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品格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三月春浅,正是乍暖还寒。 付巧言披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袄子,正垂首站在队伍中。 队伍很长,大半都是十来岁的小娘子,却鸦雀无声,没得一个敢大声喧哗。 不多时,东角门又开。 付巧言匆匆抬头扫了一眼,便又垂下头来,一声不吭。 队伍缓慢地前进着。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东角门便又关上了。 天气寒冷,不知何时又刮起北风,她穿得本就不够厚重,不多时就哆嗦起来。 冷风刺骨,那一层薄薄的袄子仿佛纸糊的,付巧言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站得稳些。 突然,一声细语自身后传来:「姐姐,你冷吗?」 付巧言一愣,微微偏过头去瞧她。 只一侧脸,却让那小娘子瞪大双眼。 寒风中,只见付巧言雪肤乌发,柳叶弯眉婉转缱绻,眉下是一双璀璨如华的漆黑眼眸,端的美丽非常。 那小娘子显然未曾想她长得如此出尘,一时呆立在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姐姐,你真漂亮。」 付巧言闻言立即扭回头,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少女见她不理人,也没多做纠缠,沉默了下来。 东角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轮到付巧言等在门前。 这是长信宫的偏门,外面行约半个时辰便是镜街,但凡是黄门宫女出宫办事,约莫都走这里。 因着偏僻,所以采选宫人秀女便从这里进出。百多年来,无数年少貌美的小娘子们从这里入宫,有的到了年纪出宫,也有的最后坐上凤椅,执掌六宫。 所以,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角门,也被百姓称为贵人门。 这日守在门口的是两个御林军的新兵,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还未弱冠,见着最前面的付巧言一双柳叶眉弯弯暖暖,便按捺不住多看她几眼。 付巧言打小长得就好,对这种视线最是熟悉不过,她赶紧又压低了头,恨不得拿帕子捂住自己的脸。 以她的样貌,从前在海棠巷中已十分扎眼,如今一旦要留在宫里恐怕更是难熬。 可她没得选,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不多时,东角门又开。一个约莫四十几许、面长眼细的姑姑走出来,沉声道:「进了宫,不可东张西望大声喧哗,一个跟着一个,随我进来。」 付巧言赶紧快走几步,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只一味盯着脚下那青石板路,恍惚间以为还在家中巷里。 约莫一刻之后,她们在一处小花园前停了下来。 那姑姑停下来,转身挑着细眼道:「一排站十个,站好了抬起头,动作都麻利些。」 付巧言刚好是第一个,她赶紧按照姑姑的意思站到第一排最靠左的位置,微微抬起头。 从进来到现在,除了那姑姑说这一句,还真是一点响动都无。 一百来年少的小娘子,似都不存在一般,她们寂静无声,仿佛比那花草还要安静。 等他们都站好后,付巧言余光瞅着,从另一侧小径过来约莫五六个人。 她不懂宫里规矩,也不知穿那青紫颜色的是什么身份,只知是三个黄门并三个姑姑,不紧不慢地缓步而来。 索性宫墙的巍峨挡住了寒冷的风,她站在这里便不再觉得寒冷。 那六个人到了园子里就散开了。 虽然抬起了头,但付巧言还是低垂着眼睛。 这六个宫人走的很快,不多时几乎全部看完,因为位置较偏,直到最后才有一位穿着绣莲六幅裙的姑姑走到她跟前。 付巧言没抬眼,只能呆呆看着她绣鞋上那一抹莲影。 也不知那莲花是谁人所绣,只见细腻的粉白花瓣舒展开饱满的弧度,美丽无双。 那姑姑似看到什么一般在她身前微微顿住,少顷付巧言听她浅浅吸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径直回到最前边。 付巧言终于熬过了这一关,她微微低下头,心脏几乎都要跳出胸膛。 爹娘保佑,选上我,选上我吧。 她这样祈祷着着。 选上了,便有银子了。 前面的管事宫人似乎还在商量,约莫一炷香后,由那细眼姑姑道:「听我叫了号,便留原地不动,没叫到的跟这位叔叔出去,听明白了吗?」 她虽是说了一个问句,下面的小娘子们却都没回答。 很快,她便按照小娘子们的站位顺序,一个一个叫起号来。 在叫了许久的号之后,后来的黄门中一位略胖些的站了出来,轻声细语道:「各位姑娘,随我来吧。」 付巧言松了口气,这一次叫走的六十人中,并没有她。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轮的筛选便又开始了。 她们继续跟着那长脸细眼的姑姑,行至花园深处的一处楼阁。 说是楼阁,但这两层的宫殿十分壮阔,殿前有一处宽敞的戏台,想必是平时皇族们听戏游乐之所。 付巧言从小便在巷子里长大,她父亲虽然是个教书先生,却颇有些见地。 在她四五岁时便给她开了蒙,也送她读了书,直到他病逝之前,也从未断过女儿的书本笔墨。 所以付巧言只匆匆一瞥,便窥见这楼阁的名字--百禧楼。 这一次,那姑姑直接同守着阁楼门口的宫人打了招呼,带着她们径直进去了。 百禧楼的一层十分宽广,四面全部挂有厚重的帐幔,待她们一走进去,立刻便觉一股暖意袭来。 这里还烧着几个火盆。 等他们四十个小娘子站成四排之后,那长脸姑姑又道:「几位总管和姑姑们要细观,安静些,听他们的话便是。」 由于刚才是从另一个方向走到百禧楼来,所以这会儿付巧言站在了第二排中间的位置。 那些总管太监和管事姑姑们很快便活动起来,他们手里拿着软尺,挨个丈量小娘子们的手脚腰肢。 之前县里的主簿夫人说过,宫中小选极严。面暗无光者、瘦小矮短者、口熏体臭者、发黄枯损者,乃至口齿不清者皆是不要,这还只是初选而已。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不凑巧,轮到付巧言时,又是那位穿绣莲六幅裙的姑姑。 这位姑姑看起来约莫三十几许,长相平常,倒是皮肤十分白皙。付巧言刚虚十三,尚未及她肩膀,被示意着微微抬起头才看到她的样貌。 她面上无一丝表情,淡定自若拉着付巧言的手臂丈量,边量边问:「多大了?叫什么名?」 付巧言轻轻开口:「回姑姑话,我叫付巧言,今年十二。」 她口齿清晰,声音柔婉,自然是好听的。 要说这年纪小娘子,声音多是如黄鹂清歌,但付巧言音中有多了几分柔婉,叫人听了十分舒服。 可那姑姑却没甚旁的表示,只淡淡点头,收好皮尺走到下一个跟前。 这一次同上次没什么不同,管事们商量片刻,便又把筛下去的叫走了。 付巧言依旧留了下来。 她知道以自己的容貌是不会被刷下去的,但又担忧这容貌让她在宫中无安宁日子。 然而事到如今,她置身这华美宫室,也由不得她犹豫退缩了 这一步虽险峻,可退后却是万丈深渊。 第二章 无论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弟弟恒书,她都要留下来。 就在付巧言发呆的功夫,她已经随着仅剩的十人走了半个时辰。 长信宫很大,他们走的是宫殿后供宫人黄门走的小路,弯弯绕绕磕磕绊绊,终于来到了西南角的一处院落。 此时已是太阳西落,付巧言整个下午都没能喝上一口水,又逢寒风凛冽,嘴唇早就干得起皮。她抿了抿嘴唇,在这微痛之中长舒口气。 院落名为绣春所,挨着一起连成排的,还有绣夏、绣秋以及绣冬三所。 巷中院落全无台阶,十分低矮,屋舍也全不是琉璃瓦,在这瑰丽宫室之中,仿若群芳中凋零的残枝。 但付巧言知道,她已经成功留了下来。 等她们学好宫规登记造册,原籍便会发放三十两银子给其亲眷。 在初选时她便已经登记上了付恒书的名讳与住址,只希望这三十两银子能让他熬过这一年的隆冬。 巷子狭窄,管事姑姑们也未多话,守着院门的一人带了二十五人走,刚好四个院子可住一百人。 这已经是隆庆四十一年冬,隆庆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大选小选已有过十数次,宫里皇后嫔妃充盈。这一年冬日的小选,采选人数并不很多,主要是为了填补去岁年跟前突然染病去世的百余宫人。 如果不是这样,今年恐怕都没有小选。 所以这被宫人们称为四季所的四所院子,如今倒并不拥挤。 付巧言跟着前头那小娘子,一路来到绣春院里。 那位穿六幅裙的,恰好是这一院的管事姑姑。 她让大宫女搬来一把椅子,就那么坐到了堂屋跟前。 下面二十五个小娘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也似乎并未看见。 大宫女捧来热茶给她润了润口,那姑姑才张口道:「我姓冯,承皇后娘娘抬举,添为正七品尚宫,你们便叫我一声冯姑姑吧。」 她声音轻软柔和,仿佛春日里的和风,又似夏日里的细雨。 下面的小娘子没人敢说话,均是低着头,不言一词。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寒风呼啸而过。 冯姑姑的声音蓦地拔高,厉声道:「管事说话,均要答‘诺’,所以我这句话说完,你们便要答‘诺,冯姑姑’,听明白了吗?」 付巧言只觉得浑身一颤,她紧着道:「诺,冯姑姑。」 除了她,还有二十余人也跟着一起答了。 虽然参差不齐,七零八落,但好歹比未张口的那些强。 果然,冯姑姑满意点点头,先是说:「很好,倒也不算笨。」 转脸却立马道:「第二排左三左四两个,第三排右一,还有最后一排中间两个,怎么不答?」 她一共点名了五个人,却只有第二排第四个颤抖着说:「诺,冯姑姑,刚嗓子痛,怕污您耳朵。」 因许久没喝水,她的嗓子已然有些哑了,确实不太悦耳。 冯姑姑冷漠地看着她们,突然道:「她们五个未言,你们所有人晚上都不许用膳,洗漱完便去睡,明早会有大宫女叫你们早起,散了。」 说罢,她径直站起来,直接回了堂屋里去。 剩下两名大宫女按顺序给她们分屋子住,左右偏屋都是通铺,床铺很大,里里外外能睡二三十人,她们如今才十来个,自然十分宽松。 大抵因为刚才的事情,她们回了屋子都没讲话,凑在一起喝了些水,又沉默地洗漱完毕,便不约而同躺到暖呼呼的炕上。 外面天色已经全暗,最后一个就寝的小娘子吹灭了宫灯。 屋子里一下便黑了下来,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不知道谁翻了个身,然后一把细细的嗓音呢喃道:「娘,我饿。」 饿着肚子睡了一宿,显然是十分痛苦的。 绣春所平日里只有几个粗使宫女住,被褥都不多,突然住过来这么多人,只能临时从仓库里调。 纵然火炕着实暖和,可被褥却一股子霉味,难闻的够呛。 然而即使是这样,早晨两位大宫女来叫早时,二十多个小娘子也没一个敢吭声质问。 四季所是西南角最靠外的四所院落,顺着小巷子往里面走,还有幽深曲折的一段路。这里是许多无人要的粗使宫女以及黄门的住处,凋零破败冷冷清清,被许多宫人称为永巷。 每日天不亮这些宫人们便要起床劳作,黄门们要清理前一晚各宫的夜香,好早早送出宫去,再要扫洗宫道,清去浮土;宫女们则要清洗各宫管事姑姑和小妃们的衣物,从来都不算轻省。 隆庆帝在位四十一年,宫中主位就那么些许,那许多的才人、选侍和淑女,只能被称一声小妃。 付巧言这些新进宫的小娘子刚一起来,就听到院外板车吱嘎的声响。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约都有些好奇心的,此刻她们站在院中,却并不东张西望。 昨夜挨饿的痛苦记忆犹新,直把她们难得的好奇驱入谷底。 冯姑姑起得也早,她又照例坐在昨日那把椅子上,细细品茶。 茶叶清香的味道随着风飘散在院里,小娘子们毕竟年纪小,饿了这么长时间,肚子便忍不住咕咕叫起来。 冯姑姑突然轻笑出声:「知你们饿了,待会儿便能用早膳。只不过要先在院中站会儿,半个时辰后没动过的便能去用膳,动过的便只能重新开始,明白吗?」 这是要看站功,昨日观面貌身形走路声音,今日便要看耐力和身体。 想要在这金碧辉煌的长信宫待着,哪怕是粗使宫人,也要有些能耐的。 付巧言深吸口气,定定立在了那里。 这时辰太阳还未出,天色灰蒙,晨风凛冽。 薄薄露水浮在发梢,平添三分寒意。 如今已是三月,可春却似遗忘了上京,朱雀大街两侧的枫树还未覆绿,家家户户的火炕也未熄。 天气寒冷,付巧言冻得直哆嗦,加上腹中饥饿难耐,却是比昨日还要难挨。 可她咬牙坚持住了。 眼下能站这半个时辰,便有饭吃,未来能多忍一句话,说不得能活命升天。 冯姑姑穿得倒是暖和,她今日还是昨日的衣裳,只不过外面加了一圈毛领,衬得她更是年轻。 大宫女们忙来忙去,一会儿端来一盘子豆酥,一会儿又拎来个小圆暖手,总之冯姑姑虽也坐在外面,却安然而自得。 她发现小娘子们有人偷偷看她,倒也不似昨日那般严厉,只淡淡道:「在这宫里想要成为人上人,其实没有那么难,却也没有那么简单。你们看我如今坐这里享受,穿的暖吃得饱,约莫想不到我曾经也在这永巷里挣扎许多年。」 「今日风冷却无雨,院中无顶却有墙。我也只让你们站着,没说跪在大雨里一天都不准动,这样比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好过一些?」 「挨着吧,能挨过一时,便能多活一世。瞧你们也还算是懂事,待会儿姑姑领你们吃些好的,可别饿着你们这些小可怜。」 那声小可怜在她唇齿间回荡一二,带出一片婉转的涟漪。 这一次,下面的二十五位小娘子异口同声答:「诺,冯姑姑。」 第三章 冯姑姑微微一笑,面上寒冷全都消失不见,仿佛冰河花开,早春来到。 「瞧瞧,这不就懂了吗?」 付巧言听着她的话,觉得这冯姑姑倒也是个好人。对于她们来说,她不过就是个教引姑姑,话能说到这里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宫苑深深,永巷破落,宫殿富丽,这里面到底埋了多少青春枯骨,就连这座巍峨的长信宫自己都说不清了。 付巧言垂下眼眸,只要挨过这十几年光景,她就可以归家与弟弟团聚。 这半个时辰看似十分难熬,但付巧言认真听着冯姑姑的话,倒也不觉得辛苦。 很快,时间便到了。 冯姑姑轻轻点点头,站起身来细致地抚平她那条六福裙:「先都回屋,喝些热水暖暖手,听到姐姐们叫了,就赶紧出来。」 付巧言跟着队伍回了屋子。 她这间屋子一共住了十二人,大约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一个个沉默寡言,谁都没心思跟旁人攀谈。 正当付巧言捧着茶杯暖手之时,一把细细的嗓子从她身旁传来:「姐姐,我们在一个屋呢。」 付巧言转头一看,却正好是宫门外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小丫头。 只见她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盘成团髻,显得十分小巧可爱。 付巧言轻声答:「是呢,真巧。」 她的声音还带着幼童的轻灵,却又十分温润柔婉,再配上那张脸,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小丫头又有些呆愣,目光紧紧盯着付巧言,转都转不开:「姐姐,你长得真漂亮。」 她年纪小,如今不过八九岁,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说话自然没什么顾忌。 付巧言刚想叮嘱她几句,就听旁边一把声音横插进来:「长得美有什么了不起?这宫里最不缺美人,想要走到东六宫,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东六宫就是如今隆庆帝最宠爱的几位妃嫔的住所,这事满上京人约莫都知道,说话之人是什么意思,细细一品便有了。 付巧言微微皱眉,转身看她。 不出所料,说话的小姑娘是个美艳长相,年纪同她相仿,倒是身量丰润,小小年纪便有了起伏,看起来显得十分成熟。 付巧言抿了口茶,淡淡道:「以己度人,自是满目皆匪。」 她这话说得文绉绉,那小姑娘显然也读过几年书,却并不好此道,此番听得半知半解更是恼羞成怒。 她两三步跳到付巧言身前,抬起头使劲瞪她。 「要骂就痛快骂,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 瞧瞧,还是个炮仗脾气。付巧言不想惹是生非,含蓄地冲她点点头,柔声道:「这位妹妹莫急,外面姐姐可要叫了,我们先去用膳吧。」 她话音刚落,果然听外面大宫女在叫人,于是收好茶具,整理好衣物姗姗而出。 「你给我等着!」那小娘子跺跺脚,也跟着跑了出去。 没办法,实在是腹中空空,有什么架只能晚上回来再吵。 冯姑姑这会儿披上了斗篷,正站在院门那等她们,见小姑娘们十分迅速站好队,心里不由有些满意。 这一批小娘子年纪都不算太小,长得都不错也听话,倒是很好调理。 她站在门口,压低声音道:「现在你们归我管,无论去哪里,只能听我一人言,不得乱跑乱闹胡言乱语,听明白了吗?」 「诺,冯姑姑。」 她点点头,绣着并蒂莲的斗篷荡起波纹,转身出了绣春所。 离四季所不远的就是膳堂,永巷的宫人们都在这用膳,男女老少鱼龙混杂,是永巷最热闹的一处院落。 冯姑姑领着她们过去的时候,刚巧绣冬所的姑姑带着她们院的小娘子出来,两人迎头对上,径直停在巷中间。 「哟,你冯秀莲也有回永巷的一天?当初不是说打死也不回来么?」绣冬所的姑姑声音尖利,并不十分悦耳。 冯秀莲扫她一眼,淡淡道:「蒙皇后娘娘抬举,这次小选让我来挑个头。省得永巷的人粗手粗脚干不好活计,丢了娘娘的脸面。」 对面那姑姑气得脸青,却也不敢如何反驳她。 冯秀莲的大名这宫里谁人不知,那可是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是宫人中官位最高的尚宫,要是把她得最狠了,那可真没好果子吃。 但曾大春也不是好惹的,她狠狠瞪了冯秀莲一眼,转身示意身后的小娘子跟她等在一边,让冯秀莲这一队人先过去,她才恨恨道:「见到没,只要你们能得贵人眼缘,这宫里还不是横着走。」 然而,这几十年冯秀莲吃过的苦她却不去说,只能看到她衣服上绽放的团绣并蒂莲和头上那鸟雀琉璃簪。 这边付巧言跟着冯秀莲快步走入膳堂。 膳堂堂是永巷最大的一处院落,正屋十分宽敞,里面竖着摆放十条长桌,看起来很干净。 刚一走进这里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南瓜味道,付巧言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这南瓜却是她最爱吃的。 虽是粗使宫人,可吃得却不差。大越皇室是出了名的仁厚,苛待宫女黄门这种事是很少有耳闻的。 冯姑姑领她们进去,指着最边上两张桌让她们依次坐好,才对一进屋便迎上来那姑姑道:「劳烦张姐姐,送些好点的吃食来。」 那姓张的姑姑立马满脸堆笑,一个劲点头道:「那是自然,最好的都给您留着呢。瞧您还是这么客气,这声姐姐我可当不得。」 冯姑姑矜持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饭便上桌了。 一大盆南瓜稀饭,一笼屉两合面馒头,还有两盘子用香油拌的芥菜头,闻起来就一阵的香。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留着最好的等她们,但眼见吃得确实比家里还要好,付巧言又淡定几分。 能吃饱,就能活下去。 一直到现在,对于进宫的这个决定,她第一次生出些许满意来。 看看,从小到大她第一次给自己做主,似乎还不算太差。 冯秀莲恰好坐她们这一桌,吃食都摆上来,小娘子们饿得眼睛都要发绿,却没人敢动。 因为冯姑姑还没发话,她们便不能吃。 冯秀莲看着这些只有十来岁的少女们,心中默默叹气:「吃吧,多吃些,这一天天的难熬着呢。」 吃过早膳之后,冯秀莲就带着她们回去了。 刚一回到小院,就看到跟着冯秀莲的两个大宫女正指挥着几个黄门抬水桶。 黄门虽然是阉人,但骨子里还是男儿,他们又是永巷的粗使,干起活来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 冯姑姑看两处屋子都安排的差不多了,直接吩咐道:「前两排的回屋仔细洗个澡,洗干净些,然后换上准备好的宫装出来等姐姐们叫名。」 付巧言心里一紧,知道这是要看她们身上有什么伤痕残疾之类的,连忙跟着同屋的小娘子一起回去,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脱下衣物开始擦洗。 这浴桶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看上去并不脏,付巧言也不是那娇气的大家闺秀,半分嫌弃都没显露出来。 倒是早晨跟她拌嘴那位脾气不好的小娘子在那轻声抱怨:「也不知道什么人用过,真脏。」 第四章 她这话也不过自己说,旁人根本无暇搭理她。 付巧言进宫之前一直忙着照顾弟弟,那时候过得十分艰难,根本没得机会好好泡澡,如今正好有这条件,她当然不会挑剔。 先用帕子将身上仔细打理干净,这才踩着小凳子坐到浴桶里。 里面的水似乎加了些香料,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 付巧言长舒口气,觉得这两日受的寒都被驱了出去,额头一下子就冒了汗。 一把细细小嗓子从她身边响起:「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付巧言记性很好,自然听出是那年纪最小的小丫头,便轻声回答她:「我姓付,名巧言,巧手的巧,言语的言。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比付巧言小了两三岁,看起来一团稚气,听了忙高兴说:「言姐姐,我叫安如,沈安如。」 付巧言扭头看她,见她正趴在浴桶边笑着瞅她,巴掌大的脸上还有些懵懂,显然还没有深刻体会到皇宫的威仪。 她们两个的位置比较偏,屋子里又都是淅淅沥沥的水声,轻声说话旁人是听不到的。 因着从小照顾弟弟,付巧言最是对小一些的孩子没办法,见她又如此可爱,便忍不住叮嘱:「这里不比家中,说话办事都要谨慎,姑姑和姐姐们说什么你都要听,千万不要擅自行事。」 沈安如用力点点头,张了张嘴,还是忍住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离着付巧言最近,自然能看到她乌黑长发下的细白肩膀,那单薄的肩膀在水汽的氤氲下仿佛还发着莹白的光,衬得她一张脸更是美丽非凡。 沈安如没读过书,不会那些复杂深奥的骈俪文字,她只知道付巧言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孩子,她想不到更多词语来赞美她了。 付巧言还不知道身旁的小丫头已经被她的长相迷住,她仔仔细细洗干净一头长发,用帕子挽成发髻,露出纤长的脖颈。 在进宫之前,县里负责本次采选的主簿夫人李氏还特地给她讲了讲进宫后采选的整个过程。 因为年前的那一次瘟症,宫里不仅仅死了百十来宫女黄门,甚至还有一位体弱的皇子不慎染病,医治无效而亡。 此事惹当今震怒,下令彻查太医院和下三局,同时令病逝的五皇子宫人全部生殉,无一例外。 两日后皇后懿旨各宫清扫撒药,迁出所有生病宫人,这才遏制住了瘟症传播开来,避免皇室动荡。 正因此,各宫目前都急缺宫人。可隆庆帝又十分勤俭爱民,在他在位之四十一年,长信宫中宫人黄门本就比前朝少数百人之众,这样更显人手不足。 皇后王氏眼看宫中冷清,各宫见天同她抱怨没完,她只好上书奏请陛下恳请再开采选。 主簿夫人李氏娘家与内务府总管沾点姻亲,对这事便约莫知道一些,因此才会给付巧言仔细讲解。 这一次采选的宫人只要不是颜色太差,差不多的都要在贵人跟前伺候,这样多少都能得见天颜,这简直是近水楼台的好事。 付巧言是青石巷中有名的美人,书香门第出身,性格温婉知书达理。恰好她家遭逢大难,她不进宫也没甚活路,简直是上天注定。 不管李氏是何种心思,总之付巧言对宫里事多少还是知道了一些。 此番冯姑姑让她们沐浴更衣,自然要清洗干净些,省得污了姑姑的眼,反而落到不好地方去。 宫里的贵人都有三六九等,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干活的宫人。 人人都不想去下三局,付巧言当然也不想。 她只想自己能跟一个脾气好些的娘娘,平日里老老实实干活,努力让娘娘满意便成了。 所以今天的最后一轮挑选,便至关重要。 想到这里,她清洗更是卖力,还轻声提醒沈安如:「你洗干净些。」 虽然两个人才刚认识两天,可沈安如不知道为何特别信任付巧言,听了也没多问,只埋头用小手搓洗头发。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外面的大宫女便催了:「都快些,王倩、张小丫、孙慧慧还有付巧言,你们四个快些,姑姑可等着呢。」 付巧言天生聪慧,加之从小读书,记性比旁人要好一些。 她对声音更是敏感,因此一听这话就连忙答:「诺,赵姐姐。」 外面的赵宫人倒没想到她能记得自己姓,有些吃惊对身旁的宫人道:「听这声音,是模样最……的那个?」 她身旁的宫人个子不高,身条轻慢,玲珑有致:「是她,没想到是个有心的。」 赵宫人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怜了。」 矮个宫人没讲话,面上淡淡,似没听到。 付巧言一开始就洗的认真,因此她第一个洗完,从浴桶出来擦干身上的水,她立马便拿起那套宫装。 大越的宫装十分简单,但料子并不算太差,内衫是加了棉线的绉麻,穿在身上应当十分柔软舒服。 大越尚黑,皇帝的朝服礼服全部为黑底绣金龙,皇后则是黑底绣朱凤,穿在身上相当有气魄。 而宫人的衣服颜色多半比较浅,浅紫浅蓝浅青浅黄浅粉,再配上各种各样的花纹,倒也显得青春活泼。 此番给她们准备的衣裳都是一样的,一水的水粉胭脂色,不过颜色很浅,只有领子裙摆有镶深水红色边,穿在她们这群十来岁的小娘子身上最是适宜不过。 付巧言麻利穿好内衫,套上外衫和袄裙,最后用粉色发带束好长发,顾不得头发还没干便推门而出。 三月正是早春,可上京依旧寒冷,所以准备的也依然是冬装。 宫里的衣服倒是比家中的旧棉袄要好上许多,棉花用的足,付巧言穿着觉得暖和又舒服。 外面等着的正是赵宫人,她扫了付巧言一眼,转身领她往堂屋里去:「记得听姑姑话,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付巧言赶紧应声,跟着进了堂屋。 永巷房屋皆低矮,无石阶、琉璃与飞檐,称不上宫殿,正屋只能叫堂屋。 赵宫人推开门,进去轻声说了几句,便让付巧言自己进去。 付巧言深吸口气,轻手轻脚走进里间。 这边是两重门,外面是个会客的堂屋,里面才是做了火炕的内室,显然是永巷这边的管事们平日居所。 冯秀莲正捧着热茶端坐在炕边的炕椅上,窗户全部关着,屋子里只燃了一盏宫灯,显得有些昏暗。 她明明看起来是个温柔的妇人,可付巧言却莫名有些怕她,被她这么淡淡看着,顿时有点紧张。 「冯姑姑好。」因着还没学宫规,所以付巧言只依家中规矩行了个晚辈礼。 冯秀莲放下茶杯,轻声道:「要去贵人身边伺候,你们是不能有差错的,把衣服脱光让我瞧瞧,别怕,很快的。」 付巧言有些紧张,又很不好意思,却不敢违背冯秀莲,抖着手脱下衣裳,最后只留了个鹅黄的肚兜在身上。 她这肚兜是她母亲亲手所绣,她属相为兔,母亲便给她绣了两只正吃萝卜的小兔子。 冯秀莲一打眼先看到那肚兜上的可爱兔子,再一看便是付巧言浑身细腻莹白的皮肤。 付巧言不好意思抬头,低着头不知道看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五章 「都脱下来,我瞧瞧。」 「……」付巧言把肚兜也脱下,赤裸站在冯秀莲面前。 因为羞耻,所以她一身细皮嫩肉散着粉粉的光,看起来更是惹人怜爱。 冯秀莲微微叹了口气,这姑娘行事大方,温和有礼,手上还有些细细的茧子,一看便是普通读书人家出身。 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在宫里很好活下去,但她实在是太漂亮了。 先不说她那张惹人注目的脸,光是这一身皮肉,也足够叫东六宫那几位甘拜下风了。 这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她太年轻了。 隆庆帝十八岁继承大统,至今余四十二年,已经是花甲年纪了。 而付巧言,才刚刚十三岁。 如今皇子们都已长成,最小的八皇子也已一十三岁,帝却垂垂老矣,宫中正是最动荡的时候,付巧言这时进宫,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冯秀莲这些年看惯宫中各种悲欢离合,对这些年纪不过她女儿的小宫人一向十分照顾。她是正七品女官,可婚配,宫外家中早就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刚刚定亲,眼看也要成家了。 见付巧言可怜兮兮站在那颤抖,她也不由有些怜悯,下了炕过去仔细拉着她看了身上各处,连隐秘之处也没放过,这才让她穿上衣服。 「你为何入宫?」 付巧言抖着手穿好衣裳,轻声道:「回冯姑姑话,入宫有银子,我是为了银子的。」 这个回答很直白,却很真实。冯秀莲在宫中三十年,自然一眼便能看透一个人。如果付巧言敢说话骗她,肯定是讨不到什么好的。 「你家里还有亲人吗?」她问。 「还有个弟弟,今年十岁。」 冯秀莲顿了顿,大约明白她为何会入宫。 她今年十三,唯一的弟弟才十岁,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家中房子产业根本保不住。 就连活下去,或许都成为一个奢望。 「你还想出去吗?」 付巧言愣了愣,想了想说:「回姑姑话,心里是想的,但十几年后到底如何谁都说不准,所以我没办法回答您。」 「葵水来了吗?」 这问题比较私密,但付巧言还是答:「年初刚至。」 冯秀莲沉吟片刻,又认真看了她许久,心里默默做了决定。 「好了,你先出去吧,叫下一个进来。」 付巧言冲她行礼,退着出了房门。 没人教她这样,不过看了几次大宫女们行事,她就记住了。 冯秀莲叹了口气,真的是个好孩子,只看她的命到底如何了。 一问一答之间,第一波小娘子们便都洗完了,正站在院中等。赵宫人见她出来,便说:「去西间等吧,天寒地冻的,先把头发暖暖干。」 付巧言冲她道谢,又去了堂屋西间。 这会儿西间没人,付巧言便找了个靠火盆近的椅子坐下,心口依旧怦怦直跳。 她总觉得冯秀莲的话别有深意,但她却无法猜透那深意究竟为何,也不太想去探究明了。 在踏进长信宫东角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在这里能掌控命运的绝对不会是自己。 所以无论她如何想,想如何,都没有办法实现。还不如老老实实听从上令,少说多做,才好挨过这十余年光景。 就在她沉思这些许工夫,陆续有小娘子进来了。 她们脸上都有些泛红,显然对于验身这事有些不好意思。 等所有小娘子都检查完了,赵宫人才进来道:「都去堂屋里排队站好,吃过饭,下午便要开始修习宫规。」 她没说验身的结果,也没说赶走其中任何一个人,屋里的小娘子都松了口气,渐渐都淡定了下来。 这说明她们都已经被留了下来,不会再被赶走了。 用过朴素却管饱的午膳,小娘子们一同回了绣春所,等在堂屋里。 冯秀莲自然不再与她们一同用膳,等她回来的时候,小娘子们都强打着精神,努力不站着睡过去。 因为时间紧,冯秀莲也没说别的,直接便开始了教导。 大越采选分选秀和小选,小选多为上京附近四郡平民良家子,也就是村中女子。选秀也多以普通人家女子为主,除非少帝或太子大婚,才会在京官家中选择闺秀。 大越历二百一十八年,共八帝,除开国高祖皇帝的敬皇后为村妇出身,之后的元帝、文帝两位先帝的皇后也都是采选入宫,并非家世显赫的贵女。 只有当今隆庆皇帝的王皇后是帝当太子时的太子良娣,其父如今为阁臣,整个家族十分显赫。 因为多是平民女子,所以这些宫人刚进宫时并不适应,必须要经过仔细调教才能发往各宫伺候主子娘娘。 冯秀莲被王皇后派下来督办的也正是此事。 她虽然只管了绣春所一处,但实际上本次小选所有事宜都要呈报给她才行,她才是这次小选实际上的管事姑姑。 也正是因此,分到绣春所的不是颜色最好便是身形最美,又或者声音婉转仿若鹂鸟。 她们不止有这些优点,最主要的是都十分听话懂事,哪怕只是在冯秀莲在的时候刻意表现,也足够叫人觉得舒心。 修习宫规的课业十分繁重,她们不仅要背下几千字的大越宫规,还要把所有行礼、走路、上茶等等伺候主子时的动作都学好。除此之外还要练习站、坐、吃、喝,一样做不好都不成。 隆庆帝已在位四十二年,就算再是勤俭,也有不少宫妃子女。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五六十位,还不算宫妃中下三位的才人、选侍、淑女。她们不仅要熟悉每位主位的住所,也要记住各宫所出的皇子公主都是谁,甚至连每位皇孙的生母都要记清楚,免得以后出差错。 就算付巧言再聪明,这样一天练下来也觉得颇为辛苦。 这里面最难的便是练站。她们还不能光站着,要手上捧着托盘,盘上放着放满水的白瓷碗,这一站就要一个时辰,不能动也不能抖,一旦水洒出,大宫女手里的竹篾便要抽过来,打在身上顿顿地疼。 二十余天过去,付巧言胳膊以及腿上的伤痕渐渐淡去,挨的打也越来越少了。 到了一个月的最后一日,冯秀莲没让她们继续练习,则是语重心长说了些话。 「你们从这绣春所出去,也算是我冯秀莲的半个徒弟,明日各宫的姑姑过来选人,你们都表现好些,别给我丢了脸。这宫里不是那么好活的,望你们以后好自为之,有什么造化,全看你们自己了。」 堂屋里二十五个小娘子一齐行礼:「诺,谢谢姑姑。」 晚上用过晚膳,她们便早早回了屋子准备睡下。 每日一站就是一下午,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她们是这般年纪的少女,更是疲累得不行。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大宫女早早便来叫起。 付巧言穿好衣裳,正准备下地洗漱,突然听旁边传来一声痛呼。 她扭头一看,却是身旁的沈安如正抱着脚叫疼。 付巧言赶忙扶她坐到床上,帮她脱下鞋子。 刚一脱下来,便听其他小娘子的抽气声。 只看一个尖锐的茶杯碎片躺在鞋中,上面还沾着艳红的血。 第六章 付巧言眉头一皱,猛地抬起头。 在屋子的另一边,孙慧慧正紧紧盯着她,眼中满满都是得意。 她不说,别人也知道是她做的,她也从来都不掩饰。 孙慧慧就是一开始出言挤兑付巧言的姑娘,她是京郊一个小商贩的女儿,家中有几分薄产,自然瞧不起她们这些村人。 但她惯会伪装,明面上从来不显,私下里却可劲欺负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十分的可恶。 被她欺负最狠的便是沈安如,一个是她年纪最小性格单纯,再一个她跟付巧言亲近,让孙慧慧心里十分不爽快。 这一个月她们的课业异常繁重,付巧言毕竟也才十三,不说自顾不暇都算好的,真的没多余精力照顾旁人。一旦让孙慧慧抓住机会,沈安如便遭了秧。 可她却从来没跟付巧言抱怨过。 她年纪小,打不过孙慧慧,也不好连累付巧言,心想忍过一时便是了,等到各宫来选人,说不得这辈子都碰不到面。 沈安如看上去单纯,却并不笨。她知道这事不好跟姑姑姐姐们讲,说不定还会被她们以为自己没本事,当不得大用。 此番种种,她就忍了下来。 可没想到孙慧慧居然歹毒若此,在这样重要的日子让沈安如无法好好行走,那她将来说不得只能在永巷里劳碌一生了。 付巧言心中愤怒压低声音道:「你这样有能有什么好处?安如年纪小,更无你一般花容月貌,威胁不到你什么的。」 她是轻易不生气的人,从小就性格温婉,要不是看沈安如疼得满脸是汗,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么重的话。 孙慧慧最是讨厌她,恨不得把她一张脸撕烂。可付巧言不是好惹的,她欺负不了,只得在小跟班身上下手。 「我乐意,我高兴,你待如何?有本事知予姑姑,让姑姑惩戒则个。」 她长得其实很不错,眉目艳丽,身段玲珑别致,这一屋子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就她显出几分女人味来。 可她偏偏坏了心,让一张脸都跟着暗淡许多,毁了长相。 付巧言手上一紧,刚想反驳,不妨沈安如一把抓住她,抽着气摇了摇头:「言姐姐,我没事。」 「安如……」 沈安如勉强冲她笑笑,边抽气边说:「现在找姑姑,我便从此落在这里,努力撑过晌午就是了。只是麻烦言姐姐到时帮帮我,别叫姑姑们看出端倪了去。」 付巧言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孙慧慧,弯腰帮她用帕子缠脚。 索性沈安如人小,火炕做得又高,她下炕的时候没甚用力,伤口不算太大。 孙慧慧得意哼了一声,径自洗漱去了。 屋子里的小娘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默转身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多说半句话。 反正今天一过她们就各奔东西,谁都见不到谁了。 付巧言帮沈安如缠好脚,扶着她穿好鞋,担忧问:「如何?」 沈安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些:「还好,谢谢姐姐。」 付巧言扶着她洗漱完,在去膳堂路上,两个人慢慢跟在队伍最后。 一路上,沈安如除了走得慢,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也不让付巧言扶她,自己一个人慢慢跟在后面。 冯秀莲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努力撑着,面上没有任何抱怨,倒是有些赞许。 宫里的小宫人来来去去不知几凡,沈安如这一时半刻的表现,端端是顶好的了。 难为她年纪小小能忍着,也难为付巧言愿意为她跟孙慧慧起冲突。 毕竟,在这宫里,人人都只为自己活。 用过早膳,冯秀莲直接带着她们去了百嬉楼。 她们本就两手空空进的宫,这会儿只拿着自己进宫时的那身衣裳,打了个小包袱拎在手中。 那衣裳本不值钱,却是个念想,没一个舍得扔。 从这里去百嬉楼走的还是当时来的那条路,同样的路,却是不一样的心境。 沈安如一直努力跟在付巧言身边,她时不时擦擦额头的汗,却没有放慢速度。 付巧言扭头看了看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小丫头也是大人了。 半个时辰后,她们来到了百嬉楼。 因着出来得早,她们进去后就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冯秀莲特意安排的。 付巧言、沈安如、孙慧慧都被冯秀莲指着站在第一排,前面空空荡荡,只有绣着吉祥云纹的帐幔。 不多时,其他三所的人就都来了。 她们刚一站好,百嬉楼外面就传来寒暄声,可来人走近,她们却几乎听不到走路的声响。 来的有宫女也有黄门,有的年纪大,有的年纪小,衣着服饰各不相同,只一样却异常相似。 那就是眼神。 这些人目光如炬看着这一百位年轻的小宫人,目光里有探究、有琢磨、也有无法掩饰的挑剔。 这些人之中,看起来最气派的是一位头戴红宝石榴钗的姑姑,她身穿浅紫的淮绸袄裙,外面罩一件苏绣紫藤织锦披风,端的富丽。 她一来便站在了冯秀莲身边,轻声言:「莲妹妹,老规矩,还是你先选吧。」 冯秀莲站在她身边,腰背挺直身形修长,衣裳还是那身衣裳,可颈间却多戴了一串八宝璎珞圈。 那八宝璎珞圈只是银造,却手艺精湛,上用珍珠、玛瑙、砗磲、玫瑰七宝等宝石,一看便是主子赏赐之物。 她听了那姑姑的话,伸手拨了一下璎珞上的珍珠:「玫姐姐真是客气,一月不在,坤和宫里想必积攒许多杂事,妹妹便也承姐姐情了。」 坤和宫便是正宫,是皇后王氏的寝宫。 楚玫暗自攥紧手心,面上却语笑盈盈:「应该的,应该的,皇后娘娘的事最是重要。」 她都这样说,旁的宫人管事更是不会跳出来作妖,都默默站在后面等这几位打完官司,才松了口气。 每次小选都非要来这么一出,何苦来哉? 冯秀莲自己是亲自带的绣春所,所以便跳过不看,直接往后面三所的小娘子那走去。 她看的很快,匆匆扫过每一所的第一排便回到前边,挨个指人:「坤和宫选绣春所付巧言、王倩、沈安如及孙慧慧,劳李大伴记名。」 原本就等在百嬉楼的老太监便拿出书册,开始记名。他手边还有一本册子,已经登好每一位新进宫的小宫人的出身户籍,只消把人名再往坤和宫登记一遍即可。 不多时他便写完了,对冯秀莲笑道:「姑姑辛苦了,且去吧。」 凡是宫里能做太监总管的,都要被称一声大伴,而娘娘们身边的总管女官,也要被称一声姑姑。不管年纪不看身世,端看主子用不用得上。 若是有本事,花甲老者称弱冠青年大伴的,也不是没有。 她们这边客气完,那边付巧言等四个小宫人便出了列,站在冯秀莲身后等她。 冯秀莲同在场各宫管事都打过招呼,便领着她们四个往北边行去。 百嬉楼形制特殊,无墙无门,如果一楼的帐幔全部打开,整个一层便只有二十四根柱子,用以支撑二层观戏台。夏日里最是清凉解暑,许多主子贵人都愿意在这饮茶吃酒,十分畅快。 第七章 百嬉楼虽称楼,却垫起三层石阶,上有飞檐,檐上走兽为七,确确实实是一处皇家宫殿。 因着沈安如脚上有伤,付巧言特地陪她走在后面,一路都很用心盯着她,怕她一个不好摔倒。 谁知这么长时间都无事,却在被选走之后出了岔子。 原来百嬉楼的台阶并不规整,有些凹凸的凿痕,她们来时人多,付巧言是偷偷扶着她踩上来的,离开只有她们五人,却是不好扶着了。 沈安如咬牙走到门口,刚一踩下台阶便顿觉脚上一麻,尖锐的疼痛沿着脊背窜到头顶,让她的巴掌小脸一下子白成雪。 她原本还想坚持,谁知高估了台阶的坚硬,下一步就往边上歪斜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双细白的手都伸了过来。 付巧言一把扶好沈安如,扭头往另一双手的主人看去。 这位宫人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却梳着妇人头,显然已经是管事女官了。 她站得这样偏僻,想来主子位分可能不高,不便往前头凑合。 付巧言看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忙轻声道谢:「谢谢姑姑,有劳了。」 她这一抬头不要紧,那年轻姑姑倒是被惊了一下,转念一想便有些了然:「无妨,赶紧跟上去吧。」 付巧言怕冯秀莲发现她们落后,连忙又说了声谢,使劲撑着沈安如的腰跟了上去。 在她身后,那年轻女官微微皱眉……这个节骨眼上,皇后选这样四个人…… 她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回百嬉楼,这事不是她和主子能管的,听天由命吧。 那边百嬉楼里诸位管事还在揣摩皇后娘娘的深意,这边付巧言已经跟着冯秀莲往长信宫中央行去。 坤和宫是大越历代皇后的正宫,说是一宫,实际上是位于中线上的一整个建筑群。 其内有正殿、配殿、后殿以及回廊配室,其外有一圈宫墙,宫墙的东南西北各开四门,称为四凤门。 王皇后是隆庆五年封后,一直居于此,已有三十七年之久。 这气势恢宏的坤和宫早已成为她的象征,又被她改变成了自己的安乐所。 王皇后出身大越书香世家--临安王家。父亲早先为五阁臣之一,六十五时致仕,母亲则是潮州章家的嫡长女。她的嫡亲弟弟任户部尚书,妹妹是隆庆帝堂弟安怀王的正王妃,可谓满门皆富贵。 她封后之后一改先帝惠景皇后的简朴作风,把坤和宫布置得颇为奢华。宫中谣传,也正是因此她才惹隆庆帝不喜。 无论如何,这些看似还离付巧言很远。 此刻的付小宫人正跟着冯姑姑走在宫道上,前方坤和宫璀璨夺目的琉璃瓦闪了她的眼,宫墙外一水的锦缎宫灯在风中摇曳,流淌着细碎的光。 直到这里,才能真切感受到长信宫的富丽与堂皇。 冯秀莲脚步轻快,走了两刻钟也不觉得累,一直来到坤和宫西门她才松了口气。 刚才虽然付巧言等几个小宫人没怎么抬头,但那些管事们哪个都不省心,眼睛毒着呢,说不得一眼便能看出这次小选的端倪。 虽说皇后这般行事无可厚非,但到底有些不好看。宫中长成的皇子还有六位,皇后此番动作实在是耐人寻味。 可隆庆帝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国事繁重,他又事必躬亲,眼看一日不如一日。 皇后无嫡子,心里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冯秀莲瞥见守门的黄门已经瞧见她,忙掩了心中的百转千回,直接走上前去:「娘娘离宫否?」 那黄门年纪不大,看上去却很老实,听罢忙冲她行礼:「回姑姑话,娘娘还在宫中。」 冯秀莲一听,赶忙领着付巧言等走了进去。 一路上碰到好些扫洗宫人,见到冯秀莲无不行礼问好,冯秀莲只对少数几个轻轻点头,剩下的大部分是理都没理,对方看似也不怎在意。 她目前是宫中官职最高的女官,又是皇后身边的管事大姑姑,整个宫中,就连贵妃身边的楚玫轻易都不会招惹她,更何况是那些无品小宫人了。 她心里着急回话,走得便快一些。这可苦了沈安如,磕磕绊绊跟在后边,还不想叫旁人看出端倪,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大冷天里额头还冒了汗。 好不容易被付巧言帮着扶进了正殿,她才小心翼翼松了口气。 冯秀莲让她们等在外殿的西侧玲珑阁,径自进了内殿答话。 玲珑阁里摆设精细,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两架多宝阁,上面的器物珠光宝气,付巧言是见都没见过的。 主子没来,她们也不敢坐,四个小娘子都紧张地站在原地,就连嚣张如孙慧慧都没有说半句话。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一位长相清丽的大宫女进来叫她们:「娘娘要召见你们,待会儿务必不要出岔子,娘娘问什么便答什么,老实一些便可。」 四个小宫女连忙点头,跟着她往内殿走。 经刚才缓了一会儿,沈安如脸色好上一些,加之偏殿都铺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可比金砖地面舒服得多。 她们走过重重帐幔,穿过无数回廊,终于走入了坤和宫正殿的内室金玉堂。 菩提花门扉应声而开,付巧言跟在孙慧慧身后,躬身行礼缓步而入。 堂内有些细碎的声音,似乎是冯秀莲在同皇后回话。 大宫女把她们引到卧房之前,转身道:「拜见娘娘,跪。」 四个小宫人整齐跪了下去,她们双手交握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头轻垂,年轻玲珑的姿态一览无遗。 「给娘娘请安。」 付巧言跪在地上,心跳如鼓。 「掀起帘子,让娘娘瞧瞧。」是冯秀莲在说话。 付巧言心中一紧,只觉得随着纱幔挽起,一道异样的视线扫过她的头顶。 「都抬起头来。」 那声音隔着珠帘散了过来,语气温和,似有着无限缱绻,却又蕴含金玉,掷地有声。 那是大越如今最尊贵的女人,隆庆帝皇后——王婵娟。 人未至,声先行。 王皇后这一把嗓子自是柔情似海,在付巧言等小宫人听来却铿锵有力,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付巧言微微抬起头,根本不敢看向王皇后,却能从晃动的珠帘间窥见其窈窕之影。 只见金玉堂内室奢华富贵,前朝月氏进贡的羊绒毛毯铺在地上,一双绣着五彩金线的锦缎软底鞋踩在地毯上,鞋面上绣的金凤闪着霓虹,在宫灯映衬下熠熠生辉。 大越宫规,只正四品嫔以上主位可着绣金服,而能穿金凤的,唯有超品的皇后了。 付巧言低垂眼眸,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紧张莫名。 珠帘另一侧,王皇后仔细端详下面四个小宫人。因为看起来都有些害怕,头抬得不高,只能隐约看到尖细的下巴。 她微微偏偏头,并不言语,身边的冯秀莲便似知道她意思,轻声道:「头再抬起来些,让娘娘瞧清楚了。」 要说为何坤和宫上上下下宫女黄门数十人,只得一个冯秀莲能在皇后身边站稳脚跟,也不是没道理的。 皇后娘娘什么心思,不用吩咐她都能把事情办好。 而这位皇后,是十分不好相与的。 第八章 她于先帝弘治二十八年入宫,被选为东宫太子良娣,正是二八芳龄。当时太子妃已同太子成婚两年,正怀有身孕,一旦诞下皇长孙,太子继位之后的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然而命运便是这般残酷,弘治二十九年春,弘治帝崩,景惠皇后同日薨。太子妃守灵三日,因疲劳惊动腹中胎儿,一朝分娩,难产血崩,母子均丧。 那一年,隆庆帝年仅一十八岁。 他失去父皇、母后,失去挚爱的妻子与孩子,虽然登上九五之位,却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后为了平衡前朝,做皇帝五年之后,他选了身份最高的王婵娟做了皇后。 王婵娟是世家嫡女出身,从小锦衣玉食,是天生的富贵命。她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却有旁人没有的世家气度,最适合坐这凤椅。 此番种种,此时的付巧言都是不知的。 但她这次抬起头,却隐约瞧到了王皇后的身影。 一片大红锦缎之中,金珠璎珞闪着华彩,一对金凤在她乌黑的发间飞舞,仿佛落入凡尘的仙灵。 珠帘摇曳,模糊了王皇后一双眉眼,却着重描画了她一口丹唇。 王皇后喜金玉,最爱朱红宫锦大袄,每年宫锦进贡,朱色一系供她一人随心摆弄。 这金贵的布料年年不过十匹,也就堪堪给她做两身袄裙。 只一个身影,便叫付巧言心中更颤。 她觉得自己手脚都冰凉凉,不知道为何,王皇后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令她满心生寒。 「好,秀莲这事办得不错。」难得的,王皇后夸了冯秀莲一句。 直到这一刻,冯秀莲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下,不再那样忐忑不安。 她这次选的四个小宫人,以付巧言颜色最美,沈安如灵动可爱,孙慧慧艳丽夺目,王倩声音最是婉转。 虽还未言语,但她长相也十分不俗,勉强也能入娘娘的眼。 王皇后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看了她们许久,也未叫起。 她不叫,宫人们便要一直跪着,哪怕跪断了一双腿都不能叫疼,这便是宫中的规矩。 在出绣春所之前,这一条是冯秀莲特地讲过的,她反复让小宫人们背着,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地上有地毯,但付巧言还是觉得膝盖生疼,入宫第一天,她深切地体会到了那些繁复宫规的深意。 似一盏茶工夫,也可能半个时辰都过去,王皇后才漫漫开口:「右边两个,上前两步。」 右边两个,偏巧是付巧言和孙慧慧。 付巧言诺一声,膝行两步,便停了下来。 这两步,偏巧能让她跟孙慧慧跨过珠帘,进了内室。 室内燃着六盏宫灯,并不昏暗,灯影摇曳下年轻小宫人美丽的脸庞显露无疑。 王皇后藏在袖中的手突然攥紧。 付巧言只觉得无形的压迫突然溢满内室,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哆嗦出声。 在她身边,孙慧慧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皇后面上丝毫不显,只淡淡道:「叫她们两个先跟着辛娘,你去指点下,过几日便是十五了。」 冯秀莲心中一紧,忙应声道:「诺,奴婢一定办好差事。」 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更是温和:「这一月辛苦你了,办得很好,赏。」 冯秀莲连忙双膝跪下,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娘娘赏赐。」 王皇后点点头,没再言语。 冯秀莲起身,弓着身神在她耳边耳语几句,便示意小宫人们起来,随着她出了正殿。 跪的久了,刚站起来必定头晕目眩。 可小宫人们似毫不费力,都跟在冯秀莲身后走得利落。 短短一月,却已是不同。 坤和宫有正殿偏殿和后殿,也有配室,像冯秀莲这样的大姑姑一般在配室有单间的,只不过她平时一般都跟在皇后身边,自己那间是很少住的。 她领小宫人们去的地方,也是西侧一排配室。 这边比东侧的配室看上去要利落一些,显然是等级高一些的管事姑姑和大宫女们住的。 