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下堂妾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秦兰芝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怔怔看着覆在她身上的人。 俊眼修眉,形容青涩,亮晶晶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这是少年时的赵郁? 她有些迷惑了,不理会赵郁,脸偏到一边,咬着手指苦苦思索着。 秦兰芝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要在大庆殿举行登基大典,她侍奉新帝起身前往大庆殿,刚回到偏殿坐下,新帝的生母韩太后就派人来宣她过去。 在太后的永宁宫里,总管太监贺青和两个陌生太监制住她,太后亲自灌下了那杯毒酒,口中道:「皇帝下不了手,请求哀家帮他,你就认命吧!」 随着毒酒滑下喉咙,秦兰芝觉得喉咙火烧一般,连吞咽都困难,接下来五脏六腑刀搅一般剧痛,然后她就疼得失去了知觉。 怎么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十七岁的赵郁? 是梦吧? 赵郁在上面忙了半日,见秦兰芝毫无反应,顿时有些怄,动作就有些粗鲁。 秦兰芝终于清醒了——怎么可能有这么真实的梦! 她凝神看向赵郁。 赵郁见秦兰芝终于看自己了,一双杏眼明媚清亮,正看着自己,心里实在是喜欢,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微喘道:「兰芝,这次舒服吧?我是不是很厉害?!」 他就知道自己长得俊俏,体力好,功夫又厉害,秦兰芝一向迷恋他得很! 秦兰芝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想起自己被灌下毒酒活活疼死的时候,赵郁这厮正意气风发登基为帝,心中恨极,抬手闪电般扇了过去。 赵郁猝不及防,小白脸被扇得偏到了一边。 秦兰芝不待他反应过来,抬腿把赵郁给踹到了床下。 上辈子她温柔贤淑痴情痴意,陪着赵郁流放千里吃尽苦头,结果赵郁这厮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他在大庆殿意气风发登上皇位,她在后宫苦哈哈死于非命,那她干嘛还巴结赵郁! 秦兰芝的动作实在太快,饶是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赵郁依旧摔得够呛。 他摸了摸自己热辣辣的左脸,一阵麻疼,意识到自己的脸被秦兰芝给扇肿了。 赵郁从来不是能吃亏的人,他「嗷」一声蹿了起来,扑到床上,与秦兰芝开始撕打。 丫鬟们在外面听到卧室里面的动静,都呆住了——这……这是在行房,还是在打架? 两个小丫鬟看向翡翠,等着她拿主意。 翡翠是秦兰芝从家里带来的大丫鬟,一向冷静自持,这会儿也有些慌了神。 她听着里面的撕打声,定了定神,道:「郡王和秦姨娘闹着玩呢,慌什么!」 王爷进京朝觐,如今不在福王府,王妃这个嫡母不管庶子的是非,端懿郡王的生母韩侧妃不是省油的灯,还是别去招惹的好,且等等看吧! 秦兰芝满腔悲愤,自是用尽全力;赵郁又不能真打自己的女人,招架而已,打得十分郁闷,两人倒也旗鼓相当。 撕打了半日,秦兰芝蓦地发现她和赵郁都衣衫不整,一下子愣住了。 赵郁乘机跳到床尾,拉了乱糟糟的锦被遮住自己:「秦兰芝,你这女人发什么疯?干嘛打我!」 秦兰芝气喘吁吁跪在那里看着赵郁,赵郁身上只穿着白绫中衣,衣襟敞着,左脸上凸起了五指印,颈部、锁骨、腰间都被她拧得一块块红,赵郁脸上身上原本就白,就显得越发的凄惨。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是无趣,伸手抢过赵郁身上的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缩成了一团。 赵郁看着裹成了一条大红蚕蛹的秦兰芝,想要报仇,却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最后只是悻悻地爬过去,隔着锦被在秦兰芝屁股上虚张声势地拍了一下,权作报仇。 他坐在那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奇怪:秦兰芝一向多温柔啊,今日是怎么了? 她那么爱我,今天怎么会突然动手? 难道是我太厉害了,她受不了了? 这样一想,赵郁不禁有些骄傲,便下了床,拿了衣物自顾自穿上。 穿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肿起来的左脸,他不由自主「咝」了一声。 穿好衣服靴子,赵郁凑到秦兰芝的妆镜前看了看,见自己一向俊俏的脸凸起了五指印,方才那点飘飘然顿时一扫而空,心道:老子这么俊俏的脸,被秦兰芝这小娘们弄成这个熊样,今天没法子见人了! 他简直快要被秦兰芝活活气死了。 赵郁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秦兰芝一眼,见她依旧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就隔着被子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又找了个帷帽戴上,这才出去了。 他的脸现在这么精彩,让那些丫鬟小厮看到,万一谁去他娘那里乱嚼舌头,秦兰芝就惨了! 听到明间门「咣当」了一声,秦兰芝知道赵郁离开了,这才裹着锦被坐了起来。 想到八年后的赵郁,秦兰芝背脊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粘腻潮湿,很是难受。 她以良妾的身份初进福王府时,赵郁还是十六岁的端懿郡王,福王的次子,一个爱笑爱笑性格佻脱的少年。 秦兰芝知道赵郁接下来的路。 一年后,赵郁因为母舅京兆尹韩载卷入宫廷巫蛊案,最终被流放边疆,在边疆苦捱了三年,那时候只有她陪在他身边。 从流放地归来,所有阻挡赵郁的人都开始一个个被他踩在脚底下。 福王妃、福王世子、梁淑妃、武丞相、大周朝的文官集团…… 他一直往上走,坚定地往上走,变得深沉内敛心思诡谲,她再也看不透。 而他也没打算让她看透。 对他来说,秦兰芝的存在价值就是陪他睡觉。 想到八年后那个冷漠的新帝,秦兰芝终于感到了后怕。 她机械地拉起锦被,再次包裹住自己,谋划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秦兰芝一向有自知之明,她不是懂得权谋的聪明人,得好好想一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再重蹈前世覆辙。 做出决定之后,秦兰芝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个问题忽然浮上脑海——她不过是赵郁的侍妾,虽然一直跟着赵郁,却也未曾做过出格的事,再加上出身低微又无子,即使赵郁册封后宫,她也不过是一个低位妃嫔。 赵郁若是厌恶她,关入冷宫就是,为何要韩太后亲自动手毒死她? 赵郁出了蔷薇阁,匆匆去了外书房。 在书案后的圈椅上坐下后,他这才取下了帷帽,放在了书案上,修长的手指在黄花梨木书案上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音。 小厮知书忙走了进来:「郡王!」 他一进来就看到了赵郁脸上的指印,顿时吓了一跳:「郡王,您的脸——」 知书有些气急败坏:「郡王,您的脸这是被哪个胆大包天的给打了?」 要知道,郡王最在乎的就是他这张脸了! 赵郁讪讪道:「快把匣子里的薄荷膏拿过来,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又道:「这件事不要说出去,尤其是我娘那里!」 知书眼珠子一转,笑着道:「小的哪敢呢!」 第二章 他拿了薄荷膏递给赵郁,口中道:「郡王,庆嘉长公主府的三公子下了个帖子,约您下午去运河游船,听说胡巡盐的五公子也在,还请了倚红楼的头牌林娇儿和烟雨阁的头牌李锦锦递酒弹唱,热闹得很!」 本朝大运河开通之后,位于南北之间的宛州城成为运河航道的大码头,船只汇聚,漕运发达,经济繁盛,商业兴旺,店铺林立,街市繁华,成为大周中部的名城。 宛州城不但聚集了无数巨贾豪商帮闲掮客名妓名优,就连无数的高门公子富贵王孙也往来期间,寻找各种机会,进行种种谋划,其中就包括端懿郡王的两位损友——庆嘉长公主的三儿子白佳宁和胡巡盐的五公子胡灵。 赵郁右手支颐,左手拿了一本书随手翻开:「我这样子怎么见人?你写个帖子替我回了吧,就说我临时有事,改日得空请他们喝酒!」 白佳宁和胡灵是赵郁的好朋友,他原该陪着的,只是今日他这张脸实在是没法见人,只得先推掉了。 知书答了声「是」,出去写了个帖子,派人送到白佳宁居住的运河别业,自己却叫了小厮询问了一番,然后悄悄去了韩侧妃住的海棠院。 知书的娘是韩侧妃的陪房张妈妈,知书是韩侧妃特地挑选出来派到端懿郡王身边的。 郡王被房里小妾给打了,这可不是小事,若是他瞒了此事不报,万一被韩侧妃知道,他被打死都有可能! 秦兰芝依旧坐在床上想心事。 翡翠走了进来,轻轻道:「姨娘,郡王已经离开了,您要不要起来梳洗?」 秦兰芝闷闷道:「我要洗澡,你让大厨房送些热水过来吧!」 翡翠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姨娘,大厨房那些媳妇婆子……」 秦兰芝思索片刻,这才记起如今赵郁才十七岁,虽然已经被福王向朝廷请封为端懿郡王,却还没有开府另居,不过是福王府一个庶子,而她不过是庶子不上台面的小妾,大厨房那些婆子媳妇个个都长着一双富贵眼,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秦兰芝闷闷道:「拿些碎银子赏她们好了!」 她的体己自己收着,月例都是翡翠在管着。 翡翠答应了一声,自拿了些碎银子给了小丫鬟红瑙,让她去大厨房要洗澡水。 洗罢澡,秦兰芝心里乱糟糟的,便披散着潮湿的长发起身去了庭院里,晾着头发散着步,整理着思绪。 韩太后是赵郁的生母,虽然一向很不好惹,却一直口口声声感谢她陪着赵郁去西北,为何会恨她到要毒死她的地步? 思来想去,秦兰芝决定先去见见韩太后,现如今的韩侧妃,看能不能看出些端倪来。 不过这会儿韩侧妃怕是已经知道她和赵郁打架的事了,估计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叫她,且等着吧! 秦兰芝的住处是赵郁的青竹院的偏院,因院墙上攀爬了不少蔷薇而得名蔷薇阁。 如今正是初秋,蔷薇早过了花季,只留下满墙碧绿的蔷薇藤蔓,在晨风中瑟瑟颤动。 秦兰芝凝视着满墙蔷薇,心道:明年初夏蔷薇花开时候,赵郁就要被流放到西北边疆了…… 前世这个时候她正爱赵郁爱得发疯,不顾爹娘的哭求,收拾了行李就随着赵郁去了西北。 这一世她不能再这么傻了,得及早做打算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秦兰芝给翡翠使了个眼色,自己先回房了。 她如今披散着长发,不太适合见人。 片刻之后翡翠进来了,轻轻道:「姨娘,是韩侧妃房里的小丫鬟小吉,小吉说侧妃叫您过去!」 秦兰芝闻言,心里先是一惊,却很快镇定了下来,既然已经揍了赵郁,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吧! 反正韩侧妃这个时期正在装菩萨,顶多让人打她一顿,不至于立刻弄死她。 秦兰芝开始梳妆换衣。 妆扮罢,秦兰芝对镜照了照。 镜中的她双目盈盈,唇色嫣红,肌肤似泛着光,正是十六岁时的她的模样,这样青春美丽的容颜却没敌过西北边疆的风刀霜剑,前世二十四岁的她早早就芳华远去,不复少女时的鲜艳明媚…… 翡翠见她怔怔看着妆镜,忙催促道:「姨娘,咱们别让侧妃等急了!」 秦兰芝伸手抽出妆匣里的小抽屉,拿出一枚不起眼的赤金镶嵌绿宝石戒指戴在了手指上。 她想了想,又拿出一个赤金虾须镯戴在了左腕上,这才起身道:「走吧!」 翡翠见了,忙问道:「姨娘,您戴这枚戒指做什么?上面的宝石也太小了些,还没黄豆大呢!」 秦兰芝笑了笑,道:「我自有用处!」 她交代小丫鬟玉髓和红瑙留守在偏院里,只带着翡翠去了海棠苑。 韩侧妃住的海棠苑在福王府内宅的西南角,秦兰芝从赵郁的青竹院过去,需要经过王妃居住的正院。 秦兰芝带着翡翠刚走到正院门口,恰好有人急急从正院出来,差点与她撞了个满怀。 幸亏秦兰芝反应快,极快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没与那人撞上。 她定了定神,见那人长身玉立,凤眼朱唇,生得甚是清俊,正是赵郁的嫡兄福王世子赵翎,忙屈膝行礼:「见过世子!」 赵翎认出眼前做妇人打扮的美貌少女正是二弟赵郁的小妾秦氏,微微颔首,带着一个小厮向东去了。 秦兰芝想起前世赵翎的结局,心中惨然,忍不住扭头看了过去,恰好赵翎走了几步,也回头看她,一时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急忙回头,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去了。 翡翠小碎步上前半步,低声道:「姨娘,听说孟家三姑娘来王府作客了!」 孟家三姑娘是孟王妃的娘家亲侄女,据说是未来的世子妃人选。 秦兰芝没有说话,背脊挺直继续往前走。 前世她挺喜欢听这些王府八卦,只是如今她哪里还有那份闲心。 福王府实在是太大了,王府女眷往来都需要乘坐马车,不过秦兰芝身份不够,还没有在王府内乘坐马车的资格,只能步行。 海棠苑中,韩侧妃正坐在妆台前妆扮,大丫鬟双福拿了支赤金镶嵌的红宝石海棠花簪子插戴在了韩侧妃的发髻上,用靶镜照着让韩侧妃看:「侧妃,您看这支簪子怎么样?」 韩侧妃瞧了瞧,见簪子上镶嵌的红宝石殷红似血,正是纯正的鸽血红,很是满意,笑了:「还不错!」 她起初进福王府,是被一顶粉轿抬进来的,因此对正红大红有一种执念,特别喜欢正红大红色,囿于身份不能穿正红大红衣物,便爱用红宝石红绢花红绒花来妆扮自己。 另一个大丫鬟双喜走了进来:「侧妃,秦姨娘过来了!」 韩侧妃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寒意一闪而逝,她淡淡道:「让她等着呗!」 双喜答了声「是」,过来和双福一起服侍韩侧妃梳妆。 她拿起一个玫瑰红香膏递到了韩侧妃面前:「侧妃肌肤白皙细嫩,这种玫瑰红香膏最衬侧妃您的肤色,不如今日用这个香膏?」 韩侧妃最喜欢艳丽的妆扮,便含笑点了点头:「双喜,你来帮我涂吧!」 双喜拿了涂唇用的羊毫笔,蘸了些香膏细细涂在了韩侧妃唇上。 秦兰芝静静在廊下候着。 第三章 朱漆栏杆外种着一簇簇蜀葵,红色、紫色和白色的重瓣蜀葵正在阳光中开得热闹,却不知这已是它们最后的灿烂,过不了几日,就要花朵枯萎绿叶黄去。 秦兰芝由这些蜀葵想到了自己,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我为何不离开王府呢? 她并不是王府的家生子,而是从外面一顶粉轿抬进来的良妾,名字也没有记入皇室玉牒。 因怕她在王府受委屈,当初进王府她爹娘连聘金都没有收,只是写了纳妾文书,若是她今日顺势而为,向韩侧妃请罪,自请离开,难道还有谁舍不得她离开? 这个想法起初只是一闪念而已,可是秦兰芝站在栏杆前细细一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即使是前世,她号称是赵郁的宠妾,可是赵郁待她也就那样罢了,虽然珠宝金银管够,可是除了睡觉,别的时候也不怎么理会她。 赵郁性情高傲,她若是自请出府,赵郁也不会挽留,反正只要他愿意,美人要多少有多少。 就算赵郁当了皇帝,她也不过是赵郁年轻时的一个旧人罢了,估计早忘了她是谁。 再说她家的情况。 她爹秦仲安是州衙的书吏,一向长袖善舞,在州衙内混得还算体面。 她娘秦二嫂是宛州城内有名的产科女医,擅长治疗产后出血。 她家家境小康,她是家里的独女,若是离开王府归家,她跟着她娘行医,再招赘一个老实能干的上门女婿,两口子奉养父母,她以后就是一家之主,何等自在! 秦兰芝正要细细计议,双喜掀开细竹丝门帘道:「秦姨娘,侧妃出来了!」 秦兰芝心中有了主意,不由有些雀跃,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随着双喜进了明间。 韩侧妃性喜奢华,明间里全套的紫檀木家具,铺设的锦褥靠枕也全是鲜艳的玫瑰红,大大的碧玉瓶里一大捧鲜花,色泽艳丽,花香四溢。 屋子里侍立着好几个丫鬟,正凑趣奉承着韩侧妃。 韩侧妃倚着玫瑰红锦缎满绣靠枕,笑吟吟听着,大丫鬟双福跪在一旁为她涂抹大红蔻丹。 秦兰芝进去,根本没人理会。 她丝毫不觉得尴尬,端端正正屈膝行礼:「见过侧妃!」 面对眼前这个毒死自己的凶手,秦兰芝背脊上一阵冷飕飕寒意,胳膊上不知不觉出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韩侧妃嘟起精心涂抹的红唇,对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吹了吹,眼波流转,视线落在了秦兰芝身上,声音淡淡的:「听说早上端懿郡王受伤了?」 秦兰芝闻言,毫不迟疑,「噗通」一声,立马跪了下去,趴在地上就哭了起来:「启禀侧妃,是我服侍得不好,我性子不好,人又笨,常常冒犯郡王,实在是罪该万死,请侧妃降罪!」 想起前世经历的那些酸辛,临死前的痛苦,死后爹娘的凄凉,秦兰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流着泪道:「实在是……实在是我自己不成器,辜负侧妃的信任,令郡王厌烦,求侧妃惩罚,为了赎罪,我……我自求离开王府,回家反省自己的罪过,日日夜夜为侧妃郡王祈福!」 说罢,秦兰芝给韩侧妃磕了三个头:「求侧妃成全!」 韩侧妃先还是懒洋洋倚在靠枕上,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当下直起身子,皱着眉头看着跪在大红地毡上的秦兰芝。 说实话,她是真心讨厌这妖妖娆娆的秦兰芝,讨厌到一看见秦兰芝就气不顺的地步,可是若是真把秦兰芝撵走,不知道赵郁还要怎么怄气。 她这个宝贝儿子,是真真没见过世面,王府里那么多的美人儿,他偏偏非要吊死在秦兰芝这棵歪脖子树上。 反正韩侧妃是看不出秦兰芝哪点好! 不过秦兰芝这样做张做智,倒是提醒了她,今日可是一个赶走秦兰芝的好机会,即使赵郁来闹,也无话可说——秦兰芝可是把他脸都打肿了,这件事就算是闹到孟太妃和王爷王妃那里,赵郁也是没理! 想到这里,韩侧妃板着脸吩咐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你先回去闭门反省!」 秦兰芝用帕子拭了拭泪,扶着双福站起身来,又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到了外面廊下,秦兰芝从腕上褪下赤金虾须镯,悄悄塞给了送她出来的双福,轻轻道:「我这脸实在是没法子见人,求姐姐带我去洗洗脸整理一下妆容!」 韩侧妃一向得宠,却甚是悭吝,她这里的丫鬟架子虽大,却都有些眼皮浅,尤其是大丫鬟双福,最是爱占便宜,不过得了银子倒也办事,可以试着收买。 双福不着痕迹地接过赤金虾须镯,觑了一眼,塞进了袖袋里,眼睛里溢满了笑:「奴婢这就带姨娘过去!」 她带着秦兰芝去了东边耳房她和双喜的住处,让小丫鬟送来了水和香胰子,又拿了自己的妆奁出来,亲自服侍秦兰芝洗脸整妆。 洗脸整妆罢,秦兰芝见房里只剩下她和双福,便又从手指上捋下一枚赤金镶嵌绿宝石戒指,亲热地拉过双福的手,戴在了双福的指头上,笑眯眯道:「双福姐姐肌肤白皙,这绿宝石戒指很衬姐姐!」 为了保命,宝石戒指算什么! 只要她有手有脚,又愿意努力,首饰珠宝什么的,将来都还能挣回来。 双福作势推拒,嘴里说着不敢当,却丝毫没有取下来还给秦兰芝的意思。 她抬手看了看手指上的绿宝石戒指,心里美滋滋的,看了秦兰芝一眼:「秦姨娘太客气了!」 秦兰芝伸手握住双福的手,脸上现出凄婉之意:「姐姐,我是爹娘的独女,自从我进了王府,爹娘在家甚是孤凄,尤其是我娘,因思念我日夜啼哭。如今我得罪了端懿郡王,也实在是没脸在王府再呆下去,只求能回家奉养爹娘,求姐姐在侧妃那里美言几句,成全了我这份孝心……」 双福没想到秦兰芝居然是真的想离开王府,简直是诧异之极——这世上还有人不贪恋王府的富贵荣华? 就算不贪恋王府的富贵荣华,难道秦兰芝能舍弃年少俊俏的端懿郡王? 双福上上下下打量着秦兰芝,想看看她到底是真情实意想要离开,还是以退为进做戏给侧妃和端懿郡王看。 秦兰芝坦然迎着双福的视线,双目清澈:「求姐姐成全!」 前世的她,贪恋美色,对赵郁一见钟情,为了他宁愿离开父母进入王府做妾。 重生之后,秦兰芝心里明白得很,就算再浓烈的爱,却也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离了王府,她有爹娘,能挣钱,还怕没有好男人?! 双福垂目看了看手指上戴的绿宝石戒指,心里实在是喜欢,便嫣然一笑:「姨娘就放心吧!」 送走秦兰芝,双福去正房明间向韩侧妃回话。 韩侧妃单手支颐倚着紫檀雕花小炕桌坐着,自言自语道:「秦兰芝到底想做什么?我记得她不傻的啊!」 双福走过去,斜签着身子按摩着韩侧妃的玉足,口中道:「侧妃,奴婢倒是从青竹院那边打听到一些消息……」 韩侧妃眼波流转:「什么消息?说说吧!」 第四章 双福一边按摩,一边道:「听说秦姨娘是家中独女,自从她进了王府,她娘在家中日夜啼哭,身子都不好了,秦姨娘得知了家中消息,心中焦躁……」 韩侧妃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就成全她这份孝心吧!」 她早就看秦兰芝不顺眼,偏偏赵郁把秦兰芝当活宝贝! 思忖片刻后,韩侧妃开始安排此事。 她先吩咐双喜:「双喜,你去青竹院一趟,向端懿郡王传我的话,就说最近韩太夫人身体不太好,让他去京城一趟替我尽尽孝!」 韩侧妃的长兄韩载如今身居京兆尹一职,她母亲韩太夫人随着长子韩载住在京城。 让赵郁去京城一趟,一则避开他遣走秦兰芝,二则福王如今在京城,赵郁去承欢膝下,倒是可以加深父子亲情。 双喜出去之后,韩侧妃又吩咐双福:「你去准备笔墨,我要给兄长写信!」 她上次交代兄长韩载派人去扬州采买几个绝色丫头,不知道买到没有,若是买到的话,赵郁一到韩府,就安排给他,环肥燕瘦,色色俱全,不信他不动心! 等赵郁从京城带了几个艳妾回来,怕是秦兰芝是谁他都忘记了! 秦兰芝回到房里,寻了个机会支走小丫鬟,只留下翡翠在房间里陪着自己。 翡翠很担心秦兰芝,正要开口询问,谁知秦兰芝先开了口:「翡翠,我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说实话!」 翡翠一愣,不过她习惯了服从秦兰芝,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秦兰芝低声道:「我这几日也许就要离开王府回家了,你可以跟着我回家,也可以留在王府,你选一个吧!」 她看着翡翠的眼睛,声音柔和:「无论你选哪一个,我都不拦着你!」 翡翠是秦兰芝从家里带来的丫鬟。 前世翡翠随她进了宫,她被灌了毒酒,翡翠怕是也难逃一死。 这一世,秦兰芝想把决定权交给翡翠,让她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翡翠从小伺候秦兰芝,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她一向有一说一,不爱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应该是真的要自己选择,便垂下头思索起来。 片刻之后,翡翠抬头看向秦兰芝,细长眼中满是认真:「姑娘,我跟你回家!」 秦兰芝抿嘴一笑:「那我就带你回家!」 那两个小丫鬟红瑙和玉髓都是王府的家生子,爹娘家人都在王府服役,秦兰芝问都不必问,她们自然是要留在王府了。 主仆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赵郁的声音:「秦氏,母亲让我去京城看望外祖母,下午就要出发,你帮我收拾一下行李!」 秦兰芝给翡翠使了个眼色,起身迎接赵郁。 赵郁一直在悄悄观察秦兰芝,见她柔顺恭谨,虽然不像先前那样自然自在,却也不像早上那样泼悍,心里先悄悄松了一口气,大模大样坐在那里,等着秦兰芝收拾行李。 因赵郁定下的规矩,他在这里的时候,丫鬟不必在房里侍候,因此赵郁一来,翡翠就出去了。 秦兰芝知道赵郁以后是要做皇帝的,自然是不敢得罪他。 她竭力压抑着内心的郁愤,给赵郁收拾了六套白绫中衣,两套骑装,四套颜色素淡的衣袍,另有皂靴清水布袜若干双,以及洗脸的薄荷香胰子和手巾,擦牙的牙擦和盐,又备了些常用丸药膏药,然后拿去让赵瑜看:「郡王,您看这些可以了么?」 赵郁瞟了秦兰芝一眼,点了点头:「可以。」 他多次出远门,知道秦兰芝为他准备的行李很齐全,可是这样抬腿就走,赵郁又有些放不下。 赵郁不说话,秦兰芝便也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立在那里。 这个男人,她曾经那样炽烈地爱过他,如飞蛾扑火一般,死了一回之后,心中的悸动还在,可是当年的爱早已成了灰烬,风一吹就四散开去。 屋子里静了下来,秦兰芝身上特有的体香在屋子里蔓延氤氲。 外面起了风,风吹得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直响。 赵郁最闻不得秦兰芝的体香,一闻身子就作怪,这会儿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他抬手放在鼻端,轻咳了一声,道:「我这回去京城,来回得一个月时间,你安安生生呆在青竹院里,不要出去乱逛。」 兰芝生得这么美,还是别出去晃人眼的好。 秦兰芝垂着眼帘,答了声「是」。 赵郁见她不似往日活泼亲热,心里更加郁闷,便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荷包,起身塞到了秦兰芝手里,涩声道:「这些你拿着使用吧!」 说罢,他抬腿径直出去了。 秦兰芝拿着这个沉甸甸的荷包,想起前世赵郁也是这样对自己。 他手里但凡有了好东西,不拘是银子,还是丝绸珠宝,或者古玩字画,回来就在她面前献宝,她若是喜欢,他就一脸施舍的表情:「既然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吧!」 秦兰芝不由自主走到窗前,看着赵郁略有些单薄的高挑背影消失在影壁后面,鼻子一酸,眼睛瞬间湿润了。 翡翠走了进来,道:「姑娘,郡王骑着马走了,知书和知礼都跟着去了!」 她见黄花梨木小几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瞧着有些眼生,便拿了起来,沉甸甸地有些坠手,差不多有二三十两了。 翡翠打开系带看了看,见里面全是小小的一两重的银锞子,忙看向秦兰芝:「姑娘,这是郡王给您的?」 秦兰芝「嗯」了一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上好的明前毛尖,放得凉了,味道甚是清苦,却令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吩咐翡翠:「你去把我的首饰和细软都拿过来吧!」 翡翠忙碌了一盏茶工夫,把秦兰芝的首饰和银子都收了起来。 秦兰芝则收拾了几套自己喜爱的衣物,又把赵郁私下给她的一百两银票贴身放了。 她是市井出身的姑娘,不是餐风饮露的仙女,知道过日子银钱是必不可缺的,比面子可重要得多,这银子能带走就要带走。 所有的东西收拢在一起,不过是一个不算大的锦缎包袱而已。 收拾完毕,秦兰芝微微一笑:「午饭快送来了,用罢午饭,咱们就安安生生等着吧!」 翡翠见秦兰芝这么镇定,心里也没那么慌了,笑眯眯道:「姑娘,午饭咱们可得吃饱一些!」 秦兰芝一双杏眼笑成了弯月亮:「嗯,这也许是咱们俩最后一次在王府吃饭了!」 午饭很快就送了过来,两荤两素再加一道汤。 房里没有外人,秦兰芝和翡翠一起用了午饭。 用罢饭,秦兰芝和衣在榻上睡下,翡翠则出去在廊下看着小丫鬟做针线。 秦兰芝刚睡了一会儿,翡翠就急急进来禀报:「姑娘,侧妃那里的双福姐姐带着官媒吴妈妈过来了!」 闻言秦兰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去年进王府,赵郁请的就是官媒吴妈妈,那今日她离开,自也该吴妈妈过来。 双福和官媒吴妈妈进了明间。 吴妈妈面如满月,五短身材,一双眼睛弯弯的,常常带着笑,和气得很。 她行罢礼起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明间内的摆设,发现甚是清雅。 第五章 吴妈妈再打量着秦兰芝,见她梳着简单的桃心髻,只插戴着一支玉簪,脸上薄薄用了些脂粉,越发显得眉目浓秀唇色嫣红,身上则穿着月白窄袖衫,系了条宝蓝裙子,显得很是素净。 这样的秦兰芝,怕不是端懿郡王要撵走她,而是侧妃不喜欢。 吴妈妈心里有了数,便笑着把文书递了过去:「秦姨娘,侧妃命我带你出王府,这是出府的文书,官府已经盖了印了!」 秦兰芝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又在官府那个印信处看了又看,然后叠好收了起来,含笑道:「吴妈妈,辛苦你了!」 她看了翡翠一眼。 翡翠会意,忙拿出两个一两重的银锞子送给了吴妈妈。 吴妈妈口里推辞着,笑眯眯收了银锞子:「哎呦,姨娘可真是心善的人!」 秦兰芝以后要嫁人,自然还要和吴妈妈这位有资历的官媒打交道,因此待吴妈妈很是亲切:「吴妈妈太客气了!」 她要离开王府了,眼看着就要脱离死地,心里欢喜得很,又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双福的手:「姐姐,这一年来多谢你看顾!」 秦兰芝褪下手腕上剩余的那个赤金虾须镯,套到了双福腕上:「双福姐姐,我这就要走了,这个算给姐姐留个念想吧!」 双福也是欷歔,叹了口气道:「姨娘,侧妃说了,既然你坚决自请离开王府,那她也不好留你,你自己的首饰都收拾了带走吧,你家常穿的衣服鞋脚也收拾了带走!」 秦兰芝轻轻道:「谢侧妃恩典!」 又道:「我房里的丫鬟翡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她想跟着我……」 双福作为韩侧妃身边的大丫鬟,这点主还是能做的,便笑着道:「既然是姨娘带进王府的,身契想必在姨娘手里,她自然是跟着姨娘了!」 秦兰芝识趣得很,吩咐翡翠:「翡翠,把你收拾好的包袱拿过来,让双福姐姐过目吧!」 双福正和秦兰芝吴妈妈说话,便让跟她来的小丫鬟小吉去看。 小吉翻看了一番,见衣服倒也寻常,只是首饰中有一支赤金镶嵌的绿宝石花簪和一对绿宝石耳坠有些贵重,另外有两包沉甸甸的银锞子,便拿出来让双福看:「双福姑娘,你看这——」 秦兰芝微微一笑:「这支花簪和这对耳坠都是郡王赏的,这两包银锞子也是郡王给的。」 双福笑了:「既然是郡王赏的,就让秦姨娘带走吧,也算是伺候郡王一场,给秦姨娘留个念想!」 秦兰芝忙谢了双福,又含笑道:「双福姐姐,若是侧妃方便,我去给侧妃磕个头,权作辞行……」 双福摆了摆手:「不必了,侧妃去王妃那里了。二门那里小厮已经套好了车,让吴妈妈陪你回去,福王府这边长史官送你!」 侧妃是真的不喜欢秦姨娘,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 傍晚时分,福王府的长史官骑马护送着一辆青锦马车出了王府角门,往西而去。 福王府在宛州城东北,秦兰芝的家在宛州城西南方向梅溪河畔的梧桐巷,恰好居于宛州城相向的两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车行驶在梧桐巷狭窄的青石板路上,略有些颠簸。 想到即将见到爹娘,秦兰芝心跳有些快,呼吸也有些不畅,她端坐在那里,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也没能令自己平静下来。 前世她随着赵郁去了西北边疆,没过多久,她爹娘就也赶了过去。 后来她跟着赵郁去了京城,爹娘却回宛州照顾祖母了,一直到她死去,她也没有再见爹娘一面…… 前世的秦兰芝,只顾着自己,却不知道体贴爹娘…… 好在还有弥补的机会,她一定好好陪伴爹娘! 吴妈妈很有眼色,见秦兰芝心事重重,便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这会儿见快到秦兰芝家了,她这才笑着开口道:「秦姑娘如今才十六岁,还是小姑娘呢,不少家的女儿在你这年纪,还云英未嫁!」 又试探着道:「离了王府,秦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马车内幽暗光线中,秦兰芝眉眼亮晶晶,对着吴妈妈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道:「以后我可得麻烦吴妈妈了!」 吴妈妈一听就懂了——秦兰芝这小姑娘是打算要嫁人啊! 她当即笑了:「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秦兰芝早想过了,胸有成竹道:「一,得生得好,我看着顺眼;二,性子好,不暴躁;第三,得聪明,爹娘聪明,将来生的儿女才聪明——」 她眯着眼睛一笑,笑容灿烂:「最重要的一条是,得愿意入赘我家!」 吴妈妈:「……」 除了第四条,秦兰芝这是比着端懿郡王来找丈夫的吧?! 马车里一时静了下来。 翡翠和吴妈妈齐齐看向秦兰芝。 秦兰芝不由笑了,轻轻道:「吴妈妈,既然我要找上门女婿,就没想着对方富贵有钱,长得好,又聪明,人品好就行了,这难道很难么?」 吴妈妈这下听明白了——秦兰芝这是在福王府受委屈了,以后再找男人,就要找个没钱的自己能拿捏得住的! 她斟酌了一下道:「这样的条件,可是不好找,须得让我慢慢找……」 秦兰芝收敛笑意,水汪汪杏眼在黯淡的光线中熠熠生辉:「吴妈妈,请多费心了,若是事成,这谢媒钱我可少不了您的!」 吴妈妈今日已经见识过秦兰芝的出手了,知道这是位不差钱的姐,当下满口答应了下来:「秦姑娘,您就放心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秦兰芝肯出银子,就算是要秦兰芝要招赘二郎神杨戬,她这做媒人的也非要给秦兰芝寻摸出来不可! 骑着马行在马车外的王府长史官李云端年纪轻轻,耳聪目明,尤其是耳力特别好,马车内两个女人说话声音虽小,他在外面却依旧一字不漏听了个清清楚楚,当下就对端懿郡王这位恨嫁的下堂妾充满了好奇。 秦二嫂今日去状元胡同张大户家给张大户第五房小妾看产后病,得了一两银子赏钱,袖在袖袋里,欢欢喜喜回家去。 她刚走到自家大门外,就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面有福王府的标志,不禁一愣:难道闺女回来了? 秦二嫂心中欢喜,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恰巧丫鬟翡翠搀扶着秦兰芝下了马车。 母女两个在夕阳余晖中面面相觑。 秦兰芝怔怔看着自己的亲娘,发现她娘秦二嫂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长条身材,微黑瓜子脸,衣裙素洁,正眨着眼睛看自己。 她鼻子一酸,眼睛立时有些湿润,不禁开口道:「娘——」 秦二嫂最疼自己这个独生女,听女儿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吓了一跳,以为秦兰芝在王府受了委屈,自是心疼得很。 她忙上前拉着秦兰芝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见没什么异常,这才笑着跟旁边立着的长史官和官媒吴妈妈打招呼:「这位大人,吴妈妈,先进寒家喝杯茶吧!」 秦兰芝下车的时候,长史官李云端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艳女,谁知道下来的居然是一位娇娇怯怯的美少女,心中纳罕,不由又打量了秦兰芝一番。 第六章 听了秦二嫂的话,他当下回过神来,看向秦二嫂,拱了拱手道:「秦姨娘在王府呆不住,侧妃吩咐送她出来,以后她的嫁娶,都和王府无关!」 秦二嫂闻言,心中大惊,正要说话,谁知这位长史官看向笑吟吟预备和秦二嫂搭话的吴妈妈:「吴妈妈,你不是还要去王府向侧妃回话么?」 吴妈妈眼珠子一转,和秦二嫂秦兰芝道了别,说了声「我过两日再来」,就又上了马车。 李云端又看了秦兰芝一眼,见她依偎着秦二嫂,眼中含泪,一脸委屈,小可怜似的,想起她在马车里和吴妈妈说的话,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当下头也不回,翻身上马,挥手示意马车掉头,然后就押着马车离开了。 秦二嫂目送福王府的马车辘辘而去,再看看周围看热闹的邻居,最后看向眼前含着泪的娇娇女,心疼如绞,忙拉着秦兰芝进了大门。 翡翠忙拎着包袱跟了进去,然后关上了大门。 进了自家明间,秦兰芝再也忍耐不住,扑进秦二嫂怀里放声大哭:「娘——」 秦二嫂被女儿哭得心里恓惶,揽着女儿柔声安抚:「回来就回来,王府规矩大,人情复杂,也没什么好的,以后娘挣钱养活你,乖乖,你别担心啊!」 秦兰芝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里总算是畅快了一些,擤了擤鼻子,道:「娘,我渴了!」 重生后,在福王府她一直压抑着自己,如今回到了自己家里,这才敢放纵地发泄一下。 秦二嫂忙把女儿安顿在榻上坐下,自己点亮烛台,吩咐小丫头万儿去烧水,又让翡翠去收拾楼上兰芝的屋子。 待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她这才柔声问秦兰芝:「兰芝,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兰芝道:「我和端懿郡王怄气,把他给打了,侧妃要罚我,我就请求离开王府回家了!」 秦二嫂听了,忙问道:「兰芝,你受伤没有?」 兰芝摇了摇头。 赵郁打架不如她,她没受伤。 秦二嫂不信,细细端详了女儿一番,又掀开兰芝的衣服看了看,没看到伤口,这才放下心来,道:「出来就出来吧,王府规矩太大,你从小娇生惯养,怕也难适应,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爹娘养得起你!」 她和秦仲安就秦兰芝这么一个独生女,自然疼爱,娇惯得任性无比,当初若不是兰芝自己看上了端懿郡王,哭着闹着非要给端懿郡王做妾,他们两口也不会同意兰芝进王府。 听了娘亲的话,秦兰芝一颗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道:「娘,以后我跟着你学医。」 前世她跟着赵郁流放西北,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西北又要想法子活下去,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娇惯任性的娇娇女! 秦二嫂笑了:「咱家的吃饭本事简单得很,一个是内服的丸药,一个是外熏的药香,专治产后出血,以前你嫌腌臜一直不肯学,以后我好好教你,将来爹娘老了,你也能养活你自己!」 娘俩正絮絮说着话,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原来是兰芝的爹秦仲安回来了。 秦兰芝听到爹爹声音,心中欢喜,忙站起身,拎着裙摆急急跑了出去:「爹!」 她跑到了院子里,正好迎上了秦仲安,便笑眯眯停住了脚步。 秦兰芝刚要说话,却见到爹爹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玄衣的清秀少年,不禁一愣。 就着廊下挂的灯笼的光晕,她认出这少年正是爹爹好友之子许江天。 许江天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多亏秦仲安夫妻接济,秦仲安曾经打算让他做养子,后来不知为何没有成。 前世秦仲安夫妻俩前往西北去找秦兰芝,就是许江天一路送他们过去的。 许江天看到秦兰芝,也是一怔:「兰芝姐姐……」 他比秦兰芝小一岁,一向叫秦兰芝「姐姐」。 秦兰芝一向把许江天当弟弟,如今不过一年时间,记忆中沉默的小孩子就变成了细高挑的少年模样,她不由微微有些错愕:「是江天啊!」 又道:「都长这么高了呀……」 许江天脸微微有些红,眼睛亮晶晶的,只顾看着秦兰芝。 秦二嫂走了过来,立在兰芝身边,笑着道:「兰芝,你不知道,江天长大了,前些时间他想法子托人说项,如今跟着福王府世子当差呢!」 秦兰芝闻言心里一惊——前世她可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啊! 许江天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又鼓足勇气抬头看兰芝:「姐姐,你怎……怎么回来了?」 秦兰芝很快镇定了下来,做出一副大姐姐的模样来,一本正经道:「我犯了错,被撵出王府了,以后就回家住了!」 许江天「啊」了一声,眼睛一亮:「既如此,姐姐以后就安心在家里住吧!」 秦仲安闻言咳了一声。 许江天意识到不妥,忙垂下眼帘,恭谨地拱了拱手,告辞离去了。 送走许江天,秦兰芝正要开口,秦仲安忙道:「兰芝,先进屋吧,进屋再说!」 他这独生女从小娇惯,任性得很,进了福王府那样的地方,还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秦二嫂这会儿心情很好,想着女儿回家了,便拿了些碎银子给了小丫鬟万儿,笑着吩咐道:「万儿,你去街口的小杭州酒馆,让他们做两荤两素四道菜,用食盒掇回来!」 万儿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却又被秦仲安叫住了:「姑娘爱吃甜的,再多要一份猪油玫瑰糕,一份定胜糕!」 他从荷包里拈出一粒碎银子给了万儿:「剩下的是你的跑腿费!」 万儿笑着答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去了。 她今年才十三岁,去年秦兰芝进王府,把家里唯一的丫鬟翡翠带走了,秦二嫂忙不过来,使了四两银子买了万儿回家,帮着跑跑腿,做做琐碎活计。 一家三口在楼下明间坐定。 翡翠整理好楼上的房间,沏了茶送了过来。 秦兰芝端着茶盏抿了一口。 家常的大叶青茶,没什么后味,却是她从小习惯的茶香。 秦仲安和秦二嫂端着茶盏,眼巴巴看着秦兰芝。 秦兰芝又喝了一口茶,这才道:「韩侧妃吩咐吴妈妈拿了出府文书去官府盖了章,以后我的嫁娶和王府无关,我想先跟着娘学医,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招赘上门女婿,为爹娘养老!」 说罢,她清凌凌的杏眼看过娘亲,最后落在了爹爹秦仲安脸上,等着爹爹的反应。 秦兰芝没想过自己终身不嫁,在如今的大周朝,像她这样没有嫡亲兄弟的平民女子,要想终身不嫁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她遁入空门。 秦仲安闻言,微一沉吟。 他自己倒是好说,就是担心老娘和大哥大嫂那边罗唣。 秦二嫂瞪了丈夫一眼,再看向女儿,眼中已经满是欢喜:「这可太好了!你祖母如今逼着我们过继你大伯家的贵哥,贵哥都十三岁了,我不愿意,你祖母日日把你爹叫过去骂,你爹刚松了松口,你大娘就过来借走了五两银子,说是要送贵哥去读书!」 秦仲安想了想,道:「以后兰芝回家了,过继之事就不必提了,那五两银子咱们也不要了!」 第七章 自从女儿进了王府,再也不得相见,他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如今女儿回家了,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秦兰芝见爹娘如此,心中又是开心,又有些凄凉——前世她太粗心了,也太自私了,这一世一定要好好孝顺爹娘! 这时候翡翠洗了一盘葡萄送了进来。 这葡萄是从秦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现摘的,很是新鲜。 秦二嫂用薄荷香胰子洗了手,凑近盘子细细看了看,选出最完美的一粒葡萄细细剥了皮,喂兰芝吃了,又挑选了一粒剥了起来,口中问道:「兰芝,要不要把你回家招婿的事放出风去?」 秦兰芝想了想,道:「放出风去吧,不过有人来说媒,咱们得亲自相看!」 赵郁已经说了,他这次去京城,来回得一个月时间,那她最好能在一个月内把自己给嫁出去,免得赵郁回来生出事端。 一出宛州东城门,赵郁主仆四人就迎面遇上了胡巡盐的五公子胡灵。 原来因赵郁缺席,胡灵觉得没趣,酒席用到一半就逃席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赵郁。 得知赵郁要去京城,胡灵不由动了游兴:「我好久没去看我母亲了,我与你一路回京吧!」 赵郁也愿意多胡灵这个伴,便并辔而行,一路往东北方向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行得飞快,到了天擦黑时候,赵郁一行人就赶到了方城县驿站。 在方城县驿站安顿下来后,胡灵性子活泼,爱说爱笑爱热闹,见驿站甚是孤凄,便叫来驿丞问了一番,得知附近有勾栏,当下大喜,忙跑到赵郁房里:「二哥,夜晚无聊,驿站附近有勾栏,咱们叫来几个出色的姐儿弹唱递酒,玩闹到最后,再一人挑选一个好的开苞,岂不妙哉? 赵郁刚洗过澡,正穿得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想心事,闻言微微一笑:「你随意吧,我还得早些睡呢!」 胡灵打量了赵郁一番,见他明明要睡了,还打扮得好似要去相亲一般,不由「扑哧」一声笑了:「二哥,我知道,你眼光高,觉得寻常女子都配不上你!哈哈!」 赵郁也不解释,眼睛看着窗台上摆着的镜面昏了的破铜镜,心道:若是在家里,就可以照照秦兰芝的妆镜,看看头脸身上有没有不妥之处了。 他虽然爱揽镜自照,欣赏自己俊俏的脸,可是身为大男人,却又不好意思在屋里摆着镜子,随身带着镜子,平常只能蹭秦兰芝的镜子照,实在是很不方便。 想到秦兰芝,赵郁又想到了临行前秦兰芝的异常,不由看向窗外思索起来。 驿站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梧桐树,瞧着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梧桐叶被晚风刮得哗啦啦作响。 赵郁忽然想起秦兰芝家就在到处都是梧桐树的梧桐巷。 他第一次见到秦兰芝就是在梧桐巷。 胡灵在一边聒噪着,大谈他御女无数的经验与教训。 赵郁静立在那里,表面上认真倾听,其实还想临行前秦兰芝的异常。 他不爱在这种小事上多费心思,很快就释然了:反正福王府深宅内院,秦兰芝除非长了对翅膀飞出去,否则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青竹院,倒是不用担心她丢了! 胡灵知道赵郁不好这一口,啰嗦了一阵子便不再纠缠他,自顾自叫了几个粉头过来,在隔壁院子又是弹唱,又是递酒,又是玩闹,整疯到了子时,这才睡下。 赵郁虽然也爱热闹爱听曲子爱饮酒,却因故有些洁癖,在这旅途之中,更是守身如玉,生怕被这些流莺给玷污了,染上了什么脏病。 他用帕子塞了耳朵,早早就睡下了。 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须得好好养精蓄锐。 既然要去京城了,那他可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身为庶子,赵郁没想过取代嫡兄赵翎成为世子,继承父亲的亲王爵位,却也不想一辈子醉生梦死无所事事做一个废物郡王。 他读过前朝名臣曾巩的传记,希望自己能够像曾巩一样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脚踏实地,尽自己的力量做一些利国利民之事。 当然能够青史留名,那就更好了! 朦朦胧胧快要入睡的时候,赵郁忽然想起了秦兰芝,便提醒自己:到了京城,须得去打听京城最有名的珠宝楼,给秦氏选一套精致漂亮的宝石头面。 她那么爱打扮,一见这宝石头面,一定会开心得很,当然就更爱我了! 不过银子估计不够,得去见皇伯父打打秋风…… 一家人开开心心用罢晚饭,秦二嫂让万儿和翡翠去厨房烧洗澡水,自己打算陪着兰芝去楼上,好看看兰芝的屋子收拾得怎么样。 兰芝笑着拉住了秦二嫂:「娘,你陪我在院子里转转吧!」 秦二嫂笑了起来,道:「才离家一年,就这么想家了,真是恋家啊!」 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是欢喜的,陪着兰芝在院子里转悠了起来。 秦仲安先前带着妻女跟着秦老太和秦家大房住在祖宅,后来秦老太主持分家,秦仲安三口净身出户,先是在外面典了间小房子住,后来秦仲安夫妻俩努力赚钱,花了十年时间,终于攒够了银子,买了梧桐巷这个临着梅溪河的小宅子。 秦家的小宅子前门临着梧桐街,后门外就是梅溪河,院子中间是一栋两层小楼。 一楼是一明两暗三间房,秦仲安秦二嫂夫妻住着;二楼是一个大通间,是秦兰芝的房间;另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住丫鬟,西厢房做灶屋和储藏室。 算上前世的话,秦兰芝已经很多年没回家了,如今故园重游,心情颇为复杂。 看罢前院,母女俩又去了后院。 秦兰芝径自走到后园的窄门处,拨开门闩,打开狭窄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个青砖铺就的台阶,台阶高高的,此时夜已深了,看不清水面,只听到台阶下河水滂湃,撞击着台阶,发出阵阵水声。 秦兰芝立在台阶上,只觉得带着河面水气的晚风扑面而来,凉爽得很。 秦二嫂忙跟了过去,道:「我的儿,外面黑漆漆的,你小心些!」 秦兰芝「嗯」了一声,静立在那里看着水面。 她第一次见到赵郁,是在梧桐巷,那时还只是觉得他生得很好看,却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次再见赵郁,则是在这后门外的台阶上,她带着翡翠端了木盆出来洗衣服,赵郁和世子赵翎泛舟梅溪河,赵翎在舱房里呆着,赵郁恰巧从舱房里出来,她一抬眼就认出了他。 赵郁也认出了她。 当天下午,官媒吴妈妈就上门了。 想到往事,秦兰芝心脏一阵抽痛,她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笑着倚着秦二嫂:「娘,有些冷,咱们回去吧!」 秦二嫂忙握住兰芝的手腕,觉得有些凉:「可不是冷么,明天就是八月初一了,眼看着该过中秋节了!」 二楼秦兰芝的屋子虽然简单朴素,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先前秦二嫂为秦兰芝准备嫁妆,缝制了好几床崭新的衾枕被褥,谁知秦兰芝进了王府为妾,这些嫁妆都没能带走,如今秦二嫂便让翡翠把这些新的衾枕被褥都铺设在了兰芝房里。 秦兰芝睡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和梅溪河的水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八章 第二天天不亮秦仲安就起身去州衙点卯了。 用罢早饭,秦二嫂要去药铺子买草药,好制作专治产后出血的丸药和药香,想着兰芝昨晚说要跟她学医,便立在楼下叫兰芝:「兰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她担心兰芝乍从王府出来,不好意思见外人。 秦兰芝从栏杆上探出头来,眼睛亮晶晶:「我自然要跟着娘一起去了!」 前世经历了在西北边疆的三年,她早就明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即使是女子,也最好能学会一门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的手艺。 譬如如今的韩侧妃,兄长韩载是京兆尹,姐姐是宫中的韩德妃,家族显赫,性子要强,在福王府内宅,除了孟王妃就属她了。 可是顷刻之间,韩载韩德妃巫蛊案发,韩家男流放女发卖,韩侧妃和赵郁也被牵连进去,韩侧妃被摘去头面,关入庵堂思过,不得见人,赵郁则被流放到了西北边疆…… 想到明年春末夏初韩家巫蛊案就要发作,赵郁就要被牵连,秦兰芝心里一悸——赵郁这次进京,不就是要去韩府? 她心中一阵担忧,忙竭力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立在那里远眺了片刻,这才脚步轻盈下了楼,笑吟吟问秦二嫂:「娘,咱们去哪个药铺?」 秦二嫂打量了兰芝一番,见她梳了简单的盘髻,穿了件白绫窄袖衫,系了条靛蓝松江布裙,正是兰芝未进福王府前的衣裙,却显得略有些宽大,不由一阵心疼:「我的儿,都说你进王府是去享福了,可是你看你却瘦了……」 秦兰芝抿嘴笑了——堂堂亲王府邸,哪里是好呆的?别说她了,就连赵郁都不容易! 