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妻有蜜方 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弹指间,楚瑜已在娘家住了将近半月了。何氏对外称她有病,才接她回国公府静养,可是朱墨日日过来,两口子又总避着不相见,难免让有些人生出猜疑。 三月风光正好,院中的藤萝花枝下扎了几个秋千架,一群女孩子嬉戏笑闹不止。 楚瑜这个出嫁了的媳妇,以及楚珊这些个大姑娘自然得自矜身份,不能和小孩子玩到一处去,只拣了一块香花阴凉处闲坐。 楚珊见楚瑜的目光牢牢锁在那群小孩子身上,不禁赧然道:「那是我姨母家中几个庶出女儿,难得上一回京,便都带了过来。」 楚大夫人娘家的几个姊妹嫁得并不好,这一个尤其如此,据说夫家远在凉州,穷山恶水之地,生活并不富足,偶尔亦上京来打些秋风。到底是一家子亲戚,大夫人纵然心有不悦,也不得不敷衍着。 楚珊对于姨母一家拖儿带女的行径则颇羞惭,虽则她已经许好人家,约定今年秋岁便要出阁了。 楚瑜知她误解,忙道:「这也没什么,咱们家本就冷情,多些人正好热闹热闹,何况你在家中也待不了几个月,往后想见还见不着呢。」 楚珊见她这样体贴,感激的握了握她的手,「好妹妹。」 楚瑜倒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见那几个孩子时,并没想到他们是大伯母的亲戚,只是心中羡慕得紧——何时她也能有个孩子便好了。 楚璃风摆杨柳般袅袅婷婷从凉棚里过来,咯咯笑道:「六妹妹身子好些了,能出来晒太阳了,到底是国公府的水土好,比以前更加滋润了。」 这话分明意指她占用了娘家的嚼吃穿住,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楚瑜脸上一黑,却也没舍得发作——尽管是一家子姊妹,嫁过人和没嫁人毕竟不一样,她要是撇下脸面和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计较,那才真是有失身份。 楚珊挽起楚瑜的手,背转身淡淡道:「四妹妹管得也太宽了,六妹难道就不是咱们家里人?一家子何必说两家人!」 「瞧姐姐这话,我哪是嫌弃,巴不得他们常来呢!」楚璃用一把檀香扇遮住脸,娇艳的红唇在扇子缝里半吐半露,「六妹妹在府里养病罢了,连姑爷也省了一顿嚼吃,每日里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不过这却是何必?干脆两口子一齐住进来得了,反正咱们国公府也不愁房子。」 她许是针对楚瑜,可这话落在楚珊耳里很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她母家的亲戚也在这里呢! 楚珊遂懒得理她,亲亲热热的向楚瑜道:「妹妹,外头风大,咱们先进去吧。」 两人由丫鬟陪同着进了屋子,楚珊悄悄向楚瑜道:「四妹就是那副性子,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又朝楚璃那头努了努嘴,嗤笑道:「我看她也是情急生乱了,才把气撒在咱们头上,郁贵妃看不上她,和咱们有什么干系?她倒会迁怒于人!」 楚瑜一听这话大有玄机,惊讶道:「原来安王真的有意与楚家联姻?」 联姻倒也不稀奇,奇怪的是这件事从去年谈到今年,居然还没有定论。 楚珊叹了一声,水蜜桃一般饱满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色,「不过就是混着罢了,并没有明指。可安王毕竟是个鳏夫,满城的闺秀虽多,认真挑起来也没几家,只有咱们这穷国公府上赶着罢了。」 她想起什么,扳着楚瑜的肩膀道:「你道这事好不好笑?上个月皇后娘娘办赏花宴,咱家的姊妹也应邀前去,若干贵女里头,郁贵妃就只拉着五妹说话,可把四妹妹气坏了,从此再不肯搭理珝儿,珝儿白吃了一顿排揎,少不得忍气吞声罢了。」 她哼哼道:「要我说,宁愿是五妹妹嫁过去,想想先王妃还遗下两个孩子,四妹的性子又是这般,一个照顾不周,兴许就落得个苛待继子的名声,咱们国公府亦跟着蒙羞。」 楚瑜听了虽觉认可,心里却寻思着:楚珝温柔娴静,的确招长辈喜欢,可安王纳妃总得讲究门当户当,论起嫡庶,还真是楚璃的机会大些。 想到楚璃一旦成为安王妃,兴许便会明里暗里的与她为难,楚瑜不由暗暗叫苦。她若是还在朱家倒又好些,至少卫尉夫人的身份能给她庇护,可若是在娘家久居,指不定就要常常受到楚璃冷眼了。 想到此处,楚瑜心里那竿「回去不回去」的天平不由得倾斜些许。 楚珊正一脸殷勤的望着她,似乎想听听楚瑜对于这门亲事的看法,可她能有什么看法,三房交利不交心,何氏与楚大夫人也只是面子上的和睦,更不可能从中做说客。 楚瑜想了想便打趣道:「婚姻大事总得父母之命,咱们是管不了的,倒是你出阁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听说中书侍郎家的二公子风姿秀美绝伦,难得的是家风清正,不知羡煞了京中多少如花美眷。」 楚珊脸上一红,可知她对于这桩婚事是极其满意的,否则也不会没日没夜的忙着绣嫁妆。她轻轻在楚瑜肩头敲一下,道:「别光拉扯别人,你自己呢?你哄得了旁人,咱俩可是一起长大的,彼此有几分头发丝都一清二楚,我能不晓得你的心思?朱大人天天过来,你又假托有病,我不信谁家夫妻会生分成这样!」 楚瑜低头不语,她也没想过瞒骗所有人,只是面子上实在下不去。 「你呀,还是和儿时一般倔强!」楚珊叹道,「须知过刚易折,上善若水,过日子哪能丁是丁卯是卯的,少不得彼此迁就些。我不知你与朱大人之间有何误会,他如今既然诚心悔过,你何不顺水推舟原谅了他,难道真的一辈子不再见面了?」 「他才不是诚心呢!」楚瑜嘴硬道。 其实她也知道这话近于苛责,朱墨要真的心中无她,只管不闻不问便是了,何必放低身段天天过来串门子——明知道以清高闻名的国公府多有不待见他的。 这些日子闭锁蜗居,楚瑜心中的怒意减轻了些,渐渐也开始反思己过:她的确是太过冲动了。要么就干脆和离,要么重归于好,现在却是两头不靠,指不定娘家这些奴仆也嫌她住得烦呢! 楚珊见她眉心微蹙,便不再多说,只挽起她的胳膊,「我这些日子也忙得不耐,你若得闲,过来帮我拣拣花线吧。」 楚瑜当然一口答应。 从楚珊那里听了许多人生鸡汤回来,楚瑜觉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倒是让她耗在楚家的决心动摇了些——比起每天被人这样训导,还不如回去面对朱墨那张讨人嫌的笑脸呢。 楚瑜唉声叹气一回,想问何氏讨个主意,谁知找了盼春过来,却说何氏有客来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宅那位统领内院的南嬷嬷。 楚瑜面上有些呆呆的,「母亲怎么自己去见了,也不叫上我?」 「夫人说您身子未愈,不必理会这些琐事,她会安排好的。」盼春道。 第二章 原来何氏深知这精刮的妇人比朱十三更难对付,她早有心会一会这位朱府内宅实际上的掌权人,楚瑜自己若想在夫家立起来,少不得得将这位嬷嬷的势头打压下去。 何况,朱十三给楚瑜下药一事,这位嬷嬷未必不晓得。 何氏款款整衣来到花厅,南嬷嬷已等候多时,她穿着一身青缎衣衫,仪容朴素清洁,不像是来讨人的,倒像是来做客的。 见何氏露面,她立刻从椅上起身,不卑不亢的道:「三太太,可否让奴婢见见我家夫人?」 没有问在不在,而是直接提出见面,可知其目的明确,语气虽然柔和,态度却是强硬不容反驳的。 何氏笑了笑,「是朱大人病了,还是府里出了什么乱子?若是病了,只管到宝芝堂去请大夫,若是其余的事,朱家不一向是由你在掌管的么?」 她可不管什么宫里不宫里的,一个婆子再厉害,她也是朱家的人,还想到国公府来耀武扬威不成? 甚至于女儿所受的委屈,何氏也有一半算在这婆子头上。 南嬷嬷并未如她想象中恼羞成怒,而是打量她片刻,镇定说道:「三太太,奴婢不是来和您吵架的,只是替我家大人感到不平,其中情由,并不是您想的那般。」 何氏挥了挥手里的凉玉扇,轻轻笑道:「愿闻其详。」 她不可信这婆子会这样好心,想来是听了朱墨的话才来做说客,不过她倒是很想听听此人能有何说法——女儿糊涂,只顾着儿女私情,却忽视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便是内宅的权柄,朱墨莫非一直打算让这老奴凌驾于当家太太之上不成? 「三太太所谓老奴揽权,其实不是这般,这都是听从朱大人的意思,老奴并不敢越矩。」南嬷嬷恭恭敬敬的道。 何氏心道,她当然说是如此说,谁知道背地里搞了什么鬼名堂,指不定使些手段哄骗主子也未可知,把楚瑜这位年轻夫人拿捏在手心里,能得的好处可不少呢。 事先存下此等恶意,何氏自然不多理会,只懒懒听着。 南嬷嬷见她不言,继续道:「朱大人当初请来老奴,原因身畔没个亲信,好帮他料理内宅琐事。后来新夫人入门,这担子自然得卸下,可三太太您也清楚,夫人年轻尚轻,于人情料理上尚不纯熟,非长年累月不足以建立威信,总得循序渐进,咱们才能放心。且朱大人虽为京官,常奉上命迁往别处,新夫人若一道随从,则京中无人。大人正为如此考虑,才让老奴暂代其职,其实皆为彼此方便。」 当她说到楚瑜能力不足那截,何氏眉心跳了跳,女不教母之过,可他们也不想想,婚事来得如此仓促,她哪来功夫教导楚瑜持家之道? 及至听到后面南嬷嬷冠冕堂皇的话,何氏唇畔不由逸出一丝冷笑,轻轻说道:「照这般看来,朱大人并非要求一位持家有道的贤妇,而是能与其偕行山水之人,对么?」 怎见得她家女儿是不堪大用的! 南嬷嬷脸上默然,似乎认同她的话,半晌方道:「奴婢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可奴婢只知道,这桩婚事乃大人志在必得,所要求娶之人,也唯有楚六小姐一个,虽海枯石烂不可改也。」 这种话更不像一个嬷嬷所能说出来的,想必总是朱墨教她的。何氏情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略略颔首:「我明白了,你先退下吧,等小女身子痊愈,她会回去的。」 依旧是敷衍朱墨的那套托辞。 南嬷嬷欠身施礼告退。 何氏看着她稳健的身姿,陡然问道:「给瑜儿下药一事,嬷嬷您也是知情的吧?」 南嬷嬷沉默一刹,缓缓点头道:「是。那是大人的差遣,老奴自然得听命。」 「原来您眼里也只有卫尉大人而已,朱夫人好不好,自然与你没什么干系,可见这忠心也得分人。」何氏脸上的嘲讽意味颇浓。 她虽在指责此奴私心有失偏颇,南嬷嬷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静静道:「奴婢不止对大人衷心,对夫人其实也是一样的,因为大人一定不会真正伤害夫人,他所做的一切,一定为了她好。」 这一点南嬷嬷从前或许心存疑虑,但现在则是完全肯定了。她从未见朱墨对任何人这样上心过,在他那张笑语斑驳的面孔之下,潜藏的是枯索与无味,可是自从楚瑜嫁进门后,府中的生活陡然变得热闹起来了——这热闹是楚瑜带来的,如今她一离开,一切仿佛变回了原样。 南嬷嬷想到朱墨那间黝黯的书房,夜间一个人静静独坐,心里便忍不住揪得疼。她知道这孩子的苦楚,也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才想亲自上门游说,将楚瑜劝回去。 但不知这一次能不能成功。 何氏送走客人,照例来到楚瑜房里,将适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并轻轻嗤道:「这老婆子花言巧语,惯会哄人落泪,和朱十三如出一辙,果真上梁不正下梁歪。」 楚瑜只觉眉心突突的跳,忙问道:「那娘您是怎么说的,有没有答应她?」 「答应她?怎么可能!」何氏肃声道,「我楚家几时需对一个下人低声下气了?他们主仆俩沆瀣一气,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口气我断不能轻言放下。」 楚瑜听了不由默默,其实她心思已经有所松动,本想趁这个机会顺水推舟回去的,谁知何氏倒干脆替她回绝了,楚瑜都不知该不该感激母亲的好意。 何氏斜了她一眼,「怎么?你不会心软了吧?别人说几句好听的话,你就被哄得三迷五道了?」 楚瑜忙揽着她的腰,亲昵说道:「怎么会,女儿巴不得能在娘身边多尽孝几日呢。」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何氏满意道,「总之,你难得回来,娘总得全心照拂好你,至于别的,你不必理会,随他们自去罢。」 楚瑜嘴里答应着,心里不由暗暗嘀咕:母亲先前明明还苦劝自己回去呢,现在却跟换了个人般,硬要将她留在家里。 她却没有留意到,何氏踩过门槛时,悄悄露出的一抹笑脸:果然对付性子倔的人就得反其道而行之,这不,渐渐开始回心转意了吧。 楚瑜被何氏的安慰弄得叫苦不已,如今就是想回去也拉不下脸来,真是愁煞人也。 以往这时段朱墨总会过来逗弄她一番,楚瑜本来很不待见这种胡闹行径,可今夜却巴不得快点见到朱墨的面:她希望两人合力想出一个妥善法子,顶好是朱府那边态度再强硬一点儿,好让她能够体面的回去。 至于在交涉过程中朱墨会提出何种无理要求,楚瑜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守在窗边盼星星盼月月,谁知等到月上中天,还是不见那登徒浪子逾墙而入。楚瑜望得眼皮子打架,无奈之下,只得先上床睡去。 次早她便叫了盼春进来,问起朱府那头的动静。万一这丫头斗胆笑话她,楚瑜便打算疾言厉色对付过去。 谁知盼春的回答竟很干脆,「朱大人今日休沐,听说往西山猎场去了。」 楚瑜不禁起了警觉,「他去那儿做什么?」 「婢子也不清楚,兴许是一时兴起吧。」盼春记起自家小姐的仇恨,因此笑着不再多说。 第三章 她哪知楚瑜现在的心思已不在那件事上了,之所以耗着不肯回去,无非是赌腔子里的一口气而已,只消一个合适的台阶,她便愿意收拾东西返回朱家。 楚瑜越想越觉得蹊跷,朱墨向来以文士自居,甚少在人前展露武艺,好端端的怎会跑到西山去?他素日结交的那群酒囊饭袋也没听说有好这个的。 楚瑜脑子一转,冷汗不禁涔涔从额间冒下,「快去看看哥哥在不在!」 希望事情不要如她想象的那般。 盼春打探的结果不出楚瑜所料,楚蒙果然一大早就出门去,还捎上了弓箭袋。 用不着细细询问,楚瑜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楚蒙一定是想为妹妹打抱不平,才特意约了朱墨去西山比练箱骑射。 她不由恨恨的道:「真是傻瓜!」 也不知是说寻衅滋事的楚蒙傻,还是说贸然应约的朱墨傻。 盼春脸上有些惶然,「小姐,这可怎么着?」 无论哪方受伤,都不是一件好事。比起来,倒是朱大人更值得担心些,他毕竟是个书生,楚蒙可是有一腔勇力的。 楚瑜虽不像她那样着急,心里也觉烦躁得厉害:不知朱墨会不会是哥哥的对手,纵然他有些武功底子,到底比不得楚蒙是从真刀真枪里拼杀过来的。退一万讲,就算他侥幸打赢了楚蒙,楚蒙那性子也老赖得厉害——赢了便要大肆宣扬,若比输了,却要缠着再比,简直和一块狗皮膏药般,若非他这般好武,何氏当初也不会忍心将他送到西北军营去。 这回他故意邀上朱墨,不晓得是真心为自己出头,还是想趁机过过打架的干瘾,楚瑜嘀咕着。光想想都觉得头疼欲裂,她用力将凳子踢翻,赌气道:「不管了,随他们去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劝也难劝回。 盼春心内焦灼,正要再差人细细打听西山情形,就见望秋一脸讶异的过来,「小姐可听说那件事了?」 「听到了,不就是场比试么,有什么稀奇的。」楚瑜不耐道。 望秋见她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不由啼笑皆非,忙道:「不是这个,是咱们到衡阳那件事。」 因原原本本的将朱墨处置谢兰的经过说出来,并道:「还是成柱偶然露出的口风,婢子才得以打探出来,不成想会瞒咱们许久。」 楚瑜听得脸上呆住,「这事情果真么?」 「怎么不真?那小蹄子和赵知府一家仇怨不浅,才故意找上咱们,想借机为她死了的老子娘伸冤。若非朱大人发现得及时,只怕这蹄子的奸谋便得逞了。」望秋撇了撇嘴,「小姐您现在明白了吧,大人若真不想让您怀孩子,直接放手便是了,何必煞费苦心将谢兰赶走,不是横生波折么?」 盼春听了不免心惊,要是朱大人发现得晚一点,或是干脆装不知道,自家小姐或许再也不能生育了。她恨恨道:「好一个狼心狗肺的谢兰,枉咱们好心救她,居然想反过来害咱们!」 又看着楚瑜道:「小姐,这般瞧来,朱大人对您果然是真心实意,先前咱们的确是误会了她。」 楚瑜心头愧疚与疑虑一并交织着,憋得红头胀脸,半晌才吐口道:「这件事他也瞒着我!」 两个丫头都见不得她这样冤枉人,纷纷说道:「小姐您这样说就太不公平了,姑爷不也是好心怕您生气么?当时那种情况,谁知道您信不信,万一让谢兰那蹄子有机可乘便遭了,您也是,好心偏当成驴肝肺,难道这件事还不能看出姑爷的为人?」 楚瑜被两人七嘴八舌吵得心乱,脑子里也成了一团浆糊般,乱糟糟问道:「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两人不做声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受的委屈,还得由肇事者来弥补。自家的小姐气也气过了,闹也闹够了,如今也该做点好事了吧? 楚瑜被鬼灵精们盯得无法,只得勉强开口,「我知道了,等他再来我会说的。」 可万一今日朱墨伤在了楚蒙手下,或是技高一筹,将楚蒙打伤了,那事情可就真不好收拾了。楚瑜不禁幽幽的叹了口气,明明她只是想回娘家散散心而已,怎么事情反倒更麻烦了呢? 紧挨着青石砖地的一进朱红院落内,朱墨正着人收拾鞍鞯弓矢,面上却看不出紧张,仿佛只是和人喝酒畅饮一般。 成柱却苦着一张脸,眉头几乎皱成川字,「大人,您难道真要与那蛮子比试不成?文不文武不武的,这算什么呀!」 朱墨抿起的薄唇两侧带有细小弯钩,是含蓄而克制的笑意,他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彼此戏耍而已,认真咱们就输了。」 他这位大舅哥护妹心切,朱墨自然乐意奉陪,要让那满身尖刺的小刺猬卸下防备,当然得从她身边的人入手,各个击破才好。 成柱见自家大人笑意微妙,仿佛在盘算什么,不由滴溜溜打了个寒噤。 从马厩牵马出来时,主仆俩遇见了南嬷嬷。南嬷嬷微微欠身,迟疑说道:「奴婢无能,还是没能将夫人迎回。」 她面有惭色,因为昨日的擅作主张的确并非出自朱墨授意,本以为能顺利见到夫人,孰料姜还是老的辣,到底没能打动何氏。 「嬷嬷不必自责,你已经尽心了。」朱墨宽慰道,「夫人若是想明白,她自己会回来的,您就不用多操心了。」 南嬷嬷听了这话却微微诧异,明明前几日还愁得不得了,怎么今日反显得云淡风轻,她都快摸不清这位主子心里的想头了。 朱墨不打算和她多解释,目光越过她,投向莲青的回廊下——玲珑正在步阶下晾衣裳。春寒初退,她已经换上薄衫,透过淡红的轻纱隐约可见如玉如雪的肌肤,真是一身好皮肉。 玲珑显然也发觉朱墨在注视,非但不避,反倒玉容微抬,露出两排编贝般的细齿,是大胆的挑逗之意。 南嬷嬷意不自安,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日,这丫头就任性妄为至此,倒显得自己这个管家人疏忽失职,忙陪笑道:「乍暖还寒的,这玲珑丫头也不怕冻着,老奴等会儿就亲自劝劝她……」 朱墨轻声打断道:「不用了,你带她来书房见我吧。」 南嬷嬷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楚家夫人才离开半月,朱大人就耐不住空虚寥落,要将这玲珑姑娘开脸收房了? 朱墨见她一脸狐疑,只微微笑道:「去吧。」 南嬷嬷纵有满肚子的不明白,亦只能应道:「是。」 那厢玲珑听到南嬷嬷传话,却是喜孜孜雀跃不已,立刻翻箱倒柜寻衣裳,要换一身娇媚撩人的装束,好增添她的美色——那件淡红纱衫是新做的,朱墨才见过,可是多更一次衣也无妨,反正男人总是图新鲜的。 南嬷嬷见她如蜂蝶一般轻狂浮浪,不由警告道:「你别打错了主意,老爷见你未必是好事,仔细犯了他大人的忌讳。」 第四章 玲珑嘴里轻轻巧巧的应了声「是」,其实心里颇不以为然:这老婆子算什么东西,她和大人可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呢,当初在尚书府里身处微贱,她处处多加照拂,连树上的果子都任其摘取——要知道,玲珑她婶子当初看守果园时,那些无赖小厮连一粒种子都捞不着的。 想她玲珑自负美貌,几时对第二个人这样好过?如今朱大人虽然飞黄腾达,难道就能忘却昔日的交情么,也不怕人笑话! 玲珑装饰一新来到书房时,只见朱墨正认真擦拭他那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想是为了应付下午的比试。 她身不由主的上前,脆生生唤道:「大人,您真应了楚家那蛮子的挑衅哪?他那种人家哪知道什么礼数,手脚粗蛮不说,仔细伤着了您,可是半句道歉都不会多说的。」要说这玲珑丫头也是昏了头,想着朱墨召自己总无其他要事,多半是为了收房,不由得飘飘然起来,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 朱墨没有理她这句话,而是含笑招手,「你过来。」 玲珑被他的笑意晃得心头乱跳不已,脸色也透出绯红来,她步履翩然走上前去,越发肯定了原先的猜测:这件事她已经盼了许久了。 朱墨待她近前,和蔼的问道:「你在朱家待了多久了?」 都问起资历来,可不是要提拔她了么!玲珑心头一阵狂喜,故作矜持的道:「回大人的话,已经一年有余了。」 朱墨嗯了一声,轻轻颔首道:「已经这么久了,看样子,是该为你寻一个更好的归宿。」 这话简直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玲珑激动得五脏六腑都乱颤起来,忙压低嗓子,娇滴滴的道:「婢子悉听大人吩咐。」 「那好,我如今给你两条路走,或是送你回林家,你在尚书府所得的月钱,亦加添一倍给你;或是让南嬷嬷为您寻一户人家,所需的嫁妆银钱,我也一并负担,你觉得如何?」朱墨温声道。 玲珑正忙着吸气吐气,好缓解躁动的紧张,谁知听到的却是这样一番话。她才憋住的一口气立时便泄了,难以置信的望着座上人,「大人您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只是这朱府实在与你不相宜。我若强留你下来,又不给你妥善的安置,那不是耽搁你吗?」 朱墨向来是好脾气的,对奴仆也是没话说。此刻听着他涓涓细流的语调,玲珑却忍不住泪眼模糊起来,「大人,奴婢总念着从前在尚书府的光景,只想着能远远见大人一面便好,如今大人留我在身边服侍,婢子更是感恩戴德,为何您却如此忍心,一定要赶我离去?」 她使出最后一招感情牌,这是她唯一仅有的杀手锏,因为知道回忆是最管用的。 可是朱墨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被打动,依旧平和的说道,「玲珑,你是个好姑娘,大可以嫁去平头正脸的人家成为良妻,为何要自甘卑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想头不是太糊涂了么?」 玲珑拼命摇着头,只是呜呜哭着。 朱墨顿了顿,脸上已显出几分冷峻来,「你若一定不肯,我也只好让南嬷嬷叫几个人牙子来,天大地大,总有你的容身之地。」 这也许是唬人的话,可他的语气又不像是开玩笑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玲珑到底有些惧怕,渐渐收住泪,见朱墨面色冷然,只得无计可施的伏地磕了个头,哽咽道:「那就请大人将我送回尚书府吧,婢子的家人还在府中,婢子不愿舍他们而去。」 没想到朱墨真这般狠心,玲珑也只好选择一条对自己最划算的出路,留在林家,至少以后还有希望;可若是任由南嬷嬷将她许嫁,谁知道会找些什么人来,也许会远远地嫁去南边也说不定——这婆子可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 朱墨貌似对她的答复很满意,「如此甚好,你本是林夫人差人送来,见你完璧归赵,林夫人想必也很高兴。」 可不正是「完璧归赵」么,玲珑心头如在滴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人执意要为我另谋出路,究竟是出于您自己的心意,还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这话问得颇为大胆,可她着实痴心妄想,即便是在最后关头,也要确定自己败在何人之手,否则看着一腔真心付诸东流,她好不甘心——她在这府里待了许久,朱大人对她纵使不算热情,可也从未说打发她出去,偏偏是到楚家去过几遭之后,才说起这番话来,容不得玲珑不多想。 朱墨静静地看着她,「你真想知道么?」 玲珑浑身的勇气陡然消失于无形,连骨头都酸软下来,她喃喃露出一丝苦笑:「婢子无礼了,大人莫要怪婢子冒昧。」 她郑重的拜了三拜,才无精打采的低头离去。 朱墨全神贯注继续手里的工作,待匕首的刃尖打磨的精光锃亮,才沉声道:「进来吧。」 雕花木门外出现一个鬼头鬼脑的身影,成柱一脸尴尬的进来,「好好的,大人怎么想起玲珑姑娘来了?」 「你想知道些什么?是不是也要说给那边听?」朱墨望着他微微笑道。 成柱唬了一跳,「小的不敢。」 朱墨却于此时负手站起身来,「无妨,我也没怪你。」他湛黑的眼仁中蓦地闪过一丝笑意,「守不住秘密,是你的坏处,也是你的好处。」 「啊?」这下成柱的榆木脑袋可就真的不能理解了。 朱墨懒得与他多费唇舌,随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二刻了。」成柱知道他关心比试的事,「咱们若要及时赶去西山,最迟再过两刻便要出发。」 他想了想,道:「大人,咱们要不要带些金疮药在身上?」 毕竟刀剑无眼,指不定会是谁挂彩。 朱墨轻轻「唔」了声,也不知听没听见,继而轻轻笑道:「带上吧。」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一盒胭脂膏子上,那是他从楚瑜的妆台里搜罗来的。 非常无心的,他将那盒胭脂揣进袖里。 不提主仆二人应付比武的忙乱,楚瑜在娘家亦是坐立难安,午膳的时候虽然埋头盯着饭粒,却是食不知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吃了些什么。直到何氏用筷子在她碗沿连敲了几下,她才猛地醒悟过来。 何氏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戒条,用饭的时候相当肃然。楚瑜本不该在这时打扰她,可那件事搅得牵肠挂肚,她不得不开口问道:「今儿怎么没看见哥哥,母亲可知他往哪儿去了?」 语气是相当小心的。 何氏手脚麻溜的夹了一块江珧柱,爽利回道:「他找朱十三决斗去了,说是在西山围场。」 楚瑜没想到她回答得这样干脆,自己两眼都有些发蒙,「母亲怎么不拦住他?成日家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 「我为什么要拦?」何氏睃了她一眼,显然并未当一回事,「你哥哥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年轻人彼此考究些武艺算得了什么,又不是为非作歹。」 「那若是不小心受伤挂彩呢?」楚瑜咬着唇道。 何氏放下筷子,专注的看向她,「你哥哥不学无术,一身本领可是实打实的,你觉得别人伤得了他么?」 她婉转的睨了眼楚瑜,「还是说,你担心的是朱十三?」 第五章 楚瑜脸红了,忙埋头扒了一株青菜,轻咳着道:「朱大人有官职在身,若因此耽搁了公务,总是不好。」 何氏面上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他那样对你,吃点苦头也是应当,即便死了也没什么,反正他们朱家也没个族中长辈约束,你正好可以搬出来。」 「……」楚瑜被何氏的话噎得无言以辩。尽管先前有一段日子,她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可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难免让人心惊肉跳。万一何氏一语成谶,姓朱的果真命丧西山该怎么好?她可不愿做寡妇,哪怕是个有钱的寡妇。 一下午楚瑜都是在徘徊犹疑中度过的,巴不得听到两人的消息,又害怕听到那头的消息——楚蒙这笨手笨脚的傻大个,不晓得懂不懂点到即止,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悄悄跟过去才对,免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听到二门上的小厮传话,说大少爷回来了,楚瑜忙领着盼春迎上前去,一见面就问他,「如何了?」 楚蒙的样子果然是打了架,遍身的衣衫都破破烂烂的,沾了不少草叶的碎屑,独有浓眉下的眸子放射出兴奋的辉光,他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 也不知听没听见楚瑜的问话,他抚掌大笑道:「痛快!痛快!」 楚瑜忍不住将适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在西山究竟怎么样了?」 楚蒙拍拍她的肩膀,依旧是那副高兴至极却又什么都不说的神气,楚瑜凑近他时,只闻到他身上一股灼人的酒气,不晓得是从哪个下等酒馆子里烂醉而归。 这样子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楚瑜没好气地吩咐近旁的小厮,「快扶哥哥下去醒醒酒,再给他换一身干净衣裳。」 她捂着鼻子看小厮将楚蒙带进去,眉心几乎皱成了包子褶儿,想了想,又到厨房里吩咐备下一碗解酒汤,待大少爷醒后给他服下。 盼春搀着楚瑜的手臂咦道:「小姐,这般看来是大少爷赢了,否则不会得意成这般。」 楚瑜郁闷的叹了一声,按说楚蒙赢了朱墨,她应该与有荣焉,可是她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现在迫切的需要知道朱墨的情况,他有没有受伤,楚蒙这粗肠笨肚,也不晓得请个大夫来瞧瞧,好展示一下胜者宽宏之心。 一路唉声叹气,回到房中楚瑜亦是恹恹的提不起劲儿来,连晚膳也懒得出去吃,只命人送了点汤汤水水过来。 用完膳后,她便百无聊赖的坐在床沿,望着头上青灰的帐顶。昨日就没见朱墨踪影,不晓得今夜会不会过来,是不愿来,还是不能来了? 想到朱墨有可能伤到动弹不得,楚瑜便觉得喉咙发紧,仿佛有一只手掐在上面似的,一口气也难得提上来。她遂下定决心,若今晚再见不到朱墨,明日一定要遣人过去朱府探问一声,看他是否安好。 坐久了难免发困,楚瑜正靠着描金绣凤的帐钩打盹,窗外窸窣的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楚瑜飞快的望了望四周,见无人值守,这才飞快的蹑足窗下,伸手将底下的人影拉了上来。 朱墨翻窗的时候没留神,一个不慎撞上了楚瑜,下嘴唇磕在她牙仁上,让她一阵下颌酸痛。 楚瑜正要抱怨,忽然想到朱墨素来身手利落,今日偏偏腿脚不便,莫不是伤着哪儿了,遂咽下不满,关切的道:「你受伤了么?」 就知道这次比斗没好事,无论哪一个挂了彩,她都心里不舒服。 朱墨见她心疼,也便顺势做出那一瘸一拐的模样来,龇着牙道:「没事,也就腿上伤着一点儿。」 「就这样还强撑着呢!」楚瑜训斥道,赶紧扶他到床畔躺下,见他面色微白,额上还有些汗珠,想着莫非疼痛难忍,因道:「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至于朱墨为何深更半夜出现在她房里,她该如何向外人解释,她就没想那么多。 朱墨连连摆手,声调也变得虚弱些许,「不用,不妨事的。」又双目亮晶晶的看着楚瑜,「要是你给我揉一揉便好了。」 可惜他表演得太过头了,楚瑜正打算撩起裤腿看一看他膝盖上的伤,闻言猛地撒手,冷嗤道:「装,你继续装。」 朱墨情知自己出了纰漏,咧嘴一笑,顺便吐了吐舌头,做出那搞怪模样来,虽然也不失可爱——他又不老,以他的年纪,本就可算作大孩子。 楚瑜一脸嫌弃的挨着他坐下——实在也是无处可坐——问道:「今天你和哥哥的比试,究竟是谁赢了?」 她实在很好奇,朱墨如何能做到圆满收场,不管他如何狡黠多智,楚蒙可不是好敷衍的:他这人一根筋,又争强好斗,谁若是胜了他,务必千回百回的挑战回去,直至扳回一局才肯罢休;反之,若是赢了,楚蒙又会四处宣扬自己的功绩,谁都拿他没办法。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楚瑜可不想朱墨的面子栽在自家哥哥手上,莫说她夹在里头难做人,满城的夫人千金说不定也会生吞了她。 朱墨见她情绪迫切,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儿,「你想知道吗?」 偌久夫妻,楚瑜对他的套路摸得门儿清,面上竟是一点儿都不着急,偏过头道:「你不想说便算了,明日等哥哥酒醒了,我再问他也是一样。」 这下换朱墨急了,忙拉着她的手,「别生气呀,我也没说不告诉你。」 楚瑜于是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朱墨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的道:「认真说起来,其实谁也没赢,论骑射,你哥哥比我多打了几只雁,论拳脚和剑术,则是我略胜一招半式,所以可算作不分伯仲。」 楚瑜听罢心里也就明白过来,里头必定有朱墨「承让」的缘故。她见过朱墨的箭术,上次前往衡阳路上,他在行动的马车里都能射中天上飞的一排雁,这样的力道与精准,哪是楚蒙能比得过的。因此楚瑜有理由相信,朱墨在里头放了水。 当然,朱墨特意告诉她,兴许也是变相的一种炫耀,因为他相信楚瑜一定能明白。 楚瑜不露声色听着,又问道:「可是哥哥回来时怎会那样高兴,这不像他的做派呀!」 比起胜负分明,楚蒙更不能忍受的便是平局,楚瑜无法相信哥哥竟会不缠着交手,口里还连呼痛快——究竟有什么好痛快的? 朱墨将手放到颌下,摸了摸那里并不存在的髭须,志得意满的微笑道:「这个么,就得得益于好心有好报。」 原来两人下山途中,楚蒙那匹乌骓马半路发起性来,将他摔下山坡,多亏朱墨伸手利落拦住了他,才避免跌落断崖。楚蒙惊出一身冷汗,自然对这位劲敌感恩戴德,后来两人口渴,又到山脚一间小酒馆里开怀畅饮,两人竟至比拼起酒量来,不消说,这回楚蒙算是彻底的对这位妹婿心服口服——因为当他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朱墨还能像没事人一般,喊着再来一坛呢! 第六章 楚瑜听了简直无语,她倒不信朱墨的酒量好到这种程度,多半和那酒馆的老板联起手来做了某些手脚,说不定酒坛子里装的都是白水呢,也只有楚蒙这莽大个傻乎乎的受骗罢了。 不过前面那段想必是真的,怪道楚蒙进门时衣衫破烂不整,两人跌落山崖,不知道有没有事。楚瑜想着,在灯影下瞧了瞧,果然看到朱墨唇畔有一线鲜红痕迹,想来是沁出的血丝。 她不由惊道:「你受伤了?」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朱墨掩饰着侧过头。 楚瑜常听人说,无故吐血,多半是脏腑受损所致,这可不能小觑。她忙扳着朱墨的头,语气里也多出几分迫切来,「快让我瞧瞧。」 朱墨见她专注查看自己的伤势,心中一暖,那嘴便不听使唤起来,吧唧一声,印上了楚瑜的唇廓。 楚瑜忙擦了擦嘴,因为心口不一,责怪的语气亦是软绵绵的,「你这是做什么……」声音忽然一顿,她将手背放到鼻下嗅了嗅,眼中顿时起了狐疑,「怎么会有一股香味?」 朱墨躲闪的眼色披露了他。 楚瑜按着他的肩膀,用力朝他唇上搵去,指腹上立刻印上薄薄的一层红色。果不其然,这坏蛋竟敢用胭脂膏子冒充血迹来哄骗她! 楚瑜的肺几乎气炸,怒目相向道:「你从哪弄来的胭脂?」 朱墨朝床屉左侧的梳妆箱努了努嘴,楚瑜瞧见,牙关不禁咯咯作响,怪道她前日发现少了一盒胭脂,还以为是哪个没长眼的丫鬟偷去了,不好声张,没想到却真是家贼难防。 既然血迹是假,那么……楚瑜牢牢的盯住他,义正言辞质问道:「我哥哥的马,是不是你也在其中做了手脚?」 就不信会有这样巧。 朱墨见无可推诿,只得老实承认了。原来楚蒙那匹马是从胡商手里买来的,与本地的品种大不相同,朱墨事先打听清楚,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种生长西域的异草,马儿闻见其气味便会兴奋不能自抑。朱墨在下山途中悄悄将香囊散开,因此楚蒙的坐骑才会突然发狂,而朱墨才能趁机得到救人乃至邀买人心的机会。 这人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楚瑜恨恨望着他,恨不得踢他还是捶他两脚才解气。可是说也奇怪,她发现自己并不如预期中那样愤恨,按说朱墨用这样下作的伎俩设计她哥哥,她应该扯下他一片肉才好,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朱墨也是因为她才煞费苦心——她迟迟不肯回去,朱墨少不得和她家里人多往来了。 想到此,楚瑜不免有些许自惭,见朱墨留神窥探她的反应,她又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遂佯装出一副凶悍模样来,死命往他背上捶起,「没良心的!连亲戚你都算计,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她下手力道并不足,朱墨却被她打得连声呼痛,连求饶的话都叫了出来。 楚瑜起初不信,见他眉心攒起,不像是假装的模样,这才慌了神,将他衣裳一掀,果不其然,后背上有几处密布的淤青,想是在滚落山崖途中撞上了石块。 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可能加重伤势,楚瑜不免有些慌乱,但这本就是朱墨自己胡来的结果,遂将他往床里一推,嗔道:「谁叫你自作自受!」 朱墨似乎没力气和她辩了,语气微弱的道:「就让我在这里躺一躺吧,我想歇歇。」 装这副可怜模样给谁看,楚瑜撇了撇嘴,偏偏她就很吃这一套,因故作嫌弃的道:「随便你吧。」 朱墨笑了笑,似乎看穿楚瑜嘴硬心软。他静静躺下去,过了半晌,眨巴眨巴眼又问道:「阿瑜,你是否还在为那件事记恨我?其实我本意是为了你好,只是一时糊涂,才忘了和你商榷。」 楚瑜这时已经想明白了,只是拉不下脸承认,遂哼了一声,「我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可你不该欺瞒我,夫妇之道贵乎坦诚,你是怎么待我的?」 朱墨不说话,似乎默然了自己的错处。 他偃旗息鼓,楚瑜却战意正盛,追问道:「还有谢兰的事,你也没有告诉我,若非偶然得知,恐怕我这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呢!」 「你都知道了?」朱墨脸上有些惊讶。 他赧然笑了笑,「你才救了她,若立刻揭穿谢兰的真面目,我恐怕你会心寒。再说了,若我俩同时到你面前对质,你未必会深信不疑,兴许还会被那人找到可趁之机,离间咱们夫妻。」 「我是那种识人不明的人吗?」楚瑜气咻咻的反问道,「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你与我之间,我自然是偏向你的,怎会相信外人的一面之词?」 她这也是事后诸葛,话说得漂亮。朱墨明知事实未必如此,依旧迁就了她的说法,安慰般的笑道:「是,你当然是分得清的,是我自己小人之心,以为你未必肯听。」 楚瑜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心情大悦,也就不纠缠许多了,这桩事本来就该她感激朱墨才是,毕竟谢兰那蹄子选择下手的对象是她。 趁着她此刻宽宏大量,朱墨悄悄将手指插到她散开的发鬓中,把玩起那些柔亮的头发来,一壁说道:「今日去下山之前,我命人将玲珑送回了林尚书家。」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无下文,似乎等着楚瑜提问似的。 楚瑜果然直起身来,怪模怪样的看着他,「你送走她干什么,这与我有何干系?」 朱墨歪躺在枕上,丢给她一个「我不说你也懂」的眼神。 楚瑜一听这话,分明意指她不能容人,朱墨才将玲珑打发走的。楚瑜不由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睛的看着他,「你以为我是那种争风吃醋的人吗?玲珑算什么,不过是个丫头,我何必与她计较,你即便将她收房也没什么。倒是你,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不成?」 她这番话可谓酣畅淋漓,至于其中包含几句真意,就只有她自己晓得。 朱墨对这只炸毛小猫的性子摸得可谓透里透,安抚起来也得心应手,他笑吟吟的应道:「是,都怪我擅作主张,辱没了夫人你贤良的名声。以后再有人往我府里送美人来,我只管笑纳便是了。」 这人可真会蹬鼻子上脸,楚瑜发性又要捶他,却被他大手一抄,顺势揽入怀中,任凭楚瑜怎么挣扎也不放开。 怀中的小兽停止反抗,似乎是认命了——这辈子她都逃不脱此人的魔爪。 朱墨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偏过头,与她正面相视,认真说道:「阿瑜,随我回家去吧,好吗?」 楚瑜没有言语,只往他怀里拱了拱,片刻之后才往他怀里拱了拱,「你可得想个合适的由头,不然我是不会乖乖跟你走的。」 这话就是变相的应允了,朱墨心胸舒畅,粲然道:「那是自然。」 小夫妻的别扭至此似乎宣告一段落,朱墨之后便躺倒下来。而南嬷嬷也老着脸又往楚家一趟,说是卫尉大人身染微恙,夫人若是得空,还请回去探视一番。 这一回楚瑜没等何氏下逐客令,自己便露面了,虽没有明白应允,南嬷嬷一去,她便命盼春等两个丫头收拾起东西来。 第七章 何氏故作讶异,「你还真的打算回去伺候病人呀?那种人巴不得死了才好呢,活着也是拖累咱家的名声。」 楚瑜不由嘀咕,母亲的性子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以前她可不会这样大大咧咧的诅咒人。鉴于自己之前对朱墨的态度也没多好,她还是嘴硬道:「不然呢,难道母亲愿意看着你的女儿变成寡妇?」 何氏饶有兴味的瞧着她。 楚瑜到底没有忍住,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娘,以后您别再说这种话了,凭什么好好的咒人家?