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品格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两位娘娘你来我往,几句话便说完了事。 淑妃也没再逗留,很快就告罪带着付巧言出来了。 只一盏茶的功夫,百嬉楼里的桌塌便都快坐满了。 最上面的主位当然是帝后二人的,下首一共四个次席,这会儿已经坐了三位。 淑妃定睛一看,见只有四皇子荣锦桉的母妃庄妃,六皇子荣锦松的母妃敬妃,还有已经出嫁多年被封为圣德公主的安贤公主荣静妍。她是贵妃长女,适婚肃国公次子,荣宠无限。 圣德公主位比亲王,是正一品王衔,自然是可以坐次席的。 其余公主最多只是圣元公主,都是坐在三席。 虽然安贤公主的位分比淑妃高,但淑妃是母妃,比她涨了一辈,位置比她靠上一一位。 这会儿四个次席就空了一个,显然是给淑妃留的。 这么一看,淑妃便知道贤妃、和妃和贵妃都不会来了。 前年五殿下是急症没的,那之后和妃就很少出来了,淑妃同她并不很熟,只听说她整日里吃斋念佛,那架势仿佛是要落地出家了。 贤妃病重肯定来不了,倒是贵妃没来有些稀奇。 贵妃苏蔓惯是张扬性子,虽说王皇后也是雍容华贵,但她到底是正宫皇后,是百年世族大家的女儿,任凭再是铺张也是精致仔细的。贵妃出身不高,张扬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 她的喜好一贯是金玉琳琅、珠光宝气的,淑妃很是受不了她的作风。 一般这样的年节宫宴,贵妃肯定要打扮的花枝招展出来,断然不会留在宫中。 这样说来,三皇子送护国公主和亲离宫,显然是惹贵妃不高兴了。 在皇上病重,各位郡王爷也都参政理政的时候,三皇子一走就要大半年。先不说人已经离开了上京,往深里想皇上能不能撑到他回来还是个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到时候哪怕诏书上是他的名字,在上京的几位王爷难道还能老老实实等他回来? 正是如此,最近几日贵妃连连招娘家人进宫看望,也是开始做了打算的。 这些宫里人都知道,淑妃想说不定皇上也知道,但是却没人管她。 因为贵妃家里实在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人。 任凭她跳的再欢,也无用处。 没看王皇后稳稳当当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吗? 淑妃叹了口气,只觉得最近宫里头越发是不好过了。 只要棠儿……好好的吧。 她端着一身华服,快步走到左侧靠上的次席,转身坐了下来。 安贤公主正吃了一杯茶,转头向她行礼:「淑母妃安好。」 淑妃也浅浅回礼:「公主也好。」 两人客客气气你来我往,然后便不再言语了。 安贤公主是贵妃长女,代表的是贵妃一系的体面和尊荣。 这样的日子贵妃来不了,她来也是一样的。 淑妃刚一坐下,那边百嬉楼的宫人们便忙碌着给她摆茶酒。 宫宴上的吃食都很讲究,多为蒸菜和冷食,再加些点心琳琅满目凑上一桌。 酒也都是果酒,喝几壶都醉不了人,总之让人出不了洋相。 今日里皇上肯定是来不了了,只等王皇后来了便能开席。 果然没过多久王皇后便华丽登场了。 她跟刚才一比已经有些不同了,换了一件极为璀璨的苏绣大袄,头上的凤冠珠光闪耀,九颗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点缀在九凤嘴角,随着她的步伐摇曳。 脸上也上了浅浅的淡妆,朱红的口脂衬得她气色极好,仿佛刚才偏殿里那个疲惫的女人不是她一般。 这就是隆庆帝的皇后,这就是王家的嫡女王婵娟。 她一路行来,两侧的小主纷纷站起,依次给她行礼。 待到她走到主位上转身,下面所有人依旧规规矩矩站在原地,等着她口谕。 「免礼,都坐下吧。」 「多谢娘娘。」 王皇后端坐在凤椅上,腰背挺得很直。 她看着那一张张娇美动人的脸庞,轻轻开口:「今日陛下不能亲往,早嘱咐过我要招待好各位妃嫔公主,我特地吩咐御膳房上了今年新下的樱桃,也好让大家过年吃个新鲜。」 话音落下,一排年轻的小宫人捧着樱桃果盘依次上前,给每一桌都上了一份。 等她们都下去了,王皇后又道:「今日里也不能做大戏,我便吩咐琴坊出了新曲儿,妹妹们将就看吧。」 大戏就是整台剧目,今年不是丰年,还出了那么多事,必是不能开戏的。 不过琴房出个新曲便没什么了,果然台上帘子拉开,十多位琴师已经等在那里。 王皇后也没更多废话,只说:「开席吧。」 悠扬的小曲便奏了起来,下面的妃嫔们便纷纷举起酒杯,遥遥向王皇后敬礼。 宫宴上的东西并没有好吃到那里去,味重的菜都不会上,淑妃挑拣一遍,便点了点那盘八宝蒸鸭。 这会儿菜都冷了,泛着一层青白的油光。 付巧言迟疑片刻,她知淑妃必不会喜欢这道菜,便只捡了板栗和花生给淑妃,并没有挑鸭肉。 她是第一次跟来宫宴,倒是十分聪明。 淑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吃起了板栗。 不多时,外面传来宁大伴的声儿。 「咱家给各位娘娘公主贺喜了,新年好。」 宁大伴是个冷清人,说吉祥话也没多少欢喜气,倒是谷大伴一直是笑眯眯一团和气的,只这样日子他肯定不能离开乾元宫,只能是宁大伴出来镇场面。 他先给王皇后行了大礼,又给各位嫔妃行了小礼,这才继续道:「陛下不能亲往,很是挂念,特赐皇后娘娘四喜丸子一道、福寿烧肉一道、吉祥如意一道、八宝洪福一道。赐淑妃娘娘、庄妃娘娘、敬妃娘娘、各位公主吉祥如意一道、八宝洪福一道。赐各位嫔娘娘、昭仪娘娘、婕妤娘娘八宝洪福一道。」 这一连串的赏菜跟往年是没什么不同的。 王皇后依旧是四道,妃娘娘和公主也一直都是两道。 各位娘娘们一一谢过陛下赏赐,膳房的人又是好一通忙活。 年节时的赏菜都是有定例的,名字都十分好听,菜码的样子也极好看,就是味道似乎不是很出色。 付巧言见给淑妃上的吉祥如意只是个做成如意形状的年糕,八宝洪福就是八种豆米做成的八宝粥,都是很小一碗,大家也就吃个意思。 各位娘娘们话不多,但还是会相互应酬一二,整个百嬉楼里看起来也是热闹非凡,并不十分清静。 淑妃跟安贤公主无话可说,倒是跟庄妃和敬妃话了几句家常,剩下的时候都是在陪王皇后说话。 付巧言和寒烟就忙着伺候淑妃,因着菜不算太多,倒也一点都不乱。 正是酒过三巡,外面又传来黄门的唱名。 「王爷们来给娘娘贺年了。」 厚重的帐幔先开,一排高大威仪的身影闪身而入。 百嬉楼里顿时静了。 走在前头的是四皇子平王荣锦桉,他今年二十有六,是个微微有些发福的白面书生样。 紧随其后的是六皇子湘王荣锦松,他只比平王小两岁,倒是长得高高瘦瘦,面容普通了些。 第二章 后面是七皇子和八皇子一起走,八皇子付巧言见过许多次了,七皇子还是头回。 他不过只比八皇子大上一岁,个头也是一般高矮,只长相没八皇子那般俊逸至极,稍微有些孩子气。 九皇子这次没有来,想来顺嫔也不会让他自己去宫宴。 四位郡王爷各有千秋,但最出色的显然还是荣锦棠了。 人长得好,真是生来的福气,得天独厚。 四位王爷走到百嬉楼大堂正当间,一起给王皇后行礼:「儿臣给母后娘娘贺喜,祝母后新岁如意,福寿康健。」 王皇后笑弯了眼睛,连连招手:「好好,好孩子们快起来,过来一人陪母后吃一杯酒。」 王爷们便依言上前,由四皇子开始给皇后娘娘敬酒。 王皇后似不怕醉,一连吃了四杯酒都没停下,只笑道:「你们三个母妃都在,快去给你们母妃请个安,老七就去找你姐姐吃点饭食,前头肯定要喝许多酒,先垫补一二。」 这一番场面坐下来,楼里的气氛更是活络 荣锦棠在前头喝了些酒,这会儿俊脸微红,过来给淑妃行礼。 淑妃忙拉他坐下来,让付巧言伺候他吃些东西。 付巧言这是第一次近身伺候荣锦棠,也不知他喜好,只好偷偷看他眼色。 没成想荣锦棠也恰好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眸正映入付巧言的眼帘。 他脸上还带着闲适的笑,俊美的容颜在宫灯映衬下仿佛发了光,让付巧言看得移不开眼。 荣锦棠只没想这个平时乖巧淡然的小姑娘能看自己看傻了,不由浅笑出声:「给我上些八宝洪福吧。」 付巧言这才回过神来,一张小脸仿佛也吃了酒,弥漫上动人的胭脂色。 她垂下眼来给荣锦棠上了一碗八宝洪福,又捡了些清淡的配菜放到碟中,这才退下。 淑妃没看到他们两人的官司,只问他:「前头喝的多了?」 荣锦棠揉了揉太阳穴,低声答:「皇叔爷一直拉着我敬酒,不好走开。」 淑妃问:「哪个皇叔爷?」 如今荣氏能让荣锦棠叫皇叔爷的,也就剩几位了,除了端王比隆庆帝小上几岁,也是嫡系血脉,剩下的皇叔爷都已经七老八十,大多都不出来了。 荣锦棠低声道:「是端王。」 淑妃捏着筷子的手一紧。 端王正管宗人府,是现任的宗人令。 隆庆帝只有两位皇弟,都是五十几许的年纪,倒是这位隆庆帝的小皇叔是先帝宣帝最小的弟弟,是一个庶妃生的遗腹子,比隆庆帝年纪还要小。 隆庆帝跟两位皇弟感情很是淡漠,倒是跟这个小皇叔感情极好,这些年来一直由他掌管宗人府,皇家的事很多也交给他去办。 如今隆庆帝重病不愈,新年祭天的差事也是交由他来主祭的。 一个是他辈分够足,也因他从不掺和朝廷的事,隆庆帝对他很是放心。 端王是个洒脱性子,跟隆庆帝是叔侄的辈分,因为母家多少有些血缘,倒是长相有些相仿。 只他不怎么搭理朝廷事,闲云野鹤惯了,身上少了隆庆帝那般经年不去的威仪。 在上位久了,自然同旁人不同。 荣锦棠今日跟他敬了一轮酒,对这不同深有感触。 他这般想着,那边又同母亲道:「端叔爷倒是很健朗,比小皇叔看起来还康健。」 荣锦棠的小皇叔是隆庆帝最小的弟弟,年纪比端王小几岁,就是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总是病歪歪的。 淑妃点了点他,没再说这事,只问:「今日谁跟你来的?」 「宁城和张德宝都来了。」 荣锦棠被封为郡王以后司礼监那边给他指派了一位大伴两位小黄门,因为还没出宫开府,身边还未有贴身的宫女和姑姑伺候。 指来的大伴就是宁城,听名字跟宁之鹤像是有些关系的样子。 一开始荣锦棠不太敢用他,后来淑妃过来指点一番才彻底放了心。 这个大伴是隆庆帝特地给他选的,总不会有差错。 淑妃一听是他们两个,就放下心来:「待会儿你回前头少吃点酒,别喝多醉了,实在不太好看。」 荣锦棠点头道:「孩儿省得。」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不料旁边一把嗓音横插进来:「八弟同淑妃娘娘母子情深,真真让人感动。」 这一把嗓子又尖又亮,百嬉楼里一下子便静了下来。 淑妃扭头去看,只见安贤公主正一脸冷淡地看着他们,仿佛刚才那话不是她说的一般。 「公主这话有些过了,」淑妃声音不高,也十分的和风细雨,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去,「皇后娘娘宫事繁忙,妾替嫡母教养皇嗣,本是为皇后娘娘分忧的差事,自然要尽心尽力,值不当公主感动则个。」 淑妃这一段四两拨千斤,一下子把安贤公主的脸打的啪啪作响。 安贤公主暗下脸来,正待要说些什么,却不料上首主位的王皇后淡然开口:「好了,大过年的不要做些口舌是非,儿子们过来陪母后再吃一杯,就赶紧前头忙去吧。」 王皇后在宫里屹立不倒几十年,谁人敢下她面子?安贤公主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面给皇后娘娘不痛快,只暗狠狠瞪了一脸莫名其妙的七皇子一眼,闷头喝了一口酒。 淑妃听了皇后的话心里更定,她帮儿子理了理衣裳,只说:「快去给你母后敬酒,省得你母后惦记。」 荣锦棠笑着到了皇后跟前,规规矩矩敬了一杯酒:「母后今年辛苦,来年儿臣和兄弟们定多去看望母后。」 刚才一番口角因他而起,他现说这句话其实是很合适的。只不过四皇子和六皇子都是年长的兄弟,被他这般代表一二自然不太痛快。四皇子不通俗物还好些,六皇子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他生来口吃,平日里轻易不开口。如今老二不在了,老三去了朗洲,老四那根本说不出好听的场面话,哪怕他也算年长的皇子,也依旧没他说话的份。 今年前头的宫宴开头是由端王致辞,后来敬酒却只领了老七和老八,让他跟老四自己去敬。 他在外人面前一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场面自然是冷淡至极。 经年累月的到了如今这般场面,六皇子心里那些不痛快滚成雪球,已经快要压制不住。 任他脾气再好,也总是会憋屈。 为什么父皇这么多皇子,只有他生来便是个残废。 几位皇子敬了酒便走了,百嬉楼清冷了一瞬,很快就又热闹起来。 后半程淑妃再也没搭理安贤公主,只一味陪王皇后说话。 就端看王皇后客客气气笑意盈盈的态度,是个人都不乐意陪安贤公主。 一番觥筹交错就到了华灯初上,百嬉楼里燃起成排的雕花宫灯,映得满室繁华。 等到最后一道小点上了来,王皇后便开口了:「今日里有些晚了,大年节下的,便祝妹妹们新年大吉,万事如意。且自回宫休息吧,以后有工夫再请你们去坤和宫再吃酒。」 下面妃嫔们一起给王皇后行了礼,小主和位低的嫔妾们便陆陆续续离开了。 淑妃倒是不着急走,付巧言见她还未放下筷子,便帮她又布了一块枣糕。 第三章 小点心不怕冷,这个吃起来也甜滋滋的,淑妃这一晚上都没吃好饭,这一口却是没停。 安贤公主见她死赖着不走,冷哼一声也起了身,同王皇后告罪便离开了。 以往宫宴都是帝后先走,今日里王皇后倒是没动,坐在那里也不知等谁。 庄妃跟敬妃对视一眼,便一起起了身:「娘娘同淑姐姐先坐,我们两个吃多了酒,这便回去休息了。」 王皇后点点头,笑说:「你们一贯爱吃酒,今日里早些休息,明日中午还要祭天。」 等到百嬉楼里人都走了,王皇后才缓缓站起,下了主位。 这一晚上她一个人端坐在冰冷的凤椅上,身旁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切都仿佛艰难起来。 三十几年了,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也从来都是她的帝王。 淑妃见她下了桌,忙起身要迎,王皇后冲她摆摆手,竟走到她身边同她坐到一起。 「娘娘……您?」淑妃迟疑地问。 王皇后微微叹了口气:「陪我吃杯酒吧。」 淑妃这才坐了下来,招手让寒烟上来伺候。 寒烟给王皇后和淑妃都满上酒,便拉着付巧言跟着冯秀莲等王皇后身边的宫人退了出去。 这一日是除夕了,付巧言跟在寒烟身后,偷偷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月。 天上月朗星稀,晴空万里,昭示了来年好天气。 付巧言悄悄搓了搓凉透的双手,暗暗在心里许愿。 一愿姐弟康健,二愿姐弟平安喜乐,三愿……淑妃娘娘长命百岁。 皇后娘娘跟淑妃在里面没留多久,不一会儿就叫了人。 只冯秀莲打头先进了去,好半天才招人继续进去伺候。 等到寒烟和付巧言进楼里时皇后娘娘跟身边的宫人们都已经走了,只淑妃留在位子上,低头看着酒杯。 寒烟忙快步上前,低声道:「娘娘,该回了。」 淑妃仿佛是醉了,又似是困顿,好半天才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 付巧言陪在一旁,见她眼睛通红,想来是有些郁结的。 淑妃好半天才道:「行,寒烟扶我起来,巧言,你先自回宫里。」 这三更半夜的,也不知为何淑妃不急着回宫。付巧言不敢问,只向她福了福身,匆匆退了出去。 外面天已全黑,倒是宫道上燃起了一半宫灯,路倒是勉强能看清。 这个时候已经宫禁,倒是不管小宫人从哪里行走,后巷没有宫灯,付巧言是断然也不敢孤身行走的。 她往领子里缩了缩脖子,跺了跺脚就冲进风里。 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吹得付巧言手脚冰凉,她飞快在宫道上走着,夜色下的长信宫仿佛盘旋着怪兽,那些黑漆漆的屋檐房顶正张牙舞爪,似想要试图抓走乱跑的小宫人。 付巧言有些害怕,长长的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每一步都似踩在自己心上。 她一路走过乾坤花园,转身进了坤和宫与乾元宫之间的长巷,微弱的宫灯点亮了归去的路,却也依旧不甚明亮。 付巧言低着头快步走着,她不敢在宫里跑,只能咬牙顶风前行。 这一路无比漫长。 似乎过了几个时辰,付巧言才远远瞧见景玉宫精致的屋檐。 她微微放松下来,脚下又快了几分,憋着最后一口气一路快走到了景玉宫宫门外。 因淑妃未归,景玉宫还没暗灯,寒絮正裹着厚重的大袄在宫门口的门屋里等。 「叩叩叩」三声敲门声响起,寒絮立即上前开门,却只见付巧言白着一张脸等在外面。 寒絮脸色一下就变了:「娘娘呢?」 付巧言冻的哆哆嗦嗦,老老实实回答:「回姐姐话,娘娘有寒烟姐姐陪着,我不知去了何处。」 寒絮皱起眉头,她侧身让付巧言进来,目光扫在她的簪子上。 「小瞧你了,倒是有些手段。」寒絮冰冷的声音传来,声声刺入付巧言心上。 付巧言抿了抿嘴唇,没敢应声。 今日是淑妃命她陪同的,并不是她自己求来,主子吩咐的事她们做奴婢的哪能反驳? 寒絮知她在淑妃跟前有些脸面,也不好做的过火让人拿住话柄,只冷冷威胁:「以后老实一些,有些场面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能去的。」 付巧言身上寒意更浓,她却只能回:「诺,多谢姐姐指点。」 「你且回去,把身上物件换换,这富丽堂皇的还把自己当主子了。」 付巧言向她行了礼,低着头回了后头。 且不提景玉宫里的这场官司,那边淑妃由寒烟陪着,一路却是去了乾元宫的侧门。 乾元宫已经落了锁,只一个小黄门在门口等。 走进了瞧他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人倒是老道极了:「淑妃娘娘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开门,古爷爷已等了好一会儿的。」 这一句巴结恰到好处,寒烟忙谢了一句,掂量了个大些的荷包塞他手里:「多谢小哥哥等门,新年大吉。」 小黄门忙红着脸推手不要,牵扯两下才收进袖子里,低头小声说:「今日里招了三回太医。」 淑妃心里一紧,抓着寒烟的手更是用力。 等到小黄门打开宫门,里面门房里赫然是谷大伴亲自等在那里。 他见淑妃姗姗来迟也没说别的,第一次没同淑妃客气寒暄,只匆匆道:「陛下这会儿多少都能精神些,娘娘有什么话尽管说。」 这一句实在是有些扎心了,淑妃的眼睛一下子便红了起来。 到了如今这样地步,只能是有一句少一句。 她没应声,默默跟着谷瑞进了正殿,转身绕过繁复的雕花回廊,最后进了垂着重重帐幔的寝宫。 宁大伴这会儿正守在寝宫外面,见淑妃来了忙行了礼:「娘娘,陛下刚醒,您赶紧着进去吧。」 两位大伴打开帐幔,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淑妃屏住呼吸,只觉得那难闻的苦涩味道里满满都是死气。 一把有气无力的嗓音飘出来:「雅容来了?」 三十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瞧见隆庆帝脆弱至极的样子。 这样几个月躺下来论谁都会吃不消,更何况是年逾花甲的老人。 曾经威仪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骨瘦如柴的苍老容颜依稀盘旋在眼前。 淑妃慢慢走近龙床前,眼睛里的湿意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在隆庆帝面前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知书达理的,然而如今这般场面,她是实在压抑不住了。 淑妃一下子扑倒在隆庆帝床榻前,痛哭失声。 隆庆帝眼睛里雾蒙蒙的,他默默看着淑妃,有些无奈,又有些难过。 他没有催她,任她就这样流泪,仿佛过了很久才轻声哄了哄她:「好了,这么大人了,哭什么呢。」 淑妃抬起头来,她不顾脸面地用衣袖擦了擦泪水,糊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稚嫩了。 隆庆帝偏头认真看她,渐渐回忆起往日里相伴的岁月。 其实从前到后,从最初到如今,沈婷也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温婉可人却又保留了那一份天真,笑起来的样子最是纯美。 她真的很好。 第四章 可是……大约是没有那样的缘分,每次看到她隆庆帝总能想起发妻的音容相貌,他心里难过,便就去的少了。 他知道让她一个人在这宫里生活蹉跎又寂寞,便把锦棠给了她,后来又把静柔也养到她的膝下。 因为相信她,也相信沈家百年世族的底蕴,她们家养出来的孩子总归不会太差。 他赌对了。 隆庆帝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雅容,你很好,朕心里一直知道。」他有气无力的低哑声音飘入她耳中。 淑妃蓦然止住了眼泪。 她默默跟着他道:「你心里,知道什么?」 隆庆帝没有怪罪她的不敬,只缓慢说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都,都知道。你是个好女人,朕……对不起你。」 一滴沉重的泪又滑落淑妃白皙的脸庞,她猛地低下头,用衣袖又擦了擦脸:「多谢陛下赞扬。」 隆庆帝轻轻笑了笑,浑浊的双眼无神地望向床幔上精致的盘龙,那笑声里满满都是遗憾。 他是大越的帝王,是天子,可迟迟垂暮重病缠身,他躺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寝宫里,也只能慢慢看着生命在迅速流逝。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下个时辰。 跟许多皇帝不一样,他倒是不太怕死,年轻时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到了老反而淡然了。 可他还是会很遗憾。 为这个国家他有许多事没有做,为他的家人儿女,他还有很多情没有了。 在他即将离世的这一年里,国难当头,外族入侵,亲子离世,天灾不断,百姓无处为家。 这些事死死压在他心上,他喘不过气也很不甘愿。 他做了四十几年皇帝,自认兢兢业业,也一心想做个好皇帝。 但皇帝好做,好皇帝却太难。 他不能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不能扫平四海一展雄途,他甚至还没有培养好储君,他也辜负了许许多多的人。 隆庆帝只觉得呼吸都有些难了,他努力喘了两口气,只断断续续道:「想来婵娟也同你讲过,老八的事。」 淑妃点了点头,随即便发现隆庆帝并没有看向她,便又出声道:「诺,皇后娘娘是讲过的。」 「老八……你确实养的很好。这孩子聪明克制有礼有节,比他的哥哥们,都强。」 这么多年,再是受隆庆帝宠爱的三皇子都没能得他这般夸赞,从来不显眼的八皇子却得了他的青眼。 这句话就仿佛定心丸,淑妃心里安定了几分,又莫名有些难过:「陛下,棠儿还小,您再多教养他几年吧。」 隆庆帝轻笑出声。 这宫里头居然还有不想他死的人?他知道王皇后定然不希望他早早离世,只也不知道淑妃同样有这般念想。 「你有这份心,朕心甚安,只……天命难违,今日叫你来,便是要说棠儿的事。」 淑妃再又拜了下来,重重向他磕了三个头:「妾定听命。」 隆庆帝咳嗽两声,缓缓道来:「棠儿年轻,只上头还有四位兄长。老四母家普通,他也没有这个心思。老六口吃,祖训有言不承大统。老七……贵妃对他没有这份心,他也当不了事。只老三……有些麻烦。」 淑妃低头,没有言语。 隆庆帝只继续道:「待朕……会留遗诏命老三分封溧水,镇守国门。命贵妃至长子封地处享荣华富贵。」 「陛下!」淑妃心头一跳,惊呼出声。 她不知为何隆庆帝会把这般机要事同她讲,心跳骤然变快。 隆庆帝摆摆手,没让她说出话来:「棠儿年幼无正妃,朕会遗命婵娟暂理后宫事,你从旁协理,但他自己元后,由他自己亲定。」 淑妃顿时愣住了。 他给了王皇后未来许多年的尊荣,却也为儿子争取了一线生机。 王家再是百年书香世家,再是清贵读书人也总会贪心。 他是少年天子长子嫡孙,即位时便大权在握,王家自是老老实实。 但这些荣锦棠都不曾有。 他倒是不怀疑王婵娟,但对王家就没有这份信任了。 还好……荣锦棠并没有记名在王皇后名下,他不能让荣锦棠未来几年十几年受王家摆布,大越总是荣家的天下。 隆庆帝沉沉喘了几口气,又道:「你是棠儿养母,按制不能被封为皇太后,朕会遗命你为贵太妃,协理宫事。」 淑妃又愣了。 她在宫里安静几十年了,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封为贵太妃。 「陛下,妾……」淑妃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就被隆庆帝打断了。 「你要为锦棠着想。」 淑妃说不出话来了。 确实,隆庆帝种种安排,为的全部都是荣锦棠。 或许也并不是为荣锦棠这个人,他为的是大越的国祚,为的是荣氏的未来。 淑妃弯下腰来,虔诚的行了一个大礼:「妾,领命。」 隆庆帝轻声笑了笑。 这一日他笑了很多次,也只有这一次是舒心而惬意的。 他最后说了一句:「能安排的朕都会安排好,只要你记住一点。」 淑妃抬起头来,认真看着病入膏肓的帝王。 隆庆帝朦胧的双眼终于对上她的,沉沉道:「你要记得,锦棠的妻子必须要他自己选。」 未来的皇后代表着外戚,享受着母仪天下的尊荣,也需要面对前朝后宫的种种是非。 在国难当头的这个时刻,一个不能经事不能顶风雨的皇后不如不要。 王皇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哪怕他病成这样,不能上朝也无法理事,宫里至今也没有乱成一团。 因为王皇后撑在那里,她能安排许多事,也不怕许多事。 「棠儿很聪明,他很像朕,他不会选错人。」 民间总说三岁见老,隆庆帝清晰地记得那一年荣锦棠开蒙时亮眼的表现。 他记得有一次他问课业,内容是什么他也早就忘却,只记得荣锦棠病了没有做,却给他交了一份由身边黄门完成的课业。 隆庆帝当时是有些诧异的,他知道皇子们多少会让身边的人顶事,却绝对不会直说不是自己亲力亲为。 隆庆帝就问他为何会坦白不是自己做的。 荣锦棠那年不过五岁,精致可爱的小脸让人看了就很欢喜,他的眼睛漆黑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讨喜极了。 他答:「回父皇话,儿臣的黄门也代表儿臣的脸面,人是儿臣自己选的,他做的无论好坏都跟儿臣有关联。且儿臣是皇子,因病无法处事,让属下办事是理所应当的。」 「再者,他的课业儿臣看过,觉得很好才拿出来,为何不能说是他做的?」 「儿臣一没欺骗,二无隐瞒,三也确实赏识他的文笔,儿臣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孩子年幼,却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实在是相当难得的。 他那时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无论是近臣还是奴婢都要代表他的脸面,如果人好自然他也长脸,如果不好那也要自认错误早日改正。 他知道不能欺骗老师和父皇,也知道表扬自己身边的下人。 聪明又懂事,机敏又坦荡,真是实在难得的。 隆庆帝满怀遗憾,也通过之前同荣锦棠的那番话,知道儿子是理解他的。 第五章 他知道鞑子不除何以为家,他知道和亲不是长久之计,他也知道父皇心念长外孙女,还是盼望有一天她能重归故土。 他也知道父皇难过国土分离百姓流离失所,颍州总有一天要重归大越。 这些所有的所有,荣锦棠都清楚,也同样这般想。 隆庆帝给儿子留了这样一个烂摊子,心里也是十分难过而又愧疚的。 皇帝好做也难做,没有理想和抱负,得过且过自然是好过的。但荣锦棠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未来的路只会艰难险阻,困难重重。 但他却不会放弃。 隆庆帝缓缓闭上双眼:「哪怕……且让他选个真心人吧。」 那一年桃花绽放,他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娶沈婉。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是天作之合。 那两年婚后甜蜜,终此一生印在他心里,经年过去他从来也不曾忘记那双桃花面。 哪怕将来荣锦棠的皇后一无是处,他最终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且让他欢欢喜喜的吧。 这日里淑妃是几时回来的付巧言并不知情,只是次日里去书房伺候笔墨时被淑妃拉着问了好些话。 有时是问她家里,又或者想听她讲讲刚进宫的事儿。 除了坤和宫的那一遭,付巧言知无不言。 坤和宫的事付巧言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错,但显然无论是皇后还是冯秀莲都在当日直接淡化了这件事,她要是再提出来就不太恰当了。 其他的事儿,没什么不好讲。 说到在扫洗处的工作,付巧言还笑说:「其实奴婢在家中是没怎么洗过大件衣裳的,母亲总说小姑娘会把手洗坏了不美,只叫奴婢洗小衣,在扫洗处里头才知道衣裳不好洗。」 淑妃问:「那你觉得苦吗?心里头怨不怨恨?」 付巧言想了想,认真答了:「要说苦,确实是真的苦,要说怨恨就没有了。