福王是亲王爵位,内宅除了孟王妃、韩侧妃和姜侧妃,还有好几位夫人,姬妾更是无数,儿女自然也不少,处处勾心斗角,到处都是眼睛,动不动就会被人下绊子。 她那样任性的性子,进了王府也不得不变得温柔和顺谨言慎行。 秦兰芝走上前,亲热地挽住秦二嫂的胳膊:「娘,福王府内宅有上百个女人,可不是好地方,还是咱们自己家里更自在!」 秦二嫂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秦兰芝又问了一遍:「娘,咱们今日去哪个药铺?」 秦二嫂抬手在兰芝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傻姑娘,一听就知道你以前根本没关心过你娘——咱们今日得去好几个药铺!」 秦兰芝杏眼清澈,看向秦二嫂,眼中满是疑问。 秦二嫂看了看,见翡翠和万儿都不在眼前,这才压低声音道:「娘这生意是宛州城的独门生意,药丸和药香的配料可不能让人知道,咱们除了多去几家药铺,还得去城西白练树岗那边采一种草药……」 秦兰芝眼睛睁得圆溜溜看着秦二嫂,认真听着。 见女儿这样可爱,跟小奶狗似的,秦二嫂「扑哧」一声笑了:「走吧,咱们先去南大街的裕和堂!」 秦二嫂留下万儿看家,母女俩带着翡翠出了门,直奔南大街而去。 路上遇到邻居借打招呼打探兰芝的事,兰芝一脸害羞低下头,秦二嫂则笑眯眯说兰芝从王府出来了,以后就呆在家里了,至于别的就一句不肯多说了。 南大街是宛州城比较繁华的街道了,街边有不少挑着担子卖青菜卖果子的,还有不少卖点心的,甚至还有斯琅琅摇着惊闺叶的磨镜人和卖脂粉花翠的小贩。 一路到了裕和堂外面,秦二嫂低声交代秦兰芝:「兰芝,等一会儿我买药材,你在一边好好看着,要记在心里!」 秦兰芝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一抬头却看到许江天从裕和堂内走了出来,不由一愣。 许江天一眼看到了秦二嫂和秦兰芝,又惊又喜,忙上前唱了个喏:「见过干娘、姐姐!」 秦二嫂笑着问道:「你这小厮来这里做什么?」 许江天往后看了一眼,轻声道:「我是陪世子过来的……」 秦兰芝一听,忙拉着秦二嫂低声道:「娘,我认识世子,彼此撞见不好,咱们等一会儿再过来吧!」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月白道袍布鞋净袜做书生打扮的青年从裕和堂里走了出来,凤眼朱唇,身材高挑,手里摇着洒金川扇,举止洒然,正是福王世子赵翎! 赵翎看到秦兰芝,也是一愣,凤眼闪过一丝疑惑:秦氏怎么在这里? 他停下脚步,打量了秦兰芝一番。 赵郁刚去京城,这秦氏就在外面出现,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兰芝敛眉垂目,大大方方屈膝行了个礼,然后看了秦二嫂一眼,娘俩一起进了裕和堂。 翡翠也跟了进去。 赵翎略一思索,抬腿离开了。 许江天落后半步跟着他。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赵翎开口问许江天:「你认识端懿郡王房里的秦姨娘?」 许江天答了声「是」,解释道:「启禀世子,秦姨娘是属下干爹干娘的女儿,属下的姐姐。」 赵翎脚步不停:「她怎么……在外面?」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赵郁虽然既虚伪又心机重,却还挺稀罕这个秦氏,怎么可能把秦氏放出来? 许江天恭谨道:「禀世子,属下的姐姐犯了错,触怒了韩侧妃,被赶出了王府。」 赵翎闻言,看了许江天一眼,却没有说话,继续大步流星往前去了。 他的小厮智勇正牵了两匹骏马在前面等着。 赵翎低声吩咐了智勇几句,然后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智勇,你回府里一趟,禀报王妃,就说我有急事需要出一趟远门!」 赵郁走陆路去京城,那他就走水路去京城。 智勇答应了一声。 许江天隐隐约约听到赵翎提到了「秦氏」这两个字,别的却没听清楚,他心里有些疑惑,打点起精神,骑着马紧紧追随着赵翎往前去了。 秦二嫂在裕和堂买了凌霄花和山香圆,又买了些艾草,都用油纸包了,带着兰芝离开了。 母女俩又去了距离这里有三四里地的一个小生药铺,秦二嫂又买了些人参。 秦兰芝见了,不由一愣,却没有吭声。 出了这小生药铺,又走了一段距离,秦兰芝这才低低问秦二嫂:「娘,我记得你说过人参活血化瘀,如何能用来治疗产后出血?」 秦二嫂见兰芝如此用心,顿时眉开眼笑:「我的儿,回家娘再告诉你!」 母女俩带着翡翠刚回到家里,官媒吴妈妈就骑着驴子过来了。 秦二嫂陪着吴妈妈进了明间,在明间的杨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秦兰芝有条不紊安排待客,她吩咐万儿去灶屋烧水泡茶,又吩咐翡翠用攒盒盛了五香瓜子和猪油玫瑰糕送过来。 安排罢,她这才也进了明间,在秦二嫂手边的圈椅上坐下了。 吴妈妈知道秦兰芝自有主意,因此一直在正等着秦兰芝,见她到了,便笑着道:「秦姑娘,我这次过来,是有一件绝妙的好亲事,要来与姑娘说!」 秦兰芝闻言,微微一笑,道:「吴妈妈且说说说吧!」 第九章 吴妈妈满脸堆笑,拍了拍手道:「当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姑娘您刚回家,今日上午就有一位做官的吩咐小厮叫了我过去,说要娶一位娘子当家理纪,只是这位官人眼光高,想要娶一位真正的美人,不拘头婚还是二婚!」 说罢,她眼睛闪闪发光看着秦兰芝,等着秦兰芝想询问。 秦兰芝笑了,道:「吴妈妈,不知道您说的这位官人可否愿意入赘?」 吴妈妈笑容瞬间滞了滞,马上笑得更加灿烂:「秦姑娘,您有所不知,这位官人在家是排行第二,爹娘都在原籍鲁州随着长兄生活,你若嫁给他,你爹娘自然也可以跟着过去,这和入赘也差不离的!」 秦二嫂试探着问道:「不知这位官人家计如何?」 吴妈妈当即笑了起来:「这位官人,年少从军,又无妻小,手里倒是攒了不少银子,在城东李相公胡同有一个三进的宅子,家里也使好几个小厮丫鬟!」 秦兰芝一听「年少从军」,心里大致有数了,眼睛含笑看向吴妈妈:「不知吴妈妈说的这位官人是谁?」 宛州城自有军卫,吴妈妈既然说是军官,必定是宛州卫的军官,而宛州卫的军官从指挥使、指挥佥事到正千户副千户,不是福王的人,就是福王府世子赵翎的人。 而她上午刚在裕和堂遇到了赵翎! 吴妈妈笑容满面:「这位官人,正是宛州卫的正千户王子铭王大人,堂堂正五品武官,今年才二十五岁,可配得上姑娘?」 秦兰芝这下子全明白了——别的人她也许不知道,这位王子铭她可是知道得很! 王子铭,宛州卫下属千户所的正千户,福王世子赵翎的亲信,后来娶了赵翎的远房表妹,前世因为赵翎倒台,他也被收监了。 想到这里,秦兰芝双目清澈看向吴妈妈,似笑非笑道:「吴妈妈,我是从福王府出来的,难道我会不知道王子铭王大人和世子的关系?端懿郡王的下堂妾嫁给了世子的亲信,这门亲事您觉得合适么?」 吴妈妈:「……」 其实上午王千户叫了她过去,许了二十两银子谢媒钱,让她立时三刻去秦家说媒,她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作为官媒,她隐约知道王千户和王府的关系。 只是二十两谢媒钱实在是诱惑太大,而正五品武官也的确势大,吴妈妈就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想着秦兰芝身居王府内宅,不可能知道外面的事,或者可以哄骗一番,谁知这秦兰芝如此聪明! 见吴妈妈神情尴尬,秦兰芝却又微微一笑:「吴妈妈,不知者不怪,我没想过攀龙附凤,只想着好好过安生日子,我还是那句话,长得好,又聪明,人品好,愿意入赘,您若是有了真正合适的,我和我娘自然欢迎您来说媒!」 吴妈妈毕竟是积年做媒的,当即收敛了尴尬之色,也笑了起来:「秦姑娘放心,我晓得了,以后断不会这样了!」 这时候翡翠用托盘送了茶点过来。 秦兰芝亲自起身,端起青瓷茶盏,先递了一盏给了吴妈妈,又递了一盏给自己的亲娘,然后又端起盛瓜子点心的攒盒放在了杨木罗汉床中间的小炕桌上。 吴妈妈接了茶,便不再提做媒的事了,开开心心与秦二嫂吃茶点说闲话,气氛轻松无比。 待送了吴妈妈回来,秦二嫂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恨恨道:「兰芝,那位王千户到底要做什么!」 秦兰芝服侍秦二嫂在罗汉床上坐下,立在一侧为她按摩着肩颈,轻轻道:「娘,这些事您不用多操心,以后但凡有人上门说媒,一定得由我亲自询问相看!」 秦二嫂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抬头看着兰芝,心里十分感慨。 方才兰芝与吴妈妈说话的时候,她这才发现,自己那任性娇惯的小兰芝,进了王府一年,早变得坚强聪慧,不再是昔日那个娇痴天真的小姑娘了! 傍晚时分,秦二嫂叫了兰芝过来,开始给兰芝讲解丸药的配方。 母女俩正说着话,小丫鬟万儿过来道:「娘子,姑娘,简四姑娘来看望姑娘!」 宛州风俗,有身份人家的正妻被尊称为太太或者夫人,而一般人家的正妻的尊称则是娘子,比如秦二嫂娘家姓陈,家中下人就叫她陈娘子。 秦兰芝一听,不由笑了,声音中也带了几分兴奋:「快请她进来!」 又吩咐翡翠:「简家的贞英姐姐来了,你重新准备茶点吧!」 简四姑娘小名唤作简贞英,是梧桐巷东头开绸缎铺的简家的女儿,前面有三个哥哥,因此被称为简四姑娘。 她和秦兰芝是梧桐巷女学的同学,也是秦兰芝的闺中好友。 秦二嫂见状,笑着站了起来,道:「兰芝,你们女孩子上楼聊去吧,我带着万儿准备晚饭去!」 简贞英比秦兰芝大半岁,却比秦兰芝矮半头,圆脸,鹿眼,樱桃小嘴,身材小巧玲珑,生得十分甜美可爱。 她带着小丫鬟小莲走了进来,一见到出来迎接的秦兰芝,就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兰芝,我听说你回来了,就赶着来瞧你了!」 秦兰芝笑着上前,亲亲热热挽着简贞英的胳膊道:「咱们上楼去吧,楼上说话更自在!」 二楼秦兰芝的房间是一个大通间,十分宽敞简洁,窗明几净。 家具全是白杨木原木家具,未曾上漆,除了床上的帐子是白色的,其余衾枕被褥靠枕坐垫都是浅绿玉青等色调,十分清雅。 秦兰芝和简贞英在靠窗摆着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倚着靠枕坐着,自在说话。 朝南的窗子大开着,坐在窗前,能够看到秦家后院的梧桐树和桃树茂密的枝叶,也能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绿树掩映的梅溪河,河上的风带来了凉阴阴的气息,煞是凉爽舒服。 简贞英吩咐小莲去下面找翡翠玩。 待小莲下楼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她和秦兰芝,简贞英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兰芝,咱们梧桐巷里的人都说你如今离了王府,是真的么?」 秦兰芝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简贞英很是担心她,伸手握住她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自己的闺中好友,秦兰芝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望着窗外不远处碧波粼粼的河面,过来一会儿才道:「贞英姐姐,先前咱们俩一起读过卓文君的《白头吟》,里面有一句……我记得你还特地让我讲给你听,你还记得是哪一句么?」 简贞英想了想,道:「是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么?」 秦兰芝点了点头,心中无限惆怅:「端懿郡王不是我的一心人……」 她曾经那样炽烈地爱过他,如飞蛾扑火付出一切,却最终连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郁威赫赫登基为帝,她凄惨惨命丧黄泉,还不够讽刺么? 简贞英眼中满是同情与理解,柔声道:「兰芝,你也才十六岁,年纪还小呢,慢慢找,总能找到合适的!」 她忽然话语一转,笑盈盈道:「你觉得我三哥怎么样?」 简贞英总共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已经成亲了,三哥简青今年十八岁,刚考中了秀才,正在县学读书,却还没有定亲。 第十章 秦兰芝闻言愣住了——她从来都没考虑过简青! 在她记忆里,简青是一个生得单薄的小白脸书呆子,酷爱读书,很讲礼法,后来她去了京城,辗转听说简青终于考上了举人,其余就不知道了。 连续骑了三个时辰的马,胡灵简直是腰酸背疼屁股疼大腿疼,简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他扶着小厮下了马,弯着腰连声叫苦:「我的二哥哥啊,你兄弟我这次可真是舍命陪二哥,我快要被活活累死了,咱们在这树林吃点东西好好歇歇吧!」 赵郁把马缰绳扔给了小厮知礼,道:待我先去放水,待会儿再和你细说!」 说罢,他快步去了前面两株挨着长的白杨树后面。 胡灵一听,尿意一下子也上来了,忙甩开小厮,也跟了过去。 知书拿出一些豆饼,递给胡灵的小厮几块,自己留了几块,开始喂马。 他们的马都是朝廷在西北的军马场养的军马,十分神骏,饲养也要精心,需要每日喂黄豆饼或者豌豆饼。 胡灵和赵郁并排尿尿,出于一种比较心理,他觑了赵郁一眼,再看看自己的,心里一惊。 赵郁见状,便也看了胡灵一眼,当下就微笑起来,心中很是得意骄傲——他觉得自己真是优秀,就连那一处,也生得比别的男子出众,简直是色泽完美线条流畅又大又好,怪不得秦氏一直那么爱他,离不得他! 秦兰芝嫣然一笑,道:「贞英姐姐,不要开玩笑了!」 见简贞英要开口反驳,秦兰芝不慌不忙又道:「贞英姐姐,别的不说,我可是端懿郡王的下堂妾,你三哥是要科举上进的,他若是娶了我,你觉得他在仕途上能走多远?」 简贞英还没想这么深,听了兰芝的话,脸都有些白了:「竟然这么……严重?」 秦兰芝笑眯眯道:「你以为呢!」 其实会更严重,因为她知道,端懿郡王会在八年后成为皇帝! 简贞英这次过来,是她三哥简青悄悄拜托她,让她来探探秦兰芝的口风,如今听秦兰芝这么说,她哪里还敢再提亲事,简直是呆住了。 秦兰芝见状,便笑盈盈转移了话题:「贞英姐姐,你如今在家做什么?」 她记得简贞英的亲事去年就定下来了。 简贞英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不过是针黹女红,闲了再帮着嫂子们做些家务!」 秦兰芝忽然想起前世,简贞英和一个姓周的订了亲,最后姓周的病死了,她被逼着守了望门寡,忙道:「贞英姐姐,你如今定亲没有?」 简贞英小圆脸有些红:「还没定亲,不过城东周家湾的周家前日派人来提亲了,我爹说请人合了八字再说呢!」 她怪不好意思地看了兰芝一眼,又低下头去:「这周秀才是我三哥的同窗好友,来看我三哥的时候我见过,生得还好……」 秦兰芝伸手握着简贞英的手,顿了顿,轻轻道:「贞英姐姐,你听我一句话,正式定亲前,你去求你爹娘,瞒着你三哥,请人去周家湾打听一下这周秀才的情况,看他是不是一直在请大夫看病!」 虽然这样说也许会得罪人,可是秦兰芝是死过一次的人,不忍心见简贞英重蹈前世的悲剧。 一想到简贞英会孤灯只影一生,在哥嫂手下讨生活,秦兰芝就觉得心里一阵悲凉。 简贞英并不是笨人,听秦兰芝如此说,心里也是一惊,忙拉住秦兰芝:「兰芝,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秦兰芝柔声道:「你忘记我娘是做什么的?她走家串户给人看病,自然能听到一些消息啊!」 简贞英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兰芝,我先回家吧,有空了我再来看你!」 秦兰芝也不挽留简贞英,送她到了大门口,待她带着小丫鬟小莲出去了,这才闩上门闩回去了。 大周朝民风开放,官府甚至鼓励寡妇再嫁,未婚姑娘守望门寡这样的事实在是罕见。 前世简贞英之所以最终守了望门寡,就是因为周家的坚持和她三哥简青的推波助澜。 正因为如此,秦兰芝才在脑海里留下了简青「很讲礼法」的印象。 用罢晚饭,秦二嫂和秦兰芝用薄荷香胰子洗了手,母女俩一起去了一楼的西暗间。 西暗间平时是上锁的,钥匙一向由秦二嫂贴身拿着。 门一打开,兰芝先闻到了扑鼻的药味,不由打了个喷嚏。 秦二嫂早习惯了,笑着把屋子里的几个烛台都点着,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 秦兰芝看了看,发现窗前摆着一张长案,案上摆着一个个白瓷缸子。 她打开缸子上的盖子看了看,发现里面都盛着磨好的药粉。 秦二嫂带着秦兰芝,一一认了药粉,又拿出了一罐蜂蜜道:「咱娘俩今晚的任务就是炼蜜!」 秦兰芝看着秦二嫂,大眼睛亮晶晶:「娘,这个我会!」 前世的时候她别的没学会,可是因为馋嘴,炼蜜倒是清楚得很。 秦二嫂笑眯眯看着女儿:「那你说说吧,我听听看对不对!」 秦兰芝略一思索,仰首道:「炼蜜的时候,得先用武火煮沸,然后再改为文火慢熬,熬蜜的时候,需要准备好一碗凉开水,熬制的蜂蜜泛起黄沫时,就用竹筷在蜂蜜中沾上一滴,把蜂蜜滴入凉开水中,如果蜂蜜在水中不散开,而是沉到碗底,这蜜就算是炼成了!」 这碗放了蜂蜜的凉开水往往都被她给喝了。 秦二嫂笑着点头,又问道:「那你知道为何要炼蜜么?」 秦兰芝想了想:「是不是为了去掉蜂蜜里的水?」 秦二嫂点了点头,道:「炼蜜不只是让水分蒸发,还能去除杂质,增强粘性……」 秦仲安从外面回来,哼着小曲进了大门,随口问来应门的万儿:「娘子和姑娘呢?」 万儿打着灯笼照着路,口中道:「娘子带着姑娘在灶屋熬蜜。」 秦仲安听了,不由笑了起来:「兰芝这孩子可真勤快懂事啊!」 万儿早习惯了秦仲安和秦二嫂夫妻俩对独生女儿秦兰芝的过度美化,默默无语而已。 秦兰芝跟着秦二嫂熬成了一锅蜜,刚从灶屋出来,便见到了爹爹,忙招手道:「爹爹,你来帮我们把这缸子蜜放到西暗间去!」 秦仲安忙不迭跑过去,用抹布垫着手,端了那缸蜜去了西暗间。 从西暗间出来,秦仲安见妻子还在灶屋忙碌,便低声问兰芝:「兰芝,钱够不够花?」 秦兰芝大眼睛带着疑问看向爹爹。 秦仲安不等女儿回答,就从袖袋里摸出两个小银锞子,递给了秦兰芝,低声道:「你自己拿着用,别和你娘说!」 这是他偷偷攒的体己银子,可不能被兰芝娘发现了! 秦兰芝握着这两个银锞子,鼻梁似被人出拳击中,一阵酸疼,眼泪瞬间涌出。 前世爹爹也是这样。 前世她爹和她娘到西北边陲的第一天,爹爹也是背着人,把攒了多年的私房钱都给了她,让她补贴家用,还交待她别让她娘知道,免得秦二嫂知道他藏私房钱;也别让端懿郡王知道,免得他觉得没面子…… 见女儿哭了,秦仲安当下就慌了,忙用衣袖去擦秦兰芝的眼泪,口中安抚着:「我的乖儿,你这是怎么了!若是不够,爹爹再给你些……」 第十一章 秦兰芝低头拭去眼泪,抬眼看向秦仲安,眼中带着笑意:「爹爹,你到底藏了多少私房钱,这钱都是怎么来的,快和我说,不然我去告诉我娘!」 秦仲安探头往外看了看,见妻子还没过来,便低声道:「还不是有人托我抄写朝廷的邸报,给我的谢礼,日积月累的,也有二三十两了,先前准备给你做嫁妆压箱底的……」 秦兰芝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爹爹身为州衙的书吏,能够接触到朝廷邸报,信息倒是灵通得很,便记在心里。 她笑盈盈把爹爹给的两个银锞子收了起来,道:「爹爹,我不缺银子花,不过这银锞子既然给了我,就别想再收回去了!」 说罢,秦兰芝喜滋滋出去了。 看到女儿的笑容,秦仲安心里也是欢喜,自去东暗间换衣服去了。 此时已近亥时,简家三郎简青还没有从县学回来,梧桐巷东简家依旧灯火通明。 简贞英正有些坐卧不安,听到大门外有人敲门,忙道:「应该是三哥回来了,我去给三哥开门!」 敲门的果真是简家三郎简青。 简青手里提着书箧,见开门的是小妹贞英,便低声问道:「贞英,你今天去秦家了么?」 简贞英「嗯」了一声,低声道:「兰芝说了,她不想嫁读书人!」 简青心里失望之极,皱着眉头道:「难道我这个秀才也配不上她这个权贵的下堂妾么?」 简贞英听这话不是好话,忙轻轻道:「三哥,你别这么说,她是担心端懿郡王将来会为难你!」 简青哼了一声道:「她爱慕虚荣就是爱慕虚荣,还找什么理由!」 先前秦兰芝哭着闹着非要巴结端懿郡王,还不就是看人家端懿郡王富贵荣华? 如今被端懿郡王玩够了赶回娘家了,还敢拿乔,不就是嫌我没钱没势么! 早晚有一日,我要秦兰芝这贱人知道我的厉害! 简贞英见哥哥阴着脸不说话,忙问道:「哥哥,那个周秀才身子骨怎么样?是不是老生病?」 简青看了简贞英一眼,道:「周兄是个白面书生,又读书用功,自然不像一般粗人那样健壮——贞英,你问这个做什么?」 简贞英不敢吭声,忙道:「快进屋吧,娘让大嫂二嫂给你做了宵夜,已经在堂屋里摆好了!」 这日上午,秦二嫂正在西暗间教兰芝用炼蜜调和药粉,然后再搓成丸药。 她拿起一个精致的白瓷瓶,拔开塞子,从瓶子里倒了些液体搓在手心里。 兰芝认真观察着,拿过白瓷瓶,也倒了些液体在手心,闻了闻,笑了:「娘,这是香油!」 秦二嫂笑眯眯道:「不抹一遍香油的话,药蜜会粘在手心的,就不好搓药丸……」 娘俩正说话,外面传来万儿的声音:「娘子,玉器铺梁家派了人请您过去,说他家大娘子难产出血,产婆让请您过去!」 秦二嫂一听,忙起身洗手。 秦兰芝忙道:「娘,我也去吧?」 秦二嫂解下身上的围裙,口中道:「兰芝,你在家搓药丸,娘自己去就行了!」 梁家大爷是个好色之徒,她这女儿生得太美丽,还是娇养在家里的好,免得被人瞧在眼里。 秦兰芝也想到了这一点,便道:「娘,让翡翠跟着你去吧,我带着万儿看家!」 到了晚上,秦二嫂终于带着翡翠回来了。 秦兰芝见她脸色灰暗,神情萧瑟,忙侍奉着秦二嫂洗手洗脸,又吩咐万儿摆饭。 秦二嫂洗罢手脸,吐出了一口浊气,这才道:「以后姑娘家生产,娘家爹妈一定要在场!」 秦兰芝忙问道:「娘,怎么了?」 秦二嫂呆了呆,这才道:「梁大娘子难产,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梁家老太太和梁大爷都要保小,我去的时候,梁大娘子身上都凉了……」 闻言,秦兰芝心里一阵冷飕飕,半日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见万儿过来了,她这才缓缓道:「娘,正因为世上有梁老太太和梁大爷这样的人,我才要招婿上门呀!」 秦二嫂一想,觉得很有道理,这才没那么难受了。 夜深了。 翡翠在楼下东厢房里睡下了。 秦兰芝一个人睡在二楼。 她心事重重,翻腾了半日没睡着,总觉得身上燥热,便起身走到窗前榻上,推开窗子,坐在窗前看天上的月亮。 快要八月十五中秋节了,月亮越来越圆了。 前世一直到死,秦兰芝都未曾怀过孕。 不知道是她的问题,还是赵郁的毛病…… 赵郁富有远行经验,这次出门虽然有王府护卫跟着,他还是谨慎得很,晓行夜宿,无论是行路,还是住宿,都派小厮知礼提前安排,终于一路无事赶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赵郁把胡灵送回了胡府,然后就去了京中王府。 他先去了客房沐浴更衣,打扮得洁净清新齐齐整整,这才去给福王请安。 福王正在外书房内与几位清客闲谈,听小厮禀报说端懿郡王在外面候着,眉头不由自主就皱了起来:「这孽障来京城做什么!」 几位清客见福王神情不对,都有些坐不住。 赵郁心知自己这位父王不大待见自己,一进书房,就老老实实拱手行礼:「见过父王!」 福王打量着赵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劈头盖脸道:「一个大男人,一天到晚不想着为国为民,一味油头粉面沉迷女色……」 赵郁静静立在那里,垂着眼帘老老实实挨骂。 清客们悄悄打量着赵郁,打心眼里觉得端懿郡王长得好,性子好,爱洁净,又不出去胡搞,若是他们有这样一个儿子,怕是睡觉都会笑醒,可是福王却偏偏怎么都看不顺眼。 福王骂了一大通,出了一口恶气,总算是痛快些了,这才道:「又没召你,你来京城做什么?」 赵郁恭恭敬敬道:「禀父王,母妃惦记父王,派儿子进京给父王请安,并往韩府送信!」 福王沉默了片刻,道:「你先去韩府送信吧!」 赵郁在京中王府被福王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在韩府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他大舅舅韩载去了衙门,并不在府里,因此他先去了内宅见韩老太太。 韩老太太很疼爱这个外孙,拉着赵郁哭了一通,口中诉说着:「你娘这不孝女,一走这么多年,也不说回家看看我这老不死的……」 赵郁是个鬼灵精,早探听到不少当年的事,深知自己的亲娘常年不回京城事出有因,便不接韩老太太的话,转移话题道:「外祖母,不知道表兄表弟们在府里不在!」 韩老太太最疼爱孙子孙女,听赵郁提自己的孙子们,忙用帕子拭去眼泪,道:「你几个表兄表弟如今都在鹤林书院读书,晚上才会来家,如今就你的四表妹、五表妹、六表妹和七表妹在家里陪我,你既然来了,就顺便见见吧!」 赵郁清楚韩老太太想要亲上加亲的打算,忙一脸正气道:「外祖母,男女授受不亲,即使是表兄妹,我也不能如此轻慢各位表姐妹!」 说罢,他正义凛然一拱手,退了下去。 韩老太太:「……」 屏风后的韩四姑娘、韩五姑娘、韩六姑娘和韩七姑娘:「……」 第十二章 到底是韩六姑娘最机灵,笑吟吟走了出去,挨着韩老太太坐着,给韩老太太捏着肩膀,口中道:「祖母,郡王表哥可真正直呀!」 韩老太太年老成精,心里门清,勉强笑了笑道:「桂花该开了,今日天气甚好,你们姐妹陪我去花园里转转吧!」 韩六姑娘笑着答应了,与大丫鬟一起扶起韩老太太,然后扭头招呼韩四、韩五和韩七:「四姐姐,五姐姐,七妹妹,你们怎么这么慢呀!」 韩四翻了个白眼,也跟了上去。 韩五和韩七见状,都笑了起来,也跟了过去,祖孙五人其乐融融,花园赏桂去了。 赵郁径直带着知书和知礼去了外书房,命人在外书房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摆了张躺椅,躺在躺椅上闭眼假寐等舅舅。 这次进京,他一直在赶路,睡眠一直有些不足,刚躺下没多久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知书和知礼原本在一边守着,见赵郁睡着了,知书便给知礼使了个眼色,待知礼过来了,这才轻轻道:「咱俩轮流睡一会儿吧,我先睡一刻钟,到时候了你叫醒我!」 知礼也累极了,便同意了。 他搬了张小凳子坐在躺椅边守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赵郁忽然醒了。 他睁开了眼睛,恰好与韩载四目相对。 韩载带了一个小厮,正立在不远处打量他。 赵郁瞬间恢复了清明,从躺椅上起身,理了理衣袍,拱手行礼:「见过舅舅!」 韩载神情复杂看了赵郁一眼,道:「进书房里面说话吧!」 接过赵郁递过来的信后,韩载亲自用银刀裁开,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赵郁一直在观察韩载,却没看出什么来。 韩载看罢信,叠好收了起来,抬眼看向赵郁,温声道:「阿郁,你何时到京城的?有没有去见你父王?」 赵郁规规矩矩道:「舅舅,我是午后到京城的,先去看了我父王,然后就过来了。」 韩载又若有所思打量了赵郁一番,道:「现在还不到傍晚……你也好久没见陛下了……你也别回王府了,直接去文德门递牌子候见吧!」 赵郁答了声「是」。 韩载想了想,又道:「你若是寻到机会,就在陛下面前提一提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已经好久不曾承宠了…… 赵郁答应了一声,告辞离开。 当今天子庆安帝正在垂拱殿与几位阁臣议政,他的亲信延福宫总管太监白文怡走了进来,凑到庆安帝耳畔低声道:「陛下,端懿郡王在文德门递牌子候见!」 庆安帝一听,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就笑了:「宣他到延福宫进见!」 又忍不住道:「阿郁这孩子,都两年多没进京了!」 内阁大臣都是人精,见状便寻了个理由,在丞相武应文的带领下退了下去。 庆安帝有些坐不住,待阁臣们一退下,便也起身去了延福宫,专门在延福宫等着赵郁。 赵郁进了延福宫,先规规矩矩行大礼。 庆安帝看着跪在大红地毡上磕头的赵郁,不由笑了:「小崽子,还不过来说话!」 赵郁一抬头,笑容灿烂:「是,皇伯父!」 他走了过去, 庆安帝一见赵郁就欢喜,含笑打量了赵郁一番,道:「你这孩子,两年多不见,长高了,也更有男子气概了,嗯,也更俊俏了!」 赵郁微微一笑,在白文怡亲自安排的锦凳上坐了下来:「多谢皇伯父夸奖!」 庆安帝笑眯眯只顾看赵郁,口中道:「阿郁,你还没有用晚饭吧?陪朕一起用吧!」 说罢,他示意白文怡:「文怡,你亲自去传晚膳!」 白文怡知道阿郁爱吃什么菜肴。 赵郁陪着庆安帝用罢晚膳,又陪着他品茶闲聊。 庆安帝一边品茶,一边看赵郁,见他衣着素朴,便道:「阿郁,最近是不是手头有些紧啊?」 赵郁抬头看庆安帝,灿烂一笑,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 他可是特地穿这件朴素的衣服来见皇伯父的! 庆安帝一看就明白了,见他笑得可爱,如同初夏的阳光和清风,心中更是心疼和喜欢,便也笑了,吩咐白文怡:「文怡,你去朕的私库支八千两银子过来,银票就行!」 若是直接赏银子,就太惹眼了! 白文怡出去之后,庆安帝这才和赵郁说道:「阿郁,朕可是听说你常和庆嘉长公主的老三白佳宁,还有胡春鹤家的老五胡灵一起玩,这两个都是纨绔子弟,你可别让他们把你给带坏了!」 赵郁:「……」 他忍不住笑嘻嘻道:「皇伯父,说不定人家长公主白驸马两口子和胡大人夫妇更担心呢!」 庆安帝:「……你这孩子太实在了,朕看你是千好万好,你这样的乖孩子,怎么可能带坏别人?!」 他又苦口婆心道:「银子朕有的是,不敢多给你,就是怕你跟着他们学坏!」 赵郁最会哄庆安帝,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顺势提起了韩德妃:「皇伯父,我母妃好多年没见德妃娘娘了,心里特别惦念,临行前还提到呢!」 庆安帝看了赵郁一眼,然后吩咐白文怡:「派人去宣德妃来延福宫伴驾。」 赵郁凑到旁边整块翡翠挖成的攒盒里看了看,挑选出最完美的一枚桂州小蜜桔,剥了皮,掰了一瓣自己尝了,然后把剩下的递给了庆安帝:「皇伯父,很甜,你尝尝!」 庆安帝接过来,一瓣一瓣慢慢扯着吃了,果真很甜。 吃完小蜜桔,他开口问赵郁:「你如今跟着谁读书?」 赵郁又拿了一枚小蜜桔剥皮:「就是王府家学里的先生,姓李,是一位举人,四书五经也都通晓。」 庆安帝眉头微蹙:「胡闹!你是堂堂郡王,怎么能跟着一个落第举人读什么四书五经!你又不用参加科举!」 赵郁无所谓地笑了:「我一个富贵闲人,能读些四书五经,明白些道理,也是好的!」 福王府中,除了世子赵翎,其他庶子都是按照富贵闲人的标准来培养的,包括他在内。 庆安帝看着赵郁,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半天才找回呼吸,胸臆间隐隐刺痛,过了一会儿方道:「阿郁,你这孩子可真是……」 送走赵郁,庆安帝就命人送韩德妃回去了。 白文怡送走韩德妃,进殿向庆安帝回话,见他呆呆坐在御榻上发呆,忙上前道:「陛下——」 庆安帝视线渐渐聚焦,看向白文怡:「文怡,阿郁已经被误了。」 白文怡慢慢道:「陛下,有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郁一出宫门,候在外面的知书先围了上来:「我的郡王啊,您老人家怎么进去了那么久,小的都急死啦!」 另一个小厮知礼牵着马立在一边,抿着嘴只是笑。 赵郁看了知礼一眼,示意知礼牵着马过来,认蹬上马。 知书忙追着问道:「郡王,咱们这是回京中王府么?」 赵郁没吭声,一夹马腹,往前去了。 他如今有了银子,还不忙着去做自己的事,难道要回王府天天找打挨骂? 知书知礼忙也上马跟着去了。 第十三章 胡灵家里兄弟多,他爹又在宛州,家里就不甚管束他,他在延庆坊置了一个小宅子,布置得甚是雅致,打算做储美的金屋,谁知美还没觅到,宅子就被赵郁被借了过去。 赵郁这夜回到延庆坊这个宅子,洗漱一番就睡了。 第二天赵郁一醒来,就吩咐知书:「你去请胡灵过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知礼太老实,只有知书这样的鬼灵精能把胡灵从京城的犄角旮旯里给找出来。 待赵郁洗罢澡出来,发现胡灵已经等在明间里了,而且正在吩咐小厮摆早饭。 见赵郁又是洁净清新浑身散发着湿漉漉潮气出来,胡灵笑眯眯道:「我的二哥,你可真爱干净啊!」 又问:「你这么早叫我来做什么?」 赵郁闻到了胡灵身上脂粉味、酒味和别的奇怪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便知他又到勾栏里鬼混了一夜,就亲自端起一盏清茶,递给胡灵:「你先吃了这盏茶,清醒些我再和你说。」 胡灵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只觉得满口清苦,后味却是甘甜,就知是好茶,端着茶盏一口一口慢慢吃了,又起身去大肆洗漱了一番,这才过来陪着赵郁用早饭。 用罢早饭,又用清茶漱了口,赵郁这才道:「我请你过来,是要和你谈正事。」 他思索了片刻,这才开口问胡灵:「你听说过丞相武应文新奏上的盐钞法么?」 胡灵虽然是巡盐胡御史之子,却还真没听说过什么「盐钞法」当下做洗耳恭听状:「二哥,你说吧,我听!」 赵郁便细细和胡灵解说了一番:「如今朝廷在西北用兵,粮草要从东南运到西北,即使有运河,损耗也太大了些,武丞相就向朝廷建言,商人自己把粮草运送到西北边关,边关把朝廷特制的仓钞发给商人,商人可用这仓钞换盐引,然后拿着盐引去朝廷指定的盐场领盐发卖,这样朝廷就不用花费人力物力往西北运送粮草了。」 胡灵听得云里雾里:「哥,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啊!」 赵郁微一沉吟,道:「原本是好想法,可是太容易被人钻空子了,比如我,我就会想,我不用去运粮换仓钞,我只要买进别人的仓钞,再去找你爹换成盐引支盐,同时想办法让你爹先给我发盐引,给别人都晚发半个月,而盐又是老百姓过日子缺少不了的,就这半个月的时间的差别,就能让我发一注大财!」 胡灵一听,忙道:「哥,这生意可以做啊!」 又情不自禁道:「哥,你可真聪明,人家武丞相刚奏上的盐钞法,为的是自己人发财,却被你给识破了!」 见赵郁神情凝重,胡灵忙道:「哥,现如今武丞相家族,还有你那嫡兄赵翎的外家孟家,联络有亲,把持朝政,一手遮天,谁也奈何不了他家!这银子咱们不挣,就被武家孟家那些人给挣了!」 赵郁看向胡灵:「你如今能拿出多少银子?」 胡灵扳着指头算了半日,秀气的瓜子脸上露出怪不好意思的模样来:「二哥,我满打满算,就能拿出五百两银子——其中二百两还是我许给莲香院的头牌姐儿吴冰儿打头面的银子……」 他眨巴着眼睛看赵郁:「二哥,你能拿出多少银子?」 赵郁早计划好了,道:「我能拿出七千五百两银子。」 皇伯父给的八千两银子,他打算拿出来做本钱,利用武应文新颁布的盐钞法挣一笔快钱,然后把挣的银子都拿到皇伯父面前去,让他看看这阖朝官员都大大赞同的盐钞法,到底是对还是错。 赵郁不懂政治,却明白这仓钞盐钞改来换去,到最后受损的只有最底层的百姓。 胡灵闻言大喜,两眼闪闪发光,看向赵郁满是崇拜:「我的哥哥,你从哪儿弄到这笔银子的?不会是福王,王爷对你没这么大方!」 赵郁笑得得意:「只要有银子不就行了,你管我从哪儿弄到的!」 又抬手拍了拍胡灵的肩膀:「来,咱们两个细细商议!」 赵翎到了京城王府,先回自己院子里洗漱换衣,然后才去外书房给福王请安。 外书房内摆了几盆绝品菊花,福王正和清客赏花赋诗,听说世子来了,当下脸上微微漾出笑来:「让他进来吧!」 清客们察言观色,见福王欢喜,待世子赵翎进来行罢礼,便都不绝口地夸赞起来,全是什么「虎父无犬子」「雏凤清于老凤声」之类奉承话。 赵翎微微一笑,道:「父王,不知二弟如今在哪里?」 福王原本已经把赵郁忘得干干净净,被赵翎一提,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不见赵郁了,不由恨恨道:「这小畜生,不知浪到哪里了,通不着家,孤已经好几日没见他来请安了!」 他想了想,抬眼看向赵翎:「阿翎,你是长兄,理应管教弟弟,你去找你二弟,管教他一番,让他回宛州读书去,一日日地在京里,只是招猫逗狗眠花宿柳,像什么样子!」 不能让赵郁在京城多呆,得赶快把他弄回宛州去,谅他在宛州也掀不起多大浪来! 赵翎迎着父亲的眼睛,立时明白了福王的用意,当即答了声「是」,道:「父王放心,儿子这就去寻找二弟,代父亲管教他,让他回宛州好好读书,不再游逛!」 安排好盐钞买卖之事后,赵郁身上就剩下不足七百两银子了。 他先与胡灵及几位少年朋友一起,在京城最繁华的延庆坊逛了一盏茶工夫,自我感觉对京城女子首饰衣裙的时新款式心里有了数,便与去专卖女子衣裙的香衣坊,给秦兰芝选了一件大红遍地金雪貂皮袄、一件修身白绫袄、一件宝蓝通袖妆花袍、一件大红通袖妆花袍、一条娇绿缎裙和一条玄锦百花裙。 胡灵一直看着赵郁选购,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二哥,你这是给哪一位买衣服?若是给侧妃的话,这些大红衣服身份上不大合适……」 若是给年轻小娘子的话,这颜色又太老道了! 「我给我母妃另备了礼物,」赵郁眼中含笑,「这是给家中小妾买的!」 他已经提前给韩侧妃弄到了一匣子胡珠。 胡灵:「……我记得小嫂子比哥哥你小一岁,今年才十六岁……」 他眼神复杂上上下下打量着赵郁,真心不明白他这位赵二哥生得清俊,又聪慧异常,怎么审美眼光就能差到这种地步——除了头一件大红遍地金雪貂皮袄,其余没一件合适的! 这些大红大绿大蓝大黑衣袍,都是给中年妇人穿的啊! 赵郁点了点头:「小妾比我小八个月零十天,今年十六岁。」 说罢,他吩咐香衣坊的伙计:「把这些都包起来,我都要了!」 胡灵:「……」 这个二哥,小嫂子爱好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偏偏把生日记得这么清楚! 从香衣坊出来,赵郁就问胡灵:「延庆坊最大的珠宝楼是哪家?」 胡灵常给人买首饰,这个倒是知道的,当下便道:「是胡珠楼,就在前面不远处。」 赵郁迈开长腿溜溜达达就过去了。 胡灵等人忙跟了上去。 胡珠楼不愧为延庆坊乃至京城最大的珠宝楼,十分豪华,就连柜台都是上好的黄花梨,很是富贵。 第十四章 胡灵一进来,就吩咐胡珠楼的伙计:「把你们的镇店之宝拿出来,让我这郡王哥哥看看!」 赵郁看了几套胡珠楼的镇楼之宝后,对一套赤金镶嵌的红宝石头面一见钟情,觉得秦兰芝一定很喜欢。 他问了问价钱,然后就笑了。 赵郁确定自己这次来胡珠楼,怕是要空手回去了——买了衣服后,他如今身上只剩下三百两银子,可是这套红宝石头面要价是三千两银子。 看着那一粒粒火红莹润莲子大小的红宝石,赵郁心道:若是秦氏在这里,一定会说,郡王,这红宝石一直在和我说,啊,主子,带我走吧,我舍不得你呀! 想到这里,赵郁不禁又是一笑,小虎牙露了出来,霎是可爱,他心中却在想:啊,真是买不起啊,该如何不着痕迹不显穷迹地脱身离开着胡珠楼呢? 赵郁正要开口,这时候一个白脸锦衣青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叫了伙计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满脸堆笑走了过来,向赵郁行礼:「小的见过端懿郡王!」 赵郁认出锦衣青年似是宫中太监之流,便神情淡淡:「你是——」 那锦衣青年笑容可掬:「郡王请到一边说话!」 到了窗前,锦衣青年便轻轻道:「郡王,咱家是林文怀……」 赵郁自然听说过庆安帝宠信的两个大太监,一个是白文怡,另一个便是林文怀。 白文怡他很熟悉,林文怀却还没见过,没想到便是眼前这位。 林文怀态度恭谨:「郡王可有看上的,咱家孝敬郡王!」 赵郁无功不受禄,忙道:「不敢!」 他不愿得罪庆安帝的亲信,便与林文怀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与胡灵等人一起离开了。 出了胡珠楼,赵郁就去了另一家珠宝楼翠玉阁,到底花了二百一十两银子,给秦兰芝买了一套红宝石头面,只是这套头面上的红宝石都只有绿豆那么大,委实小得很。 不过赵郁很有自信,早晚有一日,他有能力给秦兰芝买那套红宝石颗颗都有莲子大的赤金头面。 刚出翠玉阁,赵郁就看到了立在路边等着他的大哥赵翎。 赵翎笑眯眯立在街边的柳树下,等着看赵郁大惊失色的样子,谁知赵郁一见他,眼睛似乎亮了亮,然后就疾步走了过来:「大哥!」 到了赵翎面前,赵郁眼睛亮晶晶看着赵翎,简直像看到了观世音菩萨下降,似乎接下来就要顶礼膜拜了:「哥,你怎么来了?」 赵翎脸上带着笑,凤眼带着些疑惑打量着赵郁——赵郁这厮这是要做什么?怎么如此热情? 他心中起疑,面上却是笑得亲热:「阿郁,我刚到京城,父王好几日没见你,心中担忧,吩咐我出来找你!」 赵郁是真心松了一口气——大哥别的不说,对他是从来不小气的! 他自己身上没剩下多少银子了,胡灵和那几个狐朋狗友的私房钱也被他给搜刮干净了,如今要想体体面面回宛州,只剩下三个选择——要么再进宫找皇伯父打一次秋风,要么去韩府找外祖母或者舅舅借,要么去抱着父王的大腿哭一场要盘缠回宛州! 这三个都不是他愿意选择的——皇伯父刚给了他八千两,外祖母和舅舅一直想让他迎娶表妹,父王则是一见他不是打就是骂,要么就是漠视——因此一见到一向和和气气的大哥赵翎,赵郁简直是心花怒放。 赵翎说着话,凤眼带着审视打量着赵郁。 对于这位二弟,赵翎觉得自己一直看不懂看不透,说他聪明吧,他有时又傻乎乎的;说他笨吧,他的确又挺聪明! 许江天跟着赵翎另一个亲随孟瑞立在一边,却在悄悄打量眼前这位端懿郡王。 其实自从兰芝姐姐跟了端懿郡王,他就暗中打探过这位端懿郡王了,知道他素日还算规矩,只是不大在外留宿,因此从来都没在近处看过,几次都是远远看一眼。 今日这样近的距离,还算头一次。 许江天有一次陪干爹秦仲安饮酒,干爹喝醉了,发牢骚说自己闺女目光短浅,看男子只看一张脸。 那时候许江天还在疑惑——到底什么样的一张脸,才能让兰芝姐姐一眼看中宁愿做妾? 如今近看端懿郡王,他心里虽然有些酸溜溜,却总算是明白了! 这端懿郡王就是一个小白脸啊! 幸亏兰芝姐姐及时醒悟,离开王府回家了! 赵郁根本没注意到许江天,他一边和赵翎寒暄,抽空给胡灵等小弟使了个眼色。 胡灵等心领神会,拱了拱手,一哄而散。 赵郁这才看向赵翎,亲亲热热道:「大哥一直在找我,怕是累了吧,我请大哥吃酒去!附近有一家泰秀酒肆,是一家鲁菜馆,有几个招牌菜很是别致,酒也不错!」 赵翎自然是答应了下来,兄弟俩在一群亲随小厮的簇拥下往泰秀酒肆而去。 泰秀酒肆虽在延庆坊,却是在繁华深处的一个小巷子里,很是幽静。 落座之后,赵翎打量着周围环境,见雅间内全是青竹做的家具,墙壁上贴着雪浪纸,挂着几帧山水花卉,就连窗外,也是一大丛油绿的芭蕉,甚是雅致,便道:「我竟不知延庆坊居然有这样的好地方!」 赵郁腼腆地笑,亲自拿起素瓷茶壶,烫了茶盏,然后才斟了茶,双手递给了赵翎:「大哥,请喝茶!」 赵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阿郁,你这些日子在京城忙什么?京中王府的人都说根本没见你回去!」 赵郁笑容灿烂:「我和胡灵他们一起玩呢!」 他端起茶盏也饮了一口,和赵翎随意地聊着宛州王府的家事,一时间融洽得很。 酒菜很快就上齐了。 这泰秀酒肆菜肴瞧着浓油赤酱,却又不是南方菜肴的口味,反而以咸鲜为主,大量使用海鲜,很是醇厚味美。 赵翎和赵郁就停下虚伪的寒暄,专心致志享受美食。 用罢酒饭,小厮送上红茶,赵翎和赵郁品茶说话。 赵翎看了赵郁一眼,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阿郁,你先前那个侍妾秦氏,何时打发出去了?」 赵郁闻言,心里一惊,俊脸却漾出笑来:「大哥,我的小妾秦氏一直在王府内宅好好呆着呢!」 他不是很信赵翎的话。 赵翎修长的手指在青竹制成的小几上敲了敲,略微提高了些声音:「许江天,你进来一下!」 许江天进来后,先拱手行礼:「见过世子、端懿郡王!」 赵郁看了许江天一眼,然后看向赵翎,等着他接下来的表演。 赵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阿郁,这是许江天,我新收的亲随,也是你那位秦姨娘的干弟弟,我来京城前,在街市上巧遇秦姨娘母女,当时许江天也在场。」 许江天闻言,猛地看向赵翎——他和秦家之间的关系,世子是何时知道的? 这位世子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他悄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暂时平静了下来,恭谨道:「启禀世子、郡王,小的自幼父母双亡,多得秦叔扶养,这才得以成人,只是所谓‘干爹’,只是平常称呼,并未真的认为干亲。」 许江天和秦仲安秦二嫂夫妻俩很亲近,却始终把持着一个底线——不能正式结为干亲! 第十五章 赵郁看向许江天时眼睛微微眯了眯,然后眼波流转,又看向赵翎,笑容灿烂中带着些纵容:「秦姨娘一直吵着要回娘家探望爹娘,我一直不许,没想到她这么淘气,居然趁我离开宛州,禀了我母妃就回家逛去了!」 赵翎端着茶盏悠游自在地抿了一口:「既然秦姨娘是回娘家,那我就不用替你操心了!」 又道:「咱们王府里那些人,一味爱传闲话,胡说什么‘秦姨娘得罪了侧妃,害怕侧妃降罪,自请出府,以后婚嫁自由’,真是该好好治理一番了!」 对于秦兰芝回了娘家这件事,赵郁是有几分相信的,可是对于赵翎说的秦兰芝「害怕侧妃降罪,自请出府」,赵郁心里是不信的——秦兰芝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会离开他? 不过他在京城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也该回宛州了! 想到这里,赵郁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来,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赵翎,欲言又止:「大哥——」 赵翎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 许江天沉默地施了个礼,退了下去。 待雅间里只剩下自己和赵翎弟兄两个了,赵郁这才忧心忡忡看向赵翎:「哥,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实在是不静,想着要回宛州去看看……」 赵翎要的就是赵郁乖乖滚回宛州,闻言便道:「男子汉大丈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是得回去处理你那青竹院的家务事了!」 赵郁一脸腼腆的笑:「哥,我是真的急着回去,只是……」 赵翎背脊上汗毛直竖,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很是熟悉,凤眼带着审视看向赵郁:「只是什么?」 赵郁一脸忧伤:「只是我盘缠不足,难以成行……」 赵翎:「……你如今总共有多少银子?」 赵郁一脸乖巧:「几十两吧!」 赵翎一脸不可思议看向赵郁:「你身上就这几十两银子,你是怎么在外面玩这么久的?」 赵郁乖乖道:「哥,我靠朋友啊,朋友不是有通财之义吗?」 赵翎实在是无话可说,他直接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一下子塞到了赵郁手中:「穷小子,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宛州吧!」 赵郁接过银票,粗略看了看,发现足有七八百两,当即笑眯眯道:「谢谢大哥!」 心里却道:赵翎你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父王的银子随你花,孟王妃也把你当凤凰蛋,我拿什么和你比? 说我穷,哼,待我混出人样来,定要让你看看! 第二天天不亮,赵郁就带着知书和知礼这两个小厮启程回宛州了。 他和胡灵的仓钞盐钞生意,京城这边都安排好了,剩下的就是宛州那边的事情了。 眼看着快到八月十五了。 这些日子呆在家里,秦兰芝跟着秦二嫂学会了治疗产后出血的丸药保宫凝血丸的配方,还学会了熬蜜和制作药丸。 这天秦二嫂出去给人看病了,秦兰芝在楼上抄写药方子。 她的屋子是个大通间,朝南的这一面东边和西边各有一个窗子,东边窗前摆着一个长榻,西边窗前则摆着一个书案。 秦兰芝抄好方子,自己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后,这才收了起来,起身伸了个懒腰。 先前她一直不肯学这些家传技艺,如今沉下心来学了,才觉得甚有趣味,而且真的挺赚钱。 她家卖的药丸子分为两种,一种是专治产后出血的保宫凝血丸,一种是温补气血的人参养荣丸。 虽然只是小小的女医,可是秦二嫂还是很有坚持的,她的药要价不算便宜,却有一个规矩——专治产后出血的保宫凝血丸每月都要施药五次,而且若是碰到贫寒人家,能不要钱就不要钱;她家真正赚钱的是人参养荣丸。 秦兰芝觉得母亲这样做很好。 作为普通人,她们不可能兼济天下,可是能够力所能及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还是可以的。 翡翠端着一盘洗好的苹果走了进来,放在书案边,笑盈盈道:「姑娘,吃个苹果吧,这是西北那边产的苹果,又面又甜,是简姑娘让人送来的!」 秦兰芝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果真又面又甜,心里一动——赵郁最爱吃这种又面又甜的西北苹果! 前世在西北边疆,秋冬日他出去办事,回来总会给她袖几个这种苹果,她知道他爱吃,每次总是洗一个尝一尝,最后都让他吃了…… 这时候翡翠也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道:「姑娘,还是回家了好,在王府时规矩太多,那些丫鬟婆子心眼也太多,我老是觉得心里累!」 听了翡翠的话,秦兰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拿着苹果嫣然一笑:「是啊,还是在自己家里最自在!」 想了想又道:「咱们吃了贞英姐姐家的苹果,须得给她一个回礼……我想想再说吧!」 秦兰芝正和翡翠说着话,楼下忽然传来小丫鬟万儿的声音:「姑娘,简姑娘来了!」 这几日秦兰芝一直没见到简贞英,正有些担心她,闻言忙放下手里的苹果,带着翡翠下楼去迎。 简贞英带着丫鬟小莲走了过来,眉尖微蹙,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见到前来迎接的秦兰芝,她当即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秦兰芝的手,眼圈立时红了:「兰芝,我可怎么办呀!」 秦兰芝见状,忙道:「贞英姐姐,咱们去楼上说吧!」 简贞英见秦兰芝如此,心下总算是安定了一些,吩咐她的小丫鬟小莲:「我去楼上和兰芝妹妹说话,你去街口看看卖桂花糖的那婆子今日在不在!」 这丫鬟小莲一向对她三哥简青有意,最是听她三哥的话,须得提防。 小莲瞅了简贞英和秦兰芝一眼,乖巧地答了声「是」。 她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生得白白净净瘦瘦小小,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带着许多灵气。 秦兰芝引着简贞英上了二楼,两人在楼上东窗前的榻上坐定。 简贞英打量着秦兰芝的屋子,见整套的白杨原木家具,素白纱帐,柔粉衾枕,淡紫纱帘,妆镜前摆着一个小小的素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桂花,米粒大的金桂散发着桂花特有的芬芳,煞是素雅,便叹息道:「你这屋子可真雅致!」 秦兰芝递了一盏茶给简贞英,眼中含笑:「贞英姐姐,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喜欢浅粉、浅绿、浅紫、玉白之类素色,不爱那大红大绿!」 简贞英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又细细打量了秦兰芝一番,这才道:「你肌肤白,若是穿大红色的袍子、斗篷和褙子之类,也好看!」 秦兰芝又是微笑,却没有多说。 她喜欢冬日穿大红织锦面的袄子或者斗篷,衬着冬日萧瑟枯败之色,却也明艳,只是前世跟着赵郁,韩侧妃是绝对不允许她穿大红正红这样颜色的衣服的,以至于她跟了赵郁八年,居然一件红色衣裙都没有。 不过如今离了王府,以后她可是想穿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了。 想到这里,秦兰芝不由又笑了,心中着实欢喜。 她还关心着简贞英与周家的婚事,忙问道:「你与周家的事怎样了?」 第十六章 简贞英原本松快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我娘托人去周家湾打听了,那周秀才果真身子不好,一受点凉就咳嗽,脸泛潮红,好多日不能起身,家中常年熬药……」 她脸色苍白:「我怀疑周秀才是痨病!」 