付巧言注意到有几间屋子是套间,内外两重,显得跟别个不同。 冯秀莲走到最中间的一个套间,直接推门而入。 外间一个十五六的小宫人正在缝补衣裳,抬头见是冯秀莲,赶紧站起来:「问莲姑姑安。」 冯秀莲漫不经心点点头,直接坐到外间的主位上:「去请姑娘出来,娘娘有事吩咐她。」 小宫人面上一喜,瞧都没瞧付巧言她们,飞快进了里屋。 仿佛下一刻,碧箩门帘便被掀开,一个修长身影疾行而出。 来人个子高,身条修长,走的虽快却十分娉婷,如柳叶飘落一般柔美。 她一出来便瞧见坐在主位上的冯秀莲,也不恼,笑嘻嘻地冲她行了礼,问了声姑姑好,利落地坐到了次席。 冯秀莲同她不算太熟,不过好歹也是手下调教过,态度还算和善:「辛姑娘,这是今年小选入宫的丫头,娘娘的意思,是让你调教几日。」 她话说得含蓄,可辛宫人却一下子白了脸。 她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梳着堕马髻,一身穿戴都很素净,眉目明媚,看起来十分美丽。 「姑姑,主子娘娘的意思……辛娘不懂。」 冯秀莲见她一双手都哆嗦,也有些可怜她,却并不劝,只说:「姑娘,听姑姑一句,办好娘娘的差事,才好过些。」 辛娘微微红了眼眶。 付巧言觉得有些奇怪,她梳着明显的妇人头,却不是管事姑姑,又不像是娘娘贵人,可她穿着却跟冯秀莲不相上下,甚至还有个小宫人伺候,也是奇了。 冯秀莲没再同辛娘说话,只是扭头看向四个懵懂的小宫人,清了清嗓子道:「辛姑娘以前伺候过陛下,巧言和慧慧便留在这里,你们都尊重姑娘些,怎么也算你们半个主子。」 伺候过陛下、大小也是个主子,可却无名无分,只能被称为姑娘。 付巧言一瞬间便懂了。 她年纪不小,如今虚岁十三,年初花信已至,算是已经长成的小娘子了。 加之她耳聪目明,许多事情不用旁人费心点播也能推测出一二。 这位辛姑娘,恐怕是王皇后以前推给隆庆帝侍寝的宫女,然并未博得多少好感,因此受了些赏赐,只能做个无名无分的姑娘。 哪怕是九品的淑女,她都没有当上。 眼看如今二十几岁,恐怕之后陛下想不起她来,皇后娘娘也不会再推荐她,便只能这样蹉跎终老。 付巧言想透彻她的身份,顿时心中生寒。 她紧紧攥着手心,不让自己太过显眼。 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冯秀莲眼中的怜悯。 隆庆帝在位四十二载,如今年已花甲,宫中长成皇子共有七人,除十九岁上便病逝的大皇子和去岁刚薨的五皇子,剩余七位都已健康长大。 然而这七位之中,贵妃所出两位,贤妃、庄妃、静妃、顺妃均出一位。只有一位八皇子是淑女所出,她以宫女之身怀上皇嗣,诞下皇子后便病逝,因生产有功被升为淑女,以婕妤之礼下葬。 这七位皇子没有一人是皇后娘娘所出,她十六岁入宫,一直到二十三岁才诞下一位公主,至今无嫡子,这是大越百姓都知道的事。 第九章 百姓不知隆庆帝越发老迈,也无从窥见长信宫平静背后的波涛,付巧言更是看不透那些前朝后宫的弯弯绕绕,以她目前浅薄的猜测,也只能猜测皇后娘娘想用她们四个小宫人博宠。 民间那么多戏词,不都是后宫美人的那些尔虞我诈么。 贵妃宠冠六宫、皇后冷宫独眠,百姓平日里茶前饭后,说的也不过这么点皇家私事。 皇后娘娘是想让她们从贵妃那分宠?还是想让陛下多来几次坤和宫?付巧言猜不透,心里却有些害怕。 她只以为入宫就是伺候贵人,早就做好了日日辛苦劳作的准备,却从来没有想过伺候的贵人会是陛下。 这一刻,她刚稳稳落地的心脏又悬了起来。 她只觉得悲喜交加,喜的是弟弟能有银子治病,悲的是在这深宫之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点未来都看不清。 入宫前她同孤院的管事嬷嬷说的话犹在心头:「嬷嬷你放心,我不过进宫劳作十几年光景,等我回来,恒书已经长大成人,家里有了男丁撑门面,我便也能安心生活。」 平生第一次,付巧言为自己的莽撞和无知而痛苦。 可事已至此,她却不能后悔。 这世间没有退路。 她站在孙慧慧后面,微微低着头,没人能瞧见她苍白的脸色。 那边冯秀莲还在嘱咐辛娘:「姑娘辛苦些,过几日便是十五了,娘娘可盼着这一日呢。」 不过几句话功夫,辛娘已经收敛起脸上表情,重新冷静下来:「谢姑姑提点,辛娘必定不负主子娘娘期许。」 冯秀莲点点头,不等小宫人过来上茶便起了身,走到门口对孙慧慧和付巧言道:「你们便留在姑娘这,好好听姑娘话,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说罢,顿了顿又对王倩和沈安如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沈安如不由自主扯了扯付巧言的衣袖,付巧言悄悄看她一眼,安抚对她做了口型:「去吧。」 沈安如虽然年纪小,却很懂事,她不安地握了握付巧言微凉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冯秀莲离开了屋子。 虽然才刚认识,但沈安如因年纪太小逃过一劫,付巧言还是打心底为她高兴的。 屋里一下子走了三个人,不复刚才拥挤,却也不显得宽敞。 这地方太狭窄了,外屋不过一张圆桌三套桌椅,剩下只有靠窗一排花架,上面简单摆了几盆吊篮,没得名贵花草。 以辛娘的身份,也是养不起的。 她等冯秀莲走的没了影,才起身坐回主位,径自打量付巧言和孙慧慧。 平心而论,她长得并不出色,唯有一头黑发乌黑柔顺,王皇后便是瞧上她这个优点,才推荐给了陛下。 那时候隆庆帝也不过知天命的年纪,不想太过驳了皇后面子,就收下了这份「好意」。 满宫里,无人颜色能比贵妃好。她那一张芙蓉面精致美丽,身段窈窕,声若黄鹂,加上性格温柔多情,很是受隆庆帝偏爱。 即使如今已经年过四旬,也依旧明媚动人。 王皇后世家出身,从小学得就是理家管宅的正室夫人做派,她虽然并不如贵妃受宠,隆庆帝也不会特别冷待她。 不为她父亲面子,也要看她掌管后宫三十几许,养育皇子公主十数人,这份辛苦也着实难得。就算二人只是相敬如宾,却也从来不让贵妃下皇后面子。 冲这一点,王皇后也给隆庆帝脸面,但凡推给隆庆帝的宫人妃子,无一个同贵妃肖似,都是各有各的玲珑别致,从来不叫隆庆帝厌恶。 王皇后一看就是聪明人。 这事,也是后来付巧言揣摩出来的,宫里虽然对宫人管的严,但私下碎嘴也是有的,略微听听谁是皇后推上位的,便能窥见一二。 但眼下,付巧言还来不及想那些事,她只为眼前这一关彷徨害怕。 辛娘是隆庆三十年入宫,如今已经二十有六,如果早早成婚有了娃娃,也不过付巧言和孙慧慧般年纪。 她看两个少女低着头不敢言语,不由叹了口气,温言道:「我不是什么主位娘娘,不过是个庶妃,劳皇后娘娘垂怜才能独居于此。你们两个,暂时便安置在我这里吧。」 付巧言和孙慧慧忙应:「诺,姑娘。」 辛娘见外面天光大亮,便吩咐小宫人出去领午膳,这边叫她们两个坐到跟前:「你们年纪小,想来还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吃过饭,我来给你们讲一讲。」 付巧言见她态度柔和,对她们两个并无多大敌意,心里略微有些放松。 辛娘没有位分,却大小也是伺候过皇帝的老人,王皇后又极好面子,因此膳房从来没有薄待过她们这些「姑娘」,顿顿四菜一汤荤素相宜,偶尔年节还有礼,算是很好了。 她一个人在屋里寂寞惯了,对伺候自己的小宫人一向很好,饭菜也吃不完,总是叫小宫人跟她一起吃。 如今来了付巧言两个,她也没什么规矩,非让她跟孙慧慧上桌一起吃。 付巧言死活不肯,倒是孙慧慧推拒两次便应了下来,她家里富裕一些,这一个月来吃不上荤腥,也是有些嘴馋。 辛娘看了看笑嘻嘻坐到桌边的孙慧慧,又瞧了一眼站在桌边踟蹰的付巧言,温言道:「坐吧,你不坐大家都吃不成的。」 付巧言这才坐下。 辛娘又道:「说说你们年纪,都叫什么名?」 孙慧慧抢先道:「回姑娘话,奴婢姓孙,名慧慧,今年十二。」 付巧言也答:「回姑娘话,奴婢姓付,名巧言,年十二。」 四个人坐一桌上,身高就没那么大差距了,虽然付巧言依旧低着头,但辛娘却是看清了付巧言的样貌。 难怪要这般行事了……辛娘心里盘算一二,难免有些期待起来。 以付巧言的样貌,只怕再过几年长成了,凤鸾宫的那一位说不得也是比不上的。只是不知性情如何,如今短短一句,听着声音也是空灵婉转。 倒是天生丽质了…… 思及此,辛娘又难免有些自怨自艾起来。 她长相堪只称得上清秀,只有一头乌发出色一些,然陛下并不见有多喜爱,她也不过侍寝两三次便被忘了,连淑女都没封上。 辛娘夹了一筷子小炒酥肉,和着苦涩咽了下去。 这狭窄的配室恐怕就是她此生的归宿,只希望以后能有个人给她收尸,不要一卷薄席扔到乱葬岗里,连名字都没人记起。 辛娘眨了眨眼睛,把那热泪又憋了回去。 用过膳,小宫人自去收拾,付巧言和孙慧慧被辛娘叫到里屋,正坐在床边官帽椅上等辛娘训话。 辛娘这里屋更是狭小,一张小火炕便占了大半,火炕边上是两个红木箱子,再边上便是衣柜,其余什么家具也摆不进来了。 付巧言注意到炕的里侧摆放了一个炕桌,上面放了一个笸箩,里面有些针线,笸箩边上还有好几本书册,显然平时辛娘就这么打发时间。 辛娘见两个小娘子十分拘谨,便笑着说:「你们年纪还小,宫里都是这般的,等以后习惯便好了……」 她想了想,又带着鼓励和歆羡的语气道:「我没有位分,只能住这里,如果得陛下垂青,能封个淑女才人,便能住三隔间,有两个宫人伺候的。」 第十章 付巧言低着头,有些不为所动,倒是孙慧慧有些兴趣,小声问:「真的吗?」 辛娘端详她一眼,笑着说:「我说的还只是下三位,等封了中三位婕妤昭仪,便是一宫主位,独住正殿了。」 宫中的位阶冯秀莲是仔细讲过的,不过她说的没那么清楚,只说了上三位、中三位和下三位都是什么,并未说待遇如何。 这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小宫人,她们年纪太小,没有是非曲直,根本不知道能当上主位到底有多难。 很多宫人,只能看得到宫妃华丽的头钗和锦绣长衫,看不到她们一路走来的血泪。 便如孙慧慧一般,听了辛娘的话便满心激动,不由自主问:「那贵妃娘娘呢?」 贵妃苏蔓已经成了传说,民间话本戏词里面每每提到,都要说她美丽不可方物,仿佛仙女下凡。戏词里会说隆庆帝对她一往情深,让直接从宫女成为贵妃,独得恩宠,连生两位皇子。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付巧言回忆了一下冯秀莲给她们讲的宫中主子关系,不由觉得好笑。 苏贵妃确实是诞育隆庆帝孩子最多的妃子,她育有两子两女,三个都已长成,只有小女儿体弱夭折,两岁便殁了。 可除她之外,还有十几位妃嫔孕育了皇儿,这还是长成未夭折的。 如果这也能叫独得恩宠,那其他的妃嫔皇嗣不就都成了笑话? 付巧言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没显露,她只认真听着辛娘讲述苏贵妃的事:「贵妃娘娘自然是宫里最出色的人儿,她的凤鸾宫位于东六宫最靠近乾元宫的位置,正殿偏殿都只她一人住,后殿只配了几位淑女才人,一般陛下是从来不往凤鸾宫后头去的。」 这话里的意思,在付巧言听来就是陛下给苏蔓面子,虽然不能枉顾祖宗礼法让她独住一宫,却也为了她从来不去瞧那些下三位的妃子,十分尊重了。 而在孙慧慧听来,则是陛下对贵妃真好,只要能当上贵妃便能得到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不由得更亮了。 辛娘瞧了眼兴奋的孙慧慧,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付巧言,心中觉得有些难办。 以她们二人的长相,自然是付巧言拔得头筹的,但付巧言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那个意思,总归是一言不发。 孙慧慧……倒是积极,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冲动,娘娘未必喜欢她的个性。 这几年里,因着身体大不如前,隆庆帝也很少往后面来,他原本就对女色不很上心,此番更是冷淡了。 他每次来,不是按着理法初一十五看看皇后,便是轮着看看有皇子公主的妃子们,让孩子们能跟父皇母妃一起吃顿饭。 辛娘叹了口气,只得把宫中主位们都讲了讲,最后道:「一般有小宫人进宫,都是莲姑姑直接领着分派各处的,这次她特地领你们去给娘娘请安,其实是有些特别的差事要交给你们办的。」 付巧言一听,使劲咬了一下嘴唇。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毕竟年纪小,一时间竟有些纷乱,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她只觉得眼前发黑,看不到任何未来。 辛娘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仿佛就在耳边:「娘娘年纪大了,也不方便伺候陛下,是以陛下来时多由姑娘们伺候他,只是最近得宠的秋姑娘正来小月子,身上不太爽利。而其他宫人都是进宫多年,年纪都不算小了,娘娘担心伺候不好陛下,这才选了你们几个聪明伶俐的来。」 孙慧慧抑制不住兴奋,尖声叫道:「真的吗!?」 付巧言被她这一声小嗓子惊扰,一颗心扑通扑通,却是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从小父亲就给她讲,做人总要三思后行,什么事情一旦下了决定,无论将来如何都不能回头。 因为时间不等人,也因为天下没有后悔可以讲。 做了决定,就要一往而前,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付巧言深吸口气,她忆起弟弟病弱苍白的小脸,一遍一遍在心中告诉自己--我没有错,我不后悔。 是的,无论能不能迈过这道坎,无论未来是怎样,此时此刻,她执着地重复着:我没有错,我不后悔。 想通之后,付巧言一下子便放宽了心。 她一向不爱在事情上反复纠结,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只能尽她努力好好走下去了。 辛娘见她依旧不言语,只得问:「巧言是如何想的?」 付巧言收拾好心情,抬头轻声道:「既是主子娘娘吩咐,奴婢自当从命。」 这是个很聪明的回答,她没说自己不愿意,却道要听主子命令。王皇后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这也算是她妥协认同了。 辛娘松了口气,道:「今儿个你们也累了,待会儿跟萱草去收拾休息下,晚上再给你们讲些别的。」 她既然这样讲,孙慧慧跟付巧言便一起出了内室。那个叫萱草的小宫人正在外面擦桌,见她们出来忙走过来,小声道:「我以前都住外间,那边帘子掀开有个塌,你们跟我凑活几天吧。」 萱草是隆庆三十八年入宫,以前是坤和宫的粗使宫人,后来她被同屋欺负时被辛娘看到,求了冯秀莲要到了身边。 一般她们这种无名无分的庶妃过得比宫女好不了多少,这也得亏坤和宫地方大。王皇后为显恩慈,特地让她们几个独住一室。平时也不过是每季跟着姑姑们打扫一下娘娘往年旧衣,旁的就是在小屋子里蹉跎了。 庶妃可有宫人伺候,只一名宫女,无黄门。 萱草也不算蠢笨,今日冯秀莲一番话她也是听见了的,既然这两位小宫人都有大造化,跟她们挤着住几日也无不可。 三人走到外室另一边,萱草掀开浅色帐幔,一下子便露出里面一张小塌,旁边还有个柳木小箱,大抵是辛娘赏她的,让她好歹能藏点私房。 付巧言看那塌,觉得有点为难。 她们三个年纪不大,身量也矮,可它明显只能睡两人,再多往哪里挤? 孙慧慧脸色更是难看,之前在绣春所时待遇都比这好,怎么来了坤和宫反而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她脾气不好,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说:「萱草姐姐……这……我们真是挤不下的。」 萱草一看确实有点勉强,不过辛娘一向都很和善,她想了想道:「待会儿我去求求姑娘,她房里还有张塌,回头晚上我便去那边守夜。」 也只能如此了,付巧言默默把小包袱放到柳木箱子上,然后便坐到榻上。 对于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的。 此刻冷静想想,说不得是自己一上来便往最坏处想,有些想岔了。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未及笄便父母双亡,弟弟又生了重病,她为了弟弟入了宫,什么都不会,能来坤和宫不过因为颜色好些。 而陛下是九五之尊,什么美人没见过?只说贵妃苏蔓,那可是以颜色姝丽闻名天下的,比她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强了不知多少。 说难听点,此刻的付巧言给贵妃娘娘做贴身宫女都不配。 再一个,年纪也着实差的太多了。 第十一章 她听冯秀莲说如今最小的九皇子刚好十二岁,最大的皇长孙也已经八岁了,虽说在皇家这样的事十分常见,但付巧言之少幼也确实是现实。 付巧言遇事从不慌张,冷静下来这番思量,顿觉得皇后娘娘这计策荒唐透了。 她还不如让辛娘这般伺候过陛下的姑娘再去试试,说不得陛下顾念旧事,也能添两分情谊。 想好之后,付巧言又有点担忧。 说实话,她对于当宫里的贵人是没甚想法的。 她尚且年幼,年头里对婚丧嫁娶都一知半解,若不是从小跟着母亲打理家事,恐怕这小半年她带着生病的弟弟都撑不过来。然而她再懂事,也不过金钗之年,说这些实在有些早了。 进宫之初,她也只是想找个能赚钱又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她自知斤两,从来不曾妄想贵人,更怕一个不好牵连家里。她从小到大最爱看那戏本听故事,这些故事中,宫中红颜如枯骨,红墙之后,不知埋葬多少薄命人。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活下去,替故去的父母,也为在宫外等她的弟弟。 可如果她去试过之后惹恼陛下和娘娘,她也一样活不下去。 付巧言无声叹了口气,刚松了两刻的心又再度紧了起来。 罢了……如果实在走到那一步,她就当用命给弟弟换回了治病救命的银子,否在她在巷子里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想想也不算亏。 这样前前后后全部都想好,付巧言才长舒口气,伸手整理了下衣裳。 辛娘没给她跟孙慧慧安排差事,可她也不能光在小隔间里坐着。 扭头一看,孙慧慧早就躺了下来,而萱草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坐在外间缝补衣服。 付巧言小时跟母亲学过缝补,她绣花的手艺不行,不过针脚却特别细密,因此便穿好鞋掀开帘子,出去坐到萱草边上。 「萱草姐姐,我帮你吧,我也会的。」 萱草正在给辛娘做新的内衫,她不是很爱说话,所以对于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付巧言更有好感。见她主动帮忙,便把笸箩里的一小块帕子递给她:「正巧准备给姑娘做个春日里用的兰花帕,你来把边锁了吧。」 付巧言笑笑,接过便认真干起活来。 辛娘站在门边听她们说话,不由有些担忧。 这些事情付巧言能想到,她一个在宫中十来年的老人怎可能想不到。 更有甚者,她比付巧言知道的还多些。 隆庆帝在位四十二年,除去诞育皇子公主的渐渐升了嫔位妃位,剩下的年轻后妃其实并不太多。 他这一生的精力都在前朝,对后宫实在有限,哪怕是贵妃那里,一个月也见不上两三次的。 辛娘同他接触过,感觉得出他并不喜年轻宫人,皇后这里他接纳了两三位,不过是为了给皇后面子。 如果在五皇子刚薨的这个节骨眼上娘娘再去推人,恐怕会有相反效果。 可她却不敢说。 如今宫里什么情形她身处坤和宫最是清楚。陛下老迈,储君未定,皇子全部长成,而坤和宫皇后掌宫三十几载却无嫡子,实在是令人想想就害怕。 辛娘回到炕上,随手打开一本话本。 富贵锦绣高高在上的王皇后,也老了。 公主们大多都留到双十年华才会下嫁,皇子们更是束发之后才会开蒙,到时宫里会配两个年纪大些的侍夜宫女过去伺候,未及弱冠前,月余也不过那么一两次。妃子娘娘们虽然也有未曾及笄便伺候圣上的,但那都是圣上潜邸时的旧黄历了。 那时的陛下,也不过弱冠之年。 如今,却已是隆庆四十一年。 要说这两个小丫头十七八倒还好,这事不会那么难看,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却是什么都不懂的。 只是坤和宫里的宫女没有合适的,王皇后才想着这次采选直接挑几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进来。 辛娘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这事必定不成。 她一年到头连娘娘面都见不着,当然说不上话,就连提醒冯秀莲她都没想过。 把这差事办好吧,尽她所能跟小丫头们都讲清楚了,未来如何,只能看她们的命了。 一下午时间,这间狭小的里外间里人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晚上用过晚膳,辛娘便开始给她们讲陛下的一些习惯,还有在贵人面前伺候的其他事宜。 之后几日,也都是这般过的。 这几天,孙慧慧倒是没有跟付巧言起冲突,她一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十五上,只想着一飞冲天,能当个淑女也是好的。 四月十四这日,天气已经回暖,各宫都送了新衣,小宫人们也跟着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浅碧色的褙子。 宫里衣裳不经穿,为怕污了贵人眼,几日便要浆洗。冬日还好些,到了夏日里炎热,袄裙穿不了月余就要褪色,穿上去暗沉沉的不甚好看。年纪小一些的宫女子,便总是盼着换季送新衣。 付巧言长得嫩,穿粉穿碧都好看,这换上修身的袄子,整个人看上去都灵动了些。 晚上,辛娘从箱子里取了两本书,沉默地递给了她们。 付巧言打开一看,惊得手都抖了,红着脸猛地一把合上。 辛娘见她样子,知道她不好意思,可该说的还是要说,万一最不幸的那条让她赶上,伺候不好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辛娘抿了口茶,低声道:「好了,你们便翻开看看,伺候陛下得机灵些,叫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疼了不能叫疼,要说谢陛下,知道吗?」 孙慧慧使劲点点头,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直响。 辛娘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没有眼色。 这事明摆着成不了,她还一门心思想着当上娘娘怎么穿金戴银,年纪不大,志向倒是不小呢。 辛娘还没来得及训斥,倒是孙慧慧主动开口:「姑娘,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人?」 「……」 辛娘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淡淡道:「陛下喜欢懂事听话的,在这宫里,最要紧的是老实,知道么?」 孙慧慧一听就撇撇嘴,低头又去看那册子。 反倒是付巧言若有所思,不由得抬头看了辛娘一眼。 她看着镇定,心里头也是忐忑的,听得辛娘这般说,不知怎地便又不那么害怕了。 心里这般想面上便带了出来,辛娘对上她微闪的目光,冲她微微一笑。 主子们确实喜欢老实人,可只有聪明人才能活下去。 付巧言明显是后一种,她勤快话少,什么事情都是想清楚再办,从来不说一句废话。 这才是顶顶的聪明人,也难为她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如果早进宫三十年……说不准…… 辛娘只匆匆一想就掐了这念头,忙低头说:「记住,明日是巧言先进去书房送茶,如果巧言不成,便由慧慧再去伺候陛下洗漱,明白么?」 孙慧慧一听是让付巧言先去便瞪大眼睛,不满道:「姑娘,为何是她……」 她话刚说一半,辛娘便打断了她:「这是莲姑姑昨日过来特地嘱咐的。」 孙慧慧可怕冯秀莲了,听是她说的,忙闭上了嘴,却不甘心地瞪了付巧言一眼。 第十二章 付巧言低头看书,没有理她。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日下午冯秀莲早早便过来领人,先让付巧言跟孙慧慧沐浴更衣,又找了一身绣花格外别致的藕荷色袄裙让付巧言换上,这才把她们领到偏殿等。 这一下午时光,付巧言觉得比她前半生都长,等到华灯初上,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她便知道是陛下来了。 付巧言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劲深呼吸,无论旁边的孙慧慧如何看她都没有回头。 两刻之后,冯秀莲踱步进来,她面色十分严肃,进来便说:「今日如果未成,你们便都得去后殿扫洗处,好好表现,娘娘对你们是十分期待的。」 付巧言垂下眼眸,心想扫洗处也是不错。 冯秀莲见她十分淡定,也不知如何感想,只先跟她说:「陛下每次都要先在书房处理正事,你先进去奉茶,不用讲话,只要把茶杯摆在他手边即可。」 付巧言紧张点点头,跟着冯秀莲便去了正殿书房门口。 这里平时也是皇后娘娘处理宫事的地方,不过此刻却是两个黄门守在外面。 冯秀莲显然跟他们十分熟悉,过去便说:「两位大伴有劳了。」 左边那一位黄门五十几许的年纪,有些胖,一张脸盘圆圆的,仿佛是十五的月亮。 他看了一眼托着托盘身材矮小单薄的付巧言,微微眯起眼睛:「冯姑姑,怎么不是平日里送茶的秋姑娘?」 付巧言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一阵寒意窜上心头,令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头也不回地跑走。 可是她不敢。 她只是站在那里,颤抖着双手,听冯秀莲道:「回古大伴的话,秋姑娘今日不太爽利,只能让小宫人过来伺候陛下了。」 古大伴看了看她又瞅了瞅付巧言,没再说什么,只推开雕花门扉,站在门口道:「陛下,该是用茶了。」 付巧言深吸口气,托着紫檀茶盘稳步而入。 因着是正殿的书房,所以整个布置都很合皇后娘娘心意。 里面分了内外两室,内室边上还有一个特设的书库,窗边摆了两架多宝格,清一色的秘色瓷在上流光璀璨。 大抵也只有长信宫,还尚存这些百多年前的神秘瓷器。 看似平淡,却深谙富贵。 窗前,一张宽大的盘凤雕花紫檀桌静静立在里,桌后一位墨色身影正在伏案办公。 付巧言轻轻往里面走去,她几乎连呼吸都不太敢了,只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胸膛,紧张莫名。 她一路来到桌边,伸手把摆放着紫砂茶具的紫檀茶盘放在上面。 茶盘与书桌轻微碰撞,发出几乎难以听到的声响。 那墨色身影握笔的手顿了顿,紧接着便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消瘦衰老却十分威仪的脸,他一头长发都束在乌纱头冠中,两鬓斑白,显然年纪不轻。 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双如深海般的眼眸,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惊起波涛。 付巧言已经紧张得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只呆呆看着这位大越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一张小脸白如初雪。 隆庆帝只扫她一眼,便皱起眉头。 这书房里的事情,就连王皇后都不是太清楚的,一直都是秋妍在伺候。 秋妍是个灵省人,虽只是个姑娘,却比辛娘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在这屋里伺候隆庆帝已有十几年光景。 王皇后知道隆庆帝不给她升位不过是想在来时能轻松些,所以待秋妍也还算客气,单独给她分了一个带小院的三隔间,还额外拨了两个小宫人伺候。 她很聪明,也很贴心,隆庆帝他处理政事时最喜安静,每次来坤和宫书房时秋妍总是在外间泡好茶后再呈给他,跟宫规要求的不太一样。 这事只有秋妍自己知道,所以付巧言一上来便犯了错误,让隆庆帝当场发现。 王皇后的心思,隆庆帝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而秋妍,也似乎心太大了。但凡她能指点一句,这吓得颤颤巍巍的小宫人也不会把茶盘放错位置。 隆庆帝生来便是嫡长子,十岁被先皇立为太子,从小学的便是帝王术,看人最是精准不过。 只消扫上那么一眼,他便知道了这小宫人为何而来,受了何人指示。 因立储一事跟大臣们吵了好几天架的隆庆帝顿时怒从心生,他看都没看那小宫人,直接叫人:「谁在外面,都滚进来。」 付巧言脑中一片空白,但冯秀莲的叮嘱她是时刻记在耳边的,隆庆帝话音刚落,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弯腰就是一个头磕下去。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喊叫,因为冯秀莲说过:「主子们最烦犯错的宫人喊叫,仿佛受了多大冤屈似得。」 她整个人伏在地上,额头的冷汗顺着漂亮的脸蛋滴落,无声无息在地毯上晕开一朵凋零的花。 雕花门扉猛地打开,外面两位黄门及冯秀莲都跟着疾行而入。 古大伴在付巧言进去之时便已经知晓了这结果,不过冯秀莲是王皇后身边头一位,他不好得罪她,更不能打了皇后娘娘的脸,只得让付巧言进去了。 所以这一遭,他一进去便赶忙解释:「回陛下,刚冯姑姑讲了,坤和宫的秋姑娘今个身子不爽利,才让这小宫人来伺候陛下饮茶。」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伴,他要时刻明白上意,这事陛下不问,他也必须要回答在点上。 然而他这么一说,隆庆帝怒火更是滔天:「冯女官,古伴伴说的可对?」 冯秀莲脸色比付巧言也好不了多少,她走了两步来到付巧言身前,跪地回:「诺陛下,确实如此。」 隆庆帝这几日身体并不太好,他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处理政事,加上跟大臣们反复争吵,连带着脾气也窜到顶点,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懒得再去压抑自己了。 「你看她才多大?恐怕进宫没几天吧?这就能在御前当差了?你们坤和宫的人都死了不成?你作为尚宫,这点事情还办不好吗?」隆庆帝的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那话仿佛是在训斥没有安排好事情的女官,又仿佛每一句都是冲着皇后说的。 坤和宫的人当然不会都死了,王皇后还在呢。 冯秀莲满头是汗,她冲着隆庆帝使劲磕了几个头,可下一刻,她便直起身体,伸手「啪啪」两个耳光扇在付巧言脸上。 那巴掌仿佛铜铁一般,狠狠抽在付巧言稚嫩的小脸上,付巧言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是从没有过的火辣热痛。 付巧言不过十二三岁,从来没挨过打,这一遭冯秀莲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打得她连跪都跪不起来了。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付巧言觉得嘴里一片腥甜,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她噗通一声歪倒在地毯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蒙之中,她歪歪躺在地上,听冯秀莲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陛下,是这孩子没伺候好,也是奴婢没选对人,还请陛下恕罪。」 她说完,伸手就给了自己四个巴掌,一下一下往死里用力,一张脸很快便肿了起来,红成一片。 隆庆帝面无表情坐在椅上,仿佛对眼前的事漠不关心。 第十三章 「冯女官,你回去告诉皇后,如今宫里的皇子年纪都大了,她操心些没影的事,不如费心教养皇子公主。旁的心思,还是少生的好。」 隆庆帝的声音狠狠打在冯秀莲的心上,她用指甲死死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诺,谢陛下。」 隆庆帝重新拿起笔,古大伴赶紧示意另一位黄门拽起付巧言,迅速往后退出书房内室。 在她们已经到了门口时,隆庆帝突然说了句话:「不是她的错。」 冯秀莲心里一松,感激地冲隆庆帝行了个大礼,跟着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来,她才呼出一口热气,对两位黄门又行了礼,低声谢道:「多谢两位大伴,秀莲感激不尽。」 说话的还是古大伴:「冯姑姑多礼了,咱家应该的。」 冯秀莲叹了口气,见付巧言多少清醒过来,过去低声问:「能走吗?」 付巧言沉默地点点头,她刚才头晕目眩,没听到隆庆帝最后那句话,此刻心里别提多害怕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冯秀莲拉着她出了书房,也不管孙慧慧还在那里等着,径直往正殿的金玉堂行去。 此刻的王皇后也没安置,她跟隆庆帝一直相敬如宾,但也好歹做了几十年夫妻,多少了解他的脾气。 她知道自己这一番动作十分不上台面,也肯定会让隆庆帝不快,可她就是想试上这么一试。 曾经也有秋妍或辛娘等成功入了隆庆帝的眼,接二连三上了龙床,可她们没一个争气的,至今未诞下一儿半女。 事到如今,她也不过是想最后拼搏一把,端看隆庆帝能否顾念夫妻情分,给她全了脸面。 宫灯如豆,摇曳生姿,王皇后依旧穿着大红宫装,头上最喜爱的九凤衔珠钗却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冯秀莲没有让她等太久,只消片刻功夫,冯秀莲就领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进了金玉堂。 王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然而仅仅是一眼的工夫,她便如泄了气的蹴鞠一般往后倒在了椅子上。 「娘娘!」冯秀莲见她这样也有些惊慌,两三步跟到王皇后身侧,伸手给她顺了顺气。 「娘娘,陛下这次说了明确的旨意。」 王皇后看着她脸上肿的老高的伤痕,又看了看门口满嘴是血的付巧言,一颗心仿佛被人用力攥着,酸得不成样子。 她用力压下心中的酸涩,低声道:「速速说来。」 冯秀莲把事情一字不落说了一遍,然后又让付巧言说进去后都发生了什么。 付巧言嘴里早就出了血,一张小脸肿得看不出往日的秀美,她跪了下来,瓮声瓮气道:「回娘娘、娘娘话,奴婢送茶进去,刚把茶盘放到桌上陛下就叫人进去了,奴婢……奴婢不太明白。」 王皇后皱眉问:「一句话都没跟你说?」 付巧言摇了摇头:「回娘娘话,未曾。」 王皇后低头揉了揉眉心,让付巧言先出去,扭头吩咐冯秀莲一二,便闭上了眼睛。 冯秀莲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也替她难过,领着付巧言先出了金玉堂,招来一位宫人嘱咐:「带她们先回辛姑娘那。」 付巧言这一晚上已经懵了,她小心翼翼扯了扯冯秀莲的袖子,咬了咬下唇没讲话。 冯秀莲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压低声音道:「去吧,有陛下那句话,你不会有事的,回去找辛姑娘要点药擦上,我让人同她讲。」 付巧言点点头,给她行了大礼,才蹒跚地跟着大宫人离开正殿。 冯秀莲看着她单薄瘦小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伤感。 这孩子确实聪明懂事,这一个礼还给她,便是要告诉她她不怪她,反而承她情。 只是可惜了,经这一遭,别说将来做个管事姑姑,就是在正殿伺候主子恐怕都不成。 冯秀莲回了金玉堂,此刻的皇后娘娘已经换下了凤钗华服,她只穿了一身浅色的袄子,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全没有往日的盛气凌人。 冯秀莲走到榻前,拿了一把牛角梳给她顺发:「娘娘,奴婢听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好好教养长成的皇子。」 王皇后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回答。 冯秀莲也未再讲话,她耐心地一遍一遍给王皇后顺发,见这一头曾经乌黑油亮的长发因为反复染色而暗淡无光,心下更是难过。 时光蹉跎,岁月不饶人。 当皇后长发乌黑不再,皇帝两鬓斑白如霜,曾经美艳无双的贵妃早就不能载歌载舞,未来主宰这座长信宫的,又会是谁呢? 冯秀莲不知道,她也不会去揣测王皇后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王皇后突然道:「便,如他所愿吧。」 孙慧慧在偏殿了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宫人来领她去伺候陛下洗漱,她越坐越是心烦意乱。 她是商贾出身,家里有些薄产,因是老来女,家中长辈一向比较偏宠她。 在家里,有好东西从来都紧着她跟大哥,这一次让付巧言拔得头筹,赶在她前面伺候陛下,已经令孙慧慧十分不满了。 她本来就讨厌比她美得多的付巧言,又在这冷僻的偏殿待了一晚上,当看到付巧言跟在一个大宫女身后进了偏殿,那股子怒意是怎么都收不住的。 「你怎么才回来?」她刚说了一句,便看到付巧言脸上的伤痕,「我就说姑姑看错了你,看你肯定办错了事,被陛下轰出来了吧!」 付巧言往大宫人身后缩了缩,没有反驳她。 孙慧慧更是不满,付巧言这样子回来显然她也没戏了,别说伺候陛下,她至今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都怪这个没用的付巧言。 她越想越生气,竟然上前两步高高扬起手来。 然而她动作还没做完,一把温暖有力的大手就紧紧攥住她的胳膊。 「住口,真是放肆。」 这大宫人个子很高,不胖不瘦,长得只能称得上普通,眼睛不大鼻子塌,勉强靠妆容掩盖了脸上的缺点。 她凌厉地瞪着孙慧慧训斥时,也是很吓人的。 孙慧慧缩了缩,她一向欺软怕硬,被大宫人训了一句就不讲话了。 「记住,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之后,这事便不存在了。」那大宫人也懒得理她,转身往外走:「跟紧些,我先送你们回辛姑娘那。」 付巧言依旧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无论身旁的孙慧慧怎么瞪她都不搭理。 坤和宫虽然是后宫除乾元宫外最大的宫室,但毕竟宫殿屋舍众多,因此她们只走了一刻便到了辛娘门前,倒也不算累。 开门的是萱草。她见是大宫人,倒是十分热情,不仅请了辛娘出来,还忙里忙外要给上茶。 大宫人摆了摆手,叫辛娘去里屋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辛娘才从房里出来,她手里拿了个青花瓷瓶,递给萱草道:「去给巧言上点药。」 付巧言忙冲她行礼,瓮声瓮气道谢:「谢姑娘。」 辛娘冲她笑笑,摆手:「上了药就早些休息,已经晚了。」 她这边对付巧言和颜悦色,转头却冷了脸:「慧慧,刚宁姐姐嘱咐,这些事你们一句都不能讲与外人听,否则永巷你们也是待不了的,明白吗?」 第十四章 对她,孙慧慧勉强客气些:「我知道的姑娘,我绝不会讲出去,有些人嘛……」 她说着,转着眼珠看正上药的付巧言,辛娘皱眉怒斥:「好了,今日晚了,早些安置吧。」 因着有萱草在,孙慧慧不好发作,一直憋着一口气。等到晚上都安置了,她别别扭扭跟付巧言挤在一张窄塌上,才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赶紧说,你到底干了什么才挨了打?谁打你的?是不是你惹陛下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当不了娘娘了?」 付巧言:「……」 付巧言闭着眼睛,根本不回应她,只仔细回忆冯秀莲的话。 冯秀莲对她说:「你不会有事的。」 她是坤和宫的管事大姑姑,又是唯一的尚宫,她说自己没事,自己应该就不会有事吧? 可她心里却没底,进宫只一月,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 付巧言心里紧张又不安,完全不知道明日会怎样。她躺在窄小的塌上,脸上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断断续续抽痛没完。 她脑中乱成一团,麻木地盯着洗的泛白的帘子,耳边是孙慧慧喋喋不休的咒骂,本以为自己会一夜失眠,可下一刻她便堕入沉沉梦乡。 在临睡之前,她最后一个念头却是:如果她能长得平凡一些就好了。 第二日一大早付巧言就醒来了,她听着外面萱草轻轻的脚步声,挣扎着侧卧起身。 脸上已经没有昨日那般刺痛,付巧言伸手轻轻碰了碰脸颊,也已经消了肿。 她轻巧起身,穿回了那身小宫人都有的宫装,简单给自己梳了个垂鬟分肖髻。 因着刚刚进宫,第一次跟的主子辛姑娘又实在算不得娘娘,所以付巧言依旧用着跟宫装一起发下来的发带,简单盘了几股头发在发顶,颈后的头发则编成辫子,随意披在身后。 大越宫人在二十之前都是梳的垂鬟分肖髻,这个最简单,也不需要什么首饰,看起来还很清爽灵动,非常合适。 付巧言打理好自己,便掀了帘子出去。 外面刚刚蒙蒙亮,显然还未到辛娘平日起身的时候。 萱草已经忙活上了,她要先用小铜炉煮上热水,把今日辛娘要穿的衣裳烫熨平整,再准备好早膳的碗筷,这才能松口气。 见付巧言起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把她扯到窗边。 「快给我瞧瞧,」她说着,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付巧言的脸,「还是姑娘的药好,今个看着就没那么吓人了。」 付巧言微微笑笑,努力不牵动脸上还有些红肿的皮肉:「这次多谢姑娘了。」 萱草轻轻点头,从她手里接过药,又给她涂了一点:「姑娘心地好,能跟着她,是我的造化。」 闻言,付巧言有些愣神,她咬了咬下唇,没有接话。 她也喜欢辛娘,觉得能留在这里说不得能安安稳稳,可昨日冯秀莲的意思,她显然要被贬到别的地方去了。 「萱草姐姐,还请你帮我谢谢姑娘,以后有机会,巧言定不会忘记今日恩情。」 萱草没太听明白,不过还是应了下来:「以后我们都在一块,用不着那么客气守礼。」 付巧言也没解释,帮她一起干活去了。 等到辰时初刻,辛娘便醒来唤人。 付巧言托着水盆,跟着萱草一起进了里间。 辛娘抬眼见她脸上不那么肿了,一遍净手一遍道:「这药倒是不错,回头娘娘再赏,萱草记得收好。」 付巧言一听是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忙要下跪谢礼。 「你这孩子,那么多礼做什么。」辛娘虚扶她一把,没再言语。 等她洗漱好,便叫了萱草出去,留了付巧言在里屋。 「巧言,莲姑姑说过要把你分哪里去吗?慧慧呢?」辛娘担忧问。 付巧言一听便知冯秀莲昨日让大宫人叮嘱过了,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垂下眉眼:「未曾,只隐约听到说是后殿扫洗处。」 「什么?你确定是扫洗处?」辛娘瞪大眼睛,问。 「兴许是,也兴许不是,姑姑没仔细同我讲。」付巧言低声道。 辛娘盯着她瞧了又瞧,见她两边脸蛋子还有些红肿,眼眶泛红,却仍不改往日清丽,还平添三分可怜,心里直道可惜。 她叹了口气道:「如果真去那儿,你必要小心些,那边的管事们……」 她说了半句便掐了话头,显然是有些忌讳的。付巧言心里好奇得厉害,只想听她多提提后殿的事,但她不愿意说,付巧言便都忍了下来,没有追问一个字。 辛娘看着她不住地叹气,好半天才似想起什么来,往炕尾爬去。 那边摆放了一排箱柜,都是巴掌大的小格子,放的多半都是体己之物。 她在最角落一个小抽屉里翻出一个小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地点了点头。 「过来,接着。」付巧言乖乖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捧了过来。 那荷包并不算太精致,两边的锦缎包边都有些破了,显出几分年纪来。 付巧言不明所以看了看辛娘,在她的示意下打开了荷包。 没想到里面竟然装的银子。 掂了掂,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两了。 付巧言吓了一跳,忙把银子塞回去,要还给辛娘:「姑娘,我怎么能要您银钱。」 辛娘柔和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摸了摸她黑亮的发髻:「好孩子,你收着吧。好歹跟过我,我没本事,只有这点银子能拿的出手,权当感谢你这几天尽心伺候了。」 她这一说,付巧言眼中本就存着的眼泪顿时倾泻而出。 进宫以来的彷徨,昨日的害怕,被打了以后满腹的委屈和要离开这里的不舍全都积攒在一起,随着热泪一起打湿了脸。 「姑娘,谢谢你。」付巧言哽咽道。 她再坚强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辛娘的年纪跟她母亲差不了多少,性格一样温婉可亲,令她不由自主想起早逝的父母。 辛娘也有些哽咽,她帮付巧言整了整辫子,低声嘱咐她:「我知道你进宫时什么都没带,离开我这里,任何地方都得有银子防身。后殿里生活不易,你要是觉得日子太难挨,便悄悄打点一二,省得熬不过去垮了身子。」 她说着,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又道:「那边的宫人脾气都不是太好,你少说多做,尽量少把自己弄得这么样干净利落。」 付巧言听她这样细致叮嘱,心里更是感激,忙道:「谢谢姑娘,我以后定会报答您的。」 辛娘笑笑,摇了摇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在莲姑姑跟前我都说不上话,恐怕也要不回你了。」 付巧言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坚定道:「姑娘,我会好好的,你等我以后回来看你。」 辛娘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这孩子还这样小,单薄伶仃无依无靠,她这张脸在这里就是最大的罪。 但愿她能长命百岁,能青丝堆雪平安如意。 付巧言藏好那荷包,跟着辛娘出了里屋。 外面萱草已经领到了早膳,正指挥着脸色难看的孙慧慧摆放碗筷。 辛娘仿佛没有看到孙慧慧的脸色,径自坐到主位上,淡淡开口:「吃吧。」 第十五章 一顿饭吃得非常安静,两刻钟便都用完了。辛娘刚放下碗筷,外面便传来冯秀莲熟悉的嗓音:「辛姑娘,起了没啊?」 莲姑姑跟在王皇后身边十几年,别说在这坤和宫里,即便是整个长信宫,她都能横着走的。就连皇上身边的大伴,也要给她面子,客客气气叫她一声莲姑姑。 她说罢也不等屋里人回应,径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逆着光,付巧言瞧不清她脸色,却被她一身浅鸦青墨竹袄裙闪了眼睛。 大越宫规,只帝后可服黑,只皇后常服可服朱,是以衣着服色越深,越能代表其身份地位。 如她们这样的小宫女,经年一水的浅色,就连身上的绣纹都显少有浓墨重彩。看似清丽,实则低贱。 莲姑姑这身衣服一穿,通身气派立马与往日不同,瞧着就能压人三分。 她半步迈进屋里,满座都惊站而起,无人敢坐。 莲姑姑轻笑两声,走进来先同辛娘寒暄两句,便拿眼睛去瞧付巧言和孙慧慧。 明明昨日刚见过,可今日再看,两个小娘子给人的感觉却已经十分迥异。 付巧言全没了往日的沉稳大气,她低着头缩着手,仿佛整个人都缩在阴影里。而孙慧慧却撇着嘴,似有什么不平摆她眼前,叫她瞧不上看不起。 莲姑姑心中好一番计较,她看了眼脸蛋还有点红的付巧言,心里多少是有些可惜的。 这孩子长得俊心地好,知进退懂得失,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来的坤和宫,培养几年说不得也能挣个八品姑姑当当。 她清清喉咙,压低嗓子道:「这几日劳烦姑娘了,你这地方小,住着她们两个小丫头也勉强,今日我便把她们带走了。」 辛娘点点头,忙说:「看姑姑说的,那都是辛娘的本分。只是……不知这两个孩子要去哪里?」 莲姑姑听罢敛了敛脸上神色,淡淡道:「后殿缺人,你也知道,新来的小宫人大多都是那边打磨过的。」 确实如此,但只有犯了错不被主子待见的,才往后边去。 辛娘喉中一哽,下意识看了眼付巧言,却什么都没说。 孙慧慧也低着头,没人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冯秀莲见她们两个都不吭声,也着急正殿一摊子事,便说:「行了,也打搅辛姑娘这么久了,你们跟姑娘道个别,拿了东西跟我走吧。」 付巧言没管孙慧慧,她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冲辛娘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三个头。 这么多年来辛娘几乎心如止水,可见这瘦小的孩子跪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好孩子,起来吧,到了后殿好好听话罢。」 付巧言沉默起身,又冲萱草拜了拜,便去小隔间取了包袱,出来就站在冯秀莲身旁。 冯秀莲对她一直是比较满意的,再说昨日那事其实根本怪不到她头上,无论谁去,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可奴婢做了让主子不高兴的事情,便不能再在跟前伺候,王皇后又是那样性子,能把她们留在后殿已经是冯秀莲私下里冒险了。 王皇后天生的金枝玉叶,从来只吩咐身边的管事姑姑与黄门,下面的小宫人她几乎记不住名字,哪里有闲心去管因为她错误决定挨了打的小宫女如何过活。 这边付巧言已经乖乖听了冯秀莲的话,可那边孙慧慧还站在桌边,低着头没动作。 冯秀莲皱起眉头,脸色也淡了下来:「孙宫人,我吩咐不动你吗?」 孙慧慧猛地抬起头,她一张艳丽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显得有些凶狠:「姑姑,奴婢并没有犯错,为何也要去后殿?」 冯秀莲上下打量她,却发现这小丫头还真是有几分姿色,她的美跟付巧言不同,少了几分灵气,却多了些媚意。 冯秀莲松开眉头,轻声笑笑:「孙宫人,宫里没有为什么,只有主子一句话。」 她说罢顿了顿,又用余光扫了一眼付巧言:「你们这点子小事,还到不了主子娘娘面前,我来亲自处理都是抬举了,明白吗?」 是啊,冯秀莲是谁?她是如今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处理她们这样刚进宫的小宫人,根本用不着她操心。 如果不是这事有皇后娘娘不可告人的心思,也从头到尾都是她一手操办,她是压根懒得理的。 孙慧慧被她两句话戳破了所有的勇气,她天不怕地不怕,脾气也不顶好,却非常怕看起来和风细雨的冯秀莲。 被这样嘲讽一通,她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心里的怨恨却慢慢积攒起来,无法消弭。 她一声不吭进屋取了包裹,出来便默默站在冯秀莲身边。 她没跟辛娘道别,也没看照顾了她一个月的萱草,就这么跟着冯秀莲出了屋子。 付巧言走在最后面,快出去时她回了下头,阳光里她娇美的面容仿佛镀了层金,脸上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气,却再也看不见往日里的天真。 