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贵不可言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殷红豆清早起来,做完了早膳,还和昨日那样,端个凳子,抱一壶茶,今儿还添了把扇子,优哉游哉地坐在傅慎时的窗边,等他起来。 傅慎时睡得不大好,但天亮了,他就起来了,洗漱过了,在罗汉床上吃粥。 殷红豆听见一点点勺子和碗碰撞的声音,就知道他来了,便笑道:「我已经吃过了。」 傅慎时没答应。 殷红豆心知道他吃饭,不便说话,便等傅慎时吃完了再说。 傅慎时吃罢,叫时砚收碗。 时砚手一伸,胳膊露出一截,手背上赫然几个红疹子。 主仆二人都定住了似的,时砚放下了碗,傅慎时闭上了眼。 殷红豆在外等了许久,都不见时砚把碗拿出来洗,就敲窗问:「怎么了?还没吃完?」 傅慎时靠在窗户上,道:「时砚出疹子了。」 殷红豆心口一凉,手里的扇子也不摇了,道:「……哦。那以后我煮了饭,就放在门口。」 「你走吧。」 时砚总要出门的,他常要往厨房和水井去,指不定就和殷红豆有了接触。 殷红豆小声道:「这病有潜伏期,指不定我已经得了。」 傅慎时头皮一紧,心脏跳得很快,他锁着眉,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若真得了……早知道便该狠下心,叫人把她绑走。 傅慎时脸色铁青,很是自责。 殷红豆大抵猜到了一些,就道:「我好着呢,你别担心我。」 傅慎时呼吸十分粗重,什么话都不想说。 这一整天,他也没说什么话,身子发着热,浑身发痒,也说不出话。 时砚发了疹子,也很不舒服,他去小榻上睡着,傅慎时没叫他,他就没动静。 殷红豆彻底不知道他俩什么样,抬头望着蓝天白云,心里焦灼得厉害,她靠着墙,发着呆,愣着愣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揉捏了一下,皱成一团,一股子钝痛感,凝在她的五脏六腑,发泄不去,她的喉咙忽然也被顶得好痛,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殷红豆没有特别想声嘶力竭地哭出来,她只是难过,在傅慎时临死的日子里,她帮不上忙,也不能陪在他身边。 这种难过,像潮水一样漫过她的全身,淹没她的头顶,让她蓦然觉得窒息。 他们在一起一年多,朝夕相处,几乎不分离,她以为只是傅慎时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这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她也早就习惯了和他在一起。 快中午的时候,傅慎时打盹儿醒来,才说了话:「厨房的送饭来了没有?以后不要亲自做了。」 殷红豆正要回答,可巧院子外就吊了食盒进来,她回了一声傅慎时的话,便去取了食盒,放在门口。 是傅慎时去取的,他坐在轮椅上,长发垂到胸口,穿着宽袖袍子,不束腰带,瘦削了许多,很有些仙风道骨的飘逸。 殷红豆瞧见他,立刻就从窗下跑过去。 傅慎时只匆匆瞥了她一眼,便提了食盒,关上门,栓上。 殷红豆泪眼朦胧,她用手背抹着眼泪,哽咽着道:「我退得远远的,你打开门让我看几眼行吗?」 傅慎时推着轮椅走了。 殷红豆恨恨地踢了一下门,又坐到窗下去,生闷气。 大门口传来动静,殷红豆擦掉眼泪出去看,傅三来了,他站在门口,问她:「他怎么样?」 殷红豆摇头答说:「出痘了,时砚也出痘了,您往后最好别来了。」 傅三点点头,递了两封信过去。 殷红豆接了信,一封是王武递进来的,但另一封没有名字,她抬头瞧过去。 傅三道:「有一封是胡御医给的。」 殷红豆道了谢——是对胡御医说的。 傅三也没说什么,阔步就往里去了,他瞧见廊下的凳子、茶壶、扇子,大约猜到了一些,心里说不出的酸胀,他敲了敲窗户,道:「老六,是我。」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三哥。」他略停了一回儿,就道:「以后别来了,时砚也出疹子了。」 「知道,红豆跟我说了。」 傅慎时拿着筷子,手发颤,道:「父亲可还好?」 傅三便与他说了家里和外边的大致状况,长兴侯正在调养身体,恢复的还行,秦氏病了一场,大夫说了伤了根本,以后有得养了,现在家里大小事务都是世子夫人姜氏在管。 长兴侯府到底是不如从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后再不犯事,慢慢养元气,好好培养后面的哥儿,过个七八年,还是有希望光耀门楣的。 傅三还说,三太太肚子显怀了,看样子有点像双胞胎。 傅慎时声音里有几分轻快:「恭喜三哥了,多子多福。」 傅三说话说得很慢:「老六,你还行吗?」 傅慎时「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兄弟二人说了好一会子话,傅慎时便催着傅三走了。 殷红豆离傅三很远,等傅三走了,她便又坐在凳子上,拆了两封信,道:「汪先生来信了,我念给你听。」 傅慎时敲了敲窗,算是应答了。 殷红豆拿着信念了一遍,信里大部分交代的都是公事。 春园虽停了,但发财坊的生意出人意料地好,全城大半的人普通百姓都来买彩,发财坊现在的收益,又翻了十几倍。 殷红豆倒不觉得奇怪,国不太平,百姓人人自危,自然都抱着发财的梦。 南方疫病严重,天子日夜操劳,也病倒了,暂由二皇子监理朝政,游先生和汪先生来往紧密。 在仁庄投毒的人也抓住了,不是京城人士,而是真定府的人,王武还说,此人口音和上次袭击傅慎时马车的浪人是一样的,后由二皇子出面查得,此人在真定势力不小,和黑边两道都有牵扯。 信最后汪先生与王家兄弟又表达了关心之情,并有「泪洒青衫」等感人心弦的话语。 殷红豆念完信,也是十分惆怅。 傅慎时静默了片刻,才道:「我记得,我们不曾得罪过真定府的人。」 殷红豆道:「不曾。」 傅慎时所有所思,真定府那边派来的人,也不像是针对长兴侯府,更像是针对他,可他一个残废,除了在外做了大半年的生意,并未与京外之人有交往,到底是谁要害他? 殷红豆道:「现在倒也不用费心多想这个了,谁想害你都害不着了。」 傅慎时不置可否。 殷红豆又拆了胡御医的信,她阅览一遍,便喜不自禁,她拍了一下窗户道:「胡御医说,南方有接痘接成了的人!」 傅慎时忍着难受,扭了头,看向窗外,问她:「信上怎么说的?」 殷红豆道:「是南方的官员报上来的,的的确确有,而且不止一个地方有人接成了,胡御医还说了一些其他的注意事项和具体接痘的法子。这下好了,你总该信了吧!」 傅慎时还是不信,他狐疑道:「信给我看。」 殷红豆连忙把信塞进去,因为心急,塞了两次都没塞进去,第三次把信折得齐齐整整才塞进去。 傅慎时确定是胡御医的字,浏览过信,才信了,许久才道:「你走开,我取了放窗外,你来拿。」 第二章 殷红豆道:「不必这样谨慎,最毒的是就是痘浆,你都取了痘浆给我,难道还怕我看你一眼就能染上了?」 傅慎时手指上和额头上都出了痘,他不愿叫她瞧见,执拗道:「你不走,我就不取。」 殷红豆道:「好吧好吧,那我退开了。」 她躲开一步,就在窗户侧面,他一开窗,她就能看见他。 傅慎时最知道她的小心思,就道:「你还不走?」 殷红豆只好退得老远,大喊道:「我真的走啦。」 她等了半天,都不见傅慎时,她便跑过去问:「怎么了?」 殷红豆话音刚落,门开了,傅慎时用帕子包着一个棉花团,丢在门口,很快他又关了门,没见她。 殷红豆气呼呼地捡了帕子里的棉花团,回房里接痘去了,她在手背上割了小口子,再将棉花上染了一丁点痘浆的棉花涂抹在伤口上,等着发痘。 殷红豆第二天就发疹子了,她兴冲冲地跑去同傅慎时说。 傅慎时拧眉道:「发这么快?」 殷红豆庆幸道:「是啊,我也没想到,第二天就发了。」 傅慎时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傅慎时到底只是在信上看胡御医说过,也没有亲眼见过到底行不行,他紧张得很,嘱咐她小心,饮食尽量清淡,否则痘发得严重,很难受。 殷红豆说她还好,没有发热,也还没觉得痒,她又问他: 「是怎么样的难受?」 傅慎时没说话,她的症状应当比他轻,那他的症状,就不必告诉她。 殷红豆出疹子快,发痘也快,她手臂和下巴连接脖子处的地方,最先出痘,身上略有几颗,微痒,倒也能忍。 最初的几天她身体略发热,在房里歇了两天,一日三餐吃外边送来的东西度日,后来痘成了脓疱,很是难受,好在脓疱不多,算不上十分痛苦。 期间她偶尔去傅慎时窗前找他说话,傅六很不舒服,知道她没大事,便不大与她说话。 殷红豆因身体不适,很是烦躁,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一日只去问几次他的状况,便也不常去打扰。 两人就这样相处着,殷红豆身上的脓疱开始结痂了,也就说明接痘成功了! 殷红豆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告诉傅慎时,她结痂了,厚痂慢慢会脱落,她可以进去照顾他了。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 殷红豆着急地拍打着窗户,道:「我接成了,不会再得病了,我能进去照顾你了。」 傅慎时没有回应。 殷红豆急得直哭,捶着窗户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回话?」 算算日子,傅慎时发病也有十多日了……这些日他不怎么说话,总是时砚出来取食盒,也不知他难受成什么样了,是不是生不如死,又或者现在已经…… 殷红豆不敢想,她颓然地坐在凳子上,茫然地张着嘴,目光空空的,眼泪直直地往下掉,她双手推着窗户,却没有再拍打窗户的勇气。 她不知道,窗户后面是不是她不敢想的答案。 正在此时,上房的门栓发出响声了。 殷红豆缓缓回神,抬着发软的脚走过去,敲了下门,心脏猛烈地跳动着,问道:「……时砚,是你吗?」 「是我。」 仅仅两个字,殷红豆再度泪流满面,她重重地踢了一下门,道:「要死了你!半天不说话。」 傅慎时低声道:「我刚换衣服去了。」 殷红豆皱巴着脸,换不换衣服有什么要紧,她气愤地捶了捶门,道:「开门开门!」 傅慎时没急着开门,许是近乡情怯,他的手放在门栓上,迟疑着道:「红豆……我也结痂了。」 殷红豆:??? 她险些要跳起来,高声呼道:「什么?结痂了?」 天花的出的痘成脓疱之后,有痛感,周围红晕也会加深,这时候体温还会再次升高,称「化脓热」,基本上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这个阶段,而且这个阶段是十分痛苦的,傅慎时却好似没有那么难受,还结痂了。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结痂了,时砚的痘好像也干瘪了。」 殷红豆瞪大了眼:「这么快就干缩了?他没难受死吗?」 傅慎时道:「没有,好像也要结痂了。」 殷红豆整个人都僵住了,惊喜来的太突然了,天花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症状比天花要轻得多,她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时砚最初好像只是身体略有些发热,没有寒战、浑身酸疼,也没有像你之前那样咽痛对吗?」 傅慎时应了一声,道:「是的,我还以为他病得不重。」 殷红豆双手抠在门上,抽抽搭搭地道:「不是天花!你最初头疼、咽痛,是不是夜里着凉才发烧了?」 傅慎时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的,我夜里睡时,没有盖被子,早起就出疹子发烧了,忽冷忽热的,浑身都难受。」 这根本不是天花引起的高热、寒战,而是普通风寒撞上了牛痘,所以才被大夫误诊了。 殷红豆欣喜若狂,她不知道这时候怎么表达的她的心情,但她心里仿佛有一片空旷的草地,有个小人儿尽情地在草地上奔跑,她的脑子异常的兴奋,她哈哈哈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又哭了。 傅慎时动了一下门栓,他道:「我要开门了。」 殷红豆紧紧地拉着门,道:「别!你等会儿。」 她拿帕子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面容,才道:「你开吧!」 傅慎时开了门,他头发重新束起来,平整地贴在头上,面容清瘦冷峻,他穿了簇新的银色束腰长袍,袍子上还有暗纹在日光下浮动,流光溢彩,衬得他贵气十足。 殷红豆与傅慎时对视着。 他双手交握,狭长的双目如钩月,笑吟吟地望着她,尽管他眼下结了一个痂,也丝毫不影响他容颜的精致。 殷红豆鼓着嘴,抬眼往天上看,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眨了眨眼,便拉起傅慎时的手臂,撸开他的袖子,仔细检查,果然大部分出痘的地方都接痂了。 殷红豆的手冰冰凉凉的。 傅慎时反手抓住她出冷汗的手,从怀里摸出帕子,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给她擦着,道:「这么热的天,怎么手还这么凉。」 殷红豆俯身去搂着他的脖子,傅慎时将她纤腰一揽,搂在怀里,她整个人都坐在他身上,登时红了脸。 傅慎时与她耳鬓厮磨,捧着她的脸亲吻。 殷红豆回吻着他,随即闻到了什么味道,就清醒了,推开他,起身往屋子里一看,堆了几个的食盒。 昨儿晚上起,上房里的食盒碗筷就没有拿出去扔掉,现在天气热,屋子里都有点儿味道了。 殷红豆朝外边儿呼了一大口气,道:「我先把房间清理一下。」 傅慎时轻咳两声,面颊微红道:「……好。」 殷红豆推着傅慎时往里去,把裙子打了个结,利索地收拾起屋子。 她以前不大喜欢做洒扫等事,今儿却觉得十分有干劲,收拾了小半个时辰,开了窗户通风,她看着干干净净的屋子,心满意足。 第三章 时砚身上的痘还没结痂,身体还有些发热,一直睡着,他醒来后,听说了傅慎时和殷红豆得出的结果,迷茫了一阵之后抬起袖子,捂在眼睛上,呜咽了好一会儿,随后抱着被子去了空余的厢房里继续睡大觉。 殷红豆心情太好,亲自去烧水泡茶,傅慎时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多烧一些,我要沐浴。」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泡在水里清洗过了。 殷红豆冲他比了个手势,便往厨房跑去了。 傅慎时皱了一下眉头,好像从没见过她的手势……但是他大概明白,应该是「好」的意思。 今天的殷红豆不辞辛苦,煮了五桶水,因为提不动一整桶,都是半桶半桶的往净房提,然后又打冷水冲进去,来来回回数次,才差不多倒满了浴桶。 殷红豆回到上房的时候,腰酸背痛,她道:「水放好了,」 傅慎时还在喝她泡的茶,就问她:「你去倒的?」 殷红豆这才把裙子上的结给打开,道:「又没有别人了,累不着,我推你过去。」 傅慎时点了点头,殷红豆驾轻就熟地替他找了干净舒适的衣裳,推着他去了浴房。 浴房里,傅慎时专用的浴桶不高,浴桶的两侧,还有固定在地砖上的两条铁杠,供他扶用。 看起来,傅慎时似乎能够自己洗漱。 但平时都是时砚伺候傅慎时沐浴,殷红豆也不知道傅慎时需不需要别的帮助,便道:「我……就在门外等你。」 傅慎时点了点头,脸颊有可疑的红色,他声音低低地道:「你出去吧,我自己能行。」 殷红豆转身出去,把门给带上了,她就坐在门外,听着里边的动静,一会子听见了轮椅滑动的声音,一会听到了水被搅动的声音,接着就是拧帕子…… 她捂着耳朵走开了。 再听下去,她以为有窥探之嫌。 殷红豆在廊下坐了两刻钟,才听到傅慎时喊她。 她站在门外,道:「怎么了?」 「把时砚叫来。」 「……好。」 殷红豆去叫了时砚过来,时砚进去了半刻钟,傅慎时就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坐在轮椅上,从浴房里出来,但他的头发没解开,看样子还没洗。 时砚整个人都很无精打采。 殷红豆便道:「时砚,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傅慎时最艰难的事就是沐浴,眼下他也沐浴过了,时砚便放心地去睡了。 殷红豆推着傅慎时进房,扶着他坐上罗汉床,她解开他的头发,道:「我去打水,给你洗头发。」 傅慎时点了点头,躺在了罗汉床上,脑袋半出于床沿,长发垂落。 殷红豆打了温水进屋,拿了个小杌子垫着,温柔认真地给他洗头发。 傅慎时的头发很硬很黑,但是不太粗,便不显得乱,他饮食向来清淡,便也从未油头粉面。 他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殷红豆动作轻柔地给他洗了两遍,还给他擦到半干,才道:「好了。」 傅慎时撑着身子坐起来。 殷红豆倒了脏水,就拿梳子给他梳头发。 傅慎时抬头望着殷红豆一丝不苟的模样,捉住她的手腕子,笑了。 殷红豆捏着梳子,问他:「你做什么?」 傅慎时眼眸微敛,含着笑意,道:「我取过字的。」 「取字?谁给你取的?」 男子弱冠之年才取表字,女子则是及笄才取字。 傅慎时道:「我的老师给我取的,当年他在侯府做西席,最是喜欢我,只给我一个人取了字,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用上,就坠马了。」 先生只会给十分优异的学生取字,也是老师对弟子表达肯定和喜爱的方式。 傅慎时又道:「我很喜欢老师给我取的字。」 殷红豆问他:「字叫什么?」 「谨光。」 「好听啊。」 殷红豆咂摸起来,傅慎时的名和字都好听。 傅慎时拉着她坐下,道:「我给你也取字。」 殷红豆嗔他一眼,轻哼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男人给女人取字是什么意思吗?」 傅慎时捏着她的手直笑,问她:「要不要我取?」 殷红豆挑了挑秀眉,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格外灵动妩媚,一时没答话。 殷红豆心里知道男人给女人取字是什么意思。 她开心归开心,到底还是了解自己,便道:「说起来,‘红豆’这个名字,还是原先二夫人随便取的,原是当小名叫的。你就别给我取小字了,给我取个名儿,等我归了良籍,听着也体面。」 主仆一场,请傅慎时取个名,意义就与取字不同了。 傅慎时略加思索,便揽着她的肩膀,道:「叫知水,你觉得好不好?」 殷红豆念了好几遍,道:「知水……也好听。」 而且谨光……知水……听起来很般配。 傅慎时笑道:「那你就是喜欢了?」 殷红豆道:「喜欢啊。可有什么典故没有?」 傅慎时摇头,道:「没有典故。」 殷红豆略表惊讶,道:「不是出自什么典故啊?我还以为会很有内涵呢。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慎时轻笑道:「你觉得呢?」 殷红豆随便说了两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水有很多含义啊,上善若水、共饮长江水……和水有关的东西也太多了吧。」 傅慎时紧紧地拉着殷红豆的手,对上她的双眼,郑重而严肃地道:「水是世上最妙的东西,平淡无味,缺之不可。」 殷红豆抿唇笑着。 她也反握着他的手,敛了笑容,道:「你既好了,要不要去告诉三爷和夫人?」 傅慎时面色冷淡两分,道:「先不说,我还未痊愈,他们轻易不会信。」他将她揽进怀里,道:「若他们信了,又多了人来打搅我们,让我再松快几天。」 殷红豆的欣喜也淡了两分,等傅慎时能出去了,她就要去户部改籍,以后就没有理由待在长兴侯府了。 她要见他,便只能在外面与他相见。 傅慎时紧紧的抱了殷红豆一会儿,先开了口,道:「我父母亲如今这样,恐怕一时半刻没有功夫去逼我做什么,红豆,我一日不娶旁人,你就一日留在我身边,倘或我有食言的一日,你再走,我绝不留你。好不好?」 历经生死,他也看清了殷红豆的心,长兴侯府尚没有一个人能待他这般,他若再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她,便对不住她这样厚重的爱。 况且……傅慎时愈发知道自己有多爱重殷红豆,若她真有一日以死相逼,他根本就舍不得她吃苦头,倒不如先珍惜眼前的快活时候,若以后秦氏再施压于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长兴侯府元气大伤,傅慎时与之抗衡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殷红豆点头,道:「我从前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想清楚了,我既是自由身,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往后便不惧虚名,只你不与别人有所纠缠,我也与你同心。」 等她恢复了良籍,性命不用再被别人捏在手里,和傅慎时在一起,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正大光明的恋爱,至于旁人的眼光,她也不大想去在乎了。 第四章 她只知道,得知傅慎时要死的时候,她心如刀割,那种痛,和傅三蔑视的眼光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慎时取下腰间的玉佩,递到殷红豆手掌心里,道:「婚书我给不了你,这个你拿着,在你没走之前,便是我的妻子。」 这是傅慎时从小戴到大的玉佩,基本上就是他身份的证明,殷红豆摸过无数次这块玉佩,现在这块玉佩属于她了。 殷红豆盯着玉佩,眼眶发热。 此刻开始,她才觉得傅慎时说的话十分郑重,如同立下了契约一般。 傅慎时抱着她问:「是不是太觉得我太草率了?也是,我这只能算与你定亲了,成亲还要下聘、拜堂……」他刚说完,又悔道:「罢了罢了,等我好了再说。」 殷红豆忍不住笑话他。 自此,二人便如胶似漆。 殷红豆除了出去拿食盒,给时砚送饭,根本不出门,时时刻刻都和他腻在一块儿。 夜里,两个人抱在一起,同睡一床被子。 殷红豆会问他身上还痒不痒。 傅慎时点点头道:「会痒,你呢?」 殷红豆道:「也会痒。」 于是俩人又抱得更紧了,好像这样就会舒服一点。 傅慎时吻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其实……心里更痒。」 殷红豆面颊立刻蹿红,她毕竟没有经历过那种事,现在和自己的喜欢的人同床共枕,她的心早就砰砰要跳出来了。 但她也觉着「自己」和傅慎时都还太小了,而且生育是个大麻烦,便轻哼了一声道:「……那也忍着。」 傅慎时抬着她的下巴,莞尔道:「逗你玩的,你还太稚嫩了。」 殷红豆「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稚嫩?」 她似乎从未将自己当做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来看,陡然听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对她说「稚嫩」二字,觉得很好笑。 傅慎时抱着她道:「嗯,嫩。你都还没长开。」 殷红豆推开他,问道:「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没长开?」 傅慎时伸手捏了她一下,很软,一掌可握,笑道:「……这不就知道了。」 殷红豆脸颊通红,拿开他的手,道:「谁问你这个!我是说,难道你还见过长开的?」 傅慎时轻咳一声,道:「……我是看你月事都没来。」 殷红豆摸了摸肚子,道:「我也觉着奇怪呢,我都十五岁了,怎么还不来!」 傅慎时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胡御医不是说没事儿吗?没事儿就不要多想。」 殷红豆又道:「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才多大,难道你还见过长开的?」 他才十七岁! 她还在他身边待了一年,若是他真有过什么……那些丫鬟也太丧心病狂了! 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要不是屋子里黑漆漆的,傅慎时都能看到殷红豆瞪得老大的双眼。 傅慎时心虚地解释道:「从前总是有些不知死活的丫鬟……」他都没敢说仔细,快速地又道:「你放心,不知死活的,差不多都死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 如此听来,她是不必往心里去了。 殷红豆轻哼道:「我也不是要跟你计较,我只是,只是……只是对你的事都很好奇。你说说你从前的事吧。」 傅慎时大概知道她的心意,就抱着她道:「一般小郎君们长到十一二岁就知事了,不过我命不好,知事的时候,已经坐轮椅上了,后来有过胆大的丫鬟,我看她们和看猪狗没有区别。」 殷红豆绞了一绺他的头发,声音有一丝甜腻的味道:「我叫你说你以前的事,又没让你解释什么。」 傅慎时道:「你想听什么?」 殷红豆道:「你读书的事,你交友的事,你后来伤了双腿,所有所有的事。」 傅慎时声音轻缓了起来,他从他读书开始说起,其实他读书的那几年,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天赋异禀,处处压制别人,受先生褒奖,被家里的堂兄弟们嫉妒,他名震京师的时候,又有无数的人追捧他,连皇室之人都知道他的名声,可谓是风光无限。 殷红豆问道:「这样风光,你是怎么想的?也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吗?」 傅慎时一笑,道:「你是想说伤仲永?我的老师常常耳提面命,我起初是这样,后来就不是了,这六年多里,我一直没有放下学业,可见我是将老师的话听进去了。就算我的腿没有事,我了不得高傲一些,不会丢了根本。」 殷红豆信他。 傅慎时又说起他坠马的事,他声音涩哑了几分:「其实我是后悔的……」 因为他没想到,替傅慎明出一口他并不需要出的气,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殷红豆抱紧了他,问道:「除了后悔呢?」 傅慎时吐了一口气出来,道:「没有了。」 殷红豆有些惊讶:「没有怨恨?」 傅慎时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信。」 「我落马之后,没有怨恨任何人,我自己知道,这只是意外。我怨恨的是,我母亲这么快就……舍弃我了。」 秦氏悉心照顾了他半年,日日嘘寒问暖,请遍名医,给他的院子里种桃树,替他打樵、拜佛,为他请人做法事,他当时慢慢从落差里逃离出来,脾气一点点地好转,但是秦氏怀孕了,从那时开始,他才性情大变。 殷红豆低声应和:「我知道……你原是极有教养的人,你从前肯定和现在一样好。」 傅慎时勾着唇角微笑,道:「我从前比现在还好,我从前除了不大爱与生人说话,脾气极好。」 殷红豆挑了挑眉,道:「……是吗?」 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傅慎时揉着她的头发,说:「数十年春风得意,前途无量,我有什么理由脾气不好?」 「啧,那可说不准。」 傅慎时笑了,问她:「你的脾气倒是不小,谁给你养出来的?」 「自己养的!」 傅慎时心情欢畅,二人唠唠叨叨说了许久,说到彼此都困了,才相拥睡去。 尽管早起醒来,傅慎时胳膊酸疼不已,两人睁眼相望,却都是笑的。 傅慎时结痂之后,与殷红豆天天缠绵悱恻。 俩人坐在床上,傅慎时抱着殷红豆,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说给了她听。 他很少说他在外如何风光,大多只说一些他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 殷红豆听得极其仔细,不肯错漏一个细节。 傅慎时也问殷红豆,这些年在府里过得怎么样。 殷红豆答的含糊:「丫鬟就那样呗。」 傅慎时知道丫鬟的日子,便抱紧了她,殷红豆不忍他伤心,就跟他透露道:「我天天都有神仙托梦呢,应付日常琐事不难,所以过的不苦。」 傅慎时置之一笑,心里更添一分心疼,刮了一下她的脸蛋,没往心里去。 殷红豆当然也不会跟他说很多惊世骇俗的话。 傅慎时又跟她商议起出去之后的打算,等灾情过去之后,生意还是要继续做大,有财有势,才会少些桎梏。 殷红豆却道:「你的腿不考虑再医治下吗?我瞧胡御医说的,像是还有法子可试。」 第五章 傅慎时沉默着,他抚了抚她的发丝,低声问道:「你想我治?」 殷红豆靠在傅慎时胸口安抚他:「我不是嫌弃你,只是想你更好,若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也要去试一试,不是吗?」 傅慎时没说话。 殷红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摇了一下,道:「试试嘛?」 傅慎时脸绷得紧紧的,眸色有两分冷淡。 殷红豆知道他于这件事上敏感,软声哄他道:「我真没有嫌你的意思……你天下第一好看,天下第一有才,又天下第一爱我……」 傅慎时实在忍不住了,高兴得嘴角一弯,抿唇都压不下笑意,他环着她,道:「好,除非你……」 殷红豆立刻接话:「除非我什么?」 傅慎时抵着她的额头,薄唇在唇边轻轻擦过,声音微哑道:「除非你再撒个娇。」 「……」 什么叫「再」? 她刚才有撒娇吗? 殷红豆脸颊红的要滴血,她眨着眼,桃花眼水润润的,泛着水光,抬了下眉毛,道:「那你……试不试嘛?」 她的尾音很轻,还故意拖了一下,甜腻绵长。 傅慎时心里乐得要死,嘴边缀着笑,假装不满足,道:「还差点儿劲儿……我就答应了。」 殷红豆跨坐,勾着他的脖子,主动吻上去。 当然最后还是傅慎时占据上风。 男人学这方面的事儿,总是又快又好,不过亲吻几次,他已十分老道,常常将她吻得面色酡红,双眼迷瞪。 两人如胶似漆不表,傅慎时身上的厚痂终于脱落,算算日子,有一个多月了,但殷红豆还是日日去取食盒,长兴侯府的人终于发觉不对劲儿了——这么久了,人还活着呢! 傅三不在家,秦氏反应很快,傅慎时挺过去了。 重霄院的大门关了那么久,终于再次打开。 大铁锁落下,院子外的景物出现,傅慎时和殷红豆,莫名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秦氏与傅慎明,还站在门外,惊疑犹豫。 傅慎时穿着干净的束腰袍子,殷红豆推着他,一道往门口去。 秦氏捂着脸,呜咽着哭了出来……她想过很多次,再见傅慎时会是什么样子,但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怀胎十个月,最得意的一个儿子,也是最折磨她的一个孩子,好好地活下来了。 傅慎明红着眼眶,跨进院子,百感交集道:「老六,你……」 傅慎时口气很淡:「大夫误诊了,不是天花,是另一种病,时砚也得了,还在休养。这病任谁得了几乎都不会死,甚至得过之后,再也不会得天花了。」 秦氏也跨进来,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 殷红豆只推着傅慎时的轮椅,低着头不说话,按道理来讲,她和长兴侯府的契约关系口头上解除了,只差个手续,她没必要再去跪他们。 秦氏与傅慎明此时也不大注意殷红豆,秦氏只高高兴兴地傅慎时道:「我这就去告诉你?——不,你去给你父亲请安——不,我再去着人请大夫来!」 傅慎时点点头道:「您去吧,把廖妈妈也叫进来。」 秦氏和傅慎明走后,殷红豆推着傅慎时,在院墙边,原先她监工种植的小竹林里乘凉。 两人坐在石桌前,傅慎时教殷红豆下棋。 殷红豆不懂,傅慎时教的很耐心,说话语气天然冷淡,但还是带着两分温和,和从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廖妈妈很快来了,她在傅慎时跟前失声痛哭,险些晕厥,殷红豆扶着她坐下,安抚几番,她才渐渐好转。 傅慎时得病,廖妈妈身为他的乳母,很是自责。 下午,秦氏请了胡御医过来。 胡御医本来很忙,根本抽不出空,却听说傅慎时好了,才撂下手里的事,过来了。 他完全没想到会误诊。 直到见到了容颜几乎无损的傅慎时,他才彻底信了。 胡御医笑容欣慰。 殷红豆在旁边挤眉弄眼,不停地暗示傅慎时问治腿的事。 傅慎时一笑,顺口就问了。 胡御医道:「……这阵子宫里正忙,待我忙过了,便在你腿上好好下些功夫。」 傅慎时点头应允,又道了谢。 胡御医呵呵一笑,道:「……若你早些有这个觉悟,早可以尝试了。」 傅慎时笑而不语,又顺便问了关于疫情的事。 胡御医近来也正忙此事,便与说了个傅慎时大概,鼠疫只是小范围爆发,早就控制住了,而天花,因为接痘法子的成功,已经有很多人免于疫病,应该也能控制住,但是需要时间。 幸好大业只有内患,没有外忧,休养生息几年,也就慢慢养回来了,朝廷现在除了忙赈灾安抚百姓的事,也在准备相应的律法,让百姓们能够安定生活,发展生产,恢复元气。 胡御医匆匆说完,确诊傅慎时无事,就赶着离开了。 傅慎时沐浴过后,便去见了长兴侯。 长兴侯不大舒服,见了他一面,态度还和从前一样,严厉居多,但比往常多说了很多话,话至肺腑,多有哽咽,到底忍住,打发他离开。 傅慎时又去找了傅三,傅三还没回来。 次日,傅三终于归来,同时,带了关于傅二往重霄院动手脚的消息回来。 傅三手里还拿着马鞭,就冲进了重霄院,走到竹林下的棋盘前,感概万千地道:「狗杂碎就是狗杂碎,幸好他不会害人,他个狗东西估计是听说有人出了痘,以为是天花,没想到人家是养牛的人……我打听过了,养有奶的牛的人,会出这种痘。我跑了老远,都快出境了才查清楚。」 这和殷红豆说的一般。 傅三又狠狠甩了下鞭子,龇牙道:「你等着,我抽不死他个鳖孙!」 傅慎时淡声提醒:「先不急弄死他,先把家分了。」 傅三一愣,很快冷静下来,傅慎时说的没错,这个当口,分家最合适,省得二房三房的废物,还要拖累大房。 长兴侯府经历了这么多事,各房怎么应对处理,旁人自有论断。老夫人也毕竟是个继室,她自己提出来分家,外人也无可指责。 至于老夫人,爱住哪里住哪里,长兴侯府不差这一口饭。 傅三去了后,傅慎时便亲自带着殷红豆去户部改籍。 傅慎时花了一百两银子给她改籍。 殷红豆瞧着自己户籍从「奴」变成了「良」,乐不可支,从今以后,她再不受别人管制了。 傅慎时同她道:「今日就替你置府,再添几个下人伺候你,索性就去牙婆那里挑人。」 「还置什么府,是不是有现成的吗?离发财坊也近。」 傅慎时想起来了,他俩还有个家呢。 二人一道坐马车先去找了王文,打发了侯府的马车回去,坐了自家人的马车,带着自己人,去牙婆手上挑人。 殷红豆没想到,她竟然会在牙婆手里看到老熟人。 紫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发卖出来了,她好像已经被人买走,双手绑得很结实,正往一辆马车上压。 有趣的是,紫晴也看到她了,竟丝毫不担心她报复回去,而是高声呼叫着:「红豆,救我,红豆,救我……」 傅慎时听到声音,抬眼瞧着殷红豆,问她的意思。 第六章 殷红豆无意救人,各人有各人的命,但她好奇,紫晴一个大丫鬟,到底做了什么事,至于被发卖处理吗? 这也太不体面了些。 难道紫晴栽在潘氏手里了? 紫晴见殷红豆丝毫没有跟她说话的意思,目露惊恐,哭着喊出了能救她命的话。 紫晴被人绑着,远远地冲殷红豆喊叫:「红豆,有人推你下水……有人要害你!」 可她没命说完,很快就被几个壮汉给捂住口鼻,掐住脖子,扭上了车。 殷红豆脑子嗡嗡作响,很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不敢轻举妄动,傅慎时拉着她的手腕子,冷声道:「她死了,先上车。」 跟来的兄弟解释道:「那些人摁断了她的气门。」 殷红豆头皮发凉,便上了车。 傅慎时吩咐了人去追,他先带着殷红豆回了殷家。 路上,傅慎时就在问殷红豆从前落水的事。 殷红豆就记得落水昏迷之后的事,落水前的事,基本上不太清楚,更不记得「死前」发生的事。 傅慎时以为她吓坏了,就没急着追问,回到家,叫人给她沏了茶,才仔细问她可记得一星半点。 殷红豆摇摇头,终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紫晴的时候,紫晴跟她说的话——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不会水的人,为什么要往水边去摘花。 当时她就怀疑有人动手脚,她以为是内宅斗争导致原主死亡,根据后来的一切事情判断,她以为想杀她的人就是紫晴,可今日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殷红豆断断续续地道:「……落水前的事其实我都不太记得了,我以为是她要害我……」 傅慎时也是拧紧了眉头,殷红豆来他身边之前,竟就有人要杀她,她一个内宅小丫鬟,值得谁这么大动干戈? 殷红豆没想到,原来自她苏醒,就一直有人像毒蛇一样盯着她,而且并不是她猜测的紫晴,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手掌心冒出冷汗,道:「会不会是紫晴不想被发卖,所以拿这个来唬我……」 傅慎时见她吓坏了,握着她的双手,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掌心,道:「不会。若是她,那些人不至于杀她。」他捧着她的手亲吻一下,道:「别怕,不是有我吗?」 殷红豆双手恢复温暖,渐渐冷静下来,道:「紫晴若是没有说谎,那从前就说得通了。」 傅慎时抬眉问她:「还有什么事?」 殷红豆道:「傅二欺负我的事你还记得吧?最开始是紫晴来找我说和,让我给二老爷当妾侍,可是后来二老爷似乎并没有像傅二那样执着与纳我,我甚至怀疑这事是不是紫晴自己编的,二老爷从未有主动有过纳我的意思。 过了很久,他们一个入狱,一个断了手不在家,二老爷和傅二对我的心思再怎么样都该了了,紫晴跟我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可她看见你我在甬道上牵手,还无端地跑去同夫人告状,恨不得夫人处死我。」 她语气一顿,道:「我当时就想不明白,她怎么会那么恨我,她是二夫人的大丫鬟,好好过她的日子,要么给二老爷或者二爷、五爷做妾,要么将来放出去给人做正头妻子,不知道多好的前途等着她,和我死较劲儿,她脑子坏了吗?而且咱们回侯府的时候,二夫人还让她去二太太院子里送东西,证明还是看重她的,她却一副心事重重又憔悴的样子,我就觉得有鬼。」 傅慎时接着道:「也不会是她家里有事,她这样得脸的丫鬟,没被发落之前,做主子的再怎么样也会厚待她。」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肯定的,估摸着就是从前授意她害我的人,捏着她的把柄呢,她迟迟取不到我的性命,怕是那人把她逼疯了,才那副鬼样子。」 傅慎时握紧了殷红豆的手,道:「她想让你做二房的姨娘,估摸着是想把你引去那边好下手。」 殷红豆浑身一僵,道:「我刚落水的时候,她急不可耐要赶我走,那时候应该还没被人威胁,估摸着后来我走了,那人对我下不了手,才想利用紫晴害我。」 她刚醒来那会儿,要是没有日日谨小慎微提防着……要是她没到傅慎时身边,是不是命就没了。 傅慎时还抱着她,问:「你早发现端倪,怎么早没跟我说?」 殷红豆垂眸道:「那时想不到这些关联,就没往心里去,只以为她是恨我恨极了,这样的疯子世上也不是没有。」 傅慎时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放在自己腿上,牢牢地环着她的腰,道:「你别怕,以后你就住这里,我一直陪着你,再多叫些人守着院子。」 殷红豆靠在他肩头,眉头还蹙着,道:「我现在不多怕了……紫晴想方设法将我引去二房,你说要加害我的人,是不是就在二房?」 傅慎时表情严肃道:「我今天回去一趟,仔细查一查。」 殷红豆感叹道:「如此说来,我跟了你,还真是误打误撞捡了条性命,否则还在二房待下去,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也幸好我跟着你之后,很少独自出过院子,后来我俩又一起出了侯府,我才活这么久。」 说到这儿,她又想起来了,锁眉道:「上次袭击我们的真定人和去仁庄投毒的真定人,会不会是冲着我来的?」 傅慎时面色凝重,他不希望是的,殷红豆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怎么可能会惹上这样的人? 要是这样,他这辈子都没法放心叫她走了。 傅慎时问她:「你以前可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殷红豆不自觉地揪着他的袖子口,抿了抿唇,道:「……这根本不像是侯府的人干的,也不像京里的人,我又没去过真定,哪里会招惹那边的人?」 