秦兰芝忙问道:「那你爹娘怎么说?」 简贞英眼睛立时湿润了,低头弄着手帕:「我爹娘原本说要拒了周家的亲事,可是我三哥却说周秀才年纪轻轻,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以后定然前途远大,还说什么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是家中长辈之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姑娘家不该关心这些……」 她扑簌簌落下泪来:「我爹娘听了我三哥的话,如今已经要答应周家了……」 秦兰芝看着简贞英,心里难受之极,思来想去,试探着道:「贞英姐姐,我有一个法子,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简贞英却是知道秦兰芝自小就极有主意,当下忙道:「兰芝,你说吧!」 秦兰芝略一思索,道:「贞英姐姐,你觉得装病这个主意怎么样?」 简贞英闻言,双目瞪得圆溜溜看着秦兰芝:「装病」 秦兰芝认真地点了点头:「周家知道儿子身子不好,是个药罐子,想必打算找一个身体康健的儿媳妇,这样才能常年照顾多病体弱的周秀才,你若是传出得病体弱的风声,估计周家会先悔婚!」 见简贞英眼睛一亮,秦兰芝忙又道:「贞英姐姐,装病这个法子却也是有不妥之处的,你得先考虑好!」 她看着简贞英的眼睛:「你若是装病,也许会传出多病的名声,以后说亲可能会受到影响。」 简贞英甚至欢喜:「如今先解决了眼前之事吧,别的我也顾不得了!」 秦兰芝见她态度坚决,心里也为她高兴,狡黠一笑,道:「贞英姐姐,我来教你如何化病妆吧!」 因楼上没有粉,秦兰芝便带着简贞英下了楼,去楼下她娘秦二嫂的屋子寻了胭脂水粉和涂抹嘴唇的香膏出来,又拿了靶镜和帕子,坐在楼下明间内开始化病妆。 秦兰芝在自己脸上演示给简贞英看。 她先薄薄地在脸上涂抹了一层润肤的香脂,然后又拿了她娘的水粉,细细地在脸上脖子上敷了一层,对镜照了照,觉得脸确实显得苍白了,这才拿起描眉的炭笔,略微描了描,然后又用手指头蘸了些深红香膏,在嘴唇上略略晕了些,又在唇上薄薄抹了些粉,然后蹙着眉做出病恹恹的神情看向简贞英,拖着声音有气无力道:「贞英姐姐,我心口好疼呀……」 简贞英:「……」 看着像病西施一般的兰芝,她简直是目瞪口呆——兰芝是明媚鲜艳那种长相,一看就康健得很,如今一番装扮,再看时居然真的像是得了心疼病一般! 简贞英欢喜之极,一把抱住了秦兰芝:「兰芝,你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好了,我这就回去试试!」 她家和周家说好的,明日周家的媒人就要上门了,她可真的要抓紧时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若是再不操心,那可真是活该了! 秦兰芝知道简贞英如今情势危机,也不留她,起身送她出去。 一行人走到大门内,翡翠刚打开大门,就惊叫了一声:「郡……郡王……」 听到那声「郡王「,秦兰芝瞬间只觉头皮发麻汗毛竖起,呆呆地看了过去,却见门外正立着一个穿着藏青骑装的清俊高挑少年,不是赵郁又是谁? 在看到秦兰芝的那一瞬间,赵郁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原先想好的要说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只是立在那里看着秦兰芝。 简贞英与秦兰芝一起出来,听到翡翠叫「郡王」,忙也看了过去,却见门外立着一个目如寒星鼻梁高挺的清俊少年,身材修长高挑,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只是瞧着神情有些冷峻,心里不由有些怕。 她往前看了看,却见几个青衣小厮正牵着马立在后面,便猜到眼前这位清俊少年便是福王府的端懿郡王——宛州城里只有端懿郡王一位郡王,倒也好认得很! 简贞英悄悄觑了一边的兰芝一眼,见她只是呆看着端懿郡王,忙拉了拉秦兰芝的衣袖,轻轻道:「兰芝——」 秦兰芝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停止流动,双耳嗡嗡作响,只是怔怔看着赵郁。 她的视线,穿越八年岁月,透过眼前这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看到了前世那个逐渐变得沉默、无情和冷血的新帝,全身的血渐渐变得冰冷起来。 秦兰芝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然后抬眼含笑看向简贞英,声音温和:「贞英姐姐,你先回去忙你的事情吧!」 简贞英当真是有些害怕这位端懿郡王,见秦兰芝的眼睛看着很平静,她忙屈膝行了个礼,然后匆匆离开了。 秦兰芝目送简贞英离开,这才看向赵郁。 秦兰芝和她那个女伴说话的时候,赵郁一直在看秦兰芝,发现不过二十日不见,她似乎瘦了一些,脸色苍白,眉尖若蹙,唇色浅淡,下巴也比先前尖俏了,瞧着很是病弱,再也没了先前的康健明媚,心里说不出的怜惜,便道:「你……病了么?」 他不过离开了二十日,秦氏就相思成病了? 她可真是喜欢我呀! 赵郁心里满是怜惜,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只是温柔地看着秦兰芝。 闻言,秦兰芝愣了一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方才教简贞英化病妆,还没来得及卸妆就出来了——她心中很快有了主意,竭力调动自己的表情,做出怯弱不胜的模样来,右手捏着帕子放在自己心口处:「郡王,您……您怎么来了?」 赵郁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知书知礼等人,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正站在秦家门口,这里人多眼杂,怕是不太适宜说话,便低声道:「进去说吧!」 他给知书使了个眼色。 知书会意,忙把马背上褡裢里的玄缎包袱取了出来,小跑上前,双手奉给了赵郁。 秦兰芝心怀鬼胎,见翡翠立在一边吓得脸都白了,一声不敢吭,便答了声「是」,引着赵郁往院子里走。 她刚走了两步,察觉到自己步履过于稳健,似乎不够娇弱,便放慢步伐,做出怯弱不胜之态,弱柳扶风之姿,慢慢悠悠引着赵郁往前走。 赵郁纳了秦兰芝一年多,却还是第一次来秦家,他腿长脚长,原本走路都是大步流星,此时为了适应秦兰芝,便尽量放慢脚步,慢悠悠走着,一边走一边看着秦家院子的景致。 秦家的院子里种了不少花木,虽是仲秋,却依旧苍翠葱茏。 甬道上铺着青砖,清扫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大概种有桂树,空气中氤氲着桂花特有的甜香,很是好闻。 走到了一楼明间外面,秦兰芝脚步微微滞了滞,却径直引着赵郁向东上了二楼——她怕她爹娘乍一回来,到时候一时不慎露了马脚。 赵郁刚开始还不觉,待上了楼梯,走到转角处,抬眼看到了二楼东暗间窗子上挂的淡紫纱帘,他这才意识到秦兰芝带着他来到了她的闺房。 他和秦兰芝在一起一年多,彼此是对方最亲密的人,他却还没来过秦兰芝的闺房…… 第十七章 想到自己即将踏进秦兰芝的闺房,赵郁心跳不已有些快,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忍不住偷偷瞅了秦兰芝一眼。 谁知秦兰芝心虚,再加上前世赵郁的积威,她心中正有些惴惴,也偷偷看向赵郁。 两人四目相对,瞬间就都移开了视线。 赵郁脸热辣辣的,心脏怦怦直跳。 秦兰芝则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赵郁发现了什么端倪——前世到了登基前,赵郁已经城府极深,在他面前,她似乎就像个透明人。 赵郁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她就要惴惴半日。 秦兰芝身子有些僵硬,掀开了房门上的青竹门帘,声音微颤:「郡王,请进来说话吧……」 赵郁弯腰进了房门,停住脚步立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秦兰芝的闺房。 秦兰芝的闺房与他想象中不一样。 在王府内她的屋子简简单单的,全是些黑白蓝这样的色调,没什么脂粉气,赵郁一直以为她喜欢,现在看她的闺房,他才发现秦兰芝喜欢那些小姑娘喜欢的颜色和摆件,而且妆台前摆着不少瓶瓶罐罐,还摆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正盛开的金桂。 赵郁不禁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就自己找到了答案——秦氏还真喜欢我啊,她明明喜欢这样的屋子,可是她在王府的屋子却完全是按照我的喜好来的呀! 秦兰芝眼珠子滴溜溜转,一边走一边想着心思,慢慢走到窗前长榻前,这才看向赵郁,低眉顺眼道:「郡王,请坐!」 赵郁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小炕桌上,在榻上坐了下来。 待赵郁坐下,秦兰芝慢慢走了出去,低声吩咐小尾巴般悄悄跟上来的翡翠:「你去下面让万儿烧水,沏两盏茶送上来,我爹娘若是回来,让他们不必上来!」 翡翠脸色苍白神情惴惴,受惊小兔子般连连点头:「姑娘,您放心吧,我这就下去安排!」 她生怕郡王发怒,兰芝会受到伤害,因此虽然害怕,却依旧鼓起勇气跟了上来。 赵郁见秦兰芝心事重重走了过来,规规矩矩立在一边,脸色苍白,身子单薄,纤腰一束,瞧着甚是可怜,便柔声道:「你身子不好,坐下说话吧!」 秦兰芝一言不发,斜签着身子隔着小炕桌在长榻上坐了下来,却依旧不看赵郁。 屋子里一时有些静,窗外不远处梅溪河的水声隐隐约约,赵郁甚至能听到屋子里秦兰芝的呼吸声。 他轻咳了一声,寒星般的眼睛看向秦兰芝:「你身子哪里不爽快?」 又急急道:「这市井之间能有什么良医,你今日就跟我回去吧,王府里的何大夫是我母妃从京城请来的,医术颇为高明,让他给你看看脉息吧!」 他担心秦兰芝,还没回王府就直接到了秦兰芝娘家,打算直接接了秦兰芝回去。 秦兰芝垂下眼帘,捏紧手里的帕子,低低道:「那日我冒犯了郡王您,侧妃命人把我唤了去,说是要罚我,我吓得差点晕过去,就向侧妃请罪,离了王府了。」 赵郁:「……」 他怎么听不懂秦兰芝的话了? 秦兰芝半日没听到赵郁的回应,抬头看向赵郁,见他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心里不由更怕了。 可是她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自己若是留在王府,还会像前世一样没命,因此秦兰芝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直视着赵郁的眼睛,声音低而坚定:「郡王,侧妃叫了官媒,给了我出府文书,上面盖了州衙的官印——如今我已经不是福王府的人了。从此以后,我婚嫁自由,与您无干。」 秦兰芝一向干脆,与其这样吊着赵郁,黏黏糊糊地暧昧着,不如把事实说出来。 赵郁性子何等高傲,他绝对不会纠缠。 从此一刀两断,各自安好! 赵郁何等聪明,如何会听不懂秦兰芝的话? 他只觉得胸口似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半天才找回呼吸,可是呼吸刺痛,如无数牛毛细针扎在肺里,密密的刺痛瞬间蔓延开来。 赵郁的鼻梁也似被人击中,就像习武时兄弟间喂招不小心碰到一般,先是一阵酸疼,接着眼泪就泉水般涌了出来。 他背脊挺直坐在那里,怔怔看着秦兰芝,发现她肤光胜雪,双目盈盈,神情坚定,一脸决绝,分明冷酷之极。 赵郁移开视线,不肯再看秦兰芝。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就太丢人了! 男子汉大丈夫,被自己的女人明明白白厌弃了,难道还要哭哭啼啼挽留么? 赵郁用力抹了一把脸,哑声道:「好!」 他起身就走。 秦兰芝见他忘了带小炕桌上的那个玄缎包袱,忙拿起来追了过去:「郡王,您的包袱!」 赵郁脚步不停:「是给你的礼物……你若是厌恶,扔了就是!」 说罢,他掀开青竹门帘,急急走了出去。 秦兰芝抱着沉甸甸的包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青竹门帘扬起又落下。 赵郁下楼的脚步声又急又响,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到了。 秦兰芝知道自己该开心的——赵郁那样的高傲,以后他再也不会回头了,她终于自由了啊! 她翘起嘴角想笑,可是脸颊痒痒的。 秦兰芝抬手一摸,发现湿漉漉的,原来是泪啊! 泪水流到嘴角,她尝了尝——又苦又咸! 秦兰芝知道自己该笑的,可是笑了一半,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抱着包袱蹲下身子,无声地哭了起来。 对赵郁来说,她不过是个陪睡了一年多的侍妾,也许会一时不舍,可是那一丝情意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可对她来说,赵郁是她同甘共苦耳鬓厮磨朝夕相伴了八年的良人,她和赵郁一起经历过那么多苦难,可是不管前生还是今世,她和他却都无法一起走到最后…… 翡翠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二楼栏杆内,透过刷了一遍桐油的白杨木栏杆,呆看着庭院里梧桐树绿意盎然的树冠。 屋子里隐隐传来秦兰芝压抑的哭声。 翡翠低下头,拭去顺着眼尾流下来的眼泪。 兰芝难过,她也难过,可是翡翠知道,兰芝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对的。 翡翠跟着兰芝多年,知道她的性子。 兰芝从小爱说爱笑性子活泼,与其在福王府内夹着尾巴战战兢兢享福,不如回到自己家里自由自在度日。 反正兰芝总有法子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 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哭声渐渐听不见了,翡翠便下去打了一盆井水送上来,推开门送到了屋子里,服侍着兰芝洗了脸,又安排她在床上睡下了。 一直到了天擦黑时候,秦二嫂才从外面回来了。 秦二嫂一边洗手,一边问道:「姑娘呢?」 万儿正要说话,翡翠却抢先道:「娘子,姑娘累了,先睡下了!」 又道:「姑娘说晚上吃饭不要叫她!」 秦二嫂原本要上前看看女儿的,闻言只得作罢。 一直到了深夜秦仲安才回来。 秦二嫂知道他是去秦老大家看婆婆秦老太去了,便只是问了一句:「婆婆身子还好吧?」 秦仲安欲言又止。 秦二嫂见状,便道:「怎么?难道婆婆那边又起什么幺蛾子了?」 第十八章 秦仲安叹了口气:「母亲不太高兴,说兰芝都回来这么久了,为何还不去看她老人家……」 「让兰芝去看她老人家?」秦二嫂冷笑一声,「让她再坑陷兰芝一次?去年元宵节晚上走百病,那晚上她是怎么坑陷咱们兰芝的?若不是兰芝反应快跑了回来,说不定早被她老人家卖进梁皇亲府里做六十多岁老头子的小老婆了!」 秦仲安也想起了往事,顿时哑口无言。 他这个母亲,别的都好,就是自私又偏心,把老大一家看得如珠似宝,把他一家踩在脚底下,尤其是不喜欢陈氏和兰芝母女俩,却忘了他那点俸禄只是够孝顺她老人家,这么多年来,他家一直是陈氏在赚钱养家。 秦二嫂瞅了丈夫一眼,见他不出声反驳,便也不说话了。 秦仲安什么都好,就是太孝顺了。 说来也奇怪,他是家里的老二,秦老太疼爱长子秦伯健,疼爱三女秦香儿,对秦仲安这个老二从来都不好,偏偏三个儿女中最孝顺的就是老二秦仲安! 临睡前,秦仲安还是嘟囔了一句:「中秋节那日咱们两口带着兰芝去老大家一趟吧,也算是堵了老太太的嘴!」 秦二嫂没理他,翻身计算着明日要做的丸药数量,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秦兰芝就起来了。 她挽了一窝丝杭州缵,插戴了一支翡翠簪,穿了件白藕丝对衿裳,系了条翠纹裙,脂粉不施,却眉目浓秀嘴唇嫣红,分外清新明媚。 翡翠帮秦兰芝戴上泪珠型翡翠耳坠,然后去收拾屋子。 见窗前长榻上放着一个玄缎包袱,她认出是昨日郡王带来的,想了想,这才问道:「姑娘,这个玄缎包袱……」 秦兰芝双目盈盈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过了一会儿方道:「拿来我看看吧!」 翡翠拿了包袱放在妆台上,解开让秦兰芝看。 玄缎包袱上面是一个精致的紫檀雕花匣子,匣子下面是一个大大的红缎包袱。 兰芝左手扶着匣子,右手摁开了匣子的消息。 匣子的盖弹开了。 兰芝只觉一片金灿流光,原来黑丝绒衬里上嵌着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金子黄澄澄的,红宝石有些小,成色却好,钗子、簪子、步摇、耳坠、项链、手镯等样样俱全,怕是要值几百两银子。 她呆看着这套头面,没有说话。 兰芝是知道如今的赵郁手里有多少银子的,很担心接下来的四个月赵郁手头紧张日子难熬。 赵郁的收入只有两项,一项是郡王的岁支禄米两千石,另一项是王府每月发放的月银。 郡王的这两千石岁支禄米一向由韩侧妃代领,韩侧妃悭吝成性,拿到手里就绝对不会再拿出来,因此这一项算是没了。 王府每月给赵郁发放的月银是一百两银子,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每年的年初发放。 这项银子先前也被韩侧妃拿走了,后来因为世子赵翎出面干涉,账房才开始直接发给赵郁。 秦兰芝算过账,赵郁一年能从正常渠道拿到的银子也就这一千二百两银子月银了,只是他似乎总有法子弄到银子,虽然不算多,却也能对付着过下去,反正赵郁从来没缺过她的花销。 真正的苦日子是在赵郁被流放到西北凉州后,他们没了收入,还要养活跟着他们去西北的人。 初到西北那段时间可真苦啊…… 也就是在西北,秦兰芝学会了种棉花、给棉花打顶、摘棉花,以及纺花织布…… 一直到如今,秦兰芝还记得西北的冬夜,北风呼啸,飞沙走石,糊着窗纸的窗户被沙石打得「啪啪」直响。 屋子里一灯如豆,赵郁在灯前读书,而她和翡翠在一边摇着纺花机纺花。 偶尔翡翠出去一趟,赵郁就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手,在昏黄灯光中看着她笑,雪白的小虎牙闪闪发光,真是可爱…… 秦兰芝收回思绪,低头眨了眨眼睛,合上匣子,哑声道:「收到上锁的那个衣柜里吧!」 翡翠看到秦兰芝白藕丝对衿裳的衣摆被落下的泪珠子洇湿了一小片,却装作没看到,拿过那匣子放到了衣柜里。 秦兰芝又解开下面的大红缎子包袱,发现里面有好几套衣物,都被压得平平整整放在里面。 她一件件慢慢翻看着。 上面是一件修身白绫袄、一条娇绿缎裙、一件宝蓝通袖妆花袍、一件大红通袖妆花袍和一条玄锦百花裙,最下面是一件大红遍地金雪貂皮袄。 翡翠走了过来,也立在一边看。 秦兰芝看着这些衣服,不由笑了起来,道:「这些衣服……可真庄重啊!」 翡翠也笑了:「这些衣服估计是郡王亲自挑选的!」 秦兰芝挑选出那件宝蓝通袖妆花袍和那条玄锦百花裙,道:「这两件给我娘穿正好!」 翡翠抿嘴只是笑。 秦兰芝拿起最下面摆着的那件大红遍地金雪貂皮袄,却发现沉甸甸的,伸手进去一摸,却从皮袄里摸出一个宝蓝荷包——这荷包是她给赵郁绣的! 她打开荷包,发现里面有一叠银票,抽出来数了数,足有五百两。 翡翠纳闷:「难道是郡王给您的遣散费?」 秦兰芝心里也纳闷,只得先收起这荷包,打算等明年赵郁被流放去西北,她再寻个机会给赵郁送过去,也算是雪中送炭。 秦二嫂正在看着万儿摆饭,见闺女递过来两件新衣服,衣料很好,刺绣精致,便笑了起来:「哎呦呦,这衣服可真好,我要放起来过年穿!」 又问兰芝:「兰芝,你怎么会有颜色款式这么老道的衣服?」 秦兰芝笑眯眯道:「母亲,你只管穿就是了!」 母女两个吃着早饭,秦二嫂这才告诉女儿:「兰芝,昨日李知州夫人让婆子叫了我过去,说要一百粒保宫凝血丸,二百粒人参养荣丸,还有十盒药香!」 秦兰芝闻言笑了:「娘,这可是桩大生意啊!」 秦二嫂也是欢喜,道:「这桩生意做成,今年过年银子都有了!」 又忙提醒秦兰芝:「兰芝,这件事你可别跟你爹说,你祖母老是问你爹要钱,你爹若是知道咱娘俩手里有钱,说不定得想方设法要了去给你祖母呢,到时候都偏给了你大伯家和你姑姑家!」 秦兰芝想起自己爹爹攒的私房钱,不由微笑。 她爹和娘都爱攒私房钱,可是攒到最后,这些钱都偏给了她! 用罢早饭,翡翠洗衣,万儿刷锅,秦兰芝则跟着秦二嫂做人参养荣丸去了。 保宫凝血丸干系太大,秦二嫂还不敢让兰芝独自去做,不过人参养荣丸秦兰芝已经做得很好了,和秦二嫂自己做的也差不离了。 下午秦二嫂又被请去给产妇看病了。 秦兰芝也不出门,又忙了整整一下午,配药、磨粉、细火烘焙、炼蜜、调药、和药、搓条、和丸,终于做成了二百粒人参养荣丸,然后再摆在竹制簸箩里发汗。 等药丸变硬,就可以用油纸包了,装进密封的药瓶里了。 秦兰芝在一楼西屋里忙着做药丸的时候,翡翠和万儿都不敢过去打扰。 一直到秦兰芝从西暗间出来,翡翠见她累得够呛,忙上前要帮她按摩手指。 第十九章 秦兰芝笑嘻嘻不说话。 翡翠刚摸到秦兰芝的手指,就觉得黏黏的,一股药味,这才想起秦兰芝刚搓了药丸子,还没洗手呢,不禁也笑了起来:「姑娘可真淘气,沾了我一手蜂蜜药泥!」 秦兰芝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咱俩拿了香胰子,一起去后门外河边洗手吧!」 蹲在河边洗手的时候,翡翠忍不住问秦兰芝:「姑娘,你今日做了一天药丸子,累成这个样子,到底能赚多少钱呀?」 秦兰芝虽然累,可是心里美滋滋的——毕竟学到了本事挣到了银子——她抿着嘴笑:「我今天一天赚的钱,足够再买个上灶小丫鬟了!」 翡翠闻言,又惊又喜,眼睛亮晶晶满是崇拜看着秦兰芝:「这么多银子啊!」 又道:「姑娘你可真有本事!」 一般小丫鬟都要四五两银子了,能上灶的小丫鬟,怕是要六两往上了! 秦兰芝笑着看了翡翠一眼,想起前世在西北的凉州,她采了一种能快速止血的树叶制成药膏卖给药铺,才挣了二两四钱银子,翡翠也是这样又惊又喜眼睛发亮,说:「姑娘你可真有本事!」 又想:我若是男子的话,就凭翡翠这么崇拜我,我也要娶了她做娘子!哈哈! 赵郁从秦家出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认蹬上马,一夹马腹,控着马往东去了。 知书知礼见状,忙打马追了上去。 简贞英立在自家门内,从门缝里看到端懿郡王骑着马飞一般去了,紧接着随从也骑马飞驰而过,心中惴惴,忙又去了秦家。 开门的是万儿。 万儿听简贞英说要进去看兰芝,忙摆了摆手,轻轻道:「我家姑娘正在楼上哭呢,翡翠姐姐在楼上守着她,简姑娘您还是过两日再来吧!」 简贞英闻言,有些担心:「那端懿郡王……」 万儿低声道:「我家姑娘似乎和郡王吵架了,郡王从楼上冲了下来……」 这下简贞英更是担心了,见这万儿嘴巴不严,什么都说,忙道:「万儿,这件事事关你家姑娘,别再和别人说了!你若是和别人说,你家陈娘子知道了,定要拾掇你!」 万儿吓得缩了缩肩膀,忙摇手道:「简姑娘,我再也不敢了!」 其实刚才翡翠还交待她,说今日之事谁都不能说,就是二爷和娘子也不能说。 简贞英抬眼看了看掩映在茂盛梧桐树冠中的秦家小楼,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简贞英的丫鬟小莲被简贞英支到街口去看卖桂花糖婆子在不在,她心知简贞英是支开自己好和秦兰芝说话,便去街口晃了一圈,然后就直接回简家了。 见简贞英心事重重回来,小莲心中疑惑,想起简青的交待,便趁简贞英不注意,悄悄又去了秦家。 万儿和小莲是好朋友,开门见是小莲,很是开心,忙闪身让小莲进去,从灶屋橱柜里拿了些瓜子花生,和小莲一起坐在树荫下吃。 吃了几粒瓜子之后,小莲笑嘻嘻问万儿:「听人说端懿郡王今日来你家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不是说你家姑娘已经离了王府婚嫁自主了么?」 万儿「噗」的一声吐出一片瓜子壳,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端懿郡王和我们姑娘在楼上呆了一会儿,就冲了下来,然后就走了!」 她凑近小莲耳朵,神秘兮兮道:「这件事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怀疑郡王本来有心挽回,谁知我们姑娘得罪了他,把他给气走了,估计以后真的一拍两散了!」 小莲眼睛咕噜咕噜转,口中道:「你放心,我听听就是,如何会跟别人说!」 她从袖袋里掏出两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了万儿一个,自己留了一个,道:「这是上好的桂花香茶饼,你尝尝怎么样!」 万儿剥开油纸包,含着桂花香茶饼,满口称赞:「好香甜,若是嘴里有味,吃了这个倒是好!」 小莲眼睛滴溜溜转,亲热地拉着万儿:「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再得了还给你!」 又问万儿:「王府那么富贵,听说吃饭的碗都是赤金打造的,筷子都是玉的,床上的帐子都是银丝织成的……你们姑娘出府,想必也带了不少金银珠宝出来吧?」 因为含着桂花香茶饼,万儿右脸颊鼓鼓的:「这倒是没见,我们姑娘回家后穿的也都是半新不旧的衣服,也没见什么显眼的首饰……不过——」 「不过什么?」小莲忙问道。 万儿笑了:「我们姑娘中衣亵裤的衣料都特别好,式样也好看别致,刺绣也说不出的好看——洗好晾的时候我瞧见了!」 到了晚上,简青从县学回来,用罢宵夜便在房里挑灯夜读。 小莲趁家里人都睡了,假托给简青送茶,用托盘端了一盏茶去了简青房里。 她把托盘放在了书案上,凑近简青低声把端懿郡王来秦家之事说了,然后道:「三公子,我听万儿说,秦姑娘这下子真的和端懿郡王一拍两散了。」 简青原本面无表情,闻言眼睛一亮,抬眼看向小莲:「真的?」 小莲见状,心里有些作酸:「千真万确!万儿说自从郡王离开,秦姑娘在楼上哭了半日,估计被端懿郡王抛弃,心里难受得要死要活!」 又道:「至于秦姑娘带回多少财产的事,我也问了万儿了,万儿说衣服首饰倒是没怎么见,不过秦姑娘的内衣可都精致好看得很,估计财产也带出不少!」 简青笑了起来,一把搂过小莲亲了个嘴:「你得继续帮我。秦兰芝从王府出来,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必定从王府带出不少财物珠宝,我若是娶了她,以后就阔了,到时候我就让你做我的小老婆,也让你穿金戴银过好日子!」 他家日子还行,可是铺子都被他大哥二哥管着,他摸不着什么钱,若是娶了秦兰芝,他就能财色兼得,以后参加乡试会试的盘缠都有了。 待他考上了进士,若是嫌秦兰芝碍事,到时候想法子休了她就是。 若是休不掉,弄死一个弱女子的法子可是多得不得了…… 想到秦兰芝的美貌妖娆,简青有些动兴,就抱紧了怀里的小莲——「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 小莲依偎在简青怀里,被简青掀起裙子脱了绣裤,就顺水推舟任其所为了…… 赵郁一路疾行出了城,一直行到了运河河堤上,实在是无路可走了,这才下马在运河边坐了下来,怔怔看着奔腾而去的运河水。 见赵郁木雕泥塑般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知书和知礼一声也不敢吭,索性放了马在河堤上吃草。 赵郁在运河河堤上一直坐到了半夜,还没有动静。 知书和知礼饿得肚子咕咕叫,却也不敢离开,只得继续等着。 最后还是他们的肚子叫得太响了,赵郁实在是没法装作听不到,这才起身闷闷道:「走吧!」 知书心中欢喜,按捺着雀跃之情,试探着道:「郡王,城门早关了,咱们不如在外面胡乱找个地方歇一夜,明日一早再进城,侧妃怕是一直悬着心呢!」 赵郁没说话,径直骑着马去了运河边白佳宁的庄子。 第二十章 白佳宁新得了一对双胞胎歌姬,正在运河庄子临水的小楼上吃酒听曲,听小厮禀报说端懿郡王来了,顿时大喜:「快请表哥过来!」 小厮笑:「三公子,郡王先去洗澡去了!」 就连他们这些长公主府的下人,也知道端懿郡王好洁爱洗澡之事。 白佳宁不由笑了,吩咐道:「庄子上没有备表哥的衣服,你去把我没沾身的新衣服里外拿一套送去吧!」 那小厮离开之后,白佳宁又吩咐旁边立着侍候的小丫鬟:「你去厨房一趟,让他们重新备一个精致席面送过来,新得的凉州葡萄酒拿一坛过来!」 赵郁洗过澡,穿了白佳宁的衣服,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了过来,在白佳宁对面坐了下来。 白佳宁起身,亲自递了一盏葡萄酒给赵郁,然后笑着吩咐两个歌姬:「你们两个,唱一套‘明月楼’来听!」 两个歌姬,一个弹筝,一个拨琵琶,轻摇罗袖,款跨鲛绡,顿开喉音唱了起来,歌声柔媚悠扬,和着楼下澎湃的运河水声,竟然十分动听。 白佳宁一边听,一边打着拍子,颇得其乐。 赵郁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只是吃菜喝酒。 一曲既罢,白佳宁这才看向赵郁,见他依旧只是吃,不禁气急败坏:「二哥,你怎么牛嚼牡丹只顾吃!莲瓣和玉蕊可是京城教坊内的头牌姐儿,色艺双绝,你却只顾吃!」 赵郁放下牙箸,端起盛葡萄酒的水晶盏一饮而尽。 白佳宁给玉蕊使了个眼色。 玉蕊忙放下琵琶,起身给赵郁斟酒。 赵郁一声不吭,连饮了好几盏。 白佳宁笑嘻嘻道:「二哥,莲瓣我已经收用过了,这玉蕊还是清倌,今夜就让她侍候你吧!」 又道:「哥,我对你好吧?哈哈!」 赵郁只顾饮酒,又饮了几盏,只觉头晕脑胀,心里却清清楚楚。 他原本想要借酒浇愁,谁知越喝越难受,原本只是心里难受,如今连头也疼了起来。 赵郁摇了摇头:「我不用人伺候。」 白佳宁见赵郁今夜似乎不太对,便挥了挥手,示意莲瓣和玉蕊下去。 莲瓣和玉蕊会意,忙抱起筝和琵琶就下去了。 白佳宁陪着赵郁又饮了几盏酒,温言抚慰了几句,然后道:「二哥,你今日怎么了?」 他这位表哥,一向爱笑,眼里常带着笑影,王府里日子再艰难,却也都不在意,说笑着也就解决了,今日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赵郁面对自己的好友兼兄弟,再也忍耐不住,含着泪道:「我今日去看她,她身上还穿着先前的旧衣服……」 白佳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给赵郁又斟了一盏酒。 赵郁端起酒一饮而尽,继续道:「哪有女人还穿旧衣服……是我没照顾好她,让她两手空空离开……」 白佳宁:「……」 他再问,赵郁就不肯说了,只是一味地喝闷酒。 白佳宁坐在那里,静静看着赵郁,眼中满是怜悯。 他知道赵郁一向坚强,在福王府爹不疼娘不爱的也活得开心快活,今夜怕是难得的软弱时候,待明日睡醒,太阳升起,赵郁就会恢复原状,依旧是那个爱说爱笑爱玩聪明有办法的端懿郡王。 赵郁闷闷地又喝了几盏,然后直接趴在紫檀木桌案上不动了。 白佳宁见状,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扶起赵郁,在知礼的帮助下扶着赵郁进了里间,把他安置在里间的锦榻上,又亲自拿了锦被搭上,让知书知礼在一边守着,自己出去了。 坐在案前,想到赵郁的失意,白佳宁叹了口气,又叫了莲瓣和玉蕊进来,吩咐道:「莲瓣,玉蕊,这会儿就咱们三个,你们唱一套《俏冤家》,若是能让小爷动兴,今晚就让你们姐妹一起伺候!」 有赵郁这个前车之鉴在,他真心觉得男女情爱好可怕,还是只睡觉不谈情的好! 那《俏冤家》本是露骨之极的艳曲,莲瓣玉蕊姐妹俩闻言,星眼如醉,香腮泛红,眼波流转瞅了白佳宁一眼,却只得弹拨乐器,唱了起来:「纱橱月上,并香肩相勾入房,顾不得鬓乱钗横,红绫被翻波滚浪。花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付与郎。张君瑞,休要忙,鸳鸯枕上少颠狂……」 赵郁在醉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唱曲:「……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含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 想起他和秦兰芝的往事,在梦里,赵郁依旧觉得胸口滞闷。 第二天醒来,阳光灿烂,秋高气爽,赵郁和白佳宁一起去运河边钓鱼去了。 赵郁钓着鱼想着心事——到底是谁把他和秦兰芝在房里动手的事告诉侧妃的! 那日看见他脸上伤口的人,除了秦兰芝身边的大丫鬟翡翠,也就他身边的贴身小厮知书和知礼了。 翡翠是秦兰芝从娘家带来的,一向亲近,不至于会跑到侧妃的海棠苑说闲话。 知礼一向老实沉默,又是赵郁从外面收的人,也不至于会去侧妃那里多嘴。 只有知书,一向滑黠,他娘又是侧妃的陪房,最有可能是他…… 白佳宁正专心钓鱼,忽然听到一边赵郁问他:「老三,我记得你认识几个盐商?」 「对啊!」白佳宁顺口答道。 他对文治武功都没有兴趣,却喜欢做生意,结交了不少生意人,来宛州也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赵郁看向白佳宁:「那你尽快帮我问一下,如果现在有大批的盐过来,他们能收多少,按什么价格收。」 白佳宁闻言笑了:「表哥,你能弄到盐?你有多少?」 赵郁嘴角牵了牵,笑容一闪即逝:「下午就去帮我问问吧,我想快些出手!」 白佳宁笑了起来:「表哥,最近察院胡御史一直没批下盐引来,盐价一直居高不下,手里有盐的话,越早出手越好!」 赵郁钓了一上午鱼,倒也钓到了几条运河鲤鱼,中午和白佳宁一起吃鱼喝酒,午后又睡了半日,一直到了傍晚才醒了起身。 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便打点起精神,预备明日去察院见胡灵的爹巡盐御史胡大人。 赵郁如今一贫如洗,要去察院,得预备好打点下人的东西,便打开给他娘韩侧妃准备的礼物,从盛胡珠的匣里抓了一大把胡珠出来,收在荷包里。 他去察院见巡盐胡御史,须得打点赏人,这把胡珠倒也拿得出手。 赵郁思索片刻,这才把知书叫了进来,吩咐道:「你先回王府,把这匣子胡珠给侧妃,再和侧妃说一声,我过两日就回去。」 知书答应了一声,忙忙骑马去了。 第二天上午,赵郁打扮得齐齐整整,鲜衣怒马前往察院见胡御史去了。 胡大人早得了胡灵的家书,再加上赵郁身份又不同,又是胡灵朋友中难得靠谱的,当下就道:「早放半个月罢了,小事一桩,无妨!」 他当即批了盐引,含笑交代赵郁:「郡王,盐引已批,请吩咐人去支盐就是!」 赵郁微微一笑,谢了胡大人,又聊了几句,这才起身告辞。 第二十一章 出了察院,赵郁带了知礼及从白佳宁那里借来的家丁,雇了三十辆大车,径直往盐场支盐去了。 秦二嫂傍晚到家一看,见兰芝居然把李知州夫人预定的二百粒人参养荣丸全给做好了,而且做得还不错,心里欢喜,便道:「我的儿,搓药丸时手心多抹些香油,药丸表面就更滑腻些,而且不沾手!」 秦兰芝笑着道:「我记住了!」 又问秦二嫂:「娘,李知州夫人不是还要一百粒保宫凝血丸和十盒药香么?明日开始做么?」 秦二嫂伸手把自己带回来的竹箧拿了过来:「我今日叫了说媒拉纤的花大嫂作伴,一起去了城西白练树岗,把需要的草药给采回来了,你来看看吧!」 秦兰芝从竹箧里拿出一株草药,细细看了看,这才道:「娘,咱们院子的东南角不是有一小片菜地么?要不试着种这种药材?这样你就不用每次都跑到城外去采药了!」 秦二嫂思忖了一下,道:「要不咱们先试试?」 秦兰芝翻看着竹箧里的草药,寻了几个幼株,道:「我这就去种下试试!」 她果真带了翡翠,拿了铲子和水桶种草药去了。 秦二嫂处理好草药,从西暗间出来,发现天色已晚,光线黯淡,兰芝正带了翡翠蹲在东南角的小菜地里在浇水,背影已经快要融进树影里去了,不由有些心疼——她这个娇惯任性的女儿,在王府呆了一年多,居然连种草药都学会了! 可是转念一想,秦二嫂又笑了。 兰芝说的对,即使是女子,若是能学会一个技艺,自己养活自己,不靠别人吃饭,也能更自在些。 用罢晚饭,秦家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水果聊天。 万儿洗了一盘苹果送了过来,想起这苹果是东街口简家送来的,便随口道:「我今日出去买做月饼的青红丝,正好碰到了简家的小莲,小莲说简三姑娘病了,心口疼,如今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秦兰芝正拈着一个葡萄剥皮,闻言垂下眼帘,把葡萄又放回了盘子里。 只要贞英姐姐自己有心,就不一定非要重蹈前世覆辙,一辈子孤苦伶仃守望门寡,在哥嫂手底下艰难度日。 翡翠见秦兰芝爱吃葡萄却懒得剥皮,便用香胰子洗了手,剥了一小碟放到了秦兰芝面前。 秦兰芝见状,便一粒粒拈起吃了。 秦二嫂拿起苹果吃了一口,皱着眉头道:「我喜欢吃脆甜的苹果,不太喜欢这种面苹果!」 秦兰芝在一边只是笑,道:「娘,你既然不爱吃,就给我爹呗!」 秦仲安听到了,便伸手把被秦二嫂咬了一口的苹果接了过来:「我吃吧!」 妻女不爱吃的,一般都由他来解决。 吃着苹果,秦仲安和妻子商量着:「兰芝她娘,明日便是中秋节了,衙门里也要休沐,咱们一早就去大哥家吧!」 秦二嫂想了想,道:「快中午时再去吧……我还剩些药香没做完,明日上午做完晾上再去!」 秦仲安「嗯」了一声,继续吃苹果。 兰芝身上穿的是白绫窄袖衫,觉得有些凉,便吩咐翡翠:「你去衣柜里把那件朱红宽袖褙子拿来吧!」 穿上褙子后,兰芝想起往事,忙看向秦仲安:「爹,你明日去大伯家,只能喝三杯酒,不许多喝,免得你醉了,我祖母又起幺蛾子,就像去年元宵节一样!」 她瞥了自己的爹爹一眼,打算把丑话说前头:「王府办王妃的生日宴,梁皇亲的大老婆梁太太也去了,年纪比为祖母都大,可见梁皇亲有多老,我祖母也能黑了心去干那等恶心人的勾当!」 秦仲安脸都羞红了:「好了好了!放心吧!放心吧!明日爹爹一定不喝酒,就一直盯着你!」 得了爹爹这句话,秦兰芝大眼睛亮晶晶,笑嘻嘻给秦二嫂使了个眼色。 对付她爹,还是得她出马! 秦二嫂也笑了——她说的话秦仲安老是当耳旁风,还是兰芝对她爹爹有办法, 第二天快到午时,秦家留翡翠和万儿看家,一家三口雇了辆马车,带着礼物往秦家老大秦伯健家去了。 秦伯健住的是秦家祖宅,就在城北的汉冶胡同,宅子倒是比秦仲安家大不少,是一个二进的宅子,秦老太带着秦伯健的两个女儿秦凤儿和秦莺儿住在后院,秦伯健和妻子王氏带了大儿子富哥和小儿子贵哥住在前院,再加上家里使的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宅子有些窄狭,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 到了汉冶胡同,一家人相见,倒也言笑晏晏。 秦家大房一直听人说秦兰芝被王府逐了出来,心里都有些幸灾乐祸,可是他家一向沉得住气,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过得去,提都不提兰芝被逐一事,只是看向兰芝时,从王氏到秦凤儿和秦莺儿,都笑得特别意味深长罢了。 秦兰芝才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笑着行礼寒暄罢,便一起去后院看秦老太。 秦老太一见一年多没见的孙女秦兰芝,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嘴巴亲热得很:「哎呦呦,我嫡亲的兰芝呀,你可回来了,祖母可想你了!」 兰芝笑:「多谢祖母挂念!」 秦凤儿和秦莺儿彼此使了个眼色,吃吃直笑。 一家人其乐融融聊了一会儿,秦老太忽然专喜为悲,装模作样用帕子拭着眼角道:「今日全家团聚,男孙女孙都在我老人家眼前,我实在是欢喜,听说如今宛州城里人过中秋,都是去运河旁的酒楼去吃螃蟹,我快死的人了,心里就想着这一口,不知死前能不能尝一才尝这运河螃蟹的滋味……」 秦兰芝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位祖母又要起幺蛾子了,便看向自己的爹秦仲安。 秦仲安迟疑地看向秦伯健。 秦伯健是读书人,虽然屡试不第,到如今还是一位老童生,却素来讲究以孝为本,当下便恭谨道:「母亲说的是,儿子这就派小厮去雇头口和马车!」 秦老大家小厮办事很是妥当,不过一盏茶工夫,秦家男子骑驴,女子乘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城往运河边去了。 三十大车盐到手,赵郁又马不停蹄,带着白佳宁联络盐商卖盐去了。 他整整忙了三日,请白佳宁做中人,把三十大车盐全卖给了众盐商。 白佳宁见赵郁如此会做生意,当即就拉住了赵郁:「二哥,运河腊月要结冰,从八月到十一月,还有三个月时间。这三个月时间恰好够大船从宛州去杭州来回一趟,咱俩合伙做丝绸生意吧!」 赵郁看向白佳宁:「发几船瓷器去杭州,在杭州发卖后,再进杭州丝绸回宛州码头发卖?」 白佳宁连连点头:「哥哥,正是如此,来回不到四个月时间,却能挣回好几倍的利息,钞关那边的税是三十抽一,咱们就算是交了税,还有不少赚头!」 赵郁闻言,颇有兴趣,便和白佳宁细说起来,最后商定,过完中秋节赵郁再进京一趟,待他从京城回来,再敲定去杭州贩卖丝绸货物的事。 这天傍晚账目终于收齐了,赵郁吩咐知礼在屋子里摆上清茶和笔墨纸砚,关上房门出去。 赵郁喝口清茶,吃口点心,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打开账本,拿起笔蘸了些墨汁,开始算账。 第二十二章 这次做仓钞盐钞生意,他出了七千五百两银子,胡灵出了五百两,他另外几个朋友凑了两千两,总共一万两银子本钱,如今已经翻了三倍还多,抛去零头的话,总共是三万两银子。 赵郁默默算着帐,叹了口气,盘算着如何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向皇伯父说一遍,让皇伯父自己看看武丞相这个盐钞法的利弊。 不过这件事太重要了,他得自己再去一趟京城…… 盘算罢,赵郁把这些银票都妥善地收了起来,叫了知礼进来,吩咐道:「你去备马,等一会儿就进城回王府!」 他在白佳宁的庄子上已经住了好几日了,也该回去给母妃和王妃请安了。 暮色苍茫,王府内院灯火逐渐亮起,远远望去,灯火通明,雕梁画栋,恰如天上宫苑一般。 海棠苑中挂满了绘着四季花卉的白纱罩灯,灯光莹洁,给苑中景物和人罩上了一层柔光,更是美不胜收。 韩侧妃倚着锦缎靠枕歪在玫瑰榻上,双喜跪在一边给她捏脚,双福拿了一对美人拳立在旁边给韩侧妃捶肩。 韩侧妃的陪房知书的娘张妈妈立在那里,正向韩侧妃回话:「……说是郡王回宛州后先去了梧桐巷秦家,大概秦姨娘说了大不敬的话,郡王气得很,从秦家跑了出来,又去长公主府白三公子的运河别庄散心去了,郡王说住一两日就回王府……」 韩侧妃虽然不喜欢秦兰芝,可是听到秦兰芝居然敢对郡王大不敬,心里便有些恼,道:「这秦氏,胆子可真大,以后可别撞到我手里!」 她想了想,又问张妈妈:「郡王从京城回来,他舅舅就没送他什么?」 张妈妈忙道:「奴婢问过知书了,知书说没有!」 韩侧妃纳闷道:「难道兄长那边还没买到人?」 赵郁这傻孩子没见识过女人,一见秦兰芝小妖精就傻乎乎跌了进去。 眼看着他大有在秦兰芝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趋势,韩侧妃赶紧写信交代兄长韩载派人去扬州采买几个绝色丫头,好分秦氏的宠,谁知绝色丫头还没到,秦氏就自己滚了! 张妈妈忙道:「侧妃,郡王年纪还小,哪里经得起那些妖精,听说王爷明日一早就到宛州了,不如等韩府送人过来,挑选两个送给王爷……」 韩侧妃闻言,凝神思索一会儿,道:「再说吧!」 张妈妈看了看双喜和双福,迟疑了一下,这才道:「侧妃,王妃这次邀请孟三姑娘过来,难道真是想要娘家侄女做世子妃?」 韩侧妃哼了一声,道:「也就孟秋颜这么傻了,娘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里是说断就断的?福王府世子妃之位,完全可以用来笼络那些高门,娶自己的侄女,真是浪费了!」 张妈妈陪笑:「还是侧妃精明!」 韩侧妃想了想,道:「听说孟大姑娘和孟二姑娘出嫁时都是十里红妆……」 张妈妈闻言,忙看向韩侧妃:「那侧妃的意思是——」 韩侧妃摆弄着白嫩纤长手指上戴的红宝石戒指:「孟三姑娘做郡王妃也不错嘛!」 屋子里静了一瞬。 片刻后,张妈妈含笑道:「双喜,双福,你们去外面看看!」 双喜双福答了声「是」,一起出去了。 听到双福双喜在外面把廊下侍候的小丫鬟都支走了,张妈妈这才低声道:「侧妃,郡王的婚事……宫里不是早放话出来,不让您插手么……」 韩侧妃咬着牙恨恨道:「阿郁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我为何不能插手?我还非插手不可了!」 张妈妈知道韩侧妃虽然胆大妄为心狠手辣,却唯独怕宫中那位,因此也不急,温声道:「侧妃,您忘了宫里那人的手段么……」 韩侧妃想起往事,眼中满是惧意,妆容精致的脸一下子晦暗了下来。 片刻后,她闭上了眼睛,道:「也没见他待阿郁有多好……」 张妈妈见韩侧妃有些松动了,知道欲速则不达,得慢慢说服她放弃让孟三姑娘做儿媳妇这个想法才行。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双福的声音:「启禀侧妃,端懿郡王来了!」 韩侧妃听到儿子来了,立时睁开了眼睛,脸上带了些喜色:「快让他进来!」 又道:「这小臭崽子,还知道回来!」 赵郁含笑进了明间,长长一揖:「儿子给母妃请安!」 韩侧妃因方才张妈妈提到宫中那人,背脊上出了一层冷汗,身上一阵发凉,心里也冷飕飕的,待看到了赵郁进来,心里这才松快了些,欢喜道:「来,小崽子,让你娘好好看看你!」 不管宫里那人如何狠毒,阿郁却是她生的,不是别人生的,这就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是她富贵荣华笑到最后的保证! 赵郁果真过去,在榻边的锦凳上坐下陪韩侧妃说话。 聊了一会儿赵郁在京中的见闻之后,韩侧妃便道:「阿郁,你父王明日一早就要回王府了,你明日老老实实呆在府里,让我在你父王面前也有些光彩!」 赵郁乖乖答应了下来。 离开海棠苑,赵郁带着知书和知礼两个小厮回了青竹院。 赵郁大步流星走得极快,进了青竹院内院门,绕过影壁,习惯成自然,直接往东边的青石小径走,小径尽头有一道小门,直通东偏院蔷薇阁。 知书见状,忙叫了一声:「郡王!」 赵郁猛地停下了脚步,抬眼看向眼前的红漆院门——院门上方悬着一个匾额,上面「蔷薇阁」三个字秀丽圆润,还是秦兰芝题写的! 匾额依旧,蔷薇阁还在,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赵郁静立片刻,忽然转身离开了青竹院内院。 知书忙追了上去:「郡王,今晚住哪儿?」 赵郁声音闷闷的:「以后住外书房吧!」 中秋节这日天还没亮,赵郁就被知书给叫醒了。 他洗了个澡出来,换上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戴了洁白簪缨银翅王帽,便带着几个弟弟一起去见王妃,预备迎接福王。 到了王府内院正房,孟王妃还未起身,赵郁便和几个弟弟在外面候着。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 好在赵郁善于说笑,和弟弟们讲论功课,谈天说地,时间倒也不算难熬。 终于孟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出来了:「郡王、各位公子,王妃已经起身了,请进去吧!」 孟王妃生的清丽雅静,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待这些庶子行了礼,她这才含笑开口道:「刚得了消息,世子陪着王爷赶到了运河别苑。王爷让人传信,让我带着大家伙儿去运河别苑,王府今年的中秋宴就在运河别苑办,晚上接着在那里赏月团圆!」 赵郁等人齐齐答了声「是」,自去安排出城事宜。 福王正与世子赵翎在运河别苑的书房内说体己话,听小厮禀报说端懿郡王带着其余几位公子过来了,便道:「让他们自在转转吧,赶上晚上的团圆宴就行!」 他倒是不缺儿子,不过用心培养的唯有世子赵翎而已,好在赵翎还算是可造之材,只是性子未免厚道了些,有时略微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听了小厮的传话,王府诸公子都看向赵郁,等赵郁发话。 赵郁见弟弟们都眼巴巴看着自己,知道他们一向被禁锢在书房读书,早想好好玩玩了,便微微一笑:「都去玩吧,不过得让小厮跟着,注意安全!」 第二十三章 诸公子齐齐答了声「是」,一哄而散,各自带着小厮寻开心自在去了。 赵郁看着弟弟们散了,笑容渐渐敛了,心里依旧无情无绪。 他正要回自己住处,却见知礼急急过来了:「郡王,白三公子的画船就泊在麒麟园那边,请您也过去呢!」 秦家一家人坐车骑驴,浩浩荡荡出了城,来到了运河边的麒麟园。 麒麟园是庆嘉长公主驸马白蔚然家的旧园,占地颇广,景色秀丽。 因白家长居京城,麒麟园空置日久,前些年白家人便在麒麟园做起了酒楼生意,客人来到麒麟园,可以吃酒赏景,可以泛舟河上,可以散步游玩,还可以爬山散心。 宛州城漕运发达,商业兴旺,百姓富庶,因此这麒麟园生意倒是好得很。 秦家大房的长子富哥儿今年十八岁,办事还算老道,带着小厮先到了麒麟园,定下了麒麟园后院的一个临河亭子,安排好两个八仙桌,男子一桌,女子一桌。 秦家众人分男女坐下。 麒麟园的伙计很快就送上茶来。 秦家预订的这个亭子位于地势高阜之处,视野广阔,秋风凉爽,桂香阵阵,倒是一个好去处。 秦兰芝刚坐了一会儿,秦老太就开始探问她以后的打算。 秦二嫂忙笑着道:「婆婆,我和相公就兰芝一个闺女,自然是想招赘一个少年郎做上门女婿,为我们两口子养老送终!」 秦老太笑得慈爱:「哎呦,说什么傻话呢!‘招赘一个少年郎’?好人家的孩子哪个愿意做上门女婿?兰芝,不是祖母说你,你也不是黄花闺女了,也别挑挑拣拣了,趁着你还有几分姿色,不如找一个有钱的大官人做填房,你爹娘也能得百十两银子的聘礼养老!」 秦兰芝闻言笑了,正要开口怼回去,秦仲安就从邻桌过来了,皱着眉头道:「母亲,我们夫妻要靠着兰芝过日子,早定好了要招上门女婿,以后兰芝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秦老太悻悻然,正要说话,却见大儿媳妇王氏给她使了个眼色,便不再多嘴了。 秦凤儿站起身,拉了妹妹秦莺儿起来,一起了过来,扶着秦兰芝的肩膀,亲亲热热道:「兰芝姐姐,咱们去看运河上的船吧!」 秦兰芝正不想看秦老太那讨人嫌的嘴脸,便和秦凤儿秦莺儿起身趴在栏杆上看运河上来来往往的大船小舟。 秦贵哥见了,便也凑了过去,指指点点只顾说话。 不远处也是一个亭子,上面也有几个人在看景,其中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富家子弟定睛往这边看了看,忽然道:「那边莫不是秦家的贵哥?」 秦贵哥忙也看了过去,一眼认出是学堂中同学金鸣的哥哥金鹏,忙道:「金大哥,是我!你们也来这里吃螃蟹么?」 那金鹏和秦贵哥说着话,眼睛却觑着看贵哥身边的三个女孩子。 看到秦凤儿和秦莺儿还罢,一见到秦兰芝,他不禁心摇目荡不能自已,心知秦家让他相看的便是眼前这位鲜艳明媚之极的少女了,不禁暗暗感叹:怪不得这秦兰芝能给郡王做姨娘,却原来真的美到这种地步! 虽然不是黄花女,可毕竟是跟过郡王的,将来娶回家去,做生意的人家,说起来也不算丢脸! 秦兰芝见那姓金的白脸锦衣青年只顾盯着自己,心中不喜,当下便和秦凤儿她们说了一声,转身回到座位上,挨着秦二嫂坐下了。 她刚坐下不久,便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却见那个姓金的小白脸带着个少年过来了。 金鹏刚才远观秦兰芝,只觉得如月宫仙女,如今近看,才发现近看更美,当真是风流袅娜不可尽言,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脉脉含情,他整个人都酥了——秦老太起初问媒人要的是二百两聘礼,就秦兰芝这样的美人儿,别说一百两聘礼了,一千两他也愿意出! 秦老太一见金鹏这形容,心里明镜似的,当下便咳了一声,道:「你便是开绸缎铺的金大官人的大儿子?」 金鹏忙行了礼,笑着道:「家父现如今得了王爷青眼,做了宛州提邢所的副提刑!」 秦老太一听,眉飞色舞道:「你家本来就富,如今更添了贵了!」 又道:「我听说夏天时你娘子没了?是真的么?」 金鹏做作地叹了口气:「是我没福,她竟这样去了……」 秦老太便道:金大哥儿,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还是得快些寻一个娘子,替你当家立纪,管理产业,教养孩儿!」 金鹏瞟了秦兰芝一眼,见她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便意味深长道:「小可一直眼光高,本以为找不到意中人了,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秦兰芝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只能害羞装鹌鹑,因此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看都不看这位金鹏金大哥儿——要知道,她上一个男人可是赵郁! 