?你瞧了不高兴?」 杨幺儿攥着被子边的手都泛了点白,她大声道:「我……我……我喘不了气!好难受!我不喜欢皇上!」 萧弋知道,她是因今日突然遭受了冲击,方才说出这句话。 他心下一面又觉得酸疼,可一面又有种欢喜。 像是他悉心养了一盆名贵又娇气的花,那盆花历经了春夏秋冬,熬过了四季,方才终于结出一朵花骨朵。 杨幺儿定定盯着他的神情,似是不愿他生气,也不愿他反悔。 她想了想,便又添了一句道:「今日不喜欢皇上,你走!」 「好,那朕走。」萧弋倒是极为干脆地转了身。 杨幺儿盯着他的身影,却又觉得难受。 她是病了吗? 为何这样也难受,那样也难受? 杨幺儿咬了下唇,我真坏。让人家这样也不行,让人家那样也不行。 这厢萧弋走到门边,方才回头道:「幺儿,下回说话不必这样大声。」 杨幺儿一口气憋在了喉咙里。 嗨呀。 更气了。 萧弋为了履行他说过的话,让杨幺儿知道,他说话是算数的,她的要求都是有用的,便只好当真住在了一旁的次间,将主间留给了杨幺儿。 杨幺儿哭着哭着累了,便蒙着被子睡过去了。 等到第二日,因为要启程往边城去。春纱早早服侍着她起了身,见她眼圈红红,心下胆战心惊,连问也不敢问,忙给她梳了头,就扶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娘娘是同皇上置气吗?娘娘整治那两个舞姬便是了,何必同皇上生气呢?皇上若是也生气了,对娘娘无益。」 杨幺儿睡得头昏脑涨,春纱一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待出了门,到了摆下饭食的次间。 她一抬头便瞧见了萧弋。 杨幺儿本能地瞧了一圈儿,没有腰细细、声软软的胡裙女子。 只有一个坐在那里的皇上。 难得如此分床一日,萧弋近乎贪婪地打量着杨幺儿的模样,将她的模样引入脑中,随即眸色深沉地低声道:「幺儿过来。」 杨幺儿却如同炸了毛的兔子,她说:「今日也不同你一起!」 说罢,她匆匆又补了一句:「我没有大声。」 萧弋顿生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错觉:「…………」 这个醋劲儿,着实有些绵长了。 可她的面容如画布活过来了一样。 趋于灵动,鲜活。 眉梢眼角都带上了世间所有普通人都会有的悲欢苦乐。 自己挖的坑,自己得管埋。 自己搬起的石头,砸脚了也得忍着。 第十五章 萧弋到底还是听了杨幺儿的话,一手攥着筷子,毫无食欲地开口道:「给娘娘另备一驾马车。」 「是……是。」 春纱僵在了一边,额上都渗出了冷汗,她的唇都跟着抖了抖,心下道,这是出了什么事,竟然闹得这样厉害? 从前娘娘时刻都是要跟在皇上身边的,突然分了马车,娘娘岂不是要难过? 春纱忙扭头去看杨幺儿,却见杨幺儿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与勺子,慢吞吞吃起来,神情略有放松。 春纱:「……」 唉。 怎么瞎着急的净是她呢? 等到用完早膳,众人便纷纷起身跨出门去,准备上了马车,往边城去。 知州就守在一边,躬着身子,等着皇上发话,让他留守此地。他听闻前一日,有两个舞姬进了皇上的屋子,想必皇上是满意的…… 知州正想着呢,突见皇上回过了头,嗓音微冷地道:「邵知州还在等什么?」 知州愣了下:「臣,臣……」 赵公公上前一步,道:「大人莫非不愿往边城去?」 知州一颗心猛地一跳,忙道:「不不,臣自然是甘愿随皇上左右,为皇上护驾的。」 赵公公笑了下,道:「大人果真是忠义肝胆之人。」说罢,赵公公看了一眼旁边的侍卫,侍卫便立即牵了匹马来。 「大人请。」侍卫道。 知州骑虎难下,心里一边暗暗焦灼,不知道那两个舞姬究竟起到了作用没有,一边颤巍巍地爬上了马背。 这时候皇上又突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知州在丹州几年了?」 「十、十三年了……」十三年不曾挪过位置,所以知州说来都觉得心酸。 他以为自己在卖惨,兴许能博得皇上一分同情,谁知晓又听得皇上道:「在丹州十余年,却疏于弓马……难怪木木翰视丹城如无人之境。」 这句话指责下来,罪名便大了。 知州两腿一软,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忙匍匐着身子,努力在萧弋跟前做出躬身弯腰的姿态来,道:「这两年此地平和无灾,臣这才、这才显得生疏了些……」 那厢萧弋突然压低了声音,问赵公公:「娘娘上马车了?」 「上了。」 「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萧弋抿了下唇,神色显然更为不悦。 他便又转头朝那邵知州看过去,淡淡道:「岂不是上不了战场了?」 萧弋的目光着实太冷,直直往人骨头里刺,知州忙脱口而出:「不不,臣愿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肝脑涂地!」 侍卫笑了下,便拉着知州的马走到了萧弋的马车边上,道:「知州便再次护卫皇上吧。」 知州一颗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这是个什么位置? 敌人射箭,肯定先往这儿射。 而他就是顶在前头挡箭的那个。 知州恨不得撕了自己这张嘴。 刚才胡乱说什么?怂些岂不是更好? 一面他又忍不住想,皇上为何瞧他不顺眼?送乐伎舞姬不当是一桩好事吗?就连皇后娘娘都应下了啊! 另一厢的马车内。 杨幺儿与春纱、莲桂一并坐在了里头,二人伺候着她喝了点热茶,又吃了点葵花子等坚果炒货。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独自与旁人坐在马车之中了。 杨幺儿放下手中捧着的杯子,自个儿仰躺下去。 没了皇上,宽又大。 杨幺儿抻直了胳膊腿儿。 觉得这样真是极好的。 待躺了一会儿,她突地出声问:「舞姬呢?」 莲桂一愣,道:「娘娘要宣见她们?」 杨幺儿想了想:「一个吧。」 莲桂笑着问:「娘娘是要瞧她们跳舞吗?」 「唔。」 莲桂便立即跳下了马车去。 这时候才刚刚启程,行路慢,莲桂没一会儿便带了个舞姬过来。那舞姬并非昨日在房里的那两个之一,但她却听另外两个说了发生的事,心下正忐忑不安,只当皇后怕是要将她宣去砍头了。 远远的,萧弋见着了这样一幕。 他看着舞姬一提色彩艳丽的裙摆,躬身钻进了马车里。 萧弋差点气个倒仰。 这让幺儿觉得不痛快的是舞姬,也是他。 于是他不得同她合床而睡,如今连搭乘同一驾马车也不成…… 可那舞姬倒好,反还得了入她马车的机会。 这是什么道理? 见皇上始终盯着后头的马车,赵公公不由轻咳一声,道:「皇上若是惦念娘娘,不若奴婢这就去将娘娘请过来……」 萧弋抿了下唇,淡淡道:「不成,朕同她说了,她说什么,朕便做什么。若是这样,岂不违反了朕前头的话?她心思单纯,日后在她跟前,朕便没有信誉可言了。」 赵公公并不知道个中发生了什么事,待听见萧弋口中那句「她说什么,朕便做什么」时,一颗心还是猛地往上窜了窜,惊讶至极! 待压下了心头的惊讶,赵公公方才又接着道:「若是奴婢去请,那便是奴婢的意思,又怎么是皇上的意思呢?」 萧弋这才抬眸看了看赵公公,半晌,他显得冷漠疏离的眼眸里浮现了一丝笑意,他道:「公公真是朕的左膀右臂。」 赵公公听了这话,当即笑得嘴都咧开了。 他道:「那奴婢这便去了。」 「去罢。」 赵公公往后走去。 萧弋坐在马车内,想了想,便先从隔板底下抽出了手炉,又抽出了食盒,还有一壶果酒。 她喜好果酒的味道,只是实在不经醉,因而萧弋并不常允许她喝。 这会儿拿出来,她该是会高兴罢? 做完这些,萧弋又取出靠枕、毯子等物,铺好,便只等着杨幺儿软绵绵地靠上来、窝进去。 吃吃喝喝,睡一会儿,她定然喜欢。 …… 这厢,杨幺儿在仔细打量面前的舞姬。 她抬手勾了勾人家腰间挂着的珠穗,一松手,珠子碰撞,叮里当啷地响了起来,清脆悦耳。 舞姬怕极了,瑟瑟发抖。 待见到了杨幺儿伸过去的手,她方才敢大着胆子抬头瞧了瞧杨幺儿。 「这是?」杨幺儿盯着她问。 她的眸光实在澄澈又漂亮,舞姬都禁不住脸红了下,道:「回娘娘的话,将这个串在腰间,跳舞的时候,更动听些,珠子扬摆起来,模样也好看,好似玉石迸溅一般。」 杨幺儿盯住了她的腰:「这里?」 舞姬道:「回娘娘的话,做舞姬的大都腰肢柔软,便是要露出来,才更能衬得好看……」 杨幺儿便想到了那日的舞姬,腰间一截雪白,肚皮上还缀了一点宝石。 她一回想便觉得扎眼。 她问:「此物,你还有?」 舞姬愣了下,道:「有,自是有的。娘娘要?」 「唔。」 舞姬便立即躬身叩道:「奴家这就去取给娘娘……」 说罢,舞姬手脚并用地爬下了马车。 而这时候,赵公公也正来到了马车边,他笑着道:「娘娘,是奴婢。」 杨幺儿没吱声。 春纱倒是急得很。 唯有莲桂瞧得分明,因而并不出声,眉间也不见焦灼。 赵公公道:「这个马车小,里头待着又凉,还是请娘娘移步,与皇上共乘。」 第十六章 杨幺儿连帘子都不掀,隔着一道门帘,她的声音还有一些嗡气,她道:「不小。皇上大,与他一处,才小。」 言下之意,便是嫌弃萧弋手长腿长,更占地方,与这样大型的皇上搁一块儿,那空间才小呢。 赵公公在外面却老脸一红,心说,您这话对着皇上说,皇上多高兴啊。 「娘娘,您便移驾过去吧。若是您受了凉,那叫奴婢可如何是好?」 杨幺儿想了想,道:「皇上容易,我不会。」 赵公公心想还真是。大雪天里走一走,先冻坏的是皇上。但他轻咳一声,仍旧往下道:「正是因为皇上容易着凉,才得娘娘过去啊……」 杨幺儿不出声。 赵公公盯着帘帐里头的影子,又道:「娘娘,皇上的车舆之中,除了娘娘您,便无旁人敢往。那车舆之内宽敞空荡,风一来,就将整个人都裹在里头,实在冻得很。还是得娘娘去了,里头坐着两个人,自然便没那么冷了……」 春纱心说,这不是歪理呢么。 娘娘可别信了。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我应当盼着娘娘和皇上重归于好才是!对对,万不能这样僵持下去…… 春纱正要出声。 马车外,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娘娘,奴家来给娘娘送东西。」 「上来。」杨幺儿道。 赵公公便只好眼瞧着那舞姬又钻进了马车里。 舞姬抖开怀中的包袱,因穿得单薄的缘故,她哑着嗓子道:「娘娘,这是先前知州大人特地给奴家几个新置的衣裳和配饰……」 杨幺儿拿了过去,她道了一声:「漂亮。」 说罢,她便又抽出一个珠钗,递给了舞姬。 莲桂见状,心下哭笑不得。 上回娘娘送步摇给那六公主,皇上心下便多有不快了。 莲桂忙出声道:「娘娘,这个给了她,她怕是守不住的。这东西招人眼,若是惹旁人觊觎上了,反倒给她招去祸患。」 杨幺儿眨了下眼:「那……」 莲桂忙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里头净是碎银子,但如此足足凑了一包,也是不少了。她递给了那舞姬,道:「赏你的。」 舞姬登时欢欣不已,拿着小荷包便退下了。 事后舞姬归去,同旁人说起此事,另外两名舞姬还都不敢相信。怎么前一日她们得的就是冷脸,被吓得还病了一场。这后头的,怎么还得了赏赐呢? 见舞姬都下来了,赵公公在外头有些焦灼起来,便又出声道:「娘娘……」 杨幺儿盯着包袱看了一眼,道:「待会儿过去。」 赵公公乍然听见这句话,顿松了口气,道:「奴婢就在这儿等着娘娘,好将娘娘护送过去。」 车厢内,杨幺儿一指那包袱:「我穿这个。」 春纱惊呆了。 莲桂也呆了一瞬。 但她们谁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默默地将里头的衣物配饰都取了出来。 这一等,便是一盏茶的功夫。 杨幺儿拢上了大氅,下了马车,朝前方走去。 她的肚皮也是白的。 她的腰也是细的呀。 帘子前隐约可见人影晃动,萧弋面不改色,手指却悄然地攥了下。 赵公公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道:「皇上,娘娘来了。」 说罢,那帘子一打,春纱与莲桂在后头扶着杨幺儿,将她推着上了马车。杨幺儿一钻进马车,外头的莲桂便将帘子扣住,顺手还将马车门也扣上了。 马车内的风声登时减弱了,转而变得更明晰的是二人彼此的呼吸声。 萧弋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然后一用力,就将她轻松带到了身边。 她身上原本紧裹着的大氅朝两边分开,露出底下一截晃眼的雪白肌肤……萧弋顿了顿,一手解下了大氅,这才看清了她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她的头发梳成双刀髻,发髻间插入金色步摇,作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的打扮。 可目光向下—— 她的脖颈间围了一圈儿的金色项圈,一共围了三圈,华美非常,金色与锁骨凑在一块儿,又带出了点别样的诱惑。 她的胳膊和胸脯被布料紧紧裹住,勾勒出漂亮的弧线。 腰间一截儿都没有布料包裹,露出平坦而雪白的腰腹,肚脐间点缀一点红宝石,似火焰,似水滴,晶莹的色泽映衬着她的皮肤,让她看上去更加的可口动人。 下面是五颜六色的胡裙,胡裙边上缀着长长的珠穗。 她从未穿过这样的服饰。 穿在旁人身上或许该是俗艳,可穿在她的身上,便是十足异域风情,勾人而又不失天真。 她便这样微微向后仰倒,用一双干净澄澈,不含一丝勾引或情欲味道的眼眸望着她。可她越是这样显得干净又天真,就越是勾动人心。 他好似整个人都腾地在刹那间炸开了。 「……幺儿。」他的声音微微沙哑。 杨幺儿却只瞧着他,并不出声。 萧弋伸手按压在她的腰间。 触手细滑。 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低声道:「幺儿怎么扮成了这个样子?难不成是要跳舞给朕瞧?」 杨幺儿抿了下唇:「不会。」 跳舞是不会跳的。 萧弋俯在了她的肩旁,亲了亲她的锁骨,低声道:「那是为了什么?」 杨幺儿这才伸出一根手指头,顶住了他的肩,道:「我,好看?」 「幺儿好看。」 「舞姬?」 「丑。」萧弋不带丝毫停顿地道,说罢,似是还觉得这样显得不够虔诚,便还接着道:「难及幺儿的万分之一。」 杨幺儿却是觉得不大满足的,她便伸出纤纤手指,攥住了他的手,拉着他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滑?」 「……滑。」萧弋的喉头不自觉地动了下。 「白?」 「……白。」 「细?」 「……自是细的。」 「软?」 「……软的,幺儿从头到脚都是柔软的。」 杨幺儿便推开了他的手,自个儿撑着想要坐起来,只是方才躺得舒服,一时间手脚无力,还爬不起来。 萧弋便在后头撑了她一把,这才扶着她坐好。 杨幺儿坐好,抓起大氅,低头仔仔细细地给自己围好。 萧弋:「幺儿?」 杨幺儿并不理会他。 「幺儿?」 杨幺儿系好了带子,这才抬头道:「赵公公说,皇上会受冻。」 言下之意便是,这样她才来的。 「幺儿扮成这样……」 「我不同皇上说话。」 萧弋感觉到了头疼。 说出去的话,如何才能收回来? 他伸出手扣住了杨幺儿的腰肢,将人重新压倒下去,他凑在她的耳边,哑声道:「幺儿,是你先过来的,先前的规矩便不作数了。」 杨幺儿便呆呆望着他,似是在想,还有这样的歪理? 萧弋倒不管歪理与否,左右能行得通就是好的。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手掌扣压着她的腰,轻轻揉捏。随后他松开她的唇,低声道:「乖幺儿,一会儿一定要记得,将唇咬紧了。」 杨幺儿茫然地看着他。 萧弋反手,将车帘与车门,从里头反扣上了。 第十七章 这一路行至了天色渐晚,方才停住。 赵公公抬手敲了敲马车车壁:「皇上?娘娘?」 车厢内,萧弋将杨幺儿裹得更严实,又在她颈下垫住了枕头。 杨幺儿睁了睁眼,懒声道:「今日,明日,都不同皇上一起……」 萧弋这会儿哪里还会生气?他便低声道:「好。」 他抬手给杨幺儿梳了梳发丝,而后才打开了扣紧的车帘与门:「帐子搭起来了?」 「回皇上的话,搭起来了。」 「待帐中暖了,朕再带娘娘过去。」 「是。」 「烧些热水来。」 「是。」 待吩咐完,萧弋便重新扣上了车帘。 而那厢有两个自请随军的,见此情景,忍不住暗暗摇头,心道,果真与先帝出征时没什么两样。到底是在宫里头养出来的贵人,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呢? 等真要上战场的时候,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那二人对视一眼,念及李大人的交代,便都低下头,掩去了面上的神色。 那边烧了热水来,萧弋慢条斯理地给杨幺儿擦了身,这才又让她接着睡了过去。 而等帐中暖了,便有人打起帘子,萧弋便抱着杨幺儿下了马车。 众人见之,不由都是一怔。 众人心头暗暗想的都是,新帝难道是个脱不开儿女情长的人? 士兵们倒是未曾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自幼得到的教育,便是要忠君。他们那里懂得分辨什么样的皇帝是好是坏,左右怎么样都是好的!他们唯一担心的便是,新帝若是不会带兵,可怎么是好? 在帐中休整一晚,第二日便接着启程。 杨幺儿睁着一双迷蒙的眼,道:「不同皇上一起……」 萧弋却是不由分说地抱着她上了马车,他沉声道:「一回两回,朕都是从的,可不能回回都从。」 「为何?」杨幺儿纳闷地看他。 「总该有那么一两日,幺儿也听听朕的。」 杨幺儿抿了抿唇,这才道:「皇上说罢。」 「从今日起,将来三日内,幺儿都要同朕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 「便是将你时刻带在朕身边的意思。」 杨幺儿没应声,却也没拒绝。 萧弋抬手抚了抚她额边的发丝,知晓她这时候是极为不满的。 但瞧着她面上神情,他又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她自己当是没发觉的,她的眉梢眼角都带出了微小的情绪,仔细瞧便能瞧见。 那些情绪里头,有一点的发愁,有一点的恼怒,还有一点的甜糅杂着媚。 她自己也当是没发觉的,她说话渐渐地越发有条理了,也能顺着别人的逻辑往下回话了。 她开口的时候越来越多,时而语气里,也会带上点情绪。 他却也当是没发觉的,他的眉眼日渐有了点明媚之色,唇角不再是僵硬地板住,十年如一日了。 …… 三日后,大军抵达了边城。 与边城紧挨着的宁城,已经沦为木木翰的地盘。 下了马车,大风刮得人脸疼,萧弋便取过帷帽,给杨幺儿戴上,如此淡淡道:「安营扎寨,众臣随朕到厅中议事。」 「臣遵命!」 杨幺儿是极听话的,说了三日形影不离,便真要同萧弋形影不离。 她抬脚正要同萧弋一并向前,萧弋却返过身来,按住了她的肩,他微微垂下目光,道:「三日到了,幺儿今日便先歇息罢。」 一旁的莲桂忙上前扶住了杨幺儿的手腕,道:「娘娘,随奴婢来。」 杨幺儿茫然了一瞬:「唔。」 萧弋低头整了整袖口,等到再抬起头来时,神色便冷厉了许多。 之后的日子里,他都未必敢带她了。 他从来都是不畏死的,他对旁人狠,更舍得对自己狠。 待真要开了战,他会毫不犹豫地踏上战场。 冬日里,木木翰方才来骚扰了边城城民,当地守军多有麻木,鲜少抵抗。因为这都过去数年了,京中依旧繁华,边城依旧艰苦,从不曾见有朝廷派军队来收缴城池,赶退木木翰…… 这并不奇怪。 于掌握朝中权利的文臣们来说,打仗与否,怎是他们该关心的事呢? 那边城好与不好,还不如抢夺一块肥沃之地,想法子将它弄给自己门下的官员来得有意义! 萧弋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所以他才更打定主意,要挑这样的时候,将木木翰打退。 厅中。 王参将出声道:「此时出击恐不合时宜,不若等待大月国与天淄国回信,若他两方肯出兵援助……」 萧弋掀了掀眼皮,冷淡道:「大月国国力弱,天淄国性情难以捉摸。与其等待他们,不如先行出兵。大晋已经数年不曾与木木翰交战,你们自认打不过木木翰,木木翰那方想必也是这样认为,不正是奇袭的好时候?」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有些面颊泛红。 倒也不是自认打不过木木翰,只是久未这样打仗,一时间谁不愿去做那个出头的。 倒是萧成钧低声道:「臣附议。」 萧光和见状,便也有样学样,跟着学了兄长的样子,道:「臣附议。」 李家派遣的那二人,本就是要推波助澜让萧弋亲征上战场的,于是这时候便也出声道:「臣附议。」 随后又有两个怀了别的心思的,开口道:「臣附议。」 此时,又一道陌生而又嘶哑的嗓音,道:「小人附议。」 萧弋抬眸扫了一眼。 那人身形挺拔高大,相貌平平,但隐约带着点异族人的模样。 「你叫什么?」 「小人屈然。」 萧弋收回目光,淡淡道:「站岗小卒尚且知晓其中道理,诸位还不懂得吗?」 其余人也有些惊诧,没想到支持皇上的人竟然这么多,他们这时候纵使心下再不愿意,为了表忠心,为了不落后于他人,便也纷纷道:「臣附议!」 「臣附议……」 他们之中,有人是当真想要送萧弋去吃个教训,待回京后便安分做个傀儡皇帝。 但却也有人,当真怀揣着建功立业的心思,欲助萧弋一臂之力…… 众人怀万千心思,各有不同。 于他们来说,是一次绝佳的好机会,可于萧弋来说,同样。 …… 纵使此地的饭食不大合胃口,但杨幺儿也还是乖乖吃干净了,如此才洗漱完,换了衣裳,自己先躺倒在了床榻上歇息。 她从未走到这样远过,这样一回忆沿途,倒也十分有趣的。 她舔了下唇,突地想起来一事,便抬手撩了撩帘帐:「皇上呢?」 莲桂隔着帘帐道:「娘娘,要打仗呢。」 她的声音隔着帘帐传递过去,无端有些闷,有些压。 杨幺儿呆了一刻,腾地坐了起来。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肚皮,那里缀着的红宝石早就取下来了,可依稀间,好像还残留着皇上轻抚过的触感。 莲桂从后头扶住了杨幺儿,低声道:「娘娘冷不冷?」 杨幺儿蜷了蜷脚趾。 是凉的。 被子像是硬的,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放下了搁在肚皮上的手。 莲桂贴了贴她的手背,道:「不如奴婢叫人送碗汤来罢?姑娘喝了一碗再睡下,身子便暖和了。待到睡醒,皇上便该要回来了。」 第十八章 杨幺儿顿了顿,点了下头,伸手将被子往上拽了拽。 不多时,莲桂便端着汤碗回来了。 熬的是红枣枸杞汤,她扶着杨幺儿坐起来,将一碗汤喝去了小半,杨幺儿眨了眨朦胧的眼,困意上了头。 她软绵绵地躺倒下去,莲桂将汤碗交与旁人,叫他们拿下去收拾了,她便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抬手扯下了帷帐,听着里头的呼吸声逐渐均匀起来。 娘娘睡着了。 「在此地守城的是乌力罕,他是木木翰大王胡思勒的叔叔。在此地驻扎已有十余年,每年给木木翰当先锋,骚扰大晋和大月国的边城……」萧弋淡淡道。 一人沉声道:「臣听闻过此人,十年前是木木翰有名的勇士,又因为是胡思勒的叔叔,所以才被派遣到越城,顶替掉了原先的将军乌日达。他手下的兵不好打。」 萧弋道:「无妨。」 那人便道:「与此人作战,臣心下着实没有底……倒也不怪大晋士兵,只怪木木翰人从来都是骁勇善战之辈,那乌力罕还声名在外,少有不怕他的人……」他一边表明退意,一边还没忘记给自己挽回一下面子。 萧弋扫了他一眼。 那人绷住面容,作出一脸诚挚忧虑之色,对上萧弋的目光,都还敢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在朝中,他自然乐得听皇上的,可到了这儿,谁想去送死呢? 这一路行来,萧弋也早就将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摸了一清二楚。 他带了大军二十万,其中有号称「天子亲军」的二十六卫,有曾经在名震寰宇的晋阳军,还有钧定侯手底下的定军…… 其中二十六卫由萧弋直接掌军,其余无人能号令,也无人敢号令。定军则自然由萧成钧兄弟掌领。 而晋阳军分四大营,方才开口那人,便是其中一营的参将,其人姓董。 文帝在时,晋阳军最多时曾扩充到六十万兵士。 六十万人在他手中化作了利器,征战四方,以至于至今,大月、天淄、新罗等国,都仍旧以大晋为尊。 只是木木翰到底野性难驯,惠帝继位始,便一反反到了今天。 萧弋不紧不慢地出声道:「既如此,董参将率晋阳军西大营,留守边城。王参将、冯参将、萧世子,分别率晋阳军东大营、定军上下,随朕与二十六卫一并,攻越城。」 董参将松了口气,忙道:「臣便在此地恭候皇上大胜归来!」 王参将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便是他说要等大月国、天淄国的人出手相助,再行出兵。现下自然满心以为,这一去怕是要去送死的。 冯参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是李家人,听从李家的指使,自请上了战场,可真要他付出性命,那可是不行的。 萧弋却不再瞧他们的脸色,只看了一眼萧光和。 「尔等都歇息吧,待夜间子时行军奔赴越城,不得有误。「 「臣遵旨!」 萧弋转身走了出去。 王参将叹了口气道:「如何攻城,连个章程也没有。」 冯参将低声道:「皇上到底是不善兵事。」说罢,冯参将看向了萧成钧,笑道:「先前世子在缅甸、石城都平过乱吧?怕是要仰仗世子了。」 萧成钧并不理会他笑脸,冷淡道:「不敢当。」 说完,萧成钧便也跟着走了。 萧光和自然也跟上了自己的兄长。 冯参将忍不住冷嗤道:「倒是同他爹是两个性子。」 萧光和快步跟上了萧弋。 萧成钧伸手去抓,没能抓住。 「皇上。」萧光和先朝萧弋躬身行礼,随即才直起身来,道:「娘娘……娘娘留于边城?」 萧弋回过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领腾骧卫留守边城。」 萧光和张了张嘴:「我,我不敢……」 萧弋看了一眼从后头跟上来的萧成钧,道:「那便让你兄长教你。」 萧光和又张了张嘴,最后到底是闭上了。 他心中始终耿耿于怀,李妧做戏要拉他入局,让他去退柳家亲时,却反牵连了那时仍是姑娘的皇后娘娘。 也正因为这样的牵挂,他才总不自觉地去想对方如何如何。 他心道,若是皇上要带兵去打越城,至少,至少他留在边城,倒是个可信的,他总会想法子保护皇后的,也好解了心下的那点愧对。 萧光和转头,正对上兄长的目光,他结巴了一下:「皇、皇上说要将腾骧卫交给我,让我领着驻守边城。」 「要你护卫皇后?」萧成钧问。 「是、是吧。」 「随我过来罢。」 「是、是。」 萧弋缓步走进了院子里,宫人们朝他屈身行礼,只是都并不出声,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似是怕惊醒了皇后娘娘。 萧弋跨过门槛,进入到门内。 屏风后,依稀可见床榻上的身影。 萧弋走上前去,莲桂这才立时站起身来,躬身道:「皇上,娘娘已经睡熟了。」 「嗯。」萧弋抬手揭起帷帐:「出去吧。」 「是。」 室内转瞬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弋伸出手勾在了杨幺儿的腰间,只听得物件与物件相撞的声音,她腰间的什么东西被取了下来。 萧弋将其托在掌心。 那是一只精巧绣囊,常年被她佩在腰间。 萧弋抽开绣囊的绳子,取出了其中的东西。 平头翘尾,为虎状。 金玉制成,长约二三寸,身刻铭文,分量微微沉手。 是虎符。 这是文帝留下来的虎符。 在他的手记之中有记载,晋阳军中曾单独分出一营,是为龙虎营,其中尽选军中凶猛忠勇之士。正是这一群人,方才是文帝麾下真正的虎狼之师。 后来文帝身死,晋阳军三次易手、重组,龙虎营被打乱分散。就算有人听见「龙虎营」三字,也往往会联想到二十六卫的龙虎卫上去。 大晋士兵入籍,记为军户,世代相传。 文帝时的龙虎营士兵虽已经死去了,但他们的后人仍旧将这个编制传了下来,至今日,龙虎营仍在,依然听从这枚虎符调动。 文帝将手记、虎符封于一处。 只是惠帝在时,因与木木翰一仗,彻底心灰意冷,整日浑噩度日起来。反倒是萧弋后来无意中发现了此物,他翻看手记后,还寻得了文帝曾写的兵书。 萧弋将虎符握在掌中,那只绣囊也顺便放入了袖中。 他抬手摩挲了两下杨幺儿面颊。 她的确睡得极熟,这样也没有醒来。 萧弋目光深沉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走到门外问:「几时了?」 「将要子时了。」赵公公答。 「走罢。」 「是。」 萧弋换下了身上的常服,披上了盔甲,他的头发束成冠,露出锐利的眉眼。 他面色冰冷地走出去,翻身上马。 萧成钧等人跟随他左右。 「启程!」萧成钧高喝一声。 只听得兵甲武器碰撞之声,随即便是脚步声响起,众人一并朝着城门迈去。 萧弋带走了十五万大军,一路急行军,行到了越城附近。 他虽身在深宫,但却从未遮蔽双眼,对外界一切俱都不理不睬。 乌力罕是厉害。 但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第十九章 比起木木翰族内的领地,越城是大晋的地盘,这里有田地有粮食,有金银财宝,有大晋的美人……人在艰苦的地方,自然便会磨砺出凶悍坚毅的性格,因为磨不出的早就死在那样的环境下了。可人若是在温柔乡、富足地,自然就会磨去雄心,磨去强悍…… 木木翰之所以数年来只骚扰大晋边境,不止是大晋无力与他反抗的缘故,实际上,乌力罕也早没了打仗的心思。 一个是心已迟暮的老将,一个是正当壮年的帝王。 萧弋还当真不畏他。 只是冯参将此时望着前方原本属于大晋的城池,顿住了步子,道:「皇上,不如在此地安营扎寨,再议如何攻城?」 萧弋并不看他,只道:「听朕号令,重弩、撞车行在前……」 「皇上!此时不宜攻城……我们尚且不知城内情况……」 「越城城内安宁数年,能是什么情况。」萧成钧淡淡道。 「可木木翰人,全民皆兵,纵使我们来得突然,可他们早先应该也得了皇上御驾亲征的消息,这会儿应当也有准备了。只要他们的人拿起武器,便……」 萧弋突地高声道:「龙虎营何在?」 军中陡然一片静寂。 冯参将更是狐疑地道:「皇上在说什么?军中何来龙虎营?皇上可是说龙虎卫?」 王参将也道:「皇上,冯参将说得不错……」 倒是那头萧成钧脸色微变,想来从他父亲口中听闻过「龙虎营」三字。 这时,晋阳军中一阵兵甲碰撞之声,只见不少人从其中迈步出来,其中更还有骑兵,他们聚到面前空地之处,这些人面上也有犹疑和不敢置信之色,但其中也不乏面上神色激动的。 冯参将脸色一沉:「周指挥使这是何意?」 「宁千总为何站出来?」 「曾千总?」 萧弋慢条斯理取出一物,高举起来。 虎符。 那是王参将与冯参将从未见过的一枚虎符。 一眼望去,竟是黑压压一片。他们朝萧弋一拱手,齐声道:「龙虎营在!」 随即紧盯着那道虎符,目光灼灼。 「龙虎营,昔日虎狼之师。今日临越城城下,可会退缩?」 「不会!」 「听朕号令,待再行三里,两炷香后!以攻城车为掩护,龙虎营左营为先锋,上城楼,杀木木翰守城士兵。右营随萧将军所率定军,攻城门,待到城门开,盾牌手、长枪手、刀斧手、弓箭手在前,步兵在后结二龙出水阵,骑兵随朕冲杀!」 「是!」 除却他口中叫到的龙虎营、定军外,其余晋阳军都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王参将心下隐有不好的预感,他抬头朝萧弋看去。 他既然不调用,那便说明他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就在王参将抬头时。 萧弋抽出长剑,与方才的高声不同,这时他只是淡淡道:「参将王余,冯成涛,临阵脱逃,畏死不敢护主……杀之。」 剑光一闪。 王参将当先喉头一道血线划过,从马上摔了下去。 冯参将浑身皮一紧,当即叫道:「皇上便能保此战定胜吗?」 萧成钧抽出他惯用的弯刀,一刀劈砍。 冯参将震惊地盯着他,便也一头栽倒下去,没了气息。 与皇帝未领军,威严便不足相同。 将军不打仗,同样也收服不了军心,上下士兵,无一人会为其抛头颅洒热血。这二人多年未征战,比之萧成钧尚且远远不如。他二人一倒地,晋阳军中竟一时无人敢发声。 萧弋眉眼更见冷厉,他道:「离文帝征木木翰,已过去四十余年。昔日,大晋龙虎营,结三才阵,木木翰何其骁勇凶猛,也依旧被斩于马下,木木翰大王布屯尸首曾悬挂于城门上足足半月,威慑木木翰长达三年!如今文帝不在,可龙虎营未亡!大晋男儿本也是忠肝义胆、悍不畏死之辈,今日便当随朕,再征木木翰,建功立业,一雪前耻!」 「建功立业!一雪前耻!」 「一雪前耻!!!」 众士兵随他身影稳步向前,朝越城走得更近。 他们踩过王参将、冯参将的尸首,望向前方城楼。 当第一道飞爪勒住城楼,龙虎营士兵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上去时,城墙上不只何时睡着的木木翰士兵,方才睁开了眼,便被捂住口鼻,一刀封喉。 乌力罕此时,还尚且睡在大晋舞姬的床上,手中还拎着酒壶。 里头装的,也是大晋的美酒。 大火映亮了半边天。 木木翰将此地当做他们的游乐之所,自然不会如何心疼,眼见不敌晋军,便干脆放下大火,想要令晋军只顾着救火,便顾不上去追他们。 萧弋带着大晋的骑兵,将木木翰人追入绝境。 他面上漠然,不见丝毫慌乱焦灼之色。 木木翰族人少,久未与大晋打仗,便也就忘了大晋一支军队里,士兵何其多也? 晋阳军那些没被皇上点到的士兵,这时候便也不甘落后,在刀剑声中、拼杀声中,终于也激起了一腔的热血。 萧成钧便当即点了他们去灭火。 有其余晋阳军善后,龙虎营同萧成钧所率的定军便冲在了前。 曾将惠帝打退,从此再不敢生亲征心思的乌力罕,此时仓皇地披着盔甲,骑马向前逃。 萧弋望着他的背影,淡淡与萧成钧道:「木木翰的马倒是好马……」 萧成钧道:「所以方才有出了好骑兵!」 萧弋不再出声,他突然勒住了缰绳,从马背上挂着的箭袋里,抽出了三支长箭,箭头铁铸,尖锐锋利。 萧成钧和无数士兵,都不自觉地朝皇上的方向瞧了一眼。 他们这才发觉,原来皇上一直都带着一弯大弓。 一切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三支箭一并搭于弓弦上,看似削瘦的身躯,在陡然间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道。他的眉眼一沉,将弓弦拉到了极致。 眉眼间的锋锐和冷厉相融,他微眯起眼,狭长凤眼泄出点点光华。 不见分毫吃力之色。 「咻——」 那是破空声。 「噗嗤——」 那是乌力罕被三支箭牢牢钉住的声音,他身下的马儿已经因为惊吓飞速向前窜去,但他自个儿却留在了面前的那根木桩子上。 他嘶声怒吼,随即便没了声息。 那三支箭,两支钉住了他的肩,一支从他的后颈横贯而过,想必是将整个喉咙都撕开了一个大洞。 血汨汨而下,很快汇集成一滩的血水。 三两个木木翰士兵都吓得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 大晋士兵先是一个哆嗦,但随即便被一股力气充盈了四肢,他们高喝一声:「皇上威武!」稍作一顿,便再度打马上前:「杀!杀了木木翰士兵!夺回越城!」 「夺回越城!」 众人高喊着口号,更得到鼓舞,齐齐打马从乌力罕的尸首边跑过,追向剩下逃窜的木木翰士兵。 打仗,讲究士气。 先帝优柔,不够魄力,旁人说如何,他抗拒几回最后总要顺从,一来二去,莫说打仗,便是要抓军心、立威望都是万万不够。 萧弋不畏死。 身后大晋数万士兵便更不畏死。 如此一鼓作气,方才胜利! 第二十章 木木翰的骑兵被冲作散沙,大晋士兵以人多势众,轻易将他们绞杀于包围圈中。 刀光起,血光落。 这一仗,打了足足两个时辰。 越城大火已经熄灭,只是难免烧去小半房屋,一眼望去,一边完好,一边是乌黑残垣,还有几分悲怆之感。 他们押解着俘虏,望着面前的房屋、城墙,一边忍不住流泪,一边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凡是当了兵的,又有几个不想建功立业的? 大晋疏于军务,他们这些士兵方才也养得一日比一日生疏、懒散,幸而今日唤起了骨子里的勇猛,方才叫他们觉得,先前受的那些轻视侮辱,都洗干净了。 尤其龙虎营,蛰伏四十余年,方才再有今日,又如何能叫人不喜极而泣哈哈大笑呢? 「皇上。」萧成钧来到萧弋身后:「那些俘虏……」 「先审问,待问出有效的讯息后,便杀了罢。」 「都杀?」 「一个不留。」 萧弋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要坚定他所要做的事。 他不会做第二个惠帝。 他要让朝臣,让大晋士兵,让他国的君王都知晓,他是敢杀之人,与其日后徐徐图之,不若一战便众人心生敬畏惶恐! 萧成钧拜道:「臣遵命!」 说罢,他也并不劝说,返身便下了令。 军中有专门负责审讯的士兵,待问完一个,便会拖出去杀死一个。剩下的人,只当是因为前头的人不肯说真话,才遭了这样的劫难,待后头的进了帐篷,便个个都张嘴抖落得飞快,恨不能将大王胡思勒爱同哪个小妾睡觉,都倒个干干净净。 至此,越城内留下的木木翰人都被杀尽。 越城仅存的大晋子民,畏畏缩缩地来到街道上,怔怔盯着木木翰人的尸首良久,似是花了很久的功夫,才敢确认他们真的死了,随后才上前踩踏、殴打、辱骂,他们并不大哭出声,只默默流泪。好似这些年里,已经耗干了眼泪。 萧弋骑马缓缓走出来,众人都抬头朝他望去。 从他召集龙虎营,下令攻城,到他骑马追击在乌力罕身后,再到那惊艳又狠绝的三支飞箭,已经足够叫军队上下,对皇上心服口服,满心激荡,恨不能立即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了。 因而这时候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便都充满了敬服与激动的情绪。 萧弋道:「丹州当年被夺三城,其一越城,另外还有象城、保城。本是我大晋国土,叫他们霸占数年,如今便该拿回来,再问木木翰收取十分利才是。」 众人方才打了胜仗,正是激动之时,闻言便纷纷道:「拿回丹州三城!」 「拿回丹州三城!」 「休整一日,明日赶往象城。」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 这一回,他们面上只有无穷无尽的喜色和冲劲儿。 众人将原先的城主府收拾出来,勉强让皇上住了进去。 他们目送着皇上踏进门内,几个士兵忍不住揉了揉眼。咦,可是他们看花了眼?怎么觉着,觉着皇上披着银盔甲的腰间,像是悬挂了只粉紫颜色的绣囊? 他们再揉了揉眼,面前的门已经合上了。 当,当是看错了罢? 皇上又怎么会将这样的玩意儿佩在腰间? 