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清风》 序言 【序言 灿非】 大家好,我是灿非。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一直很想写一本甜书,男女主角专心谈情说爱,没有阴谋圈套,没有解不开的误会,更没有反派角色,让人读了心情愉快的微笑喜剧。 《穆如清风》就是朝这方向完成的故事,同时,这故事也是清朝系列的延续,男主角柳穆清是《烟波画船》里德贞和柳平姬的儿子,女主角凤宝宝则是《狂妄正传》里瑾凤和芙儿的女儿。 故事起源,其实源自于我的私心,最初我只是想透过两个孩子的互动,写出德贞和瑾凤的后续人生;却没想到,起了头之后就愈来愈贪心,很想看到他们的子女也获得美好爱情。 只是,当时我真没想到,前后居然隔了漫长的五年,才终于在去年跨年前完稿。 这个故事,前三分之一是五年前所写,中间完完全全停笔五年;后三分之二是去年八月接续写的。 只是,我向来自虐,写完之后又从头修改,改到满意为止。 对我来说,时隔五年,再次提笔万分不容易,尤其白天工作忙碌,下班后时常已是筋疲力尽,可以说是全凭着对男主角的爱意,才能坚持下去。 在我心中,每个角色都有清晰脸孔。柳穆清的外表当然就是我喜欢的小鲜肉男星组合,至于个性,则是扎实稳健、实事求是的工作狂。 柳穆清在故事里的年龄是写到二十三岁,他不是天资聪颖的那类主角,但绝对是最严以律己的一个。他读书习武都不是一点就通,通常要比别人花更多时间,但累积起来的成果惊人。 如果时间推往十年后,他会是个很有手段的商人,带着浓厚江湖色彩,擅长谈判与调停;再往后推十年,他会成为扬州一带人人敬佩的重要人物。 柳穆清一角如果变为现代人,应该就是精算师、金融市场分析师、投资长一类,每天戴着眼镜疯狂加班,下班后还把工作带回家,半夜跟美国公司通电话开会,喜欢看bloomberg频道,闲暇时爱看投资类书籍,例如《股票作手回忆录》之类;别人觉得他累得半死,他本身却在工作中找到安全感,每天心满意足。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开口闭口就是工作,时常觉得很受不了;但如果换成小鲜肉长相,就会觉得很可爱。所以我对柳穆清充满遐想,女主角凤宝宝与他情投意合之后,时常主动与他亲热,这也是正常女人会想对小鲜肉做的事。 很希望大家喜欢柳穆清。 这本书能出版,我衷心感谢出版社,更感谢项姐鼓励,我深深感动,在出版业持续不景气、纸本书销量下滑的今天,《穆如清风》能够出版实属不易,我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写作是寂寞的;为了能与大家互动,我也设了脸书的粉丝专页,搜寻「灿非」即可找到。若你喜欢这些故事,欢迎来到粉丝专页,你的留言或按赞就是我最大的写作动力。 此外,《穆如清风》上市后,我将在自己脸书辨个小小有奖征答活动,与所有人互动,期待各位前来。 在此之前停笔五年,我心中有着满满的故事,迫不及待想要说给大家听,我会继续写下去。 谢谢。 楔子一 【楔子 富贵人娇养富贵子 调皮女毛鼠逗公子】 扬州 春江楼 一间专门招待富商名人的精致酒馆,不同于寻常馆子的拥挤嘈杂,春江楼整栋三层楼皆为包厢设置,间间奢豪华美,所有摆设无不下足重本,琉璃盆器、玉石屏风、雕花红木桌椅以及珐琅彩瓷花瓶;墙上挂的是文豪画家之真迹,桌上摆的是粉彩瓷器全套碗盘。 春江楼往来客人个个非富即贵,以楼层来说,愈往上层愈是华丽,可却罕有人知道,三楼上,另辟有一隐密阁楼,整层仅设两间包厢,其布置清雅脱俗,蕴含一股低调气息,是春江楼主人专用的休憩场所。 此刻,隐密阁楼里,两间包厢全都开启,其中一间不时传来男人谈话声,偶尔还爆出几声夸张大笑。 相反的,另一间却悄然无声,门口站着四个长相剽悍的带刀护卫,包厢内也同样围着四个护卫,圆桌旁,另有两名侍候用膳的年轻侍女。 这华丽的大圆桌,仅坐了一人,却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小男童。 小小白白的脸蛋,像水墨画里的人儿跑出来似,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此刻,他端坐在位子上,静静看着侍女们夹了一盘菜,以及舀汤添饭放在他面前。 「行了,就先这样吧。」他一摆手,屏退左右侍女,迳自端起青花瓷碗夹菜吃饭,姿势端正仪态良好,不快不慢地吃着,就连喝汤也没发出半点声响,整个人彷佛被月光笼罩,呈现出一股超乎年龄的文雅气质,与他白净好看的外表可说是相互辉映。 再细看,一身粉蓝与珍珠色相间的绸缎衣衫,脚上套着白色小羊皮长靴,腰间系着一条银色云纹腰封,头戴一顶黑锻镶玉便帽,手边还摆着一柄短剑,银制剑鞘上嵌着一颗红得发亮的宝石,衬得那张粉脸熠熠生辉。 远远望去,就如一幅秀丽雅致的画,看了令人心旷神怡…… 「砰!」 静谧美好的气氛瞬间消散,因厢房大门冷不防被用力撞开,所有人都愣住,男童马上停住夹菜动作,抬头略显讶异。 「这里好安静喔!」 一声娇嫩嗓音传来,几乎是同时,发出声音的人自动跑到圆桌旁,好奇地看着男童。 「少爷,真对不住,这……」门外护卫慌张跟在不速之客的后头。 男童看着那不速之客,一名年约五、六岁的小娃儿,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张脸,以女娃来说肯定是过于黝黑,脸颊圆鼓鼓的,像是嘴里塞了食物,眼睛被脸上的胖肉给推挤起来,看着更眯了,但眼神却是明显的活泼至极。 「我可以吃这个吗?」小娃儿将目光移往桌面,盯着其中一盘虾球。 「少爷,小的立刻将她带回隔壁包厢?」护卫小声问着。 男童摆摆手,摇头道:「算了,没关系,你先下去吧。」 虽然他不习惯用膳时被人打扰,但是,女娃的父亲是他爹相识多年的好友,怎么说也不好赶人家出去。 「帮凤家小姐添副碗筷。」他吩咐着。 父亲的朋友姓凤,父亲要他喊「凤伯伯」,却又听到父亲叫对方为锦凤或景奉什么的,他不很确定。总之,既是凤伯伯,那么他女儿自然就是凤家小姐了。 虽然看起来没有半点「小姐」的样子。 「凤家小姐,请用。」侍女替她夹了一颗虾球。 女娃儿咧嘴一笑,伸手将那虾球直接拿起来啃咬,边咬边说:「哥哥你好,我叫凤饱饱,爹说是吃饱饱的饱。你呢?」 男童清秀的眉毛微微一跳,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以手抓菜,这等会儿该怎么清洗才能干净?他愣了一下子才又开口:「我叫穆清。」 「木哥哥,我可以再吃一颗吗?」女娃儿指着虾球问。 「我不姓穆。」他看着对方油亮亮的嘴和手,头皮一阵发麻,她刚说她叫什么来着?饱饱? 怎么可能有这种名字! 「那你姓什么?」她看着他,眼睛溜溜地转着。 「我……算了。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夹吧,不用问我。」他的姓氏很特别,爹说,回北京时他就叫做爱新觉罗穆清,但平时就跟着他娘姓,唤作柳穆清;不管是哪个,反正不是穆哥哥就对了。但这有些复杂,他想,就算解释了,这个什么饱饱的也听不懂吧。 「这个真好吃,木哥哥你不吃吗?还有一颗,给你。」她将盘子推了一下,发出一阵碗盘碰撞声。 「我吃饱了。」他放下碗筷,碗里盘里都空了,他爹向来不喜桌面凌乱,所以他从不掉菜掉饭;他娘最讨厌有人浪费,因此他总是将侍女夹的菜饭给吃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既整洁又爱惜粮食,不像有些人……柳穆清看着眼前,真真傻住,这个凤饱饱以汤匙舀饭,吃得脸上桌上都是饭粒,一手拿着那颗盘里最后的虾球,努力地以缺了门牙的嘴巴啃咬着。 他忍不住轻咳了一下,开口:「你掉了好多饭粒。」 凤饱饱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爹说的,掉愈多代表愈好吃。」 楔子二 柳穆清愣了一下,这句话还真像那个凤伯伯会讲的,凤伯伯,看起来就是个恣意而为的人。 想着,他开口问:「你爹也是做买卖的?」 「什么是做买卖?」她反问。 会这样问代表不是做买卖的吧?柳穆清改用另一种问法:「那不然你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就是做我爹啊,不然还要做什么?」她理所当然地回答,眼神十分纳闷,像是等着听听看到底她爹要做什么。 柳穆清眼瞳微转,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忽然想起,凤伯伯身边的随从都喊他师父或是凤大爷,那架势看起来不大像是商人,反而比较像是深山霸王之类的。 他示意侍女斟碗香片,迳自端着盖杯喝着,喝没几口即发现眼前小女娃直瞅着他。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拿起手巾擦了一下嘴巴,可什么都没有沾到啊。 「木哥哥,你喝茶怎么没声音啊?」她好奇地看着他,「爹说愈好喝的茶喝起来就愈大声,是不是你这碗茶不好喝?」 「好喝。但我不想发出声音。」这碗白菊香片当贡茶都够资格了,怎么可能不好喝。 「我也要喝喝看!姐姐你给我一杯一样的茶好吗?」她带着满脸饭粒转头跟侍女要茶。 那侍女见她天真烂漫,抿笑斟了一碗给她,还不忘叮嘱:「有点儿烫,凤家小姐慢慢喝,小心别烫着。」 她一听,很认真地嘟起嘴吹了一会儿,然后也没端起杯子,却是伸长脖子将嘴巴凑到杯缘。 猛然发出「苏」的吸水声,然后唏哩呼噜地喝了好几口。 柳穆清从没看过如此豪迈喝茶的女孩儿,一时间既惊讶又尴尬。 「真好喝!刚看你喝还以为很难喝呢。」她开心地「哈」了一大口气出来,本想拿袖子抹嘴,却忽然打住,很快地拿起桌上摆放的华美手帕,学方才柳穆清的动作,斯文优雅地擦拭嘴唇。 柳穆清却是没再理会她,自个儿品茗好茶,一手不由自主摸着桌上那柄短剑。 这动作立刻吸引凤饱饱的目光,她马上眼睛一亮,赞叹:「木哥哥,你这把刀真好看!」 柳穆清见她满手是油却要摸那短剑,连忙抢先一步将剑拿在手上。虽然爹说男人要有气度、要礼让女孩儿,但是这柄剑是他十岁的生辰礼物,他获得后每天配戴在身上,爱不释手,而这个凤饱饱的手实在太油腻,一摸下去肯定惨不忍睹。 想着,他面有难色地将剑揣在怀里,说道:「这是我的宝贝不能借你玩。」 她面露失望,但很快又眨了眨眼睛,提议「我也把我的宝贝借你,这样互相借一下,行吗?」 柳穆清狐疑地看着她,但毕竟年幼禁不住好奇,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问道:「你的宝贝是什么?带在身上吗?」 她连忙点头,笑嘻嘻地自腰际取下一个小袋子,神秘兮兮地以两手捧着。柳穆清忍不住凑了过去,两眼注视着凤饱饱的手,盯着她将那小袋子拉开,然后慢慢将袋口往下拉—— 「吱!」 一只棕色毛鼠倏地从袋里冒出一颗头来。 「这就是我的宝贝,毛毛鼠!」凤饱饱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大声宣布。 柳穆清瞠目大讶,他幼时随着母亲登船视察,不慎失足跌入船底仓库,惨遭鼠群啃咬攻击;从此,一直对鼠辈心怀恐惧,幸好平日家中不见老鼠出没,当然也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可他却怎么也没料到,此时此刻,在如此安逸舒适的包厢内,居然蹦出一只毛茸茸的大胖鼠,而且距离之近,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柳穆清脸色刷白,眼睛愈瞪愈大、愈瞪愈大,终于,毛毛鼠又吱地发出叫声时,他再也压抑不住,不由自主扯开嗓子,惊声怒喊:「啊啊啊啊啊!拿走拿走!」 他听见自己发出前所未有的怪叫声,而且完全控制不住。 石破天惊的叫声一下子响遍整座阁楼,不仅厢房内护卫吓了一跳,门外护卫更是立刻拔剑破门而人,连隔壁厢房也停止了谈笑,所有人飞快奔来。 「少爷、少爷?!」 「木哥哥你怎么了?」 凤饱饱也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探问,却不料手上毛毛鼠又跟着凑上前,好巧不巧地碰到了柳穆清的下巴。 「不要不要!」他惊极,头皮瞬间发麻,全身鸡皮疙瘩竖起,手脚一阵乱挥乱踢,身下椅子也随之剧烈摇晃,紧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连同椅子直直地往后倒去,后脑勺硬生生撩在光可监人的地板上,发出扎实的撞击声响! 「砰!」 「少爷小心!」 「糟了!」 柳穆清眼冒金星,迷糊之间,只记得所有人围上前,个个惊讶地看着他,包含他那位向来优雅从容的爹。 最可恨的是那横眉竖目的凤伯伯,居然张狂大笑。「德贞,不会吧?尔这么胆小,连老鼠都怕!」 谁胆小了!别在大家面前乱说!柳穆清气急攻心,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知觉。 第一章 【第一回 柳月家有男初长成 两家千金一拍即合】 好痛! 柳穆清摸了摸后脑勺,有一瞬间彷佛还感到一阵痛。 真是!怎么会忽然梦见六年前的那场闹剧?他摇头笑了一下,随手将床边外衣披在身上,走下床去推开窗户。 天色微亮,是他该起床练剑的时辰了。 身为柳月家家主唯一的儿子,柳穆清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责任。他自有记忆开始,每日就是跟着几个师傅学习,清晨起床练剑、练拳;早膳过后跟着师傅读书写文章;下午有时骑马射箭,有时就品评琴棋书画以及珍稀古玩等等;晚上就是温习白天的功课,文的武的都得反复温习。 父亲若在家,便会陪着他练一会儿剑,或找他进书房问功课。 随着他年纪渐增,也开始由母亲带着一起学看帐册、参加柳月家底下各行业的例会,或者,跟着父母亲四处访杳柳月家产业。 「少爷起得好早。」 「少爷哪天不是起得比你早。」 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厮走进来,一个端着脸盆,一个捧来一个小碗。 柳穆清微笑听着他俩的小拌嘴,很快地洗脸漱口,然后端起小碗喝了一口,那是煮得糊了的燕窝,柳月家家主吩咐的,他不敢不喝。 柳月家家主就是他娘,统领整个庞大家业的首要人物,在柳月家,任谁都得听从家主的命令。 不过,娘却又对爹言听计从。 他将那碗燕窝喝尽,在小厮们侍候下换上轻便蓝衫。 「走吧。」柳穆清领着两个小厮,一唤五儿一唤六儿,一同走往侧院。柳穆清,年十六,面容偏长肤色偏白,挺鼻粉唇,眉目俊秀,还有着和他爹娘如出一辙的修长身材,看来比同龄少年更为高挑,加之自幼四处走访看惯大场面,因此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一份稳重与从容。 「怎么南侧厢房一大早就有人进进出出?」柳穆清问向身后人。 五儿忙回话:「听说是老爷那边吩咐的,说是有贵客要来住个几天。」柳穆清听了点点头。 「什么客人知道吗?」他随□问着,脚下没停过,这晨起练武是一天大事,半点不能耽搁。 六儿连忙回话:「好像说是姓凤的。」 柳穆清顿住,回头看向他们,问道:「姓凤?」 「是啊。」两人同时点头,五儿接着说:「这姓氏挺稀罕,咱们一听就记住了。听说是凤大爷带着女儿一起过来。少爷,有什么不妥吗?」 「没事。」他轻轻摇头,转身又走。 是凤伯伯,他才梦见六年前旧事,居然凤伯伯一家就来造访,这算心有灵犀还是未卜先知? 想起上回与凤伯伯一家见面,他真要大叹一口气。 那次害他颜面大失,柳月家小主人害怕老鼠的事一下子人尽皆知,不单如此,他还自己跌下椅子撞昏头,从小到大都没如此丢脸过,不仅他丢脸,连父亲也觉得面子挂不住,气得好几天不理他。 唉。 幸好当天五儿六儿没跟去,没瞧见他如此失态,不过,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尴尬之感已淡。 当然,老鼠他也早就不怕了。 「凤大爷的女儿不是跟咱们大小姐差不多年纪吗?这下子大小姐可有人作伴了。」 「是啊,看来今年中秋家里会很热闹。」 柳穆清听着两人谈话,微微一笑,妹妹因体质孱弱又有哮喘毛病,自幼长住北京,让袓母带在身边照顾调养,直至上个月才搬回家里,那凤伯伯的女儿跟妹妹年龄相仿,的确可以相互作伴玩耍,这样也挺不错的。 「哥!」一声中气十足的朗叫。 柳穆清愣了一下,原来练功院早就有人,正是他妹以及好几个武术师傅和随从。 妹妹柳安和,小了他四岁,是他唯一的手足,自幼在北京长大,就住在爹的老家,据说他们的爹曾经是地位尊贵的皇室爵爷,为了跟娘在一起而丧失爵位。 尽管如此,父亲却始终受到当今皇上眷顾,不说别的,就说他和妹妹出生时都获得可比皇室子女的丰厚赏赐即知,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是当今皇上赐的。 他的名字穆清源自诗经里的「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取其美好、和谐之意,亦蕴含太平的意思,更可延伸为仰慕大清的「慕」清之谐音;这是要他别忘了自己出身满清皇室,要他时时心存大清、敬仰大清。 而妹妹柳安和则是代表安定、平和,亦即生于太平盛世之意;当然,兄妹俩的名字都有着期许柳月家与朝廷和平相处的深意。这些都是听袓母还有伯父伯母所说,他爹倒是从没提过朝廷之事。 「哥,我今天比你更早呢,咱们来过过招!」柳安和边说边展开动作。 柳穆清看着妹妹翻了个筋斗向他扑来,颇感哭笑不得。他妹妹或许曾经孱弱多病,但在袓母的细心调养之下,不但身体愈来愈健康、脸色愈来愈红润,听说为了舒缓哮喘的毛病,甚至每日打拳练气功,如此内外兼顾,多年来终于将她养得身强体「壮」。 真的是好壮哪!他看着妹妹壮硕的身子,难怪娘老是怀疑妹妹在北京时被抓去练习摔跤。娘私底下怎么说的?好像是说一个女孩子家怎么看起来虎背熊腰、力拔山河的啊!连爹都曾忍不住说了句「太过滋补了」…… 「安和,你小心点儿。」他迅捷抓向妹妹肩膀,替她稳住身子,以免她因为太过兴奋而摔倒。 「别担心,只管出招啊!」柳安和圆呼呼的脸蛋堆满笑容。 「我这不是出了吗?」柳穆清微笑,右手轻巧反转,拍了一下她头顶,续道:「第一招挡你肩膀、阻你进攻。第二招推开你拳头、直取你脑袋瓜。」 柳安和愣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当即按着头顶大叫:「不行不行!方才我全没防备,哥好奸诈,刚才不算数,我要重新比过!」 「敌人可不会给你时间准备。」柳穆清笑着,见她咩咩大叫,拍拍她额头安抚:「好好,我们重来一次。」 柳安和搬回家后最大的改变就是,柳月家安静到接近冰冷的气氛一下子被破坏殆尽;现在,只要有柳大小姐在的地方就显得热闹温暖,这对柳穆清来说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巨变。 其实他性子较为早熟冷静,一直也都偏好清幽气氛,实在不大习惯家里忽然热闹起来,不过,他还是乐见妹妹搬回来住,毕竟妹妹是他唯一的手足,自小又一直聚少离多,怎么说都该更加爱护才是。 「我要出招喽,小心你脚下。」柳穆清先提醒,然后才不快不慢地伸腿扫向妹妹,等她跳过之后才又试着出拳,「我现在要攻你右侧手臂,再来是两边腋下,然后是右大腿,看好喽!」 柳安和按照哥哥的提醒,一招一招挡下,就这样居然对打了十来招,她既感兴奋又颇有成就感,开心得手舞足蹈。 虽然她很喜欢袓母,伯父伯母亦视她如己出,但她还是很高兴自己终于搬回家了。 空旷院子里,就见兄妹俩你来我往地过招,不时传出两人挥拳比试声以及对谈笑语声…… 第二章 柳月家,由柳穆清的外曾袓父柳月一手创立,却是在柳穆清的外公柳如笙手中开始壮大,之后曾经短暂落人贼人之手,幸而又在他父母的携手努力下夺回大位。 柳月家产业遍布江苏地区,除经营水陆运输,并有茶楼酒馆、米行、药铺、南北杂货、布庄、染坊、当铺等店家,其富裕程度实难以估计,每年营收更是无以计数。 然而,最特别的是,柳月家承袭他外曾袓父留下的家训,所有店家铺子甚至商船镖局等等从不挂上柳月家标帜,甚至对外也一概不能宣称隶属于柳月家之下。 此一作法初始是为了避免店铺之间互相牵连,防止任一家店出事而连累其它铺子,却没想到后来反倒成为柳月家开枝散叶的主因。 就如他母亲所说,化整为零不引人注意才是长久根本之道,因此,数十年来外人只听闻柳月家家大业大,或许可以约略猜到某些大商号大船坊属于他们,可却无人确切知晓柳月家到底总共有多少店铺以及实际的生意版图。 「少爷,茂良客栈的陈掌柜已经等在前院偏厅了。」 五儿走进书房禀报。柳穆清正站在书桌前端详几幅画作,听了之后应了一声,先将手中画轴给卷起收好,这才走了出来。 「将这几本帐册带上。」柳穆清指向书桌旁的几本册子。 五儿立刻过去拿在手上,转身正想往前走,却见主子忽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上的帐册。 五儿不解探问:「少爷,还缺什么是吗?」 柳穆清看了他一眼,忽道:「帐册放着,你去我房里取那白毫乌龙,然后到偏厅帮忙沏茶,我自个儿先行过去。」 「是。」五儿立刻放下帐册,快速走了出去。 柳穆清理理衣裳,迳自往偏厅走去。 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知道自己是柳月家的下一任继承人。 一年前,母亲挪了一间店铺交给他管理,当时还白纸黑字立了合同,说明店铺不是送他,只是让他管理,往后无论盈亏都算在他柳穆清的头上,年底结算时若有盈余,不但盈余归他,来年还会再拨一间店给他管理。 倘若他够本事攒够了银两,就可向母亲买下店铺;但若是亏损,这笔帐自然也是算在他头上,须得自己想办法还出钱来;否则,只要亏损超过店铺价值,母亲就要收回铺子管理权,一旦他手上的铺子全数被收回,那他就得收拾包袱滚出家门,也不准说自己是柳月家的儿子,以免贻笑大方…… 关于逐出家门,柳穆清绝对相信母亲说到做到。 「大少爷。」陈掌柜站在偏厅正中央,一看见他便拱手致意。 柳穆清朝他淡淡微笑,坐下后却见他始终站着,遂开口:「陈掌柜别拘束。你是经历我柳月家三代的老掌柜了,不必如此多礼。」 「是、是。」对方连说两声,语气算是客气,但脸上却没半点笑容。 「今天约见也不为别的,就是茂良客栈归到我这儿一个多月了,还没问过陈掌柜有什么需要的,又或者有什么想私下与我说的,咱们可趁这时互相商讨一番。」柳穆清看向他,两颗眼珠子乌亮有神,透着一股略显稚气的清新感。 去年他获得一间已有二十年历史的药铺,那间铺子本就赚钱,因此毫无意外地结算时帐面颇好看,母亲于是在上个月他满十六岁时将茂良客栈拨给他管理:当然,这次同样也是立了合同,上面载明的规则都跟之前相同。 「陈某该给的帐册都上缴了,暂时并没什么额外需要,大少爷特地找我来,也算是器重陈某,这点我感激在心;但是中秋将至店里正忙着,还不如让我快些回去帮忙,远比坐在这儿好。」陈掌柜生得方头大耳,说起话来就像许多柳月家老部属一样浑身江湖味。只见他一口气讲完,并将五儿端来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就直瞅着柳穆清,眼神老练精干,一副看你大少爷能奈我何的态势。 五儿站在旁边看了,不由得有点火大。 主子贵为柳月家大少爷,所到之处谁见了不是礼遇三分,可这个陈掌柜居然如此无礼,主子好声好气的问话他不耐烦,主子特地拿的好茶他一下子牛饮喝光,真是目中无人、气焰高张! 柳穆清微微一笑,没半点动怒迹象,但也没让陈掌柜离开,他让五儿替两人又斟了茶,徐徐开口:「既然陈掌柜没什么想问,那就换我问问。」 陈掌柜微愣,搞不懂这个唇红齿白的粉嫩大少爷想问什么,他都说了正忙,怎不快快放他回去照顾生意?却听得柳穆清提出几个问题,像是跑堂的掌厨的各有几人,各个伙计的年龄身家背景等等,他也都耐住性子回答。 「所以管帐的是你小舅子?」柳穆清问着,两眼看向茶杯,缓缓喝了一口。 「是。他管帐兼采买,偶尔也帮忙做点儿跑堂端菜递茶水什么的。」陈掌柜态度冷硬,回得极快。 柳穆清听了点点头,又问了一些寻常问题,倒也没耽搁太久,约莫一盏荼时间就结束话题。 「今日劳烦陈掌柜了。」他说着便站了起来。 「少爷您留步,不敢劳您相送,我熟门熟路的自个儿离开就行。」陈掌柜示意他留步,坦白说,今天这趟反正是浪费时间,想他都是侍候柳月家三代的老人了,连柳月家家主,也就是柳穆清的母亲,都对他颇为礼遇,可这个毛还没长齐的黄毛小子居然硬要他丢下铺子跑这一趟,结果也只是问些无关紧要的芝麻蒜皮事! 陈掌柜如一阵风似地快步离开。 「怎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五儿颇感气愤,边收拾茶具边嘀咕:「真是浪费了这一壶好茶。」 柳穆清没说话,就只是静静将手中茶给喝完。 茂良客栈是外曾袓父时期就有的,他曾经好几次路过这间客栈,亲眼看见店内络绎不绝的盛况,也因此,当母亲将这间店拨给他时,他其实暗自高兴不已,以为又像去年那样轻松获得了赚钱老店。 可是,当他仔细将这几年的帐册翻过,赫然发现茂良客栈的营收根本不如预期。 没错,客栈生意极好,但出乎意料的,开销更是惊人,收支对照之下只是勉强打平而已,甚至,去年结算起来,帐面根本就是亏损状态,而今年也好不到哪去,截至目前为止,几乎每个月都是支出略多于收人,再这样下去,到明年结算时,他敢打包票肯定不会有半点盈余。 「安和在跟谁玩耍?」 柳穆清沿着长廊踱步,同时思忖着铺子的事,耳边却听得后院传来喧闹笑声,其中有个宏亮的,一听便知是妹妹,但听起来似乎周围还有不少人正在说笑。 五儿想了一下才答:「好像是凤大爷的女儿。听说这几天两家大小姐都玩在一起呢。」 柳穆清点点头,然后就往那方向走去。是啊,他差点忘了,几天前凤伯伯带着女儿前来,当晚他爹就跟凤伯伯出远门,说是要十来天才回来,而他娘昨夜说了要去视察一批货,这一去也要好几天,行前还特地交代他要看好安和以及凤伯伯的宝贝女儿。 第三章 「两个小妞妞若太不像话,就先分开来,各自关在各自屋里,反正关着总比跑出去惹事好。」 这是他娘说的,可那是柳月家家主才会做的事,他怎么可能把两个女孩儿关着?再说,两个小丫头能闹出什么事来? 呃…… 柳穆清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后院中庭,两个身形差不多的女孩儿合力拿着一根长竿子,边叫边笑,正将竿子不断升高至树干间,好几个下人围在她们身边簇拥着,像是怕两人跌倒似地跟前跟后。 这是在搞什么?柳穆清暗暗感到额角发麻。 「没想到这么难抓。」 「咱们已经在竿子最上头缠了许多蜘蛛丝,这回一定能黏住。嘿,我发现了,左边树干上好大一只呢!」 两个小女孩重心不稳,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却又笑个不停,那根长竿子就这样摇来晃去,好不容易才稳住。 柳穆清看着两人背影,其中一个穿緑衫的是他妹,另一个穿浅紫衫的就是凤伯伯的女儿吧? 几天前他们抵达时他正忙,后来又一直没能碰到面,此刻一瞧倒是颇有意思。两个女孩儿居然身高差不多,连身形也颇像,都一样不容小觑,都很……珠圆玉润。 看起来,柳家和凤家都很会养女儿啊!当然,也不是说她们胖得多么夸张,但总之绝对不会说她们瘦就是了。 「宝宝别笑,咱们得憋住气、轻手轻脚的。」 「好,咱们别出声,也别使劲……嘘。」 柳穆清悄声朝她们走近。饱饱,这名字他有印象,那个满嘴满手都是油光的小女妹,说自己是吃饱饱的饱,后来他知道了其实不是那个饱,而是宝贝的宝,姓凤名宝宝,凤宝宝。 「一、二、三,快!」 两个女孩儿以气音轻喊,合力将竿子向前轻推。 「哎呀,飞了!」 「怎么又失败了!」 几乎是同时,一道修长身影迅捷窜出,轻快蹬着树干向上爬,众人还来不及看清楚怎么回事,很快又见一个前空翻,身影翩然落地,一瞧,竟是不知何时出现的柳穆清。 却见他轻喘几下,两指捏着本已飞走的蝉,不解问道:「你们就是想要这个?」 「抓到了、抓到了!」 「哥好厉害!」 柳安和将长竿子扔给小厮们,一把将他手中的蝉给抢过来;凤宝宝也立刻凑近,两人欢呼,一脸崇拜地看着柳穆清。 同时间,柳穆清也望向凤宝宝。 跟柳安和一样的圆圆肉脸,两颊鼓鼓的,但眼睛比他妹大一点,皮肤还是跟以前一样黑,很少有女孩子这么黑,至少他见过的千金闺秀没一个把自己晒成这样;然后,那双还算大的眼睛正在灵活地转着,一望即知脑筋肯定正飞快地溜转。 「你们抓蝉做什么?」柳穆清着实不懂小女孩心思。 「这些蝉太吵了,害咱们不能睡午觉,我跟安和要把它们抓去后山。」回答的是凤宝宝,她说完就对柳穆清露出微笑,喊道:「穆清哥哥。」 她早从柳安和口中听说她哥的名字了,这名字一听就是颇有典故颇为文雅,不像她名字居然两个字都一样。是说,穆清哥哥长得还真是非同一般,脸白白的牙齿也白白的,看起来好干净,好不可思议喔。 她曾听爹说,脸白的男人不可靠,牙齿白的男人只会打情骂俏!当时她还疑心怎么会有脸白牙齿也白的男人啊!没想到现在居然眼前就有一个。 是说,她爹自己的牙齿也是挺白的啊…… 凤宝宝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忍不住多看这个穆清哥哥几眼。 柳穆清朝她客气有礼地点头致意,却仍不忘提醒:「你们刚才太危险了,若长竿子打到头怎么办?」 话才出口,两个女孩儿同时噗地一声,一起夸张地捂着嘴偷笑,还不时贼兮兮地看着对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趣事。 「怎么?」他是说了什么如此好笑? 柳安和边笑边对凤宝宝说:「你看吧,就跟你说我哥肯定会这样讲。」 「真的耶,你刚学得好像喔。」凤宝宝也笑个不停。 柳穆清微愣,原来两个女孩儿凑在一起就是这样?他心里不禁好笑,脸上却仍是温煦,语气也很温和:「你们若嫌蝉叫太吵,不如换个院落,东侧的书房安静许多。」 「不如哥帮我们抓蝉吧。」柳安和提议。其实她和凤宝宝一开始也试过爬到树上抓,但毕竟身手远不如哥哥利落,屡试屡败,只抖落一地树叶。 「是啊,穆清哥哥肯定一手一只。」凤宝宝立即附和。 柳穆清哑然失笑,方才不过是一时兴起,他怎可能花费时间在此抓蝉。「抓走还是会飞回来,无济于事。」 两个女孩儿抓蝉本就玩心居多,此时耳语几句,马上又兴起其它主意。 「不然,咱们去后山看松鼠。」 「好啊,赶紧去。」 柳穆清见她们又兴致勃勃、蓄势待发的模样,肚里一阵好笑,遂叮嘱:「若要去后山,傍晚前就得回来,五儿你跟着去,多带些人。」 「是!」中气十足的回话,柳安和跟凤宝宝异口同声答着,声量完全掩盖住五儿的。 柳穆清点点头,转身正想走,却又停下看向妹妹,叮嘱:「安和,晚上跟我一道用膳,宝包也一起来。」 他理所当然地说着,却没想到,这次话一说完,竟引来两个小丫头更夸张的大笑,而且还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出来。 这又是怎么了?柳穆清有点无奈地看着她们。 「宝包!好好笑喔,好像肉包菜包叉烧包什么的。」柳安和笑不可抑,边说边指着凤宝宝。 「宝……包!哈哈,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喊耶,宝包宝包凤宝包,好像是一种很好吃的包子。」凤宝宝自己也喊了几次,乐得眉开眼笑。 通常人人都跟着她爹喊宝宝或阿宝,她娘则唤她宝儿。小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真如爹所说是吃饱的饱,后来读书识字了才知道根本被爹给耍了,什么吃饱饱啊,其实是金元宝的宝! 柳穆清闭了一下眼,耳边净是这两人的吵闹笑声,他开始明白娘为何说可以分开关着她们,定是这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惹到她了。 「不然,以后还是喊你宝宝吧。」他看向那个还在咧嘴笑的胖呼呼小黑妞。 凤宝宝连忙摇头,笑道:「穆清哥哥还是喊宝包吧,听一听觉得很好听呢。」 「宝包宝包!」柳安和一下子连喊好几声。 被喊的人伸手过去捂她的嘴,抗议着:「不许你喊!这是穆清哥哥先说的,只能穆清哥哥喊。」 「不管!我就偏要喊!」柳安和拉下她的手,很快地搔她痒。 凤宝宝尖叫一阵后立刻回攻,两人于是抓着对方不断互相搔痒,柳穆清连忙退开几步以免遭受波及。 宝包,这真有这么好笑吗?两个叠字的名字不都这样喊吗?他摇摇头,不再跟这两个小丫头凑一块儿,简单吩咐五儿盯好她们,迳自往书房疾步走去。 第四章 肉包菜包叉烧包,以及凤宝包? 有点像是包着凤爪的包子,但这肯定是一道令人瞠目结舌的怪菜。想着,柳穆清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抹浅笑。 【第二回 初谈情事二女娇憨 沐浴遭闯公子受惊】 茂良客栈,扬州大街上人声鼎沸的老客栈,对街稍远处也有间客栈,楼面没有茂良客栈来得广,但同样是三层楼的店,也有厢房客房供客人使用,摆设布置等等亦与之相仿。 柳穆清坐在三楼包厢内,一边啜茶一边看向对面的茂良客栈。约莫一刻钟之后,两名少女笑嘻嘻地走出客栈,手上还拎着一个油纸包裹,一出来就快步往他所在的客栈前进。 柳穆清见状,忍不住微笑,很快就听到咚咚咚打鼓似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哥!」 「穆清哥哥!」 「我们回来复命了!」 柳安和与凤宝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一句则是异口同声,嗓音朗朗清脆悦耳。 「行了,整间客栈都听见咱们的秘密了。」柳穆清忍着笑,招呼她们关门人座,并且聆听两人禀报。 「我先说。跑堂的总共十个,除此之外陈掌柜也兼着跑堂,他夫人和儿子也是帮着招呼客人,全都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吆喝来吆喝去的,热闹极了。」柳安和说着。 凤宝宝紧接着续道:「换我说。我跟安和假装走错路跑进厨房看了一下,里面总共八个人,三个掌厨三个切菜洗菜,还有两个在洗碗。」 「很好。你们看得真详细。」柳穆清点头赞道。虽说这些消息他早就打听到了,但仍是给予她们嘉许一番。 这几日,他眼看这两个小丫头能玩的都玩遍了,昨天开始吵着要出门四处溜达,他想了想,决定派点事情给她们做,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由他盯着也安全些。 「哥,这是茂良客栈的月饼,我们把所有口味都买了一个,晚点儿可以试试味道。」柳安和将手中油纸包裹放在桌上。 「安和你说说咱们试吃几道菜的想法,你对菜色比较在行,我吃起来都差不多,没法儿细细比较。」凤宝宝说着,稚气小脸很是认真。 柳穆清点头。确实他这个妹妹在北京被养得胃口很刁,厨师倘若偷懒少做一道步骤都会被她吃出来。 「刚我和宝宝也点了中午在这儿吃的同样三道菜。若以师傅手艺来说,两家店可说是不分轩轾,但用料上可就有细微差异了。」 柳安和见两人目光专注,不由得紧张又兴奋,登时坐直身子,细说分明起来:「其中剥壳蒸蟹呢,茂良客栈的螃蟹等级差了点,那蟹膏远不及中午吃的,铺在螃蟹上头一起蒸的蛋黄也比这里的少了一两颗:然后是火腿煨肉,茂良客栈的火腿虽然也是用顶级金华火腿,可用量上却明显比这儿少,如此一来便显得香气不足;再说那盘炒饭,里头的干贝丝和蛤蜊都比较少,却用豆干切丁来填足份量,吃起来很不够味。」 「这三道菜的价格,两间店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说茂良客栈……」凤宝宝眼睛转了一下,轮流看向柳穆清和柳安和兄妹。 却见柳穆清伸出修长食指放在唇上,轻轻摇头低语:「接下来的评论,就当是给我面子,别再说下去了。」 凤宝宝跟柳安和对看一眼。两个都是脑筋灵活的聪明女孩儿,马上会意过来。茂良客栈怎么说都属于柳月家,不管怎样都不能大声嚷嚷说这间店「偷工减料」,须得慎防隔墙有耳啊! 她们神秘兮兮一笑。凤宝宝也学柳穆清压低嗓音,眼睛溜溜转了一下然后小声开口:「我知道了,不可说。」 柳穆清笑出来,忍不住伸手往凤宝宝额头轻敲了一下,笑骂:「鬼灵精怪的小妞妞。」 「小妞妞?」柳安和掩嘴偷笑。 凤宝宝一下子脸红耳热,气恼抗议:「你还不是一样!」 「刚才哥只说你,可见得你比较像小妞妞。小妞妞乖啊,姐姐等会儿给你买糖吃。」柳安和边说边学柳穆清刚才的动作,也去敲了一下凤宝宝的额头。 凤宝宝胀红脸,又羞又恼地嚷嚷:「咱们同岁数,你敢占我便宜,太可恶啦!」 柳穆清看两人又开始打闹,而且起因是他喊了凤宝宝一声小妞妞,一时间心里略感尴尬。 其实他方才只是忽然觉得凤宝宝两只眼睛灵活精溜,那模样看了十分有趣,让人想敲她一下脑袋;至于小妞妞这称呼则是由他母亲那里听来的,他也不过随口说说,倒没去多想,哪里晓得竟惹得她如此羞窘。 两个女孩儿打闹一阵,又互相搔痒,柳穆清连忙命人斟茶送点心,总算让她们安静下来。 「哥,我去解手。」柳安和吐吐舌头,表情尴尬地说。 「要不要我陪你?」凤宝宝问。 「不用了,你在这儿待着吧。」柳安和脸上微红,很快离席。 柳穆清叮嘱一个年长侍女跟着一道去,然后才坐回位子,又替凤宝宝倒茶。 「好羡慕安和,有哥哥真好。」凤宝宝见到柳穆清细心照顾妹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柳穆清正在倒茶,听了不由得面露微笑,哂道:「宝包没有兄姊吗?」 「我是最大的,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喔,不过我有很多师兄就是了。」但是师兄们都和柳穆清很不一样。她看着他打开茶壶盖子,慢条斯理地换了茶叶又加满热水。 原来煮茶也能这么优雅好看啊,这样煮出来的茶难怿特别清香,不只如此,穆清哥哥还用好听的语调唤她宝包,尤其那个包字轻缓上扬,听起来更是特别温煦悦耳。 宝——包!嘻,这叫唤愈听愈好玩,以前怎没想到要大家这样喊她呢? 「师兄?」他看向她。 凤宝宝连忙将心底雀跃收起,一派正经地点头。「我爹娘收了好几个徒弟,每个都比我大好几岁,听说是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收的。」 「所以,宝包也跟着习武是吗?」他约略听爹娘谈及,说凤伯伯夫妇俩不知怎么地,居然收徒弟传授武术,难怿之前曾听到有人喊凤伯伯师傅。 「嗯。不过我对武术没兴趣。」她皱皱鼻子。 「那么,宝包对什么有兴趣?」他随意问着,分心看往门扉方向,思付妹妹怎么还不回来。 不同于柳穆清的心不在焉,凤宝宝倒是兴致高昂,她一听,马上从长靴侧取出一把短刀放在桌面上,朝气蓬勃地说着:「我喜欢玩这个!」 柳穆清微微错愕,盯着桌上那柄缀着宝石的短刀。 弯月刀形搭配罕见白色蛇皮的刀鞘,特别的是鞘上镶嵌着形状优美的各色珠宝,好几颗翠绿小石像是流水似围绕着一颗亮红发光宝石,看过去灿烂晶莹得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这是你亲手做的?」柳穆清不由自主抚摸着那刀鞘上的宝石,见凤宝宝点头,他好奇追问:「怎么想到做这些?」 「这个说起来可好玩了。小时候跟着爹出门访友,无意间看到一个哥哥有柄很漂亮的短剑,那剑鞘上面有一颗红宝石,当时看了真是喜欢,可惜那哥哥不肯借,回家后就干脆拿我娘的首饰和短刀,自己弄一柄玩玩。」 第五章 凤宝宝兴高采烈地说着缘由,却发现柳穆清表情微变,像是尴尬却又想笑,她本就是个脑筋动得极快的,这一下子马上会意,倏地吐了一下舌头,干笑几声又搔搔头。 柳穆清笑了出来,揶揄地问着:「那个小气的哥哥就是我,对吧?」 「穆清哥哥,我不是有意的,都这么多年了,我只记得那次看到一柄很美的短剑,其它细节早忘得差不多了。」凤宝宝边说边抬头,小心翼翼打量着他。 天可明监,她真的绝非故意,她哪知道记忆中那个「木哥哥」原来就是柳穆清,现在居然当着人家的面提及不肯借剑的鸡毛蒜皮往事,真是丢脸到好想挖地洞躲起来。 「除了短剑,你真的其它细节都忘了?」柳穆清边笑边问,语气调侃。 「真的!」凤宝宝朗声回答,却又很快转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其实呢也没忘得那么彻底啦,我还记得你看到毛毛鼠之后从椅子上……」 柳穆清眼睛微瞠,迅速以食指按住嘴唇。 凤宝宝见状,忍不住捂嘴偷笑,然后凑向前去轻声强调:「我知道,不可说。」 「对,这件也是不可说。」他唇角微扬,眸中满是笑意。 「我回来了。」柳安和推门而人,好奇看向两人,「在说什么?怎么神秘兮兮的?」 「没什么。」凤宝宝将短刀收回靴子侧,「只是给穆清哥哥看那宝石短刀。」 「哥也觉得很漂亮吧,你说要替人家做一柄可别忘了!」后一句是对凤宝宝说的,柳安和挨到她身边摇晃她手臂,撒娇叮嘱她可别食言。 「走吧,咱们出来一整个下午,也该回家了。」柳穆清站了起来。 三人行至客栈外头。 上马车前,柳穆清往茂良客栈看了一眼,脚步略停,并转身看向跟在后头的小厮,低语一阵。 「是。」五儿领命,快步离开。 「哥,你要五儿去做什么?跟茂良客栈有关吗?」马车内,柳安和疑惑看着柳穆清,不只是她,连凤宝宝也一脸好奇。 「我还不知道你们求知欲如此旺盛。」柳穆清微笑,看着面前这两张胖胖小脸。 「我跟安和今天也算参与了这事,当然得关心后续发展。」凤宝宝也跟着追问,总觉得头一次被赋予打探消息的重责大任,怎么说都不能等闲视之。 柳穆清掀起帘子,望向人来人往的茂良客栈,续道:「让五儿打听一下茂良客栈跟谁采买食料,如此而已。」 「喔。」凤宝宝跟柳安和同时发出疑惑之声,停顿半晌却又像是恍然大悟地看向柳穆清。 「哥怀疑有人从中做手脚?」 「穆清哥哥怀疑采买出问题?」 两个女孩儿一人一句追问。 柳穆清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解释,就只是拍拍车厢,示意车夫可以起程。「走吧,该回家了。」 说起来,今天这两个小妞妞发挥了比预期更好的成效,这下子他终能确定茂良客栈的问题所在。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调查每月大笔采购银两的去向,他可从没见过食料支出比人高,用料居然比人少的,难怪高朋满座却还是月月亏损! 宁静午后,柳月家一处宽敞雅致的大书房里,两个少女挤在屏风后头的长椅上小憩,为了防止身边人掉下去,两人都以腿勾着对方。 「这间书房果然安静多了。」凤宝宝把玩着她心爱的宝石短刀,手指轮流抚摸刀鞘上一颗颗宝石。 「对啊,让我们可以好好睡个午觉,只可惜明天你就要走了。」柳安和取出一条白色手帕贴放在脸上,眼睛仍旧闭着。 「不然你跟我回去住一阵子,我家附近有山有水,到处都可以玩儿。」凤宝宝也舍不得这个新朋友,毕竟她家一屋子男丁,好不容易才有了柳安和这个姐妹淘。 「我好不容易才搬回来,想多点时间住在家里。」柳安和将脸上的手帕给抽掉,闷闷地叹了口气。她喜欢爹娘和哥哥,虽然也很喜欢凤宝宝,但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家里。 「反正我明年还会来,爹说往后每年他路经这儿都可带我来。」凤宝宝说着,两个小女生互相约定明年再碰面,又勾着手讲了一会儿话,凤宝宝忽问:「安和,你在北京时,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柳安和原本闭着的眼睛一下子打开,表情古怪地看着凤宝宝,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凤宝宝转了一下晶亮的眼珠子,表情十足俏皮,然后微嘟了一下嘴。「你先回答我,到底有没有?」柳安和愣着,思忖半晌,吞吞吐吐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有喽?」凤宝宝坐起来看着她。「就说了不知道嘛!」柳安和将手帕盖回脸上,娇声低嚷:「反正还没要成亲,在这之前都还可以选择的嘛!」 「哦?」凤宝宝夸张地嚷着,同时一把掀开她手帕,质问:「这是说你喜欢的不止一个?」 「也不是。」柳安和连忙反驳:「其实,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宝宝,你知道吗?」 凤宝宝看着她,微微侧着头,许久才又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不就对了,你也不知道,现在说这个太早了点。」柳安和用力下了定论。 「跟你说。」凤宝宝压低声音,眼睛转了一下,状似神秘。 「什么?」柳安和将脸凑过去,小小声问着,脸上有着满满的期待。 「八师兄约我一起闯荡江湖。他说,就只有我跟他两个人。」 柳安和眼睛亮起来,语气兴奋:「私奔?」 「不是啦,师兄说如果我同意了他会去请示爹娘,哎呀我也说不清,总之我还没答应,师兄叫我四年后再跟他说。」 「你八师兄喜欢你?」柳安和指着她鼻子问。 凤宝宝发出嘿嘿笑声,尴尬又羞涩地点了一下头。「大家都这么说,我想应该就是吧。」 