他又没得罪您。何况众生皆苦,谁也没比谁强到哪儿去,您又何必盯着他不放?」 楚蒙在一边插嘴道:「是呀,我瞧着这位妹夫倒是很有趣的人,骑术精湛不说,勉强也能与我过上一招半式,这已经十分难得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况且,他酒量也很不错。」 瞧瞧,男人间的友谊建立得多么容易,仅仅是一餐酒饭便解决了。楚瑜冷眼看着,觉得跟朱墨比起来,自家的哥哥简直单纯得冒傻气,他现在也未知自己中了妹婿的算计,还以为两人真成了八拜之交呢。 当然,论起真实的武艺,楚蒙这位大舅哥亦是远远不如。从这方面而言,朱墨欺骗他倒是一桩善举。 要回去是极容易的,箱笼一收便成了。不过楚瑜由于自尊心作祟,整顿马车时还是假模假式的道:「都说祸害遗千年,这一位倒好,偏偏生起病来,连累我也得费心料理,哎,还以为能清闲几日呢!」 盼春心里暗笑,嘴上却不得不逢迎着,「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少不得夫人您费些辛苦,谁叫您与姑爷伉俪情深呢?」 可巧楚璃从旁边路过,甩了甩帕子道:「可不是!到底楚家的饭菜伤人,吃过几回便得病了,为了妹妹你的玉体着想,以后可别再回娘家来了!」 楚瑜知道这位四姐因婚事疯魔得厉害,因此总不理她。她不由暗暗诧异,先前楚璃可是对朱墨青眼有加,现在倒是一心一意扑在那位丧偶的安王身上去了,谁说女子的心意不易变呢?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月斜西窗,朱墨俯面向下躺在床铺上,下身只穿了一条撒脚裤,上身则完全赤-裸着,露出结实的胳膊与虬结有力的肩背。 楚瑜看着他精壮的身量不由得咋舌,平常倒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这可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呢。 压抑住那点小小的不轨之心,楚瑜小心的将淡绿的清凉药膏涂在他后背的淤青上——正是朱墨先前从太医院领回的那种治伤药。楚瑜暗暗嘀咕,没想到这东西的用途还如此广泛。 一不留神,她指下按压得稍重了些,朱墨轻呲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楚瑜忙停下手里动作,关切问道:「是不是很疼?」 朱墨摇摇头,扭着脖子望她笑道:「不疼,要是你平时在床榻间也这般有劲倒好了。」 这人真是,老是一脸正经的说些下流话,楚瑜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啪的一掌往朱墨后腰击去,痛得那人发出龇牙咧嘴的惨叫。 楚瑜满意的俯视着他,「看你还老不老实!」 朱墨却趴着一动也不动,似乎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难道自己下手过重,一巴掌把他拍晕了?楚瑜很怀疑自己能否有这样的实力,却还是心中不安,在他肩胛上揉了揉,试探道:「敢是睡着了?」 朱墨冷不丁挺起强韧的腰,翻身将她压在底下,都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已有半个多月不曾行房,休说朱墨贪馋的慌,连楚瑜也有些惦记那滋味。因此她的反抗就显得不那么真心实意,只羞怯的道:「你身上还有伤……」 朱墨才振雄风,自然不能损了自己的男子气概,很是豪迈的道:「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不,我是说你后背上还沾着药膏,将被子弄脏便不好了。」楚瑜澄明的双目很是正直。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朱墨嘀咕一句,俯下身去,在楚瑜光洁如鹅蛋的脸颊上啄了一下,轻笑着道:「真是不解风情。」 楚瑜还想说些什么,双唇便已被他灼人的气息封住了。朱墨随手一挥胳膊,绡帐垂落,只余一室旖旎风光。 待得云散雨收,楚瑜那未出口的埋怨便成了半真半假的呢喃,连声音也多了几分娇滴滴的意味,和掺了花蜜一般。 她偎在郎君怀中絮絮低语,朱墨安静听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浅笑。他见楚瑜汗湿两鬈,身形好似娇软无力,因将她往肩头拢了拢,「累不累?我让人送点汤饮进来。」 楚瑜捂着脸点了点头,她是没想到朱墨能有这样好的体力,这一夜竟和两人初试云雨那回差不了多少,怪道别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呢。 自从夫人带着丫鬟仆人从娘家回来,小厨房也热闹了不少,早晚粥水不歇,连糕点果品也是时刻备着的。众人见朱大人对楚家小姐这般看重,竟和王母娘娘差不了多少,哪还敢存轻慢之心。 楚瑜望着浮在浅盅里的红枣茶,不由得起了警戒,「你还想让我服用那避子药啊?」 尽管朱墨的出发点是好的,楚瑜对于这种做法却是深恶痛绝,她可不想连怀孩子都不能自己拿主意。 要是朱墨虚情假意的哄劝她回来,却依旧骗她喝那药,那她干脆还是回娘家算了。 朱墨忙道:「怎么这样疑神疑鬼起来,我吃过一次亏还不够么,如何会重蹈覆辙?」 楚瑜心道吃亏的是我可不是你,不过见朱墨语气真挚,她也就半信半疑的接过来,看到朱墨脸上的笑,她冷不防将汤盏递过去,「你也尝尝。」 要是汤中做了手脚,朱墨难免也深受其害——不晓得男子喝了是不是一样不能受孕,不对,应该说不能生育才对。 「怎么这样放不下心。」朱墨叹息一声,到底还是端过来,轻轻抿了几口,将剩余的半盏递还给她,「你要是不介意,就把这碗中的残饮喝了吧。」 楚瑜倒真是一点嫌弃也没有,举起碗便咕嘟咕嘟畅饮起来,喝得涓滴不剩。比起承担未知的风险,这点小芥蒂就算不得什么了。 朱墨双目濡濡望着她笑道:「这下咱们可真是相濡以沫了。」 谁听他每日甜言蜜语的胡吣,楚瑜剜了他一眼,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妆面。自从断去那药之后,她夜里睡得不及从前香甜,不晓得有没有瘦脱相——女为悦己者容,可即便不为讨朱墨的喜欢,她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容貌,天知道他这人嘴巴有多坏的。 朱墨又把玩起她的头发来,仿佛那不是长在她身上的,而是一件稀罕的玩意儿。他轻声说道:「衡阳水患一事,我已如实向陛下禀告,陛下已命人寻拿赵克己,想必不日就会提交大理寺了。」 楚瑜用净帕揩了揩唇畔的汤汁,闲闲说道:「这般看来,谢兰也算得偿所愿。」 这女孩子本就为伸冤之事而来,尽管方式有欠妥当,到底还是让她成功了。 朱墨听她提起此事,眉眼间却有几分紧张,「我命人将其送往佛寺清修,你会不会怪我?」 第八章 楚瑜挑了挑眉毛,「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 何氏教她待人以善,却没说要像佛祖割肉饲虎一般奉献牺牲,何况在这件事里头,朱墨根本称不上心狠手辣——他又没谋财害命。 朱墨似乎舒了口气,「那就好。」他顿了顿,小心看着楚瑜脸色,「其实还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说。」 楚瑜顶见不得有人说话吞吞吐吐的,不耐烦道,「你我是夫妻,还有什么可避讳的。」 朱墨听了这话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因道:「实不相瞒,我才为你提请了三品夫人的诰命,若审批得宜,想必封诰过几日便会下来。」 他见楚瑜面色沉沉,还当她不喜欢这些虚名,岂知楚瑜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从来皇帝赏赐官员,多半是妻母一同得到封赏,皆因朱母已经不再,承恩的才成了楚瑜。不过,为何从来没听朱墨提起他母亲呢? 也是提过一次的,在那次朱墨为她沐发时。不过楚瑜总觉得朱墨的身世太过离奇,何以能从尚书府的一个门童平步青云,这其中也带些神秘色彩。楚瑜谨慎的没有细问,她和朱墨刚刚和好,可不能因一点小事再起隔阂。 见身畔的男子一眼不眨看着自己,楚瑜因笑了笑,「受与不受都没什么,既是陛下恩旨,我又何必故作清高,那样不是太虚伪了么?」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朱墨胸口,「看在你这回还算识趣,居然想到用请封来将功折罪,我就不罚你日日跪那搓衣板了。」 其实她明知朱墨带着伤,哪里舍得让他天天跪着呢,远的不说,就算让下人们看见,她这个贤妻的名声肯定保不住了——尽管楚瑜心知肚明,她自己的所作所为绝称不上贤惠。 往事如烟散去,两人各自让了一步,楚瑜往他肩窝靠了靠,心平气和的问道:「我听说赵克己是由安王殿下一手提拔的,当初监修衡阳河渠也有安王的人马,这回赵克己出事,莫非安王殿下竟能全身而退么?」 夫妻俩体同一心,楚瑜理当对朱墨的仕途表示关切。 朱墨将她肩头的亵衣往上拉了拉,免得受凉,温声说道:「陛下膝下子嗣不多,即便安王有错,陛下亦不会认真罚他,不过陛下乃是明理之人,虽不便处置安王,却贬斥了他府中的几名幕僚,与赵克己过从亲密的几名官吏也没逃脱干系。」 楚瑜不由咋舌,这还叫没罚呢,谁都知道太子身体不好,而安王萧启与太子的争斗亦愈演愈烈,皇帝偏偏于这时剪除了萧启的羽翼,这不明摆着杀鸡儆猴么?却叫郁贵妃与安王殿下的脸往何处搁? 又不晓得有多少人会在背后幸灾乐祸。 她定定的看着朱墨,「这下安王一定恨死你了。」 朱墨面上依旧看不出惧怕来,无所谓的道:「随便,反正天底下恨我的不止他一个。」 也罢,反正楚瑜对那母子俩本就无甚好感,萧启倒霉她也只有高兴。不过朱墨透露给她的消息倒是间接提醒了她,她想了想说道:「楚家那边我也该提个醒儿,郁贵妃执意与定国公府结亲,谁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不能让那些人得了便宜去。」 朱墨笑道:「你肯劝,也要他们肯听呢。我看你也不用替别人发愁,倒是先担心担心自己才是。」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楚瑜不解。 「你既封做诰命夫人,以后皇后还是哪宫的娘娘设宴请客,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位置,逢年过节,你还可以往宫内走动走动,你说,这算不算一件得意事?」朱墨笑得像只狐狸,眼缝里都透露出神清气爽的满足。 楚瑜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他抬举自己的同时,也挖了个坑给自己跳。这下自己就别想安闲了,来去还得和宫里各位主子应酬,自然,她也务必得在人前做出恩爱无间的表象来,否则那些主子娘娘问起,她总不能将家中的不和宣扬到外头去,更不可能说回娘家就回娘家了。 朱墨这是变相剥夺了她的自由,迫使其与自己牢牢拴在一起。楚瑜恨恨的看着他,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口蜜腹剑之人呢? 可是她非但不能拒绝,还得假装高兴接受他的好意。否则朱墨到张皇后那里告上一状,张皇后没准立刻将她请到宫中去,她可吃不起这份殊荣与辛苦。 朱墨这厮还笑得格外温柔,「阿瑜,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是嫌我做得还不够么?」 够了,够了,只求他老人家行行好,少抬举她些,楚瑜便千恩万谢了。她抓住朱墨的衣领,姿态柔旎到了极致,「怎么会?大人对我的好意,我求之不得。」 她简直欲哭无泪。 楚瑜这位新夫人来了又走,走了又回,短短一月里反复折腾,府中的下人虽不敢表露些什么,背地里岂有不议论的。不过夫妻拌嘴,从来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自家人的事,旁人也不好置喙什么。何况朱大人为了讨娘子欢心,连那美貌多姿的玲珑丫头都撵了,兔死狐悲,他们难免也有些震慑,更不敢多置一词。 南嬷嬷自从见识了朱墨在楚瑜身上倾注的心力,再不敢冷眼旁观,而是老老实实的教导她管理内宅之事,渐渐将掌家的权柄移交到她手中。 楚瑜于此道还是张白纸,好在她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学习,南嬷嬷教导起来并不十分费力。约略半月之后,楚瑜就能将府中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了,当然这也是由于朱府人口本来就少、琐事不繁的缘故。 除此之外,朱墨在京中买下的商铺,城西城东两处置下的田地,南嬷嬷也都慢慢叫楚瑜知道——身为卫尉府的女主人,总不能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楚瑜见到那堆成厚厚一叠的文契,嘴巴不由得张大,几乎都能塞下鹅卵了。她难以置信的道:「有这么多呀?」 南嬷嬷微微蹙眉,「夫人有什么疑问吗?」 楚瑜回过神来,忙讪笑道:「没有,只是略感吃惊而已。」 她总觉得朱墨的身家仿佛是个无底洞,还以为是他素日里贪墨所得,因此心中常怀警戒,没想到却是来自这些田庄铺子的出息,这倒令她放心了许多。 楚瑜吩咐盼春望秋二人将契书分别抄录一份,好带回房中细细查看,又面向南嬷嬷道:「这些铺子平日里都是由谁打点的?」 南嬷嬷道:「有些是合别人入股,譬如南明侯钟世子等人,他们自会派人打点,另一些则是由大人亲自安置。老奴平素不管这些事,每月月初,各地管事自会将账册送来,大人偶尔亦会过目。」 楚瑜一听这话便知道,朱墨大概是不理会这种小事的,而是全责交由下人代办。也多亏南嬷嬷忠心,从未想到从中谋取私利。思及此处,楚瑜头一回对这位端正古板的老人家产生了类似尊敬的感情。 不过朱墨已经成家,南嬷嬷为了避嫌,这些事自然得移交到她手中。楚瑜想到何氏手里那几间硕果仅存的商铺,多半是请相熟的亲戚打理,因为生人信不过。可惜朱墨却是孑然一身,若能有些四五门子的亲戚,事情也会容易许多。 第九章 楚瑜在家时跟着先生学过算学,记账对她而言是不难的,加之有南嬷嬷从旁指点,很快便能够上手了。不过若干年的账簿堆积繁多,要一本一本的看清楚,非花费相当的时间不可。 这一日楚瑜依旧坐在窗前翻看账册,盼春给她倒了杯热茶来,又清脆的笑道:「才将二门上的小厮抬了一筐东西,小姐可知道是什么?」 这丫头也学会卖关子了,楚瑜瞪她一眼,耐着性子,「是什么?」 「小姐您见了就知道了。」盼春俏皮的挤了挤鼻子,因授意让几个当值的老妈妈将东西搬进来。 掀开顶上的布幔一瞧,编织精细的竹筐里卧着一堆青杏,整整齐齐的码列在一起,且似乎是腌渍好的,透出一股酸甜冲鼻的清气。 没听说朱墨有这样务农的亲戚,楚瑜皱起眉头,「这是谁送来的?」 盼春这时就不像方才那样好颜色了,朝院墙外努了努嘴道:「还能有谁,先前送回尚书府的玲珑姑娘,人虽然去了,却还惦记着咱们府里呢,听说大人病中胃口不佳,特意送了这筐腌柿来,作为佐粥的小菜。」 这丫头倒是好心思,知道金玉器物都不值得什么,倒会在细节处下功夫。楚瑜微微勾起嘴角,红杏枝头春意闹,两小无猜正当时,没准这些柿子也是玲珑一个一个亲手拣好的,想着朱墨每尝一粒,都能惦记起她来。 可真是个妙人儿。 盼春适才的笑容早沉下去,一脸愤慨的道:「这个玲珑,都送回原籍还不安分,以为凭几个柿子就能扭转乾坤么?这样粗口麻舌的东西,狗都不吃,亏她有脸叫人送来。」 她伸腿欲将那竹筐踢翻。 楚瑜抬手制止她,镇定的道:「别人有心,这份心意可不能糟蹋了。」 说着便命令几个婆子将酸杏抬到后房去。 盼春不解的看着她,「小姐您想怎么处置,不然让奴婢拿出去喂狗得了。」 「瞎说什么呢,这是她特意准备了为郎君开胃消食的,自然得问过郎君自己的意思。」楚瑜从容说道。她可不会糊涂到在这种小事上争风吃醋,况且,正好也能试探一下朱墨的反应——他撵走玲珑时,到底是毅然决然、还是情意绵绵的?楚瑜可不想这丫头不撞南墙心不死。 这时候装什么大度,盼春小声嘀咕了一句,正欲深劝,忽见望秋急匆匆进来,满脸是汗道:「小姐,外头来客人了,南嬷嬷不敢擅作主张,让婢子请您过去呢!」 天底下还有南嬷嬷应付不了的客人?楚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将账簿收进抽屉里,用镇纸压着,这才款款整衣起身。 靠近门庭,已闻人语喧哗之声,听得出来,南嬷嬷正竭力安抚来人,至于几位大驾光临的稀客,则显得有些急躁。 南嬷嬷见她近前,忙欠身施礼,「夫人。」这位老人家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额头却有细汗沁出,可知此事连她也觉得烦难。 楚瑜目光微沉,看向青石阶下,这下就更叫她吃惊了。原来这几位客人并不如她想象中尊贵,而是衣衫简朴的一对男女。男的约莫而立之年,穿着一身粗麻布衫,两脚急促不堪的拍打着,脸上同时具有小市民的老实与狡猾。那妇人则看不出年岁,想来也有二十出头,简单挽了一个髻,脸上并未十分妆饰,衣着倒是清洁得多。 两人身后还牵着几个孩子。 男子见这样一位服饰华丽的夫人出来,忙越前一步,叽叽呱呱的说些什么,楚瑜半晌也没听清,脸色不由微微冷下去。 这是哪来的一群闲汉! 那妇人知她误会,忙将丈夫拉过一旁,耐心安抚住他,继而满面笑容的上来道:「这位便是弟妹吧?听说二弟去年刚和你成亲,我们两口子事忙,也没来得及道贺,实在抱歉得很。」 这妇人倒是很懂礼数,不过她话里的称谓楚瑜就听不懂了,她将目光投向身畔的南嬷嬷。 南嬷嬷附耳解释道:「说是朱大人在老家的亲戚,还是一家子兄弟……」 妇人可巧听见这句话,忙挤上前道:「对,咱们是从济宁老家过来的。」 说着便要往门里挤,几个伶俐的丫头忙拦住她。 妇人一脸错愕,楚瑜看着越发头疼,她可从没听说朱墨还有个老家哥哥,瞧南嬷嬷的样儿,显然她也没听闻过。 这妇人看着又颇情真,楚瑜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说你们是郎君的亲戚,可有何凭据么?」 刻意用亲戚一词代指,其实是间接模糊了他们的身份。 妇人尚有些愣怔,男子已骂骂咧咧上前来,「我早说朱墨是个狼心狗肺的杂种,连下人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还低声下气做什么?趁早闯进门去,他还敢不接待咱们二人不成?」 此言一出,众仆婢都微微色变,连南嬷嬷也失了平日的圆和,显出几分冷嘲。 妇人知道不好,忙捂住丈夫的嘴,陪着笑脸道:「今日多灌了几口黄汤,他平时不是这样人,还请弟妹多体谅则个。」 楚瑜看戏看了半天,也瞧出些门道来,看来这群人是打定主意要来认亲戚了。无论是真是假,她自己可不能引狼入室,总得先征求朱墨的意思再说,因微微笑道:「这样吧,你二位初来乍到,咱们从前也未见过,贸贸然放你们进来,万一是贼可怎么好……」 妇人忙道:「没有那种事,弟妹你误会了!」 楚瑜可不管什么误会不误会,依旧说道:「这样吧,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送你们到客店住一晚,等郎君晚上回来,若果然不假,再由郎君亲自将二位接回,你们觉得如何?」 这段话虽然客套,可是也难免生疏冷漠。那男子听了立刻便要发作,还是妇人好性子,怕他胡言乱语,将其拽到一旁密密的商量些什么。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低,楚瑜隐约听见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福气在后头」之类的话,脸色于是更加不愉。照这般看来,即便这两人真是朱墨的嫡亲,也必然不是好相与的。 妇人劝住她家那口子,面上的笑容更加卑屈谨慎,她几乎是忍气吞声的道:「那便听弟妹的意思吧。」 楚瑜便让盼春掏出一锭银子给她,扬起下巴道:「这个应该够你们一夜住宿了。」 岂止一夜,这一块少说也有二两多,住半个月都不成问题呢。妇人喜不自胜,忙用牙咬了咬,见是真货,这才心满意足的揣进袖里,告喏离去。 楚瑜站在台阶上,看着这拖儿带女的一家子浩浩汤汤出门,这才转身和南嬷嬷商量起对策来。 无论她如何逼问,南嬷嬷始终将头摇得如拨浪鼓般,坚定的道:「老奴可从未听说朱大人还有一位长兄,大人未足十岁便流落京城,饥寒交迫,若非机缘巧合,只怕早就饿死了,若家中还有亲族在,怎么眼看着一个小孩子冻馁至死而不施以援手?」 楚瑜也不相信这种事,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真有这样的狠人也说不定。 第十章 何况,寒微时冷漠无情,看着亲族飞黄腾达了又巴巴的前来讨好,这样的人亦不在少数。 楚瑜赏了银子给那妇人,亦是间接试探,若她识趣,得了好处就该销声匿迹,就怕有的人贪心未足,永远填不饱他们的肚子。 晚上朱墨回来,楚瑜提着一盏羊角灯笼在门廊下迎接,唱喏道:「欢迎大人回家。」 朱墨睃了她一眼,将外袍放到小厮手里,咦道:「今儿怎么这样殷勤?」 楚瑜不置可否,依旧盈盈的笑着,「大人渴不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朱墨不清楚这小妮子打的何等主意,倒是很乐意与她顽一顽,因点了点头。 「你先闭上眼睛。」楚瑜俏皮的笑道。 朱墨识趣的阖目,才刚蒙上,就觉楚瑜纤指微抬,将一个麻麻涩涩的东西塞入他口中,酸的人满口生津。饶是朱墨定力好,也不由得立刻睁开眼,「是什么?」 楚瑜扬了扬手里咬去半截的果子,脆甜甜的道:「这可是生津解渴的好物,你觉得如何?」 朱墨以为是她特意买来供自己品尝的,自然着意奉承,「滋味不错,你的眼光好得很。」 「哪是我火眼金睛,是送这腌柿子的人别具匠心的。大人别瞧这果子粗糙,却是别人一粒一粒择好了送来的,每尝一口,都能感知到那人的心意,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楚瑜讥嘲的道,朝身后的走道努了努嘴,「大人不用吝惜,那里还有满满一筐呢,尽够你吃的。」 朱墨正咀嚼口中未咽完的果肉,闻言呸呸两声,将剩余的渣滓吐在地上。他本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焉能听不出楚瑜意有所指,忙皱眉道:「这柿子也太苦了,怎么能入口,别是谁和咱们有仇吧?」 楚瑜微妙的看着他,「有没有仇我不晓得,不过东西放着也是糟蹋,依郎君看该如何处置呢?」 她简直是变着法儿的给朱墨出难题,幸好朱墨颇有急智,眼珠转了转便道:「柿子虽涩,蒸熟了想必口感会好些,或是拿来煮汤,正好分赠给府里的下人。反正她在府里住了许久,大家相识一场,尽尽心意也是应该的。」 楚瑜见他将话头掐灭,也就不再夹枪带棒,只闷哼一声,「只要大人不觉得可惜就好。」 「我当然不可惜,除了你,谁的东西我都不放在心上。」朱墨一双明眸直视着她,手掌游鱼一般滑入楚瑜掌心里。 他惯会在这些小地方做功夫,楚瑜耳根红透,用力甩了甩,也没能将黏在手背的爪子甩下去,只得无奈的道:「咱们用饭吧。」 朱墨心头暗笑。 用毕晚膳,楚瑜才说起下午一家数口上门之事,并道:「想必是哪里的闲汉穷疯了想来打秋风,我给她点银子打发他们走了。」 一面留心朱墨的表情,奇怪的是,朱墨脸上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反倒显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的道:「他们果然是从济宁来的么?」 楚瑜略感诧异,难道那两人并未撒谎?见朱墨问起,她只能据实相告,「那妇人是这么说的,我没法找人对质去。」 朱墨轻轻嗯了一声,脸上倏然笼罩上一层阴云,像似山间的薄雾,层层叠叠,让人看不清真相。 楚瑜满肚子的疑惑,不过见朱墨无意同她解释,她也不好追问。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次早起来便不见了朱墨人影,楚瑜打听得他去了城中的悦来客栈,脸上不禁疑疑惑惑,「他去那里做什么?」 盼春悄声告诉,「昨儿来叩门的那对骗子夫妇似乎就住在那里。」 原来两人还真的寻客栈落脚去了。 楚瑜心中疑惑更甚,等到朱墨日中回来,便急急地迎上前来,一双眼睛在他脸上寻找答案。 朱墨重重的吐了口气,握紧她的手严肃说道:「阿瑜,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瑜也已经猜出大概,「昨日来的二位,果然是你的兄嫂?」 朱墨点了点头,脸上却不见欢喜,「我也不知他们如何会从济宁找来。」他陷入悠久的沉思之中。 原来朱墨的母亲乃是济宁范氏,家中原以经营商铺为生,不知怎的蹉跎未嫁,后来玉带桥下一户姓朱的人家上门求娶,范家才匆匆将女儿嫁过去,虽是续弦,夫妇俩倒也相敬如宾。不料朱胜中年患上痨症,竟至一命呜呼,范氏辛辛苦苦拉扯几个孩子两年,终于也操劳而亡。朱胜先妻遗下的长子朱坌早已成大成人,头年更由范氏做主,为他定下一门亲事。谁知这位长兄甚是忍心,因家底不丰,且将要蓄养妻子,竟狠狠心将二弟扫地出门,好一人独吞遗财。 可怜朱墨当时还只有八、九岁,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没了父母亲族该如何生存下去?而外祖范氏一家也早就迁居别处,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朱墨天生倔强,纵使被霸占了家私,一路行乞要饭也来到京城来,终于闯出一线生机。 其时正是寒冬腊月,想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孩童在雪地里蹒跚行走,饿极了只能抓一把冰雪充饥,楚瑜便觉得眼眶濡湿滚烫,心底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烧起来。她忿然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族中也没人出来说句话么?」 朱墨忆起曾经的苦况,脸上不见愤怒,只是木然。他淡漠说道:「朱氏一门本就人丁凋落,族里仅有的几个长辈收了他们好处,更加不会理会此等小事了。」 人间不平,总令人怒发冲冠,亏他们还有脸找上门来。 楚瑜本想说这样的亲戚还留他们做什么,一棍子赶走最好,不过她随即记起朱墨的处境,才发觉事情并不好办——朱墨若仅仅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老百姓倒罢了,不过他如今已是朝中大员,一举一动莫不受到旁人监视。若贸贸然将朱坌夫妻赶走,只怕会落得一个不敬兄长的罪名,再被有心人故意揭发,没准连仕途都会有风险。 长兄为父,长嫂如母,世人可不会管他们曾经的恶行,只会注意显宦之家是否兄友弟恭,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也能挑出眼来。 说也奇怪,朱墨十几年不曾归家,济宁那家人恐怕早就以为他死了,偏偏却在这时候来到京城,容不得人不多想。 楚瑜眉心一动,「里头怕是有古怪。」 朱墨郁郁叹了一声,「事到如今,也只好先将他们接回来。」 否则让至亲骨肉长居客栈,外头人恐怕会说闲话。 楚瑜对此没什么异议,她在这件事里差不多是个局外人,她只是担心朱墨意难平。 人已来到,眼下说什么都晚了,楚瑜也跟着叹了一声。纵然时间能抹平一切仇恨,谁也不希望旧日的仇人闯入自己生活。多几双筷子倒是小事,反正卫尉府里不缺口粮,怕只怕这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后不知会搅出多少风波来。 朱墨不便因私废公,午后便去了翰林院,要商量编纂经史的事宜,楚瑜则自告奋勇的承担了接待朱坌等人的事宜。 第十一章 西边一排厢房已着人收拾出来,人也从悦来客栈接回。两夫妻进门的时候不自觉的挺了挺腰,底气足了许多,不像是来认亲,倒像是来讨债。 楚瑜冷着看着,待两人跨过垂花门,方上前笑道:「昨儿可真是误会一场,郎君回来已悉数告知于我,早知如此,万万不能让大哥大嫂在外头住一宿。」 有些人生来容易蹬鼻子上脸,譬如朱坌,见这位弟妹好生相迎,只当是长兄的权威发挥作用,只差从鼻子里哼一声,好摆出那大老爷的款来。 朱坌的嫡妻杨氏却比他圆滑许多,忙往丈夫胳膊肉上拧了一把,笑语可亲的说道:「弟妹这叫什么话?一家子骨肉用的着这样生分么!」 楚瑜笑了笑,望向她身后那几个腼腆的儿女,「嫂嫂把侄儿们也都带过来了?倒不怕路上辛苦!」 辛苦怕什么,多个人多张嘴呢。杨氏明知她暗含机锋,依然腆着脸道:「亲戚们多年不曾来往,总得让他们见见叔叔。」 这才是真实目的吧,见面礼总是得要的。楚瑜微微笑着,让望秋捧着一个翡翠缠枝拖盆出来,红袱之下,是三分成色极好的金锞子,分量亦是十足。每一个少说也有一两,总共起来,足足值得三十两白银,比他们在济宁一年的出息还多呢。 仅昨儿那二两银子的赏封就让杨氏大开眼界,更别提今日这样大的排场,连朱坌的一双牛眼也微微睁大。 杨氏喜不自胜的收下,脸上都能笑开花来,连连说道:「弟妹你也太客气了……」 这手笔在楚瑜看来本不算大,不过妇人的心胸却比她想象中更小,到底是浅门浅户的出身。 杨氏将金子揣进荷包里,又催促几个孩子上前,「婶娘赏你们东西,怎么不晓得道谢呀?」 孩子们尚处在天真烂漫的年纪,自然不懂得大人的处世之道,且楚瑜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陌路人,如何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亲切来,只扒着母亲的裤腿不肯说话,一双眼睛却好奇地朝楚瑜张望——这位夫人长得美,穿的又好,和他们从小所见多不一样。 杨氏恨铁不成钢,只得胡乱抓了抓孩子的头,向楚瑜抱歉一笑。 楚瑜并不介意,态度雍容亲切的道:「都叫些什么名?」 「那一个大点的叫大郎,居中的是二郎,最小的一个还没起名,我们都叫她朱姐儿。」杨氏有些羞惭的道。小镇人家时兴起贱命好养活,可管不着什么寓意不寓意,动听不动听。 楚瑜本来也没认真把这家人当成亲戚,名字简单一点反而好记,因此并不取笑,只道:「嫂嫂们远道而来一定饿了,还不到传膳的正点,不如先到花厅用些点心吧。」 朱杨二人无不从命。 点心都是早起便弄好的,放在蒸笼里热一热,呈上来仍是白气腾腾。有蟹肉芙蓉酥,白玉霜方糕,水晶丸子,酿米团,满满当当的排了一桌子。 杨氏不由咋舌,「这么丰盛呀,正餐都吃不了这么多呢!」 话音才落,几个孩子已经不顾形象大嚼起来,腮帮子撑得圆圆滚滚,像一只鼓起的风帆。 那最小的一个干脆用两手抓着蟹肉包子狼吞虎咽,沾了满嘴的油。杨氏忙将她那只脏手打落下去,叱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 为了省点肚子,等待晚上的大餐,她有意的压抑住胃口,也是为了保持形象,偏偏这几个混账儿女一脸馋相,生生把她的脸都丢尽了,好像他们一家子是来打秋风一般——虽然事实正是如此。 杨氏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温和的笑道:「让他们去吧,小孩子知道什么,后厨里多的是。何况这些点心都还是极次等,论起口味精细,比宫里的御膳房差远了。」 杨氏正叼着一只水晶虾饺,听了楚瑜这句话险些连舌头咬掉,就这滋味还不算好呀?真不知京城里这些公府小姐是吃什么长大的,想必顿顿人参燕窝都没个足厌。 楚瑜见桌上的糕点已吃得七七八八,命人换上时令鲜果来,因南嬷嬷正朝后院走去,便唤住她道:「嬷嬷,灶上还炖着一锅法姜紫鸡汤,你若得闲,烦请您端过来。」 南嬷嬷只做充耳不闻,甩了甩手便走出去。 楚瑜只得另叫了一名仆妇。 杨氏见状却替她不忿,插手道:「弟妹你也太好性了,怎么能让下人踩到头上去?我们家从前阔的时候也请过几个丫头,从来是说一不二,没一个敢像这样摆架子的。」 她原以为楚瑜是公侯家的小姐,必定规矩严厉,如今一见之下,却觉得这位夫人太过软弱了些,连个老奴婢都宾服不住,心下难免有些看轻。 楚瑜无奈道:「嫂嫂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府中的情况,这位老太太是我过门以前,相公特意请来料理家事的,听说从前在宫里当过差,差不多的人家都得敬她三分,何况我这个新媳妇呢?」 杨氏对这话半信半疑,再怎么厉害,怎会连主子的吩咐都不听?不过她到底是新来的客人,许多事不便深问,笑一笑便算了。 饱餐了一顿小食,楚瑜命人送他们去客房安置,一壁关切的问道:「嫂嫂可有自带的被褥,若不然,我让人送几床新的过来。」 杨氏的确有铺盖随行,寄放在客栈里,不过都是些旧不拉几的东西,怎好意思搬出来丢人献丑?她红着脸点点头,应允了这位东道主的美意。 须臾楚瑜去后,杨氏打量着屋中精巧的陈设,连连称叹不已。那绡金帐子一尺少说得要百文钱,还有博古架上的白玉瓷瓶,杨氏细细抚摸上去,喃喃道:「这件东西恐怕百十两银子都拿不下来呢!」 「你又知道了?」朱坌冷嗤道。相较于妇人的肤浅,他自来到这院落以来,更多了种自惭形秽的恼怒。想不到朱墨这小子福大命大,非但没在雪地里饿死,居然在京城这居大不易的地方硬闯出一番名头来。两相比较之下,岂不显得他这位大哥无能? 他伸手要摸一摸那玉瓶,杨氏忙一巴掌将他胳膊打落下去,呵斥道:「这玩意儿值钱的很,你粗手笨脚仔细砸坏东西,咱们做十年的苦工都还不起呢!」 她虽是一片好意,这话却不好听,摆明了说自家男人无用似的。朱坌的脸沉下来,越发使起性子,「我还偏砸了它!朱墨那小子再有钱又如何,我毕竟是他哥哥,就算砸烂一两样东西,他还敢找我算账不成?」 「你疯了!」杨氏忙将瓷瓶揣在怀里,吃惊的看着他,「咱们是来认亲的,可不是来结仇的,你这样莽莽撞撞,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女人的心思毕竟细腻许多,杨氏深知凡事要想长远,不能只顾一时。朱家这样豪富,即便从指缝里漏下一点,也够她下半生享用不尽的了,可是她当然不能满足于此,人要志向长远,耐心打好关系,说不定她几个儿女都能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往后她便是官家太太,还愁没有人来巴结不成? 第十二章 ,自己太过浮躁,往后该事事以妻子的主意为先。 杨氏这才满意,拨开他的头发,将一只苟活的虱子用力压扁,指尖留下一道浅浅血痕。她用帕子轻轻揩去,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这回多亏你那个在安王府当差的老乡,多年不见他回来,孰料给咱们带来这等大喜事。要不,咱们也不会巴巴的从济宁赶来。」 朱坌纳着闷道:「我也奇怪,平常他和咱家也没什么来往,这回倒突然热心起来。」言语之间,似乎那人不怀好意。 杨氏点了点他的耳朵,笑道:「怎么没好处?你傻呀,咱们发达了,他不是一样跟着沾光。他在安王府不过是一个看门的底下人,你那弟弟可份属三公九卿之列,往后怕是他来仰咱们鼻息呢!」 见丈夫似有所悟,杨氏又谆谆教诲道:「所以啊,你别一来就摆出做哥哥的谱来,事情闹僵了吹亏的也是咱们,好好的哄着这一家子,往后好处多着呢。莫说咱们一家子不用愁,就连大郎、二郎、朱姐儿他们几个也有用不着咱们操心,自有人来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杨氏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悠然神往,俨然做起阔太太的梦来。 朱坌嗤道:「我还得哄着他?」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道理,做哥哥的还得看弟弟脸色,从来没听说这种事情。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杨氏不屑的瞥他一眼,「懒得和你多说了,总之你别给我胡来,坏了大事,休说是我,几个孩子也得恨你。」 说罢,自领了大郎二郎往外头顽去。 两口子原盼着早早和兄弟见面,谁知到了用晚膳的时节,还是不见朱墨归门。楚瑜笑道:「别理他,看样子不到月上枝头是不会回来了,咱们且吃咱们的。」 晚饭固然也是一样的丰盛精美,可杨氏不免多存了一样心事,连那据说有美容补颜功效的猪骨鱼翅汤都喝得勉勉强强——其实也没什么好喝,两者的味道都颇淡,喝起来跟嚼白水似的。 楚瑜偏偏问道:「滋味如何?」 吃人的嘴软,杨氏哪敢说出半个不好,忙陪着笑脸道:「可口极了,恨不得连舌头都化掉。」 楚瑜露出满意的表情。 用毕晚膳,杨氏又蹉跎了一会儿,因几个孩子犯困打盹,才不得不领他们回房休息去。 楚瑜在戌时三刻才盼到朱墨姗姗归来,月亮已在天上挂了大半天了,她欢欢喜喜的迎上前去,「我让成柱将那张条子递给你,你有没有接到?」 朱墨苍白而英俊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我要是没收到,怎会回得这样晚?」 原来楚瑜知道他对这对兄嫂心怀龃龉,未免见了面引起不痛快,特意允他在外多逗留些时候。 楚瑜站定了望他片刻,见他沉静眼中微有倦容,一时大胆发作,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朱墨强韧的腰身,嘀咕道:「你不知这位嫂嫂有多聒噪,两人又都是一样的厚脸皮,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楚家的小姐教养良好,个个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可不能胡乱骂人呀!朱墨摸了摸她垂在耳后的乌发,笑道:「那你还让我晚些回来?」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楚瑜在他背心挠了挠,很是正义凛然的道,「我受点累,你才能得到清闲么?」 看得出,小姑娘是在竭力的帮他减少些麻烦,虽然不见得有用,朱墨还是欣然接纳,「辛苦你了。」 楚瑜像得了师傅夸奖的学生般,兴奋得陶陶然,她稍微踮起脚尖,在朱墨英挺的侧脸上亲了一下——幸亏走道中的光线昏暗,又没丫鬟仆妇看着,她才能这样厚脸皮。 朱墨却是经不得挑逗的人,楚瑜才松开环住脖子的手,他立刻低头吻过来,那条无孔不入的舌头亦灵巧的撬开楚瑜牙关,强势的攫取她口腔中的空气。 待两人都气喘吁吁的放开彼此,楚瑜才想起问他,「用过晚膳不曾?」 她可不想朱墨因为避难而饿着肚子。 「用过了。」朱墨却又答非所问的道,「你是不是才喝了一盅冰糖雪梨饮?」 「你怎么知道?」楚瑜一脸惊奇的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尊神只。她几乎怀疑朱墨会相卜之术,能够算无遗策。 「尝出来的。」朱墨眼里含着促狭笑意,还伸舌在唇匝细细舔了一周,仿佛在回想那又凉又甜又滑的滋味。 楚瑜脸上红成了小太阳,早知如此,她应该事前用青盐漱个口才是,如今又被朱墨拿捏到了取笑她的资本。 她扭扭捏捏的样儿在眼前的男子看来显然十分好玩,他仗着身量高大,打横将楚瑜抱起,任凭她怎么厮打也不松手。 楚瑜连大声喊叫也不敢,她太看重颜面,比起让人撞破闺房秘事,还不如由着朱墨任其所为呢——她想朱墨或许就是了解这一点,才能将她吃得死死的。 今晚上朱墨破例只折腾了她一回,或许是为了让她留着力气说话。楚瑜翘起一只腿,搁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小心的在晶莹雪亮的指甲甫上涂上一层薄薄的凤仙花汁,顺便将今日与杨氏谈话的始末一字不漏转述给他听。 朱墨脸上毫无变化,他对于这家子的认识,当然比楚瑜更加深刻,楚瑜不用担心他会被奸人言语蒙蔽。她在朱墨肩胛骨上轻敲了敲,「你是怎么想的?不如还是给你哥哥一大笔银子,打发他们走便是了。」 舍财免灾,反正朱墨从来不缺银子。 她的想法虽然乐观,朱墨却不这么认为,他轻轻笑道:「我只怕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人尝过了骨头,还惦记着更多的肉。」 倒也是,不过若任由他们予取予求,只怕会更加索求无度,即便有金山银山也不够挥霍的。楚瑜想了想,拍着胸脯道:「这事就交给我吧,保准不让他们将你朱家的家底搬空便是。」 「我家不就是你家么?」朱墨看着她,露出微微的笑。 楚瑜心中一暖,看样子自己在朱墨心中比血肉至亲还强上许多。她抱住朱墨的胳膊,正打算绵绵的靠过去,忽听朱墨诚恳的建议道:「我觉得你应该少拍胸脯,本来就没三两肉,再拍怕是得扁了。」 真是感动不过三秒,楚瑜满面黑线,她算是明白朱墨的兄嫂不喜欢他的缘由了,要是他从小就这般毒舌,换做楚瑜肯定也会将其扫地出门的。 朱墨的兄嫂像杂草一样适应性良好,很快就在朱府扎根下来了。两夫妻日夜煎熬着,巴不得和卫尉大人说上话,可惜总不能如愿——每日早早起来,朱墨偏已经走了,又多是在入夜之后方才回府,简直让人疑心当官的尽是些苦差事,早出晚归不能得闲的。 杨氏疑心之余偶有试探,偏偏楚瑜回答得滴水不漏,态度也和寻常一般和悦,看不出半点毛病来。经过先前的表现,杨氏已经认准这位弟媳妇是个软弱良善之辈,她既如此说,杨氏也只好相信。 第十三章 做丈夫的虽然愚笨,好在还肯听劝。经过杨氏一番谆谆教诲,朱坌终于承认  好在叙旧不急在一时,既然来到这偌大且繁华的京城,改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楚瑜对待亲戚极为大方,或是要新鲜吃食,或是裁制新衣,都一一应允他们。 人的胃口总是越养越肥的,杨氏见状,不由得蠢蠢欲动。可是当她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譬如想到京中最好的首饰铺子如意坊打造一套赤金头面,楚瑜却委婉的回绝了她。 杨氏的惊讶溢于言表,「为何?」似乎怕楚瑜误会她贪财,立刻搬出一套巧妙的托辞,「弟妹,你当我是眼里只有钱的人么?不是这样的。你想想啊,弟妹你好歹得了夫人的诰命,迎来送往的人情不少,我虽然出身寒微,好歹是你的嫂子,若没一两件金饰傍身,被那些贵妇人瞧见,岂不下了你的面子,就当是我借你的还不成么?」 楚瑜忙道:「嫂嫂,不是这样的,你误会我了。」她为难的搓着手,「若是能帮,我又怎会不帮你,实在是我拿不出这样大手笔的银子。」 杨氏以为她故意推诿,面上微微不悦,「弟妹这话就不老实了,你是这府里的当家太太,你说一句开库房取银子,谁还敢不听你的!」 「正是为这个犯难呢,」楚瑜苦笑道,悄悄附耳过去,「嫂嫂不知,这府里但凡值钱点的东西都锁在箱子里,那钥匙却不在我手上,是由南嬷嬷掌管的。我但凡想支取大笔点的银子,也须经由她老人家同意才成。」 杨氏脑海里闪过一个古板严肃的妇人形象,那老婆子看起来的确油盐不进,不过她仍是咦道:「竟有这种事,二弟也不为你说句话么?」 