娘娘且别摇头,奴婢说的并不是场面话。」 「您许多年没出过宫了,许是不知道百姓们如何过日子。」 「就拿偶尔过来帮我家拆洗衣裳被褥的帮工大娘来讲,她洗一天不过三十个铜板,一月里也不能做满三十天的,如是做二十来天,也到不了一两银子工钱。且主家也多不留饭,中午还要自己家去吃的。」 「这一两银子的工钱她一家子就能过的很是舒坦,如果家里男人还有些营生手段,孩子们便能上得起幼学或镇学,要是学习好些还能免了束修。奴婢就免了幼学三年的束修呢。」 淑妃确实不太知道如今物价几何,却知道幼学里要想免束修最少是同级前三名,想来付巧言成绩不会太差。 「你说的有道理呢,小丫头又要夸自己成绩好哩。」 付巧言害羞笑笑,淑妃心慈善良,待她实在不能再好了,她同她也是有些亲近的。 「娘娘别取笑奴婢,就拿奴婢现在的月例来讲,每月是半两银子,宫里管吃管住。一年四季还有两身新衣裳,其实是比外面工钱要高的。」 付巧言这一通话讲下来倒是有理有据的,她不去胡吹什么因为主子娘娘待人和善她不怨恨,她只说自己付出的努力和收入比坊间还要好些,自然也不用去怨恨。 跟聪明人说话是极简单的。 淑妃点点头,又问她:「你弟弟,你都安排好了吗?」 说到弟弟,付巧言眼里多了些光彩来:「我弟弟今年有十二岁了,他其实从小比我还聪明的,那年他病得厉害,我实在无计可施就求了同父亲交好的县学书吏,他同我说小选名额还没满,要是我愿意去可以把那十两银子留给我弟弟,且在荣宣堂给他留个位置。」 荣宣堂是荣氏立国后主持开办的善堂,所有州府都有设立分堂,由宗人府和驸马司一起督办,善堂主要是抚育孤儿,因人力有限其实也不是所有孤儿都能进去。 付巧言这也算是给弟弟托了关系。只要能进荣宣堂,弟弟用她留下的银钱看好病,又能有个容身之所,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打算了。 付巧言笑道:「那孩子聪明着呢,身体能好饿不死自己,且荣宣堂里只要书读得好还能有机会上镇学,奴婢从来不担心他。」 她说起弟弟的样子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淑妃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同弟弟感情极好,也打心底里相信弟弟的聪明,她已经几年没见过他,却依旧相信他能过的很好。 淑妃沉吟片刻,望着她越长越光彩照人的脸庞,终于道:「如果你想知道他的近况,我可以让家里人去打听打听。」 付巧言愣住了。 淑妃慢慢垂下眼睛,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茶桌边上,伸手招呼付巧言:「丫头过来,坐这里,我有事同你讲。」 她表情十分严肃,付巧言也收起脸上的笑容来,规规矩矩坐到椅子旁边的绣墩上。 「娘娘请讲。」 淑妃偏过头来,定定看着她。 这一年来付巧言日日都要过来伺候她读书,人很聪明机灵,长相自是顶尖,声音也婉转动听,最要紧的是学识品性一点都不差,除了太偏门的书她会有不太认识的字,大半话本经书她几乎全都认得。 她知道她是一心想回家的,但……她也知道付巧言很是懂事。 也就是说,她懂得取舍。 淑妃终于张口问:「如我想让你一直留在宫里,不归家去,你待如何?当然,你弟弟那边沈家会安排好。」 付巧言这一次倒是没有发愣,或许是有了些心理准备,也或许猜到了什么,她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惊讶。 她只问:「是留在娘娘您身边,还是……?」 淑妃轻轻笑了。 「你一直是个聪明孩子,我是知道的。」 「锦棠身边没什么得用人,那些侍寝宫女他一个都不喜欢,如今他封了郡王,也将十七了,身边没个人不成。」 付巧言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将要跳出喉咙。 淑妃缓了缓,继续道:「皇后娘娘那边也有些安排,但我也只放心身边的这些人,总怕她们不能一心一意对锦棠。」 付巧言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淑妃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要问些什么,我不求你喜欢他,但求你忠心与他,能好好陪伴他便是了。」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她仰起头来看向淑妃。 豆蔻年华的少女,雪颜微红,端是含苞待放。 淑妃拉起她的手,摸着她指尖的茧子:「如今便也只能封你为良媛,无品无级的,但好歹能有个小丫头伺候你。」 「你且放心你弟弟的事儿,沈家那边我会安排好,让人找到他送他去青山书院,供他一直读完青学,随他想做什么都会支持。」 青山书院是大越最好的书院,书院内不设立幼学,只有镇学和高学,青山书院的高学叫青学,能考入的学生万中无一。当然个大世家手里是有些名额的,每年也不过一两个许。 付巧言轻轻笑笑,心里安定了几分。 虽然依旧有些茫然,却还是说:「且让他自己考吧,要是他考不上,也决计不会舍下脸面去要名额,只束修这方面,还是要劳娘娘操心了。」 第六章 青学不好考,束修也十分昂贵,普通人家是根本读不起的。 淑妃听她这样讲,便知道她是下了决心的,便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轻轻把付巧言揽在怀里,呢喃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相处一年,她知道付巧言是什么样的人。 她跟她其实是很像的。 宁做平民妻,不做帝王妾。 宫里这繁花锦绣,同她们其实没多少干系。 然而一旦进了来,就不由得她们了。 她不知道荣锦棠会不会喜欢付巧言,也不知道将来的长信宫会是何种局面,可能付巧言一飞冲天,封妃主宫,也有可能蹉跎低位,一直不得宠爱。 这些由不得付巧言也由不得她。 她作为母亲,自然是想把可心人送到他身边,其他人她总是不能放心的。 淑妃定了定神,只同她道:「你且放心,无论如何一个五品的位份我还是能保证的。」 付巧言又笑:「那奴婢,多谢娘娘了?」 淑妃拍了拍她的头:「你想见见你弟弟吗?」 宫人们每年都能有机会见自己家里亲属,但她弟弟实在年幼,怎么也得束发以后才能相见。 还有三年。 付巧言摇了摇头:「不了,也不合规矩,等他束发吧。」 这件事了,淑妃心里多少痛快一些,因为隆庆帝病重的事情她已经压抑了许久,这一日才算稍微开怀些。 「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坤和宫那边可能就要派人来领你走了。」 付巧言站起身福了福,犹豫片刻还是问:「娘娘,如果将来我……实在也没那个福气,能不能还回来伺候你?」 「你……你这孩子,好,我答应你。」淑妃微微红了眼,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 付巧言回身冲她行了大礼,这才退了出去。 晚膳时付巧言没吃多少,她心里装着事,实在也是吃不下的。 今天淑妃说的事她没怎么纠结就答应了,一个是淑妃已经给付恒书最好的安排,再一个她也十分感谢这一年来淑妃对她的好。 除了打扫书房,她几乎什么活都没有。陪娘娘读书其实她自己也乐在其中,每日里娘娘有什么小点茶品都是叫她一起用,给她赏赐也从不手软。 就连上回她病了,娘娘都是让福姑姑亲自过来看,又请了女医来瞧病。名义上是说给宫里的宫人们都看看,其实她知道也多半是为了她。 无论是什么理由,她总不能不记着淑妃的好。 更不提淑妃虽然是叫她读书伺候笔墨,也会教她许多知识,从她来景玉宫时淑妃就是如此,到了现在也没有变过。 她是不信淑妃一开始就想让她去八殿下身边的,只能说淑妃本就是个和善人,喜欢聪明伶俐的小丫头罢了。 她是知道自己性格的,一开始宫里确实艰难,她也走到了今天。这两年里她并不觉得日子特别难熬,在宫里哪怕只是个无品小宫人,她也照样努力活了下来。 在心底里她想不想出宫同弟弟团聚?当然是想的。只是十几年后再出宫,说不定她也不适应宫外生活,到时候是嫁人还是不嫁人她也没想好,还不如……就听了淑妃的安排。 索性八殿下人又那般芝兰毓秀。 付巧言把脸埋进被子里,这一夜也没有能安然入睡。 第二日下午淑妃见付巧言脸色不是很好,知她心中有事,便让她早早回来了。 双菱恰好在屋里收拾东西。 付巧言喝了杯茶,心里反复纠结了许久还是开口:「双菱姐姐,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双菱手上动作不停,温婉道:「你说,我且听着。」 付巧言见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心里更是不好受。 她不由想起双菱为了八皇子生病的那段日子,虽是她开解了她,但如今却落了这样局面。 「双菱姐姐,我要走了。」 双菱顿了顿,她慢慢叠好被子,把它规规矩矩摆在床柜旁。 「你要去哪里?」双菱蹭到炕边上,坐在那里不去看她。 付巧言红了眼睛。 这一年来她同屋里的姐姐们相处很是融洽,景玉宫因着淑妃性子好,宫人们大多都比较和善。付巧言在这里日子过得好,其实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但娘娘吩咐的事,也不是她能拒绝的。 双菱平日里不爱说话,却并不是个傻子,她见付巧言低头不吭声,突然就悟出了什么。 「呵,」双菱短促地笑了一声,「是让你去陪知画了吗?」 她说的倒是含蓄。 付巧言轻轻抬起头,她默默看着双菱,低声道:「娘娘说要封我为良媛,过阵子就要跟皇后娘娘那赏赐的良媛们一起去八殿下的文墨院。」 双菱猛地抬起头,好半天没讲话。 付巧言长得美,温婉可人聪明伶俐,她是知道淑妃极喜欢她的。她嘴笨不爱说话,娘娘一年到头其实见不了她几次。 可是……可是…… 到底少年慕艾,八殿下那般丰神俊秀,她心里总是有些放不下的。 双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给付巧言了一个难看的笑。 「也好……」 付巧言知道她心里难过,但她不想就这样一声不吭离开景玉宫,那样这一年来的情分便会荡然无存,再不复往昔。 「双菱姐姐,我们都是娘娘的宫人,自然要听娘娘吩咐,只……你瞧着娘娘喜欢我这样的,说不得八殿下不喜欢呢。」 付巧言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也不过刚束发的年纪,这辈子就只能生活在冰冷的宫墙里,说不害怕是假的。 「我求了娘娘,要是八殿下不喜欢我,我还回来伺候娘娘,到时候你别不理我。」 付巧言抽泣地道。 她这样一哭,双菱也跟着哭起来:「你胡说什么,不许想这些!」 这是她第一次说话这样强硬,她走到付巧言身前,轻轻揽住她稚嫩的肩膀:「去吧,到了那里就不用再伺候人了。你这么美,八殿下不会不喜欢你的。」 大概因为从来没奢望过什么,双菱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摸了摸小姑娘乌黑的秀发,慢慢擦干净脸上的泪:「哭什么呢,这是好事情。郡王良媛也挺好的,将来王爷出宫开府,怎么也能封个六品良娣,还愁日子不好过呢。」 到底年长一些,双菱反而安慰起付巧言来。 付巧言轻轻拉住她的手,用极轻的声音说:「双菱姐姐,我……我害怕。」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自己心里其实都不清楚,害怕让淑妃失望,害怕八殿下不喜欢她,害怕文墨院里的一切,也害怕未知的未来。 前路弥漫着浓雾,她实在看不到方向。 双菱又红了眼睛。 说到底,她们都是这锦绣皇宫里的浮萍,身若蒲柳,命比纸薄。她们从来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也害怕被命运掌控的那一天。 「好妹妹,你要知道自己很好,人美心也美,所以去了八殿下那里,你就做你自己好了。」 「没什么好怕的,在哪里不是过日子呢?八殿下又不能吃了你,大不了你就自己在自己小院里老老实实生活,找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一天天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第七章 付巧言慢慢止住了泪。 确实,日子总要过。无论是在景玉宫还是文墨院,又或者归家还乡,其实没有什么不同。进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不能退缩。 「你在景玉宫不也过的很自在?怕什么呢?八殿下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这事说道八殿下身上,付巧言难得有些不自在。 双菱轻声笑笑,心里的郁结舒畅开来,倒是有些闲心同她玩笑:「将来出宫上哪里找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还是皇亲国戚皇子龙孙,没比这再好的事了。」 付巧言端着红脸推她:「双菱姐姐,你别闹。」 双菱把她拉起来,牵着她走到衣柜前:「行了,娘娘既然吩咐,也不过就这几日的事,先把东西收拾妥当。」 付巧言原本以为同双菱坦言后会很不愉快,结果却是被双菱哄了一遭,竟是不那么忐忑了。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人,一旦通透起来无人能及。 晚上她去领了饭食,回来见桃蕊和双莲都回来了,两人正笑眯眯打量她。 付巧言一下子便知道双菱已经告诉了她们,只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们用饭吧,今日里有红豆枣泥馒头,很香的。」 双莲帮她把沉重的食盒放到桌上,拉着她坐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事宫里多了去了,只是以后不同你在一处,有些怪难受的。」 她一贯是大大咧咧性子,这会儿倒是有些扭捏来。 付巧言忙说:「我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桃蕊点了点她额头,吩咐双菱摆饭:「别胡说,等你去了外五所,便不能回后头了。」 付巧言茫然地看向她,有些不知所措。 桃蕊知道这些事过几天福姑姑都会同她吩咐,但还是忍不住操心起来。 她一把嗓音甜蜜蜜的,听的人舒服极了:「外五所都是皇子的妃妾,这来了后头叫皇上撞见,岂不是……」 岂不是很容易出事! 这话桃蕊没讲完,但是付巧言却懂了。 因为懂了,心里头就又开始有些不好受。 桃蕊塞了一个枣泥馒头给她:「行了,这有什么的?等你去了文墨院,也就没心思在想这后宫的事儿。且将来你位分上来,能混到个侧妃良娣什么的,逢年过节八殿下回宫来看望淑妃娘娘,总能带上你的。」 付巧言轻轻摇了摇头。 桃蕊知道她年纪小不懂,也有些彷徨害怕,只笑说:「你啊,就听我的。将来我们说不定还要指望付娘娘关照呢。」 付巧言忙要去捂住她的嘴:「姐姐你胡说什么!」 桃蕊一把拦住她的小手,只笑道:「你就安心去吧,好好过活就行了,该吃该睡。你是娘娘给的人,八殿下不会亏待你。」 付巧言没动。 双莲把人拉着坐下,给每人都盛了一碗糙米粥。 桃蕊端起碗,甜甜道:「别的不说,只祝我们一屋姐妹平安喜乐。」 她们没什么好茶,用这香喷喷的糙米粥也没什么不合适,付巧言端起碗同三位姐姐碰了碰,默默喝了一口。 真香。 冬日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最近桃蕊也没那么多事,晚上便拉着屋里的姐妹一起给付巧言准备行李。 总是要去皇子身边伺候的人,太寒酸是叫人瞧不上的。 桃蕊从自己的柜子里摸出一个小包袱,里面大概有二三十个精致的荷包,有并蒂莲花,有锦鲤成双,有多子多福,有马到功成,林林总总攒了一小包。 桃蕊也很大方,都给付巧言塞进包裹里:「这是姐姐平日里做的小玩意,你且拿回去用,料子都是偷偷用娘娘衣裳的边角料做的,没有上不了台面的,你且自己挂身上都使得。」 付巧言不太想要,桃蕊进宫这么些年只攒了这些防身的东西,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料子针线都很金贵,最难得的是她一针一线的功夫和手艺,这般全都拿来给付巧言,她自己一个都不剩了。 桃蕊不听她的:「你出去也代表咱们屋的脸面,总不能比皇后娘娘那边人差,回头福姑姑肯定要给你准备些什物,我这个真是我自己的心意,不能不要。」 双莲和双菱身上就没这些东西了,不过景玉宫里生活安逸,她们倒是攒了不少的银子,两个人这么一凑,好歹给付巧言凑了二十两出来。 「不许不要,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点钱一点都不够用,你且拿着防身,别饿着自己。」 虽说这情况不太可能出现,但是但凡宫里不太受宠的小主侍妾,日子快过不下去的大有人在,手里哪怕有点银子都能好过一些。 付巧言不是个爱哭的人,这会儿又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 宫里头日子说好过也难,说难过也并不事事坎坷,只她这两年来就遇到了许多好人,得到了许多帮助,这每一桩那个每一件都让人难以忘却。 「谢谢姐姐们!」 桃蕊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将来你厉害了,姐姐们还要指望你呢。」 没过两日,沈福就来找付巧言了。 她给付巧言准备了两个很大的雕花木箱,打开来看都是时下小妃妾们常穿的衣裳首饰。她一件一件给付巧言讲:「这里有冬衣四身,都是浅色活泼些的样子,里面有三身都是你喜欢的袄裙,剩下一身是三件式曲裾深衣,这个是娘娘的喜好,吩咐必须给你做上一件。」 这衣服并不是桃蕊准备的,付巧言就知道是织造局给做的定例,肯定不会违制。 她点点头,口里称了谢,又听沈福道:「头面种类不多,按制许多你都不能用,娘娘就让多备了些珍珠、玛瑙和贝壳之类的小簪花和发钗,你年纪小,用起来也可爱。」 说着沈福打开一个三层的首饰盒,里面早就放的满满当当。 但这还不是所有,沈福又打开另外一个箱子:「这里面有四身小衣,你先用,等去了殿下那里就会改从外五所给你发份例,这几件能撑到开春。这个盒子里都是胭脂面霜香露,会用吗?」 付巧言点点头:「家里母亲教过的,不过我并不常用。」 沈福端看她一眼,倒是难得笑了:「也是,你现在这样,天生丽质就已经很美了。」 这边说完,沈福又取了个小些的盒子,打开给她瞧了瞧:「娘娘说离了这里后面的路大多就要你自己走了,她喜欢你,给你准备了这些,你且仔细用。」 这一盒子大多是小块的福豆银子,还有几张银票。付巧言定睛一看,大多都是百两数额的。 做宫女时半两银子也能过,可做妃妾就不是了。 付巧言也没推辞,她是懂事的,沈福也知道。 这些都准备好,沈福又掏出一个布包来,里面看着像是书本的样子,这书等你去文墨院安顿好了再看。 付巧言不明所以,只接过揣进袖中。 等许多事都安排好了,沈福又给她讲了许多文墨院的规矩和八殿下的习惯,这才打发她回去。 这一等就是十天功夫,付巧言白日里依旧去书房收拾,下午陪着淑妃念书,大概是因着将要离开,主仆两个倒是比以前亲密不少。 第八章 上元节那日清晨,天气极好,金灿灿的日光照的院中梅花亮堂堂,十分精神。 付巧言正用过早饭往正屋里去,转身就听一把有些熟悉的嗓音响起:「阿福,新年好啊,娘娘这会儿起了吗?」 她转头一看,恰是冯秀莲站在门口,同沈福寒暄。 付巧言心想:来了。 从景玉宫到外五所的路寒冷而漫长。 她们不能从乾清宫和勤政殿之间的长巷里走,就只能从慈宁宫前走到最东边的小道上出后宫。 这会儿刚过了上元,正是元月里,宫里却一点喜色都无。路上行色匆匆的宫人们面容泛着苦涩的青白,一个比一个颓丧。 有些宫女黄门认识冯秀莲,也只默默向她行了礼,并未多言。 她们仿佛宫墙下面栽种的如意树,沉默地仿佛是从来不会讲话一般。 隆庆帝病重难愈,听闻已经许久都没有上朝了。宫里头人心惶惶,因为皇后娘娘手腕强硬才勉强平息下来。 但是大小宫妃心里头没有不怕的,连带着宫人们都惶惶不可终日。 就连冯秀莲带着三个俊俏的小宫人往东南角的鱼跃门行去,都没让路上的宫人们关注更多。 这个时候谁都顾不上旁人了。 大越无旧例让宫人殉葬,但隔三差五也有储君选宫人生殉先父以示孝道,如今长信宫里确实宫人数量不足,然而人们却还是无法安心。 毕竟储君是谁依旧无人知晓。 不管宫里现在到底何种样子,冯秀莲一行三人还是紧赶慢赶来到鱼跃门处。 鱼跃门是后宫与前朝中唯一一扇敞开的宫门,只不过有禁卫把守,来回通过需有腰牌。 平日里皇子们要从这里去后面看望母妃,而宫女黄门也需要通过这里出来办事。 这会儿守门的两个禁卫均是腰挂火器,一身肃穆非常。 冯秀莲从腰间摘下尚宫的牌子,递给左边那位军爷:「大人,我是尚宫冯秀莲,奉皇后娘娘懿旨给纯王殿下送宫人去。」 那禁卫看了一眼腰牌,又扫了一眼冯秀莲的脸庞,便飞快把它递了回来。 「莲姑姑,辛苦了。」 他客气道。 禁卫都是从九品,比冯秀莲八品的官职要低上三层。 大家都客客气气,办事就简单了。冯秀莲也客气道了声辛苦,把三个小宫女领到身边,每个人都给发了一个腰牌。 上书良媛两字。 说来是很奇怪的,宫里的妃妾们都是有位印,皇后娘娘的自然就是凤玺了,其他宫妃的按制都是上书妃位,她们都没有腰牌,因为一生都说不得没机会出宫。而外五所的女眷们就没人能有位印了,像她们这种无品无级的良媛,都是这样一块腰牌。 而她们却是能出宫行走的。 王爷们将来肯定要离开这座繁华的长信宫,拥有自己的府邸,再来便是客人了。 只除了一位。 付巧言抓紧那块小巧的腰牌,把它仔细塞进袖中。 因是说给纯王送的宫人,那两位禁卫都没敢多看她们,只匆匆在她们脸上扫过,便挥手放行了。 出了鱼跃门,转头就是宽敞的宫道。 前朝虽然听着不算很大,实际上也并不小。 乾清宫东边都算是外五所,历代的皇子们十岁后都是在这边长大,说是叫所,实际上类似民间那种一进宅子似的小院成排挨着,前后大概能有十几个院落。 在皇子们住所之前,有骑射场、勤学殿、小花园,甚至还有一所藏书楼。这里是大越皇子们短暂的家。 外五所看着很大,实际上也很拥挤。皇子多的时候一人只有一进的院子可住,皇子少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荣锦棠运气好,他年纪跟兄长们差的有些多,加上隆庆帝的子嗣并不丰,所以他倒是没体会过那种一进院子住一群人的逼仄。 如今外五所他占了一半,七皇子占了一半,两个人住的宽敞极了,一人都有三进的院子。 付巧言沉默地跟着冯秀莲,远远就瞧见文墨院的牌匾来,心里不由一紧。 然而冯秀莲却没等她多想,径直去了文墨院的前门。 院门处早有个小黄门等在这里,刚一见冯秀莲的面便急匆匆快步行至跟前:「莲姑姑,怎么劳您大驾,这一路可不近。」 冯秀莲笑笑,说起话来春风和畅:「为王爷办事,怎么能叫劳累呢?这可是我使劲同娘娘那求来的差事。」 小黄门也会说话极了:「莲姑姑真是忠心,难怪皇后娘娘最是看重您。」 冯秀莲又笑,这次没再说别的,只问:「住处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这事我们王爷很上心,特地吩咐宁大伴给安排的,三位小主一人住一个间,宽敞的很。」 她们连宫里最低一级的淑女都不是,无品无级,自然是不能被称为娘娘的。 说是良媛,其实同宫女也没什么区别,只听起来名头好听而已。只不过三个都分开住,着实方便的多。 冯秀莲一听就知道是宁城的手笔,想来也是特地给皇后娘娘做面子,倒是没什么不好。她笑着同小黄门聊了几句,这便进了文墨院。 付巧言三个小宫女依旧没人敢吭声。 文墨院一共是三进两列的制式,类似于田字形后面多一行。每一个小院间的院墙上都有院门。如果皇子们多到能住满,就把院墙锁上一人一院。像现在这样空置都没人住的,就都打开来供荣锦棠一人享受了。 小黄门给冯秀莲指路,前面两院一个用以会客,另外一个则是餐厅。中间两院一边是荣锦棠的卧房,一边是书房。后面则都用来储物。 小院侧边都有偏殿,黄门们都住在这里。 冯秀莲默默听了,只问:「那小主们分开住?」 小黄门笑道:「自然是住一院的,只中间是主殿,宁大伴还要同你商量。」 冯秀莲瞬间就懂了。 她没讲话,小黄门也没再说别的。 他能被派来接冯秀莲,肯定是宁城手下教出来的,一句话都不会说错。 等到会客正厅到了,宁城已经等在那里,忙上来迎:「莲姑姑,许久未见。」 冯秀莲眯着眼睛瞧他,见他还是以前那个高瘦利索样子,也笑着打趣:「您是高升了,以后说不得得靠您抚照。」 「哎呦莲姑姑,这话可不能乱说,您这不是逗我玩吗?」 「行了,咱们也不说别的,这三位小主是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亲自给殿下选的,你看怎么安排,是不是还得有伺候的小宫女?」 宁城转过头来瞧站在冯秀莲身后的三位,三人里面付巧言个头最高也最窈窕,只低着头看不清样子。 另外两个一人丰腴一些,另一个就是矮矮小小的,看着年岁都不太足。 宁城问:「三位小主可否告知下名讳?」 冯秀莲先指付巧言:「这位姓付,名巧言,原是淑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 「这位姓孙,名慧慧,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付巧言一听这名字,手上一痛,紧紧攥住了拳头。 她微微偏头去看,打眼才发现原来这位旧相识已经同她走了一路了。 孙慧慧也正瞧她,一双凤眼瞪得极大,脸上的敌意不用细看都能体会到。 第九章 付巧言没有理她。 虽然在辛娘那短短相处一月有余,她也多少了解了孙慧慧这个人,你越理她她越来劲,欺软怕硬得可以。 因为见了孙慧慧,付巧言紧张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只觉得没那么慌了。 另一位小宫人叫兰若,也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的。 宁城给她们三个安排在了荣锦棠寝殿后面的院子里,一间正殿两间偏殿,哪一位住正殿就有些门道了。 冯秀莲倒是机敏,她给皇后娘娘做事几十年了,很是知道她脾气。 见宁城有些为难,便主动道:「付小主居长。」 宁城脸上一松,紧跟着道:「那自是好办一些。」 到了这里事已经办的差不多了,宁城又请冯秀莲吃了一杯茶,给她送了八殿下的赏赐,这才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等到了文墨院门口,冯秀莲扭头回来看三个小宫女,最后目光停在付巧言的脸上:「还请三位小主好生伺候殿下,不负娘娘们的期望。」 三人老老实实同她行礼,口中称诺。 等到冯秀莲走了,宁城这才回身打量三位小主,他目光倒是很平和,仿佛只是在记三人的样貌,片刻就停住了:「三位小主这边请,你们住的地方在后院,伺候你们的小宫女也已经等在屋里了,三个小丫头都是新来的,有什么事小主们找我或者张伴伴即可。」 文墨院里面没有姑姑,事都是宁城和张德宝管。不过张德宝主要是跟着荣锦棠外出行走,在院中的时候并不多。 几人趁着天色还亮很快就到了后院,这里倒是清静极了,一正两篇的行制,院中还摆了石桌石椅且栽种了些耐寒的花草。小院正中间栽种了一棵晚梅,同景玉宫的那一棵很像。 宁城笑眯眯道:「付小主居长,便先在主殿住下,孙小主和兰小主多多担待。」 她们三个位份是一样的,也都还没有承宠,按理说以年龄分居所是很恰当的。 但很明显有的人是不干的。 孙慧慧当即就道:「大伴,也不能这么分吧?凭什么我们一个品级,就她为正?」 宁城显然极有耐心,他长相同另一位皇帝身边的宁大伴有几分相似,却是个笑脸人。 「孙小主,这是莲姑姑安排的。」 孙慧慧一向不是个能妥协的人,或许王皇后选她时只看了长相身段,性格之类的方面是未曾考虑的。 她说到底只是嫡母,对荣锦棠的喜好一无所知,也没有那么多的慈母心肠去为儿子考虑。 无论是孙慧慧还是兰若,都是一等一的长相,却看起来都不如付巧言稳重。 一个人的美不能只看脸。宁城即使是个阉人,也还是男人。 他没有再搭理孙慧慧,只说:「请三位小主回去收拾一二,你们行礼稍后就到,这两日小主且先打理干净。」 付巧言没有多言,向他行了个礼,很快就进了屋。 屋里已经点燃了宫灯,正摇曳着炫目的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人正忐忑等在屋子里,见付巧言推门进来,忙冲过来要行礼。 「娘娘……」 付巧言一把捂住她的嘴:「记住,我是良媛,你要叫小主。」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乖乖应声:「诺,小主大吉。」 文墨院的后院以前是库房,许久都没住人了。这会儿宁城安排小黄门费了好大功夫给收拾出来,只家具都是半旧不新的。 墙上也没刷大白,看起来有些斑驳。实在不太好看的地儿就挂上字画,好歹亮堂一些。 屋子里依旧有一股子尘土味。 付巧言倒是不介意这些。 让她住正殿,就意味着比偏殿大许多。一共三间的屋子,左边是小书房,中间是堂屋,右边则是她的卧房。 这还是进宫以来她第一次能有自己的屋子。 分给她的小宫人看起来年纪轻幼,也不过沈安如那般大小,身上还一团孩子气。 她正怯生生站在桌边,看着付巧言不知所措。 付巧言不由想起坤和宫的辛娘和萱草,她们也是主仆两人,无名无分住在偏僻的小屋里,寂寞度日。 「你叫什么名儿?」