「那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虽然觉得被人喜欢挺害羞的,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别的想法。 两个女孩儿互看对方,同时噗地笑出来。 「不知道不知道,咱们两个一样都是不知道!」柳安和拿起手帕玩了一阵,忽然正色道:「干脆你别喜欢八师兄,嫁给我哥算了,这样咱们不就可以时常见面了?」 凤宝宝抢下她手帕,好奇问道:「穆清哥哥还没订下婚约吗?」 「没有。我爹说这个婚约可不能随便乱订,倘若后悔了又想解除可是很麻烦的。」柳安和笑着摇她手臂,追问:「还没说呢,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穆清哥哥啊……」凤宝宝凝神思索,脑海中浮现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庞,耳畔彷佛听见那优雅轻缓的语调。她想了一会儿却频频摇头。「不成不成!我爹说不能嫁给太好看的男人。」 「为什么?」柳安和讶问。 「爹说漂亮的男人不可靠。」爹说过的话总不能都当成耳边风是吧。况且,她自幼就觉得男人要像她爹那样粗犷魁梧才好,穆清哥哥太白皙了点,光用看的当然是挺稀奇挺好看,但她还是比较喜欢像她爹那样的。 第六章 「那你嫁给丑八怪好了,以后我看到最丑的男人就对他说,你赶快去娶凤宝宝吧,她爹准备十车嫁妆要把掌上明珠嫁给丑八怿呢!」柳安和取笑。 「我才不要!安和你好坏。」凤宝宝抗议,伸手去搔柳安和腰侧,后者连连尖叫不住抵挡,嬉闹了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又安静下来。 「对了,我不是说要拿药方和食单给你吗,闹一闹差点给忘了。」柳安和说着,急忙就下了躺椅,「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嬷嬷端汤药来,若没看到人又要到处喊,那可挺麻烦。」 「知道了,快点儿去吧。」凤宝宝推推她,示意她快去快回。 柳安和的父亲让亲信配了几帖药方,并且写了一份食单,说是只要每日按着上头所写的方子飮食,应可渐渐消除身上油脂。 凤宝宝以往并不觉得自己身形太过臃肿,因为她爹总说女孩子有点肉才好,还时常熬汤硬要她跟娘喝光,想想,肥肉肯定是这样养出来的。但她这趟来到扬州,见到街上少女几乎都是窈窕身段,加上柳安和不时嚷嚷也要像自己爹娘那样清瘦,搅得她也好想跟着一道参与,因此决定拿那药方和食单回去试试。 窗外微风吹拂,惹得树梢沙沙作响,几朵粉嫩小花随之摇曳,她挪步来到窗边,感受阵阵凉风带来的舒爽。 没多久,一个嬷嬷端来一碗黑压压的药汁,闻起来颇有点诡异,似乎是专治哮喘的药方。 只是,柳安和不是说去去就回吗,怎么还不回来? 却说,在柳月家另一静谧厢房。 「少爷,都准备好了。」 「嗯。」一道略低的轻缓声音传来,停顿一会儿再度开口:「行了,都先下去吧。」 「是。」几个下人纷纷退了出去。按照惯例,他们都知道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再过来即可。 雅致屋内,一道高瘦身影站在窗边,唇角微扬看着外头的花草景色,然后就将窗户给掩上。 天凉好个秋哪。 他爹曾说过,偶尔忙里偷闲做点自己喜爱的事,这是怡情养性,不但无伤大雅,反而更能养足精神。 柳穆清将腰间的珐琅怀表给取下,慢条斯理地搁在矮几上,再将一个雕花垂坠玉佩也解下,然后拔下手指上的白玉指环,抽出长靴侧的宝石短剑,将之一一摆妥在矮几上。 说到怡情养性,爹最爱的便是赏玩宝剑,他也喜欢兵器,而且收藏了一些不错的珍品,不过,相较之下,他更喜爱另一样乐趣…… 他缓缓解开颈间钮扣,将一件水蓝色外袍给褪了下来;接着解开脚上那双特制的牛皮长靴,再将白色中衣、衬衣,以及深色长裤、短裤等衣物脱下,一件件按顺序整整齐齐折好,披挂在椅背上,最后,当然也没忘记要将脖子上的护身符给取下,放在桌边。 终于,整个人一丝不挂。 一副属于少年的身躯裸裎着。 肩膀略宽、劲腰紧臀,身形清瘦却又有着长年习武锻链出来的硬肌,可又不显得过分贲张,反而透着一股青涩之美好,那无瑕的皮肤亦如他脸庞那般白皙洁净,全身上下彷佛晶莹之白玉。 哗! 他将手伸进木桶里探了一下,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这水够热且又放了他向来喜爱的草药,那清雅特殊的气味令人心情舒畅,一扫近日为了茂良客栈而起的阴霾。 柳穆清踩着矮凳,轻巧踏进桶中,缓缓坐下让肩膀以下浸泡在热水里。 真是,上自头顶下至脚趾,四肢百骸无不畅快! 他轻叹一声。半晌,将背部倚靠在桶边,两臂敞开放在木桶上,眼睛盯着水面,心底却是在思忖那客栈之事。 这几日他展开一连串动作,先是阻断客栈原先的食料采购源头,清查过往采买明细,揪出从中摸走不少银两的罪魁祸首,就是陈掌柜的小舅子。 结果,引来一阵轩然大波。 陈掌柜带着妻儿上门求见家主,本以为他娘会找理由拒见,却没想到竟是找了他加上陈掌柜总共三人,另辟密室长谈。 陈掌柜向来不大理会他这个大少爷,却对家主必恭必敬,说没几句就老泪纵横。 柳穆清两手捧水,将脸给洗净,然后往脸上泼了几下。 那个陈掌柜,在家主面前老实多了,连说好几次要家主降罪,又说什么不懂看帐,都是他小舅子一手处理。娘说短缺的帐需由他小舅子或者他们一家补上,陈掌柜也连连点头…… 想到这儿,他不禁气闷,同样的办事方式,由他来做就行不通,娘一开口就没人敢有异议。 总觉得,该不会是娘老早察觉茂良客栈出问题,才刻意拨给他。 真相如何他无从得知,陈掌柜离开后,娘狠狠训了他一顿。 「还没查清楚病根就急着砍手砍脚,就这么按捺不住?你如今每走一步都是众人焦点,多少人等着你栽跟头好来笑话,你行事前没想清楚后果吗?一个三十年老伙计是能这样轻松打发的吗?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下棋想收回就收回,一出手就没转圜余地了知道吗!」 娘还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插手处理,往后拨给他的店铺,就算失火了或是被人整个铲平了都不关她事。 柳穆清叹了一声。 其实娘有一个地方说错了,下棋怎么可以想收就收?那可是起手无回的啊。唉算了,娘从不下棋,对琴棋书画完全没兴趣娘最大的兴趣是算钱,以及听爹闲扯淡。 啪! 他举手一拍水面,激起整片水花,溅得自己满头满脸。 「你要不就是不动声色地慢慢下药,要不就是毫无预警一刀往脖子砍下去,不管怎样,就是别大张旗鼓去把人家拍头拍脸!」 这话倒是半点没错,只是在实际操作上他还掌握不到精髓。 不过,至少茂良客栈不会再亏损下去了,这当然是减少了他的损失。 哗! 他缓缓站了起来,大呼一口气,举臂向后转动,舒展通身筋骨。爹说得没错,偶尔抽空做点自己喜爱的事,那可真是怡情养性更有干劲啊! 长廊上,凉风吹过。 一道身影快步疾走着,那身子虽是珠圆玉润,可步伐却是轻巧利落。 那碗怪异的汤药都快凉了,却仍不见柳安和踪影,真不知跑哪儿去了!圆润小妞妞四处张望,似隐约闻到草药味从旁边厢房飘来,那气味倒是挺好闻的,难道是柳安和跑来这儿吃药? 她到底要吃几碗药啊!怎么到处是药味? 咿呀—— 厢房内,柳穆清听见外厅传来声响,遂站了起来,轻喊:「我好了,你们进来吧。」 「安和,是你在里面喝药吗?」 一阵清脆水声淹没了这声问话,站在外厅的人面露疑惑,不由自主往内厅移动,见一整片精雕细琢的花鸟图纹玉石屏风,她愣了一下,旋即从侧边走了进去。 「你们今天提早了?」温煦轻缓的男声传来。 一道修长身影站在水中,脚抬得高高的,正要迈出木桶,抬起眼却见有个人忽地自屏风旁窜出。 第七章 「是穆清哥哥吗——」 最先映入凤宝宝眼帘的是一大团白物,然后是柳穆清忽然转过来的白皙脸庞,但几乎是同时,她赫然发现伫在眼前那白白、瘦长的东西,居然是穆清哥哥光溜溜的身子—— 「呃啊啊啊啊啊!」 穆清哥哥没、没、没穿衣服?! 她猛然按住心口,嘴巴张大、再张大,然后放声尖叫,脑袋却在轰然巨响之后整个空白成一片。 长到十二岁,纵使家里男丁众多,可她从没亲眼见过全身上下没穿半件衣服的男人,而且距离还如此之近,近到她清楚看见那修长身躯上沾着清澈水珠,那湿答答的胸膛上有两颗粉色的点,还有那曲线清楚到让她好惊慌的腰与臀,以及那一脚迈得好开的长腿,还有,最惊异的是,她居然看见了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那里、那里怎么会是这样的! 她看见了!她什么都看见了!而且是穆清哥哥的! 「你、你快别嚷嚷!」 柳穆清率先从晴天霹雳之中回过神来,他啪地一声躲回桶内,两只耳朵瞬间通红,慌张制止凤宝宝发出声音,可却已经来不及。 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响遍云霄。 「啊啊啊啊!」 凤宝宝抓着头发,她肯定自己的脑门冒出白烟了!不只如此,她还听见自己一直在尖叫,然后眼看着柳穆清那张白皙干净的脸迅速变色,先是惨白,再来是粉红,然后整个转为绦红。 并慌张至极地不断张嘴在讲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宝宝的叫声!」 「怎么回事?」 外厅传来五儿六儿以及柳安和还有一堆下人的声音。 凤宝宝听见脚步声倏地惊醒,柳穆清瞪大眼睛拉长耳朵,两人瞬间对视,下一刻马上同时朝着门外大吼:「别进来!」 为时已晚。 砰! 屋外众人一起撞开门扉,一下子所有人都冲进来了,凤宝宝大惊失色,用力一转身想躲,却结结实实整个人撞上那面精美的花鸟图纹玉石屏风,猛然的撞击使得屏风剧烈一晃,整片屏风居然就这样硬生生往后头栽去。 轰地一声,屏风整个躺平,正好倒在冲进来的众人跟前,所有人恰好一览无遗地看见了眼前景况。 一目了然。凤家大小姐闯进了他们大少爷的沐浴圣地! 众人看向急得快哭的凤宝宝,却听见咚的一声,这一看更不得了,竟是他们向来优雅冷静的大少爷忽然整个沉入水底…… 「少爷、少爷?」 「不好了!少爷是不是昏倒了?!」 五儿六儿惊慌大喊。 「呜!」凤宝宝猛抽一下鼻子,呜咽之后立刻发出委屈哭声。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看到啊,可就是看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宝宝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怎么哭了?」 喧闹声直入云霄,整间厢房奔走的、叫嚷的、大哭的、追问的统统都有。 一团混乱。 柳穆清紧闭双眼,死命闭气沉入水底。他没晕倒,但是他绝不出来,非但如此,他还要把自己淹死! 活到十六岁,从没如此丢脸过,全身上下被看个精光,而且对象还是世交之家的女儿、他妹子的闺房好友,更是这阵子每日喊他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妞妞!早知如此,他就弄个手帕什么的遮一下,至少不会连那里都被看到,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自有记忆以来,除了侍候的嬷嬷和贴身小厮,从没人看见他赤条条的身体,连爹娘都没有,现在能看的、不能看的都被这个凤宝包给看去了! 柳穆清在水里狠狠蹙眉,憋气憋得难受,一串细泡从他嘴里冒出,那面容却始终整个皱着,心中似恼火似羞愤,他也厘不清,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就是,他这辈子死活都不要再泡澡了! 【第三回 吴子樵沈霖初登场 少年柳穆清遇凶劫】 山中飘雪又逢春,春去秋来是尽头。 当大地周而复始地转换颜色,一眨眼已是两个年头过去。 树林间,刚下过雨的柔软湿草地上铺着几片落叶,凉风中,一股泥土混杂着草叶的大地气息飘散着。 秋意初现。 「师妹,快过来。」两个少年声音同时响起。 「八师兄九师兄你们别管我,赶紧抓住那只鸟!」娇俏嗓音伴随着清脆笑声,一名少女边说边追着前面两人。 三人身影在树丛间穿梭,跑在最前方的少年倏地翻了几个前空翻,翻至最高峰时伸手使劲一扔,将小石子直直丢出去,打中一只躲在树丛里的鸟儿,然后趁那鸟儿往下坠落之际,迅速冲向前去抓在手中。 少女的身手远不及师兄,忽然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向前扑去。 「师妹小心!」两少年同时大喊,跟着身手迅捷地一左一右拉住那少女手臂,稳住了她向前滑倒的势子,解除了少女跌在湿泥地上的危机。 「太好了,抓到了!」那少女根本不在意跌倒与否,她眉开眼笑接过那只鸟儿,倏地拔了它身上几根蓝绿色羽毛,之后伸手往空中一放,任鸟儿飞离。 「就这样?怎不将羽毛都拔光?」 「是啊,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两名少年一人一句。 那拔羽毛的少女便是凤宝宝,她一听便转了下灵活的眼珠子,各瞪了眼前两人一眼,嗔道:「羽毛没了不就没命了吗?我多抓几只就是了,反正积少成多嘛。」她扬起手中纱袋,里面已经装了不少颜色鲜丽的蓝绿色羽毛。 「我帮你!」 「让我来!」 两少年一说完,同时脸色微变地互看一眼,一个两手环胸一个扯扯嘴角,似不屑对方。 「你二人今日若再吵架,以后我都不找你们了。」凤宝宝转身往树林里走去,两少年见状,很快又紧跟在后。 「师妹!」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急喊。 「沈阿霖,」凤宝宝又转回来看着八师兄,「你喊这么大声,别说鸟,连蚂蚁都给你吓跑了!」 八师兄名唤沈霖,凤宝宝却老爱将他名字中间多加个「阿」字,但他一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马上展露欢颜,笑道:「没事,我只是提醒你小心脚滑。」 「我会小心的。但是,你别再大声嚷嚷。」凤宝宝见他们休兵不吵嘴了,登时露出甜甜一笑,迳自往前走去。 沈霖看着这抹活泼灵动的笑容,眼神整个呆滞。 他以前觉得世上最好看的人是凤宝宝的娘亲,宝宝当然不是不好看,但相较之下顶多排在第二顺位,不过,近来他益发觉得宝宝有后来居上之势,不知道这跟她长高又清减身形有没有关系? 沈霖呆愣看着前方的身影,凤宝宝依旧不算瘦,可也不能说她胖,其实他觉得这样挺好看的。古人怎么说的……对了,就是秾纤合度!沈霖咧嘴傻笑了一下才想到要跟上,但才抬脚就听到身后几不可闻的讥嘲。 「沈阿呆。」 沈霖倏地顿住,火大转身瞪向后面的人,压低声音怒骂:「吴子樵你要就正大光明的骂,干嘛等师妹走了才鬼鬼祟祟地攻击人?!」 第八章 对方耸耸肩,压根不以为意,却是抢在他前面朝凤宝宝追去,沈霖一看,立刻跟上。 沈霖和吴子樵都是凤家的徒弟,前者排行第八,后者第九。 凤家约莫十五年前来到这个还算繁荣的小镇定居,初始是在镇上购置一座大宅居住;但凤家男主人同时也在山林里购地,并费时三年在深山盖了几间错落于树林间的宅子。 据闻,当时参与兴建的工人都说凤家这些屋子盖得巧妙,既隐密又舒适,屋里布置得雅致华美,屋外随处都是美景,可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哪! 只不过,凤家主人极其低调,迁人新屋后就罕少露面,但不久后就听说一些家贫被卖去凤家当长工的,或一些失恃失怙被亲戚卖掉的孩子,都被凤家收为徒弟,干活之余不但能念书还习武,使得不少人争相打听,想将孩子送来拜师,只不过,全都不得其门而人。只除了沈霖。 「师妹,我又抓到一只了!」沈霖开心大叫,捧着那毛色鲜艳的鸟儿直奔到凤宝宝面前。 「太好了!」凤宝宝三两下拔了几根羽毛放进纱袋里。 沈霖是隔壁村大地主之子,也是凤家徒弟当中唯一不是被卖来当长工的。原本凤家是不收这样的孩子,但沈霖拿着自己做的木剑,在山里乱闯乱晃,数日后昏倒,被凤宝宝的母亲捡回去照顾。 据说沈霖一清醒就对着凤宝宝的母亲喊「仙女姐姐」,惹得凤家男主人开怀大笑,豪气应允让他留下。 「师妹,我这儿也有!」吴子樵也凑过去。 「今天真是大丰收。」凤宝宝将羽毛放进纱袋,笑着对两人说:「这样够啦!不用再抓了。」 「师妹要回去了吗?」吴子樵问。 凤宝宝迈开步伐往回走。「我得赶工呢,过两天就要跟着爹出发了,不快点可不行。」 「师妹对柳月家大小姐可真好。」吴子樵走在她右侧问着。 「那当然!师妹连续两年都去她家过中秋,今年都第三年了,感情当然好。」 沈霖走在凤宝宝左侧,理所当然地说着。 「一起过中秋可不代表感情好,我和你不也年年一起过吗?你说咱们感情好还是坏?」吴子樵瞥了沈霖一眼。 沈霖不甘示弱地瞪向他。「有人连师兄都不会喊,这要说感情有多好是不可能的。」 「要喊容易,有个师兄的样子我就喊——」 「停!」凤宝宝倏地停住,恼火蹙眉地看着他们。「你们到底是怎么了?这以前不是都好端端的吗!为何最近老爱损对方?」 沈霖和吴子樵对看一眼,又同时别开脸。 他们没怎么了,就只是两人都想讨同一人欢心,都想比对方更受青睐,当然就会嫌隙愈生愈大! 凤家的掌上明珠凤宝宝,是他们自幼陪着一道长大的小师妹,沈霖向来就爱跟在她身边玩耍,吴子樵原本并不明显,可近来也开始跟在凤宝宝身边,凡事都会想办法插上一脚,惹得沈霖老大不痛快。 「我们没什么,只是想到师妹这趟出门又要两个多月才回来,这段时间家里肯定很闷,忍不住就想跟对方斗嘴。」吴子樵口才反应都比沈霖敏捷,很快就回话,算是安抚凤宝宝。 「不理你们,我要去忙了。」话一说完她就不再理会两人,迳自向前走去。 其实,凤宝宝当然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八师兄沈霖老早就很明白表示喜欢她,九师兄吴子樵不知怎么搞的也来凑热闹,这下可好了,镇日扰得她不得安宁:幸好二人在她爹娘面前都不敢造次,否则,娘不大发脾气,顶多念个几句,但惹到爹可就麻烦大了,不管是沈霖还是吴子樵,肯定都会被剥一层皮。 再说,她才没工夫跟这两人瞎搅和,她还要忙着做首饰呢!好不容易收集到一袋珍贵羽毛,就是想做发钗送给柳安和。 柳安和看了肯定会喜欢,去年她弄了一柄宝石短剑,柳安和高兴得连睡觉都放在枕边呢。 凤宝宝唇角微扬,心情愉悦地奔回自己房间,拿出一堆工具开始赶工。 是说,想到柳安和就忍不住会想到她哥,想到她哥就会想到那件事…… 那年,她不知所措地大哭一顿,但很快就被柳安和给拉走。听说他沉在水底差点闹出大事。 幸好被小厮们硬拉出水面,至于后来怎么样了她也不知道,因为隔天她就逃之夭夭了。 去年,爹又顺道带她往柳月家小住,柳安和对于那件事只字不提,而穆清哥哥似乎非常忙碌,仅仅在她跟爹抵达那晚陪着吃了一顿饭,之后就都不见人影。 听说他跟着自家镖局走了几趟,忙得一整年有一半时间不在家。的确,那原本白皙的脸庞看来是晒黑了点。 如此这般看来,他今年中秋应该也不得空吧?最好是不在家,因为,虽然已事隔两年,但她至今回想起来仍会脸红耳热。没办法,那画面实在太过冲击,她努力想忘掉,却一直没成功。 穆清哥哥对不住啊,你今年还是别在家比较好! 唧唧…… 秋高气爽,郊外林间凉风不时吹来,树叶窸窣声以及秋蝉鸣叫声不绝于耳,听了着实让人放松心情,尤其晌午过后听来更加催发困意。 一列车队路经此片树林。 「大少爷。」中年男子驾马来到一个青年坐骑的侧边,询问:「大伙儿清早天未亮就起来赶路,现在过了中午,人人饿着肚子,眼看要走到前面小镇还需一个时辰,不如在这里休憩片刻,吃点干粮小睡一会儿,可好?」 被唤作大少爷的,是名年约十八岁的青年,身穿粗布灰衫却不掩其俊朗轩昂;那脸庞是淡淡的密色,这艳阳晒出来的肤色,使他一身书卷气息中透着三分英气,再看其身形,高姚修长兼且肩宽结实,却又不过于壮硕;那握着缰绳的双手修长有力,腰间还配着一柄墨色长剑,那剑乍看平凡无奇,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剑鞘镶嵌着几颗黑色宝石,握柄末端那颗更是黑亮。这罕见兵器透露了主人不同一般的身分。 「好,咱们就在这儿小憩片刻。」灰衫青年朗声发话,神态笃定平稳。他话一说完,就见十几匹坐骑连同中间两辆马车都立刻往树下找位置,每个人陆续将马系好,然后或坐或躺着歇发号施令的英俊青年便是柳月家大少爷柳穆清。 两年前,他获得了茂良客栈,去年结算时勉强算是小有赚钱,于是母亲便又拨给他一间镖局,他遂自己跟着押镖几趟,顺便沿途四处看货,却没想到愈看愈有兴趣,干脆提议跟着父亲学习买货,走了一趟远程的,其间经历风吹日晒、夜宿郊外等等,虽不至于苦不堪言,可也绝对不是轻松差事。 吊诡的是,他因此晒出一身蜜色肌肤,可他爹却依旧肤白如玉根本全没影响。再者,听说爹以往出门都住最好的客栈,怎么带他却净往郊外夜宿?当然,此是后话,与买货无关。 第九章 上个月,父亲唤他到跟前,吩咐他往后自个儿买货;至于采买规矩,也跟管理店铺差不多,由父亲立下字据借他本钱,言明一年后开始本利摊还,至于盈亏嘛!那当然都是算在他柳穆清头上…… 所以,这趟是他独自出远门买货的头一遭。 「大少爷,您这几日赶路也累了,不如上马车睡一会儿,出发前属下再叫醒您。」五儿侍候他下马,递给他水壶并且轻声问着。 柳穆清环视四周,众人不是正在吃喝就是呼呼大睡;他往更远处张望,只见林深树密不见尽头,他喝了大半壶水,看向五儿,「我去前头看看。」 「我跟六儿也一道去。」连忙朝六儿招手。 柳穆清摇头。「你们守在马车旁,看好那批货,我去去就来。」 「可是……」五儿跟向前一步,紧黏着主子。 「行了,别一直跟着,难不成连我解手你都要跟。」他温煦一笑,露出洁白牙齿,随即摆摆手示意五儿守着马车。 五儿着实不放心,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少爷往树林走去。他和六儿都是柳月家家主夫妇亲自训练的小厮;说是小厮,倒不如说是家主夫妇挑选给少爷的左右手,他们二人一文一武各擅胜场,说是千里挑一都不会太夸张。 五儿自幼饱读诗书且精通算数,六儿天生就是武术好手,精通各式兵器,徜若认真打起来,少爷肯定不敌六儿。当然,五儿的身手也不弱,虽说及不上少爷跟六儿,却也是同辈当中的佼佼者。因此,这趟出门前,家主私下叮嘱过,要他二人不可离开少爷半步,务必保护少爷平安。 「少爷呢?我在马车里挪了个位置可以让他小憩片刻。」六儿走过来问着,却见五儿伸手一指,指向远远树林间的高痩人影。这一看,六儿不禁恼火:「你怎么让少爷自己跑远?!」 「少爷说是去解手,叫咱们顾好货就行了。」五儿说着。这批货确实运得辛苦,少爷沿途盯得牢,下雨了自己不躲雨却只担心车上的货会淋湿,任谁一看都知道他不容许半点失误。 「货有少爷重要吗!这不行,你看他愈走愈远,我跟去看看。」六儿拎了长剑,疾步往树林追去。 「这么不放心?怕少爷被老虎吃了?」刚才请示柳穆清要在此休憩的中年男人坐在树下,吐了一口口水,语带调侃地问着五儿。 五儿看他一眼,内心不悦。 此人姓张名铁,是柳月家一大镖局的头儿,在柳穆清面前必恭必敬,少爷长少爷短地喊,可私底下却时常故意挖苦,五儿这一路早就气在心里。 「少爷剑术高明,就算真有老虎也伤不了他,怕就怕有人埋伏,照我说,人心险恶比老虎可怕多了。」五儿正色回话。张铁在江湖上打滚多年,各色人物看多了,根本没将他的嘲讽放在眼里,听了只是咕的一声笑骂:「小兔崽子。」 五儿更加火大,镖局的人老说他们是小兔崽子,说他和六儿也就算了,可怎么连少爷也取笑进去!偏偏这趟路途遥远,又不能不靠他们押镖,真是气煞人也!幸好,过了这片树林就进入江苏地区,到时沿路都有柳月家的人接应,就不用看这群人脸色了。 「张铁,干嘛跟他闲扯淡,人家身娇肉贵的,跟咱们搭不上边,有啥好说!」 有个满口黑牙的大老粗咧嘴,边枢牙边嚷嚷。 五儿索性装聋作哑不再理会,少爷叮嘱过不许跟镖局的人起冲突,他不想让少爷为难,虽然他心里实在替少爷抱屈,这些押镖的私底下老爱说少爷细皮嫩肉挨了苦,又说他少了家主夫妇那股浑然天成的领袖大器,可是,少爷才十八岁,嘲讽他的人怎不想想自己这个岁数时在干嘛?搞不好成天只想着娶媳妇呢!况且,少爷长年读书练武学习经商,这几年开始打理生意更是日日勤奋不敢懈怠,这份辛苦可不是外人能够体会…… 只是,怎么少爷和六儿还不回来? 一阵凉风吹过,树林间,十来个大汉或躺或坐,睡了一大半,就连马儿都悠哉晃着尾巴。 秋日午后,凉爽正好眠…… 忽然,彷佛不经意似,几匹马同时轻踏了几下。 张铁以及几个年长壮汉立刻伸手去摸兵器,电光石火之间,四面八方一下子有如爆炸似,冲出一群大汉,有的从地洞陷阱中跳出来,有的从高耸树梢上一跃而下,更有好几个手持弓箭,瞬间只听见咻咻几声,全部马匹立刻举蹄乱蹬、大声嘶鸣! 「有埋伏!大家两两一组背对背!小心中箭!」张铁立刻大吼。 所有镖局大汉迅速抽出兵器,两个两个靠在一起,五儿才刚抽出长剑,却猛地被人一把拎过去,转头一看竟是张铁。 「我来掩护,你快去带少爷离开,他若不肯,你跟六儿将他打昏扛走。」 五儿登时愣住,诧异看着他。「那你们呢?」 张铁呸地骂道:「还有时间管别人!总之你带了少爷就快滚,看这情况大大不妙,他若有半点损伤,我有何颜面去见老爷!」 说话间,双方已是激烈交战,张铁这边的人个个剽悍凶狠,可对方胜在人多,几乎是三个打他们一个,加之树上又躲着弓箭手不断偷袭,情势危急…… 五儿在混战中由张铁一路掩护往侧边前进,他迅速匍匐爬行,却忽见眼前有人朝他靠近,他握剑正要跃起狠劈,却发现居然是六儿。 「快,跟我来!」六儿迅捷拉他走。 树林间一张铁等人陷入激战,杀得眼红之际,却听见一响亮特殊的短笛声,那帮埋伏的人全都顿住,表情惊讶。 这不是收兵速走的暗号声吗?众人迟疑之间,却又听见同样的笛声清楚传来。怪了,眼下不是快得手了吗!怎么忽然要他们撤退? 两方交战,稍有停顿立即翻转局面。 张铁的人见机不可失,马上发狠拉下好几个弓箭手,混乱间,对方开始有人喊着撤退—— 「喂!你不是说笛声吹响后,至多两次他们就会撤退的吗?现在看来这笛子根本不管用!」 一声响亮的清朗嗓音传来,所有人停了下来,全都看往声音方向,却见一名挺拔青年压制着一中年男人,从林间缓缓走出来。 大少爷!张铁眉目一跳。 「还不撤退?是不是想害同伴身首异处?」柳穆清冷肃着脸,目光灼灼望向众人,手上长剑紧紧抵住那中年男人的脖颈,明显看出已经划破一道血痕。 原来,柳穆清见这片树林十分浓密,心中略感不妥,因此独自前去探看地形,果真瞧见远处停了几匹马,并有一人等在一旁,状似看守,他还没来得及观察清楚,即听见远处传来厮杀声,正想奔回去,就被紧跟在后的六儿拉住,两人于是一起将那等候之人逮住,喝令他吹奏暗号,下令撤退! 「喂,给我听好!」柳穆清提气大喊:「你们的马都被我放走了,就算抢了这批货也走不远——」 「那又如何?」一个被张铁抵住咽喉的人截断柳穆清的话,「这片山林我们闭着眼都能跑出去,把你们几个杀了就地掩埋,再去寻那些马,根本小事一桩。」 第十章 「好,有胆识。」柳穆清看向他,续道:「既是如此,想必你们早已豁出去,当然不怕柳月家事后报仇。你不怕,你的手下也不怕,你、你,还有你都不怕,是吧?」他故意一个一个问,果然被点到的人都明显愕住。「大家别中计,这小贼故意胡扯吓人,咱们人多势众,一刀一个将他们全数砍死,谁又知道这票是咱们做的!」 柳穆清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喊作小贼,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可也心知肚明对方所说确实不假,当下也不敢轻敌,他面容一正,看向那头儿发话:「你真是脑袋不大灵光,我的人已经去搬救兵,即便赶来时我们已被杀光,但你们没马,肯定走不远,如何躲过我援兵追杀?」 对方一听,又见手下们个个面露犹豫,登时涌起怒火,不甘示弱大叫:「谁也别想走!要死大家一起死!」 随着这声怒吼,对方举刀砍往张铁脖子,两方人马再次厮杀开来。 柳穆清用力劈晕手中箝制之人,刷地几声,手上长剑利落地甩了个剑花,忽然急如闪电般施展,眼前好几个人立即溅出鲜血。 艳惊四座! 这一手耍得漂亮,已是先声夺人,不单这帮盗匪吓怔,就连镖局的人也都眼睛一亮:谁想得到镶金嵌玉、外表弱不禁风的大少爷,身手居然如此了得! 「少爷,小心后面!」张铁急吼,这一分心却被对方趁隙划破手臂。 柳穆清立刻往后转,匡当几声挡了好几个盗匪攻击,那身姿看来煞是矫健轻盈。 张铁频频望向柳穆清,心急如焚担忧他遭到偷袭,虽然看起来大少爷尽得老爷剑术真传,但肯定从没真正与人交过手,倘若有个闪失可就糟了。 「快去逮住那小子,绑了他才能活命!」对方头儿眼看两边势均力敌,立即要众人将目标锁定那年轻公子。 一下子,十几个彪形大汉围住柳穆清;他们原本就都是刀口下讨生活的一帮恶徒,此刻人人豁了出去,个个都想将这少爷给压制击倒。对他们来说,只要人没死就行了,管他手断脚残都无所谓。 柳穆清虽说自幼习武,但确实从没跟人真正厮杀过,眼前刀光血影看得他眉角直跳,但仍是奋力抗敌:只可惜镖局的人好几个一开始就中箭受伤,否则,他们应可摆脱这群盗匪的纠缠才是。「杀啊!」 几个盗匪扑身过去,吼声震天之中几人抱住柳穆清左右两腿以及腰身,更有几个举刀就要往他身上砍,张铁和几个镖局年长的看了无不胆战心惊,他们都曾背地里调侃过大少爷,可如果小主子出事,这要他们的老脸往那儿摆! 柳穆清被人紧紧箍住下半身,他咬牙举臂连连打退好几个,同时间却也感到身上多处被划破,此时张铁等人冲了过来砍死几人,助他脱离箝制。 「快将少爷围住!」张铁喝令。 柳穆清挨近张铁,放低音量急促说道:「别只想着保护我,护住所有受伤的人,再撑一会儿援兵就到!」 张铁诧异地看向他,却见他神色笃定,双眼锐利,那持剑的手稳稳对准敌人,不由得暗自叫这一趟,沿路只觉得少爷性子偏静,说起话来斯文温煦,没什么脾气,此时见他临危不乱,倒是挺有几分架势。 只是,张铁不解他说的援兵为谁,柳月家的人马距离这边还需一个时辰的车程,不可能如此迅速赶到啊! 张铁正疑惑之时,耳边却听见轰隆隆的喧噪声响,声音由远而近:再听,果真是大批人马狂奔而来。 「大胆贼人!连柳月家的货都敢截!」 「全都围起来!一个都不许纵放!」 五儿六儿领在最前头,驾马高呼而来,张铁等人一看,精神为之大振,全都像是涌出毕生最大气力,挥刀砍向敌手。 「大家捉住那小子!」盗匪头儿眼见大势已去,目露凶光喝令众人包围柳穆清,顷刻间,十几人不顾死活扑了过去,几个抱腿几个抓手,另有一人拿起马鞭套住柳穆清脖颈—— 「少爷小心!」 柳穆清一阵窒息感,眼前金星闪烁几乎晕厥,耳畔乱哄哄全是众人惊呼,就在这风驰电掣间,一把大刀狼狼往他劈来,由左侧肩胛骨位置落下,锐利刀锋倏地划开他胸前衣裳,斜斜砍下直至右侧腰际! 「少爷!」众人惊呼。 柳穆清咬牙闷哼一声,那刀由左向右,重重横砍整片胸膛,他感到眼前一片白光,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剧烈痛楚,如炸药般,在他身上整个炸了开来。 【第四回 家仆相传故主再世 二少女玩心探睡郎】 柳月家。 「就这么一把大刀砍向少爷,从少爷肩膀一路砍到腰际,整个刷地划开,那可真是刀光血影还有那个血花四溅啊,当时所有人同时大叫糟糕!请恕小的说句大不敬的,那时咱们全都以为少爷要被劈成……」 「劈成两半?」 「噗!」 雅致华美的小花厅里,两名少女边吃点心边听,不时发出几声嘻笑。 「然后呢?」其中一个少女发问,只见她一双大眼睛灵活转着,皮肤是较深的野蜜色,五官却是娇俏不俗。 「少爷发出怒吼,可比老虎狮子威猛!然后就看他两脚一踢,把那帮山贼给踢得老远,左手一挥将几个人甩开,右手又一挥,一次砍一个,刷刷刷几下子,一个人便将那些盗匪给打得血溅当场,那帮人倒的倒跑的跑,根本不是咱少爷对手……」 蜜色肌肤少女咬了一口山楂糕,笑了出来,语带调侃:「安和,你哥还真厉害。」 「呿!」雪肤少女笑瞪她一眼,低语:「活像是二郎神现身似的,我就没听过哥发出比狮子还威猛的叫声。」 那大眼睛的蜜色肌肤少女便是作客柳月家的凤宝宝,坐在她身边的雪肤少女自是柳安和了。 这两年来,两个女孩儿的外貌都有所改变,都长高了又清减;但是,若说凤宝宝痩了一大圈,那么柳安和顶多只是痩了一些些,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嫩白丰盈,凤宝宝在她身边更显清她们虽然外表变了不少,却仍是同样地活泼好奇,此刻只见两人听得津津有味、兴致昂然。 尤其是凤宝宝,那双大眼睛透着满满的兴奋与想象。 两天前,她跟着爹爹来到柳月家,当晚柳安和的爹娘设家宴款待他们父女,席间她爹跟家主夫妇喝得正尽兴,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大少爷的车队在江苏边境遇袭,听说伤亡十分惨烈。 家主夫妇一听,立刻领着亲信出门,连她爹也一道去了,凤宝宝陪着柳安和在家里守候,两个女孩儿一反常态谁都没开口说话,却是互相抓着对方的手,静默坐在大厅里等着。 直至深夜,好不容易才听到消息传来,说车队是被一帮盗匪偷袭,死的多半是对方的人,柳穆清虽然受了伤但并无大碍,至此,柳安和才终于放下心来,松懈之下还抱着凤宝宝哭了一回。 隔天不到中午,柳穆清就被护送回家,只不过,他一回来就直接返回自己院落静养,凤宝宝跟柳安和都没见着他人。 第十一章 两个女孩儿发挥追根究柢的本领,先是跑去听五儿、六儿述说整个过程,听完又觉得不够详细:柳安和向来就是闲不住兼且好奇心旺盛,加上凤宝宝也是活泼好动的性格,两人打听了了下,于脆就找来这个镖局老大叔说说当时情况。 「大小姐您刚说谁?二郎神?对啊就是二郎神!当时少爷根本就是二郎神降临,他左手打老虎右手砍山贼,一下子那帮人全都躺平,咱们全都吓了一跳看向少爷,只见他像这样两手握着剑柄站定不动。」那人边说边摆出一个剽悍身姿,一腿劈开两手斜举,眉毛倒竖,目光煞是犀利。 柳安和看了凤宝宝一眼,两人同时抿嘴巧笑。 这个动作或许柳穆清做起来不算难看,搞不好还挺英姿焕发,但眼前这个挤眉弄眼的镖局大叔摆起来却是怎么看怎么滑稽,耍宝本领绝对不逊于戏台上的丑角。 「很有意思吧,就跟你说他以前是在客栈里说书的,讲起故事来那可真是精彩逗趣啊。」柳安和憋着笑,低声说着。 凤宝宝也笑着,只差没拍手叫好,忙又续问:「然后呢?」 「当时,少爷就这样威武地站着,咱们几个看傻了,忽然其中有个年纪最大的,咚一声跪了下来哭喊,柳如笙前家主!这是柳如笙前家主啊!」 他边喊边跪下,两手颤抖着高举,彷佛眼前正在重演当天情景。「柳如笙前家主当年也是这样领着弟兄们砍贼,咱少爷那架势、那表情、那举剑的样子,根本就是柳如筌前家主再世啊!」他激动说着,口沬横飞之际只差没流下眼泪。 「喔,原来如此。」柳安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续道:「莫怪这两天好几个老人家特地跑来这里,说是要来拜见我哥,还有人跪在我家大厅不走,说什么一定要看我哥一眼,搞得娘发了顿脾气。」 凤宝宝对于前家主什么的不感兴趣,她比较想知道穆清哥哥如何与贼人对打。她专注地遥想着当时的交战情况,又问向那镖局大叔:「你刚说几十个山贼抓住穆清哥哥,一把大刀从他身上斜砍下去,照这样砍法不是该重伤吗?就算挣脱箝制应该也来不及抵挡吧?」 「少爷武功高强,简直就是柳如笙前家主再世,那帮山贼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随便东踹一个西砍一个,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咱早该看出来了,少爷的五官神情还有举手投足,实在太像前家主……」 怎么说来说去都一样啊,她想听的是穆清哥哥使出什么招式,但这位老大叔偏偏一直强调什么前家主。 「行了;你先下去吧。」柳安和笑着,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直至小花厅里再无旁人,她才对着凤宝宝笑道:「他说书的本性改不了,现在已经收敛一些了,以前他还曾到处说我爹是太上老君派下来的金童呢!」 凤宝宝一口荼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瞒下,立刻按着肚子笑了老半天,稍稍停歇还是不忘追问:「虽然方才那人说得太夸张了点,但是五儿、六儿不也说盗匪头头砍了你哥一刀,到底穆清哥哥是怎样躲过那刀的?」 「宝宝真是比我还好奇呢。」柳安和笑着,旋即故作神秘地端起茶来喝一口,摇头晃脑说道:「哥虽然剑法不错,但是距离出神入化肯定还远着呢,他能安然躲过那一刀,当然是有点儿玄机。」 「什么玄机?」凤宝宝眼睛闪闪发亮,万分期待。 柳安和笑了出来。「你真这么想知道?」 「那当然!」凤宝宝抢走她手中茶杯,也取走她面前的点心小碟子,一副等着她回答的态势。 柳安和嘻嘻一笑,拿出手绢擦了擦嘴,又站了起来理理衣裳,这才朝她一挥手,说道:「走吧,看在你送我发钗的份上,就将我哥的秘密告诉你。」 宽敞清雅的卧房内,墙边立着几座红木书架,架上摆着一落一落书册,以及许多珍稀收藏,像是上等茶具、名家画轴、西洋怀表、各式宝剑,以及文房四宝还有瓷器玉器球乡盒等等,一望即知此房间的主人是个允文允武的风雅之士。 柳安和拉着凤宝宝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后者频频东张西望,小脸上满是新鲜好奇,却在走入内厅后猛然愣住。 床上竟有一人正在睡觉! 「穆清哥哥怎么在这儿?」凤宝宝大惊。 「这是他卧房,他不睡这儿是要睡哪?」柳安和理所当然地回话,同时拉着凤宝宝往床铺方向走去。 「我以为他不在。」要是知道他正在睡觉,她哪好意思跑进来。凤宝宝停住脚步,拉扯着柳安和的袖子,忐忑低嚷:「我要走了啦,等会儿穆清哥哥醒来,多不好意思。」她可没忘记两年前误闯柳穆清沐浴之地的窘况。 「别担心。」柳安和完全没有压低嗓音,笑嘻嘻地说着:「哥向来睡得很沉,吵不醒他的。我试试你就知道。哥,你屋里失火了还不快逃命……」 凤宝宝眉眼一跳,立刻冲上去用力捂住柳安和的嘴,娇嗔抗议:「安和你干嘛!」 柳安和拉下凤宝宝的手,然后又指了指床铺,笑道:「你自己看,我哥根本动都没动一下。」 凤宝宝半信半疑地探看着,果然,床上确实半点动静都没有。 柳安和笑嘻嘻走到床畔坐了下来,先是伸手推了推棉被,然后又将那被子给拉下来一些。 「看来果真睡得很沉。」凤宝宝见状安心不少,也走了过去好奇张望。这一看,却又不禁觉得好笑,轻声脱口而出:「穆清哥哥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 「是啊,我头一次看到时也笑了很久。」柳安和掩嘴笑着。 凤宝宝滏开嘴角,心中颇感有趣,两只大眼睛兴味盎然地注视着沉睡中的人。说真的,从没想过穆清哥哥居然是这般睡姿。 大床上,绸缎棉被下,柳穆清两手抱着另一团卷成长条形的被子侧睡;按照棉被起伏的模样来推敲,他应是两脚也圈抱着这团被子;不只如此,就连额头也轻贴在被子上,下巴则是微微内缩,表情安然舒适,气息平稳沉定,看起来睡得很香甜,就像是十分依赖那条棉被…… 凤宝宝幼时饲养过一只毛毛鼠,她记得那鼠最爱四肢抱着一颗煮熟的蛋睡觉,那姿势就跟穆清哥哥现在一模一样,想着,她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柳安和见她偷笑,也跟着一起打量柳穆清睡相,两人掩嘴笑了一会儿。 「我以为穆清哥哥不会大白天睡觉,你娘不是都要求你们按时作息吗?」凤宝宝问着。 「哥每趟远行回来都要睡上两三天,这当中无论怎么喊都不会醒的,连饭也不用吃。听说我爹年轻时也是这样,所以我娘也就放任不管了。」柳安和耸耸肩,却又忽然嘟了一下嘴。 「其实娘最偏心哥哥了,别说大白天睡觉,大白天沐浴你不也——」 两人同时愕住。 柳安和见凤宝宝脸颊迅速泛红,立刻站起身转移话题:「咦奇怪了,放哪儿去了?」 第十二章 「找什么?」凤宝宝只盼不再谈及柳穆清沐浴之事,因此也连忙凑过去问着。虽说她对于看见穆清哥哥裸身一事不再如当年那般羞窘震惊,但她毕竟是少女心思,心中仍旧感到难为情。 柳安和打开衣柜翻了一下,又拉出一个雕花木箱子,一打开立刻露出笑脸。「哈哈,在这里!宝宝你快过来看,这就是我哥的秘密武器。」 「这什么啊?」凤宝宝好奇看向她手中一件暗红色皮质背心,伸手一摸,质地十分柔软。 「火牛软胄甲。」柳安和拿出凤宝宝去年送她的宝石短刀,用力在背心上头划上几刀。 「划不烂?」凤宝宝眼睛一亮,立刻接过柳安和手上短刀,又兴奋又好奇地乱刺乱砍一通。 却见不管她如何使劲,那件软胄甲始终没有丝毫损伤,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不由得开心笑道:「居然有这种宝贝!喔,我知道了,穆清哥哥就是穿了这个,所以被大刀砍下去才能毫发无伤。」 「正是如此,不然哪这么神力。但是,我好像闻到药膏气味。」柳安和拉着凤宝宝走到床边,两人仔细闻着,益发感到药味飘散,柳安和侧着头看了看沉睡中的人,忽然伸手将棉被拉下来,接着就去掀他衬衣—— 凤宝宝愣了一下正想阻止,却见柳安和才掀开一小角,居然就被硬生生扣住手腕,同时间,两个女孩儿都惊讶轻呼! 「做什么?」 柳穆清抓住妹妹的手,毫无预警地睁开眼,低哑着嗓子问,语气并无不悦,但眉眼却轻蹙。 「哥……你、你怎么醒了?」 柳安和吓一大跳,凤宝宝更是羞窘尴尬,却见柳穆清很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帘,像是正在慢慢恢复神智,他看了一下柳安和,然后在瞥见凤宝宝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安和,你又调皮了。」柳穆清索性不睡了,迳自坐起,将衬衣拉妥,这才又看妹妹一眼,眼神略显责备,却没多说什么,就只是看向门扉方向发话:「五儿六儿呢?」 「六儿没瞧见人影,五儿好像在后院煎药,哥要找他?我立刻去叫人过来!」 柳安和拉着凤宝宝就想往外走,不无事迹败露落荒而逃之意。 柳穆清微微一笑,早看穿妹妹心思,当即语气温煦将她唤住:「别忙。他药煎好了自会端进屋里。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给,都先坐着吧。」 他伸手指了指一边的炕上。 穆清哥哥要给什么?连她也有吗?凤宝宝边坐到炕上边看着他站起身,却是一手按着胸膛一手撑着墙面,明显就是有伤在身。 「穆清哥哥胸口很疼吗?」凤宝宝脱口而出问着。 「是啊,哥,怎么你身上一股药味?难不成你遇袭那日没穿这件软胄甲?」柳安和忙问。 柳穆清见到原本收进木箱子的软胄甲已被翻了出来,不由得一阵好笑,哂道:「原来,你跑进我房里是为了这件软胄甲。」 柳安和吐吐舌头,凤宝宝也颇感不好意思。 柳穆清轻轻抚了抚胸前,续道:「那日我当然穿着软胄甲,倘若没穿,怕是早就被砍成两半了。只不过,软胄甲虽抵挡得了刀锋,却免不了内伤……」 两个女孩儿一听都是心惊。早先镖局大叔说得口沬横飞轻松逗趣,可都抵不过柳穆清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原来,柳穆清此次真是经历一番生死拼搏才得以平安归来。 「但伤势不重,你们无需担心。」见两个小丫头微微变了脸色,柳穆清连忙笑着扯开话题:「这是买货时顺便选的,不知道是否合你们意?」 两人看他取出一个珐琅盒,立刻凑向前去看,只见柳穆清一打开,里头放着两条丝质绣花手绢,一条月牙色绣着嫩紫丁香,另一条浅绿色绣着粉红茶花。 「这真好看!」柳安和露出灿笑,轻轻摸着粉红茶花,又问:「哪条给我、哪条给宝宝?」 「我也有?」她真的也可以拿吗?凤宝宝看向柳穆清,却见后者敞开一贯的温煦笑容朝她点头;她耳根微热,心中居然感到十分欢喜。除了爹,从没人送过她礼物,更别说是这般女孩子家随身携带的用品。 「一人一条。」柳穆清见两人像是拿不定主意地摸着手绢,遂又说道:「安和选茶花那条吧,宝包拿丁香的好。」 「为什么?」 问的是柳安和,但其实凤宝宝也挺想知道原因。柳穆清见两人睁大眼睛等待答案,忍不住轻笑出声,正想开口,就听见一串敲门声。 「主子醒了?我去端药来可好?」五儿的声音传来。 「我来我来!让我帮忙!」柳安和刚得了一份礼物心情正好,立刻急忙奔了出去抢着帮忙端药。 柳安和一跑开,房内立刻安静下来。 凤宝宝手上拿着那条手绢,悄悄看了柳穆清一眼,思付一会儿,很快决定打破沉默:「穆清哥哥,刚才真对不起,我跟安和不该趁你睡觉时跑进屋里。」 柳穆清对凤宝宝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毛毛躁躁冲到他澡盆前,却没想到她居然开口道歉,一时间颇感诧异,不由自主抬眼看向她。 穆清哥哥是不是晒得更黑了?凤宝宝同时也睁着大眼睛打量他,内心既感好奇却又有点羞赧,其实她一直觉得穆清哥哥长得好看,只可惜太过白净而显得文弱,此刻仔细一看,晒黑之后果然英挺不少…… 「我知道是安和的主意,不关你事,别放在心上。」柳穆清见她眼神灿亮直瞅着他,那活泼机灵的模样简直跟安和如出一辙,瞧着其实挺好玩,就像自己又多了个妹子似的。 「穆清哥哥,为什么安和是粉红茶花,而我是紫色丁香花?」她又问。 柳穆清微愣。