楚瑜自下而上抬起眼帘,又婉转又含蓄的瞥她一眼,委委屈屈说道:「谁知道呢?郎君许是不放心我。」 看来这位弟媳妇虽出身名门,性子却是异样的软弱可欺,竟连一点银子都不能自己拿主意。杨氏不好跟着骂自家兄弟,只能将怒火撒在那越俎代庖的老虔婆手上,忿忿说道:「荒唐!怎能任由奴仆一手遮天起来?妹妹你也太好性了,且等着,让我替你讨回公道。」 她果然气吼吼的摔门出去。 盼春将楚瑜面前空了的茶盏注满,莞尔道:「小姐你这一招移祸江东用得真不赖呢,看样子嫂夫人暂时不会来聒噪咱们了。」 楚瑜说了半天话,也自有些乏了,举杯润了润干枯的嘴唇,心里对自己方才的表现非常满意:她和南嬷嬷早就商量好了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凡有什么烦恼,只管推到这位独断专权的老人家身上去,免得夫妻俩夹在其中难做人。 时至今日,楚瑜终于将她视作一位同甘共苦的战友,尤其是在面临共同的敌人时。 不消说,杨氏即便气势汹汹,在南嬷嬷那里也没讨到好处,反碰了一个软钉子。南嬷嬷更借口差事不济,处置了在西苑伺候的几名丫鬟,实则是在敲山震虎,警告这位嫂夫人安分守己。 杨氏脸色铁青的跑来楚瑜院里诉苦,楚瑜反劝她道:「嫂嫂糊涂!南嬷嬷是在曾经的贤妃娘娘身边当过差的,和皇后宫中的女官交情也颇好,她使个绊子,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凭什么要去得罪她呢?」 看到杨氏脸上浮现的恐惧,楚瑜知道自己吓人的功夫又有长进了,赶明儿或许能在朱墨身上试一试也说不定。她愉快的想着。 楚瑜抽空又回了娘家一趟,对何氏诉说朱坌夫妇上门一事。何氏听了先不言语,继而便叹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们要什么就由他们去吧,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了,再想个办法回济宁老家便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怕郎君心里不舒服。」楚瑜揉着衣角,心不在焉的说起,「再者,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若背后还有别人插手,怕是不易应对。」 宦海之中波谲云诡,哪是她们女人家能够理清的。何氏管不了女婿的前途,只能问一问女儿的近况,「那女人有没有欺负你?」 不同于楚珊一嫁便是一大家子,朱府就只有那么几口人,楚瑜连公婆都不曾见过,何氏怕她在妯娌之事难于应付:这种泼皮无赖妇人,只要见到一点好处就死咬着不放,何况她到底有个嫂嫂的身份,何氏怕女儿被奸人蒙蔽。 这个却是她多虑了,楚瑜脆生生的笑道:「娘您放心,谁能欺负了我?况且那府里不止是郎君的家当,还有我的嫁妆银子,我自然得牢牢看紧了。」 正是怕朱坌夫妇借住在府中之便,插手兄弟的财政之事,楚瑜才和南嬷嬷商量好,演了这出恶仆欺主的好戏,但凡值钱一点的物事,包括地契文书等等,尽数锁在箱笼里,避免让这对豺狼看见。 在何氏那里吐了一番苦水,楚瑜心底的郁结消除不少,走出园子时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只是当她看到迎面走来穿着玉白襕衫的男子时,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她欠身屈膝施礼,「臣妇参见安王殿下。」 一面暗地里思忖着,萧启好好的怎会跑来国公府做客,莫非那桩婚事竟有了眉目,特意过来相看的? 萧启还是那副温润笑意,高高在上,带点藐视的意味,不过以他的身份理当如此。他浅浅说道:「听说夫人的家中来了稀客,没给你们添麻烦罢?」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脑中闪过,楚瑜蓦地抬头看向他,莫非里头竟和萧启有何牵扯? 本待细问,那人却已经飘飘荡荡远去了。楚瑜捺下满腔疑团,回去后就将杨氏的幼女叫到书房里去——她父母往东市听唱戏去了。 楚瑜命人抓了一大把雪花洋糖放到她手心里,亲切的道:「婶娘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告诉婶娘么?」 她明知道自己此举有诱拐小孩子的嫌疑,不过事急从权,搞清楚状况才是最要紧的。 朱姐儿在京城住了若干日子,从一开始的生疏胆怯,渐渐也开始和楚瑜这位婶娘熟悉起来。小孩子多半天性率真,谁对他们好,他们自然喜欢谁。 朱姐儿认真点了点头。 楚瑜将她抱到膝上,作出闲话家常的模样,「告诉婶婶,你是怎么知道还有一位叔叔在京城的,莫非有人寄信给你们么?」 朱姐儿嘴里的糖块嚼得嘎嘣作响,一面含糊不清的说道:「有位京城来的伯伯,老家也是山东济宁的,他来拜年的时候和咱们说起,爹娘这才赶着收拾东西,说要来投奔贵人。」 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楚瑜略一思忖,又柔声问道:「可知那位伯伯是什么来头?」 朱姐儿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在一个王府里当差罢……对了,都说是安王府。」 她所说的与楚瑜所想倒是一一对上了,难怪萧启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楚瑜面上渐渐凝结出冷意,见朱姐儿使劲晃她的肩膀,这才换上春风拂面般的笑容,撒手将她从怀中放下,「婶娘倦了,和你盼春姐姐到院里顽去吧。」 小姑娘很是懂事,闻言不再扰她,两只穿着妆花缎鞋的小脚一跳一跳,自去后院里和盼春踢毽子。 第十四章 楚瑜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十分相得,嘴角不由微微勾起,凭心而言,她这几个侄儿侄女倒还十分招人疼,不过他们的爷娘嘛……不提也罢。 是夜朱墨进门,楚瑜自然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打听的消息说出来。朱墨听了并没有太多惊讶,大概他早就隐隐猜到这一点。 楚瑜蹙起弯如柳叶的细眉,「你说安王殿下究竟想做什么?无缘无故的倒做起‘好人’来,别人的家事与他有何干系,要他操什么心?」 朱墨见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不由在她饱满丰润的脸颊上捏了一把,轻轻笑道:「有的人天生爱管闲事,咱们不理他就是了。」 楚瑜气结之下,顾不上理会他的调戏,只郁郁道:「道理虽然如此,只是这件事令人好生着恼。再说了,他做便做了,特意跑来咱们面前炫耀做什么,真是做贼的反倒光明正大。」 「他敢说,那就说明并不怕叫人知道。」朱墨正色道,将楚瑜五根莹白的指头捏在掌心里,团成一束含苞待放的花,「如今敌明我暗,咱们也只能暗中提防罢了。」 楚瑜一仰脖倒下去,用力将被子踢了两下,嚷嚷道:「好烦哪!」 她还以为只有后宅的娘姨们才会这样小家子而又精于算计,没想到有些男人也是如此,真令人大开眼界。 朱墨顺势仰躺在她身侧,在她耳边吹着气道:「我知道一个让你舒心的方法。」两只手亦且不老实的摸到楚瑜身上来。 至于什么方法,不用他说楚瑜也知道。 她横了朱墨一眼。 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可是朱坌夫妇竟也顺顺当当的在这龙潭虎穴住了下来,卫尉府的威望是他们招摇的资本,朱墨的资财也给了他们充分的生活保障,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楚瑜表面上竭力与这位嫂嫂保持笑容,以尽妯娌间的和睦,可是有时候她实在觉得这妇人短视、而又粗蠢得很。譬如说,杨氏来此地没多久,野心就膨胀得厉害,竟想到结交京中的贵人来。 楚瑜知道她为儿女们的婚事操劳,不过也太急进了些,最大的那个都还不到十岁,她的妄想来得又太早了。况且杨氏也不瞧瞧自己的出身谈吐,纵然遍体绫罗绸缎,也掩盖不住粗俗的举止做派,带她出去不是丢人献丑么?就算楚瑜自己心胸开阔,她也须顾着卫尉府邸的面子。 这些话总不能明着对她说,楚瑜只委婉道:「嫂嫂莫急,你是生客,总得多住些日子,待我领你将京城游历遍了,那些太太夫人接触个七七八八,自然会慢慢熟识起来。况且最近天气热了,我懒怠得紧,实在懒于出门。」 杨氏心急又想吃热豆腐,口快说道:「这也容易,你不去,还不能将他们请到府中来么?二弟又不缺银子,几桌酒席想来治办的起。」 无疑她觉出楚瑜的敷衍,因此自作聪明的想出这个主意。 楚瑜叹了一声,「请客也须有个名目,你看我府中上无老下没小,排场都拉不起来,更别说往外头递帖子、大摆流水席了。」 杨氏目光似乎惋惜的从她肚腹上略过,「也说,按说你嫁过来也快一年了,怎么还一点消息也没有,不像我……」 说话的语气微微自得。 杨氏可是才嫁进朱家三个月就开始干呕泛酸,大夫一验说是喜脉,这样的福气别人求也求不来。如今更是早早就儿女双全,论地位身份虽比不上楚瑜这位弟妹,子嗣上却有用多了。 她殷切的抓着楚瑜手臂,「不如还是找个有名的郎中来瞧瞧?总不会不能生吧!」 楚瑜眸中微黯,恹恹道:「谁知道呢?」 杨氏见她的态度忽然冷淡下来,知道自己适才的话说得不好,戳中了痛处,想补救也无路,只得讪讪起身,「大郎二郎不知在顽些什么,半点声音都没听到,我出去瞅瞅。」 这之后杨氏有几日没来扰她,楚瑜乐得清闲,想着这妇人还算知趣,不枉她做出那番腔调来——楚瑜虽然很想要个孩子,不过她还年轻,日后有的是功夫,也只有这没见识的妇人以为她干着急罢了。 谁知散淡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杨氏便慌慌张张的闯进她院中,满头大汗的哭道:「弟妹,你行行好,救救你大哥吧!」 楚瑜听到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好生纳闷,让盼春递了帕子给她擦汗,一面说道:「嫂嫂莫急,先喝口水再说,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杨氏哪顾得上倒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泣诉起来,原来朱坌这混账行子在赌坊打伤人命,被人扭住胳膊送交到北巡抚衙门去了,这会子想必还在监牢里。 盼春忍不住插嘴,「他哪来银子上赌坊?」 这丫头好生无礼,口口声声你呀他的,浑然没把他们当客人。杨氏恼怒的瞪她一眼,一时顾不得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只期期艾艾的道:「是赊的欠账……」 楚瑜的眸子如寒潭般沉下去,就知道终有一日惹出麻烦来。如有可能,她恨不得给这妇人两掌,当然不是现在。 她缓缓道:「嫂嫂且细细说,究竟是怎么惹上官司的?」 「谁知道怎么搞的,那死鬼原本说的好好的,账先记在卫尉大人府上,谁知临出门的时候,却被赌坊里养的一群闲汉拦住,硬要他多出三倍利息。我家那口子脾气也不算好,吵着吵着便打起来了,按说他一个庄稼人哪懂得拳脚功夫,偏那几个无赖死乞白赖的凑上来,轻轻一碰就倒地了,你说天下怎有这样的怪事?」杨氏哭得眼睛鼻子都糊住了,新做的襕衫领口亦沾了不少污物。 楚瑜听了她这番断断续续的诉说,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这不单是一场偶然的纠纷,而是有人故意设局陷害,那些个无赖无疑是碰惯了瓷儿的,就不知他们此举仅仅是为了谋财,还是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 楚瑜沉吟道:「到底有没有闹出人命呢?」 「谁知道,糊里糊涂的报了案,你大哥就被人抓走了,我连看都没看上一眼。」杨氏泣道,好像她已然成为死了丈夫的寡妇。 她抓着楚瑜的衣袖声嘶气噎,「弟妹,我求你一定要救救他,不管花多少银子,只要保得性命出来……」 这不是废话,反正花的也不是你家的银子。楚瑜瞅她一眼,倘若两家毫无亲戚关系,她才懒得管这档闲事。偏偏他们已经来到京中,还惹出这样的麻烦来,同气连枝,她想置身事外都没法子。 楚瑜将干帕子浸在铜盆中的热水里,拧干后递给杨氏供她拭泪,毫不客气的道:「嫂嫂你先回去吧,此事交由我与郎君料理,你就不用再管了。」 杨氏有求于人,当然只能低声下气听楚瑜的。她一出去,盼春就啪的将门摔上,不忿道:「平时就知道要钱要东西,一出事倒哭得和泪人一般了,号丧给谁看哪!凭什么咱们要为他家收拾烂摊子?」 楚瑜一脸冷漠的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谁叫咱们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呢?」 等朱墨回来,楚瑜正待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却摆了摆手道:「不用说,我已经知道了。」 看来事情闹得不小,楚瑜默然,「你有法子解救他出来么?」 第十五章 朱墨冷笑,「幸好那赌坊里都是些泼皮无赖,也并未闹出人命来,赎清欠账银子,再由着他们讹上一笔,状子自然就被压下来了。」 其实就算真闹出人命也不怕,以朱墨和北巡抚司的交情,那些人怎会不看他的面子?只不过,经此一事,朱墨的威望难免日渐消耗,长此下去,终有一日会酿出大祸来。 楚瑜忆起进京来的种种巧合,不由撇了撇嘴,「这件事不会又是有人背后指使的吧?」 不怪她疑心,此事本就颇多疑点。 「谁知道?」朱墨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本是左传上的说辞,看样子,是有人想让咱们自取灭亡。」 他摸了摸楚瑜的头,「我反正名声早就坏透了,只是连累了你,总觉得心里难安。」 「说什么呢?」楚瑜没好气嗔道,「夫妻本是同林鸟,你过得不好,我还能心安理得么?」 经历累月的相处,就算是坚冰也会慢慢相融。至少在此刻,他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朱墨不禁微笑起来。 朱坌在府衙的监牢里仅关了三天,放出来时虽然略憔悴了些,精神仍是很好。看样子那些狱卒看在他是朱墨哥哥的份上,并没有过分为难他。 大概也正因此缘故,朱坌并没有得到教训,反倒因迅速脱罪而沾沾自喜。一进门便嚷嚷着要大鱼大肉伺候,一扫牢中的晦气。 后来杨氏搀扶着丈夫来向朱墨致谢,两口子只是无动于衷,打着哈哈对付过去——楚瑜对这种虚情假意委实厌烦透顶。 朱墨忍着齿冷,劝这位长兄修身养性,避免再招惹此类的麻烦,那人反跳起来:「二弟,连你也以为是大哥故意惹事?那些人自己混账,说定了的事又来反悔,怎叫人不着恼?」 朱墨耐心道:「不是这般,你也晓得京中居大不易,我虽侥幸在朝为官,难免战战兢兢,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这是怪大哥给你惹麻烦啰?」朱坌嚷嚷道,「当初要不是我爹勤勤恳恳的做苦功,你们娘俩早就饿死了……」 当初要不是这位好大哥狠心将幼弟赶出府,朱墨也不用险些在进京途中冻饿至死了。楚瑜想到此处,嘴唇已紧紧抿了起来。 朱墨脸上亦是微冷,显然他和妻子想的是同一件事。 杨氏见状不对,唯恐丈夫口没遮拦得罪了贵人,忙牵了牵丈夫的袖子,打着千儿道:「二弟你放心,你大哥虽然粗卤,却还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是非的地步,吃一堑长一智,他今后自会注意的。」 遂陪着笑脸拉上朱坌离去,一壁还对他耳提面令,不知是真的教训,还是抱怨弟媳二人太过严厉。 楚瑜拂了拂裙子,朝着朱墨叹道:「这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夫妻相对默默。 事情并没有这样容易结束,半月以来,楚瑜无不提心吊胆,生怕这位大伯子再惹出何种乱子,或是被人设计利用,用来对付朱墨。 然而并没有,迎来的反倒是一桩喜事——安王殿下不知何故大发慈悲,上书表奏朱墨治水有功,要求表彰其父母宗族。而在诸多赏赐之外,连从济宁来的朱坌也得了恩典,他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赏了他一个顺天府小吏的职位,权责为监管库房。 楚瑜一听这事就不对,典吏虽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末等官,库房里头的油水可不少,倘若银钱交割中出了岔子,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朱墨也会受到牵连——萧启这是明摆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无奈楚瑜将这些忧患一提,杨氏却做出怪模怪样的腔调来,仿佛楚瑜有多嫉恨她,不愿她好过似的,「弟妹若见不得我两夫妻好就直说,何苦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来?我可没见过有人要害谁还给他官的,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说罢,就命人量尺寸制衣裳,亦且准备到如意坊走一遭,俨然自己已成了官夫人。 楚瑜气得回去就摔了一张桌子,望着朱墨又好气又好笑,「她以为她是谁呀,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好像我拦着不许她飞黄腾达似的。她也不想想,你那大哥大字也不识一个,别人凭什么任用他?」 她见朱墨沉思未语,不免担心的在他身旁坐下,「你就没有什么办法,让府尹大人撤回成命么?」 「避得过一时,避不开一世。」朱墨慢慢说道,「只要大哥还留在京中一日,他们总能寻隙找到机会。」 这可真是一筹莫展,楚瑜托着腮苦闷不已,脑子里仿佛有灵光闪过,她蓦地起身,笑盈盈的看着朱墨,「郎君,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朱墨对此表示怀疑,「你?」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信,等成功了你就知道了。」楚瑜握着他的手,面上一派洋洋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才五月中,天上已然艳阳高挂。楚瑜和杨氏齐肩从如意坊走出,各各都是一身的细汗。幸好这条街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遮蔽了烈日,勉强可得几分阴凉。 楚瑜挽着杨氏的手亲切问道:「嫂嫂觉得方才那两套头面哪一样更好,是赤金的还是翠玉的?」 杨氏道:「我也不大懂得这些,妹妹你以为呢?」 自从得知丈夫即将升迁的消息,杨氏的态度不比从前,在楚瑜这位娇小姐面前自觉有了底气,不再像从前一般低眉顺眼的趋奉着。不过楚瑜待她的态度依然热络亲切,如此看去倒是平等也交心了许多。 楚瑜莞尔,「赤金虽好,可是沉甸甸的,戴上去也觉得俗气。嫂嫂你生得皮肤白皙,很该试一试翠玉的,一定秀若芝兰,妙然生姿。」 说罢,还端起杨氏一只手细细看着。 「没想到弟妹你的嘴也这般甜。」杨氏欢喜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起来,遮遮掩掩的将那只手藏起,故意的叹道:「也就只剩下白罢了,可怜我这双手自小做惯了农活,比那千年老树皮还粗糙呢,哪经得起弟妹你这样抬举?」 说罢,看着楚瑜雪光莹莹的肌肤,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拭泪,「可怜我自嫁进朱家就没享过一天福,生儿育女还得养家糊口,比不得弟妹你自小娇生惯养,二弟又疼你。」 楚瑜展眉笑道:「嫂嫂你何必说这些丧气话,你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大哥如今的官职虽小,假以时日,循序渐进,必能有所大成,你还怕没有戴珠冠披凤袄的那日么?」 杨氏被她说得眉开眼笑,「那就承妹妹吉言了。」又说起适才如意坊的事,「我想了想,方才那几套头面,还是翠玉的更合称我些,只是弟妹你也清楚,我最近手头吃紧,等有了余钱再还你可好?」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楚瑜大度的摆了摆手。 两人坐上停在街头的马车,径自向朱府行去,谁知才绕过一个弯子,马车便停住了。 楚瑜撩起帘子,不耐烦的问道:「外头何事?」 第十六章 成柱慌里慌张的跑来,垂着手道:「有一个女子拦住了车驾,不许咱们过去。」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楚瑜与杨氏对视一眼,吩咐道:「请她过来。」 还不待她去请,那女子就自作主张的攀上了车辕,楚瑜与杨氏皆唬了一跳。 女子一手抓住青帘不许放下,一边哭哭啼啼的道:「求夫人为小女子做主。」 见这架势,无疑是认得楚瑜的,知晓她为卫尉之妻。楚瑜因耐着性子,「你有什么冤屈,大可以去府衙请人递状纸,找我有何用呢?」 女子委委屈屈的道:「夫人见谅,并非小女子不明事理,实则此事烦难,唯有夫人您能够协助商榷解决。」 杨氏观其形貌,风流袅娜,自有一股妩媚姿态,不晓得是朱墨从哪里惹来的风流账,当下难免有些幸灾乐祸,因此劝道:「妹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妨听听她是如何说辞。」 楚瑜铁青着脸,「你且道来。」 女子这才敛衽施礼,开口道:「不瞒夫人,我本是明月楼的歌姬,素来卖艺不卖身,谁知上月朱大人偶然来我阁中,为我琴音所惑,我亦为其风姿谈吐所倾,因此……」这混迹风月场所的歌姬竟也懂得几分廉耻,微微红了脸道:「因此有了春风一度。」 杨氏听了,心里雀跃得几乎能乐出花来,没想到被她撞破这等好事,真是闻所未闻。她睨了楚瑜一眼,假意道:「弟妹,你看这……」 楚瑜脸色越发冰冷。 女子胆怯抬眸,随即飞快的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与大人原本已经说好,待他闲暇时,便来为我赎身,另寻一处妥善地方安置。谁知如今已一月有余,竟再不见大人踪影,我心里害怕,又适逢本月葵水不曾到来,只好来求夫人给个主意……」 她越说声音越低,不敢再看楚瑜的面色。 杨氏目睹了一场好戏,犹为幸灾乐祸,未想到朱墨看着正正经经的,却在外头惹出这样的风流勾当来,还被人找上家门,真是丢死人也。她见楚瑜始终一言不发,谅她没脸理会这种丑事,因自告奋勇的向那人喝道:「你好糊涂,是朱大人招惹的你,你来寻他夫人又有何用?再说了,男人家谁没个三妻四妾的,像你们这种女子本就是供人消遣玩乐,偏你死缠烂打的没完,须知卫尉大人日理万机……」 女子被其羞辱,先是紧紧地咬着牙,及至听到这一句,却仰头诧道:「什么卫尉大人?我倒是听说他有一个兄弟在朝中任卫尉之职。」 杨氏正说得畅快,忽然便如一盆冷水当面浇来,连肺腑一并凉透。 她不觉愣住了。 回去的路上,杨氏便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般,再也发不出得意的声响。 轮到楚瑜反过来安慰她,「嫂嫂你别急,事情怎么样还不一定呢!谁知道这女子所说是真是假,咱们又不曾亲眼见识,不都由她一张嘴么……」 若真是亲眼看见,杨氏恐怕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她重重吐了口气,恨恨道:「她为什么不找别人,不找姓牛的,姓马的,偏偏找上咱们姓朱的?可见无风不起浪,你哥哥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她气得嘴唇索索发抖,楚瑜见状,反倒劝无可劝。 回去之后,杨氏立刻叫来朱坌的贴身小厮福旺,密密的拷问起来,楚瑜也陪着一同审讯。 在两个女人的言辞逼供下,福旺吓得屁滚尿流,将自家主子做的丑事一股脑儿摘出来。却原来朱坌真个到明月楼去过,与那女子一度风流也是有的——不过并不如那女子所说的一般山盟海誓,谁知道她卖艺不卖身是真是假,兴许只是抬高身价的手段而已。 听闻自家夫君做出此等不才之事,杨氏气得心口儿疼,伸手指着那小厮福旺,好似他便是不顾廉耻的丈夫,「好你个朱坌,来到京城才多少日子,就忘了自己的本,把我们娘儿几个一道抛下,不就是仗着有了银子又有了官身么,等没了这官,我看谁还巴结你!」 她哀哀的痛哭起来。 楚瑜抚慰道:「嫂嫂莫伤心气坏了身子,且想想这件事该如何解决才好。」她停了停,叹道:「您实在不该命人将那月娘赶走的,得问问她肚子里究竟是何情况,否则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当时事情突然,杨氏不由目瞪口呆,又怕事情闹大,向楚瑜借了一包银子扔下便投胎似的逃走了。 「那种女人生来水性,谁知道她和几个男子有肌肤之亲,怎见得就是坌郎的种!」杨氏硬气的说着,继而又大哭起来:倘若朱坌没出去寻花问柳,自然也不会发生此种难堪之事了。 楚瑜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道:「不然我命人请个大夫回来,为那月娘请脉看看,若她故意捏造肚子来唬咱们,咱们也好治她的罪。」 「可别!」杨氏忙拉住她的手,忍了忍泪道,「妹妹,这件事过去便过去了,别再提起了,凭她是真是假,我只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她抱着楚瑜的肩膀,又大哭起来,「妹妹,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呀!」 楚瑜轻轻拍着她的背,似乎很能理解她的感受,「我瞧瞧哥哥原本是极老实的人,许是被京城的繁华迷昏了眼,才一时糊涂起来……」 杨氏深以为然,眼泪断线珠子一般的落下,「早知如此,情愿守在老家受苦,好过落得如今孤儿寡母的下场。」 一面抬手拭泪。 楚瑜想了想,忽然说道:「嫂嫂,你想不想让大哥辞官?」 「妹妹这叫什么话?」杨氏诧异抬头。她虽然信了男人有权就变坏,不过哪怕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也好过什么也没有。 「不敢欺瞒嫂嫂,我与郎君都觉得大哥此番任职颇为蹊跷。」楚瑜拉着她的手谆谆道,「嫂嫂你也知道,郎君虽侥幸身居高位,背后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上次又因治水一举得罪了安王殿下,这回的事亦是由安王提起,你想这古不古怪?若由大哥亲自辞官,彼此相安无事那是最好了。」 杨氏沉吟不语,她虽然不愿看着朱坌飞黄腾达,自己却和黄脸婆一般在家中守着,不过无钱无势的人在这世上是活不下去的。杨氏自来到京城,眼界日益开阔,更加觉得没钱的坏处来,要她贸贸然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她怎么肯? 何况是回到老家吃苦,她更不愿意了。 楚瑜明知她的顾虑,因道:「嫂嫂你莫担心,这回你帮了我们,我与郎君自然是要予以补偿的。」 她让盼春取来一个珐琅箱,当着杨氏的面将黄铜锁撬开,里头是厚厚一沓白纸黑字的文书。 杨氏惊奇得眼泪都不流了,「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瑜微微笑道,「这是给嫂嫂的赠别礼。嫂嫂你想必知道,郎君他博有资财,这些便是他在济宁老家置下的产业,田地店铺若干,以作嫂嫂你谋生之资。」 「可这也太多了,」杨氏激动得舌头都打起卷来,「且为何是交到我手中,这些事不是该和郎君一并说么?」 第十七章 其实她私心哪有嫌多的,两眼里恨不得放出绿光来,将白花花的银子一口吞下。 楚瑜推心置腹的道:「嫂嫂你傻呀,他们男人家有勇力,能吃苦,可咱们能干什么呀?你要是把这些东西交给大哥,只怕他立刻拿去胡天胡地,倒不如自己捏在手心里,你又聪明能干,将来经营好这些铺子,钱又生钱,还愁不能给大郎二郎娶一房好媳妇,再为朱姐儿找一户好人家么?」 杨氏被她一席话说得悠然神往,的确,何必要看朱坌的脸色过活,钱只有掌握在自己手心里才是最要紧的,往后该是他朱坌来仰人鼻息,看他还怎么找小老婆风流快活! 「好妹妹,还是你最懂我。」杨氏思潮起伏,这番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 她伸手要去够那些文契,楚瑜却轻轻将箱子向后一拉,淡淡说道:「不过,嫂嫂你若执意要留在京中,这些铺子想必也用不着了。」 「要的要的。」杨氏忙道,「妹妹你这样帮我,我又怎能不体谅你的好意呢?」 楚瑜这才松手,杨氏欢喜的将那枚箱子拥入怀中,好似见了血的苍蝇,眼里再看不到其他。 杨氏也是个女中枭雄,说干边干,不出几日,西园里便传出朱坌得了麻疹的消息,人人说起都是一脸的骇然,说是满身的小红疙瘩,从来没见过这样怪病。 杨氏适时地提出,说她认识一位在济宁的高人,要带丈夫回老家看病。朱坌亦不得不忍痛辞官——比起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身,还是性命最为重要。 楚瑜很满意这位嫂嫂的壮举,为示褒奖,还额外给了几个孩子几百两银票,说是作为年底的压岁礼,意思是过年他们也不用再回来了。 杨氏难得进京一趟,和小叔没说上几句话,反倒与楚瑜这位弟媳妇打得火热,见楚瑜处处贴心为她考虑,心里自是感动无比——她哪晓得这些事本就出自楚瑜的设计。 临行前那日,杨氏特意来到楚瑜房中,秘密同她说道:「妹妹,有一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你,你可别慌张。」 楚瑜没想到这妇人还知道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闻言笑了一笑,「嫂嫂且说就是。」 「这件事我本来不当说的,只是不忍见妹妹你瞒在鼓里,所以不得已才来做这个恶人,并非是我喜欢搬弄是非。」杨氏在「不得已」三个字上格外加重音调。 楚瑜心道你搬弄是非又不是头一回了,这会子倒来假撇清做什么。不过她面上仍是笑意温煦,「我自然不会怪嫂嫂你的。」 「其实也不为别的,是朱大人的身世之密。」杨氏顿了顿,悄悄附耳说道,「其实小叔他并非朱家血脉,与我夫君也并非骨肉至亲。」 说罢,便留神窥探楚瑜的反应,见她面上波平如镜,不由略感失望。 其实楚瑜心道那怕是好了,谁和你们家做兄弟才倒霉呢。 杨氏以为她不信,面容越发严肃,「妹妹你莫以为我在打诳语,好好的我拿这个哄你做什么?当初范二娘进门,才七个月就生下了小叔,这里头岂有不忌讳的?若说是早产,那孩子却又健健康康的。」 楚瑜终于面露疑惑,「嫂嫂是怎么知道的?」 按照朱墨对她的阐述,他母亲与朱胜恩爱甚笃,两口子从来没红过脸,若事情果然如此,朱胜为何能容下他们母子? 杨氏撇了撇嘴,面上莫名的有几分得意,「公公他老实又好面子,从来不肯提起,我也是在他老人家过世以后,从一个老仆妇口中打听到的,她在朱家伺候了几十年,人老了,心可还没瞎。我赏了她几枚铜子,她就什么都说了。」 杨氏打听此事,多半不是出于好意,或许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心理,或许那件事正是她透露给朱坌,才使朱坌更有底气,父亲一死就将幼弟扫地出门。 她特意来告诉楚瑜此事,楚瑜也不便反过来同她翻脸,面上依旧微微笑着。 杨氏见她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气,以为她佯作镇定,遂假意劝道:「妹妹你别生气,二弟他想必不是存心瞒你,这样的事怎么好对别人讲呢?话说回来,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不知道,哪个女子若嫁了这样的人,也一定要吃大亏的……」 楚瑜微笑着打断她,「嫂嫂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往事已矣,郎君的过去如何,我并不愿追究,只要他今后好好待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倒真是个傻子。杨氏愕然看她半晌,勉强笑道:「妹妹你能看开最好。」言毕收拾了东西出去,一壁却难免有些遗憾:还以为能牵出一番大乱子,谁想却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揭过去了,让人好不失望。 要说杨氏为何特意来同楚瑜分享秘密,当然也不是纯粹的好心。明月楼那歌姬的事已经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纵然她和朱坌还是表面夫妻,今后却不得不带着这颗钉子生存下去,好不憋屈;既如此,她又怎能看着弟媳妇一家过得美满如意呢?正好她手里捏着这个秘密,索性将其抖搂出来,让他们也难受难受。 有些人天生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楚瑜夫妻俩将兄嫂送出城门,已经近黄昏时分。两人在霞光万丈下向回家的方向走着,踩着遍地碎叶,沙沙作响,宁静中透露出别样韵味。 朱墨恍若无意的牵起妻子的手,而楚瑜竟也毫不脸红任由他牵着——反正路上的行人少得很,不要紧。 他歪着头觑了眼楚瑜宁静的侧脸,好奇问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大方了?是觉得不是你的银子,用不着心疼么?」 虽然是玩笑话,但涉及到资财的问题,楚瑜总是相当谨慎的。她翻了个白眼,「你傻不傻呀,那些文契上写的可都是你的名字,纵然让他们拿去又怎样,不过是代为经管而已,等哪日你想收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杨氏以为自己得了金山银山,实际上她能得到的就只有每月的分红与利息而已,就这还得看管事的脸色支取。可惜以后她就算明白这一点也晚了,一个人一旦习惯了富足的生活,再想回去是很难的,杨氏若不想回到以前的贫苦,就不得不对楚瑜夫妇俩言听计从,这也正是楚瑜为何能放心的将那些东西交给她——她的确不是豁达慷慨之人。 朱墨在她手心捻了捻,轻笑道:「还是你聪明。」 这句赞美并未得到楚瑜的首肯,楚瑜反倒停下脚步,对他怒目而视,「还有,方才你说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很小气吗?」 朱墨忽然有些头疼,为何在细节上偏偏这样执着,他只得解释,那句话是无心的,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楚瑜定定的看着他,甚至甩开他的手,「朱墨,你家的家底虽厚,可我楚家也不是吃闲饭的,不错,自嫁进你家一来,吃穿住行都是你的账,这样就让你难受了吗?要不然,干脆把我的嫁妆箱子厘清了,一笔一笔的还给你,你总该满意了吧?」 第十八章 朱墨没想到自己短短一句俏皮话,就能引出她长篇大论的讨伐来,跟吃了枪药一般。他忙提了提楚瑜衣袖,悄悄道:「你小点声,这是在大街上呢。」 楚瑜方始住嘴,却冷着脸闷闷不乐,任凭朱墨如何扮鬼脸逗她,她也并不解颐。 要掩盖一个话题,当然得提出另一个。朱墨无奈,只得开口说道:「你说女人怎么能这样狠心哪?你那嫂嫂看着也是个和善的,居然说动手便动手,连我都佩服她的决断。」 朱墨打听得清楚,杨氏的家中原本开了一个生药局,她自小对这些东西颇为清楚。由此不难推测出,朱坌起的那身「风疹」无疑是出自妻子的手笔,难为她还能一脸忧愁关怀丈夫的病,好似她是天底下最无助可怜的妇人。 楚瑜冷哼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再心软的女人也承受不了背叛与欺骗。你哥哥若不到明月楼走那一遭,嫂嫂未必恨他,可事情已经做下了,你想她能咽下这口气么?」 说完,她猛地举起右掌,在朱墨颈间比了一个「咔嚓」的姿势,一脸凶相的道:「我也不例外。以后你要是负了我,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就等着吧。」 她虽然言之凿凿,故意做出凶狠的模样来,但落在朱墨眼里也只是一只落单的小兽在强充气势——不怨别的,只怪她的轮廓生得太娇美了,怎么看都是池上芙蕖或是空谷幽兰一类,而非张牙舞爪的食肉花。 朱墨忍不住探下头,在她鲜嫩的脸颊上亲了亲,好像那花瓣上沾着蜜似的。 夜色还未黑透,路上尚有行人匆匆。楚瑜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忙推开他的胸膛,胡乱说道:「你身为叔叔,也不让侄儿们多逗留几日,哪怕说句客套话也行啊。」 现在轮到她来转移话题了。 朱墨笑着拥着她,口中道:「你很喜欢他们么?」 比起那一对无耻的夫妇,小孩子当然可爱多了。不过楚瑜之所以对这几个孩子格外疼爱,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朱墨总能适时的看出她的心思,将她往怀中靠了靠,劝慰道:「放心,咱们以后也会有孩子的。」 于是为子嗣计,两人晚间在帐中便做起那不可告人的事来。楚瑜斜跨着坐在他腿上,弯腰咬上朱墨的喉结,嘴里还娇滴滴的唤着,「二郎~」 楚瑜向来只唤他郎君,或是连名带姓的叫他,这回偶然兴出新文来,朱墨岂有不受用的。何况这称呼更显亲昵意味,颇添闺房之趣,他于是应了一声,「诶。」 楚瑜忽然扑哧一笑,「我不过想起我的侄儿,你不会以为我在叫你吧?还是你自认做晚辈?」 朱墨此时方知这小妮子胆敢戏弄他,这笔账当然得讨回来。于是挺起腰身,两人嬉笑着在帐中打闹起来。 七月上旬,楚家的三小姐楚珊终于出阁,嫁进了中书侍郎卫家。楚瑜还没来得及为姊妹间的分别伤感,便又迎来一个离别的消息:因西南一带匪患甚重,景清帝决定加封朱墨昭武校尉的武衔,命他带兵前去剿匪。 朱墨历来仅任文职,众人皆不知他尚有一身好武艺,因此景清帝圣旨一下,莫不幸灾乐祸,以为此举是令他前去送死。可楚瑜是见识过朱墨的本领的,他是天子近臣,皇帝不会不知道,那么此举莫非是要提拔朱墨不成? 她狐疑问起,朱墨只淡淡道:「我只知君命不可违。」 这样说,谈话就没法子继续下去了。好在楚瑜对政事不感兴趣,她只想和朱墨一同出去——上次朱墨不是也同意了么? 可惜时移世易,楚瑜才将她的要求一提,朱墨就厉声喝止她,「胡闹!你以为我是去游山玩水吗?你是不要命了!」 楚瑜扁着嘴,「那怎么上次去衡阳你会捎上我?」 「那是去治水,又不为别的。」朱墨严词道,「今次可不一样,我不能让你身处险境。」 「你别小瞧我,我也是有点功夫在身的。」楚瑜摇着他的胳膊,几乎撒娇一般的说道。 朱墨斜睨她一眼,冷哼一声,「你那点花拳绣腿,连给成柱提鞋都嫌次呢,更别说剿匪了。」 楚瑜被他这样贬低,索性撅起嘴不说话了。 朱墨反过来抱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身,下巴搁在她肩胛,依依说道:「阿瑜,听话,保护好你自己,才是对我最大的关切,我怎么能让你去送死呢?」 楚瑜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不合情理,不过是近乎小孩子耍赖一般,朱墨的态度放软,她也就软下来了。一手抱着男人的脖颈,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墨只当她默认了自己的安排,因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躺下去,「行了,好好休息吧,再有十日就该整装出发了,行程可容不得耽搁。」 楚瑜咬着唇,似乎默默地思量着什么,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将肚兜轻轻一撩,翻身骑跨在了朱墨身上,两片柔软的嘴唇同时印下去。 那人本就未睡着,自然立刻睁开眼,「你认真的啊?」 「当然。」楚瑜很是硬气的说道。 可是当她被朱墨用力压在身下时,她就没那么硬气了。楚瑜发现这人很有些恶趣味,她越是故意挑逗,他越要拿乔,好像非把她折腾得眼泪涟涟不肯罢休似的——真是个怪人! 但即便如此,楚瑜在这几日里还是一反常态,格外的痴缠他。不知为何,她非常想要个孩子,不知道朱墨多久才能回来,要是有个孩子作伴,她也能少些寂寞——自然并不会有这么快的,她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七月二十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暑气渐渐流散,即便盔甲穿在身上仍有些热,但已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中了。 远征的车队已在城外布成方阵,楚瑜亲自送朱墨出城,正了正他头顶的红缨盔,恋恋不舍的道:「记得早些回来。」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看她,可是她并不在乎,因为他们本就是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楚瑜带着几分欣赏看向眼前的男人,那样笨重的盔甲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累赘,反而浑然天成的融为一体,散发出耀眼的白光。他的五官亦是英挺峭拔,如斧削刀凿成一般,这样看来,倒是非常正气凛然。 朱墨望着她微笑颔首,「我会的。」 他没有做出很大幅度的动作,为的是维持风度,但是这一点表征就足够了,因此此刻在他们的眼底,就只有彼此而已。 将士们开始起哄,楚瑜于是适时的表现出一点羞赧。她很奇怪这些人为何亲切的唤她「嫂夫人」,好似一夕之间他们便被朱墨收服了——当然这也是朱墨的本事。 楚瑜望着车队遥遥的消失在视界中,无可避免的产生了一点怅惘之意,她还记得朱墨早上出门前吻了她,额头上还残留着那人嘴唇的温度,这些都是历历可感的,可是也终将会渐渐散去。 盼春在身后为她举着伞,手腕有些酸乏无力,见楚瑜久久伫立,好似化成了石雕木人一般,不由担心的唤道:「小姐,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第十九章 楚瑜无精打采的随她转身。 生活仍是继续,只是仿佛凭空变得单调起来,好似一盘没加盐的菜。楚瑜从前没发觉朱墨的存在多么可贵,待他一去,才发觉这栋空荡荡的宅院多么可怕。