傅慎时搂了搂她的肩膀,道:「等人回来再说。」 武馆的兄弟半下午才回来,说追出去之后,那些人抛了紫晴,紫晴没气儿了,那些人出了城就骑马,分散奔走,追不上。 他们又回到了牙婆那里去查,买主留的是假身份,查不着有用的消息。 这些人的手段太缜密了,傅慎时心情沉重,愈发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立刻叫了人去通知王文,多送十几个人手过来。 殷红豆忙道:「我不想一个人留这里,我先与你一起回去亲自查。」 傅慎时颔首道:「也好……留你一个人,我始终不放心。」 二人当下坐上马车,回了长兴侯府。 傅慎时要查此事,便叫了傅三过去。 傅三正好也有事与他说,兄弟二人便在重霄院书房里密谈,殷红豆在一旁奉茶。 傅三跟傅慎时说了分家的事,他道:「傅二找的什么人办的事我都揪出来了,人证物证都在,老夫人无话可说,自觉提出了分家,父母亲正在拟定家财怎么分割。侯府的宅子不会动,正好侯府名下还有两间旧宅,大的给二房,小的给三房,他们也没得争……」 二房要分出去,紫晴的事就不好查了,傅慎时也不拖泥带水,干脆地把事情说了。 傅三一听说有人这样对付殷红豆,很是吃了一惊,半信半疑地问傅慎时:「你别是哄我吧?」 第七章 傅慎时一摇头,道:「谁哄你……三哥你明儿就替我查清楚。」 傅三当然要查,外面人的的手都伸到长兴侯府来了,偏他们一点都没察觉,能不查吗? 他当夜离开后,叫了护院多往重霄院来巡逻。 傅慎时和殷红豆两人一起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上午,傅三就带来了消息,他告诉傅慎时和殷红豆,紫晴被发卖很突然,潘氏没有对外说一个字,还是三太太的丫鬟去潘氏院子里打听,才知道紫晴好像为了男人动过潘氏的库房。 这样大的事,潘氏哪里会容忍?她一捏到证据,就迅速把人发卖了。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一时打听不出来。 毫无疑问,让潘氏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是威胁紫晴的人。 三太太悄悄花了很多银子买通潘氏身边的另一个丫鬟,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不是有人告发了紫晴,是潘氏自己发现的。 但,潘氏不是在自己院子里发现,而是在傅二的院子里发现了紫晴私用她金库的事。 潘氏从前很信任紫晴,库房的钥匙都交给她掌管,库房的东西紫晴自然也有机会随意挪用。但潘氏信任紫晴,一直未曾往这上面怀疑。 紫晴犯事之前,潘氏照例要跟二太太核对一些二房的用度。潘氏和二太太偶尔会相互借用一些东西,因是临时借用,便不上册或者下册,只做个登记,又或者记也不记,用完了立刻就还回来。 二太太身子不便,紫晴当时不知道出去做什么了,潘氏就亲自去了一趟二太太院子里。 这一核对,就发现了端倪。 潘氏发现有些东西根本对不上,比如一些没下册的小东西,却不见了,还有一些登记过的借给二太太的,二太太却说她没有收到。 二太太不会说谎,潘氏当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身边人,便暗中着手去库房按册核对,一下子就捏到了紫晴的把柄,紫晴私自挪用过潘氏的嫁妆给二老爷和傅二。 不光如此,库房现银数量对不上,少了几百两,这几百两,紫晴自己是不敢动的,必然是替那两位爷们儿拿了,爷们儿许诺会还回来,她才敢动。 紫晴身为潘氏身边的大丫鬟,偶尔替爷们儿周全一下也是有的,但她竟然动用潘氏的银子给家里的男人,说明她这和两个男人都不干净! 这就超出潘氏的底线了,她容不得身边的丫鬟和自己的男人勾结在一起,更不许长兴侯府这个关头上,有丫鬟得罪二太太和她的娘家。 潘氏搜了证据打紫晴的脸,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便避着人,迅速将人发卖了,没对外透露一个字。 潘氏理应打死紫晴,她还是念着往昔情分,放了她一马,才叫殷红豆与傅慎时二人恰好给撞上了。 这些消息,都是三太太花钱买来的,现在侯府江河日下,人人自危,一笔不少的银子,足以让丫鬟偷偷地出卖主子。 傅慎时和殷红豆从傅三口中知道了这事儿之后,都琢磨了起来。 紫晴做的事算是家丑,和两个辈分的男主子勾搭,难怪潘氏要隐瞒起来。 殷红豆对傅慎时道:「若真是这样……那就有两种可能了。」 傅慎时眯了眯眼,亦认为如此。 二太太是媳妇,该是她主动去二夫人院子里,便是二夫人有事要找二太太,也该是派了紫晴过去,紫晴却正好有事儿不在院子里,致使潘氏要亲自去一趟二夫人院子里,说明紫晴很可能是被人刻意支走的。 要支走紫晴的人,必然是为了算计她被潘氏处理。 那人既能让二太太正好身体不适,还让这事儿发生在二太太院子里,可以肯定她就是二太太或者二太太身边的人。 若是二太太身边的人,那人就是要害殷红豆的人。 若是二太太本人,那就说明二太太发现了傅二曾经和紫晴有苟且。 二太太发现自己的丈夫被丫鬟勾搭了,要除掉丫鬟也是理所应当,但紫晴是潘氏的丫鬟,她当然不能直接找上们去打潘氏的脸,所以才要想法子让潘氏主动找她,好除掉这个丫鬟。 紫晴的事儿能被旁人拿住做把柄,也能被二太太拿住,这也不奇怪。 就是不知道此事到底二太太自己所为,还是她身边的人借她之手所为。 傅三道:「只有一种可能。」 傅慎时与殷红豆两人望过去,傅三便道:「老二近来阴晴不定,老发邪火,二嫂正要给他纳妾,若是二嫂知道了紫晴服侍过老二,估摸着巴不得把人要过来伺候他,怎么会想着下这么难的圈套设计一个丫鬟?」 傅三又道:「我夫人还说了,二嫂虽看着娇娇若若的,却是个直肠子的人,玩不会这些,定是有人借她的手除掉紫晴。」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三哥,那还要麻烦你,去查查二嫂身边的人。」 二太太娘家带来人,肯定不会干这种事,只有可能是后来侯府新拨去她房里的人,傅三为了侯府安全,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今儿能还丫鬟,明儿就能害主子。 傅三很快便去了。 夜里的时候,侯府「遭贼」,次日清早,傅三便带着人去盘查各房的人,他顺理成章地知道了二太太房里各个仆妇的出身来历。 二太太房里的仆妇,除了她从娘家带来的,和侯府的家生子,其他几个新买进来的丫头脸都没开,并不可疑,再就是两个奶娘,都是奶子府挑选出来的,出身也是干干净净,无可挑剔。 二太太院里上下都查问过了,没有一个可疑的。 傅三多心,又问一句,最近有没有人放走,二太太说,放走了一个奶娘。 那个奶娘身体不适,不好再奶孩子,二太太给了些钱,打发了她回家去。 傅三连忙问那个奶娘的来历,二太太说是她娘家从保定府送来的,他又问奶娘是什么时候告病走的,二太太说就是这个月傅慎时得病的时候走的。 而紫晴就是在她走之前被处理的。 虽然巧合,傅三还是觉着和奶娘没有干系。 妇人怀孕,娘家送妈妈和奶娘过来都合情合理,除非是二太太娘家薛家要对侯府里的人动手脚。 这更不可能了,薛家远在保定府,和殷红豆压根儿扯不上关系。 傅三又装模作样地查了几个别的院子,便去告诉了傅慎时,说没有可疑之人。 傅慎时很谨慎,他拧眉道:「保定府……好像离真定不远。三哥,你再让三嫂替我去问一问二嫂,这奶娘什么来历?」 傅三应了,回去就告诉了三太太。 三太太怀着孩子,正好去找二太太取经,她带了很多给孩子的东西,最后拐着弯儿问到了奶娘的头上,她说:「咱们家现在肯定不好再从奶子府挑奶娘了,旁的我又信不过,不知道你娘家给你送来的奶娘是从哪儿挑来的?可还有合适的?」 二太太性格软,好说话,她和三太太没有过节,便应承了这个忙,写了信回保定府去问。 保定很快回了信,说这个奶娘是个宁王府的人送的,当时宁王府的人听说薛家要给姑娘送奶娘,就荐了个奶娘给他们。 傅三将这一消息又传给了傅慎时和殷红豆。 第八章 傅慎时拧紧了,不知道为何会跟宁王府牵扯上关系。 殷红豆渐渐想起来傅慎时曾经告诉过她的话,当年平王谋逆攻城北上之时,薛家对功臣宁王有过襄助,所以薛家和宁王府这些年还在往来。 两家是有交情的,王府替薛家找个奶娘,薛家便受了。 傅三越发惊奇,他半狐疑半警惕地问殷红豆:「你怎么会和宁王府扯上关系?」 宁王府的人若要取殷红豆的性命,长兴侯府可不会再留她这个祸害了。 殷红豆摇摇头,道:「我五岁就来了侯府,做了十年的下人,我能和王府有什么关系?」 傅慎时出声冷声道:「三哥,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吓着她了。这事儿就不要你再替我跑了,我自己找人去保定跑一趟。」 傅三知道傅慎时的脾气,他又想着殷红豆好歹对傅六有那样一片忠心,便暂且放松了戒备,起身离开。 傅慎时与殷红豆两个关上门说话。 傅慎时问殷红豆:「你来侯府之后,肯定和外边的人不会有牵扯了,毕竟你身家性命还在主子的手上……你五岁之前的事,你可还记得有什么可疑之处?」 殷红豆继续摇头,道:「那么幼小的时候的事,怎么可能还记得。」她眉毛一抬,道:「对了,我本家人不是还在吗?我想起来了,他们很少来看我,之前来的一次,好像就有说服我去二房做妾侍的意思,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紫晴授意他们说的?」 傅慎时面色凝重,道:「我这就叫人去查。」 时砚已经好透了,傅慎时吩咐了他出去联系王文,顺便带了封信给汪先生,嘱咐汪先生叫庄子上的人开始接痘。 王文一边找人去了殷红豆本家,一边送信去仁庄,把王武叫回来给傅慎时使唤。 在王文送消息来之前,廖妈妈先送来了一个消息,她告诉殷红豆,殷家的人之前来过一趟侯府,但是因为殷红豆上次说再也不见殷家人,而且殷红豆又正好在伺候生病的傅慎时,所以殷家人没见上她。 殷红豆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问廖妈妈:「什么时候来的?是几个人来的?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儿?」 廖妈妈道:「六爷得病之前,就你母亲一个人来的,听我院子里的同人说,你母亲来的时候瘦骨嶙峋,不过你正病着,外边人都以为你肯定……就打发了她,估摸着她都以为你不在了。」 但是没人想到,殷红豆会活下来。 如真是奶娘威胁了紫晴,她得知殷红豆和患上天花的傅慎时锁在一起,估摸着也就认定她会死,于是料理了紫晴,全身而退。 也就是说,要害殷红豆的人,还不知道她还活着。 这也许还算是个好消息。 但殷家的状况不容乐观,殷红豆猜测着,殷母如果来此不是为了钱,而是别的缘故,殷家一家子…… 不久,王文带来了消息,和殷红豆猜的结果一致。 殷家本家人都死了。 一家子人,齐齐整整地死在家里,衙门里办案的人说是烧碳的时候没透风儿,才闷得没气儿了。 正逢国难,官府草草结案。 殷家本家人没有什么亲戚在,也没有人追究,案子便翻篇儿了,连尸身都没处理妥当,还是王武带着人去给殷家人挖了个潦草的坟。 殷红豆谢过王武不提。 傅慎时一下子就瞧出了有鬼,大夏天的,一家子在家里烧炭,可能吗? 殷家人定然是遭了人的毒手。 傅慎时越发肯定殷红豆和宁王府有牵扯。 只不过殷红豆小小的一个丫头,实在难以和宁王府有关系,事情查到这里,就断了。 傅慎时怕殷红豆伤心,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轻轻地揉捏着,口中推测道:「你五岁进的侯府,若是和你五岁之前的事儿有关,那也就只能是你的出身问题。」 殷红豆皱了皱眉头,道:「出身?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与我……母亲,还有我小弟,长的似乎不太像。」 她的容貌明显要出众许多,而且不是娇生惯养的那种娇气,是天然的倩丽娇媚。 傅慎时揽着她继续道:「你和你家人那么多年都没出事,去年才开始有事,说明去年肯定发生了你我不知道的事。你既没出府结交旁人,那便是你的家人做了什么事惊动了真定那边。我叫人去你家里的左邻右舍里排查下。」 当下也只能如此。 傅慎时着王武去查。 殷家人住的就是普通的巷子,住了十几年,街坊邻居相互都认识,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相互知道。 王武花了银子查,问了个清楚,殷家近一年没交往什么新人,都是来往了好些年的旧邻里,全部都是本地人。 查到这儿又没了进展。 傅慎时问殷红豆家里还有没有远亲。 殷红豆摇头,说不记得了。 傅慎时却想了起来,道:「我记得你卖身契上写你祖籍是保定府的?」 殷红豆点头,她只从卖身契上知道自己祖籍保定,其他关于保定府的回忆几乎没有,她蹙着眉道:「保定府……二太太娘家就是保定的,不是巧合吧?」 傅慎时忖量片刻,说:「肯定不是巧合,我叫人去你保定府老家看一看。」 殷红豆道:「要不咱们自己去吧,我户籍上写的祖籍地是很偏僻闭塞之处,若是叫旁人去,那边的人恐怕不容易透露什么,若找官府的人打点,很容易惊动旁人。你领着我去,只说探亲去的,更容易打听消息。」 傅慎时有些犹豫,殷红豆劝道:「那些人恐怕以为我死了,一时不会追来,而且……我再在侯府里待下去,算怎么回事?」 丫鬟不是丫鬟,妾不是妾,孤男寡女,天天腻在一起,说难听了就是无媒苟合,殷红豆是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儿,无媒苟合是能够被抓起来处置的,她出去才安全。 傅慎时知道殷红豆有此担心,同家里交代下几句,便带着她先回了一趟俩人自己的小家,收拾整理了一番,叫王武备好了马车,另带了两车的兄弟做护卫,一起赶往保定府殷红豆的老家。 殷红豆的老家还是个村子,离最近的的镇子还要坐半个时辰的马车。 他们的马车一进村,就惊动了里长,被人拦了下来。 王武忙与里长说明了姑娘姑爷探亲的来意。 尽管傅慎时为了不招人眼,已经换了十分朴素的马车,连车帘子都用的是细布而不是绸缎,但三辆马车,在这样贫穷的小村儿里,还是很点眼。 里长很少见过这样的贵人来他们村,起初不信殷红豆回来探亲,还是殷红豆出了户籍文书,他才信了,还给她指了路,还道:「十几年前一场恶仗,村里比你长两辈的人都去的差不多了,比你长一辈的人离开之后也没回来。这么多年你们都没回来了,如今回来也真是运道好,你家里有亲戚前年年底回来,你还有亲探,快去见你家亲戚罢!」 傅慎时与殷红豆相视一眼……前年年底回来的亲戚?这绝不是巧合了。 王武谢过里长,带着俩人去了殷家老宅。 殷家老宅原本废旧没有人住,殷红豆的亲戚前年年底回来之后,翻新了老宅,住了进去。 第九章 到了殷家老宅门口,王武先带着东西下去见了殷家亲戚。 这还不是远亲,住老宅里的亲戚是殷红豆的表姨,都没出三服。 殷红豆表姨家很穷,虽见了陌生人心生防备,可见了王武送的东西,立刻笑了,热情地迎人进屋子。 妇人和寻常乡下妇人一样,嗓门大,能唠叨,她倒好了大碗茶,叫孩子去地里叫当家的男人回来。 殷红豆只说不必,他们只是回来瞧瞧,见一见祖宗。 傅慎时也下了马车,和殷红豆一起进去,他衣锦坐在乡下的堂屋里,俊美的不像样,眼神淡漠十分,与泥巴屋子格格不入。 妇人见了傅慎时,莫名声音就小了很多,等王武和其他兄弟都木头似的杵在院子里,她的不适全然表写在脸上,她局促地揪着衣裳小声问殷红豆:「这是姑爷和你家下人?」 殷红豆笑着点点头。 妇人扫了一眼殷红豆穿的衣裳,素净十分,但是绸缎质地,一看就价值不菲。 殷红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她出生之时的事,以及有没有其他的人过来打听。 平王谋逆的那场仗发生在十五年前,她是打小就跟着父母逃难来了京城,也就是说,她是在保定府出生的,村子就这么大,她出生的事,殷家的人不会不知道。 妇人努力回忆着什么,道:「我记得我刚从河间府回保定不久之后,是有人过来打听过你的事……」 傅慎时抬眉看去。 殷红豆追问:「打听了什么?」 妇人有些谨慎地道:「就是你出生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你被脐带缠着脖子,出生的时候奄奄一息慢慢没气儿,身子都发紫了,第二天竟又活过来的事……就打听了这个就走了。」 殷红豆心中一惊,又问:「此事可只有您知道?」 妇人点头说:「这事儿有些稀奇,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回来之后出去洗衣裳,和同村的嫂子姑娘们都说过。来打听的人,就是从村里其他人口中知道的,后来又问过我……我就照实说了。」 殷红豆不禁捏了把冷汗,暗暗替妇人庆幸,亏得妇人「多嘴」说给全村人知道,否则妇人一家子就要死于非命! 她再问妇人:「我出生的时候,仗是不是已经打到此地来了?」 妇人答道:「仗是打这儿来了,你出生没多久,我们一家子也逃了。」 这就对上了,她是战乱的时候出生的,那时候村子不太平,各自忙着逃命,殷家换了孩子,旁人也轻易不会发现,殷家再一远逃,谁还知道殷红豆的身世? 傅慎时淡声问妇人,可知道那些人的来历,他的声音很轻很冷,不自觉就带着一股子压迫感。 妇人神态很畏缩地回话道:「像是真定口音……我们一家子逃难的时候,去过真定,后来去了河间府,所以分得出来真定的口音。」 这就都对得上了。 殷红豆瞧妇人紧张,便语气温和地问她:「您怎么又回老家来了呢?」 妇人和殷红豆说话就轻松多了,笑着道:「原是做小本生意,赋税重,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回来算了,家里有山有水,佃几亩田,好歹饿不死。」 殷红豆应了一声,也没多坐,又留下了一封银子,就走了。 妇人再三挽留,挽留不住,直把人送出老远,才回了家。 殷红豆一行人出了村子,赶往城里。 可以确定了,殷红豆不是殷家亲生的。 夭折的孩子再活过来,匪夷所思,定是殷母不知道从哪里换下了孩子。 殷红豆也明白了,难怪殷家人那般对待她,养了她五年,就把卖了做丫鬟,之后还不停地找「她」要银子。 混账人,做的混蛋的事。 傅慎时见殷红豆不说话,以为她迷茫和难过,就牵起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道:「说不定你父母还在世,以后你也是有爹娘疼爱的人了。」 殷红豆扯了个笑容,道:「……希望他们都在吧。」她笑容又淡了,道:「只是不知道,我一个姑娘家,即便是被人知道了出身,又为什么非要取我性命?我又不能继承家业,应该不是族亲所为。若是仇家……这样杀我一个遗孤,也太大费周章了。」 傅慎时捏紧了她的手,道:「不管是怎么回事,你跟在我身边,我没事,你就没事。」 奔波了这么久,殷红豆靠在傅慎时肩头,缓缓闭眼眯了会儿。 她私心里还是有些期待的。 她想和有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和傅慎时永远在一起,她不想离开他,她更舍不得将来看着他为她吃苦。 她能多捡一条性命就是老天眷顾,她奢侈地期望,老天再多眷顾她一些。 傅慎时和殷红豆从保定府回了京城的时候,傅三就叫人传了信给他。 信上交代,长兴侯府里有了不好的流言,说傅慎时与良家女在一起,丫鬟不是丫鬟,妾不是妾,无媒无聘的,有伤风化。 长兴侯府刚从风口浪尖下来,多少言官盯着呢,府外还有了别的传言,有的说傅慎时未娶妻先纳妾,失了侯府颜面,这种指责倒是轻的,还有人说傅慎时强抢民女。 此类流言蜚语,不一而足。 长兴侯的幕僚依他的性子,有事不瞒他,他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一听传言,心里更不舒服,病了一场,最后还是秦氏和傅慎明去劝了,说只是个忠婢放了她归良,一时没处置妥当,不至于被人捏住把柄,长兴侯才稍有好转。 长兴侯也仅仅是当时言语有宽容而已,着秦氏立刻去给傅慎时定一门亲事,不求门当户对,但求对方身世清白,乖顺温婉,便是小官家的庶出女记在嫡母名下教养的都行,这好歹也比一个丫鬟体面得多。 秦氏以夫为天,哪里敢不应?只不过她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与姜氏和三儿媳妇一起商量。 三太太一得知这个消息,就告诉了傅三,傅三便传给了傅慎时。 傅三知道傅慎时的性子,便在信中把厉害关系都说清楚了,傅慎时为了丫鬟终身不娶不要紧,但气病了父母,叛逆家族,这才是为世人所不容,最后不过是做一对阴间鸳鸯而已。 他让傅慎时乖乖依从家里的人意思,娶了个正头妻子放着,过三月再纳红豆为妾,坐享齐人之福,两全其美。 傅慎时见了信没有太大的感触,他撕了信,没给殷红豆瞧。 殷红豆不看信也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她面色郁郁,两人一起出生入死,真要分离,痛苦不亚于剥离骨肉。 她还是扯了个勉强的笑容,道:「顺其自然吧。」 傅慎时一把将殷红豆抱在他腿上,问她:「……先去寻你亲生父母再说。」 殷红豆小声地道:「要是我生父生母也和我养父母一样呢?」 傅慎时抓着她的手亲吻,道:「那你可愿意随我去天涯海角?」 殷红豆没法回答,她愿意跟他去,但是他们不可能永远没有孩子,孩子没有户籍,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读书、成亲,难道也要让孩子永远做这个朝代阴影下的人吗? 若他们带着孩子走投无路再求上侯府,那时面临的便不止是分开那么简单,家离妻散,谁也受不了这样的恶果。 第十章 殷红豆摸着自己的小腹,竟有些期盼地想,月事这么久不来,若她不能生育就好了,那就没有这个担忧了。 傅慎时也顺着殷红豆的手望过去,他睫毛半垂,抚着她的手背,道:「别胡思乱想……咱们从前不是说好了吗?」 殷红豆眼眶微红,道:「好,我知道了。」 才刚说完,殷红豆就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到大腿上,她连忙从傅慎时身上起来,果然见他干净的衣衫上,淡淡染了一片红色的痕迹。 傅慎时瞧了一眼衣摆,倒没往心里去,只抬头问她:「来了?」 殷红豆红着脸,一点头,作势要往房里跑,去找提前备好的月事带,她临跑前还有些不大好意思道:「一会儿再给你换件衣裳。」 傅慎时道:「我无妨,你先去处理你的。」 殷红豆愈发郁闷,第一次来这事儿,怎么正好就坐在他身上,还将他衣裳弄脏了。而且来了月事,胡御医说的大抵也就没错了,她不过是来迟了些,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 殷红豆处理好月事的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和时砚一起,替傅慎时也换了件衣裳。 两个人便只在房里,没出去了。 傅慎时同她道:「还是先查你身世。要害你的人势利不小,真定就那么大的一块地,黑白通吃的人,不难找,不过儿女之事,都是大家族里的私事,未必好找……且去试一试吧。」 殷红豆点了点头,问他:「你准备叫谁去查?那边的人既对我这般下功夫,若去打听这事,怕是会惊动别人,能悄悄地去找当地有名望的人帮忙就好了。」 傅慎时握着她的手,道:「索性咱们自己去查,反正那人也不知道你我还活着。我请二皇子替我引荐宁王,有他庇佑,不担心你我安危。待查清了事情,若合时宜,你也好早些认祖归宗,我便可以将你光明正大地娶回家。」 殷红豆心里多了一丝期待,道:「那便这样说定了。去了真定,侯府的事,你也要推辞一阵。」 傅慎时颔首,当下便写了信,请二皇子帮忙,另写一封信回侯府,说他有生意要出去走一趟,暂时不回。 他做生意的事,家里人都知道,长兴侯府现在分了家,家里很多开销都是傅三从傅慎时手里拿来的铺子顶着的,他要出门,无可厚非,他还这般交代了一声,侯府的人没道理拦他。 傅三和二皇子很快都回了信。 傅三说,家里人虽允了他出门,却给了期限,叫他一月之内必须回家,早早把正妻娶过门。 二皇子则给了傅慎时一封,将他引荐给宁王和真定知府的带章亲笔信。 傅慎时与殷红豆两人,还和上次一样,叫王武驾车,带了两车兄弟做护卫,下了真定。 三辆马车进了真定,傅慎时没有自报身份,只出示了二皇子给的信,真定知府不知道他身份,却不敢怠慢,直接将人引去宁王府。 宁王做了好些年的闲云野鹤,除了自己家里的事,不大管别人的事儿,但他封地在真定,和真定知府联系还是很密切,他先见了知府,看了二皇子写来的亲笔信,见二侄子在信上说替人求上门,倒是很惊奇,却也不至于拂了这个人情,便见了傅慎时。 傅慎时坐着轮椅,只领着殷红豆一起进了宁王府的前厅。 宁王提着个鸟笼子,慢慢悠悠才去了前厅,他第一眼看见坐轮椅的傅慎时,见其容颜俊俏,气度超然,便想起了什么,他坐在首座上,提着鸟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傅六,道:「你是……是谁家的郎君?」 宁王今年四十出头,年岁不大,他习武,身材健壮,他容貌与当今圣上很像,庄重严肃,不怒自威,但他这些年因为家事很消沉,脸色并不是太好,神态有些萎靡憔悴。 傅慎时不便行礼,拱手作了个深揖,自报家门,道:「晚辈长兴侯府唤傅慎时,在家中行三。」 「免礼。」 宁王想起来了,傅慎时就是当年被六皇子意外弄下马,结果跌落悬崖的小郎君。 他记得,傅慎时当年才名很盛,只是天妒英才,叫傅慎时吃了这样的苦头,他估摸着二皇子替此人说情,便是看在当年之事的份上。 宁王不由得多看了傅慎时几眼,却见这小郎君目光熠熠,神采飞扬,没有颓唐之态。 宁王眼里多了一抹赞赏,身陷死境而不自暴自弃,很不容易。 傅慎时端端正正地坐着,任由宁王打量。殷红豆和时砚在他身后,脑袋埋得低低的,不敢随意乱看。 宁王脸色柔和了些许,他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傅慎时道:「晚辈到贵宝地为了一件私事,唯恐有人捣乱,晚辈逾越,想请您护我们在此地的周全。」 宁王脸色冷淡的下来,他自平息平王谋逆的那场叛乱,失了妻女,便不再掺和任何事情,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已有退隐之心,长兴侯之子惹上的事,只怕不是小事,他一点都不想管。 他声音冰冰冷冷地回绝道:「小郎君要是想来真定玩一玩倒无妨,既有我侄儿替你引荐,我做回东道主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倒是不必说了。」 宁王站起身,提着鸟笼子准备叫人送客。 傅慎时心中一紧,殷红豆也跟着抬起了头。 宁王手上的鸟笼子掉在了地上——在见过殷红豆的脸之后。 黄羽红喙的牡丹鹦鹉从红漆的鸟笼里钻了出来,扑腾着翅膀,盘旋在客厅的上空,呜呜地叫着。 傅慎时、时砚和殷红豆也都茫然了,不知道宁王作何那样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有些不自在,眨巴眨巴眼睛,又低下了头。 傅慎时不喜欢宁王用灼人的目光瞧着殷红豆,便把人护在一旁,拱手道:「既是如此,晚辈便不多叨扰,告……」 「等等。」宁王抬手说话的时候,还直直地看着殷红豆,他问道:「这是你的婢女?」 傅慎时道:「不,是我的……」他扭头瞧了殷红豆一眼,眼睛里带着一点点笑意,道:「我的夫人。」 宁王皱了下眉头,殷红豆并没有梳妇人发髻,还是个简单的姑娘家梳的发髻。而且她穿着比丫鬟略富贵一些,头饰却简朴,怎么看都不像傅慎时的夫人。 宁王还以为,傅慎时无端不会骗他,既是傅六的夫人,这姑娘出身肯定不低,也就不会是王府遗珠。 这些年想方设法上门坑蒙拐骗的人海了去了,宁王也见过和他妻子长的很像的姑娘,却都不是他的女儿,这些年,他找寻爱女的心早就渐渐冷寂了。 但这事儿委实有些蹊跷,他直接问傅慎时肯定不太好。 宁王神态很快缓和下来,道:「你们先在我府里住下吧。」 三人:??? 傅慎时与殷红豆对视一眼,眼中有不解之色,时砚就看着他们俩对视。 宁王道:「你们不是要求个暂时的安身之所吗?先在我府里住下。」 他这般挽留,二人倒也没有拒绝之词,傅慎时道过一声「多谢」,立刻有管事过来带路,引他们去内院客房住下。 三人进了房,关上门说话。 第十一章 殷红豆道:「宁王怎么会那样看着我,难道我……」她瞪着眼,不敢妄自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这太匪夷所思了。 她只想要点好运气,但是没有想要天大的运气……关键是运气太好,会适得其反啊! 傅慎时神色有些复杂,道:「不知道。」他恨不得安慰自己,宁王不过是见殷红豆貌美,所以失神……他又一想,这还不如不安慰。 他道:「先住下,我这就派王武他们去查。你我身在王府,便是惊动了那些人,他们也不敢上王府来动粗。」 殷红豆点了点头。 傅慎时吩咐时砚出去给王武递话。 与此同时,宁王叫人去京中查傅慎时的事儿,以及他这个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日,两方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消息。 王武在真定有认识的人,虽不多熟,但打听这件事却很容易,因为宁王寻女的事全城皆知。 十五年前皇帝顺位登基之时,平王造反。 当时平王已经攻城北上,皇帝派人去怀来迎战守城,大将不敌,不出两日便战死,怀来沦陷,皇帝又便派人来真定,请求他的堂兄,也就是宁王援助。 宁王在真定应战,却被叛军南北两向夹击,唯恐战败,便让宁王妃带着女儿和乳娘、侍卫出逃。 宁王和宁王妃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平王深知这一点,又怕不敌宁王,便派人追杀宁王妃。 宁王妃带着的人都死光了,最后只剩个乳娘,带着独女逃到了保定府。自此便失了消息。 平王的人当时只找到了宁王妃的尸首,正欲将尸首带回去,假装俘获了宁王的女儿,好逼宁王投降,哪知道宁王提早得到了妻子去世的消息,发了疯一样带着人强攻叛军。 那一场仗打了两天两夜,宁王正年轻气盛的时候,杀红了眼,平息了叛乱。 最后只接回了宁王妃妥善安葬,他们的女儿和乳母,都找不见了,一起丢失的,还有婴儿随身带着的信物。 自失妻女之后,宁王从未放弃过寻找女儿,因宁王妃最后死在保定府,遂他多年在真定去保定的路上派人长期搜寻,长兴侯府二太太的父亲,保定府左卫薛指挥从前还是个小百户的时候,帮了些忙,宁王后来论功行赏,便提拔了薛大人,护着他一路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 当然,薛家这些年在保定府也没少替宁王出力,但就是找不着人。 这些年宁王花重金在两地寻找女儿的下落,便是有一句真话,他也付以厚重的酬金,却依旧不得。 快一十五年了,宁王寻女之心,真定府人人皆知。 十几年还找不到一个人,那人大抵也就死了。 前几年宁王狠狠地病了一场,才慢慢歇了心思,和族里人商量着,要过继个孩子到膝下,将来继承他的家业。 宁王无心再培养孩子,挑了个才貌出众的郎君,今年一十六岁,叫朱玉泽,欲等个合适的时候,再上报朝廷,将此子记在他的名下。 这些事儿,很容易就打听到,王武一出去问了话头,他的朋友便滔滔不绝地说给了他听。 王武得了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傅慎时,他还说了一件事:「听说这位公子近一年一直出入王府,但宁王一直没有让他改过口,外人也只叫他一声‘公子’,从不叫他‘世子’。」 傅慎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叫王武先退下去,也让时砚出去了,与殷红豆沉默相对。 殷红豆低头坐在椅子上,手心冒着冷汗,即便她没有任何物证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时间和地点全部都对得上了。 依宁王的性子,只怕是看不上傅慎时。 若他疼爱女儿还好,若他是个杀伐果决又态度强硬的人,他们两个想要在一起,简直比登天还难。 认,还是不认? 傅慎时滑动轮椅,拉着殷红豆的手,道:「红豆……」 殷红豆勾过他的脖子,抱着他,脑袋压在他肩膀上。 傅慎时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 殷红豆心里又想到原来那个「她」,不过是在殷家待了五年而已,就对殷家父母那般好,只怕是个孝顺的,若「她」知道还有父亲在世,肯定愿意在父亲膝下尽孝。她白捡了人家身子,只享福,不付出,太说不过去了。 她备受煎熬。 傅慎时安慰着她道:「也没有比这更差的了。从前你为了摆脱丫鬟身份,为我出谋划策,付出许多,如今也该换我为你……」 殷红豆打断了傅慎时,哽咽着道:「你明明也替我吃了很多苦头了。」 他低声下去求六皇子,他与乔三那样的人虚与委蛇,便不全是为了她,也至少有一半的缘故。 两人正说着,宁王府丫鬟过来敲门传话了,说宁王请他们过去。 殷红豆心跳得更快了,她道:「你说我是你夫人,我又没做妇人打扮,王爷估计起疑了。」 傅慎时自然也猜到了,他握紧了她的手,道:「怕什么,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殷红豆点着头,虽傅慎时一起去了宁王的院子。 宁王的确知道了。 京中已经有关于傅慎时和殷红豆的流言,宁王稍稍猜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殷红豆若是个丫鬟身份,一切就合理了。 他同时还让人去查了殷红豆的出身和祖籍所在地,这些全部都对的上。 十几年过去,宁王第一次遇到这样吻合的情况。 傅慎时和殷红豆两人到了宁王的院子门口,他俩进去的时候,厅里却没有人,只有桌上摆着一盆蔷薇花。 殷红豆捂住鼻子,同厅里的大丫鬟道:「姑娘不必试了,我对蔷薇花过敏。」 丫鬟大惊,忙道:「姑娘请随奴婢去。」 傅慎时朝殷红豆一点头,她就跟着丫鬟去了暖阁。 殷红豆刚一走,宁王五味杂陈地从内室走出来,到了厅里,攥着拳头,脸色沉郁地看着傅慎时。 宁王知道了殷红豆的身份之后,心绪很复杂,再得了知各种殷红豆和傅慎时之间发生的事情,他的心情更是百转千回,难以言喻。 他极度高兴,能够找回女儿,但他的女儿,竟然在别人家里做婢女! 虽说宁王知道这事儿不是长兴侯府的错处,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之后不计较,那又是一回事。 况且——怎么可能不计较?!他的女儿千金之躯,竟然给长兴侯府这样的人家做婢女,他多想一刻,心都要痛死了。 因此宁王看傅慎时的神色十分不善,但他的双眼红肿,不善的样子,倒是减弱了几分。 傅慎时也料到了宁王做父亲的心,他心中忐忑,面上不显,只恭恭敬敬地微微低头。 宁王也早听说了傅慎时是怎么「宠婢」的,千金难买有情郎……他的怒气消散了些许,到底是强忍不快,负手站在傅慎时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来真定,是为了……她?」 傅慎时颔首,态度端正道:「正是。前月,晚辈发现有人要取红豆性命,一路追查去保定府,才查到了您这儿来。」 宁王眉头狠狠地拧着,他都不知道有人要取殷红豆的性命,便连忙问道:「是怎么回事?」 第十二章 傅慎时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陈述事情,客观公正,推测事件,缜密有逻辑,说到危及殷红豆性命的时候,脸上显出担忧和隐忍起来的愤怒之色。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要么是活在世上多年的老油子,要么就是真的对殷红豆一片真心。 傅慎时不过一十七岁,宁王当然不会失了偏颇,以为傅六是故意做给他瞧的。 宁王面色稍霁。 傅慎时说罢便问:「此事王爷心中可有定论?」 宁王脸色又黑了下来,他半转身子,在厅里走了两步,肃然道:「我知道是谁,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他旋身定定地看着傅慎时,眯了眯眼,黑着脸道:「我问你几件事,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你若敢说一句假话,别怪我对你们整个长兴侯府都不留情!」 傅慎时微压下巴,双手握紧了扶手,道:「您说。」 宁王藏在身后的双手攥着拳头,屏息道:「我家姑娘她……可受过你的欺负?!」 他双眼猩红……自打傅慎时住到宁王府,殷红豆便随身伺候,二人还以夫妻之名相称,说难听了就是无媒苟合! 宁王府的宝贝姑娘,竟叫人这样作贱! 倘或傅慎时敢说个「有」字,宁王现在就要拧断他这个残废的脖子! 傅慎时启唇轻吐:「没有。红豆尚是完璧之身。」 宁王松了口气,他家姑娘没吃这种苦头,他又继续问:「你为何这般宠爱一个丫鬟?」 傅慎时眉头抬起,凝视宁王,半晌才语气平缓地道:「……因为红豆救过我的命,一次,一次,又一次。」 宁王眸子里射出一丝惊诧,他的心神也定下来了一些,大有洗耳恭听的意思。 傅慎时便将他从前的处境略说一些,又讲了很多殷红豆帮他的事,他说话的语调,始终很平静,只不过偶尔稍顿或是眼眶微红,却丝毫没有祈求之态。 宁王不禁思及亡妻,渐渐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沉默了许久。 傅慎时说罢,也默然。 宁王百感交集,他刚寻回女儿,昨儿他一夜都没睡,欢喜地癫狂,抱着妻子的牌位痛哭,到现在眼睛都还是肿的。老天垂怜,让他得回爱女,他很感激,他同时也很害怕红豆疏远他,遂在她与傅慎时的事情上,不敢轻举妄动。 他坐了很久,方瞧着傅慎时道:「……我没想到会在她这个年纪将她找回来,我肯定要留她一段日子的。」 傅慎时点点头,表示理解。 宁王盯着傅慎时的双腿,目光锐利,到底还是说了:「我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残废。不管她从前经历过什么,将来回我膝下,便是我宁王府的千金,我会请圣上亲封她为郡主。若是你的长兄过来提亲,我许会应承。可你这样子……根本配不上她。」 傅慎时双目酸胀,心窝子绞痛,尽管他早就想到宁王会说这一番话,却在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很难受,他忽然想起傅三闯进他房里的那个夜晚,傅三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红豆,满眼都是「红豆身份低贱,不配他」的意思,她的心境是不是也是这样。 傅慎时睫毛轻颤片刻,便抬头道:「王爷,晚辈……」 除了入仕无望,他将来可以着书传世,还有家业千千万,都可以做郡主的聘礼。 宁王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只侧过脸,道:「罢了,你什么都别说。我先不做这恶人。」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先写信去京中,请皇上封我儿为郡主。你既送了我的姑娘回家,我便当你是王府的贵客,等皇上的意思下来,我领你一起回京。」 傅慎时没有异议,将来回京,他都不知道才能见到红豆,现在在宁王府,宁王到底不敢强逼她。 宁王近乡情怯,很多事不敢问殷红豆,很多话也不敢与她说,便想从傅慎时口中得知。 他先问殷红豆养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宁王知道,殷红豆养父母不会待她太好,否则也不会卖她去作婢子。 但宁王的怨气不敢直接发出来,他怕殷红豆对养父母很有感情,他这样态度,倒是招她嫌恶。 傅慎时淡声道:「红豆和养父母感情淡泊,毕竟也不是亲生的,到底生疏。但红豆是重情重义的人,您对她好,她必定会孝顺于您。」 宁王脸色和缓,微微点头道:「我听你说了那些事,就知道红豆是个好孩子,她……」 她养父母也死得好。 抱养了他的女儿,也不好好照顾,竟然占了她的贴身玉佩,卖为婢子,死了也是报应。 宁王恨恨地想,幸好他们都死了,否则他定要将那一家子全部五马分尸! 傅慎时大抵能猜到宁王在想什么,他现在得知殷红豆真实身份,也对她的养父母没有半分好感。 宁王又问了许多殷红豆在侯府当差的事,他还特别的嘱咐道:「好的坏的都说,你休敢瞒我!」 傅慎时脖子登时就红了,背上沁出冷汗,他当然没敢说不好的事,只捡了几件红豆机灵古怪的事说。 宁王没养过孩子,他听说自己的姑娘是这样的性子,想起妻子年幼的时候,和他一起玩耍的时候,也是很爱作弄人的性子……他的女儿,还是有些像他的妻子。 两个人说得久了,殷红豆在暖阁里难免等不耐烦了。 丫鬟过来禀的时候,宁王心里一慌,他怕殷红豆一心系在傅慎时身上,误会他苛待这毛小子,便同傅六道:「你且先回去吧。」 傅慎时告了辞,礼数周到,滑着轮椅出去,时砚推着他回了客房。 