付巧言温言问。 她其实也没比这小丫头高贵多少,一样都是宫女的命,就在昨天她们还是一样人。 小宫人怯怯道:「奴婢叫晴画。」 「倒是个好名字,进宫以后起的?」 晴画见她十分和善,也渐渐没那么忐忑了,脸上带了点笑:「奴婢以前是在尚宫局的,那边姑姑给起的。」 进宫后没有分宫的小宫人都在尚宫局,其实就是没有娘娘要,只能留在那做些杂事。 不过这样也好,八殿下瞧着就不像是会用跟别的宫妃有瓜葛的宫女,尚宫局这样刚进宫每两年的小丫头最是合适。 付巧言站起身来,在屋子里看:「你也不用拘谨,我对你页眉旁的要求,只两点要记得。」 晴画跟在她身后,略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小主请说。」 「第一,以后说话谨慎着些,能说不能说都先心里想想。对我的称呼、对旁人的称呼半点都不能错,要是你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 晴画赶紧点头。 付巧言又说:「第二,咱们自己屋子里的事半句都不能跟外人说,无论是我还是八殿下,甚至是你自己的,都不行。」 晴画忙道:「我知道的!小主我以后不会说错话的。」 付巧言看了一眼干净宽敞的书房,心里倒是有些开心,她温言道:「我们其实是一体的,你念着我,我也便念着你。」 晴画听到这里,才笑了出来。 付巧言也笑:「你看我们这里多大,就两个人住,多好。」 晴画抿嘴笑:「我以前在尚宫局,是住大通铺的,一个屋十来个人,总是没地方存自己的东西。」 付巧言在桌边坐下,见晴画手脚麻利地跑去煮茶,倒是有些满意。 「以后这边书柜下的小柜子就放你自己的东西,晚上你就跟我屋里塌上睡,被褥都收拾好了?」 让小丫头睡在榻上,也不是她故意磋磨人。 宫里头贴身大宫女得主子恩典才能跟在卧房里睡,像晴画这样的贴身宫女,她们这能有地方睡已经极好了。 一共就三开间,她也没那个脸面能给晴画要来一张床,即使要来也没地方摆。 晴画一听能睡榻上,高兴极了。 那塌很宽敞,放上被褥舒服的很,比大通铺要好得多。 「宁大伴早就给备好了,小主的有两床换洗被褥,我的也有。」 付巧言转身进了卧房,见这边也就比辛娘那宽敞两尺有余,便知道皇后待辛娘也是有些情面的。 要知道早些年这里住的还是皇子。 除了一个小炕,和炕上的一整排雕花炕柜,便只有床边的那把贵妃榻了。 付巧言摸了摸炕上的被褥,入手很滑,显然是新的。 来时她还担心是睡架子床,看到这炕,心里是大石落地,一点都不慌了。 她依旧吃着那药,淑妃也说吩咐了女医使到日子来这边给她送药。 药是管些事,不过她还是多少有些畏寒,自然更是喜欢暖和的抗。 第十章 不过这些她都没讲,只说:「宁大伴说一会儿行礼就送来了,晚上你辛苦些,都收拾出来。」 晴画赶紧摇了摇头:「不辛苦!」 主仆两个说话的功夫,外面就有小黄门敲门,等两个箱子都抬进来,狭小的堂屋一下子就满了。 卧房的炕边是空的,正好能放得下妆箱。 付巧言让晴画打开箱子,先把收拾、银票、荷包等物件取出锁进炕柜里,后又把常吃的药丸拿来存好,这才说:「衣裳有四身,先捡这三身并两身小衣放上面箱子,这些旧衣就放下面的。」 地方狭窄,两个箱子没办法并排放,只能摞在一起。 付巧言身上依旧穿着宫女的冬装,这会儿还未到晚膳时分,便说:「我先换身衣裳,你去外面收拾厅堂,叫膳吧。」 这一番吩咐下来,倒是有条不紊。 倒也不是她多老练,只这些进宫时都有教,她也好歹轮过那么多宫室了,能学到的不少。 就拿叫膳这一遭,早去和晚去领回的东西肯定不同。 等晴画领了晚膳,付巧言扫了一眼,心里就更是有数。 这边的饭食都比景玉宫做宫女时讲究一些,到底是有四菜一汤,分量比那边的少些,油水却足。比如那碟油豆腐炒白菜,就看起来香极了。 晴画给取了一碗米一碗粥,并两个白面枣饽饽,问她要吃哪个。 付巧言便又想起辛娘和萱草来,迟疑片刻还是道:「以后你同我一起吃吧,别叫人看着就是了。」 晴画忙摇头,一张小脸都憋红了。 付巧言先坐到主位:「我也不是单为你,等我吃完你再吃屋里总有股子味道,还不如用完赶紧收拾干净,你说是不是?」 晴画年纪小,虽是刚认识的,倒也很知道听她的,就没再推辞。 只吃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敢去夹小炒肉里焦香软烂的五花肉片。 付巧言也没管她,自顾自吃的高兴,她也不知为何,总归心里是有些踏实的。 来之前那些彷徨和害怕都不见了,大抵是既来之则安之,她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不如好好过。 饭后知画又找小黄门要了水,付巧言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穿着新作的小衣躺到暖和的炕上,轻轻舒了口气。 晴画坐在榻上,就着灯做活。 「小主,你要休息就知会奴婢一声。」 付巧言也无事可做,便拿出从景玉宫带来的绣品慢慢做。 「你这手艺是谁教的?」 「回小主话,是带我的姑姑教的,我只学了些皮毛,缝补小衣袜子还是使得的。」 两个人简单聊了会儿天,付巧言就有些困了,她让晴画熄了灯,整个人埋进暖融融的被窝里。 一夜无梦。 第二日付巧言醒的很早,她在景玉宫早起惯了,这会儿一起来发现无事可做,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 只第一日过这样日子,她就多少体会了淑妃的那些寂寥和落寞。 等待,是漫长而又残酷的。 怕他来了又走,又怕永远不会来。 她努力给自己找了件事做,既娘娘说要好好忠心于殿下,她便给殿下先做双冬日里穿的棉袜吧。 有活干,日子就快起来。 到了第三日晚上,晚膳时她就听到外面有些人声,待晴画去领了水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付巧言问她:「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晴画摇了摇头:「小主,殿下去了兰小主那。」 付巧言一下子没了声音。 她有些茫然地坐在那里,既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无更多的欢喜,她不难过,也不彷徨。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这样逆来顺受。 因为没有太多期望,所以也没有更多的失望。 付巧言轻声笑了一下:「自然要先去那里的。」 晴画有些不解:「为何?」 付巧言把手里刚绣好的棉袜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只:「因为皇后娘娘,总是嫡母。」 第四日清晨,小黄门送赏赐的动静惊醒了一院子里的女人。 付巧言坐在窗边往外看,入眼是孙慧慧青白的脸。 她就站在那颗晚梅下,恨恨地看向兰若的偏殿。 付巧言离开座位,又继续绣剩下的那只短袜,袜子做的很仔细,袜口处盘旋着一圈精致的柳叶纹,简单却又十分用心。 第六日晚上,付巧言很早就让晴画去领了水。 晴画刚从外面回来,转身便瞧见当初刚来时那小黄门笑嘻嘻敲门而入:「付小主,殿下点了您的名,晚些时候会过来。」 付巧言轻轻掐了一把手心,冲晴画点了点头。 晴画倒也不是蠢笨的,过去一把拉住小黄门,往他袖子里飞快塞了银子:「沈哥哥,劳烦您跑这趟了。」 沈义笑笑,面容一如既往的讨喜:「多谢小主记着咱。」 晚饭付巧言吃的很认真,大概是因着八殿下会来,所以今日里的菜色比前几天好了几倍,甚至还有一碟子白灼虾,这东西是稀罕物,宫里头的小主们兴许都吃不到。 付巧言很领情,把一碟子都吃的干净。 用过饭后她让晴画先去堂屋里收拾,自己进了卧房洗澡。 泡在热水里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都舒服极了,她仔细把身体每一寸都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擦干净水裹着棉巾走到铜镜前。 影影绰绰的宫灯照耀下,她在铜镜里看到了玲珑有致的自己。 她用淑妃赏赐的香膏擦拭了身体,一股幽静的馥郁香味静静在屋子里散开。 那味道并不重,清清淡淡的,却能让人舒心静气。 付巧言没叫晴画,自己给自己盘了一个婉约的堕马髻,在发间只戴了一把水红碧玺雕花簪,衬得小脸更是红润。 她找出已在屋里挂了三天的浅水粉色的三叠曲裾,一层一层穿在身上。 这一套衣裳料子很软,都是用精致的织锦缎而做,水粉色的底子上盘旋缠绕这并蒂莲,更衬得她修长玲珑。 领口处一层一层拾级而上的粉黛衬得她脖颈修长而白皙,实在是漂亮极了。 打扮好这一切,付巧言打开门,吩咐晴画:「今日里你便在书房凑合一晚吧?那边有个小塌,别冻着自己。」 晴画转头想应声,却被她这样子恍了神:「小主,你真美。」 付巧言抿嘴一笑:「眼光真好。」 她回了卧房,端端正正坐到炕上。 没有龙凤喜烛,没有凤冠霞帔,今日里,她却要嫁人了。 那些都不重要,付巧言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父母高堂俱已不在,只要她过得好,便是真的好。 她正出神想着,正殿的房门吱吖一声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而入,一下子吸引住了付巧言的目光。 她微微偏过纤长的脖颈,望向那个清俊的少年。 不,他这样的身量,已经是个青年了。 荣锦棠只第一眼见她,便想起了她的名字。 付巧言。 那个言字在舌尖轻轻一弹,带起缠绵的尾音。 「母亲,倒是舍得让你来。」 这是荣锦棠同付巧言讲的第一句话。 听他提淑妃,付巧言不知怎地就没那么紧张了。她站起身来向他行了礼,站在那笑意盈盈:「娘娘心里最是顾念殿下。」 第十一章 荣锦棠进了屋来,见这边收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还竖着一支盛开的晚梅,再看她时便有些意味深长:「倒是有心了。」 付巧言不知他在说什么,又不敢上前凑的太近,只不远不近站着。 她面上是风轻云淡,实际上手心里都是汗,一颗心扑通扑通,都快要蹦了出来。 荣锦棠转身坐到贵妃榻上,他将要过生辰,一岁比一岁沉稳,这般看来实在是很有气势的。 到底跟以前有些不同了。 付巧言见他身上还穿着披风,忙过来帮他脱下叠好放到贵妃榻上。 荣锦棠沉默地看着她忙活。 付巧言这一会儿更紧张了,她觉得脸上都要流出汗来,只好道:「殿下喝茶否?」 「不忙,坐。」 贵妃榻倒不窄,付巧言小心翼翼坐在了另一边。 荣锦棠轻笑出声。 「殿下……」付巧言只觉得脸上似火烧。 荣锦棠偏过头看他,这一年来他每次去景玉宫都能瞧见她,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也多少能记起去岁年初时她稚嫩的模样。 翻年过来,他们对坐在这里,倒都是一双大人架子了。 到了这里荣锦棠反而没那么着急了,最近前朝事太多,王家和沈家都看着他,他一步都不能错。 晚上的这些时候,其实他只想着回自己卧房里睡觉,实在是没有更多精神搞些别的事儿。 但王皇后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也是不能叫母后失望的。 好在,母亲是知道他的,也体贴他。 荣锦棠问:「母亲最近……身体还好吗?」 算起日子来,除夕那日过了后他就没见过淑妃了,也不知过得如何。 付巧言愣了一下,很快答:「娘娘,娘娘看着还好。」 荣锦棠微微皱起眉头。 「殿下,其实自从陛下病了已来,娘娘就有些不太欢喜了。您别怪奴婢多嘴,娘娘是一贯的舒心人,现在再瞧她,却是觉不出来。」 「不怪你,你说。」 荣锦棠沉下脸来,倒不是因为付巧言,只他知道淑妃的脾气罢了。 付巧言见他脸色不好,心里有些慌,为着淑妃还是硬着头皮讲:「因是对殿下说,奴婢就放肆一回。奴婢觉着娘娘心里头有陛下,一直牵挂与他,所以心情很是不愉。」 这话是有些放肆的,不过荣锦棠没生气。 他偏过头,又去瞧小姑娘秀气的脸:「娘娘忠心于陛下,这是自然的。」 「不过如今你来了我这里,母亲那边是谁伺候?」 这个付巧言还真不知道,她仔细回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淑妃娘娘做了什么安排:「这奴婢倒是不知,只希望殿下能多回去看看娘娘。」 倒像是一心为淑妃考虑了。 荣锦棠紧紧盯着她漆黑的眼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只说:「嗯,你讲的有些在理。」 付巧言松了口气。 说起来在她心里,现在其实是更偏向淑妃的。 主仆两个开开心心相处一年,她没受到一丁点磋磨,加上淑妃脾气同她母亲又很像,付巧言很难不去挂念她。 不知道为什么,荣锦棠一看她这样紧张又佯装镇定的样子,就十分想逗弄她。 在景玉宫里时他就这么想过,碍于母亲喜欢她不太好吓唬,现在人是他的了,那还不是听他的。 荣锦棠突然站起来,淡淡道:「晚了,该安置了。」 付巧言一双手顿时僵住了。 荣锦棠站在她身前,一双眸子定定看着她。 付巧言只觉得刚回去的汗又要冒出来,她颤抖着手,去拉腰上精致的腰带。 这腰带是淑妃特地叫人给她做的,跟她腰身刚好合适,紧紧这样束上一圈,显得她腰身更是纤细。 这一身衣服自是好看极了的。层层渐开的衣领仿佛正在绽放的喇叭花,那个美丽的姑娘站在花间,盈盈看着他。 荣锦棠难得有点动容。 付巧言缓缓站起身,就这么对着他轻轻解开腰带。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腰带滑落到地上,那含苞待放的花儿宛如春来,竞相绽放。 花丛中,一抹炫目的红映入荣锦棠的眼帘。 他俊眉微皱,倒是难得也有些紧张。刚刚的逗弄心思早就不翼而飞,现在剩下的只有眼前美丽的豆蔻少女。 这事儿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这样看着她,便有些受不住。 一个不知道为何待着不动,一个是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气氛一下子就僵了。 荣锦棠见少女脸都红透了,正想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屋外一阵刺耳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所有的动作:「殿下,殿下!」 荣锦棠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听出来屋外说话人是宁城了。 没有天大的事儿,他是不会这个时候来讨人嫌的。 荣锦棠看了一眼已经呆住的付巧言,沉声道:「等我。」 说罢他转身出了卧房,又仔细帮付巧言关上了房门。 付巧言站在屋里,外面一丁点声音都没听到。 她呆立在屋子当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己穿好了衣裳,荣锦棠显然已经离开了。 会是什么事那么急呢?付巧言在屋里坐立不安,直到宫灯里的灯油都烧尽,她才合衣浅浅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反复做了许多梦,等到天光大白,眼睛一睁,却全都忘记了。 第二日清晨晴画早早取了水来,站那伺候她洗漱,小心翼翼不敢看她。 付巧言问:「怎么?」 晴画脸色不是太好,她道:「早上取水,碰到孙小主那的明月,她说话很是难听。」 付巧言接过帕子擦干净脸,又取了面乳来擦,倒是没太在意这个:「叫她说去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 晴画还是有些踟蹰和慌张,她小声说:「可昨夜里,殿下来了一会儿就走了,院子里的人都听着了。」 付巧言盘头发的手顿了顿:「那不是我们能管的事,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就是了。」 见她面色并没有那么难看,似也十分镇定,晴画就没那么慌了:「那我听小主的,以后取饭取水都不理她们。」 可你不去惹事,有些「事儿」却偏偏要自己贴上来。 付巧言只从景玉宫带了两本史书出来,这是特地跟淑妃求来的,内容有些艰涩,她看起来是十分吃力的。 正是这份吃力,让她能每日里打发些时光。 这个小院仿佛与世隔绝,昨夜荣锦棠走后到现在也没一丁点消息传来,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强迫自己靠在窗边读书。 外面阳光晴好,正是一日暖冬。 付巧言正看得出神,外面一把尖锐的嗓子蓦然响起:「也不知道是谁,见天觉得自己美若天仙,结果呀,把人吓走了吧。」 这嗓子一听就是孙慧慧,她们三个都住这里,但付巧言是一步都没踏出去过,兰若仿佛也对院子不太感兴趣,只孙慧慧隔三差五要出来溜达几圈。 前两日是在那嘲讽兰若,转天就轮到付巧言了。 兰若或许是知道孙慧慧性格,也或许本就不是爱挑事的,总之是就看孙慧慧一个人跟那里跳,从来没搭理过。 第十二章 倒是今天轮到付巧言倒霉了。 付巧言合上书本就继续去绣那双袜子,其实昨天就已经做完了,只没机会送出去。因为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他是什么时候,付巧言只好又捡起来继续做。 外面孙慧慧又叫:「从前看起来就不不是个讨喜的人,这下完了吧?别过几天文墨院呆不下去,又滚回永巷去。」 付巧言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用理她。 这宫里话多的人都活不长,也不知道她怎么在坤和宫活了下来,又被皇后选中送到这里。 付巧言不知道八殿下喜不喜欢这样的美人,反正她是不喜欢的。 因着昨天晚上八殿下早早走了,今日里又没叫人给赏赐,晴画早上领饭取水时多少有些不畅快。 到了皇子的地儿,就不看你是谁赏赐的,是什么出身了,只看你能不能得宠。 付巧言再是淑妃赐的又怎么样?无宠就是无宠,小黄门们势利得很,从给水的时候那傲慢得意的劲儿就能看出几分。 这些晴画都没同付巧言讲,她不那么聪明,却也懂事。 只她没说,付巧言却瞧了出来。 她叫晴画:「中午你早点去,别同她们碰上就是了,要是外人欺负你你也不用太过忍让,态度立在那里,他们也不能拿咱们怎么地。」 晴画到底年纪小,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同付巧言没那么深厚感情,却依旧盼着她好。 只有她好,她才能好。 宰相门前七品官,谁都想做那烧的火旺旺的热灶。 索性孙慧慧说一会儿就累了,很快就回去了。 中午和晚上主仆两个平静的用了饭,早早就灭了灯睡了。 等到第三日早上,沉闷的晨钟响过三下,又三下,复三下。 第九下响完,最后却又响了一下。 那调子漫长而压抑,似拿个小锤子敲在心上。 十下,今晨的晨钟,响了十下。 付巧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她透过狭窄的窗棱望着外面青白的天,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 皇帝殡天,丧钟为十。 三三得九,九为极数,过了九,便是破极而上,扶摇九霄。 大越在位时间最久也是最勤勉的一位皇帝,这一次终于得以会见早逝的父母妻儿了。 隆庆四十四年元月二十八,隆庆帝殡天。 隆庆帝十八继承大统,今余四十四载,年六十有二。 在大越历代皇帝里花甲之年也不算短命了,只隆庆帝因年少继位,在位时间就显得长了。 整整四十四个年头,大越都没有更换过年号。 丧钟一响,原本因晨起有些嘈杂的长信宫里顿时安静下来。 虽是晴天白昼,那一刻却寂静如永夜。 付巧言只觉得一颗心飞快地跳了起来,她先是仔细洗干净脸擦好面乳,这才道:「别怕,陛下殡天早登极乐,同我们没太大干系。」 晴画脸雪白雪白,她看付巧言面色依旧平静,倒是有些佩服:「小主你胆子真大。」 付巧言扯了扯嘴角,努力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我们是八殿下的官署,将来新帝继位,我们肯定要跟着出宫开府的,有什么好怕的。」 晴画听了这个,才多少有些笑模样。 「到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偶尔出去玩。」 到还是小孩子心性,付巧言只觉好笑,指了指妆箱:「把我那身灰褐小立领织锦袄裙取了来,得换上了。」 原付巧言看到这身衣服还有些好奇,淑妃给她准备的四身衣服里另外三身都是青葱碧玉的颜色,十分鲜嫩可人,只这一身是暗沉沉的色儿,原来是等在这里。 付巧言叹了口气,利索换上衣服,心里越发是担心淑妃了。 「你也去换上素色衣裳,头上的珠花也换了,一会儿取饭别说错话。」 晴画看着还有些怕,不过还是很听话换了衣裳,付巧言一个人呆坐在屋里,突然有些迷茫。 她这会儿清楚为何八殿下那夜匆匆走了,也知道他不是因为对她不满而没有赏赐。 现在的乾元宫肯定乱成一团,隆庆帝没有早立太子,如今是谁继承大统谁都不知。 付巧言又不自觉去摸那双加了好几层绣纹的袜子,捡起针线又继续往叶子上加针:「反正,同我也没甚干系。」 她自言自语道。 相比后宫里人心惶惶,乾元宫里这会儿其实没有付巧言想的那么乱。 乌压压一群人都等在大殿里,谁都不敢吭声。 以四皇子为首的皇子郡王都站在最前面,就连才八岁的九皇子都来了,正小声呜咽着。 在大殿最前面,王皇后端坐在凤椅上,除周文正外七位阁臣站在一旁,无一人言语。 除王皇后外,其余宫妃都不在场。 王皇后看着下面的皇子朝臣,努力睁着通红的眼不叫自己落下泪来,她沉声道:「陛下……」 这两个字一出,顿时泪如雨下。 王皇后没去管自己汹涌的泪,她依旧大声说:「陛下……先帝沉珂日久,早知天命难续,于去岁小年时留有遗命,遗诏尊于太庙佛像后,由周文正、张之亭、赵朴之和端王为见证,上加盖国玺、御笔小印及皇后凤玺,四位大人正前去取来。」 皇后娘娘虽是满面泪痕,但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一句话说得大气磅礴,炸得满屋朝臣俱惊。 王皇后低头擦了擦眼泪,她深吸口气,沉声道:「诸位,且等一等。」 大殿里便一下子安静下来。 朝臣们跪了一地,看上去倒还好,只上面几位皇子郡王脸色就各异了。 四皇子一直在哼哼唧唧痛哭,六皇子一脸阴沉不言不语,七皇子哭得东倒西歪十分不像样子,八皇子则无声默默垂泪,这几位都是年长的皇子了,到底有几分真心谁也不知。只九皇子一片赤子之心,哭得格外卖力。 他年纪还小,根本不懂这些是是非非,遗诏上是谁都不可能是他,还不如为疼爱自己的父皇痛哭一场。 下面臣子们满满当当几十号人,人人都哭成一个样子。 大殿里正是稳当时候,突然一把哭腔打断了这种平静:「娘娘,是否要等我三哥回来再宣读遗诏?」 王皇后一双凤眼看过来,七皇子荣锦桢顿时没了声,但他心里谨记母亲嘱托,还是硬着头皮叫嚷:「即是要宣读遗诏,总要所有皇子都在场吧?」 王皇后冷冷一笑,深吸口气问:「那用不用把你大哥、二哥和五哥都请回来?哦对了,还有明崇皇太子呢。」 这话一出口,下面朝臣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更是冷了。 这几位除了二皇子都是年少早夭,除了明崇皇太子没有序齿,其他三位都是有序齿的。七皇子在那无理取闹,王皇后比他可硬气多了。 现在隆庆帝殡天,储君未出,宫里她是最大的那一个了。 王皇后这话听着吓人,细品就有点意思了。把三皇子同死人比在一起,岂不是说他来了也无用? 下面聪明臣子们心里就有些想法了,他们想着这几月来王氏的动向,实在没法判断除了三皇子隆庆帝还看中哪位皇子。 恭王殁了,那三皇子靖王荣锦榆就居长了。 居然不是他吗? 第十三章 七皇子被王皇后这样怼了一句,顿时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这会儿真的扛不住了。 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主意:「那也得把我母妃请来,她可是从一品贵妃。」 这一次王皇后居然没有反对,迅速安排下去:「来人,请贵妃、贤妃、淑妃、庄妃、和妃、敬妃、顺嫔、良嫔、惠嫔、张昭仪和赵婕妤来乾元殿。」 这一串名头听的人头晕,但大臣么都不是吃素的,这一品就品出门道来。 这几位都是孕育皇嗣有功的妃嫔,无论养成没养成的,一律让叫来。 恭王母妃贤妃已经起不来床了,王皇后也没漏下她。 不多时,贵妃、淑妃、庄妃、敬妃和顺嫔都来了,剩下的全称病。 贵妃还是一贯张扬,这样国丧的日子,倒是知道换了一身重紫的大袄,只头上金钗花簪一样不少。 她一进来便径直往王皇后下手的位置走去,刚要坐下,就听王皇后淡淡道:「站着。」 苏蔓受宠三十年,这是第一次被王皇后当着这么多人下面子,脸色顿时青黑一片。 王皇后扫她一眼,心里更是不屑,以前是懒得同她计较,现是不把她当回事。 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 王皇后挺直腰身,让几位妃站在皇子另一侧,道:「七皇子讲,必要一家子都在才能宣读遗诏,只他三哥不在不能读。怎么靖王这样要紧?他不回来都不能让先帝出殡?」 这话就有些大了,再是早选了储君太子,也不能太子不归不让先帝下葬的。 贵妃是上不得台面,到底不算太蠢,王皇后话音还没落下,她双膝一软当堂就给王皇后跪了下来。 「娘娘多虑了。」 王皇后没去看她,只淡淡看着七皇子:「老七,是我多虑了吗?」 七皇子这会儿面比纸白,大汗涔涔,他哭都不知道哭了,只白着脸匆忙跪下给王皇后磕了三个头:「儿臣知错。」 十几年里,王皇后从来没有训斥过他一句,如今这样场面倒是抓的很准,一句话弄得他下不来台。 王皇后没有去搭理这俩母子,只转头看向剩下几位二品妃:「几位妹妹都是有皇子在堂的,贵妃妹妹想的周到,确实应把你们都请来才对,先帝……立了遗诏,便让大家一起等宣读吧。」 淑妃庄妃几个自是不会在这节骨眼同王皇后不对付,一起行礼回:「多谢娘娘周到。」 王皇后这边又给了贵妃台阶下:「苏妹妹实在是太过哀伤陛下,这也是人之常情,赶紧起来吧,妹妹们都坐。」 庄妃有眼色,忙过去扶贵妃起来,几个人就将就在王皇后下手浅浅坐了。 连王爷们都没这殊荣让坐,几位妃子们倒仿佛并无多少欢喜,每个人脸色都是暗沉沉的,无一例外。 先帝没了,她们都成了未亡人。 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朝臣妃妾们哀伤的哭泣声。 不多时,周文正率先从外面进了来,他手中捧了个个紫檀的方盒,瞧着精致极了。 「娘娘,遗诏请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上了那个方盒子。 王皇后缓缓站起身,让周文正等四位见证都走到堂前,才开口道:「遗照已取来,苏妹妹,能不能读?」 苏蔓脸色依旧难看,她睁着通红的眼看向王皇后,想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暗示。 可王皇后只望着那扎眼的紫檀木盒。 苏蔓轻声问:「可是老三,不在。」 王皇后轻声笑了笑,那声只在她身边的苏蔓能听到。 苏蔓有些恍惚,只听王皇后突然道:「今本宫以凤玺起誓,遗诏上写的名字是谁,便一定是谁。」 她这一句仿佛是给苏蔓吃了一颗定心丸,又仿佛在告诉她,这辈子你没那个凤冠霞帔的命。 苏蔓看了看满脸傻气的二儿子,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但满朝文武都在等这封遗诏,她死赖着不让读是肯定不行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妾,自无旁言。」苏蔓轻声道。 王皇后往边上挪了挪,让宁大伴请端王上了主位:「大行皇帝遗诏。」 随着端王声音响起,在场所有人均一起跪下。 压抑的哭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端王继续读:「朕十八继承大统,正是年少时,四十余年夙兴夜寐,未尝懈怠一日……今观皇子品行,当以贤者论。」 端王顿了顿,却听得贵妃心头一阵冰凉。 当以贤者论,便是不选长立了。 端王继续读:「纯郡王皇八子荣锦棠,勤勉聪慧,爱国爱民,文武双全,上恭下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四海。」 任谁也没想到,一直默默无闻的八皇子荣锦棠,偏入了隆庆帝的眼。 大殿里一时安静极了,无论是宫妃皇子还是文武百官,无一人出声。 可端王那还没读完,只听他继续道:「大业未了,朕心难安,命继帝尊嫡母为皇太后主持六宫事,尊母淑妃为淑太贵妃协理六宫。命八位内阁忠心为国,匡扶继帝。封靖郡王皇三子荣锦榆为靖亲王,封地溧水,孝母妃苏贵妃为靖太贵妃,荣养封地。封平郡王皇四子荣锦桉为平亲王,封地蒙府,孝母妃庄太妃,荣养封地。封湘郡王皇六子荣锦松为湘亲王,封地业康,孝母妃敬太妃,荣养封地。」 这一串安排实在内涵颇深,只端王那喘了口气,又继续读。 「明郡王皇七子荣锦桢、皇九子荣锦杬未弱冠,待继帝另封。」 「颍州未归,国破民乱,望继帝效先祖勇武,归我大越荣安。」 「隆庆四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于乾元殿书房。」 这一次是终于没了。 这一封长长的遗诏,前半段都是隆庆帝在回忆过去,而后面却在不断安排未来。 