南嬷嬷是个沉重的性子,调-教出的下人亦少有活泼的,楚瑜想要说话,唯有寻上自己的贴身丫头,可三个都是女人家,彼此之间并没有说不完的话。楚瑜想起朱墨那满肚子的隽言妙语,想要讨人喜欢的时候,他是容易做到的,当然偶尔恶趣味发作,也能够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但是那至少都是有意思的。 楚瑜现在连个斗争的对象都没有,从前玲珑那狐狸精在的时候,她倒是时刻提心吊胆,唯恐她的奸谋得逞。谁知朱墨却一言不发的就将人送走了,于是她失去了最后一个敌人。 楚瑜感到生活的乏味之余,只能努力的给自己找些事做。每日若是得闲,就带上两个心腹丫头,乘马车去城中的店铺逛上一遭:事实证明,南嬷嬷将店铺打点得井井有条,压根不用她多操心。 此外,因楚珊初初出嫁,楚瑜也抽空往卫家去过两趟,想着楚珊到了新家难免生疏害怕,而自己却已是个有经验的妇人了,或许能从中指点一二——当然她心里也知道,很没有这种必要。楚珊从十三岁起就跟着母亲当家立纪,她知道的东西比楚瑜多得多呢。 大伯母自小就以宗妇的标准严格要求楚珊,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嫁去谁家,都不会有问题的。 可直至见了面,楚瑜才发觉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连盼春亦跟着叹道:「三小姐真是瘦得厉害,这才出嫁一个月呢,怎么脸上就挂不住肉了?要说顿顿吃不饱饭,也不至于如此。」 盼春嗤了一声,冷笑道:「听说三小姐每天四更就要早起,到卫夫人房中立规矩,真是,从来没听说这种事。这几天更是把府中的膳食都交由三小姐一人安置,连请庖厨的钱都省了,还说什么‘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方可称新妇之德,简直闻所未闻。」 楚瑜听着,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也揪了起来,当初只听说卫家公子风姿出众,连楚珊在闺中时亦偶出倾慕之语。孰能料到婆母却这等难缠,简直把媳妇当成仇人,那一位又空有一张好脸皮,半句话也说不上。 这般看来,唯有等那老泼妇驾鹤西去,楚珊才能得到解脱罢,不晓得还有几年。 她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声,同时对比起自身,发觉自身的处境真是好到极点了,既无婆母刁难,尽管有一对难缠的兄嫂,也被他们夫妻合力赶回济宁老家去了,真奇怪,从前她怎么还会有诸多怨言呢? 想到朱墨的出身,楚瑜又想起杨氏对她说起的那个秘密来,她说的那样细致入微,想来不是谎话,可是楚瑜也没胆子向朱墨细问:他若不知,自己告诉了他便是存心惹得家宅不宁;他若知道,那无疑也有隐瞒的苦衷,自己如没眼色的提起,无疑会在他的心上添一重伤疤、 怎么想都不大妥当,楚瑜索性抛开不管了,反正那已经是过去的事,而且是与她没多少关联的。 望秋看着帘外的潺潺秋雨,不由得出起了神,喃喃道:「不知道西南那些人怎么样了……」 盼春打趣道:「你关心的果真是大人么?还是另外一个?」 望秋见她胆敢戳穿自己的心事,脸上立刻蒸腾起两朵红云来,一边斥她胡说,一边便要撕她的嘴。 两人绕着木几打闹,楚瑜见了也不责备,只微微的笑起来。从人之常情的角度,她很能理解望秋的心态,不过她清楚朱墨的实力,相信这世界上没什么事难得倒他,因此并不像望秋那样牵肠挂肚——她牵挂的当然是随在朱墨身边的成柱。 可是……楚瑜眸光微暗,下意识的按上肚子。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原以为能有点好消息,谁知这个月的葵水仍是如期而至,可见老天爷待人也不公的很。她还真有点羡慕起杨氏的福气来。 门上小厮的传话打断了两个丫头的嬉闹,春秋二人忙整衣立到自家小姐身旁。楚瑜看向那人,「什么事?」 小厮福了福身,恭敬地说道:「尚书夫人求见。」 林夫人?她来做什么,还是在这样下着细雨的天气。楚瑜眼中闪过一丝微讶,不过林夫人勉强可算一名贵客,为表尊重,楚瑜更衣之后才款款来到花厅。 林夫人见到她,胖脸上挤出微笑来,朝她点了点头,「朱夫人。」 楚瑜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丫鬟身上。那丫头虽瑟缩的低着头,但透过她身上挡也挡不住的妖气,楚瑜一眼便认出,她正是被朱墨从府中赶出去的玲珑。 林夫人为何会将她带来?楚瑜眼里露出这样的疑问。 林夫人胖虽然胖,心思却非常敏捷灵活。她觉察到楚瑜的视线,白胖脸上那两坨肉不由得抖动起来,眼里也暗含着自鸣得意的光辉。 她轻轻巧巧的说道:「朱夫人想必还记得这丫头吧?她从前在你府上住过一段日子的。」 当然,就化成灰楚瑜也认得她。她敷衍的点了点头,再度打量起玲珑来。走了快半年,她看起来似乎丰满了,身形不似先前纤弱,也许是尚书府的伙食太好所致。不过这丫头从前原是相当心高气傲的,如今却不见了那股气势,倒有些畏畏缩缩的不安。 楚瑜自上看到下,目光倏然停驻在玲珑的肚腹上。若她没有瞧错。那里该是微微的凸起…… 她的目光几乎穿透了玲珑的肚子,将她牢牢钉在地上,那女人于是更加不安了。 林夫人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遂满意的笑起来,重重唤道:「朱夫人。」似乎想将她从迷梦中叫醒。 「林姐姐,您究竟为什么过来?」楚瑜有意加重了语调,态度也不如方才那般客气。 林夫人毫不惧怕,反正她有筹码在手,谅来楚瑜不敢朝她发作,因笑眯眯的道:「朱夫人,不请我喝杯热茶吗?」 楚瑜因让盼春到厨下煎茶。 盼春趁着等水滚开的空档,悄悄叫了方才那应门的小厮过来,盘问道:「林家事先也没具拜帖,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跑来了,你们几个也没听到风声么?」 楚瑜性子本就不是勤于应酬的那类,自朱墨去后,她更显疏懒,除了几个相熟的亲戚家里,是一概不走、一概不问的,何况林夫人向来与她不怎么对付。 小厮苦着脸道:「好姐姐,我哪里知道究竟?乍一听到有人叩门,屁颠屁颠的就上去开了,谁知道他们为甚么事来?」 盼春觉得此事颇为古怪,不由暗暗地思索起来。 那小厮好似想到什么,悄悄的向她道:「盼春姐姐,你觉不觉得玲珑姑娘有些不对劲?」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有身孕了。」 盼春不满的瞥他一眼,好好一个小子倒管起女人的事情来了,不过其实她也有注意——别的婢女都是一身崩得紧紧的比甲,偏她的衣裳那样宽松,说不想歪是哄人的。 盼春没好气的道:「那又如何?」她老早就看不惯玲珑,觉得此女气质不正,纵然行出不才之事亦不奇怪。 第二十章 小厮挨着她的肩膀,大胆提出自己的猜想,「你说,那孩子会不会是卫尉大人的种?」不然,为什么不到别人家,偏偏找上朱家,可知是有备而来。 「胡说八道!」盼春被他唬了一跳,手里捧着的一盏热茶险些滚落地上。 小厮忙赏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慌里慌张替她拾起散落的杯盏,还好没有摔碎,自怨自责的道:「我乱讲的,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盼春的十指却有些发凉起来。 须臾奉了茶来,楚瑜因见林夫人等人头发被外头的毛毛细雨打湿,又让人取了干帕子为她们擦拭。 林夫人很惬意的享受这一切,她手中握有一张最强劲的底牌,今日就是来宣战的。楚瑜这小嫩瓜秧子在她眼中,已经被踩成了脚底泥。 布坐之后,楚瑜便沉默的看向这老妖婆,她不能示弱,也不能显出急切来,免得被人一下子拿住把柄。 林夫人喝了半盏热腾腾的茶水,肥壮的身子暖和起来,方才望着楚瑜徐徐说道:「听说昭武校尉已经远行,论理,我本不该来打搅你。不过这件事实在难缠得很,我当家理纪这些年,竟是从未经历过,不得已才来同妹妹你商议,怎么着能拿个主意。」 说话的语气多么委婉,好像她是菩萨一般的心肠,生下来就是为普度众生。 楚瑜静静说道:「请姐姐明示。」她实在不耐烦同这妇人周旋。 林夫人使了个眼色,随行的一个仆妇将玲珑往前一推,那丫头便无地自容的站了出来。林夫人笑呵呵的道:「妹妹你是最大度的人,如今既无子嗣,我觉着这丫头正好能帮上你的忙,你说巧不巧?」 到底撕开了面纱。楚瑜不露声色的道:「姐姐此话何意,我怎么不明白。」 「还用说么。」林夫人轻轻巧巧的将杯盏放下,看似态度闲散,说出的话却如平地起了个惊雷,「这丫头有了你们朱家的骨肉。」 说罢,她不无恶意的查看楚瑜的反应,哪怕楚瑜立刻吓得晕倒,她也不会觉得稀奇的。 然而楚瑜的反应注定要叫她失望,她就那么端端正正的坐着,好似没听到一般,「姐姐此话究竟是何意思?」 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林夫人不由蹙眉,但不论如何,今天她来的目的就是要搅得家宅不宁,因向后指了指玲珑的肚子,嫣然巧笑道:「妹妹你还瞧不出来吗?这丫头有了身子,说不定还是个男胎呢!」 望秋在旁听了半日,怒火直冲到头顶来,叱道:「你胡说,朱大人半年以前就将玲珑赶出家门了,从哪里冒出一个肚子来?」 「这是哪来的贱婢,怎么这样没规矩?」林夫人不悦的道,不过她显然无心与一个下等的奴婢计较,因重新面向楚瑜,「不错,玲珑半年前就离了朱家,多亏我夫君念旧,才将其收留下来。不过,朱大人后来也曾到尚书府去过呀,就是那一回侥幸结下了珠胎,不然朱大人万一身殒,连个供奉祭祖的人也没有,多可怜呀!」 楚瑜听她明里暗里意指朱墨可能一去不复返,心中难免恼火,不过眼下要紧的是确定这身孕是真还是假,她下意识的朝垂眸不语的玲珑望去。 谁都会多疑,何况凭空多出个儿子。林夫人笑眯眯的握了握玲珑的手,「来,你自己说,这孩子是不是卫尉大人的?」 玲珑忍着羞耻点了点头。 稍微有点骨气的女孩子都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做赌注,这个玲珑有胆子找上门来,可见不是空穴来风。饶是楚瑜心理素质顽强,身子也不由得微晃了一下,还好她立刻便坐稳了。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要我如何?」楚瑜调整了一下心情,沉静问道。 茶水已经半凉,林夫人抿了一口便嫌弃的皱起眉头,望向堂中的侍女,却个个听得呆若木鸡,并没一个意识到换壶滚水来。 到底是个无能的,调理出的下人也这般没眼色!林夫人轻蔑的想着,旋即慢条斯理的道:「这丫头份属贱籍,可如今既然有了卫尉大人的骨肉,身份便不一般了。我尚书府虽然宽阔,可犯不着替别人养儿子,不得已,只好送到你这儿来。」 楚瑜挑了挑眉,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动,「姐姐的意思,是要我留下她?」 林夫人含笑不语,可是从她眼中闪烁的光辉看得出,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楚瑜还没发话,盼春已经忍耐不得,抢着跳出来竖眉道:「林夫人,您这话就太不讲道理了。我家夫人是什么名分,这丫头又是什么名分,无端端冒出个孩子来,凭什么要我家夫人认下它?太胡来了!」 林夫人很乐意看到这一对主仆发火的模样,她们越生气,她就越高兴,遂咧着嘴角道:「玲珑的福分是浅薄了些,连个通房或姨娘也没挣上,换了一般的人家,早该发卖或是乱棍打死才好——」 这原本是句通情达理的话,可玲珑听了,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 谁知林夫人话锋一转,又轻藐的觑向楚瑜,「可你们家的情形不同啊!妹妹你嫁来朱家也快一年半载了,连一男半女也没生下,我都替你愁啊!朱墨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着急呀,如今正是你做妻子的为丈夫解忧之时,要不怎说是件大喜事呢?男人嘛,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这一个更好,连怀孩子的辛苦都给你免了,你说好不好?」 她这一番话又尖酸又刻薄,奈何楚瑜偏偏无力反驳,因为世上的大多数人也正是这么想的。她挣扎着道出一句,「可是……」 林夫人干净利索的剪断她的话头,「妹妹,我来虽是同你商量,可你若执意不肯,我也没法子。」她颤颤巍巍扬起肥厚的下巴,「少不得带上玲珑到国公府去一遭,问问这肚子该如何处置。」 楚瑜此时方知她是有备而来,揆情度理,她是朱墨的嫡妻,亦即朱墨的所有子嗣都能归结到她名下。按照一般的情况,一个无名无分的丫鬟妄想仗肚进门,楚瑜身为掌家主母,有权利灌下一副落胎药,再将她发卖出去。但今次不同,一来她尚无子息,本身就成了她的罪愆;二来,朱墨也不在家,若贸贸然就将此女打发,旁人背地里指不定会如何编排善妒之名。 她更不能让林夫人将人领到国公府去,这等丑事怎能闹得人尽皆知,万一老太太气得晕倒,那楚瑜的罪孽就更大了。 林夫人胆敢这样气焰嚣张,正因为她拿捏准了楚瑜的要害,楚瑜还不得不受她威胁。 心里转过一千种念头,再出口时只剩下淡漠的语调,楚瑜平静说道:「有劳夫人一片好意,既如此,我自当领受。」 林夫人满意颔首,吩咐仆妇将玲珑随身带来的包裹放下,里头是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并胭脂粉盒等物,显然是做好了长住的打算。又叫来一个梳着双髻的丫头,命她跟在玲珑身边小心服侍,如有半点错漏,绝不轻饶她——等等之类的话。 第二十一章 楚瑜冷眼看着,对这位好管闲事的夫人颇多敬服,听闻林尚书自己家里都是一摊烂账,她却有功夫给别人添堵,真是损人不利己的楷模。 林夫人又将玲珑拉过来,催着她给楚瑜磕头,「太太答应收留你,还不快给你家太太谢恩!」 那样理直气壮的口吻,好像玲珑已经楚瑜允准收房似的。 楚瑜哪敢让她跪下去呀,这样金尊玉贵的孕妇,稍稍磕着一点儿,只怕林夫人就敢将她家的房顶掀了;纵使不然,林夫人也会嚷嚷得众人皆知,说她对待婢女如何无情。 楚瑜抬手虚扶了一把,故作贴心的说道:「快别,仔细伤了你自己身子。」 林夫人见楚瑜这般呵护新来的「娇客」,自是心满意足,她撂下一句「妹妹果然宽宏大量」,便领着仆妇们赫赫扬扬离去,只留下一个局促不安的玲珑和她身旁的小丫头果儿。 比起来时的威武,去时这妇人甚至更显气势:她成功的让楚瑜吃瘪,自己且安然全身而退,这一点林夫人想起来都得意极了。 楚瑜瞧着那肥壮的身躯挤过院门,脸色便彻底垮了下来。 玲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求告般的看向她,「夫人……」 「省下你那套虚情假意的功夫吧,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楚瑜漠然说道,朝门外的连廊扬了扬下巴,「东西我会命人收拾出来,你搬到西厢去住吧。」 玲珑咬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见楚瑜好似一堵无坚不摧的城墙杵在那里,竟没一点能够攻破的地方,只得欠了欠身,颓唐的应声喏。 等她和林夫人派来的丫鬟冉冉离去,盼春望秋二人才一拥上前,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 楚瑜被两人吵得心乱,大声喝道:「都别争了!」 小姐可难得发这样大的火。盼春与望秋对视一眼,大着胆子问道:「小姐,您还真打算让她在府中长住呀?」 「不然还能怎么样?人家都逼上门来了。」楚瑜没好气道。从来见过天底下有这般好搬弄是非的妇人,逼得她骑虎难下。 人已经来了,当然不可能立刻送走,眼下要紧的是查清这件事的经过。楚瑜想了想,「盼春,等会儿记得从宝芝堂请个大夫回来,问问要不要开几剂保胎的方子。」 盼春情知她想确证这身孕是否属实,赶紧答应着,深以为然的说道:「咱们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可别着了旁人的道。」 楚瑜也很想相信玲珑的身孕是假的,但事实如此,容不得她往好的方面想。她那肚子都隆起成那样,少说得有四个月了,她总不可能在衣裳底下塞了口锅子来冒充胎儿。 想起四个月前,正是她和朱墨冷战过后又重归于好的时候,楚瑜的心就一阵揪乱。脑海里剧烈的猜疑着:莫非朱墨趁着她不在的那段日子,竟跑去和玲珑幽期密约不成?因此才珠胎暗结。 楚瑜用力摇了摇头,将种种不当的猜测从脑子里拂去。朱墨这一年多来的种种行为,已经证明他对她是有情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对别人就无情了呀! 楚瑜觉得自己亦有些混乱了。 望秋悄然叹了一声,一筹莫展的道:「小姐您不妨修书一封,问问姑爷确实的情况,哎,不过这一去一来,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了。且听闻川渝地势复杂,不知道这信能不能落到姑爷手中。」 事实上经过林夫人今日这番闹腾,两个丫鬟对朱墨的信任不由大打折扣:正如林夫人所讲,这种事本来也常见得很,只是没想到会应验在自家人身上,委婉难堪的紧。 楚瑜摩挲着手心里一方绢帕,上面绣着两只绿头红颈的鸳鸯,可是从当中被裁去一半,另一半被朱墨藏在贴身的内衣壁里。他那样珍视这方东西,可见对于她的心意也是一样看重吧?那么,自己有什么理由怀疑他呢? 「郎君正因西南战事吃紧发愁,咱们别为这个打搅他了,此事等他回来再议吧。」楚瑜将丝帕上的褶皱摊平,慢慢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信他,多一点信他,她只希望朱墨不要令她失望。 西苑原是朱坌夫妇的居所,他们那一家子去后,此处便空置出来,里头的陈设还丝毫未动,收拾收拾便可住人。 果儿如同乡里汉进城一般,颇为艳羡的打量着博古架上的摆设,「这一套可是宣德年间的细瓷,朱大人是从哪里弄来的呀?听说有银子都难买到手呢。」 小丫头很有些见识,因为尚书府也算得殷实人家,可是同这里的豪富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忍不住摸了摸一个甜白釉烧制的大肚花瓶,那样玉润的白色,皎皎如月华一般,引得她连连称叹。 玲珑冷眼看着则很有些鄙薄,真是缺见少识!要知她在这府里也住了不少时候,早已熟极而流,如今就和回到自己家中并无二致,自然不会像这蠢丫头一般丑态毕现。 她稍稍吃力的在椅上坐下,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果儿瞧见,忙殷勤的走近,「姑娘,放着我来吧。」 继而眉头一皱,「姑娘你有身子不宜喝茶,我叫人送壶白水进来吧。」 玲珑见这丫头鞍前马后的服侍自己,好似自己已成了府中的正头夫人一般,心里自然微觉得意,不过……她脸色渐渐黯下来。 白水很快呈上,果儿手脚麻溜的提壶倒了一盅,亲自递到她唇边,并关切问道:「姑娘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吩咐厨下做去。」 「你还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里了。」玲珑淡淡笑着,那笑里却带着几分冷意,使她微微浮肿的面庞更显憔悴。 果儿嘿了一声:「姑娘你何必怕劳烦他们,等老爷回来,抬举你封个姨娘,你便是这府中的正经主子,要吩咐谁做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说不定她心里亦有些隐隐的期盼,雀儿都拣旺处飞,等朱大人往这院里来的次数多了,没准便是她的出头之日,本来嘛,她的容貌比起玲珑也差不了多少。想到这里,果儿悄悄朝那身形迟钝的女人看去,比起刚回到尚书府时,她似乎姿色锐减,就算生了孩子也未必能回复原先的状态呢。 玲珑似乎真应了她那句迟钝的判语,纵使被人大力奉承,她脸上也毫无喜容,木然和雕刻一般。 她握在袖里的手却悄悄攥紧,仿佛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果儿犹在一旁絮絮道:「楚夫人进门年余都未生下孩子,以后没准也不能生了,等姑娘你产下一位小少爷,没准就能和她平起平坐,到时候不知是谁看谁的眼色过活呢……」 「别说了!」仿佛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玲珑陡然厉声喝道。 察觉到果儿愕然的注视,她勉强笑了笑,「你也知道是以后,眼下可不能得意忘形,你也须放谨慎些,别真把这里当成自个家里了。」 果儿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忙应道:「诶。」一壁却悄悄泛起嘀咕:听说这位玲珑姑娘从前最是骄傲自负的,如今怎么学得这样谦卑起来?果然是时移世易么。 第二十二章 不一会打发走了果儿,玲珑方蹒跚着躺到床上,望着青色的帐顶重重吐了口气:她当然不能得意忘形,现在若是失态,以后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绕着衣襟上的细纽,手指缓缓落到腹上,玲珑的眼中遽然爬上一抹幽怨之色。林夫人虽然好心成全了她,却同时也害了她,她不知道事情的底细,帮助玲珑的唯一目的是借她来打击朱家。而只有玲珑自己清楚,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但是她不能说,或许永远也不会说。 她翻了个身,对着墙壁默默啜泣起来。 安置好玲珑,南嬷嬷有些犹豫的来到楚瑜房里,有些犹豫的道:「夫人,奴婢知道玲珑这蹄子心眼古怪,您对她多有戒备,不过……」 她面有为难之色,为难之中,又有一点哀恳的希冀。 楚瑜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怕自己在其中做手脚。说起来,南嬷嬷虽然向来瞧不起玲珑,可她不能不顾及主子的骨血——尽管这件事还有待查证,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错杀。要知道,卫尉大人在外生死难卜,或许这便是他唯一的命脉了。 似乎怕楚瑜多心,她想了想又道:「您要处置玲珑,至少得等她将孩子生下来,到时或打或杀,都任由您决断,老奴绝不拦阻。」 楚瑜不由感叹这位老人家的愚忠,尽管这忠心只针对朱墨。她微微笑道:「嬷嬷放心,我还没有孩子,总不会自断后路。」 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大度不计较之类的鬼话,南嬷嬷也不会相信,索性只谈利不谈情——倘若朱墨没有子嗣承继,她们这些人谁都不会得到好处。 南嬷嬷心底略微舒坦了些,又道:「那这些日子的衣食打理……」 楚瑜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口道:「就交由嬷嬷您亲自办去吧,她想吃什么用什么,也都由她。」 反正家中目前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楚瑜也懒得掺和这档闲事。 南嬷嬷恭恭敬敬的道了谢,对楚瑜的明理甚是感激。本来嘛,遇上这种事,任谁心里都会不痛快,只要能维持表面的和气就好。 她焉知楚瑜未能怒形于色,则是因为对此事依旧半信半疑的缘故。 不同于做姑娘时的轻狂,玲珑辗转了几个月,再回到府里时,做人方面居然大有长进。许是因为有了身孕,她收敛了许多,对楚瑜这位正头夫人亦是毕恭毕敬,俨然执起了妾室礼。 她甚至提出每日早起来向楚瑜问安,却被楚瑜一口回绝。她对玲珑始终都是冷淡而疏离的,井水不犯河水,玲珑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只得讪讪回房去。 月底计算账目,比起上月多了好些花销,如今南嬷嬷一心一意看着那一位,楚瑜身为管家太太,少不得打起精神问上一句。 望秋朝西边努了努嘴,没好气的道:「还不是因为那一个!小姐好心把西苑拨给她住,她倒好,真把自己当成正经主子,吃了肥鸡,又要嫩鸭,打了首饰,又做衣裳,隔三差五还得请宝芝堂的大夫过来瞧瞧——他们那儿的诊金可是有名的贵——不想想自己做丫头的时候,何尝能如此畅意。幸好中秋已经过去,不然看着她这副模样,婢子们都有气,更别提好好过节了!」 「得志方能猖狂,她不趁现在挥霍,还等到什么时候?」楚瑜冷漠的舞着扇子,「随她去吧。」 她倒要看看玲珑能生出个什么东西,在此之前,且让她多得意几天。 不提朱宅的暗流汹涌,九九重阳之后,国公府却发生了一件大乱子。楚瑜接到消息赶回朱家,急急的便问向何氏,「怎么会这样,五姐姐还好么?」 何氏没想到她来得这样快,知她情急,安抚道:「放心,只是鬓角划伤了一点儿,加之有些头晕,这会子大夫正在帮着看呢。」 原来四小姐楚璃不知从何处听闻安王欲聘楚珝为正妃的消息,心中不忿,竟在深夜悄悄潜至楚珝房中,欲划伤她的脸,己可取而代之。不料楚珝偶然惊醒,才没能令其得手,不过两人争执途中,楚珝被楚璃推撞柱上,才昏了过去。 楚珊刚从卫家回来,因楚大夫人忙着看顾庶女,没心思招待,才让她到三房来落落脚。幸好她与楚瑜的交情向来不错,与何氏相处起来也不避嫌疑。 自己家里虽是一团乱麻,楚珊却还相当镇定,态度自若的道:「四妹妹做出这种事来,咱们府里是万万容不下她了,老太太已经发话,命我父亲将她送去杭州出云寺,也好过家丑外传。」 何氏叹道:「这原是应该的,哎,她怎么会糊涂至此!」 楚瑜听罢则暗暗的吃惊,大家闺秀对于女子的品德是极其看重的,楚璃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已经违背了柔顺之道,无异于自断后路。或许她原本打算着,若成功毁去楚珝的脸,纵使家人恨她,也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安王,可惜事与愿违,楚珝脸上只落下一点点瑕疵,而她则会饱尝众叛亲离的苦果。 何氏烦忧的道:「五丫头素来最重容貌,这回却不幸伤了脸,虽说老太太已命人去太医院取回去淤伤的膏子,就不知安王殿下那头该如何交代。」 楚珊劝道:「三婶不必忧心,须知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休说五妹妹只是鬓角带了点伤,头发一挡便没事,倘若郁贵妃安王真有意与楚家结亲,必然不会计较这点小小缺憾。」 「到底是你明事理,我反倒急昏头了。」何氏赞许的看向这位侄女。楚珊从小就气质沉重,如今嫁了人,举手投足间更显落落大方,不比自家那一个,做新娘子做了多少时候,如今仍和大姑娘一般,动辄赌性使气,似乎永远也长不大。 楚瑜见母亲的眼风扫来,很是自觉的垂下头去,让何氏无话可说。 反正她也不要和别人比。 女儿钝皮老脸,做母亲的说再多也是无用。何氏无法,向楚珊道:「你难得回来,想必乏了,和你妹妹出去散散心吧。」 想必她也听说了楚珊在卫家的近况,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这种事娘家再怎么帮衬,终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总不能劝她与卫二公子和离。那卫二公子也是个良善人,无非愚孝了些,破除不了婆媳之间的矛盾,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天底下比比皆是,未必能有处理得更好的。 楚瑜猜到何氏的用心,立刻亲亲热热的挽起楚珊的手臂,「姐姐,我们到园中逛一逛吧。」 九月丹桂飘香,园中的桂树结满了花穗,如同一粒粒金色的稻米挂在枝头,香气盈然冲鼻。 楚珊望着天际,重重的嗅了一口,「到底是家中的气味芬芳,在那里总觉得胸中堵着一口浊气似的,好不郁闷。」 楚瑜知道她说的「那里」指的是哪里,小心翼翼的抬头问道:「姐姐,听说你在卫家过得不是很好,是这样的么?」 自己家里人何必这样战战兢兢,想来也是顾虑她的心情。楚珊最疼爱这位小妹妹,因摸了摸她的头,莞尔道:「那个老虔婆,就会在嘴上逞能罢了,我不怕她的。」 第二十三章 她说得容易,可楚瑜知道事实绝不会这样轻松,否则楚珊不会在脸上敷上厚厚的一层粉,那是为了掩盖眼眶周遭的青印——她在卫家或许难得睡上一个好觉。楚瑜忍不住牵了牵楚珊的袖子,劝道:「姐姐,不如你还是请大伯父为你出头,写一封放妻书吧,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人,胡乱拨几间田庄铺子,就够你下半辈子嚼吃的了,何苦在卫家受他们的气!」 已经出嫁了的人还这样天真,楚珊轻轻笑道:「傻妹妹,这世上哪是人人都能任性妄为的?让娘家出面虽然容易,可也总不能赖在娘家一辈子呀!」 楚瑜见她眸中微有怅惘之色,心里不觉闷闷的不是滋味,细声问道:「你被卫家的老太婆那样折辱,姐夫也不帮你说话么?」 楚珊微微的出神,半晌,才轻轻捏了楚瑜的手道:「他当然为人不错,不过事母至孝,这也是他的好处,我怎能因此而责备他呢?」 成婚之前,自然也曾有过种种甜蜜而美好的憧憬,可直到嫁为人母,楚珊才知道生活中更多的是情非得已。她挑中卫宽,不止是因为媒妁之言,还因为曾经在相国寺的偶然一会,只一眼,便足以叫她为那人的风姿倾倒。 但,想象终究是与现实不同的,卫宽人如其名,对谁都心胸宽广,更别提那人还是他的母亲。楚珊自知求告无路,若多加埋怨,兴许会多一个怨谤不敬的罪名,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一个「忍」字,忍到终成正果的那日。 思及此处,楚珊因携了楚瑜的手,微微笑道:「不提也罢,总之以后的日子想必会好过些,毕竟,这是他们卫家的头一个孩子。」 她用食指在腹部微微圈着。 「你有身孕了?」楚瑜又惊又喜。 她闹得这样大的动静,楚珊却有些不好意思,忙嘘道:「你小点声。」 楚瑜这才吐了吐舌头,知趣的闭上嘴,又忍不住悄悄问道:「几个月了?」 「才两个月呢。」楚珊微微红了脸,「总之,自从大夫来验过脉后,夫君的态度便慎重许多,连老太太待我也客气不少,这回说要归宁,二郎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小心磕着。」 果然,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便有了力量,楚瑜不由感慨。连卫家那位难缠的老太太都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视若珍宝,可知子嗣在世人眼里多么可贵了——无怪乎玲珑一怀上身孕便有恃无恐,做出许多张致来。 楚珊见她不语,因凝视着楚瑜叹道:「别光说我的事,你自己呢?」 楚瑜一惊,强支着道:「我能有什么事?」手里攥着的一条手绢却紧紧绞了起来。 「在姐姐面前还要装傻吗?」楚珊伸出葱白的指甲,戳了戳她的额头,谆谆道:「你我已是多年姊妹,若连这点心事都瞧不出来,我怎配做你的姐姐?说罢,是妹夫欺侮了你,还是其他人无故找你的麻烦?」 难得有个这样关心体贴自己的家人,楚瑜心内自然是感动兼感激的,不过这件事叫她怎么张口?她只能强笑道:「真的没有什么,三姐你太多心了。」 「罢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我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能管你家的闲事。」楚珊叹道,「不过六妹,姐姐可得告诉你一句老实话,婚姻这种事,向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再怎么觉得委屈也好,那也是你应该承受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知道么?」 楚瑜隐隐觉得这种态度是消极的不对的,不过要她与楚珊辩,她又拿不出有力的佐证来——似乎楚珊说的才是真理。 她只能闷闷的点了点头。 楚珊因身孕尚浅,不能久滞,唯恐出什么岔子,刚一过午时,卫家就派人将她接回家中去了。 何氏想到侄女们出嫁的出嫁,出家的出家,心里亦是惋惜不断,吩咐楚瑜道:「你要是还有空,去竹涛院看看你二伯母吧,难为她清苦半世,如今只落得孤家寡人一个,终日又茶饭不思,我看着都觉心慌得很。」 楚瑜知道母亲心肠慈软,楚璃犯的过错再大,那也是她自己糊涂,二夫人为人母已经够尽职了,无奈女儿屡教不改,她能有什么法子? 楚瑜来到二夫人院里,只见四处静悄悄的,不闻人语,独有两个丫头在门前守着,见她上前忙施了礼,悄声说道:「六姑奶奶可轻点声,二夫人这几日脾气燥得很,吩咐了不许别人前来打扰的。」 见两个丫头一脸惶然,楚瑜便知她们近来没少受二伯母的气,因道:「放心,我进去略劝几句便出来,不会有事的。」 两人暗道,若能有人助二夫人纾解心结,也是好事一件,因侧身放楚瑜进去。 撩帘而入,楚瑜便闻见一股浓重的檀香味直冲鼻腔,与方才院中清冽的桂花气味对比鲜明,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桌上焚着袅袅的檀香炉,楚二夫人木人一般在桌边坐着,几乎是痴了。都说檀香能够使人宁心静气,她倒好,似乎是被檀香给熏麻木了。 楚瑜轻轻唤了声,「二伯母。」没有人应。 走近前又唤了两声,二夫人还是没抬头。 楚瑜无法,只得大着胆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两晃,楚二夫人这才迷惘的望向她,「六丫头。」 她的声音极低极轻,可知她的心情亦是一样徘徊低落。 楚瑜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的母亲,倘若今日被送去家庙的是她,想必何氏一定会哭得肝肠寸断罢? 她虽然一向不喜欢楚璃,对这位二伯母的尊重还是有的,因寻了张锦杌坐下来道:「二娘您别太伤心了,四姐姐自己硬要钻牛角尖,迁怒到别人身上,咱们也没法子。这回送去家庙也是好事,四姐心气太浮躁了些,让她自己静一静才好,兴许再过几年,老太太会恩准将她放出来……」 其实有一句话楚瑜忍住了没说,那便是干脆当做没生过这个女儿,反正楚二夫人无子,迟早得从族中领养一个,兴许还更孝顺些。不过她瞧着楚二夫人为了孽女黯然伤神,不好在她伤口上撒盐罢了。 「说来四姐姐这回也太粗卤了些,好好的做些什么不成,偏偏要将脾气撒到自家姊妹头上,若让外人知道了也难为情呀!」楚瑜叹道。在她看来,为了一个男人实在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那安王萧启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个克妻的鳏夫罢了,难为楚璃还为了此人你争我抢,连后半生的幸福也赔上了。 她正嘘声叹气,孰料二夫人忽然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厉声道:「那消息是别人故意透露给她的,我从没听说安王要纳五丫头为妃的事,是有人陷害我的璃儿!」 楚瑜见她面目狰狞,甚是骇然,心道这位二伯母莫不是失心疯了?不过二夫人的话又令她有些糊涂,她轻轻拨开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不解道:「二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四章 二夫人不晓得有没有听清楚她的问句,自顾自的垂下手臂,「我早知璃儿的性子最是骄傲执拗,经不得一点刺激,劝了她多次,谁知她执意要嫁进安王府。原来郁贵妃召我进宫,因事情未定,我怕她乐极生悲才未明说,不想突然冒出这桩事来,真是时也命也……」 楚瑜见她喃喃自语,语调成狂,心里越发肯定二夫人怕是精神不稳,不过她方才话里似乎透露出点什么:如她所说,郁贵妃曾悄悄召她进宫,商量的不会是别的,想必是安王的婚事,只差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那么,府中的人为何要故意捏造流言,说郁贵妃取中的是五小姐楚璃呢? 谁在这件事中获利最大,谁便最可能是那幕后制造谣言的人。 楚瑜脸色往下一沉,她悄然起身,离开竹涛院,来到楚珝所在的松风苑中。 楚珝的额头在柱上撞出了青色淤痕,这些天不能见人,额上亦缠着厚厚的白纱。 楚瑜进去的时候,这位五姐正歪在枕上喝药,哪怕是受了伤,她也无须旁人服侍——正是这一点懂事最叫人心疼。 不过楚瑜心里,此刻却没了那种感同身受的滋味。 她挨着床畔坐下,静静地打量着楚珝的面容。不同于楚璃的明艳跋扈,楚珝的姿容是清丽的,无害的,如同一株盛开在墙角的小花,静静地释放幽香。这样的美色在平时当然不够吸引人,不过现在已没人和她争了。 「六妹你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么?」楚珝笑道。 不知是否楚瑜的错觉,自从四姐送去杭州之后,楚珝的态度更开朗了,人也健谈许多。 「不是。」楚瑜笑着摇了摇头,拨开她的鬓发,查看她耳廓边上的一道浅浅划痕,那里已经痊愈得快差不多了,若不仔细分辨实难瞧见。 楚珝只比她大一两个月,姊妹相处之见更谈不上隔膜,她轻轻将楚瑜那只手撇开,不自在的笑道:「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是啊,一点伤怕什么,反正现在嫁入王府的一定是姐姐,旁人生得再美,也挡不了姐姐你的路子。」楚瑜轻声说道。 楚珝脸上的笑不由淡去,「六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瑜懒得再同她装傻,一眼不眨的看着她,「安王殿下要纳你为妃的消息,是你散播给四姐的,对么?」 不待楚珝回话,她自顾自的接下去,「你明知道四姐脾气冲动,一旦得知安王妃的位置被你夺去,势必会与你相争,你再顺理成章的做出一场苦肉计来,只消一点小小的伤损,就能将四姐送去家庙,除去你的大敌,我说的对么?」 这本是楚瑜一厢情愿的猜测,不过看见楚珝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便知道自己所想不假。 楚珝静静地道:「你想怎么样,去告诉你的大伯父,你的祖母吗?」 「怎会?如今木已成舟,祖母他们想要后悔也已晚了。」楚瑜冷笑道。就算楚珝的手段真被人发现,大老爷等也会舍楚璃而保她,一个心机深沉又有手段的女儿,当然比鲁莽轻率的楚璃强多了,至少让她嫁去王府更有用处。 楚瑜只是有点伤心而已,她本来以为此事或许是大夫人设下的陷阱,而楚珝只是被蒙在鼓里顺水推舟的棋子。但转念一想,无论是庶出女儿或是侄女儿,对大夫人而言都没有两样,她又何必煞费苦心就中取势?真正心存私欲的,是一心想要嫁进王府的楚珝。 「我本以为五姐你随分从时,从来不喜与人相争,如今瞧来,是我看走眼了。」楚瑜说道,眼眶有微微的濡湿。 她想起从前姊妹几个在紫藤花下玩闹的情景,回想起来简直和梦一般。 楚珝紧紧地抿着嘴,唇角忽而讥讽的弯起,「六妹你又懂得什么?你是家中的独生女儿,三叔三婶皆视你如珠如宝,但凡是你想要的,哪怕星星月亮也能给你摘下来。可我呢,生母早早过世,虽然寄养在大夫人膝下,她又何尝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还不是处处紧着那一个!就连想嫁给一个鳏夫,她都觉得我是高攀了,丝毫不肯为我设法,我不比你,可以依靠父母亲族,可以依靠你那权势滔天的好好夫婿,我能依靠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似乎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尤其是在喝过大碗的汤药之后,因为乏力,抓着被角不断的喘着气。 楚瑜看向她的目光微带怜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这样陷害四姐姐,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可从来没想过把你怎么样……」 「这还不叫怎么样吗?我不过让丫头传了一句话,她就恶狠狠的杀到我房里来了,看那架势恨不得掐死我!」楚珝反唇相讥道,「陷阱虽是我设下的,牛不喝水强按头,谁还能逼她不成?再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比她更适合嫁给安王,凭什么让她占去我的位置,如今倒是两全其美。她那样的人,合该到佛庵里磨磨性子。」 楚瑜见她此时还能理直气壮,虽然微感讶异,但觉得已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她按着桌角起身,轻叹道:「随便你吧,只要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就好。」 她轻手轻脚的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楚珝木然的声音,「六妹,你这辈子是没有吃过苦的,当然不可能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费尽全力了。」 楚瑜心头剧烈的震了一下,不是因为她,而是由于想到朱墨,朱墨的处境与她五姐何其相似,甚至更要艰难百倍,不知道朱墨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是如何熬下来的。稀奇的是,自从楚瑜嫁进朱府以来,见到的从来都是一副或轻佻或正经的笑脸,从未听他诉说过不快之处,是真的没有呢,还是仅仅忍着不对她倾诉? 楚瑜的心口有些微微的揪疼。 她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房中,何氏看见她便问道:「见过你二伯母了吗?」 楚瑜轻轻嗯了声,并道:「我还往松风苑看了五姐。」 何氏对此并不奇怪,尽尽姐妹之情也是应该的,她只道:「五丫头的伤我瞧了,伤得不重,不梳高髻便看不出来,到时郁贵妃即便差人过来相看,想必也能支吾过去。」 楚瑜不禁露出苦笑,果然,如今人人在意的只是楚珝的脸而已,更确切的是,是在意这桩婚事能否成功继续下去。血脉之间的感情,在亲族利益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楚瑜更不打算对何氏诉说她的新发现,因为说了也不会有用,反而会让何氏倍添烦恼——她是一个难得的孤傲耿介之人,而楚瑜却在这一年里头渐渐明白了许多从来都未发现的道理,不一定是对的,但却是为人处世中的圭臬。 心思微微烦乱之际,何氏忽然正襟拉她坐下,严肃的问道:「你姐姐的事情谈完了,我们来说说你的事。」 