这厢萧弋在屋中坐下,环顾四周,微微皱起眉道:「仍觉得这屋子里,透着木木翰人身上的一股臭气?」 赵公公笑道:「奴婢唤两个人进来再洒扫一遍。」 「不必,备下热水食物便是。」 「是,奴婢这就去。」 赵公公返身出门,又顺手将门合上。 门内,萧弋这才微微低下头,取下腰间悬挂的绣囊,摩挲一阵,倒是又挂了回去。 到底是幺儿的东西,总不好弄丢了。 还是挂在腰间,方才稳妥。 边城。 日上三竿,杨幺儿脑中隐隐约约记得好似有什么事,她勉力撑开眼皮。 床边的莲桂立即惊醒过来,躬着身子轻抚杨幺儿的背,道:「娘娘,尚早呢,再睡一会儿。」 叫她这样一讲,好似困意又浮了上来,杨幺儿合上沉重的眼皮,便又接着睡了过去。 小院儿外。 萧光和领着腾骧卫,在院门外来回转悠。 他一夜没敢睡,现下便顶着两个乌青的眼眶,瞧着甚是滑稽,哪里还有皇城贵公子的模样? 他一颗心都悬紧了,时刻攥紧着腰边的剑柄,生怕有歹人趁虚而入。 正想着的时候,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他抬头一瞧:「董参将。」 「萧公子。」董参将冲他笑了笑:「萧公子怎么守在娘娘的居所?」 萧光和硬邦邦地道:「奉皇上令。」 董参将抿了抿唇,便只巴巴说了一句:「皇上原来还记着钦天监那一卦,将娘娘带来了边城。只是……」他顿了顿,皱起眉道:「这此去越城,不知吉凶,只怕该将娘娘一并带上才是。」 萧光和狐疑地瞧了瞧他:「参将欲如何?」 「臣留守边城,心下始终难安,牵挂皇上安危。便忍不住来了这里,想请教娘娘可有良策,若是实在不成,不如将娘娘送到越城……」 萧光和攥紧了剑柄,顿时有了底气,于是厉喝道:「皇上早已吩咐好的事,岂轮得到你来擅自更改做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院内。 杨幺儿又慢吞吞地撑开了眼皮,不仅如此,她还缓缓坐了起来。 莲桂忙扶住她,道:「娘娘?」 杨幺儿看向她:「皇上?」 「皇上在议事呢娘娘。」 杨幺儿极其缓慢地摇了下头,像是还未睡醒,因而有些迟钝,她抿了下唇,道:「他去战场了。」 莲桂一颗心猛地一跳,她面上却还是笑道:「娘娘怎么这样说?」 「梦见了。」杨幺儿掀开了被子,面上显露出一丝茫然,道:「一个人,同他说话。」 莲桂抿了抿唇,现下便也是想到了当初钦天监那一卦。皇宫中,最信卦象的是赵公公,其次是刘嬷嬷。她原本是不大信的,可心底总难免惦记着。 莲桂想了想,便大着胆子问:「说了什么?」 「说……你当死的。」杨幺儿说罢,又学着梦中的口吻,道了一句:「你当死的。」这一遍却说不出的森寒味道,好似真将梦中那人活灵活现学出来了。 莲桂张着嘴,半晌道:「……娘娘。」唤完这一声,她便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正巧此时院外声音更大了。 杨幺儿眨了下眼:「外头……」 莲桂想了想,唤来春纱,二人一并服侍着杨幺儿换了衣裳,梳起发髻,然后便一左一右,伴着她软绵绵地走了出去。 董参将骤然听见脚步声近,本能抬头望去。 太阳当空,日光烈烈,落在面庞上,却更衬得漂亮脱俗,如沐神光。 他一滞,讷讷道:「臣……臣拜见皇后娘娘,臣欲送娘娘往越城去与皇上汇合,娘娘……」 杨幺儿略作停顿,似是认真思考过了一般:「好。」 另一厢,越城。 萧弋推门而出。 千总等与萧成钧一并等候在了院中。 他们抬头一瞧,便见阳光底下,与银色盔甲相衬的,还真是一个粉紫色绣囊!一瞧便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与带着锐气与煞气的盔甲凑在一处,有些格格不入。 可若是多瞧两眼,又好似变得和谐起来…… 萧光和到底是年轻了,哪里是董参将的对手,他唯一所比旁人更好的一点,便是他脑中扔牢牢记着「忠义」两个字,更惦念着要保护皇后这桩事。 于是他一咬牙,将腾骧卫也一并带上,将杨幺儿、莲桂、春纱还有与董参将一并围在了里头。 萧光和这才装作看不见董参将的脸色,道:「那我便随参将一并,将娘娘送过去罢。到底是领了皇上的令,我是不敢违背的。」 董参将手底下掌的士兵,就在外头等着,偏偏叫腾骧卫这样一围,他被生生卡在了里头,出也出不去,想要同手底下的兵吩咐几句都不行。 不过到底是达成了目的,董参将便忍着不快闭了嘴。 他在一边守着,等杨幺儿用过了饭食,众人这才一行启程,往越城去。 待上了路途,杨幺儿靠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又生出了点困意。 她少有这样的时候,便想了想,抬起手来,自个儿扒住了眼皮,这样坚持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而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们也已经隐约可见越城的城池轮廓了。 「城头上挂的是晋字旗。」董参将沉声道,随即挤出了一点笑意,紧跟着又道:「皇上英武!想必已经打下越城!」 然而接他话的,只有萧光和一人,萧光和惯不会说这些漂亮话,便只干巴巴地接了两句:「是,不错!」 董参将便被迫中止了表演,只好也闭了嘴。 杨幺儿突地掀起了马车车帘,朝董参将定定看了一会儿。 那董参将似有所觉,脑中骤然浮现方才所见的皇后娘娘的风姿,一时间还真有点心晃晃,连头也不敢回。 春纱在一边皱起眉,略有些焦心地问:「娘娘?娘娘瞧什么呢?」 莲桂没有出声,她若有所思地跟着望了一眼董参将。 她想起来之前赵公公同她说的话:「越是心思纯粹干净的人,才更能透过表象,去瞧见里头掩藏的东西。」 杨幺儿放下了车帘,抬手抚了抚胸口。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好似有什么拉扯着她的脏腑……包裹在里头的心,也跟着往外坠呀,坠呀。 难受。 莲桂往她掌心塞了只手炉,这才柔声问道:「娘娘看出什么了?娘娘这样聪颖,一定瞧出什么了。」 春纱张了张嘴,一派茫然。 杨幺儿早在萧弋那里,多听了两回夸赞肯定的话语,便也就对这样的话有了更丰富更深刻的反应,心下懂得欢喜满足了。 现下听莲桂这样一讲,她便努努力措辞了一下语句,慢吞吞地道:「他骗人……」 「嗯?」 「看不清的……」 莲桂一怔,掀起车帘,重新朝外看去。 城墙上挂的大纛,上头印的的确是「晋」字,但那是在她已经听过董参将那句话后,才毫不怀疑,越瞧越觉得那字分明、的确就是晋字! 可这时候听了娘娘的话再瞧,她才发觉,这个距离尚远,那字只隐约能瞧见轮廓,可以说是「晋」,也可以说是「勇」,「勇」字旗可是乌力罕惯用的。 为何董参将一眼比所有人都先认出? 说明他一直都盯着越城的动静,比所有人都先知晓大捷的喜讯! 于是他紧跟着来请了皇后娘娘…… 其中又有何图谋? 莲桂转过头,将目光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杨幺儿还微微皱着鼻子,白皙的鼻尖上渗出了一点汗。 莲桂一愣,娘娘原来也……会紧张么? 莲桂顿了顿,骤然就明白了个中用意。 这一路上,皇上从未掩饰半分对皇后娘娘的宠爱。而先前大婚时,众人便也都见过了皇上与娘娘何其亲近恩爱……眼下皇上方才打下一座城池,便有人按捺不住,不愿见到皇上再赢下去了,便企图以娘娘作要挟…… 莲桂垂下目光,摸了摸腰间贴身放着那把薄如蝉翼的刀。 这刀倒也不是只会剥人皮的,若是用来割开喉咙,倒也是极锋利的。 「娘娘饮口水罢?」莲桂说着,将存了热水的水壶捧到杨幺儿跟前。 杨幺儿捧着喝了两口,便将水壶带子攥在掌中了。 一行人越来越近,转眼就入了城中。 城中留下来的守军当然识得董参将,便将他们迎进了城。 守城的指挥使同他打了个招呼,笑道:「参将怎么来了?」说罢,那千总盯着董参将的目光便掺了一丝寒意。 董参将心下咯噔一声,不知道这守城的杨指挥使为何这样敏锐。 他知晓越城大胜,但却不知如何大胜的,更不知王、冯两位参将已经丢了性命,更不知晋阳军里头还有个龙虎营,更更不知有真龙天子这道身份在,只消一仗下来,小皇帝便足以叫士兵都对他信服敬畏…… 而越是敬服于萧弋的士兵,自然对于违反皇命,擅自来到越城的董参将有所不满了。 董参将忙道:「我等忧心皇上,到底不敢独守边城,苟活性命。这才赶到了越城。还有皇后娘娘,挂心皇上,便也一并过来了……」 杨指挥使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他道:「那便请娘娘暂且歇在城中,待我等报与皇上,再等下一步定夺。」 杨指挥使面露笑容:「好。」 好…… 只要离了边城,一切都好办。 管它扣给大月国、天淄国又或者是木木翰的人呢…… 这厢莲桂问杨幺儿:「娘娘想不想见皇上?」 杨幺儿顿了顿,迟疑着点了下头。 莲桂便马上掀起车帘,道:「皇后娘娘有令,继续前行,直到追上皇上的队伍。」 杨指挥使对董参将抱有疑心,但对皇后娘娘的命令倒是听从的,他只稍作迟疑,便道:「皇上往象城去了……」 莲桂点了下头,道:「那便继续前行!」 董参将心下一喜,道:「那咱们便接着走吧……」 而另一厢。 萧弋行至象城,迎接他的却是一座空城。 又或者,当说是一座死城。 整座城被烧去了大半,大晋百姓或是被烧死在屋中,或是被砍杀在街道之上,一眼望去,一片死寂之中,只有黑黝黝的乌鸦发出三两声啼鸣。 萧弋面色冰冷。 待士兵们搜寻过整座城池,确认无一活口后,萧弋与十来万士兵都满心挟裹着怒火,继续往前行,去往下一座城池——保城。 他们得杀了那些木木翰人! 便如他们屠杀大晋百姓一般,将他们也杀个片甲不留。 「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攻过来了……」萧成钧皱眉沉声道。 萧弋的嗓音略有一丝嘶哑,开口还带着说不出的深沉阴冷味道:「死了一个乌力罕,他们若得悉消息,必然会惊动胡思勒,胡思勒奸猾狡诈,仅是烧城杀人不是他的作风……若朕没有猜错,到了保城,想必还会是一样的情景。他一面不费一兵一卒,抢完烧光就跑,一面又可激怒朕与大晋士兵。朕哪怕明知他或有埋伏、诡计,但也绝不会停下。」 萧弋攥紧缰绳,削瘦的指骨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着白。 第二十二章 他的眼神更见锐利森寒,他道:「谁能容忍这般行径?」 萧成钧嗓音也跟着冷了,道:「谁也不能。」 大晋士兵不敢歇息,也根本不愿歇息。 原先在京中时,没有谁会整日惦记着丹州的百姓。他们记着丹州,更不如说是记着丹州丢了城池的耻辱! 可等到了此时,方才无法将自己从这等惨状中剥离出去。 他们的胸腔里烧着一把烈火,眼底的血丝绵延成了一块网,他们紧紧抓住了手中的武器,终于,在几个时辰后,赶到了保城…… 大火,残垣。 死寂,尸首。 落日沉在天边,余晖裹上整座城池,给保城添上了一层血红色。 士兵们先是哑然失声,但随即便怒火冲天。 「攻下木木翰!杀了胡思勒!」 「攻下木木翰!杀了胡思勒!……」 他们愤怒的声音震天响。 阳谋,便是明明白白将诡诈献给你看,你却仍旧不得不一脚踏进去。 胡思勒到底也是做了数年木木翰大王的人,他同样清楚萧弋来此的目的。所以他也就算准了,大晋士兵的士气与怒气升到极致时,大晋的皇帝也会顺着这股气势往下征战不停。因为大晋的皇帝,要威严,要臣服。 可鼎盛的气焰能让一场战争胜利。 同样,也能让一场战争一败涂地。 胡思勒想要做的,便是激怒大晋士兵,激怒那大晋的小皇帝。 激怒到理智全失那便是最最好! 保城点起灯火。 士兵们默默无言,埋了大晋惨死的百姓。 他们休整一夜,不知多少人辗转未眠,但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他们便要赶往下一个地方——河谷。 那是木木翰的外围防线,一旦冲破,就可长驱直入,攻入木木翰族内。 萧弋坐在灯下,垂下目光,慢条斯理地在虎口、手肘处上了药,血却很快就透过白色的药粉蔓延了出来。 他也不再看,伸手便抓起了一边的绣囊。 那绣囊用色浅淡,一捏在手掌间,便有点血色蹭了上去。萧弋顿了顿动作,将绣囊放下,又重新洒了层药粉上去。 那药粉会腐蚀去表面一层血肉再结成块,如此才能防止战场上频繁崩裂的伤口沾染不干净的东西、化脓。一洒上去,倒是比原本的伤口还要疼一些。 不过这下再抓起绣囊,便不会蹭了血上去了。 他挂在腰间,淡淡道:「走罢。」 待行出门,他翻身上马,面容越发锐利冷峻,渐渐越接近成年男子的模样。 那一片刀光剑影、兵戈铁甲之中,挂在腰间摇摇晃晃的绣囊好似成了其中唯一一片柔色。 大军在象城、保城耽搁的时间很短,于是杨幺儿一行人就始终慢了他们一步,落在后头怎么追也追不上。 董参将渐渐展露出了点焦灼的姿态。 萧光和时刻都注意着他的动向,一见他皱眉,萧光和就要问:「董参将可是忧心皇上?」 「是,是啊!这一路行来,残垣断壁,叫人触目惊心,如何能不担心?木木翰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手段狠辣,与豺狼无二!皇上与他们战个不休,叫我如何不担心?」董参将叹了口气。 说罢,他一抬手,道:「便在此地歇一歇,免得累坏了娘娘。」 萧光和没有说话。 迟迟看不透这董参将想干什么,他自然也就变得被动了。 莲桂等人是不愿歇的,他们心下是当真挂念着皇上的安危。 只是董参将这话倒也没说错,总不能将娘娘累坏了。 莲桂扶着杨幺儿下了马车,四下走走、活动四肢,还解了蜷在马车里的乏意。 董参将眯眼,望着杨幺儿在四周走动的身影,他突地高声道:「那是什么?」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朝着草丛的方向望去,然后就见一个人影从那里窜了出来。不,不止一个……还有两个、三个、四五个…… 是木木翰的士兵…… 董参将高声道:「保护皇后娘娘!」 士兵不明所以,便也跟着齐声道:「保护皇后娘娘!」 莲桂一把将杨幺儿护在身后,冷下脸道:「这姓董的果然没安好心!」一嗓子喊出来,不正是提醒了那些木木翰人,这支队伍里头,有大晋的皇后,若是抓住,能有极大的好处吗? 「萧世子!」莲桂一把抓住了萧光和的衣摆:「你领腾骧卫,带娘娘走……」 萧光和讷讷道:「这成吗?」 「不,你一人带娘娘走。」 「这、这……」他一个纨绔子弟,哪儿经过这样的时候。 「只有你能行,快点!」 「好,好……」萧光和翻身下马。 「让腾骧卫护卫我……」莲桂冷声道,同时她扭头去看春纱:「你过来。」 春纱这时候也不笨,忙走到了莲桂身边去。 木木翰人一早便瞧见了萧光和与旁边的腾骧卫。 这些士兵穿着与别的不同,定然身份不同,那马上的年轻将军瞧着就是世家公子的模样,显然没什么大用处…… 于是他们将目光落在了腾骧卫中间护卫的人身上。 那女子模样高挑,面容是大晋女子特有的柔美,身上套着美丽的大晋衣裳,好像是大晋的宫装样式…… 那便是皇后没错了! 木木翰人一窝蜂地冲了上去,董参将打马就跑,他手底下的兵到底没有经过战场洗礼,这会儿也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早听闻木木翰士兵骁勇善战,爱削人头,残忍至极,谁又愿意和他们对上呢? 等到人冲上来,彻底乱作一团的时候,萧光和才用自己的披风,将杨幺儿整个一裹,混在乱糟糟的逃散群中,朝四周跑去。 董参将打马跑远,却还没忘记回头去瞧。 等瞧见木木翰人直直朝着那两个宫女冲过去时,董参将一愣,骂了声「猪脑子」。这群木木翰人就是一群猪脑子!这样轻易就被骗过去了…… 董参将想到自己此次前来的使命,咬咬牙打马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搜寻皇后的身影。 如果今日,这些人活了下来。 不凑巧,皇上也活了下来。 那么活不下来的人,就该是他了。 董参将一路往前跑,一路找。 还真让他瞥见了萧光和的身影,他与旁人的穿着都不大相同,因为一眼便能瞧见。 但他不死心地仔细搜寻一遍,发觉到……没人了…… 逃散的士兵群中,已经不见皇后的身影了…… 董参将一颗心顿时坠到了底。 他不敢再深想,当即提着剑就冲了上去。 至少,他得杀了萧光和。 萧光和听见马蹄声近了,就忍不住回了头,一回头,就见董参将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他一紧张,便转身,迎了上去。 娘娘身上穿的是他的披风。 披风是玄色,混在士兵中间并不如何显眼…… 但若是他不迎上去,给董参将留了凑近打量的机会,那就总会被瞧出来。 萧光和拔出随身的长剑,仔细回忆了一下兄长同他说的话,拔剑上前,与之拼杀在一处。 「铮——」 剑身碰撞,当即震得他的手一麻,虎口流血。 杨幺儿没有回头去瞧。 第二十三章 方才莲桂与她说的话,她都记在心头了,她便埋头往前行,渐渐与士兵们拉远开,最后走入了一处小林子。 这片林子的树木粗壮,她身影纤细,挡在后头,还真就不大能瞧见了。 …… 河谷。 大晋城池里的美好生活,磨去了乌力罕的斗志与壮心,也磨去了他的锋锐与凶悍。 但常年呆在木木翰族内的胡思勒,可从未被磨去。 他的年纪在增长,体力在下降,但他的脑子却比以前更为灵活,他摸清楚了大晋这个老朋友,他毫不掩藏地展露出了自己狡诈的一面。 大晋士兵在堪堪逃过一早就埋伏下的陷阱后,与胡思勒的大军正面对上了。 这才是一场血战。 有了先前的经历,这时候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带着冲天的怒气和杀气,迎面而上。 大晋骑兵与木木翰骑兵正面相接,转而去冲对方的军队。 步兵则结阵去拦下木木翰的骑兵。 乌压压的人群挤在战场上,一眼望去,甚至会让人眼前发麻。 这一战,打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状态胶着。 大晋士兵胜在士气,但到底多年不用兵,不能与木木翰相比。 一而再,再而竭,三而衰。 靠士气是不能长久撑下去的,何况胶着越久,士气就会被消磨得更加厉害。萧弋砍到身边的木木翰士兵,对萧成钧厉声道:「你护卫朕!」 萧成钧丝毫不犹豫,他高声应和,随即拼命砍杀面前阻拦的木木翰士兵,然后与其余二十六卫围到了萧弋的身边。 「胡思勒!缩头乌龟!可敢与朕一战?」萧弋拔高声音,嗓音里还掺了嘶哑的味道。同时一股血腥味儿在他的嘴里蔓延开,他的眉眼冷厉,嘴角微微往下抿着,形成一个更见锐利的弧度。 如刀锋一般。 胡思勒哈哈大笑,留着胡子的他骑在马山,在木木翰士兵拥簇下,道:「大晋的小皇帝,你敢与我战吗?」 萧弋摸到了旁边的箭囊。 那是他幼年时最常接触的一件物事。 从自己用一双手做的小弓,再到后来一点点变大,放在他的寝宫之中,成为他唯一可宣泄的工具。 他闭上眼,脑中都能清晰描摹出弓弦被拉开时的弧度,那箭矢飞出去的轨迹,和箭微微颤抖的尾羽…… 他少有射箭杀人的时候。 因为皇宫之中,别人更像是刽子手。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长箭,同样是三支。 箭头铁铸抹毒,被打磨得极为锋利。 他勾住弓箭,拉开弓弦。 修长的手指被勒得发白,指节间、虎口处,还有手掌上那些无数的细小伤口,都崩出了血。 夜幕之下,胡思勒的面容模糊不清。 身下的马儿动着蹄子,以至于视线好像变得更加的模糊不清了。 胡思勒当然是瞧见了他的动作。 胡思勒哈哈大笑道:「弯弓射箭这回事,我做得比你熟练!」说罢,他也抬手弯弓,将那大弓的弦生生拉满。 萧弋面色丝毫不改。 他紧盯着胡思勒,眸子化作了夜色底下一抹星子的光亮。 「我便瞧瞧,大晋的皇帝,可还有哪个是有种的?」胡思勒大声道。 萧弋将弓弦抓得极紧,他眼底的红血丝都在这一刻被夜色所隐去,只剩下满满的杀气。 「咻」,那是清晰的破空声。 箭矢如流星,朝对方迎面扑去。 两人谁也没有往后躲。 一切都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萧弋三支箭,其中一支破开了胡思勒的箭,力道仍不减,扎在了他的心窝间,另外两支,便直直钉进了他的肩膀。 胡思勒也射了三支箭。 被破开的那支跌落地上,一支只擦过了他的脖颈,一支却是穿透了他的右肩。 萧弋身形连晃也不曾晃一下,面上也仍旧没有一丝表情。 疼吗? 这如何算疼呢? 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时候,才叫疼。 倒是一边的萧成钧与二十六卫吓得不轻,当即厉声道:「皇上!」 而再看那头,胡思勒突然睁大眼,死死盯住了萧弋的方向:「……不可能。」 大晋的小皇帝明明自幼多病,还曾被道士断言活不过加冠之年。何况那养在宫中的少年皇帝,纵使会射箭,可这一来便挑了三支箭,谁都知晓,挑的箭只越多,下手精准与力道便要越弱…… 胡思勒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突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当即摔落下马。 木木翰士兵登时大乱起来。 他长在木木翰,自幼射箭、骑马。 可萧弋又何尝不是如此? 木木翰人为何骁勇,为了活命。人为了活,什么事都可以做。 而萧弋不仅要活命,他还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要掌大权于手。 他要堂堂正正拿着他的大弓与利箭,悬于众人头上,叫他们知晓,他们的性命与地位,从今日起,便都由他来掌控。 大晋士兵一鼓作气,攻入木木翰。 所有人心中都明了,若是在这时候停下脚步,之后再想要攻入,势必再要经历一番波折。 萧成钧的步子稍作停顿,原本想要伸手去扶住萧弋,但等手伸出去了,却又蓦地觉得不合时宜,于是收了回来。 「皇上……」 萧弋的目光仍旧平视前方,哑声道:「暂且死不了,你作先锋。」 「臣遵旨!」听罢萧弋的话,萧成钧也不迟疑,立即打马冲在前,带领定军一马当先地冲散了木木翰军队,并将他们一一斩于马下。 萧弋这会儿已经感觉到了一丝眩晕,但他的手仍旧牢牢攥着缰绳,身形也依旧稳固。 他咬了咬舌尖。 嘴里蔓延开的血腥味儿与先前的混合在一处,反倒连味觉都渐渐和痛觉一块儿麻痹了。 「杀!」萧弋的嗓音森寒。 四面八方也都紧跟着响起了声音:「杀!」 木木翰士兵被围在其中,已是无路可逃。 另一厢。 不知道过去了有多久,杨幺儿拢着身上的大氅和披风,仰头望去,天边飞过几只鸟儿,发出清脆的啼鸣声。 四周一片静寂,除此外,便再没有旁的声音了。 杨幺儿旁的是没有,但耐心却从来是十足的。 她便乖乖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方才挪动了步子,缓缓转身,朝外看去。 空无一人。 这样周遭死寂的环境,并未叫她觉得害怕,反倒让她四肢都舒缓了下来,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同样只有自己一人,面对四面高墙的时候…… 她的手腕上还套着水壶。 刘嬷嬷给她做的腰包,也还好好地套在腰间。 肚子里骤然发出「咕叽」一声。 杨幺儿舔了舔唇,自己对自己小声道:「我是,经饿的。」 说罢,她抬手拍了拍肚皮,这才又往前行去。 她的脑子里牢牢印着,先前从萧弋那里见到的舆图,上头画的那些线,还有那些标记下地名的黑点,都一并深深印在她的脑子里。 杨幺儿认真地回忆了好一会儿,然后摸索着往前行。 莲桂说了,方才那些人是极坏的。 同皇上是敌人。 她便不能回去。 她只能去寻皇上,然后带着皇上回头去抓住那些极坏的人。 第二十四章 杨幺儿心下有了小盘算,也不觉得畏惧或是慌乱。她从来都懂得坚定自己的目标,一旦瞧准了什么,便如何也不会挪开目光,也如何都不会觉得疲累。 她一路前行。 发觉到偏离了舆图上的路,便又及时纠正回去,就这么一路向前,偶尔也有见到路边丢弃的盔甲。 她也不怕,想了想,便捡起来一个盔甲,还又捡了一杆长枪。 她把盔甲戴在脑袋上,压垮了发髻也不管。 不过叫她这样一番不伦不类的打扮,倒还真叫人难以认出来,她本是个什么身份了。 只是拖着长枪走了一路,杨幺儿觉得实在沉手,累得很,便又扔在一边,捡了一把匕首,捡了一把大刀。 刀也沉,但比枪好拖着走。 她就跟准备过冬的松鼠似的,走一路捡一路。 还真让她隐约瞧见了几个大帐篷,还有高低起伏的山丘,帐篷就聚拢在山丘底下,有人围着来来去去…… 杨幺儿眨了眨眼,没有贸然上前。 他们是坏人。 同先前遇见的那些坏人,穿的是一样的衣裳。 她哪里知道,因为萧弋的大军杀死了胡思勒,冲散了木木翰军队,导致木木翰外围的防线全部崩溃。 于是她便轻而易举地从另一条道上,比萧弋等人更先一步地,光靠着一双腿走到了人家的大本营。 到底她个头小,身形纤细,身上又披着玄色的披风,那披风上还裹了不少的泥。她只消往土坡下一蹲,便没过顶,与整片大地融为一色,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 这一等,杨幺儿方才察觉到了疲累。 她不大懂何为累,何为疼。 但就是觉得想坐下来,想躺下去。 她也就真那么做了,乖乖在土坡后头躺好了,更自个儿伸出手扒拉了一点土放在身上。 虫子躲起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躲的。 她想着,睡一觉吧。 睡一觉醒来,再接着找皇上,下一次去哪里呢?要去……要去一个叫河谷的地方…… 杨幺儿缓缓闭上了眼。 一阵马蹄声近,士兵的喊杀声也近了。 但杨幺儿却裹着披风,闭着眼睡得极熟……连大地在铁骑之下微微颤抖起来,她都毫无所觉。 …… 喊杀声震天。 木木翰士兵骁勇凶悍,但却到底不敌大晋士兵人数众多,更何况,大晋士兵先是一路杀到河谷,又见到皇上三箭齐发射死木木翰大王,士气高涨到顶点的同时,又见一路大晋百姓惨死,再见皇上受了重伤,他们的脑中充斥着怒气,胸膛中却填满了悍不畏死的勇猛之气…… 双方交战迎面。 木木翰士兵慌了阵脚,大晋士兵却越挫越勇。 被绞杀的木木翰士兵越来越多。 萧弋刀下也再斩了一个木木翰的将军。 他的脑子里如点了一把火,烧得他的脑子又晕又沉,但他的视线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所有人都忘记了疲倦。 只要他们稍一回头,瞥见皇上面色威严而锐利,如神祗又如修罗般的面容,他们便会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力气从四肢百骸涌来。 「大晋的小皇帝!」有人厉声喝着,打马冲入了二十六卫的护卫群。他手中牢牢攥着一条铁链,铁链的那一头却连着一把大刀,他甩动铁链蓄力,高声道:「吃我一刀!」 说罢,他甩出了手中的大刀。 这人浑身肌肉,身形高壮如熊,那马儿都被他压得跑不了太快。 这一手想来也不知练了多久。 萧弋哪里会同他硬抗。 左右胡思勒都已经身死,旁人都不足为惧。 于是他当即抓住缰绳,翻身下马,同时厉喝道:「都下马后退!」 「是!」 但战场之上到底还是排布密集了些,那人一刀下来,当即切去了一个大晋士兵的半边身子,连带还削掉了前头木木翰士兵的脑袋。 众人见此情状,都是面色一紧。 萧弋的反应却比谁都要快。 他当即再拿出弓箭,又拔出箭矢。他知晓自己的体力在流失,力道恐怕大不如前。他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话音落下,他已经飞快地搭弓射箭,他先射死了那男子身下的大马。 男子当即滚落马下。 那男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立马爬了起来,然后收回了他的大刀,随即立在木木翰士兵中,以士兵作掩护的肉盾,便又高抬起手臂,再度甩动铁链蓄力。 萧成钧翻身下马,当即与萧弋换了披风与兵器。 「请皇上暂避。」 此时弓箭连发,将男子身前士兵扫去一大片。 而那男子的大刀也再度甩了出来。 箭矢好像随着动作扎入得更深了,萧弋垂眸瞥了一眼,淡淡道:「萧将军小心。」 萧成钧点了头,攥紧手中的大刀,生生与那男子甩过来的刀,抵在一处。但听得一声脆响,那应当是他手指错位的声音。 但萧成钧却仍旧握着刀柄,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般。 有了这番缓冲,萧弋便顺利退出了圈子。 大晋士兵也都堪堪躲过了那一刀,反倒是木木翰士兵又有两个被带倒了。 萧弋一手抓着萧成钧换给他的武器,那是一把弯刀,模样比大刀小些,但却锋锐非常。 他攥得极紧,指骨都泛起了白。 「皇上……」一边的赵公公战战兢兢地扶住了他。 众人暂且退避到一处土丘旁。 那厢男子将萧成钧当做了萧弋,当即与萧成钧纠缠起来,再不去瞧别的。 「取朕弓箭。」萧弋眯起眼。 「皇上?」赵公公瞪大眼。 「萧成钧力气再大,再如何悍勇,也拿不下那个人。」 「您的肩……」 「换个手便是了。」 「可,可这射箭,是要两手并用……」 萧弋晃了下头,甩去了脑子里越加沉闷的感觉。他放下弯刀,手指碰到了腰间晃悠不停的绣囊。萧弋顿了下,从一旁的士兵手中接过了弓箭。 赵公公便只好闭了嘴。 他再度搭弓。 而这一回将弓拉满的是左手。 他会右手舞剑、写字、拉满弓。 他的左手却也同样。 甚至力气更大一筹。 「咻——」 这一回只有一支箭。 那唯一的一支箭,挟裹着极大的力道,破空而去。 男子满心都在那方的萧成钧身上,战场上又本就是喊杀声震天,着实吵闹得很,一时间他根本不知晓箭矢破空声从哪方而来…… 等他刚将甩出去的大刀收回时,那一箭已经从他的头颅直直穿透而过,箭羽卡在了他的耳边,但巨大的力道,却将他整个人带得歪倒下去,血肉飞溅,脖颈都跟着歪向左边,折了—— 萧弋肩上的伤口当即被崩得更开。 他手中的弓弦发出嗡嗡震颤的时候,他肩上留着的尾羽也跟着颤了颤。 赵公公一把扶住了他。 而他们的身后突地一阵窸窣声,像是什么人抖落泥沙坐了起来。 众人背后一冷,纷纷拔刀回头。 却见不远处,一道纤细的身影坐了起来,脑袋上顶着不伦不类的头盔,身边摆着刀与匕首。 她的脸上蒙了灰尘。 可到底还是能瞧见原来的模样…… 第二十五章 琼鼻樱唇,黛眉粉腮。 仙姿佚貌。 赵公公失声道:「皇后娘娘?」 萧弋也有一瞬恍惚,还当自己做了大梦,又或是自己好像回到了边城。 他的目光贪婪而又深沉地盯住了面容。 这一刹,他忘记了问她,为何在这里,边城是不是出事了,她怎么这样狼狈…… 他只陡然一滞,然后猛地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泥土与血污。 再将身上的披风裹到前头来,挡个严实。 萧弋也不知晓,他这样,看起来凶吗? 可会吓到她?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又听得一边的赵公公惊声道:「娘娘怎么这副模样?莲桂呢?春纱呢?萧世子呢?」 杨幺儿这才恍然大悟。 不是梦啊。 萧弋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杨幺儿眨眨眼,又盯着萧弋瞧了瞧。 他脸上仍带着泥点、干了擦不去的血痕,比往日看起来要凶些,眉眼透着像刀锋一样的锐利。 杨幺儿抬起手指头戳了戳他的面颊,柔软,还带着一点凉意。 「皇上?」 「幺儿,过来。」萧弋点了下头。 杨幺儿这才抖掉了身上的土,缓缓挪动着靠近了他,手也顺势搭在了他的掌心。 萧弋的右手攥住了她,左手却抬起来,揭下了她脑袋上的头盔,扶了扶她脑袋上塌下去的发髻,低声问:「怕不怕?」 杨幺儿摇了下头。 萧弋堵在胸口的那口气,这才松了。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方向,萧成钧已经在进行最后的收尾了,木木翰士兵彻底没有反抗之力…… 他也就安心与杨幺儿低声说起话:「谁同你来的这里?」 「莲桂,春纱,萧光和,和其他人。」她记得名字的,便都说了名字。其余的,在她脑子里就都是「其他人」。 萧弋差不多也能猜到其中的波折。 「是一个参将,说要同你来寻朕,是不是?」 「唔。」 「路上遇见穿这样衣服的人?」萧弋抬手指了指木木翰士兵。 杨幺儿点头,想了想,自己又添了一句:「莲桂、春纱留下了,幺儿、萧光和走了。参将追,萧光和也留下了。」 「幺儿一个人走过来的?」 「记得,图。」杨幺儿磕磕绊绊地说着话,又伸出手指在萧弋跟前画出了线条和原点,她细声细气地道:「皇上,这儿。我知道的。」 萧弋也明白过来,多半是她无意中记下了他摆在桌案上的舆图。 这已经足以让人觉得惊叹了。 她总是能在人不经意的时候,表现出她聪明的一面。 「嗯,幺儿是极聪明的,这样也能记得。」萧弋声音低哑地道。 他越是扫过她纤细的手指,看着她从地面上划过,他心底就越好像是被投入了一团炙热的火球。 她渐渐能记得的事越来越多。 会记得字是如何写的,这个词是如何念的,会记得宫中的路线,也会记得如何从边城通向他所在的地方。 「路上还遇见什么了?」萧弋又问。 「长长的东西,沉,扔掉了。」 「那是长枪。」 杨幺儿顿了下,跟着念了一遍:「嗯,长枪。」 「还有呢?」 杨幺儿便指了指那个头盔。 萧弋抬手取下了自己的头盔,罩在了她的头上,登时将她的脸衬得更小了,他低声道:「这是头盔。」 「嗯,头盔。」杨幺儿抬手摸了摸,然后才放下手,从土坑里刨出了刀和匕首:「还有这个……」 「这是刀和匕首。」萧弋伸手拿过,交给了一边的赵公公。 赵公公看得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 娘娘这着实也太厉害了! 一路上自个儿走了过来,还晓得一路捡防护的东西和兵器,难不成是要带给皇上用的? 赵公公想着想着,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忙又捂住了嘴,那种滋味儿就好像跟自己也吃了一百斤蜜糖似的。 「没遇见什么人了?」 杨幺儿摇了下头。 众人都不由感叹,皇后娘娘着实是个有福气的,换了旁人,在这路途上就不知晓要出多少麻烦呢。 能走到这儿来,那不知是得了多少上天眷顾的运气了。 「走了多久?」 杨幺儿摇头,这回便是不知道的意思。 「累不累?」 杨幺儿点头,点完又摇了摇头,道:「不累了,睡了。」 萧弋又抬手帮她抚了抚身上的沙土,低声道:「还知晓自己藏起来……」这句话倒是终于透出了点又气又笑的味道来。他盯着她,倒恨不得将人扣在怀中狠狠亲吻。 她怎么这样大的胆子,一路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累了倒头便睡下…… 他该将她看得更紧些。 她若是能变小些更好,他便能将她装在那个绣囊里头,每日都带着…… 萧弋的呼吸骤然沉了沉。 杨幺儿突然道:「皇上脸红了。」 萧弋一怔,心道,怕该是被气红的。 倒是一边的赵公公变了脸色,忙从后头扶住了萧弋,抬手探了探皇上的额头。赵公公这下可笑不出来了,他脸色煞白,声音微颤道:「皇上发起高热了……须得立即安营扎寨,寻随行军医!」 其余人这会儿也有些慌了。 为何大晋只出了一个文帝? 因为不是哪个皇帝都愿意,都敢,都有足够的本事,去上战场的?更何况是常年征战。 十个征战的皇帝,就有九个是死在途中的。 水土不服、伤势重,纵使有药可医,但到底在外,环境哪里抵得上在宫中?更何况,受了伤再发高热,本就是易死亡的。 所以李家方才那样笃定,萧弋纵使上了战场,战败与受重伤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其次便是直接身死,几乎不可能的是他毫发无损且又大胜归来。 这一去,便毫无疑问是在更进一步地削弱新帝。 杨幺儿呆呆坐在那里,一时还不知晓其中的严重性。 她只伸出手抓了一下萧弋,喃喃道了一声:「皇上?」 萧弋叫人一提醒,此时方才觉得四肢百骸都酸疼极了,精力也在刹那间被抽干了一般,头沉得更加厉害,可他的视线依旧清晰。疼痛越是贯穿脑子,脑子里反倒越觉得清明。 这便是高热的症状。 他年幼时,常有这样的时候。 他想了想,便只道出来了一声:「……朕无事。」 此时萧成钧迈着沉重的步子赶过来,他也是一身的血汗,盔甲上甚至还挂着木木翰士兵被斩杀时飞溅出的血肉。 他在萧弋跟前单膝跪地,手中的刀插入土中,以此借力稳住了疲惫力竭的身躯,道:「皇上,木木翰士兵七万余人,杀死近六万人,一万余人已被我大晋士兵俘虏。」 萧弋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杨幺儿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杨幺儿一呆,僵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免得叫萧弋滑了下去。 他这才看向萧成钧,沉声道:「你弟弟护送皇后过来寻朕,董豪包藏祸心,追上了你弟弟,欲杀之……」 萧成钧变了脸色:「他们人在何处?」 萧弋看向了杨幺儿。 第二十六章 杨幺儿忙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地面上快糊作一团的泥巴路线图,她的手指尖戳中了上头一个黑点:「这里。」 萧成钧懵了一下:「这是……哪里?」 萧弋淡淡道:「保城往北行五里,挨近一片林子。」 萧成钧张了张嘴,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突然出现的皇后,总觉得有一丝玄幻。娘娘随手一指,皇上怎么便知晓那里是哪里了? 萧成钧呆了下,这才一点头,撑着站起身,道:「臣这便去寻他!」 说罢,立时命人牵了马来,翻身上马,带着他手底下的人疾步朝着那边去了。 「安营扎寨。」萧弋沉声道。 赵公公瞧出了他多半已经撑不住了,忙掐着嗓子高声道:「皇上有令!安营扎寨!」 几人一并将萧弋扶了起来,自然便不用杨幺儿再扶着了。 她落后一步走在后头,走着走着,她盯着萧弋的身影,突然觉得胸口好闷好闷,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她要死了一般。 杨幺儿忙加快了脚步,追上去,然后走在一边,伸出了葱白的手指头,抓住了萧弋的盔甲边边。然后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帐子里。 等进了帐子,萧弋被扶着躺下了。 杨幺儿便就势坐在了榻边,一只手还抓着他的盔甲边边。 帐中不敢拥挤,只留下了赵公公,与几个军职高些的人。 除此外,便是军医了。 军医跪在榻前,脸色与赵公公一般发着白,他低声道:「得先拔箭。只是不拔,尚还堵住了伤口,一拔,伤口露在外头,只怕血流不止……可这不拔也不成,木木翰人的箭头素来也有淬毒的习惯……」 赵公公忍不住道:「可皇上的脸色分明好好的,哪里有中毒的迹象?」 「若,若是无毒便好,怕只怕……臣曾经听闻天淄国有一种毒,用蛇身和人尸来养,养出来的毒,无色无味,一点点入侵肺腑,待人死时,还面貌栩栩如生,鲜活至极。天淄国素来喜好用此法,得以将尸身完全保存下来,再将尸身献于巫女……」 「胡思勒的箭上,不可能不淬毒……」萧弋的声音冷静地响起。 