妹妹向来喜欢粉红色也喜欢茶花,所以他一看见那条手绢就想到买给她;至于多买一条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安和要他礼物务必买两份,其中一份要给凤宝宝,如此而已。 「我记得宝包常穿紫色衣裳,是吗?既是如此,应该是喜欢紫色的。」柳穆清瞥见她身上的淡紫色衣服,当即顺口解释着,幸好看来像是猜对了。总不能老实说是随手乱拿的吧! 「是啊,我最喜欢紫色了,穆清哥哥真是观察人微!」她顿感开心。穆清哥哥一年才见她一次,竟然就注意到她的喜好,怎不教人心喜呢! 「哥,药来了。我说这汤药的气味,可比我平常喝的好闻多了。」 柳安和嘹亮的嗓音传来,伴随着身后五儿的小声叮嘱,左一句「大小姐当心脚下」右一句「还是让我来吧」,听得房里两人不约而同微笑。 穆清哥哥笑起来不像以前那么斯文了,像是阳刚了些,应不是她的错觉吧?凤宝宝注视着柳穆清有棱有角的侧脸,并看他气定神闲地示意妹妹将汤药摆相他桌前,说话时虽然微笑着,却带着点威严。 她敢肯定穆清哥哥两年前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所以,穆清哥哥现在不是她爹口中脸白不牢靠的男人了吧? 第十三章 凤宝宝将那条绣着紫丁香的手绢收进袖子里,笑如春风地继续看着柳穆清喝药。穆清哥哥晒黑了,以后,她心目中最好看的男子就不是爹了,嘻! 【第五回 青年少主初展锋芒 娇伤少女花雨献情】 秋日,艳阳暖暖。 城外树林间正进行着一场小型打猎活动,主办的就是柳月家大小姐柳安和;参加者全是柳月家重要主事者的子女,不过人数不多,算一算不超过十个;倒是周遭远的近的围了上百名护卫,但其实并不大需要有人看守,因为,此处方圚百里内的住家全被柳月家买下来了,也都配给柳月家的下属及其亲人居住,压根不会有闲杂人等靠近。 「这边这边!快啊!」 「它往右边跑了!安和快射!」 「看我的!哈哈,宝宝这次你输定了!」 「还没完呢,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阵阵笑声传来,整片树林几乎是柳安和跟凤宝宝的声音,所有上场的人也都以两人为首,尤其女孩子单单是要追上她们的坐骑就很费力了,遑论要一起射猎。 「就只有凤家小姐才有办法跟咱们大小姐一起打猎。」五儿遥望远处。 「大小姐有咱们老爷满人血统,骑马射箭根本难不倒她。」六儿也伸长脖子张望着,却见凤宝宝为了抓一只松鼠,整个人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利落地抓住树枝,居然还翻转一圈爬上树干,那动作之敏捷真是不输戏台上的美猴王。六儿愣了一下,干晐一声讶问:「凤家大小姐还真是……咳咳,不同凡响。」 柳穆清微微摇头,眼神流露几分好笑。难怪这两个小妞妞如此合拍。安和自幼长住北京,五岁骑马六岁打猎,三天两头就往北京郊外溜马,听说曾经参加过几次狩猎,成绩居然比同龄男孩出色。他爹对此其是得意,直说安和不愧是草原儿女之后。 不过,看来凤宝宝也是个中好手。 关于凤家,爹从没主动谈论其身家背景,但由爹娘的对话中抽丝剥茧细细推敲,凤伯伯应该也是出身北京的满人,只是不知何故流落在外。倘若真是如此,就不难解释为何凤宝宝有着一身草原儿女的豪气了。 「少爷,这儿风大,您要不要移往前面亭子,我已经让人挂起几片竹帘挡风,也备了炉火煮茶。」五儿拿出一件银色大披风,准备替柳穆清套上。 「五儿,我快冒汗了,别拿披风出来,看了就热。」柳穆清连忙阻止,说完又忍俊不禁微笑调侃:「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别再把我当成重伤之人。」 「叫你别带了偏不听。」六儿悄声对着五儿说,后者没理会。 五儿和六儿年纪相当,但五儿明显较为死心眼,从他被家主选为少爷贴身小厮开始,就谨记家主「要好好照顾少爷生活起居」的叮咛;因此,即便现在他晋升为协助管帐的助手,柳穆清身边又多了两名年幼小厮侍候着,五儿却老爱插手去管,生怕年幼小厮照顾不周会碰坏了 他的珍贵大少爷。 「走吧,我们移去亭子。」柳穆清忽然开口,下巴微扬示意五儿六儿移动,「要见我的人来了,在亭子里说话比较方便。」 树林另一侧。 两个女孩儿各自猎了不少,数一数居然数目相同,平分秋色;但两人觉得猎了老半天没分个输赢实在很不过瘾,商讨之下决定比试马术。 柳安和拿出那条茶花手绢拭汗,很快又翻身上马,凤宝宝见了,伸手去袖里一探,摸了摸那条丁香花的手绢,想了想舍不得弄脏,于是只用袖子随意擦擦额头,然后也矫健跃上马背,喝地一声狂奔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策马奔驰,说好了各自骑到最前头,当众施展一段技艺,看谁能赢得最多掌声谁就获胜。 柳安和率先冲出树林,不算小的圆嫩身躯居然十分灵活,一眨眼就整个人斜挂在马侧,手脚一伸,甩出个漂亮的身姿,彷佛一只大蝴蝶,所有人爆出如雷掌声。 「哥,你看!」柳安和兴奋大叫。 柳穆清正在亭子里,对面坐了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正是镖局头儿张铁,只见他不大习惯斯文场面,表情有些别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不时清一下喉咙,好不容易要开口了,却被柳安和猛然一声大叫给打断。 柳穆清转头一看,就见妹妹钻到马腹底下,又从另一侧爬出来,甩了一个大鹏展翅似的身姿。柳穆清笑着,很识相地高举双手用力鼓掌几次。 「大小姐真是不同凡响。」张铁惊讶,曾听闻大小姐天生哮喘体弱多病,致使他以为大小姐会像一般的江南佳丽那样纤细娇柔,今日一见却是完全相反。 「还用你说……」五儿没好气。 张铁心知肚明自己当日得罪了大少爷主仆,想道歉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尴尬不已,颇有点自讨没趣的糗态。 「过去的事咱们都别再提,张大叔当日也受了伤,先养好身子,过阵子咱们再来商讨镖局事务都还不迟。」柳穆清不愠不火地说着,没刻意安抚讨好,也没端出主人架子,就只是淡定示意五儿替两人斟茶。 张铁见柳穆清仍是很给他面子,内心暗暗感激。 「少爷,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当日官府援兵这么快就赶到?」喝了一口茶,张铁问出心中疑惑。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出门前已经打点过,每到一个省分边界都会有人接应。」柳穆清轻描淡写地说着。 张铁是个老江湖,当然听得出来他避重就轻,想必这当中跟柳月家台面下的势力有关,于是便不再多问,就只是举杯致意:「少爷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莫怿许多老部属都说您是柳如笙前家主投胎的继承人……」 什么?!柳穆清着实错愕,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好不容易若无其事咽了下去,正想开口,却又听见周遭爆出一阵比刚才更夸张的掌声。 「好、好啊!」 「漂亮啊!」 柳穆清转头一看,就见一匹棕色骏马奔驰而来,马背上有个修长身影整个打直,仅以单手撑着马鞍,整个身体却是又直又稳地跟马匹平行,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水平凌空飞越马匹之上。 这是凤宝宝?! 柳穆清大讶,但更吃惊的还在后头,只见凤宝宝像条龟似地窜进马腹底下又立刻窜出来,如此优游来回一共三趟,最后一次她整个人跳到马背上蹲着,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笔直站了起来,单脚站立单手拉住缰绳,摆了个凤凰飞天的优美姿势,所有人连同柳安和都连连拍手兴奋叫好。 凤宝宝那一张野蜜色的小脸漾出一抹欢欣娇笑,她转头望向亭子,见到柳穆清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心头涌起一阵激昂暖流,当即情不自禁大喊:「穆清哥哥,你看!」 柳穆清瞠目微讶,对这声热情的叫唤感到意外,但也没迟疑太久,很快就跟刚才一样高举双手用力鼓掌,脸上同时挂着赞赏笑意。 「这是哪家姑娘?」张铁边拍手边问。他简直连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今天是怎么了?老天爷特地要他来这里开开眼界是吧? 第十四章 「凤家大小姐简直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徒子徒孙!五儿硬生生将说了一半的话给打住,表情却是惊讶不已。家主曾说大小姐是野猴子,但是照他来看,凤家小姐才真正是孙悟空的子孙辈。 「少爷好像多了个妹妹似的。」六儿边笑边说。可不是吗!两个女孩儿都嚷着要哥哥快看,不是多了个妹妹又是什么? 「两人应是在比赛。」柳穆清转移妹妹话题,看向身后发话:「六儿,你去问问她们要不要过来用些茶点。」 树林另一侧。 「宝宝真厉害,我甘拜下风。下次你跟我一起回北京算了,让大家见识见识你的马上英姿。」柳安和边擦汗边说。 「不行,我爹娘说不许去北京。」凤宝宝跳下马,边喘气边拿袖子擦汗。 「为什么不能去?」柳安和看向她,却又忽然一愣,奇怪地问着:「你怎么用袖子擦?没带手绢吗?」 凤宝宝眨了眨眼睛,转了一下眼珠子,耳根微微发热。「我忘了带,我也不知道为何不能去北京,爹娘说过些时候再跟我细讲原因,总之不能去就是了。」 柳安和应了一声,不大在意去不去北京的问题,却刻意瞥了一眼凤宝宝袖口。她明明看到凤宝宝将手绢寒到袖子里了啊! 「大小姐、凤家大小姐,主子要我来请两位去亭子里用些茶水点心,咱们备了上好的茉莉香片,还有桂花月饼和蜜糖栗子。」六儿走过来问着。 凤宝宝一听立刻望向亭子,见到远处亭子里柳穆清正与人交谈,但没多久对方就站起身来拱手致意,看样子是要告退了,柳穆清脸上带着浅笑,点点头示意对方离开,然后又召来一个下属,似在问话。 穆清哥哥愈来愈有少主架势了,指挥若定的模样还真是威风禀凛呢!她不由自主扬起嘴角,拉着柳安和手臂轻嚷:「我好累,咱们过去歇会儿吧。」 柳安和眨眨眼,看了看亭子又看了看她,压低声音在凤宝宝耳边低语:「我想去前头树林里解手,你先过去,我去去就来。」 「你一个人去不好吧,还是我陪你一道好了。」凤宝宝提议,却见柳安和死命摇头。 「这方圆百里都是我家的人,前头林子里有间小竹屋,我去那里小解很安全的。好了别管我了,记得留点月饼,别都吃光啊!」柳安和抓了她肩膀转了个身,也不管凤宝宝反应,迳自吐了一下舌头便跑开了。 凤宝宝微微侧着头看向她背影。是她多心吗?怎么安和看来像是十分雀跃?有人小解这么开心的吗? 她想了一下,但很快就转身往亭子走去,走着走着,瞧见柳穆清屏退下属往她这边看过来,还露出好看的温煦笑容,让她不由得也咧开嘴角笑眯了眼。 「安和等会儿就来。」一踏进亭子,凤宝宝就主动说了。 「有没有派人跟着?」柳穆清问向六儿。「大小姐身边的人都跟去了。」 柳穆清听了微微点头,这才看向凤宝宝,微笑示意她取用茶点。「宝包别客气,不需要特地留给安和,我另外还备有一份茶点,等她来了再取出来即可。」 设想真周到!凤宝宝看着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咏叹:「有哥哥真好啊。」 此话一出,柳穆清连同五儿六儿都被她的语气给逗笑,一时间亭子里都是笑声,凤宝宝颇感尴尬无措,马上两边脸颊都红了,柳穆清见状,摆摆手要身边人都退出亭外。 「宝包别介意,大家只是觉得你很坦诚率真,并无调侃取笑之意。」他语气轻而缓,颇有安抚意味,像是在告诉她无需羞赧。 「我真羡慕安和。」穆清哥哥觉得她很坦诚率真,这是夸奖的意思吧?凤宝宝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其实她并不是个特别会害羞的内向女孩儿,却老是在柳穆清面前方寸大乱,不知道是不是那年撞见他沐浴而埋下的祸根? 「安和确实值得羡慕,但不是因为我这个哥哥,而是有你这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这句话绝对是发自内心,柳穆清举杯朝她致意,「安和有你陪着,看起来更为开心,我早就想谢你了。」 凤宝宝感到十分欢喜,也学着他的动作端起茶杯敬了一下,又学着他慢条斯珲轻啜一口然后缓缓将杯子放回桌面。 穆清哥哥举手投足仍像以前那样优雅好看,浑身上下却又多了一股成熟,她家八师兄九师兄也都跟穆清哥哥差不多岁数,偏就没有这样的气度与威仪。 「这是茂良客栈的桂花月饼,你尝尝。」柳穆清将小碟子挪到她面前。 她开心拿了一个吃着,才咬一口就有股桂花香气在嘴里散了开来,配着咸咸香香的饼皮以及微酸的内馅,尝起来别有滋味。她赞了几句,忽又想到,那间客栈不就是穆清哥哥亲自管理的铺子吗,忙问:「茂良客栈转亏为盈了吗?采买食材的人如今是否老实了?」 柳穆清压根没想过她会问起这个,笑问:「都两年了你还记得?」 「那当然!那可是我跟安和头一次当探子呢!」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会忘记。话说回来,好像跟穆清哥哥有关的事情都颇不寻常。 柳穆清见她流露一股青涩稚气,全然一副小丫头的模样,不禁又感好笑。小妞妞,果然还是个小妞妞…… 「茂良客栈推出这道桂花月饼一定门庭若市吧?」凤宝宝吃完一个,捧起茶杯正要大喝一口,却在瞥见柳穆清斯文品茗的动作后立刻收敛许多;她秀秀气气地喝了几口,而且完全没发出声音来。 「其实,目前为止卖得不算好。」他对此情况颇感无奈,「大概是价格太贵了些,毕竟茂良客栈的顾客都是寻常百姓居多。」 「这样啊……」她转了转大眼睛,忽地灿笑提议:「要不干脆拿去春江楼卖啊,春江楼的客人非富即贵,这种客人最喜欢新奇玩意儿,而且也不在意银两问题。反正春江楼也是你家的,借个地方摆着卖卖看,应该不成问题吧?」 柳穆清愣了一下。其实这方法他曾想过,但这当中有不少问题,不过最根本的还是回归到月饼本身。 「怎么了?是不是你娘不愿意?」凤宝宝理所当然地问着,毕竟柳月家家主看起来就是不好讲话。 「我娘一开始当然会不大情愿,但只要谈好条件倒也不是难事。我在意的是月饼……」柳穆清见她满腔热心,索性就将月饼高不成低不就的情况和盘托出。 凤宝宝听得十分认真,拿了一个桂花月饼放在手掌心上,摇头晃脑仔细打晕着,然后又拨了开来细看,但很快又将拨开的月饼合在一起,两眼直瞅着外皮。 「如何?」换他好奇了,从没见过有人看饼皮看得这么认真。 「我爹说,人呢就是喜欢看外表。像他的珠宝买卖,愈华丽愈有人出高价来抢。一颗乌亮亮的黑曜石摆出来,真正识货的没几个,但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石可就比较吃香了。又好比我做的宝石短剑,上头贴了各色珠宝,居然就没人注意里面的剑其实早钝了,所以……」 第十五章 柳穆清愈听愈有趣,当即接口:「所以,我的桂花月饼现在是黑曜石,得想点办法让它变成水晶石。」 「对,变成水晶石!」凤宝宝兴奋拍手,「我是不懂糕饼,但如果想成首饰可就容易多了。要是我就会将宝石弄个桂花树的模样在上头,只不过呢桂花太过细致,做工肯定要十分精细才行。」 「或许我让厨子试试……」柳穆清听得高兴,正盘算着该如何装饰饼皮,却忽然听见远处一阵骚动,他讶住,很快转头探看,却见有一人急奔而来,神情紧张惊慌,他下巴一扬示意五儿过去问问。 「主子,大小姐哮喘发作!」五儿焦急跑向亭子。 柳穆清一听,立刻站了起来,低喝:「人呢?可有用药了?」 「安和没带药,出门前有个婢女不小心打破药罐,她觉得很久没发作了就没让人再备!」回答的是凤宝宝,她也急了,要知道哮喘发作可大可小,但没立即施药肯定要出大问题的。 柳穆清脸色丕变,急喊:「我这边多带了一份,六儿你骑我的马送药过去,要快!」 「是!」 六儿一领命,几乎像利箭疾发似,一下子就冲得老远。柳穆清不放心,按着胸口在五儿搀扶下攀上了马背追过去,凤宝宝自是立即上马紧跟在后。 树林间,扬起一阵飞尘,一行人策马奔驰,凤宝宝直盯着前头柳穆清的坐骑,心底又焦急又担心,只盼药能及时送到。 柳月家又是一阵骚动。 先是大少爷遇袭受伤,接着是大小姐哮喘病发,所幸都是有惊无险,只不过,柳安和这次病势猛烈,用药施针之后整个人有气无力,连说话都使不上劲儿,这么个爱笑爱闹的人忽然卧病在床,一时间,整个院落都安静了起来,任谁都感到不大习惯。 幸好还有个前来作客的凤家大小姐,每日陪在床边说话解闷,还盯着柳安和乖乖喝药以及静养。 「居然让你窝在家里,咱们还有好多地方没去玩呢。」柳安和蹙眉喝了药,嗓音轻轻地低嚷。 「还玩!这次差点没给你吓死,穆清哥哥都发火了呢。」这是她头一次看见斯文温煦的柳穆清发脾气,好几个贴身侍候柳安和的下人都被罚或是被调走,理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大小姐没带药就出门。 关于这个,凤宝宝很是赞同,哮喘发作如此凶猛,怎么说都得经心点。 「不知道我娘哪天回来。」柳安和才不怕哥哥发火,却不能不在意娘;尤其爹出了远门,倘若娘要揍她可就没人阻拦。 想着,她看向凤宝宝,有气无力轻声央求:「宝宝,你去帮我打听打听,看我娘何时回家,拜托你了,我好歹得先知道自己死期。」 凤宝宝一听差点笑出来,但看她眼眶含泪,居然像是担心得快要哭了,再想想柳安和她娘那身冷肃架势,的确很有可能使出无法想象的凶狠手段,当下点头答应:「包在我身上。你先睡一会儿吧,我等一下就去问穆清哥哥。」 柳安和听了略感放心,眼睛闭了起来,很快就昏沉沉睡去。 凤宝宝独自走往柳穆清的院落,途经一处花园,瞥见好几棵丁香花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只可惜都是白色花瓣,而且时节也不对,几丛花串开得稀稀落落,倒是地上掉了不少。她心念微动,脚步轻快地来到树下,将那些掉落的花瓣都收进随身携带的小纱袋里。 「只可惜不是紫色的。」她看着手掌心上朵朵洁白清雅的白色丁香花瓣,轻声低嚷。 「白色不好吗?」 低而缓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凤宝宝倏地转头,果然,一个高痩挺拔身影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一贯的温煦笑容。 「宝包很闷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柳穆清看着她,同时屏退身后的五儿和六儿。 「穆清哥哥。」她咧开嘴角,一下子站了起来奔到他面前,笑意盈盈,「我正要去找你呢!」 「安和卧病在床,你一定很无聊吧?」其实他刚才正好想去探望妹妹,却没想到居然瞧见这个小妞妞蹲在院子里捡花瓣。 五儿说凤家小姐活泼外向肯定闷坏了,他才猛然想到他这个主人太不尽责,居然冷落了重要的小客人。 「不无聊。安和睡觉的时候我就四处走走,她醒着的时候我就讲笑话给她听,不然就是在房里做点首饰。」她笑嘻嘻地说着。 柳穆清瞧她气色红润眼神晶亮,的确不像是闷得发慌。女孩儿还是身体结实点好,不然像安和那样不时发作一次,单单在旁边看着都觉得难受与不忍。 「你刚才说正要找我,是不是缺了什么?」他问着。 「没缺什么,只是想帮安和打听一下,到底柳月家家主何时回来。」凤宝宝正经八百看着柳穆清。 他先是一怔,旋即笑了出来。「就问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她瞪大眼睛。「事关紧要,安和担心得要命,你若是知道就透露点消息吧,省得她提心吊胆的。」 「我娘今晚就回来了。」柳穆清见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活像是正在打探攸关生死的大事,忍不住又微笑起来。 「今晚?惨了惨了!安和倘若知道了肯定会哭的。穆清哥哥,你娘真的会惩罚她吗?怎么她怕得那样!」 「你去跟安和说,要她尽管放心养病,有我在呢!倘若我娘真要修理她,我会挡在前头。」 柳穆清气定神闲地说着。 「会不会连你也遭殃?」她担心地看着他。 「也是有可能。」看她瞠大眼睛,柳穆清笑出声来,那感觉彷佛自己真多了个妹子,而且是个既活泼又好奇的妹子,想着,不由自主伸手就往她额头拍了一下,轻斥:「没这回事!我娘很讲道理的。她若认为安和真的做错了,谁来说情都没用,可这次安和并没什么过错。」 凤宝宝被拍了头立刻缩了缩脖子,她两手负在身后,手指互相扭着揪着,就像是连她的心也要整个揪起来了。 穆清哥哥拍了她的额头!穆清哥哥拍了她的额头!她又开始感到方寸大乱,快要连他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清了…… 「除非她隐瞒了什么怕我娘看穿,否则何需如此担心?宝包,你最近日日与她黏在一起,可曾觉得安和有事瞒着我们?」 「嗯嗯。」她胡乱应着,却又猛然愣了一下,倏地发现柳穆清正在等着她回答,她尴尬开口:「穆清哥哥,你刚说什么?」 柳穆清见她不知在想什么,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当即摇摇头转移话题:「你捡这么多丁香花瓣有何用途?」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挺香的,想捡一些带在身上,没事的时候拿来闻闻。」她怎么好意思说是因为那条手绢呢。 柳穆清点点头,又想到方才听她喃喃自语惋惜着不是紫色,遂道:「其实白色丁香花极为雅致,不少古人都曾作诗词吟咏赞颂。」 「我要听我要听!穆清哥哥说一个给我听好吗?」凤宝宝轻嚷,满脸期待。 第十六章 柳穆清缓缓走到花树前,凝看着白色丁香花串沉思一会儿,倏地绽开一抹浅笑看向她,低语:「西风凉,冷垂千结,一院丁香雪。」 丁香……雪?凤宝宝看着柳穆清身前洁白无瑕的丁香花串,随着微风吹拂,那白色花串也轻轻摇曳,更有几片花瓣被吹了起来,彷佛绕在柳穆清身周转了个圈才飘然落地。 这景致好美啊!这世上,唯有穆清哥哥才能让飞落的白色丁香看起来像雪,也唯有穆清哥哥站在花树前显得如此诗情画意…… 「别听我胡诌。天凉了,快回去多穿一件。」柳穆清笑着,为了凤宝宝呆愣的表情,也为了自己居然附和这个小妞妞在此吟诗。 看来闷得发慌的不是凤宝宝而是他,瞧他做了什么,居然像个文人似对着花儿吟诗,这若传了出去,那些赞他有前家主风范的老部属肯定笑掉大牙。 凤宝宝兀自痴愣着,冷不防又被拍了一下额头。「还不快回屋里加件衣服,小妞妞!」 柳穆清轻快丢出这句话,然后转身踏着满地的丁香花瓣离去。 院里,花树前,凤宝宝摸着自己额头,密色小脸漾起满满的笑意,她轻轻欢呼一声,然后将手中纱袋整个高高扬起,任由袋子里的花瓣整个飞洒,刹那间,眼前满是白色丁香花瓣,皎洁莹白似飞雪。 凤宝宝就站在花瓣中间,开心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两手大大摊开来再转了一圈。 穆清哥哥喊她小妞妞。小妞妞,小妞妞,她好喜欢这个称呼! 穆清哥哥吟咏丁香雪的诗给她听。丁香雪,丁香雪,她好喜欢这种雪! 「西风凉,冷垂千结,一院丁香雪。」她眉眼带笑嗓音欢愉,边念边拍手,直把一首意境幽远的唯美诗句念得像是一首童谣。 凤宝宝站在花树前雀跃不已,又在心底念了一遍诗句,心情扶摇直上有如攀人云霄,快意无限。 她好喜欢丁香雪,她好喜欢听那一声小妞妞,她好喜欢像刚才那样被拍额头,她好喜欢、好喜欢穆清哥哥! 【第六回 柳穆清答谢赠厚礼 凤宝宝献画展才情】 冰雪覆盖大地。 山中无颜色,满眼尽收白。 一名神采飞扬的少女踏雪而行,手里拿了一封信,站在一棵堆满白雪的大树下独自看着,然后小心翼翼折好收进袖里。 那是远方捎来的谢函,感谢她赠了个绝妙好点子,致使桂花月饼成了扬州城内最受瞩目的新奇糕点,信末并言,来年定会当面道谢。 少女眉开眼笑,捡了根枯枝,迳自在雪地里画圈,半晌,一团雪球扔了过来,正好砸中她脑袋,她抬头一望,边笑边展开回击,打得两个师兄溃不成军,然后在对方展开第二波攻击之前,笑嘻嘻拔腿就跑。 少女的灵巧身姿奔过冬雪,来到春暖时节,又走进夏艳,越过秋日,如此周而复始,当缤纷的山林花草逐渐变得红红黄黄,眼看已是两年后之秋。 小屋里,摆了几箱行李,三道年轻的声音此起彼落喧闹着。 「为何今年提早出发?」九师兄吴子樵倚在墙边,率性地咬着稻杆。 「是啊,足足提前半个月。」八师兄沈霖抬着行李正准备往外走。 「我怎么知道,日期是爹定的。」少女忙着收拾书桌,没空搭理他们。 「今年行李像是多了一箱?」吴子樵将稻程扔到一边,认真数了数。 沈霖一听,也开始打量这些行李,虽然他早忘了往年是备了几箱,可是乍看之下今年行李的确颇多,而且,他好奇走到一个尚未盖上的箱子前,问着:「这什么?师妹你干嘛带一堆纸出门?」 凤宝宝一听,立刻冲过去将箱子盖上,然后转头大发娇嗔:「沈阿霖你胆敢偷看人家的东西!」 「喔,这么紧张,肯定有问题!」沈霖嚷着。 「你别管!别动人家的行李。」那都是她亲绘的首饰花样,这趟带去想跟柳安和商讨,当然,也想听听穆清哥哥的意见,而且,除了首饰之外,她其实还画了一些糕饼点心,虽然仅是她兴之所至随性画下,但他既有心在糕点食单上琢磨,应该会对她画的样式感兴趣吧。想着,凤宝宝漾开一抹浅笑。 吴子樵和沈霖都看见了这抹耐人寻味的笑容,前者微微低垂眼帘,脸上若有所思,后者却是撇撇嘴,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霖年长凤宝宝四岁,两人算是自幼一块儿长大,以往他总觉得自己挺了解凤宝宝,可这两年来却益发摸不清她的心思。 好比去年,凤宝宝从柳月家回来后,居然开始发愤读书,还大肆搜罗好几卷诗集什么的。 他追问过一次,她只说是喜欢那些古诗里吟咏花卉的句子,不单如此,她还要开始认真学习画画,像是画了不少花啊草啊首饰啊一堆有的没的小东西,偶尔画着画着还会微笑。 总之,凤宝宝就是不一样了。 「师妹,我也想护送你去柳月家。」沈霖又搬了一箱行李出去,再次走进屋时闷闷地说着。 「又不是我爹娘不准,是你爹不让你出远门的。」 沈霖是隔壁村大地主之子,却一心想要当个天涯侠客。讽刺的是,他闯荡江湖的心愿宣布得太早,结果,他爹深怕儿子一去不复返,索性连这个村子都不让他踏出一步。 「我要偷偷跟着师父的车队出去!」沈霖用力抓了抓后脑勺,烦躁大吼。 「好啊,我一定立刻去向你爹通报。」吴子樵哼笑一声,语气冷凉。 「吴子樵你这个卑鄙小人!」沈霖恼火。 吴子樵哈哈干笑几声。「你要瞒骗你爹,又要偷偷潜进车队,到底谁卑鄙?师妹你说句公道话。」 「你、你!」沈霖被抢白,反应又没吴子樵敏捷,当下结结巴巴讲不出完整句子,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 凤宝宝噗地一声笑出来。「好,我来说句公道话。九师兄你别再欺负沈阿霖,他头顶都快冒烟了呢!」 此话一出,沈霖更是气得跳脚,哇哇大叫不断发出抗议,凤宝宝笑着跟他道歉,两人又拌嘴闹了几句。 吴子樵扬起嘴角无声笑着,同时不着痕迹地瞥看了凤宝宝一眼。 这阵子,沈霖抱怨过几次,说是凤宝宝热中一些新的兴趣,因此而疏远了他们。 吴子樵向来跟沈霖不大对盘,但也不得不承认沈霖这次没有说错,师妹确实跟他们有些生分了。 以往凤宝宝总乐意让他们当跟班,这一年来却时常刻意遣走他们,不只如此,她还愈来愈多事情瞒着不肯透露,像是神神秘秘地独自看信,又像是一年到头带着同一条手绢之类的。 「我这次会随着师父一起出门。」 趁着沈霖搬行李出去,吴子樵看向凤宝宝说着,后者一听就露出微笑。 「我知道。爹说你聪明能干,想让你做他的助手。」她边折衣服边说着。 最近爹从外地找来裁缝师傅,一口气替她做了好多新衣裳,还送了几套珠宝首饰,说是女孩子长大了该多打扮。她最喜欢其中一件浅紫色绣有白丁香花的,她要带去柳月家! 第十七章 吴子樵看着她折衣服,目光停留在她侧脸。 凤宝宝这一年来又清瘦了些,十六岁的娇俏姑娘,脸庞不再圆润,下巴弧度略尖,这使得她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明艳动人,而他认为最吸引人的则是那双大眼睛,总是这么的清亮有神、活泼灵动。 「我们这次的路程比较好走,沿途经过不少热闹大城,肯定会有很多新奇事物。」吴子樵稍微停顿一下,不疾不徐开口:「师妹有没有想过跟着走一趟?」 凤宝宝明显怔住,停下手边动作抬头看向吴子樵。 「其实师妹不需要每年都去柳月家,以往是师父担心大小姐舟车劳顿才让你在那儿作客……」 「那怎么行呢!」凤宝宝理所当然否决,「我跟安和约好了,每年都要一起过中秋的,况且我有好多事情要跟她讨论,这都是早就讲好了的——」 只是,穆清哥哥愈来愈忙,去年好不容易一起共进中秋晚宴,隔日又忙去了,幸好之后几次书信往返,虽说信中只是寻常问候,但也稍微弥补了她心中遗憾。 这趟,安和早已写信告知,穆清哥哥中秋前后都不出远门,她满心期待。 「我以为师妹会想要走访各地,而不是每年只能留在柳月家等待。」吴子樵截断她的话。 凤宝宝愣了一下,不以为意回话:「我偏就要去柳月家,就算爹不去我也可以自己去。」 「早知道你不会答应。」他撇了一下嘴,「这样好了,我若看见新奇玩意儿就给你买个几样,不用谢我了。」 凤宝宝笑了出来,满脸莞尔。哪有人这样送礼的! 明明是自己说要送的,却又摆出一副很不甘愿的模样,她漾着浅浅笑意开口:「你别乱花钱,若是看见我会喜欢的,就直接跟我爹说,让他出钱去买。」 吴子樵耸了耸肩没再多说,迳自将最后一箱行李搬出去,他前脚才跨出,沈霖就踏进屋来。 「这个给你。」好不容易等到吴子樵不在,沈霖立刻从怀里拿出一样物品塞到凤宝宝手中。 「这什么?哈哈!」凤宝宝开怀大笑,沈霖居然送她一条手绢,而且上头绣着一匹棕色骏马,她从没见过图案如此威猛的手绢,真是笑得她肠子打结。 沈霖黝黑的脸微微发红,有些恼羞成怒,低声抗议:「你怎么这样啊!女孩子家收到礼物不是都该害羞的吗?」 「哈哈,但是这个实在,哈哈哈!好啦我不笑了你别生气……哈哈!」凤宝宝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揉眼睛,笑得眼泪都快淌了出来,好不容易才稍稍停歇,便问:「怎么会是马的图案?」 「你不是喜欢骑马吗?」沈霖再迟钝也知道这手绢不合凤宝宝心意,当即大感失望,更气自己不该轻信七师兄说的「师妹与众不同,不可将她看作一般俗胎凡骨的女子,像是手绢就该挑选英姿勃发的才好!」 为此他还找了手工精细的绣娘来绣这手帕:他早该想到七师兄向来跟吴子樵交好,他们肯定串通一气要来害他出丑! 「我是喜欢骑马没错,但是……好啦好啦,我收着便是。这样吧,我每次骑马就拿出来擦擦汗,这样可好?」凤宝宝将那条骏马手绢收进袖子里。 沈霖敞开笑容。反正送礼就是心意最重要,况且手绢就是拿来擦的,师妹既然允诺会拿来使用,那这礼物也算送得挺成功了不是吗! 「跟你说,我明年就二十了,我爹拦不住的,到时候咱们一起四处闯荡,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的心愿就是跟凤宝宝一起做江湖双侠,为此,他这两年勤加练武,现在剑术拳术都比几个师兄还要强。 对了,等会儿就去找七师兄比试,借机打得他屁滚尿流,也算报这手绢之仇! 「我才不要。早跟你说过了,你找别人一道去吧,就找吴子樵好了,有他在,你才不会被人骗。」凤宝宝作个鬼脸。 「谁都可以商量,就是吴子樵不行!」要真的跟他一起,肯定会被骗去卖了都不知道! 「我怎样不行?」 凤宝宝和沈霖同时转过头,赫然看见吴子樵倚在门框边,两手环胸睨着沈霖。 「呿,真是说鬼鬼到。」沈霖哼声。 「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要你背地里乱嚼舌根。」吴子樵立刻堵他。 凤宝宝知道两人又要开始吵嘴,连忙发话挡住:「停,别吵,这次我得帮沈阿霖说句公道话,刚才是我先提起你的,我提议你们俩一起去闯荡江湖。」 「鬼才跟他去。」吴子樵冷冷嘲讽。 「我也不要。江湖只要有他在,那肯定更加险恶,我没事犯不着带根绳子往脖子上套!」沈霖气呼呼回嘴。 凤宝宝和吴子樵对看一眼,都露出想笑的表情。 「真是没想到啊,凤家老八沈阿霖沈小侠何时变得这么会呛人了?」凤宝宝抿嘴巧笑,大眼里满是促狭。 「我是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沈霖正经八百说着,状甚威武。 「省省吧,我劝你先想想怎样说服你爹比较实际,不然你这辈子都不用踏出这个村子半步。」 吴子樵损他,沈霖一听又气起来回骂,凤宝宝居中调解却又忍不住频频大笑,小屋里,满是笑闹声与吵嘴声。 午后,凤家车队浩浩荡荡出发。沈霖瘪着嘴坐在大树干上遥望着,吴子樵没回头,却仍是高举右手用力挥了挥,算是对他道别,凤宝宝轻巧将坐骑掉了头,笑着拿出那条骏马手绢朝他扮鬼脸,直把他逗笑了才转身继续往前行…… 小窗前,一人手持书卷,凝神细看。 须臾,秋风从窗户轻轻送了几丝雨片进来,打断了窗下读书人的思绪: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准备移往炕上,却见一女子立即走过来将窗户掩上。 「少主有什么需要的,开口吩咐一声就是了。」那女子转过身来,细声细气地对着桌前的年轻男子说话。 女子模样十分文静清秀,未语脸先红,眼神含羞带怯。被她称作少主的青年便是柳穆清,他客气有礼地朝女子微微一笑,温煦却疏离:「帐册我都看过了,你可以带回去了。」 女子明显愕住,但看少主说完话就低头开始写字,俨然一副逐客的态势,不由得面露失望,悄悄拿了摆在一旁的帐册,又看了他一眼才缓缓离开。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年二十,尚未订过婚约,这几年帮着家主夫妇打理庞大家业,去年率领镖局车队对抗偷袭山贼,据闻他以一抵十、英勇不凡。经此一役,许多年迈老部属都赞他有如前家主柳如笙再世,对他爱戴有加。 不过,家主向来不允许有人扯些虚幻传说,已经严令众人不许再传。 但即便是如此,仍无法阻挡柳月家年轻一辈对少主的好奇。 有人说,少主一手拿书一手拿剑,十五岁就开始打理生意,允文允武才貌双全,尤其还生得极为俊俏,文雅之中逸着三分英气,比之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人原先不信,待有机会亲见一面,始知传言确实并不夸大。 第十八章 「少主,是时候出门了。」五儿从外头走了进来,手脚利落地替主子换了件月牙色外袍,又取来一件大披风拿在手上。 柳穆清迳自戴了顶墨色坠玉便帽,正准备往外走,却瞥见院子里又站了另一名少女,他停下脚步,眼含疑问看向五儿。 「她刚见过家主,说是家主吩咐她跟您一道去验货。」五儿压低嗓音说着。 柳穆清眼神闪过一丝无奈。那少女是他爹身边亲信的女儿,据说自幼学医又精通草药,因此他娘便要少女帮着他查看药铺购买的药材。 「少主若不愿意让她跟,我这就去说说,让她自己先去查看,若发现问题再跟咱们说,少主可改明日再去。」五儿提议。 「算了,走吧。」柳穆清低语,脚步一迈就往院子走去,同时温煦喊了少女名字。 这少女跟方才取帐册的那名女子又是不同姿态,长相气质都很明显地偏向冷艳,眼神也较为早熟内敛。 她见了柳穆清也不多话,就只是恭敬喊了声少主,然后就跟在他后侧一道往外走去。 这一年来,柳穆清除了管理自己的铺子之外,也帮着母亲做些验货以及巡视店铺的工作,而就在前一阵子,母亲宣布要柳月家所有人开始称他为「少主」。 其实少爷也好少主也好,柳穆清没多大意见。 他感到困扰又无奈的是,最近,详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反正家里多了好多少女来走动,有的说是替他爹娘跑腿传话,有的是被找来帮他管理家业,偶尔也有人被留下来一道用膳。 这些女子看起来约莫十五至十八岁,全都是柳月家亲信部属的女儿,算一算超过十人。 他娘何时开始这么喜欢任用少女做事? 「哥!」 柳穆清转头,就见一个雪肤圆润少女站在长廊上笑嘻嘻看着他。 「哥。」柳安和走了过来,「晚上家里设宴,爹要你回来陪着用晚膳,记得要早点儿回来准备。」 「知道是什么人吗?」不会是又找了哪家女孩儿吧?他暗暗无奈。 「是凤伯伯和宝宝。」柳安和笑着,「每年中秋前他们都会来。况且,能让爹这么重视的人可不多,你居然还要多此一问。」 柳穆清松一口气,露出轻浅一笑。他真是忙忘了。最近他实在被一连串的家宴给搞得晕头转向,不过,凤家与他们家交情匪浅,确实不同于其它客人。 想着,他微笑开口:「知道了,我会提早回来。你的玩伴来访,你又有得玩了。」 「等一下。」柳安和见他转身就要走,连忙拉住他袖子,又见五儿跟那少女始终伫在旁边,索性将哥哥拉到一旁,刻意压低嗓音:「哥,你别忘记要准备谢礼给宝宝。」 柳穆清一愣,幸好很快就联想起来。这一年多来,凤宝宝信里给他一些关于制作糕饼的建议,其中几样一推出就大卖,安和知道缘由后就一直敲边鼓,硬要他写信感谢凤宝宝,还要他在信上写明今年定会当面致谢。所以,安和现在是来替好朋友讨谢礼。 「放心吧,我会准备妥当,不会让你失掉面子。」他边说边轻敲妹妹额头一记。 柳安和摸摸额头,又忍不住好奇追问:「哥要送什么给宝宝?」 「你有什么好提议?」柳穆清问着。 「宝宝之前送过我一支发钗,不如你也买一支当谢礼吧。」 他从没送过女子发钗,但怎么想都觉得这样的礼物太亲昵,超过了普通谢礼的程度。 柳穆清摇头否决,却是避重就轻:「不好。你已经回送过了,我没必要再送同样的礼。再想一个。」 「那就……」柳安和转了一下眼睛,笑道:「送一套骑马用具吧,宝宝喜欢骑马,她这次来我还要带她去打猎,每次借用我的也不好,咱们不该太小家子气。就这样吧,哥你准备一套全新的骑马用具送给宝宝。」 柳穆清脑海中浮现凤宝宝单脚站在马背上的英姿,那画面着实深刻,毕竟,他认识的女子当中还没有比她骑术更精湛的,想着,他温煦点头。 「好。」 看着妹妹雀跃离去,他转身领着五儿以及那少女出门,走至大门口,上马之际望见街边几棵大树飘落黄叶,又有几丛花儿被吹下一地的花瓣。 秋至,微风渐渐转凉,遍地落叶飞花,家里又开始准备中秋过节物品,客栈也准备端上月饼螃蟹等应景食单,然后,凤伯伯就会带着宝包前来作客。 柳穆清轻蹬马肚,带着轻松神情骑马出门。 「五儿,等会儿你不用跟着去验货,去帮我准备一套骑马用品。记着,是给女孩子用的,要选最好的。」 「是。」 柳穆清扬起笑容看着五儿领命离开,想想还真是挺有意思,凤家父女居然也成了入秋的一项信息。 秋风送爽,黄叶飞花,远方故人来…… 花厅里,笑语不断。 柳穆清慢条斯理吃着菜,偶尔搭上几句。 晚膳过后,他爹跟凤伯伯提前离席,说是要去一艘豪华商船上看些稀罕宝石,他娘也跟着一道去了。 以往,柳穆清这时便会找个理由告退,不过,为了送上那份谢礼,他遂留了下来作陪。 「宝宝又比去年更瘦了些,可我却还是没变,咱们不是吃一样的药方吗,怎么我都看不出效用?」柳安和不解地嚷着。 认真说起来,柳安和也比往年略微消瘦,只不过,若说柳安和瘦了一圈,那凤宝宝肯定就是痩了两圈不止。 「其实,那药方我只喝过一次。」凤宝宝吐吐舌头,「我怕那股药味。」 柳穆清听了她孩子气的□吻,不由得微微一晒拍:凤宝宝捕捉到这抹微笑,倏地耳根发热。 今年,穆清哥哥又有些不同了,举手投足更为沉定稳重,身子更魁梧挺拔了,他那两颗乌黑晶亮的眼珠子看人时也明显多了些力道。她听下人们改喊他少主,确实,穆清哥哥真是有了主人的气度与架势了。 柳安和瞪大眼睛,奇道:「那你是怎么清减的?」 凤宝宝见柳穆清也看向她,似在等待答案,一时又感羞赧,脸颊微热,稍稍缩了下脖子。 「我只是不喝我爹熬的补汤。」 「就这样?就这么简单?」柳安和不敢置信,直呼不公平。 凤宝宝连忙摇头。「才不简单呢!你不知道我爹有多难缠,我不喝他的汤,他可气了,直到现在,只要提起这件事他都还要骂我不孝呢。」 「是啊,你爹确实挺麻烦。」柳安和极其认真地附和,两个女孩儿对看一眼,想起凤宝宝她父亲那副嚣张狂妄的模样,憋不住,同时笑了出来。 须臾,柳安和微微鼓起腮帮子,颇为羡慕地端详着凤宝宝,叹口气娇嚷:「我也想再清减一些,要像你这样才好。」 「对了,我在家时,除了降雪下雨之外,几乎每日都去泅水,你会泅水吗?」 凤宝宝问着,却见柳安和兴奋点头。 「太好了!原来泅水会变痩,这样事不宜迟,我家在郊外有一间别庄,那后头有一大片温泉池,不如咱们就去那儿泅水,那……我看就明天去吧!」柳安和拍手叫嚷着。 第十九章 柳穆清略感头疼。这两个女孩儿花样还真多,怎么一眨眼工夫就决定要去别庄泅水了?他要是没猜错,凤宝宝肯定会热烈附和。 「好啊好啊!这主意真是太好了,咱们在温泉池里泅水就不怕染上风寒了。」凤宝宝也高兴得拍起手来。 是吧,他就知道会这样,两个小妞妞根本是一拍即合,绝对不可能会有互相劝阻的事发生。 柳穆清看向她们,正准备开口阻止,却见凤宝宝一脸兴奋将目光定在他脸上,他额头一紧,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穆清哥哥也一道去吧!」她直勾勾看向他,一古脑儿将心里所想说了出口;见他迟疑,凤宝宝锲而不舍又补了句:「泅水对身体很好的。穆清哥哥,就跟咱们一道去,好吗?」 「我就不——」头疼。 「你陪着去吧,有你看着,才不至于出乱子。」一声冷冽又充满威仪的嗓音传来,打断了柳穆清的拒绝。 花厅里三个年轻男女立刻转头,却见柳月家家主去而复返,一身雅洁白衫、精神飒爽地向他们走来。 「太好了!娘都开口讲话了,哥你就点头吧。」 柳安和乐得拍手欢呼,凤宝宝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柳穆清看向母亲,眼神猜疑,因为他分明看见母亲流露一抹玩味和取笑,他不很确定那是什么含意:但反正不管怎样,看这情势,他不答应也不行,总不能一次得罪三名女子。想着,柳穆清应了一声算是允了。 见他不再拒绝,凤宝宝喜上眉梢,笑意盈盈,暗自在心里欢呼打滚。 「对了,宝宝,我哥亲自准备了一份谢礼要送你呢。哥,怎么还不命人拿出来?」柳安和话还没说完,就见凤宝宝眼睛整个大亮,扬起嘴角看向他。 「什么谢礼?」柳月家家主嗓音清冷,却略微抬眉。 柳穆清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方才分明只是过来探看一下,应只是有点琐事想要交代一声,或者取个物品什么的,但现在像是兴致极好,居然又坐回位子,等着要看那份谢礼。 真是!他可是好不容易等到长辈都离席才要拿出礼物,但看来人算还是不如天算。柳穆清无可奈何地转头看向厅旁站着的五儿,后者立刻朝外头一摆手,两名十来岁的小厮必恭必敬捧着木盒走了进来。 「哇!这么多,宝宝你快过来看。」柳安和将凤宝宝拉到礼盒前。 凤宝宝又是期待又是羞赧,她小心翼翼将木盒一一打开,就见一双上乘牛皮马靴、一副腕口绣着暗金纹饰的黑皮手套,以及一根短鞭,看起来便就是做工精细价信不菲。她心中一喜,伸手轻轻摸着那副手套。 「这份谢礼的缘由为何?」 柳穆清听见母亲发问,正想回答,就见柳安和抢在前头,将两年前凤宝宝提议妆扮桂花月饼,以及陆续又提出不少糕饼点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那些是宝宝出的主意,果真值得这套谢礼。」柳月家家主说完,悠悠际了儿子一眼。 又是调侃的表情!这下子他肯定母亲应是有所误会,偏偏现在不宜解释,他索性佯装没看见,来个不回应不理会,迳自低头继续吃喝。 片刻之间,厅内气氛静好。 「谢谢穆清哥哥!」 凤宝宝倏地朗然扬声道谢,中气十足的嗓音反倒把一迳往嘴里塞东西的柳穆清给吓了一跳,他一下子耳朵略红并且晐嗽起来。 凤宝宝原本抱着那双马靴正在翻看,见状立刻向前一大步,讶问:「穆清哥哥你怎么了?」 一时间,凤宝宝中气十足的嗓音瞬间充满了整个花厅。 「是啊,你怎么了?」柳月家家主也不疾不徐问了一声。 柳穆清心中暗叹,有点懊恼地看了母亲一眼,目光移回时就见凤宝宝站在他面前,十足关心他的状况。他略感丢脸,微微扯了个笑,低语:「我没事。」 凤宝宝见他并非猛烈呛到,当即又开心起来,兴匆匆转身将马靴放回盒内,又拿起短鞭甩了一下,最后将那副手套戴上,喜孜孜地看向柳穆清,笑道:「这手套真软,短鞭也很好使,靴子更是难得的好皮革。其实,我只是随意出了点主意,居然得到这么多宝物,实在很说不过去,但是我太喜欢了,谢谢穆清哥哥!」 「你喜欢那就太好了。」其实也不是他挑的,该说是五儿太尽责了,果真按他吩咐选了一套看起来最昂贵的。 喜欢、喜欢、她当然喜欢!是穆清哥哥送的呢!凤宝宝开心极了。 「怎么会说不过去!你不是还画了一些糕饼样式吗?我哥总不能平白无故跟你拿吧,说不定你那些糕饼替我哥赚的银两都不只这套礼物呢!」柳安和说着,同时拿起那根短鞭,身手俐落地甩弄几下。 「你画了糕饼样式?拿来让我瞧瞧。」家主开口,语气不像开玩笑。 柳穆清讶异看向母亲,却见两个小妞妞已经差遣婢女回房去取,而他娘也没多说话,期间就只是找了总管吩咐要将别庄清扫一番,还多派了几个下人先行过去准备。 