「我能有什么事呀?」楚瑜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还诳娘呢,把娘也当成了外人是不是?」何氏没好气的睃她一眼,「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让人把她接到府中来?」 楚瑜大惊,「您是怎么知道的?」继而便会过意来,恨恨的道:「早知道不带她们回来,这群嘴上没把门的傻子!」 第二十五章 不消说是盼春望秋二人透露给何氏的,虽说楚瑜才是正经主子,但何氏这位三夫人反倒更有威严呢。 「说别人傻,我看你才是愚蠢透顶。」何氏瞪着她,「这样的东西留下来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她出去!林尚书的官职再高,他夫人怎好管起别人家的闲事来?她敢把那下贱胚子领上门,你不会原样的给她送回去?再不济,一碗落胎药灌下去便是了,何苦替别人养儿子,谁知道是哪里跑出来的野种!」 何氏这回是真生了大气,不止恨奸人算计,更是恨铁不成钢,这点小事女儿也能着人家的道。 楚瑜犹犹豫豫的,「但若那孩子真是郎君的呢?」 何氏不满的看着女儿,怎么嫁了人反倒畏畏缩缩起来,她斩截的道:「那就更不用怕了,朱十三算什么东西,胆敢在外头养外室,还是和这样不入流的下贱胚子,你就算立时杀了那贱婢,也没人敢说你半句!」 何氏的一席话说得楚瑜热血沸腾,但是沸腾过后又渐渐冷却下来,她不能赌万一,哪怕仅仅存在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不能将把柄落在别人头上。 楚瑜默默地抚着肚子,「可我还没孩子呢。」 何氏不由语塞,说来亦是这点不公,女人无出便是大罪,男子们却能在外风流快活,尽管楚瑜赶走那诡计多端的狐媚子是合情合理,可放在外人眼里,难免落一个妒忌不容的印象。 楚瑜知道何氏为人干脆爽利,顶见不得拖泥带水的。她唯有紧紧揪住何氏的衣角,哀恳说道:「娘,这件事就交给女儿自己处理吧,我会办好的,决不使您忧心。」 「你能行么?」并非何氏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实在是楚瑜从小便缺乏那种杀伐果断的魄力,而她也从未给过楚瑜锻炼的机会——当然,姓朱的也没有。 楚瑜忙不迭点了点头。 她执意如此,何氏只能让步,说来她也不可能庇护楚瑜一辈子,往后的路,终究得她自己走下去。 不过朱十三真的是那种人么?何氏想起他素日待楚瑜的模样,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总不能自己生孩子。 何氏觉得自己的头亦有些大了。 楚瑜又抱着她的膝盖撒娇道:「娘,你没把这件事对别人说罢?」 「你以为我不晓得会出大乱子?」何氏横了她一眼,「休说是别人,连你父亲和你哥哥我都一个字没提呢,照你哥哥那烈火般的性子,只怕立时把朱宅夷平了也是有的。」 正因存在诸多顾虑,何氏才会私自将女儿叫来商谈,而未亲自出马。 楚瑜紧紧地巴在她腿侧,哼哼道:「到底是娘亲最疼我。」浑然不顾何氏一脸的嫌弃。 楚瑜在娘家只留了两三日,亦不肯多待,毕竟按照楚老太太的说法,安王府不日就要来迎亲了,她一个出了嫁的姑奶奶留在府中多有不便。 何氏托人从南边带回一批细布,亦分赠了楚瑜几匹。楚瑜回到府中,正欲吩咐仆妇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谁知就闻宅邸中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下人穿梭不断,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楚瑜用袖子挡住鼻腔,就见南嬷嬷得知她回来的消息,上前来相迎,楚瑜便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看你们这样慌慌张张的。」 南嬷嬷衣裳的前襟都被熏黑了,想必是在炉灶旁看火的缘故。 「是西苑里的玲珑姑娘……她仿佛有些不妥当。」南嬷嬷说罢,目光忧愁的向后院看去。 她一个孕妇能有哪里不好,多半是为着她那金贵的肚子。楚瑜沉下脸道:「领我过去瞧瞧。」 比之前厅,后院里的药味便更重了,光闻一闻便能使人舌头麻倒。楚瑜强支着进了门,只见玲珑脸色苍白的窝在床褥上,两鬓都汗湿了,像个湿淋淋的水鬼。她见到楚瑜,扎挣着要起来行礼,南嬷嬷忙按着她说不必了。 彼时顾大夫已为她把完脉象,楚瑜于是问起玲珑的病势如何了,顾大夫恭恭敬敬的道:「夫人放心,这位姑娘因为体寒虚弱,又服用了活血化瘀之物,致使下-体微有血出,幸经老朽诊治之后,已经无碍,往后按时服用汤药,不出三五日便能痊愈。」 他说得可谓轻描淡写,但居然见了红,这可不是小症候,难怪玲珑虚弱得像大病一场呢。楚瑜虽然骇怪,却没忘记抓住重点,「大夫适才所言活血化瘀,究竟是吃了什么东西?」 顾大夫摸着颌下长须,沉吟道:「可否将病者一日之内的饮食送来验看?」 这却没有什么难的,朱家又不是皇家,不至于每日变换花样。不多时,伺候玲珑的心腹丫头果儿就将饮食原样呈来了一份。 顾大夫每样皆尝了尝,最后目光停驻在碟中的一方枣泥山药糕上,指着它道:「这东西是谁做的?」 南嬷嬷听这话不简单,立刻便是一激灵,忙道:「是府里的厨房做的,有什么问题吗?」 顾大夫目光沉沉入水,「你们府里也太不当心了,怎么能将山楂掺到这糕品里,须知山楂一味对孕妇乃有大害,若服用过多,滑胎亦非罕见之事。」 众人皆怔住了,若是外头的糕饼点心,还能说一句别人做事不当心,可这是府里自己做的,若说不是刻意,谁会相信? 果儿抢着道:「难道姑娘尝着这糕点酸酸甜甜的,比以往开胃些,还以为是换了新样,原来是撞上了对手,想置我们姑娘于死地。幸好姑娘所食不多,否则一尸两命只怕也有可能。」 一面说着,一面恨恨的朝楚瑜瞥来,显然这位当家太太已被她列为首当其冲的疑凶。 南嬷嬷犹疑道:「这些日子只有夫人院里进了一批山楂……」 连这老奴也疑心起来,望秋登时老大不忿,横眉竖目道:「嬷嬷,您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我家小姐有意害她不成?」 南嬷嬷深知这几个丫头脾气随主,亦不是好惹的,忙向楚瑜陪笑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只不过这山楂的确只有夫人院里才有啊,南嬷嬷叫苦不已,无奈这话不能明说,不然便是指认了楚瑜的嫌疑。 楚瑜的目光已经寒凉若水,她静静说道:「不用争了,这件事本来也好过,嬷嬷,请你传我的吩咐下去,以后西苑也置一间小厨房,东西两院的饮食各自隔开,如此该再无异议了吧?」 那山楂的确是楚瑜命人买来的,因着近来脾胃不佳,想要些开胃消食的好物,不曾想过山楂还有滑胎的功效。她亦不喜欢委屈自己,与其为了这没皮没脸的丫头苛待自己的肚子,倒不如隔成两处,各自都能得到一片安宁。 目前来看,这也是最为妥帖的方法,南嬷嬷自然应声附和。 等回到房中休憩,望秋便恨恨的道:「这狐媚子矫情给谁看?大人又不在府里,她做出许多张致来做什么?又是吃伤了胃,又是险些滑胎,她怎么不干脆一索子吊死,来嫁祸到小姐你头上,这样还痛快呢!」 第二十六章 盼春忧思重重的攒着眉,「小姐,您说那玲珑会不会是故意这么做的?既让小姐你落了众人疑心,又能顺理成章的拥有自己的小厨房,免得小姐你以后真有机会害她,这丫头的算盘打得也太精了!」 楚瑜则微微的出着神,盼春所言固然有理,可是她总觉得,玲珑的所作所为似乎不是出于陷害这类的目的:一个婢女如何能陷害夫人?就算真是楚瑜下的手,别人也不敢将她怎么样,何况朱墨又不在府里,楚瑜身为府中的掌权人,再怎么发号施令,她们也只能干看着罢了,玲珑是疯魔了才想到与她作对。 况且,适才房中的一瞥,楚瑜并未在她脸上看到阴谋得逞后的欣喜,反倒是显而易见的失望与落寞,仿佛这次没能小产,她还挺不高兴似的。 挺不高兴……楚瑜心中不由一动,莫非玲珑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西苑有了自己的小厨房,两边相处起来就省事多了,因为根本不需要相处。当然,楚瑜还是时时命人监视那头的动静,就算她不吩咐,盼春等人也会自发自动的将消息递过来。 自从上次见了点红之后,玲珑的身体更虚弱了,轻易不出门去,她筹钱托人买回一尊白玉观音像,摆在墙角的壁翕内,每日诚心祝祷数遍。 众人皆言她定是想求个儿子。 望秋则笑道:「我看不止如此,她定是指着菩萨保佑朱大人平安回来,好抬她做姨娘呢,否则肚子再大又有何用?」 她这话虽然刻薄,却也有几分道理。而楚瑜听了只是不言语,她知道望秋心里的想法和她不同,经过玲珑这段日子的长住,望秋已经十成十认定这孩子是朱墨的种了,只暗暗祈祷她生下个女儿来。 至于楚瑜,她仍然是五分信五分不信,不信的程度更加多些。但,在朱墨回来之前,她再怎么自我催眠也是无益,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只能耐心等待朱墨的说法。 暮色来临,伺候玲珑喝完最后一道安胎的汤药,果儿悄悄打了个呵欠,收拾了盘盏欠身出去,「姑娘,婢子替您在外头守着,您早些安睡吧。」 玲珑颔首,自顾自的跪到神衾前。 果儿不由失笑,「姑娘,您还在为朱大人祝祷平安呀?也太虔心了些。」 大夫已经验过,说玲珑这一胎很可能是个男胎,那么,她所祈求的,想必就只有朱大人平安回来这一项了,毕竟,南嬷嬷再厉害也只是个下人,只有朱大人才是她切切实实的依靠。 玲珑冷眼看着这丫头神情变幻莫测,待她掩上门出去,才郑重的双手合十,默默诉念起来。 求菩萨保佑,保佑朱大人战死沙场,保佑他死在西南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的真假了。甚至更幸运一些,她能作为这遗孤的生母,顺顺当当得到一笔丰厚的家产,甚至是全部,从而安稳富足的在京城生存下去,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据说神灵都不会理会恶意的愿望,但是也有人说,只要诚心祝祷,神明就一定会实现,何况,她这愿景并非恶意啊,全了那人为国尽忠的理想,全了他死后的美名,怎么想都是好事一件。 无论如何,她总归得试一试。透过帘外洒进的明澈月光,玲珑严肃的拜下去,再拜下去,仿佛如此就能让菩萨看到她的心意,进而成全。 玲珑日日求神拜佛的事,楚瑜虽然知道,却只是冷眼旁观,不肯多加理会。无论这丫头存着怎样的心思,在她看来都是笑谈一场——神佛若真管得了人间事,天底下就不会有许多人受苦受难了。 不过当她听闻玲珑差人到赛半仙处卜卦时,她就有些坐不住了。那赛半仙在城隍庙前摆了个摊子,为人疯疯癫癫,据说颇有些灵验。难得的是他定下规矩,每日只卜十卦,一旦足数,便是用再多银子都不松口,因此人人都信之不疑。 越传越玄乎,连楚瑜心里也有几分松动,难道玲珑着急至此,定要求出个子嗣来? 她忍不住问道:「赛半仙怎么说的?」 若真有些神通,倒不能不防着。 「赛半仙说了,朱大人会平安归来,令她只管放心。」望秋撇了撇嘴道。这小蹄子盼夫心切,怀着肚子都不安分,怎叫人能瞧得起她。 原来不是问生男生女,楚瑜并未因此松一口气,反倒紧紧地蹙起眉头:玲珑尚未正式踏入朱门,就对朱墨这样牵肠挂肚,莫箱非两人真是情丝缠绵,不可分割? 盼春脸上显出凝重之色,「但是婢子方才去西苑送这个月的钱米,却看到玲珑脸上仿佛有些怏怏不乐似的。」 望秋只是不屑,「这蹄子惯会装模作样,没准心里偷着乐呢!」 楚瑜心中一动,遂问道:「你确定没看错吗?」 这句话是问盼春的。 「奴婢瞧得真真的,玲珑脸上一点喜容都没有,伺候她的小丫头果儿倒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盼春肯定的点头。 她见楚瑜面色有异,猜到她或许发现什么,因问道:「小姐您以为有何不对么?」 「我想,这孩子或许另有蹊跷……」楚瑜犹豫着道,不待两人细问,便严肃的抬起头来,「你们谁能帮我打听一下,这半年来,她在林尚书府到底做了些什么?」 事实上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的,不过是因为证据不足,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打草惊蛇,不过入府以来玲珑的种种异状,却证实了她没有外表那般有恃无恐。想要打掉这个孩子……许了平安卦后却不高兴,似乎她巴不得朱墨有去无回似的。若她腹中真是朱墨的骨肉,她又何须惧怕朱墨归来? 现在要紧的是找到一个能揭穿她的人。 望秋听完楚瑜的分析,登时眼睛一亮,自告奋勇的道:「婢子从前老家有一个姊妹,听说嫁了尚书府管事家的二儿子,婢子或者可以托她问一问。」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楚瑜欣然道:「有劳你了。」 「算不上麻烦。」望秋脸上很有些喜孜孜的,能看到玲珑那蹄子吃瘪,当然是求之不得。 只要有心,总能查出真相。没过多久,望秋便悄悄将一封从尚书府寄来的书简交到楚瑜手中,里头描摹得绘声绘色,简直可与那些志怪小说里的香艳故事有的一比。看来她那小姊妹也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物,老早留意到这桩风流韵事。 望秋颇为快意的道:「有这封书简作证,小姐就能顺利将那蹄子发卖出去,咱们都落得耳根清净。」 楚瑜却睨了她一眼,有这书简是好,但若贸贸然拿出去,保不齐就会连累尚书府中的那一位,望秋心思粗疏,楚瑜却不能不顾虑到这点。再者,仅凭只言片语,到底算不得证据充分,万一玲珑来个抵死不认,她反而打草惊蛇。 况且,就这样处置了玲珑,林家那个老泼妇却毫发无损,未免太不解气。 楚瑜于是款款起身,「西苑里想必还没熄灯,咱们过去瞧瞧吧。」 第二十七章 如钩新月挂在西梢,从淡淡帘栊射入,照得床头的人形脸色如雪一般白。玲珑歪在榻上,由着果儿一勺一勺的将安胎药灌到她嘴里,心里只是暗暗叫苦:如果赛半仙所言不假,那么,不出三个月,朱大人就会安然归来,到时她该如何自处? 她摸着衣襟下蓬蓬鼓起的肚子,心思惊惶得似离了巢的雀鸟一般。若早知如此就好,早几个月将这孩子悄悄打下去,或能一了百了,可惜为时已晚,她悄悄问过大夫,若在这时落胎,极有可能一尸两命,连自己的性命也无法保全,这让玲珑如何敢尝试? 再者,南嬷嬷而今对她这西苑极是注意,一饮一食莫不经由她手,玲珑便是想自己煎服落胎的方剂都没办法。 外头忽报楚夫人来了,玲珑忙将汤碗放下,整衣欲起来相迎,顺便问果儿,「快拿镜子过来,瞧瞧我头发乱不乱。」 果儿不屑的道:「姑娘您怕她做什么?您如今怀着身孕,纵使头发不齐,衣衫不整,她还敢生吃了您不成?」 真是个糊涂蛋!她怀的是孽种,又不是龙胎,玲珑暗暗叫苦,可恨竟无一人能同自己商量。 仓促之间,楚瑜已旋身而入,玲珑见她并未携带侍女,不由暗暗感到诧异,正要起来请安,楚瑜却按着她的手,笑盈盈的道:「妹妹无须多礼,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 何时竟叫起妹妹来了?她越是客气,玲珑越是惴惴难安,只差说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 楚瑜挨着床榻坐下,微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来,是有几句心里话想和你谈谈。」 总算搬到明面上了,玲珑做了多年的底下人,若连这点意思都看不出,还真是枉司其职,她向果儿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便雄赳赳气昂昂的带上门出去——自家姑娘有了身孕便是宝贝,谅来楚夫人不敢将她怎么样。 楚瑜支走了婢女,却并不直奔主题,而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妹妹这一胎怎么样了?」 「谢夫人体恤,大夫说了,一切安好。」玲珑笑意勉强,她可不敢和楚瑜称姐道妹的,倒不如说楚瑜此举更引起她的戒心。 「是男胎还是女胎呀?」楚瑜随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免得让那硕大的肚子受凉。 今日的情状处处透着诡异,玲珑更不敢掉以轻心,谨慎的应道:「顾大夫说,很可能是个男婴,不过在生下来之前,一切还是未知之数。」 她对自己的措辞很是满意,既不过分倨傲,又适时的起到警惕作用——她这一胎疏忽不得,还望楚夫人莫轻举妄动为好。 楚瑜似乎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依旧笑意粲然,「那便好,看来林尚书很快就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说罢,便瞬也不瞬的盯着玲珑。 玲珑忽觉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笑容更是惨淡如鬼一般,「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岂止你不明白,连我也被你绕糊涂了。」楚瑜伸出细白的手指,沿着寝衣上的暗花徐徐按下去,「你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想让朱家认下这孩子?」 玲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被吓傻了。 「你以为,你在林家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么?」楚瑜嗤的一声说道,「早就听闻林尚书重色,没想到竟是个贪多嚼不烂的,连家里的丫头都不放过,你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认呢?倒来寻我朱家的麻烦!你以为林夫人能治死你,我就不能?你也太小瞧我了!」 玲珑见她目光灼灼,眼中且有凶狠之意,身子不由战栗起来。她蓦地想起:早就听闻楚家家风悍妒,几个夫人都和雌大虫般,爷们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她怎么就忘了楚瑜也是楚家出来的? 楚瑜的小指上本就蓄着寸许长的指甲,玲珑所着的寝衣又格外单薄,被那锋锐的东西硌着,几乎以为下一刻就会肠穿肚烂。 强烈的恐惧攫取了她的心神,玲珑仓促从床上扑下,哭求道:「夫人饶恕,婢子不是存心的!」 楚瑜觉得自己的胆子就不算大,不过这丫头的胆子比她更小,一吓就吓出实情了。她伸臂将玲珑拉起,温声道:「你好糊涂!明明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偏偏要瞒着人,你以为你能瞒得了一世么?等大人回来,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你以为他舍得替别人养儿子?」 这当然是玲珑早就想到的事,但被楚瑜这样当着面戳穿,她不禁又愧又悔,下意识的要拜下身去。 「说了让你不必拘礼,总是不听!」楚瑜嗔道,「有身子的人还不得当心些,万一没了这个孩子,你还如何在尚书府立足?」 玲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眨巴眨巴眼,见楚瑜态度从容,声调温和,似乎真是为她着想,她这才领悟过来:原来楚瑜的意思是要帮她回到林家去。 她不禁磕磕绊绊的问道:「夫人为何要帮我?」 「谁让你在朱家待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我之间虽有些微龃龉,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纵使因为郎君,我也该尽力为你寻一门好归宿才是。」楚瑜落落大方的说道。 她若这般好心倒好了,玲珑暗暗泛起嘀咕。不过若楚瑜所说不假,可见朱大人对她并非了无情意,玲珑心里不免又有些甜丝丝的。 楚瑜知她为人谨慎,轻易不容易深信,因略将声音放淡几分,「自然,你若不愿将此事叨扰林家,我也可为你安排一名稳婆,待足月之后将孩子生下来,再送你们母子出城,你觉得如何?」 笑话!玲珑自小在官宦门第当差,这大户人家的丫鬟过得比一般的小姐还舒服些,要她托儿带女的四处奔波,她如何受得了忍饥挨饿之苦?这孩子留又留不得,带又带不走,少不得让他回到林家去,有了名分,才有他们母子后半生的指望。 玲珑先时不敢声张,皆因惧怕林夫人势力,再者,她与老爷不过一夕鱼水之欢,岂知结下珠胎,不晓得那人肯不肯认账。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弱女子在这里担惊受怕,他们两夫妻反倒逍遥快活,玲珑的不忿就从胸中满溢出来。 如今楚瑜要为她出头,这便是她的机会来了。玲珑当下再无犹豫,顿首道:「但凭夫人替婢子做主。」 楚瑜含笑拉起她的手,「这样便最好了。」 林夫人挺着胖乎乎的身子从大门挤进来,身上的汗都快成瀑布雨了。身旁的仆妇忙递上一方厚厚的汗巾给她擦拭,亦且埋怨道:「已经到十月里,谁家的太太没事还出来闲逛,卫尉夫人真不会体谅人。」 林夫人却满有得色,「她不会体谅人,咱们可得体谅她,朱夫人难得请一回客,你我岂能不捧场呢?」 早就听闻楚瑜孤僻,轻易不与其它名门淑女结交,林夫人却得了她独一份的帖子,无怪乎觉得扬眉吐气。天气虽冷,她一路走来身子早就暖洋洋的起来,光是想到楚瑜因玲珑那蹄子这些时日如何焦头烂额,她就觉得心都快飞起来了。 第二十八章 甚至于对楚瑜此次的邀请,林夫人也隐隐猜出她的用意:恐怕是被玲珑折腾得没法,恐怕才想找她讨个主意罢,不过她又怎能按照对方划出的道走呢?这位楚家的六姑奶奶个性嚣张,仗着出身就敢不把人放在心里,总得叫她吃点亏才好。 怀着这样的心态,林夫人踏进垂花门时脚步都是飘飘然的,好像她那肥壮的身子漂浮在空中一般,轻盈无比。 楚瑜的两个丫头热情的迎上前来,簇拥着她道:「您可算来了,我们夫人已在里头等候多时。」 看来楚瑜为了此番的布置,的确是煞费苦心,不过林夫人又怎会轻易被她打动呢?她暗暗在心底决定,无论楚瑜说些什么,她都且敷衍着,决不让此人讨了好便是。 进入花厅,一股馨香扑鼻而来,是两傍花几上陈设的腊梅花,金黄的花苞盛放在枝头,中人欲醉。 饭菜亦是早就备好了,甜白瓷的碗碟倒扣在光滑干净的八仙桌上,免得热气流散。 楚瑜引她坐下,笑着为她一一介绍饭菜的品类,又道:「这是自家酿的菊花酒,林姐姐您不妨尝尝。」 早就听闻朱家的厨子手艺惊人,林夫人自然有意一观——瞧她的体型便是个好吃的。 两人闲闲叙了半盏茶功夫,望秋忽领着一个身形臃肿的女子从小门进来,款款施礼道:「夫人。」 说完,便径自在一旁立着。 林夫人饶有兴致的目睹楚瑜脸色由红转白,越性添油加醋道:「玲珑想必也没用饭,让她一并坐下吧。」 见楚瑜眉头皱起,她补上一句,「不为她,也得为她腹中的孩子。」 这亦是提醒楚瑜,她可是这孩子的嫡母,怎么能不用心呢? 楚瑜只得勉强松口,「坐吧。」 玲珑方始怯生生的寻了个偏位坐下,林夫人却对她尤为亲切,还谆谆嘱咐了几句,当然无非是那套育儿经——林夫人毕竟是生养过的。 但凡能给楚瑜添一点堵,林夫人都觉得很快活。 楚瑜在一边干坐着,露出静静的微笑,似乎觉得太过疏离不太妥当,竟亲手为玲珑盛了一碗人参乌鸡汤,为她滋补机体。 林夫人不免多瞧了她一眼,似是赞赏的道:「妹妹你倒怪疼这丫头的。」 「当然。」楚瑜浅笑盈眼,声调却有些口不应心。 装什么装呀,有本事在背后也做出这疼爱妾室的姿态来,光人前做作有何用?林夫人鄙薄的想着。 她原本盘算着,楚瑜或者要为玲珑的事央求她,到时便可借机再羞辱一番。谁知等到饭食已毕,楚瑜却还是只问温饱,不管其他,这就大出林夫人意料之外了。 她有些坐不住,试探道:「妹妹今日邀我过来,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么?」 楚瑜闲闲笑着,「冬日天寒,姊妹们都懒怠动弹,所以才诚意邀姐姐过来一聚,彼此热闹热闹,莫非今日的饭食不合姐姐心意么?」 骗人!林夫人可不相信楚瑜有这份闲情雅致,便真有,也不是对她。她忖度着,楚瑜到底是个年轻的少奶奶,或许没好意思说出那番话,倒也罢了,横竖是她自己吃亏。 没能看到想要的热闹,林夫人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可是也无心再待下去,正欲告辞,楚瑜却忽的叫住她,「林姐姐,您忘了东西。」 「什么?」林夫人忙回转身,她是个悭吝性子,些许一点好处都不肯落下的。 楚瑜指了指身畔垂手站着的玲珑,眉眼盈盈的望着这位胖夫人,「她是您带过来的,如今还请完璧归赵,仍旧送回林府去罢。」 林夫人画的是时兴的小山眉,可惜与她那满月般的脸庞不大相宜,拧起来时就像两团鼓起的黑疙瘩。她皱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姓楚的莫非气糊涂了,以为凭一顿饭,就能轻而易举将玲珑送走么? 「我什么意思,姐姐莫非还听不出来?」楚瑜轻描淡写的说道,「这肚子是尚书府造下的,自然得落叶归根,回到尚书府去。」 林夫人正想斥她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忽的领悟过来,话里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又见楚瑜姿态娴雅,旁边站着的玲珑却如秋中落叶一般簌簌发抖起来,她不由憋得脸色紫涨,「你胡说!」 一面目光凶狠的盯着玲珑,恨不得生吃了她一般。 玲珑越发不敢抬头。 楚瑜假意叹了一声,优哉游哉的说道:「哎,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这尚书大人也太多情了些,在外头拈花惹草也就罢了,和家里的丫头还缠绵不断。不过一朝得子,倒算得幸事一桩。」 林夫人从震怒中渐渐平静下来,不行,自己可不能着了这两个贱人的道。因冷笑道:「你说这话可有何凭据么?」 现在她知道要凭据了,不想到她当初将玲珑带来,亦是一声不吭的。楚瑜抚掌轻轻嗤道:「这有何难,等孩子生下来,拿去滴血认亲便是,还怕尚书大人不认么?」 她这样理直气壮,显然是十拿九稳的。想想也是,纵使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孩子的母亲却是确凿无疑的,玲珑与谁有过苟且,她自己当然心中有数。 林夫人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没来由的泛起恶心。她恨不得将玲珑那张娇嫩的脸皮撕烂才好,虽不敢当着外人的面动手,却狠狠的叱骂道:「你这蹄子好不要脸,竟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来,枉我平时好心待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越说越气,真个一巴掌扇过去。 这一掌却被楚瑜轻松地拦下来,「夫人您这话就不公道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林尚书若真对玲珑无意,玲珑还能强逼他不成?她毕竟是个女子,气力又比不过男人。再说了,我还替玲珑觉得委屈呢,无端怀上个孩子,又无名无分的,一旦出什么岔子,岂不落得人财两失,白白便宜了奸人去?」 这话说的,好像她便是那个奸人!林夫人气结,无奈楚瑜所说句句在理,倒也辩不过她去。但是要她接纳这个孩子她是玩玩不肯的,林夫人冷着脸道:「这是个孽种,还不快点打发了出去,留着它是见不得天下太平么?」 果然一牵涉到自身利益,这泼妇的嘴脸就变了。楚瑜笑莹莹的道:「夫人此言差矣,她腹中乃林尚书的亲生骨肉,怎能成为孽种?且我听说尚书大人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至今也只有二男三女而已,想必尚书大人也不愿见到子嗣旁落,不如由夫人您仍旧将玲珑带回,也好全了这份情面。」 话锋悠悠一转,「自然,若您一定不肯,我也没法子。至少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少不得将这段故事说给她听罢了,您晓得我这个人最为实诚,不惯撒谎的。」 这本是林夫人拿来威胁楚瑜的话,如今却被楚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叫林夫人不有苦难言? 她面上僵了僵,眼看着便要发作,亏得她忍功好,兴许是多年的继室生涯磨砺出来了,竟勉强整顿出一副笑脸,「多谢妹妹提醒。」便吩咐仆妇带着玲珑去西苑收拾东西,预备将她捎回去。 第二十九章 其实她怎可能真这般心胸宽大,心里早就盘算好,等回到林家,便悄悄掺些红花在玲珑饮食里,设法将孽种打下来,再将玲珑发卖的远远出去,一切便可干干净净的结束。 谁知楚瑜毫不留情击碎她的幻想,「玲珑这丫头怎么说也在朱家服侍了一年半载,主仆之情不可断,往后每隔十天半月,我会差人送些补药补汤过去,尽尽我这做主母的一番心意,也好为林夫人您减些劳乏。」 这哪是看望,分明便是监视,若玲珑出点什么岔子,这些无赖只怕立刻便会查究到她身上。听到楚瑜温温柔柔的语调,林夫人的脸都黑了,只觉这女子看似温软,心肠着实歹毒,和那地底的罗刹差不了多少。 可怜她为表心胸宽广,还不得不报以敷衍的干笑。 玲珑听后倒是松了一口气,正怕林夫人来一招过河拆桥,楚瑜此举正给了她有力的保障,至少她们母子的性命不用愁了。 因此临别的时候,玲珑倒真规规矩矩的给楚瑜磕了三个响头,眼眶中甚至盈满感动的热泪。 楚瑜压根懒得看她,她哪是为帮玲珑,无非是为了给林夫人添堵罢了。谁叫这妇人净会给别人找晦气,如今也好让她尝尝飞来横祸的滋味,由着她们窝里斗去。 送走几位尊贵的客人,望秋回来时鼻子眼睛都乐开了花,用手比划着道:「小姐您是没有瞧见,尚书夫人的脸都青了,跟门前柱子上的铜绿一般,我真怕她气出病来……」 楚瑜浅浅笑道:「我想她是不敢病的。」 林夫人若真病了,那位有身子的不是更加称王称霸,哪怕为了府中的权柄,林夫人也会竭尽心力来保全自己的地位。这样一来,今后更有热闹可看了。 自然,朱府以往却能清净许多。这段日子楚瑜说是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岂有不乱的,若玲珑真有了朱墨的骨肉,她倒真不知如何是好,她当然不可能委曲求全,做一位贤良的嫡妻——但是这世道对于女人而言,根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女人唯一能寄希望的,就只有夫婿的品德与自持。 幸好,朱墨在这一点上还未令她失望过。 南嬷嬷得知整件事情的乌龙后,深深愧疚自己识人不明,以致引狼入室。楚瑜自然得着意劝慰她一番,「嬷嬷您也是一片赤诚,才会被奸人蒙蔽,过去的事便过去了,还纠缠不放做什么?眼下的要紧是将屋舍收拾齐整,等大人回来,咱们才能好好过冬。」 她的确不怎么怨怪南嬷嬷,因为明知道南嬷嬷的忠心本就不对她——老人家一弯明月都照在朱墨身上呢。真不知道朱墨哪来如斯大的人格魅力,个个都对他赤胆忠肝的。 当然,楚瑜对于朱墨的归来也是同样迫切,她有许多的心里话想要和朱墨沟通,不光是这边的,还有国公府里的:楚珝眼看要嫁进安王府了,对于这桩精心酝酿好的婚事,楚瑜当然不能在大喜关头泼冷水,破坏娘家的和睦,可是她又不吐不快。认真说起来,只有朱墨算得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天底下没有烦恼是他解决不了的。 因此随着年关渐进,楚瑜的心也愈发躁动难安起来,她真不想一个人过年哪。 朱墨来信说会在十一月底归来,不幸由于大雪封山的缘故,迁延了多日,直至十二月上旬,才传来怀化将军进城的消息——毫无疑问的,这是对他剿匪成功的奖励,才予以擢升。 朱墨进京之后,须先披甲上金銮殿,行论功述职之分。 楚瑜则焦灼的在家中盼着,一会儿行至门口,一忽儿步入廊前,两只脚跟打拍子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望秋等忍住偷笑道:「小姐您若真等得不耐,不如搬张椅子出来坐着,这样姑爷一穿过街角,您远远的便能看见。」 楚瑜羞恼的瞪二人一眼,哼声道:「谁要看他?」 仿佛忘了是谁天不亮就坐在镜子前,精心描眉画眼,巴不得让那人快点见识到自己最美的一面。 盼春望秋二人默默对视,暗忖这女为悦己者容果然不假,小姐性懒,自从朱大人去后便疏于装饰,今日偏这样细致的打扮起来,要说不是为了朱大人,谁信? 心里虽和明镜一般,二人并不拆穿她,女儿家脸皮薄,难得有柔情蜜意的时刻,还是别去打扰了。 而楚瑜亦是口嫌体正直,嘴里说着不干己事,却让庖厨备下几道朱墨平时最喜欢吃的菜,梅花酒也从地窖里取出一盅——那是用去年收下的红梅花新酿的,清冽甘芳,楚瑜自己都没舍得喝。 众人从日中等到黄昏,眼看着日影一点点从天际沉下去,暮色渐渐笼罩上来,心里的喜悦也渐渐淡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好的热情也经不起长时间的消磨,何况是饿着肚子空等,楚瑜见一众仆妇都脸色青白捂着肚子,还兀自强打起精神,免得被她瞧出端倪,心里更是不悦意,遂吩咐道:「开饭吧。」 众人假意拦阻了几句,见楚瑜执拗,遂欣然大快朵颐起来。 热腾腾的饭菜已经凉去大半,含在嘴里味同嚼蜡,楚瑜面色沉沉,于是这顿饭吃得好不憋屈。 盼春知她怨恨朱墨迟迟不回,扒了几口饭,身上有了些气力,便重新振作了劝道:「姑爷许是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小姐你别介怀。」 还能有什么急事,左不过是被他那群狐朋狗友绊住了。那位南明侯世子钟垦楚瑜亦是见过的,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态度却轻佻风流无比,听说他对长安城中的花街柳巷熟之又熟,没准便会拉着朱墨往那腌臜地方解乏去——他当然是好意,惦记着朱墨在西南空寂寞了许多日子,才想到用京城里的温香软玉来纾解疲劳。 这群臭男人!楚瑜恨恨骂道,在她的想象中,朱墨此刻一定过得无比快活。 兴许真应了她的猜想,直到掌灯时分,才见到一个乌沉沉的人影从夜色中踉踉跄跄走来。 楚瑜立在廊下气鼓鼓的看着,她预先不知设想过多少遍,等朱墨回来自己该用何种姿态来迎接他。落落大方她大概是做不到的,可若是扭扭捏捏,没准又会被取笑成新嫁娘。 现在可好,根本用不着她仔细考虑,她只需坦荡的面对一个醉鬼而已,瞧他那醉醺醺的样子,不晓得吃了多少酒! 楚瑜嫌弃的望着,准备命侍儿将其扶进房去,谁知朱墨一近前就往她身上扑来,搂着她的腰不放。 若非他嘴里喃喃念叨着「阿瑜」,楚瑜真会以为他把自己当成了某个不正经的女人。她朝朱墨肩膀用力拍两下,衔恨道:「去哪里顽了,这早晚才回来?」 朱墨天生着一张好皮子,哪怕在西南晒了多日的太阳,脸孔仍是白如玉质,白如棉絮。此刻这棉絮上更是飘着两团酡红,平添出几分妖异艳色,看去更增诱惑。 楚瑜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两拍,总说女子容色误人,有倾国倾城的本事,其实用到某些男子身上也是一样适宜。 因了这份绮思,楚瑜又暗暗地鄙薄自己,这才几月不见男人,就春情荡漾起来了。 第三十章 阔别多日,照说会有一顿寒暄,但放在眼下的情境中却绝无可能。楚瑜正觉无计可施,忽见朱墨搁在她肩上的下巴抬了抬,呢喃道:「阿瑜,这一趟远去川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喝醉了的人总不会说假话,楚瑜心中一动,托着他的头,低低的应道,「我也是。」 耳畔忽然传来扑哧一声笑,楚瑜唬了一跳,忙将肩膀松开,却见朱墨慢慢站直了,笑眯眯的望着她。 楚瑜羞恼一并发作,火烧云从脸颊一路蔓延下去,染至脖颈,像熟烂了的柿子。她咬牙切齿的道:「原来你在装醉。」 「我若不假装,你又怎肯说实话?」朱墨的眼角眉梢都充斥着勾人而狡黠的意味,像只奸谋得逞的狐狸。 想不到他阔别多日,性子还是丝毫未改,难怪那些单纯的山匪会中他的埋伏。 楚瑜以往与他斗嘴就没有一次斗得过他的,当下也不与他辩,气咻咻的准备转身回中庭去。 却不知怎的一拉一抱,楚瑜就被朱墨拥到怀里。他抚着楚瑜乌黑柔亮的秀发道:「当然,我说的也是实话。」随即放低声音,「这几个月独在西南,你不知道我有多渴盼见到你的面,适才回来第一眼,你也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忍住把你抱在怀中的冲动。」 要不是怕楚瑜脸皮薄躲开他,他也无需这样费尽周折。 楚瑜在他怀中奇迹般的安静下来,比起虚伪矫饰的言辞,她其实更愿意听实话。以往朱墨同她打情骂俏,她总是多有不屑,但真到了坦诚相告的时候,楚瑜倒和小猫咪一般乖巧了。 当然,也可能是朱墨掌心箍着她的力道太大,楚瑜自知没力气挣开,加之害羞心理作祟,她索性蒙上眼,长长的睫毛蝶翅一般颤动着。 朱墨看着那纤弱的羽睫,心里一点一点的被扇起了火,他忍不住埋头下去,想尝一尝挺直的鼻梁下两片柔嫩嘴唇的滋味。 但是还没等他真切触及,楚瑜便倏然睁开眼,冷冰冰的道:「适才你和谁出去饮酒了?」 朱墨摸了摸鼻子,不得已的将她松开,「左不过是南明侯世子那些人。」 还真被楚瑜猜中了,她忙揪着朱墨的衣领,细细闻嗅起来,还好,除了浊重的酒味,并没闻见脂粉香。 朱墨一眼瞧出她心里想些什么,轻渺的笑着,「你以为钟垦会领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呀?他倒是想,可惜被我一口回绝了。」 「你倒是行的端做得正。」楚瑜嘲讽的哼了一声。 「倒不是我作风正派,是我觉得那些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朱墨说道,将额头抵在楚瑜的额头上,声调却并不轻佻,反而规规矩矩,正经中别有诱惑,如一条幼滑细黑的蛇钻入人的心腔中。 楚瑜心肝颤颤,红着脸推他一把,「还不快进去洗漱,瞧你满身的酒气!」 「那你还二话不说上来抱我,」朱墨笑道,「你也不怕我身上有虱子?」 楚瑜大惊,这才想起朱墨经过长途跋涉将将归来,况且川渝那一带蛇虫鼠蚁众多,保不齐就有几只精明的虱子钻进盔甲里去了,她怎么能忽视这点? 楚瑜素来有些微小的洁癖,闻言立刻如临大敌,忙倒退三步,警惕而又戒备的看着他。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楚瑜真觉得后背发痒起来了。 朱墨无奈的道:「哄你的,进京之前,咱们就到城外山上找了一处含硫磺的泉池,在热水里把身子泡干净了,哪有虫子敢跟进来?」 毕竟皇帝老儿也怕虱子近身呢。 他说是这么说,楚瑜并不十分相信,唯恐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遂催逼着朱墨往净室去,亲自取来澡豆和沐发的香膏,要为他上上下下搓洗一遍。 朱墨难得见她这样殷勤主动,虽是出于别的缘故,还是感到十分欣慰。见楚瑜一双嫩手在他肩膀上捏来捏去,朱墨忍不住色心陡起,在她滑如凝脂的手背上抹了一把。 楚瑜仿佛被蛇蛰了一下,气得揪起他背上的峰肉,朱墨不由痛得嗷嗷直叫,楚瑜犹自不放,「再敢使坏,把皮不掀了你的!」 她这才宽宏大量的松手。 可怜朱墨背上掐红了一大片,真跟褪去了一层皮似的。他别过头,以一副缠绵哀怨的表情看着楚瑜,跟弃妇似的。 只可惜面前的女子铁石心肠,任凭他如何惺惺作态,始终不为所动。 朱墨见状无法,只得轻咳了咳,诉说起自己远征剿匪的功绩来。他本来口齿极好,何况这些事又是真实发生的,经过语言的渲染,更加娓娓动听,使人如同身临其境。 楚瑜听得微微出神,原本已快被他感动了,及至听到朱墨诉说自己如同天神一般出其不意降临山谷,那些匪贼皆被其威武所慑,竟一个个俯首帖耳不敢动作,这才不屑起来,撇了撇嘴道:「你以为你会妖术啊,这是人干的事吗?」 「传奇嘛,总是少不了夸张的。」朱墨干笑道,又问起她来,「你在家中这些时日,可是平平安安的?」 不提还好,一提楚瑜就想起那桩冤假错案来。她气吁吁的将湿帕子向桶里一扔,斜了朱墨一眼道:「当然不是,你一走,就有人上门来认爹了。」 朱墨吓得两眼瞪圆,他还这样年轻,几时跑出个莫须有的儿子来? 楚瑜见他坐在桶中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吓傻了,这才莞尔道:「你想要儿子么?可惜那孩子还在别人肚子里呢。」 因将林夫人领着玲珑上门的始末原原本本道来,当然,她是如何还击的,楚瑜也一一说与他听。 朱墨听说那孩子是林尚书的骨肉,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责备的睨向楚瑜,「以后遇到这种事,记得缓点儿说,讲清楚,别一来就把人吓出病来。」 「你还怕呢?我看你若真有了儿子,只怕高兴还来不及。」楚瑜揎起袖子,将两只嫩藕似的玉臂伸展着搭在桶沿上。 朱墨哪敢看她的膀子,情知此时多说一句便是错,少不得打起精神应对,「你这便是无理取闹了,我就算真想要孩子,那也得是咱们的孩子……」 言毕,就见楚瑜如怨似诉的看着他。朱墨一激灵想起,若非自己先前请大夫要那劳什子避子汤药,他二人恐怕早就儿女绕膝了,难怪楚瑜时刻耿耿于心。 明知自己踩着了雷点,朱墨只得另转换一副话题,反过来埋怨道:「你也是,怎么她说什么便信了,今日是玲珑,明日是长安街的柳姬,月姬,你是不是也都一样要将她们请进门来?」 只有占据道德上的制高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无奈楚瑜并未直截了当回答他的问题,目光似是而非,不知是默认还是不知如何措辞。 朱墨没想到自己的人品会遭到质疑,当下大为不忿,赤-裸着身子义正词严的道:「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 楚瑜白了他一眼,意思分明在说:你就是啊。 第三十一章 这可真是有冤没处诉,朱墨紧握住楚瑜双手,牢牢包在自己掌心里,以一副凄凉的面容道:「阿瑜,你信我,我对你绝无二心,甚至可以发誓,若我朱墨此生做过一件背叛于你之事,管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的力量是强大的,楚瑜纵使对朱墨的为人尚未了解透彻,但朱墨已经发誓,她要是再追究就有些无理取闹了。 于是楚瑜收起严肃的表象,重新为他揩抹起身上来,忽又漫不经心的问道:「谁是柳姬和月姬呀?」 朱墨脸上僵了僵,不由得暗暗叫苦,早知如此,就不该急于撇清自己,真是忙则生乱。虽则那两人只是钟垦的相好,但毕竟自己也是见过的,解释起来颇费力气。 既然越说越错,朱墨索性不说了,聪明的将话题调了个头,「你这样对付林夫人,就不怕她恨上你吗?」 