军医低着头颤声道:「是,是这个理。所以臣才推测……」 「先拔箭罢。」萧弋道。 「……是、是。」 士兵烧了热水拿进来,又在帐中点起了炭火。 待到拔完箭,高热后必然又会感觉到极其的寒冷,因而炭火不可缺。 萧弋的目光突然落到一边的杨幺儿身上。 他脑中有一刹的空白。 他自是希望她留在身边。 他甚至早先想着,若他有一日身死,便也该叫她同他一并死才好。他度过了前半生漫长的冷寂的皇宫生涯。 总应当在死后,快活些。 可现下,他瞥见她茫然的模样,唇边都泛起了一圈儿白。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越是未知,她一颗心方才坠得更厉害。 定是怕极了。 「请皇后娘娘暂且换到别的帐中暖暖身子。」萧弋哑声道,随即闭上了眼。 他从来是个狠心的人。 对旁人狠得下心,因而,对自己也狠得下心。 赵公公低下头道:「娘娘恐怕是吓坏了,这时候哪里能走呢。」 他话音落下,杨幺儿突然从地上起来,站直了身子。 赵公公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娘娘不会真走了罢? 杨幺儿却是又微微弯下腰,避过了军医,然后扒拉着床榻的边缘,顺着爬了上去,挨着萧弋的另一边手臂躺下了。她的手指裸在外头,上面也沾了不少泥土。她伸出沾了泥的手指,又一次搭上了萧弋身上的盔甲边儿。 然后她便不再有其它动作了。 赵公公憋在嗓子里那口气就这么松了。 萧弋眉眼深沉,倒也没再出声。 「拔啊,还愣着干什么?」一边的指挥使焦灼地催促道。 军医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是,是。」 几人扶着,解开了萧弋身上的盔甲,萧弋侧起身子,背朝外,面朝内,露出了穿透血肉而过的箭镞。 军医先上了止血的药,而后才用干净的热水烫过的布,攥住了外头的箭镞,一定神,一用力…… 只听得「噗嗤」一声,像是箭羽再一次穿透血肉的声音。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感觉到面颊上,手指上都有一点热意,但其余的她便什么也没能瞧见了。 萧弋完好的那只手臂将她猛地按在了怀中。 他的胸膛抵在她的背后,被子罩住了她整个人,眼前就这样骤然黑了下来。 她好像在刹那间,与外界隔离开了来。 她乖乖躺在被子下,倚靠着他的身躯,耳边响起的是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和心跳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咚咚」声,还有呼吸声……还有四周的融融暖意。 她竟然又泛起了一丝困意。 她细细地呼吸着,然后抬起手指,本能地攥了攥他的衣摆。 胸口沉闷,好像被大石头压着的感觉渐渐消去了。 她舒缓了四肢,几乎将自个儿软下来,完完全全嵌进了他的怀里去。 ……比泥地舒服,比床也要舒服。 她怔怔地想着,还真就睡过去了。 这厢萧弋面容平静,竟不见一丝痛苦或冷酷或憎恶之色。 倒是周遭的人个个都苦着脸,眼泪都快下来了,一口一个「皇上」地叫着,如无头的苍蝇一般。 「洒药。」他启唇道。 军医倒是尚且算镇定,闻言忙将伤口附近清理干净,再洒了大量止血生肌的药粉。 他不大敢包扎,怕闷着更腐坏了肌肉,便只好先暂且晾着。他忙活一阵,用浸透了冷水的帕子,贴在了皇上的额上,这才忙带上了药童去煎那退烧的药去了。 煎药的时辰里,谁也不敢放松,个个立在床榻边上,连大气也不敢喘。 等终于药煎好了,萧弋面无表情地端着碗服下。赵公公突地想到了一桩事,忙道:「娘娘兜里揣着蜜饯呢。」 「唔。」萧弋只应了一声,却并不多言。 赵公公便也不多说话了。 而到了此时,萧弋到底是力竭了,他将药碗递给赵公公,艰难地往下滑了滑身子,才好侧着睡。 几名军医躬身告退,忙去研究那箭镞上头究竟淬没淬毒去了。 他们抓来了木木翰士兵,将那箭镞狠狠扎进了士兵的手臂,再将他绑起来,控制他不要乱动。 兴许是因为失血又惊惧的缘故,那士兵很快就晕厥过去了,只是始终没见有要死的迹象。 「兴许这胡思勒就是不往箭镞里抹毒呢……」 「是啊,这,这也说不准呢。皇上真龙天子,有上天护佑,哪里会中毒呢?」 话是这样说,可几个军医却丝毫不敢松懈。 皇上若是好了,他们自然能加官进爵,得到大封赏,可皇上若是没了,他们这脑袋也就没了! 帐中很快安静了下来。 赵公公抹了抹眼泪,道:「都出去罢,我在此地守着皇上就是了。」 「是。」 其余人便都退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二十六卫守在帐子外。 赵公公跪伏在床榻前,盯着萧弋的面容瞧了一会儿。 第二十七章 这才发觉到皇上的五官都绷紧了,这会儿闭上眼歇息也丝毫没有放松开来的意思。想来那箭入血肉,哪里会不疼呢?之后在创口上洒了药粉,蚀去外头那层肉,岂不是疼上加疼? 赵公公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又朝皇上怀中的人形瞧了一眼。 果真是合了钦天监的卦象! 这数里之外,皇后娘娘都还能如神兵天降一般,骤然出现在木木翰的土地上,倒也真是救命的锦鲤了! 只盼着娘娘能再好些,再好些,最好让皇上连毒也莫要中…… 赵公公小声嘀咕着,这才起身离开床榻,挑了个远远的位置,自己窝在了那儿。 萧弋这一睡,便睡得有些沉。 沉到杨幺儿都睡醒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被子,她想要爬起来,却爬不起来。萧弋箍住她腰的那只手箍得仍旧紧紧的。 她便只好艰难地转动着身子,转呀转,转向了萧弋。 可从她的角度瞧过去,便只能瞧见萧弋的下巴、喉结…… 他们挨得太近了,她想要仰起头都变得很难。 「皇上。」她低声喊。 他却没有应声。 帐中静悄悄的。 杨幺儿舔了舔有些干的唇,又喊了一声:「皇上……」 还是没有人应她。 杨幺儿便动了动手,在被子底下摸索着摸到了他的手指头,她挠了两下,他还是没有理会她。 她也不知晓是怎么了,只觉得眼睛有些酸,心里又觉得闷闷的了。 她有些委屈。 她便大声道:「皇上,你起来,我不同你睡了。」 萧弋仍旧没有理会她。 他好像睡得极沉极沉,眼皮像是被黏上了,怎么也撑不开。 但她的声音到底是惊动了帐子外的人。 有人掀起了帘帐,快步走了进来,那声音低低道:「娘娘醒了?」 杨幺儿「唔」了一声,看清了来人。 是赵公公。 「皇上?」杨幺儿面上显露一丝茫然。 赵公公一听见这两个字,脸色便登时垮了下来,他道:「您同皇上都睡了两天了,您倒是醒了,可皇上到如今还未醒呢。」 杨幺儿抿了抿唇,眉心也不知不觉地蹙了起来,她慢吞吞地表达着自己想要说的话:「我唤他了,他不醒。」 赵公公眼泪登时便掉了下来:「奴婢们也都试过了,这高热是退下去了,可这人怎么都唤不醒啊,这是如何是好……」 杨幺儿将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我要起身。」 赵公公忙上前去扶。 等近了,他才发觉原来皇上将娘娘搂在怀里头呢。倒是费了一阵劲儿,方才让皇上松了些力道。 等到杨幺儿从床上坐起来,赵公公盯着这样一幕,便更觉得胸口疼得厉害了。 皇上这样舍不得。 可万不能真就放了手,就这样没了啊…… 杨幺儿呆坐在床边,盯着萧弋的面容瞧了一会儿。 他的五官紧紧绷着,唇边带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她呆呆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唇。温温热热、柔柔软软,与他平时的模样是截然相反的。杨幺儿突地觉得眼底更酸了,又酸又热。 赵公公转头看向杨幺儿,道:「几个军医先前拿了个士兵来试毒,娘娘要去瞧瞧吗?方才几个大人都过去了,那士兵也是晕厥了两天了。」 杨幺儿点了点头,跟着赵公公一块儿往外走。 她还穿着那身沾了泥灰的衣裙,只是此时不会有任何人觉得她不符合皇后的威仪。相反,瞧见娘娘都跟到了这里来,如今皇上大胜之后却又倒下了,反倒让他们觉得,如今他们可一处倚靠的,便剩下娘娘了……大家都同娘娘一块儿,盼着皇上能醒来呢…… 那士兵被绑在了一个帐子里。 赵公公打起帘子,让杨幺儿进了门。 里头几个人已经将那士兵围住了。 士兵已经被放下来了,他躺在地面上,面容鲜活,倒像是睡着了一般,手臂上的箭伤也早就止了血,看上去并无大碍。 等到走得更近,杨幺儿突地瞥见了一道身影。 高高大大,披着盔甲。 她扭头瞧了瞧他。 那人却在盯着地上的士兵瞧。 赵公公跟上来,在杨幺儿身边焦灼地道:「皇上如今便同这人差不多……」 有人道:「兴许是累极了,睡的时间便长了点呢?」 「哪有这样的长法……二人都是这般,恐怕真是中了毒……」 「一定是天淄国的毒……」 杨幺儿舔了舔唇,喃喃念了一遍:「天淄国?」 那道身影扭头来,同她对视了一眼,那人便立即飞快地别开了头。 杨幺儿突然走到了前头去。 其余人纷纷让开了路。 于是她便成了挨着士兵最近的那个人。 杨幺儿蹲下身,伸手在那个木木翰士兵的脸上划拉了一阵。 「他死了。」杨幺儿说。 「不是吧?瞧模样分明还活着啊!」有人惊声道。 军医立即蹲下身去,挨了挨他的鼻息,待直起身来,便咬着牙道:「……果真是天淄国的毒。有毒,那箭镞有毒!使人死去,却还面容栩栩如生!」 有人气得一脚踹上了旁边的木杆子。 那木杆子正是之前绑那士兵的。 这一脚力道极大,木杆子骤然倒了下来,正正砸在那士兵的头上。 赵公公厉喝一声:「做什么?娘娘在此,没有规矩了?」 「不……娘娘,您,您瞧……」方才还气急的那人,这会儿脸色却是微微白了。 原来那士兵的头,竟然轻易地瘪了下去。 军医战战兢兢地蹲下身,拿出刀开了个缝儿,掀开他的脸皮,哑声道:「里头空了……这到底什么毒啊!啊!」 众人都是背后一凉,面上神色微悚。 杨幺儿却仍旧目光澄澈而平静,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一指旁边的人:「我要同他,说话。」 帐中很快只余下了杨幺儿与男子。 其余人都跟在了赵公公后头,他们紧贴着帐子,一个个人影都映在了上头,似是想要听见帐子里头在说什么,但又怕冒犯了娘娘。 杨幺儿盯着他仔细瞧了瞧。 男子躬身道:「小人屈然,拜见娘娘。」说罢,他抿住唇角,面上流露出一丝惶然:「娘娘留下小人,可是要询问皇上中箭的事?」 杨幺儿盯得更紧了。 他的脸是僵的。 她低低地道:「凤亭。」 她的声音压得低又细,乍一听,便透着几分天真懵懂的柔软。 她盯着他,道:「你是凤亭。」 屈然脸上的神色满满敛去,归于平静,哪里还有方才惶然畏惧躬着背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杨幺儿,大抵是因为一时间五官都僵住的缘故,看着便让人无端觉得瘆得慌。 杨幺儿却是察觉不到的,她只盯着他,往下慢吞吞地道:「你是,天淄国的,是巫女。我记得。」 她特地在后头加了三个字,来强调她是当真记得,他是骗不了她的。 屈然,又或者该说是凤亭,他也盯住了杨幺儿的面容。 这张脸姣好美丽,胜过天底下大多数人的模样。她的眼眸干净澄澈,如水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如宝石一般珍藏。 她便是用这样天真又无辜的口吻戳穿了他。 第二十八章 凤亭这才开了口:「你想救皇上?」 「我想他醒。」 「那你得快些了。」凤亭说着,勾住了杨幺儿腰间的香囊,他微微俯下身,因而这个动作便显得有些异样的亲昵,他道:「这是六公主赠你的。」 杨幺儿拍开了他的手,随即捂住了那个香囊,她盯着凤亭,一字一句地道:「你有药。」 凤亭慢慢直起腰,道:「我没有。」 杨幺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眼底透露出了一丝难过,她自己是不觉得的,只觉得那种大石压着胸口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有。」她固执地道。 凤亭缓缓摇头,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你有。」 杨幺儿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无措。 凤亭紧盯着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将她的神情都收入了眼底。他微微别开了眼,淡淡道:「都在你手里,快去吧,别让你那小皇帝死了。」 杨幺儿皱了下鼻子。 她不大懂得分辨自己的情绪,但慢慢地,却懂得分辨别人的情绪了。 他的口气让她觉得不舒服。 「你先走。」杨幺儿道。 凤亭躬身行礼,道:「小人告退。」 说罢,他走到了帘帐边上,将帘帐掀了起来。外头原本躬着腰贴着帐子的一群人,立马就站直了身子,淡淡问他:「同娘娘说完话了?」 凤亭面上露出一点畏惧之色,点头道:「说完了。」 待他走后,赵公公方才又打起帘帐,赶紧进了帐子里,一把扶住了杨幺儿,低声道:「娘娘可吓着了?」 方才要说帐子里就剩下杨幺儿与凤亭,倒也不是。 这儿还摆着具尸首呢。 杨幺儿摇了摇头,她咬着唇,慢慢措辞出声道:「我救皇上……我能救……」她在叙述方才凤亭说过的事实。 但在赵公公听来,这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赵公公面色一变,顿时转为狂喜之色,他扶着杨幺儿的手腕,忙问道:「娘娘说的是真的?」 杨幺儿没再说话,她抬起头,道:「回去。」 「回皇上的帐子里去?」赵公公问完,马上又道:「回!回!咱们这就回去!娘娘这边请。脚下小心,别踩着了。」 赵公公将人扶了出来,外头的人才忍不住纷纷聚到了杨幺儿的跟前,道:「娘娘方才同屈千总,说什么呢?」 「是啊娘娘!莫非是屈千总有法子?」 他们刚才便想问了,但又觉得冒犯。皇后娘娘的心思,哪里需要交代给他们听呢? 可眼下众人都挂心皇上的安危,这下便实在忍不住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并不多言。 赵公公便拉下脸来,道:「皇后娘娘自有皇后娘娘的道理,我先随娘娘回到帐中,察看皇上如何了,届时,再与诸位说。」 「是是,公公说的是。」众人便忙退到了两旁,目送他们离去。 等回到了帐子里。 杨幺儿挨在床榻边上,呆坐了一会儿。 「娘娘?」赵公公低低出声,他顿了下,道:「娘娘可想出什么名堂了?」 杨幺儿抿住了唇,并不说话。 赵公公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催她,只强笑着道:「奴婢去给娘娘取些热茶,拿些吃食,娘娘今日起身还未吃东西呢,哦,是是,还该洗漱才是。」 说罢,赵公公便快步出去了,叫了两个小太监一并去打了热水,拿了干净的帕子,一并拿进来,放在了杨幺儿跟前的架子上。 水盆放上去,里头的水还在晃动。 杨幺儿盯着水瞧了一会儿,突然低头摸了摸腰上缠的那一圈儿包裹,她解开了腰包,从里头摸摸索索,摸出了两个小瓷瓶来。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 一个,六公主拿着,一倒,蛇不动了。 还有一个,没动过。但六公主一块儿塞给了她。 杨幺儿抓起瓷瓶,晃了晃。 赵公公正端了茶水吃食进来,他一瞥见杨幺儿手里攥着的东西,便低声道:「娘娘,这是什么?」 杨幺儿抿了下唇:「要……蛇,不,要活的东西。」 她不大分得清哪个是哪个了。 赵公公也不多问,当即转身出去,又让人提了一个木木翰士兵进来。 那士兵嘴里正不干不净地骂着,一会儿又哈哈大笑,咒骂大晋皇帝就快死了。 「这东西,你们解不了,解不了……」 赵公公气得连抽了他几个耳光,抽出血了,那人也还不停下,只疯疯癫癫又目光贪婪地盯住了杨幺儿。 杨幺儿是不大懂得生气的。 她好不容易生一回气,差不多都献给萧弋了。 她平静地迎上了那人的目光。 那个木木翰士兵不知为何,反倒觉得背后一凉,打了个哆嗦。 这是大晋的皇后? 他从她的眼底窥出了几分澄澈,几分天真。 几分……透着残忍的天真。 杨幺儿并不大知晓这人在想什么,她只是随意抓了个瓶子,掀开了盖子,斟酌着,在冲那人倒了上去。 那士兵哪里肯就这样让她倒,当即便挣扎了起来,这一挣扎,那药液就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喉咙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两个大晋士兵险些按不住他。 再一瞧,便见他的脸颊上灼烧出了一个大洞,那大洞还有朝四周扩散的趋势,连里头的骨肉都露了出来。 赵公公吓了一跳:「这,这……」 杨幺儿便拿起了另一个瓷瓶。 她想了想。 怎么试呢? 这个好与不好,不是倒上去便知道的呀。 她便扭头去看赵公公,赵公公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会儿倒也平静了下来,他对上了杨幺儿的眼眸,道:「娘娘还要试?」 杨幺儿点头:「毒……」 赵公公立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转身吩咐小太监,将之前那箭镞取过来。 三两个大晋士兵,提拎着箭镞后的把手,插入了那木木翰士兵的肩上。 那士兵一顿,再度疼得打滚儿,口中骂着:「救不了的,你们救不了的……他会死的,他一定会死的……」 杨幺儿半蹲下去,拿着小瓷瓶,掀开盖子,往伤口上倒了一点点。 倒出去的也是一种液体,但却是鲜红色的,像是人血。 人血一挨上去,与伤口处的血融为了一块儿,什么也瞧不出来。 赵公公瞪大眼瞧了半天,瞧得眼睛都酸了。 杨幺儿却直起身来,指着那个瓶子道:「药,给皇上。」 「这这这这便好了?」赵公公惊讶道。 杨幺儿「唔」了一声。 她也不去瞧赵公公的脸色,转头便走到了床榻边上,坐下来。 赵公公一颗心都悬吊到了嗓子眼儿里,他的喉咙里如烧灼一般的疼,他干巴巴地开口:「娘娘……这药……」 话还没说完,杨幺儿已经手一动,往萧弋清理干净后,皮肉外翻泛着白显得狰狞非常的伤口上倒去了。 血色的液体很快裹住了他的伤口。 赵公公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昏厥当场。 这这这这便成了吗? 可他什么名堂都没瞧出来呀! 那木木翰士兵疼得已经昏厥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从他肩那块儿的位置,有什么白色的细细如粉末一样的东西,扑簌地往下掉,一会儿便在地上掉出了一小块儿的印记。 这头杨幺儿几乎将整个瓶子都倒空了。 她抖了抖瓶子,见确实连一滴也倒不出来了,这才盖好了。 赵公公脸色都转为惨白了,他瘫坐在床榻前,一颗心跳得飞快。 可他无法出声斥责皇后这等鲁莽的举动。 兴许……兴许真是救人的法子呢? 他只能等着,只能等着…… 杨幺儿将瓷瓶放到了一边,微微躬下身去。 她凑近了萧弋的面庞。 然后抬手,勾住了他的头发丝,拽一拽。 他没有睁眼。 她又捏了捏他的鼻子。 仍旧没有睁眼。 她将手堵在了他的唇上。 她想,原来他的唇也是软软的…… 她总是不大记得,每回他亲她的时候,她都心里慌慌、胸口还酸酸,手脚都软了,好像要死了一般,也就不记得别的了。 正想着,她的手被一股力道抓了下去。 「幺儿偷偷摸朕做什么?要摸便该这样大胆些摸。」他的嗓音嘶哑,语气虚弱,但他却实实在在地睁开了眼,长长的睫羽微颤着,幽深的眸子像是要将杨幺儿吸进去。 杨幺儿呆呆地趴在了他的身上,不记得动了。 赵公公以为自己意识恍惚了,都听错了声音,他心下悲痛,猛地跳起来,高喊了一声:「皇上!」 萧弋方才知晓原来还有一人:「………」 便默默松开了杨幺儿的手。 杨幺儿突然撑着萧弋的胸膛坐了起来,道:「洗脸。」 赵公公擦了擦眼角,忙道:「是是,水打来都快凉了。奴婢让人去换热的来。皇上也该擦洗一番……还要通知其余人……」 萧弋抬手从背后撑了杨幺儿一把,才让她稳稳当当在床边坐好了。 「萧世子回来了吗?」 「没……还在找二公子呢。」 萧弋浅浅皱了下眉:「再加派人手,尽快找到萧二公子。还要找到莲桂、腾骧卫等人的下落。若途中遇见董参将及其部署,杀之。」 赵公公一凛,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帐中很快重归于宁静。 「朕睡了多久?」萧弋撑着床榻缓缓坐了起来。 「很久。」 「那幺儿等急了吗?」 「他们急。」 「那幺儿等急了吗?」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着眼道:「我睡着了,也睡了很久,不知道。」 这时小太监端着新换的热水进来了,萧弋不得不暂且住了声。 那厢赵公公大抵是很快便通知下去了,于是没一会儿的功夫,帐子外头就晃动起了数道人影。 那些个指挥使、千总,还有新提拔上来的参将,如今都在外头立着,等着萧弋的召见。 萧弋便只好将原本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杨幺儿与萧弋都先洗漱了一番。 而后杨幺儿便盯着萧弋瞧了起来。 「瞧朕作什么?」许是有两日不曾开口的缘故,萧弋的嗓音还有些沙哑,灌入耳朵里,就像是有羽毛轻轻挠动过去了一样。 杨幺儿觉得有些痒。 「皇上,好了?」 「好了。」 萧弋将帕子递交给一边的小太监,道:「朕吓着你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 「幺儿拿什么救了朕的?」 杨幺儿便将那个已经空了的瓷瓶,塞到了他的掌中。 「这个?」 「六公主。」 萧弋花了点功夫,才从记忆里找出了踪迹。六公主给她的?何时给的?恐怕只有幺儿将步摇赠给六公主那一回了。 难怪,他便道,好端端的送东西作什么。原来是换了这样的东西。 萧弋拿起瓶子凑近了闻,只闻得到里头一股淡淡腥气。 他收起瓶子,还给了杨幺儿。 「幺儿果真是朕的锦鲤。」他道。 杨幺儿却紧张地绷住了手指头,她抬眸看向他,低声道:「不是锦鲤,不能吃的。」 萧弋原本绷住的五官,刹那放松下来,眼角更流露出了点点笑意。他伸手将杨幺儿拉到了身边坐下,一手压着她的腰,凑在了她的耳畔,道:「谁说不能吃的?幺儿也能吃的。」 杨幺儿浑身都僵住了,她结巴了一下:「不,不能……」 「能。」萧弋说着,一口咬在了她的耳垂上,用牙齿轻轻啃咬:「能这样吃……」 杨幺儿僵住的手脚开始发软,她软绵绵地靠在那儿,觉得浑身上下都怪异极了。 萧弋哑声道:「说起来,朕昏睡这两日,水米未进,倒着实有些饿了……」 他放开了她的耳朵,转而咬了咬她的唇。 水润润的,柔软得很,比食物要美味可口得多了。 「幺儿的嘴倒是极好吃的。」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道。 杨幺儿一把推开了他,大声喊:「赵公公!皇上饿了!」 萧弋:「……」 他忍不住扶住额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嗓音比往日更要轻松畅快得多,好似这走了一趟鬼门关,反倒解去了他身上的一切束缚。 「朕不吃你了。」萧弋倚着床头道。 杨幺儿这才闭了嘴,站起身来,走得远些,瞧了瞧他。 她还当他变了。 她还记得他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宫里的王贵妃吊死之后,就被游魂野鬼夺了身…… 赵公公很快便又进到了帐子里。 「皇上,杜参将等人还在外头等着,您看……」 「让他们进来。」 「是。」 赵公公返身出去,没一会儿,帘帐再被掀起来,进来的便是一群披着盔甲的人了,转瞬就将帐子里挤了个满满当当。 杨幺儿便往后退了退,退了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就这么退到了帐子外去。 她按了按腰腹,也觉得有些饿了。 她也还没用饭。 她扭头看了看那些将军正围着皇上说话,便自个儿绕着帐子转起圈儿。 「恭喜娘娘,皇上应当醒了。」 杨幺儿扭头朝说话的主人看了过去。 是凤亭。 杨幺儿将那瓷瓶拿了出来:「还你。」 凤亭接了过来,一晃,脸色微变:「你全都用在他身上了?」 「唔。」 凤亭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声道:「你倒是舍得,都给他用了。这样一瓶,本就是极为难得的东西了。」 杨幺儿没有出声。 是呀,难得。 所以给皇上用。 没错的。 「与其说皇上中的是毒,倒不如说是一种巫蛊。天淄国巫女喜好炼蛊,此蛊用人尸炼出,炼成后其状如粉末,将人的血肉涂抹,蛊受到吸引,便会攀附其上。若是附着在人的伤口上,便会立即钻入血肉之中,逐渐吞噬人脑,但可保尸身不腐……过去天淄国还会拿此物来保全皇室成员的尸首。」凤亭说着,顿了顿,方才又道:「那药,是天淄国巫女的血,具有驱蛊之效用。」 「你知晓我杀一个巫女,多难得吗?」凤亭无奈地道。 杨幺儿只盯着他,眨了下眼。 她没杀过巫女。 她不知晓。 「也不必交还于我了,她给了你,便是你的。」凤亭顿了下,似是怕她又做浪费之事,便又道:「哪怕是空了的瓶子留着也有妙用。」 「唔。」 第三十章 杨幺儿立在那里便不说话了,她也不问他,为何你知道这样详细呀。 你究竟是什么人呀。 她什么也不问,只立在那儿听他说。 凤亭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他最厌憎旁人问他往事。 他为何对这些知晓得一清二楚呢?因为他便尝过个中滋味儿啊。岂止这一样,大巫女那里,千百种的毒药毒蛊,他都尝过。杀一个巫女,是当真费了他好大的力气。 而这时候杨幺儿才抬眸看他:「你要皇上,赏你。」 凤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是啊。」 杨幺儿抿了下唇,道:「可是,你不是,屈然。」 她慢吞吞地理着自己的逻辑。 她讲不好哪里不对,但他不是屈然,他是凤亭,这就是不对的。 凤亭微微一怔,他盯住了杨幺儿,喃喃道:「大晋皇后当真是个傻子吗?」 杨幺儿抿唇不说话了。 她从前倒不觉得哪里不好。因为娘说她是个傻的,外头的人也总说她是个傻子,那她便是傻子。傻子是笨的意思,不能读书的意思。那时听罢,也不觉得如何难过。 可她如今会读书了,还会写字了呢。 皇上都同她说:「幺儿不是傻子。」 杨幺儿头一回因着这个称呼,眉眼都耷拉了下来,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她这样一变了神情,面上的灵动便都刹那消散了。 凤亭定定地看着她,心下像是被谁大力揉作了一团,他别开了目光,淡淡道:「瞧着倒是聪明的。」 杨幺儿这才抬眼又瞧了瞧他,眉眼也不耷拉了,她应了声:「嗯。」 凤亭低低地道:「还记得从前我同你说的话吗?」 杨幺儿没有吱声,只是盯着他。 「娘娘不能将我的事说出去。天淄国同木木翰勾结,如今木木翰倒了,但未必就没有第二个木木翰。你们不曾同天淄国接触,如今能制住天淄国的,便只有我。娘娘将我说出去,我会杀人。但娘娘不说出去,日后我仍会为娘娘救人。」 他的话实在太长了。 杨幺儿抿了下唇:「你是好人?你是坏人?」 凤亭却不应声,只是又伸出手指,勾了勾她腰间的香囊,道:「莫取下来,戴牢了。」 说罢,凤亭便大声道:「小人告退。」随即转身走远。 而帐子内。 萧弋同众人说了会儿话,大致询问过打下木木翰后的安置情况,又确认了尚未传信回朝,方才不再同他们多言。 而这一停下来,他便皱起了眉。 「皇后呢?」 赵公公一愣:「娘娘,娘娘兴许是走到外头去了……」 说罢,他立即转身去寻。 萧弋淡淡道:「都退下吧。」 「是。」众人这会儿仍旧沉浸在皇上醒来的喜悦中,只等着回去好好消化一番,便也不多留,纷纷躬身告退。 杨幺儿走得不远,赵公公很快便找着了她。 等将人再领回帐子里,赵公公便很是机灵地退了出去,挂上了帘帐,道:「奴婢一会儿再将饭食送过来。」 帐中归于寂静。 杨幺儿慢慢走到了床榻边上。 萧弋的精神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双眸闪动着深沉的光。 他扣住杨幺儿的手腕,将人顺势一带,牢牢抓在了怀中。 直到此时,他方才真正展露出了一丝自己的情绪。 他咬住了杨幺儿的脖颈,然后轻舔了舔,就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领地一般。 「方才去哪里了?」 「走走。」 「怎么不同朕说一声?」 「他们挤我。」说到这里,杨幺儿口气急了起来,连她自己也未发觉,其中还透露出了那么一点儿委屈的味道。 萧弋眼底深深印进了她的模样。 他目光幽深地盯着她,抬手解下了她腰间的束带,而后低头亲了亲她在外头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低声道:「下回这样绑在朕的身上,便挤不掉了。」 「不然……」他道:「朕还当你被朕吓跑了?」 「吓跑?」 「不觉得朕受伤的样子可怖吗?」 杨幺儿想了想,眉飞入鬓、俊美非常:「还是好看的。」 萧弋眼底跃动着火光,将她顺势扣倒了下去:「朕尝尝,幺儿嘴的是不是又甜了。」 萧弋到底还是没能尝到杨幺儿的嘴甜不甜。 他扶着床沿,换下了衣裳。 衣裳上附着着白色的粉末,赵公公不知晓那是什么,但他却惦念着晦气,便取了火把来,一把烧了。 火光亮起来,映得萧弋的面庞都多了几分气色。 军医小心地掀起帘子,走进门内:「皇上,容臣为皇上再把把脉……」 「嗯。」 小太监立即搬了椅子来。 萧弋落座。 军医紧跟着上前,跪伏在萧弋的跟前给他把脉。 杨幺儿立在一边,眼瞧着又要被进来的大拨人给挤出去,萧弋突地一抬头,盯住了她:「跑那么远作什么?过来坐下。」 众人汗颜,忙让开路,低着头纷纷道:「属下该死,冒犯娘娘了。」 杨幺儿没动,她盯着萧弋身边空荡荡的位置:「没有位置。」 萧弋却是屈指一指,他指了指旁边搁手的小桌案:「坐此处便是。」 杨幺儿这才挪动步子走过去,就坐在了桌案上,如此倒也是与他凑在一处了。 只是桌案更高些,她这样一坐,便高出了萧弋一个头。 这世间谁人敢坐得比皇帝更高? 众人抬头瞧了一眼,却又默默地低下了头去。皇上都不曾说什么,又怎轮得到他们来说话呢? 在这里的又都是混迹战场的,哪里同混迹朝堂的文官相同,揪着些繁文缛节不放。 半晌,几个军医轮番为萧弋把过了脉。 其中医术最高的那人方才出声道:「禀皇上,皇上昏睡两日,毒却未伤及肺腑。相反,这两日歇上一歇,皇上如今倒已是气血丰盈……」 「朕倒是因祸得福了?」萧弋淡淡道。 「应当说是皇上本就是真龙天子,有福运庇佑,这坏事,自然也就转成好事了!」杜参将抬手挠了挠头笑道。 萧弋并未应下他这句话,而是转头朝杨幺儿瞧去。 正巧,杨幺儿也在盯着他瞧。 萧弋轻易捉住了她的目光,他道:「当是皇后的功劳,皇后将她的福运分给了朕,方才化险为夷。」 「是是!」众人恍然,忙跟着扭头去看皇后娘娘,口中道:「皇上与皇后娘娘洪福齐天!」 这话奉承得实在有些直白,但比较起朝中文臣那些绕来绕去的话语,这样的话便也变得动听顺耳了。 此时有人在帐外报:「皇上,萧世子回来了。」 「请他进来。」 帘帐掀起又落下,萧成钧转眼就进入到了帐内。 许是几日不曾休整的缘故,他满面的倦容,连胡子都长了出来。 他快步走到萧弋跟前,躬身叩拜。 「萧光和。」杨幺儿突然开了口。 萧成钧抬头瞧了她一眼,沉声道:「回皇上,娘娘,臣还未寻到臣弟。」 「姓董的人呢?」 「也未寻到。」 萧弋皱了下眉:「安置好此地,准备回程。沿途仔细寻找,不得放过。」 第三十一章 「是!」萧成钧听了这话,一直紧绷着的四肢方才放松了些。到底还是要找的,总能找到人的。 萧弋又淡淡开口道:「此次二公子为护卫皇后娘娘,方才遭此意外。你在此次征战中,又是朕的左膀右臂。待回朝后,朕会重赏你们兄弟。」 「是……」 听到「回朝」二字,丢了弟弟还没找回来的萧成钧面上自然不见得如何欢喜。但其他人却是激动了起来。 皇上醒来,他们方才将消息往回传递。 等消息前脚到了皇城,后脚他们也就抵达了。 先帝在时不曾解决的大患,如今叫他们拿下了!今日随皇上御驾亲征之人,将来必然都会在史书上留有姓名! 谁不想留名史书呢? 后世人又当如何称赞他们呢? 更别说待回到朝中后,等待着他们的便是丰厚的赏赐。他们从此会成为皇帝一派的中坚力量! 个中种种好处……实在不是一时间数得过来的。 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回朝。 「既无碍,便都歇息吧。」萧弋道。 众人惦念着皇上的身体,想着虽然好了,但到底还有箭伤要养,便也不敢打搅,便都退下了。 等到他们走后,萧弋方才将赵公公唤来,当着杨幺儿的面,仔细询问赵公公,他昏迷后,都发生了什么事,皇后娘娘又做了哪些事。 赵公公一一说来。 先说了那个木木翰士兵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同是两日,他已经身死,脑子被掏空干净,为何朕却没事?」萧弋皱了下眉。 赵公公一时哑然:「这,这……奴婢也不知。」说罢,他便看向了杨幺儿:「娘娘可知晓?」 萧弋便也跟着看向了杨幺儿。 杨幺儿努力回忆了一下凤亭同她说的话,做的事。 她的脑子里很难形成严密的逻辑推理,但她却从来都懂得抓重点。哪些事尤为重要,她一下子便能记在脑子里。 于是她又掏出了瓷瓶,然后还抓住自己腰上的香囊,晃了晃。 萧弋先前解下了她腰间装虎符的绣囊,却并不曾仔细瞧过,因而并未发觉她腰间还系了一个香囊,那香囊上散发着淡淡香气,像是草木灰混合着一点檀木的香味儿,香气直往人心尖上钻,像是要勾住人的心。 瓷瓶他已经知道了,里头装着的药,是后头杨幺儿胡乱倒在他的伤口上的。 待到倒完后,他便立即醒了过来,说明他与木木翰士兵的不同之处,并不是由瓷瓶引起的。那便是香囊了。 香囊…… 萧弋盯着瞧了会儿,越瞧越觉得眼熟:「……这是先前六公主给你的那个?」 杨幺儿点了下头。 萧弋皱眉:「朕不是命人锁起来了?」 杨幺儿想了想,屈起了手指头,比了个「二」。 「第二个香囊?」 杨幺儿点头。 「天淄国打的什么算盘。」萧弋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一边给木木翰提供奇毒,一边却又让六公主送了解毒之物给杨幺儿。 难道是想故意混个功劳出来? 但这也说不大通。 首先,一查便知这解毒的乃是天淄国六公主提供的,而木木翰的毒也是天淄国提供的。这样一来,又何谈功劳? 更何况,她若要功劳,她便该自己献上,也不必交到幺儿的手中。 萧弋想到了匆匆离开大晋的天淄国使者。 除非是六公主与巫女,乃是天淄国留下的弃子,故意让大晋安心,一边却又暗中联合木木翰,图谋大事。 只是六公主与巫女并不甘心做弃子,便暗地里捣了一出乱…… 不过,不论如何…… 萧弋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杨幺儿的面庞上,他抬起左臂,揽住了杨幺儿纤细的腰肢,一用力,便将她抱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他凑在她的耳边,方才低声道:「若非有幺儿,朕便要死在此地了。」 赵公公也跟着点头。 到了此时,他都仍旧觉得后怕。 天知道,瞧见那木木翰士兵脑袋瘪下去,里头都被挖空了的情景时,众人都怕到了什么地步! 萧弋理了理杨幺儿耳边的发丝,低声道:「朕如今无大碍,但皇后……」 赵公公惊讶地看着他。 「你方才说皇后同朕一样,也睡了两天有余?」 「是……」 「去将军医叫过来,再为娘娘把脉。」 杨幺儿并非嗜睡的人,她只有平日里被折腾得狠了,第二日才要睡得久了,软绵绵的不大肯起来,要人抱才肯起。 可他那时都昏迷不醒了,杨幺儿也仍旧在他身边乖乖睡着,一睡便也是那样久,这当然是个大问题! 赵公公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去又将军医叫回来了。 军医还当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一颗心高高悬起,等来到帐中,听闻是要给娘娘把脉,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请娘娘将手放在此处。」 「且慢。」萧弋垂下眼眸,握了握杨幺儿的手腕。细滑极了。又怎能让旁人摸? 「奴婢这儿有帕子。」赵公公何等精明,立马就掏出了一块帕子递上前。 萧弋接过帕子,盖住了杨幺儿的手腕,这才道:「把脉吧。」 军医笑了笑,道:「是。」 让他摸,他倒也是不敢的。 皇后娘娘这般模样的女子,多瞧一眼,他都心生亵渎之感。 军医这一把脉,便是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他面上瞧不出什么,只是迟迟没有起身,也没有开口,便让萧弋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赵公公一颗心揣着,也都快要从胸口处蹦出来了。 萧弋的面色渐渐绷紧,嘴角渐渐下沉。 他收紧手指,到底是忍不住了,问:「如何?」 军医这才起身,一起身却就是一踉跄,这蹲得久了,他连腿都麻了。军医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道:「……没有半点问题。」 「没有问题?」 「是。」军医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下也有些忐忑。照皇上的描述,是不大对劲,可这确实什么也瞧不出来。娘娘的气色也都是极好的。 萧弋抿了下唇:「将其余几个人都叫来给娘娘把脉。」 「是……」赵公公也有些慌了,赶紧扭身出去了。 听了军医的话,萧弋并未觉得放心,反倒越回忆,越觉得不错,从京城出发,到抵达木木翰这一路上,幺儿睡的时辰便已经比以往要多了。 难不成是他出了疏漏,真让太后又或是谁人在暗中得了手? 不多时,其余军医也来了。 又是一炷香功夫过去。 「皇上……没,没有半点问题。」 帐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萧弋面色沉了下去,但到底是按捺住了怒火。 赵公公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待回到宫中,叫几位老御医为娘娘瞧一瞧,必然能瞧出其中症结。」 萧弋道:「不必拖延,明日一早便启程。」 赵公公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传皇上旨意。」 几个军医狠狠松了口气,这才告退离去。 