至于殷红豆……宁王徘徊了好半天,满心的情绪没法化解,便决定今天先不见她,叫人将她请去宁王府的思湘堂里住着——这是除了他住的院子之外最大的院子,置办了十几年,每天都有人洒扫。 思湘堂其实就在宁王院子的隔壁。 殷红豆自知身份告破,也不可能和傅慎时再住一起,她又担心宁王这个做父亲的敌视傅慎时这个……做准夫君的,她也不知道宁王到底是什么态度和性子,跟着丫鬟回了思湘堂之后,心神不宁地待了一下午。 宁王府比长兴侯府大多了,内院里光是独立的院子就有三十多间,园子里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步一景,景致多得数不清。思湘堂便是两进两出的院子,院里十六个丫鬟婆子,四个教养嬷嬷守着,一整个下午,内院管事的妈妈领着丫鬟们鱼贯而入,送进无数好东西,恨不得今天就把殷红豆院子的库房装满。 与此同时,殷红豆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不过宁王给的大丫鬟都很机灵,知道分寸,不会监视她一般,令她感到不适。 殷红豆很想知道宁王和傅慎时都说了些什么,她当然不好贸然去见傅慎时,会让宁王觉得她轻浮没分寸,便只能等宁王来。 晚上的时候,宁王还没过来见殷红豆。 宁王天黑都不来见她,殷红豆便摸不准了,这个「父亲」到底是重视她,还是不重视她? 殷红豆决定主动和宁王打交道,她正准备出门,丫鬟便提醒她沐浴更衣,重新梳洗方能见人。 第十三章 殷红豆也知道衣裳庄重整洁是一种礼节,便洗漱过后,梳牡丹髻,簪金戴玉,换月华裙,踏绸绣鞋。 月华裙是十幅的裙子,颜色浅淡雅致,褶裥细密,每褶一色,轻描淡绘,走起路来,裙摆迎风轻浮而动,流光溢彩,如皎月散发着晕耀光华。 殷红豆从前跟在傅慎时身边,因为身份拘束和行动方便,从未穿过这么华丽的衣服,陡然换上新装,让人眼前一亮,她本身就长的娇俏妩媚,略施粉黛,美丽动人,加之红豆举止大方,并不畏缩,瞧着就是宁王亲生的闺女! 丫鬟婆子们见了殷红豆这副样子,痴痴地站着,都看呆了! 殷红豆没心思管她们,身后领了四个丫鬟,就往隔壁的主院去了。 主院的厅里亮着灯,宁王才从外边回来,傅慎时也在。 殷红豆主动要见宁王,宁王很是惊喜,惊喜过后又是忐忑——他还没自己的姑娘说过话呢,他不知道怎么和女儿说话! 但宁王不能不见她,他大抵也猜到殷红豆为了什么事儿来的,便着人去把人请进来。 殷红豆往宁王正院厅里去了,却见傅慎时也在,先是一愣,随即缓步走到宁王面前,行了礼,道:「……王爷。」 她从前做丫鬟学过礼仪,在侯府也见过太太们福身,当下做起来,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态。 宁王与傅慎时一起打量过去,前者眼里多是宠溺欢喜,后者则……满目惊艳。 傅慎时没见过这样的殷红豆,她总是大大咧咧不讲规矩,穿着随意简单,有时候偷懒,扎个马尾就完事儿,因他自己生得好看,又见过诸多俊男美女,倒不挑剔这个,觉得红豆随性也好。 乍然见了殷红豆这般端庄倩丽的样子,傅慎时不得不承认——她真美好,面姣若春花秋月,体态纤秾合度,月华裙堪堪遮颈脖,福身的时候,长项弯曲,文静娴雅,又是另一份气度。 而且她这一身打扮,丝毫不违和,好似天生就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娇养着长大的。 傅慎时恍然意识到,殷红豆流着宁王府的血,她的倔强和不屈,是她骨子里就有的高贵。 她本该就是人间富贵花,只是流落平阳,一时蒙尘形似浮萍。 但她现在回家了,便散发着她该有的华彩。 傅慎时凝视着殷红豆,喉结耸动,灼热的双眸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以及一些……失落。 他从前很怕她离开她,便通过主子的身份占有她,那时他虽也会担惊受怕,却好像还能攥得住她,但现在,他好像一点点也抓不住她了,仿佛一伸手,她就化成春水里的浮光碎影,一掠就没了痕迹,手心和心口的虚无感,令人十分无力。 傅慎时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怕过。 他想起殷红豆说过,男人应该靠自己的魅力吸引她,他此刻却觉得他的出身、相貌,他读过的书,他的那些经历和产业,在此时此刻统统不值一提,他只想缩到地缝里去。 宁王说的对,他配不上这样光彩夺目的她。 傅慎时喉咙涩哑,他突然明白了殷红豆之前的种种的担忧。她总是担心他以后会娶别人,现在呢——他很担心,她有了更好的家世,她这样好的姑娘,会嫁给比他更好的人——毕竟他只是个残废,大业的郎君,能比他好的人,太多太多了,宁王之女,大业郡主,想嫁谁不能嫁? 他呆呆地转了眸,没再看殷红豆,两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 殷红豆悄悄觑了傅慎时一眼,只见他看也不看她,她以为是因为宁王在场,傅六不敢造次,便也敛起心思,乖巧地低着头,让宁王少一丝「父亲看女婿」的不快。 宁王哪里舍得女儿久站?他赶紧招手道:「坐,快坐。」 殷红豆坐在宁王下首,与傅慎时对坐,两人却不敢相互对望。 宁王笑问殷红豆:「你来找我?」 殷红豆点一点头,道:「王爷,我……」她当然不能说她想问什么,便小声道:「我想和您一起用膳。」 宁王并不因为她的称呼而烦恼,反而因她主动要求一起吃饭而开怀,尽管他满脸疲惫之色,却乐得嘴都合不拢了,道:「好,我这就叫厨房传膳过来。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剔,我随您。」 宁王大笑着。 都不必宁王吩咐,外边守着的丫鬟当即去了。 屋子里没人说话,殷红豆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红着脸,眼睛不敢乱看,余光却时不时往傅慎时身上飘,哪知道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宁王身材高大,即便坐着,也身子挺拔,能瞧得见殷红豆的头顶,颇有些俯瞰的意思。 殷红豆觉得如芒在顶,余光都不敢乱看了,压着下巴,看着地面。 宁王起初觉得是女儿害羞,还很高兴,又一想,是不是他吓着她了,轻咳一声,主动道:「一会儿就传膳了,你饿不饿?饿的话,我先让人送点心来。」 殷红豆摇头,道:「不饿。」 宁王「嗯」了一声。 傅慎时滑动轮椅,欲作揖告辞,殷红豆眼神瞥了过去,宁王便淡声同傅六道:「天色不早了,你留下来一起吃吧。」 傅慎时道好。 殷红豆嘴角微抿。 晚膳传来,三人入座。 宁王府规矩很大,加之宁王身份贵重,一顿饭吃下来,屋子里大气不闻,殷红豆吃得十分压抑,只吃了个六七分饱,便放下筷子。 殷红豆不吃了,傅慎时便也不吃了,他先她一步洗手、漱口、擦手、擦嘴。 殷红豆不会,便悄悄地跟着傅慎时学,倒也一丝不错。 宁王吃饱了,也如此这般。俩人的小情愫,他都看在眼里,并不说破。 饭罢,他本想说让殷红豆陪他消食,又觉得太急了,就让人送殷红豆和傅慎时一起回去。 殷红豆心中欢喜,辞了宁王便去了。 出了主院,殷红豆在甬道上终于能和傅慎时说话了,她让丫鬟退远些,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怎么样?」 傅慎时声音低哑:「还好。」 殷红豆蹙了蹙眉,道:「还好是什么意思?」 傅慎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便没有说话。 殷红豆急得跺了一下脚,道:「我怎么丝毫看不出王爷对我是什么态度呀……他怎么还会单独叫你去说话?他跟你说什么了?为难……你了?」 其实宁王为难傅慎时,在殷红豆意料之中,为人父母,何况宁王又是这重身份,不会放任女儿低嫁。 她怕的是,宁王会羞辱傅慎时。 傅慎时可以为她做一次对六皇子低声下气的事儿,却绝不可能做一辈子,他的傲骨,她都知道的。 傅慎时淡声道:「宁王很看重你,不过他大概是没做过父亲,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他心中是爱重你的。他也没有刻意为难我。他叫我去,是说你族里一个堂兄的事,就是追杀你的主谋。」 殷红豆松了一口,宁王没有刻意刁难,就说明还有转机,若他俩的婚事能水到渠成就好了,既宁王态度不是那么强硬,那她和傅慎时便有机会磨。 思及此,殷红豆心情松快几分,复问道:「追杀我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十四章 傅慎时将宁王欲从族里过继孩子的事告诉了殷红豆,他还道:「你父亲雷厉风行,今儿出门就把那一家子给处理了,他叫我去,就是说这件事。他不知道怎么交代,今夜肯让你我同行,许是要借我之口说给你听。」 殷红豆点着头,道:「明白了。王爷怎么处理那家人的?」 傅慎时道:「真定这边的人手是朱玉泽父亲派去的,他父亲说都是他的主意,但是你父亲不信,我也不信。至少朱玉泽父子肯定知情……斩草除根。」 说到此,他便打住了。 殷红豆低下头,也没话可说,末了才道:「只除朱家的根吧?」 傅慎时道:「放心吧,你父亲有贤名在真定,不会牵连朱家之外无辜的人。」 殷红豆唇边一抹笑,她还想说什么,竟然都走到她院子门口了,她驻足,望着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跟他说话的机会这样珍贵。 朗月高悬,月华澹澹,洒在两人的身影上,添了几分清冷的光泽,一对璧人,似从画中出来。 傅慎时抬头瞧着殷红豆,眼尾微弯,道:「你父亲已经打算将你的身份上报朝廷,你有什么都能跟他说。你聪明,这些你肯定会应对的。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等朝廷旨意下来,上京的时候,我与你们同行……我走了。」 殷红豆点着头,小声道:「估摸着这几天要认祖归宗的,我多找机会去见见王爷,探他口风。」 傅慎时不自觉地点着头,盯着她的笑脸,攥紧了双手,嗓音喑哑道:「你今天……真好看。」 殷红豆朝他俏皮地眨眨眼,转了一圈,裙边浮动,若五彩波澜,发髻上环翠叮当,这姿态虽不端庄,却很妩媚俏丽,她笑道:「虽然繁琐,穿起来还真挺好看的。」 傅慎时眼眶一热,可不是么。 她好看的,一直都好看,从内到外。 傅慎时和殷红豆在宁王府住下后,很难见到面。 宁王不会主动叫殷红豆过去,只偶尔去她院子里跟她说说话,但他又不太会和女儿说话,只好说些正经事,比如说请封的折子已经快送到京中,如此云云。 殷红豆倒是想与宁王多说话,可宁王说的这些话她接了一句就没了下句,若贸然说别的,她又怕不合适。 宁王来了两次便是干坐着,父女两人眼瞪眼。 殷红豆便问宁王,要不她下厨去亲自给他做顿饭,让他尝尝她的手艺。 宁王一想到殷红豆在长兴侯府做下人,还要学灶上的事,又心疼又愧疚,眼眶都红了,哪里舍得叫她下厨,只叫她好好在家里休息,或是去园子里逛逛。 父女二人又是没说话,殷红豆试了几个招,最后都被宁王的「你坐着、你别动、有下人」给化解了。 殷红豆苦恼,宁王虽对她和善疼爱,但油盐不进呐!她没法跟他拉近关系,也就轻易不敢谈她的婚事。 宁王更苦恼,他听下人说,殷红豆一个人在屋里还挺自得,他一去好像气氛就怪了,他怕她拘谨排斥,索性也不去了,暂时只通过婢女的口中悉知一些她的喜好。 殷红豆见不到宁王,更见不到傅慎时,早是坐不住了。派了人去叫时砚过来问话,哪知道回来的丫鬟说,傅慎时和时砚都不在客房,去了宁王院子里。 哎呀,殷红豆高兴坏了,她熬了银耳红枣汤,提着食盒就去了宁王院子里。 宁王在书房里跟傅慎时下棋。 殷红豆去的时候,丫鬟直接领她进去,宁王和傅慎时都有停下的意思,她搁下食盒,道:「你们先下,不必管我!」 宁王和傅慎时也就继续下棋去。 殷红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偷偷地觑着傅慎时,他干净有节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颗黑子,迟疑着往哪里落,她鼓着小脸,不知道两人谁的棋艺更好的一点,又不知道宁王是喜欢棋逢对手,还是喜欢人家让着他? 她揪着衣裳,不安地坐着。 傅慎时落子了,宁王落子也很慢。 殷红豆不会下棋,她只管打量两个人的神态。 一局棋过去,两炷香功夫都没了,宁王赢了,他表情很淡,说不上开心还是不开心,傅慎时亦然,但态度依旧很恭敬。 宁王叫人收了棋盘,转身问温和地殷红豆:「你带的什么东西来?」 殷红豆起身,提盒食盒过去,揭开盖子,拿出两碗汤,道:「我熬的,拿过来给王爷尝尝。」 她嘴上这么说,端了两碗出来,一碗给宁王,另一碗给傅慎时,看样子根本不是给宁王一个人熬的嘛! 宁王微愣,殷红豆也住下几日了,府里锦衣玉食,她倒是心思不改,也丝毫没有为财帛和身份意动的样子。他端起银耳红枣汤,用勺子喝了起来。 傅慎时也端起汤碗,细细地品尝。 殷红豆退回去坐下,问道:「如何?」 宁王笑着点头:「很好……只是这些都有厨房的人做,你从今往后不必亲自动手。」 殷红豆低头道:「孝顺长辈,还是要亲自动手比较有诚意。」 宁王心中一暖,又笑了,他舍不得女儿吃苦,但是女儿孝顺他还是可以的! 殷红豆抬眼,见宁王面有笑色,又看了一眼傅慎时。 傅慎时当然不敢对她的手艺做评价,只不过默默地喝完了汤。 午膳的时候,宁王留了二人用饭,三人又同桌进食。 饭罢,宁王才打发两个人离开。 殷红豆和上次一样,能和傅慎时一起同行一段路,她眉飞色舞,出了主院便故意放慢脚步,支了丫鬟往后边站着,与傅六低声抱怨道:「憋死我了。」 傅慎时问她:「怎么了?」 殷红豆撇嘴道:「你知道我从前最是无状,现在言行日日有人监督,日后说不定还有人过来教我‘规矩’,日子过得好累,好想念从前在外面的日子。」 傅慎时道:「你总要习惯的。」 殷红豆轻叹道:「慢慢学呗。」她眼尾一抬,问他:「我看王爷对你态度尚可,他可说过什么没有?」 傅慎时摇摇头,道:「不知道。王爷叫我去下棋而已,没说别的。」 殷红豆绞着帕子道:「好吧,王爷今儿喝了我的汤了,明儿再叫他吃我的粥,后天再吃我的菜。迟早能和他说上正事。」她嘴角咧着笑,双目妩媚,道:「我顺便悄悄替你打听王爷的喜好,投其所好总是错不了的。」 傅慎时嘴角微动,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殷红豆觉着傅慎时不对劲,就问他:「你不高兴?王爷这不是还没表态吗?」 他们身份好歹相差的没有以前那么大了,说服宁王可比改变她的丫鬟身份容易,傅慎时怎么会不高兴呢! 傅慎时眉心微蹙,扯了个淡笑,道:「没有。」 殷红豆撇嘴道:「你瞒得了我?到底怎么了?是王爷跟你说了什么,你不想告诉我?」 傅慎时摇首,道:「没有。」 那些话,即便宁王不说,他自己心里也有数。 殷红豆锁眉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懒得逼你!」 傅慎时放软了声音道:「真没有。」 第十五章 殷红豆脸色缓和了一些,道:「没有就没有吧。记得我刚才说的哦!上京之前我多去王爷那儿,你也常去,争取咱们进京之前就定下这事儿。」她笑着道:「然后你就赶紧上门提亲,不然我要被别人抢跑了!」 傅慎时心中刺痛,面上不显,他嗓音低沉道:「你到了,外面热,快回吧。」 殷红豆点点头,走了,傅慎时望着她袅娜的背影,抿紧了泛白的唇。即便他记得很清楚,她说过不在乎他的腿会不会好,但他自己没有办法不在意。 傅慎时回了客房关上门待着,他照着镜子,叫时砚扶着他起来。 时砚问他要做什么,是去罗汉床上坐着还是去床上歇着。 傅慎时却道:「我想走路,你扶着我试试。」 时砚难得有诧异的神情,到底还是默默扶着傅慎时站起来。 傅慎时双腿无力,根本站不稳,有时砚架着,他勉强能站住,他叫时砚稍稍松开,时砚说不行,他不拧着眉,推了时砚一把。 时砚往后一仰,傅慎时自己也站不住了,他往后倒去,扶上轮椅,轮椅往后一滑,他摔了一跤,脑袋也磕着了。 傅慎时不觉得疼,但是心里充满了一股子火气,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疼过之后又是深深地虚无感,迷茫得让人难受。 这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痛感,这种难过,竟没法化解。 时砚扶着傅慎时起来。 傅慎时还想试,但胸口那份难受的劲儿,让他只想闭上眼躺着。 真定下了一场雨。 云收雨过,天晴山空,绿树垂荫,廊檐如画。 殷红豆煮了粥给宁王送过去,她看见傅慎时也在,就更高兴了。 宁王知道殷红豆是因为傅慎时才来的,左右是当着他的面,两人不会越矩,他也有机会和女儿相处,便做睁眼瞎,装作不知,美滋滋地享受女儿的「孝心」。 殷红豆机灵,会察言观色,渐渐能和宁王说上话了,她不经意间就摸索着宁王的脾性和喜好,得了一点点消息,都要趁着甬道上同行的时候告诉傅慎时。 傅慎时也都听到心里去了,但他迎合宁王和殷红豆讨宁王欢喜,完全是两个结果。 他不免更加沮丧,便有一日没去宁王院里。 殷红豆没在宁王跟前见到傅慎时,还以为他病了,侍奉在宁王跟前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宁。 宁王说教她下棋,她也听着下棋的规则,有些走神,宁王恍然不觉,还耐心仔细地跟她讲棋子不同,棋局的变幻,殷红豆倒不好意思辜负宁王,便认真地听起来。 棋艺不简单,殷红豆学了一会儿,也就是粗通而已,下不了几颗子,她怕宁王没趣味,教他下五子棋。 宁王本就愿意依从殷红豆的性子,何况五子棋不难且有趣,便陪她下了几局。 殷红豆下五子棋厉害,连赢了宁王好几把。 宁王很高兴,胡子都翘起来了,殷红豆能赢他,说明是用了心的。 父女两人下了许久,中午宁王留她用膳,吃过饭,宁王与她一起进屋去说话。 两人还是头一次单独在次间里相处,比之从前,少了很多局促,宁王渐渐敢与殷红豆说些心里话了,他望着她微有哽咽道:「你很像你母亲……尤其是眼睛,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殷红豆垂首不语。 宁王忽然有了兴致,起身道:「我领你去看看你母亲的画像,好不好?」 殷红豆点头。 宁王带着殷红豆去了书房深处,兴致勃勃地拿了宁王妃的画像出来,给她看。 殷红豆心怀敬重,双手捧画,仔细赏阅,道:「我……与王妃的确很像呢。」 宁王一笑,道:「是罢,我没骗你。」 二人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宁王便领着她出去,一边走一边道:「丫头,估摸着折子已经上京了,有些事我要与你说。」 殷红豆略抿嘴角,道:「您说。」 宁王负手在廊下慢步,道:「肯定不能对外说你是长兴侯府的丫鬟,我想着给你找养父母,正好是家里有女儿没养大的人家,不过这样的人家不好寻,只是个小官之家,你不要委屈,以后父亲都会补偿给你的。」 殷红豆心中暖意融融,感受得到宁王一片爱女之心,便道:「您已经替我思虑十分周全,我并不委屈。」 宁王「嗯」了一声,面有笑意。 廊下挂着一溜的鸟笼子,肥嘟嘟的鸟儿啾啾地叫着,圆溜溜的脑袋左右转动,仿佛一颗小球,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宁王抬起下巴往鸟笼那儿一扬,就问她:「你喜欢?」 殷红豆摇头道:「我不会养,也没有时间照顾鸟儿,看看就好。」 宁王颔首笑着,道:「其实交给下人就行。」 殷红豆还是没有要养的意思。 宁王仍旧在廊上走,殷红豆跟在他身侧往后一点的地方,他道:「你认养父母之后便要认祖归宗,祭拜了祖宗,家里要给你办堂会,大肆宴客,你不用怕,有现成了嬷嬷教养你,倒不必你学得精细,只知道个大概就是。」 他还是担心殷红豆紧张,就道:「到时出错也没干系,在真定,没有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殷红豆知道,这是必要的流程,便道:「我不怕的。」 不过是不要失态而已,她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还不至于畏手畏脚。 宁王面色含笑,欣慰地点着头,他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流落京城,竟也有做郡主的气度。 宁王又细说了几件事,便叫殷红豆回去,不必拘在他这儿。 殷红豆心里惦记着傅慎时,行了礼便走了。她以为傅慎时病了,想去探望,丫鬟却提醒她说:「郡主,若您要去,吩咐奴婢就是,不必劳动尊驾。」 殷红豆嘴角微沉,一个丫鬟怎么敢拦她,还不是宁王授意,她也没有胡来,只叫一个丫鬟去瞧一瞧,她则回了院子。 丫鬟很快回来传信,说傅慎时的小厮说他是有些不舒服,但不严重。 殷红豆心里担忧,叫人去请大夫,傅慎时自从去岁冬月开始,便忙于赌坊的事,后来便是仁庄,一直到现在都疏于锻炼,发痘的那会儿就病过一场,可见身子变弱了,如今又奔波到真定,思虑深重,病了才不奇怪。 丫鬟办事很妥帖,大夫下午就去给傅慎时看诊。 但傅慎时拒见大夫,只说是小病,休息两日就好,便把大夫给打发走了。 殷红豆便只好吩咐厨房做东西送过去。 次日,她又巴巴地赶去找宁王下棋,又不见傅慎时! 宁王正好要替殷红豆筹备认养父母和办堂会的事儿,诸事缠身,陪她的时候不多,殷红豆便也没待多久,就回去了。 连着两日不见傅慎时,殷红豆可算是察觉出来了,傅慎时又不看大夫,又不来见她,根本就是不想见她嘛! 殷红豆有些生气,千辛万苦走到今天这一步,宁王那儿也没有咬死不许他们两个在一起,傅慎时这是怎么了? 不等殷红豆多想,教养嬷嬷来了。 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当年宫里的内侍送她回的老家真定,这些年与宁王府略有些来往,宁王遂请了她过来帮忙。 第十六章 世家大族规矩多,更遑论皇室宗族,殷红豆又是临时抱佛脚,要学的东西不少,起早贪黑好几天,每天去宁王院子里晨昏定省,回了院子累得倒头就睡,可傅慎时还不是不来见她! 殷红豆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等天一亮,借口去园子里逛逛,拐着弯儿到了傅慎时院子门口,捡石头往他房里的窗户上砸。 傅慎时昨儿夜里整夜没睡,正半睡半醒,听到响声,被惊醒了,他穿好衣裳,开窗一看,一小块儿泥巴砸了过来,正好糊在他领口,殷红豆正瞪着眼瞧着他,她的丫鬟远远站在她身后,低着头根本不敢招惹她。 傅慎时早领教过殷红豆的脾气,他好整以暇地用帕子抹掉胸口上的土。 殷红豆朝他走去,站在窗外问傅慎时:「你怎么回事?」 时砚端茶水过来给傅慎时漱口,傅慎时吐掉茶水,擦了嘴角,道:「没事。」 殷红豆又走进一步,头上朱钗颤动,轻灵俏皮,她噘嘴道:「没事儿你不来找我?」 傅慎时垂眸不语,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手,他双目狭长如丝,容颜精致异常,十分好看。 殷红豆也没说话,忖量了一阵,约莫是悟过来了,她眼眶红红的,放低了声音,道:「……你这就要放弃了?」 傅慎时睫毛轻颤,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 殷红豆提着裙子,走到闯沿边,气鼓鼓地看着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等去了京中,我做丫鬟的事,迟早瞒不住。你还是怕别人笑话你娶一个这样的妻子!」 他自负,也自卑,他也太通透了,她若用直白的言语安慰,只会加重他的窘迫和内疚感。倒不如激一激他得好。 傅慎时果然抬眸看她,张开嘴,很想解释,半晌才道:「不是。」 殷红豆眼光微红,道:「不是什么呀?」 傅慎时又不说话了,殷红豆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道:「你说话不算数,答应过我至少要等到实在不可能的时候再放手,可你现在就反悔了。好好好,算我看错人了,以后我会有一门好亲事,嫁个人人夸赞的好郎君,我与他相敬如宾,不管他纳几门小妾,我始终是他唯一的正妻,将来嫡子庶子成群,子孙满堂,也算是我的福报。」 傅慎时心口生疼,他藏在窗下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拳头,红豆说的没错,将来不管她嫁给谁,男子纳妾总是少不了,尤其宁王以后没了,她没有兄弟支应,便没了家族庇佑,指不定夫家怎么欺负她。 傅慎时哪里舍得把她让给别人,更舍不得让她吃这种苦头。 他纵是再配不上她,这天底下除了他之外,也没有第二男人能实心实意地做她的如意郎君——至少他认为没有。 殷红豆眨了眨眼,语气平和道:「我走了,我要去学规矩了,累着呢!」 傅慎时淡淡地勾了下嘴角,道:「好。」 殷红豆见他笑了,放心地走了。 傅慎时关上窗,闭上了双眼,其实他没有想过放弃,只是再面对她的时候,脑子总是想着,他的腿是残废的。 他不该这样,他是男人,就算是个残废的男人,也应该做得比她更多。 —— 殷红豆学了好些天的规矩,因她聪明,见效很快,若只是日常行走坐立,便不会露马脚。 宁王办好了替她找养父母的事,接了人到家里作客,叫来殷红豆一道用膳,彼此相熟。 殷红豆听了许多和养父母家里有关的事,以防说漏嘴。 宁王昭告整个真定,女儿找了回来,并着人放出消息,说了殷红豆流落在一户官宦人家,无意间被宁王妃的旧仆认了出来。现在真定人都知道宁王的女儿从前是个小官之女。 如今小郡主找了回来,宁王和宁王之女的养父母也结了善缘。 这一段缘分,一时在坊间传为佳话。 宁王府广发帖子,宴请亲朋好友,迎殷红豆认祖归宗。 归了宗,殷红豆的名字就要上族谱,她便提前去问了宁王,从前可有给她取名字。 宁王摇头道:「真定这边孩子百天才取名,你母亲带你逃难时,你还未足百天,尚且无名。」 殷红豆问宁王替她想好名字没有,宁王说没有,又说找先生给她披过八字,她命里缺水,取个带「水」的名字正好,他还说,族谱上正好轮到了「知」字辈。 这倒巧了,殷红豆道:「索性就取个水字?」 宁王觉得很好,定下了她的名字,「知水」二字,「红豆」这个贱名,也再不许任何人再叫。 红豆倒是很喜欢自己的「小名儿」,她见了傅慎时,偷偷跟他说,可以私下还像原来那样叫她。 另有其他事宜相继定下,傅慎时也在府上帮着做另一件事。 宴席前日,王府族亲先至,殷红豆盛装打扮,见了族中女眷。她被寻回的事,委实惊奇,女眷们多都好奇,巴巴地赶来看她,想探听、打量一二。 宁王担心殷红豆应付不来,早派了华嬷嬷、祝妈妈,还有四个一等丫鬟在她身侧伺候。 开宗祠的那日,殷红豆跟着祭了祖,名字上了族谱,便回内宅说话。 红豆提前背过宁王嘱咐的事情,她反应又很快,任凭族中女眷怎么打听,她说得一丝不错,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喜宴当天,红豆继续打起精神应付,她和女眷们坐在内院看戏,戏台子上唱的正是宁王寻女的故事,戏文是傅慎时写的,文辞华美动人,情节曲折有趣,台下心性稚嫩的女眷,有不少抹眼泪的。 宴席结束后,宁王寻回女儿的事,也彻底传遍了整个真定。 因红豆年纪不小,已经及笄,宁王广而告之她的身份后,便有人上门提亲,宁王统统婉拒,随后也就没人上门,大家也都理解,当年宁王和宁王妃伉俪情深,多年只得一个女儿,如今好不容易寻回来,估摸着还要在身边养个一两年。 接着又有人议论起宁王府坐轮椅的郎君是谁,宁王只对外说是一个客人,其余没有多说。 没多久,朝廷里下圣旨了,内侍远从京城来宣旨,宁王领红豆接旨,天子封宁王之女为长乐郡主,召宁王携女进京,举行册封仪式。 内侍还悄悄地告诉宁王,宫中已经预备下了,以公主的仪制行册封郡主之名。 当年宁王替天子平息叛乱后,丧失妻女,天子几度抚慰,却不过是身外之物,当时的人情其实还没还上,这些年宁王意志消沉,奉公守法,天子更是十分欣慰,因此才以公主的仪制册封红豆。 宁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除此册封之外,以后种种恩赐,不必多说。 宁王府备好了车马人手,宁王便欲携红豆进京。 傅慎时也收拾好了东西,预备跟着宁王府的马车一起上路。 红豆心中记挂着婚姻之事,临行前夜,来找宁王。 父女二人交往有些时日,彼此性情,多少有些了解,宁王为父,情不外露,实则很疼红豆,红豆虽机灵有小心思,实则善良知分寸,两人都很相互体谅。 秉烛夜谈的时候,宁王神色温和,并无坚决强硬之态,红豆方敢直言婚事,问询宁王意见。 第十七章 宁王瞧着锦衣华服的红豆,心里百感交集,他欢喜,又感叹,这么大的荣华富贵堆在她眼前,她还一根筋挂在傅慎时那个残废的身上,他也知道他闺女是随了他的专情,还是傻气。 红豆目光殷切,垂首动情道:「我与谨光相处之时,他并不将我看做丫鬟,他十分尊重我,叫我归了良籍,还给我许多财物。我原是他的丫鬟,恁凭我有什么显赫身世,他若想霸占我,不叫我出门,也就没有今日和您相认的缘分了。」 她眼眶微红,道:「他原是知道我与您认下,恐怕无缘在一起,却依旧叫我认了,他除了双腿残废,不论才华品性,还是待我之心,天下第一,请父亲成全!」 宁王听到「父亲」二字,心神一震,这是红豆入府以来,第一次叫他父亲,虽不及「爹爹」那般亲厚,却也叫他心中暖意融融。 他眉头微拧,道:「我知道他对你好,我也信他是真的对你好。但是知水……这才刚刚开始,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不愁嫁,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婿,我都能替你挑到。他毕竟双腿残废,浓情蜜意时你不在乎这些,可是成亲之后又是另一回事,将来做了妇人,时日渐长,人家的夫婿都步步高升,他便是精通琴棋书画又如何?在官场上没有建树,到底叫人轻视。为父只怕你意难平。」 红豆道:「不合适便和离,既有父亲庇佑,谁还敢挑剔女儿什么吗?」 宁王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语重心长道:「没有孩子尚可,你和离也无妨。可你是重情义的孩子,若有了孩子,我看你便只能忍下去。父亲总不能替你把傅家的血脉也抢回家吧?我在的时候,尚且不怕长兴侯府轻慢你,若哪一日我不在了,你又没个兄弟……」 女怕嫁错郎,所以他替红豆挑夫婿,必然是慎之又慎。 宁王略平复了心情,又道:「先不说此事。现在即便你要嫁国公家的世子,我也舍不得你,且等你册封之后,真正地当上了郡主再说。」 荣华富贵迷人眼,宁王不信,将来红豆见多了好男人,还会钟情傅慎时。 红豆不死心,她道:「若女儿的确找不到比他好的人呢?」 宁王道:「为父也不是要强迫于你,若实在找不到,当然还是依从你。」 红豆松了口气,宁王只要不咬死,她便还有机会。 夜谈次日,三人便上京了。 红豆独自坐一辆马车,和傅慎时根本说不上话。 等到了京中,傅慎时自然是回了长兴侯府,红豆随宁王进宫面圣之后,在十王府住下,等册封事宜准备妥当,再行册封之礼。 傅慎时回了家中,长兴侯府的人见他身边少了红豆,纷纷惊奇,傅三也跑去问他,那丫头上哪里去了,他只说放了她回家。 长兴侯府的人都惊奇了,京中都不知道把傅慎时和丫鬟的事传成什么样了,傅慎时出去一趟回来,竟然幡然醒悟,把人给放了。 秦氏才懒得问缘故,她巴不得傅慎时早早放手,于是着手定下他的婚事。 傅慎时没搭理家里的人,回来之后,成天往十王府跑,一会儿找六皇子,一会儿找二皇子。 秦氏成天找不见傅慎时,小娘子与他相看的机会都没有,她便叫人打听他的行踪。 秦氏听说傅慎时老到王府里去,顿觉奇怪,再一问,才听说宁王找到了女儿,也住进了十王府。 傅三是知道红豆被人追杀的事,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秦氏根本没往那头想,傅三迟疑着跑去跟秦氏道:「老六别是看上宁王的女儿了吧!」 秦氏听说宁王的女儿从前流落在小官之家,并未怀疑郡主的身份,便没悟过来傅三是什么意思,只道:「宁王的女儿……他这一双腿废了,也配不上人家啊。老六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子要丫鬟一会子要郡主?他疯魔了?」 傅三自言自语道:「红豆那丫鬟不会正好是宁王的女儿吧……」 秦氏终于反应过来,嗤笑道:「她五岁进府,做了侯府里十年的奴婢,爹娘的都在京城,怎么可能是宁王的女儿?你别说胡话吓我!」 傅三没与秦氏细说,换了衣裳出门,准备去十王府跑一趟。 他虽与两位皇子不熟,但是与薛长光打过交道,便央了他,带他去十王府。 十王府里正热闹呢,里边儿住了好几位皇子,他们都听说宁王的女儿找了回来,变着法儿想去见小郡主,因朝中事务繁忙,好容易等天气转凉,疫病好转,他们几个这日才闲下来,约在一起去看郡主。 薛长光也是宗亲,自然也有机会去,他看在傅慎时的面子上,答应带傅三一道去十王府远远地看,只能远远地看——宁王很护女,若冒犯了郡主,他们俩一起吃不了兜着走! 十王府很热闹。 这次的热闹也很难得。 皇帝有六个儿子,除了二皇子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其他的皇子公主,皆出自不同的妃嫔。 皇子公主们大了之后,各自分了党派,很少私下相聚在一起。 这次宁王携女进京,惊动了很多人,朝野上下,无人不知道天子又多敬重宁王,便是皇子公主们,也要尊敬地唤他一声「皇伯」。 宁王的女儿,就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堂妹或者堂姐,因皇帝最小的公主尚且不会走路,便不必来看红豆,其他长大的皇室子弟,都比红豆大,皆要过来看望堂妹。 二皇子领了头,其他人便是不想来也不行,否则此事传到皇帝耳朵里,尤其是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便要受到责备。 他们都约好了八月初三到十王府宁王住的府邸来。 薛长光就是今日带了傅三过来,他俩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拖家带口」的人,可不止他们俩,几位皇子妃和公主都带了家里人来。 傅三随便一扫,就看到了张阁老的孙女。 张小娘子从前可是同傅慎时说过亲的,傅三去杭州领的肥缺,就是从张家手上抢下来的。 傅三对张家的人,不可谓印象不深刻,他不由得问薛长光道:「张家小娘子还没嫁出去吗?」 薛长光太挑剔了,他的亲事还没定下来,正好他近来也听他母亲说过张家小娘子的一些闲话,就道:「听说是定过一次亲,但是又退了婚,就耽搁到现在。」 张家经历过运河坍塌和灾情的动荡之后,见识了没有爵位是多么不稳当的事,张阁老本来就只是个群辅,家中子嗣众多,有出息的却少,张阁老一度舍下老脸,想放下清流气度,攀附勋贵,和薛家结亲。 奈何薛长光是亲眼见过,张小娘子阴错阳差在宝云寺羞辱过傅慎时的事,他怎么可能还去和张小娘子有什么瓜葛,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当然这些内情,他不会与傅三说。 傅三倒也敏锐,薛长光说个大概,他心里就清楚了,他也就略瞧了一眼,便往王府客厅外边看去,等着客人到齐,郡主过来。 六皇子等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就二皇子和傅慎时还没来。 宁王带来的管事,把客人从前厅请去了花厅。 第十八章 傅三以为郡主在花厅,连忙起身,跟着薛长光一起去了。 入了秋,皇帝早吩咐人在院子里种满菊花,甫一入院,冲天香气透庭院。 傅三没心思看花,他就等着瞧郡主,他眼巴巴跟着进去,走到半路上,王府里跑进来一个薛家的小厮,走到薛长光身边,与他耳语两句,吓得薛长光脸色大变。 薛长光待不下去了,他同宁王府的管事告了辞,表了歉意,方拽着傅三道:「我家里出了些事,我要走了,你在这儿跟他们都不熟,也别留了,一道走吧。」 薛长光带了傅三来,他要走,肯定把人一起带走,否则出了事算谁的?就算他姑姑是皇后,宁王的心肝肉,他也惹不起。 傅三焦躁得要死,他皱着眉道:「发生了什么事?非现在走不可吗?我只见郡主一面就走,你再等等。」 薛长光面色灰白,道:「等不了!」他死死地拽着傅三往外大步地走。 傅三扭头往身后一看,就瞧见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从园子里往花厅的方向走,他一眼就看出来,那定然是郡主! 可惜隔得太远了,傅三就只能看见郡主大概的身姿,瞧那身板儿,倒是和红豆一模一样,可她行走姿态,端庄娴雅,和从前那个小丫鬟的气质天壤之别。 要命的是,傅三越看越眼熟,好像就是红豆! 他心里莫名担忧起来,便与薛长光道:「你等会儿,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薛长光冷声道:「我外祖父危在旦夕,我等不了你!你若定要叫我为难,以后有事,也就别麻烦到我头上了。」 傅三一听此话,心下一沉,也不敢造次,便跟着薛长光出了府。他回长兴侯府的时候,心神不宁,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去同秦氏把话说了。 秦氏整个人都懵了,眼睛都不知道眨,她痴痴地笑了两声,道:「红豆是宁王流落在外的女儿?怎么可能!」 傅三面色沉郁道:「我远远儿地看着像极了,不敢说十成十,却有七八分是真的。而且母亲您算算时间,六弟带红豆出去,回来之后他身边没了人,宁王带了个女儿进京,请皇上封郡主。六弟又成天往十王府跑,这……怎么可能不是!」 秦氏后背发凉,她目光呆滞地道:「六郎从前也常和皇子们在一起……这不可能!家里采买的丫鬟,哪个身世不是清清白白的?那殷家就是她的本家!」 傅三幽声道:「殷家全家人都被灭口了。」 「什么?!」秦氏嗓音尖锐,有些失态了。 傅三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亲事,他道:「我当时就觉得红豆身份不平凡,没想到……这般不平凡。」 秦氏擦了擦冷汗,道:「这、这、这……这!」她讷讷地道:「这也怪不了长兴侯府,咱们哪里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何况我、我也没有苛待过她!」 傅三撇撇嘴道:「若有人欺负我儿子,我不管他为什么这么做,总之他这么做就是错。」 秦氏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她担心的就是这点! 长兴侯府风雨飘摇,如今再也经不起宁王这样身份贵重人的折腾了。 秦氏颤声道:「红豆不会对咱们怀恨在心罢!这些年她在侯府,要受苦也是在你二婶手里受苦,咱们府里该发给她的例银也都发了,吃穿不缺她的,我也没有为难过她。」 傅三叹息一声,道:「为不为难,您说了不算,但凡她觉着委屈,便是咱们的错。」 秦氏绞着帕子道:「宁王……可不能是这般狭隘的人罢!」 傅三拧眉道:「宁王此人骁勇善战,极为……护短。何况是他的亲生女儿。」 秦氏险些昏死过去,她扶着小炕桌,才没仰倒在罗汉床上,她白着脸道:「这糟了……」她转念一想,道:「也未必可能,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偏什么倒霉事儿都落咱们家了!且等郡主受封,宁王办喜宴的时候再说!」 傅三摇摇头,不大乐观道:「您还是提前想想,怎么应对得好。」 秦氏头皮发麻,咬牙道:「怎么应对?宁王肯定给她托了个漂亮体面的身份,她都是老六房里的人了,没了清白,宁王若真心疼她,定然害怕咱们把她从前的身份和清白这事儿宣扬出去。」 傅三瞧着秦氏,道:「母亲,您难道以为,宁王会给咱们开口宣扬的机会吗?宣扬完了,便是鱼死网破,父亲答应吗?」 秦氏有些崩溃了,她嗓门有些大:「那你说怎么办?!」 傅三有点儿不快,他锁眉道:「求宁王,高抬贵手。红豆和老六情谊是真的,她看在老六的份上,总会替咱们周全几句。」 秦氏直喘气,让她去求一个丫鬟,怎么可能!她根本拉不下这张脸。 傅三又补了一句道:「您求还不行,最好让老夫人和父亲都去,否则宁王看不见咱们的诚心。」 秦氏面色煞白,道:「她难道不打算嫁到咱们家?王府逼咱们先做小伏低,以后宁王不怕傅家给苦头她吃?」 傅三简直无语,他抬头淡声问道:「现在是六弟天天巴巴地上赶着去看人家,不是人家求着要嫁给六弟。您不知道,当时这丫头跟着六弟的时候,有气性的很,让六弟以妻礼待他。老六也确实这么做的。老六什么性子您不知道?他对谁低声下气过?张阁老孙女的事,儿子没记错的话,人家小娘子后来是诚心想嫁给六弟的吧,他怎么回应的?」 傅三略停顿过后,自己答了话:「六弟狠狠地打了张家的脸不说,还让张家割了一大块儿肉,并且一个屁都不敢放。六弟给那丫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就这样您还指望六弟能掌控得了她?」 他整个人都往后靠去,凉凉地道:「现在不止是六弟,而是整个长兴侯府要求她。」 傅三觑了秦氏一眼,问道:「而且,磋磨郡主,母亲,您敢吗?」 秦氏哽住了,她敢吗……她敢才怪! 