一夜之间,她又再次长大。 她无声对辛娘和萱草说:「谢谢。」 离开这里,冯秀莲便领着她们快步往后殿去。 后殿同前殿一样也分东西配殿,这边就是皇后的小库房。 东配殿存放食材器具,前有坤和宫特有的小厨房,供娘娘闲了吃个茶果。东配殿存放娘娘经年礼服衣裳布匹,后有坤和宫的扫洗处,专门清洗皇后娘娘的衣物被褥等。 王皇后嫌弃浣衣局里的粗使宫人手脚不干净,特别在坤和宫立的扫洗处,专门洗她一人衣物。 这么一来,整个坤和宫即使有几十宫人,也实在是有些不够用的。 光东配殿小厨房的掌勺宫人就有四名,还不算红白案、切墩和杂工,实在是日日都忙碌得紧。 冯秀莲脚步很快,不多时就带着她们来到后殿。 皇后娘娘并不喜用黄门,因此坤和宫上监宁大伴一向以冯秀莲马首是瞻。她掌管整个坤和宫,是正七品尚宫,手底下还有四名管事姑姑以司宫事。其中之一便是专管后殿的司功,是正八品,论资历却比冯秀莲还要老一些。 付巧言跟在冯秀莲身后,刚一走近后殿,便能远远看到一个细瘦身影等在后殿前。 阳光下,那位管事姑姑眼看头发都有些斑白,官位却比冯秀莲低。 然而她到底做了司功,有了正式品级,比那些白头宫女不知强了多少。 冯秀莲一把嗓子,端是和风细雨。她训斥人的时候是一样,同人寒暄时又是一样。 刚一走近,还未及看清那司功面容,她便率先开口:「这大太阳天的,劳烦李姐姐等我了。」 她这一开口,那边司功便不能在原地等了,快走两三步走到她面前,也笑:「莲姑姑这话说的,这不是打我脸嘛。」 宫里人都要叫冯秀莲一声莲姑姑,就连皇上身边的谷大伴都不例外。 她这一笑,让付巧言看到了她的面容。 这位司功大约是五十几许的年纪,鬓角头发有些花白,头发有些稀疏,却用一把琉璃石榴银簪绾了一个高髻。她言语之间,耳畔红石榴耳铛来回晃荡,闪着耀眼的光。 论长相,她是不如冯秀莲的。 第十六章 她长得还算清秀,只不过上了年纪,眼尾有了深刻的纹路,一对飞眉又细又长,看起来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付巧言心里直打鼓,她到底也曾经是秀才家的小娘子,陪着母亲见过好些官宦人家的小姐,知那一把簪子虽是银打的,可红琉璃却是不便宜。 这位李司功,显然是个喜好金玉的。 这边付巧言偷偷打量李司功,那边冯秀莲与她已经寒暄了好几句话,眼看日上中天,跟李兰这人关系也实在很一般,便换了话头。 「李姐姐,如今宫里又来了小宫人,这两个聪明伶俐,你瞧着东西两边一边分一个便是了。」 李司功立马笑说:「还是莲姑姑知道疼人,我们这后殿日日忙碌不停,确实是急需人才的。」 冯秀莲同她场面话说得极为熟练,三两句话便把皇帝皇后和贵妃都夸了个遍,然后便摆摆手,转头吩咐付巧言和孙慧慧:「李姑姑是个好脾气,你们定要听话,勤快做事,别让姑姑生气,知道了吗?」 「诺,姑姑。」 冯秀莲训斥一句,便同李兰道别,扭头就回了前边。 李兰见她窈窕身影慢慢走远,这才把心思放到眼前两个小宫人身上。 宫里的小娘子们只要能被选进来,长相就不会太差,不过眼前这两个显见比那些杂草要强上不少。 一个清丽娇美,一个明艳动人,虽然年纪还小,却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只要以后不长歪,能凑到皇上跟前,混个中三位也不是不能的。 不过……刚进宫一个月就贬来后殿,肯定也不是什么好孩子。 李兰收起脸上的笑,冷冷看着她们。她不说话,她身后的大宫人也不讲话,都默默看着两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小宫人。 李兰心中不快,她最瞧不得长得好看却作妖的小丫头片子,可冯秀莲领来的人还是得安排,于是便不耐烦地招招手:「彩屏、画眉,你们两个一人领一个,安顿好便赶紧上工。」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两个大宫女紧走两步上前来。 这两个宫女名字叫得十分文雅,却都有些富态。如果仔细端详她们两个,便会发现她们长得有些相似,眉毛都很浅,眼睛有些圆,都只能勉强算得上能看。 个子高些的有些不耐烦,她挑着眉在两个小宫人身上扫了又扫,最后随便往付巧言那指了下:「这个看着会洗衣服,得嘞,跟姐姐我走吧。」 付巧言赶紧诺了一声,小跑着跟她去了西配殿。 绕过西配殿成排的衣箱和衣柜,名叫彩屏的大宫女直接领着她去了后院。 付巧言刚一抬头,就看到满院子挂着的锦缎衣裳,还有大池子边不停劳作的宫人们。 她们衣裳灰白,面容枯槁,似了无生气。 付巧言紧紧抓着包袱,心里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里,就是她今后的归宿吗? 无论付巧言怎么想,她确实已经来了扫洗处。 如今正是四月末,冬日寒冷都已离去,只剩下枝头娇嫩的新绿。 天气回暖,迎春绽放,便正是扫洗处最忙的时候。 王皇后衣裳一向华美,那些贡缎几乎是紧着她一个人穿戴。锦缎良衣美是美,却异常娇贵。 冬日里天冷,洗了不好干,一旦冻住便要糟朽,把她们全部身家搭上也是赔不起一件衣裳。 所以冬日里积攒下来的衣裳很多,全部都要清洗后在屋中阴干,然后用烫斗仔细烫平,最后放进存了香袋的樟木衣箱。 这是没有破损的,一旦衣服有破损,还要掌衣宫女按原样补好,非常耗时。 付巧言来的不赶巧,刚好要午膳,所以彩屏把她往后院的排屋一领就走了。 彩屏是专管扫洗处的九品宫女,之所以跟着李兰去接人,不过是为了在冯秀莲跟前露露脸。 大越宫制经过几百年沉淀越发完善,宫女和黄门各有各的品级,宫女中最高的就是冯秀莲一般的正七品尚宫,最低的就是付巧言这样的无品宫人。 九品宫女虽然有品级,但跟九品芝麻官一样不入流,并不算是女官,只是地位却比无品宫人高得多。 像付巧言这般的无品宫人月银是五钱银子,九品宫女却有足二两。无品宫人的月银两月一发,每次一两,而九品以上的宫人都是按月发的。 除此之外,主子们日常赏赐,逢年过节宫里的封赏,她们也都能有。 所以付巧言进宫一个月来一钱银子都没攥在手里,要不是辛娘可怜她给了些体几,恐怕日子更难过。 扫洗处有十名宫人,全部为无品,年纪都不算太大。排屋一共有三间,有一间是掌衣宫人单独住的,其他九人就挤在剩下的两间通铺里。 彩屏带付巧言去的那一间人最少,一共只有三个人。 门没锁,付巧言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屋里还算干净,有窗有桌,炕尾有一排衣箱,显然是存放宫人体己之物的。 付巧言没敢乱动,她刚把包袱放在窗边的椅子上,门便再次开了。 推门而入的是个面色蜡黄的女子,她后面还有两个瘦瘦小小的小宫人,看起来比付巧言大了五六岁,个头却不高。 女子年纪也不算很大,不过二十几许,面容却甚是疲惫。 她一开始并未看到怯生生站在那里的付巧言,还是身后的小宫人拉了她一把才扭过头来。 「你……是刚才彩屏姐说的小丫头?」她声音很哑,听起来有些费力。 付巧言点点头,冲她行了个礼:「回姐姐话,我叫付巧言,上月刚进宫。」 女子随意点点头,她咳嗽两声,扯了一把身边的小宫人。 那小宫人也还算机灵,被她一扯立马反应过来:「咱们姐姐姓郑,单名一个淑,我叫小丫,她叫三月,我们都比你大些,便都叫姐姐吧。」 宫里的小宫人介绍自己往往都只有名,因为主子根本不会在意你姓什么,叫不错名字都算主子抬举了。 付巧言听罢赶紧一人叫了一声,便安静站在那里。 郑淑见她不言不语,倒是松了口气。她喝了口冷茶压了压喉咙里的刺痒,道:「咱们屋都是管洗衣的,每日辰时到午时先做三个时辰,午膳半个时辰,然后继续上工到戊时正。之后用了晚膳就可休息了。」 付巧言一听,心中一沉,却还是乖巧点点头。 能保住一条命,哪怕一天洗六个时辰衣裳,也没什么好怕的。 郑淑又指了一下炕尾最外面的一个箱子:「你把东西放那吧,箱子也没锁,你记得值钱东西都贴身收好。」 「诺,谢谢姐姐。」付巧言听罢直接把包袱放进箱子里,接过小丫找出来的被褥,放在最靠边的位置。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三月道:「姐姐,那我先去取饭?」 郑淑点点头:「别忘了说新来了人,老林要是不给你,你就找彩屏去。」 三月诺了一声,直接出了屋子。 她看起来比小丫高一头,虽然干瘦单薄,但骨架子大,看起来倒是有把子力气。 小丫就显得小巧玲珑了些,跟沈安如形态有些像,都是细脚伶仃的。 郑淑显然上午是累着了,这会儿半躺在炕上闭目养神。 第十七章 小丫好奇地看了几眼付巧言,见她神态淡然,似乎并不担忧,忍不住问她:「言妹妹,你不害怕吗?」 付巧言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小丫迟疑一二,见郑淑没出言打断,便结结巴巴道:「咱们这屋,一向是干活最累的,瞧你长相,便知道彩屏姐姐是故意的。」 「能有活干有饭吃有衣穿便成了,活着总比死了强。」付巧言想了想,还是这样答她。 郑淑半睁开眼,定定瞧了瞧她,微微叹了口气:「你且记得每日都跟我们在一起便是了,无论别人怎么使唤你,你万万不可答应。」 付巧言心中一紧,却也知道只能如此,便赶紧点点头应了下来。 这屋子里的人显然都不是很爱说话,沉默地等到三月提了食笼回来,便一起围在桌前吃饭。 跟辛娘那比起来这里的伙食差的实在有些多。 她们一屋四个人,却只有三碗稀松的两合饭及三个粗面馍馍,好歹个头不小,应该是能吃饱的。 就是菜有些敷衍,一小盆水煮白菜,一碗玫瑰咸菜,还有一碟子青椒肉片,里面肉片通共只有四片,剩下都是青椒。 郑淑见付巧言自觉拿了馍馍吃,也未对菜色有什么表示,便彻底放下心来。 她们这样地方,最怕的便是无事生非之人。 都沦落到扫洗处还要挑三拣四,那可真是嫌弃活的太长。 四个人安静吃完饭,见付巧言抢着收拾好餐具,郑淑看了三月一眼,三月便开口:「妹妹,我带你去洗碗的地方,都是在一处。」 付巧言点头,拎起沉重的食笼,却咬牙跟着三月没有抱怨。 洗碗的时候,付巧言受到了其他几屋宫女好奇探究的目光。 她临出来前特地把头发弄得乱了些,脸也擦了点灰,倒也没太惹人注意。 有个二十几许的大嗓门宫女问她:「小丫头,新来的?」 付巧言把碗筷放回食笼,递给三月:「诺,姐姐,我跟着郑姐姐。」 大嗓门宫女上下打量她一眼,嗤笑一声,只说:「咱们忙的没空吃饭,却就分来个瘦小丫头,能干什么活。」 付巧言静静没说话,冲她行了个礼就回了屋子。 下午,当付巧言看着眼前叠的整整齐齐的大红袄裙时,终于知道为何那些宫女各个面色苍白了。 她面前的这五套袄裙,这个下午要全部洗完。 付巧言叹了口气,她看了眼别人,见她们都是三四套,只有她们这屋的人工作最多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和委屈。 她挽起衣袖,把一双纤长的手深入池中。 这几日日头好,白日里池水温暖,倒也不扎手。 付巧言跟着小丫慢慢往袄裙上泼水,王皇后的衣裳就没有不金贵的。这一件是大红苏绣金凤袄子,纽扣是南海珍珠配金丝钮,个个有拇指大小,玲珑莹润,阳光下散着七彩的光。 这件是质地绵密光滑轻盈的杭缎,最适合做冬日夹棉袄裙。 锦缎都不能捶打,只能用紫香皂角水浸泡后一点一点揉搓,整个都洗完后再用清水反复过五遍才行。 付巧言刚搓完一件衣服双手就抬不起来了,她只觉得胳膊仿佛有千金重,压得她浑身难受。 可她这才刚刚开始,一下午的是时光全要在这消磨。 她木着脸,一件洗过一件,到了最后只觉得双手都不是自己的。指腹被泡的皱皱巴巴,再也没有往日的柔嫩。 付巧言咬着牙,给最后一件衣裳洒水。 虽然累得不行,她却没有慢下速度。一旦完不成任务,晚上的晚膳是不允许吃的。 这还只干了半天,如果她刚来就不能做好,不仅白白累这一下午,还吃不上饭,她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所以她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没有停下忙碌的身影,终于在日落时分干完了今天的活计。 时辰一到,彩屏就背着手踩进后院。 她一路检查各屋的清洗情况,最后走到付巧言身前。 付巧言紧张地对她行了个礼,手里捏着一两银子,上前偷偷塞在彩屏手里:「姐姐,劳您辛苦了。」 彩屏默不作声掂量一二,脸上表情未变,只淡淡道:「还不错,小姑娘挺能干的。」 说罢,她便冲一院子宫女摆手:「行了,累一天了,小……小梅你们屋把衣裳晾了,我让林姐多留个荤菜。」 被点了名的小梅倒是无所谓,她们屋本来每个月都要上供,干的少一些,晾好衣服还能多个肉菜,也算赚了。 一般凉衣裳的活也是轮着来,不过郑淑这边被轮到的次数多点,也不会差太多。 干活就有赏,这是宫里的规矩。 晚上的菜跟中午差不了多少,只多了一小盆稀粥,少了一个馍馍,付巧言也没有言语地先倒了一碗粥,掰了半块馍馍。 她自觉是新来的,吃的少些也无妨。 郑淑也没说什么,等最后上床休息的时候,她淡淡道:「以后米饭轮着吃,小言来了我们能多得一盆菜,也算是赚了。」 付巧言眼睛一热,她紧紧闭上,伸手轻轻捏着酸痛不已的胳膊。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白日里这样难熬,一双手针扎一般疼,腰都直不起来。 可这疼里,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她还活着。 这一整个春日,付巧言便在一件又一件的礼服中疲劳渡过。 七月初的时候,整个长信宫里的月季木槿芍药都开了,姹紫嫣红好不美丽。就连扫洗处排屋门口的小路上,也有些不知名的野花寂静绽放。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付巧言渐渐习惯了在扫洗处的生活。 皇后娘娘攒了一个冬日的冬衣终于洗完,她们最近正在清洗被褥,只要被褥也跟着洗完,就能跟着轻省一段时候。 这个轻省的意思,是她们不用每日都在大太阳下面洗衣裳,前个月阴干的衣裳还需要烫熨,但无论怎么说也比没日没夜的洗衣裳要强得多。 这一日洗完最后几件衣裳之后,彩屏突然过来叫郑淑屋的人都跟她去前殿。 对于后殿的人来说,前殿是遥不可及的。 她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贬到后殿,每日都在那小院子里不停劳作,一日复一日,仿佛没有一丁点指望。 听到可以去前院,各院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动,之前那大嗓门的宫人还特地上来跟彩屏套近乎:「彩屏姐辛苦了,不知前头活忙不忙,要不我们屋也跟着去一趟?」 彩屏扫了她一眼,一双淡眉微挑,似笑非笑道:「几个人就够了,不过是去把主子娘娘新衣搬来,要那么多人去做什么。」 大嗓门宫人脸色一变,立马就缩了回去:「那您请,辛苦了姐姐。」 前殿里掌管王皇后所有衣裳锦缎的是正八品司容叶真,要说她们后殿的李姑姑脾气不好,那前殿的叶姑姑才真得称得上是暴脾气了。 三月末时是小梅她们屋的过去领衣裳,因为手脚太慢被叶姑姑好一顿训斥,最小的小宫人还被抽了两巴掌,回来脸都肿了也不敢哭。 付巧言跟在小丫身后,快步往正殿走。 第十八章 进宫这几个月,一切都仿佛在梦中,正殿的富丽堂皇和后殿的破败凌乱成了鲜明的对比,付巧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艳阳。 明明阳光那样刺眼,可她却一丁点热度都感受不到。 彩屏脚步很快,不多时便到了正殿偏门。 正有个矮小的小宫人等在那,见她们五人从后面来,立马上前说:「是彩屏姐姐吧,姑姑特地叫我在这接你们,到的真快。」 「你好,第一次见。」彩屏笑笑,第一次在叶真这见到这般细声细语的小娘子,倒也奇了。 付巧言跟在最后,再路过那小宫人时偷偷一瞥,却顿住了。 那小宫人不是别人,正是两月未见的沈安如。 沈安如也是瞧见了她,却被她微黑的面容和乱糟糟的头发惊到,好半天才掩饰住心里的惊讶,淡定同彩屏道:「姐姐快请进,姑姑已经等着了。」 她们一路从偏门往里面走,这条路跟之前付巧言来时走的不太一样,七拐八拐才到了金玉堂的西偏殿。 王皇后住的正殿卧房名为金玉堂,是她自己起的名字。金玉堂分有东西两处偏殿和一个小书房,西偏殿便是她平日里更换衣裳的地儿。 这边比东偏殿要大上一圈,里面靠墙摆了一排紫檀衣柜和木箱,上面凤凰飞在祥云之中,显得异常美丽。 靠窗边摆了四五个衣架,王皇后平时日经常要穿的大礼服都挂在上面,外罩避水纱,不染半点尘埃。 一个三十几许的姑姑正坐在窗边的官帽椅上,一边指挥着小宫人叠好衣裳,一边嘴里念叨:「这彩屏也是,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 她这话音刚落,便听外面细微的脚步声,手上一顿,把茶杯放到高几上。 通传之后,彩屏推门而入,直接走到叶真面前行了个礼:「姑姑这厢有礼了,许久未见还是这般精神。」 叶真面容严肃,一头长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没有多余首饰,干净得仿佛不像是这金玉堂的司容。 「今个怎么带的都是小丫头,能搬多少东西。」 彩屏连忙上前赔笑:「姑姑还不知道我们扫洗处的人,力气大着呢!别看这小胳膊小腿的,洗一天衣裳都不累。」 付巧言跟着屋里人都站在门外,听到这话她们无一人反驳,脸上脸多余的表情都无。 淡然又麻木。 沈安如担忧地看着比进宫时还瘦的付巧言,一双小手捏的死紧,却没多问。 这里不是她们可以叙旧的地方。 自从言姐姐被分到姑娘那去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可在她看来,言姐姐什么都比她强,为何会去最难捱的扫洗处? 沈安如低下头,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再去看看她。 无论门外两个小娘子久别重逢如何感慨,屋里两个管事的已经寒暄完,正在交接衣物。 这屋里比后殿的西配殿要小上许多,存不了那么多衣服,放的大多是皇后娘娘最喜爱的几件礼服和体己之物。 她甚至嫌弃扫洗处的小宫人干活不够干净,内衫和肚兜等物都是身边的贴身大宫女亲手洗的,后殿的人是一件都看不见的。 彩屏一般冬日里每两月、夏日里每一月过来接一趟衣裳。 她们只需要抱回后殿清洗干净放好便可,皇后娘娘要哪件,姑姑们如何吩咐,都是她们指派手下宫人去后殿专门取,从不让后殿过手。 上个月不算太热,除了端午时娘娘换了三身礼服,其余穿的都是常服。 可礼服比常服还要金贵一些,上面的金银绣线和珠宝更多,一般是一旬清洗一次,所以这次收拾半天,也不过十来身袄裙。 这十来身衣裳她们扫洗处的一天就能洗完,根本不叫事。 「都收好了,条子也别好了,洗干净还是放樟木箱子,这苏绸娘娘最是喜欢,千万别出岔子。」 每件衣服都是有条子的,上面记录了衣裳的用料绣工还有镶嵌珠宝,等到正殿过去取时时一样都不能少的。 彩屏招手让郑淑屋里的宫女们上前,一人两三身抱着站定,就打算回去了。 叶真扫了她们一眼,突然道:「那小丫头没见过,今年新进的?」 彩屏忙推了付巧言一把:「诺,回姑姑话,是刚进宫的。」 叶真微微皱眉,刚进宫就去了后殿,这事她怎不知? 她自是不知的,付巧言她们那事是冯秀莲亲自办的,王皇后心知这事落了下乘,十分的不好看,所以她除了冯秀莲和贴身大宫人再没让旁的知道。 就连四司之一的司容叶真都一点风声没听到。 叶真自认对坤和宫无比熟悉,可眼前却有一桩事她压根不知,心里头就不太爽利了:「怎么,是谁送过去的?」 彩屏一愣,心里怦怦直跳。怎么听这意思,叶真仿佛都不知道付巧言犯了什么事? 然而姑姑问话她是不得不回的,因此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姑姑,是莲姑姑亲自领过去的。」 听了这话,叶真脸上表情飞快变了,她顿了顿,突然冷淡到:「知道了,下去吧。」 彩屏松了口气,带着手下人匆匆回去了。 叶真坐在那想了半天也没甚头绪,可她又不能去问冯秀莲,便只得把这事忍了下来。 毕竟,冯秀莲的地位摆在那里,她还需要等…… 叶真那边十分不愉,付巧言这边也相当忐忑。 彩屏走得太快,她连给沈安如打个眼色的机会都无,便离开了正殿。 路上,彩屏回头瞅了她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唉,付丫头,你犯了什么事?」 付巧言心中一慌,想到皇帝那张震怒的脸和皇后无言的沉默,终究只答:「回姐姐话,莲姑姑是不让讲的。」 这件事情她虽然看不到全部,但心里头却无比清楚。 从她跟前得用的司容都不知道这一点看,王皇后必然不喜别人到处嘴碎,她想是希望这件事从来都没发生过,而不是留了一个任人攻击的把柄。 冯秀莲能把她保下来,显然是真的担了风险的。 付巧言可以确定,她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但孙慧慧那……却会如何呢? 想到她,付巧言心中慌乱异常,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显得有些害怕。 彩屏见她这样,也闭上了嘴。 一行人安静地回到后殿,又开始这一日的劳作。 五日后,彩屏突然在上工时分去了后院,叫住了正要进屋挂衣裳的付巧言。 「巧言,有人来寻你,随我来。」 付巧言一愣,在这宫里她举目无亲,压根不知谁会来看她。 她忙把手中衣裳拜托给小丫,跟着彩屏匆匆去了殿中。 彩屏扫她一眼:「没想到前殿你还有同乡。」 付巧言不知道同乡是谁,只得含含糊糊诺了一声。 待绕过回廊,转眼就看到大门外站了个玲珑身影。 那小娘子矮矮小小瘦弱单薄,却圆脸圆眼,端的可爱清丽。 付巧言心中大石落地,不由出声唤她:「安如……」 沈安如不由上前走了几步,却又克制地没有走入后殿:「言姐姐,我来看你了。」 第十九章 这一声言姐姐,把付巧言的心叫得软成一团。 凭心而论,沈安如不是个心眼多且惯会挑事的人。 从她进宫以来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年纪幼小,心地善良,是个很可爱的小娘子。 但善良,却并不意味着笨。 付巧言对她如何?前殿那些要巴结叶姑姑的宫人们又如何?她还是分得清的。 在沈安如心里,从绣春所到百禧楼那短短的一路搀扶,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微末之时都没有放开她的那双手,救了她的命。 那个时候她们甚至连无品宫人都不是,付巧言能那样帮她,已经实属不易了。 奈何深宫之中,她就算得了叶真的喜爱,被带到身边亲自指导,也实在打听不到付巧言的去向。 似乎那日离别之后,付巧言就彻底从宫里消失一般,仿佛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 沈安如实在惦记付巧言,这才拐弯抹角要了过来后殿吩咐事情的差事,带了自己进宫以来唯一攒的一两银子孝敬给了彩屏。 付巧言快走两步,牵住她软软的手,拉她站到大殿屋檐下。 沈安如刚过了生日,不过才十岁年纪就要进宫学着伺候人。这几个月她成长得很快,已经没有了刚进宫时那样稚气,多了些稳重。 「安如,你怎么来了?叶姑姑放你出来?彩屏姐怎么会帮你传消息?」付巧言一张嘴就一连串问题,她平时一贯沉默,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多话。 沈安如知她关心自己才这样,心里也觉得妥帖:「姐姐你别担心,我们姑姑叫我过来取趟衣裳,我这些日子存了些钱,托了彩屏姐姐帮忙的。」 她也并未隐瞒实情,在她心里言姐姐聪明得很,乱说话是必不会信的。 果然付巧言听罢松了眉头,却还是说:「宫里存些钱不容易,那都是你的辛苦钱,你等我两月后发了月银再还给你。」 「姐姐,」沈安如跺脚,「姐姐,是我非要来看你的!你怎么这样!」 她这样说着,一双圆眼蓦地红了:「我心里把你当亲姐姐的……」 付巧言沉默半响,听她这么说,不由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十岁的孩子身量还没长成,单薄如树苗,最不经风吹雨打。 两人沉默一会儿,好半响付巧言才问:「你现在在叶姑姑跟前伺候?」 沈安如点点头:「叶姑姑原本带在跟前的掌衣宫女急症没了,那位姐姐跟了她十来年,最是信任不过,如今坤和宫……有些事情她不想找宫里老人,便要了我。」 付巧言点点头,跟在姑姑身边做贴身宫女,也是十分得宜的。 沈安如年纪轻幼,根本没经过事,在叶真这样脾气的姑姑身边跟着倒不怕别人明着欺负她。 「那就好,你记得好好听姑姑话,勤快些干活,少说多做便是了。」沈安如用力点点头。 她突然揽住付巧言的胳膊,把脸埋进她袖子里:「姐姐,我害怕。」 付巧言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髻,没有说话。 沈安如用小到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讲:「娘娘似乎最近同淑妃娘娘不很愉快,八皇子都过来两次了,看起来有点吓人。陛下……陛下看着也不像高兴样子。」 她到底是在前头伺候,叶真有心提拔她,见她老实也不算笨,就时时带在身边。 宫里这大大小小的主子,她算是见了个遍。 她说的这些事,付巧言心里稍稍一算便有了谱。 隆庆帝是大越开国以来在位最长也是最仁德的一位皇帝,他广开言听,招贤纳士,肃清朝臣风气,把赋税一减再减,重新修订了大越律,甚至允许女子为官。 大越风气开放,女子地位普遍不低,市井有不入流的吏官,许多都是夫妻俩一同任职。上京的梧桐巷便住满了这样人家,也被百姓称为吏人巷。 而在隆庆初年,大越还不是这样的。 隆庆帝是少年天子,发妻和嫡长子还未等他登基便薨了,他时隔几年才立王婵娟为皇后,那年他都二十三岁,皇长子是宫女所出,五岁夭折。后来现在的贤妃当时的贤嫔生下二皇子,他这才算有个子嗣。 或许是因为元后长子死得太过凄惨,令他终生难以释怀,因此隆庆帝对后宫始终不繁,在位四十二年,也只得十几个儿女,大多都是主位娘娘们生的,还有几位很小便夭折了。 无论怎么说,他即使不算好丈夫,也难得比较体贴了。但凡妃嫔生了皇子或公主,他都要给抬抬位分,孩子养的好能健康长大的,如今都是一宫主位了。 这其中,却有一个例外。 八皇子荣锦棠是宫女所出,原本他母亲生了他便能封到才人,结果温宫人身体不好,生下他没坐完月子就去了,温才人的封号还是皇帝追封的。 那时宫里已经许久没有皇子出生,在位的几位妃子娘娘大多都有自己的骨血,皇帝问了唯一没有亲生子的淑妃,便把八皇子抱养给她并改了记名。 淑妃沈婷是世家大族沈家出身,是隆庆帝元后沈婉的堂妹,八皇子养在她膝下可以说是高攀了。 八皇子刚生的时候上面的哥哥们好多都已长成开府,他母亲早逝,寄养在淑妃膝下,皇帝早就不来淑妃这里,一年到头都想不起来这个年幼的儿子。就算沈家依旧维持着世家大族荣耀,可这跟他八皇子没有一星半点关系,宫里无论哪个皇子都似比他耀眼。 这位八皇子不是很爱说话,也不喜出风头,据说文课平平武课一般。倒是一张脸生得出奇好,小小年纪便身姿挺拔,远远一瞥都能叫人赏心悦目。 宫里人偶尔说起这位八皇子,大多都是说他的长相,旁的什么压根没人关注。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王皇后突然看中了他。 要说宫里上有已经开府的王爷们,下有最是得皇帝喜爱的小儿子九皇子,王皇后看中他无非是只有他母亲早亡,母族凋零无亲无故。 淑妃沈婷也不是好惹的,平时不显山不漏水的,到了关键时刻无论王皇后如何说,她愣是没有点一下头。 就连王皇后找皇帝要求这件事,也被皇帝以「胡闹」拒绝了。 虽然这事一时半会儿没成,但八皇子的日子从此便不好过了。 哥哥们冷嘲暗讽处处欺负他不说,王皇后这跟淑妃斗的火热,搞得满宫都鸡飞狗跳,还隔三差五召见他,非要叫他过去陪着「读书」。 这样的日子,别说八皇子荣锦棠自己心里打鼓,就连坤和宫的一众宫女黄门都跟着十分不安。 王皇后没有嫡子,如今非要教养荣锦棠这样生母早亡的,打的什么主意傻子都看得出来。 就是因为目的太明显,才显得尤其张扬,也让坤和宫的宫人害怕到了极点。 别看隆庆帝在百姓里名声极好,但在宫里,近身伺候的人都十分怕他。 他生气起来轻易不会饶人,平日里确实不磋磨宫人,可却也愈发不把他们当人看。 皇帝如今身体眼看要不好,储君一日不定这宫中一日不太平。她们身处皇后宫中,皇后如今这样作,靠她家世背景皇帝动不了她,他们这些宫人就没得人管了。 第二十章 沈安如确实年纪小,但在宫中这几个月耳听目看,多少明白了这些弯弯绕绕,她胆子不大,心里更是忐忑。 付巧言也是被冯秀莲教导过的,学过这宫里的主子关系,沈安如两句话的功夫她便明白了。 可明白归明白,这事不是她们能决定的。唯一能做的…… 付巧言轻轻拍着沈安如的后背,低声道:「没事,你只管记得干你自己的那份活便是了,除了叶姑姑,其他人吩咐你任何事你都说要请示姑姑便可。」 「安如放心,不害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知道少掺和事,便能少惹麻烦。 付巧言安慰了一会儿沈安如,沈安如又偷偷塞了她一块自己攒的糕点,这才依依不舍走了。 这一走,便是四个月未见。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转眼便到了年关。 春日里是扫洗处最忙的时候,夏秋两季还算好,最闲的要数冬日了。 一晃大半年过去,付巧言早就习惯了宫中的生活,跨过八月生日,她又长了一岁,个子也蹿高了半个头。 只是因为劳作辛苦,身上没长什么肉,看起来越发单薄可怜。 这一日她正跟掌衣宫女学缝补内衫,门外突然传来彩屏中气十足的嗓音:「付巧言,在哪屋呢?给我出来。」 付巧言一愣,正在教她的掌衣宫女汪静拍了拍她的手,略有些担忧道:「去吧,跟她好好说。」 掌衣宫女跟管事宫女一样都是九品女官,虽然不入流,但好歹有个位阶。 她年纪跟彩屏相当,是无法也不能替付巧言说情的,只能这样关怀一句罢了。 付巧言冲她点头致谢,收拾好笸箩里的小衣,下了炕走出屋子。 一阵冷风呼啸,外面不知何时落了雪。 冷得仿佛要冻碎骨头。 风雪之中,付巧言遥遥看到彩屏正站在后殿廊下,雪花从眼前不停飘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样天气扫洗处的宫女们大多躲在屋里帮管事姐姐和姑姑们缝补衣裳,轻易不会出屋。 付巧言不敢耽搁,只得顶着风雪快步走到彩屏跟前。冰晶一般的雪花直往她脸上扑,这短短一路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彩屏面色有些不好,她一双淡眉皱了又松,想到这些日子付巧言对她的孝敬打点,还是跟她说了些实情:「叶姑姑招你去前面,有件素锦镶珍珠的夹袄破了个洞,条子上写是你洗烫的。」 付巧言心中一跳,那衣裳确实是她洗的,可她性格一贯仔细,叠好收入西配殿时绝对完好无损。不用说破了个洞,就连一个线头都没得少。 当时帮她入库的是那个大嗓门宫女王倩云,她也是当着付巧言的面放进紫檀箱子里的,这过程中一点事都没有。 但现在付巧言却不能跟彩屏面前辩解。 彩屏见她没有急忙撇清自己,不由高看她一眼。她刚被贬到扫洗处时,彩屏只当她因为颜色好挑剔娇气被姑姑们赶出前殿,倒不曾想是个谨慎贤惠的,又知道孝敬她,因此也没怎么磋磨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如今……她管后殿西配殿,经年跟前头司容叶姑姑打交道,对她是什么样的人最是清楚不过。 叶真跟她的名字一样较真,古板严厉,不近人情。她想办到的事无论多难都会用一切办法做到,除了主子们,从来不跟任何人妥协。 彩屏也是个聪明的,这次去取衣裳叶真发火要教育付巧言,她便马上想到了这里面的门道。 叶真比冯秀莲小了八九岁,无论面上对她多恭敬,心里恐怕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了。 这个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贬到后面的小宫女既然撞到她手上,必然想要挖些冯秀莲的把柄才肯罢休。 这一等四个月,她终于找到机会招了付巧言过去磋磨,恐怕早就在心里盘算了无数次吧。 彩屏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风雪中素面红唇清丽无双的付巧言,终究看在银子的份上给了她一句含糊指点:「叶姑姑恐怕是想知道你刚进宫的事儿,你仔细讲了,承认个错便是了。」 付巧言心里「咯噔」一声,难得有些慌了。 这事她是万万不能讲的,否则不仅自己无法善终,还会连累家里人。 可事到如今,她躲也躲不开,只得如此了。 彩屏见她脸色雪白如纸,知道这里面恐怕有大事,她自己不愿意惹事,因此问都不问到底是如何,只道:「你……算了,跟我走罢。」 付巧言点点头,轻声道:「多谢姐姐了。」 彩屏没讲话,从西配殿摸出两把素面油纸伞,递给付巧言一把,转身冲进风雪里。 平时日不过一刻的路此刻仿佛延长了一倍有余,鹅毛大雪伴着风直往人身上撞,冷风在耳畔呼啸,让人头晕目眩。 哪怕穿着冬初新发的棉袄,付巧言也觉得寒冷入骨。 她裹紧外面的夹袄,踩着湿漉漉的硬底棉靴往前头走,瘦弱单薄的身影不停左摇右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被风雪吹跑了去。 彩屏到底年纪大身量高,走得比她快也比她稳,等到她在前殿回廊处收好伞使劲跺了半天脚,付巧言才堪堪走到廊下。 彩屏见她发髻早就散了,裙角也都是湿漉漉的雪水,不由道:「先把你自己拾掇周正些……到时候无论如何,保住脸要紧。」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付巧言虽然听不太懂,却知道彩屏多少有些心软,多嘴给她了指点。 这几句指点虽然是她用银子买出来的,可彩屏平日里确实暗暗照顾过她,此刻不跟她指点半句也理所当然。付巧言承她情,把藏在腰间的五钱银子取了出来,都给了彩屏。 「彩屏姐姐,多谢您冒着大雪把我领来。」她没说别的,只感谢彩屏雪中走这一趟。 彩屏也没有多说什么,收了银子,又等付巧言把头发梳的利索些,便领着她进了偏殿。 这里付巧言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过来取了衣裳就走,叶真很忙,只偶尔能碰到她。付巧言没想到一件跟她压根一点关系的事情都能叫她惦记在心里,过了四个月都没有罢休。 这样的姑姑,是绝对糊弄不过去的。 付巧言心里沉甸甸的,她只希望待会儿姑姑发火时沈安如不在场,那孩子心思单纯,恐怕不会好受。 进了偏殿之后,走的路还是常走的那一条,心境却是几经变换。 等到来到叶真的地盘,彩屏在通传之前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付巧言。 见她正安静站在那里,一头乌黑长发梳的十分利落,她低着头,只露出尖细雪白的下巴和修长的脖颈,虽只得十四的年纪,却已能依稀看到日后的美丽无双来。 彩屏细细回忆,觉得在扫洗处每日劳作的付巧言似乎总是黯淡无光的,她很少抬头,也很少把头发弄得整齐,脸上有些灰暗,叫人瞧不出现在半分美丽。 只是这一路风雪吹过一通,她在廊下擦了脸梳了头,雪白的脸蛋也微微泛着红晕,这才显露出隐藏在珍珠上真正的光华。 到底可惜了…… 彩屏回过头来,低声通传:「姑姑,人带来了。」 第二十一章 锦衣阁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矮小的宫女站在那冲彩屏行礼:「姐姐快请进,姑姑正等着呢。」 付巧言跟在彩屏身后走进锦衣阁,路过那小宫女时冲眼睛红红的她做了个口型「别怕」。 沈安如紧紧攥着拳,跟在她们身后进了屋。 外面天有些阴,屋里昏暗,只在墙角点了四盏宫灯,离衣箱远得很,显得坐在窗边的叶真更是看不真切。 锦衣阁里经年不烧炭盆,只有地龙火墙维持热度,倒也不算冷。 叶真正在品茶,她一向爱喝龙井,只不过早年跟在娘娘身边做贴身宫女时说过一回,年年新茶都落不了她的。哪怕只有一两,也是主子对她另眼相看不是? 王皇后确实十分严厉,又过分讲究规矩做派,但她自持身份,从不会胡乱打骂宫人,对心腹更是大方。从这轻轻少少的一两茶,便能看出并不是个会把宫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刁蛮皇后。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谁都猜不出来。 因为根本没人相信她确实看好八皇子荣锦棠,就算要立幼子以太后之尊临朝当政,也应当选顺嫔所出的九皇子荣锦杬,年纪越小,她垂帘的日子难道不会更长? 正是因为如此,隆庆帝才没有立刻发火,他两边都安抚之后便开始忙碌今年夏日长河防汛之事,临近冬日又担心各地雪灾,根本没空再来后宫。 就这样一直拖到隆庆四十二年年根,眼看要过年,主子娘娘们消停了些,宫人们才有些喜气。 毕竟要过年了,大家心里都是十分高兴的。 叶真正盘算着今年的大礼服什么时候才能做好送来让皇后挑选,这边彩屏就把人带来了。 她眼皮子都没抬,只慢悠悠把这一碗茶品完,才淡淡开口:「跪下。」 付巧言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倒在她跟前。 虽说她们都是奴婢,可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付巧言无疑是最低的那一等,而叶真已经将要达到顶峰了。 她让付巧言跪一跪怎么了?哪怕是让她死,只要手脚干净利落让人抓不到把柄,王皇后也不会说她一个不字。 叶真见付巧言倒是懂事,心里略微舒坦些,她轻轻摘下左手挂着的一串蜜蜡佛珠,一下一下数着数。 「说吧,主子这么要紧的一件衣裳,弄坏了怎么不跟彩屏汇报?」叶真淡淡开口。 此刻屋里只有彩屏、叶真、沈安如、付巧言以及叶真手下一个得力心腹柳盼。 付巧言低着头,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回姑姑话,奴婢可以保证,洗好交由西配殿时娘娘的衣裳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呵呵,你倒是会说,不是你弄坏的?难道是我弄坏的不成?」叶真道。 付巧言腰弯得更低了,恨不得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回姑姑话,确实不是奴婢弄坏的,当时西配殿管收纳的王姐姐可以给奴婢作证。」 叶真厉眉一挑,面色难看起来:「你的意思,是我诬陷你了?」 「没有,奴婢万万没有这个想法。」 叶真又端起茶杯,里面已经被柳盼重新倒满了龙井。 幽香的茶味飘散出来,却一点都没安抚到付巧言紧张的心情。 叶真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彩屏,又看了看眼睛通红的沈安如,不由目光一沉:「行了,彩屏你先带安如下去,这边问清楚了,我便让丫头回去。」 彩屏沉默片刻,终于没有说半个字,转身推开门。 沈安如却跟她的表现完全相反,只看她不停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想要求饶,却也知道自己在叶真眼里就是一条好使唤听话的狗,此刻她要是敢给付巧言求情,恐怕付巧言的下场会更惨。 可她忍不住,叶真的那些手段,她到底尝过一些。 不轻不重的都能叫人痛不欲生,何况眼下这情况。 可付姐姐对她那么好,她如果今天不站出来,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沈安如心里一狠,这就要跟着一同跪在叶真面前,这时付巧言似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开口:「姑姑,奴婢有话要讲,旁的人还是都出去的好。」 叶真冷冷扫了沈安如一眼:「还不快滚出去?」 沈安如娇小的身子不由哆嗦两下,她知道付巧言突然这般说是为何,只得紧紧攥着拳头跟在彩屏身后出去了。 那一刻,沈安如突然发现,在这宫墙之中,别人比你高贵哪怕半分,都能把你随便揉搓在掌心。 她们两个一走,屋里气氛更是僵硬。 叶真看着付巧言的发顶,看着这个单薄年轻的小人儿老老实实跪在她跟前,她就有些说不出的畅快。 她长得过于凌厉,经年累月被拿着跟那些貌美娇柔的宫人比,心里自然是越发不喜的。 但如今那些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却是皇后娘娘身边得用的叶姑姑,谁见了都要低头行礼的。 只要…… 「你说吧,是不是你弄坏的?」 付巧言深吸口气,她紧紧咬着牙,最终点了点头。 从她进来就没瞧见那件衣服半片袖子,到底坏没坏真的一概不知。哪怕这事加上她有五个人知道,那又有什么呢? 叶姑姑想要教训一个无品宫人简直轻而易举,给个因由是抬举你,不高兴一巴掌扇得老远,还得爬回来谢恩。 付巧言知道叶真不会真的弄坏王皇后的衣裳,往小里说这事是彩屏管教不严,往大里讲她自己也是有责任的。而她手下这两个小的……沈安如那样子,给她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跟她对着干。 盼儿,就更不用说了。 叶真冲柳盼摆了摆手:「既然你承认了,还是要惩罚一二的,要不然旁人会说我们坤和宫没规矩,你说是也不是?」 付巧言弯腰给她磕了个头,低声道:「全凭姑姑做主。」 叶真也压低了声音:「你自己说些姑姑感兴趣的事儿,说不定姑姑高兴了,免你些苦处。」 「姑姑……」付巧言顿了顿,「奴婢不太明白……」 叶真冷笑:「你刚才说那话,不就是因为明白了吗?不要让我多费口舌,你自己讲讲吧。」 事到如今,她一个字都不说也不合适,但绝对不能把实情讲出来,付巧言的脑中乱成一团,却也无比清楚一件事。 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无论她讲与不讲,叶真都要磋磨她这一回。 付巧言渐渐清明起来,她深吸口气,缓缓开口:「回姑姑话,奴婢刚进宫时是莲姑姑带的,也是她领着奴婢来的坤和宫,可刚来没多久奴婢……脾气不大好,顶撞了几回姑姑,她便把奴婢贬去后边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的,要说当时那事她确实没办好冯秀莲的差事,也算是「顶撞」姑姑吧。 叶真捻佛珠的手顿了顿,停了下来。 「你是说,因为你顶撞了莲姑姑才去的后殿?」 「回姑姑话,是的。」 「哦,那你之前是在哪里伺候?做的什么差事?因为什么顶撞的?都给我讲讲吧,怪有意思的呢。」 叶真之所以较真这个,就是因为她查不到付巧言的出处。 付巧言三月入宫,在永巷一个月后就来了坤和宫,这一程是有明确记录的。 第二十二章 可进了坤和宫便仿佛消失一般,叶真在这几个月里反复猜测,她总觉得冯秀莲给付巧言安排了一个非常隐秘的差事。如今宫里这样乱,冯秀莲肯定要留个后手。 她做了将近十年的坤和宫大姑姑,只要王皇后不烦她,再做十年二十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她叶真……却也是有些等不及了。 坤和宫的尚宫,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那身份说出去也不比陛下跟前的大伴差了。 女官做到尚宫才是最好的那个。 大越宫规,如宫中有立皇后,则尚宫为辅佐皇后之女官;如宫中未立皇后,则尚宫为辅理后宫宫人之女官,仅有一名。 也就是说,无论有没有皇后,后宫之中却都要有尚宫。 她虽然是辅佐皇后掌管后宫之责,其实也要监管各宫宫人,只不过历代尚宫都很谨慎,其他妃嫔宫中的宫人是轻易不动的。 这么大的权利,这么高的位子,仅有的一个官职,叶真早就心动了。 可冯秀莲手脚太干净,办事太谨慎,她至今没找到任何纰漏能拉她下马。 如今好不容易能看到些希望,却叫付巧言这一句话堵了回来,叶真如何能甘心。 因此,她这一句质问就显得过于凌厉了。 付巧言心中一寒,心知今日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这借口本就是她编的,那些细节她是一概说不出来的。她多少明白叶真此刻并不是针对她,是针对冯秀莲。可麻烦的是,她如果说了实话,叶真第一个就要呈报给王皇后。 那个后果,是付巧言怎么也承担不起的。 付巧言紧紧攥着双手,她心中一横,张嘴便说:「回姑姑话,这事奴婢不能说,还请姑姑见谅则个。」 叶真厉眉一扬,手上略微一使力,那一串成色很好的老蜜蜡佛珠便猛地崩开。 黄色的珠子四下飞散,落在羊毛地毯上后滚得到处都是。 有一颗不小心打到了付巧言额头上,正中她眉心那一点。 珠子不大不小,力道却不轻,付巧言被狠狠砸了一下,额头一阵疼痛,却连哼都没敢哼。 叶真最烦无知的小宫女顶撞她,付巧言这一句说的太绝对,令她差点背过气去。 那叫柳盼的大宫女忙递过茶水喂她一口,然后就在她后背轻轻拍抚:「姑姑别跟这小贱皮子生气,不值当的。」 付巧言低头忙谢罪:「都是奴婢的错,姑姑万万别气坏身子。」 叶真喘过气来,咳嗽两声问:「你说是不说?」 付巧言只好回:「姑姑,奴婢真的不知。」 叶真「啪」的一声把茶杯扔回桌上,指挥柳盼,「姑姑我许久都没碰到这么不识教的丫头了,盼儿,掌嘴。」 柳盼利落地应了一声,走到付巧言跟前伸手就捏起她的下巴。 这付巧言从进来就没抬过头,这还是柳盼第一次瞧清她的容貌。 只见她雪白的脸仿佛只有巴掌大,皮肤光滑莹白,鼻子小巧,菱唇粉红,一双眼睛半睁着,只能看到她乌黑卷翘的浓密睫毛。 眼睛上那一对眉毛更是了不得,淡扫峨眉柳画弯,端是清丽无双的。 柳盼能当叶真心腹,从面上看就长得有些随了叶真,一样的凌厉严肃,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她一看付巧言那眉目含情的样子就来气,一个巴掌更是用了八分力气,「啪」的一声差点把付巧言扇到地上。 付巧言趴在地上,没叫痛也没有哭。 这一下,比当时冯秀莲打她的那一下要轻得多。 她能忍住,如果这点疼都忍不了,她还怎么在这宫里活下去? 柳盼把她拎起来,捏着她的肩膀左右开弓,啪啪又是打了几下,等到付巧言一张小脸红肿起来,手指痕迹清晰印在原本白嫩嫩的脸蛋上,她才停下手。 付巧言被她打的几乎要睁不开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就连耳朵都好似听不太清,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好。 她颤颤巍巍跪在那里,低着头不言不语。 叶真见她挨了打还算老实,没求饶也没喊,倒是有些欣赏她。 年纪小的宫人她瞧的多了,这么能忍的倒是不多。 这不咬人的狗疯起来才要人命,如果叫她以后得了势,那还不得加倍报复回来? 叶真心里一阵计较,想到后殿那位司工的德行,不由冷笑出声:「呵,你说是不说?」 付巧言已经挨了一顿打,要说早就说了,现在再说还有什么必要? 她摇了摇头,微微抬起头,刚一张嘴一道鲜红的血流顺着下巴滑下来,滴在她干净的棉袄上。 血腥味已经充斥着她鼻尖,可姑姑问了话,她还是艰难道:「姑姑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都,都不知道。」 叶真见她死活都不肯说,脸色更是不好看。 她扭头瞅了瞅外面呼啸的风雪,对柳盼道:「盼儿,辛苦你这一趟,把她送回后殿,让她跪在殿前反省,日头落了才能进屋。别忘了跟你李姑姑说一声,好让她知道清楚。」 柳盼甜甜应了一声,她最爱看别人倒霉,这大雪的天被安排外出的差事也没生气,反倒笑脸迎人。 她办事虽然有些小性子,不如她姐姐强,可到底也跟了自己好几年,瞧瞧就是懂事些。 叶真点点头:「你最听话的,回来姑姑重重有赏,领她下去吧,记得把沈安如叫进来。」 柳盼冲她行了礼,转身就把付巧言拽了起来,扯着她出了内间。 沈安如等在两个回廊之外,见到付巧言一张脸都看不出原来样子,眼睛又红了。 她迎上来,想要跟柳盼说些好话,可柳盼最是讨厌她,见她这样更是厌恶:「姑姑叫你呢,别跟我这哭丧脸。」 沈安如想要说些什么,付巧言轻轻冲她摇摇头,给她比了个口型「听话,等我」。 她一向很听付巧言的,虽然两人认识至今还不到一年,就是打心底里把她当姐姐。 这会儿得了付巧言的吩咐,她乖乖点点头,又冲柳盼行了礼,这才错身走过。 柳盼得意洋洋冲付巧言道:「你瞧瞧,你们这些小丫头,最是欠收拾。」 然而她并未看到,在她身后沈安如回过头来冷冷盯着她,那目光跟刚才的叶真倒有几分相似。 柳盼有意折磨付巧言,拖着她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付巧言本就看不清脚下的路,跟着她磕磕绊绊几番都要摔倒。 好不容易走到殿外,不巧外面风雪更大,就算眼睛好些的都瞧不清路,更何况是付巧言了。 她这一路东倒西歪,两次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柳盼就撑着伞披着斗篷站在一边看她,发出愉悦的笑声。 等到好不容易到了后殿门前,柳盼找了个四下不靠透风的地儿,让她就穿着棉袄跪了下去。 那雪地又湿又凉,只眨眼的功夫便湿透了付巧言的裙子,寒冷仿佛带着无边的恶意,钻进付巧言的膝盖里。 柳盼自然不愿意站在这跟她一起受冻,叫了看殿门的小宫人让她盯着付巧言,便裹着斗篷去找李兰了。 付巧言一个人跪在那,天色昏暗,风雪如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一生就要过去了。 第二十三章 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一把清亮低沉的嗓音响起:「你怎么跪在这里?不冷吗?」 付巧言昏沉沉抬起头,一眼就看到那人灿若星辰的眼眸。 风雪交加,天色晴好,可那人的眼眸仿佛带了点点星光,照亮了付巧言已半埋入深渊的心。 刚柳盼打她太用力,她耳朵时好时坏,此刻只能勉强听到这人对她说的话。 这人的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大抵是因为尚未束发,他的低沉的嗓音还有些浮,竟有少年人难得的清亮。 付巧言努力睁着眼睛,想要从风雪间看清他的面容。 那是一个穿着青竹颜色锦袍的少年。 他并未束冠,一头长发散散披在身后,像是刚刚十四五的年纪。 少年未披斗篷,只撑一把墨色油纸伞,抵挡了些风雪。 长发如墨,眉长如峰,眸似星河,唇红如丹。 好一个俊秀无双修长挺拔的少年郎。 付巧言这会儿已经有些发热,但她理智还在,多少有些判断。 青竹长衫是大越皇子的学服,未出勤学殿的皇子多着学服。他散发未束发,年纪不到十五,显然只能是最近宫里突然炙手可热的八皇子。 付巧言微微冲他弯弯腰,哑着嗓子答:「回八殿下话,奴婢受了罚,姑姑让跪这反省。」 她脸上红肿一片,嘴里满满都是血味,加上许久未饮水,声音干涩低哑,难听得很。 八殿下荣锦棠淡淡看着她,仿佛在看宫门口的石狮,那双璀璨的眼眸没有多余的情绪,倒是跟他刚才搭话行为相悖。 付巧言昏昏沉沉想起宫人们对他的说法,大多讲他十分沉默寡言,面容英俊非凡,其他便没有了。 荣锦棠走到她身边,突然蹲在她身前,把手中的油纸伞往她头上斜了斜:「冷吗?」 付巧言肿着脸冲他笑笑,虽然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主子问话是必须要答的。 她说:「冷得很。」 荣锦棠目光从她发顶往后看去,只见一个高瘦的姑姑正往这里赶,便突然站起身来,把手伸到付巧言眼前。 付巧言默默看着他的手,没有动。 「起来。」 姑姑权利是很大,但哪里大的过宫里的皇子们,付巧言不想让自己冻废一双腿,便顺势站了起来。 她并未搭上荣锦棠伸过来的那只手。 荣锦棠见她自己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淡漠的眼眸里闪了闪,面无表情收回手,只冲她身后低声道:「父皇可不喜这般。」 他说完,看都没看付巧言一眼,转身往前殿去了。 付巧言呆立在那,不明所以地沉默片刻,便被身后一把尖锐的嗓子打断:「贱皮子,脸难看成这样也好意思勾三搭四,还不滚过来。」 她回头一看,只看到李兰冷冷的脸。 付巧言赶忙拖着麻木的腿磕磕绊绊往后殿大门走,好半天才走到李兰跟前。 李兰今日打扮依旧十分晃眼,硕大的碧玺发簪挽着高高的发髻,一双宝葫芦金耳环晃荡在她尖细的脖颈两侧,闪着耀眼的光。 宫中无品宫人是不许用金玉之物的,只有做到正八品女官才可佩戴,但须为主子赏赐,不准私造。 李兰戴出来的几件头面,大多都是当年在王皇后跟前伺候时得的赏赐。 王皇后赏赐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哪怕只是个鎏金的耳坠子,也是贵气逼人,样子精致少见。 付巧言此刻头晕眼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显然是冻得发了寒。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李兰样貌她几乎都看不清了,只得那对耳坠在在眼前晃荡。 