顾念着杨幺儿身上未解出个结果的病症,此时又哪里还有心思去做旁的? 等二人一块儿用了些饭食。 萧弋便拿了自己的大氅,将杨幺儿整个一裹,带到了另一处帐中。 第三十二章 帐子里众人已经在等候了。 因明日便要启程,马不停蹄往京城赶回的缘故,所有的事便都要在今日处置妥当。 帘帐一掀,众人齐齐朝门边看去,便见皇上拥着一道身影进来了,虽说裹得严实,但众人倒也认得出来,那不正是皇后娘娘吗? 众人垂下目光,心道,皇上与娘娘的感情果真是极好的。 那董参将先前竟然妄图用娘娘来威胁皇上,实在歹毒至极! 这厢杨幺儿还未回过神来。 她稀里糊涂地便被皇上揽着走到了这儿,她晕乎乎地靠着他:「在这里?」 「嗯。」萧弋的手掌按在了她的脑袋上,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就在这里,乖乖坐着,等朕将事情忙完了,再带着你回去歇息。」 众人竖着耳朵,却低下了头,装作一副「我听不见也瞧不见」的模样,很是自觉。 杨幺儿倒也不大懂得害羞,点点头,便揪着他的衣襟,靠着他坐好了。 接下来不管萧弋开口说什么话,杨幺儿都不曾变换过姿势。 花费了两个多时辰。 赵公公端着热茶和点心进来,低声提醒时辰不早了,萧弋往帘帐外瞧了一眼,果真是时辰不早了,天色都有些暗了。 萧弋抿了抿唇,道:「不议了,旁的小事,你们大可自己做主。朕提拔了你们的位置,便也给予了你们相应的权力。」 众人闻言,当然面露喜色,望向皇上的目光更显得热忱。 杨幺儿已经睡着了,连热茶与点心的香气都勾动不了她半分了。 萧弋扫过那碟子点心。 在这样的地方,点心都是粗糙的。 委屈幺儿了。 萧弋眸光一动,随即将杨幺儿打横抱了起来。 待回到京城,他便该好好补偿她。 她喜好什么,便给她什么。 萧弋目不斜视地抱着杨幺儿走了出去,众人低下头,没有一人发声,说这般举动恐怕不合规矩。 嗨,什么合不合规矩。 这样瞧了,他们心下还艳羡得紧呢。 这悉数历朝历代,也少有皇后娘娘陪着一块儿上战场的啊!皇上这般宠爱,倒也不稀奇了……换谁不喜欢这般女子呢? 如此一比较,从前京中盛传的什么李四姑娘,什么常家姑娘,又什么乌孙王女……哪里抵得上娘娘好呢? 萧弋抱着杨幺儿走远了。 杨幺儿似有所觉,睫毛动了动,鼻尖也跟着皱了皱,大抵是闻到了萧弋身上一贯携着点药味儿的气息,杨幺儿便又将双眼闭得更紧了,睫毛连颤也不颤了。 萧弋垂眸瞧了瞧她。 弯眉、挺鼻,淡粉的唇。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孩儿,让人恨不得将一切都捧给她才好。 …… 转眼到了第二日。 众人都已经整装好,就等着启程了。 而杨幺儿却仍在熟睡之中。 萧弋不愿她再睡,怕她是当真患上了什么疾病。 但方才将冰凉的手贴到她的面颊上,冻得她抖了抖,萧弋便先一个不大舍得了。 先回京城罢。 萧弋皱了下眉。 他便像昨日一样,又将杨幺儿抱了起来,如此抱着上了马车。 这马车是临时备下的,为了方便萧弋养伤,因而并不宽敞。二人坐在里头,便不得不搂在一处。 如此一直到了边城,方才换回了更大的马车。 而也是到了这时候,杨幺儿才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春纱、莲桂等人已经寻回,她们一直同腾骧卫等在边城,见萧弋携着杨幺儿归来,她们还来不及抹泪,就一块儿匆匆启程了。 杨幺儿打了几个呵欠,吃了两块点心。 抱着枕头坐在马车里,左右都觉得不大舒坦。 萧弋本是在阅览信件,见她动作,当她是哪里不舒服了,便忙放下了手中的信,一手扶住了她的腰:「哪里难受?」 杨幺儿也不摇头也不点头,她就着萧弋的胳膊,钻入了他的怀里。 她靠着自个儿调整了两下姿势,方才觉得舒坦了,这便眯上了眼。 萧弋怔忡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 「前两日与朕窝在一处,窝上瘾了?」 杨幺儿慢吞吞地掀动着眼皮,盯着他,也不说话,像是在疑惑他这句话是何意。 萧弋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眼睛,低声道:「那便靠着吧。」 他强按住了胸腔中反复来回的冲动之情。 她愈来愈大胆了。 更懂得不张嘴,便自己想法子来满足自己了。 她越肆意妄为越好。 至少说明了,他给予她的安心,已经叫她感受到了,已经足够到叫她放开来了。 他抬手抚了抚她脑袋顶上的发丝,低声道:「睡吧。」 她都这般撒娇了。 他又如何能将她强拉起来,不许她再睡? 马车一路往前行。 如此又行了两日,董参将没寻到身影,倒是终于见着了萧光和。 萧光和早卸去了身上的盔甲,他穿在盔甲里头的衣衫,也破得不成样子了,灰头土脸的,若非腰间还挂了一个亮闪闪的银制的腰牌,旁人都不敢认他。 萧成钧将他带到了马车边上,来拜见萧弋。 萧光和嗓音沙哑,像是吃了满嘴粗粝的沙子似的,等到帘子一掀起来,他便问:「娘娘呢?」 「娘娘在。」萧弋沉声答道,倒是没有同他计较,为何一开口便是问幺儿的问题。 萧光和骤然松了口气,肩膀也同时塌了下去,似是耗光了一切的精气神。 萧成钧忙从后头一把扶住了他。 萧弋口气这才温和了些:「下去歇息罢。」 「是。」萧光和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了一个音,然后便整个儿都挂在了他大哥的身上,全靠他大哥托着往回走了。 萧光和往嘴里胡乱塞了些干粮,再匆匆灌了一壶水。 他擦了擦嘴,道:「董参将带着手底下的兵先行回皇城了……他当我死了,便没放在心上……」 萧成钧皱起眉:「不战而逃,他凭什么认为回了朝中,便不会挨罚了?他有何依仗?」 萧光和又陆陆续续说了许多话,萧成钧都一一听在耳中,而后都报给了萧弋。 萧弋倒是差不多猜到了此人的依仗在何处。 他一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继续拆着信件,一边方才淡淡道:「木木翰士兵要抓皇后,他定然以为木木翰士兵何其凶悍,自然手到擒来。而有了皇后作人质,上了战场必然便会威胁到朕。而胡思勒会抓住这个机会,杀了朕。皇帝,领兵的将帅都死了,他回到朝中大可说是因为皇上身死,他赶着回朝中报此讯息……」 萧成钧骂了一句:「揣着一颗贼心!莫让我碰见了他!」 「迟早会碰见的。他走得更快,必然还碰不上回皇城报喜讯的士兵。他满心以为朕会死,若是回去先报了这个讯息,紧跟着士兵抵达,报了喜讯,那方才叫一出好戏呢。」萧弋淡淡道。 萧成钧面上神色微微缓和:「不错,不管他如何,这个算盘都是打错了。到时候不过是他自取其辱罢了。」 「回去吧。」萧弋说到此处,顿了顿,他低头又瞧了瞧依偎在他怀中的杨幺儿,道:「加快脚程,快些回到皇城。」 「是!」 第三十三章 萧弋的命令传下去,军队上下便再次加快了脚步。 而正如萧弋想的那样,董参将带着人马跑得飞快,还真比士兵更先一步抵达皇城。 其余人安插在军中的探子,早已经被萧弋拔除。有异心的参将都让他杀了。如今经过木木翰一战,军中上下便只有一心效忠萧弋的。 京中的大臣等了许久的消息,等了又等,自然是什么也都等不来。 在董参将回京之前,众人竟是都成了瞎子聋子,对木木翰那边战况如何,一概不知。 董参将冷着脸,一路打马来到了皇城城墙之下。 他一回到皇城,消息立刻就传往了四面八方,内阁大臣当先将他传唤了过去,而兵部侍郎也跟着抵达了。 「怎么是你一人回来?皇上呢?」孔凤成沉下了脸。 董参将面色凝重,当先跪地,道:「皇上……败了……属下是紧赶慢赶,急着回来同诸位大人传消息的。」 「皇上可有受伤?」这次问话的是李家的人。 董参将低下头去,不敢叫他们看见他的脸色,他道:「木木翰人以皇后相要挟……皇上……皇上……」 「皇上如何了!」孔凤成厉声道。 他可以早已经同新帝站在一处了。 新帝若是出了事,他便也要紧跟着出事了。 「皇上他……中了毒,怕是已经不行了……」 「皇上到底是少年心性,上战场仍要将皇后带在一处,这又如何能不出事?」 「皇后乃一国之母,本也该行到劝谏之责,皇上要如何,她便也跟着如何,那怎么成?」 「现在可怎么是好?」 众人口吻忿忿且沉痛地议论道。 然而到了此时,孔凤成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了。 抛开方才一时的激动,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董参将。 孔凤成知晓,此次跟随皇上亲征的几个参将里头,有李家的人,应当也有越王的人……怀了其它心思的,不止董参将一人。可为何独独只有他一人归来? 但董参将胆敢这样上报,便说明他笃定皇上已经身亡了…… 一时间,所有的思绪都打了结。 孔凤成禁不住皱了下眉。 「董参将,此事可不敢……可不敢谎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有人厉声喝道。 董参将这才抹了一把脸,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众人审视的目光:「属下愿以命相赌,绝无半句虚言!」 室内一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董参将不着痕迹地轻轻松了口气。他最怕的便是,回到京中来,这番说辞瞒不过跟前的这些人。可仔细想想,若是皇上没了,说辞真假倒也没人计较了。董参将想到此处,方才觉得肩上的压力轻了些。 打破死寂的是一个小跑而来的官员,他到了门外,并不踏进门,也不等着气喘匀,便道:「边城来消息了……急报!」 「我们都已经知晓了。」孔凤成沉声道。 那官员呆了下,道:「可……可边城士兵方才到了城门口啊……」 「来人如何说?」这次出声的却是李家人。 官员咽了咽口水,道:「来人说,说边城大捷……」 董参将猛地抬起了头:「哪门子的大捷?」 一屋子的人也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们瞧了瞧董参将,又瞧了瞧那官员。 「那人可有信物?」 「有……有腰牌。」 董参将皱起眉:「腰牌算不得什么。只怕有人假传捷讯……」 一时谁也没有应和董参将这番话。 眼下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那便说明其中有一人在说谎。他们都是老狐狸了,又哪里肯在这样的时候轻易表态,就这么站了队呢? 那官员还站在门外,他拢了拢袖子,战战兢兢地出声道:「是真是假,诸位大人应当比小人看得清楚明白,不若将人直接唤到此处来,一问便知……」 「不错。」此时有人应和了。 孔凤成道:「将人带过来罢。」 其余人这也才纷纷出声:「将人带来,先作询问。」 董参将脸色微变。 哪怕他心头知晓此事不可能出差错,但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到底也还是叫他心下忐忑。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不过是因着军中没什么人罢了,要真论起多大的本事,他是没有的。 光是办下这桩事,就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勇气和心力了…… 待下了命令,其余人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这时候谁都不肯再轻易泄露半分情绪了。 就在董参将半跪在地上,腿脚都隐隐发麻的时候,那官员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过来了,士兵身上的盔甲瞧着又脏又旧,又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董参将心道,瞧这叫花子似的打扮,一瞧便是个不靠谱的,这些个大人们若是长了眼睛,便不会相信他的话。 董参将哪里知道,在见到这个士兵后,众人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多打量了那士兵两眼,如此一番比对。 那士兵可比董参将的模样要狼狈多了。 若当真是再度战败,又出了皇上中毒垂危的大事,董参将焉能仍旧这样整洁? 不该是比这士兵的模样,还要更为凄惨吗? 不论究竟如何,董参将身上的罪责是逃不掉了。 众人垂下目光,心头都一致有了数。 至于暗地里同董参将是同一派系的人,也都默契地不做声了。 孔凤成这时当先看向了那小兵,出声道:「你可是回皇城传皇上令的?」 「是!边城大捷!皇上连夺三城,已拿回越城、象城、保城!又一路攻下木木翰族内领地,先杀死木木翰大将乌力罕,后杀死木木翰大王胡思勒!……如今,如今皇上已在回程的路上,想来要不了两日,便能抵达皇城!」那小兵一边喘着气,一边快速地说完了。 董参将僵在了那里。 众人此时倒也并不再看他。 他们都已然被小兵这番话给震住了。 一路大捷? 杀死了乌力罕与胡思勒? 不仅拿回了丹州三城,更攻下了木木翰族内的领地? 一时间,大家都有一瞬的恍惚。 已经过去数十年,新帝又年纪尚轻,他要御驾亲征,众人都只当他是急不可耐想要掌权,谁又想到过,当真能将丢失的城池拿回来,更一举攻下木木翰,威慑四方呢? 室内半晌都没有声音再响起。 谁也不可能在此时问那士兵,是真是假。 士兵憋着呼吸,小心地喘了两口气。 他也心下疑惑。 这等喜讯,为何诸位大人面上不显露一丝喜色?个个都平稳非常? 半晌,孔凤成方才又出声道:「便请诸位都暂且歇在此地。」 众人对此自然都没有异议。 此时谁人跳出来反对,那不正说明了他有异心吗? 董参将额上冷汗簌簌而落。 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他也只能咬着牙道:「此人分明是在撒谎……」 其实若不是有董参将先报了一声,皇上中毒危矣,他们乍然听见士兵捷报,心下也会震惊不敢信。但正因为董参将与这士兵各持说辞,那士兵的可信度反而倒被拔高了。 董参将正暗暗焦灼,想着有什么法子为自己辩驳脱身的时候,孔凤成走到了门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第三十四章 不多时,这里便被围将起来了,任谁都不得轻易出入。 这室内的大臣们,个个都地位不低,但也正因为,他们互为政敌,才越是会紧盯着对方,绝不给对方做小动作的机会。 董参将在快活了大半个月后,终于迎来了他极度煎熬的时刻。 这一等就是七天。 众人处理事务便都在此处,吃喝歇息也都在一个院儿里,谁都没有带贴身伺候的人。几天下来,众人都有些憔悴,但董参将却是最憔悴的那一个。 他脸色泛着灰白,两颊微微凹陷,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 董参将不觉得皇上还能活着回来! 天淄国的毒,他是见识过的,一旦中招,谁能逃得过? 可被困在这里,传递不出半点消息,到底是让他一日比一日焦灼了。那种一颗心悬吊起来,始终挨不着地的滋味儿,实在折磨得人几欲发疯。 「大人。」有人来到门外,吞咽了一下口水,方才顺利地往下说道:「大军……大军归来了!皇上的銮驾已经抵达城门外了……」 素来稳如老狗的孔凤成这会儿也忍不住跳了起来:「还愣着作什么?礼部!」 礼部侍郎当即躬身道:「早已备好,只管往城门口去迎皇上便是……」 众人匆匆搁置笔墨,起身往外走。 听到皇上銮驾,不管是谁心头都松了口气。不说别的,至少不用再窝在这儿受苦了。他们大都年纪不小了,平日里小厮丫鬟伺候惯了,身边还总要带上长随……现在搁这儿一待,个个都跟苦行僧似的,谁受得了? 董参将自然不信皇上回来了。 他咬咬牙,便也跟了上去。 这时候也没人注意到他,大家混着一块儿就出了门,整装后便立即往城门口去了。 城门外。 萧弋早已带着杨幺儿,换上了皇帝方才能用的车舆。 车厢内很是宽敞,不过大抵是已经习惯了倚在他的怀中,杨幺儿睡着睡着便难免要往他怀中钻去,只有等她醒了,便立时抽身,自个儿坐在一边的小茶案旁,翻看着萧弋带去的书,能识得的字就背上两句,识不得的时候才又想到他。 倒是叫萧弋心下,又好笑,又说不出的气恼。 不过转念想想,若是幺儿这样依赖他,此后便也离不开了。 大抵也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同幺儿是不能谈情爱的,倒不如同她谈实际的需求来得更直接。 萧弋正盯着杨幺儿发髻微微出神,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士兵已经将百姓们拦到了一旁,分出了一条宽阔大道,而那大道之上,便是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站得笔直…… 他们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盯着那车舆上挂着的帘帐。 这时候,帘帐动了动,从里头伸出来一只手,打起了帘帐,而后露出了一张俊美又威严的面容。 众人一怔,隐约间感觉到了一丝煞气。那是从战场上下来,见了血的人,方才会有的。 是皇上! 众人不敢再多作打量,不自觉地便低下了头:「臣等恭迎皇上大捷归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帘帐完全掀起,众人方才瞥见原来里头还有一道身影。 是皇后娘娘。 他们忙再度低下了头,又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董参将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 不错。 不错! 是皇上,还有皇后…… 他们都平安归来了……怎么可能? 胡思勒呢? 胡思勒难道真被杀死了吗? 不可能…… 董参将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 李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埋着头,一颗心坠到了底。屈然到底干什么去了? 而这厢萧弋缓缓走出来,立在了车舆前端。 两边百姓,这才头一回见着了皇帝的模样,个个立时心生敬畏,拜倒在地不敢抬头。 众人只听得皇上淡淡开口道:「此次征木木翰,幸有皇后福运,分与朕,分与大晋士兵,方才有今日大捷。」 众人都是聪明人,立时便想到了先前钦天监的那一卦。 而孔凤成就更是个中的聪明人了,他想明白了皇上的用意,于是再度拜倒:「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大晋国运昌隆!」 这样的漂亮话,一旦有一个人开了口,后头的就必须得跟着开口了。 众人就算再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也不得不齐齐开口道:「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大晋国运昌隆!」 这一开口,便再无人可指摘皇后的位置了。 皇后得上天庇佑,保木木翰之战,又保皇上绵延益寿,天下百姓便还指着能保大晋国运昌隆呢…… 同样的,皇上的位置便也更稳固了。 一旦与上天庇佑,天降福运……此类种种扯上关系,王公大臣信不信不重要,百姓们信了,那谁来撼动,便会是不忠不义的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那厢董参将听着四周响震天的话语,脑子里一时嗡嗡作响,他紧紧盯着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张嘴道:「你当死的。」 「你当死的!」 怎能不死呢? 皇上不死。 死的便是他了! 后头的莲桂等人心头一跳。 原来…… 在这儿呢。 说那话的便是这董参将呢! 皇后娘娘果真灵得很! 「大胆!」 「姓董的你想谋反吗!来人给我拿下他!」当即有人厉喝道。 董参将脑子里已经炸开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头退了两步,惊恐又憎恶地看向了萧弋的方向,随即掉头就要往一个方向跑。 他挤进了人群。 士兵朝他靠拢过去。 董参将慌不择路,一跤摔倒下去,就爬不起来了。 士兵上前去,将他翻转过来,就见他腹部上插了一把匕首。 董参将张了张嘴,喉中发出「咯咯」的声响,随即就闭上了眼。 死了。 士兵们慌忙看向了萧弋:「皇上,人……人死了……」 萧弋扫过了一圈儿在场的其余人。 董参将这样的人,怎么舍得就这样死呢?如果他不怕死,就不会那么快从边城跑掉了。他一挤进人群就死了,哪有那么刚好的事呢?自然是他背后的人,怕他为了保命供出不该说的事,先下手将他弄死了。 萧弋倒也不觉得遗憾。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一旦做了,就势必有痕迹,怎么抹也抹不掉的。 没了董参将,他一样能揪出背后的人。 此行,他的目的已达了。 「回宫。」萧弋道。 赵公公高声道:「皇上起驾!」 众臣再度拜倒,口呼万岁,跟随在其后。 后面还有长长的士兵队伍。 百姓们这才敢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皇上亲征打木木翰去了……」 「木木翰?那个夺走越城的木木翰?」 「对对,皇上亲手杀了木木翰的大王,还险些遭了木木翰的暗算……幸而有皇后娘娘啊……方才他们说话,我都听见了。」 「皇上好年轻啊……」 「听闻是还未加冠呢,已经这般厉害了!」 「皇上真厉害……」 第三十五章 百姓们发自肺腑地感叹着,声音久久都没有消散。 一个强大的帝王,会让百姓们觉得安心。 自然而然地,也就获得了民心。 孔凤成微微抬头,朝前方的车舆看去。 车舆四角挂着舆铃,声音叮当作响,动听悦耳。孔凤成只觉得声音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美妙。 他……押对了! 而其余人却就未必如孔凤成这般心情大好了。 马背上打下来的军权,是别人轻易夺不走的。这会成为对王公大臣们的巨大威慑。 先是处置了木木翰的事,接下来便该要大手笔地处置朝臣了……而有了木木翰一事在先,谁又敢轻易忤逆了皇上的意思呢? 大家一颗心揣在胸腔里,又乱蹦了起来。 皇帝归京,按道理,应当去拜见太后。 提出这话的人,心下还有些忐忑,怕挨皇帝的奏折砸头。 但萧弋却应下了:「是该去瞧一瞧。」 他让人扶着杨幺儿归了坤宁宫歇息,随后自己便带了人,往永安宫去了。 大臣们各自散去。 李老太爷在家已经等了许久了。 那厢皇上进城,这厢就立马有人来同他传递消息。 李老太爷面色沉沉,半晌才重重地将掌中的砚台砸到了桌上:「……还当真让他成了事!」 不多时,李老太爷几个做官的儿子都回来了。 他们个个眉头紧锁。 李老太爷扫过他们,问:「冯参将人呢?」 「今日不曾见到他。」 「凤亭呢?」 「也不曾见到。」 「想来是办砸了事,不敢露面了!」 「早知冯参将如此靠不住,便该另挑他人!」 「这个凤亭也是,事事都要倚靠我李家,到头来却什么都办不好……」 他们越说越急,几乎是一股脑儿地将怒火与恐惧都宣泄了出来。 如何能不恐惧呢? 因为皇上的不待见,他们已经押宝押在了越王的身上。如今皇上大胜归来,局势顷刻扭转,皇上已然重重压了越王一头。皇上本就是正统。如此一来,越王又哪里还有优势可言? 越王不行了,他李家自然也就不行了。 一想到将来萧弋或许要同他们算账,而他们或许要失去今日的地位权势,他们便说不出的惊恐。 「倒是便宜了姓孔的。」李老太爷叹了口气。 孔凤成是最早去找小皇帝的,想必早已在皇上面前卖了个好。后头多番动作,也能看得出他越来越倾向于皇上了。 这下孔凤成该要欢喜了。 李家原本就压着孔家一头。 这二人是同届的进士,李老太爷得了探花,孔凤成得的却是状元。 只是后头李家出了个太后,李老太爷在先帝跟前也越来越能说得上话,他逐步经营,便又得了天下学子的推崇,渐渐的,孔家便比不上李家了。 李老太爷可半点也不愿见到孔家将来压李家一头。 外头的人只怕不知要如何说笑话呢! 与李家人心境截然不同的是李妧。 李妧得了大胜的消息,当即便欢喜不已。如今她是为皇上办事,自然便盼着皇上能好……最好能一手将李家按死。 不然将来她的好祖父发现了她的所作所为,死的便该是她了。 另一厢,越王府。 小厮跌跌撞撞地进了门:「求见,求见越王……」 越王府上的人,盯着那小厮瞧了一会儿,这才记起,似是忠勇伯府的人……一想到这里,门房便变了脸色。 忠勇伯府啊,那不就是越王……越王殿下的生身之家吗? 可这家人已多年不同越王府来往,为何此时来了人,还这样慌张? 门房拿不定主意,便立时喊了人去向王爷通报。 先前在城门口迎接皇上时,越王便也在列中,只是他近来心思沉闷得很,便往后站了站,也免得叫人看见了他。 之后他瞧见了立在车舆边上,身形越渐挺拔如成年男子一般的萧弋,也瞧见了车舆之中端坐着的皇后。 他听得萧弋道:「此次征木木翰,幸有皇后福运,分与朕,分与大晋士兵,方才有今日大捷……」 倒是十分相配的。 一个先前被道士批了命,说生来阴气缠身,将来活不过加冠。 一个又叫钦天监卜了卦曰,有了她,便自然使皇上福寿延绵,大晋国运昌隆…… 十分相配的。 相配的。 萧正廷当时便垂下了目光。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再仔细瞧。待众人散去后,他也推拒了旁人一并喝酒的邀请,自个儿先回了王府。 他记得萧光和好像也跟上了队伍,跟着一块儿去了丹州。 但这会儿他着实提不起劲儿来,便也不去问萧光和了。 直到此时—— 「你说忠勇伯府来了人?」 「是,是……王爷,要让人进来吗?」 「他说了什么话,是何表情,你一一同本王说清楚。」 那小太监便立时同萧正廷描绘起了来人的面色神情,还有他说的话。 萧正廷的脸色便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自他被养在太后宫中开始,家中便极少与他来往了。后头他的母亲又生了一对儿女,他父亲的妾室也陆续添了三个庶女,两个庶子。忠勇伯府嫡子庶子都有了,自然与他关系也就没那样亲近了。后头他也慢慢淡去了想要同他们联络感情的心思。 不说平日,便是逢年过节,两家也绝不会有来往。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突然上门,慌慌忙忙…… 萧正廷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不得不想到了白日里的一出闹剧,那个董参将胆敢冲着皇上大喊:「你当死的!」其中祸心,一览无余!可其后这人便死了个干脆。 想到这里,萧正廷道:「同他说,不见。」 「是。」小太监马上转头去传话。 萧正廷又对着身边的人道:「研墨,本王要上书告假。」 「……是。」一边的人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赶紧去准备了笔墨纸砚。听王爷的,总归是从来不会出错的。 永安宫。 贵妃榻上倚着一道人影。 待打起帘子,走近些看,便能瞧见她的模样。 衣裳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头发歪歪扭扭地梳着,面色蜡黄,眼下青黑,两颊更凹了下去,像是被抽干了一般。 她并没有睡。 相反,她还大睁着眼……眼睛黝黑,无神。 看着有些可怖。 「太后……」有宫女怯怯上前道:「皇上来了。」 「皇上?他不是去了丹州?不是去打木木翰了?」贵妃榻上的人这才动了动眼珠子,但瞧着依旧瘆人得很。 她一手撑着贵妃榻,艰难地爬了起来。 周围的宫人都悄然往后退了退。 太后自打眼睛坏了,怎么也看不好了以后,便总是爱发脾气,而且发起脾气来,比以前更加凶狠了。 她逮着手边的东西就会砸。 有宫人好几回都被她砸得头破血流。所以慢慢的,大家都不爱往她跟前走了,太后眼睛到底是瞎了,也不能瞅准是谁犯了错。大家便胆子大了起来。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 萧弋大步走了进来。 第三十六章 永安宫的宫人们抬头瞧了一眼,只来得及屈膝躬身道一声:「皇上……」 然后他们便又匆匆低下了头。 皇上变了。 比从前看起来更要可怖了。 以前的可怖,是因着皇上眉眼阴沉,叫人望之可怖。 可如今是气势压人,总叫人觉得他好似裹了一身的血气,光是一个抬眼,就叫人觉得心都不会跳了似的。 他们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退,便瞧着那衣摆动作,一转眼,皇上到了的太后娘娘的跟前。 「太后知晓冯参将吗?」 太后的眼珠转了转:「知晓,如何?」 「是李家的人吧。」萧弋淡淡道。 太后抿唇不言,面带怒色。 「他死了,被一刀斩下了头。于是朕便叫士兵们踏过他的尸身……后头便不成人样了,他手底下的兵,倒也没有一个敢,也没有一个愿意,为他收敛尸骨,如今大抵还躺在越城外呢。」他的语速极慢,缓缓说来,却带着刻骨的森寒味道。 一股凉意钻入了太后的骨头缝儿里,她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你,你……你胡乱斩杀朝廷官员……便不怕被弹劾昏君吗!」 「太后还不明白朕的意思吗?朕胆敢斩了他的头。便是因为,如今已无人敢对朕指手画脚了。他死了,便也是白死。」萧弋扣住了太后的手腕,取下了腰间的剑。 「朕从丹州归来,大胜。」 这句话陡然压垮了太后的侥幸。 「不,不可能……」 他将剑扣在了她的脸颊旁。 冰凉的剑刃贴着太后的脸颊,太后当即尖叫了起来:「啊啊啊!拿开!什么东西!拿开!你要弑母吗?」 「你算朕哪门子的母亲?」萧弋冷声道:「现在,朕来问你,你可有私底下对坤宁宫下手?」 可笑她还不知道,从他大胜归来那一刻起,他便是如挣脱了铁链的猛兽,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他了。 礼教?规矩? 若大权在手,便连史书也可改写。如今他再要杀她,便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罢了。 太后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她看不清东西,当然也就无从看见,她如今的模样实在和丧家之犬没什么两样。 而也正是因为双眼瞧不见,所以她才更觉得惊惧战栗。 那冰凉的贴着她的刀锋,就如同催命的阎王。 她忍到了极致,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坤宁宫何事……哀家不知……哀家没有做过……」 「太后还当是过去,说两句话应付过去便能行了?」萧弋淡淡道。 「皇上……又待如何?」皇上就不怕吗?这句话到了太后的喉咙口,却到底是没能说出来,就好像被什么牢牢堵住了。 萧弋并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只淡淡道:「这把剑,是朕从木木翰大王胡思勒的宝库中取出,曾是他从大月国收缴的战利品之一。它锋利非常,胡思勒拿着它,曾斩下数人的头颅。朕好奇不知它有何等锋利,太后今日不如替朕试一试……」 「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到了后半句,太后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惊惧而陡然变了调。 萧弋扣着她的手腕,容不得她挣扎,将她的手指贴在了刀刃上。 皮肤立刻就被划开了,一股尖锐的疼痛传来,太后尖叫出了声:「你干什么?你疯了吗?哀家是太后!哀家是太后!」 「划得开皮肉,也不知切得开骨头与否。」萧弋始终平静地盯着她的手,哪怕是看见鲜血流出来,也丝毫没有情绪上的波动。 他的手微微一使力。 她的手腕就这么被按了下去。 那斩人的剑,果然是不同的。 永安宫中的宫人们,便只听得见一声尖锐的惨叫,随即那声惨叫就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就这么掐没了音儿。 惨叫没有再响起,但刚才那短促的一声,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都背脊冒汗了。 他们将头埋得更低,双膝也都磕到了地面上,身躯仿佛没有依靠的浮萍,瑟瑟发抖、摇摇晃晃。 室内。 太后浑身都叫冷汗湿透了,她一张脸惨白到了极致。 一块布堵住了她的嘴,她疼得浑身痉挛起来,像是因为疼而抽搐,也像是因为过分的害怕而抽搐。 她的双眼无神,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形容宛如女鬼。 她这辈子,哪怕是被虎贲军围困的时候,她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令她得意的太后的身份,还有那点自以为是的骄傲,这会儿都被踩在了脚底下。 「太后也怕?当年,你不正是这样杀死了先皇的丽嫔吗?」 太后的身体抖了抖,艰难地呼吸着,又疼又怕,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她是真的怕了。 那种怕,已经不受她的理智所控,完完全全出自她的身体本能的反应。她怕得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她怕得手脚发软,濒死一般…… 直到这一刻,太后才终于神思涣散地想起来,她这些年的种种行径,到底是种出了怎么样一个恶鬼…… 疯了。 萧弋早已经不同于常人了。 「现在,能同朕说说,你是如何向坤宁宫下手的了?」萧弋随手端起桌上凉了的茶水,浇到了太后的头上,顿时将她的模样变得更加狼狈不堪了。 不过这一下,倒是让太后从混混沌沌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了。 他松开了堵着她嘴的布。 太后剧烈地喘了两口气。 剧烈而尖锐的疼痛,渐渐令她失去了理智,胸口更憋着一股尖锐之气,急切地想要宣泄出来。 「……皇上,皇上果然待那个傻子,一片真心。不问哀家这些年,对养心殿做了什么,反倒,问起她的坤宁宫来……」太后嗓音嘶哑地冷笑起来,说罢还重重咳了两声,然后方才顺了那股气,接着往下说道:「只怕皇上要浪费这片心思了,掌得大权又如何?你一日坐在这个位置上,便一日要受旁人辖制。你一个瞧不顺眼,能砍了头,难道以后每一个瞧不顺眼,就都砍头吗?一个傻子,一个傻子……哈,将来自然有人不满于大晋的皇后,竟是这般的女人……他们便会逼迫你……」 太后喘着气,嘶声吼道:「你父皇,如何、如何疼宠哀家,可那又如何?不依旧后宫满是美人!今个儿,今个儿有了丽嫔,明个儿有了冯嫔,再过几天又来一个王美人……将来,你护得住吗?总有疏漏时的。」 萧弋目光阴沉地盯着她,打断了她:「朕不是先帝,你更无须抬高你自己来同她比较。她是何等的人物,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在皇上心中,一个傻子都成了宝贝……」 四周一片冷寂,半晌没有再听见萧弋开口的声音,太后便又笑了笑,尖刻地道:「若是来日,再有旁人,同她亲近些。不不,就算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她,说她与谁有了私通。以你这般性子,你这般锱铢必较的性子,将来怎能受得了?只怕恨不得生撕了她……」 第三十七章 「更不要说,她生性痴傻,不通情爱。皇上待她好,便如对着一根柱子、一块石头付出,她哪里懂得这些?将来兴许也真就稀里糊涂地,便对旁人有了好感……她可不知,做了皇后,成了皇上的女人,便当如何一心一意。傻子,自然是按自己心意来的。但那时,皇上又如何?岂不是要后悔今日种种付出?哈哈……今日你再如何疼宠她,来日也说不得是要成怨偶的,没准儿,你也就如今日这般,提了剑……」 萧弋的目光越发地沉,眼底盛满了怒火。 他怎会舍得。 他怎么会舍得。 太后的话一句句往他的心上戳。 萧弋眼底浮现点点血色,一张俊美的面容,这会儿看着令人倍觉惊心,如见修罗。 冰凉的剑刃贴身。 「啊!」太后又短促地痛呼了一声。 她的脸颊被划开了。 「哀家不说了,不说了……」太后素来爱惜自己的脸,这比剁了她的手,更叫她难受百倍千倍。她连声道:「你不是要问坤宁宫的事吗?哀家同你说,同你说……拿开,拿开!」 太后脑中不断盘旋着「疯子」二字。 疯子。 这人便是个疯子! 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不怕杀了她。 他杀了她,也许还会对外说,太后抱病,再过一些日子就能说太后重病死了…… 不,不…… 太后疼得流泪,她一边哭,一边哑声强忍着屈辱,开始讲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不曾落下。 如此一番功夫下来,竟是花了足足半个时辰。 萧弋早用布按住了她的伤口,若非如此,她恐怕说到一半便死透了。不过这会儿倒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失血过多,从脸色到嘴唇都是一片惨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萧弋这才起身,取走剑,慢条斯理用布擦拭干净,再放入腰间佩挂的剑鞘中。 动作优雅,倒好似方才只是拿了剑出来与人品鉴赏玩似的。 他淡淡道:「那朕便也同太后说一句话。你与她之不同,不仅在于你心思恶毒性情卑劣,容貌丑陋不及她万分之一,还在于……先帝哪里是真心疼宠你?不过是因着你背后站着一个李家。他疼你宠你,便不必受人指手画脚,如此还可作自我安慰,从你身上获得点为帝王的尊严。」 「朕却是当真将皇后捧在心尖上。」 「她是如珠如宝,你却不过是,先帝寻不着珍珠时,拿来混数的鱼目罢了。」 太后未必有多爱惠帝,但她却沉溺于惠帝曾经对她的宠爱之中,这让她风光得意。如今叫萧弋这样一番戳穿,她当即发疯似的大喊道:「你胡说!萧弋!你怎能妄议先帝!你胡言乱语啊啊啊……」 而萧弋已经冷着脸走了出去。 外头等候着的宫人,小心翼翼抬了下头,等瞥见萧弋面上更胜之前的冷色后,一颗心都攥紧了。 他们颤声道:「恭送皇上。」 萧弋头也不回:「叫太后安静些,永安宫,总该有个永安的样子,免得打搅了旁人。」 宫人额上滑落汗水,模糊了视线,却连擦也不敢擦。 「是。」宫人应道。 宫人们跪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才敢起身。 