现在长兴侯府一个有用之辈都没有,削不削傅家的爵位,全看天子心情。 秦氏死也想不到,长兴侯的气运背成了这样,翻过了大风大浪,竟要载在一个丫鬟手里。 傅三搜肠刮肚,终于又想起了什么,他道:「对了,傅二是欺辱过那丫头的吧?宁王现在,恐怕想杀了他。咱们虽分了家,可他们到底姓傅,也都还没搬出去,咱们还是一家人。」 秦氏如坠冰窖,她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傅三郑重提醒道:「这是大事,您还是同父亲说一说罢。」 秦氏没敢把红豆的事告诉丈夫,她惴惴不安地在家里等傅慎时回来。 天黑的时候,才终于等到傅慎时从十王府回来,过去见她。 秦氏一见了傅慎时的面,就打发了下人出去,急吼吼地问他:「宁王的女儿,可是……可是她?!」 她面色发白,嘴唇紧抿。 傅慎时望着秦氏,给了确切的答案,道:「是她。」 他了解秦氏,当即冷声道:「您别想着用对付儿子的法子对付宁王府,宁王不吃这套。宁王护短。」 第十九章 秦氏脑子嗡嗡作响,空白了一阵子,都忘了说话,沉默良久,才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娶她?」 傅慎时没说话。 秦氏抬起头看着傅慎时,嘴里的话像鞭炮一样放出来:「宁王可知道她从前在我们府里做丫鬟?他可知道红豆在你身边伺候的事?他可知道傅二欺辱她的事?」 傅慎时摇头,道:「我不知道。」 秦氏失了神,怔怔道:「宁王现在对你态度如何?」 傅慎时如实道:「冷淡。」 秦氏的心又是七上八下,红豆这般爱重傅慎时,宁王依旧待他冷淡,可见是很不待见长兴侯府的。 傅慎时问秦氏:「母亲您有什么打算?」 秦氏皱了一下眉头,道:「你以后就别往宁王府上跑了,省得自取其辱!」 何况宁王怎么能容忍一个与他女儿无媒苟合的男人,成天在他眼前晃荡,便是不想动怒,那也要动怒了! 傅慎时本来淡然,听了这话脸色阴郁下来,他嘴角抿着,没有说话。 秦氏语重心长地对傅慎时道:「你放心,我不会做糊涂事去招惹宁王府,但是你也该有些自知之明。再则,宁王肯定不喜你,你常去未免惹他不快,何苦招惹他来!我已经替你相下了一门好亲事,虽只是小官之女,但家世清白,咱们家如今这样,你的婚事也几经波折,没有什么好挑剔了!」 傅慎时冷声道:「儿子不会娶的。」 说罢,他就让时砚推着他走。 秦氏在他背后斥道:「你不娶这个,难道你就能娶那个?!痴人说梦!」 傅慎时回了重霄院,着人去给胡御医送信,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希望过,他的双腿没有残废过。 他等信来的夜晚,丝毫没有睡意,熬到天蒙蒙亮,才浅浅地眯了会儿。 半上午,胡御医就回信了,说他暂时忙着,过两日才能去见他。 正巧这两日两位皇子诸事繁忙,没有功夫带着傅慎时去十王府。傅六自己去那边,宁王院子的人不会放他进来,他便没有去十王府,而是抽空去见了一趟王文和汪先生。 仁庄上很好,所有的人都用他从前用过的物件接了痘,所有人都活了下来,京城里也有很多人陆陆续续接了痘,已经有人催着春园开起来,不过汪先生拿不定主意,便暂时没有重开春园。 王文则告诉傅慎时,发财坊生意越来越好,近两个月的收益,都快比得上从前春园的收益了,而且近期有人中过五千两,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乎所有百姓都对发财坊深信不疑。 坏处则是,赌坊的名气惊动了上头,游先生说,宫里人似乎也知道了,不过二皇子的意思是,暂时不必惊慌,有什么消息,他第一时间会派人出来。 王文却不可不未雨绸缪,他问傅慎时可有打算。 汪先生建议道:「不若把赌桌都关掉,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反倒背个赌坊的名声,叫人眼红。」 傅慎时赞许这一点,但他又道:「有没有赌桌,赌坊就是赌坊,瞒不过朝廷里的人。现在国库空虚,天子迟早要从一批人身上割肉。发财坊的后路我想好了,如今你们先好好经营下去,存下现银,留到以后做别的正经生意。」 王文与汪先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傅慎时:「六爷是想把发财坊关了?」 傅慎时摇摇头,道:「容后再与你们说。」 汪先生则问傅慎时开不开春园,傅六到:「京城里也关了好些家戏楼,他们开了我们就开,切不可做出头之人。」 汪先生亦是这个意思。 三人又商量很多琐事不表,傅慎时还是天黑才回家。 秦氏以为傅慎时又去了宁王府,气得亲自跑到重霄院去,道:「老六,你要再不听话,我就只能告诉你父亲了!」 傅慎时反问他:「郡主的事,您还没告诉父亲吗?」 秦氏一哽……丈夫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她想说,但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总想着红豆待傅慎时是真心的,红豆就是念在这份情上,也不会叫宁王针对长兴侯,或许此事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只要傅慎时不要再去惹宁王厌烦,大家都装作不知道便是,如此最能相安无事! 秦氏索性掐断了傅慎时的心思,她道:「家里是绝对不会替你上宁王府去提亲,你死了这条心,好好过你的日子!别总是惦记些虚妄的事。」 傅慎时拧着眉,道:「您说完了请回,儿子要洗漱了。」 秦氏扯着嘴角,不乐意地离开了,同时让身边人明儿一早就去二门下命令,再不许傅慎时出门。 宁王不肯嫁女,正好她也不想招惹宁王,两家正好是一条心意,谁也别出格! 次日,便是红豆的册封礼。 内使监在乾清宫陈设御座,帝后俱在场,以公主的等级拜访仪仗、陈设女乐。 红豆打扮得十分庄重,穿着金线袄裙,上了妆,入殿之后,待乐止,四处拜过。 传制官在宫中传制日:「今册宁王长女为长乐郡主,命尚宫正长乐郡主行礼。」随后红豆又是在拜位前四拜,方是礼毕,受了册,是大业入了皇册的长乐郡主。 随后红豆在宫中各妃嫔,和其他入宫的亲王王妃前行礼,算是和皇室中人都相互认过一遍,最后才回到家中,参加喜宴。 红豆回去之后,换了常服,在花园子里去见客,此时帝后又有东西流水一样地送进王府,宣读旨意的内侍声音尖细,接连起伏,更添一份体面和热闹。 宁王在前厅待客,内院则请了二皇子妃帮忙主持,红豆心里惦记着长兴侯府的人会不会来,见过客人后,便抽了空去找管事妈妈要客人的礼单。 红豆扫过一遍后,果然瞧到了长兴侯府的名字,她肯定是不能去前院见傅慎时,她料想秦氏也该在,便回了花厅悄悄地扫了一眼,正巧就看到秦氏躲在暖阁里,偷偷瞧她。 秦氏发现红豆看到了她,连忙缩回脑袋,丝毫不想有任何牵连的样子,扭头就假装和人谈话,双手死死地攥着帕子,脸皮都快僵了。 红豆在花厅里待到宾客都散了,秦氏都没找过她一次。红豆大抵也知道长兴侯府的态度了,秦氏怕是不会提傅慎时上门提亲的。 眼下她和傅慎时之间,真如隔了鸿沟,不可跨越。 一天应付下来,红豆已是疲惫不堪,天色昏暗,她不免有些沮丧疲倦,谢过二皇子妃,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次日,红豆一早起来,就去给宁王请安。 宁王却正在见二皇子,红豆进去的时候,瞧见薛长光也在,两人相见,一个勉强地笑着,另一个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掩下惊讶。 薛长光朝红豆作揖,道:「长乐郡主安好。」 红豆福身还礼。 二皇子起身,和薛长光一起拜别宁王。 宁王起身送二人,还面色严肃地嘱咐薛长光:「千万要你祖父好生保重身体。」 薛长光又谢过,方随二皇子一起离开。 宁王见过客,便领着红豆一起去书房说话,他边走边道:「薛家这个孩子很好,他从前在京中名声也很盛,不比傅家的差。模样长的也俊逸,我瞧着品性也好……」 第二十章 红豆垂首,旁人也就罢了,薛长光从前可是认识她的,而且她还在他跟前维护过傅慎时,若真嫁去了薛家,简直不敢想。何况她也不想嫁。 她一脚跨进书房,嘟哝道:「父亲,女儿不想。」 宁王倒也不逼迫她,就道:「无妨,慢慢挑。不过薛家这个郎君我是很喜欢的,若非看他品性很好,身边干干净净的,我轻易也不会让你去招惹外戚。」 让二皇子带薛长光来宁王府,是皇后的主意。 太子未立,宁王就这么一个女儿,不仅是皇后,好几位皇子的母族,都想娶到郡主。 宁王语气微顿,道:「你也不用担心外戚不外戚,反正我就你一个女儿,也不必怕什么。」 红豆知道宁王虽不松口,可油盐不进,便道:「您不是说了,还让女儿在您身边伺候几年么……」 宁王笑道:「若能替你觅得好郎君,早些放你走又有何妨。趁着我年轻……」还能看到外孙呢! 红豆抬起眼,刚要说话,宁王脸上笑意就淡了,他道:「长兴侯府的事我知道一些,包括你在长兴侯府的事,我也着人去查过了。」 他现在不去皇上面前参长兴侯府一本,已经是仁慈!再让他把女儿嫁去那种家族,怎么可能! 红豆知道宁王吃软不吃硬,双眼登时泪汪汪的,宁王果然立刻心软了,安抚她道:「哎,爹不是什么都还没说么!」 红豆鼓着嘴。 宁王无奈道:「知水,爹是为你好,你现在这样,将来长兴侯府就敢拿着你威胁于我。姑娘家挑郎君,不能只看情情爱爱。何况……长兴侯府什么话都没有说,咱们上赶着算怎么回事?傅慎时若是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他便配不上你。你说呢?」 红豆点了点头。 宁王爱女心切,这番话入情入理,她再闹,反倒显得幼稚不可理喻。而且宁王越是不放心,他们俩越该拿出实际行动。 宁王严肃道:「且看傅家小子怎么做罢,他若无心,便不是你的良配。」 红豆松了一口气,在家里等傅慎时来,至少宁王有一点没说错,若傅慎时连应付困难的能力都没有,她嫁过去,恐怕也会有不少困难要面对。 她不是怕吃苦,她害怕两个人的感情在婚姻里一点点消磨,最后只落得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慨! 红豆已经向傅慎时表过心意,也劝了宁王松口,剩下的,端看傅六怎么做! 红豆耐心地在家里等傅慎时的消息。 不过比傅慎时的消息先来的,是关于长乐郡主身世的消息。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红豆做过丫鬟的传闻,到底还是传出去了,秦氏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两眼一翻,昏过去了,再醒来时,长兴侯黑着脸坐在她房里。 秦氏不敢跟丈夫说傅慎时身边的丫鬟红豆,现在变成了长乐郡主的事,她一醒来,见到丈夫黑着脸,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倒不是怕丈夫责怪她,此事本不是她的错,她担心的是丈夫身体受不住。 长兴侯向来神情肃然,便是四肢有些不协,神态也没有多大变化,他叹了口气,望着消瘦的秦氏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秦氏这大半年来心力交瘁,昨儿是吓昏的,也是累倒的,丈夫这么一问,她不禁红了眼眶,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其实两家本来相安无事,谁知道郡主的身世,竟又透露出去,也不知道是谁害了郡主,也害了他们家。 长兴侯道:「你放心罢,我年轻时候与宁王有过交往,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连累不到咱们头上。」 秦氏惊讶地问:「侯爷何时与宁王交往过?」 长兴侯随后答道:「我入卫所历练的时候,和宁王虽不熟,但经常见面。因只是泛泛之交,便没有与你提过。」 秦氏又担忧道:「过了这些年,谁知道宁王品性变了没有?」 长兴侯道:「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他都二十出头了,变不了多少。先不着急,若宁王责怪起来,咱们再去解释,现在巴巴地赶着解释,倒像是咱们心虚。」 秦氏点了点头。 长兴侯继续道:「六郎的事,你倒没有说错,不能再去招惹宁王了。」 秦氏连忙说:「我已叫了人不许他出门,不妨事了。」 长兴侯皱着眉道:「这样不好,他性格倔强固执,你强扭他,他反而不快,随他去,碰壁几次他就老实了。哎……他若腿是个好的,长兴侯也不就不怕没落了。」 他摇着脑袋,想起了考察几个孙子的时候,乖是乖,个个都没有像傅慎时小时那样透露出来的机灵劲儿。 夫妻二人又闲话不表,却说二门上有人来禀,说是胡御医来了。 胡御医一直在给傅慎时看腿,秦氏倒没往心里去,长兴侯近来身体好转,一时想起傅慎时腿的事,便打算一会子亲自去瞧瞧,他打发了人去重霄院传话。 重霄院里,胡御医见了傅慎时,一脸笑意,道:「郎君破天荒叫了我来,可是为着看腿?」 傅慎时颔首道:「我想治腿。」 胡御医很是欢喜,笑呵呵道:「我攒了几个法子,郎君愿意配合最好不过。」 傅慎时眉头微抬,单手握拳,克制着欣喜,问道:「可会有效?」 胡御医道:「这谁知道,但有没有效,总要一试才知道。」 傅慎时应了一声,便请胡御医替他医治。 胡御医先用针灸之法,试了半日,傅慎时的腿没有什么反应,他便暂时准备回去,欲等明日再试别的法子。 傅慎时思来想去,怕红豆担心他,又料定红豆机灵,会想法子打听他的近况,便叫住了胡御医,道:「劳您替我传一句话。」 胡御医没明白过来,问道:「向谁传什么话?」 傅慎时只道:「到了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御医笑道:「那郎君要我传什么话?」 傅慎时眼睫凝住,忖量片刻道:「就说……我尚好。」 胡御医记下之后便离去了,后来的几日,都过来替傅慎时治腿,不过收效甚微,两人不免都有些心灰意冷。 长兴侯过来瞧的时候,见状况不好,也没多说什么,只在家中等候和长乐郡主流言有关的消息。 红豆则一直在家待着,除了孝敬宁王,便是学一些女红,但她起步太晚,又没有什么兴趣和耐心,学的不大好,皇后又总是派人接她去宫里玩,她这几日虽有事可做,心中还是记挂傅慎时的,他一连多日不出现,又没有半点消息,她便与宁王说扭了脚,叫请胡御医过来替她看。 胡御医一见红豆,便知道傅慎时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给红豆开了抹脚踝的药膏子,将傅慎时留下的话,告诉了她。 红豆放下心来,便问胡御医这几日傅慎时可是在治腿。 胡御医说正是,红豆急切地问,成效如何,他道:「时隔已久,不大好。」 虽是意料之中,红豆亲耳听到,不免还是有些失落,她知道,傅慎时肯定比她更在意结果,眼下只怕他又是懊丧又是难过。 红豆着人送了胡御医走,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第二十一章 后来的几天,红豆因为流言的事,也没怎么出门,不过二皇子妃等人总是盛情邀请她,她也不好一推再推,便偶尔去串门,好巧不巧,她每次去的时候,薛长光都在,两人见了面,尴尬一笑,彼此避嫌。 时日长了,二皇子妃也就不同时叫两人一起过去,并且将此事告诉了皇后。 皇后本来是觉得薛长光太不主动,后来听说了红豆从前出身的事,便作罢。 红豆很是轻省了几日,随后连流言也听不见,耳根子更清净了,她又从旁人口中听说,张阁老辞了官。 宁王在宴客的时候,红豆看到张小娘子了,她猜到是怎么回事,便去侧面问宁王,宁王跟她提的时候很漫不经心地道:「张家手脚不干净,皇上念着他是老臣的份上,委婉叫他辞官。」 红豆眨眨眼,心道:难怪说听不到闲话了,估摸着这以后再没有人敢谈论她的事儿了。 宁王虽然粗疏,对她却很细致。 宁王不知红豆是不是因此事不高兴,就道:「过两日我们也该回真定了。」 红豆瞪了瞪眼……这就要回去了! 宁王道:「我封地在真定,总留在京中也不好。」 红豆心跳的很快,胸口闷闷的,她知道要等傅慎时一段时日,可是在京城等和在真定等完全不是一种感觉,听不到他的半点消息,她总会牵肠挂肚。 宁王则道:「也不是明日就走,你再收拾几天,我们再启程。」 红豆应了一声,藩王久留京中自然不合适。 红豆要告诉傅慎时一声,她回真定去等他,便又请了胡御医过来。 胡御医此时正在长兴侯府,他试的所有法子全部失败了,只剩下唯一一条出路,那便是找他的师兄替傅慎时治腿。 他有个师兄比他更擅长治疗外伤,不过他师兄在滇南,并且此生不离滇南,只能傅慎时过去找他。 京中去滇南路途遥远,傅慎时又双腿不便,不知道治不治得好,而且滇南土司凶狠,还有许多神出鬼没之族,他便是跟着朝廷的人去,都还是有些危险的。 傅慎时问胡御医:「此去滇南,令师兄有几分把握治好我呢?」 胡御医道:「他最是擅长替人接骨化瘀,估摸着有六七成。」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轮椅的扶手,六七成,很高了……他再有钱,长兴侯府始终配不上宁王府,长兴侯府既不会拉下脸去求宁王府,宁王也不肯放低身段委屈红豆,他思量片刻,道:「我去。劳烦您替我写一封手书引荐。」 胡御医应下,当即就替傅慎时写了信,并且将地址和一些滇南的可用之人,都如数列在纸上。 傅慎时拿着信看了许久,才叫时砚推着他去见长兴侯。 长兴侯在庭院里用好的那一只手练长棍,傅慎时去的时候,他正挥汗如雨,见了儿子,便扔下长棍,叫他道书房去说话。 傅慎时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他的意思,长兴侯放不放他走,他都要去,此来只是辞行而已。 长兴侯低头沉默着,最后用浑厚的嗓音道:「你去吧,你该去。燕雀之志安能与鸿鹄相比?再也没有更差的了。去拜别你母亲和老夫人再上路。」 傅慎时离开长兴侯的书房之后,却没有听他的话去辞别长辈,他只去见了傅三,请傅三替他带个消息去二皇子府中,告知红豆此事。 傅三问他:「你还要再见她一面?」 傅慎时面色微白,道:「不见了。有些话,就请三哥等我离开之后,替我传去。」 傅三拧着眉问:「什么话?」 傅慎时道:「三年为期,三年一过,叫她不必等,另谋婚嫁。若三年内……有合适的,也不必等。」 他想清楚了,他的确与红豆心意相通,但能爱重红豆的,绝不止他一人。 当初,他还厌恶她这个丫头来着,还不是被她吸引了,他相信,不管红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三年时间够长,若他治不好,便不回京。 等到那时候,她大概也忘了他。 傅三瞧着傅慎时脸绷得紧紧的,眼眶微红,心有不忍,道:「如此郑重的话,你还是自己去与她说罢。宁王倒不至于最后一面也不让你们见罢!」 傅慎时摇头,不肯去见。相见时难别亦难,何必叫她再吃一次苦头。 交代完傅三,傅慎时便出了府,去见汪先生和王文,欲处理下手上的产业,便离开京城。 在傅慎时欲离开京城之前,傅三就去了一趟十王府。 红豆也提前知道了傅慎时要走的消息。 红豆得了宁王的许可,去给傅慎时送行,她坐马车去找了王文先生,问了傅慎时出城的路线,一路追出去。 傅慎时坐船出京,红豆到了码头附近,幸好还没开船,傅慎时与汪先生等人因人数众多,很好寻找。 红豆身边跟着许多个宁王的人,她当然不能下车去找傅慎时,便使了丫鬟过去传话。 傅慎时正在车里闭目养神,他听汪先生说红豆来了,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些许,他似是不确定地问道:「她……来了?」 他本不想她来送,但她来了,他的心情便久久不能平复。 汪先生道:「郡主身边跟了许多人,光护卫就有八个,您在此处与她说话不便。船一时半刻也开不了,您不如移步去僻静处等一等。」 傅慎时收紧双手,吩咐道:「叫王武过来驾车。」 她都追过来了,他没有不见的道理。 王武过来驾车往码头外走了一段距离,挑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停车,汪先生去回了红豆大丫鬟的话,红豆便也命令马车跟过去。 红豆坐的是王府的马车,车里能坐十人,她将丫鬟全部赶了下去,让侍卫和车夫也退到一旁,车里独余她一个人。 傅慎时下了马车。时砚推着他过去,便也退开几步。 红豆即便没打车帘子,听到熟悉的轮椅滑动的声音,便知道他来了,她原是存了许多话,明知道他来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憋了半天,才带着怨意道:「你要走,为什么不亲自与我辞别?一面也不见,就丢下一句‘三年为期,另谋婚嫁’便是交代?」 傅慎时声音不大地道:「我不说,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红豆立刻接话,问他:「我明白什么?你什么都没说,我明白什么!」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道:「红豆……你明白的。」 他双腿残废,纵有钱财万贯,在家中也没有说话的地位,长兴侯不替他去求亲,他又怎么可能求得宁王嫁女。 大业禁私学,他也没有功名在身,连做受人仰慕尊敬的名师的资格都没有。 若要等他走着书立言,流芳百世的路子,他这个年纪到底太轻,不像做生意只需看财资厚薄,与官家关系亲厚,着书论道排资论辈起来,于他而言困难重重,何况在世人眼里,他身有「污名」,德行不足以服人,等到他成了儒士的那一日,红豆都不知道多少岁了。 亦或是红豆求了宁王同意了婚事,长兴侯府也同意他娶郡主,两人处境只会更糟糕。 第二十二章 宁王看不上他,少不得轻视不甘,处处挑剔。红豆身为郡主,嫁个无功名的残废,也要遭同辈宗妇笑话。 长兴侯府之人已将他当做废物,此去滇南艰险,家中人只给了他些许财物,人手三四个,显然是不大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长兴侯府的人也都是难缠的,在傅慎时能护着她之前,红豆余下的日子,都得用来应付鸡毛蒜皮的内宅之事。 将来两家或有别的利益纠葛,红豆若不忍傅慎时吃苦,自然处处退步。她作为长兴侯府的媳妇,还要顾及姑舅妯娌,少不得有为难委屈的地方。 两人坚守下去,最后拉拉扯扯,会将现在好好的感情撕扯得不堪。 傅慎时明白红豆是什么性子,她绝不可能忍受得了,她的人生将来变成如此糟糕的样子。 至少红豆现在心里还是有他的,他不愿等到将来,像曾经二人同寝的夜晚,傅三的言语和眼神带给她那样的伤害。 傅慎时纵是有一颗爱她的心,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往后的时日里,半点行差踏错都没有。到那时候,红豆会有恨意,依她的性子,绝不肯委屈,大抵便是以和离收场。 他一想到这样的后果,便觉得有东西淹没了他的头顶,压得他不能进气儿。 红豆在车厢内低着头,她声音细弱,带着些许鼻音道:「……你又没问过我,怎知我不能忍受离别之苦。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要你走吗?」 傅慎时就猜到会这样,他摸出帕子,从小窗里塞进去。 红豆在马车里,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洁白的帕子,塞进来半截,想起了从前在侯府的很多事,她躲他窗户下听壁脚的时候,她陪着他共度天花的时候…… 她拿的帕子之时,手上一暖,傅慎时将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他嗓音低沉地道:「是我不能忍受。」 红豆的手都被抓痛了,她也回握着他的手,丝毫不舍得分开,两人双手似泥人融合在一起,紧紧地分不开。她心中如烈火灼烧,恨不得跳下车去抱他,吻他,又盼望着船只慢些开,此时此刻更长一点才好,她眼眶登时就更红了,低泣着说不出话来。 傅慎时就这样抓着她的手,也忍着难过与不舍。 红豆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道:「我等几年是我的事,婚嫁不婚嫁的,也不要你替我做决定。我父亲自会替我周全。」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红豆欲言又止,汪先生过来催促道:「要登船了。」 红豆泪如雨下,攥着他的手道:「三年之后,不管治不治得好,都要告诉我!否则我不能安心。」 傅慎时道:「……好。」 红豆隔着帘子急切道:「给我写家书!我知道滇南远,不要多,一年几封信,报平安就好。」 傅慎时道:「……好。」 「滇南风土人情与京中迥异,你要多写一些风物。」 「好,我给你带沙甸货回来。」 红豆破涕为笑,又嘱咐了他一些话,时砚粗心,她到底是不放心两个男人一起上路的。若非知道的太匆忙,她有许多东西想给他准备。 傅慎时听着她念叨,心中欢喜,回她道:「我常用的东西都带上了,你不必挂心我的日常起居。」 他带了她绣的「鸳鸯」荷包,她画的迷宫,她送的碗筷,连她用过的笔,他也带着了。 红豆欲动身下车去送他,傅慎时听到了动静,忙道:「红豆,别下来。」他怕瞧见了她,不忍登船。 红豆亦是压抑住欲望,道:「我不下去,我就远远地看着你走。你别回头就是。」 傅慎时喉结滑动,忍了一会儿,才红着眼眶道:「我走了。」 红豆没回话,她听见傅慎时的轮椅滑动了,才挑开帘子目送他。他食言了,临到要登船的时候,回头瞧了她一眼。 红豆一直等到他上了船,船开了,才躲会车厢,哭了一会子,才叫了丫鬟上车,侍卫们整了队,车夫驾车送了她回宁王府。 傅慎时一走,红豆留不留京都随意,回去便收拾了东西,宁王却说快到中秋,在京中过节算了。 红豆便又在京中留了些时日,期间薛长光的祖父过世,他为了守孝,亲事彻底耽搁下来。红豆还跟着宁王一起去薛家老太爷家中吊了丧。 中秋节后,红豆才跟着宁王一起回了真定。 到了真定,上门提亲的人不少,宁王全打发了,说是要留女儿在身边尽孝几年,红豆闲来无事,又不需要自己奔波什么,便在家中学琴棋书画。 可惜红豆天分不高,空有一双漂亮的手,学不好琴。书画两样她曾在傅慎时手下学过,那时便学的马马虎虎,如今也就是勉强能见人的地步。至于下棋嘛,她常常在宁王手里吃亏,因她不服输,倒是小有所成,能在宁王手里十局赢下四局。 日子悠哉,便过得快,眨眼间便是一年。 可红豆一封从滇南来的信都没收到。 红豆等了傅慎时一整年,一封信也没有收到。 最初她一听说驿站有信件送来,便巴巴地跑去看,却无一是滇南来信。傅慎时不是无能之人,除非失了自由,否则他绝不会一封信也不送出来。滇南土司嚣张野蛮,滇南知府治下并不太平,别说是不得宠的长兴侯之子,便是皇子,土司说不定也敢欺辱。 红豆焦灼失眠了几个月,到底没忍住,求了宁王去京中问胡御医傅慎时所去之地。 等胡御医回信的几天,红豆白天食不下咽,夜里辗转难免,偶尔宁王找她下棋,她也有些心不在焉,更别提真定世家大族的姐儿想过来找她玩,全叫她以生病为由给回绝了。 胡御医的回信来了后,红豆才回了神,拿着信请宁王派人去滇南送信查探一番。 宁王年轻的时候去过滇南,他一看地址,便拧起了眉头,同红豆道:「怎么去了这么远的地方?」 信上写的地方,叫孟良府,红豆没看过大业舆图,根本不知道这是哪儿。 红豆连忙问宁王:「父亲,您去过这边?」 宁王颔首道:「这边土司很难缠,虽名义上服从云南都挥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三司,实则根本不服管。我去的时候不到二十岁,还和那边的人动过手,当时我自报了身份,人家照样不放心上,若非同行人多势众,指不定我还回不回得来呢。」 红豆惊出一身汗,道:「孟良府现况如何?」 宁王道:「已是与缅甸接壤。云南土司势大,一直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这多么年,为父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他又安抚道:「你先别担心,为父派去过云南的老兵替你走一趟,打探消息应是无妨。况且这小子不是凡物,除非他……他若想送信,必有法子。」 红豆亦知如此,便只好等宁王部下去一趟云南。 宁王很快就派出了人出去,因路途遥远,估摸着得几月为期,才能收到消息,红豆这一等,因为郁郁,做了噩梦,便经了一场风寒。 她知道傅慎时是重诺言的人,他都答应她会给她写家书,答应要给她带沙甸货,却没能兑现诺言,十之八九是有不测。 第二十三章 红豆病的时候格外沮丧,有时忍不住想,她宁愿傅慎时是不想给她写信,都好过他不能写信! 年前,宁王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是孟良府那边没有半点傅慎时的消息,至于胡御医说的神医,倒是有,而且在当地名声很大,与土司交好,老兵去的时候,神医正在深山里采药,老兵在他家中等了好几日都不见人,才回真定报信。 红豆脑子里空白的一片,她曾经以为傅慎时会得天花病死,若他那个时候没了,她好像能够接受,但是现在傅六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影儿,她却接受不了。 就好像一根细细的刺横在心口,时而了无痕迹,时而扎得她心口闷痛。 年里,红豆大病了一场,开春之后恢复了许多,也不大主动请宁王查问傅慎时的消息,像是已经抛却和他有关的事,精神头也好了一些。 宁王就得一个女儿,因他不大管事,红豆病好后,他有大把时间陪她,父女俩文能下棋,武能赛马,倒也乐此不疲。 红豆还常常与宁王一起「舞刀弄枪」,可惜她没有这个天分,摆弄下花架子还行,真刀实枪对应起来,三两下就败在宁王手里。 红豆多动,又有专门的人替她调养身子,她十七岁的时候身子长开了许多,个子窜高。 宁王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他的心情一天赛一天好,整个人容光焕发。 真定宁王府族里与红豆同辈的人,嫁的嫁,娶的娶,眼看着红豆成了家中年纪最大姑娘,宁王也开始着急她的亲事了。 近两年傅慎时也依旧没有信送回来,宁王半点他的消息也没有。宁王爱女心切,私下里派人去京城长兴侯府打听,侯府竟也没有收到傅慎时的家书。 另有一个消息,薛长光祖母去世了,他又要守孝,也是倒霉催的,快二十的郎君了,亲事还未定下。 宁王将薛长光的事说给红豆听,见红豆不主动问询长兴侯府的事,他便以为她自从病后,就放下了,就试探着请了宁王妃娘家的郎君来玩。 红豆素来喜欢长鞭,宁王找了一位擅长鞭的郎君过来教她耍鞭。 客人到家中,红豆出于礼节,跟对方耍了会子长鞭,那位表哥也是极知分寸的,进退有度,丝毫不像有私心的样子,她便没往婚嫁的事情上想。 宁王见红豆不排斥,醉后一时没忍住,跟她透了口风,红豆才惊觉宁王的意思,下次表哥再来,她便称病不去,推脱两次,宁王也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宁王他小的时候在波云诡谲的王府长大,与发妻青梅竹马,两人一路相互扶持,不仅是爱人知己,更是亲人。他虽对宁王妃一往情深,其实他内心里将情情爱爱的事看的很淡,尤其是宁王妃死后,他愈发不重视这些事。 可他并不想红豆和他一样,孤独终老。他还有个女儿,红豆有什么呢? 宁王少不得再去劝红豆。 红豆跟他打太极,若说到正头上,便撒娇说还想孝顺他几年。 宁王说不必她时时刻刻在身边孝顺,只她嫁在真定,随时能回娘家。 红豆却坚持道:「不,女儿至少还要再孝顺您一年。」 她答应三年为期,至少这三年里,她不会和别的男人有来往,且她这副身子都没满十八岁,行夫妻之事,更是不可能的。 宁王说不进话,便起身离开红豆的屋子,他一抬头便瞧见墙上挂着一副草书「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这必不是红豆的志向,他一猜便知道是傅慎时的志向! 绢丝草书很干净,纤尘不染,一看便是时时勤拂拭的结果。 宁王私下里叫了红豆的丫鬟去问,草书可是红豆命她们日日擦拭的。 丫鬟却回道:「不是,是郡主常常站在字前观赏抚摸,字便不生一尘。郡主还日日把玩一枚章,但郡主从未用过。」 红豆活得不算精细,簪钗戴得少,价值连城的古玩把件锁在库房里不见天日,她日日把玩的印章,自是与傅慎时有关。 宁王久久无言,红豆这是像他了! 他一直想错了,红豆去年病后并未走出来,她只是将心思藏得更深了。那丫头说还要再等一年,他却以为,哪里会只是一年而已,只怕是一年复一年,此意绵绵无绝期! 整整两年过去,父女俩心知肚明地过着日子,宁王还是发愁,红豆揣着明白装糊涂。 红豆骑马之术日渐精湛,春猎的时候,她也随了宁王出行,猎了一只野兔,宁王说让人剥皮给她做一对昭君套等今年冬天用,红豆不肯,将兔子养了起来。 宁王见她喜欢动物,还给她养了一只猫。红豆又要了一条狗,一只乌龟。宁王还想买一只毛色五彩斑斓的鸟儿,红豆却不要。 宁王问以为红豆是嫌鸟儿很闹腾,问她要不要养一只温顺好逗趣儿的鸟,红豆说不要,她道:「女儿不养鸟是因为鸟儿要被锁在笼子里才养得乖,不免有强迫之意,您看我的猫儿,狗儿,它们两个是自己亲近我,偶尔来找我玩,不想找我玩儿就自己玩儿去,我们相互欢喜又不约束,多自在。还有乌龟,它压根不知道我是谁,也没有逃生的意思,若哪日它自己爬去了池塘里,我也不会寻它。猫儿狗儿也是。」 宁王若有所思,他本觉得红豆是不是读了佛经在参禅,随后一想,红豆待动物是这般心态,待傅慎时应当也是,若傅六是有意不给她写书信,她大抵自己慢慢儿也就能放下了。 宁王思及此,心情豁然开朗,也就信了红豆说的三年之期。 三年很快就过了,又是一个秋天,红豆已经长到了十八岁。 八月乡试一过,宁王就又开始替红豆择婿,他本想在真定挑个读书人,哪知道中举人的郎君,出身都太低,配不上红豆,他便想去京中等进士出来了,替她择一良婿。 宁王计划着带红豆一起回京,红豆答应了。 八月乡试过后,会试在来年二月初九。 宁王和红豆在家中过了年,等二月中旬,天气好转,官道冰雪消融的时候,才开始上路。 时隔三年回京,京中道路有了些变化,就连红豆原先住过的十王府,因为修缮过,也略有改变,显得十分陌生,让不择床的她,头两天都没睡踏实。 红豆回了京中,没有别的去处,但是还有汪先生和王文这两个熟人呢。她着人套了马,换了套窄袖的嫣红衣裳,坐着马车去了发财坊,她的小厮过去的问的时候,她才知道,发财坊已经易了主,招牌都改了三年多了。 也就是说,从傅慎时出京的时候,发财坊就交给了别人。 红豆并不知道此事。 她又去了春园。 三年多过去,春园也早就改头换面,红豆顺着原先的路去,竟到了一个小县城,她的车夫按照路人的指引,才找到春园。 现在春园唱戏的地方,快和京中的戏楼子别无二致,旁边的酒肆衣铺林立,十分热闹。 红豆坐车从街上溜达下一圈,已经找不见「春园」的招牌了,她着人去细问,旧春园搬去了哪里,她听到那人自豪地回答道:「这整条街都是春园啊!」 第二十四章 红豆便去了仁庄,原先的仁庄改了一半做铺面,留了一小半改建成院子,另有一些还是耕种的良田。山上的寺庙墙色淡了一些,上山的小径,远远看去别从前宽敞多了,瞧着像是修了阶梯。 她让人去问仁庄的庄头,田里播种的佃农去叫了庄头,庄头听说是贵人,过来见了红豆。 红豆挑起车帘瞧了一眼,仁庄的庄头她压根儿不认识,她便问道:「从前管仁庄的汪先生呢?如今在何处?」 庄头客客气气道:「汪先生管着春园呢,如今住在善庄那边,小的找人给姑娘带路。」 红豆忙道:「不必,善庄的路我认识。」 庄头笑着退下。 红豆在田间下了马车,要了一匹马,欲骑马去善庄,她的丫鬟拦她。红豆手里拿着鞭子,笑道:「别担心,这里太平,我去四处看看就回,你们这么多人马跟着,多有不便。」 丫鬟还想拦红豆,又不敢真拦,因见红豆素日乖顺,知道分寸,只好纵着她去了。 红豆学了快三年的马,已骑得很好,扬着鞭子,一路往善庄去。 善庄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良田千亩,只多了几间阔气的别院而已。 红豆的马匹停在庄子上,放眼望去,庄上除了水田,还种了许多果树和花树,有一小片梅林隐隐约约还透着点红色。 她骑马往别院门口去,见了陌生的门子,从荷包里拿出碎银子扔过去,笑问道:「汪先生可在?」 门子接准了银子,笑眯眯回话道:「不在,先生上田里去了,姑娘留下姓名且稍等,小的这就去替您通传。」 红豆指着远处有很多佃农的地方,道:「在那边?」 小厮点了点头,红豆策马去了,她腿侧红色的裙摆飘飘,远远看去,像一抹火焰在跳动。 善庄的田中间都有夯实的小径,马儿踩上去,泥土都没有下陷迹象,她勒紧缰绳,放慢了马儿的步调,朝那边走去,且见儒雅的一位先生身旁围着好几个人,红豆一眼就认出来是汪先生! 红豆在宁王府教养了三年,早已不习惯大喊大叫,那边还有生人似乎在与汪先生谈论正事,她更是不好意思高呼,便夹紧了马肚子,朝汪先生身边赶去。 善庄很少来生人,骑马的姑娘更是少来,汪先生老远就站住凝视她,愣是看了许久,才认出来是红豆! 红豆还没过去,汪先生顾不得别的,提着衣摆踩着田埂大步跑过去,他身后的人紧紧地追着他。 汪先生跑得太急了,一脚踩进了地里,一脚的泥巴也懒得去抖,拔出腿就奔去。 红豆在马上大笑,赶紧过去。 两人相见,红豆下了马,道:「汪先生,您急什么!」 汪先生红着眼眶,喘着气,道:「姑……郡主,您怎么来了!」他一面说,一面领路。 红豆道:「我随父亲回京,过来瞧瞧您。」 汪先生笑得胡子直颤,冲身后的人招手,叫他们来牵马,他则带着红豆去院子里说话。 二人进了间大院子,汪先生迎着她进门,去了前院大厅,他道:「这是我现在住的院子,内宅有夫人在打理。不知道郡主要不要小住下?我好叫人去收拾出屋子来。」 红豆摇摇头道:「我不住,晚些还要回十王府,否则我父亲担心。」 汪先生满面喜色地「诶」了一声,着人上了峨眉雪芽过来。 两人在厅里坐下,汪先生自觉坐下首,红豆道:「先生太拘礼了,您也坐过来吧!」 汪先生不好推辞,才坐到了红豆身边,胳膊搁在桌子上,问她:「郡主身边怎么没跟着人?」 红豆答道:「他们在仁庄那边等着。」 茶水上来,红豆不急饮,与汪先生说了会子闲话,问了些事情。 汪先生告诉红豆,发财坊傅慎时走之前,就交给二皇子了,改成了善财坊,现在由官家的人管着,而且这几年,二皇子已经着手将善财坊推广到其他州府,比如近一些的河间府、保定府都有,最远的已经到了浙江府,富庶的江南也有。 红豆秀眉紧锁,道:「……这……也是他的主意?」 汪先生解释道:「是六爷提出来的,但是六爷不提,二皇子肯定也会这么做。不过六爷没有违背郡主的初心,当初六爷还给二皇子提了些建议,他说只有二皇子肯答应,他才会交出鉴别真伪的法子。」 红豆忙问:「什么建议?」 「善财坊以后全权由官府管理,虽归在户部里,但单独辟出一司名为善财司,各州府掌管善财坊的官员全部听命于善财司的官员。此司直隶天子,旁人无权插手。善财司里的官员由天子亲自任命,三年一换。现在善财司主事就是二皇子,实权全在二皇子手里。」 红豆听着直点头,如此甚好,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贪污腐败的发生,当今天子定下此规矩,等将来新帝登基,直接接管过去,便可掌握一部分财政大权,而且是先帝遗训,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汪先生笑着道:「我与游先生通过气,善财司的收入,竟比得上一年里赋税的一小半了。」 红豆惊诧地瞪地瞪了眼,看来二皇子推广的很好啊! 汪先生继续道:「现在善财坊的票全是工部在造,造好了每月运送去各个州府。等以后举国都有了,也许会在各地建造票坊。不过也还是发生了许多作伪的事,王文兄弟现在就是跟着二皇子在善财司处理此事。他今科又取中,请我吃了酒,以后便是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了。」 红豆问汪先生:「您怎么不去呢?」 汪先生呵呵一笑,道:「撂不下手里的事,何况我妻儿在此,我倒是习惯了。」 红豆欢喜道:「先生都有麟儿了?怎么也不下帖子告知一声,我也好替贤侄备一份厚礼!」 汪先生又是一笑,说孩子正好和妻子一起回娘家了,随即又与红豆说起了春园的事。 红豆仔细听着,如今二皇子得皇帝宠爱,春园有他扶持,发展的很好,比她预计的好得多。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茶也凉了,红豆到底没忍住,垂头顶着碧绿的新茶叶,低声问汪先生:「他……回来过吗?三年了,他说三年会回来,乡试过了,会试的榜就要出来了,马上又是殿试,他可回来了参加的科考?」 汪先生沉默良久,方哑着声音道:「没有。我在此等了三年多,没有等到六爷。王文兄弟今年考乡试的时候,特地找人问过,京城举人榜里,没有六爷的名字。倒是傅家世子爷、傅三爷和傅五爷都来参加科举了,但他们都没中。」 红豆眼眶微红,随即扯着嘴角笑了,起身道:「叨扰先生,改日叫人送一份薄礼给贤侄,先生不要嫌弃。」 汪先生跟着起来,亲自送红豆离开。 红豆回了十王府,在家睡大觉。 没两日,会试的榜也出来了,中会元的人,姓傅。 红豆一听说此事,高兴得疯了,派人去打听,才知道那人只是姓傅,却并非傅慎时,而且姓傅的不是京城的考生,也不是云南的。 红豆彻底对科举没了兴致。 