论姿色,论出身,论前途,这个金鹏哪里能与赵郁比?还敢在她面前这么自信! 她是要找一个老实忠厚的漂亮小哥儿做上门女婿,不是要找一个二十多岁了还花蝴蝶似的小白脸! 心中计议已定,秦兰芝抬眼看了过去,背脊挺直,这就要开口,谁知肩膀上却被秦二嫂轻按了一下。 秦二嫂知道兰芝要说的话,可是这话不能由兰芝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说,得她这个走家串户见过场面的当娘的说。 她似笑非笑看向金鹏:「不知道金大公子说的意中人是谁,如果是我们秦家的闺秀,若是不嫌弃,我这做二婶的倒是可以做冰人!」 不待金鹏解释,秦二嫂便紧接着道:「我们秦家二房的闺女,是要招上门女婿传宗接代传递二房香火的,大房倒是有两位姐儿还未定亲!」 金鹏倒是不知道秦家二房是打算给秦兰芝招婿上门,秦老太通过媒人说这件亲事的时候根本就没提这个,他顿时有些发愣,马上看向秦老太——他愿意因为秦兰芝的美貌花聘礼娶她做填房,可不代表着他愿意放弃继承家业,去秦家做上门女婿! 秦富哥见状,忙打圆场道:「金大哥,来这边坐吧,小弟敬你一杯!」 金家那样富贵,即使金鹏娶不到堂妹兰芝,愿意娶他亲妹子秦莺儿或者秦凤儿,也是不错的! 金鹏见秦富哥给他递了下台的梯子,忙接了过来,带着弟弟金鸣走了过去,在秦富哥身旁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想到秦兰芝的美貌妖娆,他心里犹自痒痒,忍不住又扭头看了过去,谁知秦兰芝正背对着他,只看到了她那挺得笔直的背影。 秦富哥全看在眼里,忙笑着执壶给金鹏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了过去:「金大哥,请满饮此杯!」 如今金家的丝绸铺子都交给了金鹏管着,金家的船常年在运河之上南北往来,秦富哥有心攀上金鹏,跟着做南北贩卖丝绸瓷器的生意,因此格外的巴结。 金鹏饮了这一杯,见秦富哥如此巴结,心中更加笃定。 秦家二房没有儿子,将来势必要依靠侄儿,既然秦富哥如此巴结他,倒是可以让秦富哥帮他弄到秦兰芝…… 第二十四章 他越想越美,便换了个位置,又看向秦兰芝——这下子能看到秦兰芝的侧脸了! 白佳宁会赚钱,也会花钱,他这艘画舫大而华丽,停泊在麒麟园内,预备宴会开始时再拔锚起航,在运河上泛舟。 赵郁上了船,与白佳宁打了个照面,便去白佳宁给他留的舱房更衣去了。 脱去冠带蟒袍,他只穿着白绫中衣立在那里,接过知书递来的藏青锦袍正要换上,忽然看到了自己中衣袖口内绣的「芝芝」两个字,一种酸涩感立时从五脏六腑里弥漫开来——秦兰芝最是淘气,给他缝制的中衣袖口内都绣有「芝芝」两个字! 赵郁抬起袖口,看着里面用银色丝线绣的「芝芝」二字,心里分外怅惘:绣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还是很爱我的吧? 为何转眼间就能那样决绝? 赵郁顿时没了出去听曲赏景应酬的兴致,怏怏道:「知书,你去和老三说一声,就说我早上起得太早,先补会儿觉!」 画舫上的午宴开场了。 运河上碧空万里,运河河面碧波荡漾,画舫缓缓地沿着运河边沿移动着,船上雕窗洞开,轻纱飞舞,香花盛开,丝竹悦耳,美女蝴蝶般穿梭往来,衣香鬓影霎是热闹。 在座的客人基本分为两类,要么是来自京城的贵介子弟,要么是宛州的富豪巨商,觥筹交错,倒也热闹。 作为主人,白佳宁敬了一圈酒之后,就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知书和知礼正在赵郁舱房的外间候着,见白佳宁进来,忙起身行礼:「三公子!」 白佳宁笑嘻嘻低声道:「二哥还在睡?」 知书知礼答了声「是」。 白佳宁看了一眼内间门上挂的锦帘,凑近知书知礼,低声道:「二哥这几日到底在为谁伤心?」 赵郁嘴巴实在是太严了,白佳宁只知道赵郁这几日正在为一个离开他还穿着旧时衣裙的女子伤心,却不知是为谁伤心。 知书知礼都不敢吭声。 白佳宁见知书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便忽然凑近他:「二哥是为了房里的那个秦氏么?」 据他所知,他这位二哥平生只被一个女人睡过,那个女人就是二哥的侍妾秦氏! 知书眨了眨眼睛。 白佳宁明白了,便继续问道:「我听说秦氏被侧妃赶出王府了?」 他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知书:「难道是秦氏要再嫁了?」 知书又眨了眨眼睛。 白佳宁根本不用知书开口,就自己脑补出一出充满爱恨情仇求而不得的五回目小戏来——二哥赵郁爱上了侍妾秦氏,韩侧妃出手棒打鸳鸯赶走秦氏,二哥伤心欲绝想要挽回,谁知秦氏妾心似铁琵琶别抱,于是二哥赵郁惨被抛弃…… 赵郁已经醒了,正躺在那里想心事,听到白佳宁在外间唧唧咕咕,当下便道:「老三,你胡说什么呢!」 白佳宁笑着掀开锦帘:「二哥,今日宴会,一位京城来的客人才到了,想必你也认识!」 赵郁起身,立在床边穿衣,一声不吭,等着白佳宁自己揭开答案。 白佳宁走过去,拿了挂在衣架上的玉带递给赵郁:「就是皇帝舅舅的亲信林文怀!」 他虽是庆安帝的亲外甥,却也不敢轻易得罪庆安帝身边的两个大太监——白文怡和林文怀。 「林文怀?」赵郁诧异道,「他不在京城卖他的珠宝首饰,来宛州做什么?」 白佳宁笑了:「我的哥哥,你别装傻了,林公公可是皇帝舅舅的耳目,怎么可能一直呆在京城!」 见赵郁已经麻利地穿好了锦袍,他就把玉带递了过去。 赵郁围好玉带,又在小厮的侍候下擦脸漱口整理仪容,扭头见舷窗前居然有一个镜架,便径直走了过去,揭开镜袱,对镜照了照,自我感觉瘦了些,不过更有男子气概了。 白佳宁知道赵郁甚是重视仪容,忍着笑走到赵郁身后,道:「我的二哥哥,不用再照了,你才十七岁,风韵犹存呢!」 赵郁笑着抬腿踹了白佳宁一脚,倒也不好意思再照了。 画舫二楼的宴会正热闹非凡,铺着大红地毡的莲形舞台上五个红衣舞女正簇拥着一个戴着花冠穿着白纱舞衣的女子跳舞,这女子生得清丽脱俗,身段袅娜,舞姿翩翩,众人不停喝彩。 而大太监林文怀身旁也簇拥着不少人,都在陪笑奉承,生怕得罪了这位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大太监。 正在热闹间,白府管事的声音忽然响起:「端懿郡王到——」 热闹之极的画舫内忽然静了下来,就连跳舞的舞女也停了下来,众人齐齐看了过去,只有演奏乐器的乐师还在弹拨着乐器,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只见庆嘉长公主的三公子白佳宁陪着一个身穿藏青锦袍腰围玉带的清俊高挑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发现众人都看着他,不由笑了,眼睛弯弯,小虎牙亮晶晶,煞是可爱:「各位自便!」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起身拱手行礼:「见过端懿郡王!」 林文怀见到赵郁,忙离座而出,笑着迎上前去,拱手行了个大礼:「见过端懿郡王!」 赵郁笑容灿烂,上前一步扶起林文怀:「林公公不必多礼!」 彼此坐下之后,赵郁看看自己的位置,左手边是白佳宁,右手边是林文怀,不禁也笑了,道:「这样子坐,咱们说话倒是方便!」 白佳宁得意一笑:「二哥,不那么方便的!」 说罢,他给一边侍立的亲随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亲随就引着两个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过来了。 这两个少女一个大眼睛小圆脸,一个杏眼尖下巴,一个红衣白裙,一个蓝衣白裙,都戴着花冠,别有一番清稚之美。 白佳宁吩咐大眼睛小圆脸给赵郁递酒,杏眼尖下巴给林文怀递酒。 宴会继续进行。 白佳宁去应酬客人了。 林文怀有话要和赵郁说,便低声道:「郡王,此处热闹不堪,咱家陪郡王去甲板上散步,不知郡王可否赏脸?」 赵郁知道这些阉人心思敏感,轻易不能得罪,当下微微一笑:「林公公,请!」 画舫内热闹不堪,可是甲板上却甚是安静。 此时正值午时,画舫沿着运河边沿缓缓行驶,岸边便是白府的麒麟园,园内也是游人如织。 赵郁与林文怀并肩立在栏杆后面。 服侍的人都远远站着,不让不相干之人靠近。 赵郁此时所在的位置,距离岸边很近。 看着岸上的一座座亭子和亭子里的人,赵郁心情总算是松快了些。 林文怀低声道:「郡王,咱家离京前,陛下还提到您呢!」 赵郁眼波流转看向林文怀——皇伯父为何提到他? 赵郁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皇伯父虽然疼爱他,却也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并没有多宠爱他。 林文怀神情恭谨:「陛下命咱家私下传话,请郡王您过完中秋再进京——」 赵郁原本正看着岸边,忽然往前一步:「秦——」 第二十五章 林文怀意识到赵郁有些不对,忙顺着赵郁的视线看了过去,却见到岸边亭子里坐着无数男女,一个锦衣男子正拦着一个美貌少女和一对中年夫妇说话。 他看向赵郁,发现赵郁神情郁郁眉目森然,不是平时言笑晏晏的模样,不由一愣:「郡王,您——」 秦兰芝耐着性子坐了片刻,见那金鹏不停地看自己,视线跟长了舌头似的,不是看,而是舔,心里有些烦,便凑近秦二嫂低声道:「娘,这姓金的好不尴尬,咱们先回家吧!」 秦二嫂答应了一声,见秦仲安从男桌过来给秦老太敬酒,便耐着性子待他敬罢酒,道:「她爹,女儿身子不舒服,咱们这就家去吧!」 秦仲安一听说兰芝身子不舒服,当下忙放下酒杯,跟母亲秦老太和大哥秦伯健打了个招呼,便要带着妻女离开。 金鹏正看着秦兰芝下酒,见小美人这就要走,心里一急,不管不顾起身蹿了过去,拦在了亭子口,不让秦家三口过去,笑嘻嘻道:「秦二叔,秦二婶,芝妹妹,今日难得相见,正该多亲近亲近,何必急着离开!」 秦仲安见金鹏居然敢纠缠,当即伸出胳膊把妻女往后推了推,正色道:「金大公子客气了!小女身子不适,我们三口须得早些回去,请金大公子让开一条路!」 金鹏见秦老太及秦家大房的人都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看来是不打算帮秦家二房了,便笑嘻嘻道:「秦二叔,咱们自家亲眷,何必那么见外?芝妹妹身子不适,我家在麒麟园外有一处庄子,请二叔、二婶和芝妹妹过去,我给芝妹妹请大夫瞧病!」 秦仲安还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兰芝眼睛微眯看着着作死的金鹏,她虽然不敢招惹赵郁,可是毕竟随着赵郁在民风彪悍的西北边城多年,也曾因为美貌多次被人觊觎骚扰,若要她出手,她倒是有好几个法子弄死这个金鹏! 明着不行,拿出二百两银子,就能买到这金大少的命! 想到这里,兰芝上前半步,嫣然一笑:「金大公子若是真有娶我之意,就请了官媒操办此事,何必做这不堪之态!」 金鹏闻言大喜,眼睛发亮,小白脸都红了:「芝妹妹当真——」 他正要表白,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清澈的男声——「‘芝妹妹’也是你叫的?你也配!」 金鹏闻言大怒,握拳道:「谁敢放屁!」 他转身一看,却见几个青衣人簇拥着三位贵人走了过来,当先那位看着约莫十六七岁,身材高挑,容颜清俊,锦袍玉带,俊脸微凝疾步而来。 金鹏也是生意场上人,从衣饰打扮认出那几个青衣人正是皇帝亲卫青衣卫,当下就知道这个清俊少年很不好惹,立时就软了下来,道:「这是我的家事,这位公子请莫要干涉!」 秦兰芝原本还想着如何摆布金鹏,见赵郁居然来了,也是一愣。 听到金鹏这句「这是我的家事,这位公子请莫要干涉」,赵郁的火腾地烧了起来——我的内人,居然成了你的家事! 秦兰芝眼睁睁看着赵郁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七年后的赵郁,冷漠,残忍,手握权柄,利益至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看到这样的赵郁,她下意识的反应是躲起来。 可是她不能躲,也没处可躲,只能勇敢地面对。 秦仲安和秦二嫂自然是认得端懿郡王的,见他居然来了,不由先惊后喜——虽然已经拆开了,可是看在旧日情面上,端懿郡王总是会护着兰芝的! 夫妻俩不由松了口气,秦二嫂原本就握着兰芝的手,此时便略微用力握了握,示意女儿可以放心了。 秦兰芝明白母亲之意,心里却叹了口气。 她前世是见过赵郁出手的,赵郁虽然看着和善爱笑,其实信奉的一向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是下手,定然不留余地! 不过赵郁这次出现却不是坏事,她知道自己还算有几分姿色,却无依傍,总有那不长眼的想占她便宜,今日之事如果闹大,传扬开去,那些宵小流氓,以后怕是不敢再骚扰她了。 金鹏的亲爹金大官人本是宛州有名的财主,如今又巴结上了福王,做了提刑所的副提刑,因此金鹏一向在宛州横着走,动不动就要派排军把人捉去拶一拶,无人敢招惹他。 他横惯了的人,虽然见这清俊少年身后跟着青衣卫,年纪轻轻,气势却足,因此口气先软了些,却也没有很怕——就算他真的揍了这小白脸,他家有福王做后台,在京城还有孟家做后盾,倒也不怕事! 想到这里,金鹏哼了一声,道:「我爹可是宛州提刑所的副提刑,哪个不长眼的小白脸若是敢管小爷的闲事,说不得先拉到提刑所拶一拶,让他长长记性!」 赵郁没想到小小的提刑所副提刑的儿子居然也敢威胁他,当下笑了起来,扭头看向陪着他过来的林文怀:「林叔,我长得像是小白脸么?」 侄子随伯父,他长得其实和庆和帝有几分相似,若说他是小白脸,那庆和帝就是老白脸了! 他这一笑如同春花乍放云破月出,十分灿烂好看,就连金鹏也看得有些发呆——这小子生得居然还挺好看! 秦兰芝却知道赵郁一这样笑,是他怒极的反应,不由一凛,身子也有些僵。 林文怀何等聪明,一下子就听懂了赵郁话中所指,心里一凛——这孩子可不像看上去那么温和天真! 他当即恭谨道:「郡王龙姿凤表,气度不凡,自是英伟天纵!」 秦家大房的人并不曾见过端懿郡王,见是一个衣着素淡的清俊少年出来为秦兰芝打抱不平,都笑着没事人一般站在一旁看热闹。 秦伯健听到这位英俊青年说出「郡王龙姿凤表,气度不凡,自是英伟天纵」这句话,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就是宛州城大名鼎鼎的端懿郡王,当下就慌了,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见妻子儿女还都戳在哪里,秦伯健忙低声喝道:「还不跪下!」 秦富哥、秦贵哥、秦莺儿和秦凤儿忙都跪了下去,王氏反应也很快,忙拉着还仰着脸看热闹的秦老太也跪了下去。 秦仲安和秦二嫂扶着女儿也跪下了。 金鹏没想到眼前这位居然就是端懿郡王,秦兰芝先前跟的男人,当下心里就慌了——秦家大房不是说端懿郡王喜新厌旧,早厌了秦兰芝么,怎么还为秦兰芝出头? 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 赵郁双目沉静看向林文怀:「林叔——」 林文怀还是第一次被端懿郡王叫「林叔」,饶是他一向冷静,背脊上依旧冒出了一层冷汗,忙躬身行礼:「郡王,不敢当!」 说罢,他直起身子抬了抬手。 几个行动矫健的青衣卫疾步上前,两个一左一右制住了金鹏,拎小鸡般把他拎了起来,另有一个迅疾把一个物事塞进金鹏口中,拖着他如飞而去。 赵郁见状,含笑向林文怀一揖:「林叔,这厮胆敢污蔑皇室,依照《大周律》不知该当何罪,还望林叔秉公处理!」 那林文怀怎么敢当赵郁的「叔」,忙又谦逊了一番,恭而敬之请了赵郁去了。 临离开,赵郁神情复杂看向跪在前方的秦兰芝,缓缓道:「秦氏,你虽然已经离了王府,却毕竟曾是本王的人,谁若是敢对你不敬,自有本王替你出头,你可记住了?」 第二十六章 秦兰芝知道赵郁这是特意当众放出话来,以让人知道自己还在他的庇护之下,心里又是感激,又是茫然,又是庆幸,又有些留恋,还有些淡淡的喜欢,千头万绪最后都归结为一句话——此生无缘! 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声音平静而清晰:「妾身谢郡王恩德,永世不忘,回家之后,必然为郡王在佛前贡上一盏长明灯,日日夜夜为郡王祈福!」 赵郁听了,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她秦兰芝何时信过神佛了?! 以往遇到要紧事了,她一般先祈祷西天佛祖保佑,再祈求太上老君庇护,然后就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了。 「在佛前贡上一盏长明灯,日日夜夜为郡王祈福」,呸!骗傻子呢! 每天晚上都睡得跟小猪似的,还日日夜夜祈福! 赵郁静静看着秦兰芝,他心里清清楚楚,秦兰芝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从此恩情断绝,两不相干! 众人都不敢吭声。 亭子内外静悄悄的,运河水澎湃着,拍打着岸边的礁石,远处不知谁家的画舫箫声呜呜咽咽。 赵郁竭力压抑住心中泛起的酸涩感,轻轻笑了起来,说了声「好」,转身就走了。 林文怀看了秦兰芝一眼,心事重重也去了。 白佳宁方才一直没有出声。 他已经知道令赵郁酒后流泪的女子便是眼前这个秦氏了,在一边打量了她半日,觉得这位秦氏长得也不过如此,心中越发好奇,又深深看了一眼,这才随着赵郁离开了。 秦老太和秦家大房的人这下子算是明白了,秦兰芝虽然被赶出了王府,可是端懿郡王对她依旧照拂,以后倒也不敢轻易得罪了。 这些人最擅长变脸,当下对秦兰芝三口热情非凡,口口声声要请二房三口回汉冶胡同继续吃酒玩耍。 秦兰芝心事重重,哪里还有心情玩乐,拒绝了秦家大房的邀请,预备带着爹娘回城。 他们三口刚走下亭子,便看到一个青衣少年急匆匆赶了过来,正是许江天! 许江天抬眼看见秦仲安三口,顿时欢喜之极,笑着迎上来道:「秦叔,二婶,姐姐,我雇了马车接你们来了!」 他随着赵翎回了宛州,得了两天假,便立刻买了礼物去了梧桐巷秦家,却扑了个空;问了万儿,又寻到了汉冶胡同秦家大房,最后又寻到了麒麟园。 秦仲安正不想与大房的人一路,便笑着道:「如此甚好,我正想着怎么雇车呢!」 他们一家上午雇的驴子和马车已经打发回去了,今日来麒麟园游玩的人太多,他正担心难以雇到马车呢,没想到许江天就来了。 到了麒麟园门口,许江天待秦家三口上了马车,自己和车夫坐在前面,赶着马车往城门方向去了。 赵郁回到白佳宁的画舫上,若无其事继续参加宴会。 饮了两杯酒之后,他忽然想起秦家未必有马车,不知道秦兰芝怎么回家,便叫来知礼,悄悄吩咐了几句。 约莫一盏茶工夫知礼就回来了,低声禀报道:「郡王,小的去看了,秦家人已经走了,麒麟园的跑堂的说是一个清秀小哥雇了马车过来,把秦家三口给接走了!」 赵郁:「……」 他胸口闷闷的,摆了摆手,示意知礼走开。 林文怀见知礼去了,这才含笑低声道:「郡王,咱家明日启程回京,不知郡王可否愿意同行?」 赵郁点了点头:「给林叔添麻烦了!」 林文怀眼神复杂看着赵郁,很想求他别叫自己「林叔」,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暂时作罢。 作为皇帝宠信的大太监,不知道多少官员贵人认他做「干爹」,贵介子弟称他为「林叔」的更是不计其数,比如庆嘉长公主的三公子白佳宁私下也叫他林叔,可是赵郁却不能这样叫他啊! 马车到了梧桐巷,在秦家大门外停了下来。 许江天跳下马车,拉开车门,先扶了秦仲安下车,然后由秦仲安扶着妻女从马车上下来,自己去会了车钱,从马车上拎下一个竹篮子。 翡翠来开门,见秦兰芝回来了,心中欢喜,道:「娘子,姑娘,快进来吧,我买了些五花肉和萝卜,剁了一盆饺子馅,又和了面,正准备包饺子呢!」 秦兰芝最喜欢吃五花肉萝卜馅的饺子,因此翡翠一包饺子,就是五花肉萝卜馅的。 秦兰芝午饭基本没吃,这会儿正饿得发昏,闻言大喜:「太好了!我们都还没吃午饭呢,快去包一簰子先煮了!」 翡翠答应了一声,叫了万儿一起去灶屋了。 秦兰芝有些累,就先上楼歇息去了。 许江天随着秦家三口进了一楼明间,从竹篮子里拿出了用油纸包着的卤猪肉、烧鸡、炸好的鱼和炸好的绿豆素丸子,又拿出了一包月饼和一小坛酒,都摆在了明间的方桌上,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想着今日八月十五,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就买了些酒菜送了过来!」 秦仲安和秦二嫂也都笑了。 秦仲安笑着拍了拍许江天的肩膀:「你这孩子,太客气了!」 秦二嫂笑着起身道:「江天,我去把酒菜收拾了,等一会儿你陪着你叔喝酒!」 许江天父母早亡,这几年中秋节晚上都是在她家吃月饼团圆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秦兰芝用了些饺子就上楼歇了,秦二嫂也上楼陪女儿去了,许江天便陪着秦仲安在院子里桂花树下饮酒说话。 秦仲安有了几分酒意,忽然道:「江天,你若是有那个心思的话,就不能在福王府做事了。」 他其实好几年前就有招赘许江天的意思,只是去年兰芝非要跟了端懿郡王,这件事才作罢,如今兰芝既然已经离了王府,不如招赘了许江天,一家人一家一计过日子。 许江天闻言,又惊又喜,当即道:「秦叔,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道:「秦叔,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和林文怀约好明日出发的时间地点之后,赵郁有了酒意,就起身回舱房睡下了。 待他醒来,舱房里已经暗下来了,原来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白佳宁陪着赵郁吃茶说话,得知赵郁明日要与林文怀一同进京,当即道:「二哥,我也跟着你一起去吧!」 赵郁挑眉看他:「你回京城做什么?不怕姑母逼着你定亲?」 白佳宁笑了:「我不怕,我娘暂时还没时间管我!」 见赵郁看着他,白佳宁笑眯眯解释道:「我大嫂刚生了一对双胞胎,我大哥的小妾就又有了身孕,我大嫂正在闹呢!我娘现在正被我大哥的家事弄得焦头烂额,没空理我!」 他自顾自往下说:「其实是我大哥不对,睡了小妾,却没让小妾喝避子汤,这下弄出孩儿来了,傻眼了——我大嫂可不是好欺负的,长公主府正乱着呢!」 赵郁闻言一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秦兰芝——他和秦兰芝一直很亲密,却没让秦兰芝喝过避子汤! 想到他上次去京城前和秦兰芝在房中之事,赵郁心里有些打鼓——秦兰芝没有喝避子汤,不会已经有了身孕吧? 想到秦兰芝要带着他的孩子嫁给别的男人,赵郁心里就乱糟糟的,当下有些坐不住了。 第二十七章 他忙拉住白佳宁:「老三,你陪我去梅溪河上散散心吧!」 白佳宁:「……好吧!」 虽然不知道赵郁要做什么,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听赵郁的。 等到赵郁让小舟泊在了一户人家的窄门外,白佳宁似乎有些明白了——他隐约记得秦氏的娘家就在梅溪河畔! 秦兰芝睡醒之后,起身从窗口往院子里看了看,见爹爹还和许江天在院子里饮酒说话,便没有立即下去,而是披散着头发倚着靠枕坐在窗前榻上,听着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发呆。 翡翠端了一盏茶上来递给了秦兰芝:「姑娘,喝口茶润润喉咙吧!」 秦兰芝接过茶盏慢慢喝了,这才起身开始梳洗。 梳洗罢,秦兰芝见屋子里光线还好,便拿出母亲给她的医书开始抄写药方。 这本书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纸都有些发黄发脆了,轻轻一碰就快要碎掉了。 秦兰芝打算一边抄写一边背诵,从最基础的药方子开始学习。 翡翠在一边做着针线。 如今离了王府,秦兰芝带回来的衣服不少都有些过于华丽了,不太适合梧桐巷,如今得重新做几件。 翡翠正在做的便是一件大红绸裙,这样的大红绸裙倒是可以搭配兰芝带回来的银竹叶纹白绫袄穿。 她还不知道今日在麒麟园发生的事,兀自叹气:「姑娘,咱们离开得还是太急了,您有好几件衣裙其实可以带出来的!」 秦兰芝把毛笔搁在了白瓷笔搁上,一边晃动着有些酸的手腕,一边道:「能活着囫囵离开王府都不错了,你还想把王府搬空?」 翡翠原本还满心遗憾,听秦兰芝这么一说,不由笑了:「这倒是,那会儿我可真担心侧妃罚姑娘你呢,毕竟侧妃她那么凶!」 福王风流,颇多内宠,孟王妃都不怎么管,偏偏韩侧妃凡事掐尖,不知道有多少得了福王宠爱的丫鬟姬妾吃了她的暗算。 秦兰芝想起灌自己毒酒时韩太后眼中冷森森的光,不由打了个寒噤,再也无心抄写方子了。 她抬头看窗外,见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便把自己的医书和笔墨纸砚都收拾妥当,然后带着翡翠下去了。 院子里挂了两盏绘着虫草的灯笼,一盏挂在香椿树的树枝上,一盏挂在桂树的树枝上,桂树下放着一张白杨木方桌,上面满满当当摆了荤素菜肴、月饼点心和时令水果。 秦仲安正帮着许江天在两棵梧桐树间挂秋千,见兰芝下来,便笑着道:「兰芝,江天想着你喜欢打秋千,就帮你又装上了!」 秦兰芝听了,心中欢喜,拎起裙摆快步走了过去,道:「太好了!等装好了我先试试!」 她从小喜欢荡秋千,先前这两棵梧桐树间常年挂着爹爹给她装的秋千,这次归家却没有看到。 许江天见兰芝过来,忙笑着打招呼:「兰芝姐姐,待我把这道绳子绑好,就可以了!」 秦兰芝忙道了谢。 许江天动作麻利,很快就把秋千给绑好了,他自己先坐上去试了试,觉得还算稳妥,这才笑嘻嘻道:「兰芝姐姐,你来试试吧!」 秦兰芝看着犹在晃荡的秋千,忽然想起前世在西北边陲那个又破又小的院子里,赵郁曾经在两株白杨树之间也给她挂了个秋千。 她偶然有了闲暇,就和翡翠互相推着荡秋千,别提多好玩了! 每当荡到高处,风吹在脸上,晃晃悠悠中眯着眼睛看着西北湛蓝的天和直插入天际的白杨树,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正在这时,秦二嫂用托盘端着两盘刚炒好的热菜出来了:「酒菜都准备好了,大家快就座吧!」 秦兰芝这才回过神来,忙笑着迎上前去,端起托盘里的盘子放在了方桌上。 秦家三口和许江天在桂花树下坐了下来。 秦兰芝把各样酒菜都掇了些,让翡翠和万儿用食盒装了,让她俩自在去二楼廊下赏月吃酒。 许江天见兰芝要起来斟酒,忙笑嘻嘻起身道:「姐姐,我来吧!」 他端起酒壶,麻利地斟了四盏酒,然后端起酒道:「兰芝姐姐回家了,秦叔秦婶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咱们先吃了这盏酒吧!」 秦兰芝酒量还算不错,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是上好的桂花酒,味道甚是甘甜,后味却不够醇厚,正是她家常去买的街口的刘记桂花酒。 饮罢一盏酒,许江天陪着秦仲安吃酒说话,秦兰芝和秦二嫂娘俩在一边作陪。 秦兰芝拿起筷子要夹菜,却见桌子上满满当当,凉菜都是许江天带来的,一碟切成薄片的卤猪肉,一碟撕好的烧鸡,一碟炸小鲫鱼,一碟绿豆素丸子;热菜是秦二嫂亲自下厨炒的,一碟酸辣白菜心,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青椒烧大肠,一碟糖醋里脊。 这些都是秦兰芝爱吃的,自从她进了王府,却不大能吃到这些东西了。 前世到了西北,秦兰芝得自己下厨做饭,她就常常做这些宛州市井家常菜肴,赵郁起初还吃不惯,后来也习惯了…… 许江天见兰芝只顾看桌子上的菜肴,以为她在王府吃惯了山珍海味细巧菜肴,吃不惯这些,忙道:「兰芝姐姐,你若是吃不惯,你想吃什么,我去让外面杭州馆子送过来!」 秦兰芝不禁笑了,道:「我很喜欢呢!」 她夹了一片切得薄薄的卤猪肉吃了,觉得很有嚼劲,只不过香料放得有些多了,却又不入味,便笑着道:「我会做卤猪蹄,十分软烂入味,下次做给你们吃!」 秦二嫂有些吃惊:「兰芝,你何时学会卤猪蹄了?」 秦兰芝笑盈盈夹了一个油炸小鲫鱼吃了,然后道:「我会的东西多着呢,娘你以后就慢慢见识吧!」 因为赵郁喜欢吃炙羊肉,她还学会了西北特有的炙羊肉,腌好的羊腿抹上油,撒了不少孜然和辣椒面放在火上烤,烤好后用小刀片了,就着西北的烈酒吃,别提多带劲了! 不多时月上中天,清光洒满人间,南边小门外的梅溪河上传来琵琶声,甚是好听,秦家众人都端着酒盏侧耳细听,谁知外面一曲奏罢,就一片寂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响着。 秦兰芝已经喝了好几杯酒,酒意上涌,本性显露,变得活泼起来。 她叫翡翠和万儿下楼,笑嘻嘻吩咐道:「斜对面马三姐家有月琴,你们去试一试,看能不能借过来,若是能借来,我给大家弹奏一曲!」 秦家斜对面马家的马三姐,从小瞎了眼睛,便学了弹唱,每日抱着月琴到人家家里供唱挣钱。 翡翠和万儿很快就借了月琴回来了。 秦兰芝接过月琴,弹拨了几下,声音清脆,余音袅袅,还算不错,便笑盈盈道:「你们想听什么曲子?」 秦二嫂一时有些怔——兰芝什么时候学会弹月琴了? 秦仲安在想:难道兰芝是在王府学会的? 想到自己两口子宝珠一般娇养大的女儿,进了王府,不但要学厨,还要学弹唱,夫妻俩心里都是无限凄惶怜惜,四目相对,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秦二嫂抬手拍了拍秦仲安的手,低声道:「幸亏兰芝回来了,以后咱俩趁着还年轻,多给她挣些家业就是!」 第二十八章 秦仲安点了点头,压抑住心里的酸涩,端起酒盏饮了一口。 这次兰芝从王府回来,变得稳重寡言,许江天都有些不习惯了,如今见熟悉的兰芝姐姐又回来了,他也是欢喜,笑吟吟道:「姐姐,你会弹《一江风》么?」 秦兰芝笑着摇头:「我不会《一江风》……不过我会《蟾宫曲》!」 她抱着月琴想了想,开始弹拨起来,初弹时尚有些生涩,很快就顺畅了起来,琴声如雨,煞是动听。 秦家临河小门外的小舟上,赵郁倚着舱壁坐着,听着秦家传出的月琴声,不由自主随着唱了起来:「……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一曲唱罢,赵郁自己吃了一惊——他何时学会唱这个曲子的? 白佳宁也是奇怪:「咦?二哥,这曲子是《蟾宫曲》……这词以前没听过,是你自己填的么?」 赵郁:「……」 他老老实实道:「不是我填的词,我以前也没听过,也不知为何,就跟着唱出来了。」 白佳宁笑了,正要再说话,却听院子里传来清脆好听的少女声音:「我只有《蟾宫曲》弹得最好,你们有没有会唱的曲词?」 他如今知道这就是秦氏的声音,悄悄看了赵郁一眼,见赵郁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便不再理会,凝神细听。 秦兰芝把月琴抱在怀里,笑盈盈看着大家,等着大家的回答——她其实还是会弹几支曲子的,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如今能够准确记住的只有《蟾宫曲》了。 万儿立在一边,怯生生道:「如今城里人人都唱《蟾宫曲春情》……」 秦二嫂笑道:「正是,《蟾宫曲春情》如今街坊上都会唱!」 秦兰芝却是不知道《蟾宫曲春情》的唱词,便笑道:「我来弹,你们一起唱!」 她低头弹拨月琴,发出铮铮之声。 许江天笑着站起身,用手打着节拍,开始领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众人一起拍手打着拍子,随着他一起唱:「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连唱两遍之后,秦兰芝把月琴放在一边,起身端起酒壶,给大家一人斟了一盏桂花酒,笑盈盈道:「夜深了,咱们已经尽兴,明年今夜再相聚吧!满饮此杯,大家各自歇息去!」 众人饮了这盏酒,欢欢喜喜各自散了。 秦兰芝今晚饮了好些酒,刚才在楼下眼睛还有些困,如今用凉水洗漱罢,却又没了睡意。 她穿着白绫寝衣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夜空皎洁的圆月,想起了在西北边陲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随着赵郁前往西北的路上,她跟着一个在路上偶然遇到的落魄老太监学会了弹月琴,最先学的便是《蟾宫曲》。 秦兰芝追随赵郁一路西行,从初夏时繁花似锦的宛州走到了秋日黄沙漫漫的河西走廊,心里着实思念爹娘,实在是苦闷的时候,她便抱着月琴弹唱老太监教的《蟾宫曲九日》。 那时候赵郁心灰意冷,要么默默赶路,要么坐在那里发呆。 她唱曲的时候,赵郁只是默默听着。 到了如今,秦兰芝才发现,自己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赵郁在想什么。 老太监和他们一路同行,穿过武威,终于到了马蹄山下的张掖,大周的西北边陲,赵郁的流放之地。 在西北过的第一个中秋节,是老太监陪她和赵郁一起过的,食物只有秦兰芝用盐水煮的新花生,酒则是军屯的老兵自己酿的高粱酒。 八月十六早上醒来,老太监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他那把月琴。 想起往事,秦兰芝心中一片怅惘,倚着窗棂,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月亮,轻轻唱起了《蟾宫曲九日》: 「便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唱罢之后,她抬手捂住脸。 过了片刻,秦兰芝起身关上窗子,熄灭了烛台,回床上睡下了。 往事已逝,昔人已成陌路,与其沉溺往事,白流眼泪,不如好好努力,把往后的日子过好! 白佳宁看到秦家二楼窗口黑了,忙低声道:「二哥,咱们回去吧!」 赵郁正在发呆,被白佳宁拍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他觉得鼻翼有些作痒,悄悄抬手揩了一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泪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便低声道:「老三,长公主府有没有医术高明的女医?就是那种一摸脉息,就能知道对方有没有怀孕那种的。」 白佳宁吃了一惊:「有……有啊,就是我的奶娘,我大哥的小妾有了身孕,就是被她试出来的!」 赵郁心下暂安:「我想请你这位奶娘帮我一个忙。我和林文怀约定明日辰时在东城门外的菖蒲亭会合,你也随我一起进京吧!」 白佳宁何等聪明,早猜出了赵郁的用意,当即答应了下来。 八月十六早上,秦兰芝早早就起来了,洗漱罢便掇了个椅子,坐在二楼的栏杆后面开始背诵方子。 秦仲安今日休沐,不用去衙门,正和秦二嫂在楼下说话,听到兰芝在楼上背诵方子,忙低声问秦二嫂:「兰芝学医有没有天赋?」 秦二嫂笑了:「我这本事可是我家家传的,又不需要对病人望闻问切,只要会背方子,会做保宫凝血丸、人参养荣丸和药香就行了!」 虽然她家家传的本事还有给产妇接生,不过她自己都不大接这种活计,自然也不会要兰芝去学了。 宛州城产婆可是不少,不缺她们娘俩,她和兰芝娘俩单是卖药已经够赚钱了! 秦仲安知道妻子一向有主意会挣钱,便只是道:「兰芝生得好,容易被人看在眼里,咱们只在家卖药就行了,可不能走家串户给人家看病!」 秦二嫂见丈夫关爱女儿,心里自是欢喜,便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咱家的药名声已经传扬开去了,兰芝以后只在家做药卖药就是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看向秦仲安:「兰芝她爹,你……是不是想招赘江天做上门女婿?」 秦仲安思索了片刻,这才道:「我也不是非得招赘江天,只是觉得江天最合适,也算是知根知底,只是这孩子有点小,今年才十五岁,再看两年也不晚……」 秦二嫂听秦仲安这么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咱们就兰芝一个孩子,将来婚嫁之事还是让她自己做主吧,一辈子的事,何必让她不开心!」 秦仲安点了点头,道:「万儿快把菜盒买回来了吧?我出去看看!」 秦二嫂拿出钥匙去开西暗间的门,口中道:「用罢早饭,我把兰芝做好的这些药都送到州衙的内宅去,可不能让李知州夫人再派婆子来催了!」 一家人用罢早饭,秦仲安出去会朋友去了,秦二嫂提了药箱往州衙内宅送药去了。 秦兰芝背会了五个方子,让翡翠准备了笔墨纸砚,开始默写。 第二十九章 默写完,秦兰芝又拿起毛笔蘸了朱砂开始检查谬误,却一个都没有,不由笑了,得意洋洋看向一边陪她的翡翠:「我是不是很聪明?你看看,一处错都没有!」 翡翠不识字,不过她一向崇拜秦兰芝,当即拿起秦兰芝默写的那几个方子,一边看一边赞美:「哎呀,姑娘就是聪明,背了没多久,就全会背默了!还有这字,瞧,多漂亮!都说福王爷是当世书法第一人,依我看,和姑娘你根本没法比……」 秦兰芝:「……」 饶是她脸皮再厚,却也被翡翠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抬手遮住眼睛:「翡翠,这也太肉麻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翡翠也笑了起来:「比起奉承人,我还真是不如侧妃房里的双福,双福瞧着不爱说话,可是拍起侧妃马屁来,实在是太厉害了,将来她一定能混得很好!」 秦兰芝脸上微笑,心中叹息——双福后来嫁给了福王的亲随安正英,后来因卷入赵郁与福王的争斗,全家都受了牵连…… 翡翠把秦兰芝默写好的方子都锁进了一个匣子里,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姑娘,等你全都默写了一遍,我再用针线装订成册,将来你生了小姑娘,我交给小姑娘让她也背默!」 秦兰芝闻言,双手不由自主放在了腹部。 她是真的喜欢孩子。 前世一直到死,秦兰芝都未曾有过身孕,如今重活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怀孕…… 秦兰芝一向不爱在不开心的事情上耽搁时间,当下收敛起心情:「翡翠,咱们家附近哪里有槐树?」 前世在西北,她有一次做活割破了手,手边没有药,就胡乱嚼了些槐树叶糊上,谁知血很快就止住了,伤口也愈合得很快,后来她下了不少功夫,终于用槐树叶加药草熬出了一种药膏,对刀伤特别有效。 那时赵郁已经开始在西北带兵参与对西夏作战,她熬的治疗刀伤的药膏可是帮了他不少忙。 翡翠想了想,道:「咱家临河的后门外就有好多呀,就长在河边!」 秦兰芝眼睛一亮:「那咱们赶紧去看看吧!」 趁着槐树叶还没开始落,赶紧去采一些,看能不能熬出前世那种刀伤药膏。 到了楼下,秦兰芝要找家里的竹篮,一时没找到,便叫万儿:「万儿,家里的竹篮在哪儿?」 半日没有声音。 翡翠忙道:「姑娘,万儿这小丫头怕是又去找简家的小莲玩去了,我来找吧!」 她去了灶屋隔壁的储藏室,很快就拿了个竹篮子出来。 到了快中午时候,秦二嫂眉眼带笑从外面回来了。 她一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气味,像是槐树叶加了蒲公英一起熬煮,便问过来开门的翡翠:「兰芝在灶屋做什么?」 翡翠笑眯眯道:「娘子,姑娘在试着熬药膏呢!」 秦二嫂闻言忙过去看,恰好看到兰芝正拿了一个小银刀在手上划了一下,顿时心惊肉跳,忙扑了上去:「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 兰芝看着左手食指上已经开始沁血的伤口,笑眯眯道:「娘,我想试试我熬制的药膏能不能止血!」 她把小银刀在火上燎了好几下,又下了好长时间决心,这才心一横划了下去。 秦二嫂:「……你这傻孩子!」 兰芝拿起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用银刀从里面挑了些绿莹莹的粘稠药膏,涂在了刚才割出来的伤口上,片刻后,她抹去药膏,细细一看,发现果真止血了,忙把自己的指头伸到了秦二嫂面前:「娘,这药膏果真能止血!」 而且涂了后,伤口愈合得特别快! 得赶紧去瓷器铺子定制一批小药盒,多制些药膏装了,再想法子卖出去! 秦二嫂盯着兰芝手指上的伤口看了又看,喃喃自语道:「这药膏效果可真不错,你这伤口根本都用不着包起来了……」 她又问兰芝:「你从哪儿弄到的方子?」 兰芝先前对这些药草什么的是没有兴趣的。 兰芝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了,便道:「我在王府看到了一本古书,这是古书里记的,我觉得好玩,就试了试,没想到还真成了!」 秦二嫂思索了一下,道:「走,你先把方子写出来,咱娘俩参详参详!」 兰芝笑吟吟答应了一声,吩咐翡翠:「翡翠,你去找万儿回来,和她一起做午饭吧!」 万儿去梧桐巷东街口的简家找小莲玩去了。 昨日过中秋,简家剩了不少瓜子点心,小莲用一个小攒盒装了不少,带着她躲进简青的书房里吃。 今日县学也放假了,简青正在书房里读书,见小莲带了万儿进来,便笑着道:「快进来吧!」 简青坐在书案前温书,听到身后「咔嚓咔嚓」响个不停,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待转过身,却又是和蔼可亲的笑模样:「万儿?你是秦家的丫鬟万儿么?」 万儿没想到清秀好看的简青居然认识自己,脸涨得通红:「是,奴是秦家的万儿!」 简青温言抚慰了几句,这才微笑着问道:「昨日中秋,你家晚上赏月了么?」 万儿眼睛发亮连连点头:「我家赏月了,许小哥带了好多酒菜过来,娘子又炒了几个热菜,月饼是我们姑娘做的,有黑芝麻馅的,还有豆沙馅的,还有五仁的,还有枣泥的,还有咸鸭蛋黄的……」 简青笑容更加温柔:「你们姑娘可真贤惠,做了这么多点心!」 万儿忍不住撇了撇嘴:「我家娘子忙着卖药赚钱,家里都是我和翡翠姐姐做饭,我们姑娘很少下厨的,她怕身上带了油烟味,她下一次厨真是麻烦死了,还得我烧水给她洗澡,真是穷讲究!」 简青听万儿抱怨秦兰芝,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真心觉得秦兰芝可爱得很,漂亮女人爱洗澡,这是优点好不好?! 万儿都快烦死秦兰芝了,好不容易得了个发泄渠道,便继续抱怨着:「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我们姑娘更爱花钱的人,你知道她用的都是什么香膏香脂么?我问过翡翠姐姐了,我们姑娘用的是什么玉梨香脂,这么一小盒,就要一两银子呢!还有她用的抹嘴唇的香膏,一盒就要一两五钱银子!还有姑娘耳朵上挂的绿石头坠子,我说是绿石头,翡翠姐姐还笑我,说那是翡翠,值不少钱呢……」 简青笑吟吟听着,给一边的小莲使了个眼色。 小莲剥了个桔子递给了万儿,继续引着万儿往下说:「你们姑娘怕是没有别的值钱首饰了吧?」 万儿吃了一瓣桔子,忙道:「怎么没有!我都怀疑她出王府的时候,把王府给搬空了,我有一次上楼送水,听到姑娘交代翡翠姐姐,把什么红宝石头面给收到有锁的柜子里去!」 简青听了,垂下眼帘,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待万儿又说了不少话,简青笑着问道:「昨夜你家似乎有人在弹月琴?」 万儿扬了扬脖子,用力咽下口中的桔子,忙不迭道:「是我们姑娘弹的!」 她不由自主抱怨道:「我们姑娘不是说在王府做郡王的姨娘么?怎么连弹月琴都学会了,真是自轻自贱,把自己当歌女了!」 简青低头,掩盖住眼中的厌烦——秦兰芝会弹月琴,将来嫁过来,弹月琴给他听,这也是闺房情趣,却被这万儿如此诋毁! 将来娶了秦兰芝,这万儿是万万不能留了,打发出去,远远卖了就是。 第三十章 小莲看了简青一眼,然后问道:「万儿,你家秦二嫂卖药赚钱么?」 万儿忙道:「赚钱!怎么不赚钱?前几日我们家姑娘在家忙了几日,就是在做药,不过一直避着我,哼!」 简青又是一笑。 等他娶了秦兰芝,秦家是绝户,秦二嫂赚再多银子,将来秦家的房子产业银子也都会归了他! 小莲知道简青读书极为刻苦,听万儿说了半日秦兰芝的坏话,全都是娇气、任性、奢侈、爱干净、穷讲究,怕她耽搁简青读书的时间,便笑着拉了万儿道:「咱们出去吧,我们公子要读书了!」 万儿闻言,忙向简青行礼告辞。 简青当真是有些烦万儿了,见她要走了,也松快了些,为了笼络她,便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万儿的脑袋:「万儿,回去好好伺候你家姑娘,有空还过来陪小莲玩!」 万儿两眼亮晶晶,娇羞地「嗯」了一声,晕乎乎和小莲一起出去了。 回秦家的路上,想到简青用手摸了她的头,万儿不由心跳加快,脸红耳热,心道:简三哥还问我秦家的事,难道简三哥看上我了么?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简三哥好像问了不少和姑娘有关的话,难道他看上姑娘了?不可能吧?我可是黄花女儿,姑娘可是被人玩剩抛弃的残花败柳…… 万儿一边溜着路边走,一边柔肠百转想着心事,谁知正想得入神,忽听前面传来一声怒喝:「万儿,你浪到哪儿去了?一上午时间都不见你的影子!」 万儿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大丫鬟翡翠,她心里骂着,面上却委委屈屈小声道:「翡翠姐姐,对不住,我刚才去简家看简四姑娘的病了……」 翡翠正要说万儿几句,听她说是看简贞英了,忙道:「你见到简四姑娘了?听说她病了,如今怎样了?」 万儿见翡翠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心里得意,拉了翡翠一下:「翡翠姐姐,咱们进大门里面再说吧!」 进门之后,万儿这才道:「简四姑娘脸焦黄,连八月十五的家宴都没能参加,简家原本把简四姑娘许给了城东周家湾的周家,如今因为简四姑娘的病,跟周家的婚事好像有些不顺……」 翡翠听了,记在心里,却依旧板着脸:「以后你出了门,嘴巴一定要严实一些,若是被我打听到你在外嚼姑娘的舌根子,你看我让娘子怎么收拾你!」 万儿低眉顺眼答应了一声,跟着翡翠去灶屋做饭去了。 她这人就是爱和人说话,不说心里就难受。 秦二嫂和秦兰芝研究了一中午槐树叶药膏的方子,娘俩都兴奋得很。 秦兰芝想到了不久后大周和西夏的战事,以及六年后和辽国的战事,便道:「娘,这药膏治疗刀伤很有效,或许还可以用在战场上,咱们多制一些放在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秦二嫂倒是没想到这一点:「现如今咱们大周四海承平,哪里会有战事!」 秦兰芝眼中带了沉思之色,缓缓道:「大周西北的西夏和北边的辽国,一向游牧为生,不事生产,却爱抢劫,这些年一到春季,就出动军队劫掠大周百姓,杀人无数,边陲好多村子男子被杀死,女子被劫掠,孩童被吃掉……朝廷隐忍了多年,西夏和辽国却变本加厉,早晚要打仗……」 秦二嫂没想到女儿居然想得这样长远,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秦兰芝继续道:「咱们这种药膏,短时间内也卖不出多少,您带着我给相熟的药铺送些过去代卖,积累些口碑就行了。将来若是战事爆发,可以大批卖给大周的军队,咱们是大周的百姓,自然也得为国出力,一盒药膏比成本价高一点,能略微赚些就行了,重要的是药方子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免得被大周的敌人学会……」 前世跟着赵郁,她可真学会了不少东西。 秦二嫂听了半晌,这才道:「我的儿,你可真是有心!」 想到兰芝十五岁进王府,十六岁出来,不过一年多时间,在王府不但学会了下厨、弹月琴,还学会了熬药膏……她到底在王府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啊! 看那端懿郡王长得清俊高挑,是个有担待的男儿模样,却恁的无用,让兰芝在王府如此辛苦,以后定要小心着意,免得兰芝见了那端懿郡王的脸,一时受了引诱——作为兰芝的亲娘,秦二嫂心里可是清楚兰芝的弱点,这孩子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 想当初,端懿郡王就是用他那张脸引诱兰芝的…… 这会儿赵郁一行人已经骑着马赶到了方城驿站。 在驿站门外,赵郁刚勒住马缰绳,还没下马,就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紧接着又是几个喷嚏。 白佳宁笑吟吟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小厮,道:「二哥,这么大的喷嚏,怕是有人在说你念你!」 赵郁笑了笑,没说什么。 洗罢脸,赵郁刚接过茶饮了一口,知礼便在外面禀报:「郡王,林老爷来了!」 赵郁忙放下茶盏,起身去迎。 林文怀进来后,又打量了赵郁一番,见他眼下隐隐发青,脸似乎更瘦了些,瞧着有些不妥,便温声道:「郡王瞧着气色不太好……」 赵郁沉吟了一下,道:「昨夜确实没休息好……没事,今晚早些歇息就是,不耽误赶路!」 昨夜他回到王府,先是被韩侧妃叫去劈头盖脸骂了半个时辰,又被福王叫去骂了一顿,打了几下,然后就开始在外书房廊下罚站——只因为他没有参加王府的中秋夜宴! 最后还是赵翎那厮来给他解了围,和福王说他一早要随着林太监进京,让他回青竹院收拾行李了。 这时候天都快亮了。 赵郁根本是一夜没睡。 林文怀打量着赵郁,见他脸上还带着些稚气,分明还是个孩子,心里有些怜惜,便道:「郡王,用罢午饭,咱们去运河码头走水路回京。」 赵郁闻言,眼睛亮了起来,接着就笑了:「好!」 走水路进京的话,他可以睡在舱房里了,虽然比骑马慢了些,却能好好歇歇了。 这次秦兰芝和翡翠只熬制了一小锅药膏,秦兰芝拿了四个秦二嫂先前定制的盛药丸的瓷盒装了,拧紧了盒盖,开始给这种药膏想名字。 翡翠想得最简单:「这种药膏绿莹莹的,干脆就叫绿药膏吧!」 秦兰芝摇了摇头:「得让人一听就知道药膏的功效才行。」 前世赵郁给这种药膏起的名字叫秦氏止血膏,倒是简单明了。 她不由开口道:「就叫秦氏止血膏吧!」 秦二嫂笑了:「这样挺好的,以后咱们家的药丸和药香就叫秦氏保宫凝血丸,秦氏人参养荣丸,还有秦氏药香!」 商议已定,秦兰芝便裁了四张小小的纸片,在上面题写了「秦氏止血膏」五个字,认认真真粘贴在了四盒盛药膏的瓷盒上,然后拿给秦二嫂看:「娘,我下午和你一起往药铺送去吧!」 她既然打算女承母业做这卖药生意,自然得随着母亲去见人,将来把母亲做生意的人脉给接过来。 秦二嫂也想到了这一点,打量着女儿道:「我也觉得你该跟着去,只是担心……」 第三十一章 秦兰芝笑了起来:「娘,我只是长得还行,又不是西施昭君杨玉环那样的大美人,谁看见了都爱我!」 秦二嫂想想也笑了,道:「你这孩子就是会长,把我和你爹的好处全集中了,你大伯家的秦凤儿和秦莺儿也都生得不错,却都不能和你比。」 秦兰芝见自己的亲娘看自己怎么看怎么好,不由笑了。 见屋子里只有她们母女俩和翡翠,秦兰芝便压低声音问秦二嫂:「娘,万儿这小丫鬟怎么一天到晚往简家跑?」 秦二嫂也皱起了眉头:「万儿有些不稳重,不过家里一直缺人手……」 秦兰芝看向翡翠:「翡翠,你这几日好好看着万儿,看她到简家到底是去做什么,若是她有什么不妥,赶紧告诉我!」 翡翠忙答应了一声。 秦兰芝想了想,看向秦二嫂:「娘,咱们家里其实缺一个做粗活的跑腿婆子,这几日得空就请了牙婆过来,让她帮忙寻个做事妥当的婆子和小丫鬟吧!」 秦二嫂知道女儿说的在理,便点了点头,道:「万儿当初就是小石桥那边的牙婆高嫂子送来的,有些不妥,这次我找官媒吴妈妈好好打听打听再说吧,官媒毕竟更可靠些!」 秦兰芝这才不说了。 她好几次看到万儿在和简家的小莲嘀嘀咕咕,总觉得不太妥当,得赶紧把这个万儿打发了,另寻一个嘴严稳妥的丫鬟和一个勤谨的婆子在家使唤。 到了下午,秦兰芝重新洗了脸,脂粉不施,梳了个桃心髻,没插戴首饰,只用石青帕子包了头,另换了身白绫窄袖夹衣,系了条石青松江布裙子,换了双适合走路的毡底绣鞋,便下去让秦二嫂看。 秦二嫂一见,先是瞪大眼睛,接着就笑了,揽着兰芝纤细的腰肢:「兰芝,如此甚好!」 兰芝从小就爱漂亮,喜好妆饰,如今能如此荆钗布裙不施脂粉,可是极难得的啊!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没那么显眼了。 因担心万儿不妥当,母女两个就留下翡翠和万儿一起看家,自己拎着药箱出门了。 到了南大街的慈安堂,秦二嫂留下两盒秦氏止血膏代卖,又自然而然地介绍兰芝给铺子里的王掌柜认识:「王掌柜,这是我女儿大姐儿,以后她跟着我做这制药生意!」 又向兰芝介绍王掌柜:「大姐儿,这是你王伯,以后咱们来送药买药材,就找你王伯!」 兰芝端端正正屈膝行了个礼:「见过王伯!」 那王掌柜是秦二嫂多年的生意合作伙伴,也和福王世子有关联,自然知道这位秦大姐儿先前进了福王府做了端懿郡王的姨娘,如今被从王府赶了出来。 见秦兰芝没有以泪洗面自怨自艾,反倒大大方方出来卖药挣钱,王掌柜心中也是感佩,便道:「秦二嫂,既然是自家侄女,没说的!」 