而太后发了一阵疯,方才停住了声音。 他们纷纷起身往里走,太后听见脚步声,却一反常态,怒声喊道:「别进来!都滚!都给哀家滚!」只是她失了力气,这会儿喊出口的话哪里还有威慑力? 宫人们不管不顾,只惦记着皇上走时吩咐的那句话。 永安宫。 便该有个永安的样子。 他们咽了咽口水,掀起帘子走进去。 一眼便见着了满地的血色。 宫人们吓得腿一软,当即跪倒了下去。 在永安宫中,谁没见过血呢? 可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太后的血…… 他们脑子里的某个念头渐渐窜动起来。 日后……日后不得再得罪了皇上。 还有,还有坤宁宫。 还有先前曾经给过年少的皇帝脸色的,该要夹起尾巴做人…… …… 等走出永安宫,所有的声音便都立时被隔绝了。 萧弋这才觉得缠绕着的那股戾气渐渐削弱了些。但还不够,还有什么紧紧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咽不得,吐不出,难受到了极致。 他攥紧了手边的剑柄。 她生性痴傻,不通情爱。皇上待她好,便如对着一根柱子、一块石头付出,她哪里懂得这些?将来兴许也真就稀里糊涂地,便对旁人有了好感…… 以你这般性子,你这般锱铢必较的性子,将来怎能受得了?只怕恨不得生撕了她…… 朕这般性子。 萧弋低头瞥了瞥自己的手指。 手指上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他一怔,突然回过神来,然后匆匆地用袖子使劲将血迹擦拭干净了。 他今日穿的是玄色的衣裳,血擦上身,便不大能瞧见了。 但萧弋仍旧觉得焦躁。 焦躁化作了一把又一把的火焰,烧灼着他的胸腔。 「皇上?」先前赵公公一直等在殿外,此时见萧弋出来了,又见他匆匆擦手的动作,敏锐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低低地出了声。 「皇后娘娘呢?」 「春纱、莲桂二人陪着回坤宁宫了,这时候应当已经洗漱过了,正在休息罢。」 「回坤宁宫。」 「是。」 杨幺儿围坐在一张小桌案边上,莲桂蹲下来,正给她看绣样。 只听得宫人们齐声道:「皇上……」 她抬头,就见萧弋走了进来。 她歪了歪头,也不知为何,便觉得皇上方才偷摸摸不知道去了哪里一趟,回来便变得更……更加有气势了些,看着便十分厉害的模样。 萧弋走到了桌案近前。 杨幺儿抬手勾了下他的袖子,萧弋猛地抽回了手,道:「朕先去换身衣裳。」 换下来便好了。 自然没了一身血气。 朕这般性子又如何。 在幺儿眼中是好的,便好了。 萧弋眸光阴沉地心道。 坤宁宫内安静极了,只听得见低低的呼吸声。 杨幺儿端坐在帘帐后,手边放一张小几,她的手腕便搁在上头。 而她的跟前则跪了一地的御医。 萧弋立在一边,面色微沉。 赵公公悄声走到他的身边,压低声音道:「皇上,没有,太后说的话没有一桩对得上的。」 萧弋皱了下眉。 太后没有说谎,她做过的事,都有根据可循,但没有一桩是同幺儿嗜睡能牵连得上关系的。 这时候,御医们也纷纷起身了,道:「皇上,娘娘的身体没有妨碍……应当只是春困秋乏之症。白日里多走动便好。」 萧弋自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但眼下什么都瞧不出来,倒也没了别的法子。 「都退下。」 「是。」 御医们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萧弋拿了一本书,摆到了杨幺儿的面前,低声道:「幺儿读会儿书。」 杨幺儿乖乖将书攥在了手里,低下头慢慢翻开。 萧弋放下帘帐,转身将莲桂与春纱叫到了跟前。春纱是极怕他的,到了跟前垂着头,连抬也不敢抬。 「从去岁十月始,到今日,娘娘身边可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哪怕是一桩小事,也要讲出来。」 春纱听了这话,心下发颤:「……是,奴婢,奴婢好好想想。」 莲桂倒是沉着稳重许多,当即便开始回忆起来。 「你记下来。」萧弋吩咐赵公公。 第三十八章 赵公公躬身应是。 萧弋转身走了出去,很快来到了帘帐后。 「可有不认得的字?」萧弋绕到了杨幺儿的身后,挺拔的身躯登时在小几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杨幺儿嘴角微微抿起来,面上好像点缀着一点得意的味道,她指着那一页,道:「都认得,会背。」 「幺儿会背?」这样快? 「唔。」 萧弋不由一下子想到了,她与春纱、莲桂等人走散后,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木木翰…… 她说记得舆图。 可舆图她方才瞧过几眼?便深深印刻在脑子里了。 萧弋抬手抚了抚杨幺儿头顶的发,回到宫中她的发髻便散下来了,长发就这样披散着,倒是好叫他随手摸一摸。 「幺儿越发聪明了。」萧弋道。 杨幺儿嘴角抿起来的弧度更大了一点,她抬头望着萧弋,精致的五官缀满了点点光华。 她原本总是一副呆呆的模样。 但抵不住模样好看,坐在那里也总是好看的,像是一尊精致得过了分的玉像。 但如今她面上的神情一点点趋于灵动,便显得更加的好看了。 变成了一眼望过去,就让人立时觉得目眩神迷、挪不开眼的动人。 萧弋用手指勾画过她的五官,低声道:「朕也在这里与幺儿一并读书。」 杨幺儿短促地「啊」了一声,便立时挪了挪位置,将自己身下的软榻,让了一半给萧弋。 萧弋落座,命小太监去取了他常看的书来。 只是他的心思却始终不在书上。 他发觉到幺儿不仅变得聪明些了,对外界的反应也比从前要更敏感些了。 从前,幺儿是不顾身边谁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的。她怔忡出神时,甚至会完全将周遭的人忘记。 如今却已有了极大的变化…… 细细一追寻,萧弋都找不到是从何时开始变化的。 兴许便是那么一点一点,就累积到了如今的模样。 小太监拿了书过来,萧弋命他将书放在了小几上,随即便挨着杨幺儿坐了下来。 打京城去丹州,再从丹州回到京城,杨幺儿已经习惯了萧弋的怀抱。 比抱枕舒服的,所以她将这点牢牢记住了。 萧弋刚一挨上去,杨幺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便往他怀里倒了倒。 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睡着了。 萧弋按了按有些抽痛的眉心,一时间也看不进去书了。 便放下了书,定定盯着杨幺儿瞧了起来。 杨幺儿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 想到一路着实颠簸劳累,萧弋也不忍叫醒她,他便独自起身,换了朝服,先上朝去了。大胜木木翰后,大军还等着封赏呢。 那边举行封赏,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而这厢,杨幺儿慢吞吞地梳洗完,换了身衣裳。 京城里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因而她的衣裳也便换做了薄衫。 杨幺儿拢着衣裳,四下瞧了一圈儿。 不见春纱与莲桂。 一旁的小宫女见她动作,忙道:「娘娘,春纱姐姐与莲桂姐姐有事忙去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又来了个小宫女,小宫女小心地迈进门,柔声道:「娘娘,天淄国六公主求见。」 杨幺儿一下便想到了屈然,不,凤亭。随即才又想到了六公主。 杨幺儿点了下头。 小宫女会意,便立即转身出去,将六公主请了进来。 杨幺儿已经换下了薄衫,六公主身上却仍披着斗篷。 她独身走进来,正要走到杨幺儿的跟前。 一旁的小宫女忙拦住了她,道:「六公主,娘娘体弱,禁不得冲撞,请六公主便在此处落座吧。」 六公主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离京前一个月,萧弋下了禁令,将六公主与巫女拘在了宫中,不允他们接近坤宁宫。 如今一晃几个月过去,六公主方才得以出门走动。 六公主缓缓拉下斗篷,道:「娘娘。」 斗篷底下,六公主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一副病了的模样。 「听闻娘娘归来,特来拜见。娘娘在丹州,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天淄国的毒。」 「娘娘遇上了?」 杨幺儿歪头,疑惑地看她:「你给我药,你知道?」 六公主微微一怔,她触及到杨幺儿面上的神情,总觉得大晋的皇后,好像变得更加眉眼动人了。 她咳了咳,道:「娘娘屋子里的人太多了些,憋闷得很,不若先请他们退下……」 杨幺儿看向一旁的宫人,学着萧弋的口吻,道:「都退下。」 宫人们应声都退下了。 六公主慢慢环视一圈儿,这才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我知道,天淄国不仅与木木翰勾结,还同大月国勾结……天淄国还派人去接触了新罗国,只是新罗的人胆小如鼠,不敢应承。之后天淄国便拿了极难解的毒药,分与木木翰、大月国。除此外,还有两名巫女前往……」 「派往木木翰那名巫女,叫我兄长……哦,就是凤亭。他同我说了,你已经识得他的身份了。那名巫女,叫他杀了。」 杨幺儿没应声,她在暗暗消化六公主说的这些话。 六公主顿了顿,又道:「娘娘定然不知天淄国为何要勾结其它两国罢?」 「因为天淄国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妄想侵占大晋的城池。」 六公主笑了下:「哦,这些话,你都能说给大晋皇帝听的,便说是我说的好了。」 杨幺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盯着六公主。 六公主「噗嗤」笑出声来,道:「娘娘可一定要同皇上说,才好叫皇上网开一面,允我请了太医来瞧病。」 杨幺儿这才点了下头。 六公主舒了一口气,脸色好看了些,她起身道:「不敢打搅娘娘了,免得皇上又该要瞧我不顺眼了。」 六公主倒是极有自知之明的,她将斗篷拉起来,躬身告退。 杨幺儿突然出声:「你冷?」 六公主点了下头:「是,冷,冷得很。先前在天淄国染的旧疾。冬日里都不见得如何,但一到春日化雪的时候,便这样了。」话是这样说,但她面上却是笑着的。 杨幺儿便摸了个手炉出来,给了她。 六公主慢慢伸出手去,扣住手炉的边缘。 温热的。 比较刚装上炭的时候已经凉了不少。 但贴着掌心,一股暖意直往浑身窜去。 因为春日已经到了,各宫差不多都已经停了炭火。 唯独坤宁宫里,萧弋惦念着,怕杨幺儿读书练字时,一坐便是许久,恐怕会手冷脚凉,于是每日里宫女依旧要为她备上两三个手炉供取用。 六公主握在掌中,道:「有了手炉,只是我那里没有炭的。」 杨幺儿脚边放着一个炭盒,里头装着小块的银丝炭,正是用来添手炉。杨幺儿便指了指:「有的。」 六公主艰难地弯腰,将那炭盒抱了起来:「给我?」 「嗯。」 「我走了。」 杨幺儿轻点了一下头。 杨幺儿也不再看她,就这么低头继续读自己的书去了,好像方才不过是顺手做了一桩事。 第三十九章 六公主抱着炭盒和手炉,大步走了出去。 而另一厢。 朝会结束,众人散去。 一时间迈出殿门的大臣们,面上神色各异,他们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以木木翰之役为节点,内阁大臣孔凤成、祝峰,大学士常裕,兵部侍郎陆芳,钧定侯府,安阳侯府……一众人等,终于明明白白、毫不遮掩地站了队。 真正成为了拥皇派。 其余难免还有墙头草,以及仍旧不死心想要再一搏的。 但不论他们如何不死心,朝中局势也已然分明了起来。 如今拥立皇帝的,有了内阁大臣,有了六部官员,有了将门之家……便等同于,皇上自今日起,便可把握住内阁喉舌,把握住大军……文武不缺了。 坤宁宫如今管束得比从前更严了,凡每日里进出都必然有记录。 因而六公主来了坤宁宫一趟,几乎是立时便传进了萧弋的耳中。 等到朝会散去,萧弋回到宫中,便先将两个小宫女唤到跟前,问:「今日六公主前来,都说了什么?」 不等两个小宫女应声,杨幺儿先放下了手头的点心,往萧弋跟前凑了凑,似是有些着急,道:「我说,我说给皇上。」 萧弋何曾见过她这样主动热情的时候? 一时新鲜极了。 他一手托住杨幺儿的腰,便顺势将人按在了怀中。 小宫女识趣地低下了头。 萧弋道:「你们退下吧。」 小宫女应声退下。 殿中便只剩下了杨幺儿同萧弋两人。 「你说。」萧弋扣住了她的腰,不让她起身了。 杨幺儿原先还想要起来的,只是到底别人的怀抱更暖和些,便舒坦地靠着了,低低道:「她病了,她要瞧病。得皇上说。」 「得朕开口?」萧弋掐了掐杨幺儿的下巴,低声道:「她便是这样同你抹黑朕的?好叫你觉得朕是个十足恶人?」 杨幺儿满面茫然,不懂得为何这就是恶人了。 萧弋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方才知晓,幺儿心下恐怕压根没有个好坏的标杆,因而听了六公主的话,也并未觉得他是个极坏的人。 萧弋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抿了抿,掐着她的小下巴便吻了上去。 待吻过后,他方才又问:「她还说了什么?」 「天淄国。」 「说了天淄国?」萧弋立时便坐直了身子,低声问:「幺儿仔细同朕说一说,说长句,试一试,幺儿这样聪颖,一定会的。」 杨幺儿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她启唇,露出一点贝齿。 但半晌却都未能吐出一句话来。 她还在努力措辞,试着在心底将它们连起来。 「她说……」杨幺儿顿了顿,有些不大习惯地磕磕绊绊地道:「天淄国勾结……木木翰……大月国……原本还想和新罗国……联合起来……可新罗国胆小,不愿意……大月国如今还有一个……天淄国的巫女……」 六公主同她说的话,她都记下来了,因而要复述出来并不难。 只是讲话本身好难。 她从前讲话只能讲两三个字,或是极短的句子,那是因为她原先几乎从不与人说话,于是脑子要钝一些,说一个字两个字,都是要想上一会儿的。但现下,她实际的反应已经变得很快了,只是习惯了从前的讲话方式,一时要纠正才有些困难。 等到一番话说完,杨幺儿的面颊便泛起了微微的红。 她慢慢也懂得许多东西了,知道方才那样磕磕绊绊地讲话,便是丢丑。 萧弋盯着她的唇,低声道:「幺儿说得极好,下回便也这样同朕说,说得多了,自然就可连成完整的句子了。」 杨幺儿悄悄松了一口气:「真的?」 「真的。」 「她还有什么别的话同你说了吗?」 杨幺儿仔细想了想:「没了。」抱了个炭盒走应当不算吧? 萧弋这才松开了她,将她放了下去,道:「幺儿一会儿先行用膳,朕先去一趟养心殿。」 杨幺儿点了点头。 待出了坤宁宫,萧弋便立时沉下了脸。 赵公公忙跟上去,问:「皇上今日不歇在坤宁宫?」 萧弋冷声道:「如何歇?今日谁也别想歇了。」 赵公公见他这般,便知是出了大事,于是也识趣地不再多问了。 不过萧弋走出一段距离,突地便放慢了步子,道:「回去。」 「回去?」赵公公疑惑地抬起头。 「将娘娘也一并带过去。」 赵公公登时哭笑不得,原来回去是为了这个。 「是。」赵公公便应了声,便又跟着萧弋一块儿,匆匆转过了身,又往坤宁宫回去了。 刘嬷嬷年纪大了,精力越发的不济,但惦念着皇后娘娘回来了,她还是到膳房去,亲手做了一匣子枣泥山药糕。 那匣子才刚在杨幺儿跟前摆开,萧弋便踏进了门。 杨幺儿正盯着山药糕呢,里头埋的枣泥馅儿,又香又甜,正合了她的胃口,她便连目光都挪不开了。 萧弋大步走到她跟前,她都没有抬起头瞧他。 萧弋嘴角微微一勾,伸手直接将人抱起来了。莫说是杨幺儿,就连旁边的刘嬷嬷、其余宫人,都吓了一跳,跟着惊呼出了声。 萧弋也不看他们,只低声同杨幺儿道:「朕险些忘了一桩事。」 杨幺儿愣愣瞧他,问:「什么?」 「朕险些忘了将幺儿一并带去。」说罢,他便不由分说,抱着杨幺儿就往外走。 一屋子的宫女都红了脸。 倒是刘嬷嬷哭笑不得地举起那匣子山药糕,道:「皇上,娘娘还惦记着这个点心呢,不如一并带去?」 萧弋头也不回:「赵公公。」 赵公公「哎」一声,立马伸手接过了匣子,笑道:「今儿辛苦嬷嬷了,嬷嬷快去好好歇歇。」 皇上同皇后好,刘嬷嬷自然也乐得见到,她点了头,自个儿休息去了。 萧弋将杨幺儿就这么一路抱到了养心殿。 路上不少宫人、侍卫小心打量,只是谁也不敢非议一二。 萧弋少有这样放纵的时候,将杨幺儿抱在怀中,怀里沉甸甸的,叫人觉得满足极了,好似将这个世上所有的宝贝都一并揣在怀里带走了。 一路竟生出些神采飞扬的模样来。 杨幺儿也觉得有趣。 萧弋的怀抱是有些颠簸的,她抬头望着天,觉得天都是别样好看的。 等到了养心殿西暖阁,屋子内已经摆好了茶点。 萧弋将她抱到里间放下,给他盖好了毯子,又将那匣子山药糕放在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出去了。 杨幺儿又睡着了,被放下后,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睫毛颤了颤,就又接着往下睡了。 而外头却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孔凤成,一个是越王萧正廷。 前者是萧弋传召来的,后者却是不请自来的。 萧正廷也没想到会这样凑巧,顿时面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之色,但他到底还是先开了口:「臣参见皇上。」 「越王可有事?不是才因病告了假?」萧弋甚是冷淡地朝他扫了一眼。 萧弋并不喜他,一则,二人天生就是对立的,二则,这回一查太后做的那些事,他便也顺藤摸瓜,查到萧正廷暗地里维护过幺儿。 萧弋的醋坛子暗搓搓地打翻了。 第四十章 只是他心中知晓,就算是醋得厉害了,幺儿也未必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就这么憋着了。 但现下一见了萧正廷,萧弋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下去的不快便登时又冒出来了。 萧正廷躬下身,想到压在他身上的种种,便装作没瞧见萧弋的不喜,开口道:「臣听闻皇上征木木翰时,竟有一董姓参将,意图不轨,更大众大放厥词……」 萧弋的目光冷了冷。 还不等他动手去查,这便有人跳出来认领了? 孔凤成在一旁听见这话,顿觉他不适合站在这儿了。 皇上与越王之间的矛盾,又涉及到那个董参将,其中隐情,说不准便涉及到了皇室秘闻。 孔凤成便一拱手,主动道:「臣自请在门外等候,便先请越王与皇上禀报紧急事宜。」 「准。」萧弋出声。 孔凤成赶紧就转身出去了。 等他一走。 萧正廷才又接着道:「皇上回城那日,忠勇伯府来了人求见臣,臣与伯府已有数年不曾来往,却偏偏挑在那日来拜访……臣仔细一想,便有了一番猜想。斗胆来同皇上说。董参将背后之人恐是忠勇伯府。」 他到底还是觉得,称病在家也不够保险。 如今萧弋已经是爪子磨尖了的雄狮,他实在没必要同之抗衡。 萧弋道:「越王殿下如此出卖自己的父亲,便不怕他记恨你吗?」 萧正廷低下头,遮去了脸上所有的神色,只是他的嗓音微微冷了冷,道:「这样的人,又怎是臣的父亲?」 萧弋盯着他,道:「越王做人从来圆滑,唯独此事上,半步不让……」 果然打的还是皇位的主意,硬是要一口咬定了,他如今是皇室子嗣,而非一个忠勇伯的儿子。 萧正廷苦笑道:「臣坏就坏在了圆滑的性子上,若是事事都尖锐强硬些,恐怕比现在更好。」 他习惯了熬,事事都要先等、再熬,慢慢就争不过抢不过了。 他心下自然是后悔的,平日不显,只是这会儿嘴上自我调侃了一句,便是示弱了。 萧弋道:「朕知晓了,越王殿下回去养病吧。」 「臣告退。」萧正廷也不多留,只是等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他才顿了下,心想,那里间怎么挂起了帘子? 里头有人?……有她? 萧正廷抿唇,不愿再往下深想,加快了步子离去。 等他走后,孔凤成方才进了门,再度请了安。 萧正廷便将天淄国一事同他说了。 孔凤成脸色登时也不太好看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也能咬死人。天淄国虽小,百姓远不及我大晋百姓数量之多。但他这般四下联合,真要叫他哪天动起手来……恐也是一个大麻烦。」 二人商议一会儿,萧正廷又从孔凤成处,听到了更多有关天淄国的消息。 孔凤成说到最后,突地道:「说起来,天淄国内还有两个极有名的人物。」 「嗯?」萧弋应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是一对孪生兄妹,先前险些死在天淄国巫女的手下。天淄国信奉巫术,百姓十分顺从皇室与巫女,因而无一人敢生出叛国的念头。偏这二人不同,逃出来后,先返身悉数杀死将自己献上的亲人,再一路斩杀巫女、皇室中人,仓皇逃出了天淄国……这二人一人名凤亭,一人名斛兰。听闻是逃到咱们大晋来了,若能寻得,怕是事半功倍。到底是天淄国人,他们应当更了解天淄国。」 「朕会着人去寻。」萧弋道。 孔凤成之后又说了几句话,便告退出宫了。 萧弋叫来暗卫,道:「去核实当初天淄国使臣离京之事,找出他们离开时的路线,还有他们来时的路线……都一并画下来。」 等交代完,萧弋方才问赵公公:「春纱、莲桂二人可有回忆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赵公公皱起眉道:「一无所获。」 不过说罢,他突然想起来,道:「倒有一事,奴婢觉得当与皇上说说。皇上先前在木木翰昏迷不醒时,皇后娘娘与一个千户说了两句话……」 「那人叫什么?」 「屈然。」 萧弋一下子便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后来勇猛异常,又因为十分服从于他,他便提拔了此人。 幺儿与他说了两句话? 说了什么话? 萧弋一下也没想别的,只是心底揣着的醋坛子咣当一下又打翻了。 原先天淄国使臣来时,以及离开时的路线图很快就都被送到了萧弋的案头。 萧弋只扫了一眼,便道:「他们根本没回到天淄国内。」 「这、这怎么会?」赵公公愣住了,忙跟着低头去看路线图。 「他们这一日自京中启程,三日后方才抵达庆城……」萧弋说到这里时,身后的帘帐突地动了动,他敏锐地顿住了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等发觉杨幺儿并未起身后,萧弋方才又接着往下道:「庆城离京城很近,脚程快些,半日便可抵达,脚程慢些,一天也能到了……既然六公主口口声声称,天淄国使团急着返回国内,那为何会迟了那么久才抵庆城?他们难道不急了吗?「 「因为他们中途遇上了事,而这桩事棘手得很,脱困不了,连向大晋求援都做不到。」赵公公接口道。 萧弋点了下头,道:「他们多半在离京后,便已经没命了。」 赵公公惊道:「那,那会是何人下的手?」 「六公主就这样出卖了天淄国,毫不犹豫,她有动机。还有那对从天淄国逃出来的孪生兄妹,也极有可能……比较之下,后者嫌疑更大。」萧弋倒是并不着急,他道:「再往下查,中间必然还有隐情。」 「是。」 没几日。 天淄国使团的尸体果真被搜寻到了。 那抛尸之地极为隐秘,是在一处山谷之中,尸体上也不知是放了什么药物,腐烂得极快,他们是靠残留下来的面具残片,方才确认这些尸体,的确是天淄国使团的人。 与此同时,赵公公俯身贴在萧弋耳边道:「皇上,那屈然……死了。」 「死了?」 「是,派人去查的时候,才知他回到京中后,在木木翰受的伤又发作起来,一个高热没熬过去,人就没了。」 和幺儿说了几句话的屈然死了,萧弋却半点不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有些诡异的巧合。 他方才叫人去查屈然,屈然便死了。 近来诡异的事实在有些多,偏偏还都是从那天淄国使臣来京后出现的,萧弋宁愿多想一些,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再查屈然,从他祖上是谁人,如何入的军队,怎么跟随了大军去了丹州,还有他离京前见过哪些人……都一并查个清楚。」 「是。」赵公公躬身应了。 赵公公应完声后,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犹豫着道:「皇上何不直接问娘娘,为何要同那屈然说话?」 萧弋皱起眉,神色微冷:「朕若这样问她,恐会吓住她,叫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赵公公低声道:「不会,娘娘从来都是旁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皇上忘了么?」 萧弋抿了下唇。 第四十一章 近来幺儿越渐聪颖,脾气好像也跟着变得大了些,他倒是当真忘记了,幺儿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的。 萧弋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道:「将这里收拾了,朕不曾翻阅完的折子一并带到坤宁宫去。」 「是。」赵公公笑了。 萧弋打起里间的帘帐,走了进去。 这几日,他都牢牢将杨幺儿带在身边。 他若不能控制住她嗜睡的癖好,便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待进了里间,春纱还坐在一边绣荷包,乍见到萧弋,她惊得立时便站了起来。 萧弋抬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春纱忙点了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弋的目光却垂落在了她手中的荷包上,他问:「娘娘见过你绣荷包吗?」 春纱摇了摇头:「不、不曾,娘娘醒着的时候,奴婢便不绣了,要以伺候娘娘为先。」 这话听来实在尽忠尽职得很,但萧弋却顿了下,道:「明日让娘娘瞧你绣荷包。」 春纱愣住了:「皇上?」 「叫幺儿也试一试,她从前应当没有试过这样的玩意儿。」萧弋轻描淡写地道。 春纱本能地应了声:「是。」随后便愣愣地就这么在一边站着了。 萧弋也不再同她说话,他走到贵妃榻边上,微微躬身,将手伸进了毯子里去,将熟睡的杨幺儿从位置上扶了起来,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不是该读书么?幺儿怎么读着读着便睡过去了?是不是该受罚?」 杨幺儿叫他这样一番折腾,自然醒了过来。 她慢吞吞地问:「罚……什么?」 萧弋转头瞥了一眼春纱,春纱立马福至心灵,道:「奴婢告退。」 春纱端着笸箩退到了外间,等帘帐重新放下时,春纱方才恍然大悟。 方才皇上那番话的意思是……叫她教娘娘做两个荷包绣囊给皇上用! 「罚幺儿今日不吃点心。」里间响起了萧弋的声音。 杨幺儿抿了下唇,嘴上不说,但瞧着已经有些不大高兴了。 可她不高兴时都是好看的,而且是尤为好看的。萧弋盯着她面上的神情,连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待到瞧够了,他才又道:「朕问你一句话,你若是答得叫朕满意了,朕便不罚你了。」 杨幺儿这才将挪走的目光,又挪回到了萧弋的身上。 这般动作,倒是同孩子赌气时没有什么分别。 萧弋凑近了她的耳边,低声道:「幺儿,朕在木木翰昏迷的那两日,你寻了个名叫屈然的人说话,是不是?」 杨幺儿万没想到他突然提起了这桩事,她呆了下,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那时屈然同她说了什么。 她一回忆,便花了好一会儿工夫。 萧弋也不急,就等着她开口。 「……是。」杨幺儿点了下头。 萧弋心下一松,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是,幺儿果真还是,别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那时你为何寻他说话?」 「他是天淄国人,能救皇上。」 萧弋瞳孔猛地一缩。 天淄国人?屈然是天淄国人? 「幺儿是如何发现的?」萧弋问。 杨幺儿面露一丝茫然:「就这样……就这样发现了呀。」 萧弋哭笑不得。 幺儿或许真是大智若愚的,她心智稚嫩,但却懂得一眼将人分辨出来。于别人来说极难,于她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样,就这样就发现了。 杨幺儿微微仰头,窥了窥他脸上的神色,这才想着努力再措辞一下,于是从喉中又艰难地挤出来了一句:「就是,味道、样子,这样就发现了。」 萧弋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见过天淄国人的,还和六公主与巫女打过交道,她嘴上不说,但心下定然记住了天淄国人是什么样的,所以之后便靠对方的味道和样子,分辨出了屈然的身份。 「幺儿真是个宝贝。」萧弋将她抱了起来。 杨幺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等笑声脱口而出的时候,二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随心而动,突然笑出声来。 杨幺儿舔了舔唇,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 方才是她在笑吗? 萧弋将她搂得更紧,嗓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笑意:「原来幺儿喜欢听朕说这样的话。」 杨幺儿犹疑着点了下头,鼻间低低地「嗯」了一声。 是喜欢的……吧? 这样的话钻进耳朵里,就会让她觉得舒服呀。 萧弋抱着她出了里间,然后又径直往西暖阁外走。 赵公公便知这是要回坤宁宫了,于是忙命令小太监拿上奏章,众人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一块儿往前行去。 萧弋便在这厢说了他前半辈子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这一日这样多的好话。 「幺儿是整个大晋的福星,也是朕的锦鲤。」 「幺儿真是极乖的,还十分聪明。幺儿知道孔凤成的儿子吗?他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入朝为官,一个屡试不中,背书还远不及幺儿来得快。」 「朕喜欢幺儿喜欢极了……」 也幸而宫人们没有紧紧跟着,否则光是听上其中一段,恐怕都要酸倒了牙。 杨幺儿揪着萧弋的袖子一直没有出声,等终于到了坤宁宫,萧弋还当她又睡过去了。 他不由低头去瞧,这才见杨幺儿面颊上透着粉,眼底也注入了潋滟光华,让人挪不开眼。 原来是听得害羞了。 萧弋掐了掐她的脸颊,将她放下来:「朕夸了幺儿这样多的话……」 「嗯?」杨幺儿歪头看他。 萧弋:「下回幺儿还同别的男人私底下说悄悄话吗?」 杨幺儿一呆:「……」 …… 越王府上又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而这一回可不像是先前一样来的是小厮,赶走便是了。 这一回,赶不走了。 忠勇伯携伯夫人与其嫡子上了门。 萧正廷坐在厅中,冷眼看着三人朝他走来。 他们这是势必要将他害死,才肯罢休? 那三人转瞬进了门,一时却有些尴尬,谁也没先开口。 还是立在萧正廷身边的王府太监总管,淡淡道:「忠勇伯、伯夫人,还有忠勇伯公子,见了王爷,为何不行礼?」 三人这才回了神似的,口呼:「参见越王。」 萧正廷没应声,他只是冷淡地盯着他们。 忠勇伯等见过礼后,便迫不及待地直起了身子,道:「王爷为何不肯相见?」 萧正廷并不给他们留脸面,道:「出了事来寻本王,本王便该给你们擦屁股吗?」 忠勇伯面容一怒,道:「我这是为了谁?不正是为了你越王吗?」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越王抬手制止了他:「都下去吧。」 厅中很快就退得只剩下萧正廷同他们三人了。 忠勇伯道:「姓董的平日也是个可靠人物,如今出了纰漏,皇上迟早要摸到忠勇伯府……」 「可靠?」萧正廷打断了他:「可靠的这人,勾结了木木翰,勾结了天淄国。只消往深里一查便知。你却半点不知晓,也敢用这样的人?还打着为本王的名头?为本王做什么?推本王上皇位吗?上了又如何?你忠勇伯府便可沾光了吗?」 萧正廷的身份从来尴尬,与亲生父母疏离,与惠帝和那时的太后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亲近。 谁都对他存着利用之心。 第四十二章 如今见了忠勇伯,他才更觉得厌憎,连圆滑应付的心思都没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勾结木木翰和天淄国的人?」忠勇伯一时也哑声了。 「罢了,蠢人倒也有蠢福。」萧正廷冷声道:「他与木木翰、天淄国勾结,倒也减轻了你身上的嫌疑罪过,就算查到你头上,也降不下雷霆了。」 忠勇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事情已经说了,忠勇伯还不走?」萧正廷淡淡道。 忠勇伯夫人开了口,道:「廷儿说的是什么话?往日不敢来见你,是怕先帝与那时的太后心下不快,对你生疑,不肯亲近你。我与你父亲也想你想得紧,今日前来,又哪里只是同你说那件事。我们是来瞧瞧你的。你从前也不曾与你弟弟说过话,今日便将他也带来了。」 说罢,忠勇伯夫人道:「云阳,过来,见过你兄长。」 一个挺拔青年便走了出来,向萧正廷拜了拜。 萧云阳就是萧正廷被养到宫中后,忠勇伯夫人又诞下的嫡子。 京城便只有这么大,萧正廷当然也撞见过这个弟弟。只是那时见他,分明是个纨绔子弟,比萧光和都不如,整日搽着脂粉,将豢养的舞姬带在身边…… 可这时再见,萧正廷觉得不一样了。 他瞧着那见过几面的眉眼,感觉到了一种全然的陌生。 他好笑地想,倒跟换了个似的。 不过想一想,应当是他们有求于他,所以才特地交代了萧云阳换副面孔,免得得罪了他罢。 只要找准了人,要摸清他的身份背景,做了哪些事,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屈然曾经到过李府的事,底下人立刻上报到了萧弋这儿来。 萧弋想到了李妧曾经在信中写的,有神秘戴面具的人,那段时间总到李府上去的事。这一下便对上了。面具,天淄国人的习俗。 「他没死。」萧弋口吻笃定地道。 这人敢与李府相谋,必然有些本事,若当真死在一场高热里,那才叫奇怪。 「这人想做什么?想要潜入大晋为官?联合天淄国来个里应外合?」赵公公疑惑地道。 「想潜入大晋为官是真,里应外合未必,他废了大工夫,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当是不愿被人寻到……他必是从天淄国逃出来的人。」 「那……如何是好?现在叫他跑了,岂不是防不胜防?」 「盯着京中上下,但凡有言行举止与往日不同的,都一一记下来。」 屈然这个身份已死,自然不能再用。 这人若还活着,再有图谋,必然还会同京中其他权贵之家有所来往。 萧弋面色平静,赵公公便也受了影响,随即冷静下来,躬身应道:「是。」 话毕,赵公公倒是又想起了另一桩事:「皇上,太后的寿辰要到了。」 「哦,她还没死?」 赵公公躬身道:「还未呢,只是如今不大起得来身了。」 「那便也不必办寿诞了。」萧弋淡淡道。 赵公公一怔:「可外头的人……」 「前两日不是报上来,说那茂县大灾吗?百姓尚在吃苦,太后以身作则,自然不会办什么寿诞了。朕将来也是一样,不必办寿诞。」 赵公公笑了:「是,皇上说的是。」 话说到此处,萧弋突然回头瞥了一眼,他问:「什么时辰了?」 「皇上,申时了。」 「时辰不早了。」 「是,可要吩咐御膳房即刻备下晚膳?」 「不必,备车马。」萧弋说着起了身。 赵公公惊讶道:「皇上要出宫?」 萧弋转身打起帘子,道:「是朕与皇后娘娘要出宫。」 赵公公转瞬便明白了过来,明后两日都不举行朝会,近来娘娘睡的时间长了些,皇上嘴上不说,心下必然是忧心的,便惦念着带娘娘出宫转一转,也好清醒些。 赵公公忙道:「奴婢这就去命人准备。」 萧弋应了一声,便进到里间去了。 赵公公转身再瞧桌案上,案上奏折大都已经批阅完毕。 赵公公笑了笑,心道,是该四下走一走,皇上也是难得才有这样一回歇息的时候。 杨幺儿半梦半醒间,叫萧弋抱上了马车。这样抱得多了,就连宫人们都不再大惊小怪了,仿佛这宫里头的帝后,本就该是如此一般。 待马车行出宫门,萧弋便将车厢的帘子卷了起来,春风拂面而来,杨幺儿刹那便清醒了。 她从萧弋怀中坐起来,顶着散乱的发髻,扒拉着窗户朝外看去,低声问:「今日做什么?」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但意外的是,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十分顺畅。 杨幺儿自己丝毫未觉,还眼巴巴地盯着外头的铺子,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笔墨纸砚的,有卖糖葫芦、火烧、馒头的……还有街头酒楼飘来阵阵酒香气。 萧弋盯着她的目光却是动了动,他定定看着她,压下心下骤然翻涌起来的心绪,低声道:「幺儿可有什么想买的?便叫马车停住。」 杨幺儿抬手便指了指一家书斋,一眼望过去,便能瞧见里头摆着的书,密密麻麻。 但指完过后,她却半晌都没有听见萧弋的声音。 眼瞧着马车就要开过去了,杨幺儿有些急了,连忙出声:「要去那里,去买书!」 萧弋这才嘴角翘了翘,冲外头的赵公公道:「停下。」 赵公公立即就让赶马车的小太监停住了。 见马车停住了,杨幺儿的眉眼这才舒展开了来,同时一手扣在了车帘上。萧弋从背后伸出手,将车帘卷起来,当先越过杨幺儿下了马车,而后再转身向她伸出手。 杨幺儿乖乖搭上了他的掌心,微微一用力,便撑着借力下了马车。 这段时日里,她大半都是在宫中度过的,不然便是在路途之中,挤在马车里。 待重新走到京城的街头,杨幺儿自然雀跃不已。 杨幺儿今日出宫又并未梳妇人髻,而是梳起了少女惯爱梳的双环髻。 瞧她东张西望的情态,倒真似还未出阁的女孩儿一般。 这头萧弋头戴玉冠,但头发也未完全束起,也是一副谁家小公子的模样。 