第二十五章 但宫里的七公主派人给她传了信,叫她等殿试过后传胪的那一天进宫,偷偷去瞧瞧新科状元。 红豆不想去,宁王知道七公主给她传信,就催着她进宫,万一看上状元了呢,或是委屈些,嫁个探花郎也不错! 红豆没有办法,只好清早起来穿好进宫的衣裳,见过了皇后,再去见了七公主,等到金殿传胪的时候,偷偷溜去奉天殿。 入宫礼节繁琐,皇宫又大又远,红豆去的时候,其实奉天殿御殿仪都举行完了,已经到了唱榜的时候。 奉天殿里,天子钦点状元、榜眼、探花。 红豆和七公主偷偷溜过去瞧的时候,大殿里正在唱榜,因怕大殿上里发现,她们只是看了看大殿中人的背影。 大殿里传来内侍高声念进士名次的声音,眼看已经念到最后的几个,御座上的天子传了一人奏对。 红豆和七公主隔得远,听不见里面的人说的什么,只看得见奏对的人穿着进士巾服,身材昂藏挺拔,立如松柏,伟伟有仪。 七公主素来活泼讨喜,她悄声对红豆道:「父皇不会叫人人都奏对,想必此人就是状元郎了!」 红豆兴趣缺缺,道:「是便是……好了好了,都看清楚了,咱们快走吧,一会子状元御街夸官,朝臣内侍都要出来,看见你我就不好了。」 她俩悄悄偷看可以,若是被大臣发现,未免失态。 七公主不肯,紧紧地拉着红豆的手,道:「再看看!你看他,长的真好。」 红豆撇撇嘴嘟哝道:「你就看个背影就知道长的好了?」 七公主小声笑道:「你不知道,父皇挑状元贯来有这个偏向,除了文章要做得好,还要长得好。若两个人文章做的一样好,就挑长得好看的做状元,今科状元郎肯定好看,你瞧他背影,比京中文弱公子哥儿好多了。」 红豆要捂七公主的嘴,皱着眉低声道:「奉天殿门口你胡说什么,仔细今儿回去受罚!」 七公主不露齿地笑了笑,又继续看里边儿。 红豆也跟着打量过去,状元郎奏对完了正在侧后退,他的腿从衣摆里露出来,笔直修长,赏心悦目,不怪七公主看得直发笑。 随后皇帝令人拟旨,红豆再不肯逗留,拽着七公主就走,她俩一起来的,若真叫人撞见,肯定要一起受罚,所以要走一起走。 七公主没有办法,只好跟着红豆一起离开奉天殿。 大殿里,状元奏对完,便是御街夸官。 御街夸官十分隆重,由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前三甲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骏马,状元在前,榜眼、探花郎随后,在皇城御街上走过,接受万民朝贺,因奉有皇上圣旨,不论什么官员,得知夸官,都必须跪迎,向圣旨叩头,高呼万岁。[注] 天子离朝,内侍领着一甲前三去更衣。 红豆和七公主躲得老远,远远只听闻乐声。 三鼎甲换好了衣裳一并出来,三人服侍华丽,风仪严峻,十分招眼,被不少官员围在中间。 七公主同红豆道:「这些老臣,又在捉婿了……」 今日进宫的除了会试考官,还有其他朝臣,阁老们早早离去,留下来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官,拦着三鼎甲捉婿,倒也不算丢人。 红豆轻轻摇首一笑,想到了宁王,她父亲要是在,恐怕也是这般。 她放眼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状元郎,因为只有状元身着绯罗袍,腰间垂以药玉佩一副,光素银带一条。乌纱帽两侧所簪之花,枝叶皆银,饰以翠羽,其牌用银抹金。明显与另外两人区分开来。而且状元郎燕颔虎颈,龙章凤姿,鹤立鸡群,倒像是哪个侯爵勋贵之家的哥儿,并不像普通的读书人。 七公主看着状元郎兴奋地道:「真想看看状元郎长什么样子。」 红豆拉着她道:「走吧,回去罢。」 七公主不肯,那边状元郎已经准备上御道离宫,她还想跟过去看,便拉着红豆追了过去。 两人走在官员附近,便听得有头发花白的官员低声谈论道:「傅状元郎是三元及第,哎,真是年轻有为。」 另有人道:「那倒是年轻‘有为’,还不是天子眷顾,才点了他做状元郎。」 「什么眷顾?」 因是宫中,人多眼杂,官员闭口不言。 七公主多想出宫看看,便央求红豆快快出宫,去御道上替她看状元游街的盛况,回来再说与她听。 红豆是懒得在宫中待了,便出了宫。 御道上,状元郎身后跟着另外二甲,道侧,百官与其余进士跪迎。 状元郎从御道出宫之后,便独一人上了马,去御街游行。 红豆也出了宫,她坐在马车里,挤在御街上,等着瞧状元郎骑马游街。 十里长街,万人空巷,红豆的马车都被挤得走不动了,只能停在原地观看。 锣鼓喧天,红豆听着声音渐渐近了,方打帘子看过去,因状元郎坐在马上,还远着,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听得见人群里有人在说:「这状元郎以前从未闻名,悄无声息就中状元了……」 另一人道:「怎么没闻名,是你无知!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学生?」 「谁的学生?」 「江南大儒黄守义的学生的,听说‘谨光’二字,就是黄大儒在他抓周之后,替他取的大名。」 红豆甫一听见「谨光」二字,整个人都僵住了,她面色苍白,眼眶却酸得发红,也不顾身份礼仪,就问街边的人:「状元郎叫什么?傅谨光?」 那人回头瞧了一眼,扭着脖子笑答道:「是啊,傅谨光。」 怎么可能!傅谨光不就是傅慎时么,傅慎时若回了京城,中了进士,他的身份怎么会没有传扬开! 长兴侯府当年傅六公子名震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傅慎时断了双腿,声名寂灭多时,如今再复当年风光,此事早该传遍大街小巷,红豆派人去打听的时候,不会丝毫音讯都没有。 红豆锁着眉头,双手扒在小窗沿上,朝高大的骏马看过去。 锣声震耳,状元郎越走越近,红豆始看清傅慎时的面容,是他,真的是他! 红豆泪眼朦胧,她等了三年多,终于再见着他了,如今的他脊背挺直地骑着骏马,双手勒着缰绳,着锦衣华服,带帽簪花,气度超然,游行在御街之上,受万人瞩目。 她细细地打量着傅慎时,他长高了,肩膀宽阔了,身材瘦却康健,他皮肤比从前略黑,脸也长开许多,狭长平静的双目还是流着淡淡的冷漠,五官有了些棱角,愈显孤冷难以亲近。 红豆的眼泪如泉水涌出,泪珠子一眨眼就掉,才眨完,眼睛又模糊看不清东西。她探着脑袋看他,心中酸楚苦涩。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说好了给她写信么,不是说好了,给她带沙甸货吗,不是说好了…… 傅慎时原本直视前方,瞧着一辆阔气的马车,余光瞥了一眼,便看见了红豆,他攥紧了缰绳,即便勒痛了掌心,也丝毫未有察觉,他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在眉间笼上一抹急切与心疼,他喉结微动,吞下千言万语,凝视着她。 第二十六章 他的骏马经过她的马车,两人对视着。 红豆睁着眼睛,将他的容颜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就是他,就是傅慎时。 傅慎时喉结滑动,如鲠在喉,他在最不适合说话的时候,瞧见了她。 马儿慢慢前行,傅慎时没有办法停下来,他朝着红豆笑了一下。 俊朗不凡的状元郎笑了,他本就生得好看,再这么微微一笑,便是轩然霞举,风华绝代,如同十年前的他一样。 十年前本该属于他的风光,压抑了十年,终于还是回到了他手掌之中。 红豆胸口发闷,完全不知所措。 马儿超过了宁王府的马车,傅慎时不得不扭回头,继续朝前走去。 红豆抹掉眼泪,吩咐车夫快些离开御街附近。 车夫道:「姑娘,实在走不开啊。」 状元郎的骏马出了御街,往长兴侯府走去,看热闹的百姓才恍然明白过来,是长兴侯府的郎君中了状元??? 可长兴侯府今年参加科举的郎君,明明都落榜了啊! 太监在长兴侯府内宣纸,家眷跪迎。 红豆久久不能平复,她很想去见他问个清楚,又想等着他自己来找她解释。 夜里因设有恩荣宴,傅慎时肯定走不开,红豆知道没可能见他,可她心里实在煎熬,着人与宁王打过招呼,说想去京外庄子上住一晚,便任性地吩咐马车出城去。 出了城,红豆的野性就发出来了,她叫随行侍卫将马给她,她提着裙子上马,一路狂奔去善庄。 几个侍卫连忙骑马追赶,丫鬟们只好坐马车里慢慢地追上去。 红豆骑着马,赶出城去,天黑的时候才到善庄,汪先生正好从春园回来,与她在门口撞见了。 院子门口掌了灯,挑了一对大灯笼,将院子门口照得亮堂堂的,汪先生瞧见红豆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睛红肿,很是狼狈,连忙走到马跟前,道:「郡主怎么了?」 红豆松开缰绳,因拽得时间太长,手掌都僵硬不能动了,伸展两下,骨头都在发酸,她欲下马,左脚从马镫上脱下,大腿也僵得不能动了,一个不稳,整个人都往后仰倒,汪先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着急道:「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门房开了门,垂髫小厮上前来扶着红豆往里去。 汪先生着人去通知他夫人,赶紧收拾客房,安排人手,给红豆休息。 红豆入了内院,便有丫鬟来扶,她坐在客房的榻上,表情木木的,脸上泪痕未干,她等了三年多,便是最绝望难过的时候,也低不上现在的情况。 客房外,汪先生可不敢进去,他急得在庭院里徘徊,好容易等他夫人来了,低声交代了两句,催着他夫人进房去瞧瞧。 汪夫人今年二十好几,是寡妇再嫁,经过几年事,是个很温婉和善的妇人,她虽不认识红豆,却看得出小姑娘似乎伤心欲绝,进了房,什么也不说,挑着帘子出去,轻声细语地着人打了温热的水来,亲自端进房去,绞了柔软的帕子,递给红豆,道:「姑娘,擦擦罢!」 红豆眼珠子微动,愣然回神,伸手去接帕子,掌心几道血痕,触目惊心。 汪夫人惊得低「呀」了一声,拉着红豆的手,坐在她身边,抬手替她擦脸。 红豆骑马吹了那么就的冷风,脸上早就干得发疼,热帕子一擦,舒服了许多,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眨眨眼,声音细哑道:「谢谢夫人,我自己来吧。」 汪夫人又去绞帕子,轻叹道:「姑娘手都伤了,怎么能沾水?就让我来吧!」 红豆点点头,道了谢。 三月天,夜里还是冷的,屋子里比外边暖和多了,红豆身子暖了起来,手心手臂、大腿小腿痛意一起传来,她觉着身子都要散架了。 汪夫人替红豆略收拾了会儿,丫鬟就送了热姜汤进来,她又小声嘱咐丫鬟拿药膏进来。 汪夫人递姜汤给红豆,道:「姑娘不知奔波了多久,怕是身子受了寒,喝些去去寒。」 红豆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用稍微好一些的手接了姜汤低头喝了。 汪夫人替红豆上完了药,交代几句,便退了出去,汪先生还守在门口,急急地问她:「郡主怎么了?」 汪夫人道:「估摸着是遇到了伤心事,她没说,我也没问。」 汪先生料想和傅慎时有关,想问又不敢去问,他知道红豆是什么性子的人,本不怕她做傻事,哪知道汪夫人忧心忡忡道:「郡主年纪轻……又是姑娘家……从前你又说她与东家情深似海……」 汪先生吓得浑身出汗,负手道:「我还是进去瞧瞧。」 汪夫人跟了进去,不过她没进屋,只守在外面。 汪先生作了揖,远远地坐在凳子上,问红豆:「郡主,可是六爷有消息?」 红豆手上包着纱布,捧着碗,点了点头,哭着到:「他回来了,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我瞧见他了。」 汪先生惊诧地瞪大眼睛,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傅慎时回来了!怎么完全没有来找他们! 红豆眼泪又落下来,汪先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他欲言又止,到底叹息两声,咽下了喉咙里的话,起身道:「郡主歇一歇,今夜我叫内子服侍您,且等见了六爷的面再说。」 汪先生很不放心地离开了,叫了两个丫鬟守在门口,示意妻子出去说话。 两人还没商议好,丫鬟急急忙忙来报:「老爷,夫人,有人闯门,说、说是咱们的东家!」 汪先生又是一惊,二话不说,提着衣服大步跑出去迎接,他到了门口,果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傅慎时。 两人时隔三年再见,傅慎时已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的男儿。 汪先生又惊又喜,话也不会说了,正想问傅慎时的腿,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傅六给打断了:「汪先生,红豆可在这儿?」 汪先生忙不迭点头,喜得脸都笑僵了,道:「在在在,我领六爷去。」 傅慎时抬脚就往院子里走,他双腿长,步调也大,汪先生只能跑着跟上。 傅慎时一边走一边着急地问汪先生,红豆现在怎么样。 汪先生也不会形容,就将红豆的模样描述了一下,说她手受了伤,呆滞不能言,如同丢了三魂七魄。 傅慎时心口猛然一抽,疼得脸色都白了。 汪先生慌忙添补两句,说他夫人已经替红豆包扎过伤口了。 傅慎时心里还是疼,她手上的伤处理好了,可别处肯定也有伤,还有她心里的伤。 汪先生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合适,速速将人领去客房,叫了他夫人和丫鬟出来,留了两个丫鬟在院子门口守着。 傅慎时进了屋,看到红豆的那一刻呼吸都停滞了。 红豆抬头望着傅慎时,睁着泛红的桃花眼,一动不动,像个泥塑娃娃,娇柔易碎。她的眼睛发花,脑子空白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他怎么来得及赶来! 傅慎时缓步走到榻前,喉间哽咽不能言,低头看着她受伤的手,探过去拉起来看。 红豆双眼水蒙蒙地看着他,蹙了蹙眉头,站起身子,抽回了手,带着些许哭腔道:「你回来了?」 第二十七章 傅慎时点一点头,将她拥入怀中,揉着她的身子,恨不能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红豆这几年个子虽然高了,却不敌傅慎时,如今也只堪堪到他锁骨而已,她的脸贴在他胸口,脸颊都挤得发痛。她很快又想起傅慎时食言的事,便要推开他。 傅慎时这几年没有疏于锻炼,力气又增了几倍,红豆被他锁在怀里,根本动弹不得。 红豆挣脱不开,便仰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细声道:「你放开我!」 傅慎时太想她了,他忍着疼,眉头一动不动,等她咬够了,下巴一挪,躲开她的牙齿,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 红豆唇上一热,后脑勺也被他托着,整个后背都被他摁在他温热的胸膛,他的唇很热很热,带着淡淡的草药香,鼻尖温热气息喷在她脸上,暧昧得让她迷离的双眼眨了眨。他的舌头灵活地撬开她的牙齿,长驱直入,几乎要将她吞没。 傅慎时不管红豆如何反应,半阖眼眸亲吻着她,许久才离开她的唇,与她额头相抵着,薄唇微张,轻轻地低喘着。他睫毛低垂,扫在她泛红的眼皮儿上,嘴里夹杂着草药的热气吐在她唇上,嗓音低沉地问道:「你恼我了?」 他喉结更突,声音也变了,比从前还要低哑醇厚,像沉沉的古乐器在耳边弹奏。 红豆揪着他的衣领子,怒道:「先放开我!」 傅慎时不放,反将她抱得更紧,托着她后脑勺的手掌往侧面移去,托着她的下巴,略显粗粝的拇指摩在她光滑的脸上,道:「红豆,我终于见着你了……你是不是怪我回来考试却未与你联络?」 红豆不语,这漫长的三年,她度日如年,怎么会不怨恨。 傅慎时胸口起起伏伏,又低头吻着她的发顶,紧紧闭着眼道:「我险些回不来了。」 红豆心口一跳,松了手,闷声道:「什么意思?」 傅慎时略松了些力道,蹭着她柔软的墨发,道:「我一去云南,就被土司囚禁了。」 红豆惊讶地抬眸看他,傅慎时深深凝视着她,灼热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思念。 红豆与傅慎时共患难过,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傅六也许会因为自卑而远离她,却绝不会骗她。 她问傅慎时,他初去云南,怎么会被土司给囚禁了。 傅慎时拉着红豆坐下说话,两个人在榻上抱坐,红豆本不想抱,是他不肯松手,生怕她跑了似的,硬要将她禁锢在怀里。 他解释道:「我按照胡御医指的路,带着他的书信去找了他的师兄——现在是我师傅。师傅与土司关系密切,我去的时候,师傅不在,我没等多久,土司的独女便来了师傅家里找草药,她像是经常来替她祖母取药,对医术也很有兴趣。她瞧见了我,与我说话,我素不喜与人交谈,更遑论是个姑娘,不过不言语,便惹恼了她。」 红豆心中泛酸,嘴上无言,抬头瞧着他的脸……若非这三年吃了些苦头,从前其实有些女相,用俊逸形容已经不足够,说是漂亮冶丽,也都不算过分。 傅慎时捉住红豆的手,往他下巴尖儿上摸,青黑的一小片,摸上去有点儿扎手——这是男人才长的东西。 红豆顿觉好笑,心里的醋味儿也淡了,却还是板着脸问道:「然后呢?你三年都没寻着机会出来,所以一封信也不给我写?那你是怎么逃出来,还回京科考了?」 傅慎时将她抱得更紧,放软了语气哄道:「你先听我说完。」 「我听着。」 傅慎时慢慢儿地,把事情捋清楚,说给了红豆听。 土司的女儿很娇纵跋扈,傅慎时越不搭理她,她越是来劲儿,时砚呵斥她,还挨了她的打。傅慎时便拿鞭子抽了她手背一下。 那姑娘有病似的,傅慎时打她,她先是火气大,说要杀了傅慎时,随即觉着有趣,说他好看,杀了可惜,要将人绑回去。 幸好神医回了,接了傅慎时的信,答应了替他治腿,还替他说情,不过土司的女儿不依不饶,要傅慎时的一条手臂作为赔偿 神医很是帮着求了情。 傅慎时知道对方身份,不欲闹大,很客气地致了歉,土司的女儿嘴上说着答应,扭头回去就叫了人来,要将傅慎时绑回去土司楼去。 神医念着胡御医的情面上,拦了一遭,土司的女儿问他:「若你将毕生学问都交给我,还有你的一些宝贝谱子也都给我,我就放过他。」 神医医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他没有孩子,只能传给徒弟,但绝不可能收女徒弟,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遗训,他便是死也不可能答应。 傅慎时自报了身份,奈何他只有珍贵物件,没有朝廷发下来的文书,土司的女儿即便信了,也根本不认。天高皇帝远,谁还管你是什么身份! 当时王武和其他几个兄弟一起跟着去的,傅慎时怕在别人的地盘上损兵折将,便只带了时砚一个人伺候,将王武等人留在了外面以备不时之需。可王武等人也还是被捉进了牢狱。 傅慎时和时砚进土司楼的时候,蒙着眼睛,即便看不见,但他也能感受到土司楼的九曲十八弯,像红豆画的迷宫一般。楼里处处守满了人,不熟悉地形的人,根本没法出去。 傅慎时被困了一月之久,土司的女儿压了他的户引,经常饿他,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跟土司的女儿说,只从守门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土司有五个孩子,独独一个姑娘,嫡长子很喜欢读书,不过边境之地贫苦,读书人不多,土司的大郎君无师可从。 后来傅慎时想法子和土司的长子有了联系,并且顺利地从小娘子住的地方,转移去了大郎君住的屋子隔壁。 因傅慎时学识过人,替土司解决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大郎君为其折服,奉他为座上宾。 傅慎时长得好看,和一般的蛮夷之人气度截然不同,一下子在土司楼里出了名,还有其他土司的族亲专程过来吃酒,只为了瞧他一眼。 土司的女儿虚荣心上来,便更要亲近傅慎时,不过她单纯,对男女之事并不甚解,倒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 土司与他的嫡长子,都有招赘的意思,傅慎时自然拒绝。 大郎君为了拉拢傅慎时,便请了神医替傅慎时治腿。 神医在此期间发现傅慎时不仅过目成诵,并且领悟力极高,便动了收他做徒弟的心思。 傅慎时本无心思学医,可他看出神医收徒心切,便以救他出去为条件相胁。神医从未遇到过这么好的苗子,这辈子不过收了几个药童而已。他年纪很大,亦觉着傅六不该被困于此,便应承下来,一边教他医术,一边替他治腿。 神医说,傅慎时简直大幸,旧伤未累及脊椎。实际上他最初只是腿断了,而非残废,幸而胡御医接骨能力很好,他的骨头早就长好了。 傅慎时本来多多锻炼就能好,但恢复期间,他太早放弃,导致双腿只是能站立,却不能正常行走。轮椅坐得久了,退化的厉害,才如同残废。 傅慎时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勤奋锻炼双腿,日复一日,几年之后,是否能和常人一般不可确定,但日常行路不成问题。 第二十八章 神医确定好了方法,便天天过来替傅慎时治腿。 因土司还有事相求与傅慎时,头一年倒是相安无事,傅慎时还替想法子让人将王武他们放了。土司便将王武等人编入卫队管控。 一年里,傅慎时从站起来,渐渐到双腿腿恢复了行走能力,他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将好消息告诉红豆。他心知不太可能传信出去,却还是请师傅替他试一试。 傅慎时为怕被人抓住把柄,信中极为克制,像是写了一封平常的家书而已。 便是如此,也被土司拦截下来,还敲打了他。 后面的两年,傅慎时照常学医、治腿,双腿已经恢复如初,与师傅的关系也愈发亲密。 土司的女儿大了,十七岁,她别扭了快三年,还不肯嫁人,土司也对此事失去了耐心,欲用强。 傅慎时便计划着逃离,他先请神医替他联络外边的王武等人,等着土司楼夜宴的时候,按照神医一日日记下的进楼路径,又找了一个侍女做内应,带着时砚一起,连夜逃了出去。 傅慎时与王武等人碰了头,连夜出城,土司忌惮傅慎时身份,怕引起天子忌惮,朝廷出兵攻打,便派人去捉拿他,并且下命令,必要之时,可取所有人的性命。 一行人日夜奔波,好容易出了云南,一路往贵阳去,贵阳多山之地,方便躲藏。 他们入了贵阳,本想寻官府庇佑,哪知道贵阳官府竟和云南土司有勾结,王武手下两个兄弟死在了贵阳,傅慎时等人也险些送了性命,又是夜奔出逃,此后谁也不敢信,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离开贵阳,他们走水路上了黑船,几人在暗无天日的暗舱里躲了一个月左右,稀里糊涂到了浙江府,差点儿还去了琉球。 土司派出来的杀手和蚂蟥一样黏人,甩都甩不掉,傅慎时他们才下船安置下来,王武就发现了可疑之人。 傅慎时除了云南,未曾去过别府,没有熟人,唯独从前做了黄守义的学生,念着师生情分,便想着去扬州投靠他的老师,有他老师庇护,到底容易些。 他们几人人数众多,实在招眼,自浙江下船,便兵分两路,王武跟着傅慎时、时砚,和侍女往扬州去,另外几个人直接抄近路回京城。 黄守义名声很大,找他求学的学生很多,傅慎时先到了扬州,很快找上了恩师。 正好黄守义很看重傅慎时,不顾险阻地收留了他,将他们藏在清冷的寺庙里,私下找了镖局替他们传信回京。 当时都已是七月中旬,快到八月。 傅慎时若是赶回京城,定然考不了乡试,再等三年,他便二十三岁,红豆都有二十一了,他等不得,便留在扬州,在扬州考试。 黄守义在扬州人脉广,让傅慎时以通经有文为由,作为儒士参加乡试,实则就是找关系,给他弄了一个可以参加考试的身份。 傅慎时又怕用本名太张扬,给老师家里惹来杀身之祸,补户籍的时候,暂且改了名字,叫傅谨光。 考试之前的那段日子,黄守义也住在寺庙里,给傅慎时授课。 傅慎时学医的几年,丢了四书五经,生疏了许多,他直接告诉了黄守义,他的目的就是考取功名。 黄守义同他说了实话:「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中试足矣,以你野心,中解元却难。」 傅慎时不甘,又补送了一封信回京城,说他留在扬州静心学习,待会试之前再回京。 长兴侯府收到了傅慎时的信,派人打点扬州官员,全城抓捕南夷之人,杀了五个,此事才了。 傅慎时本想给红豆写信,一想到黄守义的话,便忍了下来。 她等了他三年多,他若不能中进士以上,去见她之时,告诉红豆,让她再等他三年后下场,他倒不如羞死算了,且他知道,一旦告知红豆此事,他便不可能了无牵挂地学习,他一定满心都是她,便瞒而不说。 傅慎时中解元后,不过露了一面,就回了寺庙里,没日没夜地跟着黄守义潜心研读,直到正月之后,冒着大雪封路河道结冰的危险,上了京。 正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路很不好走,没有车马肯跑,他们自己雇车上路。 傅慎时受的严寒之苦不必说,路上碰到山上崩雪阻塞道路,差点儿被大雪埋死,过河在冰面遇到薄冰的地方,一脚踩进去,拽着绳子爬上来,半条腿都要冻掉了。 傅慎时都不抱怨,他顺利地在二月初七赶回了京城,回了他和她的宅子,略修整一日,初九就上了考场。 红豆听得眼泪直掉,傅慎时说的轻飘飘的,冰天雪地上路,还落了冷水,光这一条,她细想下去便是锥心之痛。 红豆很心疼傅慎时回京路上吃的苦,但她等了三年多,一封信也没有收到,到底怨意难平,便嗔问他:「你在扬州平安了也不给我写信,当时已逾三年之期,你难道不怕我父亲替我把亲事定下?」 傅慎时将她搂得更紧,道:「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朝暮暮。是不是?」 红豆轻哼一声,没说是或者不是,眯着眼问道:「那侍女……平白无故为何要帮你?」 大业这个时候,滇南是举国最穷的地方,蛮夷之人不堪教化,傅慎时这样的人去了那边,如星似月,土司的姑娘尚且对他心动,那侍女也难说! 傅慎时微愣,随即笑了笑,揪她的脸蛋,道:「你吃味儿了?」 红豆面色微红,蹙了秀眉道:「问你话呢!」 傅慎时乖乖地答道:「她现在是时砚的妻子。」 红豆歪了歪脑袋,眼睛都瞪圆了,时砚他不是……太监吗??? 傅慎时道:「我师傅替他看过了,时砚去势并未去净,尚可救治。只是与正常男人相比,到底差些,往后子嗣艰难。那侍女喜他呆闷的性子,与他好了有些时日,不过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临走时,我才着时砚去央了她襄助我们,与我们一道走。」 红豆道:「她便愿意舍了父母?」 傅慎时道:「她是个孤儿,奴婢之身,瞧着对那边儿没有多少牵挂,她性格爽利泼辣得很,做事很有决断,路上回来,她竟没拖后腿,时砚有福气了。」 红豆也笑道:「还真没想到,时砚此去云南,竟娶了个媳妇回来!」 傅慎时亦是一脸笑色。 红豆心中还有不解,继续问道:「为何你考会试的时候,外边丝毫没有你的消息,我当时入了京,特地派人去打听过,本以为是你,结果旁人都说不是你,我很失落了一阵。」 傅慎时捏着她软和的左手,轻声道:「我故意的。我中会元的时候,我的户籍信息和模样终是藏不住的,当时已有人认出了我来,但因我住在自己的宅子里,没回侯府,只要我不认,旁人也不敢胡诌。后来有许多人去傅家求证,长兴侯府的人来找过我,我没搭理他们,他们又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怕错认贻笑大方,自然没承认。加之我是从扬州考上来的,外人便以为我不是傅六。」 红豆眉毛微抬,长兴侯府既含糊否认过了,结果傅慎时中了状元回了家去,这真是够打长兴侯府的脸,估摸着傅家的人欢喜的同时,肯定也气坏了,却还不得不忍着。 第二十九章 她笑吟吟道:「你这是给他们下马威呢?」 傅慎时点点头,说:「算是。」 红豆笑了笑,道:「可出气了?」 傅慎时垂头看着她手上的伤口,眉间抹上淡淡的疼惜之意,道:「我离京的时候,父亲就给了我几个不堪用的人,我上船之前把人都打发了,只带了王武和其他几个兄弟。我母亲生我一场,伤我也很深。我这一双腿,已经替他们换来好些年的荣耀,又救过长兴侯府一次。再不欠他们的了。其实出不出气,我倒不太在乎,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再不好拿捏我了。」 他望着她,道:「能叫我气的,都是我在乎的东西,只你别气我就好。」 红豆嘴边抿了个笑,傅慎时好像会说甜言蜜语了,或许他也没深思,只是这么想,就这么说了,这倒更好,更说明他心思真。 她道:「谁气你!我何等体贴,就没招过你!」 傅慎时嘴角勾了一下,又缓声道:「原先你我住的宅子,为了方便,改了傅姓,以后你若喜欢,改成别的也行。但那个宅子太小,以后置办大的。」 红豆现在倒不在乎宅子叫什么,她想起一茬,又问:「你师傅可怎么办?你走了,土司能放过他?」 傅慎时道:「这你不必担心,土司的母亲还靠我师傅救治,我师傅年纪比老太太大得多,应当不妨事。待我安定下来,也会派人过去知会一声,叫他安心。」 红豆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你师傅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可没有提别的要求?你这一身医术,打算怎么办?」 傅慎时道:「师傅他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想后继有人。不过祖训上说,不可外传,我问过师傅的意思,他活着的时候我不外传就行了,待他哪日驾鹤归西,随我处置。」 红豆打趣他道:「那你以后还去什么翰林院,直接去太医院和胡御医做伴儿好了!」 傅慎时笑回道:「等你父亲允了咱俩的婚事,我再去太医院。」 红豆哼了一身,靠在他肩头,柔道:「我与你说笑呢,你一身抱负,去太医院太委屈你了。」 傅慎时眼眶微热,没有继续说下去,以后的路还长着。 红豆复问他:「云南的事,你可要与皇上说?」 傅慎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自然要说的,我在那边三年,虽未出土司楼,也观尽了滇南风俗人情。土司嚣张,镇压百姓,作恶多端,西南边疆隐患重重,天子早有除去之意,我正好有几条谏言可上奏。」 古代土司怎么崩溃的,红豆略有些印象,就问傅慎时有要拿什么意见上达天听。 傅慎时列了几条建议,总结下来便是「改土归流」,瓦解土司,并且防止专权和腐败的滋生,和他呈给二皇子关于善财坊的意见有些类似,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即便历史如长河,各代人才如过江之卿,但实际上能够准确提出具体解决问题法子终究是少数人。 红豆仿佛能感受到他胸口灼热之意,男儿何不挂吴钩,他又是读书人,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也有这样的抱负,更有这样的才能。 红豆默然片刻,抬头倩然一笑道:「你主意倒是不错,若递了折子上去,不管成不成,皇上都会对你有更有好感。」 傅慎时眉头轻皱,道:「的确难成……需得有虎将才行。」他眉头一松,道:「罢了,且先不说这个。你与你父亲,欲留京多久?」 红豆知道他要说正事了,坐直了身子,大腿疼得她略咬了咬牙,道:「估摸着就一两个月吧,他这回来……是替我挑夫婿的。」 傅慎时瞧出她疼,起身要去找汪先生拿膏子,红豆拉着他,道:「不必去了。宁王府的人追着来的,估摸着就快到了,我回去再弄。」 傅慎时只好又走回来,道:「一两个月,足够了……」 红豆仰头望着他,道:「怎么足够了?难道你立刻就准备呈折子上去?可是云南未平,皇上还还没由头赏赐你呢。」 傅慎时扬唇笑道:「不是这个,不过我的确不知道能不能成,且等我试试再说。你就安心待在家里,我入了翰林院,空闲下来便去十王府瞧你,你父亲那边……我如今到底中了状元,这京中也没有比我更好的人了,等我与家里人商量定,就去你家提亲。」 红豆乐得一脸娇态,她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她的眼皮子本来就是肿的,当下有些难看,她便用手捂着眼睛,不叫他看。 傅慎时拉开她的手,道:「藏什么……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了?」 红豆踢开他,傅慎时捉住她的脚腕子。 窗外传来一阵敲窗的闷响声,汪先生在外道:「六爷,郡主,王府人来了,在门口……」 红豆出行,带的人不少,王府的人都到了,估计得把汪先生的宅子门口堵满了,她连忙起身,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嘟哝道:「可不能他们看出异状,万一以为你欺负我就糟了……」 傅慎时大笑,心里暖意融融,她总是替他考虑。 红豆略收拾了一下,打帘子就要往外走,傅慎时跟着出去,她转身用手抵着他的胸口,道:「你别跟着,我自己出去。叫他们瞧见了不好。虽都是伺候的人,却都是我父亲的耳报神!」 傅慎时捂着她放在他胸口的手,用炙热的目光凝视她,道:「好。你家去等我。」 红豆不舍,道:「你放手,让我走。」 傅慎时不放,又抱着她亲吻,才肯放了人。红豆手还贴在他胸口上,食指勾了勾他的交领,睁着妩媚的桃花眼,道:「我走啦。」 傅慎时喉结滑动,声音低哑地道:「再不走,让你走不了了……妖精。」 红豆抿着唇跑出去了。 红豆跟着侍卫离开,因城里早锁了门,倒不可能连夜赶回去,她便同家里人一道找了客栈夜宿,几个侍卫丫鬟将她守得紧紧的,第二天天一亮,她便启程回家。 宁王昨个夜里早听了提前赶回来的侍卫禀了此事,虽然有些担心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分寸,到底还是信任红豆,不过说了她两句,便未有责怪之语。 红豆昨日受激,犯了错,眼下也是乖乖溜溜,给宁王端茶捏肩,十分孝顺。 宁王脸色就更好了一些,他叫红豆坐下说话,问他傅慎时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豆如实告知,说到伤心处,声细如蚊,绞着帕子,垂首抹泪。 宁王对傅慎时印象又好了几分,不过为人父,他还是肃了神色与红豆道:「他既这样回来了,我也无可挑剔。傅六不论是才学还是待你的情意,皆是一等。」 一个男人能为女人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值得托付。 宁王语气微顿,又道:「但我还是不想你受半点委屈,且等他家上门提亲再说。」 红豆抿笑,道:「自然依父亲所说。」 宁王面色缓和,心里琢磨了起来,傅慎时虽说前途远大,到底在官场上还是初生牛犊,未必就能挑起长兴侯府的重担,不知道他家里的人,可好应付,若傅六周旋得来,那是最好。毕竟红豆以后要活在内宅,多的是鸡毛蒜皮的事,许多事还是要依靠丈夫,他这个当父亲的也替代不了。 第三十章 父女二人用过膳,各自回房小憩。 傅慎时昨儿是夜半就起床赶回城里,在天亮之前回了侯府换衣裳,去了翰林院当差,没有迟下半刻。 他下了衙门,便去了二皇子府邸,与皇子密谈。 傅慎时要说的事情很多,两人聊到深夜,二皇子索性留了他住下。 次日早上,两人一起去给宁王请安。 这是宁王头一次见到从云南回来之后的傅慎时,他一打量,见其个子长高许多,竟超过了他小半个头,肩膀宽阔,身子骨瞧着就结实,心中甚是满意,只不过脸上不显,也没有做任何表态。 宁王还想与傅慎时料两句,便留了二人坐下喝茶,与二皇子说话的时候,状似无意地 问了傅慎时两句,略嘱咐他为官的某些忌讳。 傅慎时恭恭敬敬地听了。 宁王瞧着时候不早,便打发他们离去。 二皇子与傅慎时别后,便各自去了衙门。 傅慎时被皇帝授了从六品修撰,现在在翰林院里,与同科进士和其他翰林院官员一起修《永成大典》,闲暇之余,他便书写「治土司策」的折子,欲修整润色之后,呈给天子。 红豆则在家中学针黹之事,她近来爱上了刺绣和编织等物,之前跟着丫鬟一起做了一双鞋垫子给宁王,现在则是在练习做护膝。 天黑之前,宫里来人给红豆传话,七公主的生母贤妃召她入宫说话。 红豆一猜就知道是七公主找她说话呢,她送了宫女离开,次日清早,就穿了衣裳入宫。 她去的早,还故意让车夫过东长安街玉河北桥,翰林院就在那里,和紫禁城只隔着一条一街。 宁王府的马车路过北桥,红豆悄悄挑了帘子往翰林院的门口瞧,穿着不同补子的翰林们匆匆忙忙赶进去,年纪大的居多,年纪小的一个都没有,她料到是看不见傅慎时,便着人往宫里去。 红豆入宫后,见过贤妃,与七公主说了话,描述过傅慎时中状元当日的盛况。 七公主已经知道状元是长兴侯府嫡出的郎君,她还听说过红豆和傅慎时从前的事,便心知肚明地不多问了。 红豆才在七公主宫里坐了没多久,皇后的人便过来请她,红豆跟着坤宁宫的人去见了皇后,可巧薛长光也在。 薛长光自从祖父与祖母去世之后,守孝的时间和中间间隔的时间,加起来有三年多,这才出了孝期几个月,薛夫人挑剔,家世低的看不上,他的亲事到现在还未定下,皇后都着急上了。 皇后思来想去还是中意长乐郡主,且这三年里,长兴侯府的嘴巴封得紧,京里没有人敢议论宁王府的闲话,红豆的身世,不过一段野史,谁也不敢再提。若她娘家能和宁王做亲,真是再好不过,她儿子继承大统的机会就大多了。 红豆早知道皇后的心思,不敢轻易露出半点示好之意,次次见了皇后,都态度恭敬,客气疏离,这次也是。 皇后倒没指着靠红豆春心萌动,说动宁王主动示好,她存了叫皇帝赐婚的心思,眼下不过是想红豆不要太排斥薛长光而已,便只笑着同红豆道:「郡主既来了,怎么不来本宫宫里坐坐。」 红豆起身回话,道:「恐叨扰娘娘,没敢过来打搅。」 皇后仪态端庄,微微地笑着,朝薛长光道:「本宫乏了,你替我送长乐郡主回去吧。」 薛长光表情淡然,道:「是。」 皇后说是让薛长光送,坤宁宫里的宫女还是跟了过去,远远儿地跟在两人身后,既不打搅,又不至于跟丢了。 薛长光和红豆两人走在皇宫长长的甬道上,谁也没有话说。 紫禁城很大,坤宁宫在后宫,这一路上出去,没有轿子,还得走许久许久,红豆脸都崩僵了。 薛长光是个厉害人物,他也一句都不说,脸皮瞧着还不僵。 红豆绷不住了,伸手揉了揉脸颊,薛长光似乎也松了口气,转头看了她一眼,淡笑道:「郡主只当我不在,大可自在一些。」 红豆笑笑道:「好,你也当我不在。」 两人走了许久,可不巧的是,出宫路上碰到了傅慎时! 傅慎时本来跟在宫人身后,瞧见这俩人走一起,单手横小腹前,另一只手拿着折子,横眉冷脸,大步走了过去。 红豆莫名心虚,随后一想,是皇后乱点鸳鸯谱,她心虚什么! 她见了傅慎时便是一脸笑。 薛长光则真的心虚,今儿真的是碰巧了,皇后叫他来宫中,谁知道长乐郡主竟也来了,还加傅慎时给撞见了,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三人相见,便停下来见礼。傅慎时身边的宫人很乖觉地退开几步。 傅慎时先给红豆作揖行礼,叫了一声「长乐郡主」。 薛长光没有官职,傅慎时是正正经经的从六品官员,他便给傅六行礼,作揖道:「傅编撰。」 傅慎时略一点头,冷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薛长光身后的甬道上。 薛长光一抬头,就看见了傅慎时的冷脸,哦不,是黑脸,他又顺着傅六的视线扭头看了一眼,坤宁宫的宫人跟得太远了……营造了一种他和长乐郡主单独相处的假象! 两人做了许多年的朋友,虽说有些年没见面了,彼此有些脾性,还是熟悉的。 薛长光摸了摸鼻子,脸上挂着委屈的讪笑,这叫什么事儿。 他问傅慎时:「你不在翰林院,怎么跑宫里来了?这是要去皇极殿吗?」 傅慎时点一点头,算是应了,他以低柔的声音问红豆:「你怎么进宫来了?」 红豆答道:「原是见七公主来的,皇后召见,正好薛郎君也在,皇后便让他送我出去。你呢,皇上召你进来的吗?」 傅慎时颔首道:「是。《永成大典》还有几月就修完了,皇上召我去问一问。」 薛长光笑了一下,傅慎时真是好运道,《永成大典》修了十几年了,偏他入了翰林院的这一年就要修好了,永世之功,他也沾得一份。 傅慎时的目光移到薛长光脸上,只瞧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很快就扭头同红豆道:「劳累郡主自己出宫去,我与薛郎君说几句话。」 红豆求之不得,点了头便走了,她身后的宫人迅速跟上来送她出宫。 薛长光也并不想送红豆,如此正好,宫人走了,他也清净了。 他笑着收回视线的时候,发现傅慎时正眸色冷淡地平视他,便敛了浅笑,道:「……你这么看我干嘛?我也是被迫的。」 傅慎时幽幽道:「这么说,送长乐郡主还委屈你了?」 薛长光:??? 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他只是解释缘由一下而!已! 薛长光表情淡淡地道:「你要我与我说什么?」 傅慎时漫不经心道:「没有什么,你且走吧,我去见皇上了。告辞。」 薛长光:??? 所以……傅慎时所谓的有话跟他说,只是想将他和长乐郡主分开而已? 薛长光正在思考,傅慎时真这么小气吗? 