「谁让她先来招惹我的?我只不过以牙还牙而已。」楚瑜自认从来不是心胸广大之人,何况她也不惧怕林夫人的报复,两人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况且这时候林夫人哪还有心思管她,恐怕正为玲珑那蹄子忙得焦头烂额呢! 不过朱墨此语倒是提醒了她,林夫人一个继室虽然无须惧怕,就不知林尚书那头……楚瑜面上有些不安,讪讪道:「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 但凡涉及到政事,楚瑜总是慎之又慎,唯恐找来杀身之祸。 朱墨虽然很乐意调戏一下心爱的娇妻,不过见楚瑜这样紧张,难免有所不忍,因道:「无妨,凭空多了个儿子,我想尚书大人应该会很高兴。」 他虽在尚书门下当过差,却从不把自己看做林尚书的门生,两人的来往亦只限于利益之争。要知林尚书明里暗里为二皇子萧启效劳,而朱墨则是更偏向太子的。 木桶中的热水蒸腾了半天,白气弥漫了整间屋子,如同仙人的洞府一般。楚瑜有一搭没一搭的为他擦着背,尽可能不让目光与他脊背上虬结的肌肉接触,不知是否楚瑜的错觉,总觉得朱墨出征一趟,身子似乎变得更加健壮结实了,尤其是在现在不着寸缕的条件下,光看着便觉面红耳热。 朱墨偏偏于此时开口,「你别光顾着那一块呀,前面也得擦干净呢!」 难得他的声音无比正直,楚瑜只得蝎蝎螫螫的将湿帕移到他前胸来,只觉得手感鼓鼓的,还颇有弹性,都快赶上她自己的了——因为楚瑜自己本就是一马平川。 在她揉搓的当儿,朱墨还时不时发出些古怪的吟哦声,似乎表示沐浴的十分舒服。 楚瑜疑心他是故意发出这种声音的,让人不得安生。再一瞧,就见朱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目光还在鼓励她往下探去。 楚瑜一不留神,手心触着了一个灼热滚烫的东西,吓得忙扔下毛巾,啪叽溅了一身水,「你自己洗吧!」 她一溜烟的跑远了,临走还听到朱墨愉悦的偷笑声。楚瑜摸了摸赤红的面颊,喃喃咒骂了几句,甚至照地上啐了一口,到底也不能拿那人怎么样。 她发现朱墨真是分毫未变,还是一样的邪僻、流氓,没个正性。自己竟期望那人改邪归正,真是天方夜谭。 久别重逢,更胜新婚,两人床笫之间缠绵的劲头都比以前足些。末了楚瑜两只胳膊软软的挂在他身上,都不敢出声了,因为嗓子亦是低软喑哑的,充斥着暧昧意味。 朱墨一手扶着她,一手摸索着从枕畔取出一个荷包,里头是一枚光洁锃亮的狼牙,看得出,经历过精巧的打磨。 「送给你的。」朱墨笑着说道,他知道楚瑜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楚瑜好奇地瞅着那枚狼牙,伸手想要碰它一碰,又害怕上头残留着兽类唾涎的腥臭味。 朱墨不悦的放到她手心里,「放心吧,这东西我已命匠人处理过,不知费了多少上好的香料,熏不着您老人家的。」 楚瑜这才笑纳,她珍而重之的看着手里月牙似的弯钩,竟是越看越爱,不消说,这狼牙一定是朱墨亲自从狼口中取下的,长而完整,坚韧又不易折断,虽不及珍珠宝石那般贵重,私底下拿来赏玩却是最好不过的。 想到自己先前对朱墨那样猜疑,他却还记得给自己带见面礼,楚瑜莫名的有些歉疚,抱着朱墨的腰身撒娇道:「还是郎君疼我。」 见朱墨拿乔不理她,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楚瑜少不得巴结这位贵人,因搂着他的肩膀,往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一阵微弱的刺痛惊得她忙挪开脑袋,定睛看时,却见朱墨唇畔乃至下巴边沿都带着一层细微的胡茬,跟火烧后新长出的青草似的。 楚瑜生来肌肤娇嫩,光那点刺激都令她脸颊微微红肿了,她不由生气的道:「你怎么还有胡子?」 「我又不是太监,当然会有胡子。」朱墨说道,腆着脸望她脖颈边靠来。 楚瑜吓得忙往床边闪躲,却被朱墨捉鱼一般轻而易举的拎起来了,只怪架子床就只有这点大,她当然逃不脱朱墨的手掌心去。 朱墨贴在她耳畔密密的道,「你方才一席话说得我也疑疑惑惑起来,我还真怕自个儿变成了太监,不如咱们再试一试?」 有什么好试的,楚瑜可不愿成全他的淫心,无奈那件绣着斑斑红梅的莲青肚兜已被朱墨一手抄起,她只能徒劳无功的滑到男人怀中去。 一个人长久没吃饱饭,初见了食物自然难以餍足,但是娇花易折,楚瑜也不能任他索取无度。两度之后,她便气喘吁吁地用绡纱裹着身子,红着脸竖起眉毛:「不行,再下去天就快亮了。」 虽然夸张了些,但也不见得是谎话——谁晓得朱墨的耐力会这样好?跟个木桩子似的,半天都不倒下来。 朱墨欣然将这句话当成赞语,一手揽着楚瑜雪白的肩膀,一边偎到枕上道:「你说林夫人领人前来闹事,南嬷嬷是怎么安置的?有没有帮你把人撵出去?」 一想起这件事,楚瑜心里就有些郁郁的不痛快,可是她也不能当着朱墨的面给那位老人家上眼药——归根结底,两人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南嬷嬷也没义务一定要站在她这边。 因此楚瑜只道:「嬷嬷她年长心软,纵有心也无力呀!」 朱墨何等剔透的心肠,一听此话便明白过来,沉下脸道:「回头我仔细说说她。」 楚瑜委婉的向他表露在家中的权威不够,就是为了这句话,又怕枕头风吹过了,回头南嬷嬷反怨怪起她来,便道:「你说归说,语气可得温和些,我看南嬷嬷也不是诚心的,休说她了,我看见玲珑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都怜惜得不得了了。」 又睨着朱墨,「我敢打赌,玲珑要是在你面前哭一场,掉几滴眼泪,你也不忍对她说重话的。」 朱墨明知道她这种猜测毫无规矩,不过楚瑜既这样编排,他爽性笑道:「这么说,若我真死在外面,你还得放任她在家中把孩子生下来,甚至视如己出一般待它?」 「别动不动就说死,快过年了,也不怕晦气!」楚瑜嗔道,继而却是幽幽的,「那也没法子呀,倘若玲珑腹中真是你的骨肉,我也不能将她给杀了,你们朱家总得后继有人。」 第三十二章 瞧见小姑娘自怨自艾,在脑海里编排出一段狗血苦情戏码,朱墨既好笑,亦意存怜惜,他紧了紧怀中的头颅,坚定的道:「放心,咱们以后会有孩子的,何必指望别人?」 他扳着指头数说,「是先生男孩还是先生女孩为好?男孩可以承继家业,也好叫你父母放心,可是男孩子往往顽皮居多,不及女儿乖巧懂事,不如先生个女儿练练手,你觉得如何?」 楚瑜笑他不知羞,孩子的影儿都没见着呢,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但是不得不说,朱墨轻松的言语让她减轻了不少心理压力——天知道,看着玲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楚瑜心里有多妒羡。这辈子她都不曾想过,自己竟会妒忌一个出身卑贱的婢女,真是荒谬。 朱墨回京之后,日子仍是照常过。他虽然有功,但并不居功,怀化将军算不上顶顶显赫的官衔,摆出来也够叫人仰视了的,他倒好,居然乐得清闲,并不仗着功劳无事生非,恃强凌弱。 众人见状,暗暗猜疑这位卫尉大人是否转了性了,当然,狐狸总不可能突然由吃肉改为吃素,多半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只他们不知道罢了。 朱墨亦往林尚书府中送去一份隆重的贺礼,祝贺恩师新添贵子之喜,不消说,林夫人的脸又往下黑了几度,身子倒瘦了,至于林尚书是否真正高兴,就不得而知了。 对此,楚瑜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她巴不得林夫人和玲珑那死丫头狗咬狗,这样才好一解心头之气。当然,那边府里的事情楚瑜是见不到的,她只能暗暗地在头脑中模拟泼妇骂街的情景而已。 年关将近,各家各户皆热闹非凡。卫尉府邸虽然人口不丰,也着实忙乱起来,比起先前紧张了不少,毕竟朱大人虽没四五门子的亲戚,可来来往往的官宦人家不少,总得打起精神应对的。 去年的年景楚瑜是在外地度过的,且逢着灾年饥馑,很难说心底多么舒畅,但今次不同,她将正式作为朱家太太,亲自准备祭灶、扫尘、接待宾客等等琐碎,要操心的事还不少哩。 对于她的吩咐,南嬷嬷无不遵从,想是经过朱墨那番训话后,这老而精明的妇人学乖了,另一方面也是看出楚瑜在朱墨心头的位置:无论发生什么,这位楚六小姐都万万得罪不起。 万事俱备,只待新春。 除夕守岁夜,楚瑜披着一件猞猁皮拥坐在火炉旁,不住地打着呵欠。这守岁说起来容易,枯坐起来也是无聊的紧,从来在国公府中,一大家子团团簇拥着,七嘴八舌议论个没完,聒噪的人没法入睡。 现下倒是清净多了,可是睡意也渐渐上来。 朱墨笑道:「你要是乏得紧,不如先回房打个盹儿。」 「这样就没意义了。」楚瑜一本正经的说道,眼看着新年就要到来,怎能让怠惰成为一年的引子呢? 她拨了拨暖炉里的灰,用火钳夹出几枚烤得焦香的栗子来,欲剥开食用。 朱墨见她眼睛半眯着,唯恐她一头钻进火口里去,忙接道:「我来吧。」 剥开焦黑的外皮,里头便是深黄棕色的果肉,黏而不化,焦香四溢。楚瑜吃得舌尖滚烫,还是不肯住嘴,幸好她没忘记朱墨,「你也吃呀!」 朱墨扬了扬沾了一层炭灰的手掌,「我手上有脏东西,不然你喂我。」 这人脾气不小,架子却大,楚瑜嘀咕着,到底亲手捻起一枚,放到他齿间。 朱墨细细咀嚼着,蹙眉道:「有点苦。」 剥给他吃还挑三拣四的,真是大少爷派头!楚瑜指了指嘴里衔着的一团软肉,取笑道:「这一粒倒很甜呢,你要不要?」 脸上笑容还未消退,朱墨就猛地凑近来,也没见他怎么张口,楚瑜嘴里的物事就被他咬去一半,跟用匕首划开似的,整齐而迅速。 朱墨含笑看着她,「不错,果然很甜。」 楚瑜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不晓得是被熊熊火光照的,还是真的血都涌到头上。 她勉强咽下半枚栗子,险些将喉咙呛住,还是朱墨体贴的为她拍了拍背,又喂她喝了半盏茶,才使她不至于命丧今年的最后一晚。 经历种种变故,盼春望秋等都觉得没眼看了,一个个知趣的别过头去。 守至半宿,朱墨又命厨房端了火肉白菜馅的煮饺子来,搪一搪饥寒。但是楚瑜吃饱喝足之后,身子一暖和就更困了,头也一下一下的点着,跟胃一般沉重敦实。 再度醒来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只听得外头鞭炮声大作,楚瑜才揉了揉惺忪的睡颜,睁眼一瞧,只见窗格中已透出晨曦的微亮,她不由大惊,忙推了朱墨一把,「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正香,怎忍心扰人清梦?」朱墨又摆出那副实诚且体贴的面孔。 每逢他这样正正经经的,楚瑜总拿他没办法。她见朱墨肩头的衣裳微微陷下去,不由得讶道:「我在你肩上靠了一夜?」 朱墨没有否认。 楚瑜这下可羞愧极了,她自己倒是补足了好眠,可是朱墨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呢,而楚瑜也是知道的,进入冬季之后,她食欲更好,身子没准也比以前重了些。 楚瑜有些羞耻的问道:「你……要不要先回房去睡一睡?」 虽然是好意,朱墨却忍不住发笑,「马上就要给人拜年了,再躺一躺,岂不这一年都要睡过去了?」 谁都想在新年博个好意头。 楚瑜忙道:「那、你快去忙吧,我来放咱家的鞭炮。」 她嘴上勇猛无比,等真把火-药引线挂到树梢上,便又束手束脚起来了。末了还是朱墨劈手夺过她手里燃着的线香头,但闻炮竹声响,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 楚瑜闻着有些刺鼻的火-药气味,并未像往常那样表示嫌恶,反倒十分高兴,觉得新年新气象,这炮竹响动真是洪亮且悦耳。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大约便是这样的光景。 就连庭院中弥漫的那阵白烟也未引起她的反感,反而饶有意趣的看着,觉得它们好似山间袅袅升起的晨雾。 这比喻在她看来十分美妙,她自己也觉得很满意。 正如朱墨所言,辰时过后,陆续有亲朋故旧过来串门子,美其名曰为拜年。南明侯世子钟垦也来了,因着他常常将朱墨拉出去吃酒闲逛,楚瑜见了他便没好脸色,钟垦大约也清楚这一点,致祝词的时候亦是扭扭捏捏的,跟个新媳妇一般。 楚瑜于是扑哧一笑,念在开年第一天,不便太难为人家,还是给了红封赏钱,不过在送客的时候,很有技巧的挤兑了他一通,问起他怎么还不讨媳妇的话来——天知道,钟垦在家里听那些三姑六婆絮叨已经够伤神的了,不想拜个年还能听见这些话。他决定以后少往朱家来,朱墨这位夫人实在太可怕了。 应酬完一上午的客人,楚瑜饶是穿着薄薄的对襟小褂子,也出了一身汗。两个丫头却好像不知冷热,游神野鬼一般的摇头晃脑。 楚瑜嗔道:「怎么这样没精神,让别人家里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第三十三章 二人吐了吐舌头,齐齐说道:「小姐你当然睡了个好觉,咱们姊妹可是整整守了一宿呢!」又故意唉声叹气,「哎,也难怪,谁叫咱们都是些孤家寡人,没有肩膀可以倚靠呢?」 两个丫头真是越来越会作怪了,嘴里出来的话没有一句好听的。楚瑜佯装嗔怒,「看你们的舌头这样坏,我非撕烂你们的嘴不可!」 二人连忙闪躲,主仆三人嬉闹做一团。 南嬷嬷在庭后的丫杈间打扫积雪,偶然瞧见,不由微微皱眉,「夫人虽然年轻,可是也太不稳重了。」 朱墨负手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含笑说道:「让她去吧,横竖也不见外人。」 反正他喜欢的,正是这样无拘无束、而又任性自在的她。他宁愿楚瑜一辈子这样高高兴兴的。 自从四姑娘楚璃被送去杭州,国公府就只剩下五小姐楚珝这么一个未嫁的女儿。楚珝脸上的创痕早已平复,而她与安王萧启的婚事也已定下,正月底便要出阁了。 楚瑜身为新王妃的亲妹,又顶着个正三品诰命夫人的名号,自然得亲去送嫁。不过她很难让脸上展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当然,楚珝也未必在乎——此刻她踌躇满志的端坐在朱红花轿中,喜帕盖着,看不清底下的形容,可以想见是沉静而美丽的,因为等待她的是辉煌灿烂的人生。 一直到花轿离开了国公府,穿过了街市,楚瑜仍觉得胸口闷闷的,仿佛腔子里塞了一大团猪鬃般,透不过气来。楚珝在这桩婚事中所做的种种「努力」,楚瑜未向任何人明示,为的是怕横生波折;但是不说,折磨的却是她自己。 朱墨一眼看出她情绪有异,执起她的手温声问道:「什么事让你不痛快?」 不知怎的,楚瑜对任何人都觉难以启齿,但在朱墨这种温言细语的安抚下,她反倒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出来了,说完又有些自恼:毕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白让别人看笑话。 朱墨并没有笑,只静静地想了想,说道:「你觉得她做得不对,因此良心不安么?」 「我没有这么说。」楚瑜别扭的想将手指从他掌心里抽回,可惜没有成功。 要说为楚璃打抱不平,也不见得。论起来,楚璃和她的关系更要坏些,楚珝至少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气。楚瑜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滋味。 朱墨心平气和的看着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并不觉得你五姐有什么错的。她一心想要嫁入安王府,如今便是得偿所愿,纵然你四姐中了旁人的算计,那也是她自己沉不住气在先。安王妃的作为或许有损道义,但换了下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 「我也没想怪她,只是……」楚瑜闷闷说道,犹豫该如何措辞,「为了萧启这样的男人,实在太不值得。」 朱墨笑了,「你觉得不值,那只是你以为,但是在安王妃看来,或许却是她所能得到最好的选择,她不过求仁得仁而已。况且各人的品味各不相同,焉知她不是对于安王暗生情愫,才费尽心思想要成为那人的妻室?要拿我来说,我若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也不会贸贸然到你家提亲了。」 楚瑜瞥了他一眼,她对于这件事本就是存疑的,亏朱墨还有脸拿来说嘴。楚瑜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但是她与朱墨在那之前确实只见过一面而已,莫非朱墨暗地里竟一直注意着她么?若真如此,楚瑜倒觉得一阵恶寒。 此时讨论的并不是她自己的问题,楚瑜只得先将心事撇开,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惋惜世态炎凉,即便亲如姊妹,背地里也有许多不能对人言说之处,委实令人心寒,竟不知天底下有谁是可以真心相信。」 「你还有我呢。」朱墨肃容说道,紧紧抓着她的手,「阿瑜,请你无论有什么心事,都不要隐瞒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的。」 他惯会此类哄人的伎俩,但楚瑜这回听着,心里却有些微妙的触动。她模糊觉得朱墨并没有说假话,无论朱墨平时的态度多么轻佻,至少他从未忽略楚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在他那看似不可靠的外表下,却是极为可靠的,让人可以放心大胆的吐露不快。 楚瑜下意识望向朱墨的眼,见他双眸澄澈,且暗含着鼓励意味,让人不能推脱。鬼神神差般的,楚瑜轻轻点了点头,「好。」 二月里的一个清晨,楚瑜随意穿了件淡绿褙子,在厨房跟着新来的厨娘学做梅花酥。揉好的面团整整齐齐码放在案板上,需等它「醒一醒」,这样发好的面皮才能松软可口。 楚瑜抹了把额上的汗,觉得这厨房热得和蒸笼一般,透不过气。怪道何氏说厨艺只是小姐们的点缀,技多不压身而已,真要认真研习这门技艺,再美的脸也得蒸成发面馒头,如何能见人呢? 幸好她今日学的只是一样。 盼春轻轻为她打着扇子,笑盈盈的道:「小姐这样用心,等会儿姑爷尝起来一定分外可口。」 楚瑜斜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做给他吃的。」说完,又专注的擀起面皮来。 盼春在心里暗笑,谁不知道朱大人最爱吃梅花酥,只自家小姐凡事偏爱端着,总不肯明说,扭扭捏捏的,大约也是他们夫妻间的情趣。 灶中的油烧得滚热,楚瑜正要将裹好馅的面块扔下去,就见望秋慌慌张张的进来,嘴里喊着:「不好了,姑爷今早上被人押进大理寺了。」 楚瑜手上一松,那面块便坠下去,险些溅了她一身热油。她也顾不得揩抹围腰上的污渍,仓促问道:「怎么回事?」 望秋急得都快哭了,「婢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是方才钟世子派人过来传的信,说御史台有人参了姑爷一本,陛下震怒,命将人提交大理寺审讯查看,还不晓得如何收场。」 楚瑜面上呆了呆,怎么会这样呢?她急问道:「就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吗?」 望秋抽抽噎噎的抹泪,「仿佛说是……侵吞军饷之事。」 楚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以为是霸占了哪处的房产,搜刮了些民脂民膏之类的,这一类的官司朱墨也没少接,不都轻轻松松避过去了么?但事涉军饷就不好办了,军心不稳则国力难安,尤其朱墨初掌兵权,皇帝陛下更会猜疑他的图谋,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楚瑜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方才是热的,这会儿汗珠却都冷却了。她抓住望秋的胳膊,艰难吩咐下去,「成柱在那儿?你让他速来见我,我须仔细问一问他。」 「好。」望秋惶然无措的应道。 等她在南明侯府寻找了成柱的踪迹,将人带了回来,楚瑜就细细的审问起来。可是成柱知道的亦不多,只是颠三倒四的道:「……小的也不知怎会扯出这桩事,仿佛是御史中丞常进常大人递的奏章,他素来耿介,朝内外颇有威信,陛下因此听他的意思严查此案……」 第三十四章 楚瑜沉吟不语,她仿佛记得朱墨曾同他说起,常进是萧启的人,但却是枚暗子,并无沾染太多安王府的机密私隐,正因如此,他的话落在外人耳里才是真切可信的。楚瑜随口问道:「安王那边可有何动静?」 成柱摇头,「说也奇怪,这回安王殿下却是安安静静的,并未跟着落井下石。」 看来萧启是打算置身事外,借旁人的手来除掉眼中钉。他大概筹谋已久,此时方能一击即中,不过……令楚瑜奇怪的是景清帝的态度问题,先时予文官以兵权,分明是要抬举朱墨,如今却偏听偏信,二话不说将其押进了大理寺,任谁都摸不清老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 想不清楚就别想了,楚瑜整衣起身,「来人,为我备轿。」 「夫人您要去哪儿?」成柱揩了揩红肿的眼皮诧道。 「去安王府。」楚瑜语调沉沉。 要是萧启愿意假惺惺的做一回好人,她或许可以试着说服他。更别提两家如今沾了姻亲关系,连襟之间总是得彼此扶持的。正好楚珝才将出嫁,借着探望五姐的名义,倒也并不会十分突兀。 楚瑜来时就没报充足的希望,等到了安王府门前,更是验证了先前的想法。 她甚至没得到允准进门。 楚珝站在青石阶下,脸上的笑容如瓷器一般精美无可挑剔,但却是毫无生机的。她盈盈说道:「六妹你为何突然造访?可惜王爷有事出门去了,不然我倒想留你喝杯茶,姊妹间说些闲话。」 这话说的,难道萧启不在,她们就连契阔的权利都没了?楚瑜冷笑,「那么可否请姐姐为我带句话?不会耽搁你太多功夫。」 楚珝叹了一声,带着金臂钏的胳膊抵在门框上,「妹妹博闻强识,为何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殿下知道你要来求他,老早的便躲出去了,你费再多口舌也是无用。他这人本非好管闲事,且如今军饷一案牵涉恁大,殿下再能干,也须顾着一家子性命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妹妹你别太难为咱们了。」 楚瑜看了她一眼,见她气色极好,脸庞儿也光洁丰润多了,浑不似家中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当下冷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绕过那两头石狮子,望秋便大声抱怨起来,「安王妃可真厉害,一朝飞上枝头便忘了根本了,她怕是不记得从前在楚家做庶女的光景,若非您和三夫人时时照拂,只怕早就被人踩到墙角去了,如今倒学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她以为她是谁呀?不过是个继室而已。」 楚瑜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随她去吧。」 许是经过朱墨先前那般开导,此时楚瑜心里并没有多少难过的感受,倒不如说经此一役,正好使她认清楚珝的为人,既然楚珝无意将她当妹妹,那么楚瑜也就不必真心将她当做姐姐了。 盼春则是忧心忡忡的,「连安王妃都不肯帮忙,咱们还能找谁商量去?」 楚瑜在拐弯的地方站定脚步,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浩浩荡荡的风,似是下定决心般,坚定的说道:「总会有的,一个一个的试去,我就不信个个都是铁石心肠。」 朱墨的那些同僚、故交,素日来往的知己好友,即便是不怎么相熟的,楚瑜也决定上前拜访一番。这十几年来她都生存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在家有父母兄弟,出嫁了更是有朱墨这个无所不能的,如今,也该她尝试着保护别人了。 还未等楚瑜拟出一份走访的名册,宫里却下来了旨意,是张皇后要召见她。 后宫虽说不能干政,但枕头风这种东西向来玄妙得很,只是在宫中,张皇后并不及郁贵妃得宠,这枕头风的分量能有几何,就很值得思量了。 无论如何,试一试总比没有好。楚瑜叮嘱道:「记得让钟世子那边多留意大理寺中近况,有什么消息立刻让我知道。」 成柱严肃的答应着。 楚瑜这才让盼春替她更衣,按品大妆之后,坐上马车来到宫中。 椒房殿中却不见张皇后身影,只有四公主工整的端坐着,她掩唇笑道:「朱夫人且稍坐一坐,母后她往宝华殿参拜去了,想必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来。」 楚瑜心下不禁有几分狐疑,张皇后明知她要来,何以会选在今日参拜,何况有半个时辰之久,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谅来萧宝宁也不敢假传皇后懿旨,因此楚瑜只微微欠了欠身,「那便劳烦公主了。」 萧宝宁命侍儿奉上茶来,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楚瑜致谢接过,闻着茶香袅袅,沁人心脾,心胸仿佛舒畅了好些。 她静静打量殿中的陈设,和她去年来时并无二致,还是一样的尊贵富丽,至于萧宝宁……楚瑜用余光悄悄瞟着,只见她身着一件樱粉色襦裙,系着淡绿丝绦,整个人如山茶花一般清新俏丽,过了一年,面庞又张开了些,真真是个大姑娘了。只是在她秀气的眉宇间,意外的笼罩上一抹愁绪,是怀春少女常有的姿态——堂堂公主自不可能恨嫁,只可能没挑着好的罢了。 楚瑜暗地打量对面时,却发现萧宝宁也在打量她,两人目光偶然对视,各自都有几分窘迫。楚瑜蓦地想起,传言里萧宝宁似乎对朱墨极为倾慕,那一回在淑宁长公主府的寿宴上,二人比赛画艺,结果堪堪平手,且是楚瑜略胜一筹,萧宝宁似乎极为不甘心——她那样恬淡的性子,为了一幅画还不至于,极大的可能,是因为主持评比的人是朱墨。 就算没听过这桩流言,楚瑜也能隐隐感知到萧宝宁对她的戒备,女人之间往往有着天生的判断力,谁是好意,谁是敌意,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存了这个念头,她倒要看看萧宝宁能翻出什么花来。 两个女人沉默的对峙着,最终还是萧宝宁按捺不住心性,出声笑道:「朱夫人躬身前来,想必为了卫尉大人的事?」 楚瑜齿颊粲然,「果真什么也瞒不过公主您。」 萧宝宁见她嘻嘻笑着,全无半点担忧之意,可知此人没心肝。她的声调不由微微冷下来,「卫尉大人下了牢狱,夫人您却还坦然自若,宝宁不得不佩服夫人您的心胸。」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楚瑜慨然道,「我一介女流,尚不能匡定天下,上不能人情练达,纵使夫君因冤被俘,我也只能徒劳看着罢了。」 萧宝宁定定的看着她,脸上情绪变幻莫测,半晌,她猝然说道:「夫人,若您不弃,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解救卫尉大人。」 楚瑜的惊讶溢于言表。 萧宝宁再度抿了抿唇,看得出,她的情绪有些紧张,她那嘴唇都快抿得干裂了。萧宝宁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拨上去,强自镇定道:「夫人你若是真想解救卫尉大人,大可以自请和离,如此一来,困难自会迎刃而解。」 她脸颊上泛起羞赧的红,目光却是灼灼生辉,无疑这个主意是她筹之已久的。 楚瑜虽然早已猜出她的心思,却没想到萧宝宁会这样大胆的说出来,一时间颇为好笑,又有些可怜她:堂堂公主之尊,沦落到觊觎别人的丈夫,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蠢笨。 第三十五章 楚瑜轻轻摇头,「我不懂您的意思,这和郎君脱困有何关系?」 萧宝宁恼怒的瞪着她,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没眼色,她都已经说得如斯明白了。尽管疑心楚瑜故意装傻,萧宝宁还是坦诚言道:「你还不懂么?只要我以公主之尊下降给朱大人,陛下自会赦免他的罪过,父皇怎会杀了他自己的女婿?」 楚瑜纳罕的瞅着她,从前只觉萧宝宁外表秀丽端庄,沉静若水,还以为她是个腹有诗书的真闺秀,如今瞧来,也不过空有一张好皮囊而已。 她轻轻笑道:「陛下不会答应的。」 皇帝若有心成全爱女的心事,他早就下旨了,之所以迟迟不提,无非是觉得这桩婚事不相宜。他若是想重用朱墨,断然不会让驸马身份成为其掣肘;若不想,朱墨这样卑微的出身,又如何配得上公主? 萧宝宁以为她在嘲笑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愈发恼火起来,「那是我的事,你只需说一句肯还是不肯。」 楚瑜想了想,反问道:「公主桩桩件件都考虑到了,却没有想过臣妇的今后?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她该何去何从?」 「这个好办,」萧宝宁飞快的说道,「我会让母后赐你一大封赏银,保你生生世世吃穿不尽,用不着仰人鼻息;若你还想再嫁,我也可托国公府保媒,重新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觉得如何?」 她做出这样的安排,无疑已是慷慨大度已极,否则以她万金之躯,便是将楚瑜这位发妻赐死也是有可能的。 楚瑜见她殷切的盯着自己,只消自己说一个好字,便会立刻闹到御前去。 然后楚瑜还是摇了摇头,平静说道:「臣妇多谢公主美意,只可惜臣妇不能应允。」 「为何?」萧宝宁白皙的脸孔渐渐泛出青色,她牢牢抓紧裙子上的一条穗带,克制勃发的怒意。 楚瑜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挚一些,「夫妇之道,贵乎相知相依,贫窘时同甘苦,富贵时亦能有所依托,如今夫君有难,我又怎能弃他而去?我与他二人荣辱本是一体,若为了一己之私抛夫弃家,不堪为妇人之德。」 她镇定的望着萧宝宁,「况且,夫君如今尚在牢狱,我更不能拂逆其心意答应此事,若公主您执意如此,或者我可以前去一问,若蒙夫君首肯,再来与公主商谈,公主以为如何?」 萧宝宁脸色铁青,心里更是如铅块慢慢坠下去,压得五脏六腑好不难受。正因她不能肯定朱墨的心意,才私自找来楚瑜谈话,只要从她这里撕开一点口子,讨得一封和离书,到时还不是自己说了算?谁知这妇人也颇老辣,自己苦口婆心劝了半日,她始终不为所动,真是令人生厌。 利诱不成,萧宝宁剩下的法子便只有威逼,她冷冷说道:「朱夫人,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椒房殿是皇后殿下的地盘,亦是她萧宝宁的地盘,无论楚瑜在此地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敢说出去半个字。 可惜楚瑜并没有被她的势力吓住,反倒微带了一丝怜悯看向她,「公主,须知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强求也是没用的,何不安心等待皇后殿下的训示?她那样疼你,自会为你寻一门好归宿,胜过郎君千倍百倍。」 萧宝宁最受不了她这样怜悯的目光,好像自己多么可怜似的,虽然她这位公主并不及外人想象中那样尊贵——她的生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婕妤,早早便故去了,连累她蒙上一个「克母」的罪名,虽蒙恩赦养在张皇后膝下,可张皇后又何曾真心待她,不过是看皇帝所出儿女不多,胡乱收养个女儿好博恩宠,与郁贵妃分庭抗礼罢了。 若张皇后真有心为她谋划,怎会放任朱墨娶了定国公府的姑娘?萧宝宁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暗示过,无奈张皇后总以不堪良配作为托辞,但是怎么会不配?自从琼林宴上见到朱墨的第一眼起,萧宝宁便认定了自己今后的夫婿是他,两人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出身卑微一点算什么,萧宝宁有理由相信,一旦朱墨成为驸马,皇帝非但不会削弱他的权柄,反而会倍加重用,她应当有这样的助力。 要不是楚瑜横插一杠子,她早就是朱夫人了!萧宝宁有些抓狂的想着。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血淋淋撕开自己曾经的伤疤,还有那种看似同情实则嘲笑的口吻,肆意讥讽她有多么失败。是可忍孰不可忍,萧宝宁深吸一口气,断然喝道:「来人……」 但是还未等她将支走的侍从叫回,张皇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殿门口,叱道:「宝宁,你在说什么疯话?」 楚瑜坐在八仙椅上,听着内殿里隐隐传来的争执之声,状若天真的看向眼前丫鬟,「皇后娘娘与四公主有何要事相商么,怎么这半天还没出来?」 小丫鬟端着一盘糕点怯怯的看着她,并不敢随便搭话,心里却悄悄想着:这位朱夫人看来也不好惹呢,方才皇后娘娘在殿外站了多久,她未必不晓得,却故意用言语刺激四公主,引得公主失态,如此心计委实不容小觑。 这般想着,丫鬟待她的态度越发审慎警惕。 楚瑜懒得理她,轻巧的从盘中捏了一块云片糕放在嘴里吃着。她没想到萧宝宁会这样大胆,不止捏造自己母后的懿旨,还为了抢一个有妇之夫使出种种手段来,这回她的真面目都落在张皇后眼里了,且看她该如何混过去。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张皇后才一脸疲倦的从寝殿出来,很是歉意的向楚瑜道:「宝宁她也是一时糊涂,你别与她计较。」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算什么孩子?楚瑜心里想着,面上却做出很能体谅的模样,「我明白。」 「我早知她对朱墨有意,却没想到这孩子的执念如此之深,怪道本宫每每提起为她说亲,总被她巧言推脱,哎,真是造化弄人!」张皇后面上有着深深的困惑。 自家的丢脸事自不便与外人深叙,张皇后抱歉的朝楚瑜笑笑,「这回虽是宝宁小儿无知,拿着鸡毛作令箭,可本宫的确有意与你谈谈。」 她随意在楚瑜对面寻了张软榻坐下,望向她道:「这回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郎君他是被冤枉的。」楚瑜很是坚定的道。 张皇后微感吃惊,早就听闻楚家的姑娘个性孤傲难驯,不想楚瑜对于朱墨却是这样纯挚的信赖,还以为她至少会疑心一阵——她哪知楚瑜是怀疑的次数太多,吃了教训,这回才能不受外界打扰。 这样的不带私心的相信,委实令人震动,张皇后想起自己年少时,与皇帝何尝不是夫妻间两无猜疑,可惜再深的痴情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景清帝的心到底还是渐渐偏向郁氏那贱人身上去了。 张皇后怅然道:「本宫当然也宁愿朱墨是清白的,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朝中半数的官员都被惊动了,连本宫也没法子……」 第三十六章 楚瑜一听这话身子便绷紧了,微微前倾说道:「娘娘您不能设法向陛下求求情么?您与陛下乃多年夫妻,您说的话陛下一定会听的。」 张皇后苦笑道:「夫妻又如何,怎敌郁贵妃长袖善舞、工于内媚,皇帝一去她宫里就不肯走了,本宫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遑论求情?」 看来哪怕位高如张皇后,在这件事上亦是不能也不肯出力的了。楚瑜失望之下,紧紧揪起袖口的衣料,恳切的道:「娘娘可否让我见一见郎君的面?只要一面就好。」 死刑在上囚场之前,也得许家人探视一回呢。何况朱墨这些年明里暗里与安王较劲,亦为太子争取了不少先机,论起来,张皇后母子还得奉他为功臣。 张皇后于是点了点头,「本宫会替你安排,至于其他,本宫也有心无力。」 「多谢娘娘。」楚瑜感激的敛衽行礼。 大理寺的天牢不同于刑部的大狱,因是关押重要人犯,多为单门独户,比之人满为患的监牢清净许多,也清洁许多。 楚瑜沿着铺满稻草的台阶下到地底,待眼睛适应了牢中昏暗的光线,才转身向那狱卒道:「劳烦你了。」 接着便将一锭纹银递到那人手里。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那狱卒忙道,他虽是奉了张皇后的口谕,不过见了楚瑜这样花朵儿般的人物,又有哪个能拒绝她的要求呢? 连多说一句话都跟玷污了神女似的。 楚瑜微微点头致意,待那人上去后,才沿着幽僻的小径一直向前走去。绣鞋踩在蓬松的稻草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狱卒说朱墨的监牢在最后一层,楚瑜在心底默默数数,数至最后,在一间宽绰的铁栅栏屋子前停住脚步。 地上躺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影,寻了一块方石作枕,一只脚翘的高高的,正惬意的打着盹——不是朱墨还能是谁? 难为他还有心思睡觉,楚瑜有些无语,低低唤道:「朱墨。」 朱墨听到声响,一个鲤鱼打滚从青石上起来,巴巴的跑到栅栏前,握住两根精铁制的栏杆,用劲之大,令人怀疑这些横七竖八的铁柱子会被他给折断。 「阿瑜,你来看我了。」朱墨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不胜欣喜。 楚瑜将随身带来的食盒摆到身前,掀开朱红的漆盖,里头是一碟梅花酥饼,一盅梅花酒,还有一样卤得透熟,喷香扑鼻的猪头肉。 朱墨深深朝空气中吸了一口,「真香。」便端起酒盅畅饮起来。 楚瑜看着他的模样却深表怀疑,来之前,她也以为朱墨的生活过得多么艰苦,现在看来倒是容光焕发得很呢,脸面虽略瘦了些,身上那件直裰却还是干干净净的,看得出经过浆洗缝补。至于饮食,楚瑜进来时也没闻见饭菜的馊味,想必狱卒们不会让朱墨饿着肚子。 她这点心思很快就在脸上流露出来了,朱墨就如她肚里的蛔虫般,当即放下筷子瞪着她,「怎么,你好像巴不得我遭罪似的?」 他可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楚瑜忙陪笑道:「怎么会,我是高兴,怕你在此地遭受非人的虐待,现下瞧来倒是和我想象中大相径庭。」 「他们要问出那批饷银的下落,自然得留着我一条命。」朱墨无所谓的道,「否则我若是饿得昏死过去,如何能问出实话来。」 「你知道吗?」楚瑜讶道。 「当然不知,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他们了,还瞒着做什么?」朱墨可谓理不直气也壮,他虽然是头一遭被关进大理寺的监牢,那样子却像是常来常往的。 也就是说,现下两方面陷入僵局了。楚瑜寻思着,朱墨虽是被构陷的,那些人却只有从他身上设法,一日不肯交代,便一日不肯放他出去,这可真是个死结。 朱墨见她无精打采,随手夹起一箸猪耳丝,欲塞到她嘴里,「你也尝尝。」 楚瑜连忙侧身闪躲,「我用了饭过来的。」这地方她也吃不下。 朱墨倒像是饥一顿饱一顿过过来的,没有汤,就着白米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楚瑜忍不住问道:「他们没给你东西吃吗?」看着也不像,要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哪还有力气爬起来。 「他们送的东西不好吃的。」朱墨飞快的扒着饭,「不见荤腥,油盐也少。」 废话,他是在坐牢,又不是下馆子!楚瑜扔给他一个白眼,见朱墨嘴边沾着几滴红油,嫌他吃相不雅,因取出袖中掖着的手绢,轻轻替他将唇畔的污渍揩去。 「阿瑜,你待我真好。」朱墨咧嘴笑道。 「说什么呢,我可是你夫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受罪不成?」 其实他也没受多少罪,楚瑜嘀咕道。 她现在倒是心甘情愿承认夫人身份了,果然还是患难见真情。朱墨望着她微微笑着,觉得偶尔坐一会牢房也不算坏,他甚至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要是你每天都来给我送饭就好了。」 这人莫不是关糊涂了?楚瑜伸出细白的食指,点了点他的脑门,「你想的可真美,你以为天牢是想来就能来的么?若非皇后殿下的手谕,我还未必能与你见面。」 想到张皇后,楚瑜便想起萧宝宁的那番「惊人之语」,她轻轻勾起唇角,「有一件事说来有趣,四公主适才与我闲谈,说若我肯与你和离,她便情愿委身下嫁将你救出来,你说这交易划不划算?」 「你答应她了?」朱墨紧张的抓住她的衣角。不怪他多疑,实在是楚瑜前科太多,让人不能深信。 楚瑜横了他一眼,「怎么会?我若在这时提出和离,岂不摆明了嫌贫爱富,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凭什么我被人指指点点,她却能得一个坚贞不移的好名声?我还没那么傻!」 「那就好。」朱墨松了口气,又反反复复叮嘱道:「你别信她,她那是瞎说的,四公主见了皇帝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她可没那胆子劝动皇帝。」 「你仿佛很了解她嘛!」楚瑜睨着他说道,话里就跟醋熘白菜一般冒着酸气,「可见四公主对你的倾慕并非空穴来风,你要是没引诱她,她何必对你死心塌地的?」 朱墨嘴里正衔着块半冷不热的梅花酥饼,闻言故意皱起眉头,「这糕饼怎么发酸哪,莫不是用隔了夜的面团做的?」、 「不想吃就别吃,浪费人家一番心意!」楚瑜毫不客气的劈手就要夺过来。 朱墨适时的将胳膊缩回铁栅栏里,笑眯眯的道:「原来是你做的,那再难吃我也得甘之如饴呀!」 楚瑜恨恨的望着他,啐道:「痞子!」 她在这天牢不能久滞,俟朱墨食尽,楚瑜仍旧将食盒收拾好,打算原封不动的带出去。 将起行时,她扭头望了朱墨一眼,犹豫问道:「你真的不会有事么?」 这一眼可谓饱含真切的忧虑。 「放心,死不了的,没听过祸害遗千年么?」朱墨拍着胸口向她担保。 楚瑜扑哧一笑,朗声道:「那你自己保重。」接着便揣着食盒沿台阶上去了。 而在楚瑜离开以后,朱墨脸上却显出几分郁郁,他面向墙壁伸了个懒腰,心里却是茫然无定。 第三十七章 死不死不在于他,而要看那人的意思。只要那人愿意他活着,谁也没办法置他于死地。 