他走得不甘不愿匆匆忙忙,未尽之事太多,有生之年也没能看到。 端王双手捧着遗诏高高举起,对人群中的荣锦棠道:「殿下,请接旨。」 荣锦棠还没动,倒是贵妃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不可能,不可能。」 王皇后扫她一眼:「靖太贵妃,你说什么?」 这个封号一下子把苏蔓刺激的抬起头来,她一张妩媚的脸这会儿惨白一片,额头上星星点点的汗水,嘴唇不停的哆嗦。 「娘娘……是不是念错了?怎么可能,不是……」 她到底心里害怕,没敢实在说出来。 王皇后没应话,扭头去问:「端皇叔,您看这?」 端王同王皇后差不多的年纪,看上去倒是年轻许多,听了王皇后的话只答:「大行皇帝遗诏是去岁小年夜启诏,由大行皇帝亲口所言,由周阁老亲笔所书,起居舍人张之亭也一同记录于《隆庆起居考》里,娘娘是否要去取来再读?」 端王这一番讲来明明白白坦坦荡荡,他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苏贵妃,只同王皇后一人回话。 王皇后点了点头,去问苏蔓:「妹妹,你看要取起居注吗?」 话是极温和的,态度就不是了。 第十四章 大殿上这一番往来实在是往苏蔓心口上刺刀,隆庆帝几乎宠爱了她三十年,对她所出的几个孩子也一直疼爱有加,她实在是没有想到……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以往恩爱如浮云,镜花水月皆成空。她被他一封薄薄的诏书赶出了凤鸾宫,从此以后就没有苏贵妃了,只有靖太贵妃。她的额外荣封,还是从了儿子的。 苏蔓眼里的泪如伤心的雨,不管不顾倾泻而出。 呜呜咽咽的哭声回荡在大殿里,听得人人心中难安。 王皇后皱眉看了一眼七皇子:「老七,还不快扶你母妃起来。」 七皇子这会儿已经傻了,他呆愣愣上前,轻轻搀扶起苏蔓,没有说话。 靖王不在,母子两个顿时慌张起来。大殿里里里外外都是禁军,满朝文武看在眼里,她们什么都做不了。 王皇后又去看端王。 端王再次道:「纯王殿下,请接旨。」 荣锦棠从一众郡王里缓步而出,他俊美无双,身姿挺拔,一双美目微微泛红,显然是伤心至极。 他在群臣的瞩目下走到端王身前,一甩衣摆利落跪下:「儿臣,谨遵父命。」 端王把遗诏放到他双手之内,亲自下来把他扶起:「殿下,须得安排丧事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迅速安排起来:「命礼部、宗人府即可修整乾清宫,五品以上朝臣及三品以上内命妇即可进宫守灵,命钦天监爻算出殡日,命工部加紧修缮平陵,中书省起草诏书,大行皇帝殡天,举国国丧二十七日,二十七日后以丧钟除服。」 他安排完这些,突然顿住了,少顷又说:「父皇一生勤勉,传帝位于儿臣,儿臣定当夙兴夜寐,不负父皇遗命。」 这一次满朝文武一齐声诵:「殿下英明。」 前朝里这些事儿,后宫是几日后才知道的。 文墨院里当天已经挂上了白,直到先帝头七时晴画才从御膳房的小黄门那里听到只字片语。 她一路上揣着怦怦跳的心,快步回了屋子。 付巧言正在读书。 她自己选了一本大越开国时的史话,正读到圣武皇后那一章。 晴画刚一进来,她就问:「今日倒是快。」 「小主,你猜我听到什么?」晴画把食盒放到桌上,快步进了卧室凑到付巧言跟前,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付巧言把手炉递给她暖手:「什么?」 晴画使劲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从她颤抖的尾音里听到些许兴奋来。 「小张子说,咱们八殿下继位了。」 付巧言猛地站了起来,这一刻她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晴画还在那说:「小主,以后您就是娘娘了。」 娘娘两个字,让付巧言猛地回过神来。 她摇了摇头:「还未开登基大典,八殿下就还没继位。且说八殿下继位了,我也不是娘娘。」 「小主……」 付巧言又拿起书来,只一双手颤抖地出卖了她的慌张。 「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殿下说我们是什么,我们才是什么。」 付巧言是郡王良媛,无品无级,自然是轮不到她给先帝哭灵的,只她们在自己屋里也要一日三次行三叩九拜之礼,也算是为先帝守孝。 在持服的二十七日里荣锦棠并未回过文墨院,二十日起过去,宫里除了服,他也依旧没有回来。 他已经是这座用长信宫新的主人了,他的家在鱼跃门里。 隆庆帝去后第四十九日是钦天监算的出殡日,这一日储君纯王荣锦棠亲自扶灵,直送隆庆帝与显庆皇后安葬于平陵。为了这一日合葬,显庆皇后在永宁寺整整等了四十四年。 因继帝还未继位而还是皇后的王婵娟站在自己坤和宫的正殿前,遥遥望向卧龙山的方向。 「秀莲,你说这会儿他高兴吗?」 冯秀莲陪在一旁,帮她紧紧系好披风的带子。 王皇后的脸在风雪里若隐若现,她一双凤目微沉,泛起一点点如珠的泪光。 「想必,已经一家团聚,如他所愿了。」 冯秀莲哽咽道:「娘娘……你还有纯王殿下。」 王皇后猛地闭上眼睛,温热的泪顺着脸颊流淌:「纯王殿下也不是我的啊,我啊,什么都没有了。」 白茫茫的雾气遮住了她的脸,风雪里也再没有其他人说话。 大行皇帝出殡这一天,天降暴雪,笼罩了整个上京。 就在这一片红墙白瓦间,大越第九位皇帝,荣锦棠继位。 这一日是隆庆四十四年三月初十。同一日靖王从封地溧水连上三道折子,一为恭祝新帝继位,二想请接靖太贵妃荣养,三是以溧水军务变动为由请立新军,以期夺回大越故土。 新帝未回。 荣锦棠从来不是着急的人,他继位以后除立表哥沈聆为禁军统领,其余八位内阁和六位尚书一人未动,前朝里仿佛相安无事。 隆庆四十四年三月二十,荣锦棠始封潜邸时妃妾。 住在文墨院的三位良媛全部封为淑女,尚宫局的四位侍寝宫女里,便只有淑妃赐的改名为张欣瑶的知画同封淑女,其余皆只给了赏赐。 荣锦棠刚过十七生辰,后宫实在不丰,满打满算便只有四个淑女,还都是娘娘们赐的宫女,实在是没有一个能叫人亮眼的。 因着是新人,付巧言她们搬宫的时候就好生热闹了一回。 册封旨意一下,她们就要离开文墨院的后院,从鱼跃门回到后宫,各自去新封的宫室。 淑女是最低一级的宫妃,按制只能跟着主位娘娘们住。荣锦棠还未有主位妃妾,她们四个的住所就有些意思了。 这会儿离隆庆帝殡天已经过了两月,西六宫里的太妃们全部都搬出去了,太后娘娘去了慈宁宫,新帝的养母淑太贵妃也被太后娘娘请去住在慈宁宫的安宁殿,好一起处理宫事。 剩下的几位妃子,贤太妃在先帝走后两日也殁了,只靖太贵妃、庄太妃、和太妃、顺太妃并几位太昭仪和太婕妤住在慈寿宫里,因着慈寿宫住不下那么多太妃,剩余的下三位小主们就都去了永宁寺荣养。 本来热闹的长信宫一下子便冷清下来,往日里车水马龙的西六宫如今荒凉的很,只两个月就显得有些凋零了。 付巧言这一回回来终于可以走宫道了,从鱼跃门到西六宫其实不过两刻的路,当日她出去的时候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新帝的淑女们都是今日搬进来的, 只她们每人就一个伺候的小宫人,剩下帮忙搬妆箱的都是文墨院的老人,因着不太熟倒是也没热闹到那里去。 付巧言被分到长春宫的后殿西侧殿,兰若跟她一起,住东侧殿。孙慧慧同张欣瑶则在旁边的碧云宫后殿。 她们只是淑女,没资格独住后殿,以往多是两个小主一起住一个偏殿的。 不过因着西六宫都空着,尚宫局的人也不会同新妃子们过不去,都是分开一人一边来住。 因着也不知到底谁最受宠,干脆所有淑女的屋子都换了新家具,付巧言一步跨进原来顺嫔的宫室,顿时被满眼新绿亮了眼。 三月末,正是桃树抽芽,满树碧绿。 第十五章 长春宫的偏殿其实同文墨院差不多大小,只墙上都刷了大白,屋里也换了一水的整齐枣木家具,新人新屋新家具,倒是很有新气。 晴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身向付巧言说:「那奴婢先给小主道喜了,祝小主前程似锦,福气安康。」 付巧言点了点她鼻子:「借你吉言。」 长春宫之所以叫长春宫,只因前后院中栽种的桃树长势喜人,年年春日里桃花繁荣,暗合了长春之意。 当年顺嫔能赐住长春宫,也是看在她一对双生儿女的面子上。 在长春宫只住了几日付巧言便习惯了下来。 这里的日子比文墨院要规矩一些,早上不能起的太迟,要不然热水和早膳就都没了,晚上也不能歇的太晚,宫灯里的灯油每月都有定数,实在也没有多余的可烧。 付巧言没什么家当,在文墨院也没得什么赏赐,只这次封淑女时跟其他三位一起得了一对簪子并两匹好料子,其他的就再没了。 她倒是对这些不太在意,只是这一天天日子过去,倒有些怀念景玉宫的那些书来。 没书读实在是有些难熬,付巧言只好就捡着从景玉宫带来的深色料子给荣锦棠绣腰带。 同桃蕊学了一年的绣活,她的手艺也已经十分出众,如今无事可做,就绣的格外细致。 她也没选那五颜六色的如意吉祥图,却另辟蹊径,选了千里江山图做蓝本,绣了一副大气磅礴的锦绣河山。 四月的时候,院中的桃花开了。 那若隐若现的香气随着春风飘入屋内,付巧言最喜欢每日午后坐在窗边,一针一线仔细做绣活。 虽说已经除服,但新帝一没选秀二没临幸宫妃,看那个意思还要为先帝再守孝一阵。 他不来后边,付巧言也不着急。她倒是十分担心淑妃娘娘,只现在离得近了,她却不敢出去一步。 这一日正是春光晴好,付巧言见外面阳光璀璨,难得动了出屋的心。 长春宫的后殿里只住了四个人,她觉着兰若也不像是事多的,应当也不会挑理。 念头一旦动了,付巧言就再也坐不住,她招呼晴画:「且把那套茶具摆出来,我们去外面吹吹风去。」 晴画一听,顿时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欢呼着蹦起来去找茶具:「小主,我就说老在屋里闷着不好。」 付巧言见她那么高兴,心情也很畅快,笑说:「以前是不敢,我瞧着兰小主也不怎么出来的样子,应当是不太介怀的,我们在外面安静些,别吵着她就是了。」 「恩,我听小主的!」晴画把那套茶具取了来,还是文墨院人人都有的最普通的青瓷。 「小主想喝什么?」 付巧言又笑:「你这丫头,我们只有小雀舌,还有什么可挑的?」 晴画从柜子里摸出个瓷瓶来,神神秘秘碰到她跟前:「咱们搬来这里前宁大伴其实给了些蜂蜜,我也不知道其他小主有没有,就藏了起来,小主想喝吗?」 付巧言喜食甜,偶尔晚上有八宝粥、玉米酥、红枣馒头或者只是南瓜小饼,她都能吃的干干净净。晴画自然是把她喜好记在心里的。 听到有蜂蜜,付巧言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这东西在家中时不算太便宜,逢年过节母亲也会给他做一碗花蜜露,进了宫倒是在淑妃那里蹭过几回,如今是再也没有了的。 「那先收起来吧,等明日里我们偷偷吃。」 晴画这才找了小炉子煮起水来。 等水烧开的功夫,她又取了一小碟子杏仁酥,先把它端到外面去,才进来请付巧言:「小主,走吧,是读书还是绣花?」 付巧言想了想,取了巴掌大的锦帕:「反正我们日日无事,从今日起我教你做绣活吧?」 晴画一直就很喜欢做这些小东西,只她手艺不好,在家时也没正经学过,只能磕磕巴巴做些简单的缝补活计。最近付巧言绣腰带,她就瞪着眼悄悄瞧过许多回了。 「真的?小主你真好。」晴画小脸激动的都红了。 付巧言点点头,起身推开了房门。 外面阳光晴好,春风徐徐而来,吹动了她鬓间乌黑的秀发。 付巧言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春天美好的香意。 后殿院中种了三颗桃树,旁边则是圆形的石桌石凳,晴画早就擦干净了凳子,请她坐到小桌旁,又把茶端出来泡上。 这一手煮茶的活付巧言教了她很久,如今也是有模有样的了。 很快雀舌的茶叶卷就慢慢舒展开,弥漫出怡人心脾的茶香。 树影摇曳间是斑驳的光影,鼻尖满是香甜的气息,这一个安静的午后,倒叫人心生畅快来。 主仆两个在外面悠闲了很久,付巧言才拿起锦帕:「先教你绣蝙蝠纹吧?一样一样来,以后你手艺好,咱们的衣裳就靠你了。」 晴画认真点点头:「小主,我一定好好学!」 有了事做日子过的就快了,没过几天付巧言又让晴画准备,主仆两个准备再去外面沐春。 不过这一次出屋的不止她们两个。 这边刚一坐定,对面偏屋就开了门,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屋里出来,一下子走入阳光下。 「付姐姐,一起住许久,还没同你请过安。」 兰若声音甜甜的,带着少女独有的芬芳,比桃蕊那一把甜嗓子多了三分青涩。 付巧言可当不得她请安,听了忙站起来也跟着笑:「兰妹妹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宫姐妹,哪里有什么请不请安的。」 兰若走到圆桌旁,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茶点,微微有些踟蹰:「姐姐,你会下棋吗?」 付巧言愣了一下。 她上过幼学,自然学过棋的。 只琴棋书画里琴她实在是没有天份,画也相当一般,只书和棋好一些。 她也知兰若这是实在无事可做,才出来找她下棋来了。 付巧言向晴画偏了偏头,晴画便麻利地把茶点摆开,空出石桌中间的位置。 「自然是会的,只学艺不精,兰妹妹多多包涵。」 兰若长相只能算是清秀,加之身量显小,十五的年纪了看上去还仿若稚童。只一把嗓子实在出色,让人听了心里头舒服极了。 「太好了,我也手痒许久,那我们便来下一盘?」 付巧言点头:「好。」 不得不说,兰若的棋艺实在了得。这一下午两人对弈一局,竟对她生出些好奇来。 看起来不声不响的一个人,中盘厮杀手段极其狠辣,一点亏都不吃,寸步都不让,实在是很尖锐的性子了。 只看人,真的看不太出来。 等到最后付巧言的大龙被兰若的吃了,才笑着投子:「兰妹妹棋艺了得,姐姐自愧不如。」 兰若放下手里的棋子,轻轻瞧了她一眼:「是姐姐承让了。」 付巧言没在说话,两个人客气几句,就收拾好东西回了各自屋子。 晚上用膳时晴画问:「兰小主厉害吗?」 付巧言给她打了个比方:「大概十个你也比不上她吧。」 晴画撅噘嘴,倒是没反驳。 日子就在绣花、喝茶、对局、看书里静静过去了。 这一年来前朝后宫都很平稳,仿佛隆庆年的太平日子还没过去,仿佛坐在龙椅上的还是那个主宰国家四十几许的天子。 第十六章 一晃眼就到了隆庆四十四年的除夕,这一日宫里张灯结彩,人人都在期待太初元年的新岁。 今年除夕的宫宴后宫未开,只请了太后和淑太贵妃等几位太妃去前头一起吃宴,他自己的后宫只有四个淑女,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下午时分宫宴就开了,只新帝感怀先帝,并未让开大戏摆台,只让做了小曲来听。 等到晚膳时分,宫灯初上,荣锦棠从主位站起,高高举起酒杯。 同即位时相比他又高了半个头,身材是越发的修长挺拔,面容则要冷峻许多。或许是国事繁忙,他看起来要比以前消瘦一些,整个人更是气势磅礴。 到底坐了龙椅,人总是不一样了。 他高高站在上面,漆黑锐利的双眸看着台下每一个臣子,朗声道:「除夕夜,新岁伊始。这一年国事动荡,先帝驾崩,朕以茶代酒,谢爱卿们勤勉为国,忠心不二。」 他说罢一口喝干了茶,身边的宁大伴又赶紧给续上一杯。 荣锦棠从不吃酒,哪怕宫宴上也不勉强自己。 他又举起酒杯:「这第二杯,敬宫中母后与母妃,谢两位母亲不辞辛劳管六宫事。」 太后娘娘同淑太贵妃一起举起酒杯,同他回礼。 第二杯过完,就是第三杯。 荣锦棠这次面容比刚才严肃了些,他道。 「明年便是太初元年,新年便要有新气象,朕已汇同阁老六部下旨,明年一开恩科,二开选秀,三减赋税,四增荣宣堂,五设荣宣书院,六改禁卫为火凤禁卫,七改火凤卫为火凤营,八增兵五万,九减内宫开支。」 荣锦棠声音低沉有力,一句一句把朝臣炸得头晕目眩。 这里每一件事都是大事,他却要在一年里全部做成。 臣子们心里一紧,额上都毛出汗来,他们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如何?诸位朝臣,妥是不妥?」 荣锦棠虽是少年新帝,但他实在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加上他背后有王家和沈家,朝臣们哪怕想欺他年少无知,也是不敢的。 沈家手里握着兵权,王家手里捏着内阁,谁人敢作乱? 这一年太太平平的,就是最好的例子,就连西北的乌鞑也没有动,依旧守着颍州休养生息。 荣锦棠这样逼问一句,下面朝臣全部跪了下来,高声唱诵:「诺,谨遵圣旨。」 第二日清晨,朝阳洒在上京平整宽阔的朱雀街上,打更的更夫敲着锣,大声喊着:「新岁太初元年,新岁太初元年,新岁太初元年。」 这一日,正是新岁太初元年正月初一。 前朝的事后宫是从来不知的,倒是有一件同她们有点关系,闹得宫里头人心惶惶,小宫人们个个春心萌动,仿佛被选中的是她们自己。 付巧言听说要选秀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十五了,还是对面兰若的小宫女芳年讲笑话那般讲出来的。 乍一听的时候付巧言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是好事,陛下后宫空虚,实在是不太好看的。」 兰若灰褐色的眼眸深深注视着她,似乎在看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付巧言大大方方叫她瞧,总也没有旁的心思。 兰若也跟着笑:「还是姐姐忠心。」 付巧言转眼换了个话题:「这些日子天也冷了,我实在是怕冷得很,过些日子再来寻你对弈可好?」 兰若又拿刚才那眼神去瞧她,直看的付巧言偏过头去才说:「姐姐太客气了,那便等三月开春,再寻姐姐出来玩吧。」 两人这样客气几句,就各自回了屋里。 倒不是付巧言事多,她是绝对不敢请兰若进她屋子的,相对的,兰若也从来不请她。 她们都站在一条线外,遥遥看着彼此,哪怕是日日对局聊天,也从来不越界。 对于付巧言来说,兰若的心思太难猜,她也懒得去猜,她们不是姐妹,不是朋友,只是同住一院的邻居而已。 停了小院里的隔三差五「友好会晤」,付巧言好生在屋里躲了几日懒冬,在直到二十日那日傍晚时分,一个身影打破了长春宫的宁静。 后来付巧言总是能记起那一日微雪晴天里的暖阳,薄薄的一层细雪飘落于天地间,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一把有些熟又似有些陌生的嗓音在长春宫后殿外响起:「宣长春宫付淑女,今夜石榴殿伺候。」 付巧言一惊,她还没回过神来,倒是晴画忙跑去打开门,笑嘻嘻的同院中的黄门行礼:「多谢沈哥哥,辛苦了。」 沈义这会儿已经换了另一幅样貌来,只见他穿着枣色黄门官服,腰戴如意香囊,他身量比去岁时见要高了不少,已经是青年的样子了。 只是因着黄门的身份,还是面白无须,十分的唇红齿白。 他是宁城宁大伴的干儿子,惯常的御前行走,乾元宫的中监沈伴伴。 如今在这长信宫,论谁都要给他面子。 晴画手里送出去的荷包比去年的沉了一倍有余,沈义在袖子里轻轻一掂就摸出了路数,他进了这边偏殿,打眼就看到桌上摆了个朴素的白瓷瓶子,瓶子里只一支桃树新枝,给屋子里添了几分绿意。 沈义有如今地位,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付小主总是这般客气,我这是听说,今日您的名可是皇上特地点的。」 他这话说的又轻又快,屋里只付巧言听清楚了。 付巧言笑笑,也柔声回他:「有劳沈伴伴了。」 沈义没再说这事,只严肃吩咐:「晚膳后会有小子们来接小主,小主记得披上斗篷,外面落了雪冷得很呢。到了石榴殿小主也莫怕,那边有管事姑姑在的,她说什么您听什么便是了。」 「多谢沈伴伴提点。」付巧言踟蹰片刻,还是问,「那晴画……」 沈义摇了摇头:「小丫头就跟家里待着吧,那边有宫女伺候您。」 付巧言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要谢他。 沈义忙后退两步,走到门口说:「小的这就回去了,在这先祝小主前程锦绣。」 「多谢你吉言。」 等他走了屋里一下就静了起来,付巧言呆坐了好久,才被晴画激动的声儿惊醒:「小主,这是皇上……第一回 招幸?」 付巧言如玉般的脸微微泛红,她抿着嘴笑了一声,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太矜持:「是呢,前几日,也没听说叫了谁。」 晴画一下子跳了起来:「小主,我赶紧给您烫晚上的衣服吧,今个选哪身?」 这一年宫里按着四季也给她们做了许多衣裳,只是样式花纹都没得选,能合身就已经很好了。 付巧言舍不得老穿去年淑妃特地给她做的那几身衣裳,没怎么下过水,颜色依旧鲜亮如初。 只她身量高了些,上身一对兔儿比去岁丰腴不少,再穿那几身衣裳就显得有些紧了。 紧却有紧的美妙来。 付巧言想了想,还是说:「还是那身曲裾吧,那身料子最好。」 料子确实最好,也最衬她身形,层层绽放的衣领下是饱满的玉峰,这样一身衣服穿在身上,比去年要更美妙婉约一些。 她这一年来紧着吃药,起色也好了很多,这水红的胭脂色穿在身上,衬的小脸微红,泛着羞涩的光。 第十七章 实在是很美的,就连晴画都看呆了去,喃喃不自语。 付巧言有些犹豫:「要再戴上耳珰否?」 晴画想了想,倒是说:「别了吧,我记得当时尚宫局的姑姑教,伺候皇上的时候是不能戴金银器物的。」 付巧言刚才是太高兴了,一下子忘了这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坐在榻上叹了口气:「我想什么呢?只怕是因为娘娘吧。」 是啊,因为她是淑妃娘娘特地送的,所以荣锦棠刚要涉足后宫,第一个选的就是她。 她最忠心,也最稳重吧。 不选张欣瑶选了她,这个付巧言捉摸不透,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事儿了。 晚膳比以往哪一日都丰富些,有微辣的萝卜炖小羊肉,咸中带着甜的玉米烙,有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素炒萝卜叶,甚至还有一小盆酸菜豆腐汤。加上往日里很少有的豆沙八宝饭和两合面枣糕,今天的伙食甚至比过年那天还要好些。 伙食这么好,付巧言晚上却不敢多吃,她怕太紧张在御前失仪,实在就白白浪费了今日的机会。 倒是晴画吃的分外满足,她捧着白瓷小碗喝酸菜汤:「小主,回头我把八宝饭和枣糕都给你留着,明日里咱们用小炉子偷偷烤了,也好吃的。」 她这贪吃样子倒是把付巧言逗笑,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过了晚膳没多久乾元宫那边就派了人来,外面雪已经很大了,鹅毛大雪似点亮了漆黑的夜,付巧言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天上的月,风雪中的月宫似要比往日明亮许多。 来接她的不是沈义,是个面生的矮胖黄门,因着今日外面雪大,敬事房特地叫了二人抬的小轿,正等在院里。 付巧言除了这一身衣裳旁的什么都没敢带,坐在轿子上摇晃着往乾元宫去的时候冻的直哆嗦。 长春宫离乾元宫并不远,走宫道也就两刻钟的路,这会儿坐了轿子仿佛更快一些,付巧言只觉得眨眼功夫就到了。 青顶小轿从乾元宫的偏门进入,一路绕过皇上住的乾元宫后殿太极殿,最后走到西南角一个不大的偏殿前。 外面黄门尖细的小嗓响起:「小主,到了,您瞧好脚下。」 轿子的青色棉布轿帘被打开一条缝,冷风夹杂着白雪一拥而入,付巧言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弯腰钻出轿子。 她只挽了最简单的飞云髻,头上一丁点头面都无,只用水红的锦缎系了个芍药花。 那矮胖的黄门伸手虚扶了扶她,引着她往偏殿去:「小主,这边请。」 付巧言匆匆扫了一眼偏殿的牌匾:石榴殿。 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这偏殿的名不言而喻。 付巧言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她快步迈进石榴殿里,迎面而来的暖风妥帖了她紧张的心,一个四十几许的姑姑正站在门口,肃然看着她。 这一位从来没见过,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贴心人,也不是淑太贵妃原来景玉宫的,现石榴殿如果是她管着,想必是出身尚宫局。 长信宫里不光是公主娘娘们身边的姑姑大宫女有些手腕,尚宫局里有能耐的人物多了去了,平时不显山露水,只你不经意间就让她上了位。 如今这一位,就从那么多姑姑里脱颖而出,成了石榴殿的管事了。 她是八品管事,付巧言只是九品淑女,到了她跟前是要行礼的。 付巧言也不含糊,规规矩矩向她行了小福礼:「姑姑安好。」 那姑姑看上去实在是有些严肃过头,倒是没怎么为难付巧言,只说出来的话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劲儿:「我姓甄,你叫我甄姑姑便是了。在石榴殿里规矩多,小主得好好听着,省得弄错了不好看。」 付巧言乖乖应了声诺。 甄姑姑领着她往里屋去,继续说:「待会儿沐浴更衣,你便只还这一身穿戴。」 她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付巧言,连一双手也没放过,拉着就袖子看了几回,好半天才冷哼一声:「你倒是懂事,身上没有犯忌讳的物件,下次也还这样办吧。」 付巧言不是个喜欢同人计较的人,她只说:「都是姑姑教导的好。」 嘴甜巴结一句又吃不了亏,何苦与人置气。 甄姑姑脸上这才舒缓了些:「行了,你也是陛下以前的老人了,只记得待会儿要听话,疼了是不能喊的,要说谢陛下赏赐,这些都不用我再教你吧?」 付巧言脸上微红,使劲摇了摇头。 甄姑姑见她这春风妩媚的样子,心里不由腹诽:「难怪陛下指了名要她,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石榴殿这边也是三间的样式,一边是给娘娘们沐浴更衣的温室,一边是承幸的寝殿,这会儿温室里已经有小宫女等着了,付巧言见里面热水已经备好,回过头来谢甄姑姑:「多谢姑姑。」 甄姑姑点头,又道:「行了,赶紧去洗了干净,仔细着些,一会儿陛下就要过来了。」 这一回付巧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的了,难得泡澡的时候没体会到什么放松来,一双手更是有些颤抖。 等到她这边打扮完去了对面的寝殿,更是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石榴殿里的人倒是很会布置,这边烧着一点烟气都无的金丝碳,暖暖烘着亮堂堂的屋子。 屋里最显眼的要数当间那张架子床,黄花梨的底子雕刻着百子千孙图,实在是精致得很。 架子床上已经摆好了柔软舒滑的千丝缎被,付巧言小心翼翼端坐在上面,像去年那样等待荣锦棠的来临。 屋里暖烘烘的,她坐了一会儿就有些迷糊,直到一把低醇的嗓音惊醒了她。 「这身衣服你倒是喜欢。」 付巧言猛地睁开眼睛,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便钻入眼帘。 仿佛一年都没有见过他了,记忆里那个清俊的儒雅少年已经寻遍不着,如今在她眼前的,是这个通身气派威仪的少年天子。 付巧言赶紧站起身来,遥遥向荣锦棠行了礼。 不站起来还好,这般一起身她就觉出些不同来,荣锦棠这一年又好生长了个子,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着,他硬生生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来。 付巧言盯着他黛青常服上的盘龙暗纹,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荣锦棠是沐浴过后才来的,忙碌了一天,这会儿正是最放松的时候。 他一进门就瞧见少女穿的还是去岁那件十分引人的曲裾,正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 荣锦棠有些想笑,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怀念。 大概是因着当年那一夜从付巧言房里离开的突然,且这一年来他并未涉足后宫,午夜梦回里却总是在回味她散落的水红曲裾里一抹鲜嫩的红来。 雪白的肌肤仿佛能闪着光,让他好生回忆了许久。 但他是个比隆庆帝更要会坚持和隐忍的人,他想为父皇守孝一年,便能这般认真坚持做到。就算再是少年冲动,也绝不往后头走一步。 越是能忍的人,也越不会委屈自己。 所及今日宁城问他要招幸谁,是翻牌子还是指名,他毫不犹豫地指了付巧言。 或许试过了,就不会再日日惦记。 他这般想着。 第十八章 「宫里没做新衣给你们?」 他确实觉得付巧言穿这一身好看,但瞧她衣袖都有些短了,腰身也更紧致,不由皱眉问。 付巧言这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忙福了福道:「回陛下,有新衣的,只妾心喜这件。」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荣锦棠为陛下,也是第一次自称为妾,她下午的时候还在忐忑怕自己说不出口,结果到了荣锦棠面前一切就自然起来。 她确实是他的妾。 荣锦棠轻声笑笑,他走到床边,长臂舒展,一把搂住了付巧言。 