须臾,凤宝宝的画纸被取来奉上,他娘翻看了一会儿,简单问了凤宝宝一些问题,像是饼皮上的花样是什么含意、又是怎么想到的,凤宝宝也都答了。 柳穆清看她答话时条理分明思绪清晰,态度比之以往玩耍时正经许多,却又不会显得过于附和或胆怯,他瞧着其实颇为佩服。 要知道,几乎所有年轻部属头一次被他娘问话都会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凤宝宝虽说是世交之女,但其实也仅是每年与他娘匆匆一见,算起来两人并没有认真说过几句话,可见得真是虎父无犬女,凤宝宝也略有她父亲风范,果真比同龄女子更有胆识些。 「这张看过去挺好,这是丁香花?」家主问着。 此话一出,三人全都看向柳月家家主,心思各异。 凤宝宝略略点了头,唇角上扬,挂着浅浅笑意看了柳穆清一眼,脑海中浮现他在纷飞的丁香花瓣中,微笑对着她念诗的模样。 柳安和转了一下眼珠子,她对前年那条丁香手帕还记忆犹新呢!她不着痕迹地看向宝宝的衣裳,可真巧啊,怎么一身浅紫丁香哪。 柳穆清也抬头看着母亲,心中不解。今晚可真稀奇,平日只对赚钱感兴趣的母亲,何时注意起花儿来了? 「怎么独独这张有起名字?」柳月家家主又问,没错过眼前三人各异的表情。 「我看看。」柳安和将头凑了过去,一字一字念了出来:「一院丁香雪?哇!宝宝你作诗啊,居然起了这么个诗意的美名!」 「这不是我取的,我只是照着写上去罢了。」凤宝宝看了那位作诗人一眼,可惜他忙着喝汤没与她对上。 「谁作的啊?」柳安和问她。 「不告诉你。」凤宝宝两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搅着,说完又偷偷往心系的位置多看一眼,终于,这次柳穆清正好抬起头来。 柳穆清看了凤宝宝一眼,心想,原来活泼好动的宝包也有风雅的时候。 第二十章 只是,为何这小妞妞老看着他笑?他脸上沾了菜渣?柳穆清不慌不忙拿起手巾擦了一下,然后也朝她温煦一笑。 凤宝宝获得回应,心中一喜如获至宝,脖颈微微发热。 柳安和眼睛微现精光,迅速和母亲对看一眼,后者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嘴。 「拿去吧。」柳月家家主将手上一叠画纸递给柳穆清,同时站起身来,略微使劲按了按儿子肩膀,续道:「这既是宝宝替你画的,你就收着吧。我虽说先看了,可也不会抢着去做,你自己慢慢琢磨琢磨,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就这样,你们自己玩吧。」 家主走后,柳安和命人送上茶点,两个女孩儿继续吃喝着。 「哥,明天咱们早早出发,你可别延误时间。」 柳穆清微笑点头,很快就离席。 「跟你说个秘密。」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柳安和屏退下人,神秘兮兮地拉着凤宝宝咬耳朵。 「什么?」凤宝宝还荡漾在刚才与柳穆清对看的兴奋情绪里,眉眼含笑,嘴角微扬。 「我娘打算给哥订婚约了,最近家里找来一大堆姑娘,我暗中数过了,总共一十三个呢。」 她将嗓音压得极低,「全都安排在我哥身边帮着办事。」 凤宝宝愣住,完全没想过居然有这样的情况。她停顿一会儿才开口:「不是说你爹曾讲过婚约不能乱订的吗?」 「是啊,所以我娘找了这么多姑娘过来,就看我哥和谁一见钟情或是日久生情什么的,到时候就可以办喜事了。」 柳安和端起盖杯,轻啜一口顺便瞥了她一眼,见她果然流露出惊讶慌乱,不禁微微抿了一下嘴,眼睛溜地转了一下。 「穆清哥哥怎么说?」看样子肯定是还没定下人选,不然,柳安和一开口就会说是「订亲了」而不是「打算订婚约」。 「我哥大概前年被山贼打坏了,脑子变得不大灵光,居然不问不理不看不管,好像以为这些姑娘都是来替我娘办事的,全没想到成亲这事儿上头。」 说到这个,她哥可真是离谱,连她这个旁观者都看出来这是「选妃大会」,偏偏他这个当事人半点反应都没有。 柳安和放下盖杯,拿了一个绿豆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低语:「照这个情况看来,等他跟谁看对眼大概得等上十年八年,到时候说不定我连儿子都不知生了几个。」 凤宝宝又是一愕,惊讶看向柳安和,问道:「你要跟谁生儿子?」 柳安和明显怔住,眼神一阵闪烁,但很快又平稳下来,轻轻按了一下凤宝宝光洁的额头,笑骂:「我是胡诌的。哎呀别净说我,现在是说我哥呢!想想他也快二十了,确实该订亲什么的了。我猜啊,我娘过些时候准会问哥心意。」 「穆清哥哥真的还没看上哪家姑娘吗?」凤宝宝问着,心里咚咚直打鼓,两手捏着裙面。 「听说还没动静。」柳安和照实说,又睇了她一眼,「但是要挑一个也不是难事,毕竟有这么多个给他选,听说其中还有江南第一美人呢。」 啊?!凤宝宝瞠目。 「听说她每次来我家,所有小厮杂役什么的全瞪得眼睛都要凸出来了。我爹说倘若哥不要,他就要来做偏房。」 柳安和看她一脸不可置信,才吐吐舌头笑嚷:「我爹当然是说笑的,那时他正与我娘呕气,随口说说罢了。不过,第一美人这封号肯定不假。」 凤宝宝才不管柳安和她爹要纳几个妾,却是专心一意地在想着十三美人周旋于穆清哥哥身边的情景。 她对成亲一事尚未多想,虽说心中倾慕着穆清哥哥,可却从没往更深一层去想,不过,她肯定自己不乐意瞧见穆清哥哥跟其它女子相好,单单想到那画面就让她心口堵住似地难受。 【第七回 宝丫头痴心献殷勤 木哥哥心冷装不知】 山间,秋夜月华,繁星如织。 在晚风吹拂的茂盛树林间,藏有一座朴拙无雕饰的木造凉亭。 亭内,有一芳华正茂的少女,领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正在布置茶点。少女身形高姚、体态健美,一张深蜜色的脸蛋,浓眉大眼的,与一般南方佳丽纤细如柳、肤白似雪的水葱模样截然不同。 这少女自是凤家大小姐凤宝宝。 昨日夜宴说定了要来柳家别庄小住之后,她便主动向柳安和提议要办一场中秋夜叙,由她张罗吃的喝的招待柳家兄妹。柳安和听了很是兴奋,立即找来两个伶俐小丫鬟帮着打点。 只见凤宝宝穿着一身浅紫色缀有丁香花瓣的新衣裳,饱满耳垂上戴着一副精致珍珠金链耳环,此时正兴致高昂地将木盒里的点心一一取出来摆放。 「雪花酥、云儿卷、桂花糕、糖心栗子糕。」小丫鬟面露惊奇,「凤姑娘,这都是春江楼最好的点心,需要三天前请师傅先准备的,怎么会一天之内就赶出来了呢?」 这些点心都是凤宝宝亲自拜托春江楼师傅赶工做出来的,对方原先不肯,后来又说看在她年轻又有诚意的份上,才破例帮忙的。 凤宝宝咧嘴一笑,拿起木盒里一小巧芝麻卷,一下子就塞进那小丫鬟嘴里。 「怎么赶工做出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吃吗?」说完又拿起一小卷也塞进另一人嘴里,眉开眼笑地看着她们。 两个小丫鬟自幼跟在柳月家家主身边,早习惯了主子夫妇的高冷派头,从没见过如此随性逗趣的千金大小姐,不由得愣了一下,但毕竟年幼,被这样热情对待马上就开心起来。 凤宝宝拿出两个油纸包裹,各塞进两人手中,大方笑道:「这是我特地准备给你们的,先收着,等有空了再慢慢吃。」 两人先是推却不敢拿,但凤宝宝始终笑嘻嘻的,态度亲和、毫无架子。「不收我就要搔你们痒了!」 小丫鬟看她勾起手要搔痒的顽皮模样都笑了出来,便开心收不。 「宝宝我来啦!」 不一会儿,便听见柳安和的叫嚷,凤宝宝开心踮起脚尖,奋力朝声音传来方向挥多,却没想到从树林间走出来的第一人竟是柳穆清。 他一身粗布蓝衣走来,身边无一随从,比之以往中秋夜宴的锦衣缀玉、五儿六儿随侍在侧的模样截然不同。 凤宝宝大讶,见他在月光下更显洁净高雅,那长身玉立、五官清俊的姿容,简直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这不由得让她懊恼起自己太过粗鲁,连忙收手站好,又尴尬又害羞地看着他气定神闲走向凉亭。 「穆清哥哥,我以为你晚一点才到。」她边说边瞪向一直走在后面的柳安和。 这柳安和明明说了穆清哥哥晚半个时辰到,害她毫无心理准备,刚才又叫又跳像个野丫头。 「哥临时决定提早过来。」柳安和朝她眨眼。 柳穆清听了妹妹的说词,微笑着轻轻摇头。明明是安和半威胁说要自己一人走山路,他哪可能放任不管,这才匆匆忙忙提前结束上一个会面,陪着妹妹上山。「穆清哥哥还没忙完?」 凤宝宝轻声问。 第二十一章 柳穆清看向,她,露出温煦笑容。「也不是什么大事。」 凤宝宝被他这抹笑惹得心头小鹿乱撞,更感耳热羞怯,幸好很快回神,连忙招呼他们入座,当即展现中秋夜叙主办人的诚意,亲自取出小铜壶煮水,又命两个小丫鬟将一小坛子开封。 「宝宝,那什么?」柳安和问,一旁柳穆清也看向她,同感好奇。 「我家附近山谷里的冰河水,这水煮茶特别清甜好喝,这坛是我自己上山取的。」 当时她带着沈霖、吴子樵两大跟屁虫,在深山里摸索大半天,好不容易凭着记忆来到爹以前曾带她来过的幽谷,并寻到那已结冰的河流,然后整个人趴在冰河上,以小刀奋力凿了好久,装了好几坛带回家。当然,她率先留了两坛,本就预备要带给柳家兄妹品尝;尤其,她知道穆清哥哥喜爱品茗,他的院落地窖里也有好几坛初春融雪,据说是专给他煮茶用的。 「宝宝取水煮茶的这份心思,跟哥真像,煮茶最重要的就是水了,对吧哥?」柳穆清微微一笑,点头算是同意。 须臾,凤宝宝亲自为柳家兄妹一一送上一碗茶。 「我这碗是荣莉花茶,香味真清雅。」柳安和大赞,又看向柳穆清,「如何?」 柳穆清慢条斯理拿起茶碗端详。「这套茶碗半透着月光,做工考究,上头的花纹从没见过。这是爹找人新做的?」他看向柳安和,却见后者摇头。 「这也是我带来的。」凤宝宝见柳穆清这回神情明显讶异,连忙解释:「茶碗上的花纹是我画了初稿,我爹再找老师傅按图烧制。」 不说还好,这一说不只柳安和,就连柳穆清也大感惊奇,频频追问细节。 「其实也没什么,我随意画的。这几年随着我爹出门,沿途看了不少美景,在家没事可做就随手画了几幅。」凤宝宝颇感害臊,「其实我画得不怎样,是若师傅烧得好。」 此话倒是不假。柳穆清自幼跟着父亲监赏画作,一眼即知茶碗上的花纹绝非出自名家,可该怎么说呢,这笔触青涩却不受拘束,简单几撇似花瓣似蝶翼,虽说笔法稚嫩,但绝对够新奇。 「原来宝包不只画了糕饼样式,还妆点了茶碗。」柳穆清微笑,看来凤伯伯宠爱女儿比起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小女孩玩意儿他没兴趣,倒是……他暗付,柳月家的瓷器师傅当中,谁能做出可比凤家这套茶碗的? 「穆清哥哥若不嫌弃,下山后我可拿给你瞧瞧。」凤宝宝大着胆子提议。 反正那些本就是为了替他出点子才画的,虽说愈画兴致愈高,点子也愈多,但总归来说,她的设计最想让柳穆清看。 柳穆清点头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捧起茶碗,掀盖啜了一口,随即抬头问:「杭白菊?」 凤宝宝点头,柳安和笑看她一眼。好样的!宝宝煮个茶,居然从水、茶具到茶叶,无一不是他哥的习惯与喜好,再看满桌也是他哥惯吃的春江楼糕点,这般用心程度,她要是男人,早就对宝宝一见钟情了! 「宝宝别只是招呼我们,你也坐下喝茶吧。」柳安和拉着她坐到柳穆清身边,又问:「你给我们一人准备一样,那你呢,你自己喝什么?」 凤宝宝笑了一下,轻声说:「我也是杭白菊。」 她其实对饮食向来不要求,详细说起来,比较算是大而化之,能吃能喝别是馊的就行了。 但自从听说柳穆清偏好杭白菊,她也就开始跟着喝了起来,到底好不好喝她也说不清,总之每次喝都会想起他就是了。 柳安和抿嘴偷笑,表面却又故作正经。「宝宝的品味跟哥一样,像我就喝不惯菊花茶,还是茉莉花茶合我心意。」 她喝了一口热茶,忽又笑道:「哥,你说宝宝取山泉煮茶,你我方才又是这样风尘仆仆赶上山,像不像白居易那首什么山泉什么茶的诗?」 「你说山泉煎茶有怀?」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 柳安和愣住,不为别的,只因凤宝宝和她哥居然同时说出诗名,这也太有默契了吧。 凤宝宝也大感意外,一时间诗意大起,不由自主念了出来:「坐酌冷冷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凤宝宝心想,这首诗描写的情景,不正是此时此刻?她和穆清哥哥居然在同一首诗里,简直美哉妙哉。 「安和,爹请师傅教你几年了,看你平日老爱抱怨,原来还是对诗词颇有兴趣。」柳穆清笑看妹妹。不过,其实他觉得这首诗所说情境极其寻常,只要有访客到府,随意泡上一壶茶,都可套用这诗句。 一盏茶时间,三个少年男女吃吃喝喝,多半都是凤宝宝、柳安和两人在说话,柳穆清偶尔被点名问话了才会附和几句,后来柳安和又嚷着猜谜,此时五儿六儿也已抵达,柳穆清便说要进屋休憩。 「哥真扫兴。」柳安和略显不悦。 「少主连着好几日天还没亮就出门办事,昨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呢,也该休息了。」五儿边替柳安和递上热手巾,边解释着。 凤宝宝一听,再看柳穆清脸色,确实略显疲倦,连忙道:「安和,我也累了,我们也进去休息吧,你还没给我介绍别庄呢,不是说有很多有趣的房间吗?」 柳安和朝哥哥微瘪了一下嘴,才又看向凤宝宝,歉然道:「你先进屋,我跟哥说两句话,速速就来。」 凤宝宝点头,领着两个小丫鬟将茶具等收进木盒里,在柳家几个侍卫护送下先行进人别庄。 凤宝宝才一离开视线,柳安和就不满抗议:「哥太不给面子了,才喝几口茶,月色正好呢,居然就说要走。」 五儿见柳穆清眉头微蹙,正想开口圆场,就见主子抬手制止。 「你们先去一旁等。」待五儿六儿站到凉亭外,柳穆清才举手轻敲妹妹额头一记。 「哥你做什么打人!」柳安和按着额头轻嚷,柳穆清从没对她如此粗鲁,虽说一点也不痛。 柳穆清站起身来,虽然脸色如常,但一开口,语气比之以往显得正经严肃:「安和,下次别再这样。」 「我怎么了?」不会吧,怎么觉得哥在生闷气? 柳穆清看了她一眼。「不跟你瞎搅和。总之,别再耍这种花招。」 什么花招?少女心思百般讨好也算花招?柳安和颇感委屈,正想多说两句,就见柳穆清转身离开凉亭,只抛下一句话,她听了都傻了。 「娘若打听今晚细节,你只推说一概不知,其余由我自行应付。」 柳安和傻愣愣看着他离开。今晚凤宝宝招待他们,关娘何事?哥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安和,你说有新奇东西藏在别庄,要让我开开眼界,咱们都来三天了,你怎么还不拿出来?」 「嘘,你小声点,没看到我身边尽是我娘的眼线吗?等今晚最难缠的二管家下山,我就带你去。」 「到底是什么啊?你别拼命卖关子。」 「总之肯定是你没见过的。」 第二十二章 秋高气爽,城郊外,柳月家别庄附近,两名锦衣少女各自骑着高大骏马,身后跟着一群人,缓缓在林间散步。 「好吧,暂时信你了。不过有件事我早就想问。安和,为什么你娘老是派一堆人跟着我们?」凤宝宝穿着一身湖水绿衣裳,搭配柳穆清送的手套马靴,腰间系着宝石短刀、手持马鞭,顾盼间流露着飒爽之气。 「我娘就是偏心,对哥哥就是百般信任,对我就是百般不信任。」柳安和瞥了一眼后面跟班,灿亮晶莹大眼里闪现一丝不悦。 「你说得太夸张了。」凤宝宝笑了出来,只是,对于柳月家家主紧迫钉人的作法也感不解。 以前她年纪小没察觉,但这两年却渐渐感到奇怪,柳安和无论走到哪,身边总有老的小的好几个下人,而且总有几个眼神凌厉的中年妇人不让闲杂人等接近柳安和,那态势,与其说是侍候大小姐,不如说是监视。 但为何柳月家家主要监视自己的女儿?还有,穆清哥哥事务繁忙,却在母亲要求下,每晚陪着她们夜宿别庄,初始她被真悦冲昏了头,如今细细推敲起来还真是说不通,个中原由她不明白,不过,她内心自然是希望穆清哥哥能来。 「大小姐,等会儿该往回走了,天色很快要暗下来了。」 说话的就是二管家。柳安和一听,面无表情抬手往后一挥,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凤宝宝看了一眼,柳安和接收到她目光,又露出平日笑容。 一年没见,凤宝宝总觉得柳安和改变不少。样貌虽然只是稍微清减,但圆滚滚的下巴没了,以至于脸蛋虽仍盈满,却使五官精巧起来,也因为脸蛋变小,一双眼睛看来更大了,加上晶莹剔透的雪肤,尽管身形偏丰润,却让人一眼便觉是个美人,尤其笑起来更是灿烂如花,圆脸圆眼,教人好生喜欢。 只是,凤宝宝察觉,柳安和只对家人、对她才会展露笑容,其余人等一概不理。 「走吧,免得让穆清哥哥饿着肚子等我们用膳。」凤宝宝半安慰半提醒,柳安和一听立刻乐意了,马上掉头往别庄方向骑去。 连着三日,凤宝宝柳安和二人腻在一起,整天骑马、泡温泉、洇水,玩得不亦乐乎,至于柳穆清却是傍晚才匆匆过来,与她二人一道用晚膳,隔日清晨天才刚亮便又出门忙了。 「宝宝,问你一件事。」 「问啊,别客气。」 「你告诉我,对一个人倾心爱慕……到底是什么感觉?」 凤宝宝一听,瞬间耳根脖颈发热,原以为柳安和有意取笑,转头一看,却见柳安和似有心事,两眼望着前方似是凝思,竟颇有伤怀之意。 「我不知道。问我还不如问你爹娘。」凤宝宝平日虽然颇有女中英豪的架势,个性也开朗活泼,但总是小女儿心思,要她开口承认自己对穆清哥哥的一片私心,还真是难以启齿。 柳安和抿嘴一笑,也不点破她,只佯装不经意扯开话题:「这趟跟你来的师兄,高个子、丹凤眼那个,凤伯伯喊他什么桥的。」 「你说吴子樵?他是我九师兄,怎么了?」 柳安和点头。「你那条手绢,绣着骏马、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手绢,就是他送的呀?」 「才不是,那是八师兄沈霖送的,他这趟没跟来。」 「没来?那真是太可惜了,我真想回送他一条万马奔腾雄壮威武的手绢。」 「他会气疯的!」 一提起那条手绢,两名少女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一路笑闹着回到别庄,果然,时间算得刚好,柳穆清也刚巧抵达,与她们同时来到小厅堂用膳。 「穆清哥哥。」凤宝宝一见到柳穆清便朗声唤他,然后开心禀报一日行程,后者只是微笑点头,她又续道:「我们早上喂鸭子、泅水,下午又骑马去了。」 「宝宝还捡了一袋栗子要给你呢。」柳安和见他不感兴趣,连忙强调:「哥不是喜欢吃栗子烧鸡吗?宝宝特地挑了小的栗子,这煮起来可甜了。用不完,还可以做糖心栗子呢,也是你爱吃的。」 柳穆清见她二人眼睛灿亮看着他,一副渴求嘉许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连忙点头称赞一番。 「对了……今晚风较大,我已让人多带两套棉被放你们屋里。」他原本是想知会这二人,今晚二管家下山,是为了迎接母亲前来别庄,但话到嘴边忽又想到,母亲抵达时应是半夜,已过了安和的就寝时辰,想想还是别说了,免得两个小妞妞为了等人而熬夜。 凤宝宝看来健朗,少睡片刻应该无妨,但妹妹自幼体弱多病,不宜打乱作息。 「你们早点入睡,免得着凉了。」柳穆清温煦叮嘱。 「遵命,少主。」柳安和俏皮应着,却趁哥哥低头喝汤之际,飞快朝凤宝宝使眼色,后者立刻会意点头微笑。 凤宝宝看着柳穆清不疾不徐用膳的优雅模样,一阵心满意足,对于柳安和到底藏了什么新奇东西其实兴致不高。 若她能随心所欲去选,大半夜跟着柳安和去偷看那不知到底是什么的秘密,还不如跑去偷看穆清哥哥睡觉来得有意思,虽然她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但是,穆清哥哥如此当心悦目,怎么也看不腻。 深夜,虽已过中秋,月儿看来仍偏盈圆,透亮的皎白月光洒落在占地不算小的柳月家别庄,照映得此地有如琼楼玉宇、天上人间。此刻,随着小主人熄灯入睡,整座别庄恍如凝息,悄然无人声。 别庄分为前后两个院落,柳穆清领着五儿六儿住在前院,凤宝宝柳安和二人一同住在后院。 尽管后院房间不少,但她们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柳月家下人对于两家大小姐每年见面总是如胶似漆早已司空见惯。对下人们来说,二人同住一间更容易侍候,至少,守门的小丫鬟只需一人即可。 此刻,小丫鬟也打起盹来,且愈睡愈熟,逐渐整副身子歪在地板上,睡得打起呼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点了几盏灯,一人在前,领着后头两人,手持灯笼、步履轻巧,一眨眼便已来到别庄前院侧门。 「不是要你别等了吗?」 有一修长纤痩身影从侧门进入别庄,一见等门之人,便开口怿罪。 这风尘仆仆之人便是柳月家家主,而等在侧门的,当然就是领着五儿六儿的柳穆清。 数日前,柳月家家主夫妇陪同凤家车队前去见了几个专精于打磨宝石的老师傅,而为了明日举行的柳月家例会,她只身一人返回扬州。「母亲半夜赶路,一定乏了。」 柳穆清与母亲走进前院的小偏厅,已有下人备妥简单饭菜,只是一切静悄悄的,看得出来所有人皆刻意放轻动作,不发出半点声响。 柳月家家主屏退一干下人,只留柳穆清陪着,她边用膳边听儿子禀明这几日柳月家琐事,直至都说完了,她放下手中碗筷,喝了口茶,好笑地打晕着柳穆清,晒道:「清儿,有事再不说,娘要去歇息了。」 第二十三章 柳穆清被母亲说得有些窘,不由得微微低头笑了一下。「既是如此,孩儿就有话直说了。」 「洗耳恭听。」柳月家家主语气调侃。 柳穆清暗叹一口气,道:「儿子请求母亲别再安排姑娘进我院落,也别再找她们为我办事。」 柳月家家主扬眉,不置可否,只是笑问:「怎么?她们谁惹你生气了?」 柳穆清知道母亲避重就轻,干脆直言:「儿子还不想成亲。」 「看来这十来个丫头,你一个都不喜欢。」柳月家家主直接下定论,柳穆清不接话,算是默认。她见状点点头。 「好吧,我明日就将她们遣走,但有几个能干的,我要留下,不是为你办事,是为我。」 柳穆清点头,神态轻松起来。 「清儿,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这辈子不打算成亲了?」她探问。 「当然不是。只是,爹不是二十五岁才成亲吗?这样算起来,儿子还有五年时间。」 柳月家家主听着,沉默片刻仍是应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柳穆清露出微笑,正想起身离席,却被母亲下一句话给吓儍。 「看来安和早知道了,你属意对象是凤家那丫头,所以安和一直扮红娘,对吧?」 柳穆清结结实实愣了一下,但马上回神,语气偏高:「儿子正感纳闷,母亲到底从哪里看出来我属意宝包了?」 「难道没有?」 柳穆清神情略显无奈。「宝包就像安和,我只当自己多了个妹子。」 「可你为何这两年来持续与她书信往返?」 「是安和央求我写的,信里也只是寻常问候。」 「可你亲自准备厚礼送她,这又怎么说?你从没送任何礼物给其它姑娘。」 「这也是安和提议的。况且,那真的只是一份谢礼,倘若送得过于亲厚,也是无心。」 「那我问你,丁香花又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两年前送了一条丁香花手绢,结果人家写了诗,连衣服上的花纹也是丁香。」而且一提起丁香花就含羞带怯地看着儿子,再加上这两年来二人勤通书信,致使她以为性情清冷的儿子对凤宝宝有意思。 柳穆清无奈,他的确也察觉宝包对丁香花特别敏感,但是……他叹了口气,冤喊:「这我真不知怎么回事。那条手绢只是随意买的,那首什么丁香花的诗,我根本、孩儿压根没印象。」 「这下可麻烦了,我和你爹这趟出门还跟你凤伯伯谈起结成亲家一事呢!」 柳月家家主慢悠悠说着。 柳穆清一听,虽然看出母亲刻意取笑的成分居多,但仍略显恼火,不由得正色道:「总之,儿子从没想过跟宝包成亲。」 「要不你再考虑几日,听说凤家那丫头很用心哪,这几日亲自为你张罗晚膳,每一道都是你向来偏爱的。」柳月家家主轻啜一口茶。 「不用考虑了,成亲怎能以此论断。真要这么说,五儿六儿早就摸透孩儿脾胃,难道孩儿要选他们其中一人成亲吗?」他语气认真。 「胡说什么。」柳月家家主笑了出来,却又叹气:「可惜啊,你爹与凤伯伯有过命的交情,你们又是从小就认识的,而且,凤家财富不可小觑,绝对称得上门当户对。再说了,凤家那丫头长得也挺好看的呀。」 柳穆清摇头,心中有些恼火。「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我没仔细看过她长相。」 「人家穆清哥哥喊得多亲热,你居然连人家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只是小女孩心思罢了,加上安和一旁起哄,两人都糊里糊涂的。」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随你吧。只是,你可别等她嫁人了才来后悔,到时候我可帮不了你。」 二人像下棋似的,你吃我一子,我灭你一卒,最后由柳穆清下结论:「后悔什么?我真的不喜欢宝包,怎么可能跟她成亲。」 「真不喜欢?」 「千真万确。」 「话别说得太笃定,难保以后不后悔。」 「明月作证,我柳穆清此生不悔。」 偏厅外,忽地一阵骚动,屋内母子倶惊,其实两人都是武功好手,但一来身处柳月家最安全的势力范围内,防备之心大减;二来彼此对话交锋正盛,注意力全在话题上,居然完全没察觉外头有人,此时听到声响,立刻同时起身,正想冲出去,就见一人从窗外猛然站起来怒吼:「娘、哥哥!你们太过分了!宝宝!」 怒吼之人正是柳安和,她最后一声叫唤,却是对着起身狂奔离开的凤宝宝而喊,喊完之后也马上拔腿跟上,两个女孩儿一前一后跑开。 柳穆清脸色丕变,方才他为了说服母亲,字字见骨、句句犀利,因为他深知母亲向来认理不认亲,惟有辩赢才能扭转局面,这是母子二人长期以来的相处之道;但是,他没想到被议论的当事人就在屋外…… 且说,凤宝宝拔腿狂奔全因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今晚,先是被柳安和令人震惊的秘密给吓得脑袋一片空白,还没完全回神,紧接着又被她拉着躲在窗外偷听穆清哥哥说话。 原本那清朗嗓音让她逐渐安心,却没想到竟是愈听愈难堪,愈听愈刺耳,向来温润如玉的穆清哥哥,怎会一转身成了冷魅修罗! 【第八回 狂妄人兴师狂问罪 木头哥哥大受责难】 春江楼,扬州数一数二的客栈,有一年轻公子正独自走进来,不等人招呼便迳自往楼上走去。 店小二瞧见一愣,奔过去正要开口喊,就被掌柜立刻拦住,示意他不可造次。 年轻公子见状,向掌柜微微点头,继续往楼上走,经过二楼包厢没停,又往最隐密的三楼走去。 「那是谁?」三楼可都只招待有钱大老爷。 「你才来一个月所以没见过。记住了,刚那就是咱们少爷,下回见了不许嚷嚷,让他直接上楼就行了,楼上自有其它人侍候,咱们还排不上。」 新来的店小二瞪大眼睛。柳月家大少爷居然打扮如此简朴,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粗布蓝衫,头上戴的只是一顶没镶玉的黑色便帽,身边也没半个跟班,看起来像个寒门书生似,不说根本没人知道他是富家贵公子。 不过,刚才匆匆一瞥,还真是挺俊的,鼻梁比一般人高些,眼睛比一般人亮些,连皱眉头都比一般人好看些。 「别看!少爷不真欢被人注意,你该忙什么就忙去,别杵在这儿。」掌柜硬是将他推走。 新来的店小二一脸机灵,此刻正拉长脖子往上看,不能怪他好奇,柳月家大少爷可不是一般人,这个柳月家唯一的继承人,一直以来都极其低调,许多人根本只闻其名从未见其人,甚至有人猜测他根本不住在扬州,至少店小二身边的一票年轻伙伴就从没见过少爷,他们都只认得现任柳月家家主柳平姬。 不过,店小二有些疑惑,不知他有没有看错,怎么觉得大少爷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该不会是银子太多不知道怎么使吧? 第二十四章 三楼包厢。 除了柳穆清以外还有两人,其一约莫二十来岁,举止斯文有礼,正翻开一本帐册,逐条详细禀报。另外还有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眼神精明专注,偶尔发问并与柳穆清低声交谈。 「这是所有布匹的清册。仓库里的全没了,上头划个红圈的,是摆在店里的,没被波及。所有损失加起来,大约是这个数字。」 二十来岁的年轻伙计,将一大本布匹清册递到柳穆清桌前,然后再摊开一本帐册,续道:「只不过,上个月才进的新货,全都在仓库里,那都是客人订的,也收了订金,这是订金的细目。」 他又拿出另一帐册,「这是波及隔壁店铺的赔偿费用。」 柳穆清看了一眼,神情凝重,眉头微蹙。 昨日天方微白,他就接到消息,说是他的布行半夜失火,仓库里所有布匹付之一炬,两名住在后院的伙计救火时受了重伤,此外,火势还波及隔壁古董店,千幸万幸没烧到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但也够惨了,把人家后院厢房整个烧毁,还有一小花园也烧了大半,屋主暴跳如雷,直说那些烧毁的盆栽都是昂贵兰花,但也不知真假,因为都已成了焦黑烂物。 「对方说,不赔就要告官,听说他的古董店已经三年没开张。」年轻伙计又补上一句。 中年男子听了,微微抬头看向柳穆清。「这事儿我已经找人处理,失火原因也正由六总管在查。」六总管便是柳穆清身边的六儿。 柳穆清点头,问道:「两个受伤伙计怎么样了?」 「都伤在手脚,没有性命危险,但恐怕要休养一阵子。」年轻伙计从袖里拿出一张纸摊开。 「已经按少主吩咐,拨一年工资给他们家人。」 「需要什么药材就从咱们药铺先拿,我已经交代药铺主事的了,后续你得找人盯着,不可随便打发。就找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吧,我记得是你远房表弟。记得时时向我禀报。」 柳穆清交代完,便拿起订金细目翻看,「当时订金收得不少,咱们现在拿得出这笔钱吗?」 这几年来,他陆续接手几间店铺,有的赚钱有的却年年赔,但勉强还能有点盈余。只是,几个月前,原本生意最好的茂良客栈换了新的厨子,之后生意明显差了许多。这次惨遭祝融的布行,原本营收也好,所以他上个月特地花大把银子买进新布,连同收的订金也拿出来买货,现在可好,全都要倒贴回去了。 「这是目前帐房能拿出来的数目。」中年男子翻开另一帐册予柳穆清,「买主主要是盐商,这些人不好谈,咱们先把订金退还,免得传出去不好听。至于那古董店,我会再跟老板谈谈,先给他一笔,之后分几次赔。」 「就先这样办吧,不然,下个月要发不出工资了。」柳穆清凝思片刻,点头同意,「那烧毁的仓库赶紧清理,布行明天得照常开门做生意,有人问起失火一事,就说贵重的货都放在别处,损失不大。另外,五总管会跟你一起去退还订金,但跟买主说,布行马上会有更新的货,但数量极少,让他们赶紧再订。」 柳穆清片刻间果断下令,他所提五总管便是五儿,此刻正忙着找柳月家旗下布行调些上等货。 那年轻伙计领命,速速离席忙去。 年轻伙计离开后,柳穆清又将布匹清册和帐册重新迅速翻看。 中年男子看向神色凝重的少主,不由得暗叹。人人都羡慕富贵人家,殊不知富商巨贾之子可不是好当的,尤其是生意事和江湖事都沾的柳月家。 中年男子原是柳月家家主身边的人,自两年前开始,在家主安排下,开始替少主办事,亲眼看着年纪轻轻的少主为了打理生意、调节柳月家错综复杂的人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烦心事不少,尤其现在又多了这桩。 「少主,这事儿得慢慢解决,您从昨日开始几乎滴水未进,这样下去不好,我让人准备饭菜。」 中年男子看向柳穆清。这小主人看起来斯文有礼、温润如玉,有如不问世事的书生,其实办起事来钜细靡遗,态度稳重,亦有十足耐心。也是难为他了,从昨日清晨开始忙转,处理的全是费心之事,此刻看上去已是唇色微白、掩不住的倦意。 「不吃了,我没事,得赶回家去。」刚才母亲派人通知要他速回。 柳穆清站起来,拿起茶杯一口将那冷掉的茶给喝光,旋即离去。 中年男子看着他清痩的背影,微微摇头。 却说,柳穆清匆匆走出春江楼,外头已是天色全暗,返家途中,他一直心神不宁。 最近已经是诸事不顺,镖局主事的喝酒之后与人争执,却失手将对方打死,现在人家告官,赔钱以外,还得关个不知几年,人算是废了。 他得赶紧安排新的镖局主事,但够资格的两人已争得撕破了脸,底下人马分成两派,这事不快些处理不行,却又不好摆平…… 再说,他掌管的店铺,虽说也有赚钱的,但总的来说,却是挖东墙补西墙,每月发完工资便所剩无几,布行失火更是雪上加霜。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更糟糕的是,前天夜里发生的别庄闹剧,柳穆清一想起来就头脑发胀。 那晚,他立刻追出去,但两个小妞妞冲回房间关上门,来个相应不理。柳安和隔着一扇门说什么来着,是了,她说:「哥走开,这里不许男人进来,站在门口也不行。」 这简直是把他当成王八蛋了!莫可无奈之下,原想天亮再做打算,孰料竟又传来失火消息,他立刻快马加鞭赶回城内处理,直到现在才稍能喘口气。 想想,当日若安和开门,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追出去只是不想闹僵,毕竟两家世交,父亲又向来看重凤家。 但他无意为了父母与凤家的交情而结这门亲。 他自幼便知,身为柳月家唯一儿子该负的重责大任,对于双亲的教诲与安排,他向来全盘承受,从未有一次顶撞反抗,也从未有任何一丝懈怠,但唯有一事,他一定要按自己心意去做,纵使众人不解、双亲责怪,他也要亲自决定,那便是婚事。 他想要寻觅追求像父母亲那般,此生无悔的感情。 父母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不敢望其项背,只求不辱家门,但他欣羡、而且也想拥有的,是那份齐心协力的夫妻之情。 他曾听闻父母相知相惜的往事。从小到大,也看过不知多少次他们望向对方时,流露出的一片温柔,以及两人每次小别后,迫不及待见到对方的那种殷切企盼。 他也想要一个这样的人,彼此珍之爱之。只是现下身边还没有。 「少主回来了。」 柳穆清踏进偏厅便愣住。厅里,母亲正与两人交谈,看起来气氛挺融洽。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镖局里争得你死我活的那两人。 令人火大的是,他们在他面前吵得面红耳赤,此刻居然规规矩矩坐在他母亲身边,一脸顺从,连连称是。 第二十五章 「从今天开始,原镖局由赵福主事,陈义接管我柳月家另一间镖局,两边各自掌管不同陆路……」柳月家家主宣布。 柳穆清脸一沉。他知道大部分人眼里只有他父母,但这镖局已经由他打理三年,这两人居然还找他母亲主持公道,这也太不给面子,想着不禁一股闷气。 「我早提醒你,赶紧处理镖局的事,你拖愈久局势愈不利,两派人马若撕破脸互捅楼子,反后没人敢找你们押送货品。」 镖局二人才刚离开,他母亲便发难责怪。柳穆清没吭声,只是静静聆听教晦。 跟母亲迅雷不及掩耳的行事作风相比,他确实慢了太多,只是,他原本昨天要处理的,偏偏遇上失火,分散心神…… 「对了,凤家小姑娘我算是安抚好了。这小丫头还算懂事,没多说什么,也没哭哭啼啼的,还说要将她的画稿交由我全权处理,看是做成饰品或是烧制成瓶盘器物的图案皆可,我暂时还没拿定主意。」 柳穆清微讶,对于画稿什么的他并不在意,只是没想到宝包比他想的还要大器,忽又想起那晚自己说的决绝话语,不禁感到歉然,遂问:「她们从别庄回来了?」 柳月家家主点点头,也没多说,只看他一眼,叮咛:「瞧你,一张脸白得没血色了,回房歇息吧,我让厨房准备点吃的。好了不多说了,我还得出门一趟。」 母亲前脚一走,柳穆清也匆匆回到自己院落,五儿六儿还没回来复命,屋里只有两个小厮正在摆放饭菜,他原想歇息片刻,却不料才刚喝一口荼,竟听到「砰」的一声,外厅大门应声大开! 柳穆清转头,原已松懈的眼神倏地凌厉起来,外厅两个小厮都只十来岁,虽已习武却都来不及反应,只见大门一开,原在内厅的少主飞也似地窜出,长手一甩,一只茶杯瞬间向门外扔出。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门外那人动作更快,也没看见怎么出手的,一眨眼荼杯已经被整个拍飞,「啪」的一声砸在门边上,整个碎裂开来,柳穆清正要出拳,但手一抬就猛然停住,诧讶看着门外人。 来人嚣张眉、狂妄目,一脸的兴风作浪,一看就是剽悍好战。 这些年来,他结识的猛汉狂徒不在少数,也曾与江洋大道、朝廷要犯交手,但能够张狂到如此所向披靡的,没有别人,肯定只有凤宝宝家中那位据说山里称大王的父亲。 他一声凤伯伯还没喊出口,对方就已抢先发话。 「出来!」才说完,人便已经往庭院走。 来者不善,柳穆清暗叫一声糟,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看来母亲并未安抚妥当,也许安抚了宝包,但绝不包括她爹,偏偏五儿六儿都不在,他无奈之下只能跟着走出来,哪知才刚走到庭院,对方一转身,不由分说劈头就打过来。 「是你自找的,接招!」 凤伯伯狂喝一声,一拳已经到他眼前。 柳穆清利落闪开,急喊:「凤伯伯有话好说!何必——」 「没什么好说,我就是来教训你!」 柳穆清见他又再挥拳,第一念头是能躲就躲。 虽说他也暗恼对方蛮不讲理,但毕竟是世交伯父,真要大闹起来,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再加上,他最近已是焦头烂额,不想花费精力应付凤家父女,要是能以伏低姿态先消解凤伯伯的怒气,等那两名小厮找救兵来,就能改变局面。若能由父亲将凤伯伯给请走,是最好不过了。 「不出拳就是找死!」 凤家男主人一个扫腿,踢中柳穆清脚踝,紧接着快拳一挥,结结实实往他肚子打,柳穆清屏气凝神,提气出拳抵挡,此时他已完全打消闪躲之意,因为对方下手毫不留情,招式凌厉,出拳既快且狠,他根本无处可躲,若不出手抵抗,肯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什么三脚猫功夫,简直是银样蜡枪头!」凤家男主人大喝,快拳一阵猛攻,脚下连连飞踢扫腿。 柳穆清被逼得连连后退,勉强应接他几拳,登时感到两手快被拆了。这力道简直是泰山压顶,比之他所有师傅的拳头都还要狠。 他连连败退,直退到凉亭边,整个背贴在柱子上,终于退无可退,两手挡住凤家男主人一拳,却挡不了另一拳,只听得「砰」的一声,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一瞬间,剧痛难忍。 柳穆清忍不住闷哼一声,收手按住腹部。 凤家男主人见状,冷哼骂道:「手软脚软,出拳一点力道都没有,你没吃饭啊!」 柳穆清一身冷汗,伸手扶着凉亭柱子,狼狈喘气。他真是有苦难言,谁能想得到,他是真的没吃饭,而且是没吃、没睡整整两天,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气息大乱、五脏六腑一阵翻搅,嘴里还冒出一股奇怪腥味,真是难受至极。 「你——」好不容易挤出话来,却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就说宝宝简直瞎了眼,什么人不好选,偏偏看上你这花拳绣腿的小白脸,真是看了就有气!」 他一说完又怒上心头,伸手往柳穆清胸口抓,原以为肯定手到擒来,却没料到被他迅捷闪开。 这一招躲得漂亮,凤家男主人暗叫一声好,虽说气头上不想承认,但以柳穆清的年纪,能硬接他十几招已算难得,在凤家弟子之中,能做到的也没几个。 只不过,谁教这小子惹宝宝伤心,这口恶气不出,他就改名叫凤鳖! 「看你躲得了几时!」 凤家男主人大吼一声,展开第二波攻势,柳穆清暗暗叫苦,他已经撑不住,可为何没半个救兵前来? 眼看又是一阵猛攻,他无计可施,只好身子一缩,从凤伯伯脚下滚了出去,虽然招式难看,但至少躲过一脚,反正他是晚辈,而且情况危急,也顾不得体面了。 「平时温温吞吞一副老实样,原来是狡猾鼠辈!」 凤家男主人见他站起身,冲过去猛地抡起一拳又再打中他腹部,接着拳头一翻转,用力往他胸膛打去—— 糟糕!柳穆清心一凉,心知这拳打下去肯定重伤。 电光石火间,有人挡在柳穆清身前,一掌劈开凤家男主人的拳头。 「你疯了?」冷沉声音响起,一锦衣男子脸色不悦低声斥骂:「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居然把气出在晚辈身上。真是为老不尊、贻笑大方!」 来人正是柳穆清之父,他今晚才与凤家男主人回府,才刚要歇息,便看见柳穆清院落的两个小厮跑来呼救,登即疾步赶来。 要知道凤家男主人武艺超群,放眼扬州,恐怕没几人敢接他十招以上,又听说是为女儿出气,肯定是狠上加狠,若再迟些,自己儿子定要吃大亏。 「来得正好,你问问这小子做了什么好事!」凤家男主人冷哼。 「儿女之事当由他们自己解决,你凑什么热闹?」他冷睨凤家男主人一眼,身上墨色披风一甩,十足威仪。 「惹我女儿就没得谈!」 「简直不可理喻。」说话间,转头查看,却见儿子被两个小厮搀扶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鼻渗血,一手捂着胸口看似十分难受,真是不看还好,一看当即怒从心中起,马上就要发作。 第二十六章 柳穆清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连忙提气急喊:「凤伯伯!这原本就是误会,就算晚辈有错,也是无心之过,不如让我找宝包解释……」 「解释个屁!」 凤家男主人指着他鼻子大骂:「你明知道宝宝拼命献殷勤是因为喜欢你,她哪次不是哥哥前哥哥后喊得亲热,这些你肯定心里有数,要是没那个意思,你可以早说啊!结果呢,你他妈的忽然说什么根本不喜欢她,不可能跟她成亲。你个小兔崽子,当我凤家好欺负?!」 他今晚原本心情不错,正打算躺在屋顶上饮酒赏月,结果吴子樵跑来通风报信,说凤宝宝神色有异,他听了立刻跑去套话,还得故作轻松,装作只是聊聊,果不其然,一个小丫头当然不敌她老子的心机,说没几句话就被套出原委,始作俑者就是柳月家这小子! 柳穆清愣住,他当然没有戏弄凤宝宝之意,况且,从小到大,喜欢他的人不知凡几,他要是一个一个劝退,那正经事都不用做了,但是,这些话此刻当然不可说出口。 「人已经被你打得吐血,到底谁欺负谁?!」他父亲怒问。 「我没打得他绝子绝孙已经算客气!」 此话一出,火气瞬间点燃。 柳穆清的父亲脸色一变率先出手,凤家男主人立刻回击,两人翻脸有如翻书,瞬间大打出手。 柳穆清蹙眉,焦急吩咐两个小厮:「快去找凤家大小姐来。」 他心知肚明,此刻能劝阻凤伯伯的,唯有宝包了。柳穆清既担心又自责,心底早把自己骂了千万遍。 若硬要说他在这件事情上有错,那就是,他不该将凤家女儿视作一般女孩儿看待,因为凤家本就不是一般人家,他应该要花更多心思去处理,至少,他明知凤宝宝当晚受挫伤了心,就算安和挡门,他也要闯进去好好安抚一番。 不过也未必有用就是了。 却说,他父亲与凤伯伯打得难分难舍,忽然一前一后跳到屋檐上继续打,两人都是狠招尽出,看来都在气头上,都想打击对方锐气。 电光石火之间,凤伯伯一拳忽然翻转,往柳穆清父亲的侧腹击去,柳穆清知道这招拳法十分奇异诡谲,因为他刚才怎么也躲不过,不由得焦急之心大起,向前迈开一步,想跳上屋檐帮父亲阻挡,却不料只一提气,就感到一阵头重脚轻,身子虚软摇晃。 「爹!凤伯伯!你们快住手!」 「穆清哥哥!」 柳安和凤宝宝二人赶来,还领着几个父亲的手下。 柳安和一面焦急喊爹,一面喊着住手,见两人不理,她忙指挥父亲的手下上前阻止。 凤宝宝却不同心思。 她知道父亲在武功上吃不了亏,因此,她一来就直接奔向柳穆清,几乎是同时,柳穆清终于体力耗尽,整个人一软,往后倒了下去,幸好被小厮撑住,才没直接倒在地上,众人手忙脚乱将他扶到一边坐着。 「穆清哥哥,你怎么伤成这样?是我爹打的?」 凤宝宝蹲在他身边,见他脸色惨白泛青、气息纷乱,口鼻溢出鲜血,完全没了平日那般清朗如明月、飘逸如杨柳的姿容,一下子大感心痛不舍,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气自己太过好骗,居然被父亲三言两语就给套出话来,害得柳穆清大受责难,也气自己居然相信父亲说没事、说什么不会为了小事与柳月家翻脸。 她早该知道自己的父亲没这么好打发。 此时,见柳穆清紧蹙着眉头,一直按着腹部,话都说不出来,她无暇多想,两手覆在柳穆清手上,追问:「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伤到哪儿了?」 宝包?柳穆清看着眼前伤心落泪的人。 一直没发现,原来凤宝宝根本完全不像柳安和,无论五官、身形、举止神态,根本无一相似。一时间,脑海中回荡起方才凤伯伯所言: 「你明知道宝宝拼命献殷勤是因为喜欢你,她哪次不是哥哥前哥哥后喊得亲热,这些你肯定心里有数,要是没那个意思,你可以早说啊……」 对于那晚所言,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此刻看着凤宝宝真情流露的模样,忽然兴起后悔之意,他真希望自己没说过那些话,至少,也该说得婉转一点。他没有笑话宝包之意,也没有冷眼旁观她献殷勤之意,但是却被凤伯伯说得像是故意耍弄宝包的别有居心之恶人。