这几日万儿觉得有些不对,似乎秦家的人都在提防她似的,再去简家的时候,便和小莲说了。 小莲待简青晚上从县学回来,把万儿的话告诉了简青。 简青听了,沉吟片刻,心里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便揽过小莲亲了一下,然后低声道:「我有一个法子,你……」 林文怀赵郁一行人一路水路走到了尉氏县,这日因为林文怀要上岸办事,他们的大船停泊在了尉氏县码头。 赵郁有心看看这京畿之地的民风民情,让知书交代了船上的管事一声,预备带着白佳宁上岸看看。 白佳宁拿了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慢悠悠摇着走了过来,却见赵郁穿着件石青松江布道袍,头上用石青带子绑了乌鸦鸦长发,越发显得肌肤白皙目若寒星,便笑了起来:「我的二哥,你打扮成这俊俏小书生模样做什么?难道要勾引谁家的小媳妇么?」 赵郁看了白佳宁一眼,见他一副纨绔打扮,懒得说他,便道:「你选两个身手伶俐些的随从跟着。」 白佳宁最是惜命,笑嘻嘻道:「放心吧,我今日带的两个人都是我二哥从军营里给我选的,都是上过战场的!」 赵郁知道白佳宁的嫡亲二哥白佳昊在西北军中,是有名的军中悍将,手下颇有些能打的士兵,最重要的是,白佳昊疼爱幼弟白佳宁,一定会派得力手下保护白佳宁,便放下心来,也不揪着白佳宁去换衣服了。 尉氏城颇为繁华,街道干净,人烟阜盛,市井热闹。 赵郁一边逛,一边打探,发现尉氏县知县张静宇善于治理地方,专治地方各种地痞混混和无良士绅,虽然严刑峻法了些,可是尉氏县百姓安居乐业,勤谨向上,说起来就没口夸赞本县父母官。 白佳宁却是在寻找生意门路。 逛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悄悄道:「二哥,这尉氏县街上的人,要么穿丝绸衣服,要么穿粗布麻布衣服,很少有人穿松江布,倒是可以试着在这里开一个松江布店,这里有运河码头,运货过来倒是不难!」 赵郁点了点头,道:「倒是可以试试,不过开店以前得好好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别的特殊缘由。」 两人说着话往回走,知礼和白佳宁的两个随从跟在后面。 眼看快走到码头了,谁知风就突然起来了,接着就噼里啪啦下起了急雨,赵郁忙拉着白佳宁进了道边一个小茶棚里避雨。 茶棚是麦秸秆搭成的,甚是简陋,棚下只有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落魄书生在聊天。 赵郁虽然讲究,在外却愿意将就,便吩咐茶棚老板上来一壶大叶青茶,让知礼和白佳宁的两个随从也都在桌边坐下,主仆五人一起等这阵子急雨过去。 雨越来越大,雨滴子落在外面的土路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路上的尘土被雨打湿后特有的气息弥漫在四周。 赵郁默然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高粱地和玉米地,心道:这时候农民应该刚收了玉米和高粱,正是晾晒时候,这雨若是下久了,这些玉米高粱怕是要发霉…… 白佳宁悻悻地盯着茶棚老板送上来的粗瓷茶壶茶杯看了看,又掀开茶壶盖往里看,发现里面泡的是最便宜的大叶青,简直再也不能忍了,放下茶壶盖陪着赵郁发呆。 邻桌上那两个书生在喁喁说话,其中一个蓝衣书生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一边画图,一边讲解:「……刘兄请看,这就是河西走廊,是咱们大周通往波斯那边的必经之路,往这边通往波斯,若是往这边,能一直走到若马帝国,如今这条道路被西夏阻挡住了,若是能够打通这条通道,咱们大周就有险可据,西夏铁骑再也不能长驱直入烧杀劫掠,而且咱们大周的丝绸瓷器也可以通过这里卖到波斯,卖到若马帝国,换回他们的香料珠宝马匹……」 蓝衣书生叹了口气,道:「我走遍西北,游历西域,考察山川河流,绘下西夏和西域的舆图,回到大周想要献给朝廷,却被武丞相府的人当成疯子赶了出来……」 另一个赭衣书生却笑了起来:「我说王贤弟,你可真是淡吃萝卜白操心,明明是个小老百姓,却关心这国家大事!哈哈!这些事和我们老百姓有何关系,就算是西夏铁蹄踏进了京城,倒霉的也是他们那些达官贵人,和你我何干?哈哈哈哈!」 第三十二章 赵郁听到这里,忽然起身,端端正正向蓝衣书生一揖:「这位先生,在下姓赵,能否请教一二!」 他一直对西北那边的形势感兴趣,没想到居然还有同好,自然要好好请教一番了。 那书生见是一个清俊小哥来向自己请教,心中起初还有些疑惑,聊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这位小哥瞧着年青,却颇有见地,当下大喜,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聊了约莫半个时辰,眼看着该到开船时候了,雨也停了,赵郁便从知礼那里要过自己的荷包给了这位王先生,态度诚挚:「在下正寻找一位先生帮忙处理文书事宜,先生若是有意,请五日内到京城延庆坊柳条巷胡宅,报上贵姓即可!」 这荷包里有五六两碎银子外加二十两银票,足够这位王先生盘缠一段时间了。 那王先生神色凝重,接过荷包,拱了拱手,目送赵郁等人离开。 白佳宁一边走,一边调侃道:「二哥,你若是想请人处理书信文书,随便多少家世清白的秀才可以聘请,怎么看上了这个来路不明的穷酸?」 赵郁这会儿心情甚好,微微一笑道:「这位王先生见识广博志向高远,且双目清明眼神坚定,并非是什么来路不明的穷酸,你别再胡说八道了!」 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亲王庶子,却也希望能为国为民踏踏实实做一些事情,像王先生这样的大才,缺的只是一个进身之阶,而这件事他倒是可以帮忙。 赵郁一行人到了京城,白佳宁自带着人回长公主府了,赵郁也要告辞,预备先回京中王府沐浴换衣,再递牌子进宫觐见,却被林文怀拦住了。 林文怀笑容温和:「郡王,陛下得知您进京,怕是已经在延福宫等着了!」 赵郁一愣——皇伯父到底有什么事?怎么这么急? 赵郁在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道:「林叔,我不沐浴更衣就没法子去见皇伯父。」 林文怀早知赵郁好洁成癖,而且颇重仪容,心中暗笑,面上却甚是和气:「郡王难道要陛下等着么?」 又道:「郡王是陛下嫡亲的皇侄,就算在延福宫沐浴,也没有什么不妥!」 林文怀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赵郁也不好再说,却坚持回舱房换了郡王常服,这才坐了来迎林文怀的大轿,一起进了城,往皇宫方向去了。 庆和帝正在大庆殿与阁臣议事,听白文怡回禀说林文怀陪着端懿郡王过来了,正在延福宫候着,心中欢喜,忙让丞相武应文代为主持,自己则带着白文怡匆匆回了延福宫。 赵郁匆匆从偏殿洗过澡出来,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听到外面声音,忙与林文怀一起出去迎接。 庆和帝含笑打量赵郁,见他虽然戴着束发金冠,可是鸦黑头发分明还是湿的,脸上也带了些水汽,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狗似的,稚气得很,不由笑容加深:「阿郁,你来了,平身吧!」 赵郁起身,乖巧地陪着庆和帝进了延福宫正殿,待庆和帝在御榻上坐下,他这才也在一边的锦凳上坐下。 庆和帝絮絮问了赵郁几句话,不由自主又问道:「阿郁,上回给你的零用钱花完没有?朕再给你些吧!」 赵郁单等着庆和帝这句话呢,当即灿烂一笑,小虎牙闪闪发光:「皇伯父,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呢!」 他把自己上次得了八千两银子,又找狐朋狗友凑了两千两银子,总共得了一万两银子,拿去买卖仓钞盐钞之事说了,然后从袖袋里摸出那三万两银票让庆和帝看:「皇伯父,我赚了这么多呢!」 庆和帝:「……」 白文怡和林文怀在一边侍立,见状都为赵郁捏了一把汗。 赵郁从小在父亲福王那里动辄得咎,却没有变得唯唯诺诺,反而养成了一种牛性——我认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完——因此他明知此事涉及庆和帝与丞相武应文正推行的盐钞新政,依旧要把这件事掰扯清楚,免得盐钞新政推行全大周,得利的是武应文背后的武氏家族和太子赵曙的外家、孟王妃的娘家孟氏家族,受苦的还是最底层的老百姓。 他认认真真看向庆和帝:「皇伯父,我原本预备拿这三万两做本钱,一万两送礼,两万两买仓钞,把这生意继续做下去,可是转念一想,我没什么人脉,都可以赚这么多钱,那有人脉的人若是开始行动的话,就要垄断大周的盐了,不知道要赚多少钱呢!」 赵郁不顾庆和帝越来也青的脸,抿嘴一笑:「所以我不打算做仓钞盐钞生意了,我打算做丝绸、茶叶和粮食生意!」 庆和帝拿起手边的一柄玉如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在赵郁脑袋上轻轻打了一下,道:「阿郁,你且等等,让皇伯父想想!」 赵郁乖乖闭上嘴,眼睛清澈如水,静静看着庆和帝。 他这个皇伯父治理国家手段极硬,动辄抄家灭门,不过待他很是慈爱,比他亲爹福王要和蔼可亲得多,因此赵郁并不是很怕。 庆安帝起初打算推行仓钞盐钞新政,朝中便有不少大臣反对,却没人能像赵郁这样简单直白直观地把推行盐钞新政的弊端展现在他眼前,因此他打算好好想想这件事。 他一抬头,见赵郁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自己慢慢想,心里一下子软了,便道:「你既然进宫了,就御熙殿给德妃请个安吧!」 待他想好了,再和赵郁说话。 赵郁忙起身道:「皇伯父,后宫——」 外男进入后宫,他总觉得不太妥当。 庆和帝笑了:「你这孩子……让白文怡带你去吧!」 他正好要有话要问林文怀呢! 这会儿正是午后时分,后宫嫔妃大约正在歇午觉,赵郁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 白文怡引着赵郁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女贞林:「郡王,这里有个小道,小道走到尽头,恰好就是御熙殿后面,走这里去御熙殿,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 赵郁无可无不可,反正白文怡是皇伯父亲信,总不会坑他。 两人带了小太监眼看着要走出女贞林了,忽然便见到有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差点迎面撞上。 那人秀美若女子,衣饰华丽,正是大周朝的皇太子赵曙,庆安帝唯一的儿子。 赵曙定睛一看,见是赵郁,也是一愣:「阿郁,你何时进宫的?」 赵郁鼻子一向灵敏,马上闻到了对方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味,面上却笑吟吟拱手行礼:「见过太子哥哥!」 赵曙是庆和帝十四岁那年得的,生母是如今福王府孟王妃的嫡亲姐姐孟良娣,却早就亡故了。 他今年二十二岁了,生得甚是秀美,性子也有些绵软。 寒暄几句之后,赵曙定了定神,告辞去了。 赵郁一边往前走,一边想:太子身上到底是什么气味?宫里既无太后又无皇后,太子到后宫做什么?他为何会在这里出现?这里不是御熙殿的后面么? 待走到御熙殿后面,赵郁忽然想了起来——赵曙身上的奇怪气味,正是男女之事后特有的气味! 赵郁抬头看看前方的御熙殿,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第三十三章 白文怡见赵郁驻足,忙含笑道:「郡王,怎么了?」 赵郁抬头看看上方一碧如洗的天空,再看看天空下御熙殿的碧瓦红墙绿树,低头道:「没事。走吧!」 见到赵郁和白文怡,御熙殿的轮值女官忙屈膝行礼,然后亲自进去通禀。 赵郁心事重重,静静立在廊下。 白文怡也似有心事,没有再说话。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女官这才笑着出来道:「郡王,白公公,请进去吧!」 德妃正坐在锦榻上,见赵郁和白文怡进来行礼,含笑道:「都平身吧!」 她今年三十四岁了,保养得极好,依旧清丽秀致,颇有韵致,看上去约莫二十四五岁。 赵郁悄悄观察德妃,见她面若桃花眼睛含水,有些神不守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请罢安,寒暄了几句,他就告辞和白文怡一起离去了。 德妃并没有起来送外甥,依旧倚着锦缎靠枕歪在那里,瞧着竟有一种花开到了极致即将凋谢的艳丽…… 庆和帝正在批改奏折,见赵郁回来了,便道:「阿郁,坐下陪朕说会儿话吧!」 赵郁在御案一端的锦凳上坐了下来,半日没说话。 庆和帝正批到西北总督孙霖的奏章。 看到孙霖的奏章里关于西夏劫掠大周百姓的内容,他不由怒气勃发,却听到旁边传来赵郁幽幽的声音:「皇伯父,我好饿……」 庆和帝错愕,看向赵郁,发现他果真比上次进宫清瘦了些,忙吩咐白文怡:「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人送膳食过来!」 白文怡忙笑道:「陛下也没用午膳,恰好请端懿郡王陪着您用了!」 用膳的时候,庆和帝想起他和赵郁未竟的话题,便亲自给赵郁夹了些菜:「阿郁,朕记得你爱吃这道芽韭炒鹿脯丝!」 又问道:「你说打算做丝绸、茶叶和粮食生意,具体有什么打算?」 赵郁想了想,道:「我打算从宛州买了瓷器和玉石,运到江南卖掉,在江南购买丝绸、茶叶和粮食,再运往西北的甘州凉州发卖。」 他索性放下牙箸,细说起来。 商人往西北做生意,最担心的恰是进入西北之后路上的无赖及匪徒,而赵郁和白佳宁合伙做生意,一进入西北地界,自有白佳宁的二哥白佳昊派精兵一路保护,而他和白佳宁也不让白佳昊白做工,他们主要靠丝绸和茶叶赚钱,运往西北的稻米则以成本价卖给军队。 庆和帝听了赵郁的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堂堂皇室郡王,居然要走南闯北做生意…… 而且做生意的时候,还不忘报效国家,为国分忧…… 赵郁见庆和帝一直看他,便笑嘻嘻道:「皇伯父,我这叫‘位卑未敢忘忧国’,您得空了好好赏我!」 庆和帝:「……」 赵郁是真饿了,见庆和帝只是看他,并不用膳,便不管了,专心致志吃了起来。 御膳其实也就那样,不过填饱肚子而已。 庆和帝在一边看着赵郁吃得香,不由也有了食欲,就随着也用了些:「阿郁,朕再给你些做生意的本钱吧!」 赵郁笑着道:「皇伯父,这次就算了吧,我手里暂时倒是不缺银子!」 他还是懂得适可而止这个道理的,老是贪得无厌只顾要钱,下次皇伯父厌烦了不给了怎么办? 还是像这样细水长流的好啊! 庆和帝见他不肯要,便没有再提这件事。 他其实始终不太乐意赵郁做生意,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阻止。 阿郁这孩子看着光风霁月,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思颇为敏感,这些都随他。 赵郁从宫里出来,回了胡灵在延庆坊柳条巷的宅子。 他先睡了一觉,醒来后便守株待兔,等胡灵和白佳宁上门。 天擦黑时候,胡灵和白佳宁果真一起来了,白佳宁还带来了一个胖乎乎极富态的妈妈——他的奶娘陆妈妈! 白佳宁笑着介绍道:「我这妈妈,是当年宫中医女出身,医术着实高明,尤善产科,先太后爱护我母亲,就让妈妈到长公主府服侍我母亲!」 又道:「我这妈妈和我极亲,最疼我了,二哥你有什么事,就尽管向妈妈开口!」 陆妈妈自己没有孩子,是真心疼爱白佳宁,把白佳宁当亲儿子看,知道这位端懿郡王是白佳宁的好兄弟,因此爱屋及乌,笑眯眯道:「郡王只管吩咐!」 赵郁闻言,十分欢喜,恭而敬之地把陆妈妈安顿在后院住下,又调拨了两个丫鬟前去服侍,自己却在前院外书房陪胡灵和白佳宁饮酒说话。 酒至半酣,赵郁状似随意地问起了太子赵曙:「太子如今还没有出阁读书吗?」 大周的祖制,太子一般在东宫读书,若是开始接触朝政,就称之为出阁读书。 白佳宁端着酒盏低声道:「当即陛下春秋鼎盛,如何会让太子出阁读书?」 太子赵曙是庆和帝做皇子时得的,一向不得宠,再加上赵曙今年二十二岁了,庆和帝自己今年也才三十六岁,春秋正盛,自是不会放权给太子。 赵郁闻言,便不再多问。 对于别人关心的皇位传承问题,他一向不是特别关心——庆和帝就赵曙这么一个皇子,赵曙就算再不成器,皇位终究还是赵曙的! 饮至深夜,酒席才散了。 胡灵和白佳宁都在外书房的厢房里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赵郁和胡灵便随着白佳宁去长公主府给庆嘉长公主请安。 庆嘉长公主正在堂上高坐,丫鬟奶娘带着大公子那对龙凤胎儿女陪伴着庆嘉长公主。 长公主今年才四十岁,满头珠翠,风韵犹存,却已经做了祖母了。 大儿子白佳安如今在鸿胪寺做事,大儿媳妇是雍国公府的嫡女,成亲不到两年,就生下了这对龙凤胎,颇受庆嘉长公主宠爱。 赵郁给庆嘉长公主请罢安,见龙凤胎肥白可爱,便逗着他们玩。 龙凤胎眼睛又大又圆又黑,白嫩小脸肥嘟嘟的,肥得下巴足足好几叠,真是可爱极了。 赵郁的手指被龙凤胎软软嫩嫩的小手抓住不放,一颗心都快要酥软了,不由自主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若是最后一次秦兰芝能怀上的话,还有不到九个月就要生产了,到时候能不能也生这样一对可爱的龙凤胎呢? 他若是做了爹爹,一定不像他父王那样偏心,也不像他母妃那样自私,他对儿女一定亲切又慈爱。 赵郁看着眼前这对可爱的龙凤胎,又开始想象他的儿女的模样,他自己英俊出众自不必言,秦兰芝眼睛大大的,一笑起来就成了弯弯的月牙儿,嘴角上翘成温柔的弧线,一对小酒窝甚是可爱。 他们两个的儿女,长相不管随爹还是随娘,一定都是好相貌,而且一定比长公主府这对龙凤胎更好看更可爱…… 看来得快些带陆妈妈回宛州了,不然若是秦兰芝带着肚子改嫁,他的儿女可要叫别人爹爹了! 白佳宁对侄子侄女倒是没那么多兴趣,见赵郁这么喜欢小孩子,便故意调笑道:「二哥,你既然这么喜欢我这侄子侄女,待你有了孩儿,就和我们家订娃娃亲吧!」 赵郁认真地想了想,抬头道:「血缘关系太近了,怕是不太好吧?」 第三十四章 他父王是庆嘉长公主的亲弟弟,他的孩子和白佳安的孩子联姻,血缘还是近了些,怕是对后代不宜。 庆嘉长公主:「……」 白佳宁:「……」 胡灵:「……」 庆嘉长公主一直觉得赵郁聪明内敛,见他此时傻乎乎的,居然把白佳宁的玩笑话当真了,不由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你连亲都没订,从哪儿来的孩子!」 赵郁有些腼腆地笑了,却也不肯多解释。 给庆嘉长公主请安罢,胡灵白佳宁要和赵郁商议做生意的事,便又跟着赵郁回了延庆坊柳条巷的胡宅——这里如今借给了赵郁,成了赵郁在京城的落脚点。 三人正在外书房里商议做生意的细节,外面传来知书的通禀声:「郡王,韩府的大管家贵叔来了!」 赵郁正说的口干舌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这才道:「贵叔来做什么?」 知书抿着嘴只是笑:「启禀郡王,贵叔奉舅老爷之命,给您送了四个扬州瘦马过来!」 得知韩府的大管家给赵郁送来了四位从扬州买来的瘦马,胡灵当即站了起来,走过去道:「知书,那四个女孩子长得怎样?」 知书笑嘻嘻道:「又白又嫩又苗条,都是江南女子!」 胡灵不禁拍手:「哥,你舅舅待你可真好!」 白佳宁也笑了起来:「二哥,你今日艳福不浅啊!」 赵郁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思索片刻,含笑道:「你们两个一人去挑一个吧,剩下那两个我派人送到宛州王府,让我母妃做定夺。」 胡灵白佳宁从来不和赵郁客气,果真一起过去,一人选了一个,剩下的那两个赵郁就派知书走水路送回宛州去了。 第二天上午,赵郁又带着胡灵和白佳宁去了韩府一趟,三人先去向韩老太太请安。 韩老太太还没放弃亲上加亲的意图,知道赵郁要来,提前命人把未曾定亲的孙女韩四姑娘、韩五姑娘、韩六姑娘和韩七姑娘都叫了过来,先在屏风后等着。 谁知赵郁这次来,带了胡灵和白佳宁两个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一起过来,韩老太太生怕孙女们被这两个花花公子迷惑,不过简单问了几句,就放赵郁离开了。 赵郁一出外祖母居住的松鹤堂,看了自我感觉良好的胡灵和白佳宁一眼,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又带着哼哈二将胡灵白佳宁去外书房见舅舅韩载了。 因有话要与舅舅韩载单独说,赵郁便留下胡灵和白佳宁在外书房客室喝茶等候,自己进去见韩载了。 韩载刚从京兆尹衙门回来,官袍还未换,正立在一丛兰草前,手里拿了一把竹剪在修剪兰草。 听到赵郁进来,他扭头去看,发现赵郁似乎又高了些,而且更瘦了些,不过精神很好,目若寒星神采奕奕,便道:「阿郁,你怎么这么快又来京城了?」 赵郁总是隔几年才来京城一次,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见过赵郁。 对这位身居要职的舅舅,赵郁还是很敬畏的,拱手行礼罢,他这才道:「舅舅,林文怀在宛州办事,恰好遇到了我,就传话说皇伯父让我进京。」 得知赵郁是被庆和帝派大太监林文怀叫到京城的,韩载一下子沉默了下来,抬头盯着赵郁看了片刻,这才问道:「阿郁,陛下叫你进宫……所为何事?」 赵郁小孩子一般笑了:「舅舅,皇伯父只是问我今后的打算!」 韩载看着赵郁:「你是怎么回答的?」 赵郁从不轻易说容易被揭穿的假话,老老实实道:「舅舅,我打算和白佳宁胡灵合伙做贩卖丝绸、茶叶和粮食的生意,就如实禀报了皇伯父。」 韩载:「……」 他盯着赵郁看了又看,想看看自己这个外甥是不是在装傻。 赵郁的母亲从小心眼就多,而且胆大包天,随时都可能把天捅出一个洞来,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他不信有这样的母亲,那样的父亲,赵郁就真的是个老实人! 赵郁知道舅舅在审视自己,就乖乖站在那里,让舅舅随便看。 书房里的香炉焚着上好的速水香,气味清雅,如雨后竹林的气息,十分好闻,令人沉醉。 这种速水香十分昂贵,赵郁心中有些疑惑:舅舅的生活未免太奢侈了,用的香是速水香,修剪的兰草也是极罕见的珍品兰草,墙上挂的是唐代山水名家的真迹……单凭舅舅的俸禄和韩府的进项,能供得起这样的日子么? 韩载看着外甥清澈的眼睛,没有说话。 赵郁垂下眼帘,思索片刻,这才开口解释:「舅舅,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福王府不受重视的庶子,父王一向看不上我,将来分府出去,父王一点补贴都不会给我。」 「舅舅是知道我母妃的,我母妃什么都要抓在她自己手里,也不会给我什么。」 「靠朝廷给郡王的两千石岁支禄米,我连妻儿都没法养活,还算什么男人?」 他清俊的脸上现出一抹深思:「好在朝廷虽然不让郡王参政,却没说不让郡王做生意,我前日进宫,特地在皇伯父面前提这件事,就是试探皇伯父的反应,皇伯父也没说什么。」 韩载没想到赵郁居然是这样想的,他一直以为按照他妹妹的为人,一定会利用赵郁来实现她自己的野心,会好好栽培赵郁……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韩载转移了话题:「阿郁,你母妃写信过来,让我给你准备了四个扬州瘦马,你都见了吧?」 赵郁笑着点头,笑容可爱:「我觉得都不错,就让胡灵和白佳宁一人挑了一个,剩下的两个让知书送回宛州给我母妃了!」 韩载得知外甥把自己命管事千挑万选从扬州买回的瘦马随手送了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盯着赵郁看了好一阵子,这才道:「阿郁,你开心就好!」 真是一个天真的傻孩子啊! 赵郁想起京中的一些传闻,临离开又忍不住道:「舅舅,你和武应文,以后别走那么近了!」 当朝丞相武应文,的确有大才,却把自己家族看得比国家利益还重,这样的一国之相,赵郁不信他会有好下场。 韩载闻言,笑了起来,抬手在赵郁背上拍了一下:「你这孩子,好好做你的丝绸茶叶生意去吧,官场上的事,你不懂的!」 赵郁答了声「是」,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这时候还不到中午,回到延庆坊柳条巷的宅子,赵郁拿出了一叠银票交给了白佳宁:「你找个信得过的属下去一趟胡珠楼,他家有一套赤金镶嵌的红宝石头面,要价三千两银子,据说是镇楼之宝,你想办法两千两银子买下来,你回宛州时带回去给我就行了!」 这胡珠楼背后的老板是林文怀,如今和他相熟,还帮他解决了骚扰纠缠秦兰芝的地痞流氓,他不好意思再去占便宜,只得让白佳宁派人过去。 白佳宁接了银票,自去安排这件事。 胡灵打算这次跟着赵郁一起回宛州,知道他在京城呆不住,这两日就要走,便也收拾行李去了。 傍晚时分,赵郁在尉氏县遇到的那位王先生带了个小童上门投奔来了。 第三十五章 赵郁在外书房见了这位王湉王先生,当面把条件谈妥了,包吃住,一个月十两银子,主要职责是为赵郁处理日常的文书书信,闲时陪赵郁说话。 这位王湉王先生,大概是要来见赵郁,剃去了胡须,瞧着也不过二十六七岁模样,生得很英俊,颇有种落魄浪子的感觉。 他在圈椅上洒然坐下:「不知公子对王某有何要求?」 赵郁喜欢把丑话说前头,含笑道:「王先生,赵某别的都好说,就是素来好洁……」 王湉也是聪明人,当即会意,朗声大笑,道:「公子放心吧,王某必定不会熏着公子!」 胡灵在外面听到了,笑嘻嘻道:「王先生,我先警告你,我这个二哥不是一般人,你若是熏了他,他是真的会让小厮拖你去给洗澡的!」 王湉看看赵郁,赵郁眼神清澈看着他,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王湉顿时笑了起来,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也!」 赵郁寻到了王湉这位清客,还是很满意的,便道:「今晚摆酒为王先生接风,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发回宛州!」 他总有一种迷之自信,觉得自己那么厉害,和秦兰芝又一直很亲密,秦兰芝肚子里怕是早有了他的种。 赵郁既怕秦兰芝带着他的儿女嫁人,又怕秦兰芝发现有孕冒险打胎——福王姬妾众多,王府内宅争宠斗狠是常态,赵郁从小到大,可是经历过不少王府姬妾因为争宠流产一尸两命的血淋淋事件,他真的怕秦兰芝因为急着与他撇清,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因此才会急着回宛州。 第二天天不亮,赵郁带着胡灵王湉,一行人骑马出了京城,沿着官道往西南方向去了。 林文怀带着那套赤金红宝石头面,微服与白佳宁一起去了延庆坊柳条巷的胡宅,谁知人去屋空,一问守门的小厮,这才得知赵郁天不亮就出发回宛州了。 他只得把这套头面交给白佳宁转交赵郁,自己回宫向庆和帝复命去了。 庆和帝得知赵郁就这样离开了京城,心情复杂,沉默了半晌,这才道:「阿郁这孩子可真是潇洒……」 起码也得进宫向朕辞行啊,小崽子! 中秋节过后,宛州就开始下雨。 雨倒是不大,缠缠绵绵只是下,一层秋雨一层凉,天气着实凉了下来。 秦兰芝趁着槐树叶还未发黄,和翡翠一起打着伞冒雨把河边的槐树叶都给采回了家,清洗后撑在翡翠缝制的纱罩里淋干水分,预备等在瓷器铺子订制的白瓷盒子做好,就开始熬制她的秦氏止血膏。 这日下午,秦二嫂被请去给人看病了。 定制的白瓷盒子一直没送过来,秦兰芝实在是等不及了,便预备带着翡翠去书院街的瓷器铺子看看。 她走到后窗,打开后窗往北边街上看,却见到小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整条梧桐巷都笼罩在细雨之中,黯淡而寂静。 湿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兰芝不禁打了个寒噤,忙叫翡翠:「翡翠,外面有些冷,咱们换了衣服再出去吧!」 翡翠拿了一件孔雀蓝窄袖夹衣和一条白碾光绢挑线裙出来,先服侍兰芝穿上孔雀蓝窄袖夹衣,然后系上裙子。 绑裙带的时候,翡翠忽然道:「啊,姑娘,你似乎比先前胖了些!」 兰芝直笑:「我回家这一个多月,天天吃那么多,不胖才怪呢!」 她抬手在自己比先前丰满了不少的腹部拍了一下,道:「哎,以后还是得有所节制啊!」 翡翠帮她整理衣裙,笑眯眯道:「姑娘,你只是比先前丰满了些,最重要的是,气色好多了!」 兰芝也笑:「而且我力气也比先前大了!」 在王府的时候,她每日不是看书就是赏花,或者做些针线,其实想想还挺无聊的。 前世她随着赵郁进了京城,住进了皇帝赐的郡王府,每日也不过是读书、赏花、做针线和女眷之间的交际,有韩侧妃在,别的也轮不到她管。 如今想来,兰芝最难忘的其实是在西北边疆那几年……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沉溺往事,因外面下着雨,怕有积水,便拿了高底绣鞋换上,交代了万儿一声,就和翡翠合打了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到了书院街的瓷器铺子,果真不出兰芝所料,她定制的白瓷药盒已经做好了,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竹箧内,只是铺子里如今只有一个伙计看铺子,没法送货。 兰芝是真的急用这些白瓷药盒,她看了看这竹箧,弯腰提着试了试,发现还挺重,自己提的话有些吃力,便叫了翡翠过来,两人一起把竹箧提了起来,伞也不打了,直接冒着牛毛细雨往外走。 这时候天已经晚了,天色越发黯淡,远一些的地方都有些看不清了。 前方传来一阵达达的马蹄声,听起来似乎有好几匹马的样子,兰芝忙示意翡翠和她一起走到路边,免得裙裾被马蹄溅上积水。 她们俩刚走到路边,那马蹄声就越发的近了,兰芝下意识抬头去看,发现这些骑在马上的人都穿着玄色油布斗篷,带着兜帽,看不清脸,便和翡翠提着竹箧,往后又退了些。 那群人速度并不慢,原本会一闪而过,谁知被簇拥在中间那人忽然「驭」的一声勒住了马,一下子落在了众人的后面。 那人调转马头,控马走向兰芝,然后从马鞍上滑下,把缰绳扔给了随从,自己上前一步,立在了兰芝前方。 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人个子又高,还穿着斗篷戴着兜帽,因此虽然距离很近,兰芝却一时没看清。 那人抬手掀掉了湿漉漉的玄色油布兜帽,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来——原来是赵郁! 赵郁做了个手势,示意除了知礼牵着马留下,其余跟他的人都先骑马回去。 他刚赶回宛州城,先把胡灵送回了察院衙门后宅,然后经过书院街回福王府,没想到居然在路边看到了抬着重物的秦兰芝。 赵郁垂下眼帘,视线从兰芝微微隆起的腹部划过,浓长的睫毛颤了颤,也不说话,直接从兰芝和翡翠手中接过竹箧,右手单手就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兰芝乍一见赵郁,吓了一跳,心脏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赵郁见状,忙伸出左手拉住了兰芝——后面就是临街人家湿漉漉的墙,若是蹭上去,衣服立时就沾污了。 兰芝手被赵郁握着,发现他的手温暖干燥,带着薄薄的茧子,和记忆中一样……她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把赵郁的手甩开,麻利地屈膝行了个礼:「多谢郡王,我和翡翠能自己抬回去的——」 赵郁眼波流转,再次扫过兰芝的腹部,这下能够确定了——兰芝那里确实比先前鼓了些! 他看了看兰芝的脸,发现她的脸也比先前圆润了些。 一种酸涩感从赵郁的五脏六腑里弥漫开来,赵郁只觉得心脏微微抽痛,他低声道:「我只是送你回去,不会纠缠你的。」 秦兰芝不由抬眼看向赵郁——赵郁性子那样高傲,今日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不像他了! 赵郁不看秦兰芝,看向知礼,抬起了手。 知礼会意,当即从褡裢里掏出油纸伞打开递了过来。 第三十六章 赵郁接过油纸伞,递给了秦兰芝,不再多言,提着竹箧就往前走。 秦兰芝只得打着伞快步跟了上去。 翡翠看了知礼一眼,正要紧跟着秦兰芝,却被知礼拽住了衣袖。 知礼对着翡翠摇了摇头。 翡翠:「……」 她只得打着伞和牵着两匹马的知礼一起,远远缀在赵郁和秦兰芝的后面,往梧桐巷方向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前面不远处已经看不清楚了。 赵郁提着竹箧,背脊挺直向前走着。 走了几步之后,赵郁发现秦兰芝没跟上来,便悄悄放慢了脚步,待秦兰芝跟上,这才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秦兰芝的脚步,好让她能跟上自己。 秦兰芝看着黯淡雨中赵郁高挑挺直的背影,不由有些恍惚,前生今世交织在一起…… 前世这样的场景也曾有过,边城难得下雨,家里没了米,她带着翡翠出去买米,一出粮栈的门,就看到了冒雨赶过来的赵郁…… 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滑了下来。 兰芝低头拭去泪水,见赵郁刻意放慢了脚步,似在等她,便加快步伐赶了上去,木制高底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咯」的声响。 万儿正在灶屋做饭,听到外面敲门,忙小跑出来开门。 一打开门,看着眼前的清俊少年,万儿一下子愣住了,结结巴巴道:「郡……郡王……」 赵郁没理她,单手推开大门,提着竹箧走了进去。 一直走到了一楼廊下,赵郁这才看向小跑跟过来的秦兰芝:「放哪儿?」 秦兰芝忙道:「放廊下就行了!」 赵郁把竹箧轻轻放在了一楼廊下,转身看向秦兰芝。 秦兰芝被他这样看着,心跳不由加快,忙低下头。 赵郁视线继续往下,最后落在了秦兰芝的腹部,然后蓦地收回,道:「我走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离开了。 赵郁怕自己再不走,秦兰芝又误会他要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万儿目送赵郁离开,心里直打鼓:端懿郡王怎么又来了?难道他和姑娘还勾搭着? 今晚秦仲安要在衙门轮值,家里没有男人,简三哥定好今晚就要做那勾当了,要不要去提醒他一下? 还没等万儿想出法子,翡翠便叫她了:「万儿,快过来烧火吧,灶膛里火都快灭了!」 万儿忙答应了一声,小跑去灶屋烧火去了。 夜深了,翡翠和万儿都睡下了。 秦兰芝还在灯下默写药方。 那本方子她已经默写一遍了,还被翡翠用纳鞋底的大针穿了麻线装订成册了,不过秦兰芝为了巩固记忆,又默写了一遍。 秦二嫂都熄灯睡下了,却睡不着,便没有点灯,摸黑上楼来看兰芝,见她还在用功,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喜欢,又是怜惜,忙催促兰芝道:「我的儿,快些睡吧,夜已经深了!」 秦兰芝把笔搁在了白瓷笔搁上,伸开双臂环住了秦二嫂的腰,把脸埋进母亲怀里,哼哼唧唧撒娇:「娘,今晚好冷,你和我一起睡吧!」 秦二嫂被女儿这样抱着,一颗心都酥了,满溢着母爱:「你这孩子就是爱撒娇!好好好!娘今晚陪你睡!」 待秦兰芝洗漱罢,母女俩关好了门窗,插好门闩和窗闩,脱了衣在兰芝床上睡下了。 秦兰芝挨着母亲温暖的身子,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闭上了眼睛。 跟了赵郁那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枕边人的存在,习惯躺在床上身边有人温暖自己,自己独宿真的有些孤凄。 番外(1) 狂风呼啸,黄沙漫天,戈壁荒凉,太阳却依旧炽烈如火,透过漫天黄沙照在赵郁身上。 他牵着马跋涉着,身后是七八个同样牵着马的士兵。 赵郁这次出来追击一路逃窜的西夏败将,却被大风沙阻在了这大戈壁了。 他已经三天没有喝水进食了。 赵郁知道自己也许要折在这里了。 他摆了摆手,他麾下的士兵训练有素,即使在这样的困境中依旧迅速接受了指令,齐齐在地上坐了下来。 赵郁也坐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身子靠在了身后的那株枯树上。 这也许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了,赵郁有些冷漠地想着,脑海中却蓦地浮现出兰芝的模样。 呵,他的女人…… 他若是死在了这大戈壁上,她怎么办? 她一个弱女子在这西北边城如何活下去? 他们在一起好几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彼此是对方最亲的人。 无数寒冷的夜,赵郁把兰芝拥在怀里,汲取她身上的温暖。 曾经慈爱的皇伯父翻起脸那么可怕,慈爱的外祖母在他眼前死去,表妹们哭着求他搭救,福王嘴角的冷笑…… 经历了那么多的背叛,那么多的失望,那么漫长的跋涉,不知不觉间,兰芝成了他的依靠,成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她那么美,像一朵娇艳的花盛开在这荒凉边城,边城多少无赖觊觎她,如果他死了,没人护着她,她怎么能保护自己? 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苦难多少磨折,最后像一朵花枯萎凋谢…… 想到这里,赵郁用刀鞘拄着地,又爬了起来。 他不能倒下,他得照顾兰芝。 细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下着。 韩侧妃刚沐浴罢出来,正对镜梳着晚妆,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垂在背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双福接过小丫鬟递过来的水晶瓶,扒开塞子,倒了些淡红色的透明液体在手心,搓开后敷在了韩侧妃的发上,轻轻按摩着,玫瑰沁人心脾的芬芳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小丫鬟双艳便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屈膝行了个礼,这才怯生生禀报道:「启禀侧妃,王爷今晚不能过来了……」 双福闻言,手里的动作顿时一滞,忙看向双艳,沉声问道:「王爷不是说好今晚过来陪侧妃的么?」 双艳怯怯道:「双福姐姐,我刚才去打听了,原来王爷是准备过来的,只是柳如约的丫鬟在路上拦住了王爷,说柳如约病了,王爷便临时去看她了……」 双福闻言,心中惴惴,忙看向韩侧妃:「侧妃——」 舅老爷韩载送给端懿郡王的那四个扬州瘦马,端懿郡王在京中就送人了两个,剩下的两个命知书送回宛州王府伺候韩侧妃。 韩侧妃选了其中好控制些的柳如约送给了王爷,原本想用柳如约来邀宠,谁知这柳如约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和侧妃抢王爷。 韩侧妃眼神早冷了下来,精心描画的眼睛冷冷看着镜中的如花美眷,心中恨极。 片刻后,她抬手抚了抚乌黑的鬓发,淡淡道:「除了双福,都出去吧!」 在房里侍候的丫鬟流水般退了出去。 韩侧妃拉开紫檀木妆匣,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碧瓷小瓶子,放在了妆台上:「拿去交给你嫂子。」 双福的嫂子是通过韩侧妃进入福王府的,这几年一直在大厨房管事,帮韩侧妃做了好几回事,如今已经被韩侧妃牢牢抓在了手心里。 双福心中一惊,低声道:「侧妃,您的意思是——」 第三十七章 韩侧妃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精心养护的指甲:「王爷睡过那么多女人,就算是天仙,也不过新鲜几日罢了,若是不能生孩子,根本不会有名分,一旦失宠,就只能被晾着了。这些年不知道多少天仙死在这王府内宅的犄角旮旯里,不过是拉到乱葬岗上一埋罢了!」 胆敢背叛她,那就准备承受她的报复吧! 双福伸手拿起了那个碧瓷瓶子:「侧妃,还是下在汤里面么?」 韩侧妃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上次给秦氏下药,不是下在了参鸡汤里了么?参鸡汤原本就有味道,就算是加了这药,也不容易尝出来!」 这药可是够稀罕的,极为阴寒,女子服够一瓶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是她兄长韩载担任西南按察使时得到的,她也不过分得了五瓶。 双福笑了:「侧妃,秦氏可真幸运,那天下午就走了,若是晚走一日,当天晚上就能喝到您给她准备的参鸡汤了,说不定心里还感恩戴德,感谢您待她慈爱呢!」 韩侧妃「哼」了一声,道:「便宜秦氏那小贱人了!」 赵郁是她的儿子,怎么能让秦兰芝那等贱人霸揽住! 她起身道:「你去后夹道看看你嫂子去吧,让她早做早完事,我这人一向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双福答了声「是」,把碧瓷瓶子塞进了袖袋里,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外面下着雨,不过雨小到可以忽略,根本用不着打伞。 双福刚出了月亮门,迎面便看到一个妈妈带着灯笼,引着端懿郡王过来了,心里一凛,忙闪到一旁,屈膝行礼:「给郡王请安!」 赵郁脚步匆匆,看都不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径直进了月亮门。 韩侧妃得知儿子来了,当即提高声音道:「阿郁,快进来吧!」 赵郁进了明间,给韩侧妃行了礼。 韩侧妃笑着道:「出去这些时日,都做什么了?」 赵郁微笑:「我先进宫见了皇伯父,然后去见外祖母和舅舅,又随着白佳宁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别的也没什么事。」 韩侧妃垂下眼帘:「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赵郁神情平静:「皇伯父很忙,没说几句话就让我去见德妃娘娘了。」 韩侧妃眼睛发亮看向赵郁:「你姨母精神可还好?」 赵郁观察着他母妃:「德妃娘娘神采奕奕。」 韩侧妃刚要冷笑,抬眼见儿子就在眼前,当即漾出慈爱的笑来:「阿郁,你送回王府的那两个扬州女子,我送了一个给你父王,还有一个,你若是喜欢就收用了吧,放在房里侍候你!」 赵郁含笑道:「母亲,我没有看上,您自己收用吧!」 韩侧妃见赵郁和她开玩笑,也笑了起来,道:「臭崽儿,滚吧!」 见赵郁起身,她忙又道:「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明日再去给你父王请安!」 赵郁答应了一声,道:「母亲也早些休息吧!」 他一出海棠苑,等在外面的知书忙跟了上来:「郡王!」 回到青竹院,赵郁直接去了外书房。 换衣服的时候,他一边取下腰间玉带,一边问知书:「陆妈妈你安排在哪里了?」 知书忙道:「郡王,小的按您的吩咐,把陆妈妈送到了白三公子的运河庄子上安置了!」 赵郁点了点头,心里有数了,便不再多说。 一路日夜兼程赶路,他实在是疲惫到了极点,明日还要去安排陆妈妈,得早些睡下了。 万儿躺在床上,一直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自己真的睡着了。 她悄悄从枕下摸出一方销金汗巾子,在黑暗中把玩着。 这是上次去简家,简青送她的杭州来的销金汗巾子。 简青还许诺,待他娶了秦兰芝,就把她也收了房。 想到自己以后能和简青双宿双飞,万儿脸有些热,忙用销金汗巾子搭住了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东厢房南暗间里传来了翡翠均匀的鼾声。 万儿轻轻叫了声「翡翠姐姐」。 南暗间没有回应,翡翠依旧睡得很香。 万儿这才放心地从床上起来,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出了门。 外面一片黑暗,牛毛细雨还在下着,又湿又冷,万儿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溜着墙根往南边临河的后门走,走了几步,又扭头看了看。 秦家的小楼沉浸在黑暗之中,所有人都睡着了。 万儿还是害怕,她双手抱着肩膀,挪到了临河的后门边,慢慢把手放在了门闩上。 外面传来约定好的三声鸟叫。 万儿一不做二不休,「桄榔」一声拉开了门闩,打开了临河的小门。 简青正在外面等着,见状忙挤了进来,一把抱住万儿亲了个嘴。 万儿羞涩极了,正要推开简青,却听简青在她耳边道:「快带我上楼!」 好不容易今夜凑巧,秦仲安在衙门轮值,须得赶紧与秦兰芝成了好事,让她有苦难言,只得依从。 万儿来不及多想,带着简青蹑手蹑脚上了楼。 兰芝睡得正香,忽然醒了,原来外面有人在敲她的窗子。 秦二嫂也醒了,母女俩都坐了起来。 外面又是「笃笃笃」三声敲窗子的声音,接着便是万儿的声音,她带着哭腔急急道:「姑娘,快起来吧!娘子出事了,翡翠姐姐让我上来叫你呢!」 兰芝:「……」 她从床褥下摸出提前准备好的匕首,在黑暗中看向自己的娘,轻轻道:「娘,万儿搞什么鬼?」 她娘明明就在她身边,哪里出事了? 没等秦二嫂答话,兰芝自己先明白了过来——万儿怕是跟外面的贼人有了勾结,趁夜来给她下套,好引着她开门! 秦二嫂伸出双臂抱住了兰芝,为母则刚,一下子冷静了下来,轻轻道:「兰芝,万儿这是做了家贼!」 兰芝大脑飞速转动着——不知道万儿带了多少人进来,得赶紧想个法子! 这时候万儿继续敲窗,声音更急了:「我的姑娘,你还不快些开了门下去看娘子啊!」 她装作和翡翠说话:「翡翠姐姐,你别急,我正叫姑娘呢!」 简青紧贴着万儿站着,心脏怦怦直跳,下面早有了反应——只要秦兰芝开了门,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反抗他? 等他占了秦兰芝的身子,美貌的女人,珍贵的珠宝,丰厚的家产,还有这个宅子和秦二嫂的家传医术,将来可都是他的了! 万儿察觉到了简青身体的变化,又是羞涩,又是慌乱,又是甜蜜,自然更要为情郎出力了,声音更急了:「我的姑娘,你快些吧!」 秦二嫂恨极,这就要起身。 秦兰芝知道在这个时候,紧张慌乱一点用都没有,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把拉住了秦二嫂,低声道:「娘,咱家东邻是在州衙章捕头家吧?」 秦二嫂一下子就明白了女儿的用意,当即道:「是章家!」 秦兰芝低声道:「咱们把屋子里的烛台都点着,然后开始大喊‘着火了’,东隔壁章家男子都在州衙做事,一向热心,应该会过来灭火!」 就算章家不热心,因为担心自己房舍被火引着了,也会过来救火的。 第三十八章 秦二嫂答了声「好」,便和兰芝一起下了床,拿了火信开始点烛台。 兰芝习惯晚上读书背方子,屋子里放了好几个烛台,此时都点亮了,屋子里一下子亮堂堂的。 万儿叫了好一阵子,见屋子里非但没有答话,反倒点起了烛台,不由撇了撇嘴——秦兰芝实在是不懂事,自己的娘都快死了,她还有闲心把烛台都点亮! 她当即故意低叫了一声:「娘子,你怎么了?娘子——」 简青到底聪明,立刻意识到不对,忙思忖对策。 这时候屋子里忽然传出秦兰芝和秦二嫂撕心裂肺的声音:「起火了!起火了!快来救火啊!」 简青这会儿已知上了秦兰芝的当,当下一把推开万儿,飞快地往楼下跑去。 他本来就不熟悉秦家的摆设,跌跌撞撞只顾穿过院子往后门边跑。 秦兰芝和秦二嫂的高声呼喊似乎就在他耳边响着。 简青印象中秦兰芝生得甜美可爱,声音也清脆好听,怎么高喊起来就这么难听,这么可怕! 东邻章捕头听到西邻秦家的声音,忙和娘子一起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出来了。 章捕头听出是秦二嫂和秦兰芝的声音,忙高声问道:「秦二嫂,怎么了?」 万儿被简青推倒,脑袋撞到了墙上,整个人懵了,瘫软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秦二嫂听到了章捕头的声音,忙高声道:「章捕头,我家进贼了!快过来帮忙看看吧,我家必定恩有重谢!」 章捕头答应了一声,因怕不方便,便带着妻子章大嫂和两个儿子一起过来了。 翡翠也醒了。 她顾不得穿外衣,顺手拿起妆台边靠的油纸伞就冲了出去,恰好拦住了跌跌撞撞往临河小门跑的简青,也没看清是谁,举起油纸伞就砸了过去。 简青猝不及防,只听得「嘣」的一声,头上就挨了一下,他正要伸手夺翡翠手里的伞,谁知头顶上忽然传来秦兰芝的声音:「翡翠躲开!」 翡翠和兰芝相处多年,简直是心有灵犀,当即往后一跳。 简青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头顶似有风声,意识到不对,正要躲开,后脑勺受到一记撞击,瞬间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了瓷片在青砖地上摔碎的脆响,嗅到了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菊花特有的气味——原来是花盆! 秦兰芝刚才奋力举起楼上栏杆内的一盆菊花对准院子里的黑影砸了下去,听到简青发出的那声闷哼,知道砸对了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秦二嫂忙过来照看女儿,口中吩咐翡翠:「快去开大门,章捕头过来了!」 章捕头两口子带着两个儿子打着灯笼过来了。 秦二嫂忙让兰芝回房,让翡翠上前陪伴兰芝,自己穿好外衣预备下去相见。 秦兰芝从腕上褪下一个金镯子,塞到了秦二嫂手里:「娘,怎么能让章家白白出力!」 秦二嫂会意,点了点头,自己下去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章捕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和秦仲安是同僚,关系一直不错,便让妻子章大嫂去陪伴秦二嫂秦兰芝母女,自己带着两个儿子押着被一盆水泼醒的简青和万儿回衙门去了。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灰蓝色的晨雾笼罩了梧桐巷,今天应该是一个大晴天。 秦二嫂把金镯子塞给了章大嫂,正和章大嫂说体己话,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秦仲安。 章大嫂见秦仲安回来了,这才告辞回家。 秦仲安已经从章捕头那里得知事情的始末了,不禁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秦二嫂和丈夫商议了一会儿,便道:「咱们去看看兰芝,让她再睡一会儿吧,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她去见官的!」 秦仲安皱着眉头道:「就怕简家给知州大人送礼……」 这时候外面传来兰芝的声音:「爹,他家送礼,咱家也送!」 前世跟着赵郁在西北边城那几年,秦兰芝从赵郁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也算是看透了世事,这个世界,黑和白是没有界限的,要想保护好自己,就得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她不算很有钱,却还是比简家有钱,简家为了救简青,能花多少银子,她都会压过简家。 她家只有她一个独女,又家境富裕,在不少外人看来,她家就是典型的谁都能啃一口的肥肉。 这次事件,秦家若是认怂,以后受欺负的时候多着呢! 而她家若是强硬起来,以后别人再想来占便宜,就要忖度一下了! 秦仲安在屋里听到女儿的声音,忙起身出来看,发现是翡翠陪着兰芝过来了。 翡翠手里还捧着一个崭新的紫檀雕花匣子。 见兰芝瞧着脸色虽然有些苍白,神情却很是镇定,秦仲安这才放下心来,道:「兰芝,进来一起商量吧!」 这时候秦二嫂也出来了:「兰芝!」 秦兰芝伸手握住母亲的手,微微一笑,柔声道:「娘,你别担心,咱们一家人一起商议!」 在明间的圈椅上坐下之后,秦兰芝这才问秦二嫂:「娘不是认识李知州夫人么?娘,知州夫人性子如何?知州大人待夫人怎么样?」 秦二嫂微笑:「李夫人性子宽和,做事持重,李大人的两个儿子都是她生的,娘家也好,李夫人的娘家兄弟是陕州按察使。」 兰芝一听就明白了,这李知州对正妻应该还算敬重,走夫人门路应该是可以的。 她看向秦仲安:「爹爹和李知州相熟么?李知州性子如何?」 秦仲安想了想,道:「李知州为人正直,虽然爱财,却从不收不义之财,不过他与福王一向不甚和睦。」 兰芝点了点头,看向翡翠:「把匣子给我吧!」 翡翠忙把手里抱着的匣子递给了兰芝。 