「瞧瞧,挨了打吃了苦才知尊敬姑姑,你们这些小丫头就是贱,非得训一遭才知道错。」李兰声音尖锐,也不知刚才柳盼同她讲了什么,总之没有什么好话。 付巧言站在雪里抖,她身上衣服几乎全湿了,冷风一吹简直要命。 一重风雪一重寒,付巧言冻了大半个下午,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姑姑,奴婢知错了。」 付巧言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她虽说不是书香门第,大户闺秀,也是读书人家的娘子。 从小到大,年年岁岁,这是她第一次受这么大的磋磨。 这些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嘴上却一句都不肯饶人,非叫她不停哀求才肯罢休。 付巧言模糊的双眼望着前方,觉得如今只剩下一口气撑着她不要倒下。 她不想倒在这些人的面前。 她们原本还算好看的样貌此刻都扭曲得不堪入目,魑魅魍魉尽出脏心,暮色将至,风雪未停,却已是鬼魅尽出时。 付巧言低声呢喃:「可我没有错。」 她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被风一下子卷进夕阳里,只剩落日余晖漫漫。 她知道这后殿李兰权利最大,每个月发的那点月银大多都打点了李兰,然而她却翻脸不认人,拿人钱财却并未与人消灾,非要把付巧言往死里作弄才畅快。 李兰掂了掂柳盼刚孝敬给她的一环戒子,一边暗自高兴,一边嫌弃地看了看付巧言。 这些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凭着自己年轻貌美就尽是偷懒耍滑,忒是不要脸的。 她眼珠一转,大概明白了叶真那点子不可言说的心思,便冷哼一声道:「你这样手脚不干净的奴才我们后殿也是不能要的,滚回你屋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便去永巷伺候吧。」 付巧言双手一抖,紧紧攥成拳头。 进了永巷,除非她能熬到二十五岁时出宫,否则……便是一坯黄土,死无葬身之地。 叶真不想叫她活着,李兰自然也懒得管她这样一个无依无靠小宫女的死活。 她就如水中芦苇,任由旁人折下把玩,片刻之后就被踩到泥里。 付巧言茫然地看着李兰,她眼睛里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好似埋怨,又好似怨恨,李兰却仿佛都没瞧见,只看到她在无声乞求。 她最喜欢这些小宫人求她。 可每当人家求了,她却偏偏不点头应下,只乐呵呵看她们绝望地被拉走。 多么有趣。 她抿了抿鬓角有些花白的发丝,得意洋洋等着付巧言来求她。 要说她进宫三十几年,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最美的当然便是凤鸾宫贵妃苏蔓,而仅次于她的,便是这个零落到泥里的无品宫人付巧言。 这丫头如今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假以时日实在难以想象。 可她哪怕便是天仙下凡,落到永巷也只得白白凋零,不用说得见天颜了,她能撑得住永巷那般劳作再说。 李兰一边恶毒地想着付巧言悲惨的下场,一边等着她前来求饶。 然而她等了许久,却未等到付巧言说一言半语,眯着眼睛去看,只见她早就撑不住似得靠在廊柱上不知生死。 李兰觉得无趣,她冷哼一声,回头叫了彩屏随意吩咐几句,便径自回了屋。 天寒地冻的,叶真可真会找事。 跟在她身后彩屏倒是有那么一分好心,她见付巧言已经烧糊涂了,便一把搀起她把她往屋里送。 这会儿付巧言屋里的人都在,宫里已经通了火炕,她们都围坐在炕上打络子。 第二十四章 见彩屏亲自把付巧言送了回来,三个人都有些吃惊,三月机灵些,忙叫小丫下炕帮忙把付巧言扶到炕上。 彩屏没搭理她们,也没去看付巧言病成什么样子,只淡淡对郑淑道:「小郑,姑姑讲明日要送她去永巷,今日里她要是醒不过来,你们便帮她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我便来领她。」 郑淑听罢猛地咳嗽两声,她没问彩屏为何,也没有当即帮付巧言求情,只下炕冲彩屏行礼,口中称谢。 彩屏点点头,终于看了一眼脸蛋红肿的付巧言,转身离开了。 剩下屋里三人面面相觑,还是郑淑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帮她收拾好东西吧,这可怜见的,连扫洗处都待不下去了。」 三月和小丫跟付巧言虽然并未特别交好,但一起住了半年,又一同干活,多少有些情分。 此番听她要被贬去永巷,都红了眼睛。 「姐姐,小言可怎么办,那边的姑姑可狠着呢。」 郑淑也可怜付巧言,可她们连自己都顾不上,又哪里能帮付巧言求情。 「这不是我们能管的,帮她收拾好东西,我们……凑些能用的什物给她带着吧。」 三月哽咽一声,先打了热水同小丫一起给付巧言烫了手脚,又用厚厚的被子给她盖在身上,让她躺在炕上最热的地方,这才一起帮她收拾东西。 付巧言包袱很小,她就穿了一身衣裳进的宫,几个月的月银都进了姐姐姑姑的口袋里,如今只剩下一两银子傍身。 扫洗处的宫人工作繁重,衣裳破的很快,付巧言包袱里只有两身能看些的春衫和一套棉袄,再多的就是这两个月跟掌衣宫女学着绣的帕子,布料自然很差,倒是纹样精巧些,显然是她自己攒着想换银子的。 郑淑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红肿一片,生了重病也安安静静的,一声痛都不叫,倒是个可怜孩子。 郑淑从自己的衣柜里找了件年轻时的旧棉袄,让三月打在包袱里。 永巷不比她们这,主子跟前伺候当然有好处,宫正司的人自是不敢克扣,永巷那些粗使便不一定了。 一年四季新衣和吃穿用度自是难以维系,夏日里还好,冬日没了棉衣可就难熬。 郑淑自己个身子不好,月银几乎都换了药,能找出这件棉衣已经是拿出压箱底的体几了。 三月和小丫存的东西不多,倒是有些银钱傍身,两个人凑了凑给付巧言凑了五钱银子,相当于两人半月的月银了。 而沉在梦境之中的付巧言却什么都不知。 梦里她还在家中,是父母的乖女、弟弟的好姐,那时她家中虽无大富大贵,但一家人和和乐乐,那种幸福不可言说。 付巧言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放在火上烤,一会儿冷得浑身发抖,一会儿却又热的压不住汗。 仿佛有千金重的东西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一夜里,她熬着挨着,终究熬到了晨曦时分。 第二日的付巧言自然还未好,但后殿她已经待不得了。她揣着同屋人满心的好意,顶着红肿的脸摇摇晃晃磕磕绊绊地跟着彩屏离开了坤和宫。 当她一脚踏出坤和宫时,还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朗洲城楼被鞑子铁骑踏碎,被大越称为蛮人之属的乌鞑第一次踏入中原,踏入这万里江山。 当日,一匹快马从朗洲奔出,一路往上京疾驰。 朗洲府属北塞郡,旧与乌鞑、连从、鹤翅接壤,隆庆四十一年冬,乌鞑少族长胡尔汗接过狼牙旗,正式升帐成为大汗。 隆庆四十二年春,他突然率领三万铁骑从西部入侵连从,三月后攻入连从王城,杀尽连从皇族赫连氏,从此连从国灭。 因连从只与大越在朗洲西北部小部分接壤,王都离大越太过遥远,连从皇族还没来得及往大越发求救函书便被攻入王都,当时朗洲府知府徐清风和戍边大将军沈长溪一同上报,询问隆庆帝是否出兵「协助」。 胡尔汗来势汹汹,他虽然进攻的是连从,可其中深意实在睹着知微。 朗洲府外土地贫瘠,不适宜种植庄稼,大越早年各部混战,扰的边城百姓民不聊生。百多年前大越文帝时终于决心治理,曾与其缔结国书约定大越每年以粮食换三国胡马,从此便一直安稳到今日。 然而新大汗胡尔汗并不觉得每年三次的粮马交易能满足他的子民。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沈长溪戍边十年,对这位还未升帐时就打得兄长俯首称臣的新大汗多少有些了解。 他不安于贫瘠的漠北,他想要沃野千里的中原。 这些,沈长溪已经都在军报中明里暗里写了。 然而隆庆帝并未作出更多旨意,他只让沈长溪加强守备,「勿扰他国之政」。 看着这几个字,知府徐清风和沈长溪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这位大越历代在位时间最长的九五之尊,曾经叱咤方琼,如今也已迟迟垂暮。 圣上不让出兵,他们便只能严防死守,然而胡尔汗却仿佛累了一般,并未继续进攻鹤翅,反而率部返回乌鞑王都丰泽休养生息。 鹤翅也一如既往缩在东北处,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晃就是半年,到了十一月上旬,正是喜庆年根。 这一日正是立冬,百姓们刚刚扫了今年第一场雪,家家户户烧起热炕,夜幕降临后一家人围在炕桌边吃洪福。 所谓洪福,便是用炉子烤熟的各种食物。香香的红皮花生,透着甜劲儿的紫皮红薯,圆圆滚滚的澄黄洋芋,没有一个不好吃的。有的父母长辈疼宠娃娃,还会准备一碗羊杂汤,让孩子们能美美吃上一顿饱饭。 午夜时分,正是万籁俱寂,百姓们高高兴兴过了一天,正是沉浸美梦之时。 而朗洲外三十里处的戍边守备了望塔突然燃起烽火,热烈的火苗映红天际,令星辉都失了颜色。 黑暗里,马蹄声仿佛地狱的鬼歌,鞑子的铁蹄仿佛从深渊而来,直逼朗洲外城楼。 沈长溪的戍边军并未全部驻扎在朗洲,还有部分将士驻守在与大月接壤的平阳和与沙都、北山部接壤的川西。 大越幅员辽阔,西北之外是大片沙漠寒山。东南又有海洋,海洋之外依然有数个岛国贸易往来。 因乌鞑这一年中调动频繁,所以沈长溪特地把主力部队往朗洲调集。朗洲物资并不丰盈,需要从平阳筹集军备,来来回回这样折腾半年之久,乌鞑也依旧毫无动静。 沈长溪在跟徐清风商议稳妥,上报朝廷并收到隆庆帝八百里加急圣旨之后,才陆续在年根下撤走三万步兵,留下两万步兵以及两万骑兵依旧留在朗洲驻守。 然而就在撤走主力步兵不过三日之后,乌鞑却突然动了。 在登上城楼看到烽火连城的一瞬间,沈长溪的脸色仿佛能滴出墨来。 乌鞑这一次出动所有五万骑兵,一路从三个方向进攻朗洲,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沈长溪一边派出八百里加急往上京发军报,一边在平阳和川西两处调集步兵。 他挂帅十年,虽无开疆扩土之壮举,也是大越举国皆知的大将军大元帅。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守住朗洲。 第二十五章 仅仅半月之后,朗洲沦陷。 沈长溪跟士兵一起浴血奋战,被乌鞑大帅戊岑一箭射穿心脉,当场身亡。 为国捐躯之时,他年仅三十九岁。 乌鞑的五万骑兵如一把锋利的九连弩,又快又狠直攻而入,大越并不以骑兵见长,纵然步兵人数众多,也实在难以抵抗胡马坚硬如山的铁蹄。 隆庆四十二年冬,大将军沈长溪以身殉国,山河崩乱。 当八百里加急军报日日不停传来,隆庆帝脸色越发难堪,那些平日里能舌灿如莲的文臣们此刻仿佛哑了,在圣上一声叠一声询问里沉默无言,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太平盛世过了百年,他们已经忘记何为战乱。 就在朝堂乱成一团之时,最新的一封军报在早朝时呈入。 上京世家沈氏嫡子,隆庆帝元后显庆皇后沈婉堂弟、淑妃沈婷亲弟,大越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大元帅沈长溪战死沙场。 知府徐清风为保护百姓被乌鞑俘虏,至今生死不知。 乌鞑五万大军直接接管了朗洲守备司,控制住了这个人口数十万的边境大城。 朗洲,沦陷了。 隆庆帝在听完最后一句之后便脑中一空,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仰头倒在龙椅上不省人事。 索性当时五位阁老都上了朝,这才没有乱成一锅粥。 古大伴和宁大伴领着黄门把隆庆帝抬回乾元殿,太医院黄院正和四位副院正早就守在外间,陛下一进寝殿,院正便率先上前诊脉。 然而还未等几位太医会诊完,乾元殿外面又热闹起来。 皇后王婵娟、贵妃苏蔓一前一后驾到,余下几位主位也陆续而来,平日里安静严肃的乾元殿第一次热闹起来。 隆庆帝共有七位皇子站住,前头四个都已成年,早就出宫开府。 由于储君未定,隆庆帝均未授予亲王爵,目前出宫开府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均是郡王。他们已经从勤学殿毕业,一直以来都跟着早朝。 所以除了宫妃和太医们,这四位陛下也等在外殿。 皇后王婵娟到来之后便直接进了内寝宫,贵妃苏蔓进不去,只好跟等在外面的三皇子荣锦榆问:「榆儿,你父皇这是怎么了?」 荣锦榆面色惨淡,低声道:「父皇早朝时昏厥,至今未醒。」 荣锦榆是苏蔓的长子,如今已经三十而立的年纪。他长得肖似母妃,一双修长的凤眼风韵流转,面白身长,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跟婉转多情的母妃不同,他从小到大性格开朗,隆庆帝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儿子。 或者说,隆庆帝喜欢自己所有的孩子。 他虽然政务繁忙很少去后宫,对孩子们却很亲近,勤学馆是每三日都要去一趟的。 就连最不亲近的八皇子,也是能时时见到这位父皇的。 因此他这一病,皇子公主们都有些吓到,均赶了过来。 荣锦棠是和七皇子荣锦桢、九皇子荣锦杬一同来的,如今勤学馆只有他们三个皇子同两位公主在读,勤学馆今日有课,来的时候大一点的兄长和姐姐都已到了。 淑妃正坐在较偏的位置,见儿子来了忙冲他招手。 荣锦棠便直接去了母妃身边。 淑妃从自己的掌事女官手中接过帕子,仔细给儿子擦汗。 荣锦棠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笑着同母妃道谢:「有劳母妃了。」 淑妃面上有些白,显然是十分担忧还在内寝殿的隆庆帝,但她没有就着这事说什么,只问他:「来的这么赶,用了午膳否?」 荣锦棠轻轻摇头,低声道:「都未用,不碍事的。」 这边母子两个浅淡交谈,那边苏贵妃处又是另一种样子。 苏贵妃苏蔓一共给隆庆帝诞育两位皇子及两位公主。长子已封郡王,长女也封为合宜明晨公主出嫁,次子便是七皇子荣锦桢,最小的女儿年少夭折,因此把小儿子养的有些娇贵。 这七皇子荣锦桢刚一到前殿,见这么多人都守在外面,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妃,父皇怎么样了?」 他长得并不如同母长兄出色,如今年已十八,却还不如十五的八皇子荣锦棠稳重,平日里便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年性子。 如今听得父皇重病,自然是忍不住大声哭出来。 苏贵妃知道这儿子是什么德行,不知如何想的,竟没过分劝慰,只让掌事女官楚玫递了张帕子。 三皇子荣锦榆扫了他一眼,垂眸没有言语。 一时间,外殿只有七皇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九皇子荣锦杬只得六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素来也是白兔般的性子,见这么多母妃们面色都不好看,自然十分害怕,趴在母亲怀里不敢抬头。 淑妃坐在角落里,朝皇子们一个一个看了过去。 不提刚已经「表演」了一出的三皇子、七皇子及九皇子,贤妃所出的二皇子正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显得有些急躁。 四皇子和六皇子呆呆坐在一边,他们两个虽不是一母同胞,两位母亲庄妃和敬妃却是表姐妹,倒是都长得一副儒雅样子。 而自己的养子,八皇子荣锦棠,却是微微皱着眉头端坐在椅子上。 他看起来面色有些白,既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慌乱异常,这幅样子实在是恰到好处。 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 虽不是亲生,但她进宫三十年一无所出,几乎把这个生来就没有母亲的孩子当成了亲生。不说亲自喂养长大也差不了许多。 或许是做母亲的通病,她看荣锦棠比哪个皇子都好。 她知道荣锦棠三岁便能熟记三字经百家姓千字言,五岁开蒙时半年就已背熟四书,后来渐渐十岁上下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君子六艺他样样都很拿手。十二岁上开始学习骑射,她见他自己练时也能百步穿杨。 可勤学馆里先生夸奖的永远都是比他年长的皇子,他的成绩不上不下,既没有格外优异,也未曾因成绩不好被先生责罚,很多时候先生甚至都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位皇子。 淑妃并不得隆庆帝宠爱,她有今日之妃位完全是因着她是显庆皇后的堂妹,是沈氏族长的嫡女,是大将军沈长溪的亲姐。 她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从来头脑都很清醒。 儿子这样的表现,不用问都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同兄弟们挣得那个位子。 在长成的七位皇子里,只有他是宫女所出,生母家里无亲无故,实在可怜得很。 如果不是父皇下令把他记在淑妃名下,他能不能长到如今岁数都未可知。 跟他同样出身的大皇兄五岁便夭折了,以郡王礼下葬帝陵皇子陵园,如今早就荒坟孤冢,无人念想。 淑妃之所以不肯应下皇后的邀约,不过是因着在她心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内寝殿的大门骤然而开。 寒冬腊月里,乾元殿早就烧上地热,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却温暖如春。 小黄门打开雕花木门,便退到一边。 王皇后穿着一身大红金凤袄裙,沉着脸缓步而出。 跟在她身后的是太医院院正黄庭以及安和殿大学士周文正,除了周文正还能端着往日面貌,其余人没有一个是挂着笑的。 第二十六章 尤其太医院院正黄庭,面色惨白如纸,额头都是冷汗,隆庆帝是什么情形不言而喻。 淑妃心中一慌,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 荣锦棠的手修长干燥,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温暖,他轻轻回握母亲,小声安慰她:「母亲莫慌。」 淑妃深吸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上有皇后下有贵妃,这宫里无论乱成什么样子,都跟她们娘俩没有关系。 王皇后走出内殿之后便直接坐到主位上,在给周文正赐座之后,便漫漫开口:「陛下惊闻沈将军殉国,一时心中剧痛,晕厥过去,经黄院正问诊已苏醒过来。」 她话音刚落,淑妃手中一松,茶盏突然坠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沈将军沈长溪,便是她嫡亲的弟弟。 隆庆帝治下有方,外朝的事妃子们是从来不知的。因此沈长溪已殉国数十日,淑妃才在这样一个情景下知晓此事。 「娘娘……」淑妃的声音飘忽而颤抖,她问,「娘娘,真的吗?」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面色沉痛道:「淑妃不要太过哀痛,沈将军为国捐躯,是大越的忠臣良将,陛下定不会薄待沈家。」 淑妃猛地闭上眼睛。 两行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袖上绣的梅花芯里,晕成一团。 荣锦棠心中一紧,他忙从景玉宫大姑姑沈福手中接过帕子,扶住母妃的手给她擦眼泪。 「母妃,不要急,不要急。」青年人的声音还带着几许清亮,却又异常令人安心。 淑妃深吸口气,任由儿子给自己擦干眼泪,低头不再言语。 倒是荣锦棠表现的异于平常,他时不时看一眼淑妃,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王皇后静静看着他们母子情深,藏在宽大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到底养了十几年,情分是做不得假的。 王皇后微微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已经冷静下来,她道:「刚陛下旨意,命恭王、靖王、平王、湘王汇同安和殿学士共同辅政,王爷们经历不足,万事当同五位大学士商议。」 此话一出,满殿皆沸。 恭郡王二皇子容锦棱、靖郡王三皇子荣锦榆、平郡王四皇子荣锦桉以及湘郡王六皇子荣锦松纷纷起了身,再不敢坐下。 虽陛下已醒,但如此山河动荡之时让皇子汇同阁老辅政,让人无法不多想。 隆庆帝一生勤勉,如不是实在病得无法理事,断然不会做如此决议。 内阁大学士之首,被誉当世之相的周文正当即冲空着的龙椅跪下,三叩九拜之后,口中称诺。 王皇后扫了一眼那四个「儿子」,又看了看依旧痛哭的荣锦桢、沉默不语的荣锦棠,以及还赖在顺嫔怀里的荣锦杬,沉吟片刻又道:「如今陛下骤然病倒,浅日不能愈,七皇子和八皇子也已束发,不若就把勤学馆的课改成下午,上午也跟着兄长们去安和殿学习一二吧。」 前一旨意必定是隆庆帝亲口所言,后一懿旨自然也是王皇后的私心了。 她刚一讲完,便看到苏贵妃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和淑妃微微皱起的眉头。 只单单两个简单到让人看不出的动作,便能看出这女人是否是个聪明人。 苏贵妃自然是高兴的,满宫里只有她养育了两位皇子,兄弟俩一起在安和殿辅政肯定比那些孤身一人的皇子强得多。 这些年来隆庆帝对她恩宠有佳,去她那里时日多些,跟孩子们也多了亲近时候。 恭王虽然比荣锦榆年长,但他性格冲动易怒,母妃贤妃只是太子潜邸时的奉仪,出身比老八荣锦棠的亲娘温才人好不到那里去。因是老人又诞育皇嗣有功,这才一年一年跟着大封升了上来。 苏贵妃跟隆庆帝相伴三十年,自认十分了解他。陛下是个喜欢安稳的,自然不会多喜爱这个成天只会顶撞父亲的儿子。 皇后没有嫡子、最年长的二皇子不堪大用,那剩下的便只有她的三皇子了。 苏贵妃算盘打的噼啪响,却未曾想王皇后也动了心思。 她自己生不出来,过继一个未成不可。 这小半年来她只看王婵娟跟沈婷暗藏机锋,看八皇子荣锦棠沉默寡言,看隆庆帝为这事心烦意乱,心里多少有些安定。 而眼下,皇子汇同大学士辅政这圣旨一下,便是她的榆儿表现的时候了。 王皇后手中不停盘着蜜蜡佛珠,似完全没看到苏蔓那浑身透出的欣喜劲儿,继续道:「陛下圣旨,大将军沈长溪护国有功,十年镇守边关,如今为国捐躯,着封为镇国侯,以其嫡长子承爵。着封赏沈家黄金百两,纹银千两,大将军以国礼葬,陪葬平陵卫。」 平陵即为隆庆帝自己的长眠地,能陪葬平陵卫的除隆庆帝的帝师付泽,便只有王皇后的父亲、前内阁大学士王之舟。 如今沈家沈长溪能入葬,绝对是尊荣了。 淑妃呆呆从椅子上站起,她看了一眼王皇后,缓缓弯下腰身,给她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谢陛下娘娘恩典。」 王皇后叹了口气,看了看跟随淑妃一起跪下的荣锦棠,突然又说:「着本宫懿旨,命八皇子荣锦棠亲往祭拜。」 淑妃一愣,随即没说什么,默默冲她磕了三个头。 王皇后这一句话,说的太是时候了。 大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哪怕皇帝亲去祭拜都无不可,然皇帝病重卧床不起,派一个与沈家有关系的皇子去再合适不过。 王皇后能想到这一出,已经实在难得了。 虽然隆庆帝只醒来片刻,却忧心国事,短短一刻说了许多话,王皇后一字一句下达圣旨,几乎未改半句。 周文正是隆庆帝一手提拔上来,是他的心腹,也是最忠心隆庆帝的重臣,有他在内阁一天,大越就不会乱。 他看王皇后慌而不乱,加而不改,不由点了点头。 虽帝后面上平平相敬如宾,但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皇后关键时候确实能撑住,隆庆帝刚下达圣旨时丝毫没有回避她,甚至让她亲自公布。 大越自来有后宫不得干政,然皇后是超品,是皇帝的发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算不得后宫之范畴。 在大越二百多年的历史中,出现过三次帝病皇后临朝的情况,也未曾被史官诟病。 要知大越开国清元皇后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她是村妇出身,后来跟着高祖一起马背征战,打下这沃野千里的大越。 因有她珠玉在前,大越历代皇帝选立皇后格外严格,先不看家世,主要看的是人品。 立储君也以立嫡子为先,不论长幼。 王皇后确实可堪大任,虽年初时打过昏招,却很快清醒过来。 想到这里,周文正心里又有些烦闷。 皇后没有嫡子,年长的皇子又那么多,实在太容易山河异动,国乱朝崩。 从午时一直到下晌,圣旨终于布完。王皇后见外面天色昏暗,大殿里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都已经昏昏欲睡,这才感到腹中空空,竟是谁也没有用上午膳。 王皇后挥手招来宁大伴,吩咐他与冯秀莲:「安排好晚膳,加急送往各宫,务必要清淡些。」 第二十七章 皇帝病重,宫里的衣食住行都要跟着变。 王皇后是正宫皇后,穿正红来正殿处理宫事是再正当不过。其余妃嫔却都要着素服,为皇帝祈福,王皇后瞥了一眼身穿水红金桃齐胸襦裙的苏贵妃,心里隐隐有些不屑。 大越女子多以袄裙为主服,也可服曲裾及襦裙,宫中女子的礼服全部为袄裙,平日里妃子们也多穿袄裙,只苏蔓为了显腰身曼妙,坚持着襦裙。 王皇后却懒得说她,她的一言一行宁大伴古大伴已看在眼里,主要是周文正今天全程都在,不需要她再费口舌了。 王皇后吩咐完宫人,转头便道:「今日事出突然,我也是急了,妹妹们便都带着孩子们回宫吧,孩子们受了惊吓,年纪小的就多照顾一二,辛苦你们了。」 她的意思,竟是让未出嫁开府的皇子公主跟着母妃过一夜了。 说罢,王皇后便挥手让她们都下去了,自己则又跟着宁大伴进了寝殿。 里面隆庆帝刚醒来,他吃过药又休息了几个时辰,脸色已经没有上午那样难看了。 王皇后轻手轻脚走进去,接过古大伴手中的燕窝粥,坐到床边亲自喂隆庆帝。 隆庆帝有些惊讶,却还是接受了王皇后的好意。 夫妻两个一个喂一个吃,默默用完一碗燕窝粥,古大伴接过碗,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王皇后这才微微红了眼,口中呢喃:「陛下,可吓坏臣妾了。」 年少夫妻,相伴四十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在外人面前撑了大半天功夫,如今见隆庆帝醒来自是克制不住。 隆庆帝握住她的手,心里也跟着软了几分。 他待她一直很淡,立她为后时迫不得已,在他心里自己的正妻只能是婉儿。 可她却一直做到了最好,她没有亲生儿子,对宫里的其他皇子却从来都很慈爱。他宠爱苏蔓,她也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个事在他面前抱怨半句。 这一辈子,他几乎没有看到她出过错。 然而年前那一件事,他同她发了脾气,却也听到她一句心里话。 「陛下,臣妾十六便嫁给您 ,如今四十余年过去只保了皇后的名号。可我们都不年轻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驾崩之后便会有另外一个女人跟我分您的后位。哪怕只是太后,这宫里也不会再有我的位置了。」 一时之间,能言善辩的隆庆帝也不知如何回答。之后看着她同淑妃争锦棠,他也没有斥责。 他虽偏爱荣锦榆,却也知道他不堪大任。就是因为接触更多,也让他能更加看透这个儿子。 荣锦榆跟苏蔓性子一样,不是个能容人的主。 隆庆帝如今年已花甲,他一直亲近皇子公主,对他们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老二冲动易怒没个主意,老三阴奉阳违心胸狭窄,老四读书读傻了根本不通俗务,老六口吃又木讷,老七十八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心思单纯的很。 老八……确实让人看不透。 要说老八有多优秀,他从未听勤学馆的夫子表扬过他,可他却也没有被训斥过半句。 很多时候,他去勤学馆陪皇子们一起读书时几乎都忘了有这么一个儿子。 如果不是荣锦棠样貌是所有皇子里最好的,又是唯一一个寄养在养母名下,宫里人几乎都不会提起他。 便是这样,才最难得。 隆庆帝刚才便吩咐宁大伴了几句话,此刻看着自己早就有了皱纹的皇后,不由温言道:「储君的事,你不要急。」 王皇后刚被他握住手时便流出眼泪,此刻听了这话不由有些吃惊,呆呆看向隆庆帝。 隆庆帝温和笑笑,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看看你,这么大人了,哭什么呢。」 王皇后难得被他这样哄,不由红了脸,又哭又笑道:「我还不是担心陛下。」 隆庆帝拍拍她的手,沉吟片刻:「梓潼,你我结发几十年,我自是知你人品。实话同你说,我心里……也是未定的,过了这一段时日,你我都再好好看看,如何?」 他很少在王皇后面前自称我,多数时候他们都说不了几句话,即使说了也多是国事,这样像夫妻俩般闲话家常实在太少。 而他这几句话却给王皇后吃了定心丸,她勉强笑笑,也柔了嗓子:「陛下,臣妾不是乱选,锦棠那孩子是真的不错。淑妃妹妹是他的养母,可他却依旧孝顺,不比亲生的差。」 隆庆帝点点头,没叫她继续说下去:「婵娟,朕予诺与你,他日无论选谁为储君,也定要奉你为皇太后,绝不让他薄待你去。」 王皇后眼中的泪又落了下来,她突然笑道:「说什么傻话,说不得我挨不到那时候了。」 她不过就比隆庆帝小两岁,年纪不小了,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这话也确实是实话的。 隆庆帝帮她把鬓边乱了的华发顺了顺,端详这个陪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她没有沈婉温柔体贴,没有苏蔓婉转动人,没有顺嫔年少多情,有的只有世家大族出身的端庄自持。 她足够坚强,足够勇敢,也足够坚定。 他们的长公主过世时,她甚至带病坚持处理宫务,没有荒废一日。 隆庆帝有时候想,这个女人真像他自己。 他不算很喜爱她,却放心把后宫交给她,对她总是莫名信任的。 就算是苏蔓,他都不会跟她多说半句国事。 人到暮年,大病一场,遭逢外敌入侵之时,他才慕然发现自己的皇后竟然也有软弱的一面。 她也会伤心落泪,也会害怕未知的未来。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这就足够了。 隆庆帝低声哄了几句皇后,想了想道:「锦棱少时在沈家军历练过几年,此番沈长溪过世,边关不可一日无帅,朕明日便要下召命陈明栋领兵出征,便让锦棱随军出征吧。」 王皇后又呆了呆,隆庆帝虽然会跟她说几句国事,可军务却是从来不会提的。 「锦棱那孩子,不太适合……」她喃喃说了一句,突然醒悟过来解释道,「他不是沉静性子,边关又太危险。」 隆庆帝政事繁忙都了解自己的儿子,王皇后只会比他跟皇子们相处更长。 未开府的皇子日日都要去她那里请安,开府的皇子每三日也要进宫关心母后,二皇子是什么性子,被他顶撞过很多次的王皇后深有体会。 王皇后虽然素来喜欢端世家大族嫡女架子,可却也没多少坏心。世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使见不得光的手段。 哪怕年初那一回她急了,说起来做的事也不算太过难看。 隆庆帝知道她没有多余的心思,确实是认为二皇子不合适,可这一次二皇子不去是不行的。 贵妃太过尊贵,她有两个养成的皇子,三皇子是必不能沾了军事的。 而四、六、七三位不是书呆子就是木讷不爱说话,剩下那个还不如老九懂事,根本不堪大用。 老八……暂时还是放在身边为好。 即使二皇子太过冲动,却也是有勇有谋的,只要他这一次能稳住阵脚,日后还不好说。 当然,这一切都是隆庆帝自己日夜所想,将来到底如何谁也不知。 第二十八章 夫妻两个说了好半天话,直到隆庆帝吃了药困倦难挡,王皇后这才回了宫。 景玉宫,正殿。 正是午夜时分,万籁俱寂。 宫里的宫门早就落锁,今日皇后特下懿旨让未弱冠的皇子公主们陪伴母妃,所以荣锦棠此刻便也在这里。 母子两个一同用过简单的晚膳,淑妃便屏退宫人,独自留了荣锦棠在身边。 一盏茶过后,淑妃才沉沉开口:「棠儿,今日娘娘的意思,怕是有些深了。」 荣锦棠把手中茶盏放到几上,温言道:「母亲不用太过担忧,娘娘之前兴许是犯了昏症,今日她一番言行像是明白过来了。」 淑妃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秀美的脸上满满都是不舍。 这孩子在她膝下养育十几年,她是全心全意待他的,他非她所生,母子两个唯一的维系便是宗庙里单薄的那一行字。 她不想连这点关系都没了。 荣锦棠见她有些慌神,面容又满满都是疲累与哀伤,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沈长溪常年驻守边关,只有年节十分才会归京。每每进宫看望淑妃,总是不会忘记给他带些男孩子喜欢的礼物。 不是弓箭刀枪就是火器图谱,要么就是世间难寻的宝典,几乎是按着他的喜好来的。 沈长溪能这样清楚这个见都没见过几次的「外甥」,肯定是淑妃用了心的。 沈家对他不薄,他自然心中感念。如今沈长溪这个舅舅为国捐躯,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可母亲如今还要靠着他,他不能先倒下。 「母亲,舅舅为国捐躯,是功臣、是忠良,他心里多爱大越,多爱他边关的将士们,您应当比谁都清楚。」 淑妃紧紧闭上眼眸,眼角也开始爬上了浅浅的皱纹。 她如今,也是四十几许的年纪了。 荣锦棠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很能安抚人心:「母亲,舅舅死得其所,他不会遗憾,只会期望他用命保护的我们能好好活下去。」 「嗯,我知道的。」淑妃轻轻答应一声。 荣锦棠松了口气,他继续道:「我少时才人就没了,几个月大就被饱来景玉宫,年幼时发寒生病都是母亲亲自照料。在我心里,您便是我的母亲,无论未来如何,都不能改变您在我心里的位置。」 星星点点的泪水从淑妃眼角花落,她无声地哭泣着,为了儿子一句承诺。 淑妃哭了多久,荣锦棠就默默陪了她多久。 终于淑妃擦干眼泪,睁开眼睛看着他:「棠儿,你告诉我,你想不想?」 荣锦棠愣住了。 他微微张着嘴,看起来难得有些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傻气。 淑妃浅浅笑了。 荣锦棠从小就稳重懂事,他懂得努力,勤学馆的课程他比谁学的都认真,治国理政典籍私下里也看了不少,可他却也不是不通俗务的书呆子。 每日清晨他都会打半个时辰的长拳,会在旬假时出宫走访,看看市井人情。他本身已经优秀到令淑妃做梦都要笑醒,却还头脑清明,懂得在兄长们面前藏拙。 除了淑妃,估计宫里的其他贵人们都会以为他只是寄养在淑妃膝下的可怜虫。 以前他看典籍时淑妃问过他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他沉默片刻,却说:「母亲,我身为大越皇子,将来新帝登基,我是必要分封一地的。哪怕是作为一个王爷,我也要懂得这些,好为封地百姓谋得福祉。」 那时候他不过十岁,淑妃便知道他早就没有那个念想。 可是现在,皇后却不知为何看中了她的棠儿,这就让她不得不多想几分了。 做母亲的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最好,淑妃私心里觉得宫里的所有皇子都比不上棠儿一根手指,他能坐好那个位子,也确实能堪大任。如果就这样退缩让给别人,她也是有些不甘心的。 可她又怕他太累,怕这漫长的争斗太过危险,两种想法在她心里交织,已经惴惴不安了许久。 到底要怎么办呢? 她失神地想着。 荣锦棠倒了杯热茶放到她手上,在等到母亲终于回过神来之后,才对她笑了起来。 八皇子荣锦棠是隆庆帝膝下最英俊的一位,他面容是几位皇子中最肖似隆庆帝的,却又有些他亲生母亲温才人的娟秀。 他身量很高,年十五便比六皇子高了,如今已七尺有余。 光是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便足够赏心悦目,实在是仪表堂堂。 他这一笑仿若春花绽放,满屋子都似带着温暖的香来。 「母亲,」他笑着说,「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们只要听父皇的便是了。」 淑妃呆呆看着他,学着他的话呢喃:「听你父皇的?」 荣锦棠又笑,说出来的话十分笃定:「母亲,你要相信父皇,他决定是谁,那便会是谁。」 第二日清早,在用过早膳及补药后,隆庆帝沉默听完了宁大伴的回话。 「听朕的吗?」他淡淡笑了。 边城战乱山河动荡,宫里各主位暗藏锋机,隆庆四十三年这个春节,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这一切仿佛都距离永巷很远,大约是过了年后,付巧言才听说朗洲沦陷,二皇子已经随同征西大将军出征乌鞑了。 她刚去永巷时正生着重病,双腿受了冻,身上落了寒,几乎一整个月都是在炕上过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命好」,原本管着永巷的曾大春曾姑姑因家中有事,竟离职出宫了。 如今管永巷宫女的是当时她们在绣春所有过一月缘分的赵大宫女。 因着有那一段过去,所以如今的赵姑姑倒是对付巧言多有照顾,还帮着她拿银子换伤寒药。 这宫里哪怕吃食少些也不是不能活,就是药太难得。除了有品级的那些女官大伴,剩下的便只能咬牙撑着。 病了想要吃药,哪怕是用银子都很难求到。 付巧言知是赵姑姑给了面子,帮她走了太医院修习的关系,心里十分感激,想着以后的月银还是要照例孝敬上的。 说实话,她身无长物,那小包袱里的衣裳恐怕赵姑姑瞧都瞧不上,等到发了月银才是实在的。 选秀早就过了,永巷这会儿空空荡荡,通共也就五十来个宫人。一多半还是要有一把子力气的黄门,只剩下二十几个宫女,却要给宫里所有主子们清洗衣物。 不过宫里像王皇后那样的主子很多,她们嫌弃浣衣局的粗使宫女手脚不干净,多是让身边大宫女们亲自清洗。 会用得上浣衣局的除了下三位的小主们,便只有尚宫局的姑姑们了。 付巧言来了以后还住绣春所她住过的那屋,如今这里只有一个进宫后脸上生过疮留了疤的小宫人,两个人一屋竟是比进宫这大半年来住的都好了。 她有时候想,也不知这事是祸从天降还是因祸得福。 小宫人姓孙名小花,却是跟孙慧慧完全相反的性子。她说话慢吞吞的,人也有些胖,从来都不着急。但干活却很是麻利,这一个多月来也很用心照顾原本不认识的付巧言,两个人倒是处了些情分出来。 过完年后付巧言的病渐渐好了,只是身体却大不如前,冬日里畏寒得紧,不得已便比别人多穿一层夹袄。 第二十九章 她也要去浣衣局上工了。 这里跟坤和宫的扫洗处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洗的衣裳没那么金贵,因着大多不是丝绸织锦不需要再经阴干熨烫,二十几个宫女有时候半天便能完事,付巧言干了两天便适应了。 要说的话,在她看来其实是比坤和宫要轻省多的。 皇后娘娘的衣裳自然不能乱洗,可这些下三位的小主们便没那么好命了。衣裳只求能洗干净,掉色得慢一些,其他的她们真在永巷说不上话。 别看她们永巷都是粗使宫人,在宫里的门面却很深。 付巧言对如今生活却是相当满足。饭菜不好不坏,吃饱就行,衣裳也不在乎破旧,保暖就好。活计比坤和宫要少一些,她们下午还能相互串个门子,一起做些绣活。 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她便十分知足。 孙小花偷偷跟付巧言说,那是因为赵姑姑人好。 付巧言回忆起当时那位曾姑姑尖酸刻薄的样子,不由心里感激上苍。 如果还是她管着永巷的宫女们,她来时病的下不了床,说不得都熬不过这年春节。 这一日下了工后,付巧言和孙小花一同去膳堂用饭。 这边吃的比较粗,饭菜不那么精心却是管够,付巧言对吃食没那么讲究,很快便吃完了一整个馍馍。 她如今已经虚十四了,小半年这样劳累又大病一场,还硬生生长了些许个子。因此她总是觉得腹中空空,干点活就饿得慌。 她跟孙小花正准备再掰一个馍馍分了吃,那边赵姑姑一步从外面跨进来,抬头便看见了付巧言。 病好之后,付巧言的面色好看多了,人也渐渐长开,添了些许动人颜色。 只见她穿着臃肿的棉袄坐在桌边,巧笑倩兮地跟孙小花分一块馍馍,硬生生把这糟乱的膳堂逼出几分优雅气。 赵喜乐心里更是笃定,当即便开了口。 「小付,吃完了没?」 付巧言赶紧把那块馍馍三两下塞进嘴里,用极快的速度吃完。 「诺,姑姑尽管吩咐。」 赵喜乐上下打量她一遍,见她虽然多穿了一件外袍,却干净利落,不由点点头。 「前头有些事,你跟我来一趟。」 付巧言也没问什么事,只跟孙小花打了个手势,匆匆忙忙跟着赵喜乐走了。 赵喜乐说的前头,是永巷最外面一处院子,名叫藏春所。 一般主子身边的姑姑来永巷吩咐事情,大多都是在这里。 藏春所三间堂屋都摆的柳木椅,看上去就比永巷里面那些院子强上不少。 赵喜乐刚一进去,张嘴便说:「怎么敢劳烦福姐姐站着等,姐姐快请上座。」 沈福回头一看,见她领着一个个子不矮的小宫人过来,心里便有了底。 「站这一会儿,也不打紧。」说罢,她便也顺势坐到主位上。 付巧言不敢抬头看她,只站在屋外认真听她们讲话。 赵喜乐拽了一把付巧言,让她站到堂屋正当间,然后便说:「赶紧抬头给福姑姑瞧瞧。」 付巧言不知怎么回事,只好半抬起头来,垂着眼给沈福行礼:「福姑姑安好。」 刚她低着头还不显,这轻轻慢慢一抬头,那一双黛眉柳叶弯弯便显出美来。隐约可见的粉红菱唇衬得肤白若雪,长发如墨。 只是人太瘦了些,要是再丰腴些说不得能更好。 沈福心下一惊,竟不知永巷还藏了如此美的小宫人,再去细品,却又觉得她有些面善。 她虽不如冯秀莲和楚玫在宫里势大,好歹也是三品上位妃身边的大姑姑,记性自然是不差的。 这一位,可不便是当时小选时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个小宫人吗? 「你……不是应当在坤和宫吗?」沈福迟疑地问。 王皇后一向自持身份,轻易不会磋磨宫人,所以进了坤和宫的少有被踢出来的。 一旦被坤和宫赶出来,必然是犯了大事的。 这么一想,沈福心下便有些不喜,因她小选当日帮助朋友的善举产生的那丁点好感也消失殆尽。 赵喜乐见她突然挂下嘴角,也说出了付巧言的来历,心中稍一琢磨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麻利地给沈福上了茶,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我的好姐姐,你要选个在宫里无亲无故能让娘娘高兴的小丫头,小付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满宫里也只有尚宫局和我们永巷才有在宫里联系少的宫人。小付确实是坤和宫被赶出来的,那也是有些说头的。」 沈福同赵喜乐是同年进宫,平日里不过是点头交,不过赵喜乐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没必要张嘴便打人脸。 娘娘在宫里一向低调,她在外面行走也不愿意招惹是非。 「怎么说?」 赵喜乐笑笑,继续道:「她原是李兰那的洗衣宫女,你瞧那小脸长的,有一次干活被叶真瞧见了……你还不知道她?」 这两个名字一说出来,沈福便多少懂了。 坤和宫要不是有冯秀莲镇着,下面四个非要斗破了天去。 李兰贪心没够只盯着钱,叶真成天想着把冯秀莲拉下水,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们两个里以叶真脾气最怪。她不喜欢长得特别美的宫人,见到总要想尽办法赶走,搞得坤和宫里打理皇后衣物被褥绸缎的宫人大多相貌平平,最好的也就是清秀了。 她要赶走付巧言,李兰根本不会拦着。她才懒得多事惹麻烦,自然是直接欺负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宫人了。 沈福前后这么一想通,心里那点子好感又重新蔓了上来。 可怜见的……在坤和宫扫洗处走一遭,真是要扒层皮下来了。 那边两个姑姑小声嘀咕交谈,这边付巧言稳稳站在那里,没有急躁也没有慌张,甚至连抬头的角度都没有变化,倒是个稳重的。 沈福多少有些满意,可转头一想,太稳重也不好啊。 她想了想,问她:「识字吗?」 付巧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回姑姑话,会的。」 沈福有些吃惊,她又问:「读过什么书?」 付巧言迟疑片刻,还是答:「幼学所授,俱悟。」 这话一说出口,沈福甚至张大了嘴巴。 大越幼学要从六岁读到十二,男女皆可。君子六艺都要涉猎,只女子把骑射换成织绣,如男子要学织绣或女子要学骑射,也是可以的。 付巧言进宫前刚结束幼学,她读的是镇上最好的一所学堂,是以全甲成绩毕业的。 沈福顿了顿,心里更是满意,却还是问:「成绩如何?」 付巧言没有隐瞒:「全甲等毕业,也已考上镇学。」 镇学便是更高一级的学府了,对比幼学而言,应称为平学。 不过是镇上所办到底不如几家大书院来的好。但能考上镇学,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了。 她这几句回答,不光沈福吃惊,就连赵喜乐也相当吃惊。 这些事其实沈家派个人一查便能查到,付巧言知道宫里的妃位大多在宫外都有些人脉,所以也没想着隐瞒。 再说,她读的不过是镇上的幼学,考上的也不过是镇学,实在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她心里这样想,面上便十分淡然,一丝一毫得意劲都没有。 第三十章 大越女子但凡上了幼学的,家里必不会太差,成绩好能考上平学的,将来议亲便能硬生生比别人高出一等来。 沈福没有问她为何会进宫,只说:「我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姑姑,我姓沈单名一个福字,你叫我福姑姑便是了。」 「诺,福姑姑。」 沈福又说:「景玉宫里最近缺人手,娘娘的意思是找些年纪小的带过去,平日里也能解个闷逗个趣,你们赵姑姑便推荐了你。」 她这么说,便是同意要付巧言了。 赵喜乐立马笑了,她忙说:「小付,还不快给你姑姑磕个头,景玉宫可是好去处,要多谢福姐姐抬举你。」 她同沈福如今是同级,都是正八品司德,可上位妃身边的大姑姑毕竟比她这个永巷的管事强得多,她叫一声姐姐是应当应分的。 这次换付巧言呆住了。 进宫这小一年里她换了无数个去处,如今刚来永巷又要走了。 也不知道景玉宫能不能让她安身立命。 然而这都由不得她。 都不用娘娘们有何旨意,只要娘娘身边的姑姑们一句话,她的去留就会立时更改。 在宫里活着,最要紧的便是认命惜福。 付巧言从来都很惜福。 她端端正正给沈福磕了个头,复又给赵喜乐磕了个头:「诺,谢福姑姑大恩,谢赵姑姑大恩。」 能从永巷出去,不做这粗使宫人,全靠赵喜乐这一把线牵。 这个头是必要磕的,这句谢也是十成十的。 赵喜乐微微一笑,心道这半天功夫没白费。 沈福沉吟片刻,问她:「你东西好收拾否?最近宫里事多,我是没得闲空过来领你的。」 从永巷领人出去还是得她景玉宫大姑姑亲自过来,要不领错了人可会出大事。 大越早年就发生过领错宫人之事,当时竟闹得狸猫换了太子,在史书上重重添了一笔污迹。 从此之后,各宫领人都有严格限制,宫人亲属看望也只能在东角门隔栏相望。 付巧言从坤和宫被赶出来,是大宫女拿着她的名册直接去永巷归档的。沈福现在要领她去景玉宫,也必要从赵喜乐那拿走付巧言的档籍,去景玉宫再做归档才可。 日长年久,无论她在这宫里多少年,那本名册都要跟她一起辗转,直到她够了年纪出宫发回原籍。 付巧言搬来永巷也没多久,大半时候都在养病,她本身么有没什么值钱什物,听了沈福的话直接便回:「奴婢很快便能收好,得劳烦福姑姑在这稍等片刻。」 沈福满意点点头,挥手让她自去。 赵喜乐赶紧给她满上新茶,笑说:「就知道我能跟上几分姐姐眼光,她的名册我也一并带来,待会儿姐姐一起拿走便是。」 付巧言冲两人行了礼,便快步往绣春所行去。 在她身后,隐约能听到赵喜乐问:「八殿下……娘娘……怎么解决……」 付巧言不敢再听下去,急忙回了绣春所。这时候孙小花正午歇,倒也没怎么睡着,见付巧言回去便随口问:「姑姑找你什么事?」 付巧言正收拾包袱,听罢手上一顿。 「别宫来了姑姑,要找个小宫人去填数,便叫了我去。」 孙小花一听眼睛亮了亮,可不过错眼的工夫,她便暗下脸来。 「怕是没有地方愿意要我的,」她说着,又挤出个笑来,「你这次可千万别再得罪大姑姑了,那边总比咱们永巷好的,你好好的便是了。」 付巧言见她言语之间满是自卑和对自己的不舍,也不由红了眼眶。 她想起前阵子过来看她的沈安如,不由叹了口气。 「小花姐,咱们在一块真的很好。可姑姑叫我去,我就得去。」 她手上没停,很快便收拾好一个包袱,转头又说:「你也好好的,你比我大上三岁,再熬些年头便能归家了。」 孙小花没了睡意,起身帮她一起收拾。 付巧言不过就那几身宫装内衫,还有就是自己绣的那些帕子,多余的值钱物件一样都无,三两下便收拾好两个包袱。 她看孙小花呆呆坐在她身边,想了想便从包袱里又找出两条帕子,塞到孙小花手上:「小花姐,我刚来永巷好生病了一场,多亏你才能好起来。我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亲手绣的帕子好歹能用,你收下擦手吧。」 付巧言手里的帕子纹样都是跟坤和宫掌衣宫人学的,纹样手艺都是顶好,也确实是她如今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 孙小花蓦地红了脸,忙推她:「你说这些干什么,去了别的宫还不得再拜一次码头,快些留着打点才是。」 她心软善良,其实是不适合这深宫的,付巧言虽跟她只住了几个月,却也是知道她的。 付巧言二话不说就把手帕塞到她怀中,小声道:「小花姐,别叫我走了还惦记你,这两张帕子全当我还你当时照顾我的情份,好吗?再多的,妹妹真拿不出来了,盼你不要嫌弃才好。」 孙小花红了眼睛,她几度张口,最后还是收了下来。 「你是要去哪里?」 付巧言道:「淑妃娘娘的景玉宫。」 孙小花点点头,倒是有些放心了:「听说淑妃娘娘最是温和,那是个好地方,咱们做宫人的,老实干活少说话便是了。」 「我省得的。」 「我知你最是稳重,行了,别让姑姑久等,你去吧。」 付巧言同她简单说了几句就下了炕,她将将推开门,便被一股冷风打了脸。 冬日总是这样寒,付巧言呼出一口白气,转头同孙小花道:「小花姐,只要有机会,我便来看你。」 孙小花依旧坐在炕上,她手里捏着那两个精致的帕子,圆润的脸上浮出笑意:「好,我等你。」 付巧言没同别的永巷宫人告别,自己背着包袱匆匆去了藏春所。 索性这会儿大家都在午歇,路上静悄悄的,没得人看见她离开。 付巧言很快便到了藏春所门口,她站在那一会儿,确定听不到屋里的声响,这才微微扬声道:「姑姑,奴婢给您请安了。」 这是宫里的暗语。 出去办事的宫人们回来后是不能直接进屋的,万一娘娘们和大姑姑们说些什么心里话,被人听去总是不愉的。 远远站在门口禀报一声,便十分得宜。 付巧言禀报之后也未直接推门,直到里面赵喜乐出声唤她,才推了门进去里面。 沈福已经同赵喜乐说完了话,见付巧言披了件半旧不新的斗篷,手里拎着两个不大的小包裹,心里不由有些叹气。 要不是……她也不会在永巷找人。 她再看过去,却见付巧言稳稳站在天井中,任由冷风呼啸,却分毫不动。 沈福顿时有了素菜汤里拣出珍馐的错觉。 尚宫局里的人尖子,恐怕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这样一想,沈福便气顺了。 「喜乐妹妹,这次姐姐要多谢你帮忙,你有心了。」 「哪里的话,娘娘的事,那不就是我赵喜乐的事儿,都是应当应分的。」 两人寒暄几句,赵喜乐趁机又表了表忠心,这才意犹未尽作罢。 