他伸手牢牢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人多,当心走丢。」 杨幺儿点点头,手指反扣住了萧弋的手背。她的手指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道,但却让萧弋有种被抓住了的感觉,他的嘴角立时就又往上翘了翘。 转瞬,二人便进了书斋。 那掌柜的迎上前来,忙笑着道:「姑娘,公子,要购什么样的书?」 萧弋面色冷了冷。 这掌柜着实差了些眼力见,便连他们是夫妻也瞧不出来。 萧弋低头粗略扫过一眼,书名过于浅显,无意义,同宫中藏书比较起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只是到底不好扫了幺儿的兴,萧弋这才只是抿住了唇,并未多说什么。 杨幺儿如今能识得的字已经不少了,这儿的书,她基本上都能认明白。 她微微俯身,凑近了去瞧,低声念:「书生……风月事……」 再看第二本:「闺中记……」 「怡红……春情……」 第四十三章 打从杨幺儿念出第一个名字开始,萧弋便觉得听着不大对劲了。而后越往下听,就越是不对劲。 萧弋脸色微寒,一把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那掌柜见状,冷汗便下来了,忙道:「姑娘家瞧瞧这些读本便是了,方才那些话本,都是京里年轻公子爱买的。」 「我要这个。」杨幺儿指住了那本《书生风月事》。 掌柜小心翼翼地瞥了瞥萧弋的面色,道:「姑娘,姑娘不如先同您的兄长说一说?」 这京中有些高门大户的姑娘,都是极为奔放,如孟萱者不仅带府中豢养的乐伎出门,也会偶尔买两本风月话本,只是她们买的比年轻公子们买的要收敛得多了。 因而杨幺儿想要买下,掌柜倒并不觉得诧异,他只怕这位年轻公子心有不满……瞧瞧后头跟着的那些人……个个都凶恶得很,若是砸了他这铺子怎么是好? 这厢萧弋闻言,却突地挑动了一下眉,神色也刹那舒缓了下来。 兄长? 若他当真是幺儿的兄长,便该自她幼时,将人养在身边了。还可瞧她年幼时是什么模样…… 萧弋淡淡道:「那便收起来吧。」 杨幺儿闻言,当即便回头瞧了瞧他,眼底带着点点光芒,似是在笑。 萧弋登时心情更好了,转头命赵公公上前给钱。 身后跟着宫人们,便都当做没瞧见皇上同皇后买了什么一样,默默低下了头。 那掌柜呆了呆,赶紧让伙计将书包起来。 而萧弋心情大好了,再瞧那些书便也不觉得厌烦的,反倒想到了另一出妙用。 于是他眸光一动,道:「都包起来。」 掌柜又是一愣,愣怔怔地问:「公子,都包起来?」 赵公公笑着递出银子:「愣着做什么?都包起来就是了。」 「是是。」 掌柜指挥伙计开始包书,自个儿则攥着银子去找补了。 赵公公道:「行了,剩下的便是赏你的。」 「谢谢爷!」掌柜面上一喜。 他见过来买风月话本的年轻公子,还见过不少。他也见过那些阔气冲天,买下一个铺子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的……但真没见过把这些书全给买了的。 「幺儿还想买什么?」萧弋低头问。 杨幺儿摇了摇头,但随即又开口说:「去画舫。」说着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想要去画舫。」这样句子便长了些。 显然是将萧弋同她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的。 纵使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但萧弋还是忍不住一把勾住了她的腰,俯身隔着一层纱,亲了亲她的下巴,低声道:「那便去画舫。」 周围难免有人驻足来瞧。 但宫人们便立时冷着脸回视过去,这儿立着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做什么事是不成的呢? 没一会儿便没多少人敢往这边瞧了。 而萧弋倒也没过多停留,他抱着杨幺儿便上了马车。 「去包一座画舫。」 「是。」 杨幺儿原先出宫的时候,玩过的东西不多。 放风筝,上山吃蟹宴,画舫上喂鱼,买胭脂水粉,还有诗会上瞧舞姬伴歌而舞…… 在她心中,去画舫上,便是极有意思的了。 这样有意思的,自然也要带着皇上去一回,皇上定然是没有去过的。 马车渐渐行远。 这厢掌柜拍了拍自己的头,道:「原来不是兄妹,是相好的!」 伙计擦了擦桌子,道:「一早便瞧出来了。」 「你小子瞧出什么来了?」 伙计嘿嘿一笑:「情意!情意在眼底!在肢体上……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不多时,又一顶软轿停在了书斋外。 有个丫鬟模样的人进了门,问:「方才那几个客人都买了些什么?」 掌柜狐疑地看了看她,道:「自然是买书,还能买什么?」 伙计很快搬出了新的书来,丫鬟便低头瞧了瞧,这一瞧,那丫头的脸就红了,脚步也不敢停,赶紧就转身出去了。 「姑娘……姑娘……」丫鬟喘着气,语气略有些忿忿道:「那是个书斋。」 「嗯,我知晓。他们买了什么?」 「买的……买的是,是风月场里头爱传阅的那些淫书。」 轿子里便登时不出声了。 丫鬟忍不住道:「怎么……怎么是这样的癖好……」 「什么癖好都容不得你来议论。」里头的声音顿了顿,道:「竟然在此地遇见了倒也是缘分……跟上去,悄悄的。」 湖面上停了不少的画舫,画舫你拥我挤,湖面便不平静了。 待到杨幺儿与萧弋一并踏上画舫,便感觉到了一阵摇晃感。萧弋原本皱了皱眉,但杨幺儿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借力站稳,萧弋皱着的眉头便立时舒展。 心道,这民间画舫摇摇晃晃,倒也是极有意思的。 赵公公包下的画舫,乃是这条街上有名的秦楼楚馆的。 老板娘得了好大一笔钱,自然殷勤极了。再见来的客人穿着非富即贵,一身气质不凡,比往日里那些个纨绔公子看上去厉害多了,更不敢怠慢了。 老板娘引着他们上了楼,道:「坐在这儿,能瞧见下头所有的景色。」 但上头也晃动得更厉害些,杨幺儿便将萧弋的袖子攥得更紧了。 萧弋淡淡道:「上了茶点,你们便可以退下了。」 「是。」老板娘见杨幺儿戴着帷帽,一时也瞧不见她的面容,便叫了两个姿色出众的女子上来送茶点。 其中一名女子,绕到了萧弋的右手边,一边往桌上放茶水,一边便要往萧弋的方向靠。 萧弋抬眼看她,女子骤然接触到萧弋眼底的冷光,手一抖,险些将茶盏打翻。 杨幺儿瞧见这一幕,便觉得不大舒服,胸口又闷又紧。她伸出手,托住了茶盏,道:「你手软了吗?」口吻天真直白并没有别的意味。 但那女子脸色微白,忙低下了头,也松开了手,低声道:「小女子,小女子方才没站稳。」 她低头瞥见了杨幺儿托住茶盏的手指,白皙纤长,一瞧便是用金子将养出来的,那漂亮的茶盏在她手中,都反被衬得笨拙土气了。 有这样好看的手,便该知有一张多好看的脸。 女子立马就有了自知之明,不敢再多留,匆匆拉着另一女子下了楼。 杨幺儿扭过头便不说话了,只一手托着茶盏,也不喝茶,也不吃点心。 萧弋见了她这般模样,心下不由觉得好笑。 他拿出了书斋里买的话本,放在了杨幺儿手边,低声道:「幺儿不是要看么?」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的温柔。 杨幺儿这才慢慢扭过头,盯着书皮瞧了一会儿,然后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转而将书拖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翻开了一页,便如同她往日里读书一般,念出了声。 萧弋从后头捂住了她的唇,还顺势按压了两下,感受了一下柔软的触感,他这才低声道:「莫要大声了。」 杨幺儿不懂为何要小声,但她还是遵从了萧弋的话,压低了声音,低低地往下念。 她从未读过这样的故事,一时间兴致非凡,一口气往下念着,连歇也不肯歇。且出乎意料的,不曾有半点磕磕绊绊的地方。 这话本大致讲的便是一个书生同一员外家小姐的事。 第四十四章 讲员外小姐对书生如何相思成疾,后头经历了磨难,员外便将小姐嫁给了书生。 画舫外已是华灯初上。 而杨幺儿目光还紧紧锁在话本上,依旧一字一句地往下念。 很快,她读到:「书生将她压在石桌之上……春日里的风和煦裹上身……」 「她低声唤他‘杜郎’,嗓音柔软揉了水。」 「待解了罗衫……」 「鸟儿从枝头掠过,钻入密林……」 念着念着,杨幺儿便满眼迷惘了起来,显然不大懂得这描绘得的是什么样的场景。 萧弋突然伸手按住了书页,他低声道:「幺儿试过这样吗?」 杨幺儿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自然是没有试过的。 萧弋便拿走了话本,按在一边,随后将杨幺儿从凳子抱了起来,压在了面前足够宽阔的圆桌上。 他低声道:「便是这般情景。」 杨幺儿怔怔道:「然后?」 「你该唤朕什么?」 杨幺儿愣愣想了一会儿,萧弋便静静等着她想。 终于,她抿了下淡粉的唇,道:「萧郎?」 萧弋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衣带,他道:「萧郎也是极好的,但朕今日想听幺儿唤朕‘哥哥’。」 说着,他掐了掐她的下巴:「叫来听听。」 「唔?」杨幺儿慢吞吞地眨着眼,长长的睫羽,似是从人的心尖尖上扫过。 「哥哥?」杨幺儿唤完,便抿唇笑了笑:「不是哥哥。」 萧弋掐了掐她的脸蛋儿,道:「谁说不是了?幺儿这样天真烂漫。朕若是有个妹妹,恐怕还不及幺儿这样可爱呢。」 杨幺儿抿了抿唇。 原来皇上喜欢有人叫他哥哥。 杨幺儿这才慢吞吞地道:「萧哥哥?」 她将声音压低,听来便柔软得很,直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这方才真正是似揉了水进去一般。 萧弋眼底带了点点笑意,他道:「幺儿真是极聪明的,一学便会,朕该当给幺儿一些奖赏。」 「嗯?」 「带幺儿试一试,书里头写的,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滋味儿。」 这便是,其中妙用了。 萧弋心道。 画舫二楼的门窗是紧闭着的,楼梯口有侍卫与宫人把守,自然无人敢上来。 那画舫本也随着水波而摇晃,一时间比较起其它的画舫来,这座画舫反倒还显得安静极了。 一顶软轿在湖边停住。 一个年轻女子戴着帷帽走了下来,她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画舫,那画舫上站着的,一瞧便是侍卫和宫人的模样。 「姑娘?」丫鬟见她不动了,不由出声问。 「现下上前去打搅,总是不好的,再等等。」 「姑娘说的是。」 这一等,便等到画舫上渐渐有了动静。 二楼的门窗被打开。 画舫很快便靠了岸,宫人与侍卫渐渐走了下来,然后一致地等待着二楼的主子往下走。 女子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 方才见到身形挺拔,越来越像一名成年男子的少年皇帝,怀中抱着一个人,缓缓从画舫走了出来。 他用自己的披风将怀里的人罩了个严严实实,而后就这样抱着上了马车。 女子一怔。 原来帝后情深,不是作假的传言? 「姑娘?」丫鬟忍不住再出声。 「悄悄跟上去。」女子抿了抿唇道。 「若是老爷知晓,怕是要生气的。」 女子摇摇头:「怎会。」 说罢,她便转身回了轿子中。 而这时丫鬟却失声叫道:「萧二公子好。」 女子顿足,扭头看了一眼,立即便规规矩矩地冲对方道:「萧二公子。」 萧光和跟着兄长去了一趟木木翰,回来便也得了封赏,如今身上竟也算是有军功的人物了,一下子便与京中其他纨绔子弟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从前萧光和一心恋慕李妧,大家都暗自讥讽萧二公子这痴情得太傻了些。这般倒贴,也更叫人看不上,可如今便不同了。他过去的痴情,都成了叫京中女子们交口称赞的地方。 有了真本事,谁不高看你一眼呢? 萧光和乍然听见别人打招呼的声音,便抬头看了一眼,道:「原来是常家姑娘。」 常大学士膝下就只有一个女儿,生得也是十分貌美的。 只是萧光和从前满脑子都是李妧,谁好看也都与他没关系,因而这会儿见了,倒也没有表露出半分的惊艳来。 常姑娘急着去追前头的马车,当然不想与萧光和多说,她当即便告了辞,让轿夫掉了头。 这一追,便一路追到了一处宅子。 他们等在了拐角处,并不敢再往前,再往前便要被发现了。 丫鬟道:「这里啊,杨宅,当时皇后娘娘出嫁时用的宅子。」 常姑娘当然也记起来了,当时婚前大宴,她也是来吃了宴的。常姑娘道:「皇上竟然还陪着皇后娘娘特地出宫,到杨宅小住。只怕明日还不会急着回宫。走罢,咱们先回去吧。」 「是。」 她们哪儿知道,这厢侍卫早就注意到她们了,立即就报给了萧弋听。 「认出来是谁家的轿子了吗?」萧弋怀中还抱着杨幺儿,对此事倒并不上心,便只顺口问了一句。 侍卫道:「是常家的轿子,瞧式样应当是常家女眷用的。」 赵公公在一边接口道:「常家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儿,就是常大学士的女儿。」 萧弋淡淡道:「没规矩。」 赵公公点头道:「正是。听闻这个女儿乃是常大学士老来得女,府中上下宠爱得紧,兴许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就失了分寸。」 「不必理会。」常家方才明确地站了队,若无旁的事,萧弋也懒得与之计较。他说罢,便带着杨幺儿跨进了门内。 「明日……」萧弋想了想,问赵公公:「宫外头的闺阁女孩儿,这个时候总爱做些什么?」 赵公公想了会儿,道:「踏春?」 「那便明日带皇后娘娘踏春去。」 赵公公笑着应了声:「是。」 他说着,顿了顿,问:「皇上,那些书?」 「都好生安置着。」萧弋说着,难得笑了下:「娘娘爱读。」 赵公公面上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娘娘爱读这样的书? 但他还是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命人好生放置。」 杨幺儿这一晚睡了个好觉,而等到第二日一早,萧弋便强制将人从床上抱了出来。 杨幺儿原是不肯的。 但萧弋在她耳边道:「今日去外头踏春,幺儿去不去?」 杨幺儿眼底一下子便聚拢了光华,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萧弋将她模样收入眼底,心道,倒是有法子治她的嗜睡了。 杨幺儿只记得一个文昌山,萧弋一问她爬哪座山去,她脱口而出就是文昌山。 说罢,杨幺儿还扭头去瞧刘嬷嬷:「说错了么?」 刘嬷嬷笑道:「娘娘没有说错,娘娘记性是极好的。」 杨幺儿眨着眼心想,她也觉得自己记性比从前更好了。 这样想的,便立时觉得高兴了不少,于是就不自觉地攥住了萧弋的袖子。 第四十五章 萧弋张开手掌,将她的整个手都包裹在了掌心,然后就这么牵着她往外走,口中道:「那便去文昌山。」 一行人早就收拾好了,只等萧弋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往文昌山去。 而这一回比较起上一回,阵势则更要大一些。 萧弋出宫,本就没打算瞒着大臣、低调出行。他正是要光明正大,方才免去不少麻烦,也免去了一定的危险。明面上瞧着只有他身后带的这些人,但实际上暗地里还有不少人都盯着他的安危。 萧弋倒不怕旁的,但他怕幺儿再遭遇什么。 独自一人走到木木翰这样的事,有一回便够了。 杨幺儿知晓萧弋没有来过,待马车一路往山上行的时候,她便扒住了窗户,低低同萧弋作起了介绍,尽管有时语序还有些混乱。 「这里种了许多花……那里有林子,有松果。我捡过。」 萧弋心说,朕知道。你给的松果,如今还在多宝格的匣子里放着呢。 「这里有亭子,嬷嬷说,能避风雨。」 「有棵树,在那里。皇上瞧见了吗?很大的一棵树,像一把大大的伞。」 杨幺儿的口吻,就如同和小伙伴分享哪个果子好吃一般,带着一点天真气息,但又认真极了。 萧弋听得也十分认真。 杨幺儿见他模样,更觉受了极大的鼓励,说话越发地顺溜了。 待到马车不知不觉行到了文昌观的门口,杨幺儿方才住了嘴。 而萧弋这时也才托住她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低声道:「幺儿今日说了许多话,每一句都顺畅许多,比过去的句子也要长许多。」 杨幺儿微微瞪大了眼,然后自己才一点点地回过了味儿。 「真的?」杨幺儿细声细气地问。 「真的。」萧弋嗓音低哑地应和。 马车内的温馨气氛倒是没能维持过一盏茶的功夫,赵公公在外头低声道:「皇上,娘娘,道观在行饿祭祷仪式。」 「去问问,能否进门一并参与。」萧弋道。 「是。」赵公公应着声,走远了。 萧弋凑近了杨幺儿,道:「幺儿怎么呆住了?」 杨幺儿舔了舔唇,开口道:「嗯……想呆住。」 萧弋好笑地道:「好,想呆住,那便呆住吧。」 不多时,赵公公便回来了,隔着一道帘子,道:「道人邀皇上与娘娘一并过斋。」 萧弋应了一声,打起帘子。 赵公公忙从外头也将帘子掀住。 二人先后下了马车,萧弋却并未急着挪动步子,他转身给杨幺儿正了正帷帽,这才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行去。 待刚一踏进门,便见道长不急不缓地走来,朝萧弋行了一个大大的拜礼:「见过二位贵人。」 这道长倒是个聪明的,想来从道观外的阵势窥出了一二。 道长径直将他们引向了斋堂。 斋堂内外隔开,他们便在内室落座,几个小道童迅速盛来了斋饭,在萧弋与杨幺儿的跟前一一布好。 等到布好后,有小道童进来躬身道:「师父,外头又来了几位贵人。」 道长再度向萧弋和杨幺儿施了礼,这才退出去。 文昌观在京中素有名气,达官贵人常来吃斋饭,再在道长处求上一卦,捐些香油钱……书生、闺阁女儿,更是爱往这边来,求功名,求姻缘各有所需。 因而还有其他贵人来,倒也不奇怪。 萧弋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二人晨起时,吃得不多,一路行来,倒还真有些饿了,待小太监试过菜后,他们便慢慢吃了起来。 待用完饭,杨幺儿朝外看去,巴巴地看了一会儿,道:「他们在做什么?」 萧弋道:「卜卦。」 杨幺儿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好奇心起。 萧弋见状,便拉着她走出去,道:「先前正是钦天监卜卦,说是岷泽县里头有个幺儿,应当嫁与朕为妻,于是你便来到这里了。」 杨幺儿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 她先前懵懵懂懂,连冲喜为何物都不知。 现下乍然听见,杨幺儿便费力地将这番话消化了一会儿:「……嗯,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弋微微俯身,凑在她的耳边道:「自是好事,一桩天大的好事。」 他的气息挨得太近了些,杨幺儿觉得耳朵有些烫。 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随即指着自己,问:「我也能卜卦?」 「能,你若想试一试,便去试试。」萧弋说着,却是暗暗朝赵公公使了个眼色,赵公公心下会意,落后了两步。 赵公公自己没去,但他却差了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去。 小太监脚程快,挤在人群里,悄悄地就到了道长的身边,笑道:「道长可识得我?」 道长自然有些识人本事,当即道:「是那位贵人身边伺候的。可是贵人有什么吩咐?」 「一会儿我家夫人过来求一卦,若是好卦,那自然只管解答便是。若是不好的卦……」 道长微微颔首道:「贫道省得。」 要在京中立足,道长自是个圆滑之人。 卦象如何,只管说与这家男主人听就是了,何必叫那夫人听了平添烦忧呢?人家添了烦忧,到时候他就也得添烦忧了。 小太监传完了话,便又隐匿在了人群之中。 杨幺儿几人走得慢,过了会儿才走到了道长的屋外。 屋外等着不少人。 他们便也如旁人一般,等在了门外,二人并肩而立,倒也不觉得无聊。甚至觉得这样难得的平凡时光,竟也是好的。 那厢文昌观外。 丫鬟扶住了常家姑娘,道:「今日好多的人。」 「今日道长要起卦,许多人都会赶过来求他这一卦。」常姑娘道。 丫鬟疑惑道:「这样多的人,算得过来么?」 「挑两三个显贵的客人,再挑两三个书生,再挑两三个闺阁千金,便谁也不得罪了。」常姑娘说着进了门,四下打量起来。 帷帽遮挡了视线,但常姑娘还是一眼从人群中瞥见了她想要找的人。 到底是天潢贵胄,纵使是在人群中,也是极为显眼的,旁人万不能及。 常姑娘道:「咱们上前头去。」 「咱们也去求卦?」 常姑娘点头:「求。」 说着,她们也挤了进去,到了道长的屋门外。 杨幺儿站在萧弋身边,等候的时候,便总会往四周瞧一瞧。这一瞧,她便低声道:「钧定侯夫人,还有萧光和。」 萧弋回头扫了一眼。 萧光和的确随钧定侯夫人站在一处,想来也是来求卦的。 没一会儿,就连李天吉家里那对双胞姐妹,还有孟家兄妹,这些杨幺儿先前见过的人,也都在文昌观里见着了。 萧弋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杨幺儿。 不多时,小道童便出来请杨幺儿进门。 萧弋紧盯着她的背影,目送着她进了门,莲桂跟了上去。 那道门刚一关上,萧弋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声音:「臣女常淑云见过贵人。」 萧弋头也不回。 常淑云好奇道:「方才是皇后娘娘?」 萧弋这才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原来是常家姑娘。」 常淑云心跳快了快,脸上写着几乎不作掩藏的野心。 第四十六章 这是个段位比李妧还要低的女人。 这厢杨幺儿进了内室,坐下,揭起了帷帽。 道长盯着她目光一滞:「原来是姑娘……不,原来是夫人。夫人上回来到文昌观,立在树下,那般情景贫道还历历在目,不敢忘却。今日不成想到,竟是再相见了。」 道长笑道:「这一卦也不必卜了。」 「嗯?」杨幺儿这才有了点反应,歪了下头。 道长笑着起身:「夫人天生贵重命,又何须贫道来卜呢?」 莲桂在一旁笑了:「道长说的是。」 杨幺儿却不肯走,她道:「我想瞧瞧卜卦。」 道长顿了顿,道:「罢,不若再请一位进门,待贫道为他卜卦,演示给娘娘看?」 杨幺儿点了下头。 小道童便立即出去又邀了一人进来。 门一开,进来的人一愣,就连道长自己也是一愣。 杨幺儿扭头瞧了一眼,认出了对方是谁:「越王。」 萧正廷几乎手脚都僵住了。 杨幺儿在这儿,想必皇上也在附近,以皇上的性子,若是方才见着他也进了门,只怕要多想。 杨幺儿问他:「你要卜卦?」 萧正廷点头:「是。」 他实则并非来卜卦的,他与道长乃是老友,不过是来此地受道家熏陶,以解胸中的烦闷抑郁罢了。 杨幺儿道:「我能瞧吗?」 哪有什么是她所不能瞧的呢? 萧正廷这才渐渐恢复了肢体动作,走过去坐下,道:「能。」 他与她都坐在桌案前,但实际中间隔了好长一段距离。 道长将笔墨摆在萧正廷的面前,道:「请殿下提笔随意写下心中想到的两个字。」 萧正廷这会儿乍见了杨幺儿,脑中一时便浮现了头一回见她时的模样。他微微垂眸,提笔写下一个「月」字。 那时,他便觉得她如月桂仙子。 到今日,便也依旧如此觉得。 道长低头瞧了一眼,脸色却是微微变了,他长叹一声道:「不成,不成,诸事不成。」 杨幺儿眼底浮现一丝疑惑。 这样便算完了? 杨幺儿有些失望地起身,道:「没什么好瞧。」 道长不好开口过于直白,便只笑道:「本也只是些微末本事,不敢在贵人跟前卖弄。」 见杨幺儿起身往外走,萧正廷便也紧跟着起了身,他压着沉沉面色,道:「改日再拜访道长。」 道长声音微沉,道:「改日恭候。」 门再度开了。 外头便又聒噪起来。 人群也攒动了起来。 常淑云一下子便扑向了萧弋,口中娇叱一声:「谁撞我?」 杨幺儿眼底乍然落入这样一幕。 比上回还要强烈些。 直叫人头晕眼花,又闷又涨,一口气得费了大力气才能喘出来。 她想也不想,只出自本能,急急便往那厢走,只是门外还有几步台阶,萧正廷眉头一跳,怕她摔倒,伸手将她拉了一把。 杨幺儿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便是越加地急,越加地急…… 胸口一颗心,好似「啪」地就跳了出去。 我生气了。 杨幺儿无比清醒,又无比清晰地想。 可我心跳得也快极了。 她扭头瞥了一眼萧正廷。 比上回凤亭救她的时候,跳得还要急得急。 杨幺儿想着想着,猛地挣开了萧正廷的手臂。 可我不喜欢他的…… 不喜欢的! 她想。 杨幺儿拎着裙摆,下了台阶,漂亮得不染尘埃的五官,刹那染上了几分凶巴巴的味道。 她立在萧弋的跟前,头一回喊了他的名字,凶巴巴极了:「萧弋!」 回应杨幺儿的,是常淑云一屁股摔下去,摔了「啪」的一声。 常淑云被这一下摔晕了。 丫鬟慌忙地蹲下身去扶她,还没等扶起来,常淑云就听见皇上唤了一声:「幺儿。」 杨幺儿提着裙摆三两步穿过人群,就到了跟前,一把揪住了萧弋的袖子。 想要的,便抓在自己手里。 这是她的本能。 萧弋根本就绷不住,他立刻就反握住了杨幺儿的手,低声道:「幺儿又生气了?」 这句话,一下子就勾起了杨幺儿在丹州府时的记忆。 她更觉得不高兴了,胸口仿佛有什么涌动着要喷薄而出。 她凶巴巴地盯住了萧弋,又叫了一遍:「萧弋!」 一时旁边的宫人都僵住了,并且极为默契地同时低下了头,装作不曾瞧见皇后娘娘同皇上发脾气。 皇后不是出身乡野吗?好大的脾气! 常淑云心下一动,这才被扶了起来。她正要开口说话,可萧弋比她更先地开了口,这个如今已经掌得大权的少年皇帝,低声哄道:「我在。」 他同她说「我在」。 常淑云愣在了那里。 皇后因何而生气?难道不正是因为她与皇上靠得近了吗?可这样善妒,又有何可安抚的呢? 这时,萧弋与杨幺儿的眼底都只瞧得见彼此。 杨幺儿生气,但从不会冲着他人生气。其余的人于她来说,和从前并没有分别的,依旧是无法能引起她半点波动的东西。 而萧弋还记得方才杨幺儿猛地挣开萧正廷那一幕,她越是凶巴巴地朝他走来,萧弋就越是有种心绪翻涌,甚至是几欲落泪的冲动。 她越来越聪明。 那于情爱一道,也会懂得越来越多。 她的横眉、抿唇,眼底透出不快的光,都成了对他最好的回应。 不等杨幺儿再开口,萧弋一把将人揽入了怀中,半抱着她便朝道观外挪动去。 侍卫们挡住了人群。 大家这才怔怔回过神来,忍不住低声说起来:「那是谁?」 「名字怎么听来有几分耳熟?」 这里书生多,女眷多,纨绔贵公子多。但唯独没有总与萧弋朝夕相处的大臣,因而一时大家还未猜透贵人身份。 常淑云听着耳边传来的嘈杂议论声,心下不由有些烦躁。 皇后若是出声指责她也就罢了,皇上若是多瞧她一眼也就罢了。 偏偏帝后二人都如同压根没看见她一样,就这么掠过了她去……难道,难道皇后发脾气,并不是因为她吗? 常淑云抬头,看向道长的厢门外。 石阶上,越王萧正廷立在那里,他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瞧,瞧了一会儿,越王就抬起头走远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她。 常淑云掐住了丫鬟的手腕,借力站稳了身子,又抬手扶了扶头上的帷帽。 这时旁边却行过了钧定侯夫人与二公子萧光和。这时乍见,常淑云更觉得尴尬万分。 她连招呼都不打,便叫丫鬟扶着她出了道观。 等出了道观,她才瞧见皇上的马车依旧停在那里没有动过,周围则守满了宫人与侍卫。 她这下就算是想接近,也接近不了了。 常淑云抿了抿唇,定定地看向了马车车帘的方向。 而马车车厢内。 杨幺儿因为生气,胸口还微微起伏着,萧弋便抬手给她抚了抚。 他淡淡道:「方才那人,朕识都不识得。」 第四十七章 隔着一道车帘,赵公公心道,人家刚才明明同您请了安,自称「常家女」,现下您便说识都不识得了。 这厢萧弋又道:「幺儿莫气,为这样的人生气,是不值的……」 「不气。」杨幺儿抿了下唇,眼泪却忽然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这下萧弋便慌了。 不是气,是伤心?那岂不是更严重了! 萧弋抬手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低声道:「幺儿哭什么?」 杨幺儿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她磕磕绊绊地道:「我不喜欢别人……」她越说越觉得伤心,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不喜欢别人。不喜欢越王,不喜欢凤亭……我不是……水性杨花……」 萧弋先前听见「越王」两个字,心下便绷住了。不喜欢越王,不喜欢凤亭…… 她不喜欢。 萧弋哑声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幺儿莫哭。」 他实则还有些怔忡,不大明白她为何说这样一段话。 杨幺儿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莲桂,莲桂说……」她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喜欢时,这里跳得快……上次,要落水了,凤亭救我,跳得快。方才,越王抓着我了,跳得快。可是,皇上要去丹州,也跳得快。」 杨幺儿眼泪全都滑落在了萧弋的手背上,又顺着他的手背,滑落到袖子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 皇上要去丹州,也跳得快…… 这句话刹那钉进了萧弋的脑中。 便连「凤亭」这个骤然出现的陌生名字,都叫他抛到了脑后去。 她怎么会觉得自己是水性杨花呢? 她怎么能这样可爱? 她这样天真的逻辑,叫人说不出的心疼,又说不出的欢喜爱怜。 她原先这样想时,岂不是怕极了?真以为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萧弋盯着她哭得伤心的模样,勉力压抑下强烈的心绪,哑声道:「傻幺儿,你若是被吓到了,自然也会心跳快些。」 他捧着她的脸,俯身吻去了她脸颊上的眼泪,然后又亲了亲她的眼皮,低声道:「幺儿不喜欢旁人,幺儿自然也不是水性杨花,幺儿心中只有朕,原先朕不知道,但如今知道了,朕知道了。」 他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并忍不住越扣越紧。 杨幺儿却突地歪过了脸,躲开了他的亲吻,她气急地道:「皇上喜欢别人。」 这一怒,一句话脱口而出,倒也是一气呵成。 「朕又怎会喜欢别人?」萧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杨幺儿立马便掰着手指头数给他:「舞姬,两个。六公主,一个。方才那个人,一个。足足四个。」 萧弋哪成想,她平日里一声不吭,原来却是个记仇的。 他哭笑不得地道:「好,其他便也罢了,为何六公主也算在其中?」 杨幺儿不快地道:「我记得的,你问过我的,说要纳六公主。」 原先他盼着她吃醋,惦念着让她开窍,便问了她,若是六公主到宫里做妃子怎么样。那时,她对情爱一窍不通,连他的喜欢也半点没有记在眼底,她便说,要多些女孩子住在宫里,人多,热闹。 现下,她明白过劲儿来了,竟是还翻起了旧账。 萧弋心下又觉得可爱,又觉得好笑,实在哭笑不得。 「那时你分明还说,宫里人多,热闹,叫朕多纳些才好。」萧弋掐住了她的鼻尖,叫她转过了头。 杨幺儿气坏了,理直气壮地道:「我不记得了,我没说过。」 「那怎么记得朕说过的话?」萧弋一口咬在了她的下巴上。 杨幺儿仓皇地往后躲了躲,捂着下巴道:「皇上说的话,我自然都记得。」 萧弋眸光一动,眼底的光越见灼热,他紧紧盯着她,强横地将人重新搂到了怀中,哑声道:「幺儿怎么是这样好的宝贝。」 原是极为肉麻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便都成了天然的情话,撩人而不自知。 杨幺儿道:「夸我也是不成的。」 她艰难地抬手,自己抹了抹眼泪,道:「不同皇上好了。」 「但朕偏偏想同幺儿好。」萧弋将她扣着怎么也不松手。 他紧跟着又道:「丹州的那两个舞姬,长得什么模样,朕都不记得了。六公主,她都来同你说朕的坏话了,说朕连御医都不肯让她瞧,朕对她半点都不好,又哪里算喜欢她?方才那人,朕更是认都不认得。这世上没有人比幺儿更好,更叫朕觉得喜欢了。」 杨幺儿那口气还没消干净。 她觉得胸口还堵着。 可皇上说的也没错,她便不该生气难过了。 她道:「不许同我说话。」 萧弋眼底浸着一点水意,他盯着她,哑声道:「好,朕一会儿再同你说。」 说罢,他攥住她的指尖揉了揉,低声道:「一会儿已经过去了,朕现在能同你说话了吗?」 杨幺儿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忍不住巴巴地道:「我不喜欢她。」 「朕也不喜欢此人。你瞧,朕同你是一样的。」 他抓着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道:「人心狭隘,放下一个人,已经是极为不容易的事了,哪里还放得下第二个呢?」 杨幺儿怔怔抬起自己另一只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哽咽的哭腔,道:「这里也是狭隘的。」 萧弋的呼吸重了重。 他知晓,她自幼时起,便被压抑了表达的天性,因而要从她的口中挖出话来,是极为困难的。 可他觉得时机到了,于是他再度问了先前问过杨幺儿的那个问题:「朕心中爱慕幺儿,幺儿呢?」 她对上他的眸光,然后像是被忽地烫了一下似的,她的眸光抖了抖,这才低声道:「幺儿也喜欢皇上。」 说罢,她似是觉得这样太过没文化。 于是绞尽脑汁地想起了先前背过的诗经,念给萧弋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萧弋忍不住笑了笑,托住她的面颊,道:「该是朕来对幺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幺儿第一回 来见朕,梳着双环髻,后来朕便朝思暮想了。」 他从此便记得了她送来的花,送来的鱼,送来的松果。 还有她分给他的礼物。 还有她同他讲的故事。 待到下山时,杨幺儿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大抵是哭得累了。 萧弋低头瞧着她的面容,心底还涌动着别的念头。 只是这样的念头,他是断然不敢同她说的。 他是极贪心的,他想要她喜欢他,还想要她从此在这世上,只同他一个人好。 想到此处,萧弋的目光暗了暗。 凤亭。 正是先前孔凤成口中所提起的天淄国人。 这样一个名字,突兀地出现在了幺儿的嘴里。 「上次要落水了,凤亭救我。」幺儿是这样说的。 上次落水…… 是那一回,大月国的绮云公主、天淄国的六公主、巫女同行,永安宫中一个小太监,原本是想要撞那绮云公主下水,结果却撞上了幺儿。 只有这一回,幺儿险些落水。 但救她的……是巫女…… 萧弋立时便记起了,每回见巫女时,她是什么模样。一身黑衫,再以黑纱裹面,自然就看不清容貌模样了。 再仔细想来,身形似乎也格外高大。他那时还只当是异国女子,是有些个头极高的。 第四十八章 若巫女是凤亭,那六公主的身份便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应当并非天淄国的六公主,而是凤亭的胞妹,斛兰。 一旦捋开了这个头,其它关窍自然而然也就想通了。 天淄国使团为何死在了半途? 是因为他们不愿使团归国,被天淄国的皇帝从中发觉到蛛丝马迹,知道他们假扮了六公主与巫女。或许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一面杀使团,一面六公主又来与幺儿陈述天淄国的狼子野心,这便是盼着大晋与天淄国不死不休,挑动战火,他们方才能从中寻得生机。 那屈然是他吗? 好似一切都串连了起来。 去李府上的也是凤亭。 屈然这个身份,应当是李府给他准备的,他原本应当是想要披着这层身份,前往丹州建功立业一番,然后插入到朝堂中来的。 只可惜幺儿一眼认出了他是谁,于是主动同他说了话。 皇后娘娘高高在上,自然不会无缘无故与一个小小千总说话。 凤亭知道自己迟早会暴露,于是等到刚一回京,就装作发高热不治而亡。 那么现在他仍旧以巫女的身份留在宫中吗? 不,他先前随军出宫离京容易,但要想再回到宫中就难了。 何况后来也不曾听底下人报上话,说巫女失踪了。那便说明,自征木木翰时起,他就已经让人将他替下来了,而后他就出了宫,混入到了军中。 他的算盘叫幺儿破坏了,必然不会轻易罢休。从孔凤成口中讲述的事迹,就可见此人何等心狠手辣。若不达目的,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那他在宫外又会伪装成谁,再一次试图接近大晋的官场和皇室呢? 六公主在其中,又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她赠与幺儿两瓶药,恐怕有一部分是为凤亭准备的,另一部分则是以备救他或者幺儿的性命,如此便可欠下一份恩情。 那香囊呢? 作用不明的香囊,又是为了什么? 凤亭低头瞥了瞥杨幺儿,她睡得很沉,马车颠簸都丝毫影响不了她。 ……幺儿异状,莫非与香囊有关系? 现下有了思绪,萧弋心中倒是平稳了许多。只消顺着往下查探,凤亭与斛兰二人的手段,又怎么能瞒得过去呢? 如此种种,与今日幺儿动情表白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萧弋垂眸,将杨幺儿身上盖着的毯子往上提了提。 …… 而文昌观外。 常淑云的步子停顿在了那里,她抿了抿唇道:「皇上原来是个温柔的人。」 皇后这样冒犯,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丫鬟是瞧不出什么来的,便只怔怔道:「皇后娘娘脾气大的紧。」 常淑云抬手拍了拍她的嘴,道:「可莫要在这儿说,当心治你的罪。」 丫鬟讷讷道:「那咱们……还跟着往下走吗?」 「不了,皇上与皇后起了矛盾,我再跟上去,只怕要被记恨。」常淑云抿唇笑道:「没多少日子便是太后的寿诞,那时宫中大宴,自然还能再见。」 常淑云哪儿知道,萧弋一句话,便已经取消了太后的寿诞。 这厢萧弋带着杨幺儿径直回了皇宫,未再往杨宅去作停留。 