他的手很热,十分有力气,轻松地环着付巧言的细腰,两个人一下子便紧紧贴在了一起。 付巧言满脸通红,她从未离一个男人这样近。 荣锦棠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他扯了两下把付巧言的腰带解了下来,让她一身曼妙的衣裙顿时四散开来。 付巧言羞的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午鼓起的勇气都用光了,她把头埋进荣锦棠宽厚有力的肩膀上,不敢睁开眼睛。 那一双大手温暖着她的身,付巧言恍惚间似听到荣锦棠的笑声,随即就被他按倒在柔软的锦被上。 一开始付巧言其实是很疼的,那疼仿佛随着血液浸染她五脏六腑,她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可迷茫里又觉得得到了什么。 她还记得姑姑跟她说,要说「谢陛下恩赐」,可她太疼了,太难过了,真的什么都讲不出来。 付巧言只能努力喘着气,不让自己憋死过去。 后来似乎是好了一些的。 荣锦棠大概是觉出来她疼,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是因为疼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不得而知。 荣锦棠心里难得升起些怜惜来。他在宫里长大,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他是天生的皇子龙孙,现在又是真龙天子,在他的前半生里,除了面对母亲和妹妹,从来都没有怜惜过任何人。 可看小姑娘眉目微皱地看着他,温热的眼泪顺着她已经沾染上胭脂色的脸颊滑落,疼了又不敢喊的样子,他很难得地生出些异样情绪。 荣锦棠低下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好姑娘,一会儿就不难过了。」他低声安慰着。 这一声也确实是管用了的。 后面情况好了很多,两个人都是有些畅快的,直到半个时辰之后,荣锦棠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付巧言喘着气,还是呆呆看着荣锦棠。 荣锦棠冲她笑了笑。 他长发如墨,眸似星辰,红唇如丹,这一笑色若春花,让付巧言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皇上生得这个样子,恐怕宫里头的女人们才是占便宜的那个。 付巧言不知道为何想到这事儿,也轻轻笑了笑。 她脸上还有汗水和泪水,眼睛红彤彤的,其实说不上是最美的时候。 荣锦棠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女孩子的脸很软,细嫩光滑,上面细小的绒毛扫着荣锦棠有粗糙的指腹,带起一股别样的温存。 荣锦棠喘了口气,翻身坐起没有再去看她。 可能是忍的时间太长了吧,荣锦棠这样想着,今天确实是畅快极了。 然而再是畅快,他也不能继续在石榴殿里待了。 荣锦棠匆匆吩咐:「你且好生安置。」 他边说边披上外袍,就要着急离开。 付巧言忙爬起身来,忍着疼要伺候他更衣。哪怕自己身上寸缕未着,她也不能让皇上自己动手做这事。 「皇上,妾来吧。」 荣锦棠把她推倒在床上:「不用你来。」 付巧言这次不好再起来了,她用锦被裹住自己,怯怯道:「陛下,妾,给陛下做了双袜子,不知可否……」 她的声音还带着些沙哑,荣锦棠细腰带的手顿了顿,他没回身,只说:「那下次就带过来吧。」 荣锦棠很快就走了。 付巧言躺在锦被上,紧紧闭上眼睛。 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不可以接受,或许是因为许久之前就见过他,被他救过命,也很欣赏他堂堂人物,到了今天她竟有些小小的庆幸。 到底是丰神俊秀的人物,如今,也算是她的夫君了。 付巧言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她只少少休息了一会儿,就挣扎了起身穿好衣裳。 头发实在乱的不成样子,她也没有力气去打理,简单编了长长的辫子披在身后。 付巧言轻手轻脚推开门,打眼一瞧就看到甄姑姑站在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姑姑安好。」付巧言推门的手一抖,紧着就是问安。 甄姑姑看起来是有些吓人的,但说出来的话还算体贴:「小主辛苦了,已经让小黄门跟外头等,让他们紧着送你回去歇息。」 「多谢姑姑。」 甄姑姑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巧的铜手炉,轻轻塞进她手里:「外面冷,小主暖暖手。」 付巧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向甄姑姑又行了小礼,便自己披上斗篷出去了。 外面果然还是那顶青帘小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手炉暖和,回去路上付巧言倒是没觉着冷,等到了长春宫里,付巧言回了寝殿才松了口气。 晴画一直没睡在等她。 见她面色平静,忍不住笑了:「小主大吉。」 付巧言也笑了。 晴画眨眨眼睛,只觉得付巧言这样子一笑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或许是灯光太过温存,她身上的那种柔美越发迷人,似陈年老酒开封,隐隐散着醇香的味道。 「小主,你比以前美了。」 付巧言正在换衣,没理她胡言乱语。 刚在石榴殿她没敢留下来沐浴,石榴殿的甄姑姑也没问她意愿,倒是晴画贴心,小炉子上给她备了热水,这会儿刚好可以简单擦洗。 付巧言自己躲在屋里,解开衣裳瞧自己,看了一眼就满脸通红。 她忍着羞意把自己打理干净,换了一身小衣躺在床上。 宫里给妃妾住的大多是架子床,因为屋子里通了地暖,倒不觉得冷。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很晚了要早些休息,可每每刚要入睡,荣锦棠带着汗珠的英俊脸颊就闯入眼帘,搅得她一宿都没有睡好。 次日清晨,一道温暖的光驱散了小屋里的黑夜,付巧言揉着眼睛半坐起身来,刚要招呼晴画就听外面小黄门尖细的嗓子。 「赏长春宫付淑女,碧玺桃花簪一对,水红亮地纱两匹,芙蓉纱两匹。」 付巧言没成想这么早就来了赏赐,她匆匆忙忙下了床,刚一站起来就觉得浑身软弱无力。 晴画这会儿已经十分会答对宫里这些事了,听见她动静忙进了屋来,飞快帮她拾掇干净才去开门。 「哥哥对不住,都是丫头起得迟,还望哥哥不要见怪。」 晴画一张嘴就是道歉,手上也没闲着,一边去拉那小黄门,一边往他手里塞荷包。 付巧言其实算是荣锦棠几个淑女里很有身家的,虽说另几个是皇后给的,张欣瑶以前也是淑妃的宫人,只淑妃对她还是比旁人要好。 那份细致和妥帖,旁的淑女是肯定没有的。 这一点付巧言是很肯定的,给她准备了衣服不说,头面首饰一样不少,银钱上其实看起来装点不了脸面,却最实在。 第十九章 付巧言敢让晴画这样打点,也是想让自己好过一些。 都是陌生人,凭什么人就要照顾你? 有了银子就不慌了。 那小黄门原脸色还有些青,一摸到荷包就笑了,说出来的话也很客气:「主要是小的来得早,小的恭喜小主了。这赏赐的事儿可是皇上特地吩咐的。」 又是皇上特地吩咐,又是皇上昨夜里单独指名,乾元宫的黄门们比外面的精怪多了,付巧言哪怕只是个淑女,现在也是皇上眼里的贵妃。 管他以后皇上喜欢谁,且眼下看中她就行。 上心不上心就是不一样。 谁知道将来是个什么局面?有能巴结的自然要巴结一句,当然也要看对方是不是通情达理。 小黄门把箱子往付巧言屋里搬,一边还在解释:「如今张大伴那里实在忙,要不然他要亲自过来的,还请小主不要记挂心上。」 付巧言温和一笑:「哪里,张大伴贵人事多,怎好打搅他。」 小黄门送来了赏赐,也不说停下来喝口水,客气几句就走了。 剩下晴画高高兴兴打开箱子,先是给付巧言看了那对簪子,又去摆弄那四匹布,最后才从箱子底摸出个小包袱来:「小主,还有东西。」 晴画没敢自己打开,捧着送到付巧言跟前。 付巧言刚还在看那芙蓉纱,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忙打开包袱。 这一件刚才小黄门可没有说,肯定不是什么凡物。 晴画踮脚去看,结果就看到里面包了两本书,她不识字,顿时就有些泄气。 只是书啊…… 然而付巧言看了这个,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仔细抚摸那书上的细腻的纹路,露出一个美丽至极的笑。 真好,真好。 有了实在的恩宠,日子过得就有些别样了。 先不说对面兰若怎么想,只这几天的一日三餐都能看出些端倪来。 宫里头的人都是听声讲话的主,不说八面玲珑,起码当年寒暄的劲儿总能拿得起。 这几日来晴画每每从膳房回来,小脸都通红通红的,肯定是得了好听的话。 付巧言看了几日觉得有些不好,这才点她:「你且稳重些,过两日换了其他淑女侍寝,你可别跟我哭鼻子。」 晴画笑嘻嘻,倒也是通透:「只怕到时候他们又要冷哼着给菜,见天的鼻孔朝天,就不怕饭勺子戳眼睛里。」 付巧言一下子就笑了。 晴画顿了顿,凑到她跟前:「你说陛下……」 「这话可不是咱们能讲的,」付巧言摇了摇头,没让她多言,只说,「去把帕子拿来,我来瞧瞧你最近偷没偷懒。」 「小主,我什么时候偷懒过!」晴画皱起鼻子,却还是老老实实捧出帕子给她瞧。 这几天付巧言是没工夫管晴画的。 她刚得了两本书,正不亦乐乎。 也不知是不是有淑太贵妃的手笔在里面,这两本书实在是很对付巧言胃口。一本是前朝六扇门最有名的一任门主宋欣的刑侦断案着作《珍断集录》,一本是早先文学大家钟文涛唯一流传下来的改编集本《山海经言》,这两本书都很厚,内容是付巧言从未接触过的,她实在是如获至宝。 她先看的是《珍断集录》,连每日对晴画的绣工指导都停了。 好不容易看她终于有功夫搭理自己,晴画赶紧问了些小的针脚问题,这才松了口气。 再这么看下去,小主怕都要忘了皇上这个人了。 可能是付巧言乌鸦嘴,过了八九日的样子乾元宫那里又有人来后宫,这一次招的却是孙慧慧。 因着孙慧慧同她没住同一宫,还是第二日晴画去领膳的时候才听说,回来就皱了脸。 「小主,都是你瞎说,你瞧这次是那个厌娘娘去了吧。」 晴画很不喜欢老爱欺负人且骂过付巧言的孙慧慧,私下里给她起了个「雅称」,讨厌的厌,厌娘娘。 每次付巧言听这称呼都要发笑,今天却有些笑不出来。 这是正常的,宫里不都是这样吗?她安慰自己。 「你呀,也就咱们自己宫里说说,出去可千万别说漏嘴。」 晴画乖巧地点点头,两人用过饭,就自己去忙自己的去了。 果然如付巧言所想,之后的两个月里荣锦棠把剩下的两个淑女一人招幸了一回,就没再继续了。 他应当是很忙碌的,一两个月都来不了后宫一次,倒是十分的勤勉。 付巧言也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几位被分封的王爷都还没去封地,太妃们也依旧住在宫里。 四月初的时候,宫里开始忙碌起选秀来。 这一次是大选小选一起,因着先帝大行宫里放出去好多宫女,这一次有了新的娘娘们住进来,是得补充些人了。 大选比小选要严苛得多,太后和淑太贵妃都要亲自操持,才能保证选进来的妃子们个顶个的美丽动人,大方得体。 这一选怎么也得热闹一两个月,因着跟付巧言也没多大关系,她也便没怎么关注。 倒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大约已经春暖花开了的时候,沈义又来了长春宫,这一次是叫的付巧言。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去关心荣锦棠招幸谁了,她发现关注这件事会让她书都读不好,绣活也做不好,而关注后她其实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不如过她自己的,何必见天给自己找不痛快。 心里想开了,她就觉得畅快许多,认真交代了一番晴画不要再去打听这个,就把这事放下了。 今日里突然又被叫了,付巧言也只是稍稍有些愣神,随即就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 水红曲裾是好看,但也不能次次都穿,新鲜只一次就行,再多就真没意思了。 只宫里给做的衣裳都很单调,她知道淑女们人人的都一样,哪怕在普通,她也变不出更新的花样了。 要不,只靠脸吧。 付巧言这样想着,倒把自己逗乐了,一个人倒在床上笑个没完,惹得晴画去催她:「小主你快些选,待会儿就烫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选了今年尚宫局给新作的春衣,一身嫩黄的袄裙。 要说喜爱,付巧言自己是更喜欢袄裙的。穿在身上舒服方便,比曲裾好行动得多。 只不过她既然应了淑妃的话,就要努力做好荣锦棠的妃子,要忠心于他,关心于他,让他高兴开心。 「这么说来,我也真的还很敬业。」付巧言看着晴画烫衣服,自言自语道。 因着去乾元宫侍寝是不能带金银器物的,所以她又找出两条嫩黄的发带来,给自己打了个精致一些的双环髻。发带上绣着迎春,长长点缀在脑后,显得十分清纯可人。 晴画帮她换好衣裳,上下打量一番,使劲点了点头:「小主,你可真会打扮。」 其实这身袄裙并不合身,上衣有些宽大,显不出她纤细的腰来,下裳的马面裙倒是绣工精致,层层漫开迎春带着春日里的盎然生气,只是腰那里太松,只能用腰带再紧紧束一圈才不往下掉。 这会儿正是四月底五月初的样子,这一身用了暗纹十三丝罗,穿在身上透气又不冷,实在是很得宜的。 付巧言换好衣裳,又去捧了书读,这一次却没怎么读下去。 第二十章 她心里暗怪自己心浮气躁,却也没勉强自己。 这么忙活一会儿也到了晚膳时分,晚上的饭食依旧很好。除了她爱吃的青椒南瓜,还有一碗肉末蛋羹,甚至给她单独上了一盅山药乳鸽汤,晴画端回来的时候还热着,冒着清甜不腻的香味。 付巧言吃的高兴,竟生出些古怪的满足感来。 她其实真不是个贪心人,日子过的安稳丰富,就很知足。 用过饭不久就有小黄门来请。 这次还是上回见过的那个矮胖的小黄门,因着天气好,所以是没有轿子的。 付巧言出去的时候只披了春日里用的小披风,挡挡风而已。 「小主这边请,这次要走得快些,要不就得晚了。」 她们这样的下三位妃嫔都没有轿子可坐,自己走到乾元宫就有些远了,不能让皇上等,只能快点走。 索性付巧言身体康健,小黄门在前面健步如飞,她也一直跟得上。 那小黄门见付巧言也未生气,笑着说:「小的名换李信,小主叫我小李子便是。」 付巧言客气点头:「李黄门。」 李信摸着袖子里付巧言刚给的小荷包,想了想还是说:「石榴殿的甄姑姑看着面冷,人其实挺好。」 这句好他卖不卖给付巧言都无所谓,说一句石榴殿管事姑姑的事,谁也怪不了他。不过付巧言也不能不承情,只笑说:「多谢李黄门指点。」 李信也没再说别的,两个人一路上都快跑起来,不到两刻钟就到了石榴殿门口,竟比上次坐轿子快了不少。 付巧言也是许久没这样走过,停在门口直喘气:「哎,李黄门你走的太快了些。」 李信见她脸都跑红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下回小的早些过去,小主记得提前收拾好。」 付巧言点头,就着他打起的珠帘走进石榴殿。 这里同上次一丁点变化都无,只甄姑姑换了一身赭石的罗衣,显出些许不同。 「姑姑安好。」付巧言照例向她行礼。 甄姑姑点点头,冷着脸道:「付小主心里通透,我是省心的,里面热水香露已经备好,小主且舒坦舒坦。」 这话说得怪有趣的,付巧言笑着进了暖阁里,关上门自己洗起来。 瞧甄姑姑那意思,肯定是有人心里「不通透」,叫她「不省心」了。 也不知道是谁,到了乾元宫的地盘,还搞这些有的没的。 付巧言自嘲笑笑,她又管不了别人,想这些干吗? 这一回她没那么紧张,倒是洗的舒服许多,洗完澡还用了些香露,那味道是很清淡的丁香,她很喜欢。 可能是因为洗澡的时候有些长了,付巧言刚到寝殿里坐下,荣锦棠后脚就进了来。 屋里宫灯闪烁,照得荣锦棠眼眸如星辰,闪烁进付巧言的眼睛里。 他这次穿着一身紫黑的纱衣,头发也松松散在脑后,浑身透着闲适。 只不过还是喜欢逗弄付巧言,见她第一眼就说:「可算换了身衣服。」 付巧言脸蛋微红,她起身行礼,笑着请安:「陛下万安。」 荣锦棠今日里心情显然很好,他过来搂住付巧言的腰,转身把两人带到床上坐。 「你这发髻倒是挺有意思。」 宫里妃妾到皇上寝宫侍寝都不能戴金银首饰,皇上去妃子宫里就另当别论了。 淑女们使唤不动石榴殿的宫女,只好自己胡来,样子就不太雅观了。只付巧言心思灵活,知道用发带代替发钗,弄的还怪好看的。 付巧言抿嘴笑笑,或许是因为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她没有那么怕他,讲话就自然起来:「妾在家时母亲很喜欢这样束发,妾就学会了。」 荣锦棠点点头,手上忍不住去扯那嫩黄的发带,一下子就把她苦心束好的发髻弄散了。 乌黑的长发散落在付巧言鬓边,衬得小脸更是莹白。 荣锦棠凑了过去,在她唇上印了一个浅吻。 寝殿里宫灯闪烁,这一次付巧言觉得比上次畅快多了,没有那一层疼痛,整个过程都是十分美妙的。 她说不上来哪里好,只是最后荣锦棠停下时,她又忍不住冲他笑了笑。 荣锦棠照例摸了摸她的脸。 等到荣锦棠披上外袍准备走了,到了门口突然转身:「你说要送朕的袜子呢?」 付巧言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闻言反映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顿时连脖子都红了,她努力坐起身来,哑着嗓子说:「妾,妾忘记带了。」 她神色有些懊恼,雪白的肩膀还有刚才染上的痕迹,荣锦棠眼眸闪了闪,笑道:「下回可别忘了。」 次日回去,又得了些惯常赏赐。 这一次就没有额外的书,付巧言倒也不急,只暗暗提醒自己下回千万别忘记带袜子,再露怯就不好看了。 然而还没等荣锦棠再招她侍寝,这一次选修进来的宫妃宫女们便已经分派至各宫,顿时热闹了整个西六宫。 且先不说那些小宫女,光看进宫的妃子们人数就不少。 晴画如今倒是很会打听,没两日就把外面情形弄清楚了。 这一次采选一共有十二人被封位,位分最高的两位五品昭仪,一位是吏部尚书楚延的千金楚云彤,另一位便是王太后家里的旁系女儿王婉佳。 六品婕妤也是两人,一位是国子监祭酒女章莹月,一位是护国将军千金顾红缨。 这四位娘娘都是中三位,可主一宫事,初入宫就能封的这样好看,想必家里是很是用了力的。 剩下的则是两位才人和两位选侍,以及王太后和淑太贵妃给荣锦棠选的几位淑女和无名份的姑娘。 宫里头的事儿谁都说不清,有的人偏就比旁人高贵,有的就只能落在泥里。 这一次沈家是一个人都没往宫里送的,付巧言多少了解淑太贵妃,知道她定是不想这样坏了同皇上的关系。 母子之间十几年来的感情不是轻易而来,因为只有太庙里单薄的一行字,所以维系起来更要小心。 沈家在后宫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才能舒心,荣锦棠才能安心。 付巧言也不知是哪位娘娘要入主长春宫,几日后前殿里忙活热闹起来,她们才得了信。 王家的那位王昭仪分封长春宫,楚昭仪则去了旁的碧云宫。 而章婕妤和顾婕妤则各领一位才人选侍,住了再靠边的两所宫室。 这样一来西六宫就没那么冷清了。 王昭仪或许是家用许多,前殿里闹了好几日还没忙完,付巧言不知道她是否要去行礼问安,只好同隔壁的兰若商量。 两人已经许久没一起手谈了,自从皇上开始踏足后宫,她们那比纸还薄的关系一下子就碎了。两个人关门各过个的,仿佛过去一年的对弈时光从来不曾存在。 这一次就有些不同了,昭仪是中三位娘娘,是正五品,王婉佳如今主长春宫事,就是她们的顶头管事,不去拜见是肯定不行的。 付巧言选了个前头动静小些的日子,主动让晴画去请兰若。 她等在院中,抬头去看那绽放的桃花。 兰若甜美的嗓子从她身后响起:「姐姐许久未见了。」 付巧言回头,见她笑嘻嘻站在午后的光影里,娇小而玲珑,似比她要矮上许多。 第二十一章 「兰妹妹,许久未见。」她亲自动手煮了杯茶,推倒兰若面前。 「我这里就这一种茶,妹妹凑合尝尝。」 兰若坐到她跟前,付巧言定睛看她,才发现她面色不是很好。 她可能只比自己小两三月余,年初时还是很康健的,除了瘦弱些没旁的事儿,这会儿看着就不太好了。 「妹妹是不是病了?要是不舒坦得早叫太医来瞧。」 兰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我哪里能请的动太医,不如姐姐好命。」 这话说得有些刺耳,付巧言微微皱起眉头,没再同她计较这个,只温和问:「前头王昭仪已经搬了来,我们是否要去拜见?」 兰若似没听到她这话,一直出神望着桌上的茶杯。 付巧言觉得她很不对劲,她有些担忧,却还是没说什么,只问她:「妹妹?妹妹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恩?」兰若想了半天,才答,「娘娘是大人物,我们必是要去的。」 付巧言道:「那是肯定的,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有空见我们,且我们各自去也不好,不如找个日子一起去?」 兰若实在有些恍惚,她胡乱应了几句,就回去了。 晚上付巧言问晴画:「你知道对面兰小主是怎么了?我看着像是病了。」 晴画正在那做绣活,听罢想了想说:「我也不知,只前些日子她好像同芳年吵架,摔碎了她们屋的茶碗,芳年还为了这个同我抱怨过。」 付巧言若有所思:「她们因何争执?」 晴画摇了摇头,过来挑了挑灯芯:「小的也不知,芳年嘴很严的,这一次可能是心里憋气才同我念叨几句。」 付巧言从窗缝里往外瞧,见对面已经暗了灯,不由叹了口气。 谁知道她们这边已经讲好过两日去拜见王昭仪,第二日一大早王昭仪就打发小宫女来了后殿,说要请她们两位淑女去前面见见面。 付巧言也没怎么拾掇,她还是穿着月白色的宫制袄裙,头上的珠花也很简单,看起来倒是很清爽。 因着那小宫女也叫了兰若,付巧言忙完就在垂花门那里等,好半天才见她姗姗来迟。 或许是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她面上轻轻敷了一层粉,比往日白了许多。只这样看来更是有些惨淡,让人形容不出的颓丧来。 付巧言微微皱眉,却什么都没说,跟着那小宫女去了前殿。 前院已经焕然一新,跟去年她们搬来时已是两个样子了,就连院子里的花都换成了娇艳的牡丹,这会儿正迟迟绽放。 付巧言个子很高,身形窈窕,一张脸儿已经隐隐芳华吐露,竟比这满园的牡丹还要美丽。 王婉佳端坐在正殿大堂的主位上,她穿着一身精致的织金醒骨纱,上面朵朵都是绽放的牡丹。她眯着眼瞧着那淑女从屋外踏进来,三分春色扫在她纤长的脖颈上,反射出莹润的珠光。 倒是难得的美人儿。 跟在付巧言身后的兰若就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王婉佳端坐着未动,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先开了口:「两位便是付淑女和兰淑女吧?」 付巧言忙行了个大礼:「诺,奴婢付巧言。」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显得整个人更是生动,实在是难得的佳人子。 王婉佳抿了抿嘴唇,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还是端着没动。 那姑姑是她从家里带进来的,一番手续费了好大功夫,自是十分了解自家小姐,开口就是下马威:「见了昭仪娘娘怎么不跪?没规矩。」 付巧言没抬头,她低着头,好半天才缓缓跪了下来:「奴婢,给娘娘请安。」 她声音很轻,很稳,仿佛跟刚才没什么两样。 兰若同她一比,就显得有些呆愣了。 王婉佳没应声,她伸出一双细白的手,旁边的大宫女就很贴心地递上今岁新下的兰馨雀舌。 氤氲的茶香弥漫在大殿里,只那味道就能品出些跟凡品的不同来。 这应当是她从家中带进来的。 她缓缓品着茶,好半天才轻声说:「都是一宫姐妹,不用那么客气,快快起来吧。」 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付巧言站起身来。 早年练过跪,她这一跪一起的动作干净利落,一点丑态都没出。 王婉佳看了一眼管事姑姑。 「赐坐。」管事姑姑赶紧说。 两个小宫女搬来绣凳,放到了主位跟前。 付巧言道了声谢,挺直腰背坐了下来。 她没去看身边的兰若,只微微低着头,既不冒犯王婉佳,也能叫她看清自己的面容。 王婉佳是刚学过宫规的,却没想到这个宫女出身的淑女能把仪态摆的这样好,让她一丁点错都挑不出来。 「抬起头来我瞧瞧,省得将来出了宫去反而不认识。」 付巧言又抬了抬脸,用余光去扫王婉佳。 王婉佳同王太后一丁点都不像,或许因为不是王家嫡系,她身上真的没有王家百年世家的那种底蕴和沉稳。她的眉峰十分凌厉,丹凤眼略有些小,面容只称得上是清秀。 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就连兰若这会儿满脸疲惫,都显得比她好看一些。 只不过到底是世家出身,她一身头面衣饰都是精美绝伦,要不是碍着宫规不能僭越,她恐怕早就穿金戴银了。 付巧言记性很好,只扫一眼就记住她长相,便没有再看了。 只那王婉佳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管事姑姑提醒下回过神来,有些不甘不愿道:「以后我就是长春宫的主位,你们两个都要听命于我,出去外面也要谨言慎行,不能给长春宫丢人。」 「诺。」 王婉佳又道:「我也不是事多的人,以后也不用每日都过来请安,每旬头一日过来便可,我们好说说话聊聊天,相互解个闷。」 话说开就顺畅了,王婉佳端着世家大族的范,语气里除了高高在上,旁的就没别的了。 付巧言又乖乖应了声。 之后就只听王婉佳一个人在那念叨,她每吩咐一件事,付巧言和兰若就点头,一个不字都没有。 等到长春宫的早膳都领来了,她才挥了挥手衣袖:「行了,我从家里带了些小玩意,赏你们见见市面,回去把玩吧。」 付巧言自然也就默默起身,向她行了礼,退着出了殿门。 留下王婉佳脸色青白,她起身回了寝殿,拿桌上的绣绷撒气。 「小姐,可使不得。」 王婉佳咬牙道:「都说了要叫娘娘,我现在是五品昭仪,是正正经经的娘娘,不像有的人……」 管事姑姑早年是她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后来给她做了嬷嬷,从小养她长大,很会哄她:「娘娘不用为那些个小蹄子生气,她们这样的宫里多了去了,娘娘可是王家的金枝玉叶,太后娘娘的亲侄女,皇上自然要多眷顾几分。」 一说起荣锦棠来,王婉佳脸上蓦地一红,有些扭捏道:「皇上……确实是俊逸非凡的。」 选秀的时候皇上也去了,只不过从头到尾只说了句「全屏母后母妃做主」就再无旁言,只那长相早就印入王婉佳心里,叫她想了好些日子了。 「姑姑,你说皇上什么时候才会来看我?」王婉如小声问。 第二十二章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够矜持,却还是问了。 管事姑姑摸着她乌黑的秀发,慈爱道:「会来的,很快他就会来了。」 前殿那些事付巧言总是不大清楚的,不过过了几日乾元宫又招她侍寝,她这回记得仔仔细细包好那双袜子,才动身去了前头。 等在寝殿的时候,付巧言一直在摸那双袜子上的花,这双袜子她前后绣了好几个月,精致得她自己都舍不得送了。 「怎么,今天记得带了?拿来瞧瞧。」 荣锦棠低沉的嗓音从耳边响起,付巧言微微偏过头去,一双柔软的菱唇不小心擦过荣锦棠的脸颊,屋里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荣锦棠国事繁忙,隆庆帝最后一年几乎未理政事,加上内忧外患,初登大宝,实在是给荣锦棠添了不少事端。 他没工夫管后宫的是是非非,也没有心思去揣测太后和妃子们的心思,每当敬事房的中监端来牌盘,他就随手翻一个。 只到底是少年郎,他对妃子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挑剔的,几个月见那么一两回自然是分辨不出好坏,不过光凭长相就令他对许多人好感难生。 很多时候他只远远看了脸,就不会再往寝殿里走。 这么多人里,也只有淑妃那经常见的付巧言令他有熟悉感,也愿意与之聊天。 不过说的话也没有几句罢了。 付巧言这样不经意间一撩拨,荣锦棠立刻就觉得火起,全然顾不得那双袜子的事,只想着那些难得的畅快来。 一时间芙蓉帐暖,红烛氤氲。 见得多,就越熟悉,许多事也能越发和谐。 荣锦棠今日里前朝有些不爽快,晚上折腾的时间就长了,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波涛平静。 结束了他也不想走,懒洋洋躺在床上,摆弄那双袜子。 付巧言做的这双袜子一打眼就能看出用心来,精致的绣工几乎布满整个袜腰,非常漂亮。 「你做这么好,朕怎么舍得穿。」 付巧言靠在他怀里,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闻言只说:「一开始绣的并不繁复,后来时间久了没事做,就做的仔细了些。」 荣锦棠没说话。 付巧言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旁的表情,有些大胆问:「要不,妾下次再做个荷包给陛下?」 