沈福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就先走了,有空再来同你说话。」 第三十一章 赵喜乐满脸欢喜,使劲点点头,转头便吩咐付巧言:「回去路上伺候好你姑姑,以后对娘娘务必尽心尽力,知道吗?」 付巧言忙行了福礼,口中称「诺」。 沈福没再跟赵喜乐多说什么,转头看了付巧言一眼,抬腿便出了藏春所。 「姑姑,那奴婢便去了,您保重。」 赵喜乐道:「去吧去吧,这回仔细些,不要再生病了。」 付巧言没成想能得这样一句体几话,便改了礼节,冲她行了大礼。 「这些日子,多谢姑姑了。」 赵喜乐冲她摆摆手,没再说什么。 付巧言又行了福礼转身匆匆跟上了沈福的脚步。 只留赵喜乐站在半旧不新的藏春所立,含笑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永巷在宫中位于西南角,离东角门并不是很远,但离位于西边九宫十所便显得相当遥远了。 淑妃的景玉宫位置极好,甚至比贵妃的凤鸾宫离承乾宫还要近一些,奈何整个宫室比凤鸾宫小了一圈,也少了一个后殿,格局上便有些逼仄了。 沈福带着付巧言从慈和宫后面绕过,又路过公主们住的内五所及西九宫那些富丽的宫室,最后才来到紧邻外五所的景玉宫。 这一段路纯靠她们两个步行,从中午走到下午,进了景玉宫宫门时日头都已偏西,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 倒不是离的真有那么远,只不过路上沈福还去内五所看望了一下六公主。 这位母妃早逝的六公主,如今也寄养在淑妃膝下。 终于到了景玉宫,付巧言一双脚都快走麻了。在内五所时沈福还进去跟六公主说了好半天话,她就站在外面等了大半个时辰,自然更是疲累。 但她面上是一点都不能表现的。 这个时候淑妃刚好也午歇起来,宫里都知道她不受宠,能得个妃位和皇子公主养,无非是看她姐姐和家世。 她这里一贯清静,平日里就少有访客,这段日子因夺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更是没人敢来。 别人不来,她也不去找别人。 沈福跟在她身边二十多年,自是知道这会儿自家主子在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因风吹满面通红发丝乱飞的付巧言,随手招来正从茶室里端茶出来的大宫女寒烟。 「这是新来的小宫人,你先带她安顿下,晚膳前得带去给娘娘瞧瞧。」 寒烟二十来岁的年纪,站在付巧言面前硬生生比她高了一头,她长得很是英气,倒有些武家女儿的样子。 「诺,姑姑,娘娘刚还寻您呢。」 她说罢,转头便冲付巧言道:「先跟我来。」 付巧言跟着她去了后厢房。 景玉宫十分狭窄,比付巧言去过的坤和宫小了不知凡几,除了正殿和两个偏殿,便只有后面一排凹字形的厢房。 隆庆帝妃嫔并不算很多,景玉宫的右偏殿不过住了一位婕妤两位选侍。剩下由淑妃做主的地方便多了,虽然地方不大,却也还是住的开。 淑妃是正二品妃,按制有正八品司德女官一名,九品大宫女四名,无品宫女八名。黄门则有正八品正监一名,七品少司两名,无品黄门四名。 不过宫里除了皇后和贵妃是需要按制满人的,其他妃子都可以少那么几个奴婢,因此淑妃这里就少了两名无品宫女和一名黄门,付巧言过来也是补的宫女的缺。 后厢屋子不多,小宫女们便只能四五人一间,屋子并不大,东西自然是摆放的满满当当。 寒烟给付巧言安排的屋子原只有三人,这会儿一个都不在。 「最靠外的箱柜是你的,赶紧收拾下梳梳头,东西晚上回来再规整。」 付巧言忙把包袱放到炕上,转身便解开斗篷。 寒烟原本漫不经心坐在一边,此刻见她一身水红的夹袄穿在身上,一张清丽无双的脸蛋侧对着她,正在认真梳着头发。 这长相,倒是没想到…… 她不由坐直了身体,手里反复捏着腰间的锦绣荷包。 「我讲,你边忙边听。」 「诺。」 「娘娘人好,性子更好,对咱们宫人们总是十分和蔼的。」 付巧言没吭声。 「但你要记住,娘娘心好是世家大族生来便有的,要是在这景玉宫不省事,永巷你也回不去。」 付巧言捏着梳子的手一紧,低声回「诺」。 寒烟的做派跟她的长相一样,都是十分干脆的。 她惯不爱说那些废话,三言两语就把景玉宫的规矩说了个通透。 总结来说,便是少说话多做事。 付巧言本就也是这个性子,这对她来说一点难处都无。 她麻利地梳好头,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寒烟姐姐,我省得的。」 寒烟也站起来,低头看她冲自己微笑。 真真一个美人。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寒烟没读多少书,这一句却无端想来。 「你知道便好,走吧。」 付巧言跟在她身后,微微低着头,一路来到正殿门口。 这一日天寒风紧,淑妃总是怕手下小丫头们冻坏,每每这样天气都只叫她们在殿里做些简单活计。 日子总是一天一天过,能有什么大事非得这样日子出去不可呢? 因着她性好,景玉宫的小宫女们都显得比别宫活泼些,跟付巧言这样进宫之后吃了许多苦的成了鲜明对比。 她身上气质很沉很稳,行为做派十分老练,哪怕那些小宫人们就在旁边小声嘀咕她身上衣服陈旧,她脸上连眉毛都没有动。 寒烟刚跟寝殿里通报完,这会儿正跟她一起等。 这样一看,倒是这个永巷出来的粗使宫人比她们景玉宫的要强上不少了。 寒烟瞥了一眼那些一点规矩都没的小丫头,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成算。 不多时,里面传来福姑姑的声音。 寒烟领着付巧言进了寝殿,直接往内室走去。 景玉宫正殿里面摆设十分素雅,跟坤和宫是截然不同的。 付巧言好歹也是诗书人家出身,又读了许多年幼学,这屋里的大多数摆设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家历五朝,虽是武将出身,到底也是开国世家,底蕴自是不凡。 沈婷没有王皇后那么多规矩,直接便让付巧言进了内室。 付巧言给她磕了三个头,算是认了主。 「起来吧,抬起头给我瞧瞧。」 一把柔和的女音响起,付巧言麻利地从地上站起,半抬不抬地望向沈婷膝头。 以她们两个人的位置,这样能让沈婷刚好看清她的面容,又不会觉得她太过冒犯。 沈婷似乎有些吃惊她的长相,好半晌才又道:「这丫头,长得怪好的。」 沈福在旁边赶紧补上一句:「原本只想找个能言善辩的过来给娘娘推墨,没成想她长的好,奴婢想着这样岂不更好?以后娘娘下晌读书,还能有个红袖添香的趣儿。」 「偏你话多,我一个老太太了,红袖添的什么香。」淑妃笑道。 被沈福这样一逗趣,屋里一下子便松快起来,就连付巧言也隐隐松开了一直攥着拳头的手。 「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 付巧言给她行了福礼,恭敬道:「回娘娘话,今年十四,姓付,名巧言。」 第三十二章 「可是巧言令色的巧言?」 「回娘娘话,是巧言利口的巧言。」付巧言顿了顿,又说,「或为慧心巧思,言而有信。」 沈婷微微扬了扬眉。 她重新打量起这个面若春桃的少女。 豆蔻之龄,却不输桃李佳人。身处下位,却也不卑微惶恐。 「听阿福说,你读过书?」 「回娘娘话,读过幼学。」 沈婷满意点点头。 原本沈福说要去永巷找个宫人陪她逗逗闷子,她并不是很赞同。 如今宫里形势并不是太好,棠儿尚且将将束发,她实在是有些担忧的。 不过沈婷几番话说下来,她转了想法。 是福是祸,是走是留,都不是她们能掌控的,还不如趁着陛下还健在,她也让自己多几天开心日子。 可但凡这样,她也不想让沈福去尚宫局找人。 尚宫局可是冯秀莲掌管,从她那要人,多少有些不太合适。 这样一想,淑妃便跟沈福交代:「其实我也不觉闷烦,这么些年日子都过来,还怕什么呢?你要非得坚持,不如去永巷找个小丫头,只要能看得懂字便成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又交代:「如没有合适的,不添人也罢。」 永巷能有什么好孩子?刚沈福夸付巧言时她还不信,如今这亭亭玉立的丫头站在跟前,几句话的功夫却叫她信了。 沈婷想到她过往遭遇,沉思片刻道:「我这里实也不缺人,倒是下午读书总少个书童陪,以后你上午就跟着寒烟忙,下午就给我念念话本吧。」 付巧言一听竟是这样轻松的活,还能日日陪伴在娘娘身边,简直是咬饺子吃出元宝来,意外惊喜啊。 她心里是十分愿意的,面上却还压着,只微扬的唇角泄露了些许喜意。 沈福见她得了这么好的差事还能稳住,心里不由赞了几句赵喜乐。 这几年她虽蹉跎在永巷,可当年那份机灵劲却还没退。 这个人,她推荐的确实好。 「还不快谢谢娘娘恩典?」 付巧言猛地张大眼睛,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忙又跪了下去,干脆给淑妃行了大礼:「多谢娘娘恩典。」 她没说什么好好服侍娘娘的大话,那毕竟是她分内差事,伺候不好才是罪过。 淑妃点点头,柔声道:「景玉宫里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们老实听话,手脚干净便是了。今日你走多了路,这就回去休息吧,寒烟好好安排。」 寒烟立马道:「诺,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安排好了。」 淑妃笑笑,挥手让她们出去了。 寒烟是贴身大宫女,一贯细心伶俐,但她自幼没读过几本书,总是没得办法能跟淑妃聊到一起去。 深宫寂寞,淑妃一个人就这样蹉跎几十年。年轻的时候还好,皇上偶尔还会来,她从家里带来的丫头也能陪她说说话,聊聊诗词歌赋。后来陪嫁丫头到了年纪外放,她又抱回了棠儿,没几年,又养了静柔。 那时候日子有奔头,她总是想着把孩子好好养到大,不是忙活儿子的外袍就是女儿的簪子,也没觉得多难熬。 可是孩子渐渐大了,最近宫里又这样乱,她不敢让儿女多来后宫,便只好一个人这样孤零零过着。 景玉宫的宫人们是很贴心听话,可也没有一个识得字的,她就是想跟旁人讲讲话本,也讲不出什么滋味来。 沈福看在眼里,这才有了永巷这一出戏。 她看沈婷难得有些笑模样,心里到底是松了口气的。 「娘娘,这孩子确实不错,要是能得您的心,以后便让她给娘娘念书吧。」沈福站在淑妃身后,伸手给她按摩肩膀。 淑妃缓缓闭上眼睛:「她背景确实干净?」 「赵喜乐亲自保的,您别看她管着永巷,宫里面的许多事她都知道。」 「恩,且看看吧。」 这边主仆两个很快便换了话题,那边付巧言跟着寒烟回了后头。 天色渐暗,宫人们都各自回了屋,等着膳食领回来,好能热乎乎吃上一顿。 付巧言跟在寒烟身后,远远便看到自己住的那屋已经亮上了灯。 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跟自己一屋的到底是何许人也,却不防寒烟突然回过头来,对她道:「你这身衣裳,是永巷发的?」 付巧言很快便反应过来,忙回:「诺,是永巷发的冬衣。」 寒烟冷冷撇了撇嘴:「那是去年的,你这么穿着实在不像样子,你先回去,我给你再去取两身今年的来。」 去岁的……难怪穿起来并不觉得暖和…… 付巧言低下头来,使劲拽了拽身上那件已经破了边的袄子。 她如今不如过去抗冻,身上多穿了一件夹袄,看起来是有些臃肿的。 她知道不太好看,也不太像个样子,但总不能打肿脸撑胖子,回头难受的还是自家。 寒烟匆匆而去,留下付巧言自己一个人站在屋子门前,她踟蹰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一把脆声,亮堂堂地喊着。 付巧言低声道:「我是今天刚分来的巧言,劳烦姐姐们开下房门。」 她话音刚刚落下,那扇薄薄的木门便被一把扯开,昏黄的光影撒在付巧言身上,衬得她满目金红。 「哎呀,桃姐你看,这小娘子端是漂亮。」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去,拘谨道:「问姐姐们好,巧言初来乍到不太懂事,叨扰姐姐们了。」 也不知道为何,屋子里一下没了声音。 付巧言站在门廊下,任由冷风吹打,动也不动。 好半天,一把甜甜的嗓音道:「好了,以后便是自家姐妹,进来吧。」 付巧言微微福身,这才踱步而入。 她进了去,自然就不会离开,以后她要一直住这里,只希望能跟之前那几次一样,得个善缘。 想到这里,她不由走到炕边,微微抬起头来。 其他三个人是都在的。 一个约莫二十几许的粉衣女子半躺在炕上,她手里攥着针线,似正在做些活计。旁边两个未及双十的少女凑在一起,拿着手里的点心咀嚼。 那一对少女面貌很是相似,竟是双生子。 年纪大些的那个见她真真是清丽非常,不由垂下眼眸:「以后便一屋住着,少说话多做事便是了。娘娘安排你跟着那位姐姐?」 付巧言看坐在炕边上,柔声说:「寒烟姐姐。」 屋里气氛,陡然一变。 付巧言这一年在宫里起起落落,自是十分敏锐的,她一提寒烟的名,屋里就莫名这样紧张,顿时就明白过来。 她没吭声,依旧站在门口不言不语。 少许片刻,那把甜嗓才说:「你倒是命好,进来就跟着寒烟。」 付巧言冲屋里福了福,算是应声。 甜嗓又说:「行了,天也不早了,你抓紧收拾东西,待会儿便要用饭了。」 付巧言点头称诺,这才开始忙活她那个没什么东西的小包袱。 她是一丁点好东西都无的,银钱也早就换了药,此刻打开包袱,只有那几块帕子和几件半旧不新的夹袄,看起来已经十分暗淡,要是再穿下去,这个冬天都没过完就会糟朽。 她身上穿的这件,已经是为了不碍娘娘眼,特地换的最新的一件了。 第三十三章 东西一拿出来,她就听到旁边双生子其中的一个轻笑出声,付巧言也没甚在意,继续快速收拾着。 这屋子跟坤和宫扫洗处她住过的那一间十分相似,一张大炕的两侧是半人多高的斗柜,靠里的大一些,靠外面的就很小了。里面靠墙的两排大抽屉都上了锁,只有外面还剩两个小方格,付巧言也不嫌格子小,实际上她带的那两身衣裳,一个格子就装满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收拾好了,因着屋里另外三个人都没说话,她也不好就这样沉默,找了三块她之前绣的帕子,走过去微微往前一送。 「三位姐姐,我是从永巷来的,之前生了病,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东西,这几块帕子是我自己绣的,还望姐姐们不嫌弃。」 这是宫里规矩,改换门庭,总要拿出点什么拜码头。 桃姐看了一眼双胞胎里的双菱,双菱便会意接了过来。 这一对双胞胎看上去比付巧言大了两三岁,身量很高,脸圆圆的,眉清目秀,倒是看着十分喜庆。 见她们接了,付巧言这才松了口气:「谢姐姐。」 桃姐这才有了点笑意,这宫里长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实是为人。 哪屋都喜欢乖巧听话安分守己的,懂规矩会做人才是要紧。 宫里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一说,小事牵连一屋,大事可能一宫都要受累,所以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那坤和宫,哪宫选人都很谨慎。 「坐吧,永巷过来远,你怕是累坏了,明日再叫双莲带你去认认门,过几日就好了。」桃姐这一次声音更是甜,仿佛能滴出蜜来。 付巧言这才坐到炕沿上,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三位。 双莲显然是刚才应门的那一位,虽说跟双菱面貌相似,但看起来更为活泼,她见付巧言终于抬了头,便笑道:「我叫双莲,这是我妹妹双菱,我们是双生子,这位姐姐叫桃蕊,比咱们都早进宫,你叫桃姐便是了。」 付巧言赶紧唤人:「桃姐、莲姐、菱姐。」 桃蕊点点头,低声道:「我是掌衣宫人,双菱双莲也是跟着我的,你这手艺挺好,跟谁学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看付巧言那三个帕子的针脚。 付巧言在幼学是学过织绣的,不过他们镇上的幼学并不出名,织绣师父也不是大家,付巧言也只跟着学了个基础,还是坤和宫扫洗处的汪静姐姐教了她些真本事。 桃蕊是景玉宫的掌衣宫人,是大宫女之一,许多事肯定瞒不过她,付巧言也没想着隐瞒,直接便道:「家中时学过一些,后来在坤和宫扫洗处,汪静姐姐也细心指点过我。」 听她是坤和宫待过的,桃蕊一愣,一把柳叶眉微微皱起,少许片刻又松了开:「汪姐姐手艺是极好的,她学的苏绣,活计自是极为细腻。」 付巧言笑道:「诺,也多亏汪姐姐不嫌弃我。」 这么两句话,付巧言便知道她跟汪静是认识的,并且关系应该不错。 桃蕊长得只能算是清秀,眼睛不大,却弯弯绕绕,再配上那把嗓子,叫人一看就心里头甜,倒是跟名字一般无二。 屋里几个人说闲话功夫,寒烟便回来了。 她自是十分爽利,敲了门进屋,直接把四身夹袄塞到付巧言怀中。 「咱们宫里人不满,尚宫局衣裳是给足了的,你这衣服都不能要了,我多给你拿几件,记得以后都不要穿旧的了,省得叫别人笑话。」 付巧言忙点头称诺:「多谢寒烟姐姐。」 寒烟冲她点点头,转头又对桃蕊道:「阿蕊,这丫头你就不用安排了,姑姑说是给娘娘当书童的,以后我带她便是了。」 桃蕊笑笑,打趣一声:「这差事好,娘娘每回读书必有鲜果吃,这丫头命好。」 寒烟点头,坐到桃蕊跟前跟她聊天:「可不是,我现在都悔死了,早年在家里我娘让我去幼学,我死活不去,要不然这差事就是我的了。」 桃蕊细眼一扫:「就你?哼!」 寒烟也没生气,说着看了看外头天色:「行了,该用晚膳了,晚上你记得沐浴更衣,咱们娘娘爱干净,你也得利索些。」 好多话她没明说,付巧言也是知道的,正经娘娘宫里必是嫌弃永巷里面脏。 她赶紧点头,应下了。 寒烟是贴身大宫女,比桃蕊忙得多,说了两句就匆匆忙忙走了,桃蕊在她背后直摇头:「这性子,得亏娘娘性子好。」 这一会儿功夫,天色就全暗下来了,双菱去取了饭,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四菜一汤,有粥有馍。菜里有一份炒花生米,一份香油萝卜条,还有一盆白菜炖肉,虽然肉不多,但看上去也就比辛娘那里少了些点心,倒也算是可口。 付巧言许久没吃这带油水的菜了,一口白菜下去满心都是香的,她小口吃着,一个馍馍下去,不一会儿就饱了。 肚子里有食儿,人才踏实。 桃蕊见她吃饭有模有样,虽然速度很快但不失文雅,暗暗点了点头。 屋里是多了个人有点挤,这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倒也没那么令人不爽快。 原本宫中的大宫女都是两人一间的,不过桃蕊这边情况特殊,她要带徒弟,便叫双菱和双莲跟着她住了偏屋最大的一间,倒也不那么紧巴。 用过晚膳,就该安置了,付巧言跟着双生子去了扫洗间,领了热水好好洗了个澡。 虽然永巷一月也能洗一次,但那边冷,大冬天里十分难熬,付巧言又爱干净,每回都是哆哆嗦嗦咬牙洗完,要说享受那是万万没有的。 景玉宫便不同了,因为宫室狭小,都挨的很近,屋里大多烧了炕,夹在中间的扫洗间便十分暖和。 付巧言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那一身新夹袄,从扫洗间出来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省许多。 那些缠绕在心头的委屈和无奈,渐渐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出来,落到屋檐外的琉璃瓦上。 付巧言由衷期待,自己能够在这里待到出宫的那一天。 寒烟给的这几身夹袄都是今年宫里新做,暖和又柔软,永巷发的跟这个根本没法比。 棉花用的是今岁的新棉,料子也是蜀锦的,浅胭脂色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十几岁的小丫头们俏丽非常。 付巧言抱着旧衣刚进屋来,便被活泼的双莲打趣:「瞧瞧我们屋的小美人,这下看哪个敢再嘲笑我们了。」 「莲姐说笑了。」付巧言羞涩一笑,坐到窗边用棉布擦头发。 她年纪小,虽然这一年来受了不小的磋磨,可一头乌发照样浓密,这样披散开来,衬得巴掌大的脸蛋更是尖细。 桃蕊倒也是个心软的人,见她头发实在多,便从柜中翻出一个铜炉来:「给,自己填炭,省得得头风。」 付巧言赶紧谢过,包好头发去热水间加了几块快烧完了的炭,回来裹在头发里。 这种小铜炉相当好用,付巧言在家中时也有,玲珑的小铜球里面夹了炭火,可烘头也可暖手,十分得宜。 付巧言现在自是没有,宫里这东西极不好弄,大多要靠主子赏赐。桃蕊是掌衣大宫女,虽比不得寒烟那样的贴身大宫人在娘娘跟前伺候,但该她有的一样不少,平时也给手下的小丫头们用。 第三十四章 「多谢桃姐,进宫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上铜炉,真暖和。」 桃蕊浅浅笑笑:「不愧读过书,就是嘴巴甜。」 付巧言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头发很快就干了,她往脸上擦了些桃花霜,换下裙子便上了炕。 她的棉被也已经被拿了过来,挺厚实的一床,端端正正摆在最里面。 那边是离烟道最远的位置,比外面冷许多,但被子厚,所以并不会冷。 她对这个位置没多说半句话,只是把那机身旧夹袄都翻了出来。 双莲扫她一眼:「寒烟姐姐不是叫你都扔了?」 付巧言从床上大家公用的笸箩里拿起一把小剪子,开始拆最旧的那件衣裳:「我去岁挨了冻,身子怕冷,我想把这几件改成薄夹袄,穿在里面,不碍事的。」 同掌衣宫女住一屋最不缺的就是针线,付巧言也算是捡了便宜。 她正是豆蔻年华,却也知冷暖,没那只要窈窕不要身体的讲究。桃蕊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就连她手下这两个小胖丫头都爱美得很,一天到晚就知道拾掇衣裳,付巧言这小小年纪倒是稳得住。 她想了想,从柜子里取了两块桑棉出来:「你人也不高,那夹袄的布都旧了,用这个做两件上衣还是够的。」 付巧言一看那成色,张嘴就想拒绝。 桑棉最是柔软,很适合做里衣,从旧夹袄里拣出些好棉花薄薄铺上一层,穿上身也不会显得臃肿。 但这布在宫里并不算便宜,能做出两身来的尺头,怕没有个一两银子换不来,她们这样的无品宫女,要两个月的月银才够,是真真舍不得换的。 桃蕊摆了摆手,没叫她说出话来,只是甜甜道:「你以后就是娘娘跟前的人,说不得我们这一屋子还得靠你提拔呢,拿着吧,咱们这好多剩下的布,不妨事。」 付巧言知道她是好意,特地说了笑话打趣她,心里却也记住了她这份恩情,红着脸接了过来。 这宫里,旁人的一点点善意,都能叫她心中温暖,知足且惜福。 付巧言做衣服的手艺普通,绣工也很平凡,也是因为没从小跟对老师。 虽说汪静指点过她,毕竟也就那一两个月的功夫,实在也是练不出什么细腻手艺来。 不过这两身衣服要穿在里面,又不用给外人看,她也不讲究那些,很快就拿桃蕊给的那块桑棉裁出两身略大些的料子来。 这布比一般宫里发的粗布要细密得多,明年也能穿得,因此她故意做得大一点,省得明年浪费了好料子。 桃蕊的一手绣工,自然是没得说。 这不年不节的,她实在也没什么要忙,既不用做各宫主子们的节礼,又刚给娘娘赶制完冬衣,这会儿算是一年里最闲的时候了。 淑妃年纪越长,对衣食越没年轻时那般讲究。桃蕊在景玉宫十来年了,一直伺候她衣锦。 尚宫局每年都会根据主位娘娘们的喜好,让织绣局的绣娘们赶制四季新衣,绣娘都是顶尖高手,出来的衣服华美非常,无一不是精品。 就连挑剔如王皇后,都对织绣局出来的衣裳拣不出大毛病。当然,能给皇后娘娘做工的,自然是织造居手艺最好的那几位了。 淑妃到底是二品主位妃,哪怕不受宠又无亲子,也没人敢怠慢她。 不过主子们一年到头大节小会的,每旬还要给皇后娘娘问安,光靠织绣局出来的那四身大小礼服和四身常服,根本镇不住场面。 这还是因为淑妃是二品妃,下三位的小主们每季只有一身小礼服和一身常服,连个换着穿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是这样,织绣局也赶制不出更多的衣裳了。她们不仅伺候宫里大大小小几十位主子,皇上的龙袍也是出自她们之手,正应如此,织绣局里日日夜夜都十分忙碌,根本没得空闲。 因着娘娘们的衣裳不够穿,所以尚宫局每年也会按例给各宫分发锦缎美帛各色绣线,以供娘娘们自己随心而为。 百年下来,各主位妃宫中便都会设立掌衣宫女,享大宫女的份例,专门伺候娘娘穿衣用布。 能给主位妃做掌衣宫女,那手艺必不比织绣局的绣娘们差,就拿桃蕊来说,她自幼便跟着母亲学织绣,后来进了宫,是先在织绣局苦熬了三年,才被沈福看中要到了景玉宫。 她跟汪静也是在织绣局认识的。 正因为手艺好,自是见不得旁人随心而做,一开始付巧言裁布时她没说话,等她挑好棉花开始缝制,桃蕊终于忍不住了。 她坐到付巧言跟前,拿了后片在手里,低声道:「看我的动作,仔细学。」 都是一个屋住着,她又教的最简单的缝片,也没什么好藏私的。 就连一旁的双生子也没吭声,两个人老老实实坐在炕上,手里飞快绣着绣活。 冬日里天冷,她们一般都在屋里做些小件,腰带香囊袜子摸额,不一而足。等到要开春了,便打开旁边的绣屋,开始给娘娘做春衣。 桃蕊是带惯了徒弟的,两个小丫头就是她手把手带会的,此刻领着付巧言学锁边绣,更是十分熟练。 而付巧言本就有些功底,学起来也快,倒是让桃蕊省心不少。 因着次日要穿,桃蕊也没催着付巧言赶紧熄灯安置,她帮着付巧言缝好了后片,又做好两只胳膊,付巧言自己才刚做好前面交领。 付巧言看了看桃蕊的手艺,脸上不由一红:「桃姐,我自己做的太难看了。」 桃蕊笑笑,声音似掺了蜜:「多练练,明年这时候你也行的。」 有高手从旁相助,这件夹袄做的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做完了。付巧言穿在身上试了试,确实柔软又暖和,顿时就觉得日子有盼头得很。 人这一辈子,不过就求个吃饱穿暖,如今全都有了,旁的也没什么好求。 上衣做完,下裳就更简单了些。她拆了两条裙子,把旧坏的棉花都挑了去,选了最软的一条重新填棉,最后又细细密密蹦上针脚,这样贴身穿便不会显得臃肿。 她这边刚一忙完,那边双生子里的双莲便放下手里的撑子:「好了,明日还得赶早,安置吧。」 付巧言忙把衣裳叠好放到一旁,低声说:「劳烦姐姐们等我。」 桃蕊没讲话,她正细细往手上擦桃花霜,双莲倒是爽快道:「一屋的姐妹,不兴讲那外道话,无妨的。」 付巧言冲她笑笑,跟着吹熄了宫灯。 一夜好眠。 辰时初,付巧言不用旁人叫便醒了。她们不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奴婢们,大多都是这个时候起身,半个时辰洗漱用饭,大约辰时正的时候便可以上工了。 付巧言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跟着屋里三位姐姐吃过饭,便跟她们一起留在了屋里。 桃蕊正在披斗篷,道:「要开春了,绣屋也得打扫出来,这是咱屋的钥匙,回头你出去记得锁门。」 付巧言双手接过那把小钥匙,仔细放入腰间的香囊里。 桃蕊说罢,便带着双生子走了,留付巧言坐在屋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不过寒烟也没叫她等太久,一盏茶的功夫便推门而入:「走了,娘娘应快用完早膳了,正好有空见你。」 第三十五章 付巧言赶紧抚了抚衣裳,跟着她出了屋。 景玉宫地方不大,前后两个院子,前面的正殿以及两侧偏殿,正殿后面左侧一排偏殿都是属于淑妃的,后面的后殿和偏殿则是两个小主居住。 她们住的位置是后面的一排偏殿,穿过垂花门,便到了前头。 正殿分东西两室,东边是淑妃的起居室,西边则是书房。正当间是个小厅,昨天付巧言来过了,对这里也不算陌生。 这会儿淑妃正在小厅里用早膳,付巧言这是第一次伺候主位妃,也是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早膳是何种样子。 大越宫制,二品主位妃的早膳为八碟四碗两屉,八碟有四凉四热小菜,四碗为两蒸两煮,两屉一般是细点,大多是主子娘娘爱吃的小玩意。 比如今天的就是糯米红糖糍杷和桃花千层酥。 淑妃爱吃甜口,她的粥一般是八宝粥或者南瓜粥,但一旬里也不会重样。 付巧言虽说心里好奇,也是悄悄看了一眼就不再敢打量了。 这会儿淑妃正好用完,见一碟子豌豆黄一口未动,便对寒烟说:「你爱吃,待会儿忙完了用吧。」 寒烟笑嘻嘻应了一声,转头说起正事:「小付奴婢领来了,原奴婢晌午是领着小丫头们打扫正殿,这会儿既然让她陪娘娘读书,不如就让知画领她打扫书房,给娘娘归置笔墨?」 淑妃接过沈福递过来的温热帕子,仔细擦手:「也可,知画到底识不了几个字,书房的书老是要让阿福归置,倒也劳累她。」 沈福忙笑道:「娘娘哪里的话,能摸到娘娘看过的书,这得是多大福气,还得感谢我爹娘给我起的这名呢。」 「你啊,调皮。」淑妃道。 沈福在外人面前一贯低调沉稳,轻易不会多说一句,到了淑妃这里却是什么俏皮话都说得,可见是淑妃的知心人了。 寒烟见这事定了,伸手扯了扯付巧言的袖子:「还不快谢过娘娘大恩?」 付巧言这才反应过来,她以后就是正殿的宫女了,日日都能跟在娘娘身边伺候,心里自然十分欢喜。她赶紧跪下,给淑妃行了个大礼:「多谢娘娘赏识。」 淑妃也笑了,冲沈福说:「你瞧瞧,这用词都挺讲究,倒是个懂事的。」 若不是付巧言下午要伺候淑妃读书,她这么一个小宫人是万万领不到娘娘跟前布置活计的,管事的大宫女随便分派一下便完事,哪有那么多过场。 淑妃一般上午要在起居室里做些绣活,看看儿女近日的功课或者叫来他们身边的大宫人或黄门问问近况,有儿有女的,忙活起来过得也快。 这会儿书房里只有那个叫知画的小宫人,她看起来跟双胞胎们差不多大小,想来是同一年进宫的。 知画虽叫了这个文雅名字,却是沈福后来给起的,她家里小名叫二丫,实在是难听了些才改过。 像付巧言这种名字原本就好听的,倒也省了管事姑姑的事。 从坤和宫到永巷,又从永巷到景玉宫,也没哪个管事姑姑嫌弃她名字不好听要改的。 淑妃这里不像王皇后的书房那样严密,她这里大多都是话本和百事书,倒也放心让新来的付巧言打扫。 知画是个高瘦个子,长得倒是普普通通,偏巧眉心一点朱砂痣,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温婉起来。 她见寒烟领了付巧言进来,先同寒烟问了好,这才冲付巧言点了点头。 寒烟同她讲了讲付巧言的差事,让她们好好相处,转身便匆匆走了。 剩下付巧言忙跟知画打招呼:「知画姐姐好,我叫付巧言,姐姐叫我小付便是了。」 知画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语气很是缓和:「恩,你好,那我们开始忙吧。」 她领着付巧言看了看淑妃那一整屋的藏书,又领着她熟悉了一下黄花梨大桌上的笔具。 虽来淑妃这里时候不多,隆庆帝到底知道淑妃喜好,给她御赐大多是文房四宝或者着名典籍,倒也显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这几分不同寻常,在宫里却难能可贵。 书房里的笔墨大多是御赐之物,金贵得很。知画给她讲的时候付巧言听得格外认真,也一一记下了要点。 因为单独隔出了一间书室,书房这边就显得没那么宽敞了,不过只在左侧摆了黄花梨书桌和一个小书柜,右侧靠窗位置布置了一条小茶案,倒也不十分拥挤。 付巧言用半湿不干的帕子擦拭书桌,微微一抬眼便能看到桌上青花瓷瓶里立着一束红梅。 瓷瓶下面,压着一张洒金纸笺,写得却是王安石的梅。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那字笔锋锐利,远看似有磅礴气势,近了却觉内敛含蓄,倒是一手好字。 「那是咱们八殿下特地给娘娘做的诗笺。」 付巧言转过头来,却见知画冲她浅笑,眉心一点朱砂痣,好似比红梅更艳。 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无一不是人精。 知画看上去温婉和煦,却一眼便看清了付巧言心中所想。 付巧言冲知画笑笑,低声道:「殿下的字端是好看。」 知画点点头,道:「那黄花梨的小书柜里有个紫玉盒,上面雕了雪中梅,以后你在书桌上看到八殿下做的诗笺,都收到那盒子里便是了,记得千万别弄坏了。」 付巧言赶紧记下,边听她讲边取出盒子。 那盒子很沉,雕工精细,配着浅淡的藕荷色,端是美丽。 付巧言取下盒盖,见里面已经整整齐齐摆放了数十张诗笺,无一例外均是洒金三行笺,大小颜色都无甚区别,只上面的诗词不同。 她不敢多看,把桌上那张收好,转身又放回书柜中。 知画见她手脚麻利,面上也带了点笑:「以前书房就我一个,打扫起来颇为费事,我幼时就读过几个月的幼学,后来都忘了个干净,一直都是劳烦福姑姑过来整理书本。」 付巧言忙说:「以后有什么累活,姐姐吩咐我做就是了。」 她没因为自己读过书而高高在上,也没躲懒只想着做轻省活计,总归晌午时间充裕,少说多做才是要紧。 知画更是满意,她指了指角落里的木盆道:「等书柜都擦完了,桌面也整理干净,我们再一块把地擦两遍。」 她说罢,又走到窗边往外指:「瞧见那梅树了吗?娘娘喜梅,以后你三日折单枝进来,记得别毁了那树的型。」 付巧言认真点头,口里称诺。 「冬日里梅花开倒还好,春夏秋日可如何?」她问。 「每日早膳时当值的姐妹会取了新枝来,大抵不太重样,咱们这棵是晚梅,早两月时也是外面送来的。」 付巧言这边听着知画讲,那边手里也不停下。 黄花梨大桌上摆放了许多文房笔具,光紫檀笔架上就挂了六支笔,其余翡翠莲藕镇纸、荷塘月色端砚、三层八宝漆盒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个憨态可掬的兔子茶宠,端是讲究。 付巧言虽读过书,到底没见识过这些好东西,光打眼一看便知这些摆件精巧绝伦,应都是御赐。 联想到知画刚才言辞,她到底对淑妃不受宠这事产生了些许怀疑。 第三十六章 进宫年余,她对宫里扒高踩低最是清楚不过。哪怕淑妃的家世位分摆在这里,就凭陛下一年半载来不了两回,尚宫局那些人精未必会对对淑妃毕恭毕敬。 然这两日她所见所闻,却发现淑妃衣食住行具是顶好,就连她书房桌上的一枝花,尚宫局都给想到了,甚至没让她们宫里单独去取,而是跟着早膳一并归置好了送来。 付巧言入宫年浅,对往日许多事都一知半解,管事姑姑们教过她们许多事都不能说不能问,却没提为何。 到了淑妃这里,付巧言心里有些疑惑,却没同任何人讲起。 午膳时她回了屋用过后,抢着洗了一屋的碗筷,这才躺在炕上假寐。 忙碌一上午,她是有点累了,可景玉宫的活计就那么点,比之之前轻省不知凡几,此刻躺在炕上顿觉浑身舒服。 吃饱穿暖,她又开始思索景玉宫的事。她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只是跟在淑妃身边,将来总会遇到各宫宫人和各位娘娘,有些事闹不清楚很容易出乱子。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归结为淑妃是元后显庆皇后堂妹这一身份了。 隆庆帝对元后情深义重,她薨后甚至亲自扶灵至永宁寺停灵。隆庆二十年秋,他的平陵刚一建成,他就立刻下旨让显庆皇后先于他安葬至平陵地宫正殿。 当时送葬,他也亲自去了。 一并建成的还有皇子陵园,那位没出生便薨了的小皇子被他追封为明崇皇太子,安葬在陵寝主宫,而后于他薨的大皇子和五皇子,则陪葬在陵寝副宫,可见亲疏远近。 这些事不光宫里小宫人们知道,外面酒肆茶楼也多有说书先生讲谈。 这里面没什么皇家隐私,也能彰显隆庆帝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因此也从未限制过民间流传,如今看来竟是当成佳话来讲。 付巧言不知道王皇后对这事如何作想,如换成她设身处地,怕是心都会跟着凉了。 四十年陪伴,抵不过少年夫妻的两小无猜,细心慈和抚育的皇嗣,比不过未出生的那个婴孩。 然而付巧言想着去岁那个影影绰绰的华丽身影,她又把这些事压了下去。 也可能几十年过去了,王皇后对这些事也没那么在意了。 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主子们之间的故事,跟她又如何相干呢?不过就是小宫女们私下无人时偷偷讲的「小话」罢了,她一贯不同人碎嘴,至今也没跟旁人念过一句主子的不是。 付巧言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 她没敢睡死,淑妃午后也要歇一个时辰,等到申时正她便会起身,洗漱后去书房看书写字作画,到了晚膳才会停歇。 作为伺候笔墨的宫人,付巧言要早一步到书房,把淑妃要用的纸笔都润好,煮上一壶热茶,备好茶点,省得娘娘过来没口水喝。 这些事知画都同她一一交代过了,今日也会带她一起去准备。 往常这些都是知画的活,准备好就得离开去起居室跟着寒烟一起收拾,如今付巧言接手,倒是给她省了不少事。 沈福手下四位大宫女,寒烟和另一位叫寒絮的是贴身大宫人,她们一人手下两个小宫人,跟专门轮班伺候淑妃衣食住行,除了桃蕊这位掌衣宫人不在跟前伺候,还有一位掌礼宫人名叫桃陌,是专管景玉宫器具和小库房的。 而黄门中正监林泉是专管外事的,他同沈福关系很好,平日里笑眯眯的,用午膳前付巧言还同他见过礼。 两名少司,一位叫张有酒的带着一个小黄门专管小厨房,另外一位叫陈泽的领着剩下两名小黄门干些力气活。 她们宫里原本是少了两名无品小宫人和小黄门的,不过如今付巧言来了顶了一个缺,依旧不显得人多。 加上淑妃,一个院子里通共就这十几口人,倒也简单。 付巧言记性好,一天就把这些人记了个七七八八,院子里见了也嘴甜记得问好。 这满宫里哥哥姐姐的,就属她人微言轻,自然是要端正态度的。 未时正她便醒了,轻手轻脚打点好自己一身行头,便就出了门。刚一跨过垂花门,便瞧见知画站在回廊拐角处等。 今日风停雪静,雕栏画柱梅上雪,衬得她满目璀璨光华。 原本只六分长相,硬生生叫那眉心朱砂痣衬成了八分丽人。 付巧言快走两步,跟到她身旁浅笑问安:「叫姐姐久等。」 知画微微摇头,伸手帮她正了正衣襟。 小丫头依旧瘦成一把骨头,她本就身材修长,这一瘦下来连脖子都跟着纤长不少。她眼睛毒,自是看得出来她里面还穿了一身夹袄,因人太过瘦弱,也因面容清丽无双,倒也没显出半分臃肿来。 真是个难得的好颜色。 知画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经常来景玉宫的那位八殿下。 她偶尔书房伺候,见过那位好几回。 八殿下是如今宫里最英俊的一位了,将束发的年纪却已七尺有余,他同皇上最为相似,都是颇为英朗的长相,却也随了生母温才人,平添了几分俊秀。 加之又是着淑妃长大,他性子上偏了养母许多,最是温和有礼,时时都能吸引小宫人们的目光。 大约是两三年前,他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时,多少有些雌雄莫辩的美丽,跟眼前这位小宫人倒是有些相似的。 倒不是说长得像,而是那种给人的美感,大抵都让人见之心喜。 知画微微眯起眼睛:「听说你之前生过病?」 付巧言轻声答:「去永巷前挨过冻,多亏那边姑姑体恤,月余才熬过来。如今很是怕冷,衣裳都要多穿几件。」 她语气很淡,这话讲出来没多少起伏,却也让知画知道当时她的遭遇。 在宫里最怕得病,不是说没有药,使点银子攀点人情多少都能弄到,可活却拖不得。 你躺在床上,那一天天活谁做?该你的事要担在别人身上,也要看旁人乐不乐意。所以知画听她说感谢永巷姑姑体恤,想必那位姑姑是真的给过她宽裕的。 「你倒是命好。」知画垂眸道。 付巧言轻笑:「可不是,我也觉得自己命好,如今又来了景玉宫,没有比这再好的地方了。」 「你倒是通透。」知画笑出声来。 她们这边说边等,那边正殿的门便开了,知画领她直接去了书房,把一整套茶具都端了出来。 「娘娘醒来后大抵要半个时辰,这会儿你把茶碗烫好,煮上水,再把墨砚好便可以了。」 知画说着顿了顿,先叫她去书桌那:「你读过书,这个会吧?」 付巧言忙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松墨,在端砚上研磨起来。 因不知娘娘每日会不会写字作画,所以墨只浅浅备上一层,随着黝黑的松墨推开,一股子清香散了出来。 这是四大名墨之一的松墨,全为御供。 这墨研磨出来黝黑油亮,一丁点墨渣都无,也没普通黑墨的臭味,只能透出香来。 「好墨。」付巧言由衷赞叹。 知画见她颇为上手,也没再费劲同她说笔墨纸砚的事:「娘娘对这些没什么讲究,好用便是了,倒是茶水记得每日都不能重样,娘娘什么茶都喝的,这套紫砂龙凤茶壶是娘娘最心爱之物,切记每几日都要拿出来用一次,好叫娘娘看见。」 第三十七章 能叫龙凤多为皇帝皇后御用,淑妃这里能有一套茶具,虽然龙凤在形制上不那么讲究,爪上都少一趾,却也足显珍贵。 付巧言一下子就明白这是皇上御赐给淑妃的了。 她仔细端详那一套紫砂茶具,知画两手稳稳拖着壶身,上下一翻转便把底露给了她瞧。 只见那湖底刻着馆阁体隆庆十年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瞿三刀。想来便是紫砂大家,特地给隆庆帝做的御壶。 淑妃这里茶具很多,除了这套龙凤紫砂,还有一套雕刻三君子的方壶紫砂,一套官窑冰裂纹、一套雕花青瓷并一套白玉雁归。 这几种茶具出茶都极美,倒也是淑妃的品味。 知画又从柜中取出一个小瓷坛:「这是玉泉山上的泉水,每两日送来一坛,专给娘娘饮茶。」 付巧言点头称是,她在家中也跟父亲学过煮茶,大越尚茶,在学校也要考较煮茶手艺,做的不好年末是要降档计分的。 书房里有个小茶炉,烧两块最好的银丝煤,用小水壶把水煮上,一丝烟都无。 茶桌就放在窗口,正殿烧着地龙,开着窗也不冷,远远往外望去,红梅娉婷白雪妖娆,倒是一处好景。 两人这刚准备好,那边淑妃正巧踱步而入:「今日煮的什么茶?」 付巧言忙起身冲她行礼,微微抬头一瞧,见她穿了一身墨绿袄裙,上衣是用金线收的窄袖,下裳的六幅裙则绣了一整片并蒂莲花,一块拇指大的祖母绿挂宝坠在衣领处,随着她的走动摇曳生姿。 淑妃长相清丽,眉眼温婉,浑身一股书香气,许是上了年纪,眼角也微微有了浅淡纹路,却也显得她更是温和。 要说美,也是真的美。 昨日付巧言极是紧张,根本不敢往娘娘那多瞧一眼,今日里胆子大了些,才敢这样偷看。 「回娘娘话,今日里是君山白茶。」知画答。 淑妃偏爱清茶,也就是俗称的叶子茶,味淡一些的茶饼比如普洱一类她也是喝的。 就是御贡茶团她并不十分喜欢,倒也不是绝对不喝,每年里只把最好的那二两龙凤茶团用了,其他俱是给了儿女。 说起来,这两个孩子虽然都不是淑妃亲生,但名下皇子公主都养成的,除了名满大越的贵妃、一胎龙凤双生的顺嫔便只有淑妃了。 淑妃对这两个孩子俱是十分细心周到,说是养母,亲生的怕也做不到这样好。 八皇子好歹是她襁褓里便开始养的,六公主可是十岁才记到她名下,也没见她薄待了去。 宫里人人都夸淑妃心地好,就连皇帝也因为这个年节都要加倍赏赐,以感谢她抚育皇嗣。 就拿龙凤茶团来说,宫里除了皇后,也就她同贵妃能分到二两,如果年份不好上供极少,其他主位有时都是没有的。 刚知画同付巧言一一讲过放茶的罐子,龙凤茶团特别用了耀州窑的黑瓷,以显示御用的规格。 早年的龙凤茶做的是大茶饼,里面用料十分讲究,煮出来香气氤氲,味道很浓。到了隆庆帝这里,他口味偏淡,就改成了小茶团。荔枝大小一颗,用油纸包好,里面香料少用了十数味,茶的本香便显出来了。 要不是这样,淑妃根本不会喝。 「好些日子没喝白茶了,倒也是应景。」 前几日刚巧落过雪,宫里这会儿正是路最不好走也是景最美的时候。 知画笑着冲淑妃行礼,扶着她坐到椅上:「娘娘,以后这些活都是付妹妹的了,这书房的事她都会,定是比奴婢做得好哩。」 她这一句话说的百转千回,语调略微快了一些,显得十分俏皮。 淑妃一贯对手下的小丫头们很和蔼,听了这话,凌空点了点她鼻子:「行了,别跟我这逗趣,快去找你寒烟姐姐去吧。」 知画又笑着再拜,这才退了出去。 付巧言这边刚好把茶煮上,拿了个桐木茶盘,把茶杯茶壶都摆上,想了想又添了个午膳前用梅花做的小布景,这才端到淑妃跟前。 白茶是淡色茶,茶汤清亮,知画选的是那套白玉茶具,跟布景放在一起,平添三分雅致。 淑妃看了一眼,笑着点头:「你倒是有些情趣,去书架上找一本《周山志》过来。」 付巧言冲她福了一福,忙去书室找了出来。 她上午打扫时简单看了下书籍摆设,虽然满满当当摆了五个柜子的书,却是按字部排序,并不难找。 这本周山志看起来并不是很厚,薄薄一册,却略微有些旧了,想来是翻过几回的。 淑妃倒也没想她转身的功夫就取了出来,问她:「上午去书房里看过了?」 付巧言笑笑,轻声细语答:「诺,奴婢上午看过,发现书是按字部排序的,很好找。」 「你倒是机灵,你先把第三篇和第四篇大致看下,待会儿读给我听。」 「诺。」付巧言答应一声,便走到了书屋里。 娘娘显然要忙,她也不好在外面碍眼。 淑妃见她确实乖巧懂事,也是花骨朵一般年纪,不由有些怜惜:「坐下看吧。」 付巧言捧着书,站在书室门口冲她行礼:「谢娘娘赏赐。」 虽说淑妃允她坐下,她也不好没规没矩那么随便,只略略沾了个椅子面儿,挺直了腰背端坐着翻起书来。 这是一本主要写周山附近市井小品的话本,开头第一篇便是茶馆里说书先生开场,付巧言在家中时看过不少这类书,也知道这门路。 她径直翻到第三篇,仔细读了起来。 第三篇讲的是周山镇上员外府上小小姐养猫的事儿,颇有童趣,到了第四篇却是那小小姐情窦初开,同未婚夫婿踏青赏景互诉衷情,满篇皆是含蓄情话,看得付巧言微微红了脸面。 她其实年纪也不算小了,家中时母亲也念叨过几次她的婚事,只是那时她刚考上平学,还有三年功夫才能毕业,母亲便也没有心急,话里话外都是想留她到十八岁上再许出去。 大越不兴早婚,女子多是十五以后才出嫁,待到家里光景好些的或者特别受宠的姑娘,留到双十也无不可。 后来她进了宫,又在辛娘那学过一遭,其实多少是懂些的。 可这些情情爱爱在她看起来不过是话本里的故事,要说期待,她却真真没有。 她如今唯一想的便是健健康康的好好活下去,待到二十五了,便可出宫同弟弟团聚,把他们付家重新顶立门楣。 所以这话本,她只一开始读的时候是有些面红,待再翻二遍的时候便淡然了下来。 书房里极是安静,淑妃这会儿正抄心经,很是认真。 当年家中时,他们几家小辈是一同读书的,堂姐沈婉未出嫁之前与他们也同窗几年,一直都被家中先生赞赏。 显庆皇后的一手字也是柳体,同淑妃不同的是,她的字更为婉转,没有那么凌厉。 沈婷是知道自己性子的,所以除了帝后生辰或者年节,很少拿出来上礼。她看似温婉平和,一手字却显露出许多端倪来。 八殿下在她膝下长大,对写字也极为认真。 第三十八章 她对儿子要求向来是高的,不会因为他是记名而生份,荣锦棠也无半分不满,总是很听话很认真完成她安排的课业。 如今将束发的年纪,那一手字已经十分有看头了。 淑妃安静写了一会儿字,又找了昨日没看完的一本孤本研读片刻,待到一壶茶都喝完,这才想起还留在书室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长得倒是极美的,也不过跟六公主一般大小,却沉稳得很。就是人太过瘦弱也太过安静,没有六公主周身那活泼劲儿。 不过也是,一个金枝玉叶凤凰胎,一个蓬门荆布鹊鸟命,当真是不一样的。 淑妃放下手里的书,轻声唤人:「巧言,看完了吗?」 付巧言赶紧出来,笑道:「回娘娘话,看完了,奴婢这就给娘娘念吗?」 淑妃点头,指了茶桌边的矮凳道:「就那边读吧。」 说罢,她起身走到茶榻上,懒散地躺了下来。 付巧言把茶盘端过来,又续上一壶热的,这才规规矩矩坐到一旁的小矮凳上,翻开书轻声念了起来。 她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独有的柔美和天真,咬字清晰,语调婉转,读着话本的时候还身临其境,换着人物讲话时还特地用了不同音调,倒是把一本普通的故事念的趣味横生。 往常在家时,她也总这样给弟弟读书,连父亲都夸她读起书来有模有样活灵活现。 淑妃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开心。虽有这一宫大大小小的丫头黄门伺候着,可她到底是无聊而寂寞的。荣锦棠十岁上就搬到前五所去了,六公主也没在她跟前住两年,自打孩子们都大了以后,她更是每日只能沉浸在书本里,聊以打发时间。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杜牧的这首《秋夕》她年轻时是不怎么懂的,如今再拿出来看,却能感到刺骨的悲凉。 深宫寂寞,等到这般年纪她才彻底了悟。 早年陛下其实就不爱来她这,她同堂姐沈婉有七八分像,看见她就仿佛看见发妻在世,陛下难免触景生情,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但看在堂姐和沈家的面子,陛下月余也总会过来,大多是同她讲讲话念念书,月月如此,好歹日子有个盼头。 后来她养了锦棠,日子就更好过一些。孩子从小到大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忙,人一忙起来,就不觉得无聊。 一年又一年,一晃眼荣锦棠都十五了,她也渐渐老去了。 她不爱出门看景也不喜串门聊天,每日里不过读读书写写字,日子竟是一日比一日难熬了。这些事,她没跟沈福讲过。 沈福自幼跟着她,陪她长大跟她进宫,一直是她最贴心的人了。后来沈福年纪大了,她也给仔细挑选了一门亲事,许她出宫养个孩子,等到家里事不多再回来。 不过沈福到底记挂她,儿子周岁后就回了宫,宫里的姑姑们能被主子开恩赐婚的,大多都住在宫门口长巷里,她男人是个九品衙差,住在那也很便宜。 她一开始是一旬回去一次,后来是两旬一次,现在儿子娶了媳妇,她就把家里事放给媳妇管,一月回去一次看看家里人。 这些年来她同淑妃比以前更亲近了些,也多少看出她渐渐没了笑容。 宫人们都看主子娘娘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可这没盼头的日子真是咬牙也过不下去的。 年纪小的宫人们想着以后出宫回家,年纪大的宫人们盼着升做姑姑,那些心大的也想奋斗个前程出来,总归是有些愿景的。 可位分做到淑妃这,就已经到头了。 她上面有贵妃,贵妃上有皇后,这两位轻易不会动也不能动,再说,淑妃早就对位分没甚想法了。 如今唯一能让她高兴的便只有书和两个孩子的事了。 沈福恰恰就是看出她这一点,才找了这小丫头过来。 人,倒是找对了。 淑妃懒懒躺在榻上,她半闭着眼,听着耳畔美丽无双的少女活灵活现地讲着故事。难怪人人都想红袖添香,这雅致自是极美的。 这本《周山志》若是平素淑妃自己看,一下午的功夫便能全部看完,这会儿换了小丫头给她讲,晚上前才将将讲完其中两篇。 小丫头声音十分悦耳,讲起话来不快不慢,她甚至会学那猫儿叫,「喵喵喵」的好不可爱。 荣锦棠走到书房门口时,偏巧就听到里面一把少女音甜甜道:「哥哥知我心意,如他日金玉良缘,定当温柔缱绻,白首不离。」 她这一句话念的比那词还要婉转,端是极好听的。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摆手让跟在身后的寒烟退去,站在门口听了下来。 只听那里面少女突然压低了嗓子,学着男子说话的音调道:「莲妹心若琉璃,待我坚如磐石,表哥也允诺与你,此生恩爱不移,一生一世一双人尔。」 这两句说完,那少女突地又换了一把嗓子,这一回倒是说的念白。 「只说那小小姐与表哥春游定情,情真意切恩爱非常,却不知他日飞来横祸,分了金童玉女,断了难得好姻缘。」 这一句说完,屋里便就安静了下来。 荣锦棠面上没甚表情,等到里面母亲同那丫头闲话两句,他才抬手敲了敲门:「母亲,儿子过来讨顿晚膳。」 里面淑妃的声音陡然欢快起来:「你怎么来了呀,还不快进来。」 荣锦棠心中一暖,一双璀璨的眼眸好似点亮了光,星星点点满是笑意。 他推门而入,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窗边榻上,盈盈看向自己。 旁边有个高挑消瘦的身影立在那里,她垂着首,只能叫人瞧见乌黑的秀发和尖细的下巴。 荣锦棠快走两步,利落坐到淑妃身边:「今日里下课早,我便同尚宫局吩咐了一声,过来陪母亲用晚膳。」 已经搬到外五所的皇子们要回来看望母妃,大多需要同尚宫局吩咐,好让那边安排好皇子的衣食,也要嘱咐守门的黄门做好登记,以便确定在宫门落锁之前皇子回到前五所。 虽说皇子们只会去看望亲生母亲,但宫中宫人甚多,年纪轻的庶妃不计其数,要是一个弄不好,实在是丢了整个宗室的脸面。从开国至今,对内外宫的管理就甚为严格。 荣锦棠很少会在晚膳时候来,他一般是中午免了午休,抽空过来陪母妃用膳,主动说些自己的近况好让母妃安心,这才匆匆离开。 他跟淑妃一样都是谨慎惯了的性子,能不给人留有话柄,是连张口都不会叫人张的。 今日这般晚膳而来,想必是有些事情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淑妃也没直接问,只吩咐付巧言:「巧言去同你姑姑说一声,这便摆膳吧,记得叫她吩咐御膳房加个西湖牛肉羹和银丝卷,就说八殿下在我这里。」 