天可明监,他真的绝无此意。 柳穆清正要提气开口对她说话,却忽然感到胸口滞闷,紧接着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九回 秋雾淡薄冷别深离 家主夫妇夜谈露口风】 银盘月,斜挂屋檐上,秋风起,落叶卷进院落,凉意阵阵。 柳月家的少主向来偏静,下人们皆知他的脾性,进出总是轻手轻脚,抑低交谈声,入夜后,屋内也只留一贴身小厮侍候。 整个院落,有如无波江水映明月,透着静谧之美,衬得里头主人好比天上人,仙气飘飘。 偶有丫鬟前来传话,见了屋内或休憩或读书的少主,总要脸红心跳,也有几个胆子大的,硬是多瞧几眼,出去后找相熟的丫鬟细语讨论一番,说说那年轻小主人一举一动之风釆。 可今夜却有截然不同之景。 三更半夜,忽地灯火通明,吆喝声、脚步声交加,一阵不寻常喧闹。 有一健壮小厮背着昏迷不醒的柳穆清,快步从院子走进屋内,旁边好几人一路跟着,有人伸手扶着柳穆清的背,有人帮着掀起屋内卷帘,有人抢先一步点灯。 「小心点,千万别再碰伤少主。」 刚回府的五儿六儿,见到打斗后凌乱不堪的庭院已是大讶,再看见受伤不醒的主子,惊怒冲上脑门,后又听小厮咬耳朵说是凤家男主人动的手,登时一股气憋在心里,却又不好开骂,因为,那始作俑者凤家大小姐也跟着进了屋里。 「你去端盆水来,你去拿干净衣裳。还有你,赶紧通知大管家,要他差人喊我娘回来。」 柳安和指挥若定,并看向其中一名小厮,「怀书叔叔怎还没来?你们到底去喊人了没?」 柳安和所说之人便是父亲身边精通医术的亲信,说时迟那时快,才刚问完,就见一名气质极佳的中年男人快步奔进来。 众人连忙将柳穆清扶至床铺上放平,由那中年男人过来查看。 「掌灯的赶紧过来。」中年男人坐到床边,伸手按向柳穆清颈间,又命小厮将他衣裳解开,不一会儿,就见柳穆清的粗布外衣及洁白中衣被左右拉开。 一副属于青年的身体,裸裎于众人面前。 柳穆清身材本就高瘦,近日因过忙又清减几分,没想到褢藏在衣服底下的身体却十分精壮劲实,胸腹脉络分明,硬肌磊磊,一看便知是个錬家子,绝不是外表那般斯文弱气。 只不过,此时腹部明显红肿发紫,一望即知是被烫伤。 那名唤怀书之人,伸手轻按柳穆清肚腹伤处,须臾,正准备将他衣服整个褪去,却忽然抬头,看向一脸焦急的柳、凤两家大小姐,道:「请两位大小姐先去外厅等吧。」 第二十七章 两人心知不宜再看,便移往外头,却仍站在屏风外,并未走远。 没多久,窸窸窣窣声响传来,又过了半晌,才听见怀书开口,但语气甚是不悦:「五儿六儿你们怎么侍候的?少主胃气虚弱,少说已有两日未进食。脉象来看,这两日肯定也没合眼歇息过!」 五儿六儿在责问下,细说起近月以来少主忙碌情况。 屏风外,两名少女伫立候着,透过玉片雕花屏风,隐约可见怀书训完二人后,取出器具开始针灸。 柳安和看向凤宝宝,只见后者一直踮着脚,透过屏风缝隙窥看里边动静,两只眼睛巴巴望着,几乎要贴到屏风上了。 又等了一阵子,柳安和决定开口:「怀书叔叔,哥到底怎么了?」 「请大小姐暂且等等。」 又过半晌,怀书走出来,神色比之刚才进屋时轻松许多。 「怀书叔叔,穆清哥哥究竟伤势如何?」凤宝宝抢先发问。 怀书看向她。「凤大小姐,少主腹部四肢皆有外伤,其中腹部瘀血较重些,但都只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及内脏。况且少主底子好,这点伤不碍事的。」 他在赶来的路上已知悉少主是被凤家男主人打伤,却又不知其中原因细节,此时见凤家大小姐眼含泪光的焦急模样,已约略猜到几分。 其实,以怀书多年来对凤家男主人的认识,只打到这程度,绝对是手下留情了。 「可他为何昏迷不醒?」凤宝宝追问。 「少主连日操劳,损耗心神,又几乎滴水未进,本就疲累已极,偏巧今晚又一番打斗,这才撑不住而倒下。」 怀书向她二人说完伤势,又忙与一小厮交代少主往后几日的饮食细项。 凤宝宝早已耐不住,小步迈开,正想绕过屏风奔进去,却又急忙打住,不由自主看向柳安和。 今晚一闹,嫌隙已生,两家小姑娘一下子生分起来。只能说,幸好柳穆清并无大碍,否则两家定会决裂。 柳安和尴尬一愣。确实方才见到父亲几次差点被凤伯伯击中,且两人一下子打得不见踪影,一转头又见哥哥倒下,一时间心情大乱,完全没与凤宝宝说半句话,避着与她对视,见她不住流泪,也没心思安慰。 虽说,柳安和向来喜爱凤宝宝,否则也不会刻意牵红线,但是,若与自己父兄相比,她还是更维护自家人。 此时,见凤宝宝两只大眼睛透着迟疑看她,不由得一阵心软,点头示意她进去内房探望。 凤宝宝一得到首肯,立即奔进去,却见五儿六儿已替柳穆清换了干净衬衣,一人正拿纱布仔细擦拭他脸颊,一人盖拢棉被。 五儿见她进来,本欲开口阻挡,却见柳安和走在后头,便忍了下来。 「你二人先出去吧。」柳安和见五儿脸一垮不愿走,心知他恼火凤家,但五儿六儿向来为哥哥所看重,她也不好摆脸色,随即笑了一下,慢劝:「怀书叔叔不是说不碍事了吗?况且,听说哥可能是饿昏累倒的,需抓药调养,你们还不快去打点一下。」 凤宝宝一人内,便坐到床边,细细察看柳穆清略显苍白的面容。 即便此刻憔悴,床上之人仍是如此出群拔萃,那沉静之气质,那天生之芳华,以及她方才知晓的,他那令人怜惜的过人之隐忍…… 听了怀书叔叔与五儿六儿的对话,她才知道,原来穆清哥哥一个多月来忙着处理镖局主事闯出的祸,以及几家店铺的诸多突发状况,每件都不好办,因此忙得不可开交:偏偏两日前布行失火,他奔波起来居然一直没吃没睡,终于累垮了。只是,若没她爹跑来大打出手,穆清哥哥也不会昏倒就是了。 凤宝宝心底一阵难过。她一古脑儿欲对柳穆清好,却没察觉他正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再怎么说,穆清哥哥今年也才二十岁,她的几个年龄相仿的师兄,没人像他如此肩负重责大任的。 凤宝宝简直不敢想象,身为柳月家少主,需得扛起多么沉重的担子! 「我哥那日说话如此决绝,你不恼他吗?」 深夜里,燃着一缕药性熏香的厢房内,柳安和打破沉默,轻声问。 凤宝宝摇头。「仔细想想,我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说得没错,我这么对他,确实是糊里糊涂。」 张罗那些吃的喝的,确实是鸡毛蒜皮的小玩意儿。 「别说你了,我也时常觉得不了解哥。明明才二十岁,却像个四十岁人,身边谈得来的朋友,都是年长十几二十岁以上的,城里年轻公子的聚会,却从不露面。你说,这人是不是很闷、很没趣?」 柳安和虽然压低嗓子,可是在寂静夜里,仍显得清晰无比。 凤宝宝原本眼眶含着泪,此时忍俊不禁笑出声。「听起来的确挺没意思的。」 「所以说,你为了个没趣的小老头儿,白白偷哭了两晚。」柳安和以轻松语气冲淡今晚一直以来的紧绷气氛。 凤宝宝瞬间胀红脸,她都是等到安和睡了,才敢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躲在被子里流泪,应该没发出半点声响呀,没想到安和居然全都知道。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好丢脸。」凤宝宝轻轻笑着,「但是你更丢脸,你那秘密……」 柳安和急忙按住她嘴,昏黄烛影中,两人对视,忍不住都笑了,顿时间,心情轻松不少。 须臾,凤宝宝站了起来,再深深看了床上人一眼,便将视线从柳穆清的脸孔移开,以坚定语气对柳安和说:「走吧,我要离开了。」 柳安和看她神色,忽感一阵异样。「瞧你说得,好像永别似的。」 凤宝宝不语,迳自往外走,直至走过屏风,才轻轻吐出话来—— 「我爹闹成这样,往后我还有什么颜面踏进柳月家,更遑论来见穆清哥哥。今晚,就是最后一次见他了。虽然穆清哥哥没听见,但是,就当我已经与他道过再见。」 秋夜深沉,一院凉如水,少女语歇,悠悠冷离别。 凤宝宝话一说完,不等柳安和开口,就这么直直地往前走,娉婷身形拖曳着长长的影子,一眨眼就悄然消失在柳穆清的院落。 秋晨露重,池塘荷叶上滴滴露珠凝聚,及至将盛满,忽地一阵秋风,吹动荷叶摇曳,顷刻间,露水一泻而空。 好比两家数十年交情,一夕破碎。 柳穆清隔日中午一觉醒来,便听说凤家人天还没全白,就在凤伯伯发号施令下,全都走了。 过没几日,北京城传来袓母微恙消息,柳安和即刻起程,前去陪伴尽孝。 偌大的柳月家家宅,因着家主夫妇及少主的性情使然,本就安静,如今没了柳安和缠着爹娘兄长说笑逗乐,他父亲又时常在外奔波、打理江湖之事,一下子,整座大宅更沉静了。 如千年冰河源头,如隆冬深雪覆盖,罕无人声。 却说,有一新来小厮,扫地时不慎将扫把从手中飞出,落地之声响在安静大宅中有如雷击巨响,立刻引来众人循声查看,吓得他连声道歉;偏那道歉声在静宅里几乎是响彻云霄,更引来一阵骚动,带他的年长小厮只好先教他如何轻声细语、无声打扫及走动。 第二十八章 那小厮起初以为来到诡谲之宅,暗暗后悔惊怕,一人心神不宁乱走,不想迷了路,分不清东南西北,愈走愈焦急,幸好瞥见长廊尽头有一身影,连忙快走过去想问路。 只见那人身材修长,穿着一件寻常的粗布灰衫,听见脚步声,便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 新来的小厮本欲开口,却在那人回头一刹那,整个傻了。 他幼时偷听隔壁书院老师傅上课,有次听到一个美男子的故事,说是许多人为了亲近他,故意拿水果给他。当时他还觉得那些人疯了,有吃的当然是自个儿留着,怎么可能送给不相干的人。 可看了眼前的年轻男子,他便明白了,确实是有天上仙人般的美男子,好看得让人目不转睛,只恨自己身上没吃的,要不就拿出来全给了。 「新来的吗?」年轻男子看了他微微诧异,开口询问,嗓音偏低。 他正要回仙人的话,忽然有一人过来,将他拉开低声骂:「谁让你进来这儿了!从哪儿进来的?」 「五儿,我看他只是不认得路,别为难他。」 说话之人便是柳穆清。他听从父母叮嘱,在家休养调理数日,如今恢复体力精神,便迫不及待要视察整顿后的布行,正等着喝完药就要出门。 五儿将人撵走之后,命一小厮端来汤药,亲自小心翼翼端给柳穆清,边侍候喝药边说:「少主怎么不多休息一日,明天再去布行?」 柳穆清仰头一口饮尽,笑道:「我早就没事了,不想一直待在屋里。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行经中廊,望向凤家每年到访落脚的院落,不由得脚步一停,想起闹翻那晚,有件事,实在让他百思不解,愈思索愈感到疑点重重…… 那夜,他在昏睡之中,依稀听见父母亲前来探看,但他让怀书叔叔针灸后,睡意正盛,困得张不开眼,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人掀被并拉开他衣服查看伤势,不过很快又将棉被盖回。 「怀书不是都说没事了吗?」 他听见母亲开口。 「虽说只是轻伤,可也得好好照料,以免留下病根。还有,往后不可让他三餐不定,若引起胃疾,麻烦不少。」 「我会安排个机灵的,专门负责清儿饮食。你也别太心疼孩子,哪有人不吃饭的!说起来得好好训一顿才是。」 「清儿做事向来有分寸,肯定是忙得没法儿了才会如此。我前阵子不是跟你提过,就让张军师全心帮着他,你让他管那么多铺子,又不给个厉害的帮手,肯定要出事的。」 「我二十岁已经掌管柳月家所有铺子……」 「你当时是迫不得已,怎能拿来一并比较。况且,我们不是早就知道,清儿性格内敛,向来都是厚积薄发。好比练功,他开窍晚,初始进步较慢,但十几年苦练下来,如今已排得上柳月家年轻高手前十。打理生意也是一样道理,得多给他点时间。」 「是是是,平姬这就遵命,明早立刻请张军师前来商议,免得换成你不吃饭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往后你有什么不答应的,我便比照办理。」 「又在胡说了。你若赌气不吃,我就亲自喂饭……」 「如此其妙,不如等会儿回房试试。」 柳穆清本已慢慢恢复意识,忽然听见两人开始说些亲腻话,不由得大感慌张尴尬,幸好他本就一直闭着眼睛,索性继续装睡。 「对了,瑾凤到底有何盘算?」 母亲忽问出这句让柳穆清瞬间凝神的问题。 只听得父亲开口:「我已与他谈妥,清晨之前他就带着凤家人迅速离开,两家暂时也别联络,若发现有人打听,就一概都说闹僵撕破脸了。按照目前情况推估,应只是有人好奇凤家,才会四处打探,应不是北京那边的人。不过,万事小心方为上策。」 「也好,这已是当前最妥善的应对方式,只是难为咱们清儿背黑锅。」 「一半一半吧。清儿对婚事不感兴趣,他多少感到面子拉不下,瑾凤这人哪里吃得下这种亏。」父亲话虽这么说,却又笑着。 「如此说来,这门亲事不结也罢,凤家之事牵扯太复杂,清儿知道得愈少愈好。」 柳穆清愈听愈惊讶,原来父亲与凤伯伯不全是为了他和宝包的事才打起来,两人半假半真合演这出闹剧,为的是在台面上营造闹翻的假象。但是,原因何在? 还有,父亲本是大清朝的贝勒爷,为何会与珠宝商凤伯伯结为过命之交?再说,凤伯伯既是商人,为何一身不凡武艺?又为何带着家人徒儿隐居于深山之中? 还有一桩,每次凤伯伯停留扬州,似乎只与他柳月家见面,其余人等一概不知有此号人物,行事神秘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仔细想来,他曾追问过凤伯伯来历,但父亲总是轻描淡写转移话题,母亲则是每回谈到凤家就开始扯起珠宝生意…… 是了,其中肯定大有文章,否则何以父母亲要刻意隐瞒,凤家来历肯定就是不能摊开来说的秘密,而他居然直至此刻才恍然大悟。 「少主,怎么了?」 五儿的声音传来,柳穆清看向他,露出一贯微笑,轻轻摇头。「没事,只是多日没出来走动,站在这儿吹吹风,让脑子清醒一点。」 不远处,张军师正站在长廊上,等着与他一道出门。 昨日开始,母亲下令要柳月家最能出谋划策之人帮着他打理生意及江湖人事调度。 张军师名唤张汝寺,历经柳月家三代,辅佐过他外公柳如笙、他母亲柳平姬,如今轮到他柳穆清了。 「少主。」张汝寺朝他作揖。 柳穆清微微点头,边走边听张汝寺提了几个须先打理之事,可是,向来热中于公事的柳月家少主,却前所未见地闪神,因为,他实在没办法自方才的思绪中抽离。 从小到大,他对父母的教诲言听计从,任何施加于他身上的责任,他眉头不敢皱一下,全都担了,当然,他也从没疑心过、追根究柢过什么。 可他不明白,父母亲对他向来看重与信任,为何偏在这件事情上刻意隐瞒于他?究竟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 他好奇了,心底的疑惑有如平地一声雷,忽地炸开,近四年来凤家造访的画面跃然浮于眼前,愈是深思愈感困惑,好奇心铺天盖地而来。他开始想知道,凤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凤伯伯究竟是什么人物?更其者,他想槁清楚,柳月家还有什么台面下之事是他浑然不知的? 柳穆清看着张汝寺,以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五儿六儿,甚至是所有帮着他打理生意的柳月家帮众……忽地心中一片清明。 他此刻方知,想要摸清父母有意隐瞒之事,靠他周围这些由双亲安排的人马,压根儿不会有答案;但他不喜欢此刻这般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他更不愿做个父母羽翼下的少主。 想着,柳穆清心念微动。 第二十九章 【第十回 凤家三小侠游太谷 凤宝宝智谋擒骗徒】 山西太谷。 明媚初夏,温煦阳光洒落在熙来攘往的市集大街上,只见米铺、布行、南北货、茶馆酒楼等各样店铺林立,街边摆着面摊、水果、冰糖葫芦、杂货等摊子,小贩叫卖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南街有间名为「文成堂」的饼铺,此刻正飘出阵阵酥饼香气,铺子里外挤满了人,都眼巴巴地等着抢买即将出炉的太谷饼。 「一、二、三、四……」一个寻常打扮的黝黑青年,踮起脚尖认真数着前面人头,数着数着开心对身后人说:「我排第六、你第七,一人可买两个,我们一人吃一个,然后我买的其中一个给师妹,你的其中一个掰成两半,我们再分着吃。」 站在他后面的高个子丹凤眼青年冷笑一声:「不干!你的饼拿去讨好师妹,我的饼还得分你一半,我傻啊!」 「真是小心眼,懒得理你……」正欲斗嘴,前方人头开始移动,两人连忙跟着走,不一会儿,各拿着热呼呼的两个饼,从人群中钻出店铺。 「师妹呢?不是让她在外头等吗?」 两人左右探看,黝黑青年性子急,马上扯开嗓门:「师妹!宝宝、凤宝宝!」 对街冰糖葫芦摊子有一紫衫少女取了一串,正张嘴要咬,就听见叫唤声,她立即转过身来,笑嘻嘻朝二人挥手。「沈霖、吴子樵!我在这儿!要不要给你们买串冰糖葫芦?」 紫衫少女便是凤宝宝,她清亮嗓音引来不少路人注目,许多人望了一眼,旋即盯着她上下打量。 好个娇俏姑娘!挺鼻红唇、贝齿洁白,一双大眼睛眨动之间,特别的乌黑晶莹,深蜜色脸蛋上漾着十分开朗的笑容,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俏皮灵气,比之一般女子更多了几分磊落大气,着实令人眼睛一亮。 黝黑青年便是沈霖。他兴奋跑过去,将手上太谷饼递到凤宝宝面前。「这块比较大,我特地挑给你的,赶紧趁热吃。」 另一高个子丹凤眼的,自然就是吴子樵了。他走在沈霖后头,听了立即哼了一声:「睁眼说瞎话,这些饼根本都一样大。」 凤宝宝不理他们的斗嘴,笑嘻嘻拿起沈霖给的饼,张嘴大咬一口,动作率真带点豪迈,边吃边笑道:「果真如传闻所说,香、酥、绵、软,真好吃!」 三人站在路边大口吃饼,又在茶水铺子各买一碗热茶来配,吃吃喝喝好不痛快。 吴子樵眼观四面,瞥见有人直盯着凤宝宝,便刻意身子一挪,挡住多余的注视,尤其是来自男人的目光。 他心知肚明,这些人除了打量凤宝宝出色的长相以外,还会忍不住盯着她高姚健美的身段,尤其是丰满的胸…… 所以他得时时留意才行,免得有大胆登徒子趁乱揩油。 「吃完就走吧,免得大师兄久等。」吴子樵方才嘴上虽然不愿意,但此刻仍是将其中一块饼扳成两半,递一半给沈霖,后者嘻皮笑脸接过谢了一声,两三口就吃下肚。 「大师兄的酒楼在西街,得往另一头走。」沈霖往另一边看。 此一行三人,自一年多前开始,在凤家男主人授意下,以吴子樵为首,结伴四处游走,偶尔造访凤家几位年长师兄在各地经营的铺子。 这日,按吴子樵的安排,来到大师兄的地盘山西太谷。 「对了,大师兄的酒楼叫什么来着?」沈霖问。 凤宝宝笑道:「不就是常记酒楼吗?这么容易你也能忘?」 大师兄姓常,开设的酒楼就叫常记酒楼,此名寻常至极。此次凤宝宝等三人前来,不全为了游玩,而是意欲在此住下,直至明年过年前,始返回凤家。 「大师兄之前在信上说,师妹设计的糕饼大受欢迎,他等不及想看你新画的花纹了。」吴子樵看向一脸掩不住开心的凤宝宝。 凤宝宝自从学画以来,绘制不少花纹样式。半年前,凤家大师兄挑选几样作成糕饼,原只是想招待常记酒楼的老客人,不料其中几款受到山西富商子弟、文人雅士之喜爱,一时间,吸引诸多贵客上门,皆点名要欣赏品尝这些铙富意趣的点心。 「我看是大师兄生意手腕高明,不是我设计得好。」凤宝宝笑着,嘴上虽这么说,但表情仍是十分雀跃。 吴子樵见了她开心的神情,眉眼一舒,露出微笑。 一年多前,师父半夜带着他们离开柳月家,当时凤宝宝佯装没事,沿路勉强打起精神与众人说笑,却不时流露失魂落魄的模样。 返回凤家没多久,师父便提议让他们三人四处游历、増广见闻,并亲自游说沈霖的父亲放行,终于促成此趟出游。 凤宝宝在他二人陪伴下,已渐渐重拾欢颜,一路玩得好不尽兴,同时沿路不停作画,设计出许多新颖花纹样式,说是要用来做扇子、做糕饼、做首饰、做食器等等,点子源源不绝。 吴子樵见她恢复往日活泼,也积极想方设法达成她心愿,好比大师兄会以凤宝宝的花纹做糕饼,就是他的提议。 「看到了,常记酒楼。」 沈霖伸手一指,凤宝宝吴子樵抬头探看,就见一栋三层楼的雅致酒楼立在西街之尾,位置较偏,却是整条大街上最高的屋子。 「就是这儿了,走吧!」 三人兴高采烈走进常记酒楼,一派江湖小侠登门视察英姿。 凤家众弟子之中,与凤宝宝年龄最接近的,便是排行最后的沈霖与吴子樵。 吴子樵天生精明,观察细微反应快,是凤家男主人向来极钟爱的弟子,此趟远行出发前,凤家男主人便叮嘱自己女儿以及沈霖,若遇急事变故,须由吴子樵作主应对,外出期间,所有开销也由吴子樵负责打理。当然,凤家男主人所给银两绝对足够三人吃喝玩乐皆尽兴。 沈霖却是个天真驽钝的性情中人,才智远不及吴子樵,每回斗嘴皆败,却又屡败屡战,毫不气馁。 然则,此人却是凤家弟子之中的异数。若论武功造诣,众弟子中称得上尽得凤家男主人真传者,恐怕就是沈霖了。 筋骨奇佳的沈霖,所有能触类旁通的天分都集中在武术上,以致除了武艺之外,其它一事无成。凤家男主人常感叹,没想到能把他功夫学得全的,居然是这个傻里傻气的猴子! 「大师兄这酒楼的摆设好像也不怎样。」沈霖东张西望,最后下了句结论。 凤宝宝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吞下去,忍不住笑骂:「你怎么老是口没遮拦,小心等会儿大师兄把你赶出去,让你晚上睡在大街上。」 「我说实话又怎么了?咱们这趟大江南北的闯荡,好东西看多了,他这酒楼确实很一般。」 沈霖嚷嚷。 「见多识广的沈大侠,喝茶吧。」吴子樵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丹凤眼斜瞥一下他。 这可恶的狐狸眼睛,居然瞪人!沈霖没回嘴,他忍了,因为出门前师父私下叮嘱过不可与吴子樵闹得太过,否则若凤宝宝和吴子樵都恼了,他就得收拾行李回家去。 第三十章 「三位客官,常老板正忙着招待贵客,让你们先在厢房候着,先用饭菜。」 年轻店小二边说边将一碟碟小菜与汤饭布置妥当,特地看向凤宝宝,殷勤问道:「姑娘还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尽管吩咐。」 「谢谢你,先这样就行了。」凤宝宝朝他大方一笑。 店小二露出腼腆傻笑,正欲开口就被吴子樵打断:「你先下去吧。」 「那好吧,我去让厨房准备几样糕饼,常老板说有几样一定得让你们尝尝,尤其是珍珠雪梅糕,那可是咱们常记最出名的糕饼,很多人想吃还吃不到呢!」店小二热情解释。 凤宝宝和沈霖一听,马上满脸期待,凤宝宝尤其开心,马上追问:「珍珠雪梅糕真这么受欢迎?」 「那当然!若说咱们太谷这儿最受欢迎的糕饼,除了太谷饼,就属这珍珠雪梅糕了。只不过,太谷饼人人买得到,珍珠雪梅糕却不尽然,因为这饼做工细致,每天只能做十个,想吃,肯定得先订!」店小二见凤宝宝模样俊俏,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说起话来总是未语先笑,看了就让人心生好感,又见她听得津津有味,这还不说得口沬横飞。 「都是什么样的客人来订?」她好奇追问。 吴子樵见她笑逐颜开,也就不再阻止店小二与她搭话,迳自默默吃饭。一旁沈霖早就吃开了,又添了第二碗饭。 「这可不一定。大部分都是做生意的,像是茶商、盐商之类。另外官宦人家也爱,都说这糕饼外型看着十分高雅,简直可比皇宫点心了。」 凤宝宝心情美哉,顿时胃口大开,每道菜都捡了点放在碗里。 「对了,前几天咱们太谷的大户人家,姓乔的,一口气订了三十几个,听说是文定之日要招待亲家的。」说着,店小二压低声音,状似神秘,「乔家的未来亲家来头可大了,是扬州一带的富商,听说扬州的铺子一半都是他们的。」 凤宝宝和吴子樵听到扬州富商,同时愣了一下。 「扬州富商?卖盐的吗?哪家啊?」凤宝宝问。「这我可不知道了。」店小二搔头。 有一中年妇人正好端一盆专供洗手的热水进来,听了便接着说:「他哪知道,这你们就该问我,我有个亲戚就是乔家闺女的奶娘,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知道你说呀。」店小二扯扯嘴角,不大高兴被抢了锋头。 中年妇人笑道:「说出来你们可别吓到,那可不是寻常商人之家,那是扬州一带鼎鼎有名的江湖世家,说是姓柳的,听说还跟皇宫贵族有点关系,势力很大。」 凤宝宝一呆,讶异看向中年妇人。 「胡说。」吴子樵冷哼,「柳家哪有可能跑来这儿跟什么姓乔的结亲。」 「是真的。」有一人推门而入。 凤宝宝等三人同时看向他,齐喊:「大师兄。」 常老板面带微笑,看着年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师弟妹。「我等你们两天了,是不是一路上玩得太开心,耽误行程了啊?」 「大师兄,你刚说乔家真要与扬州柳家结成亲家,这怎么回事?」 问的人是吴子樵,因为凤宝宝整个人都傻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几年来,虽说凤家男主人每年秋天带着女儿造访柳月家,但仅有少数几个随行弟子知晓。 常老板在此之前就已离开凤家,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太谷经营生意,因此全然不知柳家就是自己师父的故友。 「是乔家老爷亲口跟我说的,说是去年走茶路买货,路上巧遇跟自家商队分散的柳家少爷,两人一见如故;之后,柳家少爷在乔家住了小半个月,第二趟再来,就说要与乔家闺女订亲,想必是乔家老爷在这段时间牵的红线。 乔家之前一直保密,但是文定之日就在下个月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反正到时候肯定是太谷的一大盛事。」常老板察觉凤宝宝神色有异,愣了一下,看向吴子樵,却见后者立刻摇头,示意他莫追问。 「大娘,你亲戚可曾见过那位柳家少爷?知道叫什么名字吗?扬州一带姓柳的可不少。」凤宝宝看向中年妇人,却见对方理所当然地点头。 「当然见过。说长得可俊了,从没见过这么俊的,看起来像个书生,却还会点武艺,允文允武,至于名字我就不知道了。」谁想得到要问名字啊,这小姑娘可真奇怪。 一直闷着伫在旁边的店小二忽然插嘴,一脸得意。「我知道名字!因为乔家特地指定其中五个糕饼的背面得印字,说是柳家少爷名字的由来,我怕糕饼师傅弄错,特地请东街的老秀才帮忙写了一张,放在身上比对……」说着,便往怀中取出一张纸。 「多事,还不下去。」常老板喝斥店小二。 凤宝宝见店小二被骂了之后欲将纸张收回,立刻伸手去取,偏偏手不够长构不到,另一边的沈霖看了,立刻放下筷子,敏捷一扯,瞬间将店小二手上纸张取走,开心递给凤宝宝。 这傻子,至少让师妹缓缓情绪!吴子樵差点痛骂出声,可恨他身手没沈霖敏捷,来不及阻止,只能内心诅咒沈霖这笨蛋一千次。 凤宝宝一拿到纸张立刻打开来看,刹那间小脸刷白,直直盯着纸上的四个字—— 穆如清风 真的是柳穆清,她的穆清哥哥要跟别人订亲了! 常记酒楼三楼包厢 简单朴实的包厢内,桌椅皆无华丽雕饰,亦无珍贵稀罕的瓶盆摆设,仅门口放了两盆素雅洁净的兰花草,靠窗的方桌左右各坐一人,正凝神对弈。 「这一子再不下,天都要黑喽。」有一相貌端正的四十多岁中年男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重重一放,发出喀的一声,意欲扰乱对手心神。 却见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丝毫不受影响,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盯着棋盘,整个人不动如山。 中年男人看了对方眼观鼻、鼻观心的认真模样,忍不住露出调侃笑容,忽然用力拍自己大腿一下,发出巨响,「哎呀!简直要睡着了。」 年轻男子压根不理会他的扰乱,半晌,始将手上白子稳稳放入棋盘,这才抬起头来,气定神闲笑道:「数月未见,万达兄的棋艺虽没进步,扰人的花招倒是变多了。」 中年男人姓常名万达,为山西富商子弟,父兄皆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商人。他听了对手的嘲讽,乐得开怀大笑。「穆清,我看真正进步的,是你这嘴上功夫。三年前认识你时,多么老实啊。」 与常万达对弈之人,正是今日刚抵达山西太谷的柳穆清,两人一道用完午膳,兴致一来,便决定厮杀一局。 「不正是你提醒我,做生意不可太过老实。」 三年多前柳穆清第一次带商队赴外疆买货,沿途跋涉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商队里原本有个买货谈判高手,却突染疾病连站都站不起来,柳穆清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出马。 可当地商家欺他年轻面生,只拿劣货并拉抬价钱,颇有下马威之意,常万达撞见当即伸出援手,直接告诉当地商人,柳穆清是与他一道前来。商家于是卖常万达面子,不与柳穆清为难。 第三十一章 「就当作报答常兄,今日让你三子。」柳穆清微抬下巴,示意常万达看向棋盘。「不过,你若要下这儿,恐怕输得更快。」 常万达正要将黑子放下,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打住,盯着棋盘好一会儿,摇头晒道:「吓唬人的吧,明明下在这儿是最好的一步棋。」 「既是如此,常兄就下吧。」柳穆清神色自若,语气淡定。 「好啊,你真是愈来愈深藏不露,我都要猜不透了。」常万达笑骂。 忽地传来敲门声,常万达应了一声,就见酒楼常老板亲自带着店小二走了进来。 「常老板快来,这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扬州柳月家少主,平日要见他可不容易,还不赶紧过来多瞧几眼。」 柳穆清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万达兄,方才那盘棋算你赢,就别再取笑我了。」 「柳公子仪表不凡,今日一见,令在下印象深刻。」常老板迅速打量眼前的英俊青年,一身寻常粗布灰衫,不见任何华丽缀饰,反而显出清新轩昂之气质,且举止谈吐谦恭有礼,让人一下子心生好感。 「穆清,这位常老板与我同宗,只不过少小离家,五年多前才又回到太谷经营生意。他这酒楼虽说外表不起眼,却能端出最受本地达官贵人喜爱的新奇点心。」 常万达边说边让店小二将棋盘收走,摆上几盘点心,「你一定得瞧瞧,其精致程度可不比你扬州酒楼的差。」 柳穆清捧起茶碗轻啜一口,原本不其在意,但随意瞥了一眼,马上愣住。 常老板见他直直盯着,立刻详加解说:「这是珍珠雪梅糕,以绿豆粉加入酿软的梅肉,做成甜中带咸的味道,这也是此糕淡绿中带着几抹粉红的原因。柳公子可尝尝看。」 这大胆破格的用色、这任意挥洒的花纹……柳穆清拿起糕来,看着上头花瓣装饰,一股似曾相识之感浮上心头。 他想起一个人。 「至于糕上的梅花瓣,是以冰糖另外画的,再洒上一抹磨细的梅子粉,看来好似白色珍珠世界出现一道红梅彩霞。」常老板见他讶异闪烁的眼神,有些疑惑,忍不住看向常万达。 常万达轻晐一声,笑道:「穆清,你也太给常老板面子。」居然看傻了眼。 「这花样是何人所绘?」他移开目光,看向眼前两人。 柳穆清自幼学习监画,虽说做成糕饼后,花样应与原作略有出入,但也不会相差太远,他只消看一眼,心中已有定数。 这是出自凤宝宝之手! 珍珠雪梅糕的样式,不但有着茂良客栈三年前糕饼的影子,也与那一叠留在他家的画稿十分相似,只是,茂良客栈当时之设计还很青涩,可眼前糕饼显然在构思上大为提升格局,无论色彩、花样都令人大大惊艳,彷佛破茧而出之彩蝶,在众人面前展开两扇瑰丽至极的翅膀。 不但是凤宝宝所绘,而且还是最近新画! 「我也想知道,但反正不是常老板自己。」常万达抢先开口。 常老板微笑。「关于设计之人,我本无意提及,但二位不比一般,常某也不敢隐瞒,只是我想先问柳公子,为何见此糕饼如此惊讶?」 柳穆清见眼前两人好奇眼神,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一下子尴尬不已,只是表面仍故作镇定。 「此糕饼的花样画风,与我一位批交朋友的笔法十分相似,因此想向常老板印证是否为同一人。」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常老板立刻推翻,「设计之人是我的远亲,她自幼养在深闺,家里几乎不与其它人往来,不可能与柳公子是世交。」 柳穆清见他语气笃定,看那模样也不像有所隐瞒,一时间不禁大感失望。 常万达捕捉到柳穆清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此刻也不好过问,干脆扯开话题:「别光看,糕点就是要吃进肚子里的。再说,咱们等会儿不是还要跟乔家老爷议事,这可是重要至极。」 「乔老爷会与巡抚大人一道前来。」常老板边说边为二人换上新茶。 常万达笑着看向柳穆清。「等会儿要拜见岳父了。」 听他刻意强调「岳父」二字,柳穆清没好气横他一眼。「就知道此事又可让你拿来说嘴。」 旋即又正色道:「不过,这次多亏二位相助,我才能逮到——」 话未说完,门忽然被推开,五儿急急禀报:「少主,情势有变,那人不知何故忽然带着几个随从前去东街郊外,六儿已经跟着过去……」 柳穆清脸色一肃,桌子一拍站起身,冷喝:「本想等乔家夜宴前再动手,既然这人如此按捺不住,倒不如速战速决,免生其它事端,这次就由我亲自去追,走!」 太谷东街郊外安禅寺 已有一人抢在众多人马抵达之前,等在寺院后厢房。 嘎—— 凤宝宝听见开门声,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来人。 对方见到厢房内站了这么一名美貌少女,登时大感意外,但眼神立即防备。 「姑娘是何人?怎不见我乔妹妹?」 凤宝宝笑而不答,露出洁白贝齿,问道:「敢问公子可是扬州柳月家少主,姓柳名穆清?」 对方见她外貌娇俏动人,两只大眼睛眨动之间透着灵气,又始终带着笑容,不由得稍微卸下心防,回道:「在下正是柳穆清,敢问姑娘名讳,为何在此等我?」 「久仰扬州柳月家少主大名,山西好多姑娘都想一睹你的风采,我自然也不例外。」凤宝宝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抬起头来凝视他,「柳少主,我是不是山西第一个见到你本人的姑娘?」 对方看着眼前人,这五官样貌、这姿容身段,绝对远胜以往所结识之女子,当下不由自主回答:「我每趟前来都是深居简出,姑娘确实是除了乔家以外,见到我的第一人。」 凤宝宝闻言大真,开心笑道:「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我夺得了头彩。」 对方没想到竟有作风如此大胆的姑娘,愣了一下才回话:「姑娘如此仰慕在下,真是愧不敢当。只是,姑娘大可以真实姓名邀约,为何要假冒乔家名义?」 「柳少主这话说得真有意思。」凤宝宝绕着他身周转了一圈,又站定看他,「不觉得我假冒你乔妹妹,挺有趣吗?你刚问我名字,其实,柳少主喊我为乔妹妹也可以,真实身分不是最重要的,对吧?」 对方先是被她转圈圈的俏皮模样给搅乱一池春水,看她举止作风如此特立独行,更是被撩拨得心猿意马,整个人有点晕晕然,笑道:「我柳穆清闯荡江湖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从没遇见过像姑娘这般别出心裁的女子。」 「可惜你已与乔家订亲,看来我是没机会了。」凤宝宝背过身。 那人听她语气如此感慨,马上大步跨到她面前,语气透出讨好之意:「姑娘何须如此,此事大可慢慢商议。」 「真的?」凤宝宝抬眉问道。 对方马上点头。「那当然!我柳穆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凤宝宝眼珠子一转,忽地吐出一串话,对方面露狐疑,大感不解。 第三十二章 「这是蒙古语啊,听闻柳月家少主学富五车,为了做生意,自幼学习蒙古语、新疆语,怎么你刚才像是全听不懂?这可奇怪了。」 对方显出些微慌张,却又力图镇定:「许久没说,有些生疏了。」 「还有,听闻柳少主行事低调,出门在外最爱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怎么你一身行头如此华丽奢侈,不会太过招摇吗?」凤宝宝语气渐冷,眼神逐渐透出不屑。 「此趟前来是要谈论亲事,怎可穿得过于寒酸。」对方一派轻松应对,谈话间,往凤宝宝走去。 「再问柳少主一个问题。」凤宝宝往后退了一步,「安和什么时候才从北京回来?」 此话一出,对方明显愣住。 凤宝宝笑了一下,横他一眼。「怎么不说话?柳少主不知道自己妹妹此刻在哪里?」 对方眼神微变,一下子警觉起来。 「柳少主口风真紧,连我这么一点好奇心也不肯满足?真没意思。」她娇嗔,露出像是生气又像撒娇的神情,那少女娇态煞是动人。 「我家门风其严,透露妹妹行踪确实不妥。」说着,见她似有不悦,伸手就想拉住她手臂,好好解释一番。 凤宝宝敏捷闪开,瞪他一眼。「你这个人怎么连我姓啥名谁都不知道,就要动手动脚的。」 对方见她忽喜忽嗔,捉摸不定的态度反而搔得人心痒难耐,刻意好声好气相问:「是在下失礼了。敢问姑娘芳名?」 「想知道我名字很简单。」凤宝宝将脸上笑容瞬间收掉,眼神一变,语气骤冷:「你先说说自己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方愣住,终于自美人迷汤中清醒过来,脸色转变。「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痛快说出来让我听听。」 凤宝宝冷哼一声,怒瞪着他,朗然开口:「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十五岁开始掌管多门生意,十八岁统领商队远赴外疆买货,以一己之力对抗山贼、保护部属,足智多谋、英勇不凡,可谓英雄出少年。还有,他二十岁就调度柳月家庞大人事,运筹帷幄、宵旰勤劳,忍人所不能忍,凡事以大局为重,如此,才足以担当少主之名。」 对方愈听脸色愈难看,眼神不善,阴狠狠看着眼前女子。 凤宝宝面对高头大马、闪现杀气的对手,却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她直视对方双眼,慷慨激昂、中气十足地怒斥:「而你,也不照照镜子自己什么德性!你连提起他名字都没资格、想给他倒夜壶都不配!」 这句话彻彻底底羞辱对手,眼前男子目露凶光,手一举就要往凤宝宝脖子掐去—— 电光石火间,两人一左一右从窗户窜进屋里,其中一人动作快如闪电,只听得啪一声,便已踢中对方侧脸。 「你敢欺负师妹,看我不修理你!」 沈霖一脚将对方踢倒还不够,跳起来又踢又打,对方一开始还能挡几下,但马上就被他痛殴。 却说,凤宝宝得知乔家姑娘欲与此骗子相见,连忙当机立断展开行动,她先劝得早已抵达的乔家姑娘躲在厢房后的内厅里,听她揭穿对方。 而沈霖吴子樵则埋伏在寺院附近,趁着凤宝宝与对方周旋,先将此骗子的几个随从给一一撂倒。 「够了会死人的!」吴子樵马上阻止沈霖,只见倒在地上之人,已经被踢得鼻青脸肿,满脸鲜血。 凤宝宝忙道:「赶紧将他绑起来送交官府——」 此话还未说完,忽见厢房之门大开,两列官兵冲了进来,有一气质极佳的中年男人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三位少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太谷有你们这样的人才,真是地方之福啊!」 凤宝宝三人正忙着取出绳子绑人,见到这大阵仗,一下子也傻了眼。 吴子樵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挡在凤宝宝身前,意欲保护,不过却被她一把推开。 「您是官老爷吧?这人假冒柳月家少主,他是假的,您赶紧将他抓起来,绝对不可再让他欺骗——」 「姑娘别着急,老夫已知此人为假冒。」中年男人正是山西巡抚,他笑着截断凤宝宝的话,摇指门外,道:「因为,真正的柳月家少主柳穆清,不就站在那儿嘛!」 什么?!凤宝宝大惊,目光顺着他的手看向门外,却见常老板与一堆闲杂人等之前,站着一名身穿粗布灰衫的年轻男人。 五官英俊、仪表不凡,儒雅之中透着三分英气,那杨柳玉立之身姿、月光高洁之气质,不正是货真价实的柳穆清。 凤宝宝两手一松,手中绳子掉落,浑身像被定住似地动弹不得;因为,柳穆清两手背在身后,正以一种前所未见的眼神直直注视着她。 那双眼,目光灼灼,就这么看着她,半分没有移动。 她的穆清哥哥…… 糟了!凤宝宝一惊,难不成方才她在厢房里的所作所为、字字句句,柳穆清全都看见、听见了? 【第十一回 劳师动众急寻芳踪 旖旎夏夜佳人现身】 一年多前,柳月家接到自家探子的秘密通报,说有一自称柳穆清之人在外疆买货。消息一传回扬州,家主柳平姬即派人展开调查,但那假冒之人行事十分谨慎,一有风吹草动就销声匿迹。 探子们查了一段时间,完全找不出任何线索,当时都以为那人忌惮柳月家权势,避风头避得不敢再现身作怪。 却不想,那人竟在密谋一桩骗婚恶事。 「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假冒咱们少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你没看到乔家老爷见到正牌少主时的表情,那才真的是看傻了眼,直说自己有眼无珠。」 常万达家中,最大一间客房内,两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厮正整理着主子柳穆清的行李,一边闲聊着今天下午逮到假冒之人的大事。 「不过,乔家老爷怎这么糊涂,居然帮自己女儿订亲也不查清楚。」 「他不是说了吗,山西地处边陲,这儿的商人一直没机会与咱们柳月家结交,加上那骗子又非比寻常的较猾,居然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放长线钓大鱼,诱骗他上当。」 「幸好老天有眼,常二爷与少主是旧识,乔家老爷把订亲消息放出去之前,先跟常二爷说了。常二爷听了心生疑惑,立即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扬州送信询问,这才戳破骗局。也亏得如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屋内烛火通明,两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愉快。他们口中的常二爷指的就是富商常家排行第二的常万达。 此二人正是柳穆清的贴身小厮,一唤诺儿,另一唤新儿,都生得唇红齿白、斯文端正,穿着打扮也比寻常下人来得好些,平日专司柳穆清生活起居琐事。 诺儿、新儿自幼被家人卖到柳月家,由家主柳平姬从一群稚龄下人当中亲自挑选出来,无论长相、机智都是同龄小厮里头最顶尖的。从七岁开始,他们就跟在柳平姬身边,除了学习洒扫应对、读书练武之外,还能通晓算数与粗略医术,经过五年时间的严格训练,两年前才得以开始侍候柳月家少主。 第三十三章 却说,今晚少主有约,先遣两人来到下榻的常万达家,众人见到柳月家少主身边的小厮居然这等气质样貌,全都暗自称奇。 「新儿,你说少主为什么只穿粗布衣裳,而且只有灰衫和蓝衫两个颜色?」诺儿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灰衫挂起来。 「你现在才好奇?我来服侍少主没多久就问过五总管了。」 诺儿一听,连忙追问缘由,只见新儿正经八百地回他:「听说,粗布灰衫和粗布蓝衫是少主穿起来最难看的衣裳,所以,他只穿这两种。」 「啊?少主为什么要穿最难看的衣裳?」诺儿大讶。 新儿理所当然地说着:「道理很简单,因为少主穿其它衣裳都太好看了,尤其是染色鲜艳的上等布料,他一打扮起来,真是掷果盈车、看杀卫玢。」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曾听五总管说,少主十七岁那年,也不知谁开始传的,都说扬州柳月家少主是璧人一般的美公子,搞得许多人想一窥他的庐山真面目。 结果,那年大年初一,少主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跟着家主到大街上的那间城隍庙进香,立刻引来整条街的人围观,庙里庙外挤得水泄不通,搞得官府派兵前来赶人,听说过没多久,街上就出现一批少主穿着锦衣华服的进香画像,幸好立刻就被家主给压了下来。 后来,也不知家主怎么处理的,反正之后就没人敢再传关于少主的事了。」诺儿说着摇起头来,难怪历史上会有美男子因为压力过大而早夭。 「少主个性本就低调内敛,向来不喜欢被人注意;那次之后,他干脆只选自己穿起来最难看的衣裳出门。你看他连帽子都没坠玉,因为玉佩最衬他的肤色,戴起来可好看了。」 诺儿看着箱子里的衣裳。少主怎会觉得自己穿起粗布灰衫和蓝衫就难看了?其实,他从没看过能把这两种衣服穿得如此好看之人,只是,谁能想得到柳月家少主为了这种原因,生在富商巨贾之家却只能穿着灰暗的粗布衣裳。 「少主回来了。」 谈话间,两人瞥见庭院另一头,柳穆清领着五总管往客房走来。新儿连忙示意诺儿噤声,免得又勾起少主不愉快的回忆。 「屋里都重新扫过了吗?」