傅慎时便道:「一会子你走慢点,别追上她了。」 薛长光嘴角一抽,大抵是确定了,有了心上人的男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他嘴角扯了一下,道:「……知道了。」 第三十一章 傅慎时与薛长光分开之后,便去见了皇帝。 自傅慎时中状元那日,大殿之上奏对之后,君臣二人,并未见过面。 皇帝闲了一些,便找了个由头召见傅慎时入宫。傅家六郎的双腿好了,他很欣慰,大业多一栋梁之才,他更欣慰! 皇帝留了傅慎时说到天色擦黑,才放了他走。 傅慎时回家的时候,红豆已经和宁王一起用晚膳了,父女二人如常一样,用晚膳的时候并不说话,待饭罢了,移步去次间里坐下说话。 红豆心里惦记傅慎时说的修《永成大典》的事,便问了宁王。 宁王笑道:「他投生到现在,正好中了今科状元,真是运气好。」 红豆不懂,宁王便解释给了她听。 红豆也是一喜,傅慎时运气还真是挺好的,大概老天爷都在补偿他吧! 可是……傅慎时到底不是主要编修者,光靠此功,怕是不足够立刻站稳脚跟啊,关于土司改土归流的折子,即便他上了,若无猛将擒贼先擒王,这便是道无用的折子。 她不知道,傅慎时在卖什么关子,到底什么法子能让长兴侯府心甘情愿地允了这门婚事,并且主动上门来提亲呢? 傅慎时没有让红豆等太久。 四月十五,上早朝的时候,几个部的尚书奏禀了三年前灾后重建的结果,事到如今,那场灾难带来的恶果,已渐渐消灭,大业最大的内患终于平息,暂时得以国泰民安。 各部自当论功行赏,除开一些能臣,还有二皇子得到了无数褒奖,因为他手里的善财司,实实在在地替国家收取了巨额财政收入。 大殿之上,天子问二皇子想要什么奖赏。 二皇子却道:「儿臣不能冒领此功。」 大殿之上顿时寂静,皇帝坐在龙椅上,身子侧倾,支着耳朵去听,道:「你说什么?」 二皇子朗声道:「儿臣说,儿臣不能冒领此功。」 天子连忙问:「何出此言?」 二皇子道:「善财司,是三年多前,翰林院傅编撰去云南之前,交付与儿臣,且列了诸多施行之法,先如今善财坊各项规矩,皆出自傅编撰之手。」 大殿上,如水沸腾,议论开来,傅编撰不就是、不就是今科状元郎吗?不就是长兴侯府的傅六吗?!他竟三年前就显出了经天纬地之才?! 二皇子继续道:「当年傅编撰离京之前,生死未卜,临行前将心血托付于儿臣。儿臣不敢冒领功劳,一直未曾声张,也未敢要父皇嘉奖,如今傅编撰回来了,父皇若要论功行赏,自该赏赐他,而非儿臣。」 天子脑子里想的全是与傅慎时在皇极殿相谈时,这位年轻的状元郎说的话。傅慎时给出的治土司的建议周全可用,但状元郎毕竟年轻,他未敢轻易取用,今日却没想到,善财司之法居然出自傅慎时之手! 善财坊票的制造、防伪之法,其中的经营门道,都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善财司里每年的收入有目共睹,抵得上赋税的一小半,且这些银钱,全由二皇子经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几年来水利与道路的修建,百姓深受其惠。 这功不赏不可。 天子记下傅慎时的功劳,另论其余大臣之功。 次日,天子又召傅慎时入宫,赐了座,笑着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其实天子都想好了,长兴侯自三年前,被罚为降等袭爵,傅家有此等好儿郎,天恩重沐傅家,也为不可。 傅慎时从座上起来,跪于御前,伏地求道:「微臣别无所求,但求皇上赐婚。」 皇帝灰眉略抬,长胡微动,道:「赐婚?」 傅慎时和长乐郡主的事,他不是全然没有听说,近来皇后也常常给他吹枕风,他都给挡回去了,倒没想到傅慎时遇到这么大的恩宠,竟提了这个。 皇帝「唔」了一声,缓声道:「起来说话。」 傅慎时依言站起来,却还低着头。 皇帝实事求是道:「谨光,朕很欢喜你,不过长乐郡主的婚事,朕不能轻易答应你。若……宁王许可,朕便下旨赐婚,若他不许,朕便别无他法。」 傅慎时欢欣之色溢于眉宇之间,他复又跪下道:「微臣叩谢皇上。」 只要天子应了,圣旨必赐! 皇帝挥退了傅慎时,便着人去请了宁王进宫。 兄弟二人相见,宁王行了大礼,皇帝笑着让他别拘礼,请了宁王进去下棋喝茶。 棋局之间,皇帝一边落子,一边道:「你不是替你家丫头担忧婚事吗?朕有一人,不知你满不满意。」 宁王大抵猜到一些,但他不知道傅慎时怎么会有这种能耐,请动天子说情,装了糊涂问道:「皇上您说。」 皇帝笑呵呵道:「朕看状元郎配长乐正好,你意下如何?」 宁王手腕顿了片刻而已,便顺利落下一子,道:「臣也听说状元郎品学兼优……」 皇帝大喜,道:「那好,朕便做个媒人,替长乐赐婚。」 宁王谢了恩,出宫的路上,他心情很复杂。傅慎时能求了皇帝赐婚,红豆嫁去长兴侯府,永远不会有人敢欺负她,可若是傅慎时欺负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和离。 做父母的总不能跟着孩子一生一世,宁王还是想开了,路是女儿自己选的,目前看来是没有选错的,他且放心地将女儿托付出去好了。 宁王四十岁左右才得回女儿,养在身边三年多,日日相伴,女儿又十分孝顺,他一想到就将女儿交付出去,心里一阵心酸,骑马回了家,躲在书房哭了一场,才去告诉红豆此事。 红豆都听懵了,天子赐婚!天子替傅慎时赐婚! 她小心翼翼地问宁王:「父亲,难道是您……去求的皇上?」 宁王没好气道:「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求着傅慎时来娶他女儿,他做不到! 红豆道:「那……是他去求的皇上?」 宁王点一点头,将皇帝赐婚的缘故说了。 红豆听完更懵了,竟是因为善财坊的缘故! 原来傅慎时自三年前出京之时,就打上了这个主意! 他还让她过了三年就不必等呢,哄鬼呢,他都替她铺了多少路……还说让她别等,口是心非的家伙。 没过两日,圣旨就拟好了,内官先后去了十王府和长兴侯府宣旨。 红豆早知此事,没有任何讶异,只是欢喜。 长兴侯府则炸开了锅,长兴侯和秦氏万万没想到,天子会赐婚,傅慎时便是中了状元,若非天子要将公主嫁到侯府,怎么可能会给他赐婚的殊荣! 傅慎时想娶红豆,长兴侯与秦氏心里都是清楚的。 但傅慎时中会元的时候,很让他们落了面子,秦氏便一直压着没提两人的亲事,她在等,等儿子来求她,一则是想让傅慎时服软,二则长乐郡主毕竟身份贵重,没有哪个婆婆希望家里的媳妇不服管教。 秦氏万万想不到,傅慎时一直耐着性子不去求她,并不是在跟她赌气,而是直接求到了皇帝跟前。 傅慎时什么事都不跟他们商量,秦氏心里有些怒气,即便如此,圣旨来了,她仍旧只能乖顺地带着家眷跪迎。 第三十二章 内官拿着圣旨,当众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有德,成人之合,今翰林院编撰傅谨光才高出众,品行优良,尚未婚配。真定府宁王之女长乐郡主,柔婉有仪,慧敏贤良,可为佳偶。着有司择吉日。望姻昏敦睦,以慰朕心。钦此。」 长兴侯与秦氏跪聆圣旨,傅慎时上前接旨。 秦氏打点过内官,待人走后,瞧了傅慎时一眼。 长兴侯吊着废掉的一只手臂,肃然地凝视着傅慎时,沉声道:「随我去将圣旨供奉好。」 傅慎时大步跟去祠堂,秦氏带着其他爷们儿和女眷一道跟着过去。 供好了圣旨,长兴侯出了祠堂,深深地看了傅慎时一眼,道:「跟我来书房。」 秦氏亦随了过去。 一家三口入了书房,独独长兴侯坐下,傅慎时与秦氏皆站着。 书房里半晌没有人说话,傅慎时就这样站在隔扇前,像一颗青松挡着从隔扇方孔里照进来的光,挺拔逼人。 长兴侯缓缓地开了口,抬头望着傅慎时道:「婚姻大事,为何不与父母商量?你可知道这样传出去,是为不孝,与你官声有碍。」 秦氏摇摇头,走到长兴侯身边坐下,皱着眉朝傅慎时道:「你这般为她……男儿志在天下,不知道你将来怎么光耀门楣!」 傅慎时供了手,冷声道:「儿子此举,只为叫父母亲知道,儿子的夫人,是儿子自己求来的,并非父母之命。仅此而已。」 他的夫人,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求来的。 秦氏一脸憔悴之色,一时愣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长兴侯的背忽然弯了,面有疲倦之色,挥挥手道:「你走吧,既有圣旨,家中自会替你操持婚事。」 傅慎时做了深揖,道:「儿子谢过父母亲。」 待他走后,长兴侯嘱咐秦氏道:「你好生操办,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暂且都拿去给郡主做聘礼,不可叫皇上以为咱们轻慢郡主。」 秦氏原是很会计较利弊的人,她自然不会得罪皇帝和宁王,眼下长乐郡主嫁过来,于侯府大大有益,不过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傅慎时先斩后奏罢了。 宁王府也迎了圣旨。 红豆自是欢喜,宁王却是心酸,自己带在身边养了几年的姑娘,又是教她骑马打猎,又是教她琴棋书画,虽然她也学太好,到底是他的骨肉,哪里舍得。 宁王夜里独酌,醉了。 红豆次日去请安,闻着酒气,方知道宁王独自饮酒,她便有了些愧疚之心,这个时代,姑娘嫁了,回娘家不易,何况宁王封地在真定,父女两人再见面更是不容易。 别离是人生必经之苦。 皇帝下了圣旨,长兴侯府很快便过了三礼,接下来就是纳征。 秦氏很顾着颜面,依着长兴侯的意思,预备下很重的聘礼,比世子傅慎明娶世子夫人的时候还要丰厚。 长乐郡主身份摆在这儿,又是天子赐婚,另两个倒是没得比,而且姜氏与三太太都是贤惠之人,并无半点不快。 反倒是分出去的另外两房颇有微词,不过二房与三房,自从经了长兴侯府几年前的那场动荡之后,元气大伤,江河日下,前年就有与长兴侯府并回来的意思,还请动了老夫人出面,秦氏冷着脸就给拒了。 秦氏替傅慎时备好了聘礼,着人将礼单送过去给他过目。 傅慎时才下了衙门,回院子便略扫了一眼聘礼,家里人大事很是很拎得清,聘礼下得不错。 不过还不够。 傅慎时派了前院的时砚出去给王武递信,请汪先生过来一趟。 汪先生次日就赶到了城里,趁着中午傅慎时休息的空档,与他在翰林院附近的酒楼里商议聘礼的事。 傅慎时问汪先生:「我请先生备的东西可都备下了?」 汪先生笑着点头,奉上厚厚的十几张礼单,道:「您瞧瞧。」 傅慎时一个个地扫过去,频频点头,这些年春园攒下了不少钱,全在汪先生名下,侯府也没有资格占去,他如今将一半的现钱全置办了聘礼,送去宁王府,以后便是红豆的嫁妆。 汪先生办事细致,傅慎时没有可挑剔的,他道:「就请先生尽快将聘礼都运到我原先的旧宅里去,待我下聘前整理好。」 汪先生起身笑道:「必不会耽误六爷亲事。」 傅慎时点一点,与汪先生一道离开。 五月十八,是个良辰吉日,长兴侯府准备挑这一日去下聘,傅慎时提前一天将他手里的聘礼单子给了秦氏。 秦氏一看单子,脖子都粗红了,这份单子上的聘礼比侯府的多了好几倍! 她问傅慎时:「这是你的私产?!」 傅慎时淡声道:「友人赠之。母亲送去宁王府上便是。」 秦氏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没有话可以说,她已经拿捏不住这个孩子了,即便是搬出孝道,他也不吃这一套,他反倒是仗着长兴侯府要倚着他维持风光,家里人投鼠忌器,便越发放肆不羁。 这四年秦氏在外面受了许多白眼,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还是宁愿做风风光光的长兴侯夫人。 秦氏收了单子,也没别的话说。 十八日早晨,侯府去下聘,聘礼占满了街道,再度万人空巷——多少年了,再没见过这般气派的婚事了。 宁王去接聘礼单子的时候,也大吃一惊,他早预料好了,长兴侯府家底薄,一万两已是很好的心意,没想到入眼的多是各类珍贵的和田玉,譬如羊脂玉簪、戒指一类,还有龙眼大的南珠、东珠和其他珍稀木珠,林林总总粗略一算,竟有七八万两之多! 宁王心里舒服了一些,他招待完侯府的人,下午去找红豆看聘礼单子的时候,终于说了句傅慎时的好话,他笑着说:「他这才叫有心了。」 红豆享了几年的福,并不缺银钱,对这些东西本无兴趣,但是傅慎时的心意,她为着这份心意,也开心了许久。 下了聘,随后便是纳征。 红豆的婚事很多细节都是宁王亲自过手,他等占卜了吉日之后,又悄悄地将他在京城的良田给卖了一些,兑换成银票,加到红豆的嫁妆里去——总要比长兴侯府给的聘礼多些才行吧! 五月二十九,两人成亲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就有宫里的嬷嬷过来给红豆讲夫妻之事,红豆这方面理论经验很丰富,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脑子里早就出现了两只小人,不过碍于嬷嬷在,绷着个脸,也没敢笑,抿着唇,乖巧害羞的模样。 长兴侯府里,傅慎时简直彻夜难眠,他早想过会娶她是什么样子,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了,他还是紧张失眠了。 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想想都乐得不行,傅慎时委实睡不着,又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子里练剑。 傅慎时练完了剑,忽然觉着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秦氏送来的通房他没要,但该学的还是得再学学。 他挑灯夜战,又将有人体经脉的医书和那种书翻看了一遍。 傅慎时等呀等呀,终于等到天上现了第一缕光,他要去亲迎了。 时砚进了内院伺候傅慎时穿戴,秦氏的大丫鬟过来给傅慎时梳头,挑剔其他细节,一切妥当之后,他便出门,骑着高大的骏马,带着迎亲队伍,往十王府去。 第三十三章 十王府里,红豆也上了厚厚的新娘妆,几层白粉,描眉涂口脂,天仙儿也给你画成泥人的脸,丑得认不出自己。 她一边紧张地攥着帕子,一边照镜子腹诽:这才新婚第一天,若吓死丈夫也算奇闻。 很快外边有婆子进来报道:「迎亲队伍来了!状元郎来了!」 红豆脑袋上被人盖上了囍帕,她低头站起身,扶着丫鬟的手出去,嘴角挂了笑,现在外边人都叫傅慎时作「状元郎」,而不是侯府六郎,甚好甚好。 大业成婚还有让兄弟拦门的规矩,红豆没有兄弟,过来替她拦门的是几个皇子。 傅慎时到了大门口,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人,一个是薛长光,另外几个分别是几位皇子的小舅子。 一山更比一山高。 拦门的过场,很快就走过去了。 傅慎时进了大厅,给宁王行了礼,红豆便穿着红嫁衣,顶着盖头,被人牵出来。 他看不见她的脸,便看了看她的手,很熟悉,他便安了心。 宁王刚想开口,就哽咽了,平复了许久,才亲自将红豆交到傅慎时手上,克制着道:「从今以后,你们两个人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剩下的话,他就说不出口了。 红豆忍了许久,这会子憋不住了,滚烫的眼泪从囍帕里掉下来,滴在宁王的手上。 她前世父母缘薄,这一辈子,宁王待她很好很好了。 两人终究是拜别了宁王,宁王若非是她父亲,只怕是忍不了这样的场面。 红豆从王府出去的时候,一直和傅慎时牵着红巾子,她盖着盖头,只瞧得见自己脚上的绣花鞋,走路走得很慢。 傅慎时略用力拽了一下红巾,在她身边低声道:「别怕,我牵着你呢。」 红豆稍稍安了心,与他一道走出了王府。 出了门,上了轿子,红豆似乎还能感觉到宁王一路追了出来,她坐在轿子里,身子轻轻一晃,轿子便起了。 红豆以前不觉得婚嫁是什么很悲伤的事,但在这里出嫁,她的确很难过,就好像跟家人的关系都斩断了。 红豆不敢擦眼睛,生怕把眼妆弄脏了,揭帕子的时候,叫人笑话,眼泪都是直接落在了她手背上。 幸而宁王府离长兴侯府也不远,没多久红豆就到了侯府,她也平复了心情。 轿子停下的时候,搭着丫鬟的手,下了轿子,再次牵着红巾子,踏着大红色的毯子,随着震耳的喜炮声,进了长兴侯府。 侯府的路红豆很熟悉,自进了院子,便是往重霄院去,也就是说,两人婚后便还住在重霄院。 夫妻二人身边吹吹打打地往了重霄院正屋厅里去,与傅慎时一起,在长兴侯和秦氏面前,拜了天地,直到「夫妻对拜」的时候,红豆晕乎乎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嘴角也浮着笑容,他俩成亲了! 随后,红豆进了喜房。 宁王府的妈妈昨儿就来了新郎家设置喜房,这叫铺房,红豆坐在软绵又舒服的大喜被上,低了头。 喜房里闹哄哄的,听声音,世子夫人和三太太都是在的,好像盼哥儿也在。 傅慎时穿着大红喜服,从喜婆手里接过了楠木的秤,挑开红豆头上的喜帕,深深地看过去,却见她脸盘子涂得十分白,眉毛细细的一条,要不是认得那双眼睛,其实都看不太出来这是红豆了。 红豆见过自己脸上的妆,丑得让人难为情,她都难堪得不好意思抬头了。 傅慎时以为她害羞,便笑着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凑在她耳朵边道:「一会儿人就走了。」他又补了一句道:「今天很好看呢。」 呕。 红豆忍不了,傅慎时这谎话说得太没水准了! 偏屋子里的人也全是一嘴喜庆和夸赞的话,红豆险些都快觉得自己审美出问题了,她抬头略扫了一眼,除了大房的,二房三房的人都来了,独独缺了二太太。 红豆不知道,二太太与傅二和离回家了。 喜婆过来,往两个人身上撒喜果,花生红枣一类,和他们屁股底下坐的是一样的,红豆闭着眼,生怕砸她嘴里,她不喜欢吃这些。 傅慎时倒是一副「你尽管来」的英勇样子。 随后姜氏接了丫鬟手里的盘子,夹了一块点心喂给红豆,笑问道:「生不生?」 红豆小声道:「生!」 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她还是害羞的。 众人哈哈大笑,调侃了两句。傅慎时也喜了,生!得生! 两人最后喝了合卺酒,两个匏瓜剖成两半,一人一个,里边装着酒,因为和匏是苦的,酒也苦,饮漱三次,便是「和匏」,以后要夫妻二人便要同甘共苦。 礼成,状元郎被妇人催着出去待客,傅慎时现在可是长兴侯府的担当,前院少不得他。 傅慎时走后,姜氏与三太太控场,先是走过去主动与红豆说话,介绍了其他家里的族亲,这妯娌两个声音轻柔温和,很叫人放松。 红豆笑着回应,她怕她们看不出来她在笑,便将嘴扬得大些。 姜氏是成过亲的人,新婚当日之事,她还历历在目,更是知道红豆的不自在,便打发了人出去,又转身同红豆笑道:「老六院里一直没人伺候,母亲叫我拨了八个丫鬟过来,我看你也带了六个丫鬟一个妈妈过来,也不知够不够,若不够,只管与我说。」 红豆的嫁妆太多了,虽说早上早就过来了,但放在院子里,只十几个女仆人,完全不够打理。 红豆便道:「多谢大嫂,劳烦你支使几个粗使婆子来,等我归拢了嫁妆,再打发她们回去。」 姜氏笑着点了点头,与三太太一道出去办。 红豆带来的妈妈要去料理嫁妆的事,丫鬟便过来打水替她卸妆洗脸。 因脸上傅的太厚了,红豆洗了许久,脸都拔干了,才终于洗干净,她一照镜子,脸皮都红了。 咕噜噜几声,她肚子也饿了,丫鬟终于去小厨房里做了吃食过来。 红豆自早上开始就没吃过,吃了一碗半的粥,才放下碗。 院子里忙了半下午,天色很快就黑了,妈妈过来同红豆禀事,说嫁妆都放进库房了,不过只是封箱放着,还未开箱,估摸着开箱整理出来,还得好几天。 红豆乏得很,点了两下头,都没开口说话,打了个哈切,眼睛水润润的,妈妈从外边进来,大笑着道:「郡主,爷回来了!」 红豆往外一看,这还早呢,晚宴还没散场,怎么就回来了! 她连忙道:「厨房和沐浴的水都备好了吗?」 丫鬟答道:「回郡主,早好了。」 红豆趿拉着鞋子,准备下榻,傅慎时便已经挑了帘子进来,脸色微红的瞧着她。 他的眼睛本就狭长有些冶艳,昂藏挺拔的身材,穿着大红衣裳,打着帘子,脑袋半低,这么一笑,迷得人挪不开眼。 红豆笑吟吟地看着他,眨巴着眼,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傅慎时放下帘子,三两步就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扶她起来,顺便揉捏了两下,笑眯眯道:「叫了人替我挡酒,悄悄摸摸跑回来的。回都回了……你还要赶我走?」 红豆嗔他一眼,道:「快洗去吧你!水都给打好了。我给你拿衣服。」 第三十四章 傅慎时点点头,浓情蜜意的眼神才从红豆身上挪开。 红豆拿了衣裳给傅慎时,催着他出去,又立刻叫丫鬟煮些解酒的东西。 傅慎时沐浴很花了些功夫,小半个时辰才洗好,等他进房的时候,解酒茶都热了第二遍了。 红豆穿着中衣,歪在榻上,翻花绳——倒不是真绳子,而是一条红绸带,她从傅慎时衣服上取下来的,闲来无事翻着玩儿。 傅慎时洗净了过来,他的头发擦过了几道,还是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脸上还带了几粒水珠子,他皮肤本来就很白,虽然逃难路上黑了一些,这几个月早养了回来,唇红面白,五官精致,才洗浴过,身上还带着一股清香……担得起秀色可餐几个字。 红豆停了手里的绸带,笑望他,也不说话。 傅慎时凝视红豆,摆摆手,目光一动不动,道:「把门锁好,夜里不要伺候。」 丫鬟们全部退了出去。 人一走,屋子里就清净了,气氛也暧昧了起来。 红豆一对眼珠子转动两下,如珠生辉,灵巧动人。 傅慎时大步走到榻前,将人横抱起,往床边走去,扔在床上,他将被子一扯,甩到墙边,敛眸笑道:「你可让我等太久了!」 红豆手里还拿着红绸布,直往后缩,双手抱着膝盖,红着脸笑道:「谁等谁!你怎么有脸说!」 傅慎时笑色愈深,放了帐子,上床去,拉着她一起盖在被子里。 屋子里的蜡烛是天色擦黑的时候点燃的,此时渐渐熄了火,烛光微弱。 傅慎时在上,抱着柔软的她,两人无阻碍相拥,他吻着她,呼吸也粗重了……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很不顺利,也很不美好,红豆怕疼,身子直扭,傅慎时却知道,第一次磨磨唧唧反而不好,便不许她动,可他一尝试,红豆便疼的要死,根本管不住她的双腿,傅慎时只好将她双手摁在她头顶,用红绸带三两下一绑,便死死地压住,用了些力气……让她一次痛完算了。 红豆眼泪汪汪的,傅慎时还在她耳畔道:「红豆……你今天真好看。」 红豆疼得要死,想起自己的妆容,哭得更厉害了。 呕。 骗人,他就是在骗人! 她身体紧绷着,根本没法放松,哪里都没法放松,傅慎时很快就缴械投降。 傅慎时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闷闷不乐地让红豆缓了会儿,没过多久,又纠缠上了,他还说,这次肯定不痛。 红豆疼得心有余悸,腹诽道:骗人,他又在骗人! 这次傅慎时没骗人,随后红豆就舒服了很多,甚至从帐子里传出浅浅的声音。 食髓知味,这头一夜,俩人折腾到天都快亮了,要不是红豆实在累了,眼皮子打架,实在撑不住了,傅慎时还不肯睡。 次日,傅慎时清早就醒了,他也不睡了,支颐看着红豆,等她醒。 红豆一醒来,见了个人脸,一下子就清醒了——床边有人,好陌生的感觉,又好熟悉。 她身上有些酸痛,蹙着眉,低吟了一声,傅慎时摸了摸她的头发,脸颊,脖子…… 红豆皱眉道:「别闹,一会子还要去磕头。」 傅慎时修长的手指都隔在被子上了,红豆拽紧被子,不许他在往下拉,傅慎时服软,道:「好吧,那我给你个东西。」 红豆狐疑道:「看什么?」 傅慎时眯了眯眼道:「昨天你不是很害怕吗……我给你看看你就不怕了。」 红豆脸红得能滴血,一脑袋蒙进被子里,她现在才不要看!!! 傅慎时哈哈大笑,隔着被子抱着她的脑袋,道:「快出来。」 红豆摇摇头,打定了主意要做缩头乌龟。 新婚第一日,红豆要去谒见姑舅。 按照规矩,红豆还要沐浴整洁,早起被傅慎时调戏过后,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叫丫鬟梳头,自己速速上妆。 傅慎时歪在榻上,端着小碗吃粥,时不时往红豆的镜子前瞥一眼,瞧着她探着脑袋,拿着眉笔刷刷地往眉毛上画,动作迅速娴熟。 他在红豆身后笑问:「姑娘家都是你这样上妆的吗?」 红豆涂上口脂,抿了一下,看着镜子问道:「什么样?我什么样?」 傅慎时笑了笑,道:「说不出来,等会儿回来了,我画给你看。」 红豆合上瓷器口脂盒,欢喜道:「好呀,你还没给我画过画儿呢!」 傅慎时一想到他要画的姿势,便先笑得双肩微颤。 红豆恍然不觉傅慎时的心思,画完了妆,头上也簪戴完了,便起身理了理裙子,道:「走吧走吧,领红包去了!」 傅慎时搁下碗,伸手牵着她往世安堂去。 路上,红豆问傅慎时道:「你把时砚安排哪儿去了?」 傅慎时答道:「他不便待在内院,我放去了前院做二等管事,他的妻子还没入院子,等明儿我就叫人进来,以后留在咱们院子里当差。」 红豆道:「甚好。」 傅慎时比红豆高大半个头,他眼皮子微垂,瞧着娇媚的眼,她的妆容浅淡,双眼灵动,其余之处若出水芙蓉般清丽,看着很舒心。她这几年好像都没怎么变,长相只是除掉了稚气而已,性格也还是那般。 他嘴边抿了个淡笑,很快又敛起来。 世安堂,老夫人、长兴侯和秦氏早等着了,一旁坐着的还有其他几个爷们儿太太跟盼哥儿。 傅慎时与红豆进了厅里,面色都变得严肃许多,尤其傅慎时,一冷下脸,整个人都显得孤冷难以亲近。 厅中间放了两个花团锦簇的软垫,旁边还有丫鬟奉茶。 傅慎时与红豆一道走去厅里跪下,分别接了丫鬟手里的茶,先后奉给老夫人、长兴侯和秦氏。 几位长辈喝了茶,分别给了红包,老夫人给的也就和傅三娶妻的时候一样,长兴侯和秦氏给的明显就厚多了。 红豆抬头接了秦氏的红包,刚要笑着谢过,一看见秦氏憔悴瘦削的脸颊,着实愣了片刻,随即便低头谢过。 秦氏的变化也太大了!不止是受了,更像是脸都要垮了,要不是红豆亲眼瞧见,根本不信秦氏会这样。 秦氏亦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这四年长兴侯府从云端跌入泥里,谁都能过来踩一脚,加之她往昔精于算计,略有些捧高踩低,这四年里被不少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身心不畅,自然容颜老的快。 长兴侯吊着手臂开了口,淡淡道:「都起来吧,老六,你带着你媳妇去认认兄嫂侄子侄女们。」 傅慎时与红豆双双应「是」起身。 傅慎时领着红豆一一见过家里亲人——其实她早就认识了,不过匆匆走个过场。 认完了家里的长辈和同辈,则轮到小辈来认他们。 傅慎时与红豆总算能坐下了,盼哥儿先过来的,他走到二人跟前,乖乖的叫了哥哥嫂子,只是因为与傅六和红豆不熟,声音很细弱。 傅慎时冷淡地「嗯」了一声,红豆明显瞧见盼哥儿肩膀一缩,似乎有些害怕,她便笑着递了一个红包过去。 接着其他房里的孩子也都过来叫人,轮到傅三的儿子的时候,傅慎时眉眼软和了一些,却也还是有些冷冰冰的,吓得小哥儿红包都没拿,哇哇地哭着跑去三太太怀里,嚷道:「怕……呜呜,娘,我怕……吃人……」 第三十五章 三太太抱着哥儿哄道:「轩哥儿别怕,你六叔不吃你。」 红豆忍不住侧眼打量傅慎时一眼,他就这么散漫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眸子里神色冷冰,只是比从前瞧着没有那么阴郁了,的确还是不太好亲近。 她摸着茶杯腹诽,还以为他身体健全之后,人也转性了,看来只是人后与她笑闹,人前倒还是一本正经。 轩哥儿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认亲认到这里也差不多了,长兴侯和傅慎明先走一步,傅慎时便拉了一下红豆的袖子,起身淡声道:「老夫人,母亲,我们俩就先回去了。」 以前姜氏和三太太嫁来的时候,认完了亲便和家女眷一起打牌,或做针线,秦氏这会子也没留人,只说了声「去吧」。 傅慎时与红豆两人,便一道出了世安堂。 甬道上,二人比肩走着,红豆往他肩膀上轻轻靠了一下,打趣他道:「你怎么那副冷脸,都吓着小孩子了。」 傅慎时淡然道:「我怎么冷脸了?我从前不也这样?」 红豆笑着凑到他跟前道:「你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 傅慎时斜她一眼,轻声道:「你和别人能一样么。」随后又道:「何况我也不是故意摆出冷脸,在他们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可笑。难道还要强颜欢笑?」 红豆唇边缀笑,道:「谁让你强颜欢笑了,我不过是觉着吓着孩子不好。」 傅慎时有些嫌弃道:「一个个男孩儿,胆儿小的……我八岁的时候,都敢和儒士对诗了。」 红豆汗颜,又不是人人都是神童! 夫妻二人回了重霄院,院子里妈妈在训话,红豆过去交代几句,便着人去前院,将时砚媳妇叫进来交代差事。 这一忙,就到了吃午膳的时候。 两人饭后又歪在榻上,红豆问傅慎时几时上衙门,他道:「休了五日的假,昨日去了一日,不算今天,还有三天,明天你回门,又少一日……」 说着说着,傅慎时就从榻上站起来,把人抱去床上,可怜红豆肚子里的食物都没消化,拽着他的衣领蹙眉羞道:「你要白昼宣淫!」 不是红豆保守,实在是院子里人太多,被人瞧见也太难堪了。 傅慎时道:「门早关了,谁敢闯进来?院子里的事不是有你的配房妈妈和时砚媳妇管着么,又轮得到你操劳什么,你只管给我生个几个孩子。」 红豆更不肯了,她勾着他脖子红着脸道:「昨日新婚,没来得及与你说……」 育儿是个大问题,可不能稀里糊涂地要孩子。 傅慎时把人放在床上,单膝跪在床上,一把扯掉腰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要说什么?」 红豆感觉现在说好像有些来不及了,可她还是要说,便退到墙边,抱着枕头道:「生孩子难,养孩子更难……」 傅慎时回答的很快:「府里那么多人照顾个孩子还照顾不过来?再说了,咱俩的孩子,自然是心肝肉一样疼她。」 红豆嘟哝道:「你知道怎么疼孩子么……」 瞧他上午给孩子封红包的样子,实在不像很会和孩子相处的样子。 傅慎时已经拉开了衣领,望着她,道:「怎么不会。」 红豆还想说正经的,傅慎时上了床,根本没给她多说的机会,他还说:「疼孩子之前,得先疼他娘。」 「……」 红豆被「疼」了,傅慎时自昨夜第一次「受挫」之后,接下来为了重振雄风,打的都是「旷日持久」战。 整个下午,两个人都腻在床上,当然也不是全然只做一件事,除了繁衍子嗣,二人还昏昏大睡,谁让他俩昨夜睡得太晚,早上起得太早。只是白日里睡多了,夜里不免睡不着,便昼夜颠倒起来,夜里到了院子里下锁的时候,两人睡意全无,红豆子时之后才有了睡意。 傅慎时不知怎的那般精力十足,都不知道累,红豆本身就嗜睡,下午每每醒来,见他都是醒的,都快发怵了,夜里她都要睡了,他还不困,她只好踢开他,一个人盖一条被子,躲着他。 傅慎时不肯,又钻进她被子里,抱着她,挠她的痒。 红豆忍不住笑呵呵问他:「还来!」她翻个身,也挠他的痒。 傅慎时抬腿缠着她的腿,轻轻挠她脚掌心,在她耳畔道:「我要跟你纠缠到底……」 红豆感受着他大腿的力道,康健有力,和从前萎缩之后,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残废的缘故,他的腿十分光滑,似乎没有什么腿毛。 新婚第二日回门的时候,红豆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和傅慎时一起回十王府见了宁王。 宁王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他见两人恩爱和睦,也没说什么,只略问一些家常话,就说起了正事,说他准备留在京城,在神机营里训练士兵去。 夫妻二人很快就察觉出其中的意思,傅慎时先开了口问:「可是皇上的意思?」 宁王点了点头。 红豆拧着眉,道:「云南那么远……」 宁王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我还没老。为父虽说多年没有出兵打仗,但也不是完全不事兵事,熟悉个半年便差不多了,到时候去的也不止我一人。」 他又转脸问傅慎时道:「那边你比我熟悉,有些事我还要细问你,你且随我到书房去。」 两个男人起身,往书房去,红豆感觉自己个多余的,她这么怎么一出嫁就失宠了???幻想中还要在丈夫和父亲之间斡旋的场面完全没有??? 红豆自顾坐在厅里,吃红豆枣泥糕、椒盐玉米粒、切好的冰镇西瓜、冰镇绿豆汤。 宁王与傅慎时翁婿关系十分和谐,虽然这在红豆意料之外,但她巴不得这种美好的「意料之外」,越多越好! 初二回门的这日,夫妻两人在宁王这边用过了午膳才回家去。 第三日,傅慎时趁着空闲,约了几个好友,带着红豆出去玩耍。其实他也没有几个好友,近些年还算得上有往来的,唯有薛长光和汪先生等人而已。 一行人本约好了去城外玩一天,次日再回来,薛长光因家里有事耽搁,便失了约,傅慎时带着红豆直接去见了汪先生。 汪先生早料到傅慎时要来,提前三天就给王文王武兄弟送了信,请他们这日过来一聚。 夫妻俩人婚后的第三天,五年前结实的一帮人,时隔四年,再次聚在了一块儿。 因都是自己人,也不见外,爷们人都聚在汪先生家的厅里,红豆和其他几个夫人一起坐在次间里吃酒。 红豆虽然没听厅里爷们儿说了些什么,但也从汪夫人和王夫人口中得知了一些傅慎时从云南回来之后的事,当时和王武分别开的另一拨武官里的兄弟们顺利回来了,路上丢了性命的兄弟,王文也妥当安置了,还有一家子的孤儿寡母,他给接到家里去照顾。 王文和傅慎时今年同科,虽未中进士,但善财司的事,他管理的很好,眼见又要升官,过些日子准备请大家去他家里喝喜酒。 吃过饭,傅慎时带着红豆去庄子上骑马。 红豆想骑马,但是想着傅慎时喝过酒,骑马颠簸,未免难受,就说只骑着马四处转悠转悠就好。 第三十六章 傅慎时依她,与她同乘,到周围去一看庄家和菜地。 两人还没走出去多远,王文两条腿追了上来,拱手笑着同傅慎时道:「恭喜大人。」 傅慎时不解,问他:「何喜之有?」 王文喝多了酒,面颊通红,道:「《永成大典》就要修成,郎君肯定也要升迁,岂不是可喜?」 傅慎时道:「这还早着,至少还有一月多的功夫。」 王文捋着胡子道:「凡事要未雨绸缪,一个月的功夫,眨眼就到了,大人可要早早做准备。」 红豆打趣道:「怎么王先生喝醉酒,说话都不利索了,您从前可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傅慎时右手勒着缰绳,半抱着红豆,面无表情,算是默认了红豆的话。 王文尴尬笑笑,道:「郡主恕罪,小人酒后糊涂。《永成大典》修成,功在千秋,皇上肯定要重赏编撰,大人虽然有经世之才,可也逃不过官场上资历这一套,眼下二殿下得天子信任,大人要早早谋之才是!」 傅慎时唇边勾了个淡笑,道:「多谢王大人提醒,我记下了。」 王文向两位作揖告辞。 红豆看着王文脚步虚浮的背影,学着他的语气,同傅慎时笑着道:「傅大人,劳您大驾,挪它个三五十步,省得又被人追了上来。」 傅慎时笑了笑,夹着马肚子,带着她往田间慢步。 四下无人,红豆轻叹道:「王先生这才当官几年,官腔都打咱们身上来了……」 傅慎时道:「也足有四年了,够了。」 王先生原本就不是傅慎时的仆人,只是在傅六手下做事。傅慎时远去云南,春园的事一直是汪先生打理,王先生这几年没替他做事,在二皇子身边待了那么久,自然容易偏了心思。 幸好赌坊的事收尾收地干净,没落下什么把柄。 红豆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成了婚,将来要面对的可不是柴米油盐那么简单的。 傅慎时忖量片刻,抱着红豆,在她头顶问道:「你想我怎么办?」 红豆「嗯」了半天,往他身上一靠,道:「我想你随心。」 人生就这么几十年,他们本身就在荣华富贵的漩涡里,逃是逃不掉了,何况傅慎时身有抱负,当初他去治腿,不仅仅是为了能娶她,亦是为了能施展抱负。 红豆不畏难,她更喜欢迎难而上。 傅慎时与她解释道:「二皇子今年都已经近三十,皇上年纪也不小了,四年前二皇子接管了发财坊,立了善财司,皇上对他愈发重视,现在已经到了将他看做左膀右臂的地步。六皇子是皇上最小的儿子,与二皇子一母同胞。人老了,对儿女亲情就会更重视,就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理智。」 「那岂不是稳稳地要传位给二皇子了?」 「大抵是的,毕竟二皇子也算是众望所归。」 「十拿九稳的事,白捡便宜啊。」 傅慎时又道:「非也,我也不想捡便宜。捡便宜是要付出代价的。」 「怎么说?」 傅慎时与红豆道了个明白。 从前傅慎时与二皇子相交,有来有往,但傅六并未依附于他。事事都是傅六先帮了他,他再还傅六人情,事到如今,傅六没有一件事欠二皇子的。 若现在傅慎时主动去求了二皇子,便矮了一截,未免有归府之意,在二皇子继位之前,傅六就要听命于他。 然,傅慎时在翰林院的这么些日子,便瞧出了其中的暗流涌动,清高的翰林官们,有些是真正的文官清流,有些早已有了靠山,只等着稳步上升,将来入主内阁。 傅慎时去时,便有不少人拉拢他。 傅慎时倒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他也尝试过与官员结交,大概是文人相轻,各有各自推崇之学派,言语之间,难免有些较劲的意思。这倒无妨,但流派相争多半影响人的心性与心向,朝廷里的官员根据出身、派别等,早早划分得十分细致,抱团排外。 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入仕久了,多半要成王先生之流,若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倒还值得如此委屈,若为了争名夺利,以傅慎时现在的眼光来看,太不划算。 红豆听完有些心惊,「不忘初心」,简简单单四个字,有些人活着活着就活糊涂了,身在泥沼还能不染尘埃,几乎不可能。虽说傅慎时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待官场之事,在某些久经官场的人眼里,会显得「幼稚」,但初心可贵,她还是更喜欢这种「幼稚」,她永远没有办法接受,因为一己私利,或者是自以为是的人间大义,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有些事做和没做,就是两个性质。 红豆抓着傅慎时的手,肃然道:「可还我曾经与你说过,官场之事,只是一时,了不得三五十载。能传世的,要么是富有精气神的着作,譬如四书五经,要么是就是你本身的气节,譬如名将忠臣。若你要谋一时之事,你未行差踏错之前,我只有劝谏你的资格,没理由说阻拦了你施展抱负。但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洁身自好,不忘初心。」 傅慎时另一只手握上她的手,道:「好。容我再想想。」 他已经身在官场,家族与岳丈家的颜面、天子重视等等,让他没办法轻易脱身,何况他读书十几载,亦有抱负。 夫妻二人在田间慢步了小半个时辰,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夜里在善庄歇息过了,次日才回京城。 王先生昨日就走了,未与他们同行。 没多久,傅慎时的婚假就到期了,他去了翰林院修典。红豆一个在家着实无聊,秦氏也不敢给她立规矩,她成日就是吃吃喝喝,和妯娌见面说说闲话,管一管自己院子里的事,一天能睡五六个时辰。 红豆过了一段时间猪一样的日子,随后她就发现自己变成「猪」了——一照镜子,脸蛋都圆了。 红豆个子不矮,胖倒没什么,不过圆润两分而已,她只是意识到,若一直这样下去,肉眼可见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安逸的生活之下,带给红豆的是焦虑。 傅慎时休沐的这一天,正好宁王也从营地里回来了。 红豆得了信,休沐这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清早就起来换好衣裳,拉着傅慎时一起去十王府。 这是红豆回门之后第一次回娘家,她莫名高兴得很。 傅慎时在马车里随口问她:「平日里又不是不让你出门,你若想去看你父亲,大可看去,怎么偏今日这么欢喜?」 红豆原本正沉浸在去见父亲的喜悦里,傅慎时这么一问,细细想了一遍,她平日里也能出门,怎么就是今日这么高兴? 红豆瞬间不高兴了,从侯府出来之后,暂时性被斩断的焦虑,又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今日高兴,除了因为见宁王高兴,更高兴的是,她今日有事可做了。 也就是说,过去的大半个月里,她无所事事,碌碌无为。 红豆没想着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只是她发现自己连小事业也做不好,出一趟门,就能让她高兴成这样。 傅慎时看着红豆垮下来的小脸,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 第三十七章 眼看着马车到了王府门口,红豆也没来得及细说,只道:「回去再说。」 