付巧言赶紧诺一声,规规矩矩冲两位主子都行了礼,快速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她都没抬过头。 荣锦棠似早就不记得她这个人了,但她却不会忘记,当时要不是这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那句话,她说不得已经死在坤和宫,哪里有今日的舒服日子。 第三十九章 付巧言心里感激,面上却也没甚显露,她快步找到沈福,同她讲了淑妃的吩咐来。 沈福笑道:「八殿下刚一进门就派人去了御膳房,娘娘也总是要多嘱咐几回,八殿下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咱们宫里就算不提点,御膳房那边也不会怠慢。」 宫里的人哪个都不傻,就算再不受宠如荣锦棠,尚宫局也没人敢怠慢他。不光说他本就是天生的天潢贵胄龙子皇孙,哪怕就单看沈家面子也好敷衍了事。 这边厢宫人们忙忙碌碌,都为晚上母子俩一顿晚膳操持,那边书房里静悄悄的,倒也没人敢往那边去。 等到付巧言走得听不到响儿,荣锦棠才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母妃,下月便是我生辰,昨日里谷瑞过来我宫里,说是生辰次日叫我跟着一同上早朝。」 「什么?」淑妃手里一松,白玉的茶碗砰的一声落到茶桌上,裂出纠结的纹路。 荣锦棠倒是比她淡然一些,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如今勤学馆里只有我跟七哥九弟在,开国以来,大越皇子束发以后都要开始当差的。如今父皇还病着,哥哥们也一直跟着上早朝,如果我束发后却没有去,这事就不好说了。」 隆庆帝这一病元气大伤,至今没有好。等到年后他能下床上朝,也没有免了皇子们听政,大抵是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便让皇子们先去了各部当差,面上说是督办,暗地里却是让他们学习去了。 如今束了发的四位皇子都分了衙门,只除了吏部和兵部空缺出来,剩下两位还没束发的,只好先在勤学馆乖乖读书了。 然而荣锦棠的生辰是二月二,是个龙抬头的好日子,也正巧出了元月,倒也十分好记。 叫他这么一说,淑妃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垂眸看儿子把那茶碗扶正,表情很是淡漠。 「难为你父皇还想着。」 虽说在隆庆帝那里荣锦棠总是比他那些兄弟要靠后站,但年年生辰都不会忘记,就连淑妃生辰,他也会让谷瑞安排好,务必要让荣锦棠、荣静柔陪着一起给淑妃庆生,他自己也每年都会来,从来都不落一年。 然而今年情况却特殊了些。 一是边关战乱,沈长溪殉国。二是皇帝本身年老病重,储君未定。年初二皇子同大将军顾熙然加紧赶路,可算在日前到了朗洲,此时八百里加急还没派回,宫里如今谁都不知朗洲是什么样子。 这样紧迫的情况下,隆庆帝还特地让谷瑞告知荣锦棠生辰之后跟着上早朝,这里面意思就有些深了。 虽说让束发的皇子都跟着上早朝是他同王皇后一起定下的,但当时情况紧急,皇帝卧病在床,显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陛下眼看大好,不仅没有免了皇子们的差事,甚至连荣锦棠这样刚过了生辰的也要跟着一起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淑妃想了想,心中又慌了起来。 「要不,我去求求你父皇,沈家到底是有些面子的。」 谁都知道如今储君未定,陛下一举一动都关乎国祚。原本早朝这事似乎给大家圈了一个圈,除了荣锦棠和年纪尚幼的荣锦杬,大家仿佛都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 二皇子恭郡王荣锦棱占了长字,如今又领兵在外,是沾了兵权的。三皇子靖郡王荣锦榆是贵妃长子,是隆庆帝最喜欢的一位皇子,如今正领了刑部的差,倒也八面玲珑,没叫人说半句不好。 这二位,如今门庭繁华,好一番热闹景象。哪怕二皇子如今不在府上,也抵挡不住他们「热情」。 剩下四皇子平郡王荣锦桉是个书呆子,分到了礼部,每日里只会在部里读书,早朝时也一句话都不说。六皇子湘郡王荣锦松生来口吃,木讷少语,根本不爱跟人打交道。剩下七皇子荣锦桢是贵妃的幼子,天真活泼,如今快要弱冠了还是少年心性,因着有兄长珠玉在前,贵妃平时也很少苛责他。 这三位除了还未开府的七皇子,剩下两位虽看上去希望不大,也多少有些人跟着拥趸,毕竟前头两位身边就那么些人,很多不上不下的挤不进去,又不怎么肯放弃。 如今门庭冷落的,只有三位未开府的「年轻」皇子了。 倒也不是没人看好他们,只是大多人头脑都很冷静,从龙之功不好挣,博对了一步登天,博错了……便就拖累全族了。 大越皇室并未明确偏向于立嫡、立长或立贤,不过大多数先帝如有嫡子或长子,多半不会立其他皇子为储君。隆庆帝本人便是嫡长子,年幼时便被立为太子,因兄弟不多,一路都很顺风顺水。 但隆庆帝的子嗣情况却有些复杂,他没有嫡子,长子五岁而亡,长成的二皇子如今也算是长子。不过因为二皇子性子莽撞,跟隆庆帝并不是很亲密,反而是最受宠的贵妃所出三皇子更能博得陛下的喜爱。 后宫是不能干政,但皇帝也是人,总会有自己的私心的。况且荣锦榆这人面上总是十分开朗大度,在朝臣里的名声也还算尚可,这让局势很不明朗。 皇帝年轻时妃子们靠母以子贵,等到皇帝年纪大了,反要子以母贵了。 荣锦棠母妃淑妃就算是养母,也照样是氏族大家的嫡女,是先皇后显庆皇后的堂妹,是现任镇国侯沈长溪长子沈聆的表弟,论子以母贵,完全是论的上的。 隆庆帝这样直接把荣锦棠拉到了台前,让大家也好知道,沈氏淑妃的养子,殉国大将军镇国侯沈长溪的外甥,业已束发了。 这么一遭,荣锦棠这个似隐身了好多年的皇子,又光彩照人地出现在朝臣面前,先不论皇帝钦点他束发便听朝,只看他那长相便让人过目不忘。 这个时候,越是让人难忘就越难走。 苏蔓并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因为没坐上凤椅而怨恨了王婵娟几十年,也因为二皇子比三皇子年长而瞧他不顺眼,这些她很少在皇帝面前表现,隆庆帝或许不知,但宫里面的主位们多少是能看出一些的。 王皇后根本不屑与她斗,她是正宫皇后,母仪天下,根本犯不着同她置气。贤妃出身低,很少跟她正面吵,总是隐忍着不去计较。这样一来,宫里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可隆庆帝到底是老了。 年初病这一场,还是让他看上去老迈许多,就连脚步也没以前稳健了。 苏蔓同他相处时间最长,见他这样心里即是难过也越发着急。 储君未定,山河崩乱,大凶之兆。 可她着急也没用,隆庆帝是最宠爱她,可他的宠爱里只是把她当成解闷逗趣的小玩意,国事轻易不会同她谈论半句,他让她生了那么多孩子,也是看在她几十年兢兢业业伺候的份上。 如今二皇子领兵在外,其他几位皇子也跟着上朝,苏蔓出身其实也很低,她没有世家所拥有的那些人脉,只能靠她们娘俩自己拼搏了。 宫里平静了几十年,如今波涛汹涌,处处暗藏杀机。 淑妃能想明白,荣锦棠就在前头住,更是清醒。 他冲淑妃摇了摇头:「父皇是让古大伴通知我,并不是找我商量。」 第四十章 隆庆帝并没有给他任何的退路,他要他跟兄长们站在一起,让他们自己去争抢。 淑妃紧紧攥着手,一张秀美的脸上满满都是焦急。 她是真心为了这个儿子想的。 到了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只要儿子平平安安的,她就别无所求了。 「那怎么办?」她呢喃道。 荣锦棠冲她微微一笑,他看上去十分镇定,眼睛有平时从未有过的坚定:「试试吧,父皇的意思,不就是叫我们都去试试吗?」 淑妃的心骤然一松。 荣锦棠年纪不大,却从小稳重,他不慌,她就不能跟着乱。 淑妃深吸口气,低声道:「棠儿,你要记得你是我沈婷的儿子,整个沈家都是你的后盾。」 荣锦棠微微楞了一下,转瞬间便回过神来,他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回了一句:「孩儿谨记,从不敢忘。」 离荣锦棠生辰也没几日了,母子二人紧着前朝的事又说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离开书房去了前厅。 沈长溪是不在了,但只要沈家还在,只要淑妃还在,他们这一脉就会成为荣锦棠的助力,哪怕不能叫他赢得最后的宝座,也必不会叫他输的一败涂地。 她简单讲的那几句,都是沈家最要紧的事,以前荣锦棠没那个心思她没说过,现在既然不得不有了,他就必须要清楚。 在踏出书房的那一刻,淑妃最后说了一句:「待会儿我写过手谕,等三月旬假时你出宫去找沈聆,他知道的比我清楚。」 荣锦棠轻轻点了点头,他搀扶起母亲的手,没有说话。 淑妃生得娇小可人,将门女儿却长得一副闺阁小姐样子,可她总是挺直脊背,从不叫人看低了去。 荣锦棠幼时总觉得她特别高大,她照顾他、教导他、关心他,是最合格的母亲了。 如今他都比母亲高了,能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他可以替她送舅舅一程,或许,也能成为沈家下一个百年的延续者。 荣锦棠目光坚定,在十五岁的这一年,终于有了些少年人该有的锐气。 晚膳用得十分温馨,在淑妃面前荣锦棠自是十分讨喜的,他会卖力吃着她特地给准备的饭食,也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挑了几个最近的小笑话说给她听。 他是没有上朝,但是最近朝里的事儿他也多少知道了一些。 荣锦桢少年心性,他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子十分跋扈。如今能跟着兄长们上朝,他自觉比弟妹们高出一等,恨不得鼻孔朝天喘气,每日下午上课时总忍不住卖弄。 如今就三个皇子并两位公主在读书,六公主算是荣锦棠的亲妹,她倒是个活泼性子,可因着哥哥荣锦棠在,她照样不敢作妖,一贯的老老实实。 于是,每日上课的前半程就光听七皇子荣锦桢一个人在那口沫横飞,恨不得连大臣们的表情都杜撰出来,以显示勤学馆里只有他才能上朝的那份独一无二。 整个过程里,荣锦棠只安静听着从不接话,荣静柔就悄悄看些话本。两个年纪最小的龙凤儿则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九连环,他们如今只有六岁,根本还没到懂事的年纪。 一直要等到讲学来了,荣锦桢才会安静下来,却也是没甚心思听课的。 整个勤学馆,如今也就剩八皇子和六公主比较认真了。 从荣锦桢这里,荣锦棠知道了老二荣锦棱和新任大将军顾熙然已经到了朗洲,不日便准备攻城。此番荣锦棱带了十万大军,已经是把颍州、宣府和北蒙三处的驻军都调走了大部分,同行的还有凤火卫两千火器兵。 凤火卫属御行八卫之一,惯来以拱卫京师保护皇上为己任,然凤火卫的火器所向披靡,火器兵十分难得,这些年来也堪堪只五千人部。荣锦棱一次就带走了将近一半,可见这次隆庆帝去鞑子决心之巨。 这些事如果不是荣锦桢大嘴巴,荣锦棠需要打听一段时日才能知道,所以他从未对来看望儿子的隆庆帝说半个字,甚至嘱咐了弟妹们不要跟旁人说。 今日里用过晚膳,他才把这些事同淑妃讲了。 淑妃沉吟道:「这也无妨,老七是有些天真,但到底不是傻子。他也就在你们面前,尤其是你面前显摆一二,你不用去管他。」 「儿子晓得的,只是不知我能去哪个衙门。」 「待我想想。」淑妃沉吟道。 如今只剩下最要紧的兵部和吏部,也不知是皇上早就安排好还是正好空缺出来,只是眼下这状况,皇子们必不好在同一衙门里头待的。 大越朝廷以一阁三省六部为基本,阁为安和殿,三省为上书省、中书省及门下省,六部自然是礼部、户部、吏部、兵部、刑部及工部。三省六部是以前陈旧制为基础,去左右宰相改内阁,也就是安和殿。 如今的安和殿有五位大学士,需对每一份奏折进行研讨,并以过半数意见在奏折上备注批条,也就是常说的阁签,最后再呈报御前。而三省则最大程度削弱了行令范围,他们起草皇帝下旨诏书,在内阁的督办下监督各部执行政令,一共三位正令,也被人成为小阁老。 这样,大抵行权之人分至八人,最大程度的降低了唯一人专权之弊端。 一阁三省专为发布政令,而六部则执行政令,除此之外,还掌皇族宗务的宗人府、掌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以及掌上京及周遭八县的顺天令衙。 大理寺、宗人府和顺天令衙门是绝不会让皇子督办的,荣锦棠会去的必然是那两处剩下的六部之一。 但兵部太过重要,一般而言领兵部差事的多为太子或嫡长皇子,而吏部则相对好些。 吏部管的是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官吏,如若去了那里,倒是相当好经营的。 想到这里,淑妃面上微微又有了些微笑:「这些年咱们娘仨虽不惹事,却也不怕那些个,你舅舅是不在了,可你表哥还在。他没你舅舅那本事,火器使的却好,手下里有一些人的。」 如今的镇国侯沈聆虽不是大将军,却也是个三品武官,管的恰好是火凤卫。天子八卫里人数最少,却也是最重要的一卫了。 有沈家这个背景,荣锦棠要进兵部基本不可能。淑妃肯定道:「过两日旨意便会下来,母亲想,必是吏部了。」 六部里的热衙门不过就吏部和户部两部,大臣们多喜去那里,管钱管人最是便宜。然而对于皇家来说,兵部也一样重要,轻易不会大权旁落。 母子俩这边心里有了底,便也不慌了,淑妃送儿子走到景玉宫门口,突然问:「尚宫局那里可有安排好侍寝的丫头?」 荣锦棠一愣,脸蛋微微有些泛红。 淑妃轻声笑笑,目光里有着些许打趣:「你也要束发了,之后尚宫局里必是要给人的,只是还没成婚前肯定也留不下,也就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母子俩向来不说外道话,一直直白得很,这事儿对皇子多少也有些重要,所以淑妃便挑了这没人的时候讲。 「诺,儿子知道了。」 淑妃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第四十一章 「那些侍寝的丫头多半是尚宫局挑出来的,长得只能算是寻常,你要是喜欢就留下,不喜欢便打发回去,这些都是无妨的,你还小呢。」 她越说越啰嗦,对于儿女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荣锦棠脸上更红,他低着头,这次都没吭声。 淑妃帮他理了理衣裳,拍了拍他宽阔的胸膛。 「我的儿子,如今也要长大成人了。」 荣锦棠这才难得羞涩冲她笑笑,十分的不好意思:「母亲,儿子回去了,你就不必老操心儿子的事了。」 「行了行了,走吧,张德宝,打好灯。」 荣锦棠这才拜别母亲,在小黄门的伺候下离开了后宫。 淑妃心绪难平,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直到沈福拿了斗篷出来寻她,这才回了屋。 洗漱完她懒在贵妃榻上,问沈福:「尚宫局那些侍寝宫女,都好不好?」 她问的好不好,自然是品性上的。 皇子束发后宫里便会给安排侍寝宫女,这些宫女大多十几二十的年纪,一位皇子安排两三个轮流伺候,为了怕皇子沉迷床笫之事,一月才能有那么一回。 若是皇子不喜欢其中的哪一个,也可叫尚宫局换人,只是换下去的丫头多半只能去永巷,倒也可怜。 等到皇子议亲有了正妃之后,也可把这些侍寝宫女要到身边做个奉仪。奉仪是最低一级的宫妃,比淑女还要差一级,是为从九品。 当然,如果这位有能耐能得宠,或者肚子争气孕育皇嗣,这位分便能好看一些。 十五六岁的皇子和二十几许的侍寝宫女,这里面能发生的事儿很多,要是挑个人品不好的,早晚带坏人。 想到这里,淑妃便有些坐不住了。 沈福笑道:「给咱们殿下的局里肯定不敢乱选。」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淑妃皱眉道。 她想了想还是不能安心,便道:「要不我指给他一个吧,能有一个乖巧懂事的,我也就放心了。」 这倒是,这些伺候同一位皇子的侍寝宫女都是住在一个小院里,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也能看住旁的几位。 沈福答道:「娘娘这法子倒也得宜,只是咱们宫里通共就那些子人,能选谁去?」 淑妃默默在心里想着。 她身边的四位大宫女年纪都不小了,寒烟和寒絮以前就同她说过不想嫁人了,桃蕊和桃陌管的事挺重要,也去不得。剩下的小宫人一共就七位,有三四个性子太活泼也不行。 沈福突然想到付巧言的长相和性子,想着她倒是合适:「那个新来的小付丫头呢?长得倒是极美的,也老实稳重。」 淑妃有一瞬间动了心,稍候片刻又摇了摇头:「她年纪还是小了些,比棠儿还小一岁呢,懂的了什么?再说她就来了两天,到底也不算知根知底。」 说罢,她又笑着打趣。 「找她来是给我解闷的,这我还没高兴半天就给了棠儿,我还不乐意呢。」 沈福跟着笑了:「对,咱们宫里当然娘娘顶顶重要了!」 跟沈福又商量半天,这才定下了人选。 第二日清晨,当付巧言再次来到书房时,却见知画等在里面,手里捧着一串钥匙。 「知画姐姐,早安。」 知画笑笑,淡淡道:「我要换去别的地儿了,今日里我把书房的锁头钥匙教你对几遍,明个我就不来了。」 付巧言一愣,随机笑道:「那就恭喜姐姐了。」 无论对方去哪里,她们这些小丫头总得要恭喜的,说句讨巧的话也亏不了半分。 知画没再说这件事,只把要教给她的事来回嘱咐许多遍,这才道:「娘娘这里是好地方,你好好做。」 付巧言冲她行礼:「多谢姐姐指点。」 知画冲她摆手,走到书房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艳丽,仿佛点燃了满室馨香。 等到晚上回屋,桃蕊才告诉她:「你猜知画去了哪里?」 付巧言茫然地摇了摇头。 桃蕊挑了挑眉,用甜腻的嗓儿慢慢道:「她呀,去伺候我们八殿下去了。」 伺候两个字桃蕊咬的很重,一下子就让付巧言明白了过来。 「那知画姐姐,就是离开咱们景玉宫了吗?」 桃蕊嗤笑一声,扬了扬手里的粉色帕子:「可不是么,以后见了,说不得得给人行礼呢。」 这事儿付巧言倒是第一遭经历,她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笑着说:「原也没什么的。」 知画的离开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景玉宫里依旧安安稳稳,无论是主子娘娘还是打扫宫人,似都不甚在意。 过了几日,付巧言渐渐熟悉了景玉宫里的生活。 淑妃确实是个顶好的主子娘娘,她很和善,也没那么多规矩可讲,只要能讨她欢心,日子自然是好过得很。 付巧言偏巧投其所好。 她自己个儿爱看书读戏本,淑妃也爱听她念,一老一少就这样陪伴着度过了午后的时光,倒是让淑妃寂寞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亮色。 过了几日,淑妃又叫了六公主回来用膳。 儿子女儿都是记在她名下,她也是从来没偏疼过谁,有荣锦棠的就有荣静柔的,总不会叫孩子心里不舒坦。 这一日准备的晚膳可有些不一样,除了一碗阿胶蜂蜜盏,还有两道甜味小食,一看便是特地给六公主准备的。 她来时正是日落时分,宫道两旁的宫灯徐徐燃起,点亮了朱红宫墙。 清丽无双的少女一蹦一跳地进了景玉宫,付巧言正巧从正殿出来,一个照面便看清了六公主的面容。 她梳着双螺髻,上面点缀着拇指大小的红珊瑚,一柄蝶恋花簪垂在耳边,晃荡出美丽的波纹。海棠戏蝶青碧袄裙衬得她更是青春可爱,腰间系着的琥珀坠子随着蜀缎的光芒摇曳,显出少女修长的身形。 那身外袄似是兔毛里子,一小圈白色毛领依偎着脸颊,衬得她巴掌大的脸儿雪白。 宫灯在她身后燃着,把少女通身气派尽显出来,哪怕只是个年纪轻幼的小女儿,也端是金枝玉叶那般贵气。 付巧言只微微愣了一瞬,边忙同旁的宫人一起躬身向她行礼:「公主大吉。」 六公主并未讲话,她快步走入正殿,一眼都没有瞧站在院中的大小宫人们。 等她身影瞧不见了,付巧言才直起身,轻手轻脚回到了后殿。 这边厢荣静柔刚一迈进正殿,便娇声喊起来:「母亲,女儿来蹭饭来啦。」 淑妃从书房走出,一脸宠溺地看着她:「臭丫头,多大了还没个正经。」 荣静柔跳过去搂住她的胳膊,腻腻歪歪道:「这些日子哥哥都快折磨死我了,还不许我撒个娇嘛?」 「你哥哥又做什么了?」 「他不叫我搭理老七那个傻子,还没收了我新得的戏本子,非叫我抄完五十遍心经才答应要给我。」荣静柔越说越气愤,小脸涨得通红。 她如今才十三岁,亲生母亲是丽嫔,七岁上母亲没了,改养在了淑妃名下。 那时候荣锦棠都快十岁了,自是以哥哥自居,对她管教比母亲还要严格。可算荣静柔是个开朗性子,她活泼好动,对这后来的母亲和哥哥也没什么隔阂,母子三人相处自是极好的。 第四十二章 她长相随了丽嫔,眼儿圆圆嘴唇温厚,个子也已经快要超过娇小的淑妃了,一看便是高挑的北地女子。 跟性格内敛的母亲和哥哥不同,她从小爱说爱笑。除了早逝的大公主,几个女儿里面隆庆帝最喜欢她,倒是比她哥哥混得好得多。 她性子太跳脱,快及笄的年纪还这般天真,荣锦棠也把她做亲生妹妹那样,总是操心她。 淑妃听到他们兄妹两个这热闹官司,并不去评判对错,只道:「晚上有你爱吃的桃花酥,御膳房就那一碟子,都供给你了。」 荣静柔上头五位公主早就选了驸马,只剩她和七公主还未婚配,她又是隆庆帝这些年最宠的女儿,尚宫局自然是不会差了她半分的。 「那帮子人精,可晓得事呢。」荣静柔顿了顿,表情微微收敛了些,「母亲……哥哥的事儿……」 她一知半解,也没敢明着问,只好这样吞吞吐吐讲了半句。 淑妃领她去了寝殿,让她陪着自己坐在贵妃榻上,拉着她的手道:「前头的事你不用去掺和,你哥哥明白得很,你只要天天开开心心的便是了。」 荣静柔有些不好意思,她是年纪小也天真些,但宫里头的孩子就没有傻的。 「我娘亲家里……也还是有些人的,哥哥那有什么要紧事,母亲也可以同我讲的。」她轻声道。 丽嫔原是四品知府家里的千金,虽不是世家大族,到底一族还未落败。 荣静柔是丽嫔的独女,她没有亲生兄弟,一家子自然是紧着她一个来的。 公主虽比不上皇子,却也不会差到那里去。她亲生母亲是嫔养母是妃,以后肯定能封圣元公主。圣元公主位比郡王,在宗族里是能说得上话的。 丽嫔去了这么多年,她也没同外家断了联系,淑妃也让她不能同家里离了心。 这会儿她说要帮哥哥,是十分有底气的。 淑妃被她逗笑了:「你呦,你能做的了什么?你外家都在云兴,哪里能插手京里的事儿?你只要在勤学馆听你哥哥话便是了,不要去同老七置气便比什么都强。」 荣静柔皱起眉毛:「我可从来都不搭理他的,就是个傻子。」 「他呀,不好说的。」 这话末了,淑妃也没再讲别的,转过话头问她:「上个月你来了葵水,这月里如何,难受吗?」 荣静柔在宫中养的好,十三岁便来了葵水,淑妃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内五所,亲自带了沈福过去安置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她身边的宫女姑姑都是淑妃调教过的,自然不敢怠慢公主,这来了葵水也是养的仔仔细细,仿佛一点事都没有。 讲到这个,荣静柔倒是没不好意思:「难受倒是不难受,就是不方便的紧,我要是个男孩子多好。」 淑妃摸了摸她的小螺髻,温婉道:「你要是个皇子,我可就养不上了。」 她已经养了一个荣锦棠,要是再给她一个皇子,先不说皇后,贵妃肯定要坐不住。 荣静柔嘿嘿一笑:「那倒是,母亲这么好,是我的福气哩。」 宫里这么多皇子公主,立住的没立住的,有亲娘和没亲娘可是天差地别。四公主和五公主母亲都没的早,那时候她们都成年了,开府下嫁时连个给说话的人都没有,自然也就没了圣元公主的封号。 虽也同样位比郡王,可到底差了那么些,一年里俸禄都少了千石,宗庙里也比旁的公主往后要错了错,说到底,还不是看皇上念不念这个女儿。 身在皇家,也不过就看在父皇心里有几分情面了。 她很知好歹,也感激父皇当年把无依无靠的她指给淑妃,那一瞬间,她的人生都跟着变了。 宫里人都说父皇最喜欢她,她心里清楚,那是因为父皇知道她心里念着父皇的好,最最贴心罢了。 母女两个说了好半天体己的话,这才到了晚膳的点。公主就住内五所,晚些回去也无妨,所以饭后母女两个又坐到一处吃茶。 「母亲,哥哥后日便要过生辰,父皇有没有来旨意?」 淑妃笑道:「早就让御膳房准备了,后日下午你早些来陪你父皇好生聊聊天,你哥哥又不爱说话,省得到时冷了场。」 听这个意思,是要一家子庆生的。 皇子束发不是大日子,一般都是小过。 母女俩这边好生布置了一番,淑妃这才让沈福送了公主回去。等到沈福从内五所回来,淑妃刚卸了钗环,靠在床上看书。 「丫头那怎么样?」 「李紫芹是丽嫔留下的,对公主是一百个用心,有她看着不会有事。」 淑妃点点头:「那倒是挺好,后日里皇上过来,你提前让寒烟提点下小丫头们,无事就不要在跟前伺候了。」 沈福诺了一声,自是服侍她躺下休息。 一直到二月二的那日付巧言早起才知道这天是八殿下的生辰,他今日里束发,也算是长大了。 因为下午皇上也要过来,所以寒烟也一起来了书房,要先把所有文房都归置干净才好接驾。 「下午里你就不用过来了,你刚来宫里没伺候过陛下,这次就跟你们屋的姐姐们待着便是,等过阵子手熟了再说。」 不在皇上面前露脸,付巧言是一千个愿意的。她心里清楚,先不说皇上,就连皇后都不会记得她长的什么样子,但当时那一个巴掌把她所有的胆量都打没了,她不想也不敢再到主子面前伺候。 哪怕淑妃这里日子如此好过,她也从来都是紧绷着的,从不掉以轻心。 这一日她跟着寒烟把书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部打扫了三遍,这才揉着酸痛的手臂回了后面,用过午膳后桃蕊便离了屋子,只剩她和双胞胎在屋里做绣活。 这几天跟着桃蕊学了许多手艺,她倒是喜欢做这些绣品,闲暇时总是要拿出来练练。 双莲一贯开朗,见她这段时日认真努力,便打趣道:「你这架势搞得我们姐妹也都马虎不得,说不定桃姐嫌弃我们手艺,非要叫你当接班人哩。」 「姐姐快别笑话我了,我这手艺也就堪堪做点自己用的物件,断不好意思拿去给主子用的。」 「唉,我们也不知道要熬多久,巧言你将来要回家吗?」 付巧言愣了愣,还是实话实说:「自然是要回家的,我家里还有亲戚。」 双菱脸色暗了下去,双莲安慰地拍了拍妹妹的头:「我们就不出去了,家里……还不如宫里日子好过。」 「在娘娘这确实日子挺好过,要是家里没什么亲戚,我也不想走的。」 双莲这才笑笑:「那倒是,别宫里都可羡慕咱们了。你是不知道有的娘娘脾气多坏哩。」 付巧言从来不跟小宫女们嚼舌根,这些她是真的不知道,哪怕双莲话都说道了这里,她也半句没问。 三个小宫人便坐在炕上做女红,正想着今天轻省得很,能好好休息一天时,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你们都穿好衣裳,前头人手紧,赶紧出来帮忙。」那是寒烟的声音。 付巧言心里陡然一紧。 主子有吩咐,是不得不从的。 虽说淑妃早就嘱咐过沈福,年轻的小宫人不懂规矩就不要往前头领了,可她们宫里确实人手不足。 第四十三章 这会儿前殿坐了四位主子,少伺候哪个都很不像话,只得叫寒烟把所有小宫人都叫了出来。 除了付巧言和双胞胎姐妹,后厨还有两个小黄门也一并去了前头,站在垂花拱门处便能隐约看到外面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付巧言来了好些日子,这是第一次景玉宫这般热闹。 往日里皇上的晚膳一般是六凉十二热共十八主菜并四蒸四煮八小碟点心,最后主食约莫七八种的样子,每日都不会重复。 隆庆帝一贯节俭,这已经比先帝要少一半的数了,翻过年来边关又遭了难,宫里用度一减再减,如今皇上的正餐已经减至二十左右。 今日里皇上、八皇子、六公主和淑妃一同在景玉宫用晚膳,按制应在三十左右,然御膳房得了淑妃的口谕,便把碟数减至往常那般。 淑妃蕙质兰心,哪怕一年到头见不到皇上几面,也多少懂他性格。 果然,在点灯出上菜后隆庆帝嘉许地微微颔首。 付巧言端着四盏银耳红枣羹进屋时,正巧听他言:「还是雅容知事,这膳食安排得极好。」 淑妃浅浅一笑,就着付巧言的手把青瓷盅碗摆在了皇上跟前:「听古大伴说最近陛下有些热症,妾便做主加了这盅,还望陛下多用一些。」 隆庆帝坐在主位,他沉沉看着沈婷,叫人分辨不出心思。 淑妃依旧浅笑如初。 宫灯璀璨,映得芙蓉面仿若花开。 她一向穿着浅淡,即便是这样的大日子里也不铺张,一身藕合袄裙绣满大片紫藤缠枝纹,通身除了头上镂空仙阁琉璃簪,便只在耳垂点缀了紫玉耳铛。 四十几许的年纪,如今看来依旧有些小女儿的娇态。 隆庆帝一瞬间便有些恍惚了。 沈婷眉眼似同沈婉十分相似,却没有堂姐那般高挑开朗,她是婉约的、含蓄的、书香气的,除了眉眼间那一抹温柔,其实她同沈婉似又半点不相像。 他不是不喜欢沈婷,只是每每看到她总能想到早逝的妻儿,心里难过罢了。 隆庆帝微微叹了口气,浅笑道:「雅容有心了。」 淑妃没有再说什么。 一顿饭吃得一家四口寂寥无声,就连活泼的六公主都没有同隆庆帝说笑,只端着仪态用餐。 付巧言只负责上菜,待到两次进出正厅后侯在院中,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倒是她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她这般的低等宫人不用说皇帝陛下,哪怕是冯秀莲恐怕都记不得了。 她低着头站在桃蕊身后,心里期盼将来再无任何人记得当年那事儿。 虽说一家子吃饭没得声响,速度却并不快,轮换过几次大碟,等到上了最后的甜汤才罢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落锁时,八皇子今日恐怕得去荣归殿安置了。 用完了膳,付巧言又跟着姐姐们悄无声息地撤了桌,这才被放回了后殿。 付巧言跟着双菱双莲回了屋,三个小丫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唉,可吓死我了。」双莲拍着胸口道。 付巧言点头:「可不是,气都不敢喘的。」 三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便收拾好屋子打热水去了。桃蕊今日里忙了一天,她们待会儿还要伺候姐姐洗漱后才能休息。 付巧言心里有事,终于忍不住问双莲:「莲姐姐,平时皇上来的多吗?」 双莲叹了口气,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一年到头也就不过来个八九次,这里面还有几位主子生辰,这些日子大多用了晚膳喝过茶便走了,很少会留的。」 付巧言微微放了心,转眼又有些为淑妃难过:「那娘娘也怪……可怜的。」 她每日下午陪着淑妃读书,自是知道她寂寞的。她爱看市井话本,爱读志怪小说,也爱那红颜白首一人成双。 这些,她平日的生活里是统统没有的。 双莲见她眉头轻蹙,美若桃花的面容顿时楚楚可怜,心里也跟着有些难受。 「打我们姐俩来时便这样了,我听桃姐说怎么也有十几年光景了。」 付巧言抬起头来恍惚看着摇曳的宫灯,心里越发沉闷起来。 淑妃进宫也就二十几许,大半时光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耗着,要说好过那才是假话。 可她又确实比辛娘那般强许多,辛娘一日日里就只能困在那狭小的屋子里做些绣活,就连生病了想请个御医恐怕还得托人求冯秀莲出面。 付巧言心里总是念着辛娘那几日恩情,情短恩长,她总是不能忘记的。 双莲见她发起呆来,不由拍了拍她肩膀:「想那么多做什么,如今娘娘早就不盼着那些个了,只希望八殿下和六公主过得好,那才是要紧的。」 付巧言勉强笑笑,没有再说这话。 主子没安置她们是不能就寝的,只能合衣靠在炕上做绣活。 她们这边刚坐下没多久,前头就热闹起来,听动静怕是有主子离开了。 付巧言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她把绣活放到一边,下床给桃蕊准备热水。 不多时桃蕊顶着寒风而入,刚出了元月,夜里依旧冷得人骨头疼。 付巧言忙捧上温热的帕子:「姐姐先擦擦脸,仔细难受。」 桃蕊也没别的话,接过慢慢擦手,好半天才把外袍脱了下来。 前头那么多主子在,她们就不能用斗篷,只得多加一件外袍抵御刺骨寒风,让自己不冷得打颤。 「你们还没安置呢?」桃蕊脱下鞋子,把脚泡进付巧言端来的热水里。 双莲端过热茶给她:「陛下没走,我们哪里敢,今个陛下……留了吗?」 桃蕊闻言笑笑,甜甜道:「留了,福姑姑刚才高兴坏了,特地叫寒烟燃了冷梅香。」 她这话一出口,一屋子小丫头都欢喜笑起来。 没有人不盼着主子好的,只要娘娘好,她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付巧言垂下眼眸,心里总算畅快了些。 桃蕊顿了顿,又看付巧言:「明日里你晚些去打扫书房,娘娘那恐怕要晚些叫早,别扰了她休息。」 「诺,奴婢知道了。」 桃蕊道:「这都一年了,娘娘也是不容易。」 双菱红着脸,小声道:「八殿下今日欢喜吗?」 皇上心情好留宿,想必八殿下也能为母亲高兴,双菱小小年纪倒是在意起这个来。 桃蕊扫她一眼。 「那必是高兴的,你快去给姐姐拿雪花膏,这大冷天的可别冻坏了手。」 双莲见桃蕊有些不高兴,赶紧把双菱打发去干活:「姐姐别生气,我那妹妹傻得很,懂的了什么。」 桃蕊轻笑一声,没接话。 自从如画走了,景玉宫里的小丫头们心思都有些浮了。尚宫局确实不是一个好去处,但要是将来能跟着八皇子出宫开府,即便是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也比在宫里熬着强。 更不用说八殿下那貌比潘安的俊秀容颜,就连桃蕊这般年纪的大宫人都看了心动,跟别提十来岁的小丫头了。 双胞胎姐妹里双菱一贯不爱讲话,付巧言也是今日才知道她有些喜欢八皇子。 淑妃看着和气慈祥,却绝不会喜欢下面的丫头们巴结八皇子。 双菱可怜巴巴地捧着雪花膏,减桃蕊没有接,眼眶霎时红了。 第四十四章 桃蕊见双菱已经要哭了,这才叹了口气接过。 「咱们宫里的事都要听娘娘安排,她觉得谁好便是谁好。哪怕是福姑姑也不能说动分毫,八殿下还有五年才能开府,你们在尚宫局绝对熬不到那个时候。」 双菱一愣,呆呆没有讲话。 付巧言也抿了抿嘴,她知道桃蕊肯说到这里已经是有心了。她虽来的时间不长,但景玉宫里的姑姑姐姐们也就她和寒烟还心软,多少会护着手下的小丫头们,旁的姐姐就很难说了。 这边厢小宫女们因为皇上的留宿激动万分,那边荣锦棠跟着宁大伴一路去了福恩殿。 一般留宿后宫的王爷皇子公主多半都是住在荣归殿,福恩殿多是宫宴后赏赐忠臣的住所。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这次倒也不知为何让荣锦棠住到了这里。 宁大伴比古大伴小五六岁,是瘦高的个子,看起来倒是比古大伴严肃许多。 荣锦棠不爱多言,他也一路都没讲话,只是尽职尽责把荣锦棠领到了福恩殿,才道:「这边偏巧有大人留宿,奴才便做主没有再开荣归殿,殿下可否再福恩殿将就一晚?」 宁大伴虽不如古大伴是太监,却也是乾元殿的上监,是隆庆帝的近身伴伴,宫里自然没人会给他脸色看。 荣锦棠本就不是爱挑事的性子,听后只说:「可,多谢大伴操持,住这里倒也方便。」 在这倒是实话,这里离前五所近,明早开工门方便他回去换衣。 宁大伴笑笑,请了他进去正殿寝宫,亲眼见他安置好才离开。 次日清晨,荣锦棠早早起来打了一套五禽戏,这才坐到正堂等早膳。 突然打门外进来一个高大身影,荣锦棠定睛一看,却是一位五十几许的老大人。 这位老大人身穿朱红官服,胸前是锦鸡补子,头戴梁冠腰挂革带,是位二品文臣。 就在荣锦棠发愣功夫,这位老大人笑呵呵冲他行礼:「八殿下,老臣赵朴之。」 荣锦棠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赵朴之是如今六部里唯一一位过了致士之年依旧在职的尚书。 官拜兵部尚书。 荣锦棠没想到昨日留宿的是赵朴之,到底还是年纪小些不够沉稳,愣了好半天才道:「老大人快请坐。」 赵朴之慈祥笑笑,也不推诿便坐到了荣锦棠身边。 按大越品级,皇帝与皇后自然是不计品级的。太子是为超品,亲王、圣德公主、三师、阁臣、大将军均为一品,从一品为郡王、圣元公主、三省令、镇国将军,二品则为无王爵皇子、公主以及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顺天令、辅国将军等。 按品级赵朴之同荣锦棠一样,荣锦棠身为天潢贵胄隐约要比赵朴之高上那么半分,然而赵朴之有隆庆帝亲赐丹心如故金券,又是年余半百,荣锦棠请他同桌而坐也无不可。 福恩殿的正监很有眼色,见老大人也坐了下来,忙招呼小黄门把餐食全都摆了上来。 荣锦棠挺直腰杆,彬彬有礼道:「老大人,请先用。」 赵朴之也没有多做客气,他夹了一个水晶虾仁烧卖,浅浅咬了一口。 见他先用了,荣锦棠这才拿起筷子用起了早膳。 待会儿他还要赶去勤学馆上课,迟到可是不行的。 过了生日他便已经束发了,一头长发盘在头上,用一柄青玉簪子做点缀,整个人都比以往看着稳重不少。 赵朴之慢悠悠吃着饭,看那边少年人速度飞快吃光了盘碗,不由又笑:「八殿下倒是好胃口。」 荣锦棠正是半大小子时候,吃得自然比旁人多,听了老大人的话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顿了顿筷子:「让老大人笑话了。」 赵朴之这是第一次同八皇子讲话,以往都是祭天宫宴时远远望上一眼,实在难看出什么本来样子。如今坐到一出吃饭,倒是觉出些滋味来。 他想了想前日里同皇上的那一番密谈,看向八皇子的眼眸里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怎么是笑话呢,能吃是福。」赵朴之幽幽道。 他虽已老迈,可身量摆在这里,慢悠悠吃也用了许多。荣锦棠不好提前停筷,他要是停了老大人也不能再继续了,只好跟着一起拖延时间。 这一磨蹭就有点晚了,赵朴之终于放下筷子,荣锦棠心里松了口气。 他怕迟到,多少有些着急,可面上却半分不耐都无,只是淡淡盯着自己面前那笼汤包。 桌上的十几个碟子大多都没用完,可他碗里的粥却都吃了干净,这是淑妃从小就教育他的。 这些膳食撤下去小宫人们还能用上一口,可碗里的饭食必是要倒掉的,能吃完自然是要紧着自己碗里的吃,不要叫东西浪费了。 赵朴之这把年纪了,也不惧怕什么,他很自然地同荣锦棠聊起天来:「殿下是不是着急去上课?」 荣锦棠默默点了点头。 赵朴之笑道:「殿下忘了记,今日里你就要去上早朝了,这会儿还早。」 荣锦棠一愣,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如今,上午已经不用去勤学馆了。 他已经长大了。 一瞬间有些热血直奔心头,他多少有些领悟到老七这些日子的做派来。 确实……挺让人激动的。 曾经看不清的未来,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赵朴之看他明明很激动,还假装沉稳的样子,不由更觉得好笑。 十几岁的儿郎,哪个没点血性呢。 「多谢老大人提醒,这刚过了生辰,确实忘记了。」荣锦棠冲他道谢。 赵朴之笑笑,只说:「殿下可以多跟着学学,少说多看,且得熬几年呢。」 荣锦棠站起身来,冲他行了个礼:「多谢老大人赐教。」 赵朴之也忙站起来,赶紧还礼。 「八殿下这可当不得,殿下先回前头再同其他殿下一起去乾清宫吧,倒也来得及。」 荣锦棠这边又回了个礼,这才站起身来:「那就不打扰老大人了,锦棠先行一步。」 他的小黄门张德宝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拎着包袱等在外面,见主子出来了,忙跟了上来:「已经安排好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两个人快步离开了后宫。 剩下赵朴之又坐了回去,他扫了一眼荣锦棠桌前空空的粥碗,伸手捋了捋胡子。 「没发现啊,没发现。」 且不说第一次上大朝的荣锦棠作何感想,下午时付巧言在书房见到了满面笑容的淑妃,便知她心情想必是顶好的。 「娘娘大吉。」 「你这丫头,倒是嘴甜。」 因着这一日皇帝留宿,整个景玉宫喜气洋洋了好些时日,再加上八皇子被分去了兵部,这让景玉宫的宫人们可算扬眉吐气了一把,一个个昂首挺胸,仿佛是多么大的荣光。 还是沈福敲打了一番大宫女和黄门,这才让宫里消停下来。 付巧言渐渐喜欢上了景玉宫的日子,翻眼大半年便过去了,又是一年八月桂花香。 过了生辰,付巧言便十五及笄了。 生日那一天只她们屋里的姐妹几个庆贺一番,桃蕊帮她把散发梳上,给了她一个自己亲手绣的五福香囊。 隔了许多日后,淑妃才恍惚发现了她发髻的变化:「你也十五了啊。」 第四十五章 付巧言福了福,笑道:「诺,奴婢八月十五的生辰。」 在景玉宫的这大半年,她日子过得极好。平日里吃的饱穿得暖,没什么重活苦活做,整个人都长开了。 若说年纪小的她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在的她已经多少带了些绽放开来的风韵与雅致。一双柳叶眉衬得星眸璀璨,鼻子挺巧,菱唇粉红,巴掌大的小脸依旧白皙莹润,只在顾盼之间添了些小女儿的缠绵。 所谓风华初露,便是这般模样。 淑妃仔细打量她,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宫人袄裙,也硬生生比旁人多了些韵味来。 真是天生一把红颜仙骨,美丽非常。 她这会儿巧笑倩兮看着淑妃,眼波流转之间满满都是欢喜,衬得脸儿亮堂几分。 淑妃是见过贵妃苏蔓年轻时样子的,哪怕付巧言弊衣疏食,相必也能同她不分伯仲。 这便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倒是长高了许多个子,快赶上我了。」淑妃道。 「娘娘快别打趣奴婢,奴婢是随了父母身量,我母亲更高一些。」 淑妃见她不骄不躁,倒是真心喜欢她性子的。这大半年来老少相处,付巧言确实让她的生活丰富起来,同是爱书人,一起钻研话本的日子便不难熬。 付巧言一贯沉得住气,却又不蠢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心里一桩一件都很清楚,她低得下身段,也轻易不叫人欺到头上撒野,是个沉稳又很聪明的人。这种人在宫里,是最能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淑妃心里有些异动。 「想来还没问过你的事,家里原是做什么的?」 这是淑妃第一次问付巧言家中事,回忆年少时的幸福时光,付巧言也有些恍惚了。 「奴婢父亲原是秀才,在县里书院教书,外祖家是吏官,母亲也会些笔墨,给县上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掌过女工的。」 给大户人家小姐掌女工,算是私房先生。许多人家为了让家中子弟在幼学、平学上成绩更美,总要请人再家中补课。 付巧言的父亲能在县学里教书,母亲又能做私房先生,想来还是有些墨水的。 「倒是好人家了,你……家里还有亲戚吗?」 付巧言垂下眼眸,她压下心里那分苦涩,漫漫开口:「回娘娘话,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个弟弟的。」 淑妃叹了口气。 以付巧言的出身学识品性,她父母必不可能让她进宫蹉跎。只可能年少失怙,不想飘零孤苦,这才卖身入宫给弟弟换些银子,给自己博个未来。 大越许立女户,可必得女儿过束发之年方可操持家业。 付巧言一样都沾不上,只得做了这样的选择。 以淑妃来看,付巧言这一步棋其实是走对了的。 只要她在宫中能熬出头,哪怕将来出宫时只是个无品宫女身份,家中也不好磋磨于她。给皇家做过下人的,总归要受皇家庇佑。 倒时她二十几许风华正茂,不愁鼎立不起门户,也不怕找不到良人。 至于她弟弟,她既然敢让弟弟独自留在家中,想必是有成算的。 「你弟弟,多大年纪了?」 「回娘娘话,奴婢幼弟今年虚岁十一。」 淑妃点点头,从手上脱下一柄白玉贵妃镯:「算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付巧言没敢接,直直跪了下去:「娘娘使不得,奴婢当不起。」 淑妃弯腰拉起她,把那镯子套到付巧言纤细的手腕上:「什么当不得的,这大半年多亏有你陪我,我才快活些。乖孩子,拿着吧。」 她话已至此,付巧言赶忙冲她行礼:「诺,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娘娘,八殿下来了,事急。」是沈福。 淑妃眉头一挑,转身坐回榻上。 付巧言忙去开门:「姑姑快请进。」 沈福吩咐她:「去把林大伴请来。」 付巧言口中称诺,冲她福身匆匆而去。 景玉宫的正监林大伴一般都在前院偏殿里忙,付巧言一步迈出正殿,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稳步而来。 面容越发沉稳英俊的荣锦棠扫了一眼快步而出的小宫人,认出她是母亲身边书童:「母亲在书房?」 他声音低沉醇厚,似经年老酒醉人心魄,付巧言心中一颤,忙向他行礼:「回殿下,娘娘正在书房等候。」 荣锦棠没回应,他大步踏来,经付巧言身边时停都没停,转身去了书房。 一阵冷香拂过,动人心旋,扰人心湖。 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花香,带着甜甜的味道又有些冷冽的气息,多情而无情,甜美却又冷酷。 真是好闻。 那香仿佛是午夜梦回的留恋又或者白日美梦的余韵,悠悠盘旋在付巧言眼里眉间。 她望着院中晚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去请了林大伴。 一般景玉宫的内事多是福姑姑操持,这会儿既然要找林大伴,想必外头事重些。 这会儿林大伴正在前院偏房对账,他管着外面礼尚往来的事儿,一页账都不敢少写。 付巧言敲了敲门,站在门外行了个礼:「大伴,娘娘有请。」 高大消瘦的身影回过头来,却是个异常儒雅的中年男人,他面白无须,显得比年纪要轻上几分。 林大伴原是先皇后身边的大伴,后来先皇后薨,他在司礼监做了些日子,等到淑妃进宫后就把他请来了身边。 论年纪,他比沈福还要大上几岁。 「这就来。」他温言道。 林大伴在宫中多有些情面,一应往来事宜做得分毫不差,娘娘平时虽很少找他打理宫内事,却也有几分敬重在里头。 毕竟是先皇后跟前的老人了,轻易怠慢不得。 付巧言见他进内屋换了身颇为肃静的雅青常服,更是有些慌乱。 林大伴快步行来,同付巧言一起去了前殿,在门口顿了顿:「你去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付巧言冲他行了礼,这才径自回到了后头。 屋里只有双菱一人在,双莲这会儿正跟着桃蕊在织屋里忙活娘娘的冬衣,早出晚归的轻易不得空。 双菱底子不好,这会儿是实在起不来床才没去。 付巧言刚进屋也没忙别的,赶紧给她喂了些水:「姐姐好些了吗?」 双菱脸颊潮红,比付巧言刚来时消瘦许多:「多谢妹妹。」 付巧言见她这会儿精神倒还好,便去给她换了条额巾:「姐姐得快些好,刚八殿下还过来了呢。」 付巧言细声细语道。 与姐姐双莲的开朗大方不同,双菱腼腆温婉,心里总是压着许多事。 自打上次被桃蕊教训了后,她便再没问过八殿下的事儿了。可她心里又着实压不住,姐姐平日里实在管不住嘴,她就只好跟沉默寡言的付巧言倾诉。 越是心思敏感的人,越能看清人好坏。她知道付巧言是个好性的,不会到处说她是非。 付巧言就跟在淑妃跟前伺候,这大半年来难得八殿下来过那么几回还都是下午,她撞见过许多次,回来哪怕是跟双菱小声嘀咕两句殿下的穿着打扮,也能叫这腼腆的姑娘高兴些许时日。 第四十六章 可自从上了朝,八殿下也忙碌起来,来后面的时候少之又少,双菱已经许久没瞧见他了。 付巧言也不知她到底为何这般情根深种,曾经温润的少女也渐渐凋零下来,眼看便要枯萎成灰了。 要说以前八殿下年纪小,她还没甚所想。后来八殿下束发有了侍寝宫人,双菱的心思就重了。 她要是不知道这事还好,一旦知道她们宫里选过去的人不是她,这事儿就沉甸甸压在心里,叫她寝食难安。 「姐姐,殿下那般人,咱们真的高攀不起。」付巧言劝道。 双菱浅浅笑笑,轻轻摇了摇头:「你还小,你不懂。」 付巧言沉沉看着她,终于狠心道:「姐姐,我陪娘娘看过那么多话本,我知道的。八殿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貌比潘安英俊非常,我听前头姐姐们说,就连尚宫局给选去的侍寝宫人都是一等一的佳人。知画姐姐你是见过的,只有这样的才能去得了陛下身边,这还是娘娘亲自选定的。」 「姐姐,我们这般身如蒲草,没有那金雀的命,自己努力活下去才是要紧的。」 这话仿佛是对双菱说的,又仿佛在劝告自己。 荣锦棠那样的样貌,那样的品性风采,任是泥巴做的也要生出心来,更何况付巧言和双菱这般的小宫人。 这大点的地方,四方房的院子,困住多少年少多情人? 可那星星点点悸动倒底汹涌不成河流,付巧言一直很理智,也很淡然。 她清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晰知道荣锦棠的身份,那些微乎其微的悸动渐渐消散开来,只留下本应有的崇敬。 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任何小宫人都应当尊敬的。 可双菱却仿佛陷入泥潭,她一日不能释怀,便一日走不出围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双菱呢喃自语,泪珠儿倾落而下。 「双菱姐姐,你多想想双莲姐姐,为了你的事她也跟着消瘦许多。殿下就如那镜中月水中花,是永远也摸不着的,还不如珍惜身边的至亲。」 付巧言说的倒也是实话,双莲大大咧咧自是揣测不到妹妹为何这般郁郁寡欢,只当她底子不好身体拖累才如此。平日里攒些银钱都给她求了药,真真是满心都是妹妹能好起来。 这些付巧言看在眼里,可双菱却知在心中。 双生姐妹比旁的兄弟姐妹更要亲密,她们是一胞同胎,有着旁人不可知的感情。 「我知道的。」双菱又说。 付巧言说的这些她又何苦不知,可情之一字实在折磨人至深。 「唉。」付巧言叹了口气。 双菱喃喃道:「我刚来景玉宫那年,个子小得很,也在前头做过扫洗宫人。」 付巧言帮她擦了擦眼泪,静静听她倾诉。 「那时候桃蕊姐姐还没开始带徒弟,我们就在寒絮姐姐手下干活,她惯是很严厉的。有一日我擦正厅博古架上的翡翠仙人阁,也不知怎么地那博古架晃了晃,上头一层的梅萍突然落了下来碎了一地。」 她顿了顿,眼睛里微微有些光。 「我当时才十来岁的年纪,吓得哭都不会哭,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八殿下刚巧路过,笑着同我说不用害怕,他来处理便是了。」 「那时候他才八九岁,心地就这样好的。巧言妹妹,要没有八殿下救了我一命,如今你也见不着我了。」 付巧言双眸一闪,她微微偏过了头来。 要这么说,八殿下也救过她的命。 或许她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总也不觉得这般折磨自己便是报恩了。往浅里说她们贱命一条实在是无以为报,往深里说,可能八殿下本就心地善良,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再说她这大半年来卖乖讨巧,陪着淑妃逗她开心,也实在尽力偿还恩情。 「双菱姐姐,既然命是八殿下给的,那你就好好活着,不要辜负他的善心,可好?」 双菱呜咽出声。 付巧言垂下头来,纤长的脖颈划过美丽的弧度:「前几日桃蕊姐姐还说过,八殿下的侍寝宫人已经换过一个了。你可知为何?」 双菱呆呆地摇了摇头。 桃蕊到这年纪早就是人精一个了,她岂会不知双菱什么心思。但她从不点破,却也知道避开她说些宫里的八卦事儿。 关于八殿下的事,她就只跟付巧言说过。 「八殿下有三位侍寝宫人,有一个长得小巧玲珑,总是喜欢得意八殿下赏赐她些稀罕东西。大概是因为长得太好也可能性子太张扬,总之尚宫局惜春院里的姐姐们都不待见她。」 惜春院便是皇子侍寝宫人的住所,所有侍寝宫人都住那里。 双菱没甚表情,但付巧言知道她听进去了。 「后来有一日轮到她侍寝的时候八殿下正巧有急事走了,前五所的黄门便把她又送了回去。这一趟没伺候成不要紧,满院的姐姐们都嘲笑她来,当面背后说得难听极了,就连院里伺候的小宫人都开始磋磨她,说她不知廉耻缠着殿下。那姐姐性子烈,没两日就悬了梁,当日就扔到乱葬岗了。」 有时候宫里的人命就是这般轻贱,好端端一个少女没了,也只能扔到乱葬岗里成了无坟野鬼。 「那……那八殿下……」双菱着急地握住付巧言的手,结结巴巴道。 她的一双手冰凉,仿佛散着森冷的寒意。 「后来尚宫局给添了个小宫人,这事儿就过去了。」付巧言淡淡道。 这事儿就过去了,意思就是八殿下根本没问。 宫里的事,哪怕是前头外五所的事景玉宫也有本事查到一二,跟八殿下有关的淑妃从来不会含糊了去。 