五儿还没进门就先问,见新儿、诺儿点头,才让柳穆清进屋歇息。 柳穆清才坐定,新儿就递上热手帕侍候擦手擦脸;诺儿端来茶碗,道:「这是咱们自己带的杭白菊。」 「听常二爷说,这间客房备有小厨房,找咱们的人弄点吃的。」五儿吩咐着,又对柳穆清说:「少主刚才吃得少,让人做碗粥好吗?」 柳穆清原想拒绝,但想到自从一年多前他饿昏那次,五儿对于他的饮食就盯得甚紧,看来压力不小,于是点头答应;又问:「六儿怎么还没回来?」 今天下午逮到那骗徒之后,真是一阵忙乱。 先是山西巡抚拉着他私下说话,说这两天定要带他去瞧瞧正在兴建的官窑,想来是要他柳月家拿点银两参股。 这也不是不行,毕竟柳月家与官府合作不是第一次。 之后,换成乔家老爷缠着他,说是已经在家设下晚宴,定要款待远道而来的柳穆清,常万达见他回绝,心知他不愿前去乔家,于是出面打圆场,改成常万达在常记酒楼设宴,由常万达与常老板作陪,让乔老爷与柳穆清一道吃顿饭,免得乔老爷太没面子。 席间,乔家老爷把握机会,提议要与柳月家一起开发新的茶路,他当即便说,要合作开发也行,但是得让常万达作主筹备。 毕竟,山西富商之中,他现在只信任常万达。乔老爷此人看来心地不坏也有诚意,可他连为自己女儿找亲事都会搞砸,办事手腕实在堪虑。 这顿饭,柳穆清吃得心不在焉,因他心中另有要事得做。 他想找凤宝宝私下谈话! 话说,逮到那假冒之人后,他就被缠上了,眼睁睁看着凤宝宝跟着吴子樵他们离开安禅寺,他连想喊住都没机会, 不过,他见到吴子樵离去前曾与常老板说话,看两人态度,肯定是极熟的旧识。柳穆清遂趁着用膳空档向常老板探问,没想到常老板只说吴子樵是故人之子,一概不提凤宝宝。 「真是说人人到,六总管回来了。」新儿指着外头柳穆清一听,连忙转头,果见六儿健步如飞走进屋内。「打听到了。凤家大小姐一行三人约莫一个月前抵达太谷,就住在常老板家里。听说吴子樵沈霖两人每天都到常记帮忙,凤家大小姐偶尔才去。」 六儿才说完,忙又补一句:「听说常记现在改由吴子樵管帐,而且,曾有人听见他喊常老板大师兄。」 柳穆清眼睛一亮!好啊,常老板口风真紧,明明都是凤家子弟,而且人就住在他家中,亲厚到都能管钱了,居然只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还有,那个珍珠雪梅糕摆明了就是凤宝宝所绘,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今晚在常记设宴,怎么全没见到他们三个当中任何一人? 「走!咱们这就过去常老板家。」柳穆清放下茶碗,一下子站起身来。 所有人全都愣住,五儿六儿迅速对看一眼,还是五儿先发话:「少主,夜深了,这么晚跑去人家家里说要见个姑娘,恐怕不妥。况且我们与常老板今天才初识,不如等明天一早再登门拜访,或是写封请帖,约凤家大小姐面叙。」 「宝包与我是世交,何须如此费事。」况且也还没到就寝时分,哪里算得上是深夜了。 柳穆清说着就已往外走,五儿六儿连忙跟上,拼命在主子身后挤眉弄眼。 「怎么回事?」五儿张嘴,无声问着。 六儿蹙眉耸肩,也无声回他:「我怎么知道。」 柳穆清走出庭院,忽又回头叮嘱:「你们别跟了,我只是过去说几句话,去去就回。」 五儿六儿说什么都不肯,柳穆清脸色微变,罕见地流露出薄怒,要他二人不许再跟,并要六儿说出常老板住处位置。 五儿急得差点要哭,说他跟六儿只是远远跟着不碍事,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少主,只能眼睁睁看着柳穆清自己一人离开。 却说,柳穆清乘着夜风,一路快步疾行,心情十分轻松。想起一年多前闹得不欢而散,他偶尔总要想起昏迷前凤宝宝边哭边看着他的模样,以及,当晚凤宝宝与安和在他床边的谈话。 当时,他针灸过后睡意正盛,但还能勉强听见她们二人对话,凤宝宝说的一段话,让他印象深刻—— 「仔细想想,我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说得没错,我这么对他,确实是糊里糊涂。」 他难以忘怀凤宝宝当时难过受挫的语气,看来他的无心之言,确实让她大受打击,事后回想,他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他曾想过写信解释,偏偏安和在那之后不大搭理他,而且很快就被唤回北京,至今未曾回来扬州,信就算真写了也送不出去;因为,他后来才惊觉,自己压根儿不知道凤家在哪儿! 第三十四章 去年中秋,他心知肚明凤家不会再来,遂向父亲提议,不如由他亲自送礼过去,消弭两家误会,重修旧日情谊。没想到父亲一口回绝,说是不会再与凤家往来,也不想再见到凤伯伯。 柳穆清真想当场揭穿父亲的违心之论,但他当然是忍住了。 之后,他亲自跑了一趟北京探望重病的袓母,当然安和还是不大理会他,于是他自己想方设法打听了一些关于父亲的往事,想从中推敲出凤伯伯的来历。后来,确实是有一点收获,但是,仍然无助于他想赔罪的心意。 简单来说,一年多来,他完全找不出任何联络凤家的方法,凤伯伯一家就像平空消失似,彷佛从没出现过。 这也是为什么当他看到珍珠雪梅糕时,会如此震惊失态,更别提,当他发现安禅寺的厢房内,那个机智与骗徒周旋的少女,竟然就是他一直找不着的凤宝宝! 听见凤宝宝对他的评价、对他的维护,柳穆清既惊且喜,这下子,除了赔罪,他更想道谢。 幸好,今晚就能一并完事,往后他也无须如此挂怀,如此,岂不乐哉! 「常老板不在家,请公子明日再来吧。」 结果,柳穆清一人站在常家门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常老板家的守门老人硬是不让他进去。 「老人家,若常老板不在,帮我传话给府上客居的凤家大小姐,就说柳月家柳穆清登门求见。」柳穆清温言道,虽然心中略急。 那老人一听,立刻挥手让他离开。「这里没有姓凤的,公子你搞错了。」 「你问问吧,有个寄住的凤姑娘在你们府上。」 「大半夜要找姑娘,应该去北街的怡红楼,来这儿干嘛?」 柳穆清深感有理说不清。「老人家误会了,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来此想见寄住在此的凤姑娘。」 「这里不姓凤,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谁不讲理了!柳穆清额角发胀,他往大门旁边一看,围墙不算高,正打算跳上去飞檐走壁,就听见后头传来常老板的声音。 「柳公子怎么跑来这儿了?」 柳穆清一回头,见到常老板似有深意的眼神,就知道肯定是在这短短时间内,吴子樵已经向他通风报信,看来,常老板已将他列为不受欢迎之流。 「常老板,我就开门见山说了,我要见凤家大小姐凤宝宝。」他眼神一肃,扫向常老板。 「柳公子,」常老板露出微笑,直截了当回话:「请恕常某爱莫能助,在下今晚听师弟吴子樵传话,原来家师已经交代所有徒弟,绝不可让柳公子靠近我家小师妹,因此,柳公子请回吧。」 凤伯伯居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柳穆清本以为此趟必定能见到凤宝宝,也必定能好好赔罪,解开凤宝宝心结,让两家重修旧好,现在看来,他想得太容易了。 「不让我见?这也是凤宝宝的意思?」柳穆清神情严肃,此时两人之间已无稍早餐叙时的和乐气氛,取而代之的是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 「柳公子,家师的叮嘱之中也包含了传话,请恕常某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常老板看着他,口气不疾不徐,可态度很笃定。 柳穆清恼了,一年多来的心愿在达成之前被摧毁殆尽,让他收起平日的耐性与内敛,目光闪现怒气,冷冷发话:「如果我硬要见呢?」 「柳公子何必为难常某。」常老板始终带着微笑,「况且,我两个师弟刚才已经带着小师妹离开了。」 柳穆清表情没变,只是淡定回问:「常老板,我才刚找上门,你就说凤家大小姐刚好离开了,试问,如果你是我,你会相信吗?」 常老板示意守门老人开门。「柳公子不妨自己进去里面瞧瞧,常某住处不大,看个几眼便知有没有人。」 柳穆清看着大门敞开后一目了然的常宅,又见常老板神色,心知凤宝宝确实不在屋内,一瞬间,脑海中忽然浮现凤宝宝之前几次在柳月家过中秋的情景,哥哥前哥哥后的,中气十足、活泼得过分,他承认有时感到些微不耐,可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只是想再次好好跟凤 宝宝说一会儿话,竟成了如此困难之事。 仲夏之夜,星光灿烂,太谷大街上透着一股静好的氛围,惟独常老板宅第大门前,有一年轻公子垂下眼帘,难掩失望神情,转头缓步离开。 常万达宅第客房。 「刚才咱们就该偷偷跟着,至少你该跟着,以你的身手,少主不会发现的。」五儿在屋里等了许久,开始坐立不安,最后索性站在门边,一直往庭院大门探看。 六儿听了立刻摇头。「若是以前,我还有把握不被发现,可是这一年多来,少主勤练武术比以往更其,前几日我陪他对打,发现他又有长足的进步,现在要打赢他已很困难,想要瞒着他跟在后头更是不可能了。」 说起这个,六儿就对少主颇为敬佩。他自幼陪着少主练功,刚开始几年,少主进步十分缓慢,对于招式变化往往需要更多时间才能融会贯通,曾有个急性子的武术师父误以为他偷懒没练习,恼怒之下重打他手心板十数下,少主的父亲发现之后勃然大怒,当天就将人给撵走,只是,那师父是家主柳平姬亲自礼聘而来,结果夫妻两人因此大吵一架,不过,此是后话。 多年之后,六儿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少主做任何事情都要长时间酝酿,好比养精蓄锐、蓄势待发的大鹰,初始看起来没动静,一旦准备妥当,双翅张开那瞬间就是气力万钧、石破天惊。这便是如今的柳穆清。 「如果少主跟凤家大小姐的两个师兄动起手来,胜算如何?」五儿问着。 六儿今天下午埋伏在安禅寺,看见那两人将假冒之人的随从一一撂倒,算是摸熟了他们的功力。「吴子樵不是少主对手,沈霖武功之强不在我之下,少主对付沈霖可以智取,也未必没有胜算。只是,如果他们两人一起上,少主就只能应付一段时间;不过,正派习武之人,除非深仇大恨,否则不会以多击寡。」 「就怕这两人跟他们师父一样不分青红皂白……」 五儿一句话还没说完,忽见远处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窜升至半天际随即爆开,发出不算大的闷炸声—— 刹那间,不仅五儿等四人跳了起来,其余约莫十余个柳月家的人马也全都冲到客房大门前。 这是柳月家的信号火药,只在情况危急时点燃,意在号召所有人集合。 「少主发的信号!」五儿脸色大变。 「在北街常老板宅第附近。」六儿态度严肃沉着,镇定发话:「少主只发射一枚,表示局势还在掌控之中,你们两个和新儿诺儿留守在这儿。」 他指挥两名武丁留下,续道:「其余人跟着我和五总管出发。切记,这里不是扬州,咱们小心行事,不可引起骚动。」 所有人听完,一起抱拳领命,由五儿六儿为首,黑夜中向常老板宅第方向移动,令人惊叹的是,约莫十人居然全没发出声响,彷佛寂夜中之魅影。 第三十五章 于此同时,北街有一人站在繁星夜幕下,两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正蹙眉凝思。须臾,尽管大街上平静无声,他却目光一闪,利落转过身来,看着由远而近的一行人,眼神转趋锐利。 「少主。」六儿领着众人,低声抱拳。 柳穆清看向他。「六总管,你可知凤家三人已经出城?」 六儿额角一跳、脸色微变,少主待他向来亲厚,从没以如此冷硬的语气质问他,又听到凤家三人出城的消息,一下子惭愧不已,低头答话:「是属下一时不察,请少主降罪。」 柳穆清没应声,转而看向众人,冷沉号令:「今晚找你们来,主要是为了找人。下午在安禅寺擒住骗子的那三人,相信你们当时也都看清楚了,他们原本客居常记酒楼常老板家中,但据说已经出城。 我们兵分四路,去城外最近的驿站与客栈打听,发现踪迹就发信号通报,若四路皆无所获,就表示他们还在城内,那就立刻回城等天亮再找。」 五儿听了心底发凉,大感不妙,少主发出紧急信号火药,居然只为了找出凤家大小姐! 「今晚少主在常记酒楼聚会时,我还曾看见吴子樵走进常老板宅第,若在那之后才出城,应是由离此最近的北城出去,不如我和少主一路从北城去追。」六儿提出建议。 五儿眉头一蹙,差点跳起来掐住身边的六儿。这时候不是应该拦着少主吗?怎么能够为了戴罪立功,就由着少主胡来! 「少主,此地不比扬州,咱们……」五儿正视柳穆清的表情之后,后半句话已不敢说出口。 因为,少主脸上流露出一股有点熟悉的神情,五儿一看就知道阻止不了。他暗叹一声,改口:「咱们须得小心行事。我看不宜回去常二爷家牵马,各自找附近的客栈借马就行了。」 「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各自出发。」柳穆清手一挥,迳自带着六儿与一名武丁往北城奔去。 一瞬间,柳月家的人分成四路各自迅速离开。 五儿领着另一支队伍往东城方向去,但他难以抑制心中兴起的异样。刚才少主的表情,跟他十五岁那年为了寻找不告而别的书法老师一样,简直没半点商晕余地,固执得吓人。 都说柳月家少主性情温和,好似一文弱书生,向来也没有家主夫妇雷厉风行的霸气魄力:但是,五儿自幼就是柳穆清的陪读,他心知少主脾性,一旦拗起来,绝对势在必得,无人能够劝阻。 那年,柳穆清自己带着一批人在扬州城到处找老师,简直要把城里翻过一遍;一无所获之后,又跑去央求父亲身边的第一号追踪高手,硬要对方带他出城去找。 结果,最后终于在杭州某一小客栈找到书法老师,原来对方收到家书,担忧家乡重病老父,才会匆匆跟家主夫妇道别后,等不及柳穆清回家就迅速离开。 当时,五儿原以为少主是要书法老师返回柳月家,没想到少主找到人后,珍重话别并送上银票一张,就与对方分道扬镳。 对少主来说,这个人一旦被他放在心里了,就得有始有终;要走可以,但是得与他道别之后,缘分才算了结。 当时,家主夫妇还笑说:「从前没看出来,原来咱们的儿子,居然是个死心眼的痴儿。」 如今情势,柳穆清是将凤家大小姐当成那书法师父一般,不找出来心底不痛快。只是五儿现下心中没个底,究竟主子找出凤宝宝后要做什么?他一直以为,少主并不看重凤家大小姐,以前不是还嫌麻烦吗? 那年每晚得去别庄陪着用膳,主子嘴上没说,可他和六儿都看得出来他不大情愿。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此刻看来,不见凤宝宝人影,少主势不罢休。 城外一间简陋客栈,有一紫衫少女提着油灯,来到隔壁厢房敲门。 门一下子敞开,是个黝黑青年,他见了来人,马上露出开心笑容。「师妹,怎么还不歇息?」 一身紫衫的凤宝宝扫了一眼屋内,不答反问:「九师兄不在?」 那语气十足冷硬,与平日的亲厚大不相同,可惜黝黑青年沈霖向来不杳细节,此时一听,直觉回答:「是啊,你也知道人有三急。」 凤宝宝其实是明知故问,她就是偷瞧见吴子樵往外走,才选在此时前来。没了吴子樵,要对付沈霖真是易如反掌,她道:「沈霖你说,到底为何吴子樵今晚定要带我出城?」 沈霖没想到她如此单刀直入,神色慌张起来,忙道:「不是说了吗,二师兄要来太谷跟大伙儿聚聚,所以我们三人先等在这儿接他。」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敢看我?」凤宝宝立刻反问:「二师兄根本没要来太谷,对吧?」 沈霖整晚神色诡异,说话时完全不敢直视她眼睛,分明心中有鬼:况且,只是接人而已,最迟明天就回城了,吴子樵和沈霖却偷偷摸摸藏着两包袱,其中肯定有诈! 「有、有啊,二师兄不是老说想看大师兄的酒楼吗……」沈霖搔着头,结结巴巴的,眼神飘移不定。 「你又撒谎。八师兄,你以前从没骗我。」凤宝宝也恼了,「没想到你跟吴子樵连成一气耍我,不理你们了,我要回城!」说完之后她立刻转身要走,沈霖急坏了,马上拉住她袖子。 「这吴子樵出的主意,你倒是把气出在我身上了!」他急得跳脚。 凤宝宝转过身问他:「好,我不生你气,但你得说实话,我们匆匆忙忙出城,到底为什么?」 「你以前不也喜欢随兴之所至,四处闯荡吗?」 吴子樵的声音忽然传来,凤宝宝和沈霖同时往旁边看。 「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凤宝宝恼怒质问:「你们两个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应当直说,怎能拿二师兄作借口来骗人?」 吴子樵听了,脸色一沉,扯了扯嘴角。「不是存心骗你,是出门前师父叮嘱过……」 「爹叮嘱什么了?」凤宝宝话才出口就明白了过来,「因为柳月家?」 吴子樵不说话,算是默认。沈霖忍不住插嘴:「师妹你自己知道就好,我们就当作去隔壁镇玩个几天,等柳月家那小子走了,我们再回来。」 柳月家那小子,指的当然就是柳穆清。 「我不要!为什么要躲柳月家的人?这说不通。」她大为光火,不单单生眼前两个师兄的气,更生她爹的气。 一年多前,是谁以她为借口出手打伤人?又是谁硬要撕破脸半夜就走? 有个这么任性妄为的亲爹,她认了,但至少此刻爹爹远在它方,凤宝宝不想再处处受到掣肘。 吴子樵见她说着就往楼下走,立刻追上前去,挡在她身前,沈霖也急忙跟上去。 凤宝宝恼了,质问他们:「这是做什么?你们又连成一气欺负人?」 吴子樵见她因生气而两颊泛起粉红,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昏黄油灯照映下,忽有娇嗔媚态,这让他一下子心跳加速,当下不由自主退开一步,闷闷回话:「师妹。一提起柳月家,你态度就不同了。」 第三十六章 「没这回事。我明明是让你们气的,你们好端端的为何骗人?」凤宝宝语气缓了下来,但腮帮子仍是气鼓鼓的,「既然今天跟柳月家的人见到面,就该坦荡荡的,何必要半夜偷溜?这未免太泄凤家面子。」 「师父不让你与柳月家的人见面,自是有他的一番苦心,师妹应当明白才是。」吴子樵仍是劝阻。师妹骂他骗子他认了,恼他有浅面子他也认了。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反正他不愿师妹与柳月家那小子重逢,那个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拒师妹于千里之外、害师妹伤心落泪的富 家贵公子! 「爹真是的!当年的事都快过去两年了,我早就不当一回事,你们这样胡搞,反倒让我很没面子。」凤宝宝没好气。 「师妹,你可不能口是心非!」沈霖指着凤宝宝鼻子质问,却见她横他一眼,眼眸乌黑晶莹、灿亮动人,那张脸看来确实没有半点伤怀之意,这让沈霖也开心起来,叫道:「吴子樵你看,师妹比咱们原先想的还要有气度,这才是师父的好宝宝!」 凤宝宝听他说得逗趣,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眉眼舒展,看起来确实心情挺好。 吴子樵横沈霖一眼,早就知道这人不可靠,偏偏没其它帮手。 「走吧,趁城门还没关,咱们这就打道回府。」凤宝宝说着就想往楼下走。 「也不用急着此刻赶回去吧。」吴子樵说着,语气淡淡,透着无奈。 凤宝宝不理会他。「既然已知二师兄不来,我可不想象个傻子似的待在这客栈里。」 谈话间,她已走出客栈,头也不回一路往马厩走去。两人见状,只得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夜色中,凤宝宝利落地套上墨色披风,并拉起帽子,掩住一脸秀色,紧接着,身姿轻巧一转,翩然上马,双手用力一拉缰绳、轻蹬马肚,豪气爽俐喝地一声,登时将吴子樵与沈霖的坐骑抛在后头,一人单骑先驰奔出…… 太谷城门外,另有一支三骑队伍,正往郊外前进。 为首的,正是一身粗布灰衫的柳穆清,他骑着由客栈借来的黑马,一路向北,那张英俊脸孔有些严肃,双目炯炯有神,直盯着前方黄土路,然而,思绪却已飘回今日下午的安禅寺厢房内。 他站在门外,清楚听见凤宝宝所言一字一句。她大着胆子捉弄骗徒,当然,事后他才知晓,原来乔家姑娘正躲在厢房后头,凤宝宝以身涉险、虚与委蛇跟那假冒之徒应对,是想让乔家姑娘死心。 如此看来,她倒是一副侠义心肠。 柳穆清早知凤宝宝比寻常姑娘胆子大些,却不知竟是如此非同小可的勇敢机智;那假冒之徒可不是善类,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一番话耍得对方团团转,想着,他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更让他惊讶的,却是凤宝宝口中所形容的他。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十五岁开始掌管多门生意,十八岁统领商队远赴外疆买货,以一已之力对抗山贼、保护部属,足智多谋、英勇不凡,可谓英雄出少年。还有,他二十岁就调度柳月家庞大人事,运筹帷幄、宵旰勤劳,忍人所不能忍,几事以大局为重,如此,才足以担当少主之名。」 这番话,真正让他心口发热。印象中,凤宝宝总是跟着安和一起玩闹,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将两人视作同一人,其至将凤宝宝视作安和的影子,这也是他对母亲说,没看清过凤宝宝长相的主因。 然而,当安禅寺厢房的大门打开之际,那个一身紫衫的女子站在厢房当中,浓眉大眼、五官鲜丽,说起话来神情活泼灵动,他几乎认不出眼前此人就是那个总跟在安和身边的凤宝宝。 一眼怦然。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唤住她,人就被吴子樵拉走了。 但,无妨,他定要将凤宝宝找出来,将憋在心里一年多想说的话,全都说个痛快。 「少主,前方有坐骑靠近,小心。」 六儿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倏地将柳穆清唤回神,他眉目一敛,果见远处正有三坐骑朝他们驰来,前方为首之人,远远瞧着身形较修长,显然是个女人。 柳穆清登时大喜,立即拉住缰绳,将手一扬,示意六儿他们也停住。 银月当空,繁星如织,在星月映照之下,远方坐骑逐渐靠近,似也察觉正有一行三人挡在路中央,于是放缓速度,任由马匹慢慢踱步,直踱至柳穆清三人之前。 仲夏之夜,城外黄土路上彷佛旖旎之境,一阵轻柔晚风拂来,正好将对方为首之人的墨色连衣帽给吹开。 刹那间,一头乌黑如锻秀发随之飞扬,在柳穆清面前,发丝如水墨瞬间往同一侧挥洒开来,优美如黑蝶展翅旋舞,直教人看傻了眼。 却见那人侧了一下头,轻轻甩动飘逸长发,又以纤手由前额向后拢了一下,一张甜如密的脸蛋恰巧整个露了出来,浓眉大眼、鼻粱高挺,一露面就漾起开朗笑容,大大方方地望向柳穆清。 「柳公子,这么晚了还要出城?」 凤宝宝清朗嗓音响起,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贝齿在黑夜中显得更为白皙好看,透着月色,清楚可见墨色披风底下穿着与今天下午同样的紫色衣衫,那艳紫的衣领包覆在她修长颈项旁,衬得一张密色小脸更为明灿动人,两只眼睛波光流转,黑眸闪动之间,透着一股向前推升的强劲,可比夜浪拍岸。 直拍进柳穆清眼里。 六儿轻咳一声,暗示少主回神,虽然他的主子定住不动时像一尊玉雕人像,但此刻实在不宜幻化为璧人。 终于,柳穆清缓缓答话:「只是出城透透气,正要掉头回去歇息。你呢?」 此话一出,六儿心中打了一道闪电。 少主今晚太过反常,点燃信号火药、当众生闷气质问、一路策马狂追、好不容易追到人却只是发愣。现在更奇了,居然气定神闲撒起谎了。 「我与两位师兄出城办点事,正要回去。」凤宝宝应着,其实她没想到会在半途遇见柳穆清,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毕竟他们已经同在太谷,要偶遇也非难事。 「既是同路,不如你我一道回城。」柳穆清才刚说完,就听见有两人同时出声。 「不用了,路这么宽,何必挤一道?」 「师妹,大师兄正等着,咱们先行吧。」 沈霖和吴子樵几乎同时开口,凤宝宝不愿一再拂逆两位师兄,正欲回绝柳穆清,就见他再次开口。 「宝包,我有话跟你说。」柳穆清看着她,语气温和地提出要求,没将她后方两人的挑衅模样看在眼里。 凤宝宝听见「宝包」这声熟悉的呼唤,一下子怔住,思绪飞快翻转,但很快就平稳下来。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随即要两位师兄先行。 吴子樵狠狠瞪了柳穆清一眼。 半夜在城外偶遇,如此离谱之事,只有师妹会信以为真,她实在太不了解男人了。 这态势,分明是刻意追出城的,只是不知柳大公子意欲为何,据说此位仁兄以前不大搭理凤宝宝的呀! 第三十七章 「师兄,你们走在前面吧,我与柳公子说一会儿话,说完就跟上你们。」凤宝宝落落大方地说着。吴子樵看她神态轻松,想想也不可能此时就架着师妹离开,不如听她使唤、做足面子给她。 「你二人殿后吧。」柳穆清向六总管发话。 终于,吴子樵二人在前,六总管二人在后,距离都拉得远远的,好让二人说话。 只不过,两人并骑了一会儿,谁都没开口。凤宝宝侧着头看了一下柳穆清,却见对方居然也正看着她,一对上眼,同时感到十足尴尬,只得默默地,同时都将头给转开。 他们十来岁就相识,每年凤宝宝客居柳月家月余,还曾书信往返,却从没如此刻一般,两人静静共处。 「珍珠雪梅糕,」柳穆清打破沉默,一开□却谈起糕饼,「我一看见,就猜到是出自你之手。」 凤宝宝笑了一下。「原来常老板招待过你了。」 「听说他是你凤家大师兄。」柳穆清问。 「是啊,柳月家的消息可真灵通。」她爽朗回话。 「也不那么灵通。去年中秋我想给你家送礼,才发现不知该往哪儿送。」他看向她。 凤宝宝闻言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开口:「两年前的中秋,我爹太过唐突,我一直想跟你赔不是。」 「怎么也轮不到宝包道歉,此事因我而起,我才该向你赔罪。」柳穆清着实讶异,他想赔罪想了快两年,结果居然被凤宝宝给抢先了。 「怎么我们都急着赔不是。」她笑了起来,见柳穆清始终凝眉,遂又开口:「我知道你是指当年在别庄里与柳月家家主所言……」 「宝包……」他想解释,其实他纯粹是为了让母亲打消订亲念头,才会说话如此尖锐刺人,他心中并无伤她之意。 可柳穆清还没开口,就再次被凤宝宝抢先。 「都过去好久了,我早就心无芥蒂。」她笑看着他,「回想起来,只不过是两家孩子有些误会,我当时脸皮薄哭了,我爹帮着女儿出气,如此而已。要不,咱们都别挂在心上了,好吗?」 柳穆清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半句话。凤宝宝的笑脸看起来多么灿烂,看来完全如她自己所说,当年那场闹剧对她而言,根本早已心无芥蒂。 他忽感一阵难以言明的异样,但表面上仍是点头应了一声。「若是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 「对了,过几天常记酒楼会有我新设计的糕饼,届时若你还在太谷,记得来捧场。柳月家少主若看得上,想必也能让这儿的文人雅士青睐。那我先行了。」 凤宝宝朝他微笑,旋即两手一拉缰绳,迳自往前骑去,同时朗声呼唤两位师兄,「吴子樵沈霖等等!我已经与柳公子说完话,我要追上你们了!」 只听得她娇喝一声,坐骑已经超越两师兄扬长而去,后面两人急起直追,没多久,一行三骑已奔得老远。 柳穆清看着那道修长背影愈骑愈远,终于消失在眼前,忽然想起多年以来与凤宝宝相聚的几个画面,一时间,只觉得无法将以前的宝包跟刚才与他说话的女子视作同一人。 再见伊人,人事全非。 瞧她巧笑倩兮,一副云淡风轻的快意模样,他居然浮现一股极为杂乱之感,脑子简直像被乌云寒满,黑压压一片要从头顶冒出来了。 她率先赔了不是,她率先说了不在意,她率先要他别挂在心上,然后就将他抛在脑后,迳自驾马而去,真是好不潇洒自在。 可他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少主,再不赶路,恐怕城门要关了。」六儿提醒。 柳穆清压根没理会他的提醒,仍然满心回想着方才凤宝宝所言,倏地,整个人冷不防一震,直把身边的六儿吓一大跳。 「少主?」六儿轻唤。 只见柳穆清彷佛自沉睡中醒觉,表情像是忽然察觉了一桩惊讶且难言之事。 「少主?」究竟何事? 柳穆清恍若未闻,因为,他此刻始惊觉,今晚从一开始碰头,到两人谈完话,凤宝宝自始至终都称他柳公子,从头到尾没喊过他一声穆清哥哥! 难不成,她已心无芥蒂到将他看作陌生人了? 夏夜,轻风徐徐而来,黄土路旁虫鸣蛙叫不绝于耳,一唱一和好不热闹,然而,此一惬意仲夏情景之中,却有一英俊青年如玉石雕像般定在马上,凝眉不语,细看这张只应天上有的好看面容,神情竟似怅然若失。 【第十二回 临别前赠佳人凝香 千里信笺大发娇嗔】 清晨,天方微白,常万达宅第之客房院落。 一修长身影正打完一套拳法,灌了几口水,没歇息又取了长剑,利落地左右各甩出一道漂亮剑花,发出刷刷响亮两声,剑光闪动之际,持剑人旋开步伐,招式施展了开来,只见那身姿与长剑融为一体,凌空翻转、纵身挥剑,模样似打非打、似舞非舞,剑势总在轻盈之处倏地凌厉,复又飘柔如棉絮,令人捉摸不定。 「少主的剑术愈来愈精妙,恐怕在柳月家年轻好手中已排上前三。」六儿向身边的五儿说着,却见后者一直维持着疑惑神情。 「六儿,少主昨夜回来时,看着心事重重的,怎么一觉醒来忽然心情转好、看起来充满自信?」五儿看着舞剑中的柳穆清,大感不解。 「少主这几年来历练得多了,遇事益发能处之泰然,即便心中沮丧,也能很快振作。」六儿毫不掩饰对这个年轻主子的敬佩。 柳月家少主每天得处理多少难题,这当中许多都是让人进退维谷之事,若没有无坚不摧的坚定意志,岂不大事小事都办不成了。 如今,愈大愈难的事,少主反而愈冷静淡定应对。 「可昨晚点燃信号一事,与他平日性情不符,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六儿看他一眼,悠悠道:「你难道不觉得,少主总算注意起跟柳月家没关系的事儿,还真是挺好的?」 所以他才担心啊。五儿正想继续说,却见少主居然在飞身起势之中倏地收剑,这一招出其不意又收得漂亮,连六儿都忍不住暗叫一声好。 柳穆清边喘气边将长剑递给站在一旁的新儿,又接过诺儿给的水壶,仰头猛灌几口之后,边往屋里疾走边发话:「我要换件衣裳。」 诺儿应了一声,随即小跑步跟上。 新儿眼睛转了一下,心忖,主子又要把粗布灰衫换成另一件粗布灰衫了,差别只在于一件汗湿了,一件干净的。其实这样挺好,不用每天费心去想该如何搭配打扮,反正穿来穿去都是那样。 五儿看着少主精神奕奕、光采动人的气色,更加确定主子不同于以往,像是有什么大事决心要办似的。 须臾,身穿粗布灰衫的柳穆清走了出来,艳阳一照,英俊脸孔彷佛透着光泽,一出来就领头往前走,身后跟着五儿六儿两大总管,以及新儿诺儿两名小厮。 「少主,您今早说好了要与常二爷一家用早膳;之后,巡抚大人会在郊外官窑等您;正午返回太谷城内,与巡抚大人用完午膳之后,下午与几个本地店家见面,他们都是柳月家参股的商号,晚上,乔老爷找您跟常二爷商议茶路一事。」 第三十八章 五儿跟在柳穆清身边,沿路禀报今日行程,总的来说,少主在太谷跟在扬州差不多,都是从早忙到晚。 柳穆清听着,脚下没停,只又交代:「今晚备妥文房四宝,我回来后将万达兄要的书法给写了。」 新儿连忙应声答应。 这趟客居常万达家,柳穆清本己备妥所费不赀的厚礼,谁知常万达坚持不收,只说若硬要送礼,他想要一套柳穆清亲笔书写的白居易池上篇行书。柳穆清本就精通书法绘画,平日向他求字求画者众,一概被他回绝;只是与常万达交情不同,且对方又提出不止一次,当下便即应允。 「不过,今晚谈完茶路一事,也不知多晚了。」五儿补上一句。 柳穆清笑道:「我们明天就得赶回扬州,今晚不写,岂不食言?」 「也可以回扬州再写,之后让人送过来不就行了。」五儿提议,却见柳穆清笑着挥了一下手,算是不采纳他的意见。 五儿早习惯主子个性,此刻见他不理也没再提,就只是跟在后头,与六儿一样打起全副精神。 柳月家少主于太谷的忙碌行程于焉展开。 半日忙转。 晌午,柳穆清在常万达及其大哥的陪同下,参观完城外兴建中的官窑,应允将派柳月家最出色的瓷器师傅来此传授独家技艺,山西巡抚见这年轻人如此给他面子,当即大乐,直说要在柳穆清返回扬州前宴请一餐。 「咱们回城内边吃边谈吧。」山西巡抚看向贵客,「听说南街的翠林圜推出新菜,有几样特别地道,只不知是否合柳公子口味。」 柳穆清微微一笑,温煦开口:「大人,请恕在下无礼。其实,我昨日初抵太谷就对常记酒楼的糕饼印象至深,一直盘算离开前定要再光顾,眼看着明天就得回扬州,不如今日中午大家一道前去,算是陪我一次,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当然都点头同意,只是常万达不免感到奇怿,柳穆清自昨日一见常记的糕饼就毫不掩饰其讶异,现在居然拉上一堆人还要再去? 五儿飞快与六儿交换眼色。本以为少主如此忙碌之下,肯定没时间再去找凤家大小姐,却没想到少主硬是在塞满的行程之中,将常记酒楼给排了进去。 况且,少主让山西巡抚在常记请他吃饭,简直可称作绝招。毕竟,听说那位常老板是凤家徒弟,若少主错过巡抚大人这顿,改为今晚或明天自行前去,恐怕会被挡在门外;但有巡抚大人在就不同了,常记非但不能挡人,还得恭迎贵客!谁说柳月家少主行事温吞无为?他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 五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着主子一行人转换场地,由巡抚大人带头,柳穆清在常老板、吴子樵、沈霖等三人注视下,大摇大摆走进常记酒楼,并且直抵三楼最大包厢。 却说,凤宝宝自昨夜与柳穆清在城外一别,以为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可中午就见常记酒楼一阵骚动,好几人挤在三楼楼梯间张望,其中包括送菜大婶以及大师兄找来听由她差遣的两个小丫头。 「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全挤上来?」她轻拍其中一个中年女厨工探问,对方转头看她一下,神情兴奋地指着最大包厢。 「昨天那位很俊的年轻公子又上门了,这次还是巡抚大人带来的,老板亲自招呼去了。」 「凤姑娘昨天没看见那位公子吧?唉呦!鼻梁挺眼珠子亮,长得可真是俊啊!还有,那张脸看上去好光滑,简直像是白玉雕像。」 「大家让个位置,凤姑娘你也来瞧瞧,放心吧这里不会被人看见的。」 有人将她拉往前,凤宝宝一下子站到最前面,才刚站定当即傻住。透过半掩的门扉,她已经清楚望见包厢里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正是柳穆清。 她愣了一下,直觉就想掉头走开,却见柳穆清似被人提醒,竟忽地抬头一看,无巧不巧就与她对上眼。 刚才是谁说站在这儿不会被发现的?凤宝宝大感尴尬,马上转身想离开,却是迟了半步,柳穆清已经站起身来,在偷窥众人的轻呼声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扇门扉给推开,朗声一喊:「凤姑娘!」 凤宝宝背对着,却发现众人同时将目光移往她身上。 「凤姑娘,且请留步。」 又喊了一声,凤宝宝着实担心他会再喊下去,连忙迅速转过身来,看着斜前方引起酒楼骚动之人,就见他眉眼上扬,一下子露出洁白牙齿,笑了。 「凤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柳穆清彷佛没看见众人的注视,当场提出要求。 凤宝宝心中其实慌张。一直以来,从没听过柳穆清如此喊她,而且,居然还当着众人面前笑了开来。 他不是一向比较喜欢含蓄微笑吗?怎么忽然笑得如此张扬?方才送菜大婶偷偷说了,要是这位俊俏公子冲着大婶她笑,她就要将一整车的青菜瓜果送他。 凤宝宝实在不敢想像柳穆清被菜叶给掩没的样子! 看来,伫在原地不是办法,只会引来更多看热闹之徒,她思绪一转,不再闪躲,大大方方在柳穆清注视之下,走进包厢里。 幸好,里面还站了四人,都是她曾在柳月家见过的。 「凤姑娘请坐,别拘束。」柳穆清迳自坐下,看着她在对面坐了下来。 「不知柳公子喊我何事?」凤宝宝开口喊他柳公子,却忽然想到,莫不是因着她喊柳公子,他才改口喊她凤姑娘? 倘若为真,简直就像在赌气;可是,横看竖看都觉得沉稳内敛的柳少主不会如此无聊才是。 「先喝茶吧。」柳穆清慢悠悠说着。方才结束了与巡抚大人的饭局,他便决定下午要在此接见柳月家商号的股东们,趁此之前,他还有半个时辰喝碗茶。厢房内,一阵安静。 凤宝宝没开口,却见柳穆清也不急着说话,倒是极好兴致地煮起茶来。 先是慢条斯理地将桌面上茶具一一摆好,再以一长勺子取出些许茶叶,缓缓放进瓷壶里,继而拿起一旁烧开了的小铜壶,稳稳将热水注入;第一回先倒光,第二回注入热水后,隔了一会儿,才为她斟满。 有多久没见他煮茶了?此时再看,竟比印象中还要优雅好看。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金萱茶。」柳穆清说着,见她流露一丝惊讶,他才微笑开口:「除了杭白菊、白毫乌龙,我偶尔也喝金萱。」 这是特意对她说明吗?凤宝宝被他瞧得好不自在,连忙拿起杯子欲饮。 「小心烫。」他提醒,语气比平常急些。 凤宝宝听了,连忙放缓动作,轻轻喝了一口。 柳穆清待她饮尽,才道:「你闻,杯里是否有一股奶香?」 见他将空杯放在鼻前闻着,一派文人之清新雅趣,她内心有如微风吹过,于是也学着嗅了一下。 「咦!真的有股奶味,香香的,真有意思。」她抬起头来,露出开朗笑容,却见对面之人, 那个向来八风吹不动的柳穆清,再次敞开笑容也就算了,居然一直盯着她。 第三十九章 「凤姑娘若是喜欢,我就留一罐在这儿。」说着,便示意五儿拿出茶罐。 「不用了,我平日很少喝茶,柳公子还是带回去喝吧。」凤宝宝拒绝。 柳穆清也没坚持,只是要五儿收回罐子,须臾又道:「我明晚就要起程返回扬州。」 凤宝宝点头,没出声。 「凤姑娘打算在此停留多久?」见她垂下眼眸不语,他轻问:「中秋?还是过年前?」 她原不想答话,却又觉得如此太过小家子气,遂道:「明年过年前都会在这儿。」 「山西人秋之后风更大,记得趁早准备御寒衣物。」他温煦叮嘱。 凤宝宝点头,又喝了一杯他斟满的金萱,只是她嘴唇就着杯缘,却始终微微低头,眼睛看着茶具,因为她察觉,柳穆清始终盯着她的脸打量。 虽然不知他在看什么,但总觉得不大自在…… 「若缺什么,尽管写信或派人通知我。」见她又摇头,他微笑,「当然,凤伯伯想必都交代吴子樵打点好了。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还是得多加留意提防,若在山西遇上急事,务必连系常家二爷常万达,我已与他说好,你若有任何事,他都可帮着照料打点一切。」 凤宝宝仍只是点头,听他言词切切充满关心之意,正欲开口要他无需挂怀时,就听见一阵急促敲门声,以及门外吴子樵沈霖的呼唤。 「他们来得比我所想还慢。」柳穆清调侃,只是语气仍维持一贯平淡,并点头示意五儿开门。 沈霖本欲冲进来,却被站在后头的常老板给阻止。一阵忙乱,凤宝宝被沈霖吴子樵给带走,只留下常老关在包厢内。 「巡抚大人已离开,柳公子也请吧。」常老板直截了当开口,语气颇无奈,显然有点消受不起这位贵客。 五儿听他这么说,登即就要发作,柳穆清抬手制止。「你们四人先出去。」 直至包厢内只剩他二人,常老板才又道:「柳公子何必——」 「常老板,可否听我一席话?」柳穆清截断他的话,两眼直直注视着他,表情看来诚意十足。 常老板其实并不讨厌柳穆清,甚至在吴子樵说出当年闹剧之前,他还颇为欣赏这位气宇轩昂的年轻贵公子;此刻,见他说话如此客气,态度又是完全的坦然大度,实在很难让人翻脸下逐客令。 他暗叹一口气,坐到柳穆清对面。「柳公子,常某以为昨晚已将话都说清楚了,但你仍执意来此找我师妹,这不是为难我吗?」 柳穆清不答,却道:「常老板,你这常记酒楼,据说是向常万达的大哥租来,每月租金六十两,先不论当年装修所支银两是否借贷而来,单是每月全部支出加起来,已是不小的开销。」 「柳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论起作生意赚钱,常老板不敢小看眼前人,毕竟,富商之子论起生意经肯定非比寻常。 「且让我算给你听。」柳穆清正色道:「按常记这般三层楼并设有包厢的酒楼规格,聘请素质好一点的大掌柜每月工资至少五十两,不过,听说上个月改由吴子樵管帐,自己人可以算便宜些,但好歹也得给个三十两。 此外,素有名气的大厨,工资超过五十两,但是按目前常记的口味,大厨工资只能二十五两,不可再多;你最近半年为了推出糕饼,肯定多聘了一位师傅,瞧这手艺做工确实不俗,恐怕工资得要四十两。 另外,厨工和店小二的工资一人六两,常记共有五个厨工、四个店小二,就是五十四两,杂役工资五两,看来应有两人,也就是十两,每月食材进货,少说也得八十两。」 常老板愈听愈惊讶,只见柳穆清一口气念出一大串数目之后,眼珠子悠悠流转一下,已经作出小结论:「也就是说,常记酒楼只要开门作生意,每月就得花掉将近三百两,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 但是目前看来,常记生意不大稳定,太谷城内精致酒楼不少,恐怕想要收支打平都是奢求,这也难怿你找吴子樵来帮忙。不过,吴子樵虽然聪明反应快,毕竟没做过生意,没这么快上手。 我知道凤伯伯手一挥就能给出大笔银两,可是,每年要师父拿钱出来填补生意亏损,实在不像常老板的作风……」 常老板摇摇头,哑然失笑。「算是常某服了你,说吧,柳月家少主如此费心盘算我这小酒楼生意,究竟意欲为何?」 柳穆清也笑了,但态度一迳维持温温淡淡的,丝毫不见得色。 他亲自为常老板、也就是凤宝宝的大师兄斟上一杯茶,然后自己慎重端起茶杯敬了对方一下,见常老板只犹豫一下便笑着喝了,他才跟着饮尽,然后,沉稳放下手中杯子,缓缓开口…… 仲夏傍晚,北街常老板宅第。 一身粉底缀紫色碎花衣裳的姑娘,正坐在窗边大书桌前洗画笔,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中庭发起愣来。「姐姐在想什么呢?」 常老板找来的两名小丫头走进屋里,其中一人端碗冒热气的红豆汤,放在凤宝宝面前。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小时候的事。」凤宝宝将画笔搁在一旁,拿起汤匙自着慢慢喝。 「姐姐,送菜大婶一直打听你跟昨天那位公子的关系。」 「厨房大姐也是。说要问你怎么认识的。」 凤宝宝摇头失笑。「她们也真是好奇,那只不过是我家世交的一位兄长罢了,根本没什么好打听的,况且,他此刻应该已经离开太谷了吧。」 「他还会再来吗?」其中一人追问。 「我不知道。就算再来,也是很久以后了吧。」凤宝宝回答。 柳月家少主每天事务繁忙,此趟前来太谷,前后只停留三天两夜,真是来去匆匆。 一个小丫头拿起书桌上画纸,瞧了老半天。「姐姐画的是什么?是雨滴吗?」 「是,也不是。」凤宝宝笑了一下,迳自将画取来,凝视半晌,轻声说:「这是丁香花瓣,被风吹在半空中旋转,看起来就像下起一场花瓣雨……」 或许是今日月事导致身体不适,让平常开朗活泼的凤宝宝显得有些多愁善感,看着自己的画稿,思绪飘忽起来。 在她心中,一直有个如诗如画的幻境,是从十四岁那年秋天漫开。 幻境中,洁白丁香花瓣随风而起,花瓣如雨、漫天飞舞,她的穆清哥哥身穿一袭月牙色衣裳,站在丁香花雨之中凝视着她,目光柔软、笑意盈盈,继而,缓缓执起她的手,用那清朗声音对她吟诗。 西风凉,冷垂千结,一院丁香雪 她始终记着那年穆清哥哥念诗的情景,每一思及,心头便觉轻软如云、甜如渗蜜。 不过,那都已经是尘封的记忆了;再说,一切只是她自己痴心妄想而已。曾经,她多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也因此伤了两家感情;幸好,将近两年的游荡日子,冲淡了那种令她窒息的痛苦…… 「常老板派人送回来的包裹?给姐姐的?」 第四十章 小丫头的声音将凤宝宝唤回,她回过神来,见到守门老仆站在房门外,将一油纸包裹递进来。 「大师兄拿什么来了?」凤宝宝和气问着老仆。 对方却回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常老板说是替一位柳公子转送的。」 柳公子?她认识的柳公子只有一位,但是,他为何临去前托人拿东西给她?再者,大师兄何时开始被柳月家少主收买了? 居然还瞒着吴子樵他们帮着递包裹!真令人傻眼。见那两名小丫头一脸好奇地盯着,凤宝宝连忙将她们请了出去,自己关上房门、坐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将包裹打开。 她其实比那两个小丫头更好奇,到底穆清哥哥拿什么来了? 一打开,却见有一白色长颈小瓷瓶,以及一张对折纸条。 