夫妻两人进了府里去见宁王。 宁王黑了,瘦了,脸上的胡子都剪短了许多,红豆一瞧,有些心酸,眼眶都红了。 宁王倒是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人也精神了很多,就安抚她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为父很好,在营地里很繁忙充实,倒不像以前养花逗鸟的时候,虽然闲散,却常常睡不好,如今倒睡得更好了。」 红豆这才把眼泪憋回去了。 宁王难得休息,留了两人吃饭。 饭后趁着傅慎时出去方便的时候,绷着脸,十分委婉地同红豆道:「你嫁了人,再不像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以后老有所依,必要繁衍子嗣,子嗣是大事。」 红豆脸颊微红,没好意思解释,子嗣一事,他们万万没有松懈,但她的月事兢兢业业,这个月又准时来了。 傅慎时回来后,宁王就不多说了,只与女婿两人又去书房里说话。 红豆作为内宅妇人,又落单了,她在次间里托腮发呆,思想神游,痴痴地看着窗外的庭院,空白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从前她在侯府做丫鬟,为的是活命,后来她在真定王府做郡主,为了能够适应新身份,学了三年的礼仪和琴棋书画,现在呢——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只用做个闲散富贵人就行了。 可这富家夫人也不好做,长此下去,她用来劝诫傅慎时的话,怕是再用来劝她自己了。 她身在内宅,挣脱不了这个环境里对她的约束,钱、权她都有了,她即便利用身份之便,去赚更多的银子,却没有什么意义,若用银子去救苦救难,那是菩萨的事,她一己之力,忙不过来,也不敢乱出手抢菩萨的饭碗。 红豆想了半天,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好,幸好她能睡,想着想着,竟然在榻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身下有枕头,身上有薄薄的毯子,傅慎时正坐在她身边,捡了本书看。 红豆伸个懒腰起来,道:「等我多久了?」 傅慎时合上书,道:「才一会儿,可睡好了?」 红豆点头,道:「好了。我爹呢?」 「在书房里见人,说咱们要走直接走就是,不必特地去辞了他。」 「那走吧。」 回去的路上,红豆还是闷闷不乐,傅慎时回了家里,待两人洗漱过,换了衣服才问她怎么了。 红豆摇摇头,垂头丧气道:「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什么事都有人替我做好了,我好像没事可做。」 傅慎时轻笑道:「竟为这个发愁?」 红豆点头,道:「就为这个愁。」 傅慎时坐下来,道:「这还不容易,我给你找个事做。」 红豆双眼一亮,道:「什么事?」 傅慎时的手从她腰间穿过去,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生个孩子你就没工夫瞎想了。」 红豆侧身躲开,蹬掉鞋子靠在榻上,抱着膝盖道:「没劲儿。」 傅慎时抱着她往床上去,道:「怎么没劲,昨儿夜里你不是这么说的。」 红豆羞得脸红,捂脸瞪着腿道:「你又来!」 傅慎时这次将她放在床上之后翻了个面,让她趴在床上。 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好过。 至少红豆在今天,短暂地忘记了平常的焦虑。 但傅慎时总是要上衙门的,而且翰林院里忙,他有时候天黑透了才回来,红豆一人吃饭无趣,等到他一起用膳,饭菜都不知道热几次了。 红豆在焦虑缠身之下,明显忧思难乐,以至于伤了身子,有些食不下咽。 傅慎时虽说跟着他师傅学了治外伤之术,普通病症,也略会一些,红豆不吃饭的第一天晚上,他就给她把了脉,并开始重视此事。 夫妻二人晚上难得没有打闹,傅慎时抱着红豆很认真地问:「我从前自己在重霄院待了几年,鲜少有连书也看不进的时候。你为何什么也不想做?你与我细细说说。」 红豆郁闷道:「也不是不想做,感觉做了没有意义。你从前能看得进书,是因为这些书你将来看了能有用处,便是不入仕,以你之才,编几本文集,也能传世。我什么都是半路出家,学不精,写出来不过是献丑,不如不写。春园有汪先生管,不用我管,家里大小事务有大嫂管,连院子里的事都有妈妈们管……」 傅慎时抱紧了她,哄道:「你别哭呀。」 红豆哭了一会儿舒畅了一些,就没哭了,她窝在他怀里,蜷着身子,像只猫儿似的,闷声道:「睡吧。我不难受了。你明日还要上衙门。」 傅慎时摸着她的小脸,道:「真不难受了?」 红豆一脑袋埋进被子里,没有说话。 傅慎时抱着她,直到半夜才睡着。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傅慎时虽在翰林院继续修典,却常常会叫人白天里送些有趣的表判题目或者可以公开的案件给红豆看。 红豆虽然不喜欢读四书五经,但表判题目她很喜欢,果然欢喜了一段时间,日日沉迷于解题目之中,甚至傅慎时下衙门回了家,夫妻两人还要交谈许久。 红豆总是有些奇思妙想,判案时,有些出人意料的法子,傅慎时常打趣她说:「你要是个男儿身,就跟我一起考取了功名,做翰林去,你也就不烦了。」 红豆笑着摆摆手道:「修典我可不行,你书房里的古籍我翻一翻就感觉两眼发昏,有那么多注疏要从残旧的书里翻找,字又难认,我委实没有兴趣。可饶了我吧!」 傅慎时大笑,红豆最怕的就是看古籍。 红豆轻哼一声,雀跃道:「虽然修典我不行,但是你给的表判题目我看了,原判也不全是无懈可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东西,若有人以更大的道理压过去,岂不是判错了? 譬如有一题是一位私学里的老师,告另外一位私学里的先生魅惑学生,该怎么判。我记得最佳判词是让县官借‘孔子杀少正卯之事’,以‘心达而险’为由,判私学里的讲学先生死罪。 我倒不是指责孔圣人,只是就事论事,原告私学老师和县官,既无孔圣人之才德,又凭什么敢借孔圣人之名断案?若原告私学老师有私心,是因为记恨对方比他招纳的学生多。另一位私学老师,不是白死了吗?」 傅慎时问她:「你有何见解?」 红豆撇嘴道:「没有。都是人判的,教育才是根本。光靠一人治不了国家,若人才济济,又多是厚德之人,方可社稷清明。」 傅慎时若有所思。 红豆解判题舒心了一阵子,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过了一两月,她又有故态复萌之势。 而傅慎时迎来了他的第一次升迁,他本该继续留在翰林院,升任正六品侍讲,只等着将来直接熬进内阁,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傅慎时虽然拒绝了升任侍讲,但是他还是升了官,从从六品编撰到了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 正六品司业当然没有天天在皇帝身边做正六品侍讲有前途,但傅慎时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去国子监。 当长兴侯府的人知道傅慎时做下这个决定之后,十分恼怒,明明眼看着离内阁更近一步,怎么就跑去国子监做司业了! 第三十八章 若是刚开国那会儿,国子监的的确确有着最高学府应有的作用,主管国学政令,傅慎时将来能做到祭酒的位置,倒也不错。 可现在的国子监是什么样子,国子监里管理松弛,风气不好,贵胄子弟不乐意入学,即便是入学也不肯好好学习,只是虚应故事,监里的学生考试考不过科举生,出路狭窄,傅慎时先去去收拾烂摊子,能有什么风光可图? 长兴侯气坏了,叫了傅慎时去书房里与他长谈。 待傅慎时回重霄院的时候,天都黑透了,与往日不同的是,红豆没等他一起用膳,她早吃过了,现在正猫在书房里看书。 傅慎时进屋的时候,瞧见红豆不在,问丫鬟她去了哪里,得知她在看书,大为惊奇,待吃过饭了,便去书房里找她。 红豆正伏在桌上,拿着小炭笔,写写画画。 傅慎时以为她在整理账册,脚还没跨进屋子,就道:「算哪里的账册呢?」 红豆头也不抬,声音从桌面上冒出来,道:「不是账册。」 傅慎时走过去一看,什么《周髀算经》、《孙子算经》、《日用算法》、《乘除通变本末》,下边还压着几本《江苏海运全案》、《指南正法》、《火龙经》、《天工开物》等。 他随手翻看了几本,这些书甚是枯燥,比他的四书五经还难得看进去,便问:「丫鬟说你看了一天的书,就看这些看了一天?」 红豆点点头,将《算法统宗》里涉及到杠杆原理的傅国柱通式,用更白话的语言做个注解,只不过她目前的写法里还带有一些符号,需要再整理一遍。 傅慎时走过去,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又对照她写的注解,明白的更快了,他长眉微挑,道:「你解释的倒是更清楚好懂。」 红豆嘿嘿一笑,道:「那当然!」 她知道的原理更多,她如今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利用先知的一些东西,为目前所着之书做一些注解,便于后人研究。 红豆整理完之后,丢了炭笔,起来伸个懒腰,双手勾在傅慎时脖子上,仰脸笑道:「亏了你拿判题给我做,提起了我的兴致。我也想明白不烦闷了,既然衣食无忧,则可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做些有利于后世之事。正好看看书,写写东西,也不必出门,没有人打搅,最舒心不过。」 书房里闷热,庭院有风拂过,傅慎时拉着她去外面走,两人挽着手,他边走边道:「如此甚好。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 「什么事?对了,侯爷今日叫你去书房是何故?」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正是我要与你说的事。我没升任侍讲,去了国子监做司业。」 红豆反应了一会儿,才站在他面前,抬头瞧着他道:「国子监司业?那不是个管学校政务的么?侯爷揍你没有?」她扒拉起傅慎时的袖子,装模作样地看。 傅慎时被她闹得发笑,拿下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道:「没。父亲虽发了脾气,好歹被我说服。」 红豆瞪他一眼,道:「你倒出息了,现在有什么打算,也不与我先说,自己拿了主意先斩后奏!」 傅慎时揽着她的肩膀道:「不是不与你说,又不知成不成事,提前与你说了,万一皇上没答应,岂不叫你替我多忧思。你前儿已经够烦闷的了,再不能叫你为了我的事更烦。」 红豆笑眯眯的,揪着他领子道:「算你有良心!不过我现在不烦了,你有什么想的,尽管与我说。」 傅慎时怕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听见,捏着红豆的下巴,往边上一侧,在她耳边道:「走,回去说。」 廊下点着灯,周围好几双眼睛,红豆红了脸,拽着傅慎时赶紧进屋,一进去就踢他一脚,道:「正儿八经的事,被你说的像怎么那么不自在。」 傅慎时双臂一展,将红豆逼到墙上,微微低头看着她,挑着眼尾道:「怎么不自在了?给我宽衣。」 红豆解开他的腰带,挂在臂弯,又去给他解领口的扣子,嘟哝道:「假正经!」 傅慎时捉住她的手,压了过去,低头含着她的唇瓣,手上挠她的痒,红豆立刻求饶。 夜里二人洗漱过了躺在床上,云雨过后,屋子里灯还亮着,傅慎时顺手一摸,给她把了脉,未见异常,便放开她的手。 红豆身上就一件肚兜,她翻个身,趴在床上,下巴枕在手臂上,两条腿在床尾摆来摆去,她的墨发披在肩上,香肩半露半隐,抬眸望着平躺着的傅慎时,道:「脉象如何?」 傅慎时道:「比前些日好了许多。」 红豆凑近傅慎时的耳朵,揪着他耳朵笑问:「谨光,你是不是在着急孩子呀?」 两人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几乎每天都在为子嗣而努力,但红豆的月事依旧十分敬业,从不退岗。 傅慎时侧头看她,弯着眼尾回道:「我不着急,晚些来得好。若来得早了,我岂不是要受几个月的罪?」他拨开红豆额前的碎发,温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若天天像这样开心忙碌,倒是可喜。」 红豆趴在他肩头,吹了下一下额头上的头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圈儿,道:「说正经事,你去了国子监,可有打算?」 傅慎时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随意地安放在床边,他望着头顶的承尘,缓声道:「当然是要振兴国子监。太祖在世的时候,国子监里人才辈出,现在呢,学生良莠不齐,地方上来的学生与地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他们从一开始承了人家的情,必然就意味着要还情,结党营私避免不了。若国子监能成为真正的最高学府,祭酒忠于天子和职守,便可少许多腐败之事。」 红豆虽然赞同傅慎时的说法,但是这么一来,京官皆由勋贵子弟出任,必然阶级固化,想要出头的贫寒子弟,就更少了。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建议,傅慎时便自己说了:「当然要放宽贡监名额,京中勋贵子弟,多纨绔,举业刻苦的,多是穷苦子弟。」 贡监,就是指地方向国子监贡送成绩优良的生员,这类学生可以不论出身,靠学识出头的人。 如此一来,倒还算完善,红豆同傅慎时道:「你想的倒是周全,既你都计划好了,我也没有可说的。」 傅慎时道:「若要大刀阔斧改动国子监规矩,我一人之力不足,等真正实行开了,还请夫人替我谋划。从前你在发财坊出的主意就很好,国子监的规章制度,也靠你替我查漏补缺。若此事我要做一生,夫人你可要吃一辈子的苦了。」 红豆连忙精神抖擞地道:「这算什么苦!」 这是很有意义,也很有趣的事啊!她高兴还来不及。 傅慎时瞧她一脸欢欣,嘴角也上扬起来。 红豆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傅慎时莫不是因她前日苦闷,才去了国子监,为的就是她和他一起有事可做? 红豆压他身上,捧着他的脸,摆正他的脑袋,与他对视,很严肃地问他:「你不会因为我心情不好才打算去国子监的吧?为了我,你便改了志向了?」 第三十九章 傅慎时笑着把她抱下去,道:「也不全是。我从前在扬州,我的老师一直告诉我,不可辜负老天赋予我的才能,要替民生社稷着想。我当时一直往做官之事上想,那日你说‘教育才是根本’,我便想到,做圣人的,多行讲学教育之职,倒没有说谋名利富贵的。我虽不是圣人,难为老师对我这般重视,又悉心教授我举业之事,我亦志不在功名利禄,去国子监是最好的选择——你怎么重了这许多?」 红豆本来听得很感动,直到最后一句话,让她所有的感动全部化为乌有,气得她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气愤道:「我怎么重了?我今日才吃两顿饭,一顿饭才一碗!我怎么会重!」 傅慎时翻个身,瞬间占了上风,他将她双手固定在枕头上,用舌头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鼻尖、唇瓣,随后学她,轻轻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春宵一夜不提。 中秋之后,宁王准备远去云南。 红豆与傅慎时去替宁王践行。 宁王见了红豆,纵有千言万语,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酒入愁肠,半醉的时候,「嘱咐」了傅慎时几句,带着些威胁之意,连「便是本王死了,你若待她不好,做鬼也不放过你,还让你岳母也来找你」的话都说出来了。 红豆感动之余,哭笑不得,傅慎时连连应「是」,扶着宁王进屋去歇了,红豆跟了过去,还听见宁王嘴里念叨:「知水呀,爹的外孙啊……」 红豆扶额。 夫妻两人离开王府,傅慎时送了红豆回家,便去了衙门,红豆过二门的时候,如意请她去秦氏院子里说话。 如意已经嫁了人,因嫁的前院管事,她现在便还在秦氏跟前当差,不同的是,她已经梳了妇人髻。 红豆也不惧,跟着就去了。 秦氏找红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孩子的事。 红豆嫁进侯府也半年了,但是肚子还没动静,秦氏有些着急,便叫了她过去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豆如实道:「没有怎么回事……就是机缘没到。」 秦氏不信,她挥退丫鬟,绷着脸,压着声音问红豆:「你和六郎两个……看过大夫没有?不要讳疾忌医。」 红豆差点笑出来,道:「六爷自己就是大夫,哪里需要另看大夫。您放心,他没事,我也没事。」 可能她就不是易孕体质,又或者傅慎时有别的问题。但就目前而言,说不准有没有问题。 秦氏绞着帕子,扫了红豆一眼,只见儿媳妇面色红润,心道估摸着是傅慎时的为,叹了口气,道:「术业有专攻,他跟着外伤大夫学的,这种事,还是要找男科、妇科圣手来治才好……你先回去罢,我明儿请了大夫过来。你叫他早些从衙门回来。」 谁的老娘谁解决。 红豆也没和秦氏多说什么,福一福身子就出去了。回去的路上,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可别真是不孕不育吧! 傅慎时下衙门回来后,红豆将此事告诉了他。 傅慎时抱着一摞书,往书房里去,压根没将此事放心上,他道:「这才半年,母亲急什么呢,我大嫂和三嫂,进门头一年也没生育,她也没着急。」 红豆「咦」了一声,道:「好像是的……怎么专门催着咱们俩生。」她跟在傅慎时身后,跟他一起整理书籍,将各类书籍分类放好,又玩笑着问他:「万一真生不了,怎么办?」 傅慎时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地道:「四年前不是就传出去了,说我有隐疾。那就再告诉外人一次,我有隐疾。」 红豆凑到他肩头,问他:「万一是我生育不了,你不想要孩子呀?」 傅慎时扭头看她,在她脸上啄了一口,道:「想要。但是只想要跟你的孩子。若是和旁人的孩子……我恐怕会轻视,若以后我的孩子像我和我父母这样,不如不生。」 红豆眨了眨眼,轻轻地抱着傅慎时,侯府的母子、父子亲情都太淡薄了。她私心里想,如果有了孩子,只要一个最好。 她道:「夫人那里,你去走一趟,不要与她争吵,且问清楚,为何才半年就着急此事。大夫嘛,本来看看也无妨,但你既说过,你我二人身体康健,许是没有这方面的阻碍,我怕夫人以后请神佛折腾,这次暂且推拒算了。」 傅慎时摸摸红豆的脑袋,道:「知道了。过来看看我给你找的书,这本说是《九章算术》的残本,不知道真假,你先看看。」 红豆一下子来了兴趣,大业开国百年之后,《九章算术》世上无存,若真有残本,于她在算术等方面的研究,大有益处。 夫妻二人又开始了长时间在书房伏案的日常生活。 晚上用过晚膳,傅慎时去了一趟秦氏院子里。 母子两人已经没有办法平静地说话,傅慎时过分的冷淡,常常激怒秦氏,但秦氏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选择妥协,再等半年,若红豆整整一年不孕,再看大夫。 傅慎时从秦氏院子里回去之后,脸色微微沉郁。 红豆在书房里,举着笔问他:「怎么了?又争吵了?」 傅慎时关上门,淡声道:「我没与她吵。她还是那样……」 红豆了然,又问:「夫人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大嫂自己就生了三个孩子,其中就有两个哥儿,还不算庶出的还有两个呢,三嫂也是两个哥儿,这也算人丁兴旺了呀。」 傅慎时嘴角微沉,摇摇头道:「人多有什么用。学里先生说大房四个侄儿天分一般,三嫂第二胎抓周的时候,抓的是个算盘,母亲很生气,说龙生龙,凤生凤,便巴不得家里赶紧再出一个,跟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 红豆趴在桌上哈哈大笑,秦氏很有远见啊,这就给他们的孩子盖章是「龙凤」了。 傅慎时笑着道:「她还说要亲自教导,我立刻给回绝了,说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养。」 红豆浅笑道:「那你不是又趁机刺了她两句?」 傅慎时淡声道:「我不过实话实说,她若真想要个天子聪颖的孩子,咱们的孩子就该放在你我身边教导。得了,不早了,洗漱去睡吧。」 他朝红豆伸出手,等她过来。 红豆丢了笔,起身牵着他一起往屋子里去。 怀孕风波暂时揭过。 傅慎时九月便调入了国子监,监里祭酒因为有政务在身,不掌事,国子监里的事,都压在他这个司业身上,如此倒也便宜。 他与红豆二人不辞辛苦,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完善了国子监里的规章制度,小到出、罢时间,无一不足。 红豆细化原有的学分制度,将国子监习业的六堂,根据不同堂的难易程度,设置了不同的学分和奖励,其中除了国子监原本就要发放给学生们的日常用具,比如笔墨纸砚和碳火,有向朝廷要了些「荣誉奖赏」,这些虽是虚名,但对于读书人来说,荣耀比实实在在的笔墨,更能吸引他们上进,再加上这些荣誉与将来他们出监入仕挂钩,必然能调动学生积极性,而这些对朝廷来说,一分银子都不花。 另有其他手段不表。 第四十章 举业方面的事,则是傅慎时与国子监还有翰林院等许多贤儒,共同商议、调整、下定论。 傅慎时的这一套规章制度,很快在内阁和皇帝手上通过。 一月之后,傅慎时亲自和国子监里原本风评很好的博士、助教、学正等官员一起,带率性堂的学生,在率性堂实行了此制度。 傅慎时有真才实学,是大业开国以来,唯一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又是长兴侯府嫡出子,宁王的女婿,尽管他教学严苛,国子监的勋贵子弟,先是敢怒不敢言,偶有几个不服管教的,被他铁面无私地踢了出去。 傅慎时辛辛苦苦和国子监里的官员们一起苦熬了大半年。 次年,皇帝开了恩科。 八月再次乡试,举国录取人数,一千一百五十七,京城录取了一百三十五名举人。 率性堂一百三十二个学生,中了九十九个。 尽管其中有三十个名额,是根据朝廷规定,必从国子监里取出来的三十个举人。 但国子监里的监生能中九十九个举人,依旧是史无前例。 乡试试卷都是弥封过的,评完了卷子,考官、评卷官拆阅之后,才知道这些考生大部分全是国子监的! 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北直隶的解元也是国子监的。 科举从三十一年前乙卯科开始就有一项规矩,顺天府解元只取北直人,也就是说,京城的解元郎,只能取北直户籍的人,其他外来国子监的儒士、吏员、岁贡生等等,统统没有机会在京城取解元。 这项规定,原是为了平衡北直隶与别省解元名额的比例,施行久了,别省考生难免心生怨怼。 但这一次,虽然中解元的该监生是北直户籍,他的考卷一贴出来,所有考生心服口服。 今科解元,众望所归。 另有其他国子监的举人,文章水准也远超落第者。 国子监一下子成为名副其实的顶级学府。 傅慎时等人大受褒奖。 其中中试者不乏勋贵子弟,世家大族家中看完了乡试的榜,发现自己家郎君竟然取中了,头一件事不是去置办酒席,而是往长兴侯府来道谢。 傅慎时统统没见。 另有国子监其他六堂的学生家里,挤破脑袋想托上傅慎时的关系,让他开后门儿,把学生放率性堂去,跟着他一起读书。 傅慎时也统统没见。 他这儿的后门打不开,旁人便想到了红豆身上,变着法往侯府送礼,红豆不爱应酬,也没见人,这些事全推给秦氏和姜氏去做。 秦氏乐此不疲,瞬间焕发活力,一时都忘了催红豆生孩子。 长兴侯府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后又因一件事,傅慎时再次出了名。 今年北直隶的解元郎不是别人,正是往昔傅慎时与红豆开发财坊时,不足十六岁便入入坊与人生事,后被赶出赌坊的于大伟,前任兵部左侍郎的小儿子。 于家三年前遭了变故,于老夫人去世,于侍郎守孝两年整,正好那时候朝堂上经过疫病等风波,有些位置早换了人,等他再上任,哪里还落得到兵部左侍郎的官职,如今虽然还是正三品,手中权力却不如原先的兵部左侍郎。 于大伟母亲去的早,家里是当家的是继母,最疼爱他的便是他的祖母,他祖母去世后,临终留下遗言,劝他发奋读书。 于大伟便去了国子监奋起读书,正好一年前遇上了傅慎时进了国子监,他考进率性堂,在傅慎时手下读了一年的书,夜以继日,不辞辛苦,这才写得一手好文章,中了解元。 于大伟发奋读书,并在傅慎时等国子监老师的教导之下中了解元之事,在京中传为美谈。 于大人高兴坏了,带着儿子拜见了许多于大伟的恩师,只是听说傅慎时不见人,等了一段日子才带着于大伟登门道谢。 傅慎时对于大伟这个学生很有印象,便见了他。 于大人席间感激涕零,于大伟沉稳了许多,亦频频道谢,夸赞傅慎时定下的规矩十分好,后来喝多了,拉着傅慎时的袖子激动欢欣得流眼泪。 傅慎时默默地拉回袖子,道:「倒不必都谢我,国子监的规矩,也不是我一人定下的。」 于大伟又问,还有谁,傅慎时淡定道:「多半出于我夫人之手。」 于家父子异口同声:「郡主???」 他俩可是听说过的,郡主貌似做过丫鬟,竟也有这般见识? 傅慎时可不知道他随口一说的话,第二天就传了出去。 郡主师母的名声,在国子监也日渐盛大,学生们偶尔还以此私下调侃玩笑,说傅司业这么不苟言笑的人,郡主是不是也怕他。 有人打赌,一般在外面凶巴巴的人,在家里都很怂。 不过此乃傅司业与郡主私事,旁人也无可求证。 乡试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腊月。 宁王送了一封家书回来,信中简略说了他的日常起居,末尾特特问了一句,可有外孙的消息。 红豆本来读着信十分高兴,看着「外孙」两字,便垮着小脸,对着信纸道:「没有没有没有!」 傅慎时在旁看得发笑,拿了她手里的家书,牵着她往书房里去,道:「去给岳父回一封信。」 红豆叹了口气,去年的时候,秦氏给他们请了大夫来看,果然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没有孩子。 红豆倒也不是被家里人催生催怕了,所以想生个孩子应付,而是她自己看着别人家的娃娃,粉雕玉琢般可爱,便想着若是有个孩子,不论像她,或者像傅慎时,肯定都聪明好看。 傅慎时牵着红豆去了书房,提笔给宁王回信,最末尾写了宁王最不想见到的四个字——尚且无孩。 后来的两三年里,两人还是没有孩子,期间傅慎时升任了国子监祭酒,他俩对孩子的心思渐渐淡了,只想着随缘,倒是秦氏很上心,可她不敢折腾红豆,只是自己天天往隆福寺、三清观等寺庙道观里跑,京城里但凡是个神仙,都给她拜遍了。 侯府几个哥儿也大了,县试、府试、院试都试过,勉强考到俯试,没有一个人能年少中秀才。 秦氏很忧虑,侯府两代之后可怎么办。 侯爷经历过大风大浪,倒是心宽,劝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秦氏不肯,探了傅慎时的口风,说红豆若不能生,将来挑了妾侍生了孩子,杀母留子,过继给红豆,一样是她的孩子。 傅慎时回她道:「儿子在家中居住多有不便,倒是看中了国子监附近的院子,我想着让夫人陪我国子监一起住,省了我早起的功夫。」 秦氏面色不豫,傅慎时又道:「您刚说什么来着?给儿子纳妾?正好宁王大捷回京,您可与父亲亲自与我岳丈商量商量。」 秦氏一连吃两口瘪,再没敢提纳妾的事,她也知道,傅慎时明明自己不肯纳妾,偏要搬出宁王来故意气她。 她这会子也想通了,光劝傅慎时没有用,他只会冷言冷语回她,倒不如多拜拜菩萨。 这事儿红豆压根都不知道,她只数着日子,宁王什么还有多少天回来。 宁王平定了云南,杀了土司,朝廷很快也派了官员去云南接管,实行改土归流制度。 第四十一章 八月初十的时候,宁王赶回了京城,先是面见圣上,直到十一的早上,才和红豆夫妻两个见了面。 近四年未见,红豆一见宁王消瘦疲倦,又是眼泪不止,宁王亦哽咽不语,傅慎时在两人中间安抚宽慰,不过他也擅安慰,只知道说:「菜要凉了,夫人不如吃完了再接着哭。」 红豆哭得好好的,突然之间破涕为笑。 宁王也没好气地看了傅慎时一眼。 三人才坐下一同用膳。 四年不见,饭后,父女二人闲话不少,傅慎时当个陪客,时而添茶,宁王余光不经意扫过女婿的小动作,甚为满意。 三人长谈到吃过了晚膳,天色都快黑了,才分别开。 宁王送夫妻二人走之前,依旧悄悄问了红豆关于子嗣的事,红豆如实告知,宁王虽说很想要个外孙,但她更担心红豆在秦氏手里过得好不好。 红豆笑着告诉宁王:「这些事麻烦事儿,都是夫君去解决的,女儿一切都好。」 宁王欣慰点头,送他们直到大门口,才绕过影壁回了内院。 八月中秋,天子宴请群臣。 长兴侯府赫然在列,红豆盛装进宫,入宫的时候,在宫门口见到了宁王,一家子一起进了宫。 宁王凯旋,文武官员,多有恭贺之词,但他发现,别人恭喜他的时候,顺便把傅慎时也夸赞了一把,从宫宴开始到结束,他耳朵里不知道进了多少傅慎时的溢美之词。 宁王后来才了解到,他这个国子监祭酒女婿,到底有多受人尊敬。 红豆则在算术与《天工开物》里涉及的其他方面,有所建树,有些理论她记不全,只能写个大概给工部或者其他同好官员拿去推敲研究。 傅慎时为着当红豆的传话人,也跟着了学了些东西,甚至培养了一小部分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优秀学生。 红豆钻研的东西到底不是主流,她的名气不如傅慎时,但她也并非争名夺利的人,只要她的理论于国家社稷有益处,她便安心。 傅慎时与红豆朝夕相伴,最是知道她研究古籍,做算术、推论的辛苦,每每总结出条例来,拿出去交给工部官员的时候,要求对方加上了红豆「栌斗居士」的号,工部的人也不敢私占红豆的功劳,每当确认了「栌斗居士」交来的东西确切可用之时,永成大典里便多了一笔「栌斗居士」有关的记载。 红豆这几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不久之后,工部的人便造出了自动爆炸的地雷、水中爆炸的雷、和定时爆炸的雷。 这三种雷被镇守居庸关的将领用来对付鞑靼,大业连胜五场战争,吓得鞑靼以为大业用了巫术,竟用泼狗血的法子迎战,闹得京城上上下下,哭笑不得。 除此之外,造船之部也有所发展,如今除了沙船能逆风行船之外,还出现了其他能够逆风航行的船型,沙船使斗风如顺风,视巨浪如无浪,促进了航海和商业的发展。 这几年过去,粗粗一算,两人也有二十五六岁了。 终于在红豆二十六岁的时候,她怀上了孩子,她怀孕的这一年,正好老夫人去世,傅慎时要辞官守孝,回来专心专意照顾红豆。 夫妻二人要么在家研读书籍,红豆教傅慎时算法,傅慎时教红豆四书五经,或是二人共轮表判题目,好不恣意欢快。 除了他俩,最高兴的就是秦氏和宁王。 秦氏感激天神庇佑,又去拜了菩萨,还请了道士回来做法,她本想将重霄院里那片竹林给拆了,被傅慎时给拦住了,最后只得在重霄院院子门口挂满了桃符——当初她怎么祈求老天庇佑傅慎时的,如今又以同样的方法替红豆的孩子祈福。 傅慎时压根不信这一套,要不是红豆说桃符无伤大雅,他早就使人拆了。 宁王五十岁左右,才有了外孙,日思夜念,终于得了皇帝诏令,巴巴地从真定一路赶到京城,老树发芽似的,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红豆在两家人的悉心照顾之下,胎儿稳稳地怀到了九月。 羊水破的这一天,长兴侯府和宁王家里的人,都担心坏了,宫里一连派了五个大夫来。 幸好红豆这几年很注意锻炼身子,日常又和傅慎时一起吃养生食膳,身子骨康健结实,怀孕的时候没吃太多苦,生产也比旁人顺利,阵痛过后,在傅慎时的陪伴下,不到两个时辰,就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 傅慎时见生产顺利,母子平安,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低头又见红豆满身大汗,一脸痛苦之色,心里满是疼惜。 红豆紧紧地抓着傅慎时的手,轻声道:「我看看儿子……」 傅慎时这才从稳婆手里接了孩子给红豆看。 红豆没生育过,从前家里没有亲戚,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孩子,也不知道孩子一出生竟是皱巴巴的模样,不知怎的低声哭了,道:「这……这是我的孩子?怎么长的谁也不像?」 她都想好了,若是男孩儿,眼睛要像傅慎时,鼻子和嘴巴要像她,眼下看来,好像没一个像的。 稳婆连忙安抚道:「郡主放心,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孩子变化大,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好看。过一两月就看出孩子像您和大人了。」 红豆这才安了心。 产房外面,众人也都得知母子平安。 多少人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孩子一出生,包进襁褓,抱到隔壁早就收拾好的房里,侯府的人和宁王简直是抢着抱,宁王步子大,先抱了孩子,抱上了就不松手,秦氏看得抓心挠肺,宁王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松了手。 次日,宁王总算方便见红豆一面,他见过了女儿,便进了宫,同皇帝说,反正他也没孩子,封地不要了,就留在京城陪着女儿和外孙一起,顺便养老。 宁王封地都不要了,皇帝当然允许,便应了他,并打算将封地赏给其他皇子。 皇帝为了抚慰宁王,打算将红豆的孩子封为伯爵,宁王很乐意,但是傅慎时夫妻两人不乐意,说孩子太小,封赏暂时不必,等孩子大了,若有才能,靠他自己去争取,皇帝这才没给红豆的儿子爵位。 自此,傅慎时与红豆夫妻二人共同养育孩子,各有志向,倒也算圆满。 宁王没事儿便钻研兵法,着兵书,闲暇时候遛狗逗猫,想着法儿去照看外孙,生活趣味十足。 没几年,天子驾崩,二皇子继承大统,改元后,改革弊政、广开言路、重用贤能,大业宣泰年间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百姓富裕。 几十年后,正史有载:永成二十七年至宣泰三十八年,翰林院庶吉士,十之五六皆为国子监祭酒傅慎时之学生。 傅慎时桃李满天下,着有《尚书注疏》传世,列入四书辅书,作为官学与私学教材,学《尚书》者,无不读其《尚书注疏》。 栌斗居士亦留名史册。 另有野史相传,郡主还是婴儿的时候在战乱中走失,傅祭酒年轻的时候双腿残废。傅祭酒与郡主夫人年轻的时候曾是一对主仆,二人恩爱不移,历经千辛万苦,终成眷属。傅祭酒也得遇机缘,治好了双腿,与郡主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番外篇一(1) 【番外篇一】 红豆产下一个男胎,长兴侯府忙着四处报喜,侯府所在的巷子里,也放了鞭炮、烟花,还让仆人撒果子和铜钱给小孩儿们。 洗三的时候,傅家人都来了,分出去的两房都给孩子送了贺礼。 红豆坐完了月子,哥儿也做了满月,百天日,便要取名,按照族谱,哥儿现在是「良」字辈。 侯爷给哥儿取了大名叫傅良弦,弦既有琴弦也有弓弦的意思,君子学六艺,其中便包括「乐」,另一层意思则是长兴侯自己的私心,他自小便舞刀弄枪,手残废之前,一直待在军营里,四个儿子,全部从文,他到底有些遗憾,便给最有天分的孙子,取了与「武」相关的名字。 哥儿的小名则是傅慎时与红豆二人自己取的,叫言哥儿。 红豆一个做母亲的,对孩子没有别的要求,她只希望孩子在长大成人之前,遇到要紧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告诉父母。 心既托声于言,孩子与父母之间,没有隔阂才好。 傅慎时自己与父母亲情淡薄,刚有了孩子,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深想很多,但他身为父亲,便要担起父亲的责任,若孩子需要他,愿意跟他说,他也愿意做孩子的靠山,叫言哥儿很好。 言哥儿有了乳名,院子里成天都是言哥儿长言哥儿短,哥儿是重霄院所有人的心头肉。 红豆出了月子后,又开始锻炼身体,言哥儿百天之后,她差不多也恢复了身材。 本来生孩子养孩子就是一地鸡毛的事儿,幸而侯府里从奶·子府请了乳母,又有十几个下人照顾,红豆不需要费很多心思,只要白天喂一喂孩子就行。 有了孩子,夫妻两个比从前更忙碌,白天里是红豆和下人一起照顾孩子,傅慎时下了衙门回来,便依红豆的要求,饭前饭后都要要言哥儿一起玩耍说话。 傅慎时这些年忙于国子监的事,天天面对学生,性子愈发沉稳严肃,实在不会逗孩子,只会在孩子跟前摇一摇拨浪鼓,日子久了,言哥儿没了兴趣,又开始认生,不跟他玩了。 红豆蹙眉说:「这月难得回来一天……你这半年都很少笑过,在孩子面前也是这样。国子监里又遇着什么事了?」 这半年她忙着带孩子,国子监的事,她很少过问,也不知道傅慎时事业做得怎么样了。 傅慎时眉间放出一缕疲倦之色,揽着红豆的肩膀靠在大迎枕上,温声道:「……也没遇着什么事,你别想多了。」 红豆叫来乳娘,抱走言哥儿,依偎在傅慎时怀里,她仰头看了一下,他和年轻的时候很不一样了,下巴上有浅浅的胡茬,眼睛下面微有青色。 她掰着手指头一数,道:「我俩成亲有八年了,都是七年是一个坎儿,难道我们的坎儿来得晚了一年多?」 傅慎时笑了一下,低头看着她,说:「哪里来的歪理?我们俩没有坎儿。学里没急事,不过皇上要将国子监这一套推广到其他州府官学里,我忙于此事,太劳累了些,回了家越发不想说话,这阵子过了就好了。」 红豆表示理解,有时候安静地待着就是最好的休息。 傅慎时合眼一刻钟,疲倦散了,下了罗汉床,靴子也不穿,就将红豆横抱起来,往床上走去,他脱了袜子上床,跟她躺在一起把被子一拉上,两个人蒙头躲被子里,他嗓音低哑地说:「……红豆,自打言哥儿出生,你让我辛苦太久了。」 红豆笑吟吟地勾着他脖子道:「那……补偿你。」 一夜欢愉。 傅慎时忙到了言哥儿八个月大,总算清闲了下来,烦心事儿少了,在红豆和孩子面前,也多了些笑色。 红豆见傅慎时公务少了,几乎每天都是白天就能回家,便在傅慎时归家的时候,抱着言哥儿在罗汉床上玩耍,偶尔给哥儿换个衣裳,让傅慎时帮一帮忙,还跟他说孩子吐奶、打饱嗝儿的事儿。 傅慎除了摇拨浪鼓不会别的,逗弄言哥儿,言哥儿都不买他的账。 他白天不在家,回来又听说白天孩子很闹疼,红豆放心不下孩子,都是她亲自带着,心中不免心疼愧疚,每每听红豆说孩子的事,格外认真,偶尔还会想象一下,孩子打嗝儿是什么样子。 他还主动包揽了晚上给孩子换衣服的事。 言哥儿喜欢抓人,经常在傅慎时头发散下来的时候拽着不松手,傅慎时一说言哥儿,他就笑。 傅慎时见孩子笑得多了,心里的欢喜也多了。 父子俩渐渐多了互动。 后来傅慎时下了衙门回来,有时候一进门就问:「言哥儿衣服脏了没有?」 红豆觉得好笑,但傅慎时好歹参与了进来,在言哥儿周岁的时候,傅慎时平日里提到和言哥儿有关的事,明显多了许多。 快周岁的言哥儿,渐渐学会了说话,但是发音很简单,从「啊啊啊」变成了「嘛嘛嘛」,傅慎时很耐心地教言哥儿喊「娘」,言哥儿学不会,他还把一个字拆成四个音节教哥儿发音。 红豆在旁边看得发笑,「娘」得发鼻音,孩子根本发不出来,就是大人也有发不准的呢。 傅慎时还是乐此不疲,一定要哥儿学会喊「娘」。 红豆道:「不如你先教他喊‘爹’。」 傅慎时摇头,说:「不,要让他先会叫‘娘’,你生他养他,比我辛苦多了。」 红豆心里发暖,嗔道:「一个称呼你也这么小心。」 言哥儿在旁边抻着胳膊,嘴巴长得圆圆的,「啊啊」地笑着,一双乌溜溜的桃花眼,尤其好看。 秦氏也常常往重霄院里跑,没办法,谁让红豆不把孩子抱过去,初一十五才有个晨昏定省,一个月见两次孩子,她都快煎熬死了。 秦氏虽常往重霄院来,但她很端着,在红豆面前,很是严肃,不过逗一逗孩子,笑一笑,再不会有什么夸张的动作。 红豆有一次发现,她前脚出去方便,站在门口从花窗里瞧见秦氏用脸颊蹭怀里的孩子,一边蹭一边笑,像个小孩子。她装作不知,小解了回来,才发现秦氏的头发白了一一半。 黑灰夹杂的头发,让秦氏看起来衰老了许多,只是因红豆也在场,她又一副板着脸,跟言哥儿说以后要好好读书。 言哥儿周岁的时候,秦氏亲自操办的抓周之事,家里几个孩子都是各自的娘办的,独独言哥儿是秦氏主动要求办。 红豆最是个会躲懒的人,傅慎时给她拿来了许多书堆在书房里,她还没功夫整理,言哥儿天天缠着她,她巴不得少些事,便甩手让秦氏去办。 抓周的这日,傅慎时请了一天假,清早和红豆一起起来,把孩子抱去秦氏院子洗漱打扮,在秦氏的院子里抓周。 