秦二嫂见状,忙道:「兰芝,打点官府的银子,自有娘来出,你的私房自己留着!」 她起身用钥匙打开西暗间的锁,进了西暗间,只听咣当咣当开箱子的声音,很快秦二嫂就捧了个红漆匣子出来了。 秦二嫂当着秦仲安的面把匣子递给了兰芝:「我的儿,这是娘这些年给你存的嫁妆,这次就拿出来上下打点吧!」 秦仲安不知道妻子有多少私房银子,好奇得很,探头直看,发现里面有好几锭十两重的雪花银,还有不少一两重的小银锞子,另有十来个贵夫人赏人用的那种小金元宝,不由咂舌:「我的天,你都攒了这么多私房,怎么不告诉我?!」 秦二嫂白了他一眼:「告诉你?然后你都借给你娘和你妹子?我若是告诉你,这些银子怕是要被你娘和你妹子给骗得干干净净了!」 秦仲安尴尬极了,低下头不说话了。 前些年他的确被母亲和妹妹勒索过好几次,后来秦二嫂不再把挣到的银子给他,母亲和妹子知道他手里没多少银子,这才好了些。 秦兰芝看着红漆匣子里的金银,心里清楚得很,那些小银锞子和那些小金元宝,应该是那些贵夫人打赏娘的,不由一阵心酸——她就是靠她娘走家串户行医卖药养大的! 第三十九章 她起身抱着秦二嫂,心里酸酸的,道:「娘,我这里有一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倒是可以拿去送给那李知州夫人!」 说罢,秦兰芝打开紫檀雕花匣子,让秦仲安和秦二嫂看。 秦二嫂一看,发现匣子里是黑丝绒衬里,上面嵌着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金子黄澄澄的,红宝石红莹莹的,成色很好,钗子、簪子、步摇、耳坠、项链、手镯等样样俱全,便道:「这也太贵重了,怕是也值三百多两银子了,这次的事,咱们占理,用不着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揽着兰芝的肩膀,话中带着几分骄傲:「我的儿,你娘名声在外,这些夫人轻易不愿得罪我的,毕竟但凡是女子,就有可能用着你娘我!」 兰芝听她娘这样说,不由笑了,道:「那我听娘的!」 她从头面里拿出一对赤金镶嵌红宝石梅花钗:「娘,把这对钗子送给李知州夫人吧!」 秦二嫂接了过来,却又从自己的匣子里拿出三锭十两重的银锭子,又拣了七八个小银锞子,用帕子裹好捧给了秦仲安:「大银锭子你悄悄送给李知州,好好把夜里的事说一遍;小银锞子你去打点州衙同僚,请他们吃酒去!」 秦仲安接了过来,却把里面的小银锞子都给拣了出来:「这点银子我还有,你收着吧!」 秦二嫂知道丈夫手里有一点私房银子,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已经快到州衙点卯时候了,秦仲安装妥银子,换了衣服便出门去了。 秦兰芝吩咐翡翠:「翡翠,你去买早饭吧!」 翡翠出去之后,秦兰芝看向秦二嫂,甜蜜一笑:「娘,用罢早饭,我陪你去州衙内宅。」 秦二嫂看着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百感交集,眼睛湿润了。 兰芝去年未进王府的时候,还娇惯任性之极,让她学医,她不肯学;要给她寻户殷实人家嫁过去,她也不肯嫁,一心一意看上了端懿郡王,非要跟端懿郡王。 短短一年多,这孩子就长大了,遇到事情也不怕,清清楚楚分析安排…… 秦兰芝见母亲流泪,心里也酸溜溜的,把脸埋进秦二嫂怀里,低声道:「娘,我长大了,以后会好好照顾你和爹的……」 前世她二十四岁就死去,没了她做念想,不知道爹娘该怎么活下去…… 翡翠去街口买了早饭回来,忙过来道:「娘子,姑娘,简家二郎带着娘子刚刚一起去寻门路了,人家说二郎娘子云氏的娘家妹子是福王府孟王妃的大丫鬟!」 兰芝想了又想,这才想了起来——孟王妃房里有一个娇俏的大丫鬟叫春萍,娘家姓云,后来给了福王做妾,王府里如今都叫云姨娘。 她想了想,道:「云氏的妹子估计是王爷的妾云姨娘。」 见秦二嫂有些急,兰芝忙安慰道:「娘,你放心,我有法子的,咱们用罢早饭,先去州衙给李夫人请安吧!」 早饭是鸡汤小馄饨配松针小笼包,秦兰芝和秦二嫂一起用了早饭,重新洗漱妆扮换衣,母女俩乘坐着翡翠雇来的马车,买了几盒运河上随船从南方来的果子,一起往州衙内宅去了。 李夫人刚送了李大人去衙门回来,正由几个姨娘陪着说话,听丫鬟禀报说常在州衙内宅行走的女医秦二嫂带着女儿秦大姐儿来了,当即笑了:「快请她娘俩进来吧!」 旁边的二姨娘樊氏笑着道:「夫人,奴听人说秦二嫂的女儿生得极美貌,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美貌法,先前秦二嫂一直藏着掖着不带出来见人,如今可要见着本人了!」 五姨娘马氏听了,哼了一声道:「这位秦大姐儿不是做了端懿郡王的妾,刚被赶回娘家么?都被赶回娘家了,能有多美!」 李夫人轻咳了一声,马氏不敢再说,忙闭嘴不吭声了。 没过多久,丫鬟便领了秦二嫂和秦兰芝进来。 堂上的女眷齐齐看了过去,想看这个传说中极美貌的秦大姐儿到底有多美,却见常来往的秦二嫂带了一个身子婀娜容颜清艳的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像是会说话一般,顾盼多情。 行罢礼起来,少女大概发现众人都在看她,便微微笑了,大眼睛一笑起来就成了弯弯的月牙儿,嫣红嘴角上翘成温柔的弧线,雪白晶莹脸颊上一对小酒窝深深,可爱极了——果真极美貌啊! 又可爱又美貌,即使是女人,见了心里也喜欢。 那端懿郡王到底怎样没眼光,如此美貌的小姑娘居然不要! 李夫人忙道:「秦二嫂,这就是你闺女秦大姐儿么?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秦二嫂笑着答了声「是」,轻轻道:「兰芝,去吧!」 兰芝走上前,端端正正又行了个礼:「见过夫人!」 李夫人喜欢得不得了,拉着兰芝的手让她在榻上坐下,道:「你这孩子生得真好!」 又问:「跟你娘学医么?」 兰芝嫣然一笑,道:「我如今正跟着我娘学医呢!」 得知这美貌女孩子不打算靠美貌吃饭,反而要学医,李夫人更是喜欢了:「我就喜欢自立自强的女孩子!」 众人絮絮聊了半日。 到了中午,李夫人又留秦二嫂兰芝用了午饭。 用罢午饭,这些姨娘们知机都告退了。 秦二嫂见房里只剩下李夫人和她心腹的大丫鬟,忙取出盛着那对赤金镶嵌红宝石梅花钗的小锦盒,双手捧着奉给了李夫人。 李夫人打开看了看,见是一对宝石钗子,颇为精巧,便笑了:「秦二嫂,你这是做什么!」 秦二嫂忙拉了兰芝行礼:「求夫人救命!」 李夫人忙起身亲自扶起秦二嫂和兰芝:「快说说何事吧!」 秦二嫂看了兰芝一眼。 兰芝便把夜里之事说了一遍,说到夜里的惊惧,她眼圈都红了。 李夫人听了,顿时大怒:「这世上居然有这等畜生,还是读书人,简直丢孔圣人的脸!你们放心,我这就和老爷去说!」 秦二嫂和兰芝又陪李夫人说了一会儿话,见目的达到,这才起身告辞。 李夫人很喜欢兰芝,拉着兰芝的手道:「你家大姐儿很好,有空了多带她来我这里行走!」 她就喜欢看美貌可爱的小姑娘。 秦二嫂答应了,又行了个礼,这才带着兰芝退下了。 她们刚回到家里,她家斜对面马家的马三姐便过来了。 马三姐从小瞎了眼睛,便学了弹唱,每日抱着月琴到人家家里供唱挣钱。 秦兰芝知道马三姐眼睛不方便,忙扶了她进来,又吩咐翡翠:「快去给三姐浓浓点碗玫瑰果仁茶!」 马三姐扶住了兰芝的手,柔声道:「兰芝,不必准备茶了,我这次过来,是有话要和你说。」 秦兰芝扶了马三姐在明间榻上坐下。 第四十章 马三姐眼睛看不见,却是个清清秀秀的女儿,她不肯松开兰芝的手,轻轻道:「我今日在菜市街孙举人家唱,孙举人娘子是简家大郎娘子的表弟媳妇,她和人说话,我听到了,想着得和你们家说说,免得你家吃亏!」 她摸到了兰芝温暖柔软的手,心里安定了些,继续道:「孙举人娘子说,简家已经通过云姨娘求了福王爷,说昨夜是你家勾引他家简青到你家,设下机关要害简青,还说你就是因为不规矩,这才被福王府赶出来的……」 孙举人娘子她们想着她是瞎子,即使听到了也没关系,因此说话没防她。 可是马三娘知道同为没有依靠的女儿家,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兰芝被人给害了,因此一回来就来秦家报信。 秦二嫂和翡翠在一边听了,都惊得脸都白了——这件事难道真的惊动了福王? 秦兰芝知道这件事要惊动福王,心中有些沉重,可是怕母亲担心,脸上依旧带着笑,握了握马三姐的手,笑吟吟道:「三姐,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多谢你!」 送走马三姐,秦兰芝慢慢走到河边,坐在青石台阶上想着心事。 福王虽然表现出一副沉溺女色的架势来,可是秦兰芝经历了前世,却知福王野心勃勃,所图非小。 简家的事还入不了福王的眼,即使云姨娘求到了他面前,福王应该会交给世子赵翎去处理。 也就是说,她去求赵翎就行了。 秦兰芝双手捧着脸坐在那里,默默回忆着前世和赵翎有关的事情。 赵翎虽然与赵郁是政敌,却从不肯为难女人,自有一种气度在,倒是可以去求他。 心中计议已定,秦兰芝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看着金色秋阳下澄碧的梅溪河水,心里隐隐有些孤单。 前世经过巫蛊案,赵郁不再爱笑爱说爱玩,变得沉默寡言,做事却极妥当靠谱,有他在,像昨夜那样的事,她总有一个主心骨,如今只能靠她自己支撑了。 不过,能够成长为让爹娘可以依靠的人,似乎也不错! 想到这里,秦兰芝心里那点子伤感一扫而空。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前世她一切都靠着赵郁,然后就死了。 这一世她要靠自己活得开心快活! 正在这时,秦兰芝听到院子里传来许江天的声音:「兰芝姐姐,你在哪儿?」 秦兰芝大喜,忙道:「江天,我在后门这里!」 许江天闻言,吓了一跳,生怕兰芝想不开寻了短见,忙跑了过来。 一推开门,见兰芝好端端的,许江天这才放下心来:「兰芝姐姐!」 秦兰芝眼神认真看着他:「江天,我有急事要见世子,你能帮我和世子说一下么?」 许江天凝视着秦兰芝的眼睛,心里满是担忧:「兰芝姐姐,是为了简家那事么?」 秦兰芝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许江天当下便道:「姐姐先回屋吧,我现在就去见世子,姐姐安心等我的消息!」 赵郁这几日一直在骑马赶路,难得好好歇息,这一睡就睡得很沉。 他梦到了大周的皇宫。 大周的皇宫壮丽巍峨,沐浴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 赵郁在细雨中乘着銮舆往延福宫而去,想到要见到秦兰芝,心里满是欢喜:看,我发誓我会要你过好日子,现在我说到做到了吧?以后我就守着你,你陪着我,我们一起走下去! 没孩子不要紧,赵翎的两个崽子都被我留下了,到时候选一个好的做太子! 可是奇怪啊,他心里欢喜得很,可是眼睛怎么流泪了? 赵郁一下子醒了过来,人似乎还在高高的銮舆上,可是身却在书房内间的榻上。 他一摸脸,发现湿漉漉都是泪。 赵郁早上去外书房给福王请安,发现福王还在新收用的美姬柳如约那里高卧,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到了白佳宁的庄子上,赵郁把陆妈妈和王湉安顿好,这才发现自己在宛州城没有一处宅子,实在是不方便,便让白府小厮叫了常来白府走动的经纪姜五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姜五得知端懿郡王要在梧桐巷附近寻一个宅子,想了想,道:「郡王,梧桐街路南临河倒是有一个宅子,主人家姓关,他家女儿嫁到了京城,便打算带着小儿子去京城投奔女儿,因此要把宅子卖掉。」 赵郁一问,发现就在秦兰芝家西隔壁,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当即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了下来。 他虽然不受福王喜爱,可是身为郡王,宛州城却也没人敢哄骗他。 安排好这件事,赵郁便骑马回城了。 他刚从京城回来,不得不先去福王那里打一个照面。 赵郁刚带着知礼到了福王的外书房院子,恰好遇到了从里面大步走出来的赵翎。 赵翎一见赵郁,也不说话,凤眼如电,上上下下打量了赵郁一番。 赵郁笑嘻嘻拱了拱手:「大哥看我做什么?」 赵翎意味深长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赵郁略一犹豫,赵翎便道:「秦氏约我见面,你爱去不去!」 说罢,他抬腿就要走。 赵郁:「……」 秦兰芝见赵翎做什么?难道她爱上赵翎了? 不行,赵翎这人虽然长得还行,也有个好皮囊,可是权欲熏心,不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女人,是不会得到名分的! 我得去阻止秦兰芝,免得她上了赵翎的当! 想到这里,赵郁忙压抑住心里的酸楚,追上了赵翎,清俊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大哥,弟弟还是陪你过去吧!」 夕阳西下,宛州城西有名的茶馆竹林茶馆内静悄悄的。 这个屋子里不管是桌子、椅子、家具还是杯盏,都是用青竹制成,屋子里,弥漫着青竹特有的清香,很是好闻。 秦兰芝在青竹制成的椅子上安静地坐着,端着茶盏慢慢饮着,在心里思索着自己该怎么做。 翡翠从外面进来,在兰芝身前蹲了下来:「姑娘,世子真的会来么?」 兰芝微笑着安慰翡翠:「不管世子来不来,咱们都要试试啊!」 赵翎既然答应要来了,应该会来的。 翡翠到底经事少,还是有些担心:「姑娘,咱们和世子又没什么交情,他凭什么帮咱们呀?」 兰芝知道翡翠是紧张了,伸手拍了拍翡翠的肩膀,柔声道:「你放心,我有法子。」 其实兰芝自己也有些紧张,可是事到临头,总得做些什么,总不能被动地等着事情朝着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赵翎这个人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特点,就是心软。 前世她随着赵郁去西北,缺少盘缠,秦兰芝便是求到了赵翎面前,不过一通眼泪,赵翎就给了她二百两银子。 到时候她须得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不停地流泪,自然就能让赵翎心软,帮理不帮亲了。 虽然靠眼泪有些羞耻,可是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兰芝不得不忍住羞耻了。 翡翠原本有些紧张的,见兰芝这么淡定,不由自主也稳了下来,抿嘴一笑:「姑娘,我去外面看看去!」 秦兰芝正在整理思绪,便听到外面传来翡翠的声音:「姑娘,世子——」 翡翠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兰芝忙起身去看,刚走两步,却见茶馆门上的青竹丝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一个戴着玉冠穿着宝蓝锦袍的青年走了进来,长身玉立,凤眼朱唇,正是福王世子赵翎! 她忙把头低下,迅速酝酿情绪,待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眼睛含着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世子为我做主!」 第四十一章 说罢,兰芝不顾仪态,用帕子捂着脸放声大哭。 赵翎:「……」 他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这样哭。 在赵翎的记忆中,女人哭起来都是一幅画,含羞忍怯,梨花带雨,珠泪滚滚,令人怜惜——眼前这嚎啕大哭是怎么回事? 赵翎看向跟在他后面进来的赵郁,凤眼中满是迷惑——阿郁,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女人怎么了? 赵郁来的路上已经从许江天那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楚了,此时见兰芝这样哭,原本浸在醋桶中作酸的心一下子变得凄惶起来,一颗心酸涩无比,弯腰去扶秦兰芝,闷声道:「哭什么?起来说话!」 秦兰芝看着握着自己小臂的修长手指,第一反应是男女授受不亲,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到了赵郁的声音。 她吃惊地仰起头,发现眼前除了世子赵翎,还有赵郁! 赵郁怎么来了? 见秦兰芝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越发显得黑白分明,雪白脸上满是泪水,鼻头哭得红红的,却不显可怜,只觉可爱,赵翎忽然心里一动,忙移开了视线,握起拳头抵在鼻端,轻咳了一声,道:「阿郁,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他转身出去了。 听到青竹丝门帘落下的声音,赵郁松开了秦兰芝的手臂,弯腰打横把她抱了起来,走到青竹制成的长榻边,轻轻把秦兰芝放了下来,自己在她身旁坐下。 见秦兰芝满眼满脸的泪,傻乎乎地坐在那里,赵郁心里一悸,拽过兰芝手里的帕子,左手扶着她的下巴,右手拿着帕子在她脸上胡乱擦拭了一番。 秦兰芝这时候终于反应了过来,劈手夺过帕子,塞进了袖袋里。 她明明知道八年后赵郁会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帝,可是面对眼前还是少年的赵郁,却常常忘记害怕。 赵郁低声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只管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做做什么,不用理会,这件事我来处理。」 秦兰芝是知道他的能力的,听他这样说,便知道自己不须担心这件事了,可是心里却没有欢喜,反倒涌起一阵悲凉来。 赵郁凝视着秦兰芝的脸,发现她的确比先前丰润了些,刚才抱她的时候,他也发现秦兰芝比以前重了些,便有心问秦兰芝到底有没有身孕,可是见她如此,哪里问得出来? 秦兰芝深吸一口气,凝聚力气站了起来——前世她什么都指望赵郁,最后落得那样一个下场,重活一世,她一定得学会靠自己! 她端端正正屈膝向赵郁行了个礼:「多谢郡王搭救,以后我定当回报!」 等你被流放西北的时候,我候在你必经的路口,赠给你些盘缠吧! 说罢,兰芝起身就要退下去。 赵郁怔怔看着她,忍不住开口道:「你有事只管来找我……你……我总会照顾你的……」 虽然秦兰芝待他心冷如铁,可是他就是舍不得她,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子…… 兰芝看了赵郁一眼,垂下眼帘,福了福,退了下去。 赵郁静静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青竹丝门帘扬起又落下。 屋子里似乎还留着兰芝的体香,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却好闻得很,他最受不了兰芝的这种体香,平常在房里,一闻到就会有反应…… 翡翠被知礼留在了外面,因为担心兰芝,正惴惴不安胡思乱想,见兰芝出来,忙迎了上去:「姑娘!」 秦兰芝伸手握住翡翠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慰,然后看向正打量着她的赵翎,微微一笑,屈膝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世子了!」 说罢,她拿过眼纱戴上,带着翡翠离开了。 这里距离她家很近,步行的话也不过一盏茶的路程。 知礼见状,招手示意小厮知义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自己远远跟在秦兰芝和翡翠的后面往东去了。 赵翎见知礼跟去了,便掀开青竹丝门帘,进了屋子。 屋子里光线有些暗,他走近赵郁,这才发现赵郁鼻翼居然有泪痕,不由大吃了一惊——他这个没心没肺一天到晚嬉皮笑脸的弟弟居然也会流泪?! 赵翎有些僵硬地在赵郁身边坐下,想了想,抽出帕子塞到了赵郁手里:「阿郁,把你的眼泪给擦了吧!」 又自言自语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若是被父王看到,怕又是一场打骂!」 赵郁有些嫌弃地把帕子还给了赵翎,用手一抹脸:「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身上带着香喷喷帕子的人难道是男子汉大丈夫?!」 赵翎:「……」 他塞给赵郁的是一个白色帕子,是他常用的啊,怎么香了? 赵翎意意思思把帕子放到鼻端闻了闻,果真香喷喷的,脸都黑了——谁给老子的帕子熏香了! 果真娘兮兮的! 这下兄弟两个都不说话了。 片刻后,赵郁开口道:「哥,秦氏是我的女人,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这就去州衙见李乐川,父王那边你帮忙遮盖一二。」 赵翎「嗯」了一声,道:「放心吧!」 一边是父王小妾的亲戚,一边是自己的弟弟,他自然会帮自己的弟弟了。 赵郁默然片刻,又道:「哥,你可别打秦氏的主意。」 赵翎:「……」 他皱着眉头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因为父亲福王的没节操,赵翎眼睁睁看着母亲孟王妃一点点沉寂下去,最后心如死水,因此很早就发誓洁身自好,一定要和父亲福王不同。 他一向自我感觉颇为良好,觉得自己很有节操,被弟弟这样质疑,颇不高兴。 赵郁瞟了赵翎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大哥,我知道你最有节操了,我开玩笑呢!」 又道:「大哥,事情若是解决了,我请你吃酒!」 他这个大哥说话还是很算话的,待事情解决,他好好请赵翎吃一顿酒,兄弟俩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赵翎「嗯」了一声,吩咐茶馆伙计送来清水,看着赵郁洗了脸,这才带着他出去了。 秦二嫂正在家里焦急等待。 见兰芝回来,她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拉着兰芝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我的儿,事情怎么样了?」 兰芝对着母亲嫣然一笑,黯淡暮色中笑容灿烂可爱:「娘,已经没事了,咱们晚上好好吃一顿!」 她相信赵郁的办事能力。 赵郁瞧着佻达,其实做事最是稳妥,他不会轻易答应别人什么,也不会轻易给别人许诺,可是他一旦做出许诺,就会尽力办到。 秦二嫂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她能在州衙内宅和城中官绅人家内宅走动,也有些人脉,可是事涉福王府,她却没了法子。 见兰芝笑得可爱,秦二嫂心中也是欢喜,道:「咱们晚上包你爱吃的萝卜猪肉馅饺子!」 兰芝撒娇:「娘,再准备些姜末芫荽,做成酸汤水饺吧!」 秦二嫂自然全都答应了。 兰芝没看到秦仲安,便又问道:「娘,我爹呢?」 秦二嫂拿了个洗好的梨给了兰芝,道:「你爹去找同僚打听消息了!」 第四十二章 到了晚上,秦仲安使了个州衙的差役过来捎信,说他和同僚去运河那边的太白居酒楼饮酒了,明日直接去衙门,今夜就不回来了。 这天晚上,兰芝一个人勉力吃了两碗酸汤水饺,实在是撑得慌,便拉着秦二嫂在院子里散步。 秦二嫂也觉得女儿比先前丰满了不少,而且饭量也比先前大,心中疑惑,便道:「兰芝,你上次月信是什么时候?」 她有些担心兰芝小孩子家不懂什么,已经有了身孕。 就算兰芝真的有了身孕,生下来好好养着就是,秦二嫂只是担心端懿郡王那边的态度。 若是兰芝怀孕了,须得好好计较了。 兰芝想了想,道:「上次月信……我记得是在我回家前些日子吧……」 她醒来时和赵郁的房中之事,其实兰芝是有些印象的,那时她月信刚完没多久,赵郁因为素了好几日,就有些如狼似虎,夜里弄了两次,早上又…… 秦二嫂看看女儿,总觉得疑惑,便道:「兰芝,我给你看看脉息吧!」 虽然她很少给人看脉息,不过家传的本事,总还是会一些的。 兰芝疑惑地看向母亲,忽然福至心灵:「娘,你是不是担心我怀孕了?」 她笑了起来:「娘,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怀孕?我只是胖了!」 兰芝亲热地依偎着母亲:「娘,我刚回家,觉得自家的家常饭菜特别好吃,就吃得多了些,你摸一摸,我是全身都肥了,不是只有小肚子!」 秦二嫂摸了摸兰芝的腰,发现虽然看着纤细,却软软的,其实并不瘦,不禁笑了起来:「女孩子胖些好,胖些气色好,身子康健!」 兰芝心中暗笑,心道:当爹娘都只嫌女儿吃得太少太瘦了,可是做丈夫的却喜欢妻子纤瘦一些! 她不由自主想到了赵郁,却发现赵郁从来没提过是喜欢她丰满一些还是喜欢她瘦一些。 想起前世,兰芝发现她跟赵郁那些年,赵郁其实没怎么和她说过什么话,都是什么不说,直接就脱她的衣服,即使说话,也是问她银子够不够,或者直接给她弄来好看的衣服首饰。 她那时候傻乎乎的,实在是太喜欢赵郁了,赵郁请的官媒过来说媒,她不管不顾就跟了他。 赵郁只是在房里对她热情,她却以为赵郁也喜欢她…… 现如今想来,真是傻。 她一直停留在原地,赵郁却不停地往前走,从春光中笑盈盈看她的清俊少年,最终成长为手腕强硬冷血无情的一代帝王。 所以她和赵郁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原本就不应该开始。 既然重生了,就各自安好吧,我努力赚钱招婿上门奉养爹娘过自己的小日子,你步步青云三宫六院做你的大周皇帝…… 第二天上午,秦兰芝正和翡翠熬制秦氏止血膏,一夜未归的秦仲安急匆匆回来了。 秦兰芝见爹爹回来,忙迎了上去。 她一边细细打量着爹爹神色,一边含笑道:「爹爹,先进屋坐下喝盏茶,再洗脸歇息一下!」 秦仲安眼睛微肿,瞧着有些憔悴,却透着喜色:「兰芝,不用喝茶了,你去给爹爹切一碟梨片过来吃了醒酒,爹有话要和你说!」 秦兰芝答应了一声,让翡翠把砂锅里早上炖的牛肉汤热了热,自己麻利地切了一碟雪梨片,让翡翠给秦仲安送去,服侍秦仲安洗脸漱口,而秦兰芝则在灶屋忙活着。 待一切妥当,砂锅里的牛骨头汤也热好了,秦兰芝盛了一碗,在里面撒了些切碎的蒜苗,又拿了一个芝麻烧饼,用托盘送到了堂屋。 秦仲安喝了一晚上酒,这会儿胃正有些空空的,见牛肉汤清汤上切了薄薄几片牛肉,飘着绿莹莹的蒜苗,闻着扑鼻香,顿时大喜,当即埋头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问道:「兰芝,你娘呢?」 宛州黄牛天下知名,如今朝廷倒是不禁止杀牛,不过牛肉价却比一般鸡鸭鱼肉贵得多,一般人家是很少买牛肉的,他家自然也不经常买。 牛肉一定是兰芝娘为了给兰芝补身子买的,他今日能喝到牛肉汤,吃到牛肉,可是沾了女儿的光啊! 想到这里,秦仲安心里更美了——乖女儿陪在他们两口身边,天天准备好吃的,真是太好了! 秦兰芝笑着道:「爹爹,我娘去外面探听消息了!」 秦仲安笑了起来,道:「放心吧,已经无事了,是知州李大人早上亲自把我叫去说的,说是端懿郡王已经发下话来,夺了简青的秀才功名,打了三十大板,限简家三日内搬出宛州城!万儿和简家的小莲,各打了二十大板,让官媒发卖了!」 秦兰芝闻言,心中既欢喜,又有些淡淡的忧伤——以后怕是要失去简贞英这个闺友了! 秦仲安是累极的人,用完牛肉汤就回房睡下了。 秦兰芝安顿好爹爹,便和翡翠继续熬制止血膏去了。 秦二嫂一直到快中午才回家。 她一回家,就看到院子里桂花树下的石桌上放了一个竹簸箩,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个个白瓷小药瓶,兰芝和翡翠正在往上面贴写着「秦氏止血膏」五个字的小纸条,便笑了起来:「我的乖女儿,你可真勤快!」 又笑眯眯道:「兰芝,娘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兰芝上前,亲热地揽着母亲的胳膊撒娇:「娘,快说吧!」 秦二嫂被女儿揉搓得心里美滋滋的,道:「第一个好消息,李知州夫人说了,知州大人已经秉公处理了简青,为简青牵线出头的小莲和万儿也都被打了一顿发卖了,简家也要搬离宛州城了!」 兰芝早从爹爹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却依旧笑嘻嘻捧她娘的场:「娘,太好了!坏人若是做了坏事,却还好好地招摇过市,好人却不得好报,那可真是天理不公!」 又忙道:「娘,第二个好消息呢?」 秦二嫂笑得更加畅快:「兰芝,前些时候咱们送到慈和堂代卖的两盒秦氏止血膏,被城外军营的林千户买去了,听说治刀伤特别有效,林千户亲自去了慈和堂,又预定了一百盒!」 兰芝闻言大喜,道:「一盒能赚一钱银子,一百盒可就是十两银子了,咱们这秦氏止血膏也算是大开张了!」 翡翠在一边听了,心中也是欢喜:「只要咱们秦氏止血膏的名气传扬开去,以后生意还会越做越大呢!」 兰芝扶了秦二嫂在桂花树下的圈椅上坐下,自己陪着母亲坐下,和秦二嫂商量道:「娘,咱们家里只有翡翠,实在是太忙了,不如叫了官媒吴妈妈过来,寻个老成些的婆子,再买两个小丫鬟来家,以后我好好调理管教!」 秦二嫂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忙,不得空,便道:「下午得了空,我寻人给吴妈妈捎信,让她来一趟。」 秦兰芝见此事谈妥,觉得有些饿了:「娘,早上牛肉汤还有不少,面我也和上了,咱们中午就擀了面条做牛肉汤面,好不好?正好院子里的小菜园子里小青菜长成了,绿油油的,嫩嫩的,瞧着就觉得好吃!」 秦二嫂见女儿这么馋,扑哧一声笑了:「好,咱们就吃牛肉汤面!」 想到兰芝居然连和面都学会了,她心里到底有些心疼,又揽着兰芝有些单薄的身子,感慨万千:「我娇娇的闺女,居然也学会和面了……」 她和秦仲安两口子,都是把孩子当心尖宝的那种爹娘,实在是舍不得女儿做活。 第四十三章 秦兰芝依偎在母亲怀里,觉得能重生实在是太好了,她能够弥补前世的遗憾,陪着爹娘,照顾爹娘,给爹娘养老。 下午秦二嫂带着翡翠出去往慈和堂送秦氏止血膏了,秦仲安也去衙门做事了。 秦兰芝一个人留在家里,便关门闭户,拿了家传的记录药方子的书,倚着靠枕歪在卧室窗前的榻上背药方。 秋日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很舒服,秦兰芝背着背着就睡着了。 她是被一阵喧哗声给吵醒的。 兰芝迷糊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清醒了过来,起身用手理了理云鬓,又整了整裙裾,这才起身出去。 喧哗声是从西隔壁传来的,兰芝在栏杆后看了一眼,发现空了好些日子的西隔壁关家院子里闹嚷嚷的,不少人在收拾房屋,搬取家具,拾掇院子。 她怕被人看到,便起身下楼了。 兰芝正在准备炼蜜的材料,外面却有人敲门,原来是斜对面的马三姐。 她知道马三姐眼睛不方便,忙打开了大门,请了马三姐进来。 马三姐用银簪子挽了个懒髻,穿着件白松江布窄袖夹衣,系了条用靛青染就的松江布裙子,容颜清秀,身材苗条,打扮得洁净可喜,扶着一个婆子的手走了进来:「兰芝,我来瞧你了!」 她一直在城里给殷实人家女眷供唱,倒是赚了不少银两,索性买了个老实利落的婆子服侍自己。 兰芝请了马三姐在院子里桂花树下的圈椅上坐下,起身拿了一盘洗好的葡萄过来请马三姐吃。 她看了看盘子里的葡萄,挑选了一串齐整些的递到了马三姐手里,又招呼跟马三姐的婆子也吃。 马三姐吃了一粒葡萄,觉得酸甜可口,便笑着道:「兰芝,我过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兰芝听了,便笑了起来,道:「既然是好消息,快说给我听吧!」 马三姐便絮絮说了起来。 原来今日她被请去弹唱,席间听人说起福王府的云姨娘犯了错被送出王府了。 兰芝听了,知道是世子赵翎的手笔,虽然心里有些物伤其类,却还是欢喜的,心道:这样也好,希望因为这件事,赵翎和赵郁的心结没前世那么深,赵翎的结局也不至于那么惨。 她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赵翎这次帮了她的忙,将来若有机会,她一定要想法报答…… 马三姐忽然恨恨道:「云家的妮子,居然也有今日!」 兰芝一问,这才得知先前有一次杨守备夫人庆寿,马三姐被叫到守备府弹唱,云姨娘代表孟王妃去给杨守备夫人贺寿,全不顾当年闺中相识的情分,当着众女眷的面取笑她,说她是「瞎眼睛」,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瞎了眼。 见马三姐说着说着眼泪都出来了,兰芝心中恻然,柔声抚慰道:「咱们这些靠自己的本事努力挣钱养家的女子,也不比云姨娘低贱到哪里去,起码咱们自己挣的钱养活自己,不必担心被人休弃!」 得了兰芝的抚慰,马三姐不禁破涕为笑:「兰芝,你说的对!」 兰芝去送马三姐出门,却正好看到西隔壁有一个戴着眼纱穿着石青道袍的高个子年轻人出来,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顿了顿,然后转身又进西隔壁了。 兰芝:「……」 这人的背影,怎么瞧着有些熟悉? 她不好跟着去看,和马三姐又说了几句话,关了大门,有些疑惑地回去忙活炼蜜的事情了。 赵郁好不容易带了王湉抽空来看梧桐巷新买的这个宅子,谁知刚要走,恰好就遇到了秦兰芝。 他反应很快,当即转身又回去了。 赵郁立在门内抬手摸着眼纱,心脏却怦怦直跳,心道:没被秦兰芝认出来吧? 王湉正跟在赵郁后面,见他又回来了,正要开口询问,却见赵郁竖起食指挡在嘴唇上,示意他别说话。 这时候外面隐约传来两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清脆些的女孩子道:「这些山楂是我自己炒的,你别嫌弃,拿回去当零嘴吃吧!」 是秦兰芝的声音。 赵郁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秦兰芝对一般的女子都比对他好! 他没听清那女子说了什么,却听到秦兰芝道:「九月初一要去菩提寺烧香么?我和我娘商量商量吧,商量好再给你回话!」 一直等到隔壁传来「咣当」一声关门声,接着又传来插上门闩的声音,赵郁呆立了片刻,这才交代知礼:「你这几日不必跟我了,就在这里监工,让工匠快些收拾,好让王先生和陆妈妈早些搬进来!」 他身边这两个贴身小厮知书和知礼,赵郁怀疑是知书往韩侧妃那里传话,这才令秦兰芝被送出王府,因此如今不怎么用知书,心腹事都是让知礼去做。 知礼答了声「是」,送几个随从骑马簇拥着赵郁和王湉去了,这才回来继续监工。 今日白佳宁到了宛州。 赵郁叫上胡灵,又亲自去请了赵翎,一起骑马到白佳宁的运河庄子给白佳宁接风洗尘去了。 席间酒酣耳热之际,白佳宁给赵郁使了个眼色,两人借口更衣,去了楼下灯影里说话。 白佳宁低声问赵郁:「咱们这次生意,你我都得亲自跟船押货。你是去江南,还是等船运了货回来,跟着货去西北?」 赵郁正打算带着王湉去西北瞧瞧,便道:「我去西北吧!」 他想去看看西北那边的风土人情,以及大周和西夏在西北的战况。 赵郁已经计算过时间了,这几日他们雇的管事伙计一直在忙着进瓷器,两日后就要出发去杭州,三个月后大船运了丝绸、粮食和茶叶从杭州回来。 若是秦兰芝有孕,三个月时间足够他进京去见皇伯父搏一搏了,总不能让儿女生下来就像他一样是庶出子女。 他不过是个郡王,又是庶出,皇伯父那么疼爱他,只要好好谋划,应该是可以成事的…… 等这件事办完从京城回来,王府应该会闹成一锅粥,他母妃第一个就不饶他,他正好带着秦兰芝跟了货去西北,躲过这段嚷闹期…… 赵郁越想越美,不由笑了:「走吧,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天擦黑时候,秦二嫂带着翡翠回来了。 秦兰芝已经做好了晚饭,迎了母亲进来,欢喜道:「娘,你们可回来了,我自己在家有些害怕呢!」 她家前门朝北,临着梧桐街,还算热闹;后门却临着梅溪河,河面水势不小,岸边树丛茂密,只有河水拍打堤岸的水声传来,兰芝一个人在家还真有些瘆得慌。 秦二嫂笑着道:「我今日去慈和堂,在路上正好遇到了骑驴经过的官媒吴妈妈,吴妈妈说明日就带了人过来,让我们好好相看!」 秦兰芝这才放下心来——家里人手的确不够用,须得赶紧买人进来,不然她自己整天忙个不停! 翡翠洗了手,去灶屋端饭菜去了。 第四十四章 秦二嫂带着女儿进了楼下明间,拿出荷包,笑吟吟用手掂了掂:「兰芝,我今日去慈和堂送止血膏,恰好遇到了林千户,林千户赏了我一两银子,交代我多做一些秦氏止血膏。」 她把荷包递给了兰芝:「兰芝,这里面是慈和堂结的账,咱们和慈和堂是二八分成,这是咱们得的那一份——咱家以后你管账!」 秦兰芝并没有推辞。 她接过荷包,道:「那我做一个账本,以后收入支出都有明细,写得清清楚楚的!」 母女俩收好银子,兰芝服侍母亲换衣洗手,这才一起出去了。 这几日秦仲安都在州衙轮值,夜里不回家,家里如今就秦二嫂、秦兰芝和翡翠三个人,秦兰芝便叫了翡翠一起吃晚饭。 晚饭是兰芝做的,五花肉炖菜、白面馒头和小米粥。 秦二嫂尝了五花肉炖菜,觉得香得很,不管是肉,或者白菜粉条豆腐,都好吃得很,就问兰芝:「兰芝,你这炖菜是怎么做的?为何这么好吃?」 秦兰芝得意洋洋:「我做这道菜可是有诀窍的,不过不能告诉你们!」 这道菜还是她在西北时跟着那个老太监学会的,诀窍便是五花肉先用开水煮一下,捞出来放凉了再切薄片,然后再用热油炒,豆腐也是切片用开水淖一下再用油煎。 这样五花肉就会焦香可口,豆腐也没了豆腥味。 晚上秦兰芝洗罢澡,坐在窗前榻上,一边晾头发,一边继续背医书。 榻上放着小炕桌,小炕桌上除了秦兰芝摊开放着的医书,便是许江天送来的崭新的琉璃罩灯了。 秦兰芝喜欢开窗透气,灯上罩着琉璃罩,开着窗就不怕烛焰摇曳或者被风吹灭了。 她娘的娘家世代行医,积攒了不少医书,因秦二嫂是独女,自然都传给了秦二嫂,如今秦二嫂都给了兰芝。 兰芝觉得自己先前耽搁了太多时间,颇有种时不我待的感觉,因此每晚都在努力读书背书。 好在她记性甚好,领悟力强,倒也算颇有收获。 翡翠洗了澡出来,一边用布巾擦拭长发,一边道:「姑娘,咱们这银子赚得可真快,从采槐叶到装瓶,可没费多大事,就赚了十来两银子!」 兰芝也有些累了,便笑眯眯倚着靠枕歪在那里,放松之极:「对啊,以后跟着我好好做事,我给你攒嫁妆,将来遇到你喜欢的人,我就把你嫁出去!」 翡翠在榻边坐了下来,慢条斯理道:「我为何要嫁人啊?嫁了人也不过是日日辛劳养活儿女伺候公婆丈夫,累得要死,这辈子没有休息时候,我跟着姑娘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戴好的,将来我老了,就继续跟着姑娘,姑娘的儿女自会给我养老,我为何要嫁人?!」 兰芝:「……」 翡翠这番话居然还挺有道理! 翡翠打理好湿漉漉的长发,这才看向兰芝:「姑娘,你为何要成亲?」 兰芝笑了,大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儿:「我想要生孩子啊!」 她实在是太喜欢孩子了,那小小的软软的一团,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在这世上活过一遭的证明,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她都想要孩子! 兰芝有丰沛的爱想要付出,前世是付给了赵郁,这世她想要付给她的儿女,像她爹娘一样! 前世她一直未孕,兰芝不知道是赵郁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因此这辈子她打算试一试,看自己能不能怀孕生孩子。 假如真的不能,那她就去育幼堂收养孤儿。 翡翠没想到兰芝对生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执念,不禁笑了,凑过去摸了摸兰芝软软的肚皮:「姑娘,将来你有了孩子,我来照顾他们!」 兰芝笑眯眯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秦二嫂正带了兰芝和翡翠用石臼磨药,屋子里满是药味,官媒吴妈妈却乘着马车带了四个女孩子过来了。 秦二嫂笑容可掬迎了吴妈妈进来,因堂屋和西暗间药味太大,便请吴妈妈在院子里桂花树下坐了。 翡翠捧上茶点来,在石桌上摆好,又拿了些橘子给那四个女孩子吃,然后便立在一边观察。 秦二嫂笑着和吴妈妈说道:「我家女儿如今大了,家里的事都让她做主,丫鬟自然也由着她的心意挑选了!」 吴妈妈笑眯眯打量着秦兰芝,见她乌鸦鸦青丝梳了一窝丝杭州缵,插戴了支金缕丝珍珠钗,耳朵上则是金缕丝珍珠耳坠,身上穿着家常白绫对襟夹衣,下面系了条红罗裙子,比先前丰润了些,更显得双目盈盈,唇色嫣红,肌肤晶莹,实在是美貌得很,便笑着道:「秦二嫂,你家大姑娘在家呆了这些日子,出落得越发好了!」 秦二嫂也笑了,剥了个桔子递给吴妈妈:「吴妈妈,我家大姐儿的婚事,多多麻烦你了!」 吴妈妈笑吟吟打量着秦兰芝:「放心吧,你们要找的是肯做上门女婿的聪明漂亮小伙子,这可是可遇不可求,我还得慢慢找!」 秦二嫂瞧着自己的宝贝闺女,笑得眼睛眯缝着:「不急不急,我们家大姐儿今年也才十六岁!」 秦兰芝大大方方坐在那里,听自己的娘和吴妈妈聊自己的婚事,一点尴尬的感觉都没有——她的亲事,她自己当然得操心了,得为自己挑个可心可意的丈夫! 谈罢秦兰芝的亲事,吴妈妈便开始说起今日带来的这四个丫头的来历。 秦兰芝认真听了,又细细问了这四个丫头,最后和翡翠商议了一下,先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十二岁的那个女孩子小名唤作五妮,十三岁的那个女孩子名字唤作春花,都是家里孩子多,养活不了,被爹娘卖了的。 因五妮是蜀州人,秦兰芝便给五妮起了个名字,叫蜀芳;春花是储州人,秦兰芝给她起名储秀。 蜀芳雪白皮肤,杏眼桃腮,细条身材,生得好看,吴妈妈要价十二两;储秀生得肌肤黑了些,五短身材,吴妈妈要价五两。 秦兰芝笑了:「吴妈妈,两个加一起,给你十五两银子,再给你一两银子的跑腿费,可好?」 吴妈妈见秦兰芝对行情很熟悉,便不再纠缠,笑着答应了下来。 秦兰芝便让翡翠兑了银子,和吴妈妈写了身契去州衙备案,留下了蜀芳和储秀。 她特意当着蜀芳和储秀的面,笑着对吴妈妈说:「妈妈,她俩若是有什么不妥,我可是要退回你那里的!」 吴妈妈知道秦兰芝是要警告蜀芳和储秀这两个小丫鬟,便顺着秦兰芝的话,笑着道:「姑娘放心吧,若是不妥,尽管给我送回去,院中的海鸨子早让我送几个丫头去侍候呢!」 秦兰芝知道大周律严禁卖良为娼,吴妈妈不过是故意吓蜀芳和储秀这两个小丫头罢了,便微微笑了。 送走吴妈妈,兰芝吩咐翡翠:「你带蜀芳和储秀去安置吧,让她们住在万儿的屋子里,再带她们去做几身衣服,买几件首饰!」 又道:「以后她俩就由你管着吧!」 翡翠答应了一声,带着蜀芳和储秀去看她俩的屋子了。 第四十五章 转眼到了九月初一。 秦兰芝早和爹娘说了马三姐约她去菩提寺进香的事,秦仲安这日一早起来雇了辆马车,又叫了许江天过来,预备女眷乘马车,他和许江天骑了马跟着,一起往宛州西边的杏花山菩提寺进香。 梧桐巷新买的宅子终于收拾完毕,知礼禀了赵郁,这日一早赵郁戴了眼纱,带着胡灵和王湉骑着马过来看宅子。 新宅子和东隔壁秦家的格局不同,分了外院和内院,外院是个四合院,内院则是一栋小楼外加小小的后花园。 知礼知道赵郁的喜好,外院种着几株松树几株冬青,十分阔朗;内院花木扶疏,秀丽雅致。 赵郁带着胡灵王湉看了一圈,王湉很是满意,道:「青松女贞,河水澄碧,甚是幽雅,明月之夜,倒是可以聚上三五好友,在此偃仰啸歌,诗酒欢乐!」 胡灵则道:「若是做那藏娇的金屋,未免有些简陋了!」 赵郁看了便道:「侍候的丫鬟小厮已经搬来了,王先生,你住在外院东厢房,陆妈妈下午搬过来住在内院楼下东间!」 他自己若是过来,自然是要住在内院二楼了,这样也方便看东隔壁秦家楼上住的秦兰芝。 几个人看罢宅子,便打算离开。 一行人刚走到大门口,便听到东隔壁门口似乎有不少人在说话。 赵郁便给王湉使了个眼色——秦家的人没见过王湉! 王湉虽然长着一张清高的脸,可是在赵郁面前却乖顺如狗精灵似猫,当即会意,潇潇洒洒出去打听了。 他身穿青绢道袍,腰系丝绦,脚下云履净袜,再加上生得英俊,颇有一种潇洒不羁的书生气,一见在大门外招呼车夫的秦仲安便深深一揖:「见过老爹!」 秦仲安被他这不羁的书生气息给迷惑了,和他寒暄了几句,很快就被王湉把话都套去了。 王湉洒然走了回来,低声禀报赵郁:「秦家这是要送家中女眷去城西杏花山菩提寺进香!」 他看了赵郁一眼,见赵郁目如寒星正灼灼看着自己,便立即补了一句:「是秦老爹的娘子秦二嫂和他的闺女秦大姐儿,以及斜对面马家唱曲的马三姐!」 赵郁一听,略一思索,含笑看向胡灵:「听说杏花山风景甚好,今日闲来无事,咱们去散散心吧!」 胡灵自是知道赵郁心思,却故意哼哼唧唧:「既然闲了,不如叫上几个院里的头牌,到白三哥的麒麟园吃酒泛舟——」 赵郁不待他说完,直接拎着胡灵的衣领进了院子,口中吩咐知礼:「快去备马,我要陪着王先生和胡五弟去城西杏花山散心!」 赵郁一行人戴着眼纱骑着骏马出了宛州西城门,沿着官道往西而去。 行到了十八里岗的岔道处,赵郁勒住了马——眼前有两条路,都能通往杏花山,一条是宽阔平整的官道,方才秦家的马车就是沿着这条官道往杏花山去了;另一条窄一些,不适合行马车,却是一条近道。 赵郁略一思索,一夹马腹,走上了那条近道。 既然要去杏花山一趟,何不先赶过去,等秦家的人到了,若是打了照面,秦兰芝也没法指责他跟踪她了! 胡灵平常爱的都是会调情擅风情会玩情趣的院中女孩子,哪里在女人身上费过这么多功夫? 他打马追上赵郁,喋喋不休道:「我的二哥,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回头草,白三跟船去江南,临行前告诉我,说要亲自给你挑几个江南好女儿带回来,你可别在秦氏那一棵歪脖树上给吊死了,你应该放眼天下,胸怀大周,北地胭脂,南方佳丽,一一品鉴,就知其中滋味——」 赵郁才不理会胡灵,径直扬鞭控马疾驰而过,再次超过胡灵。 胡灵虽然是他的兄弟兼损友,可是在对待女人这件事上,胡灵不是他的知音,反倒是赵翎那厮和他更投机! 秦仲安雇来的马车很是宽大舒适,秦兰芝坐在中间,秦二嫂和翡翠分别坐在她的两侧,马三姐带着跟她的婆子坐在对面倒座上,两家女眷一路说着笑着,十分惬意。 兰芝前世十四岁的时候,曾经跟着爹娘在上巳节去杏花山菩提寺进过香,便说起了杏花山的杏花:「站在山下远远望去,只觉满山都是杏花,蓝天下整座杏花山都是粉色的……」 这是她一生都难忘记的美景。 马三姐悠然神往,道:「我没见过杏花山的杏花,不过我吃过杏花山的杏,又面又甜,入口就化了,杏皮却有些酸!」 听马三姐这么一说,兰芝只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便道:「我记得从菩提寺上罢香出来,若是继续登山的话,山坳口彭公墓那里有一个卖砂锅米线的小店,她家的米线是用鸡汤加了山野菇熬制的,特别美味。」 秦二嫂听女儿这么说,便揽着她笑道:「我的儿,你既然馋得慌,娘还带你去吃那家砂锅米线!」 兰芝不禁笑了,依偎在母亲怀里:「我记得砂锅米线店外面还有一个烤红薯的大泥炉子,不知道卖烤红薯的老头还在不在了……」 能重生可真好,先前还以为终其一生都回不去的地方,如今还能再重去一次。 众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杏花山的山脚下。 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约莫一刻钟就能走到菩提寺的山门外。 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秦仲安上前扶了秦二嫂下来,一错眼看见兰芝扶着车门要从马车上跳下来,忙道:「大姐儿,等我和你娘扶你!」 许江天听到声音,忙也看了过去:「姐姐,你别往下跳!」 兰芝见她爹和许江天这样紧张,不由笑了,道:「爹爹,我哪有那样娇贵!」 不过她还是扶着爹娘的手小心翼翼下了马车。 她知道自己因为外表,常给人娇弱的印象,其实她没那么娇弱,前世她可是随着赵郁千里迢迢走到西北的,就连骑马和驾车她都学会了。 兰芝一下马车,便转身扶了翡翠和马三姐下车。 许江天牵了两匹马,带着马车去山脚下相熟的客店寄存马和马车去了,秦仲安则陪着女眷步行上山。 山路一边是长满杏树的山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行人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赏景,悠闲自在得很。 山路盘旋,前方忽然转出一群男女,兰芝忙拉着马三姐贴着山崖侧立,给对方让路,却看到爹爹上前和对方行礼:「原来是林老太太!」 秦二嫂也认出是城外军营林千户的祖母林老太太,忙低声交代了一句:「这是城外军营林千户的祖母林老太太!」 她牵了兰芝上前见礼。 兰芝行罢礼,含笑看了过去,见那林老太太有六十多岁年纪,鬓发都白了,戴着宝蓝绣松柏长青抹额,穿着绛色绣袍,十分精神,便随着母亲端端正正行礼。 林老太太常服用秦二嫂的人参养荣丸,彼此很是熟悉,亲热地拉着兰芝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道:「秦二嫂,这就是你家大姐儿么?真真好容颜!」 兰芝抿嘴一笑,装作害羞地垂下眼帘。 其实她前世是认识林千户的。 那时候林千户已经成了林参将。 大约两年后,林千户会被朝廷调往西北驻扎,驻地就在她和赵郁所在的小城张掖。 有一次赵郁带了麾下骑兵追击西夏人,将近一个月不见踪影,别人都传着说他死在大戈壁里面了,再也回不来了。 第四十六章 渐渐就有城中无赖上门骚扰。 那阵子她每晚睡觉,手里都握着匕首,随时预备和人拼命。 正是镇守张掖的参将林深派了亲兵过来,但凡有人骚扰,就先打个臭死,这才护着她等到了赵郁从大戈壁归来。 兰芝忽然想起那日上午,她正和翡翠在屋里纺花,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又是那些无赖,心中恨极,拿起匕首厉声喝问:「谁?」 外面却传来赵郁低哑无力的声音:「兰芝,是我……」 她心中欢喜,扔下匕首就起身跑了出去,一把拉开了大门的门闩,正好接住了倒在她身上的赵郁。 一向好洁的赵郁甲胄脏兮兮的,白绫袍子褴褛肮脏,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兰芝心如刀割,一把就把他抱了起来,一直往屋里走。 待走到了屋子里,兰芝把赵郁放到了床上,这才来得及吩咐翡翠:「把跟他的那几个人也都带进来,先看看受伤没有!」 她自己拿了把剪刀,三下五去二把赵郁的铠甲给剪开剥掉,又剪掉了赵郁的白绫袍子,连亵裤都脱掉,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细细检查了一遍。 看着赵郁满身的伤,她一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边用布巾沾了温开水擦拭赵郁的身子,口中恨恨道:「你怎么一去打仗就不要命?我告诉你,你若再这样,我就离了你嫁人去!」 赵郁动弹不得,只是躺在那里,因为瘦,鼻梁越发挺直,寒星般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见他这样,兰芝眼泪更是流个不停,她发狠道:「你看不上我是不是?林参将可是鳏夫,到时候我嫁他去!」 赵郁只是不说话,待她给赵郁涂罢药,这才发现赵郁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兰芝有些惆怅地想着往事。 前世她可真是稀罕赵郁啊! 兰芝低头想心事,林老太太还以为她实在是害羞,见兰芝生得甜美可爱,便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碧玉簪,亲自簪到了兰芝的桃心髻上,笑道:「秦二嫂,你这闺女真是好,下次再去我家,带她一起过去,陪着我老人家说话!」 秦二嫂笑着吩咐兰芝:「还不谢谢老太太!」 又问林老太太:「您老人家怎么自己来山上了?」 林老太太正要说话,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笑着看了过去,见是自己的孙子林深,忙招手道:「阿深,快过来!」 兰芝一抬头,见一个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正是千户林深,来不及回避,只得随着母亲行了礼,低头立在一边。 那林千户约莫二十三四岁,生得剑眉星目,宽肩细腰长腿,很有男子气概。 他也是宛州官场上人,认识在州衙做书吏的秦仲安,又刚从秦二嫂那里买了一批秦氏止血膏,自也认识秦二嫂,笑着拱了拱手,寒暄了两句。 见到秦二嫂身后立着两个女孩子,林深认出其中一个是唱曲的马三姐,曾在人家筵席上见过;另一个不认识,虽然低着头,浓长的睫毛低垂着,却依旧能瞧出来生得极美貌。 他移开了视线,去看左边悬崖下探出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的灌木。 林老太太最是信赖秦二嫂的药丸,因此拉着秦二嫂说个不停。 林千户在一边听祖母和秦二嫂说话,知眼前这个美貌少女是秦二嫂的女儿秦大姐儿。 