桃蕊把这里面的事知晓的一清二楚,多半是茶余饭后沈福念叨过那小宫人性子不好给八殿下招惹是非。 不就是院里姐妹们欺辱吗?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不仅让其他的皇子们笑话一回,还叫淑妃生了气,到底不是什么伶俐人。 淑妃哪怕世家嫡女,刚进宫时照样过不好日子,更何况是尚宫局低贱的侍寝宫女了。 「姐姐,你看……有什么意思呢?」 淑妃性子这般好,也容不得宫人坏了规矩。一旦跟八殿下有关系,必不会绕过半分。 那小宫人到底是不是自尽的谁都不知道,总归红颜白骨,到底最后去了乱葬岗。 一滴泪珠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晕开一道伤疤似得痕迹。 「我知道了,巧言妹妹。」 这一次,双菱嗓音里有些东西便不一样了。 付巧言靠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望着昏黄窗棱。 那时暮色前最昏暗的时刻。 话分两头,这边荣锦棠刚一进了书房,面色便暗了下来。 林泉赶来后直接封了房门,跟沈福一起站在淑妃身边。 荣锦棠紧紧攥着手芯,他沉沉开口:「昨日日落时分,恭王殉国。」 恭王荣锦棱因乌鞑占领朗洲,年初时便同新任大将军顾熙然一同发兵前往抗敌。 乌鞑以骑兵见长,也不知乌鞑大汗胡尔汗何时训练出一支铁骑,五万大兵盘踞朗洲,愣是让大越无可奈何。 第四十七章 顾熙然比沈长溪年轻得多,却异常沉得住气,他先稳住了脾气急躁的恭王,慢慢跟乌鞑骑兵周旋起来。 骑兵再厉害,也对人多势众的越军无可奈何。 就这样你来我往八个月之后,恭王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知为何他独自带先遣营孤军直入,还未等作何手段便直接被胡尔汗抓个正着。 顾熙然自然不能让恭王出事,当即便派使者互通有无。 胡尔汗很干脆,他直言道:「我要颍州府。」 大越有省十三,府百二十,县千一百一十三,镇村不可数也。 朗洲府隶属颍州省,省府即为颍州府。颍州省位于边陲,有府颍州、朗洲、平阳与洛水,接壤乌鞑与大月,是大越州府最少却最为重要的省。 颍州府作为省府,接临其他三府与川西,既是朗洲省最富庶的府城又是军事要道,位置极为重要。 胡尔汗一张口就要颍州府,野心可见一斑。 要了颍州府就相当于颍州省尽在掌握,又可坐北望南,几万铁骑耀武扬威恐吓大越百姓。 顾熙然没敢答应,他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惹得陛下当庭震怒国事动荡。 五位阁臣并三省令与六部尚书吵了一整天也没拿出个定夺来,堂堂大越国威却被外族侵犯,侵我国土杀我百姓,除了陛下无人敢于做主割地。 然恭郡王是为陛下长子,又实在举足轻重。 隆庆帝这一次倒是坚持着没有病倒,然今日上朝时脸色苍白,隐约透着暗淡的青灰,实在不是很康健。 在朝臣还没拿出个主意来时,第二封八百里加急便到了。 谷大伴接过打开一看,一向和气的面容也暗了下来。 他抖着手,没敢读。 乾清殿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百位朝臣躬身而立,皆沉默不语。 隆庆帝咳嗽一声,压着嗓子说:「念!」 谷大伴这才深吸口气,朗声道:「臣顾氏熙然急报,昨日乌鞑汗王胡尔汗曰以颍州府换恭王殿下,臣八百里加急承报,因边关战事吃紧,未收陛下圣旨便提前收紧兵力,还望陛下过后降罪。……然不知何人密保,恭王殿下知悉此事。……殿下性情刚烈,不愿陛下为难,不愿愧对荣氏列祖列宗,也不能愧对大越百姓,于昨日深夜自尽于朗洲府狱中。」 谷大伴读到这里,不由自主哽咽了一下。 隆庆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他只听到谷大伴在念:「乌鞑汗王胡尔汗恐陛下天威,当即送回恭王殿下遗体,如今正于颍州府布政使司停灵。事关重大,臣无法自专,还望陛下下旨督办一应事务。颍州八月,未尝夺回朗洲,臣愧对陛下与大越黎民百姓,陈请陛下降罪。罪臣顾熙然敬上。」 谷瑞这一封八百里军报念得艰难,殿中朝臣也两股战战。 在朝上的五位皇子皆垂首无言,无人知他们作何感想。 「老二……没了?」隆庆帝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瘫倒在龙椅上。 谷大伴一看他面白汗淋,心道不好。 他急道:「五位殿下,陛下今日有恙,请殿下们随奴才一同去乾元殿。」 谷大伴说着就要使小黄门唤步辇过来,却被隆庆帝扬手拦住。 只见这位刚刚痛失爱子的皇帝陛下努力坐直身体,深吸两口气缓缓开口道:「恭王以身殉国,是为大越荣氏表率,着追封为恭亲王,其长子承爵,另辟恭亲王园寝,以主位葬。」 这句话好似费了他不少心神,只看面如白纸的皇帝陛下歇了好一会儿,才道:「老八,扶灵当日你带着你侄儿去,务必把老二身后事办的漂亮。今日早朝你陪五位阁老继续商议,老三老四老六老七,你们跟我去后头。」 这句话说完,他才终于似歇下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歪倒在龙椅之上。 三皇子荣锦榆率先冲了上去,跟谷大伴一起扶起了已经昏厥过去的皇帝陛下。 下面的臣子们全都跪倒在地,恭送皇帝陛下回了乾元殿。 荣锦棠身边的兄弟都跟着走了,只剩他站在群臣之前,背对着他们望着空空如也的龙椅。 他如今才十五的年纪,只看背影却已是修长挺拔。 群臣跪而不起,无人敢在八殿下说话之前出声。 今日隆庆帝最后的这一出安排,实在耐人寻味。 不仅恭王扶灵的事交给了他,今日早朝的善后也是他,其他的皇子都被叫去了后头,看似是守在陛下身边,实则离开了前朝。 二月他上朝时被指去了兵部就让朝臣诧异了一回,可六月下来观其做派,却是个有理有度成熟稳重的性子。作为如今朝堂上年纪最小的一位皇子,非隆庆帝发问他轻易不会开口,从不像七皇子那般张扬,也没四皇子六皇子那般寂寥无声。 隆庆帝问时他敢答会答,句句都在点上,隆庆帝不问时他就老老实实听,从不多讲一句。 要说堂上的表现,最好的便是他同三皇子了。 可是这一次连最得脸的三皇子都被叫去了后面,隆庆帝这一手实在打的大臣们猝不及防。 荣锦棠这一瞬间其实是有些茫然的,他看着那空空的龙椅心里多少担忧隆庆帝的安危,乍闻兄长去世的消息又见父亲病重,就算再稳重的少年也会有那么短暂的不知所措。 然而,当他茫然地与龙椅上的龙目巧合对视,那一双金灿灿的眼眸仿佛带着冷冽的审视,激得他瞬间回过神来。 如今只有他一个还留在这里,他不能叫父皇母亲失望。 荣锦棠挺直腰背,他转过身来,如玉般的面容第一次这般冷峻。 「退朝吧,阁老们与三省令留下,与我一同去安和殿。」 俊朗的少年嗓音低醇,回荡在大殿之中。 朝臣们这时还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听后不约而同朝他三拜行礼,这才起身推出大殿。 荣锦棠淡淡看着他们跪拜自己,平生第一次心潮澎湃。 有什么仿佛变了,他想。 朗洲的事如今是早朝的大事,下朝后荣锦棠跟着阁臣们去了安和殿,一直听讲到午膳时分才离开。他担忧隆庆帝的身体,午膳未用便去了乾元殿。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乾元殿没多少人在,几位兄长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有皇后娘娘坐在殿中,同太医院四位太医低声交谈。 见是荣锦棠来了,王皇后暗淡的面容才算有了点光,她叫:「棠儿,先去看看你父皇,他刚醒来。」 荣锦棠忙同母后行了礼,这才匆匆去了寝殿。 刚一进去,他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荣锦棠皱起眉头,快步走进内室。 这会儿只有两位大伴在皇帝身侧,其余皆无。 宁大伴正端着药碗,一点一点喂靠坐在谷大伴身上的隆庆帝。 短短几个时辰,这个在荣锦棠记忆里硬朗康健的父亲便虚弱了下来,他半闭着眼睛,似连呼吸都没了。 「父皇……」荣锦棠眼眶一热,跟着跪倒在床前。 隆庆帝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最英俊的儿子,无力地冲他笑笑:「快起来,多大人了,还哭。」 荣锦棠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第四十八章 从小到大隆庆帝其实都不多关注他,他不如二哥年长,不如三哥能言善辩,不如老七活泼可爱,也不如老来子的老九。 他生母身份低下,从小养在淑妃那,可偏偏隆庆帝并不多宠爱淑妃很少去,他便也就只有在勤学馆能见到这位父亲。 荣锦棠长相好,又十分聪明好学,小时候勤学馆的先生们都在隆庆帝狠夸过他。那一两年里,隆庆帝同他也算是亲近,总能说上些话的。 可渐渐的,他发现在勤学馆的日子难过起来。 他的黄门从来不能进内院,不能给他送水,不能帮他更衣。除了天生活泼的老七,其他几位兄长都不拿正眼瞧他,背后嘲讽他在养母跟前讨生活。 就连四哥和六哥都不太同他讲话,只因为他总被先生夸赞。 这样的日子长了,他就渐渐懂了。 后来他不那么聪明了,课业不上不下的,倒是日子好过了些。 就是在隆庆帝跟前没有以前那样得好了,隆庆帝仿佛也渐渐不再关注他,平日里见了不过问些生活里琐事。 孩子多了,肯定要有些人顾不上的。 荣锦棠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那个顾得上的,还不如平平淡淡的让母亲和妹妹都好过些。 即使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但隆庆帝终究是他的父亲,在景玉宫的时候也对他们母子三人亲切得很,父子之情到底没有冷淡了下去。 今日见到父亲这般样子,荣锦棠才会伤心至此。 在这大半年来其实隆庆帝一日不如一日,他让他进了兵部,又让赵朴之给他讲了那一番话,里里外外都是用了心的。 荣锦棠自小就很知足,他不去比兄弟们多得了多少,只看自己拥有什么,便很满足了。 所以早先的时候,他其实是没有那个心思的。 可看着母亲日渐焦急,看着皇后娘娘愁眉不展,他便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的事了。 他要表现出来的,只是能不能。 隆庆帝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看他,却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微微叹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回去跟你母妃说不要慌张。宫里的事都有皇后安排,不会乱的。」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药,才继续道:「叫你妹妹去你母妃那住,朕已下旨老二的事,你务必同钦天监、礼部和宗人府办好此事,这最后……最后一路,让他走得高兴些。」 隆庆帝说完一口药就吐了出来,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屋里的血味更浓。 荣锦棠膝行几步,直接跪在了隆庆帝床前,他从谷大伴手里接过锦帕,轻轻帮年迈的父亲擦拭嘴角鲜红的血。 「父皇放心,儿臣务必办好二哥的事。」 隆庆帝长舒口气:「你,我是,放心的。」 因着恭王殿下的事,颍州便安稳了下来。 乌鞑没再有别的动作,顾熙然也陆续收回兵力。 九月初的时候,恭王的灵柩回京。 夏日里天热,送丧队伍是一路加急赶回来的。 恭王灵柩入京的时候,所有皇子都去接了。以三皇子为首的皇子们站成一排,默默看着曾经英武不凡的二哥就这样归了京。 鞑子不灭,朗洲未归,大越山河飘零,满腔勇武的恭王殿下却已凉了热血,一抔黄土埋骨。 恭王是隆庆七年生人,正是壮年。他十八迎娶正妃,二十便有了自己的嫡长子。如今这位曾经的世子如今的小恭王殿下正跟在叔叔们身旁,抽泣着哀悼父亲。 刺眼的白色纸钱遮天蔽日,道路两旁的百姓们素衣跪地,算是送这位以身殉国的恭王殿下一程。 灵柩之后是一小队礼旗营的士兵,身背丧旗迎风招展,却是漫天的苍茫。 礼部尚书立在宫墙之上,他手捧圣旨,在队伍停在宫墙下后便扬声而诵:「朕之爱子棱,英武不凡,忠孝之诚,以保家卫国之大义,捐躯殉国,朕心甚哀。着追封为恭亲王,以其长子承爵,葬入恭王园寝主位,钦此。」 他话音刚落,小恭亲王便痛哭失声,惹得群臣也跟着哭成一片。 三皇子荣锦榆回头看了看侄子,回过头来时凤眼一扫,在荣锦棠面上停了那么一瞬,便回过了头去。 「老八,父皇把二哥丧事交于你办,务必要办好。」他淡淡吩咐道。 荣锦棠同他行礼,口中称「是」。 诏书读完后恭王灵柩是不得进宫的,恭王园寝尚未建成也不能安葬,但丧事是要办的。隆庆帝交给荣锦棠的也是这件事。 恭王灵柩在宫外停顿片刻,听完皇帝陛下圣旨便回恭王府,等七七四十九天守灵之后便转去永宁寺停灵,直到园寝建成安葬。 看着灵柩往家里拐,小恭王便哽咽着磕磕绊绊往下面走,看着单薄又可怜。 荣锦棠叹了口气,他冲几位兄长告了个罪,转身追着侄子下了城楼。 剩下的几位皇子看着他们两个身影不见,七皇子才道:「三哥咱们回吧,这上头太热了。」 三皇子扫他一眼,脸上没什么笑模样:「没规矩。」 六皇子荣锦松生来就有口吃的毛病,轻易不再外人面前讲话,兄弟面前也是不讲的,他沉默地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盯着城砖上缺了的口子。 「是有些热了,回头我们再去看二哥吧。」这次开口的是四皇子荣锦桉,他仿佛没看到三皇子难看的脸色,说着便往回走。 他一贯是不耐烦那些人情往来的,性子倒是没六皇子那么闷,却也不爱跟兄弟们玩闹只喜看书。 这说起话来,就少了那么多拐弯抹角,直白的很。 他走了,六皇子便也跟三皇子行了礼,一同走了。 七皇子却是看出来也懒得跟自己哥哥说别的,他道:「得了,这几个都走了,就咱俩跟这干什么?」 三皇子眯起眼睛,他一贯也是被世人称赞的平易近人俊朗不凡,如今刚是而立年纪,自是十分有威仪的。 不笑的时候更是一身王爷气派,旁的兄弟讲实话是都不如他。 「老八平时上课,也如此吗?」他问。 这会儿宫墙上只有些士兵,讲起话来倒是自在。 七皇子乱七八糟的挽着袖子,一遍念叨热,一遍回:「老八那成天不吭声的,没什么区别啊?他不打小就那样吗?」 三皇子冷笑一声,远远眺望远处车水马龙。 宫墙很高,约有两层楼的样子,站在上面俯瞰京城,自是另有一番美丽。 站得越高,看得也就越远。 老七从小没心没肺,他许是不记得了,可三皇子却从来忘记不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已经要离开勤学馆出宫开府,老八却是那一年刚刚开蒙,去勤学馆读书。 他同老七也就差这三岁的年纪,没几日功夫功课便都赶了上来,得了太傅一句钟灵毓秀的夸赞。 老三那书呆子在勤学馆勤勤恳恳十几年,那老头除了说他用功努力,就没夸过别的了。 这一句钟灵毓秀可是兄弟们之间的头一份。 况且,这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而是说给父皇听的。 太傅姜桓曾经教导过隆庆帝,因着皇子们渐渐长成父皇便又把他请了回来教育皇子,他的话父皇很是肯听的。 第四十九章 就因为那一句夸赞,三皇子便记住了这个年幼的弟弟,他变了态度,剩下的弟弟们便也知道如何做了。 后来他离开勤学馆出宫建府,事情多加上年纪轻他却忘记这件事,再去关注的时候,这位钟灵毓秀的弟弟便也泯然众人矣。 三皇子从此放下心来。 这宫里论圣宠,谁能比得过他们母子?论才学,谁又能比得了他呢? 他这十来年光想着如何跟长兄斗,如何打压下面的三个弟弟,却忘了这一位悄无声息的也长到了束发年纪。 大越虽以嫡长承嗣,可在没有嫡长的情况下也可以贤继承大统。父皇没有嫡子,长子新丧,往下来最大的便是他了。 论身份,他母亲是贵妃,自是压了其他兄弟一头,论才学他也当仁不让,多得朝臣夸赞。如今荣锦棠仿佛横空出世,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慌张。 但心里的那些不满却还是冒了头。 三皇子就这样陷入沉思里,一旁的七皇子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天,不满道:「三哥,你不走我回了?娘亲让人做了乌梅汤,好喝的很。」 荣锦榆被打断心思,也没说别的,便就跟他一起回了后头。 这几日因着恭王丧事,宫里头都挂了白,连宫女黄门都换了素净衣裳,不敢肆意嬉笑打闹了。 付巧言也跟着一起换了月青的袄裙,头上的宫花也取了下来,只别了两个小巧的珍珠花钗。 这一对花钗是淑妃前日里赏给她的,珍珠很小,通共也没有几颗,倒是很普通的样子。 付巧言却极是喜欢,这就换了戴来。 淑妃手一向松,大小宫人们都能得些赏赐,这回宫里的姐姐们都知道她及笄了,便没人多嘴些别的。 因着恭王殿下的丧事,淑妃也停了读书的娱乐时候,下午改成抄经书。 付巧言每日里都是先帮她磨好墨,便也跟在一旁抄经。她的字本就秀丽,这一年捡起来练,倒是比以前多了几分大气来。 便是做了伺候人的奴婢,心气也没有变,年纪大了些手腕子有力气,写起来字更是有模有样。淑妃很是喜欢她,时常叫她跟在一旁练字,不那么重要的帖子都叫她来写。 这些日子陛下病了,因着不让人去乾元宫侍疾,淑妃便领着六公主多抄些祈福经书慰藉。 如今跟宫里头留着的也就六公主和七公主了,七公主还小,一直跟在顺嫔身边,没搬去内五所。六公主倒是十三四了,不好再留母亲宫里,这次还是得了皇帝的口谕才搬回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还记得怕女儿害怕,让跟母亲一起住才放心。 她是坐不住的,每日下午都要自己在院子里玩上一会儿才进屋来。 这会儿付巧言刚写完心经,正给淑妃的碧螺春蓄上热水,便看到六公主满头大汗进了来。 她后头跟的大宫女敏惠想叫又不敢,急得脸都白了。 付巧言忙迎了上去,柔声道:「殿下别急,先坐下喝口茶吧。」 眼看要入秋了,这两日晚上也凉了下来,可别吹了风害病。 她伺候人一贯是温和细致的,一张花容美丽至极,带着点儿甜甜的笑意,六公主小孩子脾气,加之年纪相仿,倒是同她渐渐熟念起来。 「母亲写完了吗?」 小丫头在这叽叽喳喳,淑妃不可能听不到音儿,却没搭理她们那些官司。 付巧言头也没回,取了软帕递给敏惠,好叫她给公主擦干头上的汗:「回殿下,还要等会儿,您且先用些今日刚送来的桃花芙蓉酥。」 六公主暂时住到景玉宫,御膳房的人精们便知道以后甜品往哪里送了。往日里给淑妃的大多是不太甜的蒸点,好克化些,到了六公主这里就都是小姑娘爱吃的烘烤炸冷一类了。 样子更精致一些,却也更甜,淑妃是从不爱吃的。 就连付巧言也跟着沾了几次光,宫里的白案御厨几代传承下来,好些名头外面是听都没听过的。 这会儿淑妃也写完了,放下笔站起身来。 付巧言又忙跟到桌后,把写好的经书用镇纸抚平压上。 「你啊,过几年都该许人家了,还这样调皮。」 「母亲,你就知道说我,怎么不见你去念叨哥哥?」荣静柔皱了皱鼻子。 淑妃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你哥哥还用我操心?他是男孩子,自来也比你稳当。」 「怎么不用了?」荣静柔眼珠一转,小声嘀咕,「听说他那些个侍寝们都要打起来了呢,还打死过人?」 淑妃蓦地皱起眉头,语气有些凌厉:「这谁跟你说的?!」 荣静柔吓了一跳,见母亲生气了才委委屈屈道:「内五所都传遍了,她们都在说呢。因着哥哥长得太俊,尚宫局里的丫头们都想去伺候他。」 淑妃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这节骨眼上传这样的话,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且不说死了个小宫女有何相干,便就是伺候荣锦棠的宫女们都死了,讲实话也落不到他不好来。但这传的话里便有些难听了,连自己的侍寝丫头们都管不了,还怎么去管旁人? 原本因抄了经书而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波澜,淑妃伸手拍了拍她小脑袋:「行了,这话以后不许说了,回头我叫人去管束一下内五所,越来越不像话了。」 淑妃一贯的和风细雨,这般猛然发脾气实在有些吓人,付巧言是第一次见她生气,愣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然淑妃根本没看他,只吩咐敏惠:「去把你姑姑和福姑姑都找来。」 敏惠福了福身,转身便要往外面走,却不料被个高大挺拔身影挡了去路,抬头一看却是一张英俊至极的脸。 这林花谢了春红,正在长大的少年日日都有不同,今日他换了一身三青灰绿的长衫,腰带选了白玉掐丝祥云纹,更显得猿背蜂腰。 束了发,今日里却没簪发钗,只用缂丝发带束了髻,看起来干净利落得很。 「母亲原何生这么大气?」他笑着讲来,端是俊美无双少年郎。 若说原来的八殿下还有些女儿面,唇红齿白俊秀非常,如今过了十五却越发显露出英挺男儿样子了。 到底束了发上了朝,人是越发稳重,身上那股子气也硬了起来。 如今再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错看成女娇娥了。 淑妃原是有些动气,乍一见儿子笑吟吟进来,那些气便就消了个干净。 「就说你妹妹的事儿,内五所现今就住了她一个,下面的姑姑宫人们没规矩,早就得管束一下了。」 「那倒是在理,不过六妹向来调皮得很,怕是很不乐意母亲管束呢。」 荣锦棠边说边笑,被荣静柔白了一眼。 这会儿书房里就只有一家三口并付巧言一个宫人,淑妃近来对她十分放心,因此并未要她出去:「之前你那里跟前伺候的宫人是怎么回事?」 荣锦棠楞了一下,嘴角便扯平了弧度。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尚宫局的姑姑说是那宫人生了急病没了,给我换了一位。」 淑妃一听,脸色更是不好:「哪个姑姑?」 第五十章 荣锦棠这会儿也多少觉得有些诧异,他挺直了腰背,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是一直管着惜春院的姑姑,姓钱的。我当时听她这般讲,还让张德宝给送了些银子去,叫好生安葬。」 他讲到这里顿了顿,淡淡道:「毕竟是伺候过的人。」 付巧言站在淑妃身后,她垂着头看不到荣锦棠的脸来,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同情。 她看过许多书,那么些缠绵悱恻的故事,且这一两年来过的颇为坎坷,倒是有些知人情冷暖了。 这位八殿下天潢贵胄聪慧果断,却到底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懂不了那些情情爱爱。跟前伺候的侍寝宫女病逝,他不过是感叹一句命薄,能使人好好安葬已经是恩典了。 可那位姐姐,却仿佛依旧去了乱葬岗的。 这里头的事淑妃很是知道,如今从儿子这里听说了另一个话辞,心里便有了计较。 有些话她不好当着小女儿讲,便吩咐:「巧言,伺候六殿下去洗漱一番,待会儿要用晚膳了。」 付巧言微微福身,过来扶了六公主站起来,又再次向两位殿下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六公主却也没有闹,她纵使成天见的大大咧咧,也到底是皇室的公主,很是知道是非。 等两个人走的听不见步音了,淑妃这才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后院里的事只怕是不清楚,不过你也年轻,待以后有了正妃管着,就没那么多烦心的事儿了。」 听说讲到了正妃上头,荣锦棠才难得红了脸。 他长得本就白,这一脸红仿佛是桃花拂面,端是亮煞人眼。 「母亲,说这些还早呢。」 淑妃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也不早了,待来年选秀立了正妃,等你弱冠便能大婚了。出宫开府也不过就这几年光景,现宫里头乱的很,有些话母亲便提早跟你讲讲。」 「我知你现在没心同小女子讲那些个风花雪月,之前尚宫局还报给我讲说一月两回的侍寝你经常推了,我当你是忙的没心思,现你同我说是否有脾性不合的?」 其实一般侍寝宫人都是挑年纪比皇子大一些的,被尚宫局的姑姑们很是教导过才能去服侍皇子。为着不引得皇子年纪轻轻务不正业,也大多长相普通,甚至连性格都要平平淡淡才好。 总归皇子们每人好几位侍寝宫人,两三个月见不到一面也是有的,更不妨说每次还总有姑姑跟着在外面听,怕宫女把皇子们带坏只想着这些个事。 所以侍寝宫女的性子并不妨碍什么,她们并不是真正皇子妃妾,大多也不被皇子们放在心上。 这般没名没分的,谁会上心呢? 淑妃虽也在宫中二十几许的年头,许多宫女黄门都还不能摸清底细。这一次这个钱姑姑的动作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位死去的小宫女性格这般乖张,气性还大,从根上就不能被选为侍寝宫女。她们宫里去的知画便是最典型的代表,温婉清淡楚楚可人,重要的是很听话。 只是知画一直在惜春院却没传出话来,也是有些不太恰当的。 淑妃心里过了这一边心思,那边八殿下才慢慢回答:「也不是脾性不合,只是外面有人盯着很不自在。再说如今我在兵部实在是有些忙的,确实没这个心思。」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如今前头事情忙,就没工夫管些别的了。 淑妃道:「行了,这事就到这。后年你该选妃的时候母亲给你仔细盯着,一定选个你喜欢的才是。」 荣锦棠俊脸一红,呐呐无声。 晚上用晚膳时是付巧言在旁伺候六公主,因着景玉宫地方不大,这会儿六公主只带了两个大宫女并一个姑姑过来,这些伺候上的小事就叫了不忙的付巧言顶着。 她做这个也是惯了的,手脚并不生疏。 只见橘黄宫灯摇曳下,美人儿如玉般的脸颊都泛着暖光,她伸着一双纤长的玉手,正在给六公主布菜。 荣锦棠偏巧抬头要跟六公主讲话,见了这场面也不由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对妹妹说:「如今你在母亲这里住要懂事知分寸。左近都是母妃们,可冲撞不得。」 六公主很是调皮,她不是个闷的住的性子,在宫里是很喜玩闹的。 隆庆帝很宠她,向来是由着她的。 不过最近刚失了独子的贤妃娘娘一病不起,而凤鸾宫的贵妃娘娘也不是很爽利,时常要叫太医伺候。 贤妃娘娘是皇上潜邸时的老人了,如今也是花甲的年纪了,长子到了这般岁数突然没了,想来她病倒是情有可原的。 倒是贵妃因着病了,招了家里的女眷进宫好些次看望。 说起这个来,六公主难得有些忆起过去。 贵妃苏蔓出身极低,就连在不太讲究后妃出身的大越朝都很能被人讲些笑谈。她本是上京附近一处村里木匠的女儿,因着生来就美丽非常,十三岁便被送进了宫里做宫女。根据民间的话本子来讲,她是在一次给德妃娘娘采花时被皇上瞧见,当晚便上了龙床。 民间里话本也就到这里了,后面再没有德妃娘娘什么事,但六公主虽未见过这位德妃娘娘,却很是知道宫里事的。 德妃也是皇上潜邸旧人,她出身江南世家,潜邸时便是太子侧妃,只那时候太子妃独宠,她是一直没什么机会伺候皇上的。 等到皇上继承大统,便直接封了她做正二品德妃,可见还是有几分皇恩的。 不过这位德妃娘娘性格温婉,对长相甜美的苏蔓也没怎么磋磨,等到苏蔓受宠封了嫔搬宫,她也没怨怼过一句。 后来苏蔓先是生下二公主,几年后又再度有孕被封为贵妃,这位德妃娘娘也依旧平平淡淡过她的日子。 不过很可惜的是,她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直到苏贵妃怀第二个孩子时她才有孕,最后难产生下了三公主,没过几日便崩漏而亡。 隆庆帝很是感念她,追封为敬淑皇贵妃,以皇贵妃礼下葬。 这个葬仪不可谓不隆重,皇贵妃也被称为副后,一般宫里要是没有皇后执掌凤印,多半会设立皇贵妃代为统领六宫。 德妃是江南世家谢家出身,谢家多出才子,是有名的望族,给这个追封也多半是给谢家脸面。 是以王皇后并未反对,毕竟德妃已经过身,追封什么都对活人没大妨碍。 倒是这个追封,让苏贵妃眼热许久。 这话还是六公主给荣锦棠说过的,三公主比她大十六七岁,她因亲事坎坷,二十二才出阁,很喜欢带妹妹们玩。 她同六公主讲过,因着跟三哥一般大小,所以苏贵妃总是让人领她去凤鸾宫玩,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后来仔细回味过来,苏贵妃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十分蜇人,话里话外讽刺她被追封的母妃。 宫里的孩子有娘没娘的都不傻,三公主也算是皇后娘娘代养的,不过因着德妃的皇贵妃追封并未记名在皇后名下,可皇后却是从来不亏着她。 那时候六公主才四五岁的年纪,听三姐姐感念有亲生母亲在多幸福,转眼没过两年她便没了母亲,一切便再也忘不了了。 那种孤独的寒冷渗透身体,寂静的宫室仿佛吃人的怪兽,她缩在华丽的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只能在夜里悄悄痛哭失去的母亲。 第五十一章 难怪三姐姐说:「我便是没有了娘,也能理直气壮在这宫里玩闹,还管她阴阳怪气讽刺我命不好。我是父皇的女儿,天生的公主,难道比不上她一个木匠的女儿?」 「六丫头你只管看,她这辈子都够不上皇贵妃这三个字。」 荣静柔从往事里回过神来,淡定答:「我知道的哥哥,就你爱操心。」 荣锦棠伸手敲了敲她的小圆发髻,无奈道:「也就母亲管得了你。」 一家人和和美美用过了晚膳,荣锦棠就要往外五所赶,没讲几句就走了。 倒是淑妃在他走以后吩咐付巧言去请两位姑姑过来。 在人来的空挡,淑妃回忆了一下刚才儿子发愣的表情,倒是难得一见的。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从小难猜心思,今日说了这半天话一句都没肯说到点子上。 那些个侍寝宫人她是瞧过的,讲句实话确实就那「病逝」了的颜色好些,其他都十分寡淡。荣锦棠自小就在宫里长大,看多了美丽无双的母妃们,又加之自己实在是丰神俊秀更是出彩,多少会对妃妾有些挑剔。 最起码,也得有付巧言那般的花儿样,才能叫他「看呆」了去。 想到这里,淑妃难得沉下了脸……再等等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 给恭王殿下守丧之后,便就到了十一月中旬,最近宫里的日子越发严苛,就连最活泼的双莲也许久没有玩笑了。 圣上重病难愈,恭王盛年殉国,贤妃并贵妃等也接连病倒,给隆庆四十三年的冬日蒙上一层阴影。 前几日宫里又传北边蒙府雪灾,数万灾民无衣食过冬。南边溪岭和业康大旱,晚稻颗粒无收。 因为这个,隆庆帝甚至连养病都不顾不上了,连夜命内阁与三省六部省令尚书汇同议事,务必要把灾情尽快控制住,并拨款赈灾银用以赈灾。 边境已同乌鞑打了一年的仗,然大越百年下来太平日子传承,国库如今还是撑得住的。 前朝都这般艰难,后宫自然要有所表示的。 这头刚撤了为恭王哀思的挂白,转日皇后娘娘就上表要为民祈福,缩减衣食用度。 主位娘娘们每日膳食都减至十道以内,就连冬衣也比去岁少了一半,炭火布匹也相应扣减。 宫里人确实很多,先不说各主位娘娘和小主妃妾,就连宫人们其实年年也很耗银子。 付巧言这一年很是长了个子,现已同高挑的寒烟差不多个头了,去岁的冬衣穿在身上短了一截,里面防寒的夹袄也旧的不成样子,根本暖和不了多少。 可宫里这一年的冬衣却只一人发了一身,里面贴身的棉布也少了两匹,她是要在主子面前伺候的,轻易寒酸不得。迫不得已,只好把里面的夹袄拆了一套最旧的,给外面的袄裙加了袖子裙摆,又连夜赶工绣了些云纹,这才勉强能看。 少了一身夹袄,日子便难熬起来。 她自从挨了冻,身子实在是算不上康健,也心知是伤寒入体没有及时医治。可如今也没个大夫能给她瞧病,便只能靠一次三餐吃饱穿暖些注意着。 可算在景玉宫吃穿都很好,偶尔主子还能赏些细致饭食下来,大半年来倒也一直没生病。 这一到了冬天,宫里的炭火也跟着少了,便感觉不是太好了。 以往宫人们多是傍晚在屋的时候通上炕,等到晚上就灭了火封上炉子,炉子里面剩下的炭块便能缓慢地烧着,一直到清晨才熄灭。 这样就能保证一晚上炕都是热的。 如今炭火少了一半,晚上便不能在炉子里封炭块了,刚入睡时是很缓和,可半夜炕就凉了,躺在上面冻得手脚都是僵的。 因着太冷了,她们一屋四个便合床一起睡,多盖几层棉被才算能挨过冬日里的漫漫长夜。 上面的主子们自然不会挨冻,她们确实是享受的少了,却根本不会知道下面的奴婢们连基本的生活都艰难起来。 日子再难过,她们却不能在主子面前抱怨。 往大里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慈心,是各宫主子们的孝心诚心,往小里说他们本就是宫婢,宫里给了好便是赏赐,不给也没什么好争取的。 又一个晚上付巧言被冻醒,艰难地搓着手想:冬日快些过去吧。 但隆庆四十三年的这个冬天却异常漫长,仿佛熬了她半生时光。 当有一日凤鸾宫发出惊天动地的嘈杂声,这些后宫里的小宫人才隐约知道,十一月末的时候乌鞑又一次动作,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留下情面。 先是出兵占领了与朗洲相邻的平阳与洛水,当即顾熙然派出大军压上,两国便在朗洲与颍州交界处的太平山上交锋。 大越的百姓原以为这一仗又要打上几个月才能消停,却不料乌鞑亮出了这一年来一直没有派出过的杀手锏--重骑兵。 这一下打的顾熙然措手不及。 大越历来就重步兵和轻骑兵,原轻骑兵也不算太多,还是因乌鞑来犯而加练了几支骑兵抵抗,如今重骑兵一出大越的士兵如草被刀割,实在是毫无抵抗之力。 还是大越的千人火凤卫临危受命,艰难抵抗住了仿佛凶兽的乌鞑骑兵,没有叫他们踏出颍州。 一月之后,以乌鞑占领颍州全州,两败俱伤的结局彻底改写了大越历史。 颍州沦陷了。 作为边境最大的州,一州四府数十万百姓,彻底成为乌鞑的边城。 那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隆庆四十三年的小年,再过七日便是除夕了。 当八百里加急送抵勤政殿,满屋的阁老大臣们都沉默无声了。 这一次乌鞑以雷霆之击彻底攻陷了颍州,杀大越军民数万之重,重伤大将军顾熙然,并以颍州相邻的川西为要挟,命大越供给粮药布匹牛马。 甚至随八百里加急而来的还有一封乌鞑大汗胡尔汗的手书,他以邻国君主身份,诚求大越公主为妻。 这一套做派,嚣张、霸气、冷酷且盛气凌人,根本没有把大越放在眼里。 整个勤政殿里的人都知道,乌鞑虽说占了颍州,也同样被大越数十万兵力重伤,短时间其实是并没有再次发兵之力的。 但胡尔汗这个人真的有些丧心病狂,他连大越郡王都敢抓,没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事。 粮药布匹牛马大越现还出得起,但公主却不是说娶就能娶的。 彼时隆庆帝已经卧床许久了,他灰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比月前瘦了一圈,两鬓头发都已斑白,实在行将就木。 他的儿子们、臣子们,全部都跪在乾元殿里,沉默地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四十几许的陛下。 如今的陛下,这么的衰败。 隆庆帝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张开浑浊的双眼,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下面跪了一地的人。 「传朕口谕,封七皇子桢为明郡王、八皇子棠为纯郡王。命靖王汇同礼部主公主和亲事宜、平王汇同工部、吏部主南边旱灾、湘王汇同工部、吏部主北边雪灾,明王汇同吏部主年末京官选评,纯王汇同兵部、顺天令衙门主上京与顺天防务。」 这一串话说得极为艰难,磕磕绊绊,一盏茶的功夫才安排下来。 第五十二章 宁大伴赶紧端了药茶来,服侍他喝了几口,这才顺过气来。 「内阁阁臣与三省令主议政令,重大事宜协同五位郡王一同商议。」 这一政令的下达,彻底把政令放出给了五个儿子。 下面跪着的五位郡王表情皆是一变,三皇子率先道:「父皇,万万不可。」 他表情哀伤至极,仿佛十分难过于父亲的病重。 隆庆帝轻轻摇了摇头,没叫他再讲下去:「你们是我荣氏正统,务必守好大越江山百姓。」 下面所有皇子与朝臣齐齐行礼,三叩首之后曰:「儿臣、臣遵旨。」 等到他们都走了,隆庆帝才道:「去把皇后请来。」 今日他还算是精力强些的,如不把事情安排好,心里总是不能安稳的。 因他生病,最近王皇后也看着疲累不少,一向十分注重颜面的她甚至并未怎么梳妆便来了,头上也只戴了一柄小巧的凤簪。 「陛下安康。」王皇后遥遥冲他一拜。 「梓潼不必多礼,近来说话。」 王皇后到了床前,轻轻坐在床沿旁。 几十年的夫妻了,相处起来倒也不那么讲究。 隆庆帝又喝了两口药茶,这才定了定神道:「我请你来,是有要事的。」 他话音刚落,两位大伴便悄悄退出寝殿,这下寝殿里便只剩下帝后两人了。 王皇后认真看着他,轻声道:「陛下请说。」 隆庆帝垂下眼帘,没有看着她的眼睛。 他沉痛地、迟缓地问:「惠儿,如今十八了吧?」 王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白皙的双手狠狠抓住云锦衣袖的下摆,生生扯下丝来。 「陛下……你不能……」 隆庆帝还是没看她,只道:「老六才十三,她太小了,脾气又不好,活不下去的。」 王皇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她难得维持不住往日的端庄与体面,只哆哆嗦嗦问:「可惠儿是咱们明晰唯一的孩子。」 她说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划过。 长公主明晰也是王皇后唯一的孩子,她二十下嫁安国侯卓氏,次年诞下长女文惠,小姑娘当年便被封为郡主。 在文惠郡主五岁,长公主二十六岁时她重病不治,被追封为明晰圣德大长公主,衰荣无限。 而这个长公主唯一的血脉自然是很受帝后疼爱的,她自小就养在坤和宫里,十五及笄才出宫回到安国侯府。 如今当隆庆帝这样轻声一问,聪慧过人的王皇后一下子便猜到了。 整个宗室也只有她身份够重,年纪够大,可以和亲乌鞑。 文惠郡主性格随了母亲,刚毅果断,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 隆庆帝思前想后很久,还是选了她。 其他宗室且不说没有这般年纪的女孩儿,便是尚未下嫁出宫,留在宫里年纪最大的六公主,也是比不上她的。 「明晰是好孩子,她随了你,文惠也随了你。」 「荣氏血脉,王家后裔,梓潼,朕不是乱选。」 隆庆帝说着,一口血便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那颜色殷红红的,狠狠蛰了王皇后的眼。 她哀泣着趴在隆庆帝床前,痛哭失声:「陛下,我的明晰,我的惠儿……」 隆庆帝慢慢闭上双眼:「我让……老三给她送嫁。后头的事,便都如你所愿。」 王皇后猛地抬起头来,她颤抖着手捏起锦帕,轻轻给隆庆帝擦拭嘴角:「陛下……」 她没敢问出口。 「他是个好孩子,会奉你如母,即便没有那层名分,也叫了你母后十几年。」 王皇后愣在那里,任由脸上泪涕纵横。 她从来未曾这般失态过,一颗心又冷又热,仿佛被针扎那般疼。 「梓潼,我放心不下……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你了。」 隆庆帝老迈衰弱的嗓音静静回荡在寝殿里,连风都不敢吹了。 除了王皇后,后宫的娘娘们平时很难知道乾元宫的事。 宫人们也只隐约知道这次是文惠郡主要和亲乌鞑,然后便是两位年纪小些的皇子封了郡王。 先不说七皇子是贵妃幼子,那从来都是宫里的红火人。倒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八皇子如今刚刚束发,仍住在外五所,却一下子成了朝廷里年纪最小的一位郡王了。 便是因着他,景玉宫也一下子就红火起来。 这宫里的事儿是极不好说的。 妃主娘娘们前半生靠的是家世圣宠,后半生靠的却是儿女。 淑妃在宫里安静了一辈子,到了却热了灶。 前头几日是几位妃娘娘看望她,后来又有几位嫔娘娘过来「说家常」,景玉宫好生生忙活了十来天,才终于接待完了这一波贵人们。 剩下的小主自是没资格来的,即便是厚着脸皮来烧热灶来,也多半只能坐在茶室里由着沈福接待一二,轻易是见不到淑妃的。 付巧言是淑妃身边伺候的人,待人接物上一贯也很仔细,她精神尚可,倒是这几日忙活下来身上有些不好了。 这一日午后是顺嫔娘娘到访,她是一贯知道些情趣,往日里同淑妃也是多有走动的,这般来了才不显得尴尬。 因着是熟面孔,淑妃便没选茶室,直接在书房同她摆了茶果点心叙话。 付巧言挺直腰背站在门边,昏昏沉沉的都要听不清淑妃在说些什么了。 前几日来的娘娘们跟淑妃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淑妃便只在茶室见她们,那边用的是炭盆,不如烧地龙的书房暖和。 连着站了几日下来,付巧言铁打的身子也要经受不住。 白日里挨了冻,晚上睡不好觉,这一日日熬下来,便就不小心病倒了。 期初她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冒虚汗,后头就日日头疼目眩,再到后来喉咙都跟着火烧火燎,讲话都有些难。 身上热一阵冷一阵,难过极了。 但她却又不敢同福姑姑讲。 宫里头宫人生了重病多半要被挪到永巷去,治得好治不好的,都再难回到主子跟前伺候。 她好不容易从永巷出来,见了景玉宫的好,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索性同屋的桃蕊姐姐和双生子都同她有了情分,桃蕊还特地求了人给她弄了点姜汤,好歹压了压病情。 然而病来如山倒,这一天坏过一天,付巧言的心也渐渐凉了。 也就是最近淑妃要接待这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娘娘们没空管她,要是还跟往日一般在书房伺候她读书,一张口便能被听出来。 付巧言正恍惚在那里,想着要不要同福姑姑交代一二。 福姑姑一向很和气,说不得能宽余她在屋里休息两日。 她正想着,不妨淑妃叫她:「巧言,去取我那本《荷花游记》来。」 付巧言正双耳嗡嗡作响,半天也没听清淑妃在说些什么。 她心里头着急,一张雪白的小脸急得通红,只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才努力压着嗓子道:「还请娘娘责罚,奴婢未曾听清。」 淑妃微微皱起眉头,却并未生气,只好脾气道:「这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我说去取那本《荷花游记》来。」 这一句付巧言努力听清了,知淑妃没责怪意思,她忙又磕了个头:「娘娘慈悲,奴婢这就去。」 第五十三章 她说着,撑着酸软的双腿站起来,步履匆匆往书屋里头走。 倒是顺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头笑道:「几日没来,这丫头倒是更俊俏了。」 淑妃淡淡笑笑,打趣道:「这日子一天天难熬着呢,我还不找个漂亮点的小丫头陪我红袖添香,要不然得多寂寞。」 顺嫔顿了顿,叹了口气:「可不是吗?要不是那两个年纪还小,我还有个操持的事儿,这日子也是寂寞呢。」 顺嫔如今也是三十多的年岁了,早几年诞下双生儿时也好生红火过,那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如今早就看不见了。 孩子们大了,她老了,皇上便也就不总来了。 她是柔顺性子,做不来那阿谀奉承的事,别人不来奉承她,她也就渐渐闭了宫门守着孩子过。 因着跟淑妃脾性相合,两人倒也渐渐有了些来往,一两月来也能坐一起喝喝茶谈谈天。 淑妃跟前的这个小丫头她见过好多次,确实姿色出众,她一眼便记住了。 「这丫头,及笄了吧?」 付巧言新换了发髻,一看便是十五了。 淑妃笑笑:「是呢,我这宫里的小丫头们,就她年纪最小。」 顺嫔遥遥看了一眼付巧言的窈窕背影,思索片刻道:「姐姐别怪我事多,只我来的次数多,见她也多,倒是觉得这丫头……挺合适的。」 她说的很含糊。 合适什么呢?她没有细讲。 但两个人是心里都有数。 光看样貌,她确实同八皇子十分相配,加之她仔细看过,这个小宫人稳重大方,有理有度,实在是很难得的。 她是宫里主位里资历最浅的,家世样貌都很一般,如果不是生了双生子,可能熬到今年这岁数才能做到主位。 且说她的一双儿女已是皇子公主里年纪最小的了,说不定在兄长手下过活的时间更长一些,至于是哪位兄长就有些说头了。 她一向同淑妃亲近,也多熟悉荣锦棠,她心里是很偏向八皇子的。 前头的几个,除了老二老三各有各的问题,以隆庆帝的性格必不会这样选。 但如今老二没了,老三……坏就坏在他母亲是贵妃。 苏蔓或许觉得这个贵妃的身份能让他儿子比其他皇子高贵,但在顺嫔看来却恰恰相反。 王皇后出身琅琊王氏,是世家中的世家,当年王皇后的父亲为了鼎立皇上才出山做阁老,十几年来一心只为皇上办事,一到年纪立即就致士了,多一天都没留在安和殿。 王氏虽与出敬淑皇贵妃的谢氏一般都是世家大族,但他们并未设立子弟不许为官的族规,不过几代以来却都拒了阁臣官位,最多只到六部尚书。 为了皇上这把龙椅能坐稳,王家很是出了力,除了女儿做了皇后,其余的真的没有多少实惠。 为着这个,皇上也不会叫贵妃生出的皇子做太子,将来他走了,贵妃成了太后,那王皇后又该如何在新帝手下讨生活? 隆庆帝从来都是念旧的人。 他能念着王皇后的好,也念着敬敏皇贵妃的,且看三公主婚事那般波折,最后还不是几位公主里嫁的最好也是最舒心的? 更不用说早逝的元后沈氏了。 且看前日里鸾凤宫里热火朝天,贵妃苏蔓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怎么不去想,主持公主和亲确实是大事,可上京防务依旧捏在沈家手里,捏在八皇子手中。 越是因为旁观者清,她才越能看清一二。 是以对景玉宫的态度她又加了几分亲近。 淑妃仿佛是未觉出这些事的里里外外,她还同以前一样诗词歌赋那般过日子。只不过皇上近日来卧病在床,她比以前忧心不少,人确实有些清减了。 淑妃听她这般说,拍了拍她的手:「好妹妹,我知你关心我和棠儿,巧言……再看看吧。现在说什么都还早。」 顺嫔愣了一下,见付巧言已经取了书回来,便止住了话头。 刚才淑妃并未否认。 可付巧言已经及笄了,这年纪在宫里其实不算小了。荣锦棠也不过才十六岁,两个人的年纪是很相配的。 付巧言冲两位娘娘行了礼,把已经装好的书盒双手捧着放到桌上,这便又退到门边。 她知道自己发热了,这会儿甚至都有些神志不清,可她却不能显出半分来,只能强撑着等晚上回去休息。 顺嫔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紫檀喜鹊登枝书盒,又给淑妃使了个眼色。 淑妃只是让付巧言取书,她自作主张包好盒子,还选了一个顺嫔最喜欢的雕花,确实懂事又贴心。 见她作怪,淑妃用手指了指她,轻轻点了点头。 「不急……什么都不急的。」 因着晚膳一向不用付巧言伺候,等顺嫔走了以后付巧言便去了外头找寒烟,同她说自己身体不适,想早些回后头。 寒烟一贯爽快,点头便叫她回去了。 当天夜里,付巧言便发起了高烧。 双莲是被她说的胡话惊醒的,起来一看付巧言一张小脸通红,脸上都是汗水。她皱着眉头呻吟着,仔细听似乎在喊「爹娘」。 这么看着实在是有些吓人了,双莲赶紧叫醒了桃蕊,可桃蕊手里也没有药了,她一咬牙,对双莲说:「你且先看着她,用湿帕子给她擦擦脸,我去求求福姑姑。」 双莲有些犹豫:「姐姐,这……」 桃蕊狠摇了摇头,艰难道:「即便只能挪出去,也得把命保住。她这样子明日里必伺候不了娘娘,到时候再说就不好看了。」 她说着披上斗篷,一头扎在寒冷的冬夜里。 沈福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今日是两个大宫女守夜,她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正做着美梦呢,便传来敲门声:「福姑姑,福姑姑,有要事。」 沈福猛地惊醒了。 「谁?何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披上衣服下了床。 景玉宫如果不是大事,宫人们可不敢大半夜叫醒她。 外面桃蕊压低声音道:「姑姑,我是桃蕊。」 沈福拉开门,叫她进了来。 桃蕊只穿了外衣和斗篷,这会儿披头散发的,看起来十分仓皇:「姑姑,我屋的付巧言不太好了,烧得很厉害,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她哀声道。 沈福心里一惊,忙说:「怎么不早说?」 桃蕊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姑姑,巧言那丫头胆子小,她不敢说自己难受,这才拖了些时日。但她没有坏心,求姑姑赏些药来。」 桃蕊来就是来求药的,沈福作为景玉宫的大姑姑,手里很是有些好东西。她也没别的宫里姑姑那般不讲情面,对下面的小宫女还是挺回护的。 付巧言这一年来在景玉宫很得人喜爱,沈福对她也还算和煦,桃蕊就是仗着这个才敢来求。 沈福皱起眉头,只道:「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回来。」 桃蕊一愣,转头边看她头也不回出了屋子,往正殿走去。 「姑姑……」桃蕊呢喃着,「救救她吧。」 这会儿已是子时了,正是万籁俱寂。 庞大的长信宫仿佛被套在厚重的盒子里,每日的这个时候都是寂寥而又宁静的。 黑暗吞噬着恢弘挺拔的宫殿,深深的夜里,只有长巷里的宫灯跳着灯花。 第五十四章 沈福轻手轻脚进了正殿,侧身一拐几步就到了寝殿前头。 外面寒烟和寒絮正在守夜,这会儿醒着的正巧是寒烟。 她一见沈福来了,忙行了个礼小声道:「劳姑姑操心了,娘娘这边无事。」 沈福是操心的性子,对淑妃更是实打实的忠心。偶尔不用她守夜,半夜醒了睡不着觉也会过来探看。 听了寒烟的话沈福摇了摇头,她侧身撩开重锦帐帘,往寝宫里头瞧了一眼。 淑妃的寝宫布置的并不花哨,不过窗边一把贵妃椅,对面一架梳妆台,两盏宫灯正在床脚边静静燃着,床幔拢得很紧,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沈福有些犹豫了。 这景玉宫的事淑妃多半只会同她商量,对付巧言的安排淑妃是说过只字片语的。 正因为知道了这个,她才想着要来问过淑妃再行事。 就在沈福犹豫的空挡,架子床里淑妃轻声问:「阿福,怎么了?」 这些日子景玉宫是红火极了的,她面上淡然处之,可晚上却不怎么睡得好觉。 一个是皇上至今都未病愈,一个也是眼下宫里头乱的很。 而后者,也是因为前者所致。 宫里头的夜极静,她一个人躺在精致的雕花木床上,却总是不能安眠。 难得听沈福夜里打扰她,淑妃便问了一声。 沈福轻手轻脚进了来,站在床边轻声回:「娘娘,刚桃蕊来报说付巧言伤寒发热,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这话一说完,屋里顿时静了一下。 好半天淑妃才掀开床幔,披着衣服靠在床边:「怎么回事?」 沈福挽起床幔,帮她理了理软枕,这才道:「桃蕊道付巧言病了有些时候了,胆子小不敢同我说,拖到今日就不是太好了。」 她说完,犹豫了一下又道:「前几日我去永巷问过,付巧言在坤和宫里挨过罚,大冬天冻坏过身子,去岁病了好些时候才好的。」 淑妃微微皱起眉头。 说实在的,给儿子挑妃妾,先不说性子如何,最起码身子得康健。要不然整日的看病吃药病歪歪的,也妨碍皇嗣。 但付巧言无论如何都极合她心意。 在这宫里头讨生活最重要的便是心气。没了那股子心气,日子如何都过不下去。 大越并不讲究妃嫔出身,只要端庄贤惠都是可以,哪怕像贵妃那样只有一张脸,也照样宠冠后宫。 付巧言的父亲是书院的夫子,母亲又做过先生,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了。 就这出身已经好过许多宫女子了,加之她样貌顶尖,性格极好,才学品性无一不精,其实是相当适合做宫妃的。 当王皇后有了那等心思,而荣锦棠自己也有了以后,淑妃想的就深远了。 淑妃没想着让荣锦棠按着她的想法一下子就找个知心人,但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关心他,得有个稳重能干的看着这三宫六院。 女人多了,是非也就多。 隆庆帝的后宫还是轻减的,就这一年三节两寿的宫宴,也能凑出十来桌的场面,说少也不算少了。 