宁王也来了,现在只要是言哥儿有关的事,他都会过来。 红豆与傅慎时过去的时候,她瞧见秦氏让人在大桌上摆的东西,大多是笔墨纸砚相关,什么帕子、算盘、弓箭,寥寥几样。 番外篇一(2) 红豆偷笑,腹诽道:这样抓周,不「出人头地」才怪! 侯爷见了也是好笑,但也默认了,没指责妻子。 秦氏一想到家里没有一个哥儿中秀才,她年纪越发大了,没有盼头的日子可不好过,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抱着言哥儿去抓周。 言哥儿见了满桌子的新奇玩意,充满了好奇心,肉呼呼的手背上好几个窝窝,他两手往桌面上一扫,在众多从文的用具里抓了一个小弓箭。 秦氏急得在旁边恨不得开口劝一劝言哥儿,倒是侯爷开怀大笑,单手抱过言哥儿,道:「好好好!好良弦,没辜负祖父给你取的名字。」 宁王也很开心,外孙抓弓箭,那说明什么?说明像他啊!亲家公虽说是武将,但是轮起功勋没法跟他比嘛!外孙要跟他学才有出头之日啊! 红豆夫妻两个倒是很无所谓言哥儿抓什么,因为他俩都不信这个,傅慎时听家里人说,他小时候抓的是算盘,可他现在也没做生意呀,可见抓周不准,也就图个乐子。 但长兴侯和宁王他们对抓周之事还是有几分期待,两老为了给言哥儿铺路,老早就开始搜罗孩子能用的刀枪棍棒,准备等哥儿会自己走稳妥路之后,教孩子耍这个。 红豆的重担又来了,现在天天就是盯着哥儿独立走路。 言哥儿一岁三个月就能自己走了。 会吃·奶的孩子只是让大人觉得累,会走路的孩子,简直让人发狂,人狗都嫌。 言哥儿会走路之后,可不得了了,满院子跑,上房、他住的厢房、库房,到处都被他扒拉过。 要不是书房的门关得严实,家里珍贵的书籍,都要毁在他手上。 红豆是没精力跟着言哥儿跑,她又喜欢放养,便吩咐下人说,只要言哥儿没伤着,或者做错事,别理他,他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傅慎时的心态也放得宽,他十岁的时候双腿残废,从云端跌入泥土,活到十六岁时候,其实早没了想头,那时候在重霄院里就是等死,如果他知道会遇到红豆,自然不会想死,但让他再回到那个时候,他恐怕还是不太想活,因为他从小到大,根本没遭遇过挫折,唯一遭遇的一次,几乎扼杀了他的身和心,寻常人,很难承受得住。 所以孩子小磕小碰傅慎时也不担心,男孩儿要吃些苦头,又不是女孩子家家,留了疤痕会不好嫁人,他便让下人别拘着哥儿。 有这样一对父母,两岁的言哥儿,成了家里的小霸王。 傅慎时和红豆育儿理念暂时一致,又有下人轮流日日照顾,言哥儿就是偶尔刮、蹭一下,并未有过任何意外,俩人便愈发习惯这种养法。 言哥儿是折腾不到亲生父母了,但他险些将秦氏整得气儿都喘不上了。 言哥儿三岁多的时候,会跑会闹,秦氏在重霄院见着红豆压根不太管他,夏天随他抓泥拔草,养得像个小野猴儿,很有些看不过眼,便跟红豆商量着说,既然她不想亲自带,就把孩子放她屋里养一阵子。 秦氏还说,傅慎时小时候就是她带大的,五六岁就很知礼,家里无人不夸,她保管把言哥儿教得乖乖的。 红豆也嫌言哥儿太皮了,请了妈妈来教规矩,又见不得言哥儿拉着她的手,假装挤出眼泪来,看了就叫人不忍。 她见着秦氏这两年里是真疼言哥儿,即便有些严格,也不会舍得让言哥儿伤着,便依了秦氏,把孩子送她院子里去。 秦氏过来领言哥儿的时候,喜得跟什么似的,好不容易保养平滑的脸,都挤出褶子了。 言哥儿知道要离开重霄院,丝毫不怕,走的时候还装作做样供着手跟红豆说「母亲告辞」。 红豆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直摇头,还不知道谁制服谁呢。 傅慎时下衙门回来不见言哥儿,他换了件青色的直裰,问红豆哥儿哪儿去了。 红豆替傅慎时整理领口,道:「夫人抱去了,说要亲自带一阵子,让她带去,估摸着没两天要送回来的。」 傅慎时竟也忍不住笑了,他眉眼淡淡地弯着。 红豆打趣他:「你这是幸灾乐祸呢?」 傅慎时摇头说:「没有。母亲要真是没两天就送他回来了,等他回来之后,好好教一教,小时候不知道规矩罢了,这会子要懂事了,该学学规矩了。」 红豆道:「平日里也没惯着他呢,吃饭也都自己吃的,不叫人喂了,他不过皮了些,大错不敢犯。」 傅慎时扯了一下袖口,走到罗汉床边,道:「看我今年闲不闲,若闲下来,亲自教他规矩,若不得闲,请个严厉的嬷嬷。咱们房里的乳母和妈妈都不行,太心软了。」 红豆少不得替房里人辩解两句,道:「那可怪不得别人心软,言哥儿猴儿精,两岁的孩子就知道察言观色了,林妈妈和王妈妈两个,他知道林妈妈心软,王妈妈严苛些,凡事都去找林妈妈说,遇到王妈妈呵斥他,乖得不得了,王妈妈一转身,他又成猴儿了。 前儿他摘了我的兰花,我说我特地跟他讲过不许动我的东西,他还要摘,这回一定要打他手掌心。他哭得呀,一边偷偷觑我,一边眼泪一串串地掉,声音撕心裂肺,满院子都听到了。知道的是教育孩子,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虐待他呢。哭得真是情真意切,我都以为自己是做错了事儿,不好意思打他了。」 傅慎时抿着茶水皱了皱眉,这小子太奸猾了。 红豆坐在傅慎时身边,问他:「你说夫人和言哥儿,谁先服软?」 傅慎时想了想,道:「母亲肯定要吃一回苦头,但还是言哥儿吧。」 红豆笑着摇首道:「我说是母亲。」 傅慎时问她:「为什么?」 红豆便把她看到秦氏平日偷偷疼言哥儿的事说了,什么背着她蹭孩子啦,悄悄地趁着哥儿睡着了笑着亲孩子脸颊,和她平日里严肃的样子很不像。 傅慎时拧了眉头,道:「……自从老四七八岁之后,好像就没见母亲这样了。」 老四就是从前的盼哥儿,侯府重新排了行,盼哥儿现在是府里的四老爷,如今也快要成婚了。 红豆道:「老话说隔辈亲,你看哪个长辈不疼言哥儿。」 傅慎时忖量片刻,道:「还是言哥儿。」 他印象里,秦氏从前是很疼爱孩子,但多是布置人手、照顾起居学业,像对待言哥儿那样「失态」,很少有过。她既要好好教养言哥儿,估摸着不会像红豆这个做亲娘的一样,见不得孩子的眼泪。 夫妻两个除了打了口头上的赌,还下了赌注。 傅慎时拿他手上的扳指赌,红豆随手往头上一摸,道:「我用簪子跟你赌。」 傅慎时摇摇头,说:「我不要这个。」 红豆将簪子插回头发里去,道:「那你要什么?」 傅慎时勾了一下她肩上细细的红丝带,道:「这个……」 红豆笑着问他:「你要我肚兜做什么?你要穿呐?」 番外篇一(3) 傅慎时面不改色道:「我用来洗脸不行吗?」 红豆靠在迎枕上发笑,还说言哥儿以后要是敢招惹女孩子她都不奇怪,有其父必有其子。 傅慎时坏笑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就好了… …可惜了是个哥儿,要是个姐儿就好了。」 这个红豆可说了不算! 言哥儿在秦氏院子里住下的第一天,因为择床睡不着,哭着要回去,半夜三更的,院子门早就锁了。 秦氏本来就觉浅,年纪大了,夜里睡不好,人受不了,只好半夜爬起来,走到碧纱橱里去亲自哄言哥儿睡觉。 言哥儿还是不睡,坐床上哭。 像这种情况,红豆一般是和言哥儿大眼瞪小眼,等着他哭完了再跟他讲道理。 秦氏不同,她怕言哥儿嗓子哭坏了,抱着哥儿就哄,言哥儿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有人宠着他,他就更凶,说现在就要回去找娘,他想母亲了。 夜里还刮着冷风,言哥儿夜里出去着风恐怕会生病,秦氏不同意,就跟他说:「明儿就回去,今天先睡了再说。」 言哥儿不听,瘪着嘴,眼泪刷刷地流,秦氏脑子都要炸开了,没有办法,只能找了件颜色和红豆平日里常穿的衣裳颜色相近的马面裙,让哥儿抱着。 言哥儿哭累了,擦了脸就睡了。 虽然他睡了,但是在他眼里,秦氏是「心软的林妈妈」,而不是「严苛的王妈妈」。 次日,秦氏早上天亮就醒了,待言哥儿醒了之后,她打算让哥儿洗漱罢,吃完了开始学规矩。 言哥儿洗漱还算顺利,轮到吃饭的时候,秦氏要疯了,他先是不让她喂,偏要自己吃,她让他自己吃了,他才吃两口粥,就拿着勺子跑去看她养的金鱼。 秦氏叫他过来吃饭,言哥儿不听,她板着脸,样子有些凶,他还是不听,她只好让丫鬟将他强行抱过来。 谁知道这小子一溜烟就跑出去了,手里拿着勺子,嘴上还有米粒,小步子迈得好大! 秦氏生怕孩子摔了,吓得亲自跟了出去,命丫鬟和婆子去追。 言哥儿又不跑了,朝秦氏道:「祖母,我、我不想吃,你追到我我就吃。」 秦氏才不去追言哥儿,她绷着脸,道:「你要不吃饭,这顿饭就不吃了!」 言哥儿欢喜得直接将勺子给扔了,抚掌道:「不吃、不吃!」 秦氏:「……」 秦氏料想孩子这是玩性上来了,一会子饿了就知道难受了。 言哥儿的确半上午就饿得难受了,他又说要吃饭,秦氏不给,她说早上是他自己不吃,等到中午再吃。 言哥儿从凳子上下去,拉着秦氏的袖子,轻轻地摇着说:「祖母真的不给言哥儿饭吃吗?言哥儿饿……肚子饿。」他一边说一边揉肚子。 秦氏看着言哥儿点漆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心一下子就软了,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哪里舍得他挨饿?何况孩子身娇体弱,饿坏了不好。她便着厨房将她提前吩咐着煮好的粥端了上来。 言哥儿吃到了现成的粥,好像明白了什么…… 次日,言哥儿又不肯好好吃饭,手里拿着从秦氏妆奁里搜刮来的一个檀木把件,捏在掌心里玩儿。 秦氏跟他说:「你不吃,这回可再没有饭吃了!」 言哥儿看得入神,都没把秦氏的话听进去,半个时辰下来,才吃了小半碗。 秦氏拿他没辙,等他饿的时候,索性躲了起来。 可不巧长兴侯出门两天回来后,听说言哥儿在这里住,跑去看他。 言哥儿正坐在石阶上掉眼泪呢,长兴侯问他怎么了,他说:「祖母不、不让我吃饭。」 秦氏躲在门口面,一听说这话立刻跑了出来,揪着言哥儿的衣领说:「言哥儿!」 她指责的话还没说完呢,长兴侯就斥她:「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他再不听话,饭总要让他吃的。」 「???」 秦氏仿佛辩无可辩,她瞪了言哥儿一眼,言哥儿在她手里像小鸡仔,往前走了两步抱着长兴侯的大腿,仰着嫩白的小脸,奶声奶气道:「祖父,是言哥儿先不听祖母的话,没有好好吃饭,祖母才不让言哥儿吃饭,是言哥儿的错。」 言哥儿的话说得很清楚,秦氏一下子又改观了,这孩子还是知道进退的。 于是长兴侯就更站在言哥儿这边了,沉着嘴角同秦氏道:「哥儿这么懂事了,你还罚他做什么?现在孩子和以前的孩子不一样了,你别拿以前对儿子们那一套用来对言哥儿。小事你就随他。」 「???」 秦氏还真不至于和孩子置气,这次又放过了言哥儿。 言哥儿着实老实了几日,但孩子玩性大,也不知道为什么,临到吃饭的时候总是不老实,一顿饭吃下来可真艰难,丫鬟婆子追着喂,一碗饭才堪堪吃完,这还算好的,言哥儿没几天又不肯乖乖吃饭了。 秦氏在他面前总是不笑,言哥儿最喜欢别人陪他玩,吃饭的时候拉着她的大袖道:「祖母,你来追我,追上了,我就吃。」 秦氏故作严肃地问他:「我追上了你就吃?」 言哥儿点头,保证追上了就吃! 秦氏答应了,两个人牵着手去院子里。 还没开始的时候,言哥儿就奶里奶气道:「祖母,你鞋子脏,我给你擦擦。」 秦氏站住让他擦,言哥儿蹲下去,道:「祖母抬脚。」 秦氏奇了怪了,抬脚做什么? 她没多想,刚一抬起来,言哥儿就脱了她的鞋子,抱在怀里,跑开几步,笑着说:「祖母,你追不上我咯,我不吃,不吃饭!」 秦氏一只脚着地,不肯穿着袜子落地,险些站不稳,摇晃着身子喊丫鬟:「你们都是死人啊!」 丫鬟连忙过来扶,婆子又去追言哥儿,好一会儿才把鞋子追回来。 秦氏快六十了,心眼儿还玩不过一个快四岁的调皮孩子,她这会子才觉得,言哥儿是真的皮,但凡说他,先是用眼泪说话,眼泪不奏效,就借外力卖惨做小伏低,不是长兴侯便是过来看他的宁王,最后又故意和秦氏玩闹,想各种法子让她先答应他的条件,在她不防备之下,一招制敌! 秦氏带了十来天的言哥儿,感觉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她受不了了,在言哥儿第不知道多少次不肯洗脸的时候,她着人去了重霄院,让红豆赶紧来领人! 这孙子她不带了,谁爱带谁带! 猴儿似的,成天都要窜天,她拽都拽不住。 红豆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好是傅慎时休沐在家的日子,她哈哈大笑地取下傅慎时手里的扳指,道:「输了吧!走,领孩子去!」 傅慎时心甘情愿将扳指给她,亲手给她带上,跟着她一起去秦氏院子里领人。 他俩去的时候,秦氏和言哥儿俩,正襟危坐在罗汉床上,大眼瞪小眼呢。 夫妻两个给秦氏请了安,秦氏拍了一下桌子,面色沉沉道:「把孩子给我领走!」 番外篇一(4) 红豆忍笑,问道:「您不带啦?那媳妇可就……可就领走了。」 秦氏没好气道:「不带了!这小子在我这儿一天都不安生!脱我的鞋子!把我养的金鱼丢池塘里!还有我的屏风,不知道用什么扣出个洞!封边儿的地方,补都不好补!」 言哥儿在父母面前受到祖母的严厉批评,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地落。 秦氏一心软,放缓了语气道:「当然还是安生了两天,第一天和最后一天。今儿是最安生的一天了!」 言哥儿哭得更厉害了,祖母这是替他说话吗,还不如不说。 傅慎时瞧着言哥儿,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给你祖母添麻烦了?」 言哥儿一哆嗦……家里他最怕的就是他爹,旁人面前,他基本上哭一哭就奏效,只有在傅慎时面前,别说哭了,打滚都没有用——他试过的,真没用。 秦氏见状,想说什么,又想着言哥儿太皮了,到底没说什么,只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傅慎时。 傅慎时没看到似的,冷着脸看着言哥儿。 言哥儿悄悄一抬头,看到傅慎时的冷眼,瘪嘴不敢哭出声。 秦氏又去抱言哥儿,斥傅慎时道:「你干什么呢!」 傅慎时抓住言哥儿的手腕子,道:「下来。」 言哥儿乖乖溜溜地从罗汉床上下来,低着头,嘴巴噘着,脸颊鼓鼓的。 傅慎时道:「给你祖母磕头再走。」 丫鬟递了垫子过来,言哥儿跪在上面,给秦氏磕了几个头,诚心诚意道:「祖母对不起,言哥儿没听话,劳累祖母了。言哥儿不好。」 小孩子声音软软糯糯的,言哥儿长的又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漆黑的桃花眼,像红豆一样,十分灵动,含着莹莹泪光的时候,任谁都舍不下心去责怪他。 秦氏有些绷不住了,扶着言哥儿起来,软言软语道:「回去了要好好听话,仔细你爹揍你!」 这句话可太有威慑力了,言哥儿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起来,秦氏自己反倒给吓着了,送傅慎时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真的打言哥儿,说好好教一教就懂事了。 傅慎时随口应着,把言哥儿给了丫鬟牵着,便与红豆两个回去了。 夫妻两个一边走一边商量着怎么教育言哥儿。 红豆说:「从前老夫人头发只白了一半,这十几天过去,感觉白了一大半,人也憔悴了很多,估摸着都是言哥儿给折磨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甜蜜的「报应」啊。 傅慎时眉梢带着些许清浅的笑意,随即道:「他快四岁了,不能再纵着他了,过几天就给请个嬷嬷回来。」 红豆想着现在请嬷嬷也合适了。 言哥儿牵着丫鬟,看着父母亲冷漠的背影,可怜兮兮地抬头问丫鬟:「春喜姐姐,爹爹会罚我吗?」 十三岁的丫鬟摇了摇头,无奈地小声道:「奴婢……不知道呀。」她又道:「哥儿既怕罚,怎么在老夫人院子里,就不知道乖一些呢?」 言哥儿嘴巴噘得老高,委屈巴巴地道:「我看祖母成天都不笑,故意逗着她跟我玩的。」 丫鬟道:「哥儿自己去三老爷和郡主跟前说吧!」 言哥儿怕得很,明明很长的一段路,他觉得好短,到底还是走到了头。 傅慎时与红豆两个坐在屋子里,看着次间里的言哥儿,谁也不先说话,言哥儿自己哭着认了错,抱着红豆的腿,道:「娘,儿子错了,不该不乖……」 红豆戳了一下言哥儿的脑门,道:「你可就是欺负你祖母疼你,否则你还敢这么无法无天?」 秦氏疼言哥儿不假,虽说她与傅慎时母子关系多少年也没改善,但红豆与傅慎时在秦氏没有伤害他们孩子的情况下,都不至于不许秦氏亲近孩子,更不会在孩子跟前说长辈的坏话。 言哥儿趴在红豆肩头哭,一抽一搭道:「我、我只是想让祖母也跟我玩,跟我笑……」 红豆觉着这孩子还是有心的,她从前教他要有同理心,不能对和善的下人呼来喝去,不能对动物残忍,看来还是有效的。 傅慎时不吃这一套,他胳膊撑在小炕桌上,倾身拧了一下言哥儿的耳朵,道:「这就是你故意气长辈的理由?」 言哥儿瘪了一下嘴,脸颊上两行清泪,眨着桃花眼道:「儿子错了,爹,儿子错了。」 红豆捧着言哥儿的小脸问:「真知道错了,还是故意哭了哄我跟你爹呢?」 言哥儿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儿子真知道错了。」 红豆顺势道:「好,真知道错,就要开始学规矩了。」 言哥儿早听说长大了要读书,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呢,他哪里坐得住,根本就不肯,抽泣着抗议。 傅慎时盖上差盖子,吩咐丫鬟道:「随他肯不肯。把他抱出去。」 言哥儿就这样回了自己厢房歇息。 没两天,秦氏病了,当然和言哥儿无关,她夜里起夜着了风寒,病了。 红豆同傅慎时说这事儿的时候,言哥儿听了一耳朵,他误以为是自己闹得,怪内疚的,闷闷不乐了许久,才主动要求红豆带他去看秦氏。 红豆和傅慎时领了言哥儿去,秦氏怕病气过给孩子,不让言哥儿进去。 言哥儿以为秦氏伤了心,不肯见他,在门口小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回家竟然乖巧了几天,也不祸祸花草树木,一日三餐乖乖吃饭,连过来教他的嬷嬷都说这孩子乖。 红豆还以为言哥儿转性了,叫了言哥儿来问。 言哥儿沮丧地红着眼眶说:「祖母上次都不肯见我,我要是乖些了,祖母是不是就原谅我了。」 红豆怕言哥儿心里有疙瘩,便跟他好好解释了一番,言哥儿偏不信,正好秦氏的病已经好了,红豆准备带他过去一趟。 因着言哥儿白日里要学东西,红豆等到傅慎时下了衙门,才一起领着言哥儿过去的。 秦氏再见言哥儿,高兴得咧大了嘴角,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言哥儿跟秦氏说对不起,秦氏抱着他好一顿哄呢,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才抚着他的背,同傅慎时夫妻两个道:「你们带他回去吧。」 这一家三口走了,秦氏坐在罗汉床上,遥遥望着帘子外,嘴里重复着言哥儿跟她说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她病的时候,总是梦见儿子们小的时候,她梦得最多的就是傅慎时,连她自己精心带大的盼哥儿,她都没梦到过几次。 冷寂的秋天,秦氏心里莫名有些悲凉。 若她年轻的时候,能看得这么开就好了,荣华富贵哪里比得上天伦之乐。 秦氏拭去眼角的泪,又觉得自己想法荒唐,依她的性子,长兴侯府如日中天,她才会更在乎儿孙承欢膝下,若是侯府还是十几年前那般处境,只怕她的选择依旧是体面。 月有阴晴圆缺,过去的事情也没法弥补,只是她知道,有些悔意,她要带进棺材里了。 番外篇二(1) 【番外篇二】 言哥儿自打在秦氏那里闹过之后便乖了,启蒙的时候,很是规矩,先生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红豆说孩子骨头嫩,还没长好,倒不用急着学握笔写字,傅慎时认同,言哥儿眼下便只学些规矩,或是随意地画一画东西。 言哥儿虽然乖了,可喜欢扒拉东西的习惯还没改,他对父母书房十分好奇,不知道从那儿把傅慎时收藏的迷宫图给找了出来,一并找出来的还有一个丑丑的鸳鸯荷包。 言哥儿两只手,一只手拿着迷宫图,一只手抓着荷包,迈着小腿,扬着小胳膊往父母房里跑,好奇地问两人:「爹,娘,这是什么呀?这荷包谁绣的,好丑!」 傅慎时和红豆俩人瞧见东西都愣了。 红豆一眼就认出来了,老天爷啊,那个陈旧几乎褪色的荷包,不是她十几年前第一次绣的嘛?她隐约记得,当初好想被傅慎时拿去处理掉了啊,怎么还在啊…… 她狐疑地看了傅慎时一眼,某人老脸一红,除了胡茬青黑,脸上没有一块白的地方。 傅慎时轻咳两声,厉色对言哥儿道:「谁准你乱动我的东西了?」 言哥儿捏着东西,委屈巴巴地道:「爹不是说过,别处不能乱动,书房里却任儿子使用吗?」 傅慎时一把夺过荷包,塞进怀里,道:「今日学完了?」 言哥儿点点头,拿着迷宫问:「这是什么图腾?儿子怎么从未见过?」 傅慎时把人抱到腿上,拿过迷宫平铺在桌上,将红豆曾今告诉他的玩法,教给了言哥儿。 言哥儿乍见新鲜玩意,欢喜得不得了,撅着小屁股,趴在桌上,用手指头指着,耐心地找出口。 他手里的这个,是红豆最初画给傅慎时的,难度依次递增。他轻松地过了第一个,随即兴致勃勃地玩后面的两个,不到半个时辰,接连取胜,兴趣十足。 傅慎时难得笑道:「倒是不错,有几分为父的脑子。」 红豆眼里含着笑意,托腮盯着傅慎时的胸口看……那么丑的荷包,他竟藏了那么久,言哥儿不找出来,她这么些年都不知道。 要知道那时候她和他才到什么程度,傅慎时竟然就有私心了,可见她魅力之大,早早就俘获了他! 傅慎时佯装没瞧见,抱着言哥儿问:「可还要玩?」 言哥儿道:「要!要要!」 傅慎时放下他,道:「我去拿,你待着。」 红豆道:「你再拿一份纸笔来,我给他画现成的。」 言哥儿立刻溜到红豆跟前,仰着脸问:「娘,这都是你画的啊?」 红豆捏了下言哥儿肉嘟嘟的脸颊,道:「是啊,是当年娘为了哄你爹开心,画给他玩的,现在轮到你继承了。」 言哥儿听见傅慎时走远了,赖在红豆怀里,悄声道:「娘,爹还要你哄啊……儿子瞧着平日里,好像都是爹爹哄您呢!」 红豆哈哈一笑,道:「这就叫……礼尚往来呗!」 言哥儿挠头,陡然学了个新词,似乎觉得用法不对。 傅慎时从书房里将东西都拿了过来,他一股脑放在桌上,言哥儿馋虫似的扑上去,找迷宫玩,结果那些个太难,他找不到出口,红豆给他现画了几个稍微容易些的,他玩得不亦乐乎。 夫妻二人仔细观察言哥儿玩迷宫用的方法,两人都给出了一些建议,因两人表述十分直白清晰,言哥儿大概都能听懂,他略反应了一会儿,便用父母教的方法,解决了其中一幅略难的迷宫。 红豆双目一亮,有些惊喜,揉了揉言哥儿的脑袋道:「你这脑瓜子长得平平无奇,倒还好使。」 言哥儿轻哼一声,扭动一下屁股,调整了姿势,道:「言哥儿才不是平平无奇,祖母说我脑袋像爹,有反骨,反骨!可了不得!」 红豆汗颜,这小崽子一脸自豪的样子,都不知道反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傅慎时忽然敲了一下言哥儿的脑袋。 言哥儿扭头看着傅慎时,撅着嘴道:「爹,您敲儿子作甚?」 傅慎时面无表情道:「记住,你的反骨爹给你敲没了,以后没反骨了,知道吗?」 言哥儿怔住了,一会子反应过来,气得哇哇大哭,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在罗汉床上蹬着腿道:「呜呜,我的反骨……我的反骨……呜呜……我不要平凡,我要不平凡……」 红豆捂着肚子笑,一道逗弄言哥儿,一本正经道:「没了反骨,以后可要好好听话,不能轻易忤逆父母了。」 言哥儿垂头丧气的,抹着眼泪又去玩迷宫了,他两手都很忙,左手用傅慎时教的法子,右手用红豆教的法子,双手并用,瞧着就是个机灵的。 一家三口,两个大人陪着孩子玩耍,清清闲闲的一日,眨眼就过去了。 晚上言哥儿用晚膳的时候,因白天用了很多脑,很吃了一大碗饭,红豆担心他夜里不克化,带着他在庭院里散步许久,才叫人带着他去洗漱,给他讲了个睡前故事,才回了上房。 傅慎时正好看完公文,瞧见红豆回来,丢在床头的矮几上,抬手枕在脑后,问她:「孩子睡了?」 红豆散了头发,道:「睡了。」 她上了床,准备爬进自己的被子里,叫傅慎时给捏住了脚腕,她索性躺在他怀里,捏着他的下巴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嗯?藏了那么久,一点痕迹都没有。」 傅慎时面上淡定,却拉着红豆盖进被子里,堵住她的嘴,不许她再多说。 言哥儿很聪明,不管是学《千字文》还是学红豆出的一些算术题,反馈都很好,连先生也说,他是个极少见的聪明孩子。 傅慎时与红豆二人,虽为言哥儿骄傲,却深知伤仲永之害,平日里特地嘱咐过下人和家里人,让他们轻易不要夸赞孩子,又很严肃地跟言哥儿谈论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勿要心浮气躁,重攀比炫耀。 番外篇二(2) 言哥儿年纪小,又不懂这些,只是身边人没有同龄的哥儿和他做比较,又有傅慎时和红豆两个才智出众的长辈压着,他到还没有骄躁,平日里仍旧保持着平常心。 夫妻二人观察过一阵,见言哥儿不浮躁,便放了心。 但红豆又发现言哥儿身上有了新问题。 言哥儿六岁多了,开始学一些算术题目,他在红豆的点拨之下,有了主动总结经验,并且频繁用例子验证的习惯,以求用最简单的法子,解决某一类型的题目,虽他暂时都只是应用在简单的题目上,但有这样的意识很是难得。 糟糕的是,言哥儿自从学会了算术「偷懒」,背书也开始偷懒了,他在学简单的咏物抒情诗之时,直接挑选了其中出现频繁的意象,和常常被用来表达词语的字眼,自己做了一首「诗」,还拿到先生跟前说,此类诗,他已学会精髓,再不用多背。 先生看完诗,瞧着还像模像样的,他心底是满意的,随即想起傅慎时夫妻俩的话,又不敢轻易夸赞,但出言打击,又怕伤了孩子作诗的天赋,便只好禀给傅慎时。 傅慎时与红豆两人看过诗,纷纷皱了眉。 夫妻俩让人把言哥儿抱过来细问,他是怎么作诗的。 言哥儿有些得意洋洋地将法子说给了傅慎时与红豆听。 傅慎时指头习惯性的敲打在桌面上,沉思着。 红豆却很不意外,言哥儿这是用她教的方法,直接从众多诗文里提取字眼拼凑出一首诗,虽然平仄对了,看着也很有韵味,细细推敲之下,根本没有什么意境,理达而情未至。 不过她不擅长此类,唯恐说得浅显,对孩子起到反面作用,便没有说话。 傅慎时想了一会子,方问言哥儿:「你觉得你作得好吗?」 言哥儿有些怕傅慎时,绞着手指头道:「儿子能说实话吗?」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实话实说。」 言哥儿有些羞涩道:「儿子作得好,和书上作的,没什么差别!」 傅慎时没有直言好坏,而是背一首《泊船瓜洲》,其中有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他问言哥儿,「绿」字若替换成别字可成? 言哥儿仔细思索,摇了摇头。 傅慎时问他:「何故?」 言哥儿懵懵懂懂道:「不知道,只是这些日读了这么多诗,总觉得‘绿’字换成别字不可。既无后人改之,想来此字亦是最合适的。」 傅慎时抱着他上罗汉床,道:「此字几经推敲,方才定下。你瞧瞧你做的诗,全部都是化用别人的诗句,无一字是你自创,且句句都在白描,只有景而无情,若你这个年纪的诗放在普通读书人中,也还算能入眼,等你长大了,想要将这种诗拿上台面,只怕要叫人笑掉大牙。」 言哥儿平日里调皮,在生人面前其实很脸皮薄,一听傅慎时说会「笑掉大牙」,连忙拉着他的袖子问道:「父亲,那怎么才不会叫人笑掉大牙?」 傅慎时道:「作诗不是易事,学问深得很,一时难成,你若要学,需得长年累月下功夫。」 言哥儿还是不解,他茫然道:「爹,儿子眼下的用的法子不可行吗?」 傅慎时道:「我方才同你讲过,不是不行,只是平庸而已,若你只求马马虎虎,用你的法子足矣。」 言哥儿抠着后脑勺问红豆:「娘,为何我用你教的法子算术可行,甚至我用来数房梁、柱子、马车的毂长和辐辏也行得通,怎么作诗却不行了?」 红豆道:「因为算术和作诗完全不是一回事,许多事有浅显的规律可循,却不是完全可以套用规律。」 言哥儿不太懂,他又傅慎时问:「爹,除了作诗,还有什么事不能套用规律的呢?」 这个容易回答,傅慎时道:「曲谱、画画、写字,这些有章法可学,但技巧之外,若半分情,便算不得上乘之作。」 红豆揪了一下言哥儿的脸颊,灿笑道:「还有爱呀。做父母的疼爱你,你的伯伯、叔叔们照顾你,又不奢求你的回报,这与我教过你的规则,完全冲突,不也没法子用规律去解释吗?」 言哥儿举着手道:「这个我明白!因为我是爹娘和祖父祖母、外祖父的心肝肉,所以大家都疼我!」 傅慎时捏着言哥儿肉呼呼的小手,道:「你,你娘才是我的心肝肉。」 言哥儿反应很快,他笑着道:「那我是娘的心肝肉!就等于是爹娘的心肝肉!」他从炕桌另一边走过去,双手勾着红豆的脖子,生怕红豆拒绝,撒娇道:「娘,你说是不是。」 红豆耳根子都软了,抱着言哥儿道:「是是是,赶紧下来,脖子都给你勒断了。」 言哥儿朝傅慎时抬了抬眉,很是得意。 傅慎时端着茶杯淡笑一下。 夜里,傅慎时掐着红豆的肩膀,在她耳畔低低地喘着气,问:「谁是你的心肝肉……」 红豆趴在枕头上,蹙着眉断断续续地回他:「你……是你还不成吗……」 言哥儿开蒙后,因为傅慎时和红豆亲自参与教学,并且手动绘制生动形象的课本,便十分喜爱学习,并且沉迷学习。 言哥儿现在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学了成语,在傅慎时和红豆跟前用。 有次他刚学了「明知故问」,跑去红豆跟前,让红豆配合他使用这个成语。 红豆为了让言哥儿学以致用,于是问他:「哥儿,你名字叫什么?」 言哥儿仰着小下巴,摇头晃脑道:「哼,娘,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红豆憋笑,言哥儿不仅成语用得对,这表情也十分贴合啊! 下午等傅慎时下衙门回来了,红豆就把言哥儿做的傻事说给了他听。 傅慎时听了也是发笑。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红豆问他:「你幼时可有什么好笑的事?」 番外篇二(3) 傅慎时摇摇头,道:「我六岁的时候,三百千千早就背完了,家里人见我天赋异禀,在我开蒙之后,便将我放在族学里,和一些比我大五六岁的郎君一起读书,你想想我可有时间像他这样犯蠢?」 红豆轻哼道:「言哥儿这不是犯蠢,稚子之心而已。何况他如今学得也不差,只是按照科举的标准来看,他学业上的进度与同龄人无异罢了。咱俩不是说好了么,让言哥儿先学做人,立身再立业。」 傅慎时拧了一下红豆的脸颊,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他一句,你瞧你,这心眼子偏的。」 红豆打开他的手,道:「怎么?还要跟你儿子吃醋?」 傅慎时抱着红豆道:「嗯……有点儿。」 红豆忍不住笑了,道:「当真?」 傅慎时也笑了一下,贴着她的耳廓,温声道:「哄你的。」 红豆仰头,用下巴抵着他的下巴,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小气。」她又靠在傅慎时肩膀上,道:「哎,可惜你白天不在家,有些事没有亲眼瞧见,看着孩子长大,还是有些趣味的。」 傅慎时抚着她的发端,道:「我知道……我亦觉着有趣。现在比从前好了,天还没黑就能回家。若你觉得不足,不如我们搬出去?住在国子监附近,便可节省更多时间,我休沐的时候,既不住家里,也不用晨昏定省,和兄弟们经常往来,多出来的时间,就陪你们母子。」 红豆头皮被轻轻扯了一下,她便也绞着一绺傅慎时的头发,道:「罢了,现在在家里住着也很舒服,就不折腾了,省得我爹又要胡乱担心,又或与家里人生了隔阂,对言哥儿不好。」 没分家便搬出去,肯定会引人胡乱揣测的,傅慎时现在管着国子监,他的私事,有时候不只是私事。 傅慎时搂着红豆也没说话。 红豆道:「其实搬不搬出去没有什么要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言哥儿锦衣玉食,没有出去开过眼界,不知道世道艰辛。你我还没一起去别的州府游玩过,有些可惜,若有机会一家子一起出去一趟便好了。」 傅慎时问她:「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提到出去玩,红豆兴奋了,脱离傅慎时的怀抱,盘腿坐着,道:「那自然要去江南!别处我倒是没有什么兴趣,唯有江南不去可惜。」 傅慎时道:「这个容易,等我恩师家里有喜事,我告假陪你一起去。」 红豆惊喜地睁圆了眼睛,问道:「当真?」她仔细一想,又垂头道:「可什么时候有喜事呢?就算有了喜事,江南那么远,你怕是也脱不开身吧。」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里,问:「要不让岳父领着你和言哥儿一起去?」 红豆摇头,道:「你不在,我也懒得去,罢了,不过说到兴头上随便提了两句,你别往心里去。在其位,谋其职,国子监关乎天下官学,为这点私事影响天下学府就不好了。」 傅慎时拉着红豆下了罗汉床,夫妻二人携手上床。 此事过后几个月,正好是红豆生辰。 傅慎时和往年不一样,他今年空着手回来。 红豆习惯了他每年都会送她生辰礼物,这回什么都没瞧见,便跳下榻去,在他衣袖跟荷包里胡乱摸找,结果什么都没瞧见,不免有些失落,她抬眼又看见傅慎时满脸疲倦之色,一下子也不想计较了,便转身要往罗汉床上去。 傅慎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赶紧的,收拾东西。」 红豆扭头,道:「什么?」 傅慎时又道:「赶不上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去也还不错。」 红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去扬州?诶?你的恩师家有喜事?」 傅慎时摇摇头,笑道:「皇上调我去南直隶国子监,我想着先坐船去扬州拜访老师,再与你一道在金陵住一段日子。」 红豆竟然脱口而出:「公船私用?!」 她立刻又笑了,道:「这也太好了吧!」 傅慎时嘴角一抽……这话说得也太实在了。 红豆在京城里不知道住了多少年了,京城内外,包括皇宫她都去过数次,孩子都六七岁了,终于能出门了,她一时都忘了傅慎时空手回来的事,转身就去叫了丫鬟进来收拾东西。 丫鬟们在上房忙碌,红豆默默念叨着出门要交代下哪些事,她与傅慎时商议了一遍,末了敲定了几件要紧事,她又问傅慎时:「咱们去多久?」 傅慎时往罗汉床上一坐,道:「你想待多久?」 红豆眼角眉梢都是喜意,道:「咱们可以随意停留吗?」 傅慎时颔首道:「一年以内都可以,北直隶国子监丢出去一年,皇上不放心。」 一年足够了,红豆扬着嘴角道:「半年就够了。对了,言哥儿要不要带去?」 傅慎时道:「你不是说要带他行万里路吗?」 红豆心底里担忧一路舟车劳顿言哥儿身子受不了,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带他去。 下学回来的言哥儿听说可以出远门,比红豆还高兴,围着厅里的圆桌跑了几圈,丫鬟在后面追着给他换鞋穿。 当天,红豆和傅慎时匆忙去禀了两家长辈,次日一早,再拜别了家里长辈,便乘车出发。 言哥儿到底年纪小,起了个大早,一上马车就在睡,上船的时候,他瞧着能装得下上百人的官船,喜得没了睡意,在船上跑来跑去。 他跑完了就回了傅慎时和红豆跟前,抹着额头上的汗,道:「爹,娘,船真大呀,儿子跑得气犬吁吁的。」 傅慎时皱了一下眉,纠正他道:「是气喘吁吁。」 言哥儿得意洋洋道:「儿子没错,是气犬吁吁!」 傅慎时问他:「何解?」 言哥儿觑了红豆一眼,道:「娘不是经常说爹累得像狗吗?儿子觉得此言不文雅,因此稍作改动。」 番外篇二(4) 红豆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湿了言哥儿一脸。 言哥儿紧闭双眼,皱巴着小脸,高声喊道:「娘——你做什么呀?」 红豆一边拿着帕子给言哥儿擦脸,一边笑得直不起腰,问他:「谁教你自己造词的?还怪传神的。」 言哥儿自己抹了把脸,随后睁开眼,撅着小嘴看着红豆道:「就许别人造,难道不许儿子造吗?」 红豆带着他去洗脸,笑道:「许许许,你造的多文雅呀,多多益善。」 一家三口坐官船南下,又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和预料之中的时间一样,赶着天气还没有那么热的时候,抵达了扬州。 傅慎时领着妻儿去拜见了恩师黄守义,本来他打算小住两日就走,黄守义热情挽留,又说言哥儿功课不能耽搁,他十分喜欢哥儿,让言哥儿跟着他读几日的书。 傅慎时和红豆二人求之不得,又盛情难却,便留了下来。 一家子三口在黄府小住的时候,傅慎时常常带着红豆四处去游玩,见识扬州风土人情,夫妻二人有时候上山游乐来不及回来,便在外边住个两三日。 他们本来很担心言哥儿怕生,谁知道言哥儿和几个女娃娃跟着黄守义读书,竟然乐不思蜀,见他们从外边回来,笑嘻嘻地问他们有没有带什么好吃好玩的,只字不提有所想念。 傅慎时只道是言哥儿大了,黄家的人照顾也很周到,他才不想念父母。 红豆却是最清楚自己的儿子,言哥儿瞧着调皮捣蛋,心也粗,实际上是个粘人精,在京城的时候,他每次下学回来,除非是被好玩的绊住脚了,否则每天都早早回来,凑到她跟前找她玩。 京城里新鲜玩意不少,红豆想不清楚,黄家有什么能让言哥儿沉迷,她等言哥儿跟着黄大儒读书的时候,悄悄去花园里的小学堂里看了一眼,却见言哥儿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前后左右全是四岁到八岁的姑娘! 虽说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实则孩子们还小,哥儿姐儿一处读书也是有的,但侯府里没有和言哥儿同龄的姑娘,言哥儿长到七岁,其实很少和小姑娘交往,红豆知道他就是「窝里横」,出了侯府大门就很腼腆,又见他平日里对别家的小娘子们都很礼貌,从未欺负过人家,便没有教过他怎么和姑娘家的相处。 言哥儿到黄家一下子进了女儿堆,这些日又早跟她混熟了,这会子可不老实了,上课的时候就敢悄悄扯人家的头发了! 红豆没打搅大儒上课,待到言哥儿下了学蹦蹦跳跳地回来,便与傅慎时两个人坐在次间里等他。 孩子最会察言观色,言哥儿一进屋就发现气氛不对,他站在门口,眼珠子左右转着,打量着父母。 红豆招招手,道:「言哥儿,过来。」 言哥儿试探性地跨过去一步,道:「娘……怎么了?」 红豆面色柔和道:「你今儿可是扯别人头发了?」 言哥儿脸颊登时通红,不是犯错了被抓住的胆怯模样,而是害羞! 红豆立刻明白了,言哥儿这是喜欢上跟人家小娘子玩了! 言哥儿走到红豆跟前,趴在她腿上,道:「娘,我没使劲儿呢。」 红豆问他:「在家里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欺负人?纵使你没使劲儿,人家若不喜欢,你也不可以扯她头发。如果你喜欢跟她玩,你有很多表达方式,你可以替她洗笔,你可以和她一起背书,是不是?」 言哥儿思索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随后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道:「娘,我明白了。如果她不喜欢我扯她头发,我就给她洗笔。就像娘不喜欢我亲你一脸口水的时候,我可以抱一抱娘。」 红豆笑着问他:「你倒类比的好,我问你。她要是也不让你给她洗笔呢?」 言哥儿摇摇头,道:「她要的,我只给她洗笔,她不会不让我洗的。」 红豆和傅慎时都愣了。 言哥儿平常学习很勤奋,他们俩一直以为是兴趣使然,眼下看来,竟有几分执拗在里边,这性子,倒是像傅慎时年轻的时候。 言哥儿毕竟还小,红豆并未说重话,她料想以后去金陵,再回京城,以言哥儿的性格,估摸着早把人家忘了。 这件事红豆和傅慎时两人都猜错了。 他们一家子在金陵待的这小半年,傅慎时一直和黄家保持书信往来,言哥儿坚持不懈地给黄大儒的是嫡出孙女慧姐儿「画」信。 后来回了京城,两家人也一直有所往来,黄守义的儿子三年后升迁入京,言哥儿和慧姐儿重逢,两人相处了几年,也算青梅竹马,言哥儿长大后,便娶了慧姐儿。 言哥儿请红豆替他去提亲的时候,红豆问他为什么要娶慧姐儿,他说:「母亲,儿子七岁那年,慧姐儿把口袋里揣着鱼丸子分给我,那时我就想,以后永远都要跟她一起玩。后来发现慧姐儿性格也很好,日渐情深,便想娶她为妇。」 红豆笑着允的,缘分就是很奇妙。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丫鬟贵不可言 卷一》作者:吟雪 02、《丫鬟贵不可言 卷二》作者:吟雪 03、《丫鬟贵不可言 卷三》作者:吟雪 04、《丫鬟贵不可言 卷四》作者:吟雪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