他是认识赵郁的,忽然想起这位秦大姐儿便是赵郁的下堂妾秦氏,便又看了一眼,却发现秦氏虽然荆钗布裙,可是色若春花,娇美异常。 林千户忽然心里有些乱,忙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皂靴的靴面,试图转移注意力。 待祖母与秦二嫂寒暄罢,他便扶着祖母先去了。 又走了一截路,秦仲安这才问秦二嫂:「林千户怎么戴着孝?林老太太活得好好的,他给谁戴孝?」 秦二嫂扭头看了看,见林家的人早走远了,便道:「林千户的娘子去世没多久,他是给他去世的娘子戴孝。」 又道:「林千户先头的娘子是宫里管薪柴司的王公公的侄女,生得千伶百俐,和林千户恰是一对,却早早害病去了……」 秦仲安连连叹息。 兰芝轻轻叹息一声,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事皆是如此。」 进了菩提寺,众人先烧了香,便一重院子一重院子开始进香跪拜祈祷。 眼看着前面是送子观音殿,秦二嫂不由停住了脚步——她年轻时结婚一年多未曾生育,日日被秦老太太嚷骂,说她是「不下蛋的鸡」,服药调理之余,她和相公四处进香求子。 在这菩提寺送子娘娘殿拜了不久,她就有了身孕,后来就生下了宝贝女儿兰芝! 也就是说这菩提寺的送子娘娘着实灵验! 秦二嫂正在踌躇,一抬眼,见兰芝径直就要进去,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我的儿,这个菩萨咱还不能拜!」 若是菩萨显灵,兰芝肚子里揣上一个小的,那她家就在这宛州城安身不牢了。 为了保住兰芝腹中的孩儿,一家人怕是得连夜迁到异乡去了。 兰芝一见是送子娘娘殿,心里一动,就要往里进,却被秦二嫂拽住了,便抬头看了过去:「娘,怎么了?」 秦二嫂神情复杂:「这是送子娘娘殿,里面供奉的是送子娘娘!」 兰芝笑了:「娘,来寺庙进香,不兴隔殿的,既然来了,就进去拜拜吧!」 秦二嫂:「兰芝,菩提寺的送子娘娘甚是灵验!」 她牙疼似的看向秦仲安:「不信你问你爹,当年我和你爹就是在这里拜了送子娘娘,回家没多久我就怀上了你!」 兰芝不听则已,一听就更要进去拜拜了——反正她就要招婿上门了,现在拜拜送子娘娘,将来一成亲就怀上孩子,多么美好! 她对着秦二嫂淘气一笑,挣脱开秦二嫂的手,笑嘻嘻进了送子观音殿。 送子观音殿里静悄悄的,正中间的蒲团前正立着一个穿着石青锦袍的高个子。 那人听到声音,转身静静看向兰芝,目若寒星,嘴唇微抿,不是赵郁又是谁? 兰芝一见赵郁这张傲气的俊脸,心里便有些慌,一颗心怦怦直跳,飘飘悠悠没处安放。 她心里除了怕,还是有些烦的——怎么去哪儿都能遇到赵郁?这可真是孽缘啊! 兰芝盼着赵郁早些把她给忘了,彼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像这样老是遇到,赵郁就会一直记得她,将来当了皇帝,记起往事,心中还怨恨她,那可怎么办? 兰芝垂着眼帘低着头,藏在衣袖内的拳头悄悄握紧,等她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带着甜蜜蜜的笑,大大杏眼成了弯弯的月牙儿,雪白圆润脸颊上小酒窝深深。 她的笑脸如朵朵桃花春风中盛开,又如久雨乍晴阳光灿烂,赵郁一见兰芝这甜笑,整个人都酥麻了,心道:难道兰芝是有苦衷的,她心里还有我? 这个猜想令赵郁的心跳有些快,耳朵也红了,他竭力板着俊脸,鬼使神差般道:「秦氏,我正要和你说呢,你的衣服首饰,我明日就让人收拾了,送到你家里去。」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红得快要滴血,恨不得先撞墙死了再说! 第四十七章 他明明想说的是——「我从京城给你弄了一套成色更好的红宝石头面,现如今你家去了,这些我也用不着,还给你送去吧」…… 兰芝见赵郁虽然板着脸,一脸不好惹的傲气样子,说出的话却甚是讲道理,便含笑道:「郡王真是太客气了,我用过的东西,新人入门总是要毁掉的,未免可惜了,给我送去也行!」 赵郁:「……」 他忽然抬手捂着脸,一言不发迈开长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真的好想死一死啊! 兰芝:「……」 他又怎么了? 外面秦二嫂等人因为不拜送子观音,都在外面等着,正说着闲话,却见到端懿郡王走了出来,低着头捂着脸疾步而去,转眼就「蹬蹬蹬蹬」下了青石台阶,很快就不见了。 翡翠的脸刷地白了,忙拎着裙裾跑了进去,握着兰芝的手急急问道:「姑娘,难道你又揍端懿郡王了?」 她带着哭腔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冲动啊!郡王那张脸,能轻易打了又打吗?」 上次打了一次,姑娘带着她离开了王府;这次若是再打了,她得赶紧催着姑娘逃离宛州啊! 秦仲安和秦二嫂闻言心里咯噔一声,也顾不得马三姐了,忙也进了送子娘娘殿:「兰芝,到底怎么回事?端懿郡王怎么从这里冲了出去?」 秦兰芝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待我拜完送子娘娘,咱们回家再说!」 秦仲安、秦二嫂和翡翠都心急火燎,可是兰芝依旧不紧不慢,拈香毕,她拜了三拜,然后双手合十开始默默祈祷。 她是真的想要孩子啊! 祈祷罢,兰芝又拜了一拜,这才圆满。 到了殿外,兰芝这才轻轻松松道:「今日遇到端懿郡王,只是凑巧罢了,我什么都没有做。」 她又微笑道:「咱们去彭公墓那边的山坳尝尝那家鸡汤菌菇砂锅米线吧!」 马三姐笑着接了一句:「还有那家店门口的烤红薯!」 秦二嫂细细看了看兰芝,见兰芝是真的不担心,这才放下心来,一行人说着话出了寺庙山门。 许江天正在外面候着。 众人会合,一起沿着山路继续登山去了。 第二天早上兰芝起得有些晚。 她梳洗罢,懒洋洋的,有些懒怠动弹,便倚着靠枕歪在窗前榻上看着外面发呆。 前些日子窗外的树还绿意盎然,不知不觉就开始变黄变枯。 一阵风吹过,外面的树叶啪啪作响,有几片黄绿色的叶片随着风飘落了下来…… 兰芝正在伤春悲秋,翡翠用托盘送了一碗清粥和一碟子韭菜鸡蛋锅贴上来,道:「姑娘,娘子让我把你的早饭送上来了!」 闻到食物扑鼻的香气,兰芝那点子伤感顿时不翼而飞,坐起来看了过去,见清粥米粒晶莹,韭菜鸡蛋锅贴小小的,呈半透明状,里面的绿意透了出来,便笑着道:「我正有些饿呢!」 自从回到家里,她的饭量就大了许多。 她用竹筷夹了一个锅贴吃了,满口鲜香,口感软滑,甚是好吃,便赞叹道:「是不是里面加了剁碎的黑木耳,怎么这么鲜香好吃?」 翡翠笑盈盈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呢,咱家新买的小丫鬟蜀芳,厨艺着实高妙,这是她下厨做的!」 兰芝听了,便吩咐翡翠:「我先前在家里的时候,有一对白银梨花钗,你拿去给蜀芳,就说我赏她的,让她以后多做好吃的!」 世间唯有美食不可辜负,能做美食的人更是不可辜负。 她是要享受人生的人,自然要厚待家里的好厨子了! 翡翠见兰芝这么馋,不禁笑了,寻出那对白银梨花钗,拿了下去了。 用罢早饭,兰芝打起精神,和秦二嫂商量了一下,让翡翠去街头雇了些等工的人,说好一斤槐叶给的价钱,让这些人到城外采摘槐叶送到秦家,秦家按照约定的价钱收购。 秦二嫂自然是答应了,道:「兰芝,这件事让翡翠操持吧,方才林千户府里派了个小厮过来,说林老太太昨日回去,身上有些不好,让我去看看。」 秦兰芝闻言看向母亲,双目盈盈:「娘,咱们卖药,又不看病……」 秦二嫂笑了:「傻孩子,林老太太叫我过去,只是寂寞了些,想寻我说话罢了,哪里是真不好了?真不好了,林千户那样孝顺,早请城里的方医官去瞧了,还会请我这个专卖保宫凝血丸的医女?!」 大周与别时不同,有完备的医官系统,朝廷在各府、州、县、边关卫所等处所都设有医官,这些医官由京城的太医院派遣,方医官就是太医院派到宛州城的医官,医术还是比较高明的。 兰芝不由笑了,道:「娘,那我今日还在家做保宫凝血丸么?」 秦二嫂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女儿几句,这才带着小丫鬟储秀一起出去了。 已进入九月,可是海棠苑中种了不少月季,摆了不少名种菊花,倒也依旧花团锦簇。 昨夜福王来了海棠苑,韩侧妃抖擞精神伺候了,到了早上,又吩咐小厨房的人炖了补身养肾的汤品送来,亲自服侍福王用了。 福王舒舒服服坐在锦榻上,看着眼前依旧娇美的韩侧妃,懒洋洋道:「莲儿,还是你这里舒服,每次过来,我都不想走了……」 韩莲真是一个妖精,每次过来,他都被榨得干干净净,却又欲罢不能。 每次韩莲做了坏事,他再生气,可是一见韩莲,满腔怒火立时就去了爪哇国。 当年韩莲闯出那么大的祸,他也依旧把她带到了宛州封地,让她安安稳稳在王府做侧妃…… 韩侧妃柔媚一笑,拈了粒糖渍樱桃放入口中,嘴对嘴喂福王吃了,相依相偎绸缪起来…… 一时事毕,福王揽着韩侧妃躺在那里,待气息稳了,这才开口问道:「阿郁这些日子不知在忙什么,镇日不见踪影。」 韩侧妃笑了,声音沙哑:「阿郁那孩子闲不住,在外面有几个狐朋狗友,天天聚在一起吃酒听曲,若是要找他,要么去白家的运河庄子,要么去城里的教坊,也就这些地方……」 福王听了,方不说话了。 送走福王,韩侧妃舒舒服服泡了一个玫瑰花瓣澡,出浴后又让双福双喜给她全身涂了玫瑰香油,按摩揉搓了半日。 待一切齐备,她只吃了些燕窝,便开始在廊下散步赏花。 韩侧妃正凝神欣赏红漆花架上摆着的一盘名品白菊,小丫鬟双艳走了过去,屈膝行礼:「启禀侧妃,知书已经叫来了!」 韩侧妃伸出白嫩纤指,掐了那朵白菊拿在手里,道:「让他进来吧!」 知书很快就随着小丫鬟进来了,行罢礼便恭谨地立在那里,等着韩侧妃问话。 韩侧妃一瓣一瓣揪着白菊丝丝缕缕的花瓣,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郡王呢?我怎么有几日没见他了?」 知书冷汗都冒出来了。 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端懿郡王对他的冷落,端懿郡王身边的两个贴身小厮,一个是知礼,一个是他,先前端懿郡王待他和知礼没什么不同,自从秦姨娘出了王府,郡王似乎对他有所疑心,每日只让他守在青竹院,有事都是让知礼去办。 知书也好几日没见知礼了。 第四十八章 知书想了想,这才道:「启禀侧妃,郡王就在青竹院,这会儿正让人收拾先前秦姨娘的行李,说是要把蔷薇阁腾出来。」 韩侧妃一听,大感兴趣:「腾出蔷薇阁做什么?难道你们郡王又看上什么人了?」 对于赵郁这个儿子,韩侧妃其实根本弄不懂看不透。 她认识的那些男人,有的心狠手辣深谋远虑,比如当今庆和帝;有的心胸狭窄心比天高,比如福王;有的酷爱享受贪得无厌,比如她的哥哥韩载……她却看不透她亲生的儿子赵郁。 赵郁似乎很天真,从小就一天到晚笑嘻嘻,很小的一件事就能让他开心半日,可是一旦他记了仇,这仇根本就不知道是何时被他记下的,只要将来遇到机会,他就会狠狠报回来。 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劲儿,似乎是随庆和帝。 另外不管是庆和帝,还是福王,亦或是赵郁的舅舅韩载,还有韩侧妃自己,在欲望上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是赵郁这棵苗子却奇异地长歪了——他似乎没什么欲望,不管是南风,还是女色,或者珠宝钱财。 一直到秦兰芝出现,赵郁一下子就陷了进去。 韩侧妃冷冷笑了。 赵郁是她的儿子,是她用尽计谋才得到的,将来是有大用途的。 她处心积虑谋划了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绝对不会让别的女人轻轻巧巧摘了果实,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因此,秦兰芝只能永远做赵郁泄欲的工具,而不能是他爱的人。 一旦阿郁表现出对她的在乎,秦兰芝就得死。 不过这秦兰芝倒是机灵,知道进退…… 看着韩侧妃唇角的笑,知书打了个寒战。 他的娘是韩侧妃的亲信,知书自是知道韩侧妃的狠毒,心里不禁后悔起来,有些怨恨他娘,把他放在端懿郡王身旁,却让他给韩侧妃办事。 知书只得打点精神,低眉顺眼道:「侧妃,您是知道郡王的,他对这些不是很有兴趣……」 韩侧妃眼波流转瞟了知书一眼,道:「你们郡王若是有什么异动,速来回禀我,若是别人来我这里说了,你却没说,看我到时候怎么炮制你!」 知书脸色苍白,答了声「是」,慢慢退了下去。 退到走廊的尽头,他往前看了一眼,发现韩侧妃玫瑰红裙裾下,落满了雪白的菊花花瓣。 回到青竹院,知书见小厮知义正从里面出来,便拦住了他,板着脸问道:「你乱跑什么,蔷薇阁拾掇好了?」 知义今年才十四岁,鹅蛋脸单眼皮,生得还挺好,只是说话有些大舌头,因此说话慢慢的,颇有种字斟句酌的感觉。 他看了知书一眼,微笑道:「是知书哥啊!」 又道:「蔷薇阁已经收拾好了,里面的铺设摆件衣饰都装箱了。」 知书状似无意地又问了一句:「都装箱了?这些箱笼堆到库房里去了?」 知义瞅了知书一眼,笑微微道:「知书哥,郡王说了,看见这些心里烦,眼不见干净,都让知礼送到秦姨娘娘家去!」 知书听了,放下心来——看来郡王对秦氏是真死心了! 他又在青竹院里转了一圈,没见到端懿郡王,便抓了个小厮问:「郡王呢?」 小厮笑嘻嘻道:「知书哥,方才胡五公子亲自来请,郡王和他一起吃酒去了!」 知书心里隐隐有些难受,知道自己是真的被郡王冷落了,便道:「郡王说没说去哪儿吃酒?」 小厮摇头:「知书哥你都不知道,我如何会知道啊!」 知书勉强笑了笑,拍了拍小厮的脑袋:「滚吧!」 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是细想的话,又发现一切都很合理。 傍晚时分,秦二嫂带着储秀从林千户府上回来了。 一见兰芝,秦二嫂就笑了,道:「兰芝,林老太太果真是让我过去陪她说话,又特特交代,明日她家办茶会,请了烟雨阁的李锦锦和几个唱的去弹唱,让我一定带着你去玩耍一日!」 兰芝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既然林老太太都这样说了,那我明日就随着娘过去吧!」 前世林千户对她的恩情,她后来也想尽力回报,特地和赵郁说了,让赵郁出面送些礼物给林千户,赵郁理都不理她。 后来去了京城,赵郁成了太子,开始监国,手握权柄,有一次她听到赵郁在和人说西北的情况,便佯装无意提了一句——「林参将好像在张掖做了好多年参将了」,谁知赵郁当时没吭声,第二天就当着她的面,把林参将发派到更远的轮台县了…… 正因为如此,兰芝是真心觉得对不住林千户。 兰芝点着了屋子里的烛台,道:「娘,保宫凝血丸的瓶子不够用了,得再去瓷器铺子定制一些了,我已经让翡翠订过了。」 秦二嫂答应着,脱去外面的见人衣服,换上了家常的夹袍。 这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外面起了风,刮得院子里的梧桐树也啪啪直响,兰芝听了,不免有些凄凉之意,便拢紧身上的对襟褙子,道:「娘,一天天冷了,家里都该做冬衣了,明日从林千户家回来,让人请裁缝来家一趟吧!」 秦二嫂知道兰芝的衣物大都留在了王府,便笑着道:「我先前给你备下的嫁妆,有一匹大红缎子,一匹正红缎子,两匹松江白绫,都在楼上西头的那个红漆衣柜里放着,你拿出来做衣服吧!」 想了想,接着道:「还有两幅杭州百子图缎面,正好用来做新被子的被面,到了冬天,家里没有地龙,冷得很,得给你絮两床新的厚被子!」 兰芝答应了一声,拿了琉璃灯罩,罩在了烛台上。 家里新买的两个小丫鬟储秀和蜀芳,已经由翡翠带着在成衣铺子把秋冬衣物都买好了,这次做衣服,只做他们一家三口和翡翠的衣服就行了。 秦二嫂和兰芝商议罢,急急出门去东隔壁章家找章大嫂说话去了。 章大嫂的大儿媳妇近来身体有些不妥,请她过去看看。 秦二嫂刚走没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兰芝疑惑地出了堂屋——天都黑透了,谁这时候还来串门?难道赵郁真的让人把她用过的东西都送来了? 储秀正在院子里用铁钎子扎落叶,听到敲门声,忙道:「姑娘,我去开门!」 见储秀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去开门,兰芝微微一笑,立在那里等着。 储秀很快就又回来了,黑黑的圆脸上带着些慌乱:「姑娘,外面停着两辆大车,领头的人说他叫知礼,正往咱家大门里搬卸箱笼……」 兰芝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道:「没事,你去灶屋叫了翡翠过去。」 赵郁要迎新人,把她用过的东西都送了过来,兰芝理智上知道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可心里还是有些酸楚。 前世自从去了京城,赵郁就一直忙着公务,每每回到内宅都是深夜,早上天不亮就出门,除了她倒是没有别的女人。 这一世她早早离了王府,赵郁身边估计也与前世不同了。 秦兰芝吩咐了储秀,便自己开了后门,在后门外的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听梅溪河的水声。 院子里一直在搬运箱笼。 第四十九章 兰芝坐在后门外,却能听到翡翠和知礼说话,让知礼督促人把箱笼都搬到楼上西间。 她在心里问自己:秦兰芝,你后悔么? 答案是不后悔。 男人不是生活的全部,若是没了命,什么都没了! 她永远忘不掉濒死之际的感觉。 死亡降临那一瞬间,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她的爹娘,为了她远赴西北的她的爹娘。 箱笼安置停当,翡翠送知礼出去,闩上大门便来后门外找兰芝。 见黯淡光线中兰芝孤零零坐在河边,翡翠心里一阵难过,走过去挨着兰芝坐下,默默陪伴着兰芝。 兰芝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问翡翠:「我那件月白色对襟夹衣熨好没有?明日去林家,就穿这件衣服吧!」 翡翠忙道:「姑娘,老人家都喜欢鲜亮颜色,林老太太办茶会,热热闹闹的,你穿这件衣服去会不会太素了些?」 兰芝微微笑了,道:「林千户刚刚没了娘子,林老太太却叫了院中唱的去家中弹唱,还邀请各家女眷过去,怕是急着相看人给林千户续弦,林千户心里会好受才怪——咱们还是穿得素净一些,别招人眼的好!」 翡翠这才明白了过来,便道:「姑娘说的是,裙子的话,红罗裙是不能穿了,不过有一件烟紫色绢裙,倒是可以搭配着穿……」 又问兰芝:「姑娘,那你新淘澄的玫瑰香膏也不能用了吧?」 兰芝笑眯眯道:「我衣裙都穿那么素了,嘴唇上搽些玫瑰红香膏,想必也碍不着林千户的眼了!」 翡翠见兰芝还是像先前那样爱妆扮,不由掩口笑了:「姑娘,其实咱们新买的粉色香膏也可以用!」 兰芝也笑了起来,轻轻道:「我说着玩呢,平时怎么打扮无所谓,明日既然有可能是林老太太给林千户找续弦,咱们还是不显山露水的好!」 她虽然想要报林千户前世的恩,却也没想过以身相许。 翡翠见兰芝这么清醒,心中欢喜,便道:「姑娘,我今日出门,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卖甜水的朱大娘,听她说简家搬到了西边的清化镇,简青如今还起不了床,周家因此与简四姑娘退亲了。」 兰芝听了,道:「周家不是什么好人家,退亲说不定是好事……」 河水滔滔声中,主仆俩絮絮说着琐碎之事,兰芝心底那点伤感渐渐淡如云烟,仅留下些微的旧痕,虽然偶尔还会刺痛,可是兰芝相信,只要将来有了儿女,她总会彻底忘怀的。 临睡前翡翠去西间整理知礼送来的箱笼。 兰芝在卧室里踱步背医书。 这是她背的第四遍了。 兰芝笃信熟能生巧,先把医书和方子都背熟,打好基础,然后再继续深入学习,一定事半功倍。 翡翠忽然在西间道:「姑娘,你……你快过来看看!」 兰芝把书放在了妆台上,疾步走了过去:「怎么了?」 翡翠把一个精致的血檀雕花匣子递给了兰芝:「姑娘,放首饰的箱子里多了这个!」 兰芝拿着沉甸甸的匣子看了一遍,看到了上面镌刻了簪花小楷「胡珠楼珍藏」五个字,便道:「这是京城有名的珠宝楼胡珠楼的镇楼之宝!」 又道:「胡珠楼的普通首饰刻的是‘胡珠楼珍玩’五个字,镇楼之宝才刻‘胡珠楼珍藏’这五个字。」 前世进京之后,她得了不少胡珠楼的首饰,基本都是胡珠楼的镇楼之宝,因此对胡珠楼还算熟悉。 翡翠咂舌道:「哎呀,是镇楼之宝啊,快打开看看吧!」 兰芝熟门熟路摁开消息,烛光中一片金灿流光——原来是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 翡翠不由低呼了一声:「啊,姑娘,真好看!这是宝贝啊!」 兰芝轻轻抚摸着。 她是真的喜欢宝石,不管前生还是今世都是,这些宝石真美,时光流逝人事变迁,可宝石却能一直美下去。 翡翠疑惑道:「姑娘,这不是咱们的东西啊!」 她挠了挠头,忽然抓住了兰芝的手臂,十分慌乱:「姑娘,会不会是郡王想要陷害你,故意把这宝石头面放箱子里,然后再来咱家搜寻,然后威胁你——」 兰芝忍着笑在翡翠脑袋上敲了一下:「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是那样的人么?」 翡翠认真地想了想,老老实实道:「郡王倒不是那等卑鄙的人。」 兰芝把匣盖合上,递给了翡翠:「你把这个收起来吧,别跟人提这件事。」 这套头面估计要值两三千两银子,够一般的小康人家花用一辈子了,还是妥当收好吧,将来有机会遇见赵郁再还给他。 翡翠答应了一声,抱着去了床尾,打开衣柜里嵌的暗屉,把匣子放了进去,又认真地上了锁。 她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来,忙过来道:「姑娘,先前郡王的不少衣服都在咱们房里,这次都混在一起送来了,我单独整理出一箱子,咱们要不要给郡王送回去?」 兰芝垂下眼帘,浓长睫毛微微颤了颤:「他又不差那几件衣服,何必送来送去撕扯不清。先放在那里吧!」 服侍兰芝洗漱罢,翡翠下楼睡去了。 兰芝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一时有些难以入睡。 外面风一直在刮着,屋檐下的铁马响成一片,不时传来树枝被挂断的咔嚓声,渐渐又夹杂着啪啪的雨声。 屋子里寒意浸人,被窝也似难以暖热。 兰芝翻来覆去良久,这才朦胧睡去。 此时赵郁却还没有睡。 青竹院外书房里灯火通明。 大周舆图和王湉绘制的西北及西域舆图摆在榻上,赵郁和王湉立在榻前研究着。 胡灵正窝在一边的圈椅里打瞌睡。 赵郁指着西夏西北的邻国赫孙:「既然西夏如此猖狂,不但大周饱受骚扰,就连赫孙也被西夏欺凌,大周何不联合赫孙,共同出兵,多路大军夹击西夏?」 王湉叹息道:「大周曾经试图与赫孙联合夹击西夏,奈何赫孙国王优柔寡断,一直下不了决心。」 赵郁看着舆图上的西域诸国,过了一会儿方道:「既然赫孙国王优柔寡断,那大周就派一个性格强悍善做决策的使者去说服他!」 王湉含笑看向赵郁,意味深长道:「是啊,大周的确该派一位性格强悍善作决策的使者过去!」 赵郁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待咱们的船队从江南回来,我就押了货去西北瞧瞧!」 若是能够做到,他还想随着商队去西域诸国看看。 王湉微笑:「对了,郡王,我刚得到消息,朝廷突然废止了武应文的盐钞法,不知是怎么回事!」 赵郁闻言,不禁有些得意,笑嘻嘻道:「我也不知啊!」 这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看着赵郁可爱的笑容和闪闪发光的小虎牙,王湉不禁笑了,心道:看来端懿郡王在某种程度上,的确能够影响到陛下的决策,只是不知道这种影响力,能令端懿郡王走到何种地步…… 胡灵在半梦半醒中听到「盐钞法」三个字,当即醒了过来,手拍着扶手恨恨道:「到底哪个杀千刀的在皇帝面前说三道四胡说八道,害得老子丢了赚钱门路!」 赵郁:「……」 王湉:「……」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第五十章 赵郁听到外面风雨愈发大了起来,便送了王湉出去,让小厮服侍胡灵在书房里间睡下,他自己却打着油纸伞回了青竹院内院。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蔷薇阁大门外,静静看着被雨打湿的挂了铁锁的大门。 知书带了小厮知义一直跟着赵郁,见他如此,都不敢吭声。 最后还是知义鼓起勇气,字斟句酌慢慢道:「启禀郡王,小的收拾蔷薇阁的时候,把里面的锦被锦褥绣枕抱枕什么的,都装进箱笼里送走了。」 赵郁闻言,这才转身走了。 知书没想到知义这小厮瞧着笨笨的,还有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知义几眼,忙跟着郡王去了。 知义悄悄吐了吐舌头,心道:看来我这次做对了! 又想:我把郡王的衣物也都送到秦姨娘那里,想着给秦姨娘留个念想,不知道郡王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算了,不想了! 他忙也追了上去。 早上赵郁在外书房榻上醒来,推开窗往外一看,发现雨已经停了,满地湿漉漉的落叶。 他顿了顿,然后起来洗漱。 王湉和胡灵陪赵郁用了早饭,三人坐在书房里说话。 知书拿着拜匣进来道:「郡王,这是昨日和今日收到的帖子!」 赵郁接过来略翻了翻,翻到了城外驻军林千户的请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这位林千户,便道:「我和这位林千户不熟,他家办茶会给我下帖子做什么?」 胡灵对城中消息颇为灵通,当即道:「二哥,你不知,这是林千户的祖母林老太太给他办的相亲茶会,想逼着他续弦,林千户大概心里不乐意,打算多请些客人把水搅浑——我也收到请帖了!」 赵郁原本不打算去的,可是听到「相亲」「续弦」这些字眼,心里一动,却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赵郁若无其事起身出去,招手叫了小厮知义过来,低低吩咐道:「你去梧桐巷宅子……」 知义认真听着,连连点头,最后道:「郡王,小的这就过去!」 说罢,他行了个礼,快步出去了。 赵郁正要回屋,小厮知文却跑了进来:「郡王,侧妃派了双美过来,说让你现在就去海棠苑一趟!」 叫了知书出来后,赵郁只低声说了一句:「路上问问双美,看侧妃叫我去做什么!」 知书答了声「是」,路上跟在赵郁后面,一句一句问双美。 双美年纪小,很快就被套出话来:「孟三姑娘和荥阳侯家的蔡大姑娘过来看侧妃,还有咱们大周首富王家的两位姑娘也来了,海棠苑好不热闹!」 赵郁走在前面,听得清清楚楚,知道他母妃又想要给他撮合陪嫁丰厚的姑娘了,便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 他母妃什么都想得到,胃口极大,要占全天下的便宜,高门贵女可以做他的郡王妃,大富之家的女儿可以做他的妾,仿佛他赵郁是用来钓肥鱼的鱼饵一般。 赵郁心里很清楚自己母妃的贪心,可这是以孝治国的大周,韩侧妃是他的生身母亲,他只能想办法守住自己的底限,却不能和他母亲撕破脸。 每次遇到这种情形的时候,赵郁心里一股戾气就油然而生,却只能自己硬生生化解掉。 片刻后,赵郁想出了对策。 他脚步一转,绕路去外书房找赵翎了。 赵翎正在见王府里的管事。 福王如今不大管事,王府事务都交给了世子赵翎管着。 赵翎得知端懿郡王来了,便道:「让他进来吧!」 赵郁就在外面候着,听了便笑嘻嘻道:「大哥,你出来说话更方便些!」 赵翎闻言,不禁笑了,让管事们先议事,他自己起身去见赵郁。 赵郁同赵翎走到院中亭子里,见四周无人,便一副正经模样看着赵翎:「哥,有一个消息,我不得不来告诉你!」 赵翎似笑非笑:「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去顶缸?」 赵郁的心思被哥哥识破,也不尴尬,笑着道:「我母妃请了孟三姑娘过去,又让人叫我也过去,我总觉得我母妃……」 他意味深长看着赵翎,慢悠悠又续上了一句:「哥,我无所谓的,我母妃说了,我是皇室郡王,玷污了哪个女子,收到房里就是,不喜欢了就让她‘病死’。」 韩侧妃其实没有当着赵郁的面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赵郁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这就是他母妃说过的话。 似乎发生过,又似乎是做梦,他总觉得自己因此和母妃发生过激烈的冲突。 赵翎闻言默然。 韩侧妃确实不好惹。 韩侧妃就如妖怪一般,王府女眷都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她却一直很受福王宠爱,谁都扳不倒她。 他母妃因是孟家嫡女,颇得福王看重,却也奈何韩侧妃不得,只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衡。 赵翎看向赵郁,眼神复杂——他没想到,赵郁居然看韩侧妃看得这么透! 赵郁一见赵翎的眼神,就知道赵翎愿意和自己达成暂时的联盟了,便笑吟吟深深一揖:「请吧,我的大哥,你我兄弟一起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男主和女主都不完美,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问题,不过是尘世之中极普通的一对,请不要拿太高的要求去要求他们,毕竟我们每个人自己都不完美,就不要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了! 另外,本文架空,也就是说,是漠漠我臆想生造出的一个世界,好满足我做造物主的愿望,请不要考据啦! 海棠苑里莺声呖呖香风细细,孟王妃的娘家侄女孟三姑娘、荥阳侯家的蔡大姑娘、大周首富王家的二姑娘四姑娘,生得或娇媚,或艳丽,或清雅,或俏丽,打扮得也各有特色,正陪着韩侧妃在廊下赏菊。 韩侧妃的海棠苑的菊花,自有许多名种,这些姑娘早听说韩侧妃受宠,如今到了这海棠苑,才真切感受到了韩侧妃的受宠程度,摆设衣饰之豪奢自不必说,就连苑中的菊花兰草也大都是名种,却都浑不在意地种植在苑中各处。 孟三姑娘和蔡大姑娘自恃身份,倒还稳重,首富王家的二姑娘四姑娘在韩侧妃面前却有些巴结了,待韩侧妃更是热情几分。 不过这四位姑娘这次来福王府作客,目标都不是赵郁,而是世子赵翎,因此待韩侧妃再热情也透着些客套,这不是韩侧妃想要的结果,所以她命人去叫赵郁——她的儿子,起码比世子赵翎要生得好看,说不定能骗到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韩侧妃正在众美环绕中笑得妩媚,这时候有一个小丫鬟便走了进来:「启禀侧妃,世子和端懿郡王给您请安来了!」 四位姑娘一听,都有些好奇——她们都是见过世子的,却还都没见过那位据说很不成器的端懿郡王。 不过外男来了,她们应该回避的,两位王姑娘都看向为首的孟三姑娘和蔡大姑娘。 孟三姑娘得知表兄赵翎来了,心中欢喜,垂下眼帘,略带着些娇羞。 第五十一章 蔡大姑娘这次来福王府作客,为的也是角逐这福王世子妃之位,能见到世子赵翎,那自然是好的,便抬手抿了抿鬓发,弯唇一笑。 王二姑娘和王四姑娘这次过来,奔的都是世子侧室的位置,见这两位如此,便也安安稳稳坐了下来。 韩侧妃得知赵翎也来了,心下有些不耐烦,面上却笑得更加妩媚:「既然他们有这孝心,快请他们进来吧!」 待小丫鬟去了,她又嫣然一笑,对这几位姑娘说道:「你们都是大家女,自不会学那小家子气,见了外男便要急慌慌躲起来!」 四位姑娘听了韩侧妃的话,各自都笑了。 这时候庭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都看了过去,却见到簪菊亭那边转过来两个男子,穿宝蓝锦袍的那位凤眼朱唇,长身玉立,正是世子赵翎;穿月白锦袍那位俊眼修眉,清俊异常,还带着些少年的稚气,应该是端懿郡王赵郁。 赵翎赵郁一起走了过来,含笑向韩侧妃行了礼,又与四位姑娘见礼。 四位姑娘敛裳褔了福。 韩侧妃含笑观察着这四位姑娘看到赵郁的反应,发现她们都是眼睛一亮,颇为惊艳的模样,又都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眼神,过了一会儿,这四位姑娘一会儿看看赵翎,一会儿看看赵郁,似乎是在做取舍似的。 可是韩侧妃心里明白,这四位姑娘的婚姻都由不得她们自己做主,她本来的打算是用计谋让赵郁与孟三姑娘牵涉不清,逼孟家把孟三姑娘嫁给赵郁。 得到孟家的丰厚嫁妆只是最起码的好处,最大的好处是将来太子赵曙完蛋,孟家不得不选一个人支持的时候,只能选择孟家的女婿赵郁! 看着赵翎赵郁兄弟与姑娘们说笑,赵郁亲亲热热叫赵翎「哥」,韩侧妃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她这辈子想做什么事情,还从未没做成过,赵郁是她的儿子,只能乖乖听她的话,按照她的计划活着。 这世道就是一局棋,有人注定要做下棋的人,而有的人只能做棋子。 众人陪着韩侧妃闲聊了一会儿京中九月九登高的风俗,赵郁笑着看向赵翎:「哥,你接到林千户的帖子没有?」 赵翎笑:「他这次大派请帖,我自然也收到了!」 赵郁笑得更加可爱:「咱们一起去吧!」 赵翎答应了一声,看了孟三姑娘一眼,便与赵郁一起向韩侧妃告辞。 孟三姑娘被表哥这么一看,心里一凛,忙也含笑起身:「闹了侧妃这么久,我也该告辞了!」 蔡大姑娘和王家的两位姑娘见状,也都起身告辞。 赵翎赵郁陪着四位姑娘一起出去。 赵郁自我感觉是有家室的人,因此和这四位姑娘一直保持着距离,说笑也有,却不肯再接近了。 倒是赵翎,被四位姑娘围着说笑着,只得打点起精神含笑应对。 一出海棠苑,赵郁便笑嘻嘻一拱手:「各位,我还有事,再会了!」 见他要溜,赵翎反应很快,一把揪住了赵郁:「不是说一起去林千户那里赴宴么!」 赵郁:「……」 哥,那都是演戏好不好?! 赵翎一边揪着赵郁,一边含笑与四位姑娘道别,然后又颇为体贴地吩咐丫鬟送四位姑娘去王妃居住的正院,待姑娘们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远了,他这才道:「阿郁,走吧,我帮了你的忙,你陪我去林深那里!」 福王看中了林深的才干和前途,以及他手里的兵,因此有心笼络林深,把这件事交代给了赵翎。 赵郁知道福王和赵翎的打算,颇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感觉,一边跟着赵翎走,一边道:「哥,你不是有王子铭了,怎么还要笼络林深?」 王子铭是宛州卫下属千户所的正千户,也是赵翎的亲信。 赵翎只是笑。 赵郁悻悻道:「我总觉得林深这人不地道!」 赵翎笑了,道:「你是妒忌林深生得比你英俊吧?!」 赵郁默然,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哥,女人是不是更喜欢林深这种类型的?」 赵翎看了赵郁一眼,字斟句酌道:「阿郁,你那个秦氏难道要嫁林深?」 赵郁当即道:「怎么可能!」 他急急道:「哥,我还有事,你自己去林家吧!」 说罢,赵郁拱了拱手,竟然真的溜了。 赵翎:「……」 秦二嫂早上起来,在院子里转了转,觉得下了一夜雨,似乎比先前更冷了,又湿又冷,便上楼去看兰芝,见兰芝刚梳罢妆,正在换衣,忙道:「兰芝,外面冷,再穿件衣服吧!」 她从兰芝的衣柜里,寻了件石青绣花宽袖褙子:「把这件褙子穿外面吧,到底挡风。」 兰芝乖巧地穿上了这件石青绣花褙子,随着秦二嫂下了楼。 用罢早饭,秦二嫂带兰芝去了西暗间,给她讲了好一阵子给产妇熏药香的诀窍,又让兰芝试着去做。 储秀在外面扫院子,嗅到了西暗间窗子里飘出的艾香,好奇地问翡翠:「翡翠姐姐,娘子和姑娘怎么屋子里熏艾香?」 她吸了吸鼻子,道:「除了艾香,还有黄蒿——」 翡翠闻言,吃了一惊——储秀居然能闻出来,她怎么懂这些? 储秀见翡翠看她,忙解释道:「翡翠姐姐,我家先前是药农,后来我爹死了,药田被我二叔家给占了……」 翡翠点了点头,记在了心里。 眼看着快到中午了,秦二嫂和兰芝这才从西暗间出来,一起洗了手,换了见人的衣服,又对镜理了妆,预备出门。 兰芝服侍母亲穿上崭新的翠蓝褙子,口中吩咐翡翠:「你去看看爹爹雇的马车来没有。」 她爹还在州衙轮值,让小衙役去雇了马车接送她娘俩。 翡翠很快就回来了:「娘子,姑娘,马车倒是来了,正在大门口等着,只是咱家西隔壁新搬来的那户陆姓人家,她家的老太太吩咐小丫鬟送礼盒过来,说过一会儿就来看娘子和姑娘!」 秦二嫂没想到这新邻居还挺讲礼节,顿时有些踌躇。 兰芝正不想去参加林千户家的茶会,便笑盈盈道:「娘,你只管去林家吧,我守在家里等着西邻陆家的人过来!」 这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秦二嫂不能再耽搁了,只得带了储秀上了马车出门去了。 兰芝立在大门口目送母亲离开,正要和翡翠回去,却听到西邻大门内传来说话声,听着似乎是有了年纪的女子的声音,便停住了脚步。 一个小丫鬟扶着一个富态白胖的妈妈从西邻大门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丫鬟,手里提着食盒。 这位又白又胖又圆润的妈妈见了兰芝,眼睛亮了亮,顿时笑了:「这位姑娘,便是我那贵邻秦家的大姑娘么?」 秦兰芝见这位妈妈甚是和蔼,便答了声「是」,笑着褔了福。 陆妈妈笑吟吟道:「我家姓陆,新搬到这梧桐巷,初来乍到,想着远亲不如近邻,正要去你家拜望拜望!」 第五十二章 秦兰芝见这妈妈衣裙都洗得发白,发髻上簪的是银簪子,知道日子不宽裕,心里颇为怜老惜贫,就热情了许多,笑盈盈引着陆妈妈进了自家,请她在一楼明间坐下。 陆妈妈一进堂屋,就闻到了药香,细细分辨的话,有艾香,有三七磨成粉的气味,还有黄蒿的香气,另有白芷的味道,知道这秦家是同行,与兰芝攀谈时就试探了几句,发现兰芝颇通药理,诊病看脉却有些不足,便笑着道:「秦大姐儿,不瞒你说,我年轻时在宫里服役,一直做医女,只是如今老了,无依无靠,这才出宫养老,以后咱们邻居,倒是可以常来常往,切磋切磋!」 兰芝闻言大喜,大眼睛亮晶晶:「真的么?」 那陆妈妈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自然是真的!姑娘如果不信,我这就给姑娘看看脉息!」 兰芝正要推辞,那陆妈妈已经走了过来,亲热地握住了兰芝的手腕,把三根指头按在了兰芝的脉上,细细辨别了一番,忽然抬眼看向兰芝的脸,打量了又打量,这才笑了起来,道:「姑娘身子康健,脉象极稳,只需好好保养,休要跑跳才是!」 翡翠在一边笑了起来:「陆妈妈,我们姑娘今年十六岁了,不是六岁,如何会跑跳?!」 她自己想象了一下兰芝又跑又跳的场景,不禁笑了起来。 兰芝伸手轻轻打了翡翠一下,笑着嗔道:「多嘴!」 翡翠和她亲近得很,哪里会怕她?依旧是笑个不停。 陆妈妈打量着兰芝,见她生得极明媚美貌,是个甜姐儿模样,虽然一看就知已是妇人,却分明年纪不大,便斟酌着道:「姑娘家,虽然该以贞静为主,不过适当的活动还是很有必要的!」 送走陆妈妈后,翡翠笑着对兰芝说道:「姑娘,这位陆妈妈到底是真医女还是假医女啊,说话神神叨叨的!」 兰芝脚步轻盈往回走:「人家陆妈妈也是好心,让我不要乱跑乱跳,说的也是好话,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医女出身,不过听她说话,倒是真的懂得很多。」 又道:「陆妈妈给咱们送了礼,咱们得回礼过去,你我商量商量吧,待会儿就去陆家回拜。」 小丫鬟蜀芳正蹲在院子角落里的小菜地里面薅小白菜,见兰芝和翡翠进来,便站起身问道:「姑娘,我要做午饭了,姑娘有没有想吃的?」 兰芝忽然有些想吃鱼,便道:「中午家里就剩下咱们三个人了,不如咱们做一道红烧鱼,再炒一个蒜蓉小白菜吧!」 蜀芳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姑娘,鱼先用油炸一下,再回锅红烧,可以吗?」 兰芝没想到蜀芳小小年纪,居然还会做红烧鱼,顿时大喜,走过去轻轻拧了拧蜀芳的小脸:「蜀芳,你可真厉害!」 蜀芳脸都红了:「姑……姑娘想吃……吃什么,只……只管和我说……」 姑娘太好看了,每次姑娘和她说话,她的心脏就怦怦直跳,紧张得不得了。 兰芝笑眯眯道:「你好好练习厨艺,再过几年,等你大一些,我就放了你的身契,再给你寻个如意郎君!」 蜀芳忙道:「我……我不想离开姑娘!」 她在吴妈妈那里的时候,听那些被重新发卖的丫鬟说了,好多主人家都不要脸得很,打骂丫鬟糟践丫鬟都是轻的,还有好多恶心人的事。 如今到了秦家,姑娘生得美,性子好,出手又大方,家主一天到晚不在家,主母又忙着挣钱,翡翠姐姐待人也好,她才不想离开呢! 兰芝见她天真,便柔声道:「你还小,还不懂这些,到时候你若是还想在我家做活,我出钱雇你就是!」 她自己也是经历了前世,才知道自由的可贵。 翡翠拿了些碎银子,预备带上蜀芳去梅溪河码头的鱼栈买鱼。 兰芝忙了一上午,有些累,打算上楼回房歇着,便吩咐道:「翡翠,你们拿着家里的钥匙,把大门的锁在外面锁着吧,我有些累,想上楼睡觉。」 翡翠忙道:「姑娘,你只管睡去吧,午饭做好我再上楼叫你!」 兰芝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上楼去了。 她觉得眼皮沉重,睡意昏昏,进了卧室,见床上放的是她在王府时最喜欢的玫瑰红缎子绣被,昨晚被翡翠整理了出来,索性脱了外衣,只穿着中衣亵裤舒舒服服裹着绣被睡下了。 绣被应该刚刚晾晒过,散发着阳光的气息,还留着些兰芝熟悉的气息,在这些气息的包裹下,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青竹院外书房里,赵郁正在见林文怀介绍来的几个掌柜和伙计。 他和白佳宁胡灵合伙做生意,需要不少有经验的掌柜和伙计,上次在京城,他不过和林文怀提了提,谁知林文怀就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很快就派人送了这几位过来。 赵郁颇有些受宠若惊——他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室郡王,又无实权,林文怀作为庆和帝的心腹大太监,在大周官场可是颇有分量的人物——他当即亲自见了这些掌柜和伙计,一一询问,甚是认真。 那些掌柜和伙计都是林文怀的心腹,精挑细选出来的,见郡王如此重视,自然更是恭谨,有问必答。 王湉在一边陪着,偶有问话,却也都问在了点子上。 只有胡灵陪坐在侧,听着赵郁他们在聊什么码头税关铺货,甚是无聊,便坐在那里走神。 眼看着快到中午了,赵郁命知书送这些掌柜伙计去麒麟园安置。 他送客人到了廊下,目送知书引着客人离去,正要转身回去,却见知礼大步走了进来,不禁一愣——知义去梧桐巷宅子见知礼,怎么知礼自己回来了? 知礼远远看见赵郁,心中一喜,忙小跑跑了过来,喜滋滋一拱手:「郡王,小的有事要禀报!」 他说着话,眼睛却瞅了陪着赵郁的胡灵和王湉一眼。 赵郁会意,请王湉和胡灵先回书房等他,然后带着知礼去了通往蔷薇阁的小路,这才轻轻问道:「陆妈妈看没有?」 知礼点了点头:「陆妈妈已经看过了!」 赵郁心跳有些快,寒星般的双目盯着知礼,声音微微发颤:「陆妈妈怎么说?」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心跳加快,手心泛潮,整个人都变得僵直。 知礼凑近赵郁,低低道:「启禀郡王,陆妈妈确定秦姨娘已经有了身孕,应该是快两个月身子。」 赵郁白皙的俊脸涨得通红,眼睛瞬间湿润了——太好了,她终于有孕了! 他也不知为何,心底震颤,鼻子一阵酸楚,眼睛早湿润了——似乎是盼了好多年,向上天祈求了无数次一般,他盼着这个孩子,仿佛这个孩子能够解决所有问题,是他生命中极重要的福星…… 知礼没听到赵郁的回答,心中诧异,抬头悄悄觑了一眼,见郡王眼皮泛红,双眼含泪,嘴唇紧紧抿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有些吃惊,心道:郡王才十七岁,即使要当爹了,又懂什么?怎么会这样子? 赵郁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抬手遮住眼睛,哑声道:「你……等我片刻……」 又低声道:「你若是把这消息泄露出去,我杀你全家。」 说罢,赵郁闭上眼睛,身子靠在路边的一株冬青树上,片刻后才道:「去拿帷帽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样子没法见人,须得遮掩一二。 知礼知道赵郁虽然说也有,笑也有,待人亲切,可是一向说到做到,说杀他全家便不会留下一个,当下恭谨道:「郡王请放心,小的决不往外吐露一个字!」 第五十三章 知礼离去了。 赵郁依旧倚着冬青树站着。 自从秦兰芝离开王府,蔷薇阁就被锁了起来,这条小路罕有人来,地上铺着的青砖缝隙里冒出了绒绒青草。 赵郁倚着树干,想起知礼方才说的「快两个月身子」,心知正是兰芝扇他耳光那次怀上的,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又是欢喜,又是好笑,又是庆幸,眼泪却有些控制不住。 他觉得有些丢人,因为他过于重视秦兰芝的身孕了,可是这不是他的理智能够控制的。 赵郁竭力让自己稳住,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得先去梧桐巷看看,安排好秦兰芝,再进京去见皇伯父。 反正他和秦兰芝的儿女不能是庶出! 如果连皇伯父也反对,那他只能使出最后一个法子了…… 好男儿志在千里,这王府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王湉和胡灵在书房里等赵郁进来,等了半日没等到,便一起出来找,却发现走廊里空荡荡的,忙拉着了小厮知文来问。 知文一脸迷惑:「小的也没见郡王啊!」 王湉略一思索,心里有数了,当下便拉了胡灵:「郡王既然不在王府,咱们在这里也没甚意思,不如去梧桐巷宅子玩耍!」 胡灵眼珠子一转,想起自己被赵郁约束着,已经有一阵子没去倚红楼看望林娇儿了,便道:「小王,你去梧桐巷宅子吧,我另有要事,就不陪你了!」 王湉明知胡灵是要去花街柳巷,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咱们就分别行动吧!」 陆妈妈正在房里歇着,听说郡王来了,忙起身出去迎接。 她刚走出房门,便看到一个戴着帷帽的少年大步流星而来,知礼和知义两个小厮在后面小跑跟着,忙上前屈膝行礼:「见过郡王!」 赵郁哑声道:「屋里说话!」 说罢,他脚步不停,直接进了一楼明间。 陆妈妈看了知礼和知义一眼,见他俩赶了过来,正扶着柱子立着,便答了声「是」,随着端懿郡王进了明间。 赵郁手里拿着帷帽,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寒星般的眼睛似笼着一层水雾,似在发呆。 见陆妈妈进来行礼,他盯着陆妈妈,轻轻道:「她真的有了身孕?」 陆妈妈在宫中多年,早收起了平时慈善爱笑的面目,恭谨道:「启禀郡王,秦氏的确有了将近两个月身孕。」 赵郁心跳很快,有些坐卧不安,他欠了欠身子,抬手扯开月白锦袍的衣襟,看向陆妈妈:「陆妈妈,她……知道么?」 陆妈妈见端懿郡王眼神柔软看着自己,一张脸明明与庆和帝年轻时候很像,却带着些稚气,令人不由自主疼爱,心里一软,柔声道:「郡王放心,秦姨娘还不知道呢!」 她接着又问了一句:「郡王难道怕秦姨娘知道?」 赵郁知道陆妈妈是白佳宁的奶娘,一向把白佳宁当亲儿子看,也放下了心防,苦笑了一下,道:「她若是知道自己怀孕了,估计不会留腹中孩儿……她娘精通产科,打胎什么的自然不用麻烦外人。」 陆妈妈:「……」 一个平民女子,有幸怀了端懿郡王的骨血,难道不应该拼命保胎,以期一举得男,然后母凭子贵,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赵郁用力抹了把脸,道:「我得想法子见她一面,然后进京去见皇伯父。 他得去和秦兰芝好好谈谈。 赵郁看向陆妈妈:「陆妈妈,秦氏有孕之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陆妈妈忙起身道:「郡王放心!」 秦家静悄悄的。 兰芝睡得正香。 她梦到了她和赵郁在一起的第一夜。 她坐在蔷薇阁卧室的床上,想起初遇端懿郡王时他看向自己时眼中的笑,脸颊不由自主发热,心脏怦怦直跳——那样好看的少年郎君,真的也看上我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少年清冽的声音:「你们都滚吧,何必在这里碍眼!」 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过后,外面终于静了下来。 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门前似乎有些迟疑。 兰芝抬头看去,却正好与一双寒星般好看的眼睛对上,她的脸蓦地红了,脸颊热热的,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心里却在想:端懿郡王为何会生得这么好看?端的是戏文中说的眉如墨画唇似涂丹…… 跟了这样好看的郎君,纵使不得不做妾,她也是愿意的啊! 起初她自然是想做他的妻的,可是官媒说了,他们身份太悬殊,他只能纳她为妾,不过他还没娶妻,房里也没别的女人…… 那人终于走了进来。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那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兰芝能够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有些清冽,是少年人特有的气息。 那人半日没动静。 兰芝忍不住看了过去,却见那人的耳朵都红了,而且根本不敢看她——居然比她还害羞! 有了这个发现之后,兰芝很快就克服了羞怯,扭头看那人,笑盈盈问道:「我小名叫兰芝,你呢?」 她看着大胆得很,可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那人飞快地看了兰芝一眼,低声道:「我知道你叫兰芝……」 他初见兰芝,就打心眼里喜欢,撇开白佳宁悄悄又去看了好几次,实在是太喜欢了,便去求他母妃,如今终于把兰芝接了进来。 兰芝见他如此紧张,白里透着粉的耳朵上似乎还有一层细小绒毛,瞧着很是可爱,不由笑了,笑容灿烂,声音娇嫩:「我听侍候的人叫你端懿郡王,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眼波流转看向兰芝,眼神温润:「你叫我阿郁吧,我大名是赵郁,郁郁葱葱的‘郁’!」 兰芝刚大着胆子叫了他一声「阿郁」,谁知他就凑了过来,一下子吻住了她。 他的唇软得惊人,暖暖的…… 兰芝一直觉得吃别人口水好脏,可是此时却觉得甚是好吃…… 到了那极疼极疼、疼得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兰芝眼睛看着上方那张清俊好看的脸,手指抚摸着那柔软的脸颊,这才熬过了最难熬的时候…… 后来…… 后来好多快乐时候啊! 心如在云端,全身心战栗,被烫得直打哆嗦,原来这个稚气的少年,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能带给她那么多欢乐…… 在梦里,兰芝眼角流下了眼泪,手指抚摸着赵郁好看的脸,轻轻叫:「阿郁!阿郁!阿郁……」 原来,他们曾经那样开心欢乐过…… 赵郁怔怔看着兰芝。 窗子紧紧关着,屋子里光线有些暗,兰芝洁白晶莹的脸被玫瑰红锦被簇拥着,越发显得小了,她睡得很沉,眼睛却在流泪。 赵郁清清楚楚听到她喃喃地叫「阿郁」。 他的心又酸又疼又痒,却没处抓挠,没处发泄。 赵郁俯身在兰芝柔软温暖的唇上吻了一下,又去吻她的眼泪。 兰芝的泪是咸的。 刚在一起的时候,她每次见他都是笑盈盈的,那笑意都要从眼中满溢出来了,视线一直追随这他,为何现如今她在梦中流泪? 兰芝忽然伸出手来,直接摸住了赵郁的脸。 赵郁如遭雷击,一下子被定在了那里。 第五十四章 兰芝离开他不到两个月,先前白嫩柔软的手指已经变得粗糙了许多,摸着他的脸,和先前触觉不同。 赵郁怕兰芝醒来看到他,忍住心底的酸楚,握住兰芝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然后轻轻放在绣被上,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他行动很快,脚步轻捷,几乎是闪身而过,很快便下了楼自秦家后门出去了。 秦家东隔壁章家的章大嫂去看大儿媳妇的病,一出门,便看到一个头裹玄色帕子青衣黑裙的高个子女子从秦家二楼的明间里出来。 一闪眼间她看到那女子脸白眉黑鼻高嘴红,长得还挺好看,心中颇有些诧异——秦家这个女子好像有些眼生…… 不过章大嫂心事重重,也只是一闪念而已,很快便又想到了大儿媳妇的病上,心道:要不要再请秦二嫂来看看?上次秦二嫂用药香熏过之后似乎有看了些效果,起码血流的没先前多了…… 进了西隔壁宅子的后门之后,赵郁很快冲进了小楼,三下五去二脱掉了身上的女装,扯掉头上裹头的玄色帕子——因怕被人看到身影,对秦兰芝声名有碍,赵郁特地做女子妆扮换了女装过去的。 知礼见状,不敢吭声,上前快速地帮赵郁解开女髻,又帮他解开裙带,脱去了裙子。 赵郁这才觉得轻松了些,忍不住对镜照了照,觉得自己虽然生得英俊,可是个子太高,穿了女装实在是不像样——跟妖怪似的! 