「行,你手艺挺好的。」荣锦棠低声笑笑。 他说完顿了顿,漫不经心问:「上次母亲叫给你的书,看的怎么样?什么内容的?」 说到书,付巧言眼睛顿时一亮,忘却了刚才的疲劳和面对荣锦棠的紧张,滔滔不绝起来:「宋先生那本《珍断集录》非常精彩,里面的好几个案子妾以前都在茶楼里听过,只书里加了许多细节,比说书先上口里的剧情要丰富的多,两厢结合就能明悟大概。宋先生真不愧是六扇门几百年来最有名的神捕,他对案件的勘察和证据的判断十分精准,很值得学习。」 小姑娘脸上还带着薄汗,说话也有些微喘,可她神采飞扬,眼睛里的光仿佛能点亮星辰。 荣锦棠没成想她真的这般喜欢看书,母亲一直叮嘱他多照顾些付巧言,却只说多赏赐几本佳作而已。 难怪同母亲投缘,都是书呆子。 荣锦棠脸上的笑容更深,听着少女温婉柔和的嗓音,他觉得一天的劳累都似飞走了,这会儿的时光安逸而宁静。 「朕记得是有两本?」 说起第二本,付巧言脸上更红,她眼神有些闪烁,还是老实道:「宋先生那本书实在是太深奥了,妾反复看了许久,还做了推敲,就……还没来得及看《山海经言》,打算过阵子再读。」 荣锦棠原本以为她看书只是打发时间,毕竟后宫寂寞,他小时候是淑妃带大的,对这个深有体会。 万万没想到她会把一本书反复推敲,距给她书已经过去许久,第一本还没钻研透。 《珍断集录》是本不算很白话的集作,里面的案子复杂琐碎,光要读懂故事都很难,别说吃透了。他前两年刚开始研读时也很费劲,有些地方还请教了大理寺的先生才明白,倒是没想到这位后宫的小淑女居然有本事自己读。 荣锦棠回忆了一下她的出身,默默点了点头:「你以前上过幼学?这书可不简单。」 说到过去和书,付巧言总是很精神的,她笑道:「妾可是幼学毕了业的,也考上了县学。其实在家时看过些许同类的书,妾的弟弟喜欢这些,父亲就会借些回来同我们讲。」 荣锦棠见她脸上洋溢着的温柔,心里也有些软,他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轻声说:「下次你再绣一双袜子给朕,朕就再赏你本书,如何?」 付巧言一愣,随即有些兴奋道:「陛下,其实妾还做了一条腰带给陛下,能多赏妾一本书吗?」 「什么?哈哈哈你这丫头!」荣锦棠听罢,突然大笑起来。 外面等着伺候的甄姑姑和沈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些惊讶来,只脸上表情丝毫未变。 付巧言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陛下……别嘲笑妾了。」 荣锦棠笑了好半天,才拉着她靠坐在床架上,屋里有地龙,穿着小衣并不觉得冷。 「做了这么多吗?」荣锦棠问。 「回陛下,平日里空闲,时间有许多。」 「不是要读书?」 「也不是早晚都读,有时候读书,有时候做绣活,总要让自己有点事情做。」 荣锦棠点了点头,低声道:「也挺好,还有时间读书。」 付巧言没太听清,也不好追问,只好找话题聊:「妾屋里的小宫女喜欢做绣活,索性妾就教她,每次做好还要给点评哩。」 倒是不知道,这小姑娘能把自己日子过得顺,过得透。 其实淑妃也这样,皇上不去,她就给自己找些爱好,一年一日,不闲着就不会胡思乱想,就能畅畅快快活着。 这样一想,他才觉得仿佛好久都没见过母妃了。 荣锦棠沉吟片刻,问她:「给朕讲讲,每日都做些什么?」 「就是读读书、绣绣花之类的琐事。」 荣锦棠微微摇了摇头:「不,你从早开始说,讲仔细些。」 付巧言一愣,倒也没什么好隐瞒,想想便说:「早晨起来先要梳洗,宫里的热水和早膳是有定时的,取的晚了就没了。妾住长春宫后殿,小宫女去取水就要从垂花门出了前殿,在巷口的角房处取。」 荣锦棠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付巧言也就没什么顾忌,讲了起来。 少女声音柔和温婉,带着春风一般的馨香,实在动听。 「然后就是用早膳,每一日饭食都不太一样,运气好能有自己爱吃的,运气不好也能吃饱。春天里上午天气好,妾就在窗边读书。下午的时候阳光更烈一些,偶尔就带着宫女去院子里做绣活。事情一件一件做,就很有奔头。」 「比如这本书要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做总结,什么时候看下一本。再说绣活,宫女子也就是女红最能打发时间,锦缎针线每季都能领到,就给自己做个计划,这段时间做什么,下段时间做什么,总不闲下来就是了。」 第二十三章 付巧言顿了顿,笑着说:「不过这些也没太刻意,时间很长,但凡想躲懒,在床上躺一天也是有的。」 荣锦棠听着她的话,不由陷入深思。 自继位以来他刻苦勤奋,从未懈怠过一日。前朝里大事小情他都要过目,哪怕内阁已经批过的琐碎小事他都没放过,这样勤勉一年,实在是有些累了。 他一直没换过内阁,如今安和殿大学士里,仍有两人是王家的学生,除了周文正算是坚定的忠君之人,其余四位各有各的心思。小阁老里三位也多是帝京世家出身,他确实不敢放松一刻。 哪怕有沈家站在他背后,他也不能过度放心内阁。 大越幅员辽阔,百姓千千万万,如果他这里出了差错,上行下效,发出去的政令就可能危害一方百姓,放出去的父母官转眼就成了恶阎王。 看似闲云野鹤的翩翩佳公子,其实他很爱操心,也很不容易放心。 在那么多皇子里,隆庆帝之所以选了不大不小的他做继帝,也正是如此。 哪怕他年轻青涩,心里头也是时刻装着大越江山与百姓,磨炼些年头,总能熬出头来的。 前朝里没有自己的人,日子自然是不好过。荣锦棠出神地想,恩科要赶紧开起来,有了他能放心的人,才能施展抱负。 不过,日日紧绷确实也没太大好处,不如就像小淑女说的,偶尔也放松放松,让自己开心一下。 荣锦棠没出神太久,见付巧言不说话了,就问:「晚上呢?」 也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付巧言还是答:「晚上领了晚膳来,吃完就洗漱,夏日汗多就要日日沐浴。以前比较麻烦,妾的宫女年纪小,搬水桶很吃力,现在长春宫有了小黄门,就方便一些。」 因为有了主位,长春宫就多了两位小黄门,还有一个专门帮两位淑女做杂事的,晴画直说轻松不少。 「晚上宫灯也不能点时间太长,灯油每月都那么些,用完了就没了。大多数时候妾就问问宫女今日里取饭怎么样啦?有没有被人欺负之类的事,不多时就能睡着了。」 荣锦棠问:「怎么领个膳食都要被欺负了?」 付巧言笑笑,仔细解释:「陛下兴许是没经过这样事,妾做过宫女,很是知道的。像妾位分低,跟着妾的宫女也就跟着抬不起来。比方说她跟娘娘们的宫女们一起去御膳房领饭,肯定最后一个才轮到她,这还是好的,膳房里有什么就用什么。不好的时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膳房的小黄门,可能连伙食都没有,但她不能让主子饿肚子不是,就只好求情说好话,总是很不容易的。」 付巧言这般说着,语气很是平和,她只是在叙述这件事,没有抱怨,也不会抱怨。 荣锦棠听在耳朵里,也知道她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宫里头磋磨人的手段多了去了,身上白白净净一块伤都没有,也能叫你生死不能。 荣锦棠轻声笑笑:「朕没经过吗?」 他怎么没经过呢?那些个天潢贵胄看不起人来,也能往死里作践。他的好哥哥们一个比一个器宇轩昂,到头来没一个好相与的。 「陛下说什么?」付巧言问。 荣锦棠摇摇头,眼眸一闪,慢悠悠问:「你住长春宫吧?宫里的人都如何?」 「陛下是问哪位?」付巧言迟疑道。 荣锦棠没指名道姓,只问她:「长春宫刚搬进来新人,想必跟着的管事宫女也不少。」 付巧言点头,想了想说:「是王昭仪刚搬进来,妾只见过她一回,前几日叫我和兰淑女去略坐了坐,又赏了些头面给我们,便叫走了。不过昭仪娘娘讲说要一旬去她那坐坐,也好吃吃茶聊聊天。」 「至于兰淑女,陛下见过,就不用妾再多言了。」 荣锦棠顿了顿,不知道怎么仿佛从这话里听到点别的意思,他挑挑眉看着付巧言,见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便道:「碧云宫的人呢?」 碧云宫里住着孙慧慧和张欣瑶,至于刚搬进来的章昭仪她却是没见过的:「妾只见过孙淑女和张淑女,孙淑女时同妾一起入宫,在坤和宫一起当过差,张淑女自然是太贵妃那里认识的,她以前也是给太贵妃搭理书房的。」 「你们宫里新来的那些人呢?」荣锦棠这会儿语速很慢,仿佛在考虑什么事,「王昭仪那里应有管事姑姑吧?」 付巧言回忆了一下那位管事姑姑,道:「是,那姑姑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想必是王昭仪娘家带来的。」 荣锦棠若有所思点点头。 在隆庆朝时因宫妃多为世家女,许多人也曾直接带了娘家里伺候长大的嬷嬷进宫,这样在宫里也能自在一些,有人体贴。 不过这一次王昭仪带了嬷嬷进宫,荣锦棠还是这两日才知道的。 「你怎么瞧出她不是宫里的?」荣锦棠问。 付巧言笑答:「那姑姑站姿就不太板正,身上穿戴也有些琐碎了。陛下可以想想福姑姑和莲姑姑,她们都是在尚宫局经过事的,一身衣裳利索干净,头面也整整齐齐,说话办事很是有礼有度,有没有经过尚宫局训导是很不一样的。」 「最要紧的,」付巧言顿了顿,「最要紧的是她对昭仪娘娘太过亲近了,一眼就能看出些不同来。」 荣锦棠挑眉,手里摩挲着她给做的袜子,道:「你倒是聪明,看人也是准的。」 付巧言笑笑,没有应声。 「之前去母亲那里,她还说起你了。」荣锦棠漫不经心道。 一听淑妃还没忘她,付巧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娘娘可还好?」 荣锦棠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略有些吃味:「朕怎么觉着,你心里更关心母亲呢?」 那肯定是啊,付巧言不好骗他,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荣锦棠冷哼一声:「既然母亲这般喜欢你,为何又让你来了朕这里?」 付巧言认真答:「回皇上话,娘娘当时曾说陛下身边没贴心人,她知妾人品,也知妾必定忠心于陛下,便才让妾过来伺候陛下。」 「你倒是很有自信。」隆庆帝听母亲这样讲过,心里很是妥帖。 她看待自己跟太后看待自己是十分不同的。 作为一个母亲,最要紧的不是前朝后宫事,不是荣氏和王氏的兴衰,不是大越百年国祚,而是儿子的喜怒哀乐和身边的知心人。 付巧言见他神情十分舒缓,便知提到淑妃叫他高兴了,心里多少是有些得意的。其实皇上看起来比以前威仪气派得多,但心底里还是没怎么变。 「如若妾不是这样人,娘娘不会这般安排。」 荣锦棠和付巧言其实也说不上熟悉,只比其他的妃子们多接触那么些许次,然而却因为两人对淑太贵妃一样的亲近和关心,倒是有些相同的话来谈。 只寥寥几句,荣锦棠被勾起了谈兴,转问她:「平日里娘娘都怎么打发时间?」 付巧言发现他今天兴致很足,聊的却只有后宫女子这一亩三分地来,不过皇上要是问她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她也是答不出些许的。 第二十四章 「娘娘上午喜插画绣花或投壶,下午便是读书练字和抄经,以前她不怎么抄的,后来先帝爷重病,她才日日都抄。」 付巧言补充道:「其实娘娘很会打发时间,有时候也叫我们陪她打叶子牌或者麻九,对弈也是有的,不过当时景玉宫只我一个会下,大局观很是有限,时间长了娘娘就不爱同我玩。对了,娘娘还很是喜欢打五禽戏,她身体康健,很爱在院中走动赏景。」 说起淑妃来,付巧言就总会自称我,她其实还很不习惯说妾这个字,每每一句话里说的乱七八糟,倒是荣锦棠没见怪。 荣锦棠感叹:「母亲是情趣人。」 淑太贵妃娘娘确实是个情趣人,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实在很是难得。 付巧言笑笑,她一年多没见淑妃了,心里有些想她:「陛下,其实娘娘是很通透的,除了您和六公主,也只剩先帝爷叫她日日记挂在心上。您可能不知道,她还会做素面抄,也自学过调胭脂,甚至景玉宫有阵子燃的香都是她自己制的。她那时候老说,书读的再多,不亲手试一遍,总是不能吃进肚子里去的。」 刚才或许只是闲聊,直到付巧言说道这句,荣锦棠却有了些别的体会来。 与不同的人聊天,也是有些意思的。 最近听多了大臣们含着各种心思的话,如今这一派朴实的妇人之言听到耳中,却难得有些趣味。 荣锦棠笑了笑,发现自己留的有些久了,终于起身下了床。 这会儿付巧言已经休息过来,见他要走忙过来帮他更衣。 这一手伺候人的活宫里的姑姑们都教过,只是见着她摇曳多姿地穿着小衣在他身边忙碌,荣锦棠生出些难得的满足来:「朕发现,你没之前那样怕朕了。」 付巧言帮他束腰带的手顿了顿,低声回:「那是因为陛下慈悲。」 慈悲这个词也不知道说的哪里不对,总之荣锦棠突然又笑出声来:「真是个甜嘴。」 收拾好衣裳,荣锦棠就走了,只到门口言:「下次你且带了手艺来,朕拿几本书同你换,要是手艺不好可就不能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轻扬,眼睛里都带着些星光,他也没等付巧言的答话,推门便走了。 付巧言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穿好衣裳离开石榴殿。 或许是因为经的多了,回去的路上她走的也就没那么难,等回到长春宫后殿偏殿,晴画照例半坐在小炉子旁看着热水。 开门声惊醒了晴画,她眨巴眨巴眼睛,立即起身去换了一壶水。 她们这个小炉子是温茶的,一次热不了太多水。 「小主,你先收拾下,这壶马上温好。」 作为淑女的日子其实并没那么好好过,刚才在石榴殿里,她只捡了好的讲。 付巧言喜习字,却不敢要笔墨纸砚来使。手里没有多余的布,也做不了更大件的衣裳。她们一日三餐都是看御膳房心情,就连沐浴这件事,每天也是有时间的,错过了就只能这样凑活。 她刚才在石榴殿跟荣锦棠说一本《珍断集录》读了许多日还没钻研透,不过是舍不得丢开去看《山海经言》,她手里一共就这几本书,看完就没得可看了。 嘴里说的仿佛不在意,其实也是不好去求,也不能去求。 然而淑妃曾经在景玉宫的日子却跟她说的相差无几。她是世家出身,正二品妃,独居一宫,她想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许多事情沈淑妃可以做,但是付淑女是不行的。 晚上其实她能看出荣锦棠不算很开心,她的差事也不过就是哄他开心,说些好听的,做些好看的,便是尽了责。 看他走时的神情,仿佛她确实做得很好。 付巧言微微松了口气,同荣锦棠侍寝的时候她是不怕的,说实话还挺享受,没什么好去介怀。头几次他也没怎么同她讲过话,近日里说了那么多句,实在是叫她紧张极了。 有时候说的越多,错的也就越多。 但她又不得不答。淑妃让她忠心,她就要忠心,别人的事要讲实话,放到自己身上就略微改改,只说好的也不算欺上瞒下。 付巧言一边就着热水擦拭身体,一遍出神地想:「还好我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概是晚上耗费了很多精神,这一夜付巧言睡得很熟,第二日起的自然就有些迟了。 晴画不好去喊她,只好压着最后时辰跑去打热水。 这会儿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付巧言刚收拾好自己推开屋门透气,就听外面一把尖锐的嗓子叫:「哎呦,你们主子真是金贵,这刚一侍寝,怎么就起的迟了呢。」 付巧言微微皱起眉头,已经听出这人不光嘲讽晴画,也是在骂她矫情。 晴画没去跟她硬抗,只说:「都是我不好,起的迟了,我们小主心地好,没错怪我。」 这个应对可以说是很得体了,付巧言刚刚有些欣慰,就听那人又说:「怎么说话呢?真没规矩,我可是昭仪娘娘跟前的大宫女,你得叫我姐姐。你那付淑女见着我,还不是要叫我姐姐。」 付巧言自己只是最低一级的九品淑女,跟昭仪娘娘跟前的大宫女是一个品级,按理说其实她们这样的淑女跟大宫女没什么差别,但身份上好歹算是皇上的妃妾。 作为有确切品级的宫妃,在这长春宫里她品级只比王昭仪和她的管事姑姑低,无论在长春宫里还是长春宫外,都没有她向一个大宫女行礼的道理。 听到这付巧言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她确实不是个喜爱争吵的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辱。 付巧言迈出两步,远远看着垂花门旁的两个身影,冷声道:「怎么,我要是叫了你姐姐,你敢应吗?」 她这话一出口,那边气焰嚣张的大宫女立马没了声,倒是晴画快走几步,皱着脸跑到门前:「小主您怎么出来了,都是奴婢的错。」 付巧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侧身让她进了屋:「没事,你进去吧。」 她再抬头就见垂花门那已经没了刚才那大宫女的身影,付巧言懒得追出去计较,过了垂花门就是前殿,那是王昭仪的地盘。 付巧言叹了口气,转身合上房门,开始洗漱。 「刚那是昭仪娘娘跟前的哪位?」付巧言问。 王昭仪刚来没几日,她平时又不出屋,最多就是去角房如厕,根本不知道王昭仪身边都有什么人。 晴画每天都要打水取饭取衣,小陀螺般忙个不停,她认识的人就多了。 现在付巧言要想知道外面的事,全靠这小丫头。 晴画把毛巾递给她,撇撇嘴道:「昭仪娘娘跟前只两名大宫女,那个讨厌的叫梧桐,另外一个叫淮柳的就和善一些。」 王昭仪身边人比当时淑妃在景玉宫时少的多,她只两个大宫女,也没有大伴,只有个中监管着外事,剩下就是四个小宫女,一共就八个人。 付巧言虽不往前头去,也知道王昭仪是个很能折腾的人。经常能听到前院那热闹声,就那么八个人还要使唤得团团转。 第二十五章 她见晴画仿佛也没怎么生气,不由问她:「你比以前在文墨院的时候可大气多了,刚才那句应对特别好。」 晴画微微红了脸,取出面脂帮她擦脸:「小主不是讲过,叫他们自去说,自己又掉不了一块肉。她也不能打我,骂几句有什么要紧的?她要敢打我,我立马就去尚宫局告她,总能叫她吃点苦头。」 付巧言笑话她:「哎呦晴画姐姐,你可是有这么硬的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呢?」 晴画跺跺脚:「小主,您怎么这么坏!」 「我刚进宫就去了尚宫局的,那边带我的姑姑人好,很心疼我的。要是她敢动手,我就去找姑姑吓唬她。」 付巧言还真没想到她还有这一层关系在,有些不解:「姑姑对你这么好,为何让你去文墨院伺候人?」 说到这个,晴画难得有些沮丧:「姑姑说跟她在尚宫局要熬十几年才能出宫,既文墨院去要人,跟着八殿下的女眷没几年就能出宫,出去还能早些嫁人生子,比在宫里苦熬好。」 这姑姑倒是个通透人,也一心为晴画想。 付巧言摸了摸她小脑袋:「这姑姑人真好,叫什么名?」 「姑姑叫赵明兰,待我真的很好。不过谁也没想到,叫八殿下……」 付巧言打住了她的话头:「可不是……宫里又有谁能想到这一次出呢?也是没应了你姑姑的念想。」 晴画摇了摇头,笑嘻嘻看着付巧言:「其实也挺好,我并不想出宫嫁人,小主人又这样和善,同以前在尚宫局的日子没什么差别。」 付巧言笑她:「最近嘴真甜,惯会奉承我。你还小呢,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 晴画没去看她,低头收拾梳妆架:「小主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叫我跟你一辈子。外面有什么好的?在宫里好歹能吃饱饭。」 付巧言微微叹了口气。 除了她这样自身走投无路的,进宫来的小宫女和小黄门们总各有各的不幸。 有父母卖的,有兄姐扔的,宫女们还好一些,黄门们过的就更是不如意了。 进了宫,连男人都当不成了。宫女还能二十五选去留,黄门大多一辈子都耗在这里,最后一张草席了事。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只你不嫌弃我才是。」付巧言温言道。 她一个淑女,实在也给不了晴画什么。她身边就一个宫女伺候,劳累晴画没一会儿闲着的,也是她自己不争气。 晴画猛地抬起头,冲着付巧言笑笑。 豆蔻少女青涩而纯美,笑容甜甜的,实在能温暖人心。 「小主又打趣我了。」 两个人就讲到这里便停住了。 洗漱完没多一会儿就要去领饭了,晴画刚把食盒取出来,外面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付淑女接旨!」 晴画赶紧把食盒放回去,转眼看了看付巧言见衣着整齐,这才跑去开门:「沈哥哥,早。」 付巧言紧跟着出来,走到门口冲沈义捧着的圣旨方向缓缓跪下:「妾付巧言,拜见陛下。」 沈义展开圣旨,朗声诵读:「长春宫付氏巧言,蕙质兰心,温柔聪慧,着册封为八品选侍,赐住长春宫后殿西侧殿,钦此!」 付巧言愣了下,被晴画轻轻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忙三叩九拜行了大礼:「谢陛下恩典。」 沈义卷好圣旨,双手捧着送到付巧言手上,脸上依旧是令人舒心的笑:「付选侍,陛下的赏赐小的一起带来了,这就给您抬进屋里?」 「多谢沈中监。」付巧言往后退了退,让他把赏赐送进来。 这回因为是升位,东西多了些,沉甸甸的一个箱子。 晴画又去惯常送礼,给的荷包又大又沉,上面的纹路精细美丽,很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这是应当给的答谢礼,要给的特别好看才行。 沈义脸上笑容未减,客客气气双手接过:「那小的就恭喜付小主了,宫里事忙,下回小的再来看望小主。」 他是敬事房的中监,他如果亲自来,必然代表着付巧言这里有好事临门,这句吉祥话说得实在极了。 付巧言这会儿心里头也是高兴的,很是客气:「多谢沈中监跑这一趟,您受累,下次来我这里必要好茶款待。」 沈义客气两句就走了,晴画看起来比付巧言还激动些,她几乎是蹦着过去关上的房门,转头跟付巧言说:「小主,我们赶紧看看赏了什么?」 付巧言把那圣旨装到盒中,仔仔细细在卧室的九连格里锁好,才出来道:「你个小财迷,快打开瞧瞧,别憋坏了。」 晴画小心翼翼把那雕花木盒打开,只见这回荣锦棠没有赏赐锦缎,反而给了两副头面。 付巧言去石榴殿侍寝时是不能戴头面的,也不知他为何特地挑了这两副。 一副是金雀戏梅步摇配碧玺梅花耳铛和八宝玲珑颈坠,一副却是一对金珠鎏金花簪,配宝葫芦耳环和掐丝手镯。 这两副头面看起来精致极了,既无僭越又靓丽非常,很是亮眼。 两副头面都用枣木盒子装着,显然是特地配好赏赐给她的。 付巧言到底是个青春少女,见了这个没有不喜欢的,捧在手里跟晴画把玩了半天,才让收回里屋。 剩下的东西就更合付巧言心意了。 这雕花木箱看着不大,里面东西却真的不少。除却那两副沉甸甸的头面,还有一整套文房四宝。 笔墨纸砚都是最普通的料子,笔是小狼毫,足有十支不同大小,墨是松香墨,在外面也是寻常人家用的起的,纸是安溪熟宣生宣各几卷,都用油布包着不怕虫水。 只那砚台有点意思,瞧着是品质不算太独特的端砚,明刻锦鲤莲池,倒是很有意境。 付巧言自离了景玉宫,已经许久没摸到过纸笔,如今见了这些都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眼睛都有些红了。 她没想到,她讲的那些事,荣锦棠都记到心里去了。 付巧言包着那沉甸甸的宣纸,呢喃道:「陛下真好。」 晴画倒是难得见她这副样子,不由有些心疼她,忙说:「小主,还有几本书的,您快瞧瞧。」 付巧言忙打开最下面的布包,这回给的书很多,足有十本。 其中有宋欣晚年的着作,叫《观》,名字只一个字,内容就复杂的多。这套《观》一共有三本,以人之面、行、言三个方面来分析性格。是第一本通过观察罪犯来反找物证的断案经典,这套书付巧言以前听父亲说过,淑妃对这方便只是平平,所以景玉宫也是没有的。 如今竟是陛下特地赏赐给她的,付巧言摸着书封面,真的有些哽咽了。 自从入宫以来,她每一步都走得很难。 去了景玉宫才多少感受到些温暖和关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就一个人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日子实在是寂寞难捱。 只她没想到,打破这段寂寞的,却是高高在上的荣锦棠。 晴画见她那么高兴,静静退了出去取饭。 等她拎着满满一食盒饭菜回屋,就见付巧言已经恢复过来,正坐在桌边看书。 第二十六章 今天是高兴日子,晴画也想多让付巧言开心,一进门就兴高采烈道:「御膳房那也不知从哪里得的信,应对快得很。打奴婢一去就先给拿了一笼蟹粉小笼包,后来又给盛了一大盅银耳莲子雪梨羹,说是恭喜小主进位。」 蟹粉小笼包这样的精细吃食肯定要大师傅亲自上手蒸,往日里必然轮不到一个九品淑女的。 付巧言笑笑,帮她把食盒搬到桌上:「我也是真没想到。」 确实,荣锦棠一看就是个很克制的人,他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美丽或者温柔,就不停去恩宠对方。他很理智,哪怕就是最激动的时候都不曾失去过神志。 付巧言曾经想过,或许等过许多年淑妃还能记得她,才有可能给自己升升位份。这件事来得突然,她却是一丁点都没想到的。 「你说,这是为什么?」付巧言问晴画。 晴画呆了呆,随即笑道:「小主你瞎想什么,你这么美这么好,升您位份,肯定是因为喜欢您啊。」 付巧言笑,没有去接她打趣的话,倒是说:「只那书本都要放好,头面也收拾好,省得回头搞不清楚。」 晴画正给她端粥,点头道:「奴婢省得的,小主不用操心。」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只奴婢没想到,陛下竟是这般仔细人。」 她这话说得感慨,付巧言也听的感慨。 「是啊,我也是……没想到呢。」 晴画见她眼睛微红,知道她其实心里高兴坏了。 她笑,又说:「只希望……」 后半段话她没讲完,只希望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 今日里多云,下午也不算热。 付巧言正在院子里看书,刚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到前殿有些响动。 自打王昭仪搬进来后这动静日日都有,付巧言早就习惯了。 只没成想前院人声只讲了几句就停了,听那脚步竟是往后头来的。 晴画刚端了桃酥出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垂花门那行出。 「姑姑!」小姑娘一年多没见着赵明兰,心里想念的紧,不管不顾跑了过去。 付巧言还没回头,就听到一把柔和细腻的嗓音响起:「没规矩,还不快给选侍认错。」 「您就是赵姑姑?」付巧言站起身来,笑意盈盈看了过去。 赵明兰看着四十几许,一头乌发梳的一丝不苟,头面用的很简单,只坠了两支如意钗。 她个子并不高,看起来十分娇小,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褐袄裙,正温和地看着晴画。 「付选侍,给您请安了。」赵明兰往近走了几步,微微福了一福。 付巧言忙挪了挪步子,没好真接下这礼来:「姑姑快坐,可算把您盼来了,晴画见天念叨您呢。」 这话说得亲近极了,仿佛她以前见过赵明兰一般。 赵明兰也没真敢坐下,一边让晴画扶了付巧言坐回凳子上,一边把身后的小姑娘叫了出来。 「恭喜选侍今日高升,尚宫局得了信就开始选人,赶着太阳西落前把人给您送来了。」 付巧言目光往边上扫了一下,见这小丫头个子不高不矮,倒是个圆圆脸,看起来比晴画丰腴多了,瞧着也是挺顺眼的。 「挺好的,有劳姑姑费心了。」付巧言笑言。 赵明兰把小姑娘往前推了推,仔细介绍起来:「这丫头姓郑,叫郑四喜,在尚宫局里学过几手伺候饭食的手艺,很会伺候吃喝。」 她顿了顿,面上更是恭敬了些,只话说的轻了许多:「娘娘怕您在这吃不好,特地叫选个会伺候的过来照顾您。」 付巧言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个娘娘没名没姓的,说的是谁却不言而喻。 有外人在,付巧言也不好显得太激动了,只淡淡道:「都是娘娘慈悲,知体恤我们。多谢赵姑姑走这一趟,大老远的,喝杯茶歇会儿吧。」 她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的郑四喜,想了想说:「按理我升了选侍,身边就能跟个大宫人。晴画这一年跟我十分投缘,这丫头聪明伶俐,很是关怀我,姑姑看就把她记为大宫人如何?」 赵明兰是宫里老人了,一听就知道付巧言是给她送人情,立马应下:「多谢选侍赏赐,晴画还不快谢过选侍?」 晴画还愣在那呢,惊喜来的有些突然,她实在也是没反应过来。 付巧言笑了笑,伸手点点她:「小丫头,高兴坏啦?」 晴画红了脸,正正经经跪了下来,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小主提拔,以后晴画定忠心不二,为小主尽心尽责。」 付巧言亲自把她扶了起来:「您两位许久未见了,姑姑若是局里没什么大事,不如同晴画聊聊家常。」 她转身招呼郑四喜:「你来,我们进屋里说话。」 郑四喜看面上并不那么激灵,却聪明得很,付巧言刚一伸手就忙跑了过来,轻轻扶上她的胳膊,陪她一起回了屋。 付巧言没进卧房,她坐在堂屋里打量郑四喜。 「你是哪年入宫的?」 「回小主话,奴婢是同晴画一年入宫,只年纪比她小些,以前也是赵姑姑手下当差的。」 