大理寺的案情依然毫无进展,而楚瑜自上回去天牢看了朱墨之后,心里倒是略略放心了些,朱墨虽然仍在困顿之中,比她想象的却是好多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等待真相水落石出,或者等待哪个有势力的施以援手,救朱墨出水火——天底下最有势力的当然是皇帝,可是谁又能劝得动皇帝呢? 辗转已过去半月之久,三月间芳菲正盛,而楚瑜也奉了张皇后的授意,从相国寺求了神签送进宫里去,楚瑜知道张皇后是在变相的保全她——只要她这位朱夫人与宫里保持密切来往,便没人敢对朱家落井下石。 对此,楚瑜是深深感激的。为答谢张皇后的好意,楚瑜因见御花园中的芍药花开得甚好,便亲自折下几枝饱满且颜色鲜嫩的,命侍儿捧在怀里,准备往椒房殿送去。 不想才上湖畔,却见一队明黄的仪仗赫赫而来。宫里除了皇帝谁还敢穿明黄,楚瑜忙屈膝跪拜下去。 进宫数次,她仅与张皇后与郁贵妃打过交道,从不曾见过皇帝,但是这样也好,免得御前失仪反倒不美。 楚瑜安静低着头,等待仪仗离去,谁知那明黄的衣角反倒落入近前来,恰恰的落入她眼帘之中。 楚瑜不敢作声了,只听得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问道:「你就是朱墨的妻室?」 「回陛下,臣妇正是。」楚瑜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皇帝问话,若不正视,是为不敬。 景清帝是个很有风度的中年人,脸庞稍微清癯了些,眼窝却是深陷而有神。做皇帝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景清帝堪称完美,因为他脸上根本毫无表情。 景清帝亦在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开春了,楚瑜和一众的太太小姐们般换上春衫,春衫轻薄,颜色也不会太老气,不过念及她的夫婿还在狱中,这种行径便有些不可饶恕了。 到底是没心没肺的女子,服侍皇帝的太监们皆想着。 景清帝却不动声色问道:「怎么穿得这样鲜艳?」 「宫中规矩如此,若衣裳太过素淡,难免晦气。且臣妇此番进宫是为探望皇后娘娘,自然不敢有所冲撞。」楚瑜恭谨的应道。 太监们皆知皇帝不喜欢巧舌如簧之人,不由得暗暗为这漂亮的小姑娘担忧:她要是直来直去反倒好些,反正朝政大事本就与女子无尤,可越是这样极力辩解,只怕越会讨皇帝的嫌。 景清帝似乎也有点沉不住气了,视线落在她怀中的芍药之上,「朱墨尚且关押在大理寺,你怎么还有心思赏花?」 楚瑜敏感的从中听出一丝冷笑的意味,她倒摸不清这位皇帝陛下的想法了——朱墨不是您命人押进大理寺的么,怎么这会子反倒为他打抱不平起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楚瑜决定见招拆招,她再度屈身下去,大着胆子问道:「陛下认为我夫君有罪么?」 景清帝哼了一声,「御史中丞常进亲自弹劾,自然并非空穴来风。」 「是啊,但凡事出皆有因。」楚瑜感慨道,「可陛下见了臣妇,二话不说便指责臣妇毫无心肝,敢问这便是正人君子所为么?」 「你敢诽谤朕?」景清帝变了脸色。 「不是诽谤,臣妾只是斗胆说出事实,若陛下一定要治罪,请将臣妇一并打下牢狱罢。」楚瑜再拜道。 景清帝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抑制住声音里的震动,沉下脸道:「你这捧花是摘给谁的?」 「为了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乃中宫之尊,德配天下。臣妇见殿下近来心情郁卒,才想到以香花怡情,为皇后开解心志。」楚瑜镇定的答道。 「谄媚之术,还敢妄称正道。」景清帝的眸光变得锋锐起来,「你以为巴结皇后便能有所助益么?只要朕不松口,大理寺的官吏便不敢轻举妄动。」 「是,臣妇知道陛下您掌握天下大权,谁也不能违拗您的心意,可是陛下您会错意了,」楚瑜看着怀中那抱鲜红润泽的芍药花瓣,坦坦荡荡说道,「臣妇送花,并非为巴结谁,只是偶然见之,偶然得之。且正如陛下所言,此事纵连皇后殿下亦无力转圜,那么臣妇巴结皇后又有何益?」 「你看起来却不着急。」景清帝道。 「不必着急。郎君若无罪,陛下必不会错杀无辜;郎君若有错,则是他应该承受的。臣妇悉听圣命,不敢有违。」 景清帝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身量虽然娇小,却自有一种刚直不阿的态度,都说楚家家风清正,看来果然名下无虚。 他稍稍移开视线道:「你似乎很相信他?」 「是。」楚瑜毫不迟疑的回答。 景清帝默然伫立,就在楚瑜快被那股沉重的威压弄得喘不过气时,那股压力却陡然消失了。楚瑜大着胆子抬头,只见明黄仪仗已渐渐远去,消失在芬芳馥郁的花丛中。 椒房殿引路的小太监忙搀扶她起身,殷勤道:「夫人仔细跪坏身子。」 楚瑜这才发觉自己仍伏在冰凉的青石板砖上,两条腿在风中颤颤巍巍的。她借力小太监的胳膊起身,向他笑了一笑,「劳烦你了。」 小太监可生受不起,忙摆了摆手,胆战心惊的望向远处,道:「夫人您怎么敢和陛下那样说话呀?一个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大概真是糊涂了!」楚瑜轻轻笑着。 她也不知当时怎会有那样大的胆子,或许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用,毕竟见皇帝一面难于登天;但,真的有用么?她不知道。帝王的权威最经不起挑拨,万一她不小心惹恼了皇帝,或许会给朱墨带来更大的麻烦也说不定。 回去之后,楚瑜便有些辗转难眠,要是皇帝因她的话有所触动,这几日也该有动静传出了,无论是好是坏,总比这样煎熬着干等着要强。最怕的是毫无动静,说明皇帝对她这个人了无印象,那么朱墨的生死就愈发岌岌可危了。 楚瑜去庙里为皇后请平安符时,给她自己也请了一支。现在她时刻将这张符纸揣在兜里,要是神佛果然有灵,就请他保佑朱墨平安归来吧,无论如何,总得留下性命。 盼春望秋等知道她的心事,都不来打扰,默默地在一旁服侍着。南嬷嬷知晓自己先前的举动犯了夫人忌讳,亦不赶着上来讨嫌,只安静的打点好城中商铺等等事宜,令主子没有后顾之忧。 如此怔忪不安的过了几日,消息总算下来了。成柱飞奔着冲进大门,姿势像一只轻盈的大鸟,狂喜说道:「宫中刚刚下来旨意,大理寺可以放人了。」 「是陛下的谕旨么?」望秋忙揪着他问道。 成柱短促的瞥她一眼,似乎责怪望秋短见少识,但还是答道:「否则还能有谁?除了陛下的口谕,谁能使唤得了大理寺?」 楚瑜很克制的没有露出笑模样,她可不能在这群丫鬟仆妇面前失态,不过心里亦是暗暗焦虑着:不晓得朱墨什么时候能回来。 第三十八章 到底是盼春最了解她的心意,望了她一眼便问向成柱,「那么大人现在何处?」 成柱掻了搔他那青溜溜的头皮,有些不确定的道:「听钟世子他们说,仿佛被皇后娘娘叫进宫中去了。」 楚瑜面上不由微怔,皇后这时候传召朱墨做什么? 椒房殿中,朱墨身着一袭赤色襕衫,愈显得身姿挺拔,面若冠玉。他端端正正的在张皇后身前侍立着。 张皇后笑道:「大人不必拘礼,本宫召你来无关其他,只为家事。」 「娘娘但说无妨。」朱墨执手道。声音虽然刻板,但并无不敬之意。 张皇后平素最是爽直的人,今日话里却仿佛另有玄机。她握着一把鹅羽扇子,轻声问道:「你觉得宝宁如何?」 萧宝宁此刻并不在宫中,已被张皇后巧计打发出去了,因此她示意朱墨不妨明言。 朱墨不是傻子,自然清楚张皇后不会无端提起一个人,他审慎的应道:「公主殿下很好。」 张皇后莞尔,「那你觉得,我将宝宁许配给你如何?」 似是怕朱墨断然拒绝,她迅速地补上道,「你放心,楚氏亦会好端端的,本宫不会难为她。只因宝宁这孩子心仪你许久,终究不肯屈就其他,本宫才不得不为她保这个媒,你就当是体谅本宫为人母的一番心肠。往后宝宁进了你朱家门,便为平妻之分,与楚氏见了面亦执姊妹礼,并不借公主之尊以势压人,你觉得可好?」 张皇后品格端方,向来柔淑持重,不愿勉强,但这回为了萧宝宁的姻缘放低身段来央求朱墨,实在是出于一片慈母心肠——自上次撞见萧宝宁借和离一事要挟楚瑜,张皇后严厉训斥了她一顿,无奈那女孩子瞧着可怜,矢志非朱墨不嫁,张皇后没办法,总不能看着她在这深宫中日渐消耗而死。 以她中宫的身份,大可以去请皇帝圣旨,之所以单独将朱墨召来,便是希望这件事有转圜的余地,能够圆满干净的解决。 朱墨字斟句酌的道:「娘娘,微臣自小没了母亲,所以很能理解您为了自己的孩子,愿意豁出去一切的心情,但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我与阿瑜乃明媒正娶,此生认定的妻子,便只有她一人而已。」 「本宫明白,」张皇后焦急的打断他,「所以本宫也说了,不会苛待楚氏,宝宁也是一样。古人尚有娥皇女英之说,男儿家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如今平步青云,正在步步高升的时候,便是多纳一位又有何妨呢?」 「娘娘,您不明白。」朱墨平静摇头说道,「夫妻之间,贵乎心意相通,这不是可以强求来的事。」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对萧宝宁根本无意,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拒绝。 张皇后的手臂慢慢垂落到腰间,眸中染上浓重的哀伤之色,「本宫何尝不知道姻缘不可以强求,可是宝宁那孩子……你不知道她性子多么执拗!本宫苦劝她也不肯听,非止如此,已经绝食三日了。宝宁虽不是本宫亲生,待我却比生母还孝顺,多年的养育之情,岂是一朝所能抹去?朱大人,你叫我怎么能忍心看着她受罪?」 朱墨很知道萧宝宁并非张皇后所说的那般乖巧可疼,可他毕竟是个局外人,不好掺和宫中家务事,因想了想道:「皇后娘娘,你只知可怜公主相思之苦,可曾想过,一旦微臣应允了您的请求,她未必会比现在快活。」 他一语道破天机,「娘娘,您是陛下的发妻,请您设身处地想想,您是陛下的发妻,这些年来,眼看着各色美人出入后宫,陪王伴驾,您果真能毫无芥蒂的接受么?不止您觉得辛苦,就连那些美人、婕妤,她们也未必好过,就拿郁贵妃来说,她获宠多年,一心谋夺后位,如此便真能心无挂碍么,焉知午夜梦回之际,不是辗转难眠、忧虑荣辱翻覆?娘娘,天家尚且如此,何况民间,凡妻妾者莫不仰夫婿鼻息而活,您以为四公主真能得到她想要的福分么?」 听了这番慷慨致辞,张皇后眼中不禁有些恍惚,事实上她只听清了前半段,不过也尽够了。朱墨的话无疑说到她心坎里,她身为景清帝的嫡妻,外人看起来固然荣宠无极,可谁知在她这贤惠的表象下有多少心酸难过!皇帝要纳佳人,她只能忍着,否则便是犯了大忌,就连皇帝与其他人生下的孩子,她也必须视若己出,不能以偏颇衡量,没了皇宠,她还有儿子,哪怕是为了太子的地位不倒,她也必须极力忍耐。 既然她自己经历过这样的苦楚,怎么能忍心施加于旁人?张皇后从前不曾设身处地的想过,如今才恍然惊觉,她忽略了楚瑜的感受,换做她处在楚瑜的位置,也绝不希望凭空有人来分享她的丈夫,无论那人身份多么显赫,能给夫婿带来多大的助力。 且宝宁能否打动朱墨的心也是未知之数,万一不能,便等于一辈子守活寡了。 张皇后的嘴唇簌簌抖动着,只是犹豫难定,「可是宝宁……」 朱墨扶这位娘娘就坐,给她斟了一盏热茶,款款说道:「您不用担心,等过些时日,公主说不定便自己想通了。公主正当芳龄,京中才俊不少,大可以放宽眼界慢慢挑拣,再不济,就由陛下亲自安排,微臣相信公主会权衡利弊的,对么?」 他似有如无的看向屏风后面,那里有个白影子一闪而过。 张皇后不由苦笑,这个朱墨,真是老练而又老辣!他明知道北蕃的使节近日即将入京,景清帝正有意寻一位宗室女和亲,偏偏于此刻提出这话——宝宁若是执迷不悟,皇帝或许真会将她嫁去北蕃,她便是自作自受,后悔也没用了。 朱墨一语也提醒了张皇后,宝宁未必真心寻死,她故意绝食闹得兴师动众,兴许只是为了给张皇后施加威压,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个女儿几时学得这般刁钻古怪了?张皇后皱了皱眉,慢慢喝完一盏热茶后,情绪已然恢复平静,她疲倦摆手,「本宫乏了,朱大人,你先退下吧。」 朱墨郑重的施了一礼,若无其事的退出去。 待不见了那高大男子的身影,屏风后的人形才悄然闪现出来,张皇后觑着她道:「适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萧宝宁依依伏在张皇后膝上,哽咽点了点头。 尽管有过少许疑心,张皇后还是被慈母之情给占据了。她抚着女儿的鬓发轻声叹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母后也帮不了你,宝宁,你忘了他吧!」 萧宝宁拼命摇头,不断的流着眼泪,凄凄说道:「母后,我不明白,我怎么就比不上姓楚的了?」 她大概真是不服气,可是也没办法,张皇后抱着女儿的头,慨然叹道:「宝宁,这世间不是你样样都胜过别人,别人就会喜欢你的。感情这档子事,从来没办法说明白。」 张皇后亦是喟叹,想不到朱墨看着没个定性,却是这样坚贞不移的人,自己若再强迫下去,倒成了坏人姻缘的恶人——况且,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三十九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间事大抵如此罢了。 萧宝宁揪着母亲的衣袖,在她怀中泣不成声。 朱墨从镶嵌着兽头的偏门出来,就看到一辆翠帷青绸车悄悄停在宫门口的一角,看那形制,分明是自家府里的样式。 成柱远远瞧见,忙迎上来道:「大人。」 马车的车帘被风吹动,隐约露出一张素白面孔,随即却又消失不见。朱墨心里立时恍然,笑问道:「是夫人命你来的?」 成柱也看了眼马车,悄悄儿的道:「夫人听说您蒙皇后召见,这不,巴巴的就命小的驾车过来,不晓得因何事这样迫切——明知道皇后娘娘是一片好意。」 就是知道张皇后的好意才这样着急吧,朱墨笑了笑,摆手命他退后,自己且徐徐走到车辕边,撩帘看着里头的人影。 楚瑜用座下的白狐皮挡着脸,努力使自己缩小成一团,但是车厢就只有那点大,哪里藏得住,她如此伪装,看起来倒像一只薅了毛的小羊羔。 半晌没有动静,楚瑜以为人已经走了,悄悄从狐皮下露出一双眼来,谁知就被朱墨逮了个正着。这下可没法子,楚瑜假意喝着前方,「让你方才快些过去,你也不听,是不是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 成柱摊着手颇为委屈,不是您让我停在这里的么? 朱墨身子一偏,利落的坐上马车,嘲谑道:「少埋汰别人,我可不信你是碰巧经过此地的,说吧,是不是想监视我?」 楚瑜缩在角落里闭目装傻。 朱墨随手一拽,将她身上的白狐皮拨开,「都开春了,堆这么多不热?」 许是他手劲过大,楚瑜那件薄薄襦裙被皮子荡起的风吹得曳曳欲飞,袒露出胸前的大片风光——其实并没有什么风光可言,然而楚瑜还是下意识的挡住领口,竖目嗔道:「臭流氓!」 朱墨并没拒绝这个称谓,坦荡荡的在一边坐下,惬意说道:「我是流氓,那你便是奸细——你为什么监视我?」 他冷不丁靠近楚瑜面庞,两眼微微眯细,「是不是怕皇后娘娘对你不利,想将公主许配给我?」 男人炽热的呼吸迫在眉睫,楚瑜脸颊烘得发烫,忙扭过头去,「少臭美了,谁稀罕管这档子闲事。」 但是她随即便反应过来,惊讶道:「皇后真这么说了?」 朱墨坦诚的点了点头。 楚瑜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巴脑下去,一个萧宝宁固然不足为惧,可要是连张皇后也站在她那边,事情便不好办了:朱墨再怎么能干,也不能抗旨呀! 她小心的抬起头来,留意朱墨脸上的动静,试探道:「你答应她了?」 朱墨有心让她干着急一会儿,故意道:「皇后娘娘说了,四公主即便入府,与你之间亦是姊妹相称,并不因公主之尊而有所特殊,我想皇后娘娘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他一本正经的说出此话,其实颇为期待楚瑜的反应,要是这小妮子悲痛欲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哭起来,他反而会有一种恶趣味的满足感。 楚瑜眨巴眨巴眼看他半晌,却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还等着皇后赐我千顷良田,我好到余杭之地好好游玩呢,原来还是得拘在这府里,早知如此,还不如事先听从四公主的建议呢!」 朱墨的脸唰的黑了,匆忙抓起楚瑜的胳膊,「你还真想与我和离呀?」 楚瑜定定的望着她,忽然扑哧一笑,两眼似泡开的黑豆仁一般乌黑澄澈,而又荡漾着浅淡波光。 朱墨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枉他纵横捭阖多年,结果却是栽倒一个小女子手中。朱墨挑了挑眉,「你不信皇后会说那番话?」 「我信,」楚瑜笑吟吟的摇头,「但我不信你会轻易答应她。你要是真应允了,出来时怎还笑得出来?未免太没心肝了些。」 朱墨都不知自己被夸了还是被贬了,啼笑皆非的道:「原来在你眼里,我还是有良心的。」 楚瑜严肃的点了点头,「当然。」要是朱墨真的一无是处,她也不会甘心与其相守。 她答得这样认真,朱墨反而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为好。他猛地将楚瑜拥到怀中,紧紧抱着,两片嘴唇也急切不安的贴上去,仿佛饿极了的人控制不住啃咬的欲望。 楚瑜惊讶不已,在他胸口又捶又打,「这是在大街上,你疯了?」 虽说隔着一张帘子,保不齐被风吹起就能瞧见,楚瑜皮薄面嫩,自然不可能在马车上就依了他。 好容易迫使那人松开,楚瑜脸上已经嫣红一片,头发想必也凌乱了。 幸好她随身带着镜子,楚瑜对着那面小菱花镜细细照着自己的形容,一面恼恨的瞪着朱墨,却见他好似没事人般,正饶有兴致的盯着她梳妆哩。 这下楚瑜也无话可说,抿了抿鬓发后将镜子收起,随意问道:「你是怎么跟皇后娘娘说的呀,她如何肯听你的话?」 这种事朱墨没什么好瞒她的,况且他本就行的端做得正,因娓娓将对张皇后说的话原封不动的重述一遍,不外乎如何推己及人,让张皇后发现为人妻室的艰难,再则,北蕃使节进京也是个契机,与其耗在这件事上,还不如让萧宝宁另寻良配。 楚瑜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侧首道:「你一个男子,倒比女人还懂得女人的心事。」 一个人的心思能深到如此地步,真是怪诞又可怕。 朱墨捉起她一只手,在软嫩的指腹上轻轻摩挲着,柔声道:「我与你朝夕相对,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都清楚,你也是女人,窥一斑而见全豹,自然不能猜出皇后娘娘的心思。」 这人真是肉麻到一种境界了,楚瑜忙将柔荑收回,撇了撇嘴道:「难为你却有胆子来要挟四公主。」 连北蕃都牵扯出来,他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朱墨笑眯眯的道:「她想用她母后来要挟我,我为何不能用和亲之事来要挟她?」 楚瑜想了想,倒也是,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朱墨即便真对萧宝宁有那么一丁点情意,也断然不会容许别人来算计他的。他这样的人,向来只听从自己的本心。 这么一想,楚瑜倒觉得舒服多了,「照我说,四公主吃这次亏倒是好事,她一向养尊处优,从来没尝过苦头,可是世上的事哪有件件顺心如意的。」 和萧宝宁一比较,楚瑜都觉得自己的阅历丰富多了。她恼恨萧宝宁另有一层因由,不单是为曾经逼她和离,甚至于那次在荷花池中溺水,楚瑜也疑心是萧宝宁所为——她从前绞尽脑汁也没想出端倪,现在却有了头绪,这个人很可能是萧宝宁。既可以除去她的性命,又能顺便嫁祸郁贵妃与安王,这在萧宝宁看来是一举两得的事,可见此人心机深沉起于始初。 楚瑜想想都有些恶寒,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再深究也没意义,好在萧宝宁这回已经尝过苦头,等她嫁了人,从此便再无瓜葛了。 第四十章 朱墨见她迟迟不语,只当她仍在为萧宝宁醋妒烦恼,因打趣笑道:「你就这样没有自信啊?我已经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回绝了她,你还怕有反复不成?」 楚瑜瞥了他一眼,「谁怕了?」目光落在朱墨腰间挂着的香包上,伸手掂起,「你怎么还留着这个?」 这个香包是楚瑜亲手做的,比之绣娘的手艺颇显粗糙,里头还搁着一枚泛黄了的平安符,是朱墨远去西南剿匪之前,楚瑜亲自去庙里为他求的。 没想到朱墨竟然还留着,楚瑜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是阿瑜亲手为我做的,我当然得时时带在身边,永志不忘。」朱墨说道。 这人但凡正经起来,话里的情意都浓得化不开,比蜜糖还叫人发腻。楚瑜脸红了,「针脚这样粗糙,你怎么还有脸拿来炫耀?」 「是么?」朱墨果真拿起来细细端详着,「大男人哪知道什么粗糙不粗糙的,他们都觉得很好看,还挺羡慕我呢。」 原来他还真的拿去给别人鉴赏,楚瑜越发臊得没处躲,劈手将他手里的香包夺过来,「这一旧的不好,改日我给你重新绣一个。」 反正她的针线活进步了不少,做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似模似样了。早知如此,她在家中就该多和楚珊学些女红才是。 朱墨笑眯眯的嗯了声。 为了缓解尴尬,楚瑜强撑着道:「看来真是这枚平安符发挥了作用,否则你怎能在牢狱里还平安无恙?」 她端详着朱墨身上,衣衫是新换的,看不出脏污痕迹,脸面亦是容光焕发,说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不为过。 朱墨在天牢里没吃多少苦,恐怕不只是因为身份的缘故,还有皇帝额外关照的因素,否则怎不将他与那些满身臭汗的囚犯关押在一起? 想到在御湖边与景清帝的谈话,楚瑜忍不住道:「皇帝陛下似乎很关心你,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去死。」 「为何这么说?」朱墨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楚瑜将日前偶遇景清帝之事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因道:「陛下若真对你不报信任,为何有耐心听我说话?我毕竟是你夫人,恨乌及屋,可见陛下打心眼里没怀疑你吞没了军饷,只是碍于局势,才不得不将你发配天牢罢了。」 她自言自语的道:「不过为何会如此呢?按说安王乃郁贵妃所出,又是陛下素日最爱重的,陛下应该更信任他才对,结果反倒这般轻易地放你出来,却叫安王殿下的脸面往何处搁?还是他根本就不顾及安王的颜面?」 楚瑜噼里啪啦的提出一大堆问题,便静待着朱墨予她解答。谁知朱墨脸色微变之后,又极快的恢复平静,短暂到几乎令楚瑜以为那是她的错觉。 只听朱墨淡淡说道:「大约也只是我福大命大罢了。」 他紧紧地抿着唇线,下颌显出薄薄的锋棱,仿佛变成了一块不能说话的石头。 他不想说的时候,没人能撬开他的嘴。楚瑜虽然隐约觉得其中有秘密,但朱墨既然一意瞒着她,她只得暂且将疑问捺下。 入夏之后,景清帝犯了时疾,不得不卧床休息暂缓,百官们都瞧出来,皇帝陛下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萧氏一脉的男子大抵不是长寿之征,而景清帝由于早些年鞍马劳顿,早就落下了不少伤损,每逢夏冬之际便是太医院忙碌不堪的时候,今次更见严重了些,太医们日日施针,也只能保得皇帝生机不衰,精神与气力却是一日日的低落下去,连下床都困难了。 朝政之事不可无人主使,景清帝因命太子与安王二者协同料理,此外,也对一应近臣给予了妥善的安置,譬如朱墨,则被授予了神机营提督一职,掌管火-药枪械等物,护卫京城的安全。 众人对他此次得到的提拔并不惊讶,军饷一案早已水落石出,原是在行经川北途中,被一伙马帮私下劫去,不想错冤了好人。如今案情既已平反,朱墨的清白得到证实,在京中的威望亦日益隆重——世人的心里总是如此奇怪,一个人若从无行差踏错,旁人便会疑心其另有伪装,相反,若是在冤假错案之后又真相大白,众人反倒会因愧疚心理作祟生出几分敬仰。 楚瑜取笑他道:「陛下这是在为你造势呢!」 朱墨抿唇不语。 但凡涉及到皇帝的问题,他总是格外的沉默与难以接近,楚瑜只好尽量避开雷区,「你觉得那批军饷真是被马帮劫走的么?」 朱墨淡淡道:「是不是又如何,反正现在已有了交代。」 倒也是,即便此事真是二皇子背地所为,可景清帝的身子这样坏,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动他:太子平庸,勉强可算的守成之君,而安王虽然聪慧,心思却又偏邪佞了些,聪慧过头了,恐怕皇帝也难以决断罢。 楚瑜又睨了朱墨一眼,「你说,陛下将神机营的令符予你,会不会另有用意?」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京城这样平靖,掌管了神机营的兵力又有何用,除非,景清帝是虑到有人造反。 对于萧启这样野心澎湃的人物,楚瑜相信他是做得出来的,于是楚瑜的想象力愈发蓬勃发展起来。 朱墨勉强忍住笑意,道:「你想多了。」 「但若果真如此呢?」楚瑜不肯死心的道。 「那也没什么好怕的。」朱墨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你放心,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这人又把她当成小孩子了,楚瑜不满的打落那只手,「谁要你保护?」但是心底却热乎乎的,觉得有人这样关切自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五月底的一个午后,楚瑜抽空回楚家看望何氏,因说起朱墨日日往神机营巡视,回家的功夫都少了许多。 何氏笑望着她,「你多大了,还这样离不开人?咱们女人家得当家理纪,男人可也有自己的事业忙碌,朱墨虽是你夫婿,你总不能要求他一天到晚围着你转吧?」 楚瑜红了脸,「娘胡说什么,我并没有这样想。」 但是她也觉得纳罕,从前曾听人说,成亲之后少有如胶似漆的夫妇,女人一旦嫁了人生了孩子,多半会被生活的琐碎消磨得失掉颜色,而男人的心肠往往是流动的、易变的,会另寻其他的依托,所以从来只听说佳偶变怨偶,没见过怨偶还能重新变回佳偶的。 可他们这一对夫妇倒好,成亲快有两年,倒是越来越黏糊了,也许是因为还没有孩子,感情保持得长久些?又或者是因为患过难的缘故,经历过考验的爱情往往坚贞一些。 何氏见女儿满脸羞红,情志却坦然而舒畅,足可见她如今过得十分如意,不由叹道:「先前朱墨下狱,娘本来想劝一劝你,或者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你这样的傻姑娘,一旦认准了一个人,便再也不会变的,旁人怎劝也是无用。」 「谁说我认定他了?」楚瑜嘟着嘴不肯承认。 「还说不是,你满肚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以为你娘是傻子看不出来吗?」何氏扯着她的嘴角,直到楚瑜咧嘴连声呼痛,这才放手松开。 第四十一章 何氏瞅着她道:「你既然想见他,为何不让他多抽些功夫陪陪你?如今朝中空荡,朱墨也没必要日日在那神机营守着罢。」 楚瑜蝎蝎螫螫的道,「那是他职分所在,我怎好为这个扰他,况且,我也并非无事可做。这些日子,我常去卫家看望三姐姐,她也很欢迎我哩。」 楚珊的肚子膨胀如圆球一般,眼看着便要临盆了,她这是头一胎,心里难免紧张,有楚瑜这个娘家人常在身边陪伴,楚珊自然是高兴的——卫家的人好虽好,到底隔了一层,何况她那婆母嘴碎讨嫌,楚珊得闲也想找人抱怨两句,亲妹妹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楚瑜因为自己不曾生养过,也想多积攒些经验,到时轮到自己方可游刃有余。因此她去的时候也十分充足,比从前跟着先生习字还勤谨些。 何氏点了点头,「你父亲与姓卫的有些过节,我是不便常去,你能代为致意便好。不过,三丫头都快生了,你这却……」 她本想说「你这肚子何时才能有喜信」,又怕勾起楚瑜的伤心事,只得硬生生将后半截话收回去,转移了话题道:「你与三丫头素来亲厚,常来常往也是应该的,不过五丫头那边……」 楚瑜微微冷下面孔,「郎君与安王殿下素来不睦,我自然也得避些嫌疑。」 其实就算没有政见不合的因素,楚瑜也未必愿意见她。这一年来的种种,倒使她认清了这位庶姐的为人,连心肠都冷下来了,见面更是不必。 何氏见女儿这样有主意,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叹道:「到底是一家子姊妹,斩不断的亲缘,还是别太生分为好。」 楚瑜勉强点了点头。 从国公府出来,楚瑜看了看天色,见天上还是霞光万丈——入夏之后的夜总是来得迟。因忖度着,现在时候尚早,不必急着回去,大可以先到卫家一趟:楚珊近日总说胸闷没有胃口,正好楚瑜跟着厨娘学做了些酸梅汁子,带了一罐到楚家来,顺便也可送些给楚珊解乏。 楚瑜于是吩咐盼春先回去报个消息,叮嘱道:「若郎君归来,让他且开饭,不用等我了。」自己却坐着马车悠悠的转过一条街来。 望秋见她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否晒伤,因道:「小姐,婢子给您抹些獾油吧。」 去卫家毕竟是客,当然得整理出一副好相貌,楚瑜点了点头。 望秋于是掏出随身带着的獾油膏子,细细的舀出一勺来,悉心为楚瑜抹匀在两侧的脸颊上。 忽听吱呀一声,仿佛是哪里的木桩断裂了,马车也在颠簸中陡然停下来。 望秋手里的獾油险些抹了楚瑜一身,正要叱骂前人,就见那车夫回过头不安问道:「夫人,这马车的车轴突然坏了,您看该如何是好?」 望秋手忙脚乱将东西收好,待要指责那人无用,楚瑜轻轻拦着她,探身询问,「能否修好?」 那人摇了摇头,「一时半刻怕是不能。」 行路赶到一半,与其现在回府,还不如先去卫家,在那里歇上一歇,楚瑜遂问道:「你知道这一带哪里能雇到马车的?」 那人忙道:「我有一个兄弟,也是这一行当的,就在前面的兰花巷不远。」 「那你速引我们过去。」楚瑜很快拿定主意。 那人诶了一声,声音里仿佛还有几分高兴似的。 望秋低声向楚瑜道:「这下可好,又能让他们多做一笔生意了。每月挣了月例不算,还能多分得一项银子,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车夫外号名叫老石头,是从外地来到京城的,在朱家不过干了两个月。可望秋心里,这些外来户无疑都是揽钱的好手。 楚瑜笑着叱道:「别胡说。」但其实她也觉得望秋所说不无道理。 老石头很快就将同伴带了来,是个相貌敦实的矮个子,看上去倒十分中用。楚瑜给了他一把碎银,那人便稳稳的将胳膊架在车辕上,驱使马匹迅速跑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望秋打了个呵欠,看着太阳光一点点沉下去,周遭亦变得渐渐昏暗,可二人竟还未到达目的地,不由得感到十分奇怪,「小姐,这是去中书侍郎家的路么?」 她怎么不记得卫府有这样远。 楚瑜也觉得有些不对来,暗暗使了个眼色,望秋便撩帘喝道:「车把式,这是去中书侍郎府的路吗?你仔细走错了道。」 那人陪着笑脸说道:「姑娘放心,小的干这行已有十几年了,断不会认错的。这巷子虽偏僻了些,却是最近便的路程,姑娘你也不想耽搁了时辰是不是?」 长着一张老实面孔到底是有用处的,望秋见他憨直木讷,言语又字字贴心,便不再追问。 她握了握楚瑜的手,「小姐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楚瑜如今已是神机营提督夫人,谁吃饱了撑的敢和她过不去?就算不惧怕朱墨,也得顾及营中那几杆明晃晃的大火-枪呢。 夕阳终于坠下去,月亮淡淡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天边。楚瑜心底的狐疑渐渐变为不安,「说是抄近路,这会子也该到了。」 她命望秋又唤了一声,那人却不肯回答了,只顾催马前行,好似后面有鬼怪追赶一般。 一点灵光在脑中忽隐忽现,楚瑜扳着车窗,放声喝道:「停车!停车!」 那人仿佛变作聋子。 望秋终于明白这车夫有古怪,不由得大惊失色,「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楚瑜望了望帘外,幽僻的小路石子嶙峋,两人又正在疾驰的马车上,若强行跳下车,很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况且,两个弱女子能不能撞破车门也是个问题。 楚瑜额上冷汗涔涔,暗暗地告诫自己不可冲动,为今之计,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她更想知道,这人究竟想带他们去哪里,朱墨的敌人虽然不少,也没有敢在这风云动荡之际同他翻脸的,除非是…… 马车终于在一座宏伟的宅邸前停下来,那人下了副座,恭敬地站到跟前来,「夫人,到了。」 楚瑜面容冷峻,扶着望秋的胳臂下了车,就看到楚珝一脸柔和笑意站在廊柱下,金线织就的披风裹着软玉似的身子,端荣富丽,她的确比在家中时漂亮多了。 望秋失声叫道:「安王妃!」 她虽然忘记向楚珝行礼,楚珝并不怪她,只笑盈盈的看着楚瑜,「妹妹已有多日不曾往我这王府来了,莫非只记得你的三姐姐,却忘了你的五姐姐?」 她伸手轻轻一推,将望秋掸到一边,自顾自挽起楚瑜的手臂,亲热的道:「罢了,我知你事忙,懒得怪你,只是久不见家里人,实在思念得紧,今日我是特地请你来做客的。」 自那次发觉楚珝在婚事中的算计后,楚瑜对这位五姐的心境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从今日的变故,楚瑜更瞧出此人狼子野心,不可深交。 她冷冷甩开楚珝,「姐姐这便是请人做客的礼数么?我竟没想过堂堂王府的规矩会是这般。」 第四十二章 一面应对,一面却在心底飞快的思量着:这般看来,连卫尉府也埋藏有安王萧启的眼线,他究竟想做什么,仅仅是出于防备监视,还是为了今后的大计修桥铺路,徐图大举? 楚珝笑了笑,嘴角出现两个柔和的微涡,使她看起来更加温柔可亲,「妹妹这叫什么话,谁让我几次三番给你下帖子,你总是不来,我少不得得想些别的法子,还望妹妹体谅则个。」 接着便叫来几个身强体健的侍卫,淡淡吩咐道:「带朱夫人进去吧。」 楚瑜主仆俩身不由主的被几只强有力的胳膊拉着,强行推到后院里一间厢房中,待身子着了地,几人才松开手,一言不发的带上门出去。 楚瑜摸着那地砖冰凉瓷实,仿佛是上好的大理石铺就,不由得冷笑一声:看来安王妃对她们还算体贴,竟没让她们住到柴房去。 望秋两手试探着在两壁胡乱摸索,只觉磕绊得厉害,不禁咦道,「小姐,这屋子也太挤了。」 楚瑜拔下髻上一根发簪,簪尾上缀着一粒小小的夜明珠,借着珠子的微光,她勉强能看清周遭的所在。原来这里并不算厢房,顶多算一个窄窄的隔间而已,不见门窗,只在板壁上凿了几个小小的孔通风,免得窒息而死。 既然能进来,当然也有办法出去。楚瑜用力在板壁上推了推,可惜纹丝不动,连簪子都刺不进,制造这隔间的木材一定坚韧而结实,为的就是防备有人伺机逃走。 望秋吓得脸都绿了,怯怯的抓着楚瑜的衣角,「小姐,安王妃会不会想将咱们饿死在这里?」 楚瑜白了她一眼,这丫头说话做事怎么如此不经大脑,楚珝若真要她们性命,一剑刺死就是了,何必还将她们留着,当然是有更大的用处。 望秋正愣神间,忽见面前的墙壁豁朗一下被人推开,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楚珝笑吟吟的躬身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软乎乎的热馒头,一碟风肉,连白水也提了一壶,显然不怕她们饿死。 她好整以暇的将东西摆在地上,招呼道:「妹妹饿了吧,快尝尝可不可口。」 楚瑜皱了皱眉头,「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与楚珝从无仇怨,就算是因了那桩秘密,楚瑜已经发誓隐瞒,不再对人提起了。 楚瑜沉静问道:「四姐已被送去杭州出云寺,她做她的姑子,你做你的王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楚珝怪异的瞧了她一眼,「你以为我因那件事才和你过不去?」她忽的泼声大笑起来,眼泪都差点流出来,「我的傻妹妹,你还真是一根筋呢!你以为,我设下这样的陷阱,是为了专门对付你么?」 她摇了摇头,莞尔道:「不是,你我是亲生姊妹,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你?」 「那你还煞费苦心将我抓来?」楚瑜的声音冷若霜雪。 楚珝温柔的摸了摸楚瑜的头发,却被楚瑜侧首避开,她只得叹道:「我也是不得已,谁让你这个人对王爷有用。我虽是楚家的女儿,但更是王爷的妻室,郎君他既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楚瑜警觉地抬头,「如今太子与安王共同佐理朝政,安王为何要与卫尉大人过不去,不都是为陛下效劳的么?」 楚珝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抿唇道:「你问的太多了。」便将食水往前推了推,漠然道:「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你若想活着,还是别亏待自己的身子。」 说完,便兀自返身出去,也不见她有何动作,那扇沉重的木门便轰然阖上。 楚瑜见她出入这样随意,料想板壁上应有何机括,因沿着这头一顺顺摸索下去,可惜仍是徒劳,看样子仅凭自己盲目尝试,是绝对无法打开离开这个暗格的。 既暂时无法逃走,当然得先顾着性命要紧。楚瑜看着眼前的饭菜,只瞅了眼便举起筷子,望秋吓得忙拉着她的胳膊,「小姐,仔细菜里有毒!」 楚瑜淡淡道:「她可犯不着下毒,我活着会比死了更有用处。」 楚瑜忖度着,这对夫妻之所以将她拘禁此处,无非是为了从她口中探听到朱墨的秘密,再不然,就是以她为人质来要挟朱墨,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别无所求,只消有楚瑜这个掣肘,朱墨便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此时,楚瑜才明白夫妻间的联结有多紧密,真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惜她已经来到此处,即便不想成为朱墨的负累也已经这样了。 烦恼亦无用处,楚瑜叹了一声,认命地抓起馒头啃起来。不得不说,安王府的饮食亦颇精细,连馒头都做得有滋有味,当然,也可能是她饿得太久,吃什么都觉得香。 望秋心不在焉的咀嚼着,却发呆说道:「不晓得盼春姐姐知道咱们不见了会是何模样。」 楚瑜闻言心里一震,这两年多来她和朱墨虽然屡有争吵,但并非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顶多也就是回娘家避避难而已,但这一回……朱墨能想到她是被人抓去了吗?他会不会急得和只没头苍蝇般? 存了一肚子的心事,这一夜楚瑜睡得很是不好,也可能是没吃饱饭的缘故。当然,这地牢太过狭窄,连躺平了都觉费劲,也是让人不能安睡的一个因素。 这般浑浑噩噩的,主仆俩都不知在这暗道里过了多少光景,一日三餐会有人按时送来,除此之外,楚瑜便很少见到安王妃的面——他们夫妻俩似乎忙碌得很,终日不见踪影。 这一日,一个五大三粗的仆妇陡然出现在她们身前,身子堵得跟一座肉山似的,主仆俩都唬了一跳。 仆妇粗着嗓音道:「朱夫人请随奴婢过来,奴婢奉命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楚瑜不得不多抱三分警惕。 「肉山」面无表情的道:「夫人来了就知道了。」 似乎怕两人借机逃走,肉山还命侍卫给她们带上蒙眼的黑罩,真真是防备得滴水不漏。 两人被捆缚着上了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在摇晃中几乎酣然入睡。及至有人扯开黑布,楚瑜才觉眼前光线刺目,用手挡了挡,好容易才适应过来,只闻得周遭喧喧嚷嚷,推杯换盏之声不断。 原来她们竟身处一间紧实的小屋,隔着屏风,外面便是宽敞热闹的大厅。 楚瑜下意识的往厅中看去,只见高大的紫檀木桌椅上净是些衣着富丽的公子,想来家中不是名流便是显宦,而往来陪侍其间的,却是些姿容俏丽的尼僧,半蓄着发,一个个媚笑不断,语声甜柔。 脂粉香气亦萦绕其间。 楚瑜还从未见过这等腌臜地方,何况是在佛门清净地,和此处比起来,李思娘那做暗门子生意的都规规矩矩多了。 楚珝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畔响起,「妹妹觉得此地如何?」 楚瑜眉头深深蹙起,勉强口不应心的道:「甚好。」 「是么,我倒以为不然。」楚珝端详着她这张秀丽绝伦的面庞,「妹妹姿容天成,比之那些尼僧何止美貌百倍,我看,若由你来服侍,这些达官贵人只怕会更满意。」 她轻飘飘的说来这些话,楚瑜只觉得毛发森竖,忙正色警告她,「你要是敢乱来,我立刻咬舌自尽。」 第四十三章 她是认真的,与其被这些污糟不堪的人侮辱践踏,还不如早早地死去以得清净。当然,若不是没办法,谁又真的想死么? 楚珝眸光一凝,掩口打了个呵欠,「我说着玩罢了,妹妹何必放在心上。」 她故意将楚瑜带来此地,当然是故意示警,警告她的命都捏在自己手心里,若楚瑜不肯依从,她有办法让其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场。 对应的,楚瑜对她的威胁也同样奏效。 楚瑜再度望向厅内,见南明侯世子钟垦亦在其中,不由暗暗咒骂道:这没正性的,连尼姑也不放过!无奈她现在正有用得上钟垦的地方,一时也顾不了许多了。 楚瑜瞅了楚珝一眼,平淡的说道:「我要去更衣。」 一路上坐车坐了不少时候,天又正闷热,连后背都汗湿了大截。 楚珝向一个尼僧扬了扬下巴,「带她过去。」 望秋当然也忠诚的跟上自家小姐。 马车上就有替换的衣裳,楚瑜随便取了一套出来,趁着望秋替她将挑线裙子披上,便若无其事的问那尼僧道:「师父在这庵里住了有多久了?」 无关紧要的问题,答答也是无妨,小尼姑道:「不多不少,已经两年多了。」 「那师父你可认得钟世子?」楚瑜将两只胳膊从袖筒里伸进去,装作无意的说道。 小尼姑低着头不说话了,只道:「夫人您要不要喝水?」 楚瑜剜她一眼,这小狐媚子机灵着呢,不见兔子不撒鹰,看来还得用银钱来收服她。 