他接过知礼递过来的帕子,对着镜子用力搓着搽了香膏的唇,又去擦抹了胭脂的脸,最后发现自己忙了半日,嘴唇还是红,脸颊还是有胭脂的痕迹,不由急了,吩咐知礼:「快准备水和香胰子!」 原来女子妆扮这么麻烦! 赵郁刚换好衣服,正在围腰间玉带,小厮就来禀报:「郡王,王先生在外院书房等您!」 赵郁没想到王湉这么快就来这边宅子了,便道:「请他略等一等,我这就过去。」 王湉坐在外院书房里,看着窗外苍翠的青松翠柏,独自想着心事。 郡王为何会对下堂妾秦氏如此执着,居然还特地在秦家隔壁弄了这套宅子? 秦氏会不会影响到郡王的西北之行? 这件事要不要禀报京中那位主子…… 他正在思索,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坚定洒然,正是端懿郡王的脚步声。 王湉当即站了起来,起身出迎:「郡王!」 赵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进了外书房。 王湉含笑奉了一盏茶给赵郁,然后坐了下来,和赵郁谈着京中丞相武应文家的消息:「郡王,京中刚传来消息,说武应文的孙子,刚和京兆尹韩载的四姑娘定了亲。」 赵郁闻言,浓秀的眉顿时蹙了起来。 武应文虽然正得圣宠,权势赫赫,可是他总觉得武家的权势并不那么牢靠,舅舅还不如给表妹找一个更稳妥些的人家,不用大富大贵,日子顺遂就行。 只是舅舅的性子,怕是只看到眼前,不听人劝…… 王湉一边和赵郁说着京中之事,一边细细观察着赵郁,发现赵郁似乎刚刚洗过脸,散发着湿漉漉的薄荷香胰子的气息,脸洗得都有些发红了,眼睛也似笼着一层水汽,嘴唇也有些发红,既像是哭过,又像是洗脸时太用力了。 他心中揣摩着,口中道:「郡王,陛下的千秋节快要到了,您要不要进京朝贺?」 赵郁心事重重,想了想,道:「陛下的千秋节……我父王自会带着王妃和我大哥进京,我就不必去了。」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向王湉,解释道:「我近来已经进京两次了,也觐见皇伯父两次,再去宫里递牌子候见,皇伯父怕是会烦——他老人家那么多侄子,若是各个都去烦他,他老人家哪里有时间治国理政。」 王湉:「……」 他微笑道:「郡王,陛下侄子虽多,可是嫡亲的侄子也就您和……世子啊!」 大周皇族不少,可是与当今庆和帝同父同母的唯有庆嘉长公主和福王了。 赵郁想了想,道:「等皇伯父召我进京再说吧!」 他这些日子得先安顿好秦兰芝,其余事情以后再说。 见赵郁态度坚决,王湉便转移了话题:「郡王,林公公送来的那些掌柜伙计就安排在麒麟园么?」 赵郁点了点头:「我已经吩咐知书了,让他每日带着这些掌柜伙计去踏勘铺子,得在杭州的船队来之前把铺子都开起来,一卸货就开始发卖——不过咱们的货物主要是大批发卖,零卖只是一小部分。」 王湉点了点头:「郡王和白公子既然已经建立了船队,重点自然该放在大批货物上了!」 赵郁看向王湉:「王先生,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你!」 王湉一听,忙整顿衣裳端直坐姿:「郡王请讲!」 赵郁看向王湉,笑容略带着腼腆:「我一个朋友的女眷,腹中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托我捎到西北去,不知道路上该如何安置方才妥当?」 王湉是屡次闯荡西北的人,甚至还远行到了西域,以及比西域更远的波斯和若马,这样的事,问他还是比较靠谱的。 王湉:「……」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如何带孕妇远行西北? 看着端懿郡王认真专注的模样,王湉不由笑了,认认真真道:「郡王,到底是两个月身孕,还是三个月身孕?」 赵郁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等白佳宁押着船队从杭州回来,已经是腊月了,那时候兰芝的身孕都有五个月了——便道:「到咱们出发去西北的时候,应该是五个月身孕了。」 王湉一听便笑了:「孕妇身子康健么?」 赵郁凝神想了想——兰芝虽然生得娇娇弱弱的,跟一朵娇花似的,可是他从没见到兰芝生病,而且兰芝力气着实不小,都能把他给抱起来——他不禁笑了,眼睛亮晶晶:「她身子还算康健。」 王湉敏感地发现赵郁是用「她」来称呼那个朋友的女眷,语气亲昵,分明关系紧密,便道:「既如此,为这位女眷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随着咱们商队行止就是。」 他看向赵郁,试探着道:「郡王若是不嫌弃,就由王某来置办这俩马车吧!」 赵郁闻言大喜,起身向王湉深深一揖:「多谢多谢!既如此,就请王先生帮我准备这辆马车,所需银两王先生只管问知礼要就是!」 王湉笑着回了一礼:「郡王不须客气,我定当用心置办,请郡王放心!」 他又试探着道:「我今日开始就住在这个宅子里吧,出门也方便些。郡王今晚回王府么?」 赵郁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有些阴沉的天色,道:「我这几日也住在这里吧,王府最近有些不宁静。」 孟三姑娘蔡大姑娘她们如今还在王府内宅做客,他母妃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不过若是他不回王府,他母妃就没法做手脚了。 最重要的是,赵郁担心兰芝自己发现有了身孕,全家连夜迁走,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五十五章 王湉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暗屉里取出写了一半的书信,提笔蘸了些加了药的特殊墨汁,添了这么一句话——「郡王似有姬妾有孕,为避侧妃韩氏毒手,欲带往西北」。 做好午饭之后,翡翠上楼去叫兰芝。 见兰芝睡得正香,翡翠便坐在床边拍了拍兰芝的肩膀:「姑娘,红烧鱼做好了,快起来吧!」 兰芝睁开了眼睛,有些迷糊。 翡翠总觉得有些不对,探身过去,伸出手指在兰芝眼尾和鼻翼揩了揩:「姑娘,你哭了么?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收回手指,却发现手指上有些大红痕迹,细细一看,却原来是搽嘴唇的大红香膏,便又探到兰芝唇上拭了一下,发现也是这种大红香膏,便纳闷道:「姑娘,你什么时候用这种大红香膏了?」 兰芝爬了起来,道:「大红香膏……好像用完了,对了,这几日有空咱们去奢香阁买些大红色的玫瑰香膏去!」 她一边下床,一边道:「还有那种用桃花做的粉色香膏也没有了,也得买……还是得努力挣钱啊,翡翠,咱们今天下午把这批止血膏做出来,这场雨下罢,以后怕是没有槐树叶了,这批止血膏也够咱们卖几个月了……」 兰芝一边穿衣服,一边絮絮说着。 翡翠的注意力不由自主被她转移了,当下便道:「药香快要卖完了,咱们明日做药香吧!」 兰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拍手道:「对了,家里的艾草不够了,下午还得去买回来!」 见兰芝穿好衣服梳好了头,翡翠把洗脸的香胰子和清水都端了进来:「姑娘洗洗脸吧,你脸上沾了些香膏,手背上也有。」 兰芝洗罢脸,在脸上薄薄抹了些润肤的桂花香脂,便与翡翠一起下楼了。 蜀芳趁翡翠上楼,悄悄走到后门边,把后门闩上了。 待兰芝下来,她已经把午饭摆在一楼明间了,笑盈盈立在门口迎接:「姑娘,饭菜都摆好了,快来用饭吧!」 兰芝才走到楼梯口,就闻到了明间里飘出来的红烧鱼的香气,心情大好,疾步走了过去:「咦?蜀芳,你做红烧鱼的时候,是不是还放了酱?我似乎闻到了酱香!」 蜀芳笑着跟了上去:「是放了些酱,是我自己做的,姑娘尝尝怎么样。」 兰芝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红烧鱼。 即使王府厨子还是宫里的御厨,也没做出过这么美味的红烧鱼。 她拨开鱼外面裹的那层被汤汁浸软的外层,露出白色的细致鱼肉,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香无比,入口即化。 兰芝就着这红烧鱼和另外那道蒜蓉小白菜,整整吃了两碗饭,还有些意犹未尽。 蜀芳笑吟吟立在一边侍候,给兰芝盛了一碗汤:「姑娘,这是我做的菌菇清汤,您多少喝一点尝尝吧!」 兰芝用白瓷调羹舀了些清汤放入口中——简直鲜得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她放下白瓷调羹,一把抱住了蜀芳:「我的小蜀芳啊,以后你哪儿都别去了,就跟着我吧!」 蜀芳和翡翠都笑了起来。 翡翠忙解释道:「蜀芳,咱们姑娘就是馋了些,别的都还好!」 兰芝喝罢一碗汤,觉得自己其实还可以再喝一碗,不过她摸了摸自己比先前胖了不少的腹部,决定还是忍着吧! 下午兰芝留翡翠看家,自己带着蜀芳出去了一趟,在慈和堂买了不少艾叶回来。 她家做药香,离不得艾叶,宛州城这些药铺,只有慈和堂有自己的药田,他家的艾叶最好,因此秦家都是在慈和堂买艾叶。 艾叶很轻,兰芝和蜀芳一人提了两包艾叶出了慈和堂。 还没走多远,兰芝眼尖,一眼看到穿着青布道袍做儒生打扮的世子赵翎带着两个小厮迎面走了过来。 她低下头,脸略往路边人家那边侧了侧,待赵翎过去了,这才扭头看去,果真看到赵翎进了慈和堂。 蜀芳见了,便轻轻问兰芝:「姑娘,您认识方才那个书生么?」 兰芝笑盈盈道:「我不认识啊,只是觉得他长得还行!」 她心里猜测着,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前面街边有一个卖芝麻糖烧饼的摊子,还没走近,扑鼻的饼香就飘了过来。 兰芝快走几步,走了过去,掏出铜钱买了两个,递给了蜀芳:「这种烧饼不能放,一放就不好吃了。你吃一个,另外一个捎回去给翡翠。」 她虽然才十六岁,可是因为前世记忆,总觉得自己是二十四岁,看十二岁的蜀芳总有一种姨母看外甥女的感觉,看见这芝麻糖烧饼就给她买了一个。 蜀芳拿起糖烧饼咬了一口,焦香酥脆,很是可口。 兰芝一边走,一边道:「这家芝麻糖烧饼很好吃的,外面又香又脆,里面却松软得很,饼面上还刷了一层糖,吃起来甜丝丝的!」 蜀芳杏眼微闪看向兰芝:「这烧饼真的好吃。姑娘也吃一个吧!」 她已经发现兰芝对美食的执着和喜爱了。 兰芝笑眯眯道:「我下次再吃。今天不是很想吃。」 她中午吃的着实不少,这会儿可真吃不下了。 兰芝只是满腔母爱无处施展,看十二岁的蜀芳也像是小孩子,有点疼爱怜惜,见了这好吃的糖烧饼,就给她买一个尝尝。 走进梧桐巷,见路边有卖活鲫鱼的,兰芝想吃鲫鱼豆腐汤了,就买了几条回家。 翡翠很喜欢这几条鲫鱼,拿了兰芝养水仙的白瓷盆养着,摆在院中桂花树下的石桌上。 傍晚时分,兰芝和翡翠正在西暗间做药香,外面传来喧哗声,原来是秦仲安接了秦二嫂及储秀从林千户家回来了。 兰芝忙洗了手去迎接。 一家人坐定,蜀芳去烧了开水,沏了一壶茶送上,又去灶屋忙碌去了,储秀立在一边侍候。 兰芝不让储秀动手,自己端起茶壶,倒了三盏茶,先奉了一盏给秦仲安,又奉了一盏给秦二嫂,然后自己端了一盏,挨着秦二嫂坐了下来,陪秦二嫂说话。 秦二嫂一边喝茶,一边和兰芝说起了今日林千户府的盛况:「哎呦,热闹极了,就连福王府也派了位夫人过去。李知州夫人也去了,还问起兰芝你呢!」 她端起茶盏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接着道:「林老太太也在座,一见我,立时就问我,为何不带你过去。」 兰芝笑盈盈看向秦二嫂:「娘,那你是怎么说的?」 秦二嫂得意一笑,道:「我说我家打算招婿上门,我家大姐儿这几日正议亲,脸皮薄,不好意思出门!」 兰芝不禁莞尔——她母亲的这句回答实在是绝妙,想必林老太太再也不会对她有兴趣了——林千户可是林老太太的宝贝大孙子,她老人家怎么舍得林千户入赘? 林老太太早早把儿媳妇林太太给熬死了,又把孙媳妇给熬死了,孙媳妇死了不到一个月,老人家就穿得鲜艳办热闹茶会要给自己挑选孙媳妇,这样的人家,她秦兰芝还不稀罕呢! 秦仲安在一边笑了,道:「兰芝她娘,你这样说就对了,这林老太太瞧着慈祥,可是不好惹!」 第五十六章 「我上午送了你去林府,回到州衙向同僚打听林家,就听对林家知根知底的同僚说了,当年林老太太对林千户的娘就不大好,待林千户的娘子也很严厉,每日天刚亮孙媳妇就得去她屋子里站规矩,这样的人家,咱家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秦二嫂不禁笑了起来:「她爹,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这城中大户人家的私隐,我知道的比谁都多,若是我够不要脸,就一家一家敲诈去,说不定咱家还会发笔小财呢!」 兰芝笑盈盈看爹娘一唱一和,知道爹娘分明是今日打听了林家的底细,知道不是好人家,却怕自己恋慕林千户长得英俊,再次泥足深陷,这才一唱一和说林家坏话。 她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温暖和幸福——爹娘一直宠她,到了如今还是这样,既不忍心拒绝她,又担心她重蹈覆辙,只看男子的脸就要出嫁。 可是先前她看上赵郁,又岂只是看上了赵郁的脸…… 赵郁自有他的好处。 说完林家的事,秦二嫂又让兰芝给她续了盏茶,这才道:「兰芝,回家的路上,我遇到官媒吴妈妈了,我和她又提了招婿的事,她又是那老一套的说辞,什么愿意入赘的好儿郎可遇不可求的。我已经托人捎信给另一个官媒人刘嫂了,刘嫂明日就来咱家,我不信这偌大的宛州城找不到合适的上门女婿!」 兰芝沉吟了一下,倒是没说什么。 储秀去灶屋取了一壶开水过来,掀开茶壶盖续进了茶壶里,然后低眉顺眼又退了下去。 一家三口正絮絮说着话,东隔壁的章大嫂却过来了。 她急得嗓子都哑了,一进来先对着秦仲安褔了福。 秦仲安回了个礼,起身避出去了。 章大嫂心事重重在圈椅上坐下,忽然问秦二嫂:「上午时你家来客人了?我似乎看到有一个长得怪好看的高个子女孩子从你家二楼明间出来!」 秦二嫂笑了:「我家哪有什么客人,是你眼花了吧!」 章大嫂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时运差,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了……」 她伸手拉住了秦二嫂的手:「秦二嫂,我家大儿媳妇下面还是淋淋漓漓有血,您赶紧再去看看吧!」 秦二嫂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一边陪着的兰芝,压低声音道:「你家大郎小两口是不是又同房了?」 章大嫂满面羞愧点了点头:「我家大郎小孩子家家的,啥都不懂,又血气方刚,就有些把持不住……」 秦二嫂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上次用了药,就交代了又交代,绝对不能经期行房,对女子子宫伤害太大了,你家大郎当时也在啊,怎么就不懂事!」 兰芝默然。 赵郁也是血气方刚,在这方面却从来都爱惜她,宁肯自己憋着也从不乱来。 「回头我好好说说他,」章大嫂唉声叹气,「不过这次还是求您再去看看吧,大儿媳妇真是好媳妇,我舍不得她没了,再说了,在娘家的时候她也是爹娘娇养长大的……」 兰芝忙道:「娘,不如再去试试吧!」 她又看向章大嫂:「我们只是保证试试,却不能保证一定会好!」 章大嫂听了,满心感激,忙起身道:「这是自然!」 秦二嫂也是担心章家大儿媳,便带着储秀提着灯笼往章家去了。 晚上秦二嫂回来,累得脸发黄,坐在那儿半日没动弹。 她忙了一晚上,秦家大儿媳妇终于止住血了。 兰芝又是服侍她娘用香胰子洗手,又是给她娘捏肩,忙个不停。 秦二嫂被女儿柔软的手按捏着,身心皆放松了下来,闭着眼睛靠在圈椅上,低声问兰芝:「兰芝,你月信还没来么?」 兰芝想了想,道:「娘,我月信有时候不太准,估计快了吧!」 她知道她娘是担心她有孕,可是前世她那么多年都没动静,这一辈子自然也一样,不用担心。 也许是赵郁不孕不育呢! 秦二嫂这才不吭声了。 赵郁下午没出门,一个人坐在外书房里研究一本偶然得来的书。 这本书是前朝一位经历亡国巨变的文人所着,他一直在高官身边做幕僚,既熟悉官场朝堂,又熟悉民间疾苦,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耳朵倾听,用心去思考,反省前朝覆亡的原因。 和史书的记载和朝廷的定论不同,这位文人认为前朝灭亡,原因很多,他提出了几个新的观点:比如天灾,前朝末年不断的旱灾和蝗灾;比如人祸,朝廷官员贪腐严重,贫富分化,北方大城每日清早的第一件事是收拾夜里死去的饿殍;比如军事,国家明明不穷,却舍不得在军队上投入,结果一旦发生异族入侵,军队很快就土崩瓦解,再多的银子也保不住国土的沦丧…… 看罢了这本书,赵郁端坐在榻上,心潮起伏,在黯淡光线中静静思索着。 知礼进来点着烛台,道:「郡王,东边刚才传话过来……」 赵郁扬眉看他。 知礼忙接着道:「秦家太太嫌吴妈妈一直拖延招婿的事,明日要去请另一位官媒刘嫂,打算早些招婿上门……」 赵郁略一思索,吩咐道:「你去见刘嫂,该说什么自己斟酌。」 知礼答了声「是」,恭谨地退了下去。 郡王治下甚严,他交代下来的事情,知书不敢懈怠,今日带着京城来的掌柜和伙计在外面走了一天,把几个铺子都定了下来。 到了傍晚时分,知书把他们送回麒麟园,好酒好菜安顿好,这才回王府向郡王覆命。 知书进了青竹院外书房院子,见书房门窗紧闭无灯无火,知郡王不在,见小厮知文和知廉在门房里坐着,便叫了小厮知文出来,低声问道:「郡王呢?」 知文眼睛小小的,像是还没睡醒:「知书哥哥,郡王上午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 知书又问知礼。 知文迷迷瞪瞪道:「知礼哥哥啊,今日似乎见了一次,不过我记不清了!」 知书只得又问王湉。 知文这个倒是知道:「哥,你不知道么?王先生在外寻了宅子,已经搬出去了!」 知书心知自己被郡王隔开了,一点心腹消息都得不到了,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恐惧,刚垂头丧气出了青竹院,就被小丫鬟双艳拉住了:「知书哥哥,侧妃叫你过去呢!」 韩侧妃倚着锦缎靠枕坐着,手上敷着浸湿了牛乳的丝巾,双福和双喜正跪在两边服侍她用牛乳浸泡双脚。 她瞟了立在珠帘外的知书一眼,懒洋洋道:「听说你们郡王在做大生意,到底是什么生意啊?」 知书垂眉敛目不敢多看,恭恭敬敬道:「启禀侧妃,郡王如今和白三公子胡五公子合伙做瓷器丝绸茶叶生意,从宛州这边买入瓷器运往江南,在江南发卖后购入丝绸、粮食和茶叶,再运回宛州,发卖一部分后,剩余部分再运往西北。」 韩侧妃听了,有些不屑:「我这个儿子,真是越走越下道了,居然做起了这上不得台面的营生……」 知书怕韩侧妃坏郡王的事,忙道:「启禀侧妃,郡王把所有积蓄都押进了生意里,还在外借了不少,若是生意做不成,不知要损失多少!」 韩侧妃哼了一声,道:「你们郡王难道就不能安安生生呆在王府,安荣富贵做他的郡王?」 她为赵郁做了那么多,可恨这孩子自小有主意,一向对她这做母亲的阳奉阴违…… 第五十七章 也罢,时机还不成熟,再等等吧! 京城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不知道赵曙有没有染上那病…… 不过也不用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只要还和那些小戏子来往,不愁他死不了…… 第二天天终于晴了。 看着金灿灿的秋阳,秦二嫂心情甚好,因为要等着另一个官媒刘嫂过来,她今日不打算出门,专门在家里等着。 等了一上午,刘嫂也没来。 秦二嫂想着刘嫂大约是忙碌,便想着下午再看看。 到了下午,刘嫂还是没有来。 秦二嫂急了,便叫秦仲安亲自去请刘嫂。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2) 接连三道圣旨,一道比一道催的急,韩侧妃也派人来催,甚至威胁要亲自来西北,赵郁只得带了兰芝收拾行李进京。 这时候他已经恢复了郡王爵位,一路倒也能让兰芝舒舒服服乘着马车。 只是路途还是太远了,行到洛阳的时候,兰芝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病倒了。 赵郁当即停下了行程,在驿站里住下,打听到洛阳名医叶言山,忙亲自进城,请叶言山来驿站给兰芝看病。 叶言山不亏为洛阳名医,一剂药下去,兰芝就发了汗,身子也轻快了许多,还起身用了一碗粥。 赵郁大喜,除了奉上十倍的诊金,还送了叶言山不少西北特产,又请叶言山吃酒,还亲自作陪。 叶言山喝了几盏酒,就有些醉了,什么都敢说:「郡王,您这位女眷可是有不孕之症啊!」 赵郁早在西北时就知道了,因此只是问了一句:「先生有没有法子医治?若是先生能治了内子的病,小王定当重谢!」 叶言山摇了摇头:「郡王,令眷子宫甚是寒凉,不能受孕,在下没法医治啊!」 知礼送叶言山回家,到了叶家门首,忽然对叶言山说道:「叶先生,我们郡王有一句话要我传给先生。」 他凑近叶言山,语气阴森:「先生,祸从口出啊!」 说罢,知礼拱了拱手,告辞去了。 叶言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酒一下子醒了。 赵郁在外面屋子又坐了一会儿。 他其实有心弄死叶言山灭口,可是又想要为兰芝积攒阴鸷,只能让知礼威胁叶言山了。 坐了一会儿,赵郁担心兰芝,便起身回内院看兰芝。 见翡翠正服侍兰芝吃粥,他便神情微凝,静静坐在一边看着。 兰芝挺喜欢吃厨子特地给她煮的皮蛋瘦肉粥,却还嘟囔着想尝尝洛阳的牛肉汤。 赵郁听了,心中暗笑,却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兰芝果真喝到了洛阳的牛肉汤。 幕僚悄悄问赵郁:「郡王,秦姨娘既然不能受孕,为了大局,你不如为了子嗣另择良偶……」 赵郁面无表情:「我不喜欢孩子。」 兰芝既然不能生,那就不要孩子好了。 幕僚不死心:「那陛下那边……」 赵郁瞅了幕僚一眼,声音冷淡:「我特别讨厌孩子。有高明相士说了,我此生不能和子女相见,否则将有不测之灾。我不想早死。」 又道:「你把我的话传给陛下。」 幕僚:「……」 秦仲安出门之后,秦二嫂有些坐不住,走到院子里看兰芝。 兰芝正带着储秀在院子角落里栽种马三姐家送来的几盆菊花。 马三姐昨日也被请到林千户府上给女眷弹唱去了,恰好烟雨阁的头牌李锦锦也在。 李锦锦当初是跟着马三姐的母亲学的弹月琴,一直待马三姐很好,见马三姐也在,便觑了个机会和她私下说话,知马三姐喜欢花,就命院里的小优送了八盆名种菊花给马三姐。 马三姐知道这些菊花怕是哪位恩客送李锦锦的,应该不是常见品种,便又转送兰芝四盆。 兰芝正在种菊花,见母亲一脸不高兴,就有心转移母亲的注意力,想起西隔壁新邻居的事,便道:「娘,西边关家的宅子卖给了一户姓陆的人家,他家的老太太带着礼盒来咱家探望过了!」 秦二嫂一听,便道:「那咱们去他家回拜吧!」 她吩咐翡翠装了一盒蒸酥果饼,一盒白糖薄脆,都用提盒盛了,预备提着去西邻王家。 兰芝见母亲终于消了气,不由暗笑,把菊花栽种好,又浇了水,这才拿了薄荷香胰子去后门外的河边洗手了。 秦二嫂正在院子里看翡翠装好的提盒,见兰芝过来,便笑着道:「我的儿,你身上这衣服太素净了,快换上新做好的那件大红缎面宽袖褙子去!」 兰芝如今乖得很,很听她娘的话,便真的上楼换衣服去了。 一时母女俩打扮得齐齐整整,留下翡翠和蜀芳看门,带着储秀往西邻王家拜访去了。 王湉和胡灵正陪着赵郁在外院书房坐着,另外还有两位商家子弟在座,都是赵郁的朋友,被赵郁请来商议合伙做生意的事。 赵郁说服别人往外拿银子的时候,总是特别的有理有据蛊惑人心。 他笑嘻嘻分析着各种生意的利弊,投入银子的回报率,把两个朋友说得心潮澎湃,外面却传来小厮知义的声音:「郡王,东邻秦家的太太带着女儿秦大姐儿来回拜!」 赵郁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不假思索道:「我这就去迎接!」 一颗心怦怦直跳,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兰芝来了! 王湉见状,忙起身含笑道:「郡王,这是女眷间的来往,自然该老太太去见。」 胡灵在一边吃吃直笑。 他已经知道这个宅子的东隔壁住的正是抛弃了赵郁的那位秦姨娘! 赵郁看着脸上还带着笑,却分明有些落寞,他「哦」了一声,吩咐知义:「你去内院通禀老太太吧!」 知义离开之后,赵郁定了定神,继续说服他这两个好友合伙做生意。 赵郁这阵子发现了做药材生意的门路,因此打算拉上这两位朋友入伙,商队从西北回来的时候,带上在西北收购的药材回来发卖。 这两个朋友都知道端懿郡王做事靠谱,其实早有心参与了,只是难得端懿郡王如此殷勤,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非要吊赵郁的胃口。 赵郁心知肚明,却依旧配合两位朋友,加上王湉的不时妙语和胡灵的插科打诨,一时外书房内茶香袅袅欢声笑语。 生意谈妥之后,赵郁打发胡灵和王湉陪这两位朋友去烟雨阁吃酒去了。 送走胡灵四人,书房里只剩下赵郁一个人。 书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还环绕在耳畔,可是赵郁分明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上黄叶发出的「啪啪」声。 他知道兰芝就在内院小楼一楼的明间里坐着说话。 赵郁起身出了外书房,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内院小楼的后面。 他立在那丛竹林之间,在竹林飒飒声中能够听到一墙之隔的说话声。 秦二嫂和陆妈妈在说话。 兰芝也会参与进来,她的声音清脆好听,说也有,笑也有,还会和她娘撒娇,可爱极了。 第五十八章 赵郁静静听着。 她和他距离很近,就像先前在青竹院,他在外书房里和人说话,却知道兰芝就在距离不远的蔷薇阁,他忙完回去,一定能看到她。 王府日子难熬,她每日不过是妆扮、做女红、赏花,在小小的蔷薇阁内熬着岁月。 可是如今她离了王府,做药卖药,买鱼种花,品尝美食,和闺友聊天,陪母亲串门……真是活得不知道多自在! 这样看来,带她回王府又有什么乐趣,王府不是他的家,也不会是她的家。 看来,该想法子分府另居了。 只是按照大周律例,父王还在,他这郡王就不能分府另居,不过事在人为,他还是有法子的。 陆妈妈陪着秦二嫂和兰芝母女俩在楼下堂屋坐着说话。 和秦二嫂兰芝母女俩聊了一会儿之后,陆妈妈简直像是被打开了另一扇窗子。 她是宫中医女出身,一直以为医女就是精通医术,被病人请去望闻问切看病而已。 如今结识了秦二嫂母女,才知道原来女医还可以这样做,不必医术精通什么都懂,也不必给病人看脉息,只会疗治三两种固定的病,然后卖专门疗治那几种病的药,也能名利双收,日子过得惬意自在,还不算太累。 见陆妈妈眼睛都瞪大了,兰芝不禁笑了,道:「陆妈妈,我是这样想的,与其什么都要去钻研,付出很多心力精力,还不一定精通,不如像我娘这样,专心致志只看那几样病,卖那几样药。」 刚才和陆妈妈聊了这一阵子,她们母女都发现陆妈妈是真的医术高明,见解高妙。 陆妈妈点头笑了:「我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不过她还是有自己的坚持:「秦大姐儿若是想学脉息,尽管来我这里,我一定倾囊相授!」 兰芝眼波流转看向秦二嫂,见母亲颔首,便当即起身,笑盈盈上前要向陆妈妈行礼:「请妈妈收我为徒!」 陆妈妈笑容满面,不待兰芝跪下,当即扶起了兰芝:「既然大姐儿不嫌弃我老婆子,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你这弟子了!」 郡王起初就交代了,让她想法子教秦兰芝医术,如今秦兰芝自愿跟她学医,陆妈妈心里不知多欢喜。 她在宫里多年,自有一套处世之道。 她一生孤苦,白佳宁就是她的一切,是她的心肝宝贝,白佳宁虽然和端懿郡王是至交好友,可是陆妈妈却觉得还不够,白佳宁与端懿郡王得更亲近一些才好。 若是她能与秦兰芝关系紧密,以后自然能够帮到白佳宁,这才是她开心的真正原因。 秦二嫂也是欢喜,与陆妈妈商议好了每日兰芝过来学医的时间,便又说起了行拜师礼的事。 陆妈妈哪里会让秦兰芝给自己行礼,笑吟吟道:「咱们都不是俗人,何必讲究俗礼,找个好日子,一起吃顿酒就是了!」 正在这时,秦家的小丫鬟蜀芳来请秦二嫂回去:「娘子,老爹带了一位姓张的媒人来家了,让我请您和姑娘回去呢!」 赵郁踱到了粉墙后,隔着漏窗往外看。 陆妈妈送秦二嫂秦兰芝母女出来,说笑着沿着铺着青砖的小路往外走。 她一边走,一边指着左手边的灰瓦粉墙道:「墙那边是外院,我外甥要是回家,一般都在外院行止。」 秦二嫂闻言,忙道:「我还以为您家姓王,原来是姓赵……」 陆妈妈笑了起来:「姓王的是我外甥的清客王湉王先生,我外甥在外经商,因为未曾婚配,便让我替他照管内院,让王先生替他处理外面的生意琐事。」 按照赵郁安排的身份,陆妈妈是宫中放出的医女,年老无依,跟着外甥赵穆生活,赵穆在外经商,常住外院的是赵穆的清客王湉王先生。 兰芝一听陆妈妈的外甥姓赵,当下就问道:「妈妈,不知令外甥大名唤作什么?」 陆妈妈笑了:「我外甥大名叫赵穆,肃穆庄严的‘穆’!」 秦二嫂忙奉承道:「真真好名字,简单明白!」 兰芝垂下眼帘,略有所思。 她是读过几年女学的人,读书时功课还算不错,后来跟了赵郁,内宅生涯寂寞无聊,闲了就读书,也读了不少书。 这「穆」字,虽然有「恭敬肃穆」之意,可是若与「郁」字连用,「郁穆」一词就是和睦美好的样子…… 而赵郁名字中的「郁」字,就是美好的意思,他封号「端懿」中的「懿」字,也是美好之意。 不过兰芝很快就抿嘴笑了——她实在是太敏感了,什么都要和赵郁联系到一起。 赵郁是高高在上的端懿郡王,这位赵穆赵公子是走南闯北在外谋生的商人,哪有可比性! 这样一想,兰芝很快释然了,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母亲和陆妈妈,灿然一笑,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陆妈妈正在和秦二嫂说她的外甥赵穆:「……我这外甥,今年不上二十岁,生得俊秀,又能干,没爹没娘,自己独立支撑起家业;心底也善良,看我老婆子孤苦无依,收留了我在家养老……」 秦二嫂一听,羡慕得很:「陆妈妈,你可真有福气……」 赵郁此时正立在漏窗后,方才一眼便看到了兰芝灿烂的笑颜。 兰芝笑起来最好看,他第一次见兰芝是在船上,兰芝立在梅溪河边。 他正凝神看兰芝,兰芝对着他一笑,小脸白如明月,眼睛是弯弯的月牙儿,小酒窝甚是可爱,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心。 此时兰芝穿着大红缎子外衣,鲜艳的大红愈发衬得她肌肤晶莹眼若秋水。 原来兰芝穿大红这么美! 赵郁这才意识到因为妾室身份,兰芝自从进了王府,就再也没穿过大红正红,心里越发愧疚。 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墙外的兰芝,直到兰芝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月亮门后,这才慢慢踱步往回走。 如今已是深秋,竹林早已没了夏季时的青翠欲滴,竹叶呈现枯干的绿,在秋风中簌簌作响。 赵郁负手慢慢行在竹林间的小径上,思索着自己这些日子要做的事。 他得先安顿好兰芝,让兰芝日子充实,却还得破坏兰芝的相亲,不能让兰芝真的嫁给别人;他还得快些进京一趟,起码办妥分府另居之事,这样才能有底气说服兰芝回来;生意那边也得兼顾,不然将来怎么养活老婆孩子? 赵郁刚在书房坐定,陆妈妈就过来了。 她行罢礼,这才道:「郡王,刚才秦家那边来人,说有媒人去了秦家……」 赵郁微微一笑:「陆妈妈,不妨事。」 陆妈妈乍一见端懿郡王的笑容,不由一惊,很快就笑了起来:「既然郡王已有主意,奴婢就不多说了!」 郡王笑得可真好看,跟小孩子一样可爱明媚,令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初到庆嘉长公主身边,当时尚是皇子的庆和帝也会这样笑,端懿郡王长得可真像庆和帝少年时候啊! 那时庆和帝还是青葱少年,开心起来也会这样笑,只是后来人心的险恶,宫廷的争斗,朝堂的倾轧,几个大家族的尔虞我诈,当年那个爱笑的少年再也找不到了,就连庆嘉长公主也回避政治,专心在公主府含饴弄孙料理家务…… 赵郁想了想,交代陆妈妈道:「陆妈妈,请务必好好教秦氏医术!」 陆妈妈微笑:「那是自然。」 赵郁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不能累着了她,得让她适当放松。」 陆妈妈含笑答应了。 第五十九章 赵郁想起兰芝的身孕,忙又道:「她有身孕,得多劝她在园子里散散步,晒晒太阳!」 陆妈妈笑容加深:「郡王放心,秦氏性子活泼开朗,我也不忍心禁锢她呀!」 赵郁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最后只得道:「她若是发现了有孕之事,你一定要马上去她家,以赵穆的名义向她家提亲,就说赵穆可以入赘,墙上开一道门,两家合为一家就是!」 陆妈妈:「……是,郡王!」 如果陛下知道端懿郡王要入赘秦家,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陆妈妈离开之后,赵郁和知礼戴了眼纱,骑马离开了梧桐巷,径直去了南大街。 最近南大街那边新开了家京城胡珠楼的分店。 赵郁已经知道胡珠楼是青衣卫的产业,宛州城的胡珠楼分店,自然是青衣卫在宛州的暗桩了,只要他在里面出现,作为青衣卫的统领,林文怀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他的行踪。 果然不出赵郁所料,赵郁带着知礼一进胡珠楼,掌柜马上就出现了,笑容可掬请赵郁去后面说话:「郡王,我们林公公特地交代的,您若是来了,一定要好好伺候!」 这掌柜姓高,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六七岁,生得颇为清秀,与林文怀本人气质有些相似。 赵郁洒然一点头,随着高掌柜的引领去了胡珠楼后面的小院。 后面的小院不大,可是山石、竹丛和花木藤萝错落有致,很是雅致。 赵郁落座之后,高掌柜又规规矩矩行了礼,和赵郁攀谈起来。 得知端懿郡王是来给女眷购置首饰头面,高掌柜忙命大伙计送了胡珠楼的镇楼之宝过来,一边陪着端懿郡王细赏挑选,一边把话题引到了不久后的千秋节上:「郡王,陛下的千秋节快要到了,林公公这些日子一直忙碌得很,据他老人家说,简直是忙到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郡王您也要进京朝贺吧?」 赵郁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一脸的云淡风轻:「皇伯父的千秋节,我倒是很想去,只是我父王打算带王妃和我大哥进京,像我这样的庶子,怕是没机会去觐见皇伯父了!」 高掌柜一听,忙笑着道:「郡王可别如此说话,小的是林公公属下,自然知道陛下有多疼爱郡王!」 赵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又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他如今忙着做生意,手头余钱确实不多,虽然很想给兰芝再挑选些首饰,可是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占胡珠楼的便宜,因此便打算等将来货物发卖赚到了银子,再来给兰芝挑选首饰。 那高掌柜能在林文怀手下混得不错,自是有些眼色的,笑容可掬送了赵郁离开,趁赵郁没注意,就把一个盛着首饰匣的包袱塞给了知礼。 知礼欲待不要,高掌柜便笑着低声道:「这是青衣卫对郡王的一点心意,小哥千万别让在下为难!」 知道牵涉到了皇帝亲卫青衣卫,知礼不敢再推脱,只得收下了这礼物,待回去再找机会禀报郡王。 离开了南大街,赵郁直接骑马回了梧桐巷。 他本来打算等兰芝这边胎象稳了再进京,只是如今他另有想法,那就得早些进京了。 父王不让他进京,他自然是无法违抗父王之命,不过如果皇伯父亲自发话让他进京参加千秋节呢? 想必父王也不能不听皇伯父的吧?! 赵郁自小酷爱观察,他发现自己的父王仗着是庆和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庆和帝轻易不会把他怎么样,一向颇有些跋扈,不过若是庆和帝发下话来,父王再不喜欢,一般都会板着脸听从。 他利用福王的这个特点,逃掉过好多次毒打了。 秦二嫂带着兰芝回了家,却见秦仲安正陪着一位又白又瘦竹竿似的女子在桂花树下坐着,知道这位便是秦仲安请回来的媒人张嫂,忙上前相见。 那张嫂一站起来,个子原来更高,穿着件靛蓝高领对襟宽身夹衣,系了条玄色裙子,白脸上又搽了不少粉,一说话粉就扑簌簌往下掉,眉毛描得黑黑的,嘴唇涂得血红,说话时白嫩细长的手指翘着兰花指,看得秦二嫂和兰芝胆战心惊——这位张嫂也太不靠谱了吧?! 彼此坐下说话。 原来秦仲安亲自去请城中另一位官媒,对方明明在家,家常出门骑的驴子就在门外料槽里吃草,却让儿子出来,推说自己不在家。 秦仲安一生气,扭头就要离开,却碰到了一位州衙的同僚,同僚就介绍了这媒人张嫂。 张嫂虽然打扮上奇诡,说话却很有气势:「娘子请放心,要找一个清俊聪明小伙子做上门女婿,这可太简单了,明日小媳妇我就带人过来,让娘子亲自相女婿!」 秦二嫂本来将信将疑,可是见这张嫂敢做这保证,便道:「在我家里相看不大妥当,不如咱们另找一处妥当地方?」 张嫂凝神想了想,然后娇羞地轻轻一拍手:「小媳妇我倒是有一个地方!」 兰芝一直含笑坐在一边,这会儿便问了一句:「不知张嫂说的是哪个地方?」 张嫂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来:「就是咱们宛州城有名的茶馆竹林茶馆呀,距离你家又近,到时候秦老爹秦二嫂你两口子陪着你家大姐儿在竹林茶馆的雅室内坐定,我带着来相看的小伙子在庭院里站着说话,秦二嫂你若是要继续相看,就给个信号,我就带了人进去说话,让您近看一番,如何?」 兰芝低头听着,不由想起上次在竹林茶馆见赵翎,却见到赵郁的情景,不禁有些痴了…… 秦仲安和秦二嫂一听,都觉得甚是妥当,便答应了下来。 秦二嫂送张嫂出门,到了大门口,笑吟吟塞了一两银子给了张嫂:「张嫂子,我们两口就这一个独生女儿,一向娇养着,一心想着给女儿寻找一个稳妥可靠生得又好的女婿,钱财我们是不论的,家道清贫些也无所谓,只要人好,若是亲事成了,到时候我再给张嫂子你五两谢媒钱!」 张嫂把小银锞子塞进了袖袋里,笑吟吟翘着兰花指:「二嫂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秦二嫂回到院子里,见兰芝正和蜀芳研究着如何煮出乳白色的鲫鱼汤,便问了一句:「翡翠呢?怎么不见?」 蜀芳笑吟吟道:「娘子,翡翠姐姐在楼上给姑娘做衣服呢!」 兰芝正弯腰看白瓷盆里欢快游动的鲫鱼,脸微微有些发热,没有作声。 近来不知为何,她胸前似乎又开始发育了,有些胀,变大了不少,先前的胸衣穿上有些紧,因此翡翠在给她做新的胸衣。 这件事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即使对亲娘,她也没法子说出来。 兰芝低下头,伸出手指戳了戳水里的鲫鱼,继续和蜀芳说:「我试验过一次,快要起锅的时候,在鱼汤里加入一勺南酒,煮出的鲫鱼汤就是乳白色的,汤味更鲜美,鱼肉更细腻,而且里面炖的豆腐也更软烂入味……」 蜀芳认真地听着,道:「姑娘,我都记住了,你且等着吧,中午我定让姑娘吃到鲫鱼炖豆腐!」 第六十章 兰芝见她可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刚戳过鲫鱼,忙又悄悄收了回来,眯着眼睛直笑。 储秀在一边都看到了,偷偷笑了起来。 午饭做好,蜀芳和储秀在摆桌。 兰芝亲自上楼去请翡翠下楼用饭。 翡翠正坐在窗前榻上做针线,见兰芝进来,便笑着道:「姑娘,这个大红色的抹胸已经做好了,你来试试吧!」 兰芝挨着翡翠坐下,拿起抹胸一看,见大红缎面上绣着层层叠叠的粉色蔷薇花,甚是精致可爱,便轻轻道:「真好看,不过不能太紧了,上次你做的那个就太紧了。」 翡翠笑眯眯道:「姑娘,不如先试试吧!」 她拿了新做好的这件抹胸,陪着兰芝去屏风后试穿。 兰芝脱得只剩下下面的白碾光绢挑线裙,在翡翠的帮助下穿上抹胸,然后让翡翠看。 翡翠一边看一边感叹:「姑娘这里生得真好,又白又嫩又丰满,我若是男子,一定要娶你为妻!」 兰芝笑着用手调试着胸衣:「对不住了翡翠,姑娘我更喜欢男人气十足的男子,不喜欢你这小白脸!」 翡翠嘟囔道:「好像郡王的脸不白似的……」 兰芝只顾走到妆镜前欣赏自己的新抹胸,根本没听到翡翠对赵郁的批评。 试罢抹胸,兰芝穿上衣服,带着翡翠下了楼。 翡翠一下楼,就闻到了扑鼻一股鱼汤炖豆腐的鲜香,心里一惊,一把拉住了兰芝的手:「姑娘,这……这是炖了鲫鱼汤么?」 兰芝点了点头:「对啊!」 又道:「我知道你爱吃豆腐,特地交代蜀芳多炖些豆腐呢!」 翡翠忙跑到桂花树下去看,却见到白瓷盆还放在那里,里面却养着几朵莹白菊花,鲫鱼却不见影踪,当下都快哭了:「鲫鱼那么可爱,怎么能炖了……」 兰芝有些心虚,忙上前搂住翡翠,柔声宽慰:「下午我带你去买锦鲤好不好?听说有卖锦鲤的,特别好看,而且我不吃锦鲤!」 听到兰芝要给她买锦鲤,翡翠这才欢喜起来,道:「以后我若是再养兔子,你们千万别吃了!」 蜀芳一脸神往:「翡翠姐姐,爆炒兔子肉特别好吃,我还会卤兔子头呢!」 兰芝不禁也有些嘴馋了:「爆炒兔子须得麻辣一些更好吃!」 翡翠:「……哼!」真是一群贪吃鬼! 秦家正热闹的时候,一尾小舟破水而来,停在了秦家西隔壁赵家的后门外。 一个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的高个子跳下了船,飞快地闪身进了赵家后门。 待进了外院书房,见到了赵郁,这高个子这才伸手拨掉兜帽:「郡王,我可是帮了你大忙啊!」 赵郁看着王湉粉白嘴红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这次若是事成,我自有好处给你!」 王湉等的就是赵郁这句话,忙道:「郡王可别忘记了!」 说罢,他忙忙招呼小厮知义:「哎呀呀,快取水和香胰子,我得赶紧洗脸!」 第二天早上,小厮知文从王府过来了。 原来福王正命人四处寻找端懿郡王,已经开始发火了。 赵郁回到王府,直接去了福王的外书房。 赵翎听说他来了,忙迎了出来,低声道:「陛下的旨意到了,让你也跟着进京朝贺千秋节,父王一时没找到你,正生气呢,你说话悠着点,父王若是动手,你撒腿就跑,我会帮你的。」 赵郁听了,心中颇有些感动,抬起胳膊揽住了赵翎的肩膀,笑嘻嘻道:「哥,谢谢你。」 小时候父王揍他,哥哥一般都是跪下哀求父王住手。 后来哥哥也大了,再遇到父王揍他,哥哥都是让他先逃走,自己在后面劝说父王。 这份兄弟情他记住了,所以赵郁从来没想过要学别的王府,为了夺嫡兄弟阋墙。 亲王爵位自是哥哥赵翎的,他赵郁有本事出去另置一份家业,带着妻儿过自在日子。 福王的外书房是一明两暗三间房打通的,地上铺着玉石地面,甚是阔朗。 书房里全套的紫檀木家具,墙上挂的是唐宋名画,茶具是汝窑,花架上摆的是名品兰花,甚至连焚香的香炉,都是汉代的博山炉,十分的端重素雅。 福王正在书案后写字,听了小厮的回话,便沉声道:「让他进来吧!」 小厮掀起书房门上新换的鹅黄缎帘,赵郁一弯腰就进去了。 赵郁一进书房,早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儿子给父王请安。」 听到这句「儿子给父王请安」,福王把手中的狼毫搁在了玉石笔搁上,抬眼看向赵郁,冷哼一声道:「父王?你还记得我是你父王?!」 赵郁低头不语。 在福王这里,他多说多错,还不如不说,老老实实认错。 见赵郁貌似恭谨地立在那里,却依旧长身玉立,瞧着如明月皎皎翠竹笔直,福王越看越不顺眼,又道:「有一阵子没见你的影子了,到底在做什么?」 赵郁低眉顺眼道:「启禀父王,我近来和白三弟胡五弟合伙做南北贩货的生意,一直在忙着踏勘铺子。」 他早就总结了经验,他越不成器,父王心情就越好,因此赵郁老老实实说自己在做生意。 福王一听,大感兴趣:「做生意?生意还顺利么?」 赵郁垂着头:「启禀父王,还算顺利,白三弟押着船去江南了,待他回来,我再跟着商队去西北。」 听到赵郁要踏踏实实经商了,福王心情好了许多,觉得自己也得适当表现得像个做父亲的样子了,便道:「朝廷是不养闲人的,宗室子弟也不能躺在那里安享富贵,把自己养成废物。你能出去经商,这样很好,人就应该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不要奢求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妄想也没用。」 赵郁经历了太多,从小就会自己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要坚持,要乐观,早晚会熬到分府另居,从此海阔天空,因此对于福王这份空洞的抚慰,他的抵抗力强得不得了,十分麻木地听了,乖巧地答了声「父王说的是」。 福王看着赵郁唯唯诺诺的样子,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脸上漾出笑意来:「对了,你也大了,也该说亲了,你有什么打算?」 赵郁早想过了,胸有成竹道:「启禀父王,我不耐烦伺候那些高门闺秀,想着哪个姬妾有孕,就扶正了吧!」 这个回答,他觉得福王一定爱听。 福王:「……」 他盯着赵郁的脸,想看赵郁是不是真的如此不求上进,连可以利用的与高门联姻的机会都愿意放弃。 赵郁态度自然地抬头看向福王,寒星般的眼睛清澈之极:「父王,我自己是庶子出身,又不成器,何必娶了高门之女,让妻儿蒙羞?再说了,我这样心无挂碍,无人管束,倒也自在!」 福王:「……」 被这样清澈诚挚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有些心软,垂下眼帘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自己高兴就行。」 赵郁答了声「是」。 第六十一章 福王便又道:「你皇伯父的千秋节该到了,明日一早出发进京朝贺,你也收拾一下行李,随着一起进京吧!」 赵郁忙笑着道:「父王,胡五弟也要进京,想要我和他一起上路……」 想到胡巡盐那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胡灵,福王嘴角扯了扯,道:「那你和胡灵一起走吧,不要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好了,你退下吧!」 赵郁答了声「是」,又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赵翎送赵郁出去,兄弟俩默默沿着白石小径向外走去。 待走出了外书房院子的宝瓶门,赵郁这才松快了下来,笑着看向赵翎:「大哥,这次进京,我就不住在京中王府了,胡灵在延庆坊有一个小宅子,我住在他那儿,出去吃酒玩乐也方便!」 赵翎凤眼带着忧虑看着弟弟,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便道:「不管胡灵如何在延庆坊那边的行院寻花问柳,你不许学他,万一染到了什么脏病,你这辈子都完了!」 赵郁没想到赵翎会和他说这些,抬眼怔怔看着赵翎。 赵翎见赵郁这样看着自己,眼神迷茫中带着些天真,心里更软了,抬手在赵郁肩膀上拍了一下,道:「阿郁,你不知道,前朝末帝,就是被男宠引到了外面嫖宿小倌,结果出了杨梅大疮,全身都烂掉了,死也死的不光彩!」 赵郁不由笑了,故意道:「哥,你以为我不读书?史书上不是记载末帝死于天花么?」 赵翎哼了一声,道:「难道能说一国之君生了杨梅大疮么?」 他又看向赵郁,皱着眉头道:「反正你不能去逛,记住没有!」 赵郁笑吟吟揽住赵翎的肩膀:「哥,你放心,我不但自己不逛那些地方,如今胡五弟也被我管着,不大逛那些地方了!」 他眼珠子一转,转移了话题:「哥,我最近做生意,手头不是很宽裕……」 赵翎知道赵郁手头一向不宽裕,便直接把自己的荷包塞到了他手里:「这是给你进京的盘缠,你省着点用,不要到时候又要四处打秋风!」 赵郁笑嘻嘻把荷包塞进了袖袋里,对赵翎拱了拱手,洒然就要离去,却被赵翎又拽住了。 赵翎想了想,道:「你如今做生意,本钱够么?」 赵郁眼睛里似盛满了阳光,小酒窝深深,凑近赵翎:「哥哥,本钱这东西么,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如今正拉人入伙做药材生意,你要不要入一股,弟弟带挈你发一笔小财?」 赵翎见他可爱,不由也笑了,道:「我还要你带挈着发财啊!」 不过他的确想支持赵郁,便道:「这样吧,午后你让亲信小厮去我那里一趟,我拿一万两银子入股你的药材生意吧!」 赵郁一听说他要拿出一万两银子,笑容越发灿烂了,又和赵翎说了几句话,这才告辞离开了。 他今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呢! 目送赵郁离去,赵翎又进了书房。 书房里空荡荡的,福王独自立在窗前,看外面的苍松翠柏。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淡淡道:「京中的消息传到了么?」 赵翎答了声「是」,又道:「引着太子去玩小戏子的正是韩载奶哥哥的儿子,名叫谢春颍,据春红班的小戏子媚秋供述,太子身上的杨梅疮已经开始发作了。」 福王畅快地笑了起来:「真是报应不爽啊!哈哈!」 又道:「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继续坐收渔翁之利吧!」 他转身看向赵翎:「让你联络林深,如今怎么样了?」 赵翎神色凝重:「林深没有给明确的回话,不过咱们王府的梁夫人已经和林老太太透露了许亲之意,林老太太倒是喜欢得很。」 福王点了点头,道:「听说林深待林老太太至孝。你看你哪个妹妹合适,备一份妆奁,嫁给林深就是,不用告诉我了!」 对他来说,女儿就是用来联姻的,不然富贵荣华养活她们作甚? 赵翎答应了下来。 王府中还未曾婚配的庶妹甚多,不过毕竟是兄妹,作为嫡长兄,他还是要尽力为她们谋一个好前程。 林老太太厉害,爱折腾孙媳妇,那他就安排一个厉害泼辣些的庶妹,请封了郡主,再安排几个厉害些的丫鬟随嫁,不信制不住林老太太。 福王又提起了赵郁:「赵郁这崽子,近来真的在忙着做生意?」 赵翎忙道:「父王,阿郁是真的在做生意,他从小对权力富贵都没什么兴趣,只是爱玩爱热闹罢了!」 见嫡长子回护赵郁,福王也没说什么,沉默了片刻,道:「他说不想娶高门之女,打算待哪个妾室有孕了就扶正……赵郁平日最宠爱哪个姬妾?」 赵翎脑海中闪过秦兰芝的脸,心道:阿郁现在是孤家寡人,唯一的妾都自请下堂了,哪里有宠爱的妾室? 不过他怕福王又起意折腾赵郁,便道:「阿郁想扶正有孕妾室,倒也省了以后的纷争。」 福王点了点头,道:「李玉亮过来了,你去见见他吧!」 李玉亮是宛州南边楚州的守备,手握兵权,是福王如今正笼络的人。 早上一起来,兰芝就带着翡翠和储秀在熬制止血膏。 这一批止血膏要熬两大锅,装瓶后足够卖到明年三四月份了,这半年家里的开销银子就有了。 秦二嫂起来,闻到院子里飘来的药味,不由叹气:「唉,今日说好要去相亲,兰芝这孩子这会儿不该在梳妆打扮么?」 秦仲安先是笑,接着又感慨道:「兰芝如今真是长大了,以前最爱妆扮,每日只是讲究胭脂水粉时新裙衫好看簪环……」 想起先前那个可爱娇痴任性的兰芝,秦二嫂又是心酸,又是喜欢:「这样也好,咱们夫妻早晚要走到她前面,她懂事些咱们也放心些……」 秦二嫂亲自出马,押着兰芝上楼洗漱妆扮,倒也颇有成效。 储秀刚把盛着白瓷药瓶的竹箧提出来,预备用开水煮一煮,却见到秦二嫂陪着一个满头珠翠妆容艳丽红衣白裙的姑娘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姑娘,不由看呆了——姑娘妆扮起来和平时差别这么大啊,虽然艳丽,瞧着却比平时还大了两三岁! 兰芝一边走,一边和秦二嫂说道:「娘,这妆真的太浓了,没人会觉得我浓妆好看的!」 秦二嫂冷笑一声,道:「那是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才不懂什么浓妆淡妆,他们只会觉得脸白白的,眉毛黑黑的,嘴唇红红的就是美!」 兰芝还是觉得不妥,总觉得自己哪里瞧着都不顺。 秦二嫂见翡翠也收拾好,正等在院子里,便道:「媒人张嫂还没来么?」 翡翠忙道:「娘子,方才张嫂派了个小厮过来,说她直接带着人去竹林茶馆,还让我们去竹林茶馆后面的雅室,说她已经包了下来!」 又道:「老爹去雇马车了,一会儿就回来!」 秦二嫂见张嫂办事妥当,心中欢喜,笑吟吟打量着女儿,怎么看怎么喜欢——兰芝今日戴着赤金红宝石头面,身上穿着大红销金缎子宽袖褙子,系了条浅粉百花裙,越发显得粉妆玉琢,把这梧桐街上的女孩子都给比了下去! 这时候外面传来秦仲安的声音:「马车来了,你们娘们准备出发吧!」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药香下堂妾 卷一》作者:烟织 02、《药香下堂妾 卷二》作者:烟织 03、《药香下堂妾 卷三》作者:烟织 04、《药香下堂妾 卷四》作者:烟织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