萧弋回宫后,先将杨幺儿亲手抱到了床榻边放下,然后才带着赵公公去了养心殿。 他没有立时命人将六公主抓起来,而是先派了人去暗查此事。 还未完全弄清楚他们接下来的打算,便不好打草惊蛇。 待到吩咐完所有的事宜后,萧弋便回到了坤宁宫,让宫人们伺候着洗漱了,也换了衣裳,便一并与杨幺儿躺在了床榻上。 他的动作惊动了杨幺儿。 杨幺儿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细缝,她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困倦的懒洋洋的味道。 萧弋当即便将她抱在了怀中,低声道:「幺儿若再见到凤亭,还认得出他吗?」 杨幺儿迷蒙地道:「……认得。气味,不会变。」 「什么气味?」萧弋问。 杨幺儿便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往他的身上凑了凑,带着一点倦意慢吞吞地道:「与皇上……像。」 萧弋当即拧起了眉。 与朕像? 他抬手摩挲了两下杨幺儿的面颊,眼底的色彩变得深沉了起来。 这时候杨幺儿却贴着他的手掌,主动蹭了蹭,然后往他的怀里埋得更深了,鼻子好似还抽动了两下,接着认真地道:「可是,皇上更好闻……」 萧弋眼底深沉的光散去。 他低声凑在她的耳边问:「朕身上有多好闻?」 她叫人打断了睡意,这会儿勉勉强强地撑起眼皮,盯着萧弋,迷迷糊糊地道:「这样好闻。」 说着,她便一口咬在了萧弋的唇上。大抵是想同他说,好闻到让人想吃。 萧弋反咬了咬她的唇,动作放轻。 但杨幺儿实在困极了,连回应也没了力气,便抬手堵住了他的嘴,两眼再度闭上,沉沉睡了过去。 萧弋咬了咬她的指尖。 杨幺儿这下连眼皮都不掀了。 萧弋无奈,心下又觉得好笑,但又觉得说不出的柔软。 好似满腔的阴沉与暴戾,都在这一刹被安抚回了最深处藏住了。 萧弋一拉被子,将二人牢牢裹住:「睡吧。」 …… 凤亭为了更快地进入到大晋的朝堂中,他势必会优先选择王公贵族、文武大臣子弟的身份,其次才是那些没有家世背景的秀才。 要确认凤亭如今的身份……那便还是需要举行一场大宴,命王公贵族、文武大臣带上家中子弟,到宫中赴宴。届时幺儿瞧一眼,便能认出来谁是凤亭。 太后的寿诞是不会举行了,自然他的寿诞也不会举行。 眼下倒是有个正正好的借口。 ——木木翰大捷的庆功宴! 萧弋想到这点后,便立即吩咐了下去。 底下人丝毫不作怀疑,也不敢怠慢,立即便忙活了起来。 这时候众人也才知道,皇上不打算举行寿诞。大臣们自然对这般行为好一番夸赞奉承。 皇上与太后都不过寿诞了,但却愿意花不菲的钱,来为木木翰大捷的军士举庆功宴。这大可证明,皇上对待有功之臣是如何的爱惜看重! 在木木翰一役中,被升了军职官位的,心下莫不感激万分! 另一厢常淑云也低声同母亲道:「我在文昌观见了皇上一面。皇上丰神俊美,还是个心胸宽阔、十分温柔的人。」 常夫人疑惑地道:「当真如此?可你父亲说……」 「朝堂上自然是不一样的。」常淑云一边说,脑子里一边浮现了那日文昌观中的景象。她道:「今日父亲回来,不是说皇上下令,说不举寿诞,但却要为木木翰一战中有功之臣举庆功宴,令众人都携家眷前往吗?可见皇上是个爱护看重臣子的明君。」 常夫人沉默了。 她看人,当然不会这样片面。 皇上威势压人,性情冷厉阴沉不好琢磨,众人都是知晓的。先前大婚时行大宴,她也是亲眼见到了的。 后头御驾亲征木木翰,据说皇上在战场上斩了不少人,什么冯参将就是这么死的。 可见其手段狠厉。 第四十九章 当然,常夫人心下也明白,这做皇上的,若是没有这般手段,又怎么镇得住人?若不是因为这样,常家也不会果断站队了。 只是……只是常夫人怕,怕皇上压根瞧不上常淑云,反倒还将皇上得罪了,那落到他们常家头上的苦果,自然也是可怕的。 「皇上将来总是要纳妃的。」常淑云低声道。 常夫人这才点了下头,道:「走吧,娘仔细同你说说届时怎么做。」 …… 六公主得了御医的医治,待到好转后,她便又到了坤宁宫求见。 杨幺儿正拥着小毯子,坐在桌案前读书。 这会儿她读的倒是正经的宫中藏书,因为萧弋同她说,外头买的书,得二人一起看才行,一人的时候是不许读的。 六公主躬身请安,进了门。 她扫过杨幺儿面前摆放的书,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羡色。 她自年幼时起,到如今,便总是在受苦与逃亡中来回,又哪里读过几本书呢? 六公主收起目光,抬头看向杨幺儿,低声道:「娘娘说话果然是有效的,御医已经来为我瞧过病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嗯。」 六公主也并不计较她只说了一个字。 六公主道:「我先前送给娘娘的香囊在哪里?那香囊该要换了。」 「换?」杨幺儿疑惑地看着她。 六公主道:「是啊,该换了。香囊用得久了,里头埋的东西便失了效用,绣线也会褪色,便不好看,也不好用了。」 杨幺儿从来是直接的,这会儿自然也是一样,她问:「里头埋的东西,是什么?怎会失效用?」 六公主微微一怔,笑了笑,道:「可避虫蝎、清脑明目,待到里头放置的东西浸泡过的药性挥发后,自然就失去了效用。天淄国人时常会做这样的香囊,随身佩戴。」 「是好的?」 「是好的。」六公主道。 杨幺儿这才道:「不在我这里。」 六公主一愣,随即笑道:「皇上又命人收走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 六公主道:「那我回去重新做一个吧。」 杨幺儿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她心思是分外单纯的,想着六公主既然要给她东西,她也要给六公主东西,便问:「那你想要什么?」 六公主怔住了,似是当真仔细想了会儿,才道:「没了,没什么想要的了。」 杨幺儿疑惑地看着她。 人怎么会没有想要的呢?她就想要读书,想要吃御膳房的水晶糕,想要每日睡觉的时候,有皇上作垫子…… 六公主对上了杨幺儿的眼眸。 依旧没有变过,从她第一回 见到大晋的皇后起。皇后的眼眸就永远是干净澄澈的,里头掺杂的情绪永远都是纯粹而单一的。 就像此时,除却疑惑,便再没有别的了。 一双眸子盯着她的时候,就好似漂亮的琉璃一般。 六公主不由笑了下,低头道:「因为想要的,都已经有了。」 「那怎么办?」杨幺儿皱了皱眉。 六公主瞥见了她面上越发丰富的表情。就只有这一点变了吧。六公主心想。 变得更像是一个会哭会笑会生气的人了。 「我给皇后做香囊,又不求皇后赏赐我。上回皇后还给我一匣子炭呢。」六公主道。 杨幺儿面露一丝茫然。原来炭也能作礼物么? 六公主说罢,起身躬腰行了礼,便告退了。 待到晚间萧弋归来,他早从底下人口中听了六公主到坤宁宫的事,便问杨幺儿:「六公主今日同你说了什么?」 杨幺儿依旧不作隐瞒,将六公主的话都学给了萧弋听,几乎一句都没有落下。 萧弋听着听着,便觉得心底有些怪异。 什么叫做,「我给皇后做香囊,又不求皇后赏赐我」?倒好似她与幺儿何等亲近一般。 萧弋淡淡道:「她送香囊来,幺儿收下便是,但收下后便得交与莲桂。」 「嗯?」 「幺儿怎知她是好坏?待到拿住凤亭后,那时便可知这香囊,究竟是作何用的。」萧弋道。说他小人之心也罢,他挂心幺儿,自然要消去她身边所有的隐患。 杨幺儿先摇了摇头道:「不知。」 随即又点了点头,道:「嗯,下回给莲桂。」 见她这般动作,萧弋的神色忍不住柔和了下来,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低声道:「今日幺儿可有偷偷读话本?」 杨幺儿摇了摇头。 「待到用过饭食,沐浴过后,朕同幺儿一起看。」 杨幺儿用力地点了下头。 前两日方才读到书生与翠娘互通情意的部分,还未读完呢。 …… 这场庆功宴筹备了不过四五日,便立即在宫中举行了,这一场大宴受邀者众,宫中事务自然也繁忙了许多。 莲桂与刘嬷嬷一并处置了大部分事务,少许不能决断的,便都拿到皇上的跟前去请教。总算是将一切都办好了。 大宴这日,莲桂与刘嬷嬷一块儿,仔细给杨幺儿梳了头,佩钗环,着朱色的衣裳。 不多时,萧弋过来了。 他朝杨幺儿伸出手,将她从位置上扶了起来,二人这才一并朝举行大宴的保和殿行去。 保和殿内,王公大臣携家中嫡系子弟,已经落座。待听到太监高声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起身行礼。 萧弋淡淡道:「平身。」 众人这才敢抬起头,悄悄打量着这位少年帝王。 不,不该是少年帝王了,他的身上已然有了成年男子的气息,带给人强势的压迫。 上一回诸国来朝贺皇上大婚,那时大宴,与今日大宴,中间相隔也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全然换了一副情景。 落座者,心下再不敢有半点轻视。 位高者,眉间阴沉之色褪去,但却多了几分战场上方才能拼杀得来的血腥气,望之让人心肝胆颤。 这厢萧弋与杨幺儿落了座,萧弋低声问:「幺儿可认出是哪个了?」 杨幺儿扫了一圈儿,眼睛都花了,摇了摇头,低声道:「人太多了。」仔细听,里头像是含了一丝委屈味道。 桌案底下,萧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那就慢慢瞧,瞧得出来也好,瞧不出来也好,都没关系。」 杨幺儿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下面的人。 很快,宴会开始了,宴上乐声也奏了起来。 杨幺儿慢吞吞地挪动着目光,打量着底下的人,但凡被她的目光扫过的人,都没由来地背后一紧,心道,皇后莫非是跟着皇上一块儿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竟也学会了皇上的几分气势与派头?倒是让人不敢小瞧了。 宴会举行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不多时,有宫人来到杨幺儿跟前,躬身道:「娘娘,常家姑娘吃酒时,不慎打翻了酒盏,湿了衣裳,便来央求娘娘派人领她换件衣裳。」 杨幺儿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这常家姑娘是谁。 她更是已经忘了那天文昌观里的常淑云了。 她只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那宫人便退下去传话了。 常淑云很快由小宫女引着悄悄退场。 第五十章 而这厢杨幺儿抬手揉了揉已经酸软的眼,一丝困倦浮上了心头。萧弋察觉到她的困意,便端了自己的酒杯,送到她的鼻子前。 杨幺儿嗅到带着凉意的酒气,一下子就又醒了过来。 也就是这时候,她恰恰好瞥见了一道身影。 「我瞧见了。」杨幺儿低声道。 萧弋攥紧了酒杯,收起手,微微侧过身子,与赵公公道:「你瞧瞧,娘娘瞧的是谁?」 萧弋不好明目张胆去瞧,免得打草惊蛇。但赵公公却是好瞧得的,他顺着杨幺儿望的方向,看了看,微微眯起眼,不确定地道:「像是……像是忠勇伯府上的人,坐在忠勇伯的身边,当是,当是忠勇伯的嫡子,萧云阳。」 萧弋低下头,一边夹菜给杨幺儿,一边道:「他与屈然可有相同之处?」 赵公公道:「全无相同。」 说罢,赵公公心下也疑惑,不知道为何要问萧云阳与屈然有什么相同处。 萧弋心下相信杨幺儿,自然不会怀疑她说出口的话,她说是瞧见了,那便一定是瞧见了。 「派人去查萧云阳。」萧弋顿了顿,口中紧跟着冷冷吐出两个字:「即刻。」 「是。」赵公公应声,将手中托着的东西交与了小太监,他自己便先暂且离开了保和殿。 殿中没有一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来去不都是极为正常的事吗? 目的已达,见杨幺儿着实困倦,萧弋知晓她方才用眼过了度,这会儿肯定不大舒坦,于是便吩咐了春纱、莲桂,扶杨幺儿回坤宁宫歇息。 春纱在后头站着也心疼得要命呢,听了萧弋的吩咐,她立时便扶着杨幺儿起身,离开了保和殿。 杨幺儿回到坤宁宫时,坤宁宫的宫女方才寻了一套衣裳来,给常淑云换上了。 常淑云拉扯着衣裙的裙摆,问宫女:「这是娘娘的衣裳?」 宫女道:「嗯,是从前娘娘与皇上还未大婚时的衣裙。」 常淑云身形更丰满些,将衣衫都撑满了,反倒失了杨幺儿往日穿上身的气质出尘。 常淑云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衣裳。 她低头瞥了一眼,掩去眼底的不喜,抬头道:「今日吃酒吃得急了些,现下有些头晕,姐姐可否留我在此处多歇一会儿?」 宫女自然不高兴了。 这坤宁宫中的宫女,都是皇上后来安排的,这位常姑娘搬出这样的理由来,她们自然会多想一番,觉得这常姑娘别有居心。 宫女抿了抿唇角,还不等开口,便听得外头道:「皇后娘娘驾到。」 常淑云立马抬头朝门边望去,就见两个宫女扶着皇后进门来了。 皇后今日着的乃是盛装,方才在保和殿中,整个殿中无一人不是牢牢被她压住了风头。现下常淑云又穿着不合身的衣裙,乍然见到皇后,心下自然不是滋味儿。 杨幺儿骤然见到自己的殿中多了一人,皱眉朝常淑云瞧了一眼,道:「是你。」 文昌观那一幕的记忆实在过于深刻,杨幺儿见了人,一下子就想起来她是谁了。 常淑云躬身行了礼。 春纱板着脸道:「常姑娘,我们娘娘要歇息了,便请常姑娘回到宴中吧。」 常淑云笑了笑,道:「臣女着实走不动了,请娘娘让臣女在这里再歇一歇。」 杨幺儿对待人与事,都是喜欢的便是喜欢,不喜欢的便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常淑云,这时候自然也不会留她,杨幺儿道:「你回去吧。」 常淑云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常家就她一个独女,她的出生与成长,可以说比李妧来得要幸福多了。 她哪里当头吃过这样的亏? 常淑云一下子便又想起了在文昌观时,杨幺儿高声喊了皇上的名字,而后便同皇上离开了,留下她在那儿,倒是尴尬极了。 常淑云便忍不住道:「娘娘,臣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便不要讲。」杨幺儿道。 说完,她还惊奇地看了一眼常淑云。这个人自己都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还讲来做什么呢? 常淑云脸上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她冷声道:「娘娘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但却实在不懂得如何做国母。先前在文昌观,娘娘出声高喝皇上的名字,这便是违了规矩。今日娘娘又言辞冷酷,让我离去,竟没有半分慈心……」 杨幺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她生得极美,哪怕皱眉,也是比常淑云好看许多的。 杨幺儿压根就没听明白常淑云在说什么。 春纱和莲桂倒是先变了脸,护起了杨幺儿。 春纱冷声道:「娘娘当不得国母,谁当得?常姑娘吗?常姑娘好大的口气,站在这里便敢评判娘娘了。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利?常家家教便是如此吗?」 常淑云哪里容得她说这些,于是飞快地脱口而出道:「我是堂堂大学士之女,你却不过一个奴婢。将来兴许我也是要进宫做主子的……」 杨幺儿皱着眉打断她:「没有进宫,没有第二个主子。」 皇上说了,宫里只有一个主子,就是她。 常淑云失笑道:「先前外人传说娘娘性情憨傻,我还不信,如今方才敢信了。娘娘果真天真,不知礼数。皇上贵为天子,将来怎会不纳妃?宫里怎么会没有第二个主子?」 杨幺儿认真地同她道:「皇上喜欢我呀。」 皇上亲口说的呢。杨幺儿在心底小声道。 常淑云哪里会信? 在她看来,便没有哪个男子是没有三妻四妾的。民间男子尚如此,何况皇上呢?皇上年少掌权,愿意与他做妃子的多的是。这样的帝王,便也本该拥有后宫三千,方才配得上他这般俊美英勇。 常淑云笑道:「皇上若真心喜欢娘娘,怎么大婚至今,还不见娘娘有孕呢?」 杨幺儿茫然了一瞬。 喜不喜欢,与有没有孕有何干系呢? 不等杨幺儿开口,这头莲桂面色一沉,一巴掌就将常淑云扇翻了在地,彪悍十足,惊得春纱都吓了一跳。 常淑云往坤宁宫来,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那丫鬟惊得变了脸色,但还没等动作,就叫一边的宫人给扣住了。 「姑娘……」 「什么姑娘,一个没教养的东西,也敢在坤宁宫拿主子的乔!」春纱可憋坏了,总算得了个空儿,一口气骂了出来。 两边的宫人也立即用手绢将那丫鬟的嘴堵住了,冷冷道:「既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便也别说话了。」 常淑云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她倒在地上,倒也不爬起来了,她压着微微发颤的一颗心,道:「娘娘便听不得人说真话么?娘娘的脾气果真是大得很,手底下的奴婢也都一个比一个脾气大,我是常家的女儿,你们怎敢这样教训我?我父亲如今乃是皇上近臣,正得用的时候,娘娘着实应该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做为后之道,不给皇上添乱才是……」 她一口气说了大段的话,这才捂着脸颊,喘了喘。 杨幺儿一派茫然。 常姑娘的父亲如何如何,与她何干呢?为何她要学为后之道,不给皇上添乱?她从未给皇上添过乱呀,皇上还夸奖她呢,夸她是福星,是锦鲤…… 回城时,还有许多官员跪地,说她洪福齐天呢。 这个常姑娘的爹也在里头呀。 莲桂一手扶住了杨幺儿,生怕娘娘被气晕过去。 第五十一章 她倒没有扭头去瞧,自然也就不知道,杨幺儿这会儿面上哪有一丝的难过与愤怒。 莲桂曾处理过许多事,李妧到了她的手里也一样没了气焰。她又哪里会将一个常淑云看在眼里? 她微微蹲下身,低声道:「倒是常姑娘先该学一学这如何为臣女,如何做一个闺阁女儿。那日在文昌观,已是瞧在常大人的面子上,便饶过了常姑娘,今日却硬是要凑到跟前来……」 「既是常姑娘自己凑上来,便也叫我们不好再手软了。」莲桂说罢,冲四周的宫人一点头,宫人们立即上前,将常淑云生生架了起来。 她们可不管这是谁的女儿,既然进了坤宁宫,又不守坤宁宫的规矩,那就得拿下。 常淑云这才变了脸色:「你不过一个奴婢,谁予你的权利?」 莲桂垂眸温柔一笑:「皇上给我的权利。」说罢,莲桂一抬手,道:「先带下去扣住,等皇上归来再行发落。莫让她们污了娘娘的眼。」 「是。」宫人们立即应声,将常淑云硬生生往门外拖。 常熟云一边挣扎,一边震惊地看着她们的动作:「你们……这坤宁宫难道就没有规矩吗?放开,放开我!大胆……」 「冒犯皇上,冒犯皇后,你才是大胆。莫说你了,就是你有十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刘嬷嬷嗓音阴沉地道,一边说着,一边跨过门槛,从外头走了进来。 「如今这些个高门嫡女长的都是什么脑子?规矩也没学全,就敢来宫中放肆了。」刘嬷嬷冷嗤道。 常淑云抬起头,正对上刘嬷嬷那张显得冷漠刻薄,又暮气沉沉的脸。 常淑云当即就被吓住了:「快放我走,放我离开……」 刘嬷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常姑娘还未同娘娘道歉呢。」 常淑云紧紧抿住了唇,自然不肯道歉。 刘嬷嬷道:「不妨事,今日不肯道歉,来日便是跪地磕破了头,便也没用了。带下去。」 常淑云和她的丫鬟一块儿,就这么被拖了下去。二人都被堵上了嘴,一时间想要呼喊都发不出声音来。 这厢刘嬷嬷连忙上前,扶住了杨幺儿的另一只手,道:「可吓着娘娘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却反而对另一个问题好奇极了,她问:「嬷嬷,怎么才有身孕?」 刘嬷嬷盯着她仔细瞧了瞧,这才敢确认杨幺儿并未生气,随即哭笑不得地道:「娘娘……娘娘不如问皇上去?」 那常家姑娘自以为说了一番,如何能伤娘娘心的话的,却不曾想到娘娘这般七窍玲珑心,哪里会轻易入了她的套? 杨幺儿抿唇想了想,随即点头道:「嬷嬷说的是。」 刘嬷嬷听她说话越发流利,不由笑着道:「娘娘也是该生个小皇子,又或是小皇女了。老奴先前照顾过年幼时的皇上。老奴没几年可活了,只盼着将来还有机会,也照顾照顾皇上同娘娘的孩子。」 若是原先这样同杨幺儿说,她多半也是无法理解的。 但这会儿她却慢慢握住了刘嬷嬷的手,低声道:「嬷嬷还要活的。」 刘嬷嬷便笑着道:「娘娘要老奴活多久呢?」 「十年……少了。」杨幺儿说着说着便将自个儿否定了,又紧跟着道:「一百年。」 刘嬷嬷忍不住笑出了声:「老奴不求一百年,只求再活个七八年便足够了。今日得了娘娘的话,便也得了娘娘的庇佑,可见将来老奴是一定能活到的。」 杨幺儿低低地「嗯」了一声。 刘嬷嬷这才扭头问春纱等人:「怎么回来了?」 春纱道:「回嬷嬷话,娘娘在宴上有些犯困,皇上便命奴婢和莲桂姐姐扶娘娘回来……」 「既如此,还不快些伺候娘娘歇息。」 「是。」 春纱与小宫女服侍着杨幺儿脱下衣裳,解了发髻钗环,睡了下来。 杨幺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这一翻,就翻到了萧弋回来。 大宴已经散去。 萧弋回到坤宁宫,特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帘帐后,便见着了杨幺儿侧卧的身影。 萧弋走上前,挨着床榻边上坐下,这一瞧,才发觉原来杨幺儿正大大睁着眼呢。 压根没睡。 萧弋忙将人抱了起来,便见杨幺儿呆呆倚在他的怀中,问:「皇上,如何才能有孕?」 萧弋瞥见她面上神色,情不自禁亲了亲她的唇:「这样……」 杨幺儿见状,竟是反被动为主动,一把搂住了萧弋的脖子,仰头又亲了亲萧弋,又亲又吮,这样色情的动作由她做来,偏偏又天真无邪极了。 杨幺儿一口气亲了许久,然后才微微喘着气,问:「这样便好了?」 萧弋哪会想到,从宴会上回来,便遭遇了幺儿这样主动的亲近。他哑声道:「不止……」 说罢,他低声道:「要做往日那样,更亲密的事才行。」 杨幺儿恍然大悟,在萧弋的怀中挣扎两下,然后往旁边挪了挪。 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皇上同我一起睡。」 萧弋自然不会拒绝,他当即便解下了外衫,只是他方才坐上床,便当即被杨幺儿扑倒了下去。 杨幺儿压在他的身上,低声道:「是这样吗?」 说着,她的指尖探进了他的衣衫。 萧弋的呼吸微微急喘,他沉声道:「是。」 …… 宫人们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搅,这一转眼,便到了晚上。 杨幺儿已经困乏到极点了,但她仍旧撑起眼皮,道:「这样便有了?」 萧弋抚着她的发,道:「有了。」 杨幺儿满意了,便闭眼睡了过去。但萧弋却从中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若是没有别人同幺儿提起,幺儿不会无端想到这件事上来。 萧弋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裳,然后走了出去,将春纱等人叫到跟前:「今日坤宁宫发生了何事?」 莲桂道:「正要同皇上禀报。」说罢,她就将今日常淑云的种种冒犯之举,就连常淑云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都说给萧弋听了。 萧弋的面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莲桂道:「还扣在宫中,就等着您发落。」 萧弋向外迈步道:「领路。」 「是。」 另一头,常夫人与常大学士也发觉到女儿不见了。 「她打翻了酒,由宫女领着去坤宁宫换衣裳了。」 「出宫时便不见人,等到如今了,也依旧不见人,到底怎么回事?」常大学士厉声斥道。 常夫人这才讷讷道:「兴许,兴许是被皇上留下了……」 「未嫁之女,被皇上留下,你知晓你在说什么吗?」常大学士冷声道。 常夫人目光闪了闪,道:「兴许是一桩好事呢……」 这厢萧弋也见到了常淑云,常淑云和她的丫鬟被绑在这儿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四肢都僵住了,身体更因为长久地维持着一个姿势而瑟瑟发抖起来。 常淑云听见萧弋声音的时候,便激动了起来,不停挣扎着,还差点从椅子上晃下去。 萧弋盯着她,却慢慢露出了憎恶的神色,他道:「她身上穿的是幺儿的衣裳?」 第五十二章 一旁的宫女道:「先前不知常姑娘打的什么主意,只当她真是被酒湿了衣裳,才取了先前娘娘在燕喜堂时的衣裳给她,谁晓得她对娘娘出言不逊。」那宫女说着跪地道:「是奴婢的过错。」 萧弋倒是没罚她,只道:「扒下来。她又怎么配穿?」 宫女们应了声,立即上前按住了常淑云。 当众扒衣裳,这对于常淑云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她奋力地挣扎着,双眼都含了泪,抬头可怜地望着萧弋。 可先前绮云公主哭起来时,比她更楚楚动人,都未能换得萧弋半点注目,又何况是她? 等到扒去了衣服,一边的宫女便只随手扔了宫女穿的衣裳盖住了常淑云,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一边的丫鬟已经吓得浑身都软了,冷汗接连不断地往外冒,连挣扎都不敢挣扎。 萧弋淡淡道:「便也不必审问了,既然胆子这样大,削尖了脑袋也想进宫来,那便让她从此就留在宫中吧。正巧了,朕惦念着太后的寿诞不必办,朕的寿诞也不必办,但将来左右还要给娘娘办寿诞的。太后还是没了的好。送她去永安宫吧。」 两段看似全然打不着的话,骤然串连起来后,让常淑云吓得魂都快飞了。 皇上要杀太后,以她做借口? 常淑云更奋力地挣扎起来。 不…… 不成。 她听见了这些,便绝无再出宫之时了! 而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太后一死,她也跟着去死吗? 「太后卧病在床,常家女至永安宫换衣,举止无状,冒犯太后,太后被活活气死……常家女谋害李氏太后。常氏与李氏将来想必要势不两立了。」萧弋淡淡道。 倒是极好的。 常家原本就有些本事,如今站队到他这边来,他却不想助长其成为又一个李氏,两方牵制,岂不正好? 常淑云陡然变了脸色,浑身颤抖起来。 到这时,她方才知晓,她口中所谓的「我父亲如今乃是皇上近臣,正得用的时候,娘娘着实应该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做为后之道,不给皇上添乱才是」,到了真正上位者的眼中,实在不值一提。 真要玩弄心术,哪里是她那点儿本事能班门弄斧的? 萧弋回到了殿中,待走过屏风,便见杨幺儿从床上坐了起来,拥着被子,似是在发呆。 萧弋走上前,一把从背后将她拥住,道:「睡醒了?」 杨幺儿突然伸出手指,将他抵开了。 萧弋:「怎么了?」 「不能碰。」杨幺儿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肚皮:「有宝宝了。」 萧弋登时哭笑不得:「哪有这样快的?」 杨幺儿怔怔道:「不是第二日就有了?」 「自然不是。」 杨幺儿想了想,道:「皇上该吃药。」 「怎么该朕吃药?」 「皇上同我,做了许多这样的事呀。」杨幺儿长长的睫羽微微扑扇,她道:「可是这样久这样久过去了,都还没有宝宝。那是皇上不行,皇上该吃药。」 萧弋脸色登时就绿了,他掐住了杨幺儿的下巴,咬了咬她的唇:「幺儿胡说什么?幺儿怎敢说朕不行?」 杨幺儿偏还一板一眼地道:「书上说,勿讳、疾、忌、医。」后面四个字比较难念,她念起来的时候还一顿一顿的。 萧弋只好堵住了她的嘴,亲得她喘不过气。 杨幺儿艰难地推开了他,有些不高兴了。 萧弋低声道:「先前政局未稳,比之有孕,自是幺儿安危更重。若有子嗣,反而容易落入危险境地。那时朕便有心避孕。因而幺儿至今还未有孕。」 大晋有制肠衣避孕的,有靠泄到体外来避孕的,还有便是避子汤了。 前二者,难免有所疏漏处。最后的避子汤,效用倒是极好的,只是却是极为损伤女子身体的。 萧弋自然舍不得将此物用到杨幺儿的身上,便只用了前两法避孕。 杨幺儿歪头道:「那个常姑娘说,大婚多时未孕,便是皇上不喜欢我。」 一提到常淑云,萧弋眼底便滑过了一抹冷光。 他低声与杨幺儿道:「哪有拿此来衡量的道理?」说罢,他将杨幺儿搂到了怀中,微一低头,便正好能凑在杨幺儿的耳边。他贴近了她的耳朵,哑声道:「正是爱极,方才不愿幺儿有受损害的时候。」 杨幺儿勾住了他的衣摆,下巴垫在了他的肩上,低声道:「那现在呢?」 「现在幺儿说是如何,便是如何。」 杨幺儿伸出手指,在他的背上画了个圈儿:「皇上同我来读话本。」 萧弋低声道:「好。」 他松开了怀抱,起身亲自去取了话本来,与杨幺儿挨在一处读书。 杨幺儿一只手勾住了萧弋的衣襟,瞧着倒像是随时要非礼萧弋的登徒子一般。 只是读着读着,杨幺儿又困倦上了心头,慢慢便睡了过去,哪里还记得别的? 之后几日,杨幺儿便都这般同萧弋读话本,待读完,再做些旁的事,做完方才沉沉睡去。 这厢常大学士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主动到了养心殿求见皇上。 常夫人在家中更是慌了手脚。 常大学士没有兄弟,房中除了一个通房丫头,便没别的人了。常夫人与常淑云过得自然都是受宠的日子,一时便也失了敏锐,这会儿只能如寻常妇人一般,焦灼转圈儿。 常大学士等在外头的时候,赵公公正在低声同萧弋汇报:「查出来了,那萧云阳,果然已经被凤亭换了。此人有改头换面之术,应当是从天淄国学得。」 萧弋望着门外忐忑等待的常大学士,淡淡道:「从巫女到屈然,从屈然到萧云阳。若我是他,便会让手底下的人,如他一般改头换面,渗入大晋朝堂之中,替换下那些大晋官员,假以时日,大半个朝堂便都悄无声息在掌控之中了。」 赵公公心下一惊,结结巴巴道:「这,这,他有这样大的胆子?」 「他自然有,年少时便敢屠族人而不手软,做这桩事,风险虽大,但寻常人并不会察觉到这等异事,他只要敢做,将来得的便是权势地位与富贵,他如何不敢?」 赵公公正了正脸色,低声道:「奴婢便让人往这上面查。」 「嗯,去吧。」 小太监越出门外,这才将常大学士引了进来。 「臣叩见皇上。」常大学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萧弋皱起眉道:「朕也要正要召见常大学士……」 不过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常大学士便从养心殿出来了。出来时,他面上的焦灼之色倒是没了,但取而代之的是面色沉沉,步子一步迈得比一步重。 等回到常府,常夫人立时便迎了上去:「如何?女儿可仍在宫中?是否,是否被皇上留下了?」 常大学士低头,见她一脸希冀之色,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没有了!明日便为她举丧事!当她吃了宴回来,感了风寒,不治而亡了!」 常夫人呆愣愣地道:「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第五十三章 「你以为会是何等结果?皇上纳她为妃,咱们家跟着一跃成为皇亲国戚吗?」常大学士说着眼圈也红了,他哑声斥道:「你莫要再同你姐姐来往了,她教你的,教淑云的都是什么东西?你与淑云的心思打算,当我瞧不出来吗?」 「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怎么了?」常夫人也慌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常大学士长叹一声,眼泪落了下来:「她误闯永安宫,重病中的太后受了惊,当晚发起高热,去了……」 「宫里,宫里怎么没有一点消息?」常夫人愣愣道:「怎么会?她是要去坤宁宫的,又怎会去永安宫?」 「你我知晓又有何用?皇上言及保全常家脸面,便不会大肆宣扬开,只等过些时日说是太后病逝了……」 常夫人这时候倒也反应过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她得罪了皇上,所以……」 皇上与太后不合,并非什么秘事,先前太后欺压皇上至可怕境地,她们这些后宅妇人都知晓。 定是皇上想要杀人,便拿了淑云去做这把刀。 「不成,不能让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常夫人哭着拉住了常大学士的衣领:「去见皇上,再去见皇上。」 常大学士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你是想害死常家上下吗?」 常夫人被这一声厉喝镇住了,她喃喃道:「皇上便能发落整个常家吗?皇上便能了吗?」 常大学士冷声道:「你当还是过去的皇上吗?」 半晌,他才叹气道:「皇上已然说了网开一面,留她性命,只是今后她便只是永安宫守牌位的宫女……你们怎么那么糊涂啊?搭上了一个她自己,将我也搭进去了。将来常家只能牢牢同皇上站在一处了……」 常夫人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哭出了声。 第二日,常府便按常大学士的吩咐,举了丧,只是常淑云还未出嫁,连丧礼也只是草草办置。 天边不知不觉地下起了雨。 杨幺儿倚坐在窗户边,觉得又闷又热,喘不过气来。 她只好放下了手里的书,在桌案上趴伏了一会儿,窗外细细的雨丝飘了进来,落进了她的脖颈间。 春纱道:「娘娘,窗户合上罢?」 杨幺儿扭转过脸来,低低地道:「别合。」 春纱一瞧,登时就惊住了,她忙将杨幺儿扶起来,道:「娘娘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杨幺儿的声音都低了下去,道:「闷。」 「莲桂姐姐!刘嬷嬷!」春纱立即放声喊道。 原先杨幺儿想要安静读会儿书,因而身边便只留了个春纱。春纱这一嗓子,把外头的莲桂等人全惊动了。 「出什么事了?」 「娘娘脸色怎么白了?」 「快去请御医!」刘嬷嬷高声道。 莲桂也道:「春纱,你走一趟,去养心殿。」 春纱原本还好,这会儿见她们口吻严厉,春纱登时更慌了手脚,匆忙点了头,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莲桂上前,跪伏在杨幺儿的跟前,将她扶住了。 杨幺儿软绵绵地靠在她的身上,低声道:「只是闷的……」 莲桂低声道:「闷也可能是别的病症引起的,等御医来给娘娘瞧一瞧就知道了。」 杨幺儿低低地应了声。 养心殿内。 萧弋正同孔凤成等人说话,待说到一半时,小太监领着神色慌乱的春纱进来了。 萧弋只瞧一眼便知晓是坤宁宫出事了。 莲桂低着头,道:「娘娘不大好……」 萧弋登时起了身,道:「诸位且在此地等候。」 众人哪里敢有异议,忙道:「是。」 等瞧着皇上的身影走远,他们一颗心慢慢倒是悬吊了起来。 若是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还指不准皇上如何撒火呢。 「皇上,伞,伞……」小太监一路在后头追。 赵公公也顾不上打伞了,连忙跟着萧弋疾步前行。 萧弋几乎与御医同时抵了坤宁宫。 莲桂与刘嬷嬷已经扶着杨幺儿倚坐到了榻上,又拿了条毯子给她裹住。 「闷。」杨幺儿皱着眉,低低地道。 「开窗,去将窗户都打开。」刘嬷嬷道。 其他小宫女不敢动:「外头正下雨,怕娘娘受了寒……」 「去开。」莲桂厉声道。 小宫女点头应了,赶紧去开了窗。 而萧弋三两步进了室内,到了杨幺儿的跟前。 宫人们连忙跪地行礼。 萧弋又哪里顾得上他们? 他揽住杨幺儿的腰,将人从后头托住了,好让她倚在怀中。这时他方才示意御医上前。 御医跪地,为杨幺儿把脉,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上一回,便没能诊出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回若是还诊不出,娘娘已经这般难受,只怕皇上便要发落他了。 御医跪地战战兢兢地诊了一会儿,突地「咦」了一声。 萧弋拧眉道:「可瞧出什么来了?」 御医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娘娘,娘娘这是……这是有孕了……」 一时间,四周静寂。 半晌,萧弋才干巴巴地道:「先前,为何未诊出?」 他脸上的神色像是停滞住了,还未回过神一样,瞧着甚为僵硬。 「月份尚小,便未诊出。」御医咽了咽口水,又道:「娘娘如今有孕三月余,只是,只是这时候还未稳,娘娘胸闷气短,恐是因损了身体,才觉不适。须仔细调养,禁、禁房事,这才能安稳下来。」 萧弋一下便想到这些日子来的胡闹。 本是盼着将来有孕,谁晓得是已经有了。 害得幺儿胸闷气短难受至极的元凶正是在这里。 那原先幺儿嗜睡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京城往木木翰去,再从木木翰归来到如今,可不止三月了。 萧弋立时吩咐一个小太监:「去请天淄国的六公主。」 「是。」小太监一溜烟地跑了。 待看着那小太监疾跑出去,萧弋才渐渐回过了神似的。 他哑声道:「御医先去开方子。」 「是,臣先告退。」 萧弋神色恍惚了一瞬:「……刘嬷嬷。」 刘嬷嬷应声道:「老奴在。」 萧弋抬头瞧了瞧她,又瞧了瞧莲桂、春纱等人,一个个都眼圈微红,呆愣愣的,似是仍处在震惊中。 倒是杨幺儿这时揪着萧弋的袖子,低低弱弱地呜咽出了声:「常姑娘怎么不说,有身孕这样难受呀……」 萧弋凑在她耳边,哑声道:「都是朕不好,是朕不好……」 在众人眼中,杨幺儿始终都如稚子一般,因而谁也不曾想到过有孕这桩事上来。 等到御医开了口,坤宁宫上下慢慢才回过了神,随即方才是欢喜和忙乱。 刘嬷嬷笑道:「前些日子我还同娘娘说呢,」笑着笑着,刘嬷嬷的眼圈儿便红了,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皇上长大了,掌了权,娶了妻,下面便是要有小皇子小皇女了…… 她能等到今日,已是天大幸事了。 杨幺儿这会儿却还靠着萧弋掉眼泪呢。 原先她不是这样的,可她也不知道为何,难受了,眼泪便止不住了。 我变得越来越娇气了。 杨幺儿这样想着,更觉得难受了,眼泪又啪啪啪全掉在萧弋的袖子上了。 萧弋抬手给她抚着胸口,低声道:「幺儿莫哭,哭得久了,更觉得喘不过气。」 