楚瑜因向望秋递了个眼色,望秋知趣的搜出一个翡翠缠金钏,一个虾须镯,轻轻放到尼僧手中——钱财乃身外之物,但没钱却是寸步难行,因此楚瑜时刻不忘带些银钱在身边,那一回去衡阳,因惧盗贼滋扰,楚瑜悄悄把些首饰银两缝在寝衣内侧,如今虽然返回京城,这个习惯却保留下来。也幸因如此,楚珝命人搜身之时,才未被她搜罗出去。 尼僧做出惶恐的模样,「夫人您这是何意?」却转手就将两样首饰塞进僧衣兜里。 楚瑜和煦的笑道:「我想请师父为我递封信,不知方不方便?」 已经吃进肚的东西当然舍不得吐出来,小尼姑想了想,「这个倒是不难,不过夫人您可得快些,不然她们进来就不妙了。」 楚瑜当然晓得,因见案上就摆着纸笔,便速速蘸墨一挥而就,继而将白纸黑字叠了几叠塞给她,叮嘱道:「万勿让他人看见。」 小尼姑满口答应着。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厅中热闹依旧,楚珝睃了楚瑜一眼,楚瑜则尽量舒展身姿,免得显出异样。 回去之后,楚瑜便焦急的渴盼着,她在那纸上并未明示,而是写了一首藏头诗,暗示自己所在的方位,她相信以朱墨的聪明一定能辨出来。 可惜,一连三五日都过去了,外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楚瑜焦躁也不中用,唯有和望秋一道静默的等待着。 活门又被拉开,这回是楚珝亲自进来,为她们送来解闷驱虫用的薄荷油。天知道,暗壁里头有多闷热,二人身上都长出痱子来了。 楚珝随手将清凉的药油泼洒在石板上,一面盈盈的望着楚瑜,「六妹还在等朱大人的消息么?可惜啊,我看他是不会来了。」 楚瑜顿时起了警惕,「你做了什么?」 楚珝摆了摆袖子,那张薄纸轻飘飘的掉出来,她躬身拾起,在楚瑜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楚瑜没想到好不容易递出去的消息会送到楚珝手中,难免有些气急败坏,压抑着怒容道:「你怎么得到它的?」 楚珝佯叹一声,扶着鬓边的珠花,上头的金片薄如蝉翼,京中最好的能工巧匠也赶不出来,恐怕还是进上的东西。 「这还用问吗?妹妹,你到底年轻,不晓得人心有多复杂,你以为那些姑子很容易对付么?她们可比你机灵,你能给她们的,我也能给,而且给的更多,更好,你说她们会听谁的?」 身为王妃之尊,她现在的确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邀买人心同样容易。 这一刹那,楚瑜难以遏制的产生了一股懊丧之情,就好像自己辛苦的成果被人毁于一旦,她冷冷注视着楚珝,「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若说楚珝是奉了萧启的授意将她关押在地牢,那她也认了,可她不止如此,还送她去那污秽不堪的尼庵,故意让她有通风报信的机会,再洋洋得意的到她面前摧毁。这其中所包含的恶意,不是一句「听命」就能解释的。 楚珝直起身量,自下而上昂然俯视着她,容貌昳丽,神色却是冷冰冰的,「我最讨厌你那副自命清高的嘴脸了,你以为你很尊贵么?莫忘了,三婶也不过是个没落官家女儿而已,凭什么人人都得趋奉着你们?凭什么你们可以肆意轻贱别人?」 楚瑜正要辩解「我并没有」,可楚珝并不听她说话,自顾自的道:「穿吃住行比不上你们几个也就算了,谁叫我是庶出,可凭什么连婚事也得排在你们后头?元夕那夜花灯会上,朱墨独独送你花灯,还不是看你衣衫鲜亮,在人堆里头最出挑么?」有些自怨的,她咬牙切齿道:「若我也有一身好衣裳,我就不信他瞧不见我。」 望秋几乎听得呆了。 楚瑜则是默然,半晌方道:「原来你也喜欢他。」 「是啊,可那又如何,他终究只为你来提亲。」楚珝自嘲的笑笑,「我终究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楚家五小姐,不对,在你们眼里根本没有五小姐,我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楚璃虽然骄纵,可她毕竟是二房独出,众人难免多几分注意。反观楚珝,因为生母早亡,自幼又多病,家里人也就顺理成章的漠视且疏远了,无怪乎她这样怨愤。 但这些也就罢了,楚瑜万万没想到她会因朱墨疯魔到此等地步,忍不住提醒道:「你莫忘了,如今你已是安王妃。」 「我当然不会忘。」楚珝嫣然一笑,「等安王殿下登基,我还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所以朱墨也没了不起的,等陛下驾崩,你们俩都不过是沦为卑微的阶下囚而已。」 楚瑜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外头便传来下人呼唤王妃的声音,楚珝脸色微变,忙匆匆理了理鬓发出去。 当然,那扇门她也没忘记重新关上。 楚瑜与望秋对视一眼,各自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秋迟疑道:「婢子没听错吧,安王殿下是想要……谋反?」 她还真没听错。楚瑜的面色沉沉如霜,楚珝这样狂气,可见这桩大计是势在必行的。想想也对,皇帝病重,朝政不稳,若不趁这时一气逼宫,待陛下咽气,太子顺利登位,天下便再无安王的容身之地了。 她或许该想个法子通知朱墨才好?楚瑜焦虑不已,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出去。 望秋默默拉起她的手,宽慰道:「小姐放心,安王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太子殿下与姑爷不会毫无防备,端看如何应对罢了。」 第四十四章 这丫头偶尔倒有些神来之笔的聪明,楚瑜赞许的看她一眼,却在心里叹了一声:天下动乱却也不关她的事,可是牵涉到个人,就不知她能否有命活到重见朱墨的那日。若太子胜了还好,她尚有一线生机,可若太子败了呢? 楚瑜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她们这暗道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外边的狂风吹不进来,同样的,她们也无从得知外边的情况。不过从那来送饭的仆妇的脸色,楚瑜倒是看出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大人物跺一跺脚,底下的小人物也得抖三抖,无疑这仆妇正在为自己以后的生计发愁。 夏日的夜本就燠热无比,这一夜热得尤其厉害,楚瑜从睡梦里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后背已密密的出了一身汗,连亵衣都汗湿了。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她摸了摸黑暗中的板壁,只觉连木头都有些发烫,且外边似乎也乱得厉害,隐约有丫鬟奴仆的喊叫,「走水了,快拿木桶过来!」 莫非安王府竟失了火?楚瑜忙推醒身畔的望秋,二人细听了听,果然听到喊着「走水」二字,面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 孔洞里渐渐有尘烟飘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楚瑜见势不妙,这样下去,不烧死也会被呛死。她忙唤道:「望秋,你来帮我,看能否将这扇木门推开。」 许是木板受热膨胀的缘故,机缘巧合之下,不知被楚瑜摸着了哪一处,板壁豁然而开。二人狂喜,忙弯着腰挪出去。 可是这喜悦并未维持多久,原来厢房中的窗纸、布幔皆熊熊燃烧起来,俨然便是一个火窟,看来不止是哪一处走了水,而是整个安王府都被蔓延的火势波及。 楚瑜因见旁边倒着一架扶梯,抵在门框间,恰好形成一条窄窄的狭路,因吩咐道:「望秋,你身量比我瘦小,从这里出去应该能够吧?」 望秋大惊,「那小姐你呢?」 楚瑜冷静地道:「我不要紧,你先出去,等找到人再来救我,谅她们也不敢让我死在这儿。」 这是迫不得已的权衡,若再耗下去,恐怕两个人都得死。 望秋还有些犹豫,楚瑜便不耐烦起来,从背后推她一把,「快去吧!」 望秋只好听命,她咬了咬唇,「小姐放心,婢子马上叫人过来。」 这厢楚瑜则将手帕在水壶里浸湿,捂在鼻腔里,一面费力的查看是否另有可出去的路径。 大约真是老天保佑,那间暗室的侧壁,原来另有一扇小门,遥遥望去,似乎通到外边的庭院。楚瑜狂喜,忙提起裙子,踩着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的杂物,小心翼翼的蹑出去。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烟气味,让人胸腔好不难受。楚瑜挥了挥手绢,掸去面前的浮尘——那手绢烘得都有些发黄发黑了。眼瞧着便要跨过那道槛,谁知大火烧得太旺,顶上的门框有些支撑不住,轰然坠落下来。 楚瑜抬头一看,不由得隐隐叫苦,暗道:我命休矣!正绝望或许会命丧当场,谁知斜刺里一个人影窜出来,抱着她滚到一旁,堪堪躲开了那块燃烧的木梁。 青草的湿气充斥着楚瑜的鼻腔,她缓缓睁开眼,直至看清面前人的轮廓,于是又惊又喜,「朱墨!」 朱墨明亮的双眸直直看着她,粲然笑道:「阿瑜,我来救你了。」 楚瑜再无二话,紧紧抱着他的肩膀,眼泪滚滚落下。 许是太过疲惫,回去之后楚瑜便因气力不支晕倒了,等再度醒来,已经身在家中那张柔软的大床上,身上也换了一身洁净衣裳。 她挣扎着起身,望秋连忙过来搀扶,目光莹然的道:「小姐您可把婢子吓坏了,若非姑爷去得及时,那根火柱只怕会要了您的性命,早知如此,婢子还不如和您一起死了算了!」 「傻丫头,都过去的事还说它做什么。」楚瑜微微笑着,环顾四周,「大人呢?」 盼春端了一盅掺了肉糜的热粥过来,供她滋补精神,笑吟吟的说道:「小姐不用担心,大人奉诏进宫去了。」 「安王不是已经束手就擒了么,为何还要他进宫?」楚瑜咦道。昨夜回来的路上,楚瑜已听朱墨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些,知道萧启谋反不成,已因罪囚之身押送进了大理寺,而那把火则是安王妃亲手放下的,她要在自裁之前,亲手毁了这座宏伟的宅邸——当然,也可顺便将困在里头的楚瑜一并烧死。只可惜楚瑜福大命大,未能命她如愿罢了。 望秋扶着楚瑜的身子,盼春则取来小银匙一勺勺的将肉末粥喂到楚瑜嘴里,一边说道:「婢子也不清楚,兴许是要论功行赏吧。」毕竟朱墨在此次平叛中居功不小。 楚瑜哦了声,不再追问。 此时皇帝的寝宫乾元殿中,朱墨也正将煨过的鸡汤慢慢喂到景清帝口中,太医说了,药补不如食补,何况以景清帝眼下的病势,根本已到了药石罔效的程度,何必还强迫他喝那苦药。 景清帝半靠在枕上,神情异样的枯槁憔悴,他虽不过五十许人,看去却已和行将就木差不离了。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叹道:「难为你一片孝心。」 「母亲去的时候,微臣亦是这样日日侍奉在侧,并不觉得辛苦。」朱墨凝声说道,有条不紊地继续手上工作。 想到他以一介稚童之龄承担起照顾娘亲的重责,景清帝不由感慨万千,看向朱墨的目光亦多了几分温柔之色,「你母亲……她去的时候还好么?」 朱墨停了一下,继而平静说道:「母亲她走得很安详。」 因为尘世间并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景清帝脑中蓦地闪过这个念头,怅惘道:「终究是朕对不住她。」 许是因为景清帝是一个垂危的老人,指责他再无意义,况且,这世间也没有谁一定需要谁的原谅,朱墨淡然说道:「陛下无须自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母亲她过得很好,亦从未有过只字片语的怨恨。」 说不定她已经忘了他这个人了,景清帝怅然想着,目光却渐渐从床褥移到朱墨脸上。不,或许还给他留下一点别的。 他叹了一声,「你母亲有没有说过,你究竟是谁的孩子?」 「没有。」朱墨毫不迟疑回答,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波动。 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不愿意承认。景清帝寻思着,有些吃力的抬起身子,指着书案上的东西,「把那个拿给朕。」 是一副黄绢织就的圣旨,朱笔御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景清帝才接过,却立刻珍重的放到朱墨手中,肃然道:「拿着它,朕去之后,它将成为你唯一的庇护。」又苦笑一声,「就当是朕对你们母子的一点补偿。」 「臣不能受。」朱墨铿然跪下,声音坚定有力,「臣不愿陛下有所误会。」 他的身世之密,注定只会是一个秘密,永远无法袒露人前。 「朕不管是不是误会,这道圣旨不止为你,更为你九泉之下的母亲。」景清帝凝眸看着他,嘴唇有轻微的颤动,「就当是可怜朕这个老人,成全朕最后的一点心愿。」 第四十五章 他大概真是老了,而且不久于人世。朱墨眼中有轻微的怜悯,短暂的犹豫过后,终于肃声伏首,「臣领命。」 椒房殿里,张皇后焦急的踱着步子,忍不住问向面前宫娥,「陛下为何会单独召见朱墨,究竟有何要事?」 宫娥垂首道:「奴婢不知。」 亏她还是在御前伺候的,竟连这点事情都打听不到,真是没用。张皇后挥手示意她退下,心里的烦乱未有丝毫减轻,不单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另一件更大更惊人的秘密:半个月前,有人匿名来了一封书信,信中所说,无不令人瞠目结舌,而她派去济宁的人回报的消息,与信中所写无不吻合,这叫张皇后怎能不心生忌惮? 无论如何,谁也不能威胁我儿的太子之位,张皇后坚定想着,正要命心腹太监往御前查探消息,谁知就见朱墨大步进门来,执手施礼道:「微臣参见皇后。」 张皇后一眼瞧见他手里握着的黄袱,不由得冷笑出声,「朱大人,你不在御前好好服侍,怎么有空往我这椒房殿来了?」 再好的同盟,在大功完成后都免不了决裂的下场。何况狡兔死而走狗烹,本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朱墨沉默了一刹,凝声道:「微臣正因此事而来。」接着便向一旁擦拭桌子的小宫女欠身,「烦请借烛台一用。」 小宫女是新来的,见到这般俊俏人物,脸都红了,哪还说得出拒绝的话。 张皇后冷眼瞧着,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何种把戏来,谁知就见朱墨点燃烛台,顺手便将黄绢扔进去,还轻轻吹了吹,好让火烧得更旺些。 那可是圣旨!张皇后大惊,险些摆出以身护驾的架势,好容易稳住了,厉声道:「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 「微臣此举,正是为了让娘娘放心。」朱墨款款施了一礼说道,「娘娘现下可以安心了吧?」 无论那张圣旨上写着什么内容,从今以后,都与他再无瓜葛,自然也不会威胁到张皇后母子的地位。 张皇后忽然觉得十分颓然,自己费尽心力所追求的,莫非在他眼中竟一钱不值么?待要叫住他好问个清楚,朱墨却已迈开步子大步走出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朱墨回到家中,只见楚瑜正由两个丫头服侍着穿衣,按说他已出去了不少时候,不该到日中才起,可见因他不在,楚瑜便又理直气壮的赖床了。 楚瑜也没想到会在更衣时撞见他回来,为了掩饰窘境,心虚的岔开话题,「陛下召你进宫问了什么?」 朱墨不答,却猱身上前,紧紧地搂着她。 两个丫头早知趣的避出去。 楚瑜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加之被丫头们看见这般亲密境况,益发觉得羞赧,忙用力敲打着朱墨肩背,「你这是做什么?」 朱墨微微放松胳膊上的劲力,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阿瑜,改日我带你去爬玉龙山好不好,你不是老早就想去那儿么?」 楚瑜难得听到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耳朵都有些酥麻了,忙轻咳了咳,掩饰住脸上的红晕,「玉龙山离城郊还有十几里,你哪来的空闲?」 朱墨轻轻笑了,「不要紧,等休沐的时候,我带你去。」 楚瑜虽不晓得他今日为何这样兴致高涨,但朱墨既然盛情相邀,楚瑜当然乐意从命,她含笑点了点头,「好。」 秋风初起时,楚瑜跟在朱墨身后,哼哧哼哧登上了玉龙山的山径。来之前有多兴致勃勃,来之后就有多畏首畏尾,楚瑜真后悔在家时没加紧锻炼,结果爬不上一半,她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隔不了几步,朱墨就得停下来等她歇一歇,他忍不住好笑,「要不要我背你上去?」 「多谢您的好意,可是不用了。」楚瑜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她可没有这样娇弱,行动都得人背着抱着的地步。 但脚底的酸乏是切实存在的,楚瑜没有傻乎乎的穿绣花鞋,而是换上了小靴,但即便如此,她也累得够呛,想必到登上山顶,她的两条腿一定抖的跟筛糠般,站都站不稳了。 她抹了把额上的汗,向着前方问道:「还要多久啊?」 朱墨掐指一算,「大约半个时辰足够了。」 他说得轻巧,楚瑜却忍不住咋舌,「这么久?」如此算来,岂非一个早晨都要消耗在登山这件小事上了。 朱墨忍住笑意,「是你自己说要来的,不想想玉龙山有多么高。」 楚瑜的确是有过憧憬,但憧憬跟现实是两码事,楚瑜若早知登山如此吃力,死也不会来受这份罪,留在家中享福不是更好? 不过来既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还是得上去瞧一瞧山顶的风景,才知道值不值得。楚瑜于是又有几分庆幸,幸好她选在入秋了再来,不然碰上炎夏,不累死也得晒脱一层皮。 登山是一件漫长而艰苦的行程,若不说些话,简直乏味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楚瑜于是问道:「你是不是专程辞官好陪我?」 楚瑜不是傻子,她打听清楚,便是休沐也没这般长的,何况那日她遇见钟垦,问起朱墨是否按时上朝,钟垦偏吞吞吐吐的,便叫楚瑜生出疑心来。 朱墨停下脚步,眺望远处的群山,「我是辞了官,但不单是为你。」他顿了顿,「官场上倾轧不断,我实在有些腻味了。」 但是这件事来的如此突然,楚瑜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想到那日朱墨入宫之后的诡异举动,她敏感的捕捉到一点真相的口子,「是不是先帝同你说了些什么?」 景清帝并未在病榻旧捱,在那之后不久便驾鹤西去了,而太子萧放则顺利登位,坐上梦寐以求的王座。稀罕的是朱墨作为辅佐今上登基的大功臣,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籍籍无名,连群臣都对他丧失兴趣。 当然并非出自皇帝对他的打压,皇帝倒是有意提拔,是朱墨自己坚持辞的官。但是这就很叫人费解了,至少在楚瑜看来,朱墨并非甘心隐没之人。 朱墨摩挲着崖边一棵苍劲的酸枣枝,手掌堪堪从那些尖利的倒刺上滑过,他凝声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你说,我听着。」楚瑜沉住气。 其实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文宗皇帝寻访齐鲁大地时造下的一段露水姻缘——古来痴心女子负心汉,这样的事还少么?只是不同于一般俗套的结束,女子并没有完全选择相信那男子的誓言,在那人苦等不至之后,她选择沉默的另嫁,将这段年少时的痴情埋藏心底。当然,她的命也实在不好,在那之后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你果真是先帝所出么?」楚瑜忍不住问道。说也奇怪,按说对于这桩皇室秘闻,她理当是讳莫如深的,但是朱墨烧毁了圣旨,又辞去一切官职,便等于间接否定了这个身份,自然也无须太过避讳。 「我是真的不知。」朱墨神情木然,「母亲去得太早,我甚至来不及细问。」 第四十六章 「但即便如此,你也用不着一定烧毁圣旨呀,毕竟那是先帝的心意,我想先帝他老人家未必是想授予你多么高的官位,留下那道旨意,兴许只是为了保护你,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楚瑜提出自己的猜测。 「不是我的,我不会争。」朱墨淡淡说道,「权势并不能施加保护,只会让我愈发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唯有狠心抛下一切,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他捏了捏楚瑜手心,脸上多出几分温情,「况且,我也不愿你因我而受到牵累。」 山间有微风吹过,让楚瑜脸上的红晕恰到好处的消退些许,显出苹果一般鲜嫩的粉色。她微微站定脚步,「你真的甘心做白衣卿相么?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却一朝舍弃,会不会太不值了些?」 楚瑜语气里有轻微的烦恼,要是朱墨因顾虑她的缘故才不敢冒进,那楚瑜便觉得自己成了他仕途上的绊脚石,简直和罪人一般了。 朱墨揉了揉她的头发,宠溺的说道:「有你,我于愿足矣。」 这人真是越来越肉麻了!楚瑜跺一跺脚,用手指按住纷飞的发丝,嗔道:「在山上你怎么还敢动手动脚的?」 「就是因为山间无人,我才能恣意妄为呀,傻姑娘!」朱墨瞥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额间轻轻弹了一记。 楚瑜顶看不得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尤其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孩子,两人少不得拌起嘴来——结果当然以楚瑜偃旗息鼓作为收梢,她口齿远不及朱墨,气力更是如此,即便两人对骂上一个时辰,楚瑜相信占上风的也会是他。 如此吵吵闹闹的,气氛倒是松快了不少。好不容易登上山顶,已是日中时分,虽是艳阳高挂,好处是身在山巅并不觉热。 朱墨指了指不远处一间青翠的竹屋,「我们过去那里喝点茶,歇一歇。」 楚瑜不禁咦道:「这里还有人家么?」 可真是奇了,莫非还有人在此地长住? 朱墨笑而不语。 到了近前,楚瑜越发惊叹于这屋子的精巧,整栋屋舍竟全然由青竹编结而成,外表苍翠欲滴,踩上去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跟弹弦子似的。 要不是怕把竹枝踩坏了,楚瑜真想用力蹦上几蹦,她两眼亮晶晶的看着朱墨,「你怎么发现这地方的?」 「你说呢?」朱墨微微笑着,「这屋子就是我造的。」 这下楚瑜可谓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人究竟还有什么不会的?不过,朱墨肯在这高高的山顶造一间小屋,断然不会久久空置,偶尔还是得来应个景。 不知道里头还有多少秘密,楚瑜眼珠子转了转,趁朱墨没注意,脚底生烟就向里屋溜去,推门一瞧,她不由愣住了。 里头俨然便是一间卧房,床铺整洁,剑囊、书案、花几等排列的整整齐齐。但最叫楚瑜诧异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四壁上垂落挂着的卷轴,里头的人物与她模糊还有几分相像。 朱墨一脸窘迫的将那些卷轴收起,解释道:「这是……我从前闲暇时候的画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若不急着解释,楚瑜反而不会往歪处想,他这样忙于掩饰,楚瑜却不得不多心了。她板着脸伸手出去:「拿来。」 朱墨不得已,将手心握着的一幅画卷交给她,却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脸色,似乎生怕她翻脸似的。 楚瑜摊开一瞧,却不禁愣住了,若说方才那些卷轴只是有些相似,那么手里的这一副,画的无疑正是她自己,只是这画上的女子顶多只有十三四岁,比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小些,难道朱墨在那之前就留意到她不成? 楚瑜投去疑问的一瞥,朱墨只得尴尬的笑了两声,「练笔、练笔而已。」 这人的技艺倒是不错,把她还画年轻了。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袅袅十三余。楚瑜不禁怀念起自己青春年少时的光景,心态颇为慨然——当然她现在仍很年轻。 似乎为了掩饰秘密暴露后的窘态,朱墨殷勤说道:「渴了吧,我给你泡点茶。」 竹厅内的铜壶中就置有晾干后的铁观音,注以滚水,放置片刻,便闻茶香清冽,青中略带褐的厚叶在白水里载浮载沉,端然生出妙趣。 楚瑜才抿了一口,便觉与市面上售卖的大不相同,口味更加清淡醇美。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带两三斤回去。 朱墨笑道:「这有何难,你要是想,用麻袋装都可以,多得是呢!」 楚瑜怪异的盯着他。 朱墨见她不信,懒得多费唇舌,径自挽着她的手出门来,不知怎的七绕八绕便到了山岭的西面,只见眼前赫然是一片浩荡恢弘的茶园,团团如翠盖,晚霞映照其上,流光溢彩,便是神仙的住处也不过如此。 楚瑜的嘴张大的都合不拢了,「这些都是你种的?」 朱墨点点头,脸上颇有得色。 这一片茶园少说也有数亩,且是这样名贵的异种,每年四时采摘,不知能挣多少银子,怪道他一点也不怕辞官呢,光是这点茶叶的出息就够他下半辈子吃穿不尽的了。 不晓得他还有多少秘密是旁人所不知的。 楚瑜这念头才一闪过,朱墨便发觉了,掐了掐她的脸,得意洋洋说道:「别小瞧你的夫君,我即便断了手也断了脚,也还养得起你。」 「别说不吉利的话!」楚瑜忙去捂他的嘴。不晓得怎么回事,近来她越发注意这些神神叨叨的忌讳,或许是因为迟迟没有孩子,总盼着神佛能大发慈悲降临一个。 两人沿着山坡找了张草坪坐下,绿锦如地毯一般,卧上去非常舒服。并且一抬头便是霞光万丈,尤觉瑰丽动人。世人总说日出震撼,其实日落又何尝不美好?至少这样清净自在的时光是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求不来的。 楚瑜将胳臂抵在额上,忽的轻声问道:「朱墨,你是不是很早就见过我?」 尽管朱墨极力掩饰,但是在竹屋中的匆匆一瞥,楚瑜还是敏感发觉,画上的那些人物不是别人,正巧是她——无他,楚瑜自己的神态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的。 朱墨迟疑了一下,似乎考虑要不要撒谎,最终还是诚实的应道:「是。」 楚瑜闭了闭眼,声调平淡得似山间流水,「最早是什么时候?」 朱墨下意识的转向左侧,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见楚瑜的侧影,小巧挺直的鼻子,略带弧度的嘴唇,使她看上去颇显稚气。 这一点倒是和孩提时分毫未变。 朱墨不禁露出微笑,他想起自己刚刚随一群胡商混入京城的时候,已经饿了两天两夜,还不曾吃东西,不得已,只有靠乞讨为生。可是京城的乞丐也是一种职业,他争地盘争不过旁人,偶尔得到一个两个铜子,也被他们悉数抢去——饿久了的小孩子毕竟气力不如,如何斗得过他们? 正在朱墨以为自己会奄奄一息昏死在街头时,一座富丽堂皇的马车从他眼前驶过,里头是一个容颜可亲的官家小姐与她的仆妇伴当们。女孩子扯了扯仆妇的衣裳,说道:「我们给他一个馒头。」 第四十七章 这女孩子虽然小,说的话却很有分量,于是仆妇们解开包袱,女孩子亲手拿了一个馒头递给他,脆生生的道:「慢点吃,别噎着。」 朱墨陡然间觉得十分羞惭,他是这样污脏不堪,对方却是那样干净俊美。对生的渴望迫使他腆着脸接下这份施舍,他一口咬下去,「嘎嘣」一声,在馒头的裂纹里发现了一枚金叶子。 馒头并不是包子,做馒头的师傅也不可能包进这样贵重的馅料。朱墨愕然抬头,那女孩子坐在车厢后座,透过车窗灵巧的朝他眨了眨眼,继而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她用细微且贴心的举动维护了一个小乞丐的尊严,或许这份温情并非只对于他,但却足以使朱墨铭感五内,牢记于心。 楚瑜听他说完这个故事,却是满面羞惭,那么久的事情,她自己都快不记得了。况且她隐约觉得幼时的国公府比现在阔气许多,那时候没人把钱当钱的,楚瑜自小受到的教育更使她不在意钱的价值,没想到却是一饭之恩为始,百岁之好合终。 朱墨牢牢抓着她的手,正色道:「阿瑜,或许你不一定相信,但我的确是自那时起,便决定娶你为妻,相依相守,永不辜负。」 楚瑜蓦地想起楚珝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抱怨花灯节上朱墨看中的是楚瑜而不是她,如今瞧来,岂止是因为花灯节,从一开始楚珝便输了,亏她还振振有词,以为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般。 朱墨没想到这样情意绵绵的时刻,她却舍得破坏气氛,不由得瞪圆了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楚瑜忙摆了摆手,弯起的嘴角也用力捺下去。逝者已矣,她当然也不必再和死人较真了。 落日已经西沉,楚瑜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遂撞了撞朱墨的胳膊肘,「咱们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又委屈巴巴的看着朱墨,「我不爱吃干粮。」冷冰冰的跟块硬疙瘩般。 朱墨二话不说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的灰,拉起她的手便向前走去。 「你会做饭?」楚瑜狐疑的道,可别赖在她头上罢?她现在可是累得一点都不想动弹了。 「不会。」朱墨很干脆的回道,「但是有人会,你随我来便是。」 两人下到山腰,原来此地另有一户人家,且炊烟袅袅,正到了开饭的时候。一个妇人正在炊饭,另一个年长男子则细致的将坛中的清酒通过漏斗倾泻到一只竹杯中。 朱墨一进门便朗声道:「乔老头,我又来叨扰您了。」 姓乔的老人忙转过身来,擦了擦手赶着来见礼,朱墨介绍道:「这位是帮我看守茶园的乔老头,别看他年纪大,精神头倒还足得很,要不怎么在这山里待下去的。」 楚瑜可不能学着他粗声大气的,很客气的唤了声「老伯」,就看向厨房里:里头香气袅绕,把人的馋虫都快勾上来了。 没多一会儿,乔老头的妻子耿氏也从里头出来,见了楚瑜,照样的问了好,又将整治好的菜蔬一样样摆出来,有山林中打落的竹鸡,烤好了撕成方便啃食的小块;亦有溪流中网到的鲜鱼,熬制了鱼汤,汤色纯白,浓鲜可口。此外,还有野菌蕨菜等等,皆是清淡味美,颇显山中野趣。 耿大娘很是热情的招呼大伙儿开饭,众人也就不必拘礼。独楚瑜闻见那烟笋炒腊肉的气味,不知怎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竟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众人皆有些愕然,朱墨忙放下筷子,为她轻轻抚着背,「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莫不是今儿爬山累着了?」 那耿大娘却是个有经验的妇人,闻言疑惑的走近来,看了看楚瑜的面色,忽然道:「这位夫人是不是有身子了?」 楚瑜正忙着用一盏清茶漱口,闻言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吐了出来,忙红着脸摆了摆手,「不会,没有的事。」 这些多人看着,让她怎么好意思继续这种话题,况且多年不见消息,怎么突然便有了,未免太荒诞了些。 耿大娘却出乎意料的执着而热心,坚持问道:「夫人你这个月的葵水来了不曾?」 楚瑜怔了怔,她的月信的确还没来,不过她素来月事就不怎么准,这个也不能作为充分的证据。 何况她也不能在此处细细和耿大娘商讨这种女人家的事呀!那乔老头已经尴尬的扭过头抽旱烟去了。 无奈耿大娘摆出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楚瑜自己应付不来,只得向朱墨投去求助的目光。 朱墨因揽了楚瑜到怀中,笑道:「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阿瑜她只是身子有些不适,并不像您说的那样。」 耿大娘只好作罢。 经此一闹,楚瑜原本想在山上歇一晚的,现在也没了待下去的心思。两夫妻虽然热情,却热情得有点难以消受,不过……她真的有身孕了么?楚瑜缓缓摸上自己的肚子,困惑萦绕在心头。 两人乘着暮色下山,因光线不甚明朗,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草丛里怕出危险,朱墨微微弯了弯腿跟,躬下身道:「我背你吧!」 楚瑜虽觉有些下山的路有些吃力,但还是扭扭捏捏的,「你手上提着东西呢。」 那是耿大娘送的一筐土鸡蛋,为怕摔碎了,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沉甸甸的,说是对女人补身子最好——孕妇尤甚。 朱墨沉下脸,「你是瞧不上我的体力?」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奇怪的说法。楚瑜忙陪笑着抱住他的脖子,「怎么会?你太多心了。」 反正是朱墨自己提出来的,她乐得省事。 远处群山连绵,在浅淡暮光中看起来如云遮雾罩一般,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聊斋中的洞府。而朱墨背着她的姿势也格外小心,连句话也不敢说,生怕磕着碰着。偶尔见草丛里有个黑影掠过,他便敛气屏声,直至发觉那不过是只蛤-蟆,才放下心来。 他从前可没这样疑神疑鬼的……楚瑜泛起嘀咕,忽然想到什么,在朱墨耳朵上轻轻咬了一记,瞪着眼问他道:「你是不是也怀疑我有身孕了?」 朱墨没有否认,却反问道:「不好么?」 好虽然好,不过近来楚瑜求子的心却没从前那般重了,从前是因为惧怕人言,巴不得有个孩子来堵那些长舌妇人的嘴,可自从见过楚珊生产时的艰难,楚瑜心里却不由惴惴的打起鼓来——她从没想过怀个孩子是这样吃力,就连生下来也不能清净,日夜啼哭不止,她瞧着楚珊几个月来没睡一个整觉,都快瘦成人干了。 朱墨看出她的隐忧,轻轻捏了捏她的脚踝,温声道:「放心,还有我在呢,我会帮你的。」 「说的轻巧,到时钟世子一叫,没准你就和他出去胡天胡地了,把我独个撇在家里。」楚瑜撅起嘴。 「胡说,我什么时候冷落你过?」朱墨哂道,「你要是真有了身孕,我自然得更加悉心照拂,你要怎么都由你。」 「真的?」楚瑜表示怀疑,「你不会反悔吧?」 「当然。」朱墨理直气壮的答道。 第四十八章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谅他也不敢食言。楚瑜于是美滋滋的盘算起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光景来。呀!想想还有点小期待呢。 回去之后,朱墨便命人叫了顾大夫来家中。胡子花白了的老大夫细细验过脉,捋须说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是滑脉,夫人您的确有身孕了。」 楚瑜吃过这老家伙的亏,难免有些提防,因追问道:「果真么?」 顾大夫很不高兴她的质疑,生气道:「老朽开门问诊数十载,方圆百里莫不有口皆碑,夫人若觉老朽验的不准,只管来砸宝芝堂的招牌便是。」 气得这老儿狠发毒誓,楚瑜才心满意足地给了诊金,命人好生送他出去。 没多久,楚夫人有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朱府,下人们齐齐过来道贺,楚瑜也宽宏大量的让两个丫头给了他们赏银。就连一向自恃身份的南嬷嬷都耐不住煎熬,蝎蝎螫螫的跑来,老着脸过问一声。 楚瑜始终觉得这婆子将朱墨当儿子看待的,那么,兴许她把楚瑜腹中的孩子也当成了自己的孙儿?虽说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多有人疼惜这孩子总是好事,楚瑜也就不计较许多了。 霎眼秋去春至,楚瑜的身子看着看着臃肿起来,脸上也多添了二两肉,俨然便是一轮满月。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胸脯也鼓胀了些,不像从前那般空洞寂寞了,不过和浑然的肚子与颤颤巍巍的步态比起来,楚瑜觉得损失还是大于收获。 在这样的情形下,楚瑜当然不愿意出门。 朱墨盘膝坐在榻上,耐心为她揉捏浮肿的脚脖子,一边谆谆的劝解,说等孩子生下来,她自然而然的会恢复原来的身形,但是这种话不能给楚瑜足够的安慰——朱墨自己又不曾生养过,他的话可信才怪呢! 闲暇无事,楚瑜就让朱墨去外边的旧书摊买来一箩筐的话本子,每日津津有味的翻看着,借以消磨时间。这一日她却合上书页,一脸幽怨的看着自家郎君,「朱墨,往后我若是难产,你记得一定要让他们把孩子保下来,这可是咱们唯一的骨血。我能为你们朱家传宗接代,也算得有功之人了,逢年过节,别忘了为我烧一炷香,九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朱墨皱眉,扬手将她手里的话本夺过来,一见颇为无语。果不其然,她这番话与故事里那妇人所言如出一辙,现在的书生真了不得,什么乱七八糟都敢往纸上瞎写。 楚瑜犹自沉浸在荡气回肠的情节中,没感动别人,倒是感动了自己。她牢牢抓着朱墨的手,「你要是再娶,一定得找那性情和顺的做续弦,可别寻那口蜜腹剑之辈,你要是敢帮着她欺负咱们的孩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得,倒变成志怪小说了。朱墨这次毫不客气的给了她一个暴栗,恨恨说道:「少说废话!你死了,我哪里还能活,你想咱们的孩子孤苦无依么?」 楚瑜捂着脑门呼痛,她觉得很冤枉——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性嘛!哪怕不是从书上看来,她往日也听人说了不少,这女人生孩子,如同半只脚踩进鬼门关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楚瑜不敢放大心中的恐惧,只好用类似玩笑的方式纾解压力罢了。 朱墨按着她的肩膀,定定说道:「阿瑜,你信我,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无论是你,还是咱们的孩子,我不会让你们发生任何事。」 楚瑜微微阖目,最终却是一言不发的埋入朱墨怀中。她理当相信这个男人,无论现在还是以后,他将是她们母子唯一的依靠。 楚瑜临盆那日,朱府比之往日犹为热闹非凡。朱墨为保万一,亲自去国公府将何氏接了来,此外,又命人给卫府递了帖子,请三姑奶奶得闲也过来一趟——楚瑜毕竟是头一遭生产,有娘家人在总能安心一些。 何氏见女婿坐立难安,在堂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恨不得连足靴都磨破,不由得暗暗好笑,起身劝道:「大人放心,稳婆说了,阿瑜她情况很好,生产时不会有麻烦的。」 楚瑜谨遵医嘱,并不像一般没经验的孕妇那样胡吃海塞,而是谨慎的控制饮食,免得孩子在腹中长得过大,下来不易;此外,她也听大夫说在怀孕的后几个月要多注意走动,保证生产时有足够的气力,因此那几个月的清早,楚瑜常常由朱墨伴着,到街市上晃悠一圈再回来,如此气色也红润了不少。 甚至在阵痛发作的前夕,她还很有胃口的吃了一大盅乌鸡粉丝汤呢,要说这样的孩子会生不下来,简直是闻所未闻。 可惜朱墨似乎没听见岳母的话,依旧焦虑不安的在厢房前徘徊,几次想要斗胆冲进去,都被下人们给拦住了——这产房血腥之地可不宜男子踏足呀,再者,他这样紧张,没准还会影响产妇的情绪,事情反而变得麻烦,因此好说歹说才劝下了。 楚珊悄悄扯了扯婶娘的衣裳,偷偷说道:「六妹夫那样冷静沉重的人,原来也会有怕的时候,真是稀罕!」 何氏不免微笑,她因为楚瑜的这桩婚事,始终牵挂在心,如今看来倒是白多虑了——朱墨这样的男人,无论品行如何,至少懂得疼老婆爱孩子,光这一点还不足以将女儿托付给他么? 一声洪亮的儿啼划破庭院上空的静寂,稳婆掀帘露出一个头来,满脸喜色的道:「恭喜大人,夫人为你生下了一个结实的大胖小子。」 朱墨再忍耐不得,一跺脚便冲进去,但见楚瑜略显虚弱的歪在枕上,汗水打湿两鬓,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恬和而满足,她微微笑着,「朱墨,你看咱们的孩子该起什么名为好?」 朱墨想了想,认真说道:「一日之始,久得善终,就取名为‘旦’吧。」 朱旦啊,楚瑜有些古怪的想着,听起来简直和「猪蛋」差不多,很像是乡下人家取的小名。不过看朱墨这样高兴,她就不诋毁他做父亲的一片心意了。 罢了,名字难听点怕什么,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是福分。楚瑜望着刚出世的婴孩,心里异样的柔软和安定。这孩子长着和朱墨一样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毫无疑问,以后的相貌也绝不会差的。 犹为稀奇的是,这孩子不怎么哭闹,被人抱在怀里反倒眉眼弯弯的笑将起来,满月酒的时候骗得那些太太奶奶们心爱得不得了,争相把赤金的长命锁挂到他脖子上——这些贺礼可是所费不呰呢。 这么小就会利用自己的优势,真是厉害。楚瑜瞧着不由暗暗地翻了个白眼,惟愿朱旦别落得和他父亲一个德行才好。 她的确猜准了,这小子七岁的时候去了一趟卫家做客,哄得他表姐哭着闹着非他不嫁,要知那女孩子比他还大一岁呢,不知怎的竟会上他的当。 楚瑜由此不得不承认: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妻有蜜方 上》作者:舒夫人 02、《宠妻有蜜方 下》作者:舒夫人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