别看赵明兰面上不如冯秀莲排场大,在尚宫局也是管事的人。往各宫选派宫女都是由她安排,在宫里头人脉广得很。 付巧言点点头,突然笑笑:「你这名?是不是在家里父母喜打麻九?」 郑四喜脸一红:「小主别笑话奴婢,其实赵姑姑当时给改了叫晴书的,只这来小主这得过名册,我就想着还用原名,来了叫小主重新起也才是正理。」 「恩,你倒是精怪。」 付巧言想起当时晴画半句本名都没讲,只把晴画当了自己的名,心里不由有些替她难过。 明明是可爱善良的小姑娘,也不知经了什么事连姓氏都不要了。 「我觉着晴书挺好听的,要不你还叫这个?」 郑四喜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多谢小主赐名。」 付巧言看出她不喜欢这个有些随意的本名,便直接改了口:「晴书,咱们这的规矩也不算多,当时我也同晴画讲过的,你要记好。」 「一是行事要谨慎,三思而后行。二是嘴要紧,话要少,屋里事一句都不能对外讲。你明白了吗?」 付巧言同她讲这个,就是要收下她的意思,晴书一脸喜色,利落跪下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小主赏赐。」 「恩,现在西侧殿都是咱们的,待会儿有空就把旁边的角房收拾出来,以后你同晴画两个一起住那。」 说起这个,付巧言沉吟片刻,还是又补了一句:「晴画比你年纪大,也早伺候我一年多,所以我才让她当了大宫人,以后我要是还能再走一步,下一个大宫人便是你。」 「只要你们忠心于我,我不会亏待你们。」 晴书的小圆脸激动得红扑扑,看上去仿佛熟透了的苹果,泛着甜蜜的光泽:「诺,小主放心便是了。」 多了一个人,晴画的工作顿时就没那么繁忙了。 现在是晴书取饭取水,晴画就管付巧言的衣裳头面,晚上也是两个人轮换着守夜,日子一下子就规律了。 第二十七章 多了书,也多了笔墨纸砚,付巧言就给自己订了个章程,每天练多久字,看几章书,绣多少花纹,一条一件都记在上面。 按着章程过日子,果然就丰富起来。 且不说长春宫里新封的付选侍日子过得多红火,隔了一条宫道的乾元宫太极殿,荣锦棠正在批改奏折。 大越文官是由科举而出,八股和策论能力都十分了得,别的科类虽然种类繁多,但八股和策论俱要考评,只分数不用太高而已。 这也就导致文官们写上来的奏折啰嗦满篇,恨不得把一日三餐都描述一遍,最后才说贺喜皇上早稻丰收。 荣锦棠无法放政于内阁,哪怕内阁的条子写得再细致,他也要核对一遍看看。 且他也是才开始理政,许多政务拿捏不准,来回揣测下更是耗费精神。这也就导致登基以来他人是高了,却也累的瘦了。 好皇帝不好当。 荣锦棠这会儿已经伏案一个时辰了,跟在他身边的张德宝忙提醒:「陛下,该歇歇了。」 直到把手中的那份奏折批完,荣锦棠才缓缓站起身,慢悠悠在书房里打五禽戏。 「最近宫里头有什么事儿?」 张德宝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现在是他身边的大伴,年级虽刚刚弱冠,手腕却不低。 宁城是太监,管着整个长信宫,张德宝管的就是乾元宫了,也可以说张德宝主要是盯着后宫的。 「陛下,最近靖太贵妃又去找娘娘们了,最后走的时候据说是脸色不太好的。」 先帝遗诏把成年的皇子全都封了,还把他们的母亲也都封了,只叫他们都去封地。面上是关怀儿子,实际上是不让他们留在京中给荣锦棠添乱。 唯一在外的就是靖王,因当时他正好在封地,就一直没有回京。 应该说是荣锦棠没有允许他回来。 靖太贵妃如今跟其他妃子们一起住在后面的慈安宫,心里十分不痛快,没事就去淑太贵妃那找茬。 反正几十年了苏蔓一直是这性子,哪怕淑太贵妃跟太后一起住在慈宁宫,她也照去不误。 无论是太后还是淑太贵妃,谁都不能拦住她。 她一没被先帝贬斥,二没有被夺封号,三长子是亲王,任谁都不能不给她脸面。 荣锦棠一听,脸上就不太好看了。 张德宝赶紧说:「付选侍那里进了个宫女,是娘娘特地嘱咐的。」 上回付巧言侍寝的时候,荣锦棠就从她言语间感受出些许对母亲的亲近,那时候他还多少有些不痛快,觉得她对母亲比自己还关心,只没想到母亲对她也是很上心的。 想到这里,荣锦棠立刻吩咐:「去母亲那里走一趟。」 张德宝忙去安排步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往慈宁宫行去。 要去慈宁宫看望母亲,就必须要先去拜见太后,荣锦棠同王太后并没有特别多的矛盾,短时间内还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感人场景。 先帝驾崩以后,王太后一改往日奢华富丽的喜好,如今的她日日都是素服玉簪,简单得很。 「母后近日如何?身体可还康健?」荣锦棠照例开场。 王太后住慈宁宫前殿,这里布置的也素净许多,只见人的小茶室温馨多彩一些,也就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来请安时才开这里。 她端坐在主位上,面容有些疲惫,原本庄严威仪的面容也被哀伤取代,看上去比以前衰老不少。 「我这里都好,皇儿不用惦记,只瞧着比前些日子瘦了些,平日里要多多休息不要太用功了。」王太后声音依旧平缓,比以前要温和许多。 荣锦棠点了点头,见她面色实在不好,心里也是有些担忧的。 没有她坐在这里,前朝后宫都不可能这样平稳。她这样疲惫,也是因为身上压力不轻。 王家要她去把控,后宫要她来打理,六十的人了实在有些熬不住。 想到这里,荣锦棠心里不由升起些不忍来,他微微握了握王太后的手,十分轻柔道:「母后也别太过怀念先帝,儿子见您这样也是十分难过。」 他顿了顿,道:「看母后十分疲累,宫里的事您就多跟母妃商量着来,能不自己经手的就不用那么操持。待会儿儿子就安排太医院过来给母后瞧瞧,总像是有些病了。」 这一番话说的确实有几分真心实意。 王太后现在比以前可柔软得多,见他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也是难得红了眼睛:「陛下是好孩子,知道体恤母亲。」 「太贵妃那里事情也不少,她年纪也不小了,也不能事事都麻烦她去办。」 几位妃嫔里面,王太后同淑太贵妃关系最好,皇子里面她也最喜欢荣锦棠,要不然当时也不会那样用力。 「陛下……要是有喜欢的女子,无论哪个且记得给我们讲,将来后宫的事儿还要陛下您的后妃去操持,母亲们不年轻了。」 王太后说罢叹了口气。 她扶了扶发髻上有些松的玉簪,也是真心实意说:「只要人是你喜欢的,就行。」 荣锦棠一时间没说出话来,他原本以为她是想让王昭仪更往上走几步的,结果没想到听到耳中的却是另外一番意思。 「母后……」荣锦棠有些迟疑。 王太后拍了拍他的手,目光恍惚地看着手上剔透的白玉镯:「去看你母妃吧,好些日子没见着你许是想了。」 荣锦棠从前殿出来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他叫来冯秀莲:「母后病了那么久,怎么不叫御医来瞧?也没人去前头禀报?」 冯秀莲手心都是汗:「请陛下怪罪,近日娘娘茶饭不思,已请了御医瞧过的。只御医说娘娘身子倒是康健,可心里头却不那么痛快,娘娘说这些都是小事,不让去前头耽误您的大事。」 荣锦棠眉头还是没有松开。 从小到大,他眼中的王太后一直是相当庄重威仪的,她对皇子公主们很和蔼,但宫里的大事却从不犹豫半分。 原本先帝殡天,荣锦棠心里更担心的是母亲淑妃,结果现在看倒是王太后先要倒下。 他没在说话,皱着眉一路往后殿去。 慈宁宫比坤和宫小一圈,前后殿依然是五开间,只少了殿前与殿后的院子。 淑太贵妃搬到慈宁宫后殿,也很是住的开,原先跟着她的宫女黄门一个都没换,这样能让她舒服些。 夏日午后,正是她读书抄经的时刻。 荣锦棠踏进书房时,看见的就是她一身素青,端坐在那里抄书。 同王太后相比她的状态要好得多,写字的手稳健有力,一点都不抖。 荣锦棠没打搅她,直到淑太贵妃停了笔,才说:「母亲抄经还是这般认真。」 淑太贵妃抬起头来,一张脸倒是没有些许变化,只整个人看上去更沉静了,仿佛心里的许多事都放开,有些出尘的飘逸。 「今个儿皇儿怎么有空过来?前头事不忙了?」 荣锦棠笑笑,亲自过去扶她起身,母子两个就站在窗边叙话。 「事情总是忙不完的,隔三差五躲个懒,也没见出乱子。」荣锦棠这般说着。 这话一出口,他不由想到那日小姑娘一脸满足说:「躺上一天也是有的。」 第二十八章 真是过得好惬意。 淑太贵妃见他脸上表情十分放松,就知道他今个心情好:「怎么?近日里有好事?」 荣锦棠没回,却问她:「母亲,刚朕去前头看望太后,怎么她……」 先帝殡天一年有余,现在又是太初元年,无论如何王太后都得表现出儿子孝顺过得舒坦的满足样子来。 她心里头难受,吃不好睡不好的,不让宫人去乾元宫禀报也是情有可原。 但这实在是没给新帝面子。 淑太贵妃拍了拍荣锦棠的肩膀,:「她不是故意的,或许过阵子就好了。」 王太后这一年来其实比她还不容易。 「她没有孩子,连记名的都没有。这一辈子就指望先帝一个人活着,先帝就是她的主心骨。我跟她不一样,我有你和你妹妹,哪怕先帝故去了,我也想好好看着你们长大成人多子多福。」 「人一旦没了依靠,那股子心气就散了,再拢回来很难。」 她说的这些,荣锦棠又何尝不知。 只王太后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总要振作起来。 「可……母后刚才同朕讲,将来选皇后要选自己喜欢的,到时候后宫就让她来打理,她就不管了。」 淑太贵妃点了点头:「她其实一直对你都是挺好的,你也能感受到些许。她这么跟你说,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吧。」 「因为她不是先帝最爱的那一个,所以这些年过得到底是锦绣满堂还是荒草遍地,谁也不知道。」 荣锦棠到底年轻,不懂那些情情爱爱,闻言只问:「喜不喜爱,真有这般重要?」 淑太贵妃轻声笑了。 「你这孩子……都当皇帝的人了,还是没长大。」 说罢她摆了摆手,没让荣锦棠反驳她。 「要不怎么好些丫头在石榴殿等你,你看一眼就走?」淑太贵妃说起这个就有些想笑,又莫名有些欣慰,「便是不喜欢对方,就不要勉强,等到以后你找到你真正喜欢的那一个就好好对她,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将来你自己也没一丁点遗憾。」 荣锦棠看着母亲眼睛里的落寞,自然十分心疼。在他看来母亲哪里都好,温柔婉约美丽大方,就连王太后也是端庄贤明的世家千金,无论怎么看都不惹人讨厌。 可偏偏先帝没有过份宠爱哪一个。 过去的事许多细节他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先帝终其一生心里头都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少年早夭,带着他的长子一起陨落,留下他一个人空遗恨。 先帝同显庆皇后的故事举国皆知,就连十几岁的荣锦棠也有所耳闻。 「母亲,显庆皇后,真的那么好吗?好到……」 「好到叫先帝念念不忘,好到满宫女人都记恨她?」淑太贵妃接过话头。 她温和而又慈爱地看着年轻的皇帝,他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未及弱冠,甚至都没多少胡须,光洁干净的下巴昭示着他的年轻和单纯,他或许在政事上极具天赋,可感情里却还是懵懂的少年。 「不是她如何好,只是在先帝心里,她是不可替代的。」 荣锦棠眼睛闪了闪,他仿佛懂了什么,却又好似还没摸索到那条路。 「朕或许明白了。」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她拉着儿子坐下,亲手给他泡茶。 她泡茶的动作优雅而美丽,十分赏心悦目:「最近前头事忙,陛下也被累坏了自己。太后那里里母亲会照看,她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陛下不用太过担忧。」 两个人紧接着又说了一会儿沈家的事和朝里的事,荣锦棠看淑太贵妃书桌上放着好多薄厚不一的书本,不由想到那小书呆子。 「母亲,付选侍你可还记得?前头朕过来你还要朕特地赏给她书。」 淑太贵妃看着他脸上难得的温柔笑意,心里那颗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体会出来,但起码巧言没叫他厌恶就已经很好。 「当然记得,那丫头我可是很喜欢的。怎么?」 荣锦棠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自己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没什么,只听她说喜欢读书,所以儿子就多给她赐了些书,没叫给锦缎布匹之类。」 淑太贵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怎么连这些事都要同她来细谈了?她心里头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只问:「这丫头你觉着如何?可还合心?」 「挺,挺好的,母亲这般喜欢她,儿子也不会为难她。」荣锦棠突然觉得有些热,他悄悄擦了擦手上的汗,认真回答。 淑太贵妃又给他倒了杯茶,轻声道:「她很是会体贴人,先帝病重那一年,全靠她日日陪我读书抄经,我才挺了过来,是个很好的孩子。」 「你就多照顾照顾吧。」淑太贵妃这样定论。 荣锦棠点了点头,囫囵吞枣灌了一杯茶,又讲了几句就走了。 淑太贵妃留在书房,听到外面脚步声歇,突然笑出声来。 「这孩子,早点懂事就好了。」 从淑妃那里回去之后就到开始忙太初元年的恩科。 这一次恩科按年份正是应当,也是恩正并科,主要是隆庆四十二年并未举行正科,所以这一次应考的学子相当不少。 大越的文武百官都要靠科举而出,只各省各市父母官及重要官署皆为进士出身,其余乡县也可由贡生出仕。因大越各地皆有幼学、平学或县学,还有更高一级的书院。在最早选生员初,需有幼学毕业证明方可参与童试,平学或县学佼佼者,连续三年同级岁末终试前三名可免考,而书院优等生则不用参与童试,连续三年书院前五名可直接参与秋闱,也就是乡试。 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幼学以及县学,大越普通百姓也多数识字,每年童试也都相对顺利,这一级的考试都不用考院出面,直接由各省布政使司安排。 过了童试的便是生员,也叫秀才。他们需要在各省、市、县里的考院学习半年,到八月初秋进行乡试。 乡试的开始才是一年恩科的起点。 换句话说,成为秀才,只是拿到乡试的敲门砖。 如今是五月末,各地童试早就结束,乡试的试卷和各科考官也要审核选派,这是荣锦棠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恩科,关系到未来十年政令是否能通达,他是相当谨慎的。 前朝事忙,他也就忘了后宫那些美丽动人的小妃子,直到六月中旬时换了薄袜,才想起当日同付巧言的那一句戏言。 到底年轻气盛,当即他就看不进去奏折了。 「叫敬事房来。」 荣锦棠站起身来,在博古架那若有所思把玩前朝的博山炉。 张德宝忙退出去安排,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一会儿沈义就过来,陛下是否要先叫晚膳?」 荣锦棠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地不想叫人看出自己心里头那几分热切:「晚膳摆在石榴殿正厅吧,弄得细致些。」 张德宝心里头微震,面上却丝毫未显:「回陛下,石榴殿那地方小,十分的摆弄不开,如今天色暗的晚,不如在望春亭摆膳?那边的栀子花都开了,很是有一番景致的。」 荣锦棠心里一动。 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你倒是有情趣,就那么办吧。」 第二十九章 张德宝笑容满面,左手向房门处微微招了招,外面沈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拜见陛下,陛下大吉。」 荣锦棠见他手里捧着那个多了几块牌子的托盘,很是漫不经心。 「不用翻了,就……长春宫。」 「长春宫,付巧言吧。」 沈义行了大礼:「诺,小人这就安排。」 荣锦棠顿了顿,扫了一眼张德宝,张德宝立马道:「趁着天亮路好走,先把付小主接来吧。」 沈义一下子就懂了,退着出了殿门:「诺。」 付巧言这会儿正跟屋里头尝晴书新做的甜汤,因着她们这食物不丰,也没有自己的小厨房,许多材料都不好凑。 不过晴书倒是很会摆弄吃食。 她把甜水梨、小苹果切成小块,配了栀子花瓣小火炖煮,等到焖煮出甜香的味道就灭火放凉,喝的时候少加些蜂蜜就很美味。 夏日里天热,付巧言只穿了一身夏布小衣配浅碧色亮地纱文竹绣罩衣,里面小衣也是浅青色的,配着微微透光的亮地纱,把里面的裤脚和衣摆上的金蝶映得翩翩飞舞。 这身衣裳轻便又凉快,要紧的是活泼清新,是十分可爱的。 付巧言并两个小丫头正品甜汤,外面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付淑女安好。」 晴画记性好,一听就道:「是李信李黄门。」 晴书这边赶紧就去开门。 李信看着比一个月前瘦了点,态度还是一贯的客气。 宫里头的黄门其实大部分都很客气,只是客气的程度不尽相同。 「付淑女,乾元宫招您侍寝,现在就得去。」 付巧言呆呆站起身来,她茫然地看了眼外面的大太阳天,有些不知所措:「现在?」 李信一拍额头,连连告罪:「都是小的说话不利索,还请付选侍多多担待,现在过去要先用晚膳。」 付巧言这会儿才明白过来了,陪吃,也是她们的差事。 估计是乾元宫那安排的,叫人过去陪陛下用膳。 这差事可不好干,付巧言还有些迟疑:「李黄门且等我换身衣裳?」 李信不敢盯着她瞧,只粗粗那么看过一眼:「选侍这身衣裳极好,就是头面得换一套靓丽些的,不好太过简单。」 白日里过去就得拾掇颜面了,不能弄得太寒酸,丢的可是陛下的人。 付巧言点点头,忙招呼晴画:「你给我上妆,我自己梳头。」 晴画上妆手艺是在尚宫局特地学过的:「给小主配个清淡些的桃花妆?唇上稍微上些玫瑰红的口脂如何?」 付巧言点点头,自己在头发上忙活:「晴书,把那两套头面取来。」 晴书一听就知道是哪两套,上次升位陛下特地赏的,平时晴画没少念叨好看。 如今这样一打开,确实是有些光彩照人。 付巧言随意扫了一眼:「花簪这套留下吧,另外一套收回去。」 夏日里炎热,她这一身请便爽快,头面弄的太厚重很不相称。 付巧言很快就梳好十字髻,左右耳畔各分出垂髻环在脸侧,头顶一把鎏金发梳,两髻上配头面里的花簪,耳上再垂葫芦耳环,整个人显得灵动又活泼。 头发全都挽起来,更衬得脖颈修长。 她到底年轻,脸上只浅浅抹了腮红和口脂,眉头略微修了修就齐活了。 付巧言站起身来,戴上那手镯,问晴画:「如何?」 晴画给她换上外出穿的厚底鞋:「小主不打扮就很美了,现在还不成了天仙。」 付巧言笑笑:「就你嘴甜。」 她们这边一共也就忙了一盏茶的功夫,李信就站在门边等,见她从里屋出来,忙说:「选侍是否可以走了?乾元宫那还在等。」 付巧言走到门边:「走吧。」 路上李信健步如飞,付巧言只好气喘吁吁跟在后头。 这会儿天色还亮堂,从宫道的巷子里穿梭,同夜里看到的长信是很不一样的。朱红的宫墙,金灿灿的琉璃瓦,精致飞翔的屋檐,静默矗立的宫灯,无一不昭示这大越至高无上的荣华。 付巧言跟着李信从坤和宫前面的巷子穿行而去,只匆匆扫了一眼那巍峨的凤宫。 坤和宫已经被锁了一年之久,就连屋檐上的琉璃瓦都显得黯淡无光。 这里,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个主人呢? 付巧言刚一走神,眼前就到了乾元宫后门。 等守门的黄门查过他们两人的腰牌,这才放缓脚步往里走,付巧言深深吸了两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没走几步付巧言就发现不是往石榴殿去的。 「李黄门,我们要去哪里?」 李信没回头,只小声飞快答:「去望春亭,在前殿小花坛处,陛下已经等在那了。」 付巧言一听是陛下早就在了,心里头有些着急:「这……」 李信摇了摇头,只领着她往前殿行去。 穿过满月门,抬头就看到一个精致的八角亭立在那里,亭子周围有一圈半月形的花坛,上面莹白浅黄的栀子花已经全开,远远就能闻到醉人的香味。 付巧言第一次见浅黄色的栀子花,不由多看了两眼。 倒是李信小声喊她:「选侍,还不给陛下请安。」 付巧言回过神来,才发现荣锦棠正站在亭子里,望着花丛轻摇折扇。 青年身材修长,穿着一袭深青的宝纱长衫,天气炎热,他没有再加外袍,就那么风流倜傥地站在花丛中。 一颗蜜枣大小的白玉镶嵌在他发间,衬得一头乌发更是浓密顺滑。 他仿佛在思索什么,一张俊颜面无表情,不过倒没显出不愉来。 付巧言微微愣了愣神,很快就反应过来,小脸红扑扑地问好:「妾给陛下请安,陛下大吉安康。」 少女声音清澈柔和,荣锦棠回过头去,就见到一个飘飘欲仙的小仙子。 倒不是他酸,只付巧言着一张脸实在是太过出尘,宫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比得过她。 配着这样一身灵动讨喜的衣衫来,更是显得玲珑有致,实在叫人看了就能心生好感。 「过来,坐吧。」 荣锦棠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扇骨,指了指凉亭里的石凳。 纵使是初夏时节,石凳上也垫了垫子,很是贴心。 付巧言快步行至跟前,又向荣锦棠福了一福,等他先坐了下来才敢微微贴了个凳子沿。 日头西落,晚霞烧出瑰丽的颜色,映衬着长信宫金灿灿的琉璃瓦,实在美丽非常。彩云从宫殿的这一头飘到那一头,把阳光的影子拉得老长。 荣锦棠摆了摆手,乾元宫的黄门们就开始忙碌起来。 望春亭里的圆桌并不大,摆不下多少吃食。张德宝就另辟蹊径在凉亭外摆了一张大桌,把晚膳一样一样摆在上面,紧着荣锦棠的口味往上面送。 付巧言自己一个人来的,张德宝还贴心地从石榴殿叫了个小宫人过来伺候她。 到底是乾元宫的上监,真是半个主子都要关照到。 晚膳很是精致,样式其实并没有想象的多,总也就十几样热菜并几样小点心,只盘子精致好看,很是占地方。 「吃吧,没什么好拘束,挑你喜欢的用。」 付巧言偷偷在桌上瞧了一圈,心里很是意动。其实这一桌子菜还真没她不喜欢的,不过当着荣锦棠的面,她也不好那般没出息。 第三十章 荣锦棠说罢也不理她,自顾自开始用膳。 付巧言不敢抬头,就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小盘子,吃那道虾仁芦荟烧。 虾仁宫里头很难得,寻常日子是吃不到的。 荣锦棠吃了一会儿就皱起眉头,他也不肯实在说出来,只拿眼睛去看张德宝。 张德宝心里头苦得很,也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只能凭着感觉揣摩。 「选侍,这是今日特地供的人参乌鸡汤,您且尝尝。」 这一盅汤清炖可口,里面还有块小鸡翅,不过付巧言不好当着皇上的面肯鸡骨头,只好遗憾地光喝汤。 御膳房大厨的手艺,自然没有不好的。 吃了一会儿付巧言就放开了,伺候她的小宫女也很灵活,给她夹了不少菜,她就彻底没工夫管别的,只认真在那吃。 荣锦棠见她吃得小脸都红了,不知道为何有种特殊的满足感,他有些不太理解自己的想法,却还是放慢了用膳的速度。 等到对面小姑娘似乎吃完了,他才放下筷子:「上些点心。」 付巧言不挑食,不过最爱的还是甜口。听到还有点心吃,小耳朵顿时一机灵,嘴角的弧度也往上勾了三分。 用过饭就不用在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了,荣锦棠问:「喜欢点心?」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诺,妾喜吃甜食,宫里的御厨手艺极好,许多画样市坊里都没有见过。」 她这话说得没错,御膳房的御厨好多都是家传,祖祖辈辈都是宫里头的大师傅,许多绝活民间是压根没见过的。 就拿现在端上来的这盘金丝酥来说,付巧言还是在景玉宫的时候第一次见。 「这金丝酥妾在家里时就没见过,进了宫才尝到。确实鲜香可口,这酥甜而不腻,酥而不硬,一口咬下去好多滋味涌上来,还带点果香,实在很好吃。」 说起吃的来付巧言一不留神就滔滔不绝起来,激动的时候还抬起头想要比划一二,结果一下子瞧见荣锦棠带笑的俊脸才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有些坐立难安:「妾多言了。」 荣锦棠没说什么,他打开折扇清摇,让清甜的栀子花味萦绕在鼻尖。 付巧言吃了一块金丝酥,又用了一小碗蜂蜜杏仁豆腐,这才住了口。 荣锦棠推了推茶壶:「用茶吧。」 这是刚刚煮好送来的,还带着点栀子花的香味,足见乾元宫的宫人们会体察上意。 茶底子用的是今年新出的雪湖绿芽,芳香清甜,倒在洁白的瓷杯里晃着碧绿的颜色。 荣锦棠问她:「你既然读过书,不如咏一回栀子?」 诗赋这门功课并不简单,在幼学里确实有老师开设课程,只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过就是去学识字算数,更高一层的就鲜少有人涉猎了。 这门课当时学的人并不多,付巧言在这一途也不大有天分,一直成绩平平,勉强学了一年就停了。 一听荣锦棠这般说,付巧言难得没有立马回答上来,只偷偷瘪了瘪嘴。 不过作诗没天分,背诗她还是行的。 付巧言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应道:「妾才疏学浅,不好糟蹋美景,不如给陛下背诵一首先人经典如何?」 她倒是精怪,巧妙地避开了献丑,还卖弄了一下诗文。 「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伤和。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这是诗圣杜甫一首不太出名的诗,咏的便是洁白如玉的栀子花,若非记忆超凡博览群书,一般人是很难立刻就背出来的。 荣锦棠倒是记得这首,听了付巧言清脆的咏读声,竟生起少有的惺惺相惜之感。 「你倒是记性好。」荣锦棠难得夸回人,「看的书不少。」 付巧言羞涩笑笑:「这是进宫后才学的。」 她没明说,但荣锦棠也听明白了。应当是以前在景玉宫看过的书,不过付巧言也很谨慎,没有直截了当讲出来。 他是这样想,付巧言却不是。她一个皇上妃妾,老拿太妃说事确实不太好,总像是在同皇上套近乎似得,怕说多了皇上厌恶。 两个人各怀心事,直到一阵微风拂过才都回过神来。 荣锦棠站起身来,犹豫片刻,还是向付巧言伸出手:「走吧,陪朕散散步。」 付巧言紧紧捏了捏手心,半垂着头伸出手,搭上他的。 在双手交握的那一刻,付巧言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沸腾的血顺涌上脸颊,烧完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理智。 荣锦棠的手那样暖,那样热,那样有力。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在前殿空旷的广场上散起步来。 先打破沉默的是荣锦棠,他仿佛总有些问题要问她:「给你的书,喜欢吗?」 付巧言微微抬头,往他那边看了看,末了认真答:「喜欢的,非常喜欢。尤其是《观》这套书,以前在家里时妾的弟弟总是念叨,可外面的书馆里一直没有,他也没读到。」 说起弟弟,付巧言面容越发温婉,她声音柔和,回响在晚霞里。 「他一直就很喜欢刑狱这方面的书籍,要是将来能考上书院,多半也会选这条路走。」 荣锦棠对后宫的妃妾都有了解,自然知道她弟弟如今已幼学毕业,考过了童试。 见她眉眼都带着思念,荣锦棠心里有些软,不由就同她道:「你弟弟是叫付恒书?今年童试他已经过了,说不得秋闱会参加。」 付巧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少女肌肤雪白,乌发乌瞳,因为有所期待,这会儿看上去整个人都明亮起来,更别提她被自己握在手心的小手,紧张地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简直让人火气上涌。 「乖别动!」荣锦棠不由自主地也使劲捏了捏。 气氛顿时僵住了,付巧言红着脸看荣锦棠,荣锦棠面无表情看着她。 只手心里的汗出卖了他,付巧言忍不住笑了:「多谢陛下知会,妾进宫三年,都不知他现在如何。」 荣锦棠僵硬地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傍晚微风清凉,吹散了一整天的闷热。 宫人们远远跟在后面,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乾元宫的前院宽广空寂,他们携手走在大理石砖上,仿佛天地间只一对人。 「他成绩不错的,」荣锦棠想了想,「许是考上廪生了。」 荣锦棠有些不确定,却又不想在付巧言面前露怯,只好硬着头皮言。 不过付巧言倒是对弟弟十分有信心:「他定能考上廪生,说不得以后三元及第呢。」 荣锦棠有些诧异。 付巧言一直以来都是温婉含蓄的,仅有的几次会面中,他能感受出小姑娘是个谨慎人,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她是肯定不会口吐狂言的。 能这么肯定,显然是对自己弟弟相当有信心了。 