第五十四章 不多时有宫女捧了熬好的药来,低声道:「娘娘喝了药便好了,娘娘……」说着便将药碗呈到了杨幺儿的跟前。 萧弋一手接过来,道:「朕喂幺儿?」 杨幺儿低下头,舔了一口碗沿:「……苦。」 萧弋马上道:「朕陪幺儿一同喝好不好?朕一口,幺儿一口。」 刘嬷嬷忙哭笑不得地道:「皇上,这药哪能乱吃呢?皇上若吃了一半去,娘娘这药效便又该不足了。」 萧弋顿住了动作,顿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主意有多馊。他忙改口道:「取蜜饯来。」 小宫女忙去取了蜜饯,萧弋就这么捏着蜜饯,磕磕绊绊地喂着杨幺儿吃完了药。 这药倒是见效极快的,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杨幺儿便觉得呼吸顺畅多了,腰腹的酸痛感也没有那样强烈了,她软绵绵地倚倒在萧弋的怀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刘嬷嬷此时才压低了声音道: 「皇上,六公主已经在外等候了。」 萧弋盯着杨幺儿看了一会儿,等确认她面上的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这才起身,道:「将她召到偏殿。」 「是。」 六公主先前在萧弋跟前,还敢说些大胆的话,如今再见萧弋,倒是全然变了副模样。 她自己便是个心狠手辣的,又怎么会畏惧萧弋呢? 可现下萧弋身上的气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一身血气,带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正因为她也是同样的人,所以才越是对萧弋身上的气势敏感。 六公主低了头,在萧弋跟前跪下了:「参见皇上。」 萧弋直接了当地道:「先前娘娘说,你赠与她的香囊,可避虫蝎、清脑明目,是也不是?」 「是。」 「这世上哪有一味好的东西呢?想必也有其不好的地方吧。」 六公主躬身放下了两只香囊,一左一右摆好。 她垂首道:「左边这只,是最早备好的要送给娘娘的香囊,乃是李府给的。」 萧弋面色一沉:「原来天淄国与李府还有勾结?」 萧弋心中当然知道,六公主是个假货,只是她和凤亭与李府有所勾结罢了,与天淄国并无关系。只是此时还没到打草惊蛇的时候,他才假意提了天淄国。 六公主也没有辩解,顺着往下道:「只是我们与李府本也是虚与委蛇,心中更不敢谋害娘娘,得罪了大晋,这才又掉了包。叫李府以为他的目的达成,实则不然。」 「里头原本装的是什么?」萧弋问。 六公主道:「避蝎草熬制出的药汁,再将填充物浸透,放入进香囊。可使人昏昏沉沉、反应愚钝、食不下咽,日渐消瘦而亡。」 萧弋的脸色登时就变得更难看了,眼底更跃动着凌厉杀意。 他问:「那这个呢?」 六公主指了指右边那个,道:「这便是天淄国内常佩戴的香囊,效用的确如我说的那般。此物稀少,只有王公贵族能佩戴。自然,也有不好的地方,只是这算不得什么……」 「算不算什么,得朕来判断。」萧弋冷声道。 六公主低声道:「里头浸染的药物会令人耳清目明,对外界敏感起来。也就是说,听觉会变强,目力会变强,同样的,痛觉也会变强。人对外界所有的感知,都会因为更敏感而被放大。」 听到这里,萧弋就已然明了了。 从京城到丹州,常人觉得疲累一分,但幺儿会觉得疲累十分,自然嗜睡。 等到从丹州归来,幺儿有了身孕。女子有孕后,情绪敏感、嗜睡,身体总有不适。这点便也被放大了,于是幺儿自然睡着的时候更多了。 萧弋冷冷盯着六公主,一时不知该是罚她还是奖她。 若正如她所言,这个香囊使人耳清目明,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更为敏感。那么幺儿开窍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能记下舆图,能背下诗文,会吃醋,会哭会笑,会懂得他的情意……岂不都是因为这东西? 萧弋冷声道:「请六公主回去罢。」 六公主松了口气,这才收起了两个香囊,赶紧往外行去,好像是怕走得慢了,就被萧弋弄死在当场了。 等六公主走后,赵公公才慢慢跨进门来,附在萧弋耳边,低声道:「查出来了,果真有几个被掉了包。」 「都有谁?」 「赵华,陈子业,程万青……」赵公公低低地报了一串名字出来。 「有越王的人,有李家的人,也有与其他拉帮结派的人。」萧弋说到这里,突地笑了下,只是语气依旧是冷的:「他倒是帮了朕。」 「再等些时日。」萧弋淡淡道。 再等几日,待凤亭暗地里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他便只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了。 他原本还想,朝中势力并非一日两日养成,纵使如今他已经得了声望,得了大权,但若真要触碰到那些人的深层利益,他们到底还是会反过来给他出难题。 他得扳倒他们,把那些人一个个从位置上挖下来。 其中图谋定然不是一两日所能完成的。 但凤亭暗地里下手,杀死官员,补上自己的人,改头换面冒充。 等到之后差不多了,他再动手揪出凤亭,揭露假冒的官员。那些空缺出来的位置,便可换上他悉心培养的人。而他只要杀了凤亭,便可对那些死去官员的家属以作交代。他们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从此缩起尾巴做人。 李府与凤亭曾经有牵扯,证据也都已然到了他的手中,届时便可将李家一并抄了,再拢共李妧先前提供的东西,绝不会给李家留半点生机。 之后再扶孔凤成,而常大学士则成了文官体系中,牵制孔凤成的人。 …… 朝堂之上俨然没有旁的事来令萧弋烦恼了。 唯有一桩事方才令他牵挂了。 萧弋起身道:「回去瞧瞧娘娘。」 赵公公应声:「是。」 杨幺儿这一有身孕,着实难受极了。 萧弋走后,她方才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她虚弱地爬坐起来,揪着旁边的帘帐,哇啦将喝下还未完全消化的药汁都吐了出来。 宫人们都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又去请了御医,然后扶着她,不停给她抚背。 杨幺儿吐得头晕眼花,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她牢牢抓着帘帐,才没有软倒下去。 萧弋正巧进到殿中,他立时大步上前,挨着杨幺儿坐了下来,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低声道:「不难受了,不难受了,摸摸,朕给幺儿摸摸……」 原先并不多言的皇上,这会儿倒是生生成了碎嘴,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他自个儿偏还没察觉到。 小宫女们忙将跟前收拾了出来,又捧了水来,给杨幺儿漱了口、洗了脸。 等到擦干净后,萧弋将杨幺儿打横抱了起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道:「从今日开始,娘娘便迁到养心殿去住。」 他寻常处理公务都是在养心殿的西暖阁。 坤宁宫离着太远,若是幺儿有恙,他自然赶不及,虽说历代皇后大婚后都是住在坤宁宫,但他若硬要将皇后迁入养心殿,想必也没有人敢有异议。 坤宁宫的宫人们先是一愣,但随即便反应过来,立即去为皇后娘娘收拾惯用的东西,好搬到养心殿去了。 第五十五章 一旁的赵公公忙递上了一件披风,萧弋用披风将杨幺儿裹住,赵公公则在一边撑起了伞,一行人便这样行出了坤宁宫,往养心殿去了。 外头下着绵绵雨丝,又闷又热,本该叫人觉得烦躁的。 但萧弋抱着杨幺儿走在雨中,反倒觉得心底出奇的安宁。 走出来,杨幺儿倒是舒坦了许多,靠着萧弋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眼角还挂着点泪珠。 萧弋双手抱着她,倒也不好给擦去,只好低头把她眼角的泪吻去了。 随后走了好一阵,方才走到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已经飞快地布置起来了。 床榻上已经铺好了被褥,萧弋将杨幺儿轻轻放了上去,杨幺儿低低地呼吸着,并未醒来。 萧弋理了理她耳边的发。 这时御医来了,正要躬身给萧弋行礼。 萧弋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御医便只是躬了躬腰,就立即跪在床榻边上,给杨幺儿把脉了。 随后御医起身,与萧弋一并走到了外头,御医这才敢开口说道:「皇上,娘娘并无大碍,女子有孕,呕吐是常见的,可令御膳房多做些食物,让娘娘试一试,什么样的食物吃了不会吐。」 萧弋拧眉道:「女子有孕这样艰辛?」 御医道:「不止,等到月份大一些,娘娘可能会时常觉得腰痛,腿痛,浑身酸软无力……或许还会嗜睡,但又极为浅眠,一点难受就会醒过来……」 萧弋心下微沉。 见他面色不善,刘嬷嬷忙在一旁道:「皇上,世间女子,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这样过来的。」 「没有本该受罪的道理。朕不愿她这样难受。」 御医擦了擦汗,忙道:「倒也不是没有法子解,娘娘腰腿酸疼的时候,可以按揉缓解。」 「什么样的手法?」 御医忙叫来药童,二人在萧弋跟前做了示范。 萧弋默默记在了心中。 但他没想到那样快便用上了。 杨幺儿又吃了两副药,舒坦了不少,这么过了两天,眼瞧着气色变好了,她就半夜惊醒了过来。 萧弋对声音是分外敏感的,尤其是打杨幺儿有了身孕后,就更为敏感了,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呜咽声,一睁眼,便见杨幺儿咬着他的袖子,双眼微微眯着,眼泪从眼角直往下滑。 萧弋立时便清醒了过来。 殿中的蜡烛是一直燃着的,他抬手卷起帘帐,外头的烛光便立即透了进来,帐中更见明亮,萧弋方才看清楚,杨幺儿绷紧了身体,微微颤抖着。 萧弋伸手探到了她的腰间,将她整个都托住了,低声道:「哪里疼?」 杨幺儿艰难地撑开了眼皮,满眼倦色,她委屈地指了指腿。 萧弋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再撩起了她的裤腿,手掌大腿按压到了小腿肚:「是哪里?」 杨幺儿用另一只脚的脚尖点了点小腿肚的位置,低低地道:「这里。」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之后的瓮声。 萧弋将手掌按压上去,施以力道揉捏起来。 杨幺儿的呼吸慢慢变得轻了,脸上的委屈之色也减轻了不少。不过她慢慢也清醒了,盯着萧弋的一双眼里溢动着光华。 她盯着萧弋,问:「皇上,宝宝要多久,才会落地?」 「十月怀胎,应当还要等上六个月左右。」萧弋一边说着,自己的眉头先拧了起来。 若是知晓她要受这样的罪过,他是实在舍不得的。 杨幺儿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她甚至还调皮地翘了翘脚趾头,然后又乖乖躺好,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困,可是一会儿就醒,一会儿又醒……」 「那也要睡的。」萧弋道。 「那皇上呢?」 「朕一会儿也睡。」萧弋说着,手掌却仍旧贴在她的小腿肚上没有挪开。 杨幺儿踢了踢腿,低声道:「舒服许多了。」 说罢,她伸出了手,抓住了萧弋的衣襟,将萧弋吃力地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只是到底力气小了,怎么也拽不动。 她便撅了下嘴,道:「皇上过来。」 萧弋闻言,只好先收了手,与她一并紧挨着躺下,轻抚着她的背,以作安抚姿态,叫她觉得更舒坦。 这会儿杨幺儿的确是极为舒坦的,尤其是这些时日下来,她越发地爱往萧弋怀中钻,哪怕不往怀里钻,也要觉得靠着才舒服。 她一手揪着萧弋的袖子,慢慢闭上了眼,这才沉沉睡去。 这一宿下来,杨幺儿惊醒了好多次。有时是因为腿抽筋了,有时是因为腰疼得厉害。她忍不住往萧弋身上蹭,一边蹭一边扭,借这样的动作来减轻肢体的酸痛。 萧弋也难受得紧。 一是叫她蹭得难受,二是瞧见她难受的模样,他一颗心也好似被扔进了油锅里。 谁都煎熬极了。 所幸宫中从来不缺有经验的嬷嬷,如此仔细照顾,又再三安抚,方才叫杨幺儿好过了许多,萧弋一颗心也定了不少。 原先杨幺儿身边的香囊,已经失了药效,如今六公主还未将新的做出来。只是先前的香囊留给杨幺儿影响还未完全消散,杨幺儿难免还要多受几日痛苦。 因幺儿有孕的缘故,萧弋便暂且压了下太后身死的消息,免得晦气冲了幺儿。 一转眼,又一个月过去了。 杨幺儿纤瘦的身形这才显了腰腹,那里明显隆起了一块儿。 杨幺儿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便时不时对着自己的肚皮发呆,再小心翼翼拿手指戳上一戳,似是不敢相信,这里头原来装了个会动的东西,等到生下来,便能变成人了。 萧弋每回都能恰好撞见这一幕,他只好不厌其烦地攥住了杨幺儿的手指,但自己却忍不住蹲下身去,侧耳贴近仔细地听…… 此时倒是什么也听不出来的,但单单只是做一做这样的动作,也是好的。 随着日子一点点往后推进,萧弋越发觉得,他好似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这里不再单单是从前早年丧母,唯有父皇,却也无法将他完全庇佑的皇宫了…… 等到怀胎近五月,萧弋方才下令,命人公布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消息一出,自然普天同庆,满朝文武恭贺。 至此,能阻拦少年皇帝的大山便又少了一座。 原先众人都当皇上年少体弱,将来若是成婚,只怕也难留下子嗣。是而后来大婚许久之后未传喜讯,众人也没有以此作筏,企图往宫中塞后妃。等到如今消息传出,他们才是真正惊讶了。 而等到惊讶过后,他们便知晓,一个能文能武,已掌得大权,也能有子嗣后代的皇帝……已经是合格得不能再合格的帝王了,谁都不能再任意指摘! 转眼到了秋闱时。 萧弋在此时方才算真正选拔了,可为他所用的少年英才。 到了这时候,杨幺儿的肚皮已经如同吹了气一般,涨大起来了。 她难受的时候变得更多了,哪怕香囊的药效渐渐褪去,她也时常觉得浑身酸痛,这样的食物吃不下去,那样的也吃不下去。 偶尔还会从梦中惊醒过来,不自觉地哭出声。 每到杨幺儿惊醒时,萧弋都会将她牢牢扣在怀中。 她的眼泪能将他的衣襟湿个透,但他已然无暇去顾及了。 第五十六章 他时常想,若她年幼时被锁在院子里,也哭得如这般一样,他定是会忍不住,撬了锁,将她直接带走,好好养在身边的…… 如今这样细心哄幺儿,倒也算是补全了没能见到年幼幺儿好好哄哄那时的她的心态了。 等到杨幺儿哭累了,萧弋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又同她讲了好一会儿,宫里头无头的丽贵人的故事。 就这么一直哄到杨幺儿睡去,萧弋方才起身,将赵公公叫到外间去。 赵公公躬身道:「皇上,都按您的吩咐准备下去了。」 「再等等,等娘娘产下这一胎无大恙,再拿下凤亭。」萧弋淡淡道。 「是。」 入冬,养心殿内点了炭盆。 杨幺儿坐在桌案前,艰难地写了会儿字,便写不下去了。 她巴巴地望着窗外飞舞的雪,恨不得插上翅膀,如鸟儿一样飞出去扑雪玩儿。 满屋子的宫人也都知晓她爱玩雪,只是此时谁也不敢放松了警惕,就怕天冷地滑的,娘娘摔上一跤,那可就是满宫的人都得跟着赔命了。 春纱是个不怕冷的,她一头冲了出去,从外头抓了一大把雪,自个儿哆哆嗦嗦地捧了个雪人儿回来,用盘子盛起来,搁在了杨幺儿的面前。 那厢门外,李香蝶、李宁燕姐妹正在等候。 不多时被刘嬷嬷引了进来,她们跪坐在桌案前,低声同杨幺儿讲宫外的雪,还有文昌山上的雪…… 她们是被萧弋特允进宫来的。 萧弋事务越发繁忙,纵使能为她按揉酸痛的地方,能哄她欢喜,能哄她睡觉,但还是差了许多……他无法时时陪在她的身边,便只有让嬷嬷好生伺候,再寻几个能陪她说得上话的,又聪明的……这对李家双胞姐妹,便被选中了。 在屋子里暖和得很,没一会儿那雪人就化了。 李家姐妹就又出去堆两个小雪人,然后捏在盘子里,端进来给杨幺儿把玩。 杨幺儿玩也是不能直接用手碰的,刘嬷嬷给她缝制了厚厚的手套,就这么套在手指上才能碰。 虽说是不如去年好玩,但杨幺儿是极好满足的,这样便也开心了。 杨幺儿抬手碰了碰,没一会儿便不自觉地往下滑了滑,倚靠住了身后的枕头。 莲桂端了点心来。 杨幺儿方才吃了一口,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她的五官都皱紧了。 莲桂忙给她擦了擦面颊,这时候她也不免愁声道:「昨日吃不是还能吃下吗?娘娘今个儿又吃什么好?」 正说话间,杨幺儿眉心皱得更紧,她微微抬头看向莲桂,低声道:「有一点点,疼。」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莲桂登时吓了一跳,赶紧跪伏在地上,掀起了杨幺儿的裙摆瞧了瞧。 李家姐妹也变了脸色,如鹌鹑一般坐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添了乱。 莲桂哭笑不得。 她咬了咬舌尖,强制冷静道:「哪里是一点疼啊,娘娘这是……要发动了……」 她随即转头吩咐了小太监:「去,去西暖阁请皇上!」 随即她陡然拔高了声音:「刘嬷嬷!嬷嬷!」 纵使她素来稳重,这会儿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慌乱的味道。心疼娘娘的,又何止皇上一个呢? 众人一颗心都牵挂在娘娘身上呢…… 「去,去请御医……」 「快,再点几个炭盆来。」 「热水,去盛热水。」 「扶娘娘躺下……」 杨幺儿满面茫然,乖乖由人扶着躺下了。 她盯着床帐,这会儿反倒平静极了,也不觉得委屈想哭了,就是肚子里被顶得想吐的感觉,仍旧强烈。 她动了动手指,缠住了帘帐上垂下的穗子,心想,皇上什么时候才来呢?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只是这温暖的屋子里,已然弥漫开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萧弋挟裹着一身风雪,快步走入到了门内。。 六公主披着大氅,站在屋檐下,默默低头等待。 药效失了吗? 她会不会更疼? 萧弋进了门,正要往床榻边去,但又猛地顿了顿,唤来小宫女:「取干净的衣裳来。」 「是。」 等到换上了干净的去了寒意的衣裳,萧弋方才迈到了床榻边上。 杨幺儿一直没有出声。 她嘴里咬着一根小人参,两腮因为用力而绷紧,眉心也都跟着皱成了一团,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头发丝乱糟糟地散在枕上,她的模样狼狈极了。 萧弋刹那间一颗心也跟着揪到了极点。 萧弋握住了杨幺儿的手,心跳得飞快,脑子里也轰隆作响,他几乎做不出更多的反应了。 他张了张嘴,可最后又闭上了。 他从没有这样心绪混乱的时刻。 期待孩子的到来。 可他更怕幺儿出事。 在皇宫中,生产时血崩而亡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萧弋闭了闭眼,强制将那些念头从脑中驱散开,然后紧紧盯住了杨幺儿的面容,一边抬手给她理了理发丝。 疼是极疼的。 哪怕没有香囊,也是极疼的。 好似整个人被剖成了两半,杨幺儿想吐,也觉得喘不上气,四肢发软,多种难受的感觉混合在了一块儿,整个人都不好了似的。 杨幺儿又气又难过。 倒也不哭了。 只憋足了一口气。 屋内外都安静极了,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火盆噼啪的声音,和稳婆时不时响起的声音。 春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不知不觉地就流下了泪。 屋内,刘嬷嬷与莲桂也眼圈微红,但却是不敢出声的,只按照稳婆的话,在一边的帮忙。 雪下得更大了。 时间也一点点流逝…… 直到稳婆高喊出声:「生了,生了!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 便如同水滴滚进了沸油里,整个养心殿上下都动了。 而萧弋仍旧紧紧抓着杨幺儿的手,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稳婆顿了顿,道:「慢着,慢着,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等等……」 「娘娘再鼓足劲儿。」 萧弋浑身发麻,低低地道:「只这一回,以后再也不生了,只受这一回罪便好了……」 杨幺儿紧紧攥了攥他的袖子。 「好了好了,出来了!娘娘再用力些……」稳婆高声道。 杨幺儿几乎快将萧弋的袖子都生生拽烂了。 萧弋的面色沉沉,倒是恨不得将自己替上去。 她从前每次吃了苦,受了疼,都是从不会说的,但越是这样,越叫萧弋如挖心一般难受。 萧弋紧紧咬牙,催问稳婆:「好了吗?」 「皇上……快了……」稳婆也是满头大汗。 「好了,好了!」稳婆将剩下的孩子掏了出来,稳婆喘着气,将孩子交递给一边的刘嬷嬷,道:「是个,是个小公主。」 刘嬷嬷一直浸在眼底的泪水,登时便落了下来,她颤声道:「好,好,极好的,娘娘果然是个有福之人。」 「只是小公主体弱了些。」刘嬷嬷哑声道。 与先前出来的小皇子,体型对比的差距实在不是一般的大。 第五十七章 萧弋飞快地扫了一眼,等确认两个孩子都没什么妨碍后,他便先伸手,微微颤抖着将杨幺儿抱在了怀中,低声道:「准备水,给娘娘擦洗。」 「是。」宫人们赶紧应声。 萧弋将人抱了起来。 宫人们忙换了干净的床褥,又为杨幺儿擦洗干净,然后取了新的衣衫来,服侍杨幺儿换上。 粘腻的感觉渐渐消失了。 杨幺儿才软绵绵地倚靠在了萧弋的怀里。 萧弋抬起她的下巴瞧了瞧,她方才咬人参时,实在太过用力,这会儿瞧着还留有一点血迹。 萧弋心下又软又觉得酸涩,他俯身吻了吻杨幺儿的唇,吻去了唇边的血珠:「朕的幺儿受苦了。」 杨幺儿有气无力地道:「皇上坏,不同皇上睡觉了。」 「是,是朕坏……」 「下回皇上生。」 萧弋哭笑不得,道:「好,下回朕来生。」 杨幺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道:「算了,好疼的呀……还是不要生了……」 萧弋摩挲了两下她的面颊,低声道:「都听幺儿的。」 窗外大雪依旧纷飞,而屋内却温暖如春。 门外的六公主也终于松了口气,叫人扶住自己,缓缓往回走。 皇后诞下龙凤胎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之后更是各地张贴榜文,以普天同庆。 岷泽县。 与当初从京里来的富户李家,挨在一处的宅子,门上挂着牌匾:杨宅。 榜文张贴出来时,留守岷泽县的李家人当即便上了门,笑着道:「杨老爷,杨夫人,今日不如携杨家公子,一并到咱们家来吃酒。」 杨家人还有些瑟缩唯喏。 先前接受这座宅子的时候,他们就吓了一跳,不敢信。后头李家人时常对他们亲近示好,他们才慢慢放下了心,心里隐隐约约明白,多半是幺儿到京里,是给一个大官儿作妾去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杨氏迷茫地问。 「皇后娘娘诞下龙嗣了,方才贴了榜文宣告天下呢。」李家人笑着道。 杨氏笑着道:「好,那便一并吃酒吧。正好也沾沾喜气。」 说话间,杨家小子进门来了。 他今年已长到十八岁,虽说是读了私塾,后头李家又做主给请了更好的先生来,但到底受了环境所限,到底也没学出个名堂来,只等着明年能考个秀才,能让家里减免一些赋税,在县乡获得些好处,已是大善。 杨氏便趁现在张罗着给他娶了亲,上月正有了身子。 可不是想着沾沾贵人的福气么。 李家已经备好了宴。 杨氏几人便一并往李家去了,吃酒闲话。 杨氏不敢提幺儿。 想问,又不敢问,若是知晓她过得不好,却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是过得好,但到底也是妾,她也没脸多问。 「吃酒,吃酒。」杨氏端起酒杯,露出了笑容。 …… 这一等,便是等到了皇子皇女长到五个月大。 萧弋方才终于收了网。 大晋官员竟遭人顶替,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萧弋手握兵权,立即施出铁血手段,拿下假冒之人,李府也终于跟着倒了台,为天下人所不齿。 萧弋道:「正是皇后娘娘敏锐非常,辨出天淄国人与大晋人之不同,这才没让他们逃过。」 那些因此被查抄的家族,这时候连半分异议也不敢有。 他们只能哭喊痛骂指责那背后下手的奸人,和同奸人有牵连的李府! 一时之间,皇后娘娘乃是天上神女化身,引得锦鲤伴身的话,又在大晋上下传遍了。 京城的城门下,一驾马车悄悄向外行去。 马车内坐着娇俏的少女,与裹着黑纱的高大女子。 斛兰笑了笑,哑声道:「也未必算是败了,至少天淄国势必要被大晋所剿灭了。」 凤亭沉着脸,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了桌案上的那个匣子上。 那匣子是他救了大晋的皇后时,得的赠礼。 斛兰也歪头瞧了瞧。 她突地笑道:「对了,还未同兄长说呢,娘娘还送过一匣子炭,让我拿去烤火呢。」 凤亭没有说话。 斛兰也没有再开口。 她的面上挂着一丝笑容,紧紧盯住了那匣子上的纹路。 他们如亡命之徒,四处奔逃。 来到大晋时,心有大图谋,他们要不知不觉换了皇后,换了皇上,换了满朝文武,再用大晋去攻打天淄国,以摧毁那个令他们一回想,便觉得恶心万倍的地方。 可后来。 他们见到了大晋的皇后。 人对自己缺失的东西总是格外渴望的。 斛兰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她身上的光。 初时她想要过大晋皇后那样的生活,可后来她便只想大晋皇后应当过更好的生活。 这般天真柔软的人,若是不能过得越来越好…… 那这世上大抵也再不会有好的时候了。 斛兰哑声道:「兄长,咱们又去哪里呢?」 天淄国一日不灭,他们终究一日无法停下。 「大月国。」 …… 皇宫中。 莲桂负责逗弄小皇子,刘嬷嬷则与春纱要更细心地照顾小公主。 生了一回孩子,到底是伤了元气,到如今杨幺儿还未完全缓过来。 她懒洋洋地倚在榻上,读书读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聊了,便叫嬷嬷给她取话本来。 如今太后身死,徐嬷嬷便也回到了养心殿来伺候。 徐嬷嬷招架不住她的目光,便不言不语地去取了话本。 还是先头没有读完的那本《书生风月事》。 等萧弋回来时,杨幺儿刚刚合上了书。 萧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大步走上前去,将杨幺儿扳了过来面向他。却陡然见杨幺儿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了?」萧弋惊了一跳。 杨幺儿抽抽噎噎地将话本塞到他的怀中,哑声道:「读完了。」 「读完了,便读完了,还有新的呢。」 「不读了。」杨幺儿生气地道。 萧弋轻抚过她的发丝,低声道:「是不是不好看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道:「皇上先前说,我们学书生和翠娘,学了……学了好几回呢。」 萧弋面上微微发烧,低声应:「嗯。」 那几回学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杨幺儿眉眼都耷拉了下来,道:「书生杜郎考中了状元。」 「嗯,那不是好事?」 「可考中状元后,他便纳了翠娘的两个丫鬟,旁人给他送舞姬乐伎,他也都收下……」 萧弋一个激灵,心道这穷书生写的意淫话本,着实害人! 他忙道:「朕与幺儿,又哪里会如书生与翠娘呢?这等状元也不是什么好状元,日后朕要是瞧见这样的,定是让他滚回老家去!不得为官!」 「当真?」杨幺儿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瞧他。 萧弋将她拥入怀中,哑声道:「当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皇帝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又怎会反悔?」 杨幺儿抽抽搭搭地捧住了他的脸,亲了亲他:「盖章了,说定了。」 萧弋反手扣倒她在床榻之上,温柔地道:「嗯,盖章了。」说着,他吻了吻她的唇。 他与那书生怎会相同呢? 于书生来说,翠娘只是一时爱慕的那一抹惊艳。 而幺儿于他,是他自年幼时至今,于暗不见天日的皇宫中龋龋独行,终能见到的烈日艳阳。 是他的心所归之处。 番外篇一(1) 【番外篇】 这是惠帝自亲征攻打木木翰后,唯一做的一件任性的事。 他领着尚且年幼的唯一的儿子,只带了三两个宫人与侍卫,便往文帝先前去过的岷泽县去了。 小太子年幼体弱,一路走走停停 ,磕磕绊绊地才到了岷泽县。 他们怕被京中的人寻回去,惠帝便做主打扮成走亲戚的农户,寻了一处院子借宿,给了人家一些钱。 这户人家姓杨。 当然,据说这一块儿的人家大都姓杨,从前是一个村子里迁到这儿来的。 他们入住的这户杨家,只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年幼的孙子在。 老妇人说是儿子在县里当学徒,少有返家的时候。 等到了用饭的时候,老妇人磕磕绊绊做了一顿饭出来,只是这老妇人眼睛不大好,做出来的饭食里还混着土。 惠帝实在食不下咽,想了想,便叫侍卫拿了钱,去敲隔壁那户,问他们另买饭菜。 侍卫们个个人高马大,往那门外一站,人家连门也不敢开。 侍卫无法,只得返身回来。 年幼的太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低声道:「本宫陪你们去。」 侍卫们心中陡然反应过来,是啊,若是带了一个孩子在身边,人家自然便会消去戒心。 他们在门外又敲了敲门,才见有个年轻妇人来开了门。 侍卫们同小太子一并进了门,掏出了银钱与那妇人,同她商讨拿钱换菜的事。 小太子却瞧见了院子里头,挨着草丛的位置上,放了一只竹凳,凳子上坐了个女童,比他要大一些,可就算是这样,她坐在上头,双脚也挨不着地,只能悬着。 小太子不由走上了前去。 等走近了,他也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穿着褐色的衣裳,衣裳是丑的,可她的模样是漂亮的。 长长的微卷的睫毛,挺翘的鼻子,粉粉的像是笔点上去的唇。她的脸颊有些瘦,连带下巴也是尖尖的。 可她的眼眸美极了。 像小太子收在枕头底下每日都要把玩的宝石。 她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双手也乖乖地团成小拳头,搁在腿上。 跟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似的。 小太子几乎从未见过这般年纪的女孩儿,他心想,若是这样的女孩儿养在他的身边,一定会养得脸颊圆圆的,鼓鼓的,像个小包子。 可这时候,还不等小太子同她搭话呢,侍卫便上前来请他回去了。 小太子便只好先转身离开了。 之后吃了什么饭食,他都不大记得了。 后头惠帝带着太子在岷泽县住了五六日。 五六日里,小太子总要去敲一敲隔壁的门,有时敲得开,有时敲不开。敲不开的时候,小太子便艰难地爬上那堵矮矮的围墙,就趴在围墙上往下瞧。 女童过了好久方才注意到他。 她盯着他瞧得出神,瞧得小太子面颊都微微红了。可这时候飞快地掠过了一只鸟儿,她便也挪开了目光。 小太子纳闷地心想,不知道她瞧的是他,还是鸟儿。 等五六日过去。 京里便来了人,要接惠帝与太子回去。 惠帝没有说什么,便当即上了马车。 小太子却惦念着院子里的女孩儿。 她每日都那样枯坐着,没有父母同她说话,没有玩伴,有一回,他还见着她偷偷蹲下去啃草了。 他吓得给她扔了个馒头,可她却是不敢捡,只呆呆瞧着他。 小太子越想越觉得难受得厉害,便当即抓了个侍卫,返身冲进了杨家,指着小女童,道:「把他抱走。」 侍卫不明所以,把人抱了起来。 小太子就这么指挥他把人抱上了车。 「给他们留一笔银子,快走快走。」小太子说道。 这一路归京,颠簸得厉害。 可她也仍旧不哭不笑。 小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两年前还曾狠狠哭过一回呢。 等到了皇宫中,小太子便命人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居所。 宫人们搬了椅子来让她坐,她一坐上去,两腿晃呀晃,还是挨不着地。 小太子不自觉地蹲了下去,托住了她小小的脚掌,对上她的目光,他低声道:「叫哥哥。」 …… 杨幺儿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懵懵懂懂地叫了声:「哥哥。」 萧弋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脑中画面仍在,他低头细细一回想,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若他真遇见年幼时的幺儿,兴许真会直接将人抢走就跑。 萧弋笑着笑着,便忍不住伸手将杨幺儿抱在怀中,将人吻醒了过来,低声道:「叫哥哥。」 这一声便与梦中重叠了。 杨幺儿浑然不知,乖乖又叫了一声:「哥哥。」 萧弋吻住她,与她在床榻上又胡闹了一通方才起身。 待到起身洗漱后,赵公公与他道:「皇上,……那位,带过来了。」 「不过龌蹉手段罢了,便不必让娘娘知晓了。」 「是。」 番外篇一(2) 十月的时候,京里又来了一家富户到岷泽县,更是直接找上了杨家,同杨家人说,杨家女儿如今哪里是在给人作妾,而是在做皇后呢,从今后,他们便是皇亲国戚了。 杨家人惶惶不安哪里敢认。 那人便说要领杨家人上京来拜见皇后,来瞧女儿。 杨氏夫妻不敢应,是后头见这人与李家人原是认得的,这才信了。 可他们脑中,哪有这般概念? 只觉得皇上、皇后,是一听便叫人觉得惶恐的词,于是百般推脱不敢应。最后还是杨家小子收拾包袱,跟随一并进京了。 这边进京,消息立刻就传到了萧弋的耳中。 那去岷泽县的人,不过是想借杨家作个把柄罢了,萧弋当即命人拦截下来,如今,便直接将杨家小子,带到了宫中。 萧弋换了衣裳,来到了殿中。 殿中,那人已经在等候了,萧弋一眼看去,便只瞧得见一个微微发抖的身影,和死死埋着头露出的后脑。 萧弋落座,淡淡道:「起身吧。」 那人站起身来,倒也生得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只是眉眼间满满都是惶色。 杨家小子哪里还会不信,姐姐真做了皇后呢? 这一路行来,可不是作假。 他光是抬头瞧一瞧这巍峨宫殿,都觉得呼吸不过来。 「朕是你的姐夫。」萧弋道。 杨家小子忙又跪了地,道:「不敢不敢。」 萧弋瞧他这般,着实有些瞧不上。 这一家人,与幺儿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但念及到幺儿,萧弋还是淡淡道:「你们都知晓了?」 「知晓了,都知晓了,父老乡亲都,都知晓了。」 「那你们可要进京来,置宅子,做皇亲国戚。」 杨家小子突然就紧张极了。 他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想过……但是不能想。」 萧弋没出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杨家小子低声道:「先前,娘,娘同我说过,说我读书的钱,吃肉的钱,乃至置宅子,娶媳妇的钱,都是拿姐姐去换的。」 能说出这句话来,倒是让萧弋多看了一眼。 总归不是白眼狼。 他道:「倒也无妨,你姐姐并未吃苦。」 杨家小子低声道:「这些年,我们、我们已经受了不少恩惠,有了宅子,有了花不完的钱,旁人见了不敢拿我们当过去的农户瞧了。爹娘年纪大了,不好再随意挪动,那个地方也是待惯了的,进了京,兴许、兴许还要给姐姐闹笑话的……」 他说着,咽了咽口水,道:「还有一样也是不成的,我娶亲了。我和爹娘,能想着哪怕进了京,也,也不会就此贪婪,索求无度。但是不一样的,将来还有我的媳妇、我的儿子女儿,我的岳丈岳母,一同生活……不是人人都能惦念姐姐换来的东西。没进京,总是不一样的,进了京,到处都是富贵荣华……我也怕,怕将来哪一天,被迷了眼,反倒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萧弋道:「入京不如倚靠现有的东西,在岷泽县做安安稳稳的地头蛇。你是个聪明人,你说得不错。若你今日贪得无厌,索求无度,朕便会瞧不起你们,更憎恶你们,怎么会是幺儿的家人。」 「李家人会一直留在岷泽县,你们有事,大可同他说。」 萧弋说到这里,顿了下,淡淡道:「你要见一见你姐姐吗?」 杨家小子摇了摇头:「不了,怕见。见了她会难受。我也怕,怕见了,反倒……反倒生出别的心思……」 「那你父母呢?」 他叩了个头,道:「请皇上或皇上身边的人写一封信,让我带回去念给他们听吧。」 不见正好,正合了萧弋的心意。 依他瞧,除了杨氏,杨家另外二人与幺儿实则也谈不上多大的感情。还是不见的好。 萧弋这才笑了下,道:「何必旁人来写?让幺儿写便是了。她如今已经会读书写字了。」语气间竟有一丝自豪味道。 杨家小子呆呆道:「那、那便好。」 杨家小子瑟缩得实在太厉害了,等说完了话,萧弋便让赵公公带他下去了。 而萧弋则起身返了养心殿。 待进门时,便见杨幺儿与春纱坐在一处,磕磕绊绊地学着绣香囊。 萧弋心下一软,大步上前去。 宫人们识趣地退下了。 低声凑在她的耳边道:「幺儿再叫一声哥哥来听,一会儿朕教幺儿写信。」 杨幺儿微微仰头,手里还举着绣棚:「哥哥。」 瞧吧,要什么弟弟。 要哥哥就够了。 萧弋满足地笑了。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乡野小皇后 卷一》作者:春之 02、《乡野小皇后 卷二》作者:春之 03、《乡野小皇后 卷三》作者:春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