她先打开瓶子,马上闻到一股雅致香气,那气味一下子便令人舒心起来;至于那张纸,她吸了一口气。 外头写着「宝宝」二字,确实是柳穆清的字迹没错。他的字,化成灰她都认得! 穆清哥哥自幼学习书法,初临墓颜真卿、赵孟俯、王羲之,后偏爱董其昌。几年前柳穆清写给她的信,其字迹便是脱胎于董体;在董其昌的古雅秀润之中,透着几分清逸空灵、孤高淡然。 字恰如其人,公子美姿仪、绝世姿容,但面柔心冷,可远观而不可唐突、亵玩。 只是,凤宝宝忽又想到,柳穆清曾经说过,以前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都是因为柳安和才写的;那么,这张纸条,不就是他首次出于自愿写给她的? 想着,凤宝宝心底一阵骚动,展信时,手几乎要发抖。可打开看完后,却儍了,满腔期待瞬间消灭…… 玫瑰凝香露 早晚各一构 细抹于脸上 可抵晋强风 这什么意思呀? 短短四句,共二十字,她冷静下来,又再看了一次,愈看愈不解。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特地在离开太谷前,托她大师兄送来的,居然是一瓶凝香露?! 而附上的纸条,虽说是穆清哥哥第一次真正发乎内心写给她的,但怎么看起来像是这凝香露的用法? 忽然间,回想起昨日在三楼包厢内,他紧盯着她脸的态势,凤宝宝忍不住对着镜子抚摸自己脸频。 难不成穆清哥哥是仔细打晕后,发觉她被山西强风吹干了脸皮,所以特地送上这瓶凝香露,而且怕她不会用,还设想周到地亲自写成口诀,务使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会吧…… 哪有人特意写这种纸条给姑娘家的?真没想到穆清哥哥竟会有如此无礼之举,这比沈霖送她骏马手绢更离谱。 原以为,他一直打量她是出于关心世交之家的妹子,结果竟是有感于她肤质太差。 凤宝宝鼓了一下腮帮子,她怎么觉得,柳月家少主出其不意的举动令人有些恼火? 扬州柳月家,寂静无声可比冷宫之少主院落。 有一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厮正站在书桌旁磨墨,一边侧着头好奇看主子作画。近来,少主每晚总会找时间做些闲事,好比写字、画画,还把好几年没看的诗经拿出来翻阅;而且少主做这些事时,偶尔还会露出浅笑。 仔细推敲,这都是山西之行后才有的改变。 「少主,您的信。」新儿走进来,见诺儿盯着画发愣,偷偷横他一眼。 柳穆清手上画笔正勾出一抹墨色长丝,只见他手腕微微转动,线条便柔软起来,彷佛飞扬于空中。 新儿手上拿着信,走近一看随即愣住。难怪诺儿会看呆。 少主平稳的手势正勾出一丝一丝线条,画的是一女子的秀发,画中女子已然完成,栗子脸蛋上有着浓眉大眼,嘴角微扬,这五官、这神情,不正是那位凤家大小姐! 新儿嘴巴微张,惊讶看着画作。 少主显然正在兴头上,画个没完。画中凤大小姐笑得好温柔,那一头长发好似被风吹起,清柔飘逸地扬于同一侧,画风十分写意,发丝线条好比波浪起伏,愈看愈像是要被吸进去似的。 而少主手上那支画笔,正不断卷动那发尾,笔尖卷了一下又一下,边卷边浅笑,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手。 新儿朝诺儿使眼色,两人无声偷笑,都是一脸兴味盎然。 真看不出来,少主平时如此沉稳内敛,每天一睁眼就忙转于公事,谁能料想得到,此刻他居然花费时间在这儿一丝一丝画那微微卷起的少女发梢。 原来少主喜欢女人的头发:不对,应该要说,原来少主喜欢凤家大小姐的头发…… 只是,少主也画得太久了,就这么喜欢那发梢吗? 时间流逝,就在新儿诺儿几乎要打瞌睡时,听见主子开口了。 「有我的信?」柳穆清抬头,看见两人眯着眼没精打采,笑了一下,迳自拿走新儿手上的信,下巴微扬,「我看完信就要歇息,你们先去准备。」 两人一听,一个连忙跑去端热水,一个走进内房拿出干净衬衣,并将棉被松开,又点燃熏香。 柳穆清一一查看来信,泰半都是各地商号股东或是柳月家探子的回报,忽地,他眼睛一亮,从中抽出一封来自山西太谷、属名常记酒楼的信。 这不是常老板的笔迹,看来却又有熟悉感,他肯定见过,运笔爽俐又带着三分秀气,他飞快翻转脑海,一个模糊的印象浮现,登时惊喜!他想起来了,这是凤宝宝的字! 她居然写信给他! 这趟太谷之行,他们几次相遇气氛都不大好,柳穆清心知凤宝宝刻意提防他、疏远他,没想到,才回扬州不到五天,就收到了她的信。按时间算起来,不就他前脚一走,凤宝宝就寄信?_ 柳穆清心中其喜,速速拆开信封,展开纸张一看,只有短短四行字,但是开头就让他傻眼。 这、这是在骂他? 离开太谷前,他将自己带去的玫瑰凝香露留下,当时满心觉得,就算凤宝宝不愿使用,也不至于碍眼,况且,山西风大,一个女孩子家成天被风吹,不消几天肯定伤脸。难道她没察觉自己两颊稍微有点儿泛红吗?他完全是为她着想,怎么会…… 他整个人凝成一尊玉石雕像,两眼定在信纸上—— 公子心绪太无聊 山西秋冬风再强 自有抵御保颜方 无须阁下费思量 柳穆清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被指责为无聊之徒,而且对方还是凤宝宝! 常记酒楼一处偏僻包厢内,凤宝宝将画稿摊在桌上,旁边两小碟子上摆了几个样式新颖的糕饼。 这是大师兄找来的新厨师,依照她画稿做出的成品。 凤宝宝拿起其中一个白色糯饼细看,比掌心略小的饼,上头黏着几片艳紫色细长花瓣,她小心翼翼咬一口,糯饼口感软绵,带着些微糯米香气。 有趣的是,紫色花瓣咬下去居然有脆感,彷佛冰镇过的麦芽薄片,在齿间发出细细的断裂声,脆花瓣揉合在柔软糯饼之中,品尝起来显得格外富有奇趣。 她露出满意笑容,拿起手绢擦拭嘴角。 第四十一章 新厨师确实手艺超群,不但能将她所绘花样一一做出来,最难能可贵的是,居然还能如此令人齿颊留香! 难怪自从新厨师来了之后,酒楼生意愈来愈好。 真不知道大师兄从哪儿找来的厨师。 「姐姐,常万达常二爷说想见你。」 服侍她的小丫头将包厢门打开,探个脑袋问着。 凤宝宝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其实她从没与这位常二爷私下说过话,不过,由于常万达时常在此宴客,偶尔总有几次照面,也不能说全然陌生。况且,柳穆清临别前提及此人可信赖,想来,应是正派之人。 忽想起,前几天,常万达与朋友聚会,宴席中还拿出一幅行书供众人欣赏。 她当时正好经过瞧见,只看一眼便知是柳穆清的书法;看来,穆清哥哥与常万达的交情确实挺好。 据她所知,柳穆清向来只专注于自家生意,对于上门求字求画者一概回绝。 而他居然为常万达写了白居易的池上篇,果真是交情匪浅。 那次,常万达唤伴她,连大师兄也在旁帮腔,极力邀请她人内欣赏:凤宝宝站在那幅行书前,凝望柳穆清的字许久,满心想象他挥毫模样…… 董体为底蕴之中添了一股令人赞叹的劲秀飘逸,可以猜测其人心境比之以往壮阔自在许多,或许是这两年他行事开始游刃有余,心情也潇洒了起来。 「原来凤姑娘在此作画,希望常某没有打断你的兴致。」常万达在两个小丫头引路下走进厢房,一进门就笑容可掏地说着。 「我只是品尝新糕饼而已,正好常二爷也可帮忙监赏一番。」凤宝宝请他入座,并要小丫头准备茶水。 常万达摆摆手回绝:「凤姑娘别忙,常某只是替人转交物品,马上就要离开。拿进来吧。」 最后一句是对门外小厮发话。 凤宝宝疑惑看着一名小厮入内,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这是……」 「凤姑娘何不自己打开来瞧瞧。」常万达笑道。 凤宝宝满心疑惑,却仍是打开盒子探看,这一看真是大感意外,木盒里居然摆满色彩不一的颜料,约莫二十种,几乎都是她在山西买不到的稀罕颜色,像是铜兰、翠绿、贝白、霞红、嫩紫、流金等等。 「常二爷,这怎么回事?」虽说看见这些颜料十分惊喜,却不明所以。 常万达拍了一下额头,赶忙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她。「差点忘了,还有这封信,你看过便明白。」 凤宝宝接过信,一见信封上的字,马上知道是何人所赠,她看向常万达。「这太贵重了……」 「凤姑娘,常某不会作画,若拿回家只能束之高阁,你若是爱物惜物之人,肯定不愿见这些颜料变回尘土吧?」常万达笑问。 果然凤宝宝闻言便即沉默。 「凤姑娘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如直接回信给赠礼之人吧。」常万达说完便即告辞。 凤宝宝将门掩上,呆呆看着木盒里的颜料好半晌。 穆清哥哥为何送此厚礼?对了,不知他信上说些什么! 她连忙展信,马上看见柳穆清那劲秀飘逸的字迹,真是见字如见人,清雅舒心。只见信上短短两行—— 红橙青绿黄蓝紫,一应倶全 兄长拱手遥赔罪,盼卿消气 这是向她道歉? 她脑海中浮现一道修长飘逸的灰衫身影,温文有礼地对着她拱手致歉,那模样十足正经八百,却又有着出乎意料的可人……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话说,半个多月前,她一时冲动回信给柳穆清,本以为,按他淡定清冷的性情,肯定不会随之起舞,没想到,他不但有所回应,而且回的还是如此大礼。早知道就不写信了,害得柳穆清大大破费,真是良心不安。 要知道,此套颜料所费不赀。虽说柳月家是富商巨贾之家,但她曾听柳安和说过,家主给儿女的每月月例其实不多,柳穆清虽说手中打理不少生意,但据说好几家商行都是家主刻意抛出的赔钱货,即使苦心经营,仍然有赚有赔。 总的来说,盈余也不见得丰厚,让他如此花上大把银子,想想益发于心不忍,尤其,这位柳月家少主可是一直穿着粗布衣裳呢! 思索片刻,凤宝宝坐回桌前,提笔回信。 【第十三回 夜浪拍岸尽诉情衷 行千里翻墙见佯人】 初秋,柳穆清视察一艘柳月家新购入的小货船,待一切安置妥当后,返家时已是夜幕低垂。 「山西有来信吗?」才走进院落,他便问向新儿,却见后者连忙点头。 「信来了,还加上一盒油纸包裹。」 柳穆清一听,精神大振,马上疾步往屋子里去,果然看见桌上摆着包裹和一封信,他露出笑容,马上拆开阅读。 新儿边准备茶水,边好奇偷瞧主子脸色。 十多日前,主子命人送木盒给山西的凤家大小姐之后,这几日,每晚回家开口便问回信没,搅得他和诺儿两人也紧张起来,每天两次跑去管信的那儿翻看。只是,不知信里写了什么,少主看起来挺开心。 柳穆清露出浅浅微笑,看完之后,先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内,然后才将包裹打开。却见盒里共四块圆饼,皆是纯白缀有紫色花瓣,看来十分清新雅致。 凤宝宝在信上说,这是常记酒楼的新点心,作为回赠给他的谢礼,并请他监赏品评。 既是常记的饼,颜色与花样肯定是出自凤宝宝之手。柳穆清看着白饼上那朵晶莹紫花,想起那日在安禅寺,当两扇门一被打开,即刻人眼的,便是一身紫衫的她;那晚在城外,她骑马由远而近来到他面前,那深色披风底下穿的,也是一样的紫衫。 原来宝包如此喜爱紫色。也是,她那蜜水一般的脸,衬着紫衫确实十分搭配……想着,不由得一阵心喜。 「五总管,明天去布行取那匹新布。」见五儿微愣,柳穆清又补了一句:「就是我说紫砂含烟的那匹,找家里最好的裁缝,做件上衣,另外还要那匹碧波垂青的布,配做裙子。新儿诺儿准备笔墨,我要回信。」 五儿表情微变。听起来,这是要给凤大小姐做新衣,而且还是最昂贵的布料!但是……五儿跟着主子走到书桌边,看他精神奕奕准备下笔,忍不住开口:「少主,咱们上回为了备齐那十来种颜料,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私库已经快空了。」 柳穆清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他,五儿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想劝主子过两个月再做衣裳时,便听见他发话。 「去找大总管,就说我已连三年没买新布做新衣。每年做衣裳应是拨给二十两,我的粗布不到二两,所以还剩十八两多,三年该有五十四两不止,就当是存放在公库,自家人不算利息,让他这两天就将银两拿给我们。这笔钱还可以再做件上等质料的披风,至于布色,我明天亲自去选。」 此话一出,连同五儿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傻眼!少主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叫自己身边总管去跟公库讨钱,虽然说得不无道理,但似乎没人这么做过,他真不知如何开口。 第四十二章 柳穆清见他们呆立一旁,又道:「大总管若不肯,就说明年开始家里做新衣的布料别找我的布行了,让他自己去找质料上佳又如此合算的布。」 五儿瞠目结舌。大总管是家主夫妇的心腹,若真要两厢清算,岂不摆明硬杠?少主何时开始如此厚皮……不,狡诈? 听新儿说,上回凤家大小姐回信第一句就骂少主无聊,现在连他都要怀疑,向来清雅温文的少主,其实肚里藏黑水吧? 柳穆清说完就不再理他,迳自回信,脸上挂着笑意,显然心情大好。 新儿诺儿睁大眼睛看主子写信,既好奇又带点兴奋,只有五儿苦着脸,正盘算着明天要如何开口…… 秋日午后,凤宝宝带着两个小丫头,以及跟屁虫沈霖,从郊外返回城内。自从吴子樵被大师兄找去管帐,愈来愈少时间陪着他们四处游玩了。 不过,凤宝宝今日也不是玩耍,她是去郊外一片树林之中,抓些色彩鲜艳的鸟儿,取几根羽毛,打算用来做珠花缀饰。 前几日,接到柳安和的信,说是明年底要成亲了,她想亲自为安和做一套首饰。 「凤姑娘,早上巡抚大人家的少爷又来了。」一回到常老板宅第,守门老人家就跑来抱怨,「他死赖着不走,我连门都没开,就让他站在外头吹风,半个多时辰后才走。」 沈霖哼的一声。「干得好!这人真是可笑,师妹都拒绝不下十次了,居然还三天两头跑来等门,他跟屁虫啊!」 此话一出,两个小丫头忍不住笑了。要说跟屁虫,谁能赢过沈霖,他居然还鄙视另一只跟屁虫。 「别理他就行了。」凤宝宝笑了笑,压根儿不在意。 守门老人家陪着他们走进大厅,忽又想到,「对了,凤姑娘,早上常万达常二爷家派人送信来,还拿了一个包裹,我放在你画室里了。」 凤宝宝听了点点头,见到沈霖拉下脸,她笑着没说话,迳自往画室走去。没想到柳穆清这么快又回信,不知他对新饼的评价如何? 凤宝宝想着,拆信细看,信上一开头便是一首诗一 白大地 霞流光 紫莹仙子坐云团 化作人间一缕花 她在心中念了两次,真觉清雅如柳穆清其人,这是他为新饼写的诗句,另外还帮饼取了名字,就叫紫莹流霞。 紫莹流霞,凤宝宝心中甚喜,对于如此文雅诗意之名,感到十分满意。 「姐姐,这上头写了什么?你别顾着自己开心,说出来让我们听听看嘛。」 两个小丫头勾着她手缠问。 凤宝宝漾开一抹笑,将诗念了一次,并说出新饼之名。 小丫头们对于饼名无法意会,倒是听出另一重点。 「紫莹仙子?真好听,这说的是姐姐吧!姐姐爱穿紫衫,长得又好看,最配这称号了。」 「我也这么觉得。凤姐姐就是紫莹仙子,作诗之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凤宝宝被她们一说,忽觉一阵羞赧,又见沈霖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心知他老是提防着柳穆清,而这都是拜她爹所赐,她于是转移话题:「你们两个别玩了,赶紧将今天取的羽毛拿出来整理。」 「还有包裹呢,姐姐怎么不打开来看?」小丫头将包裹递过来。 凤宝宝见那包裹又长又细,猜测应是一幅画。果然,油纸打开后,就见一幅卷轴,她小心翼翼、慢慢地将画给打开,随着画作一点一点展露出来,众人表情愈来愈是惊奇。 是幅水墨画,画中有一年轻女子,浓眉大眼、笑意盈盈,一头长发被风吹往同一侧飞舞。 「是凤姐姐!」 「这不是师妹吗?」 众人同时喊了出来,凤宝宝本人也是大感意外,怔怔看着画中人。 「上头还题字,写了什么?」小丫头问着,见凤宝宝似是发愣,便问向沈霖。 「夜、浪、拍、岸、图?」沈霖大皱其眉,「怪了,明明画的是师妹,却写海浪什么的,搞错了吧!」 凤宝宝凝视着画作,内心掀起一阵难以言明之感,从没想过,柳穆清居然亲自将她画下。这生动笔触、这活灵活现的模样,她不知道他画工居然如此了得。只是,穆清哥哥为何要画她,还将此画寄来…… 沉思间,忽闻门外有人走进来。 「原来大家都在画室里。」 「这、这是穆清的画?」 凤宝宝一转头,看见大师兄带着常万达一起走进来。这两人近日交情愈来愈好,常万达偶尔也来此与大师兄煮茶谈天。 「哎呀,下次定要说说他,我跟他求画求了几次,老说没空,结果居然给凤姑娘画了。」 常万达摇头,两眼打量画作,频频赞叹,「穆清的画风写意,颇有画中诗人之感,这幅画却又添加几分写实,尤其是五官样貌。」 活脱脱就是凤宝宝本人开朗微笑的模样!沈霖不服气地哼了声,「但是题字可就离谱了,居然说什么海浪。」 「夜浪拍岸图。」常万达流露兴味,直言:「这当然不是指画的内容,而是作画之人的心境。」 这分明是柳穆清在说自己见了凤宝宝之后,心情有如夜里奔腾之海浪,一波强过一波,不断冲击胸口,完全无法平静!想着,常万达不禁莞尔。 原来,他这位贤弟只是外表淡定,其实内心可比浪涛之汹涌。上回赠昂贵颜料,这回赠亲笔画像,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啊! 大师兄常老板一直没吭声,他看了画作,精明的眼神扫向凤宝宝,暗暗叹气。师妹看起来大受冲击,两只大眼睛波光闪烁,神情又惊又疑,不知正思索着什么。 看来,不只是柳月家少主在扬州独自夜浪拍岸,这股惊涛声势,此刻已奇袭到千里之外的凤家大小姐心里了。 简直卷起千堆雪! 秋夜凉,偶尔风一吹来,扫起街上落叶,翻飞一阵、消停一阵,平添萧索。路上行人无不穿起厚衣,抵挡山西冷风。 太谷城外,有一坐骑朝城门方向急驰而来,秋月映照下,高大骏马益发黝黑乌亮,坐于其上之人身姿笔挺,一袭月牙浅银纹锦衣,套着墨色滚宝蓝边披风,驾马奔驰的气势有如乘着月色而来之天人,仙气飘飘,直把守城士兵看得两眼发直。 却见黑色骏马在即将抵达城门时,逐渐放慢奔势,直至缓缓踱步;进城门前,坐骑主人翩然翻身下马,狂灌几口水之后,改为牵着马匹步行进城,显是不愿引起注意。 即便是如此,那一身醒目的雅致锦衣,以及一张气宇轩昂的英俊脸孔,仍在太谷大街上造成议论。 柳穆清牵着马,往距离较近的西街常记酒楼前进,对于周遭人的交头接耳视若无睹,就只是一人一马疾步向前。 几天前,他奉家主之命,参加柳月家某一前辈的六十寿宴,地点在山东济南。当晚,宴席一结束,他立刻抛下五儿等一干随从,独自骑着千里名驹狂奔,几乎两天两夜没歇息,直抵山西太谷。 「您是柳公子吧,打尖还是住店?还是我找常老板来?」 第四十三章 常记酒楼门外,店小二见他一身贵气、颇有威仪,忍不住多看几眼,马上认出是两个多月前曾经造访过的贵客,连忙过来招呼。 柳穆清劈头就问:「凤姑娘在里头吗?」 「公子找凤姑娘?她傍晚就回家了。」店小二在他炽热注视下,不由自主回答。 柳穆清一听,道了声谢,立刻牵马往北街疾走。想起自从一个多月前,他请常万达转交画像之后,凤宝宝便不再回信,就感到一阵心神不宁。 她为何不写信? 凤宝宝没捎来只字片语,反倒是常万达写了一封信给他,可他看完后心情更加烦躁。常万达向他通风报信,说是凤宝宝这么个娇俏姑娘,已经引来山西好几名年轻公子的追求,山西巡抚之子、乔家老爷的侄子、山西茶商曹家的长子,另外还有书院师傅的大弟子、某个家财万贯的武状元…… 据说,三天两头就有人跑到常记酒楼想见凤宝宝。 柳穆清蹙起眉头,额角一阵抽痛。真不知吴子樵沈霖搞什么,居然任由凤宝宝在此地引起如此骚动,常老板更是作为大师兄,他们三人根本没有尽责保护自家师妹! 胡思乱想之间,人已来到常老板宅第门前;他瞥见上回的守门老人家正在门口扫地,暗忖,若自己此刻过去求见,对方假装耳背,你来我往只是浪费时间。 他心思一转,索性牵马继续沿着围墙往前走,转弯来到屋子后方,先将马给拴在附近树干,倏地眼神变为凌厉,长腿一迈,半点没有迟疑,两脚一前一后「蹬、蹬」两声,利落而轻快地踩踏土墙而上,一翻过去就发现,围墙另一侧是个小水池,倘若寻常人站不稳肯定栽入水里,但他几个跳跃,没几下已经站在常老板宅第的后方屋舍上。 这是柳穆清生平头一遭翻墙爬上人家屋顶。 却说,凤宝宝正带着两个小丫头,一人拎着一大篮花瓣,正往画室走去,打算将花瓣浸泡热水,再将梳子沾湿后拿来梳头发。 「风好大,赶紧拿条手绢遮着,免得花瓣全飞了。」凤宝宝转头提醒。 小丫头们正拿出手绢,其中一人忽然指着屋顶,惊叫:「有人!」 三人同时抬头,只见秋月斜挂,一白色浅银纹锦衣身影站在屋顶上,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纵身往下跳,身姿甩了个漂亮的前空翻,一落地稳稳站在院子中央。 小丫头们吓得尖叫连连,凤宝宝没多想,立刻将手上花篮一扔,跳出来两手打得大开,将她们二人给护在自己身后,动作爽俐英气。 「不许过来!」凤宝宝娇喝,不料,却听见一声熟悉叫唤。 「宝包,是我。」 夜风吹起,将刚才洒了一地的花瓣给吹向院子里的不速之客,顷刻间,只见花瓣飞转,那人向前一步,站在毫无遮蔽的月光下,露出脸来。 秋月夜,花瓣轻飞,远方故人来。 凤宝宝惊讶得说不出话,呆看着眼前人,不由自主向前一步,待看得更清楚了,心底却益加糊涂了,讶问:「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见你。」柳穆清立刻走向她,直至站在她面前才停步,语气透着怨慰:「你没回信,我就直接来了。」 什么?!凤宝宝抬头看着他,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柳穆清竟只为了没收到回信而从千里之外跑来? 而且居然不顾优雅翻墙而入!她真不知道哪妆更让人惊讶,这两样,皆不像她所认识的柳穆清会有的行为。「这位公子既是凤姐姐旧识,怎么不走前门?」 「是啊,吓死人了,我们的花瓣全洒了,都是你害的。」 两个小丫头一人一句,嘴上虽骂着,脸上却满是好奇,频频打量柳穆清。虽说吓一大跳,但也算是大开眼界,毕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从天而降、满身花瓣的锦衣公子,瞧他披风、衣领上都还有花瓣呢,又长得玉雕璧人似,瞧着挺有意思。 小丫头们一嚷一闹,气氛缓和许多。 「真对不住。」柳穆清被两个小丫头一说,忽然惊觉自己的行径还真像是采花贼,一思及此,真是尴尬羞窘得无以复加,耳朵脖子全都热了。 「你自己一人前来?」凤宝宝两眼忍不住盯着他通红的耳朵,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柳穆清。 柳穆清点头。「我去给柳月家一位前辈祝寿,就顺道过来了。」 原来如此。凤宝宝问:「这位前辈住在山西哪里?」 「不是,他住济南。」 什么?!凤宝宝惊讶看着他,济南到太谷少说五百里,这也算顺道? 「你骑马来?」 「嗯。」 「骑了几天?」 「快三天。」 「五总管他们没跟着?」 「他们约莫半夜抵达吧,」柳穆清见她流露疑惑,又解释:「我的马跑得更快些。」 凤宝宝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多年未见他穿得如此惹眼。 简直是好看得过分了。 「毕竟是祝寿,不好穿得太随性。」柳穆清见她眼神,干脆自己回答。 「也是。」 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却没解开凤宝宝心中疑惑:她总觉得,柳穆清看起来跟以前大不相同,究竟哪里变了?是语气?是眼神?或两者皆是? 「姐姐你们怎不进去屋子里说话,外头风大,愈来愈冷了。」 小丫头一提醒,凤宝宝忙吩咐:「柳公子远道而来,瞧我这待客之道,赶紧让厨房大婶……」 「别忙,我去你大师兄的酒楼用膳住宿。」柳穆清开口,语气已回复往常的温文淡定,耳朵也消红了。 「你睡前一定得吃点东西,可别倒头就睡,不然又要像以前那样饿昏了。」 凤宝宝脱口而出,只是话一出口,又觉得太过逾越分际,不由得尴尬不已。 柳穆清听在耳里,心口却是一热,马上趁机问道:「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明早跟八师兄约好了,去城外树林里抓鸟。」她老实回答。 「那应该中午就回来了。明天下午我来找你可好?」他追问,语气略急促,见她迟疑一下就点头,他才露出笑容,一脸轻松道:「那我先告辞了。」 凤宝宝见他转身往后墙走去,忙问:「你别再翻墙,从大门出去吧。」 两个小丫头听了,忍不住抿嘴偷笑。这位锦衣公子到底是不是正人君子?居然这么喜欢翻墙! 「我的马系在围墙外。」他大窘,连忙解释,见凤宝宝笑着点头,他也露出微笑,之后一转身,只见身形一跃动,轻盈蹬上屋顶,又一个漂亮前空翻,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姐姐,他是谁?」小丫头扯扯凤宝宝衣袖。 「只是一位世交的兄长。」 「世交兄长……该不会写信给姐姐、送凝香露、送颜料、又送那幅什么海浪图的,就是这位公子吧?」另一人笑问。 凤宝宝没回答,对于方才情况,超乎她的推想,还没理出头绪呢。 「他刚才耳朵好红,是不是害羞啊?」 「姐姐,我们以后叫他翻墙公子好不好?」 第四十四章 「不许胡说。今晚之事可别说出去!」凤宝宝轻斥,立即扯开话题:「我还没说你们呢,刚才是谁那么胆小,吓得要哭了?」 「人家害怕嘛,还是姐姐勇敢。」 「姐姐不单是紫莹仙子,还是女中豪杰!」 三人一阵笑闹,只是凤宝宝忍不住频频望向刚才柳穆清消失的方向,并凝神细听,果然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她听着,直至再也没半点声响。 回想起来,柳穆清十岁便认识凤宝宝,第一次见面那天,他被她藏在袋里的宝贝毛毛鼠吓得从椅子上捧下来,晕了! 六年后重逢,他脱光了沐浴,起身时被她闯入看个精光,他颜面尽失之下躲入水里,呛得受不了,被人硬拉起来之后,晕了! 他至今的人生中也就晕倒这么三次,且都跟她脱不了干系。照理说,他该明哲保身逃得老远才是,结果自己却不远千里送上门来…… 秋日,太谷大街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偶尔传来小贩叫卖声。 柳穆清在常记酒楼的厢房中清醒时,已是隔日正午,睁开眼就看见新儿诺儿在厢房里无声整理行李。 「少主要起床吗?」新儿跑来问。 按照以往,少主熬夜忙转之后,总要睡个两、三天,有时起床只是喝水或解手,然后倒头又睡,不过,此刻见他利落坐起来,两眼炯炯有神,显然是不打算再睡。 「我要沐浴,准备一下。」他昨晚一到常记,本想立刻入睡,但想起凤宝宝叮咛之语,勉强喝了半碗粥,然后连外衣也没换就合眼沉睡,此时只觉得自己满身尘土、亟欲清洗。 「少主,一大早常万达常二爷已经来过,邀请咱们去他家小住几天。」 柳穆清摇头。「我们明天就走,不用麻烦了。」 「常二爷说今天给您洗尘,要不要派人去常家通知常二爷过来?」 「今天没空,我下午已经约了人。」柳穆清道:「让五总管亲自去跟常二爷说,约明早直接在常记酒楼小叙。」 新儿诺儿一听,迅速交换眼神,两人心知肚明,少主肯定是要去见凤家大小姐。 约莫一个月前,少主满心欢喜派人送信赠画,之后,每天等着山西这边的回信,结果却彷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虽然主子表面上没说什么,每天仍是忙着打理生意,晚上独自作画、写书法,但明显就是闷闷不乐。 几天前,他们一行人来到济南祝寿,路途中,少主心情转佳,他们正不知其所以然,没想到少主竟是盘算要从济南一路奔向山西太谷,而且,居然还是自己骑着千里名驹不分昼夜急奔而来。 看样子,昨晚应是见过面了,因为,少主此刻显然心情大好。 「少主,热水准备好了。」须臾,诺儿走进来禀报。 柳穆清迳自将衣服一件件脱了,整个人泡进桶里,隐约闻到水中飘散一阵清新草药味,心知这是家里怀书叔叔特地调配,让他消退倦意、舒缓心神的方子。 「少主该搭马车的,连骑三天马赶路,就算铁打的人也要吃不消。」新儿边侍候主子沐浴边说着。瞧瞧主子换下的衣裳,每件都是随手就能抖落一地沙土,可见此趟赶路之不易。 「没事。」搭马车太慢,还是骑马痛快。况且,他根本就不累,相反的,最近一个月来,他从没像现在这般精力充沛。 「少主,听说巡抚大人的儿子昨天送了一堆花瓣到常记,说是要给凤姑娘拿来做饼。」诺儿仔细为主子梳头发,同时说出今早打听来的消息。 柳穆清先愣住,忽觉好笑,原来昨夜那几篮花瓣是这么回事。巡抚大人的儿子若知道花瓣全洒在他身上了,不知会作何感想,忽又想起凤宝宝挺身而出护着两个小丫头的模样,他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勇敢的姑娘…… 新儿横诺儿一眼,道:「你干嘛说这些,少主和凤姑娘十来岁就认识了,这份交情哪里是旁人送个花瓣能及?」 柳穆清微微蹙眉。 说来无奈,旁人老爱说他与凤宝宝自幼相识,其实,许多事情他已不复记忆,就连沐浴被看个精光那次,他也早就没往心里放。 然而,昨夜疲倦之际,脑海中竟断断续续浮现两人过往相处画面,只是,感觉极不真切,彷佛幻影。 在他心中,两年多前被凤伯伯追打的那个晚上,才算真正认识她。 他晕倒前,凤宝宝泪流不止的脸庞,才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所认识的,是十六岁以后的凤宝宝。 不是他父亲好友的女儿,不是他妹妹柳安和的手帕交,而是他自己发现的一位娇俏姑娘…… 柳穆清换上干净的粗布灰衫,整个人散发一股淡淡草药味,看起来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但才准备出门,厢房门扉就冷不防被打开。 「少主,凤家大小姐派小丫头传话,说有急事,没办法跟你见面了。」五儿几乎是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后头居然还跟着边跑边喘的常万达。 柳穆清脸色全变,沉声追问:「什么事这么急?宝包还说了什么?」 五儿道:「那小丫头一问三不知,偏偏常老关外出,吴子樵他们口风很紧,但常二爷说凤家大小姐被接走了!」 「怎么回事?」昨晚明明说好了,宝包不会骗他的。 常万达缓口气道:「是真的。早上看到凤家大小姐上了一辆马车,我还特地过去打招呼,她亲口说了,家人一早来到太谷,临时接她回山上过中秋。」 柳穆清热血上冲,急问:「多久以前?在哪儿见到的?往哪个城门出去?」 「约莫两刻钟前,在西边城门口遇见的。她买了一盒饼就走,我瞧马车往西城出去了。」常万达心知柳穆清此趟为谁而来,因此,与凤宝宝打过招呼后,赶忙跑来通报。 「还来得及。」柳穆清快速穿上披风,边往外走边发令:「我骑千里驹先行,五儿六儿你们随后。」 「是。」两人答令声还没完,主子已经奔得不见踪影。 常万达见状,深感庆幸。认识柳穆清许久,总觉得以他的年纪,未免过分稳重内敛,彷佛一潭深渊冷泉,平静淡定过了头。现下看来,总算有人不按牌理出牌,搅得他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想想,也算是一大好事。 【第十四回 公子心急当街溃堤 初访凤家无惧考验】 西城外,一人策马狂奔。 疾驰中,柳穆清面容严肃、聚精凝神,但心情其实大乱。他本想今天下午就要提出邀约,邀请凤宝宝与他一起回扬州过中秋,然后,他还有好多话想对她说,没想到,竟连开口的机会都没了。 上回追出城,这回也是。上回让他追到了,这回他也一定要追到。 他要问她、问她…… 柳穆清一甩头,大喝一声,手上短鞭轻拍,催着马儿加速前进。 忽然间,脑子里尘封许久的往事又浮上心头,有的模糊,有的却逐渐清晰起来。 第四十五章 那年在别庄,每天傍晚她总像是算好时辰,他才刚踏进大门,她就朗声喊着哥哥,开开心心朝他奔来;用膳时,她自顾自说着整天行程、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一五一十交代。 只是,大约她说二十句,他随意应个一句,通常都是柳安和接她话。 一直以来没当回事,如今想起,却觉胸口激荡难平。 以前宝包追着他,他不理会,现在宝包对他相应不理、气他恼他也是应该的。她想怎么对他都可以,他都愿意承受,以后,换成他来追着她:只是,那也得见得着面才行! 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胸膛间像要炸开。宝包不回信已是征兆,现在,明明说好要见面她却跑了,分明是在躲他。这一去,难不成又要两年才能再见? 他问不出凤家住处,他身边所有知情之人都很有默契地瞒着他。 关于凤家底细,他暗中查了两年,愈查愈明白,父亲不肯吐实是为了维护凤家,但是安和呢?自己的妹妹口风如此之紧,他一直不解。 现在他明白了,安和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保护凤宝宝,不再受他伤害…… 两年前,他吐血晕倒,但是受伤更重的人,其实是她。 胡思乱想之间,柳穆清一人一马已经来到临镇,见一马车停在镇外,他跳下马冲过去,可惜只剩马夫。 「这可是凤家的马车?」他问,但对方不答,挥手叫他闪开,柳穆清一下子快手掀开帘子。 「你这人是不是讨打!」马夫火了,用力推开他。 柳穆清利落闪开,却见原本紧促的眉头一下子松开。刚才那一眼,已经瞥见车上放着那盒他送的颜料,这肯定就是宝包坐的马车,看来,她人已经在镇上。 「多谢。」 他将马系在镇外,一人快步走往大街,许是中秋佯节快到,镇上集结许多小贩,路人也不少,看起来颇热闹。 却不利于找人。 柳穆清微微蹙眉,盘算着此时正值中午,或许她停留在此是为了用午膳,思及此,马上走进距离最近的客栈。 他拿出一锭银子给掌柜的。「你们可有看见一位姑娘,穿着紫衫?」 对方眼睛一亮,接过银子,几个人跑到二楼找了遍,却都无功而返,柳穆清一看,立刻奔出客栈,继续往前,走进一间更为精致的酒楼。 「老板娘,你们可有瞧见一个穿紫衫的姑娘?」他急问。 却不想,那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瞧见了这么个英俊可人的年轻公子,有心戏弄一翻,故意笑问:「穿紫衫的女人可多了,公子你要找人,话可要说清楚。」 柳穆清心急,反常地没注意到她态度轻浮,一听又续道:「我要找的紫衫姑娘约莫十八岁,个儿比一般女子高些,浓眉大眼的,总是未语先笑,待人很和气。」 他从没向旁人形容过凤宝宝,但此刻脑海中浮现她的样貌,将之特征一一说出口时,心中竟感到一丝酸一丝甜。 「听起来不就是二十年前的我嘛!」老板娘笑着。 柳穆清眉头一蹙,迳自往楼上找去,老板娘见他明明相貌甚是可人,却板着脸,一副正经八百的严肃模样,看了颇感有趣,故意跟在他后头,陪着在酒楼绕了一圈,果真完全未见紫衫人,柳穆清面露失望,正要往外走。 老板娘一把拉住他,笑道:「算了算了,我就做一回好事,跟你说吧。刚才确实有个紫衫姑娘在这儿用膳,才走没多久,听起来像是你要找的人,我看他们一行人往前面糕饼铺走去了。」 柳穆清喜出望外,道了谢,轻快地奔了出去,一路冲进糕饼铺,把里头的人给吓了一大跳。 「你小子怎么回事?!差点把我一篮子饼给撞翻……」 他环视店内,完全没见心中那人身影,一下子心情震荡,忙问:「老板,你们可有瞧见一个穿着紫衫的姑娘,约莫十八岁,浓眉大眼、总喜欢笑,待人很是和气,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你可有瞧见?」 「嗯。」老板眼神精溜,上下打量他一眼,摇头断言:「没看过。」 「怎么会呢,刚才有人说她进了你的铺子,你再想想,她买饼之后往哪儿走了?」他忙追问,开始心急。 「走开走开!没看过就是没看过,你是哪里听不懂?」老板一说完就忙着整理糕饼,完全不理他。 「你仔细想想,她出了店门之后往哪边走了?」他不死心,站在老板面前追问,却见对方忽然将手中糕饼重重一放,指着他鼻子开骂。 「你个王八蛋!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就是个厚脸皮、无聊、无赖、还有无耻,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四处追着小姑娘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坏主意,就是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个坏家伙!」, 什么?这人怎么回事?柳穆清被劈头痛骂,火气上冲,但他没时间理论,马上又奔出去,但是站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左顾右盼就是没看见佳人现身,莫不是,她买饼之后,已经坐上马车跑了? 想起这次擦身而过,再见面不知何时,他忽然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什么都不管了,两手握拳,扯开嗓门大喊—— 「宝包、宝包!凤、宝、包!」 石破天惊的叫唤,一瞬间,附近路人小贩全都愣住,全都看向站在大街中央之人。 「宝包、凤宝包!你出来!」 他转了一圈,没看见人,又大喊几声,路上众人当他是疯子,没再理会,继续各忙各的,一下子大街上又是热闹非凡。 柳穆清往镇外走,却又见一间饼铺,他重新燃起希望,或许方才老板娘说的是这间,他马上冲进去,有一年轻店小二热心过来招呼。 「客官要买什么?这儿的饼——」 「我要找人!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紫衫的姑娘,约莫十八岁,个头比一般女子高些,样貌比一般女子出色得多,」他截断店小二的话,再次将心上人的模样描述一次,却是说得欲罢不能,心口酸甜交融、揪成一团,「她浓眉大眼的,未语先笑,笑起来可好看了。她待人非常和气,说话中气十足,胆子很大,还有,她的脸是蜜水一般颜色,头发像是墨汁瀑布,发丝垂在两侧,发尾有些卷卷的,头上戴着一个翠色珠钗……」 店小二愣愣听着,从没见过这样找人的,这也讲得太详细了吧,简直像是说书的。 「你若见过肯定不会忘,快告诉我,可有看到她?」柳穆清此刻已是心急如焚、势不可挡,彷佛要将店铺给铲平了也要找到人。 「紫衫、浓眉大眼、蜜色的脸、发尾卷的,戴着翠色珠钗……」店小二边说,边将手给举起来,遥指着他身后,「还真是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什么?柳穆清愣了下,马上会意,立刻转过身,却见有个人站在铺子外,直勾勾看着他,俏生生的模样,一脸难掩的激动,两眼盈着秋水,此刻,波光闪动。 柳穆清心神激动,立刻两个箭步冲出去,想也没想,马上将那人一把抱进怀里,紧紧搂着,同时间头一低,整张脸埋进那柔软秀发之中,轻声低喃。 第四十六章 「宝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居然哽咽,他自有记忆以来,从没如此激动过,此时身体轻轻颤抖,情难自已。 凤宝宝同感震撼。方才在一间首饰铺子里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呼唤声,那熟悉的嗓音,声声叫唤着她的名,直喊进她心底,她马上放下首饰,不顾家人追问,自己跑到大街上来寻,却看见他冲进饼铺,抓着人吐出一长串话。 她从没想过,柳穆清会如此钜细靡遗地描述她,她也没想到,自己听了之后竟是如此心神倶动,眼前一下子糊了,鼻子酸酸的,然后,就被他抱住不放。 「你躲着不想见我。」他低语,声音沙喷。 她被抱住之后,整个人心慌意乱,但听他这么说,连忙轻声回答:「没有。不是这样的。」 「重逢之后,你就有心疏远我。」他一直都知道。 「我没有。」她只是害怕。那幅画让她开始心慌,昨晚见他翻墙而人,她更是无措。她害怕自己会错意,她害怕一切再度落空。 幸好,母亲忽然来了,让她有了借口,马上逃之夭夭。 「宝包,你跑了,可知我有多难受。」他说着,语气已是完全不加掩饰的难过。 对话间,柳穆清仍是不肯放手,脸埋在她颈间,始终激动。 凤宝宝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猛烈的心跳,以及轻颤的身子,忍不住伸手扶伴他的腰,情不自禁呼喊:「穆清哥哥……」 柳穆清一怔,总算抬起头来,轻轻将她松开,低语:「你总算愿意再这么喊我。」 凤宝宝见他眼眶含着水气,一脸前所未见的激动,全没了平时的冷静淡定,让她涌起万般怜惜与不舍,不由得再度开口:「穆清哥哥,我的穆清哥哥。」 「宝包。」听她如此唤他,柳穆清再没迟疑,低头吻住那呼唤着他名的唇。 两人嘴唇相贴,同感全身有如流星乱窜,手脚一阵麻软。柳穆清深吸一口气,一手扶住凤宝宝的背,一手轻按她的后脑,不断吻着。凤宝宝既惊讶又害羞,但也回应似的,两手环着他的腰,两人吻得欲罢不能,大街上一阵骚动,却无法将他们分离,直至有人走到他们身边用力干咳几声。 「咳咳,师妹、师妹,大家都在看!」 两人总算同时震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大街上,一下子松开对方,各自害臊不已,且不停轻喘着。凤宝宝羞红了脸,柳穆清也好不到哪去,两只耳朵已经通红。 「晐,师娘来了。」 两人同时转头去看。 以往,凤家每年客居柳月家,都是由凤伯伯带着女儿前来,以致柳穆清从没见过凤宝宝的母亲,直至此刻。 只见一身形修长的女子站在离他们不远处,面容白哲、气质温柔,五官样貌十分清秀,看起来彷佛凤宝宝的姊姊。 「娘。」凤宝宝胀红脸,低着头轻喊。虽说她个性大方坦率,但是,此时情况不同于以往,简直想钻地洞去了。 却见对方走过来,看向柳穆清,对于他吻得发红的嘴唇视而不见,开口问道:「原来你就是柳穆清。」 柳穆清连忙点头,心中也是无措至极,居然第一次见凤宝宝的母亲,就让对方看到如此亲密之举。况且,方才那可是他此生第一吻,他自己都还没回过神来。 「我出城之后才听说,原来你与宝儿今天约了要见面。」对方语气温和,「只是,我对她甚是想念,又快到中秋了,所以才临时决定带她回家过节。」 柳穆清看了凤宝宝一眼,忽道:「凤伯母,以往宝包在我家过节好几回,若您不嫌晚辈唐突,不知可否今年换我登门拜访,与你们共度中秋?」 此话一出,凤宝宝甚是惊讶,连同旁边陪着师娘下山的师兄听了也是诧异,反倒是凤宝宝的母亲态度平静,听了之后点点头,也没多问,只说:「也好,人多热闹些,那就走吧。」 凤宝宝趁着母亲转头之际,轻拉柳穆清衣袖,低问:「你真要去?」 「早有此意。」他语气笃定。 「可我爹也在,他若见了你,不知会不会又……」 「别怕。」柳穆清握住她的手,露出浅浅笑意,「我苦练两年,现在没那么容易被凤伯伯打倒,至少可以多撑十几招。」 凤宝宝听了,十分惊讶地看向他,却见柳穆清显然心情大好,笑意盈盈回看着她,轻声道:「开玩笑的。」 「原来穆清哥哥也会说这种玩笑话。」她也笑了出来,说完就快步赶上母亲,将柳穆清搁在身后,只是,很快又回头瞥了他一眼,露出羞涩微笑。 柳穆清也笑着,两眼直盯着她背影,心情轻松地跟在后头走,却见凤宝宝的不知第几个师兄走到他身边,抛下一句:「柳穆清是吧,你在凤家可有名了,没想到居然敢自动送上门来,你惨了你,师父肯定会大刑侍候。」 柳穆清听了,心情完全没受影响,只是眼神一正,收回浓情蜜意,转过头淡淡回话:「看来凤家人等我许久,这下子我更要登门拜访,以免失礼。」 对方没想到他斯斯文文的,而且才在街上大闹一场,眼眶还含着水、耳朵仍是粉红色的,居然一转头就能够如此不惊不惧沉着应对,登时笑了笑,没再调侃,快步前行陪着师娘师妹往镇外马车方向走去。 时隔两年,总算又可与凤宝宝共度中秋,柳穆清跳上马背时,露出微笑,只觉得心情可比秋月之圆满、秋风之清爽,十足快意。 原来凤家离太谷不远,车行两日即可抵达。 柳穆清坐在马车里,昨日他追出城,不出半日,五儿等四人驾着马车也赶来会合。他们知道劝不动少主,只得陪着一起前往凤家。 况且,他们一抵达就明显感觉到少主与凤家大小姐之间的气氛变了,前几次总是客客气气,称呼彼此为柳公子凤姑娘,可是昨日开始,又变成穆清哥哥和宝包了。 而且,两人一对上眼就笑,一逮到机会就不断眉目传情,气氛旖旎美好,瞎子都看得出来他俩情投意合。 「少主,前面说在这儿稍停一会儿,凤家夫人要采买些物品。」五儿掀起帘子禀报。 柳穆清点头,只见前头凤伯母下车进了间店,凤宝宝立刻跟着下车,却没陪母亲走进店里,反而往他这边探看,待发觉柳穆清也正看着她之后,马上转往旁边小巷子里。 柳穆清连忙下车,随着凤宝宝往深巷走去。这是两人自大街一吻后,第一次获得独处机会。 一时间,万物皆美。 凤宝宝定定看着柳穆清,拿出一纸袋递到他手上。「这给你。」 柳穆清知道是糖炒栗子。刚用午膳时,就见宝包特地跑去对街买。他打开纸袋,拿出其中一颗,放回她手掌心上。「帮我剥开。」 「哪有人这样的,真会耍赖。」她轻骂,却还是灵巧地以两手轻松掰开,取出一颗完整栗子递给他。 柳穆清却不肯接,「你先咬一口。」 