要不是有王皇后那样的人镇着,说不定早就闹翻了天。 也就是王皇后没有亲生嫡子,如果她有,现在说不得宫里连这些个鸡飞狗跳都无。 如果荣锦棠最后真能成事,她很是希望他的后宫里有付巧言这般的女子的。 最起码,她是很喜欢这丫头的。 淑妃心里百转千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先给她吃些药压压,如果明日还不好,你安排请个御医使过来。」 御医使便是年轻些的御医,在宫里头只管小主们的事儿,主位们可轮不到他们瞧病。 沈福一听淑妃没叫挪出去还道请了御医使来治病,心里头就安稳了些,应了几声就出去了。 她房里,桃蕊还跪着。 沈福见她这样,也是要感叹一句付巧言人缘好。 她匆匆而来,从柜子里取了个乌木盒子便道:「你起来吧,带我过去瞧瞧。」 桃蕊蹒跚着站了起来,脸上一片喜色:「多谢姑姑慈悲。」 沈福轻轻摇了摇头:「慈悲的并不是我。」 桃蕊没接话,只领着她去了后头自己屋子。 屋子里双莲和双菱姐妹两个正在炕上围着付巧言,见沈福也跟着一起来了,便都有些慌。 「姑姑安好。」两个人往旁边让了让。 沈福坐在炕沿上,俯身看付巧言的面色。 屋里点了灯,倒是不黑。 只见昏黄的宫灯映着付巧言苍白的脸,她此时皱着眉满脸都是汗水,一头长发凌乱地散在鬓边,菱唇泛着粉白,看起来娇弱又可怜。 沈福摸了摸她白皙的小手,确实烫的很。 她是宫里老人了,自看得出这孩子不过是伤寒入体冻病了,心里安稳了些,转头便从盒子里拿出两颗药来:「待会儿给她用一颗,压了厚被子别凉着。明日早起她要是能醒,就再用一颗。晚点我去请了御医使来给她瞧瞧,放心吧。」 她这般说,桃蕊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多谢福姑姑,多谢娘娘。」桃蕊双手捧过药丸,领着双生子冲沈福行了大礼。 沈福摇了摇头,双手撑在炕上正待下来,触手却是冰凉的。 「怎么炕这般凉?不说是她了,这么熬下来你们都要病倒。」 桃蕊白了脸,对着沈福还是敢说些话的:「姑姑,不是我们不想烧,只是今岁分下来的银丝炭少了一半,这几日天暖和些,我们便省着没舍得烧。」 宫里说是衣食用度减半,衣食上还好一些,那银丝炭分下来就连半数都不足了。 这几日还不算是最冷的,要是过几天大寒那日没了炭,那才要更不好过。 沈福皱了皱眉,终是没说什么。 年年岁岁的宫里都是这般过日子,好过不好过全凭主子一念之间,今年是难熬了些,可到底没短吃穿。就跟前朝末年那般民不聊生的,才真是活地狱了。 「先把炉子埋上吧,等她熬过这几日,我再想想办法。」 沈福回头看了一眼付巧言苍白的小脸,还是心软说了一句。 这大年下的,就当是为两位小殿下祈福了。 她安排好便走了,剩下桃蕊让双莲给付巧言喂了药,才道:「你俩先休息吧,我来看着她。」 双莲道:「哪能劳动姐姐,明日姐姐还要去给娘娘做大礼服,今日里我先守着吧,前头双菱丫头身子不好,我是会照顾人的。」 桃蕊这些时日也是累极了,眼看就是年根,淑妃的大礼服改了又改,还未曾做完。 她也没坚持,盖上被子便睡了。 双菱让姐姐看着巧言,自己披了衣服去外屋加了炭,炉子里的炭火渐渐燃起,映红了她的脸。 「让巧言好起来吧。」双菱对着炭火祈祷着。 或许是炕热了起来,又或许是沈福给的药好,总之付巧言渐渐安稳下来,脸上的汗也干了。 双莲坐在她边上改衣裳,少发了一身冬衣,只能将就着改去年的了。 窗外晨光微曦,又是一日来到。 这一夜里付巧言做了许多梦。 她梦到一家四口仍旧住在青石巷里,父亲每日从书院归家,总会带些街上的小玩意。 第五十五章 有时是甜嘴的糖瓜,有时是小巧的木簪,又或者是几块漂亮的花布,好叫母亲给她做裙子。 弟弟年纪比她小得多,却异常的懂事乖巧,他打小是极聪明的,也一向很听姐姐的话。 偶尔父亲未给他带礼物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坐在一旁读书。 几岁的孩子,乖巧的让人心疼。 母亲倒是喜欢念叨父亲大手大脚,可每每总问父亲手里银钱够不够,她管着这一家老小吃穿,生活虽不奢华,却也和和美美。 她是镇上有名的女先生,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样样都拿手,偶尔有那富人家请了去,一月得的银钱比父亲还多。 他们家的日子在青石巷里是极好的,有那邻里懒汉笑话父亲没本事叫女人养家,父亲便笑眯眯说:「多亏我长得好看哩,要不得我家夫人可不愿意养我。」 一句话,便把那些懒汉气的仰倒。 十二岁,付巧言考上了镇学。 一家子是高兴极了的,母亲狠狠做了一桌子好菜,要庆贺大姑娘的喜事。 席上父亲问她:「囡囡将来想做什么?」 付巧言记得自己当时答:「囡囡将来也要做桃李满天下的女先生,像父亲母亲这般厉害。」 父亲是斯文俊美的长相,他总是笑眯眯的,脾气好极了。 听女儿这壮志豪情,只说:「那你得用工呀,要不然考不上秀才,哪里能请你做老师。」 付巧言用力点点头:「好!」 大越女子可为官,可科举,但到底读书之事艰难。女人困于内宅,生就不如男人得家族看中,大越推行女官百多年来才渐渐有了些许成效。 付巧言幼时倒是不想当官,她父母亲都是先生,她自然也想做先生的。 可这个愿望却实现不了了。 她至今记得那个炎热的午后,蝉鸣恼人,闷热无风,她从镇学放学归家,远远却看到院门大开。 那门里一阵呜咽之声,惊得她整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来。 她踟蹰地挪着步子,呆呆往家里走。 「别过去,别进去!」 付巧言听着自己对自己喊着,然后她就挣扎着醒了过来。 窗外,一片风雨欲来。 只一夜,付巧言的病便好了。 或许是宫女们生活不易,到底没有病去如抽丝那一说,早上醒来就精神得很了。 见她脸蛋红红的,桃蕊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回头要去好生感谢娘娘和姑姑,听到没。」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心里别提多感激了。 病了的宫人被赶去永巷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儿,不赶才是留了情的,没有沈福帮忙说话,没有淑妃娘娘慈悲善心,她现在早不知在哪里了。 她用过沈福留的另一颗药,早膳过后就去了前殿忙活。 刚去了前院,就看到沈福领了个年轻女子站正待进门,她忙迎上去:「姑姑安好,昨日多谢姑姑慈悲。」 沈福见她这精精神神样子,心里多少也是高兴的:「病好了就尽心做事,要知道越发的孝敬娘娘,这都是娘娘的意思,可不用谢我。」 付巧言笑眯眯道:「娘娘的好我早念在心里,可姑姑的情我也不会忘。」 沈福笑笑,没再说什么。 这丫头一贯会说话,巧笑倩兮的样子讨人喜欢的紧。纵使天仙似的长相身段,也没见她目下无尘,同这宫里的宫女们关系都很好。 倒是跟在沈福身后的年轻女子在付巧言美丽的面容上看了一眼,似是有些诧异。 沈福领着她进了正殿里,付巧言这才取了晚梅花枝,去书房打扫收拾。 正当她重新清洗昨日用过的茶具时,沈福领着刚才那女子进了来,招呼她:「巧言,过来一下。」 付巧言忙擦干净手,走到沈福跟前行了个小礼。 沈福道:「娘娘听说你昨日病了,也知道了今年炭少的事,特地让我请了太医院的御医使给你们瞧瞧,怕宫里的小宫女们都冻病了。」 付巧言一愣,心里头涌起一股暖意来,忙说:「多谢娘娘开恩。」 沈福没说什么,只让她坐到桌旁,让那女医使把脉。 那女医长得十分清秀,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挽着干练的单发髻,没有旁的发饰,只用了青色发带束发。 民间也多有女医给达官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瞧病,付巧言总听母亲说这些事,倒是没怎么惊讶。 不过能在宫里做御医使,想必是有一手的。 果然那女医把脉很快,不一会儿就让她换了左手,重新又听了一次才结束。 见付巧言正用亮晶晶的黑色眼眸期待地看着自己,她偏头看了看沈福,见她微微点了头才道:「妹妹前些时日冻着了,身子底好又用药对症,才好的这样快。不过……妹妹是否去岁受过冻?这伤寒入体不是小事,春夏暖和发不出来,这一到冬天就有些坏事了。」 付巧言点点头,这位女医果然是有些本领的。 「大人说的是,奴婢确实去年受过冻,挨了好长时间才好。」 女医点点头,想了想道:「现也不方便你们用药,其实伤寒入体说病也不是病,只是冬日里有些折腾人。你且以后记得一年四季都不要冻着,无论天多热都要用热食,冬日里多喝些红糖吃点红枣,能缓解一二。」 「到底人还年轻,能好的。」 她这样下了结论。 付巧言很是高兴,因着冻了那一回后她怕冷极了,也看不着大夫心里很是没底。这会儿多亏淑妃娘娘心地善良,还给她们小宫人请了御医使,这几句话说下来她就安心了。 她恭恭敬敬送了那女医出去,临了还冲两人行了个大礼:「多谢。」 等付巧言又喜滋滋回了书房,沈福却没领着女医往外去,仍是回了淑妃寝宫里。 淑妃正在那等着,手里只拿着个帕子在描,半天都没下一针。 「娘娘,看完了。」 淑妃抬起头来,笑道:「劳动大人了,请坐。」 御医使不过是九品官职,淑妃娘娘一句大人实在是太过客气了。 女医告罪一声,这才坐下道:「娘娘多礼了,下臣可不敢当娘娘一句劳动。刚那位妹妹臣已瞧过,不是什么大病。」 淑妃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女医心里十分敞亮,她忙细细说来:「那位妹妹许是冬日里冻过腿,后来没有用对药拖了些时日,导致她体寒不发,这一年里多少有些怕冷。这次病倒多半是寒症发了出来,到不是多大的事。她身子底好,看起来也是个乐天知命人,除了有些体寒旁的是没甚毛病的。」 淑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轻轻看了一眼沈福,便听到沈福问:「那这事是否妨碍子嗣?」 女医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 那小宫人长相如此出色,果然是淑妃给儿子预备的。 这牵扯到皇嗣的事,就是大事了。女医仔细回忆了一下付巧言的脉案,这才肯定道:「如果这般下去经年不调理,以后是会有些妨碍子嗣。不过她还是年轻许多的,要是现在就调理,两三年便能治愈。她身子底好,到时候怀孩子也不会太艰难。」 这也就是说伤寒入体还是对子嗣不太好,不过如果要调养就要两三年不断,等调养好了便能好生生养个胖娃娃。 第五十六章 淑妃一听这个,心里更是高兴,忙道:「她才十五呢,二十再有娃娃也不晚的。」 女医笑笑点头:「娘娘说的甚是,女子二十身子已经十分结实,那时候对大人孩子都是极好的。」 淑妃笑笑,冲沈福点点头。 沈福忙把准备好的红封塞给她:「多谢张大人细心,宫里头还有十几位小宫人,劳烦张大人都去瞧瞧。」 张瑞芳忙起身推拒:「这可使不得,给娘娘办事是臣应当应份,怎么能收娘娘的赏赐。」 淑妃没说话,倒是捏起针绣了起来。 沈福揽着张瑞芳往外头走:「话不是这般说的,我们这景玉宫大小十几号人都要瞧一遍,大人也是劳心劳力的,这劳苦费是不能少的。」 张瑞芳听出她画外音,这才收下红封。 等到了中午付巧言回了屋子,就听双菱同双莲聊天:「我就说姐姐日日在那屋里坐着,对腰不好哩。」 双莲白她一眼:「要不我们能怎么办,跑着绣花?姐姐那是为娘娘办事,怎么能说差事苦!」 付巧言笑着推门而入,问:「两位姐姐这是打什么官腔,桃蕊姐姐怎么了?」 双菱推开双莲,跑到付巧言身边跟她嘀咕。 原来桃蕊日日都趴在那里刺绣,劳累的腰不是太好,这冬日里又受了冻,就有些难过了。 今日里那位女医神的很,把脉就能摸出桃蕊姐姐静脉受阻,叫她每日多动动,不要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不然过不了多久就坐立都不行了。 付巧言一听,也跟着说:「那位大人医术确实好,不过姐姐也是辛苦,以后你们赶工时都多起来走走,帮姐姐松快松快也是好的。」 双莲道:「你说的对呢,多走走也不妨碍什么。」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午膳时候,付巧言去领了来,见今日里居然有道红烧茄子,欢喜极了。 正用着午膳,桃蕊就小声道:「今日里娘娘倒是心情好,我给送了大礼服去这次就没叫改了。不过今年许是因着皇上……娘娘才让改这多回。」 淑妃是很好伺候的,衣食住行很少挑剔宫女们的不是,但今年的大礼服她却有些上心,不能太过花哨也不能死气沉沉,要端庄大气还活泼一点,可愁坏了桃蕊。 加上双凤儿三个人好生忙活一个多月才改完,还得在细节上绣上彩云,这才忙的腰病都犯了。 「姐姐辛苦了,近日里娘娘也总抄经书,十分心念皇上的。」付巧言道。 她吃下一个八宝馒头,又去端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软糯糯甜滋滋,热气腾腾暖人手,一口下去浑身都舒畅了。 桃蕊听了讲,叹了口气:「娘娘也是不容易。」 其实她挺想说娘娘可怜的。 宫里的大小主位们旁人她们不知道,倒是淑妃娘娘看起来对清淡日子甘之如饴,其实每每皇上来了的时候,她也是能高兴好些天的。 最近皇上病了,前头又那个局面,淑妃去不了乾元宫,只在自己书房里抄经。 这事儿她没宣扬,也没拿着求好处。 她是实实在在诚心诚意为皇上祈福的。 宫中女子人人看似都关心皇上,里面又有多少真心呢? 可哪怕淑妃娘娘这样品貌出众温柔多情,养育儿女尽心尽力,皇上也没有多热情一份,没有多看望一回。 这实在是让人难过的。 桃蕊知道寒烟说要一辈子伺候娘娘不出宫嫁人,多半是对男人寒了心。 她自己不想归家,多少也是因为这个。 伺候谁不是伺候呢?在娘娘这里她能当大宫女,有正式品级,手下有两个小宫人供她差遣,娘娘还那样慈善,怎么不比回家伺候那一家子老小舒坦。 还不如好好伺候娘娘来的正经。 桃蕊这样想,便说:「娘娘心慈,还能念着我们请女医来瞧瞧,我们便应当越发忠心孝敬娘娘,听到没有。」 三个小宫人对看一眼,齐声称「诺」。 十二月二十八那日隆庆帝早早就醒了来,他如今是睡得越来越多,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可这一日他实在是心中沉闷,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 这一日,便是护国公主「出嫁」的日子。 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自由聪明伶俐,是他的长外孙女,是他早逝长女唯一的孩子。 他如何不疼她呢? 皇后那日哭得难受,他又何尝不是。 可他是九五至尊,他是帝王,哪怕心里头滴血,也不能流一滴眼泪。 他少时仓促继位,父皇母后伉俪情深,只给他留下两位年纪幼小的弟弟。可两位小皇叔一位身体不好,如今唯一的世子才刚十八,另一位子嗣倒是不少,不过却没个女儿,最大的孙女才十岁。 荣氏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女孩了。 他知道前朝有帝王把大臣家的女孩封为公主用以和亲,可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他荣氏是皇族,享大越四方百姓岁供,理当护万民之安危,如今不但保护不了黎民百姓,还要用平民女子和亲以换取喘息时机,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如果可以,他不想用女子单薄的性命换取大越平安,可路已经走到了尽头,除了踏着尸骨翻山越岭,实在也别无他法。 年根底下,冬日深漫,百姓也想过个安安稳稳的年景。 是以在前思后想许久以后,隆庆帝还是决定和亲了。 这事在告诉王皇后之前,他其实是先问过卓文惠的。 十八岁的外孙女面容肖似母亲,有着长公主那般俏丽的容颜,她穿着绯色祥云纹锦缎袄裙,腰肢纤细得仿佛蒲柳。 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定定站在大殿里,同他讲:「皇祖父,我身为皇室郡主,荣氏血脉,今若能以一己之力换大越百姓平安,惠心甘情愿,绝不生怨恨之心。」 少女嗓音幼嫩,说着掷地有声的话语,可她颤抖的双手依旧出卖了她内心的忐忑。 她怎么能不害怕呢? 北地荒芜,鞑子野蛮,她一个外族公主去了绝不可能有什么厚待。 可她却不得不去了。 她的祖母出身琅琊王氏,她的母亲是大越长公主,她满身荣华锦绣,快快乐乐过了将近二十寒暑。哪怕幼年丧母,但在皇后宫中长大的她也没有受到任何欺凌薄待。 至今她都记得幼时被皇祖父背在身上逛御花园的情景,即使她不姓荣,也是帝后放在心上疼爱的小郡主。卓文惠想着那些天真快乐的幼年时光,最终给隆庆帝磕了三个头:「皇祖父,惠此番一去山重路远,有生之年怕难以再回中原,遥遥北地,惠会以诚心祈福,愿我大越繁荣昌盛,愿皇祖父皇祖母康健长寿。」 隆庆帝狠狠闭上双眼。 他挥了挥手,让护国公主出去了。 孩子一席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人都说帝王无情,可他到底有没有情,便只自己心知肚明。 他紧紧攥着手,闭着眼,没有叫自己流下一滴眼泪。 只唇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锦被,染红了他斑白的鬓发,那仿佛是帝王血泪,无声而沉默。 隆庆帝慢慢睁开双眼,他愣愣看着飞着金龙的床幔。 第五十七章 关于公主和亲一事,他是询问过几个儿子的。 老三说:既父皇有意和亲,便是再好不过也再英明不过,以和亲换取几年平安,等大越休养生息再起兵平乱才是上策。 老四说:史书多有记载和亲之事,只要寻了朝臣千金封为公主,便就能成事。 老六说:父皇、父皇已允,便可。 老七说:二姐三十多了,虽说驸马已经没了,也万万不能叫二姐去。 老八说:如国库能以支撑,则应以火凤卫除夕急攻颍州,先用火器破阵,攻乌鞑措手不及,再用骑兵与重步兵压阵。如父皇允诺,儿臣愿往。和亲终不是久计,今日乌鞑要粮药布匹牛马,要大越公主,明天说不定就来要长信宫了,父皇。 最后一句父皇,几乎是压在嗓子里说的。 而老九年幼,隆庆帝压根就没有问。 其实三皇子说的跟他想法一致,但老三说这话时斯文有礼,一点都不像家国被侵之人,而他字字冷酷,不过因为和亲之人不是他自己。 老四是书生意气,老六话都没说利索,老七……只想着他的三哥和二姐,倒是老八说到了他年轻时的一腔热血。 乌鞑不除,北疆不平,是他心中最惦记的事。 老八说的其实很对。 乌鞑的野心太大了,只要大越一步步退让,早晚他们就会杀到上京,要来拿整个大越的千里沃土。 然而老八还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他敢于自己亲至战场,却不想他不过束发年纪。他既没亲手杀过人,也没上过一天战场,他自己是打不了胜仗的。 且说大越今年天灾不断,宫中储君未定,临近年关百姓们也都想过个好年,熬过一年便是一年,大年根下的实在不易动武。 就连乌鞑都老实下来,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几个儿子里他原先是在老二和老三之间游走不定的。老四性格实在呆板,之于国事俗务一窍不通。老五身子不好,去岁还是没了。老六生来有口疾,是不能立储的。老七孩子心性,有些随了苏蔓性子,坐都还坐不稳当,更何况别的了。老八和老九都比前头的哥哥们小上许多,其实一开始他是并未想过的。 只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济,朝廷里面乱成一团,这才发现再不立储君就要坏事了。 然而老二将近四十的人了却有勇无谋,只是个莽夫性子,他想磨炼他一番送他去了朗洲,却失去了这个长子。 老三……这阵慢慢看来,比他哥哥还不适合。 他自己的儿子,哪怕不是日日带在身边教诲,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面上一团和气笑脸迎人,实际上背地里却冷淡的很。他对旁人无怜悯之心,甚至一家至亲骨肉也很疏离,没什么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这样的人,是不能做一国之君的。 大越幅员辽阔,黎民百姓数万万之众,如君不能心怀天下之民,又何来家国永安之日? 隆庆帝做了四十几年皇帝,对那把冰冷的龙椅再熟悉不过。 再热乎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也要被冻到了心,可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风吹来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凉的。 这个时候,老八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仿佛并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儿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导出来的孩子,跟旁的总是不一样的。 隆庆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龙床上,再一次回忆起元后沈婉的音容相貌来。 四十几许过去,他已经迟迟垂暮,她却依然鲜活在他的记忆里。 沈氏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出过名闻天下的大儒也有过战无不胜的将军,到了沈婉这一代里,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长溪。 沈家出了个大将军沈长溪,还有早逝的元后和如今后宫主位淑妃,按理说隆庆帝应该坐立不安忌惮沈家才是,但隆庆帝却对沈家一直抚照有嘉,从不薄待。 隆庆帝想起那些人挑拨的嘴脸,不由冷笑出声。 现在政事已经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阁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专权带来的弊端,而军务方面则是东南西北四方都设立将军镇守,军报行动需呈报内阁和兵部,几方人马是相互制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制谁抬高谁,只要他们自己斗来斗去最后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长溪以身殉国这样,形势才微妙起来。 再说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卫国三十几载,他又何苦寒了军民的心呢? 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关系的老八放到了兵部,这一下四方都安稳了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镇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却是实打实在兵部历练过了,他认真跟着学了军务和兵法,甚至学了最安全的单发火铳,这一点又超出了他的预期。 隆庆帝缓缓闭上眼睛,他听着宫外隐约的锣鼓声,知道那是送卓文惠远行的「欢庆」。 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远离故土,背井离乡独自面对异族风雨。 乌鞑不除,何以为家? 和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隆庆帝轻轻出声:「谷瑞,召周文正、张之亭、赵朴之和端王。」 周文正是当今内阁首臣,张之亭是起居舍人,赵朴之是兵部尚书,而瑞王则是隆庆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亲王。 谷瑞一听这四个人,一向笑眯眯的脸也维持不住了,他努力压抑着直打颤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宁之鹤,请皇后。」隆庆帝又吩咐一句。 这两句说下来他便觉胸口闷痛,仿佛有什么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气,却被满宫的苦药味呛了嗓子。 「咳咳,咳咳。」 隆庆帝咳得满面通红,嘴里充斥这腥咸的血味。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伸过来,帮忙撑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待喝了药顺了气,隆庆帝才勉强睁开昏黄的双眼看清来人是谁:「蔓儿,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极了,没有往日的缠绵缱绻,也没有年轻时的温柔多情,只是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仿佛她不该来,哪怕她只是想瞧瞧他身体如何,也是不行的。 苏蔓哽咽了。 转眼便是除夕了,今年宫里头倒是没那么多欢喜气。 先是皇上龙体一直未愈,再有三皇子奉命送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至朗洲和亲,已经离京数日。另有贤妃因恭王的事一病不起,拖延至今越发沉疴,太医院已经给了定案,约莫就是拖十天半月的样子了。 而四海之内,颍州被侵,其余几州皆有灾情,实在也不是个丰年。 这么多事乱的宫人们心里头没底,加上宫里气氛实在压抑,大过年的也都没什么喜色。 只王皇后说年节下不可无宫宴,这才督促这各宫操办。 这一次的宫宴不过是小宴,各宫主位并有些脸面的小主们都去百嬉楼吃茶用膳,因着皇上龙体和恭王丧事便也停了歌舞,只道一家人热络一二。 以往皇上还要宴请朝臣,以感谢朝臣们一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辛苦。 第五十八章 今年皇上这样情形,便早就下了诏书取消了除夕宴,改为往近臣府上赏赐年礼。因皇上实在起不了床,便指派四、六、七、八四位皇子亲笔手书贺词,用心不可谓不足。 这一日正是除夕,前头几日宫人们已经扫洗干净宫室,今日一起来付巧言便觉得院子里干干净净,怪有新气的。 哪怕是年节,她们也不能少了工。 今日里早膳倒是丰盛的很。 每屋有一碗腊味鲜,用腊肠和腊肉并卤味的芋头、山笋、山药、冻豆腐等摆成一碗,一揭开盖子满室都是香的。 除了这样年菜,还有酸辣肚丝汤配细面油果果,油果果好大一张,就是冷了有些硬,但泡在肚丝汤里却是难得的酥软滋味。 年节下的,宫里也很舍得,让宫人们也能吃得好一些。 付巧言欢快地喝了一大碗肚丝汤,虽说一碗里挑不出两根肚丝来,但御膳房的大厨们手艺着实不是盖的,就宫人们吃的大锅饭也有滋有味。 那酸麻麻热辣辣的肚丝汤下了肚,冬笋、木耳的鲜香在回味里共鸣,一起在喉咙里开了锅,舒舒服服地妥帖入胃。 满足得很! 自那回娘娘请来的女医给她瞧了病,她自己就上了心,后来又瞧见她来景玉宫,付巧言便带了小荷包去找她,想让她给开些药。 她看过不少书,这一年来跟在淑妃身边更是学到了许多以前从没听过的事儿,纵使不懂医术也并不傻。她知道伤寒入体拖久了总是不好,便把自己这一年来攒的银钱都拿上,先去问问有什么方便的药来吃。 宫女们是不能在自己屋子里熬药的,除了姑姑和贴身大宫女,她们也轻易使唤不动小厨房的黄门们,便只能买些好用的成药来吃。 付巧言求的就是这一种。 医使也没多言,又给她把了把脉,这才从药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来。 「这是暖融丸,每五日用一次便可,要是来了月事就停了,等月事完了再用。我刚摸了摸你的脉,月事还是很准的。」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忙道了谢:「那这些要……多少?」 她问的含糊,宫里面人说话都是很含蓄的。 女医在她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二两银子收回袖子里,轻声道:「这些大概能有半年的份,我只带了二十丸,先给你,剩下的我再使人送给你。」 半年的份也差不多是三十多丸,这药倒也不是太贵。 如今付巧言虽说还是半两银子的月例,但她是淑妃跟前的红人,淑妃和沈福对她都很照顾,每个月便多半两银子和其他些许物件。 现在她全身上下也都换了新的,只她一直很节俭,不太张扬的簪花镯子会用,其他的一直都是收起来的。 那暖融丸很小一个,付巧言吃着稍微有点甜味和枣香,倒不是很难吃。 用过一颗之后,她就觉得有点好处了。 最起码,冬日里手脚不再冰冷冷的,仿佛总也热乎不起来。 想着这个,付巧言心情更是好些,她笑着进了书房,却意外发现淑妃今日里早早便来了:「娘娘,您怎么上午就过来了?」 淑妃正在窗边看书,见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进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还挂着甜甜的笑,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今日里除夕,我让你们姑姑说了今个都不用做工。」 付巧言行了礼:「多谢娘娘慈悲。」 淑妃冲她招招手,叫她坐到身边的绣墩上:「丫头来,帮我念念这里。」 付巧言接过,先默读起来。 读书念本都要有些功底的,她如果不打腹稿念出来总会磕磕巴巴,听起来自然不美。 淑妃见她脸色比往日好看许多,笑着问「今个儿过年,这么高兴?」 付巧言笑回:「今个膳食好,娘娘知道我是个爱吃的,很容易满足。」 是啊,确实是个容易满足的小姑娘。 淑妃在宫里几十年了,什么样的丫头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付巧言这样的。 美的仿佛天仙下凡,身段玲珑高挑,声音宛若黄鹂,难得的是性格沉稳,该稳住的时候从来不慌,可该欢喜的时候也从来也不压着。 她这样的姑娘在宫里飘零,去过坤和宫的扫洗处,也在永巷里缠绵了整个冬日,却没有改变她从家里就有的那种心气来。 何况她只是个小门小户的教书先生千金。 既没有见过大富大贵,也不知什么是富丽堂皇,进了宫却没有迷了眼,依旧会为了一顿难得的美味而高兴,却也能把她赏赐下去的糕点分给同屋的宫人。 好吃不贪,美貌不扬,灵秀不显,慧黠不笨,实在是深得淑妃喜欢。 淑妃心里想着,也越发坚定起来。 这丫头如今也就是十五的年纪,不过刚及笄,过个几年也不大。若是皇上能撑到锦棠出宫开府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还要早做打算。 前头几日王皇后找过她,淑妃其实心里也已经做好了打算。 这边付巧言打过腹稿,便朗声念了出来。 「那小尼姑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端是花容月貌,便是没有头发,只戴着素净尼帽,也难掩绝色。 只老嬷嬷见了吃惊,便是素心姑姑也着实看花了眼睛,便且想到家中那活祖宗来,又心里火热了几分。 素心姑姑牵起小尼姑的手,软声问,「小师父可好?便是这山上日子清苦,可还过得下去?」 且听这话,娇美人儿不由泪盈于睫,艰难答,「日子清苦倒也不妨事,只师父沉珂已久,庵中贫寒,实也凑不出药来吃。」 素心又问,「哎呀呀,这可怎生是好?」 小尼姑只是垂泪,并不多言。 素心和老嬷嬷对视一眼,见这山中尼姑庵贫穷破落,香火寡淡,便知道师徒两个日子着实不好过的。 老嬷嬷到底老道,沉吟道,「我家主人是有几分信念的,见这样事情怎么也会帮扶一二,我们二人今日又碰巧路过这里,实在也有些缘分。」 小尼姑一听便亮了眼睛,盈盈瞧着老嬷嬷看。 美人儿这样子瞧人,更是增添三分美丽,实在是难得的佳丽了。」 讲到这里,付巧言便知这本是未曾经读过的,这剧情也着实有些暧昧,她略有些红了脸,却还是读了下去。 「小尼姑道,「若是好心施主能略施舍一二,我们师徒两个定日日念经为好心人祈福。」 老嬷嬷略摇了摇头,问,「小师父入庵几何?」 「十五载也。」 老嬷嬷又问,「小师父可曾有父母亲人?」 「只师父是亲人罢了。」 老嬷嬷这次便笑,「老身观小师父面相是个温和可亲人,只跟师父在这山上倒是孤苦飘零了些,不知小师父是否想多些亲朋好友,一家团团圆圆?也让师父能治病吃药,有个妥善照顾?」 小尼姑且听这话,倒是没懂,疑惑地望着老嬷嬷。 素心姑姑心急,抢道,「我们家中有一孙少爷,年束发,自幼品学出众,只是姻缘一事实在坎坷,又只喜知书达理的佳人,便蹉跎了许多岁月。」 这一番说下来,小尼姑且是听懂了。 她一下子白了脸,恍然无措地看着二人,咬牙不语。 第五十九章 老嬷嬷拽了一把素心姑姑的袖子,上前笑道:「且说小师父跟师父在山上,也是筹划不到什么好药来吃,不如先跟我们家去再做商议?我们家是有名望族,将来给师父供个庵堂也未尝不可。」 这一句却是说到小尼姑的心坎里。 她自幼便是师父养大,如师如母,如今师父重病,她也实在无能为力。 山下繁华她一概不曾奢望,只判师父能身体康健,长长久久。 然到底剃度十来年,若要还俗实在也是忐忑至极,「只我出家日久……」 老嬷嬷忙笑道,「这有什么妨碍,有发无发,有夫无夫,佛且自然在心,但孝却是已然尽了。」 老嬷嬷一张嘴,着实厉害了些。 小尼姑一愣,倒也不是全然不通俗务,只问一句,「且是为妻为妾?」 老嬷嬷老神在在,「且看孙少爷喜是不喜。」 小尼姑定了定神,只说,「无论几何,但求师父康健,如若孙少爷看不上我,也请勿忘谈约。」 老嬷嬷点了点头,满脸喜色,「定是不会负你。」」 这一段便读完了。 淑妃听付巧言声音清脆,宛若黄鹂,便问笑问她:「若你是这小师父,你待如何断决?」 付巧言愣了一下。 她往常读书多半也就是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倒是从未想过如她是那主角会如何抉择。 倒是让淑妃这样一问,不由沉思起来。 她会如何呢? 当时弟弟重病,她不也果断卖身入宫,什么都没想么? 付巧言道:「到底亲人大过一切,若换做是我,想必也会如她那般。」 淑妃问:「不后悔?信了十几年的佛祖,突然要让留发嫁人,怎么能习惯的了?」 付巧言笑笑,一张小脸仿若桃花绽放。 「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有道是我佛慈悲,便是佛祖也不会怪罪凡俗见死不救。娘娘别怪奴婢浅见,当年我卖身入宫便也是这般想的。」 淑妃倒是没听过她怎么讲家里事,如今话说到这里,便有了些兴致:「你当年是如何的?」 付巧言帮她续了茶,轻声细语道:「那会儿我父母突然没了,弟弟生了重病,我把家里房子家具都卖了也不够给他治病,正巧小选在即,我听说有银子得,镇上也能把我弟弟安置到荣宣堂,还能叫他继续读书,我便进了宫。」 她说罢,顿了顿,淡淡道:「娘娘也知道,我们两个孤儿就算自己顶立门户,也实在不能好过多少。」 淑妃点点头,心下了然。 付巧言这样花容月貌,孤身一人带着弟弟在巷子里讨生活,落到什么境地都不好说。 哪怕她再有本事,再聪明都无用处,到底是年纪轻幼的弱女子,弟弟也不过十岁上下,日子确实也是过不下去。 这也是付巧言果敢的地方。 她知道进了宫镇里就要照顾她弟弟,能进荣宣堂,还能继续免费读幼学,这便比什么都强。 无论她在宫里好不好过,起码他能平安长大。 家国这样大,无数孤儿流离,荣宣堂就那么些屋舍,又能养得了几个呢? 她这般年纪,能忍住骨肉分离至亲离散,只为两人都能好好过活,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待听了这些,淑妃心里更是敞亮。 「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好的。」 付巧言冲她福了福身:「多谢娘娘金口玉言。」 淑妃摇了摇头,又问她:「你说若是大少爷不那么欢喜于她,只能做妾,又待如何?」 只能做妾…… 付巧言心跳突然快了几分,她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却看不清迷雾的边际。 「这奴婢便不知了,那只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是小师父不够好,只她恰好不是大少爷心系那一人。且说为妻为妾,还不都是因大少爷一句话的事儿?哪怕是聘为正妻,说不好哪一日良人心变,回头又成了妾。倒不如自己把日子过好,努力求了师父康健,最重要的是什么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其实为妻为妾又有何妨?」 这世间女子哪个不想三媒六聘,哪个不想凤冠霞帔?可那些恩爱不离缠绵悱恻故事里,不还是三妻四妾丫头通房一个都不少。 付巧言当然想要找个良人白首不离,可她有没有这般运气,有没有这把眼光,却也未可知。 淑妃表情淡淡,心中却很是赞同。 她是二品正妃,说得好听一些是主位娘娘,到底还是皇家妾。 哪怕到她死,哪怕荣锦棠能做得了给她封谥号的那个人,她都无法成为皇上的妻子,名义上的也不行。 皇上这一辈子,只会有两个正妻。 一个是少年结发的元妃,一个是相伴经年的皇后。 淑妃闭了闭眼睛,淡然问她:「若你与人为妾,你会怨恨吗?」 付巧言笑笑,她知淑妃心里也不是太好受,便有些放肆道:「娘娘,这有什么好怨恨的?是埋怨自己不够好?还是怨恨对方眼瞎?说到底,只是姻缘线没绑到两人身上,徒留伤感罢了。」 是啊,难道埋怨自己不够好吗? 只是没那个命而已。 淑妃笑出声来,伸手擦了擦温热的眼角:「你这丫头,可不能叫旁人听了去。」 付巧言婉言道:「娘娘,在我心里,娘娘比观世音菩萨还好。」 淑妃拉过她的手,摸着她手上粗糙的茧子,说:「哎呀傻丫头,有你这句话,我这一年没白疼你。」 付巧言见她心情好了些,便问:「那奴婢还要继续读吗?」 淑妃摇了摇头,她静了片刻,道:「今日里有宫宴,你回去多加两件头面,下午陪我去百嬉楼。」 这一上午讲了这许多回话,这一次付巧言倒是真傻住了。 「娘娘……」 付巧言迟疑道。 淑妃摆了摆手,让她不用多言。 「去吧,还有寒烟一起去,你不用怕。」 付巧言咬了咬下唇,踟蹰片刻,终于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她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最终也没敢问为何今次要带她去宫宴。 往常陪淑妃出去的多是寒烟和寒絮,两位姐姐跟了娘娘许多年,也是很有脸面的大宫人,在外面很是镇得住场。 她哪怕在景玉宫再是红火,也不过是个陪娘娘解闷的小丫头罢了。 在景玉宫的一年时光,她还真没出去过一步。 付巧言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宫宴,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带着这颗跳动不安的心回了屋,见之桃蕊姐姐在,便道:「姐姐今日也休了?」 桃蕊正靠在窗边做绣活,听了笑说:「是呢,娘娘仁慈,今日里不忙。」 付巧言点了头,这边翻出自己的小包袱,从里面挑簪子。 她梳的是最简单的双螺髻,一边簪了一把小的珍珠花簪,很是小巧玲珑。 这样打扮在自己宫里是无妨,出去就有些给娘娘丢人了。 她从包袱里翻了半天,最后选了一把贝壳飞云钗。贝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胜在这钗做工精巧,飞云层层叠叠很是美丽,斜插耳边倒是跟珠花搭配。 配好簪子,她又找了珍珠耳铛出来,轻轻坠在耳坠上。 桃蕊看她一眼,问:「怎么打扮起来了。」 第六十章 这丫头平日里素净得很,很少这样环佩玎珰。 付巧言心里正是忐忑,闻言便凑过去问:「姐姐,娘娘说叫我今日陪她去宫宴,不能给娘娘丢人。」 她这般一凑过去,如玉的耳坠上珠光摇曳,衬得粉脸莹莹白白,散着动人的光。 桃蕊诧异地瞪大眼睛瞧了瞧她,见小丫头这样打扮下来更是添了三分美丽,心里倒是有了些成算:「今个寒絮姐姐不太舒坦,兴许娘娘这才想叫你去。」 付巧言倒是不知寒絮今日病了,只嘟囔:「那也应是您或者桃陌姐姐去呀。」 桃蕊自然不会说娘娘偏心之类的话,只道:「我跟桃陌都不是近身伺候的宫人,也对娘娘习惯不熟,出去很容易添乱子。你好歹是日日跟在娘娘身边,使唤顺手罢了。」 她这般一解释,付巧言就放下心来。 等一通打扮之后,付巧言又好生拾掇了一下自己最新的这身粉紫春燕袄裙,这才稍稍消停下来。 午休过后,付巧言便去了前头书房。 她往日多半这时候过来,前殿里也并不热闹,娘娘休息的时候小宫人们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付巧言到了书房门口,很意外看到书房仍旧开着门,不由推门而入。 淑妃正坐在书桌之后,提笔认真抄写着什么。 付巧言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见桌上也未摆茶,便忙要去烧水。 「不用忙了,你去叫了寒烟来,我们这就得准备走了。」 「诺」,付巧言忙应了声,转身又出去了。 刚才匆匆一瞥,付巧言见她在抄心经。 自从陛下病了已来,淑妃日日都要抄经书给陛下祈福,一日不曾懈怠。 付巧言默默叹了口气,娘娘对陛下这份心,也确实十分叫人感动。 她匆匆请了也刚收拾好的寒烟出来,路上跟在她身后求道:「有劳姐姐今日操心,我实在没见过这般场面。」 寒烟爽朗一笑,拍了拍她肩膀:「这有什么?娘娘们都很温和,只要好好伺候少说话便是了。」 付巧言点点头,脸上依旧带着感激的笑。 因为换成她跟着去,寒烟肯定要更操心也更谨慎一些,确实是麻烦她了。 但这都是娘娘的意思,她们做奴婢的只要听娘娘话行事便行了。 等回了正殿,才发现娘娘已经去了寝宫,让桃蕊和沈福给她装扮起来。 桃蕊不光一手绣活出众,盘头的本事也十分了得。 只见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给淑妃换了个朝天髻,发间点缀一串拇指大小的金色南珠珠花,髻头一把红宝双凤琉璃步摇,高高摇曳在乌发之上。 两鬓簪有红宝琉璃梳篦,耳铛是红宝葫芦扣,一身礼服也早就换成桃蕊赶制几月的曲裾深衣,外头的罩衫裙摆很长,满绣着清雅淡然的紫竹仙鹤。 颈间一把八宝如意扣,是一身礼服的点睛之笔。 淑妃这身衣服要说华贵也清雅三分,要说普通却精致非凡。 远远看去仿佛画中仙女,跟平时判若两人。 付巧言是头回见她这样隆重,不由愣神道:「娘娘真美。」 这会儿屋里很静,这一声一屋子女人都听见了,顿时笑成一团。 沈福道:「这孩子惯会说话,难怪娘娘喜欢呢。」 付巧言红了脸,忙告罪行礼。 等又过了一个时辰,淑妃这一身装扮才可算忙活完。 寒烟在前头扶着淑妃,付巧言跟在后面拉着衣摆,一行人缓缓迈出景玉宫门。 除夕这一日阳光正好,璀璨的日光照在宫道上,晃得人眼疼。 付巧言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天,只同以往一样的青天白云,却似比以往敞亮许多。 景玉宫外,仿佛又是另一个世界。 前头付巧言第一次来景玉宫时便知这里位置极好,虽说比不上凤鸾宫富丽堂皇,却是离皇上的乾元宫最近的宫室了。 先帝宣帝在位时,这里住的是先帝唯一一位二品妃德妃。 从景玉宫出来,一条狭长的宫道就在眼前,远远望去乾元宫九重飞檐便在眼前。 百嬉楼在慈宁宫前头,挨着乾坤小花园和皇后的坤和宫,要从景玉宫过去,须穿过乾元宫和坤和宫之间的宫道。 这条路付巧言从未走过。 无论是从坤和宫去永巷,还是从永巷去景玉宫,她走的都是背宫的小道,不跟着主子娘娘的时候是不能走宫道的。 因着天好,也因着百嬉楼不算太远,淑妃没让叫步辇。 三人慢悠悠走在宫道上,悠闲自得,太阳金灿灿的,晒得人身上温暖。 付巧言低眉顺眼跟在两人身后,听着淑妃跟寒烟念叨宫里的事。 「也不知道明年有无小选,咱们宫里人手越发少了。」 其实景玉宫只走了一个知画,也不知道淑妃这感想如何而来。 寒烟道:「娘娘心慈,怕累着奴婢们,人手多少有什么要紧的,娘娘尽管使唤奴婢。」 淑妃笑,点了点她:「就你会巴结。」 付巧言出神一想,这已经是她进宫第二年了,等翻了年,便是第三年了。 宫里头看有没有大事,两三年甚至四五年小选一回也是有的,不过前年小选选进来的人确实不多,如今付巧言还老听宫人们念叨人少劳累。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累的,只听听从不应话。 主仆三人慢慢溜达,不一会儿一个小宫人便从后头跑上前来:「娘娘且略等等,我们娘娘正赶上来。」 这小宫人付巧言认得,是顺嫔身边的大宫女,叫桐花。 说是小宫人其实已经二十四五了,只个子矮面嫩,总很容易让人看成年纪小的小宫人。 淑妃同顺嫔关系一直不错,闻言只站在路当间等了来。 顺嫔一贯识趣,只遣了桐花来求淑妃等一等她,想必就在后头不远。 果然这头淑妃刚一停下,那边顺嫔便赶了上来。 她也不叫贴身宫人过来,只自己走到淑妃身边搀着她,笑嘻嘻道:「我来伺候姐姐走吧。」 寒烟识趣地松开了手,退后两步跟付巧言走在了一起。 跟在她们身后的是顺嫔的两个贴身大宫女,一大串的人这便又往百嬉楼行进。 顺嫔刚才一错步瞧见付巧言,这才凑到淑妃耳边小声问:「姐姐且是定了心?」 淑妃点点头,没应声。 顺嫔见后头宫女跟的不近,便低声道:「我听说那一位也选了几个,是前年刚进宫的。」 这倒是淑妃不知道的,她想了想,心里多少有些了然:「封了王,身边是可以有良媛的。」 荣锦棠还未开府,但到底封了郡王,按制可有良媛六人,侧妃两人,正妃一人。宫里头的宫女们出身都很平凡,但长信宫又不讲究出身,母后给儿子挑几个品貌出众的无品良媛也没什么忌讳。 只要不是着急插手侧妃正妃的事,其他的都好说。 想来王皇后那里是定了些事,想要提前准备着了。 她只是嫡母,对郡王既没有生恩又无养恩,只好这样添些情谊。 想通这些,淑妃淡笑道:「娘娘有心了,王爷们年纪也都不小了,身边是得有些贴心人。」 淑妃说话很是谨慎,她没提旁的,只说王爷们都不小了,顺嫔心里便懂了。 第六十一章 「虽说暂时出不了宫,但不用再受尚宫局安排侍寝宫女,也是件好事。」 这倒确实是好事,尚宫局之前那事就办的很不漂亮,淑妃心里头还记怪着。 这边几句话的功夫,就走到了乾坤花园。 乾坤花园是宫里头最小的一座花园,紧邻乾元宫、坤和宫和百嬉楼,往日里是用来给帝后散心的。 一行人刚到乾坤花园西门,便瞧见六公主跟个花蝴蝶似得扑来。 寒烟忙上前扶住六公主,一抬头瞪了一眼六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清河。 淑妃皱了眉头,见六公主脸色苍白,低声问:「柔儿怎么了?」 荣静柔蹭到淑妃身边,低头不吭声。 淑妃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伸手摸了摸女儿乌黑的发髻,没再说什么。 等到了百嬉楼前头,老远就能看到冯秀莲等在门口。 见淑妃来了,冯秀莲忙迎了上来:「可等来娘娘了,皇后娘娘就在里头等着您呢。」 淑妃笑笑,客客气气受了她的大礼,道:「劳烦莲姑姑在门口等,这大冷天的赶紧进去吧。」 冯秀莲是宫里唯一的尚宫,皇后跟前最亲近的女官,宫里头大小主子都是客客气气的,很少有人下她面子。也就皇上身边的人敢给她脸色看。 不过冯秀莲也是极会做人的,亲疏远近分得清清楚楚:「哪值当娘娘念这一句,折煞奴婢了。」 冯秀莲这般说着,又跟顺嫔和六公主见了礼,这才招来坤和宫的大宫女守在门口,亲自领了淑妃进百嬉楼。 这一日的百嬉楼跟前年付巧言见的略有不同。 四周的帐幔全部放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年节,轩廊外加了一排大红灯笼,这会儿也已经点上了。 冯秀莲让小黄门打开帐幔,请了淑妃进了楼。 刚一进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面早早就烧上了银丝炭炉,暖和得很。 百嬉楼里这会儿已经摆了数十张桌塌,主位依旧是两个,往下一层却只摆了四张横桌。 贤妃已经病了许久,今日定然出席不了,剩下也不知是谁人没来。 冯秀莲招来小宫女,这边跟顺嫔致歉:「顺嫔娘娘这边走,奴婢先请淑妃娘娘去偏殿,皇后娘娘有请。」 顺嫔一向知趣,见有几位嫔也已经来了,跟淑妃道了别就走了。 只六公主还跟在淑妃身边,冯秀莲也没让人领走她。 这宫里剩下的公主也就六公主能得隆庆帝青眼,宫人们从来不敢得罪她。 淑妃见冯秀莲欲言又止,便点了点六公主的额头:「臭丫头,自己找姐妹玩去吧。」 荣静柔蔫蔫走了。 今日宫宴没有宴请朝臣,但是近亲还是有的。下嫁的公主们也会带着驸马回宫,驸马和王爷们都在前头乾清宫摆宴,是由端王主持的。 六公主在宫里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淑妃生气,也只肯听淑妃和哥哥荣锦棠的话,这会儿冯秀莲不敢说她,淑妃一讲就乖乖走了。 冯秀莲陪着淑妃往偏殿去,路上还说:「六公主也就听您的话。」 淑妃笑:「她也听她哥哥的,要是论起来,她更怕锦棠一些。」 冯秀莲立刻陪着笑起来,倒是没在说话。 等到了偏殿门口,冯秀莲先是敲了敲门,然后便推开一侧:「娘娘请。」 寒烟和付巧言知道这是皇后有事来请,便自觉等在了门口。 淑妃犹豫片刻,还是道:「巧言跟我进去。」 付巧言愣了一下,旁边的冯秀莲也对这名字有些熟悉,偏过头去看,就见一张俏丽的面容映入眼帘。 这丫头……去了景玉宫啊。 冯秀莲对她还是记得的,因此见她在淑妃跟前有些情分,便客气地点了点头。 付巧言匆匆跟在淑妃身后,路过冯秀莲时冲她还了礼。 当年的事能平息下来,冯秀莲也是出了力的。付巧言能有今天,也不能不感谢人家。 只以往没机会碰到,今日里倒是凑巧,不能装作不认识。 百嬉楼的偏殿并不大,只有里外两间。 外面是个小巧的厅堂,绕过之后便只摆了一张架子床,一把贵妃榻。 王皇后这会儿正靠坐在贵妃榻上假寐,旁边还站了两个跟付巧言年纪相仿的小宫女。 匆匆一扫,便能看出两个小姑娘相貌出众。 听到淑妃脚步声,王皇后微微睁开眼,往门口望了过来。 付巧言跟在淑妃身后,偷偷看了一眼王皇后。 两年不见,她越发显得老了。 初见时富贵锦绣的样子深深埋在付巧言心中,此刻在看她疲惫的面容,付巧言觉得很不真实。 淑妃快走两步到了王皇后跟前,正要冲她行礼:「娘娘安好。」 王皇后摆了摆手,没让她一个大礼行下去:「行了,跟我就不讲究这个,你坐。」 淑妃还是冲她福了福,这才被付巧言扶着坐到小桌便的椅子上。 王皇后当然不会记得付巧言这般的小宫人,她扫了一眼付巧言,心里有了些计较,便斟酌着开口:「妹妹也同我相交多年,我们都不是那含含糊糊的人,今日请你来,也就是为孩子的事情。」 淑妃点点头,王皇后行事一向规规矩矩周全仔细,轻易不会让人拿住话柄,说她不好。 「娘娘尽管吩咐,妾一定领命。」 王皇后浅浅笑了。 她的笑容是含蓄的、得体的,也是过尽千帆的。 「还是跟妹妹说话痛快,你且瞧瞧,哪里不好你同我讲。」 宫里头皇后要给儿子们安排妾妃,其实根本不用问皇子母妃或者皇子本人意见,不过就是个连分位都没有的侍妾,随手指了让人领了去便是了。 只王皇后谨慎惯了,不愿惹人嫌,因此先领来给淑妃瞧瞧,怕她心里头不高兴。 她是嫡母,但淑妃却是养母,从小把荣锦棠细心养大,在荣锦棠那只怕淑妃分量更重。她不是拎不清的人,该做的事该过的场一样都不能少。 淑妃也很承她情,匆匆看了那两位小宫人一眼,便道:「娘娘眼光自是好的,妾很是感激娘娘。」 她说罢顿了顿,含糊道:「妾这里也预备了人,只娘娘看如何?」 她们两个在这边含蓄来往,其实在场三个小宫人都不知是何意,依旧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王皇后闻言也看了一眼付巧言,她早就不记得她是谁了,只有些惊讶淑妃宫里有这等颜色:「倒是挺好的,想必棠儿能喜欢。」 淑妃笑笑,又谢了一句:「还是娘娘念着棠儿,时时为他操心。」 「这有什么,还不都是应当的。」王皇后淡淡道。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而笑,有些事不用说,大家都能明了。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皇后的品格 卷一》作者:福希 02、《皇后的品格 卷二》作者:福希 03、《皇后的品格 卷三》作者:福希 04、《皇后的品格 卷四》作者:福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