「不吃就算了。」凤宝宝娇哼一声,转身就要走,万万没想到居然被他从后方整个抱住。 第四十七章 「你恼了?」他将脸埋在她头发里,「我不会剥栗子,所以让你剥了咱们一人一半。」 「真的?」她惊讶,转过身来看着他,见他一脸认真,忽然惊觉柳穆清确实有可能从没自己剥过栗子,毕竟那几个伶俐小厮个个抢着服侍他。 柳穆清被她盯着看,一下子笑了出来,重新打开纸袋,一次取出两颗栗子,夹在指尖轻轻一压,发出两声清脆壳裂声,又见修长手指转动几下,外壳就掉回袋子里,然后手一摊开,两颗黄澄澄的栗子妥妥放在手掌上。 「真没想到穆清哥哥这么会撒谎,都不会害臊的。」她眨着大眼睛摇头。 「以后都由我剥给你吃。」他将其中一颗咬一口,并将剩的一半轻轻碰她嘴唇,逗弄意味十足。 凤宝宝脸微红,横他一眼,但还是张嘴吃了。 「你说的话,我以后不敢尽信了。」她娇嗔,心底却很欢喜,脸上满是笑意。 柳穆清见她笑了,也展开笑容。他以往从没跟其它女子如此笑闹过,母亲曾安排在他身边的十来个姑娘,个个才貌出众,可他就是没跟任何一个看对眼。 但在宝包面前,他偶尔心口一滑,就想与她更亲密些,也更容易开口说点没来由的浑话逗她闹她,看她又嗔又笑的。 只是,剥栗子当然容易,其实他不会的是吐西瓜籽,因为自有记忆以来,家里吃西瓜都有人先将籽给一一挑干净,以致他后来自己外出吃西瓜时,赫然发现完全不会吐籽。不过,这件事还是别说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有泄面子。 「过了这个镇,再走半日,就到我家了。」她说着,见他额头有个红印子,应是刚在车上睡觉时给压出来的。 仔细再瞧他眉目,还真是刚睡醒的模样,看起来比平日松懈,可见真的不担心她父亲找碴。凤宝宝稍感安心,伸手轻轻按了他红印子一下。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柳穆清覆住她手,拉进自己披风里。「你的手有点儿冷。」 「车上有小暖炉,等会儿烤一下就行了。」凤宝宝见他态度如此亲密,心里甜丝丝的。 「这趟去你家,我想去看你那年带来煮茶的融雪冰水到底在哪儿凿的。」不知怎么地,昨晚竟想起此事,忽然有了好奇之心。 「那儿很冷的,你得穿得更厚一些。你这趟可有带着厚外套?」要是她的穆清哥哥冻坏了可怎么办! 「新儿诺儿带了一整车行李,要件外套肯定是有的。」柳穆清微笑。 凤宝宝觉得有趣,不经意探头往马车方向看去,却发现那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厮也正盯着他们这边,不由得羞了一下。柳穆清见她脸颊微红,也转头去看,就见新儿诺儿正伸长脖子猛看,但一见主子瞪过来,马上贼兮兮转身装忙。 「别理他们。」他拉着她手,「这两个年纪还小,什么都好奇,回头我让他们以后不许这样。」 凤宝宝轻应了一声,又道:「我家附近很多好玩的,我都想带你去看。」 「我还想看看你作画的地方。」其实还有闺房。 「当然可以,你别嫌太乱就好。先跟你说,我的房间可不像你的那么整齐。」她事先提醒。 「有个地方可坐就行了。」原来画室就是闺房啊,真是一举两得 「这个容易。」凤宝宝开朗一笑,忽看向前方,「我娘买好了。」 柳穆清点头,正欲往回走,却被拉住,他不解,回头一看,就见凤宝宝杵在原地看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问。 「穆清哥哥……我爹这次若为难你,我定不饶他。」她微鼓着脸,语气是罕见的严肃。 「没事的,相信我。」该如何与凤伯伯周旋谈判,他心中已有了底,其实并不担心,但见她如此维护着他,柳穆清胸口一暖,伸手抚揉了一下她脸颊。凤宝宝两眼晶莹闪动,轻唤一声:「穆清哥哥……」 柳穆清温柔应了一声,却见凤宝宝忽然凑到他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两手捧住他脸颊,踮起脚尖头一抬,整个人彷佛蝴蝶沾蜜似的,飞快往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宝包?!柳穆清向来知道她胆子比一般姑娘大,但没想到她愿意对自己如此热情,一下子感到惊喜,正想将她拉回来,就见她红着脸笑意盈盈地转身溜走,柳穆清摸一下唇,也笑着走出去。 之前他曾幻想过与宝包的共处时光,如今他觉得,一切都比原先想的要好。 凤宝宝开朗活泼,性格也坦率大方,不扭捏作态、不迂回刁钻,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钟意的。曾经,他欣羡自己父母那般此生唯一之爱,如今,他身边总算也有了这样的人。 凤家,于层层山峦中,于烟水缥渺间,知主人姓氏,而不知其名;知其弟子众,而不知有几傍晚,一行人绕了半天山路,终抵达目的地。柳穆清下车时颇感惊讶,从没想过在这千山万壑之中竟藏着一处世外桃源,好几栋屋舍坐落于参天大树之间,衬着红霞晚风,几声嘹亮鹰叫,真彷佛仙境。 只是,他才下车没多久,便发现好几人从各屋走了出来围观并上下打量他。 「原来你就是柳穆清。」 「师妹说的穆清哥哥,就是你啊。」 「喔,你就是那个柳穆清。」 没想到他在凤家真是人尽皆知;不过,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好名声,这可以从凤宝宝几个师兄的表情看出端倪:但真正想痛宰他的,是以豺狼虎豹之姿走过来的凤家男主人。 凤宝宝见父亲脸色不善,正欲奔去柳穆清身边,就被母亲拉住,后者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凤伯伯。」他朗声拱手致意。 对方刻意重哼几声,眼神很是挑衅,将他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冷笑道:「上回打没几下就吐血晕倒,怎么?还想再试一次?」 围观的凤家子弟一听,全都噗眛笑出来,有几人故意出声揶揄。 「这么容易晕倒,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难怿师父常说城里许多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柳穆清对于嘲讽恍若未闻,两眼只盯着凤家男主人,神色始终沉着冷静,朗然道:「凤伯伯,这两年来晚辈勤练武艺,为的就是再次见面时,不让您失望。」 此话一出,凤家子弟又一阵喧哗。柳穆清这是要他们师父尽管放马过来? 「好啊!看你长得一副小白兔模样,胆子居然还挺大的。」凤家男主人哼的一声,笑容倏地收掉,一脚向前划开半圆,拳头扬起,同时大喝:「这可是你自找的,看招!」 话起话落之间,两人同时出拳,围观众人连忙退得远远的。 只见凤家男主人招式凌厉,出拳扫腿又快又狠,凤宝宝脸色刷白,一下子手脚发软,正要冲出去时却被母亲拉住。 「娘快阻止,穆清哥哥会受伤的!」她泫然欲泣,只恨自己几乎不会武功,否则就可上前阻档。 「宝儿别急,你爹试探他而已。」凤宝宝的母亲盯着看,神情专注,忽道:「没想到你的穆清哥哥武功如此了得,居然能接下你爹这么多招。」 第四十八章 凤宝宝凝神再看,果见柳穆清在父亲攻势之下,一招一招沉稳回击,虽说略有惊险,但总能轻巧闪过重拳,两人一来一往,在晚霞余晖之中对决,一剽悍如猛虎,一迅捷如飞狐,二、三十招之后,却见迅捷轻盈一方动作略滞,剽悍一方倒是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渐收狠招,显然颇有爱才之心。 一旁观战的凤家子弟也收起笑闹心态,开始讨论起柳穆清的武功路数。五儿六儿对视,皆面有得色,他们家少主可不是好欺负的。 「行了,别再试了。」凤宝宝的母亲出声阻止,「这孩子真是练得一身好功夫,以这年纪来说,能做到的没几人。」 却见打斗中的两人同时收招,柳穆清微微喘着,额头冒出细汗,凤宝宝见状,马上奔过去,拿出手绢帮着擦拭。 凤家男主人对打之后本已露出笑容,却见两人举止亲密,登时又沉下脸来,满心不快,吼了一声:「宝儿——」 「看来他们是认真的。」凤宝宝的母亲截断丈夫的吼声,语气温柔劝他:「你可别惹宝儿伤心。」 对方一听,一口气硬生生忍了下来。 「你怎么嘴唇发白,不舒服吗?」 「我怕你被爹打伤嘛,没想到穆清哥哥这么厉害,每天忙着打理生意,居然还有时间练功。」 凤宝宝开朗愉快的声音传来,还透着几分撒娇之意,凤家师兄们从没见过师妹这副德性,全都看傻眼,凤家男主人又额角抽动,不悦冷哼,却见自己夫人抿嘴偷笑。他扯扯嘴角,不再自讨没趣,只是转身发话—— 「来者是客,还不通知厨房备席开饭!」 【第十五回 情深意切鸳鸯氤氲 琅环福地美眷一双】 深山清泉,四周尽是枯黄落叶,秋意萧瑟。 却有一男一女,手拉着手,一前一后向泉水走去。 「再过两个月,这里就会降雪,但泉水却还是热的,可以一边泡脚一边赏雪,偶尔猴子也会来泡呢,很有意思的,你真该来看一次。」 凤宝宝一身紫衫,罩着内里貂毛的枣红色披风,脚上套着牛皮靴,一手牵起柳穆清,一手拎着一竹篮,脚步轻盈。 「这里草地湿滑,你小心一点儿。」柳穆清也披着厚毛宝蓝色披风,见她雀跃兴奋,不由得露出笑容。 「放心吧,这里我从小玩到大,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会跌……啊!」她分神回头,冷不防一个踩空,轻声叫了出来。 柳穆清连忙将她一把抱起来,笑道:「逮到一只说大话的猴子。」 「你真坏,放我下来。」她嘴上虽这么说,两手却环着他颈项。 柳穆清完全没有放下她之意,就这么抱着她继续往前走,直至温泉旁,找了平坦石面,轻轻将怀中佳人置于其上,自己却蹲在旁边,将她一脚抬起来,脱下牛皮靴。 「穆清哥哥,你做什么?」凤宝宝红了脸。 「不是要泡脚吗?」他手上动作没停,又将她祙子也脱下,很快的,另一边的鞋祙也脱了,露出一双光洁秀气的脚。 「我自己来!」见他欲卷起她裤管,凤宝宝羞怯一喊,按住他的手。 柳穆清停住,捏了她脸颊一下,没再继续,就只是将她脱下的白袜给折好,整齐放进靴子里,然后脱去自己的披风、鞋袜并卷起裤管,稳稳走进泉里,一阵暖意立刻沁入皮肤,须臾,温泉之热从两脚传至全身,在深山冷风中,格外舒心惬意。 「很温暖吧。」凤宝宝坐在石头上,也将两脚泡进泉水里,并拿出竹篮里的水壶,喝一口之后递给他,「桂花蜂蜜水,还热的呢。」 柳穆清看着她湿润的嘴唇,眼神微变,伸手轻轻触碰。 「穆清哥哥……」她喊了一声。 却不知这声叫唤,激起他的雄性本能,忽然俯身将她一把抱住,紧搂在怀里拥吻。 凤宝宝站在泉水里,深吸一口气,两手环着他颈子,温柔回吻。 自柳穆清抵达凤家,两人在凤宝宝作画之地接吻,在她初春凿冰的幽谷接吻,在她盛夏泅水的河边接吻,在她闲时抓鸟的林子里接吻,在她发懒乘凉的大树下接吻,在她快意骑马的小径接吻…… 三天来,柳穆清除了被凤伯伯和凤家师兄们带去打猎一次以外,其它时间里,两人都在凤宝宝的秘地接吻,难分难舍。 柳穆清喘着气,盯着两腮酡红、眼含波光的凤宝宝,情不自禁解开她衣领钮扣,低头从锁骨开始吻,直至胸前。 凤宝宝被吻得一阵晕眩,脚下一个虚软,往前滑倒,柳穆清抱着她,顺势往下沉,本来只有小腿泡水,顷刻间,两人下半身都在温泉里了。 泉水热滑,令人毛孔顿开,一阵舒坦。 「宝包……」他收紧拥抱,热气氤氲,怀中佳人柔若无骨,稍一使劲便觉又绵又弹,不可思议。 他不想放她上岸,此念头一浮现,柳穆清将她拉近,两手一下子将她紫衫连同衬衣整个剥开,露出一片蜜色。 「穆清哥哥,我的穆清哥哥……」她爱慕已久,情难自已,仟由他低头吻咬自己肩膀,也本能地回吻着他耳朵。 凤宝宝心跳猛烈、激动不已,同时间,两手用力将柳穆清的粗布灰衫左右拉开,将脸贴在他胸膛,闻着淡淡草药味,耳边传来他心跳撞击声,情不自禁舔了一下从他颈间滑落的泉水,一手抱着他腰,一手抚向那片结实小腹,然后沿着腹肌伸向他腰后,再一路抚至精壮臀腿,来回游移。 柳穆清身体一震,耳朵瞬间通红,理智完全崩溃,立刻将她粉色肚兜整个扯下来,低头将脸埋入深吻,继而两手往下,将她身上衣裤又脱又拉,很快一一褪去后,一手托起她的臀往自己身上按压,一手就在她两腿之间…… 两人凭着天生本能,不断将身子挤向对方,恨不能融为一体。 此地原本宁静,此时混着喘息声与泉水激泼声,忽地热闹不已。 两人一半身子浸在温泉里,全身湿漉漉,只觉得抚摸对方时,光滑热烫一片,然则上半身裸露于水面之上,秋风一送,同时打个冷颤,既冰冷又炽热之际,柳穆清忽然眉头紧凝、脸颊发红,凤宝宝愣了一下,捧住他脸正欲关心询问,猛地,同感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碰触。 两人同时胀红脸,凤宝宝上半身猛然一弹,指甲陷入他背脊,柳穆清头一低,埋入她颈间,身体一阵深颤。一时间,彷佛整串流星冲上脑门,温泉里,紧贴之处好比岩浆翻入深谷,痛裂滚腾。 一对璧人初尝人事,却又一拍即合,须臾,双双松软下来,抱着对方沉入泉水之中,热气弥漫。 熊熊烈火,烤得整间小屋子暖烘烘的,一根绳系于左右两张椅子,几件衣服晾在上头,地板上铺着一件厚毛披风,正有一男一女相拥躺着,两人身上同盖另一件厚毛披风。 「幸好这避雪小屋常年备有木柴,不然又湿又冷的,走回去又要半个时辰,肯定会生病。」 两人一觉醒来,凤宝宝依偎在柳穆清怀里,「穆清哥哥,你昨日被我爹带去打猎,入夜才回来,他没为难你吧?」 第四十九章 「没有,就只是打猎而已。」凤伯伯大概是想锻链他,尽挑些攀岩走壁等艰险之路,其中有一段路,凤家五师兄还差点摔下山崖。 「真难为你了。其实师兄们最怕陪我爹打猎了,他们每次回来都叫苦连天,只有你一声不吭的。」凤宝宝抚着他的颈项。穆清哥哥太过隐忍,每次她都觉得好心疼。 「陪凤伯伯打猎的确不大容易,但我能应付。」他语气淡定,边说边伸手抚摸她长发。 「下次爹说要打猎,我就硬要跟去,有我在,爹才会收敛些。」她微微扭动,将脸贴在他胸膛,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忽感对方的手从她头发往身前一放,忍不住笑喊:「穆清哥哥你的手……」 柳穆清闭眼半睡,手没有移开之意,只说:「我怕你冷。」 「但是那里不冷。」她笑着,却发现对方马上挪到另一边贴着,她又笑出来,「这一边也不冷。」 「是我覆盖在这里之后你才不冷的。」 「胡说。」 两人笑闹一阵,凤宝宝伸个懒腰坐起来,披风滑落,柳穆清连忙起身将她重新包裹住,自己却什么也没穿,直接走去翻看烘烤半天的衣裳。 「你会着凉的。」她连忙将地板那件披风拿起来,快步走过去为他披上。虽说穆清哥哥没穿衣服挺赏心悦目的,但若是受了风寒可就不妙。 「衣服干了。」他迳自将衣裤鞋袜一件件穿回,然后,抱凤宝宝至火炉前,亲自为她穿上。 凤宝宝红着脸,原想阻止却又依了他,任由柳穆清为她绑肚兜、套衬衣,短裤长裤也一一套上,最后穿上紫色外衣,并将枣红色披风重新系好。 她的穆清哥哥细心,方才两人浑身湿透来到避雪小屋,是他利落升火,并先替她褪下湿衣,并以披风包裹住,之后又找来一条干净手绢,为她擦拭头发,再仔细将两人衣衫一件件挂好,她在一旁看着,心中满是甜蜜与温馨。 「坐着。」柳穆清将她抱到椅子上,他蹲在一旁,拿出手帕将她脚底仔仔细细擦干净,套上白祙与牛皮靴。 忽地,听见一阵水气沸腾。 「水滚了,喝点热茶再走。」 「让我来……」 「你坐着就好。」柳穆清利落冲了两杯茶,先替凤宝宝戴上手套,然后将茶杯放在她两手之中握着,心知凤宝宝性子较急,忙又细心叮嘱:「小心烫,慢慢喝。」 她一阵窝心,笑看着他。「你也喝。」 柳穆清喝了一口,拉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凤宝宝原以为他总算忙完了,不想,居然拿了她随身的木制小梳子,细细为她梳头发。 「没想到穆清哥哥这么会侍候人。」她看着觉得有趣,还以为他大少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呢。 「这是生平第一次。」当然也要看对象,若是凤宝宝,他还真是乐此不疲。 「穆清哥哥。」她喝了一口茶,认认真真看向他,「你来这里已经三天,也该回扬州了,免得家主夫妇担心。况且,你还得打理生意呢。」 柳穆清点头。「我来此之前,已经派人传口信回家,不过,是该回去了。我打算后天一早起程,我们一起搭马车回扬州,沿路顺便采买与赏景。」这是他想与宝包一起做的事。 「一起?」她讶异,却见他笃定点头。 「宝包,我们别再分开。」他将自己搁在桌面的玉佩拿起,慎而重之地,单膝跪在她身边,将玉佩挂在她脖子上。 「这是我自幼佩戴的玉佩,从今以后,就挂在你身上,代表我们永远在一起。」 「穆清哥哥。」凤宝宝一手抚着玉佩,瞬间热泪满眶。 十四岁那年开始,她梦中有他,曾经以为,不过是自己痴心妄想,却没料到,兜转一大圈,她的穆清哥哥从梦境走出来,确确实实地单膝跪在她眼前,握着她的手,说要与她携手同行,许下一生之约。 「我今晚就跟凤伯伯凤伯母说,我要带你一起回扬州。回家后我禀明父母,立刻下聘,明年咱们就成亲。宝包,你可愿意?」柳穆清轻声说着,自己心中也激荡不已。 宝包就是那个他想要的人,他何其有幸,获得两次认识凤宝宝的机会。缺牙的宝包、圆滚滚的宝包、闯到他澡盆前的宝包、偷看他睡觉的宝包,曾经他以为自己全都忘了,如今想来都是温馨。 「穆清哥哥,我愿意。」她点头,清澈的泪水缓缓滑落。 她当然愿意。她此生只想要他,好久以前就确定了,从未改变过心意;她等了好久,但不辛苦,只要是为了穆清哥哥,一切只觉甜美。 凤宝宝两手捧着柳穆清的脸颊,主动凑向前去亲吻。穆清哥哥的滋味,就是她此生唯一的依恋。柳穆清也伸出手来,如获珍宝似捧着她脸回吻。他终于明白,十岁那年与她相见,就是此生最美的安排。 凤家的中秋团圆饭在空地上进行,两个大型火堆照得黑夜如白昼,两桌筵席摆满丰盛佳肴,一旁更有人烤起羊肉串,阵阵扑鼻香,在明月星空下,热热闹闹吃喝起来。 凤家师兄们轮流找柳穆清敬酒,凤宝宝被唤去坐在父亲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连灌数杯。 不一会儿,柳穆清耳朵开始发红,显然有些招架不住,此时开始有人醉酒划拳,玩得不亦乐乎。柳穆清又被敬了几杯后,开始以手支着额头,过没多久,趁着有人离席,他起身往附近林子走去,放眼四下无人,赶忙拉开衣领,晚风一吹,整个人清醒许多。 「喝醉了?」 低沉威严的声音传来,柳穆清回头看,果然就是凤家男主人。 「听说你傍晚找过我,有事?」对方看着他,说话时始终板着脸。 柳穆清点头,却随着这动作而感到一阵晕眩,他不由自主按住额角。 对方冷哼,下巴一扬,转身发话:「走,到我书房谈。」 现在?柳穆清暗暗叫苦,不得不疑心这根本是算准时间,等他被灌醉才来找,要试试他的能耐。 凤伯伯简直比传闻所说还要难缠,幸好宝包完全不像他,宝包长得也好看多了,秀气脸形完全像她母亲。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凤家书房,柳穆清见了四面满满的书册,大感惊讶,原来凤家不只练武。 这藏书量,可比柳月家的书阁。 难怪那年在别庄,凤宝宝随口就能念出白居易的「山泉煎茶有怀」。 却见,书房里有一家丁正在煮水并准备茶具。 「你若醉了,不必勉强,回去睡吧。只不过,明日我要下山,不知几天才能回来。」凤家男主人见他眼神迟滞,冷冷提出建议。 柳穆清一听,连忙打起精神,走过去脱了鞋,跟着他一起盘腿坐在炕上。 凤家男主人命家丁将茶盘端来,又看了他一眼,语气略缓:「你不用拘束。我最近几天回想,虽说以往我们两家每年见面,不过,我倒是从没跟你单独说过话,对吧?」 「是。」其实也不尽然,至少凤伯伯追着他痛扁那次,两人也算边打边讲话。 「水滚了,会煮茶吧?」他看向柳穆清。 第五十章 柳穆清定了定神,仔细将荼具摆妥,慢条斯理煮起茶来。他从没喝醉后泡茶,几次差点手滑碰翻杯子,须得屏气凝神才能办到。 「昔有刘备曹操煮酒论英雄,我们凡夫俗子没这么多心机权谋,但中秋夜煮茶,好歹也要来论点什么有趣的。」凤家男主人看着他缓慢将茶叶放入壶里,边说:「不如来说说人的命运吧。」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柳穆清将热水注人,略微回神。「晚辈才疏学浅,还是凤伯伯起个头吧。」 对方点头,锐利眼神始终打量着眼前年轻人,彷佛要将他看透。「命运呢,其实也没什么大道理,该从哪说起呢,是了,这世上有不幸之人,就有幸运之人。」 柳穆清将茶水倒掉,第二次注入热水,眼神专注。 凤家男主人续道:「幸运之人呢,一出世就什么都有了,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家中几代长辈流血流泪打下来的事业,身为唯一的继承人,不费力气就接手了,有父母当靠山,做事特别顺利,财富、地位、权势,直接摆在眼前……」 柳穆清听着,表情没变,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看不出情绪,一手提起茶壶注水,缓缓地,不偏不倚将水倒入杯里,没洒出半滴。 对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嘴上却没停:「不只如此。有些幸运儿,就连外表也比别人好看,所以感情上也没吃过苦头,哪天想要成亲了,身边总有才貌双全的姑娘愿意嫁他,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是不是?」 柳穆清动作平稳,将茶杯轻放在凤家男主人面前,等对方喝了之后,自己也拿起杯子,几口热茶下肚,长长的两扇眼睫终于眨动一下,缓缓答话—— 「柳月家……从外曾袓父开始,到我已是第四代。从一间不到十人的小镖局开始,经营到现在,各式酒楼已有十八家,各路镖局货运十五、米行十家、糕饼铺九家、茶行八家、布行五家、药铺五家、当铺四家,大货船十二艘、小货船二十三艘,大股东十八人,所有伙计连同家里所有仆役,不包含临时请的工人,共计两千一百五十二人,加上他们的老幼家眷约莫六千多人,若再加上柳月家参股但不亲自打理的生意,其相关人等及其家眷,恐怕超过一万人。」 他嗓音不大,但在书房里却显得清晰,凤家男主人如鹰目光始终定在他脸上。 「若要论命运,晚辈以为,就算粗略的一万人不算,至少柳月家所有伙计及家眷六千多人的命运,皆系于当家家主之手。 家主一人牵动六千、一万人,甚至更多……柳月家如今当家的是我父母,如无意外,未来当家责任就落到我身上,我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这是我一出世就注定的。为了让自己够资格承受这份运气,我一直努力准备……」 凤家男主人听他细细道来,原本严厉的表情渐渐稍微舒缓,他抬眼看向对面年轻人,就着屋里烛火,尽管此刻仍处半醉之中,看上去依然是气宇轩昂、稳重自信,与同年龄人相比,确实少见。 「晚辈确实生来较为幸运,但这份运气却是随时可以改变。我与柳月家的命运系于一线,稍有意外,就变成不幸,而且,是之前有多幸运,出事后就有多么不幸。所以,晚辈认为,人的一生,想要一直保有幸运,比起一出世就幸运,要困难得多。」 凤家男主人听着。很久没有人,尤其是年轻人,敢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而且思路清晰、脉络分明,态度不卑不亢,毫不惶恐犹豫。不难想象自己女儿为何始终钟情于他。 说起来,宝儿眼光也算得上不差了。 「至于说到成亲……」柳穆清略停,忽地脸颊耳朵整个泛红。 凤家男主人横他一眼。这小子还真是醉了,居然在他面前露出一副思春的模样,显然脑子里正想着他的宝贝女儿,思及此,他很不是滋味地骂道:「别在我面前胡思乱想,别说些令人作呕的浑话,仔细想清楚再答。」 柳穆清低头一笑,想起宝包就觉得心情极好。「才貌双全的姑娘本已不易寻,两情相悦更难。我如今能与才貌双全的姑娘两情相悦,想来,确实比旁人幸运许多。如果凤伯伯认为我这是唾手可得,那晚辈从今往后就证明给您看,我是如何珍惜自己的幸运。」 对方听着,总算笑出来。「你这小子,平时像个闷葫芦,问十句你答一句,温温吞吞的,反应特慢,我看了就有气,但你醉了之后话倒是挺多的,讲出来的话也中听多了。」 「所以凤伯伯是同意我和宝包的婚事了?」柳穆清立刻顺着他的话追问。凤家男主人对于他的乘胜追击有些意外,见他眼神晶亮、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倒是颇合脾胃,当场开怀大笑,首度帮他斟满茶,并道:「宝儿呢,我原想将她许配给我其中一个弟子,成亲后继续住在凤家,以免宝儿的娘老是牵挂。」 他原本属意吴子樵,可惜郎有情妹无意,吴子樵心中还是将凤宝宝视为大小姐更多些,总不敢放胆追求,最终只能暗恋。 再说,他看着端坐眼前的柳穆清,气质样貌也算没得比了,况且,虽说还看不出领袖霸气,但是,明知自己不受欢迎,还胆敢上山拜访,这几天看他应对举止,也算是有点胆识。 「凤伯伯在扬州已有置产,若不放心,也可每年秋冬往扬州避暑,到时可与宝包时常相见。」 「怎么?你小子还敢查我?」 「晚辈不敢。不过,为了宝包,晚辈确实曾经自己查了一些。」柳穆清拉了一下领子,眼神一正,当机立断豁出去,一古脑儿说开:「凤伯伯,晚辈以为,查完之后,敢结这门亲事、敢说自己能将宝包护在身边的,恐怕没有几人。」 凤家男主人眼神转变,终于以慎重目光看着他。「你父亲说了?」 他摇头。「晚辈自己查的。不过,没惊动任何人。」 对方也干脆,下巴一抬发话:「说吧,怎么查的,还知道些什么?」 烛光中,柳穆清低声细细道来。 一刻钟后,凤家男主人点点头。「你能瞒着我和你父亲,自己查到这些,算是有点能耐。」 印象中,这是凤伯伯第一次称赞他。 「宝包对于往事一概不知……」 「她以后也不会知道的,除非凤伯伯告诉她。」 「以后的事难料。你刚不也说了,要一直保有幸运非常困难。」话虽如此,他仍笑了一下,显然对以后的事无所畏惧。 柳穆清看着表情转趋温和的凤家男主人,道:「凤家与柳月家如今已是命运系于一线,倘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柳月家绝对有能力处理。当然,我即使粉身碎骨,也会保护宝包。」 「不是叫你别说浑话吗!」对方锐利横他一眼,指指他鼻子,笑骂:「你个小白兔,放心吧,两家既已在同一艘船上,我也不会放任你粉身碎骨。」 柳穆清一听,立刻笑逐颜开,朗声道:「小婿在此先谢过岳父大人。」对方脸一沉,骂道:「少得寸进尺。下聘之后再喊,免得我再揍你一次。」 第五十一章 柳穆清笑着,露出洁白牙齿,心情无比的好,又重新煮一壶茶,对方问了他打理生意的情况,他也一一回答。 转眼已是半夜,没多久,家丁人内传话,凤家男主人听了之后自行离开,但走之前,看他对凤家书房颇感兴趣,便允他留下随意翻阅。 柳穆清心中甚喜,便独自留下。 秋夜,深山雾重。 不知过了多久,忽感额头脸颊一阵温热,似有人正为他擦拭,柳穆清缓缓转醒。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娇俏明媚的脸,此刻正温柔看着他。 「宝包。」他看着四周,发现自己居然在书房炕上睡着了,此时身上盖的厚毛披风,应是凤宝宝带来。 「一直等不到你,一来才发现你睡了。」她笑着,表情带点羞怯,「爹跟我说了,他已经应允我们的事;只是,后天返回扬州,须有我娘以及两位师兄一起陪同,到扬州之后,我们会住在爹买的宅子。」 柳穆清点头,忙坐起来,一手按着额头。 「头很疼吧?你喝多了。」她轻声细语,温柔抚了一下他脸颊,便起身端来一杯水,扶着他喝下。 「晚上这酒的后劲真强。」尤其睡一觉之后,简直头痛欲裂。 「这酒不能连喝,师兄他们说,原以为你会醉得不省人事,没想到居然还能撑这么久。」凤宝宝替他按着额角,动作轻柔。 「天冷,你会受冻的。」他忙将身上披风为她披上,并仔细系好披风缎带,又替她将头发拨往耳后。 穆清哥哥比她原先想的还要温柔细心。前两天,她在画室小憩片刻,醒来后发现,他竟为她整理画桌,她随意乱放的画纸,被他一张张叠妥并以纸镇压住;她还没洗的几枝画笔,被他泡水洗净后倒挂,她乱摆的数十盒颜料,被他按照色彩深浅排放。 原以为是他找新儿诺儿来做的,问了之后才发现,全都是他亲手整理的,难为他一个镶金嵌玉的飘逸仙公子,居然为她降落人间做起书僮来了。 想着,不禁涌起满怀柔情,握着他手轻喊:「穆清哥哥……幸好,你没被我爹给吓跑。」 柳穆清笑着,轻轻揉了一下她脸颊。「凤伯伯对你如此宠爱,如今女儿要嫁人了,难免心情复杂。」 「这倒是。他刚才故意找娘抱怨,说你们比武那天,我只顾着替你擦汗,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让他很没面子。」她边说边笑。 见她开心,他也微微笑着,两人一阵说笑。 「宝包,咱们成亲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将书房改成你的画室,你的画稿可以做成糕饼、做首饰、烧成盘碗,或你想做其它的也成。」 「那你要在哪里看书?」 「再找个空房间就行了。」因为他的书房最大,所以想让给她。 「你为我做得太多了。其实我知道,常记酒楼的新厨子是你从自家客栈挑选出来的,工资也是你这儿拨的……」大师兄将此事老实禀告她母亲时,被她听见了。 「只是小事而已。况且我也参股了,常记若赚钱,我也有好处。」他如实说出。 「原来你是这样买通大师兄的,我就奇怪他对你的态度怎么忽然变了。」 柳穆清被她说得有些尴尬。「也不是买通,他既然开了酒楼,总不能每年亏钱,况且,新厨子擅长做糕饼,你画的花样,得有人将之幻化成真,当然还得兼顾口味。」 「嗯,紫莹流霞确实让人大开眼界,一推出马上就有好多人抢订。」她笑着。 「紫莹流霞随他们抢,我只管看好我的紫莹仙子。」他凑向前,吻住她的唇,凤宝宝抱住他的腰,深深回吻,两人相拥,不愿放开彼此。 「白大地,霞流光,紫莹仙子坐云团,化作人间一缕花。」她轻喘,两手捧住他的脸颊,轻轻呢喃。对于穆清哥哥作给她的诗,早就印在脑海里。 「你都记得……」柳穆清心中涌起柔情万千,只觉得佳人在侧,其是心满意足。 「因为是穆清哥哥特地为我作的。」她说着,脸上表情甜甜的。 「宝包,你总是对我好,向来不与我计较,我何其有幸……」重逢以来,没提过半句往事,对于他在别庄那晚所言,别说娇嗔了,她甚至连调侃都没有。 凤宝宝知道他想起往事,偏生她最不愿见他有一丝难过,见状赶忙两手张开用力将他抱住。 「穆清哥哥,我们以后都只想开心的事,我们以后还有好多事情要一起去做。」 「好,我们永远一起。」柳穆清被她紧紧抱着,只觉又温暖又激动,头微微一低,吻住她。 两人在炕上互相亲吻一阵,凤宝宝捧着他的脸,从头顶开始轻啄,沿着光洁额头、眉心,来到眼窝和鼻子,一路亲到嘴唇,将他吻得目眩神迷,幸好两人正想将手伸进对方衣服里时,想起还身处凤家书房,这才笑着打住,改为手牵手并肩躺卧在炕上,面向着对方,另一手互相抚着对方身体,说了许多私密话,以及许多将来之事。 忽地,他兴致大好,拉着凤宝宝的手走到书桌前,说要重新作一首诗,作为两人互许终身之见证。 凤宝宝满心欢喜,看他提笔写下—— 秋夜长, 胜春宵, 山中有月映华光, 琅镮福地人一双。 又是中秋。 柳月家少主院落,不过一年光景,却呈现截然不同的氛围。 原本静悄悄如冷宫之地,如今不时传来笑语声,原本一尘不染、摆放有致的书房,多了一张凌乱大书桌,摆满了摊开的画纸、画笔、颜料,以及一盒吃一半的饼。 两名不到二十岁的锦衣珠饰女子,一少妇模样、一仍是未嫁装束,正挤在画桌前说悄悄话。 只见少妇穿着紫砂含烟上衣、碧波垂青褶裙,蜜色脸蛋透着粉润晶莹,不时流露甜甜笑意,一望即知是个受到宠爱的幸福人儿。 「你真傻,怎么马上就心软了,该来个欲擒故纵,狠狠折磨他,像是避不见面、退回礼物、对他视而不见什么的,让他为情憔悴人消痩。」一白皙圆嫩女子边咬饼边说。 「我才不要。」她怎舍得折腾穆清哥哥,她也从来不想对他耍手段。 「怕什么?你愈是折磨,他愈是离不开你,男人就是这样。」用力将饼撕咬开。 「你说的人,是你哥。」她真是好气又好笑。 「那又如何,我向来站在你这边。」白嫩女子就是自北京返家的柳安和,她迳自倒茶喝了一口,神秘兮兮悄问:「我哥对你好不好?」 凤宝宝点头,露出温柔笑容。「穆清哥哥细心,什么都帮我设想好了。客栈里的糕饼都由我来画花样,还帮我烧了一套新的盘碗,我做给你的那套首饰,好多材料也是他帮着找的。他原想将书房改成画室,是我不让的。」 新婚之甜,如甘蔗渗蜜,一时半刻说不完,任一小事都觉得其乐无穷。两人同榻而眠的第一晚,半夜里,她被身边人整个嵌在怀中,那姿势,不就是当年他养伤期间,被她偷瞧见的环抱棉被睡姿吗!想当初,她还觉得这像是毛毛鼠抱着一颗煮熟的蛋呢! 第五十二章 再有,她发觉穆清哥哥特别在意她的头发,不但订做上好的桧木梳子,还特地找人做了各种花瓣凝香露,让她梳洗头发时使用,有时晚上临睡前还亲自以凝香露为她擦拭发尾,只不过,有几次也不知怎么开始的,竟从发尾擦到身上,最后索性衣衫尽褪,以凝香露擦满全身各处,滑润过了头,满床香气……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她凑近,附在凤宝宝耳边,压低声音。 话还没说完,凤宝宝马上羞红脸,想起两人成亲以来柳穆清在床笫之间对她的温柔与激情,以及某次在她肚脐下方涂抹凝香露之后的情景,心头一阵甜一阵羞,只是嘴上笑骂:「你真是没个正经,小声一点。」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挺不错的。」她从怀里拿出一物品,搁在凤宝宝腿上。 「送你,赶快收起来。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到手的宝物。」 凤宝宝纳闷,正欲细看,就听见外厅传来脚步声。 「少主,镖局赵福求见,已经在偏厅等一个时辰了。」五儿小跑步禀报。 「不见。」有人沉声回绝,语气果断,「跟他说我出门了,他若要等便等,无须理会。」反正他已部署妥当,明早就去镖局任命新主事。 「是。」五儿精神一振,速速跑出去。镖局主事的赵福三番两次招惹其它镖局,少主多次警告居然都不理会,现在闹出纠纷,又跑来要少主出面解决,五儿早就气在心里。 这要是一年多前,少主约莫会忍下这口气,以和为贵亲自调解,然后把自己累得焦头烂额。 幸好近来主子行事益发明快,几次人事纠纷都能火速处理,渐能压得住柳月家旗下最难缠的镖局人马。 「安和来了?」 语气转为温和,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往书房走近。 柳安和一听,赶忙示意凤宝宝藏起,后者不明所以,却仍是将物品藏在画稿底下。 凤宝宝看着他走进书房,立刻笑逐颜开,走过去为他解下披风,交给新儿挂好,并道:「新的饼已经送到,看起来比我原先画的还要好看。至于口味,安和监赏过了,说是饼皮细致、内馅香脆。」 「是你画的花样推陈出新,厨子才能做得好。」柳穆凊微笑,轻轻揉了一下她脸颊。 柳安和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偷笑。「没想到哥也会这么肉麻。」 「你才刚回来一天,就来带坏宝包了?」柳穆清看她一眼。 「哥好偏心,以前都是对我比较好,现在只偏袒宝宝。」柳安和微鼓了一下腮帮子。 「这有什么好比的。」柳穆清说着,却始终微笑看向宝包。 凤宝宝亲自接过新儿端来的热茶,再端给夫婿。「我让厨房做了栗子鸡汤,安和也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 「算了。」柳安和摆摆手,「你们新婚燕尔,我不想看人卿卿我我的。」 说罢,又与凤宝宝说笑几句,便在侍女陪同下离开。 「今天做了什么?」柳穆清问道。 「跟安和去郊外骑马,又去茂良客栈看新菜。安和赞说这次的厨子手艺好,刀工细腻,火候掌握恰到好处。这些我不懂,但觉得特别好吃,所以带了红烧狮子头回来,你等会儿尝尝。」 凤宝宝露出开朗笑容,也不避讳下人目光,凑近夫婿身边,主动牵着他的手说话,态度亲热。 柳穆清素来喜爱她活泼大方的个性,此时不由得心中一阵温暖,一扫整日疲惫,愉快地听着她生动说话。 去年中秋,两人从凤家搭着马车一路往南,沿途边采买边赏景,走走停停,耗费一个多月时间才抵达柳月家。之后,两家忙着办喜事,柳穆清事事亲自准备,忙得比以前更加起劲,每晚还赶去凤家在扬州新购的宅第,与凤宝宝一同用晚膳,浓情密意不在话下。 今年,自仲夏成亲以来,至今两个多月,凤宝宝开始跟着家主学着打理家中事务。 头几天,柳穆清特地提早回家,追问许多细节。 凤宝宝知道,穆清哥哥担心家主对她太过严格,但其实家主夫妇都待她极好,况且,她自幼看父亲治家及经营珠宝生意,耳濡目染之下,许多当家之事也算一点就通。 两人一道用完晚膳,柳穆清回书房看几封信,凤宝宝与那两个山西带来的小丫头一起,在外厅将今日从郊外剪来的几支白芙蓉插进花瓶里,并不时与小丫头们说笑,满室温馨。 柳穆清在书房露出微笑。 以前,他忙碌一天之后只想清静,半点声响都不愿听见,如今,凤宝宝开朗的说话声与笑声不时传来,总让他整颗心温暖起来,外头再忙再累再迂回艰难,也都化为云烟。 半晌,凤宝宝从外厅走进书房,却见柳穆清已经坐在她的画桌前,本以为他又在翻看她的画作,却见他忽然耳朵发红,表情不同于以往。 「怎么了?」她走过去,却见柳穆清手上拿着一本薄册,凤宝宝一看,正是方才柳安和慌忙中塞给她的。 「这册子哪里来的?」他问,同时间脸颊微红。 凤宝宝不明所以,凑过去一看,登时也整张脸胀红,任她平日再大胆,此刻也羞得慌了。 柳安和居然塞给她这种东西,这真是……怎么不事先提醒一下! 「安和给的吧。」柳穆清虽说脸耳发红,却仍是一页页翻看;凤宝宝虽然害臊,但也没移开目光。 柳穆清并非没见过此类物品,只是,这本画册里的人形图样皆是前所未见的震撼,刺激直捣脑门。 凤宝宝傻了,两眼直直盯着画册,没回答柳穆清前一个问题,却忽然指着其中一页,小声低语:「穆清哥哥,这个姿势我们也做过……这页的也有……」 柳穆清愣了一下,颇为羞赧,但又翻往前面几页,忽然开口:「这页还没试过。」 两人对视,同感心跳加速、浑身灼热。柳穆清一下子站起身来,将外厅所有下人全都屏退,并将书房大门掩上,一转身,已经被凤宝宝扑上吻住,并以热烈之势剥开他身上的粗布灰衫。 一室旖旎。 宁静的少主院落,自书房传来激烈碰撩声,须臾,只听得一阵拔高的女声响起,直把外头树枝上栖息的鸟儿也给惊飞,就连外厅摆放的洁白芙蓉也要羞得变红了,许久,才又恢复平静。 「穆清哥哥,你说、这张画桌、会不会垮下。」她两手抓着桌缘,上半身贴在桌面。 「这是我亲自挑选的黄杨木,很结实,至少、前几次不会垮。」他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按着她腰,整个人贴在她身后。 两人喘气未停歇,却又传来翻书声。 「穆清哥哥,你做什么?」她转头。 「宝包,这两页也没试过,你喜欢哪个?」语气认真。 「穆清哥哥……」 册子一下子被丢到地板,有人霸气发话:「别选了,两个都试一回便知!」此刻,正是秋夜胜春宵。 外一章 【外一章 巧宝宝石洞巧劝夫 花前月下成对成双】 夜幕低垂,繁星如织。 扬州柳月家,亭台楼阁错落其中,一眼望去便觉典雅。 庭院里,重重石片屏风,条条弯曲小径,两侧并有各式各样花卉,整理得美不胜收。 夜色中,忽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轻巧来到一处假山石洞中,一人将披风铺在地上,拉着另一人并肩坐下。 「这儿很隐密吧。」有一略低男声,语气轻轻。 「嗯。」对方应了一声,但有些冷淡。 「石洞不深,坐在这里,头一抬,刚好可以观星赏月。」 听的人又是随意应一声,仍然不肯说话。 星月映照下,隐约可见石洞里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一粗布灰衫、一浅紫锦衣,男的不断丢出话来,女的却相应不理。 「这个石洞,我小时候来过几次,十五岁开始帮着打理生意之后,就没空来了。成亲以来,我一直想找你到这儿聊天。」 女的听了,神情略转温柔,可还是没说话,看起来正在生闷气。 「花前月下,没人肯跟我说话,看来我只好自言自语了。」 灰衫青年忽然以怨慰语气说着,他身边穿着紫衫的美貌少妇听了,忍不住笑出来,但又马上收住,故意扭开头不看他。 「宝包?」青年拉住妻子的手。 「刚才就不该跟你来这儿。」对方甩开夫婿的手,语气略恼火,「我要回房了,你自己看星星去。」 「好吧,我晚上就睡这儿,反正回去也没人跟我说话。」青年也赌气起来。 「你这人真可恶,存心要将身子搞坏,不按时吃饭已经够气人了,现在又说要在这儿吹整晚的风!」 「我不是存心饿肚子的,只是忙忘了。再说,我刚不是已经吃了吗?」青年认真解释。 「你一整天除了早,也就刚才喝了一碗汤,要不是新儿说溜嘴,我还不知道呢!也不想想是谁前几天闹胃疼,是谁答应了要按时用膳的!」 对方一古脑儿说完,青年不吭声,片刻间,石洞里寂静无声。 「怎么不说话?」 「我在面壁反省。」青年语气认真。 对方登时笑出来,但见他神色轻松、眼含笑意,又恼起来:「你不用敷衍,反正我已经决定,以后你少吃一顿,我就跟着少吃一顿,就从明天开始,明天早餐我不吃了……」 「宝包我知错了,你要我吃什么都行。」青年忽然凑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脸埋在她颈间,低语:「只求你别这样。」 对方听他语气急了,也伸手回抱着他的腰。「穆清哥哥,你现在知道看着喜欢的人挨饿,心里有多难受了吧。」 「宝包……」 听他声音如此难过,她终究于心不忍。「穆清哥哥。」 成亲一年多,夫婿样样皆好,偏就三餐不定让人大伤脑筋,每次总是被逮到了就安分一阵子,过后又故态复萌,然后每隔一阵子就闹胃疼,她思前想后,总算想出对策。 「穆清哥哥,我前几日仔细计算过,若你按三餐饮食,每月花费大约不到十两,可是,若闹胃疾,你可知道上回抓药花了多少银两?」她刻意加重语气,「十几帖药总共三十两,你觉得这样合算吗?」 见他脸色一正,凤宝宝知道此招奏效。她深知,柳穆清自幼学习做生意,谋划许多事情时,心中总有个算盘,会一一将数字套人。 听大师兄说,柳穆清随口就能算出常记酒楼的每月开销,五总管也曾提过,少主查帐根本不用算盘,光用看的就能算出收支。 「那些药居然这么贵,我得逐条查看帐册……」他故意蹙眉凝思,实则对于她提出的说法颇感新鲜有趣。 「穆清哥哥!」她用力捧住他脸颊,与他对视,「我查过了,这已经是药材成本。」 柳穆清看着她,露出笑意,对于她如此用心相劝,心中感到十分受用,当即搭着她的话回应:「宝包,多亏你告诉我,这样算起来的确太不合算,以后我还是三餐定时,这些药拿去卖给外人比较妥当。」 「可不是吗,你知道就好。」为何他恍然大悟的模样,在月光下看来如此可爱?凤宝宝轻轻抚着他的脸。 「宝包,以后我让新儿每日将三餐内容写下,晚上拿给你看,这样可好?」他主动提议。 她轻轻应着,主动捧起他的脸,往唇上一亲。 「宝包。」他低头轻啄她一口,发出清脆声音。 「穆清哥哥。」她笑着,也学着清脆啄了一下他的唇。 「宝包。」 「穆清哥哥。」 两人深吻,凤宝宝将手伸进他衣服里,正欲剥开时,忽感柳穆清身体一个轻颤。 「怎么了?」她忙问。 柳穆清眼神微微闪动,脸色流露一阵慌张尴尬,却又很快隐去,只是低声道:「咱们回房吧,我忽然有点饿了。」 「太好了,我让厨房准备吃的。」 两人手牵手,一前一后走出石洞,离开前,柳穆清眼睛余光扫了一下旁边假山,耳朵发红迅速离开。 半晌,假山后方传来谈话声。 「哎,你说清儿怎么回事,我都快把假山给推倒了,他才惊觉有人。」 「他哪里想得到咱们老早就在这后头了。」 月光下,柳月家家主夫妇从假山后方走出来。 「难怪安和说这两人愈来愈肉麻,一个拼命喊宝包,另一个开口必喊哥哥。」他简直要头皮发麻了。 「听起来,凤家丫头确实聪慧,一会儿闹说自己也不吃,一会儿又搬出银两仔细计算,这是动之以情、说之以理,高招啊。」柳月家家主不理会他的抱怨,却对凤宝宝的做法极为赞赏。 「看来清儿被吃得死死的。」他夸张地叹口气。 「这样也好。他这不按时吃饭的毛病,总得有人治治。」 「也是。清儿被她亲热喊着哥哥,什么都乐意吃下肚了。」他笑着,忽拉着身边人问:「仔细一想,我年纪也比你大,怎么没听你喊我哥哥?」 「又在胡说。」家主忍不住横他一眼,月光下,见他俊美一如初见,不由得涌起无限柔情。 「想想,我们当年相识时,你约莫是清儿现在的岁数,而我则是宝宝的岁数。」 「是啊,当年你才十九岁,第一次见面就对我一见钟情。」 家主骂道:「又在搬弄是非!当年初相识,明明恨得对方牙痒痒。」 「非也。」他转身正视着她,「在我心中,并非如此。」 「那又是如何?」 他认真回道:「我们两个是一见钟情、一拍即合、一试上瘾。」 家主眼波流转,没否认,却又眼尾一扬,故作凶狠骂道:「此为柳月家最高机密,切莫泄漏出去。况且,你说漏了一句。」 「哪句?还请家主赐教。」他满眼笑意。 「一见钟情、一拍即合、一试上瘾,还得一生一世才行。」她牵起他的手。 「柳月家最高机密,果然深得我心。」他朝她手背吻了一下。 花前月下,一前一后两对美眷,一生一世双双对对。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