「令弟这么厉害?」 付巧言也是有点激动,刚才脱口而出了心里的话,这会儿赶紧红着脸找补:「当然是妾家里自己说说的,陛下可别当真。恒书确实聪明,到底年纪轻轻,同许多当世才子是没得比的。」 荣锦棠轻声笑笑。 「你也挺聪明的,兴许令弟更上一层楼。」 第三十一章 那是自然的,付巧言心里头暗暗骄傲,面上就很淡然了:「陛下谬赞了。」 「恩。」 荣锦棠低醇的嗓音还带着笑意,让人一听就知心情甚好。 两个人后半程没怎么讲话,知道宫灯初上,后面的张德宝提醒了一句,荣锦棠才牵着她去了石榴殿。 「你自去准备吧。」荣锦棠没有进石榴殿,他沐浴更衣的偏殿在另外一边。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快步进了石榴殿。 刚伺候她那个小宫人也跟着进来,先给甄姑姑行了礼,才跟着进了暖室。 里面热水都早就备齐,付巧言也已经习惯旁人伺候着沐浴,大大方方脱下衣物,踩着小凳子进了浴桶。 这浴桶比她宫里那个大了一倍不止,桶壁上仔仔细细打了一层香蜡,显然是怕小主娘娘们膈应,每每用过一次都要清理一遍。 那小宫人帮她洗头发,许是刚才有了浅薄情分,大着胆子同她讲话:「付小主,您头发真好,黑黑亮亮的。」 付巧言正认真擦洗手臂,闻言只笑:「多谢。」 小宫人兴许在石榴殿被甄姑姑管得太严,许多话也没人能聊,这会儿凑在浴桶边上小声开始念叨:「小主你可是脾气最好的,我们几个小宫人都爱过来伺候您,有些娘娘脾气就差了些。若是皇上来都不来就走了,更是要发指桑骂槐一番。」 付巧言有些吃惊,她不知道为何小宫人要跟她说这个,只甄姑姑那么严肃的劲儿,也有宫妃敢在这添乱? 宰相门前三品官,哪怕甄姑姑只是八品管事姑姑,她也是敬事房的管事,管着石榴殿的所有事,得罪她真没好处。 许是付巧言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那小宫人没等付巧言问话,利落地继续道:「她们瞧不起咱们伺候人的,甄姑姑的脸都敢不给,不就是生来衔着金凤凰,总觉得自己比旁人高贵。」 这话就意有所指了。 付巧言依旧没接话,倒是教她:「这话以后别乱说,叫人听到不好。」 小宫人给她洗干净头发,认认真真给她上发油,付巧言一闻,又是栀子香的。 她心里一动,恐怕近日里陛下老去望春亭那赏花,小宫人在跟她卖好。 「奴婢知道的,小主不是那样人,旁人奴婢也是不敢乱讲。」 付巧言笑了笑,她洗好起身穿衣,招呼她过来帮自己干发。 「你手艺还挺好的。」 小宫人专是伺候嫔妃沐浴梳洗,干发很有一套。她先用棉布巾子一点一点擦干水,换到第三块就停下,改用手炉温发。 手炉的温度要掌控的恰到好处,才能烘干头发而不烧焦。 这一套活平时在自己宫里晴画要忙很久,在这儿小宫人一炷香的功夫就弄完了,头发还清爽舒服,倒很是享受。 小宫人笑:「多谢小主夸奖,奴婢就是学这个的,要做不好可不给乾元宫丢人。」 可不是,哪怕是石榴殿伺候沐浴的小宫人,也是乾元宫的宫人。 没这点手艺还怎么混得下去。 付巧言今日没带碎银,只好摘下腰间挂着的香囊,直接塞进她衣袖里:「没带什么值钱物件,这香囊是我跟前大宫女亲手绣的,且不要嫌弃。」 见小宫人笑着收下,她问:「你叫什么名?」 小宫人给她行了个礼,笑嘻嘻回答:「奴婢听雪,给小主请安。」 「下回我来,再给你带见面礼。」 付巧言说罢出了暖室,外面比里面凉快许多,她轻呼口气,觉得畅快不少。 甄姑姑照例等在堂屋里,见她利落出来,一张严肃的脸依旧没有旁的表情:「陛下还要等会儿,小主先去寝殿小坐片刻。」 「多谢姑姑。」 寝殿还是那个样子,只床上的锦被换了棉纱的,夏日里用起来也不会闷热。 付巧言把自己这段时间做的荷包和之前的腰带都准备出来,放在膝上抚平褶子。 「怎么,今天没忘记带?」荣锦棠的嗓音从门边想起。 可能是刚沐浴过,他声音比往日更低一些,听到耳朵里怪痒痒的。 付巧言动了动耳朵,站起来向他行礼:「诺,时间紧,只做好这两件。」 荣锦棠拉她坐到床边,搂着她的腰去看那两件绣品。 他呼出的热气一直在烦恼付巧言泛红的耳朵,让她讲话都没那么利落了。 到了这间屋子里,付巧言总是有些额外地羞赧。 「这条腰带绣得早,图案很素净。荷包就是如意吉祥的纹路,里面空着,看陛下喜欢什么香。」 那条腰带纹样非常别致,绣着层峦叠翠的千里江山,这江山里有道观、江水、孤舟、渔翁,也有山寺、行人、高僧和一闪而过的桃花。 它不过寸宽,却把图案展现的细腻丰富。 徐徐展开,就是大越万里河山。 「很漂亮,」荣锦棠认真去摸那条腰带,别看这窄窄的一条,做到这么细腻的绣品恐怕要很久才能完成,「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件不好做吧。」 付巧言羞涩笑笑:「去年做的,其实也没一直在绣,闲了就多绣几日,累了就歇歇,断断续续做了一年。」 她偷偷看向荣锦棠,眼睛里闪着期待:「陛下,喜欢吗?」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把她单薄的身体搂进怀里:「喜欢,很漂亮,很用心。」 付巧言轻声笑了。 那笑声里有满足,有安慰。 忙活了一年,能得他这样一句夸奖已经非常难得。 去年一年荣锦棠一步都没往后头来,前头事太多,他还要给先帝守孝,付巧言这样的小淑女就成了活摆设。 有时候等待是一件很难熬的事。 因为不确定能不能等到想要的结果,一日一日数着光阴,悬着的心放不下来,连觉都要睡不好。 荣锦棠从回忆里找寻去年的付巧言,依稀想起在文墨院后殿里的那个少女。如今的她高了瘦了,身材丰腴了,脸蛋也红润起来。 还好她没有受等待的苦。 不能说她不期待他,只是她选择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给他做条腰带、绣双袜子,一年里流失的拾光,换成手中瑰丽的珍宝。 荣锦棠确实没有想到,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子会选择山水图纹绣来送他。 很合心意,恰到好处,精美绝伦,也用心至极。 「真的很好,朕都舍不得用了。」 荣锦棠嗅着她发间的栀子花香,把那两件绣品放回她手中:「包上吧,要仔细收好。」 他这样狠狠夸了两次,付巧言高兴地脸都红了。 小姑娘一边叠着锦帕,一边絮絮叨叨:「怎么能不用呢?东西做出来就是给人用的,陛下若是亲自用了,那才是给妾脸面呢。」 荣锦棠把那包袱放到床边的茶架上,回身一把把她按在床上。 温热的唇找到了她的,直到小姑娘喘不过气,他才在她耳边问:「现在这种脸面,要是不要?」 付巧言的脸颊一下子就烧起来,她低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荣锦棠微微抬起头,在她额头、眼皮、脸颊上细腻亲吻,就是不去碰她嘴唇:「傻姑娘,要不要?」 付巧言简直害羞的一句话讲不出来。 第三十二章 她迷迷糊糊想以前怎么会觉得陛下风光月霁不似凡人,这调戏人的手段可真是无师自通,简直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付巧言紧紧闭着眼睛,她伸出手去拽荣锦棠的腰带,柔软的小手在他腰上胡乱摸,荣锦棠的呼吸更沉了。 「嗯?」 「要的,陛下别闹我。」付巧言终于破罐子破摔。 荣锦棠在她耳边低声笑笑,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明明算是高挑的北地女子,在他怀里还是这么娇小可人。 「为了感谢你的山水腰带,朕且稍稍满足下你。」荣锦棠说完,一把扯掉了窗幔上精致的樱桃铃铛。 叮铃铃的声音越滚越远,帐幔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直到风雨初歇,荣锦棠才又拉起帐幔,好歹透了透气。 付巧言闻着屋里若有若无的特殊味道,脸上红晕怎么都下不去。 「你在长春宫,住的可还习惯?」荣锦棠问。 他想起那次母亲叮咛的话,总觉得长春宫前殿的那位不是好相与的,许久之前他见过一面,心里很是不喜。 这小姑娘这么纯良,跟她住一起怕不是要吃亏? 荣锦棠不知道为何操心起这些事来,又有些烦躁。大概也是正在兴致上头,他竟然觉得让付巧言独住一宫是个好主意。 「挺好的,」付巧言躺在他怀里,懒洋洋答,「我们那人少,大家都各过个的,也都很客气,已经很好了。」 她说的客气当然是指王昭仪,她跟兰若每旬都要过去前殿请安,不过王昭仪一般起来得晚一些,她和兰若就等在大殿里,也不过就站那么一两刻钟,等王昭仪起来了就能坐下休息一会儿。 王昭仪会先用早膳,她和兰若就坐在一旁看着,偶尔端个茶倒个水,付巧言是很不往心里去的。 她可是在扫洗处和永巷待过的,这真是一丁点事都算不上。 兰若最近精气神好了些,她可能心思就没在这里,更是淡漠地仿佛局外人。 所以在她们两个沉默无声的配合下,每一次「请安」都顺顺利利,等王昭仪吃过饭就会打发她们两个回去,下午还要赏赐些新鲜瓜果。 赏赐的事肯定不是王昭仪吩咐的,倒是她身边的那个管事姑姑会做人,轻易不让王昭仪落了下成。 荣锦棠「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不会儿又说:「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让身边的宫人去尚宫局找人。」 他这句嘱咐,显然是知道她身边的两个宫人都是淑妃特地安排的了。 付巧言心里头一甜,小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仿佛是在撒娇。 「诺,妾记得了。」 荣锦棠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前殿那个管事姑姑怎么样?」 付巧言到底机灵,知道他十分关注王家的事,想了想说:「谢姑姑是个和善人,对妾和兰小主都很客气的。没见她为难哪个,就是太偏疼昭仪娘娘了。」 人确实还不错,会做人,八面玲珑,就是一扯上王昭仪的事,就容易拎不清。 荣锦棠点点头,没再说这个话题。 「你现在是选侍,也可以偶尔出去走动走动,娘娘那里许久没见你,很是想你的。」 一说起淑太贵妃,付巧言又有点激动,大抵是幼失怙恃,她对慈祥和蔼的淑太贵妃总是有些孺慕之情。 但她身份低,跟淑太贵妃差了太多,从来不敢轻易表现出亲近来。 且说她想念淑太贵妃,也是不敢去看望她的。 而淑太贵妃这一年里要协理六宫事,也不想让儿子难办,也一直没召见小嫔妃们,这种种情分一下子就淡了下来。 荣锦棠现在就是在告诉付巧言,可以去看望淑妃了。 「真的?娘娘会不会很忙?妾怕贸然前去打扰娘娘,」付巧言下午时还想着不能老念叨贵太妃的事,现在一激动又忘了,「也不知道娘娘习不习惯在慈宁宫生活,就是身边的人没变,也不是住了几十年的景玉宫了。」 荣锦棠一愣,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来。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怪不得母亲总说儿子不如女儿贴心,这还不是女儿呢,就惦记成这样。 他前头的事忙得头晕,确实想不到这细碎的琐事。 「那你就去问问,看娘娘有没有时候见你,要是有时候你就进去,没时候就改日再等。」 荣锦棠拍了拍她圆润的肩膀:「娘娘不会让你久等的。」 这日回去的时候付巧言简直可以说是满面红光,今天值夜的是晴画,见她笑眯眯进了屋来也跟着笑:「恭喜小主了。」 付巧言笑:「这也算是好事。」 晴画估摸着她晚上是吃不饱的,厅堂里的小炉子上一直热着甜汤。旁边的角房已经打开给她跟晴书住,那边还有个小炉子,烧水方便极了。 「小主先用些甜汤,我去把水取来。」 一口软糯甜滑的甜汤下肚,付巧言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下来:「还是你贴心。」 晴画把热水给她摆进屋里,夏日里天气热,过会儿再洗也不怕冷。 在自己宫里,付巧言过的就没那么讲究了,边吃便吩咐:「回头把我之前绣的团扇找出来,你明早也把今年新发的夏装穿了,我们要出去一趟。」 这一年多晴画除了出去取饭打水,哪里都没去过,听付巧言这么一说立马精神了,那点瞌睡虫早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小主,真的?我们去哪里?」 付巧言见她那么激动,心里也是有些兴奋的:「我们明日里去给淑太贵妃请安。」 一听是去淑太贵妃那,晴画顿时又丧了气,她知道自家小主是早年淑妃宫里出来的,也知道淑妃对她很关照,她跟晴书都是淑妃特地让选来的,可…… 「娘娘那事忙,也不一定能见咱们吧……」 晴画说得很委婉。 付巧言知道她是怕自己伤心,心里倒是早就做好打算:「没事,娘娘要是今日忙,我们过几天就再去,总能见着一回的。」 「反正我是不怕丢人,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叫晴书陪我去。」 晴画不干了:「那不行,这有什么丢不丢人的,给娘娘尽孝是应当应分的,明天我就陪小主去慈宁宫。」 「行,今也不早了,你回去歇吧,我自己打理就行。」付巧言放下碗,转身进了屋。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会儿是荣锦棠英俊的脸,一会儿又是在景玉宫时陪淑妃念书习字的美好时光,实在叫人难以入睡。 次日一早,付巧言迷迷糊糊醒来,躺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坐起身来。 她又困又累,觉得小肚子还有些疼,付巧言靠坐在床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来了月事。 真是,太不凑巧了。 因为受过寒,她来月事总是分外不舒服,后来吃过御医使的药好了些,却也还没好透。 懒洋洋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等月事都干净了,付巧言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她心里头盘算过几天再去给淑太贵妃请安,乾元宫里就有人不太高兴了。 荣锦棠本想召她过来问问去没去慈宁宫,结果敬事房的沈义就答:「付选侍挂红,陛下看再翻张牌子?」 第三十三章 「真是不凑巧。」 荣锦棠憋着怒气,皱着眉把他赶了出去:「不用了。」 张德宝见他真生气了,忙上前道:「付选侍挂红有几天了,且是过几日就能撤了。」 荣锦棠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丫头,什么时候挂红不好? 等都好透了,付巧言次日就准备好行头,带着晴画出了门。 她选的时候是以前淑太贵妃用完早膳的时间,不早不晚,估摸着淑太贵妃也就这会儿有闲了。 从长春宫往慈宁宫的路不算近也不算远,她们要沿着纵深的长巷,路过乾元宫和坤和宫,最后才能行至慈宁宫偏门。 这会儿已是五月末,上午略微有些闷热,付巧言一路挨着宫墙根走才好一些。 等到了慈宁宫西偏门,老远就能见一小黄门在门边守着。 慈宁宫两位娘娘要管六宫事,来往管事伴伴太多,特地开了西偏门让她们出入。 以付巧言的位分,肯定也是走这里的,到了门口付巧言也没着急,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让晴画去禀报。 晴画一会儿就回来了,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不过还是勉强撑着笑:「小哥哥说让等一会儿,去里面禀报的哥哥还没回,得等他回了再去一趟。」 她们没有通行令牌,也不是奉旨召见,只能麻烦一些等在这里。 付巧言笑笑,拉着她站到墙根下避暑:「无妨,娘娘贵人事忙,我们且要等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日上中天,宫道里越来越热,来来回回的管事姑姑和伴伴们人人都要瞧她一眼,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就不太和善了。 付巧言自顾自擦着脸上的汗,也没去瞧他们。 倒是晴画有点紧张,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用瘦小的身体挡住自家小主。 付巧言好笑地看着她的小后脑勺,没有拦她。 过了一会儿,从宫门里出来个二十几许的黄门,径直往付巧言这边走。 「付选侍?」黄门问。 付巧言点点头,客气道:「是我,劳累伴伴跑这一趟了。」 那黄门忙摇头:「可当不得伴伴这称呼,小主叫我小钱便是了。刚娘娘那边说今日事忙,请选侍后日再来,还是这个点钟,让您直接拿了腰牌进去。」 他说话很利索,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了娘娘的话,一边还把腰牌递给付巧言。 付巧言接过拿在手里一扫,看到上面写着「坤宁宫安宁殿安请」八个字,知道是淑太贵妃宫里专发用来给她请安的。 「多谢钱黄门,那太后娘娘那?」付巧言有点迟疑。 按理说她是要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只她这个位分,实在也不好去打搅太后娘娘。 钱黄门笑道:「娘娘吩咐过,叫您直接去安宁殿,太后娘娘事多,就不好去打扰了。」 听说不用去给太后请安,付巧言顿时长舒口气,客气点点头,叫了一声:「晴画。」 晴画忙上前亲热地拉住那黄门的手,往他手里塞荷包:「多谢哥哥辛苦。」 这边事完,付巧言也不好再等在宫门口,领着晴画转身就走。 刚走没几步,就听背后有人阴阳怪气:「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敢往慈宁宫来,也不怕晒黑了脸。」 「可不是,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主位娘娘,想进慈宁宫哪那么容易。」 付巧言顿了顿步子,回头望了一眼。 不过是两个四五十岁的管事姑姑,一个是瘦长脸,另一个圆圆胖胖,瞧着身上那衣服就知道伺候的地方恐怕没那么光鲜。 管事姑姑跟选侍一样是八品,但她是上了玉碟的宫妃,总比管事姑姑高一级,虽然算不上主子,好歹也是半个了。 付巧言微微皱眉,给晴画丢了个眼色。 「选侍,就有那起子人眼瞎得很,这青天白日的也敢乱嚼舌根。」晴画声音不大,刚好能叫那二人听到。 选侍两个字一出口,那两个老管事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原本看付巧言这一身打扮简单,也不是刚进宫那几个刚打过照面的中三位娘娘,就以为她是之前那些宫女出身的良媛,结果没想到人家是矮子里的将军,唯一一个被升了位的。 付巧言淡定站在那,哪怕脸上还有些薄汗,但通身气势却很足。 逆着光去瞧她,只能被她莹白红润的脸蛋蛰了眼,端是个绝色佳人。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苍白地跪了下来:「都是奴婢嘴欠,还请小主责罚。」 付巧言笑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领着晴画转身就走。 同这样人置气不值当的,一句话就能压死她们,何苦去找那个不痛快来。 第三日一早,付巧言又领着晴画往慈宁宫去。 这回门口的小黄门态度就热络多了,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晴画,把她们往慈宁宫里面领。 宫里头人人都知道淑妃的请安牌子多不好拿,她是皇帝养母,教养皇上快二十年,在皇上那里恐怕比太后都有面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是王皇后独掌后宫,现在太贵妃娘娘也有了一席之地。 说是协理后宫事,实际怎么回事外人可真说不好。 是以从去岁到今年淑太贵妃的请安牌子发得很谨慎,今年里付巧言的这还是头一份,整个西六宫除了她就再没人得淑太贵妃青眼了。 小黄门这么一想,脸上的笑更是妥帖了:「小主选的时候真好,这会儿娘娘正不忙,能紧着说两句体己话。」 付巧言温和一笑:「黄门也是忙碌,每日都要来回走动。」 从偏门往安宁殿走的路不长也不短,要途径花廊,穿过垂花门,行至慈宁宫小花园,最后才是安宁殿的前门。 以往慈宁宫多只有太后居住,后殿安宁殿的前院就改成了小花园,这会儿是两位娘娘共同居住于此,倒也不显得拥挤。 也不知是太后现在想开了心宽,还是淑太贵妃本身就温婉和善,总之两位娘娘一年来和平共处,竟一点口角都没有。 春夏天气好时她们二人就经常在小花园的报夏亭一起处理宫事,倒是一直和和睦睦的。 付巧言一路看过慈宁宫内里的景致,耳边听着那小黄门小声的絮叨淑太贵妃日常琐事,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从她当上选侍开始,身边的人、接触的事就多少有些变化了。 就比如这小黄门,会主动给她示好,甚至都不用晴画再去巴结。 权利、地位、恩宠,一条充满荆棘的路横在付巧言面前,她有些胆怯,却又充满勇气。 无论如何,她都要一直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 选侍位分是不高,到底也都不是娘娘,却是皇上金口玉言,特地封的。 这宫里位分都是虚的,只有恩宠是实的。 当年贵妃娘娘宠冠六宫,看着是无人能及,如今却要同其他太妃们一起住在慈安宫,连儿女也轻易见不着面。 这还是有恩有宠又有位的。 付巧言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拢了拢衣袖,笑着等到了安宁殿门口。 这会儿安宁殿门外守了个大宫女,付巧言打眼一看,却是原来景玉宫的老熟人。 淑太贵妃的贴身大宫女之一寒絮。 第三十四章 付巧言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寒絮脸上阴晴难辨,目光晦涩不明。 小黄门道:「寒絮姐姐,付小主来了,还请通传一声。」 寒絮抿了抿嘴唇,她看着付巧言一身锦缎芳华,目光扫过她颈子上环着的如意吉祥,最终低下了头:「选侍大吉。」 付巧言轻笑出声:「许久不见了。」 寒絮偏了偏头,转身进了厅堂里。 晴画跟了付巧言一年多,现在待人处事机灵得体,很是能领悟上意。两人这你来我往不过两句话,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看出故事来。 慈宁宫里、安宁殿前,晴画到底没表现出来,只心里暗暗记下了寒絮这个人。 寒絮很快就出来了,这次也是垂着头给付巧言小福了一下:「娘娘有请,小主请随我来。」 付巧言依旧温和有礼:「姑娘多礼了。」 宫里的大宫女也是主子们身边的得力人,比不上管事姑姑,叫一声姑娘也是相当客气了。 她随着寒絮跨过门槛,经正厅穿过花阁,最后在书房门口停了下来。 初夏时节炎热,这会儿东侧殿所有门窗都大开着,淑妃正靠坐在贵妃榻上读书,听到脚步声抬了抬眼,脸上一下子就挂了笑。 「巧言快来,正瞧见有意思的章儿。」 付巧言这回脸上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她快走两步蹲在贵妃榻边上,也一起去瞧那本子。 少女这一靠近,一阵栀子花香就飘散开来,凉了一室炎热。 淑妃偏过头去瞧她,见少女面容红润长发乌黑,整个人都是健康而有活力的,悬着的心才略放了下来。 待寒絮摆了个绣墩过来请付巧言坐了,淑妃把书塞进付巧言手里,转头吩咐寒絮:「上过茶点就且出去吧,今日上午不见客了。」 寒絮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行了个礼就去忙了。 付巧言没马上说话,她细细看着淑妃手里这本书,一下子就看了进去。 太贵妃慈祥地看着她。 原来在宫里给她做小宫人的时候太贵妃就很喜欢她,对她也是一贯的偏心。现在这丫头成了儿子的妃妾,她不知道怎么地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就近了,比以前多了那种难以言说的亲近。 等寒絮把茶点备上,出去关上房门以后,淑妃才拉住付巧言的手:「乖孩子,站起来我瞧瞧长高了没?」 付巧言把书合上,乖乖站起身来给她瞧,还很贴心地转了一圈:「娘娘瞧着如何?」 淑妃难得这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娘娘瞧着很好。」 她仔细端详付巧言,见她确实高了,面容也都长开,身材丰腴不少,可腰还是一如既往的纤细。 「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淑妃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叹了口气。 这一声,把付巧言心里那点感伤都激了出来,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跨越三百多个日夜,跨越宫里重重的宫墙,两个人再见面,似恍若隔世。 仿佛沧海桑田,又似山重水复。 一个成了贵太妃,一个却成了选侍小主。 没有两分真心,的确讲不出这样话来。 淑太贵妃对付巧言,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很用了心的。 她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仿佛母亲看着出嫁回门的女儿。 淑太贵妃拉住她的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瞧着你比之前圆润了些,怎么在长春宫比我那里还好了不成?」 付巧言难得撒娇:「娘娘,您说什么呢!我真没胖的。」 她确实没怎么胖,只是整个人长高长开了,翻年已经十七,不是小丫头片子了。 淑太贵妃顺了顺她的秀发,终于还是问:「皇儿那……如何?」 「娘娘,」付巧言脸上一红,羞赧得要命,「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淑太贵妃点了点她额头:「怎么不能问啦!你原是我的人,他还敢待你不好?」 兴许是做了太妃,淑太贵妃现在的心绪比以往更平和,整个人也更洒脱。 她不用日日在漫长的等待里虚度,不用去想他今天在哪里、明天又去哪里,曾经英武非凡的隆庆皇帝已经溘然长逝,永远留在了平陵里。 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她现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本身她就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现在更是一点苦都不肯吃了。 付巧言红着脸点头。 「陛下,挺好的。」 淑太贵妃顿时就笑了。 「我可知道他,他呀,肯定喜欢你这样的。」 「陛下,平日里忙,其实很少去后宫的。」付巧言小声道。 淑太贵妃笑了笑,她摸着付巧言手指上这些年留下的茧子,想了想还是说:「我的儿子我是了解的,他不会喜欢那张牙舞爪无事生非的怪丫头,他喜欢温柔大方善解人意的乖小姐。」 付巧言张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淑太贵妃其实也了解她,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等乖小姐,但你能合他眼缘,缘分这个事儿不好说,但儿子随母,我那么喜欢你,他早晚也会的。」 淑太贵妃满口都是喜欢,付巧言听得心里头怪痒痒的,她一直红着脸,都不太好意思抬起头来。 仔细回忆起来,她只知道皇上对她挺温和,虽然有些时候急躁了些,付巧言也不觉得不好。他会跟她聊天,会同她说母亲的事,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相当温柔的。 他也很会逗她。 每当付巧言回想这种种细节,她都会觉得心里头很甜,却也不知道这些对她的「好」,是不是独一无二的。 「多谢娘娘喜欢。」 淑太贵妃仔细看她眼睛,这姑娘从第一次见到现在也过去两年有余,如今再看她,那双眼睛清澈淡然,美丽一如往昔。 她从来都没有变。 「你能在这宫里熬下去,你会比别人过得都好。」淑妃淡淡笑了。 是啊,付巧言自己也很奇怪。她有时候是会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不过人生总归就那么长,何苦矫情着活?她不如多看两本书,多绣几幅图,每次完成一件作品,她都很有成就感。 开心的生活不能祈求于别人,开心在于自己。 付巧言这样想着,也这样告诉了淑太贵妃。 淑太贵妃有些纹路的眼一下子就亮了,她看着付巧言:「你比我想得开。到了现在,我也才略微懂得怎么让自己开心。」 付巧言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团扇递给淑太贵妃:「娘娘最是通透人,我如今能这样,全靠娘娘一年的教导。」 「平日里空闲,特地给娘娘做的这把扇子,还记得那时候娘娘很喜欢看《西山记》,这山水图我是回忆着绣的,若是不像娘娘莫怪。」、 淑太贵妃慢慢摸着那扇面,仔细看了上面的图,夸奖:「真好,你手艺比以前好多了。」 「多练练,总能好的。」 「你说的是,我听皇儿说给你赏了些笔墨?这个每日都要记着写,一天都不能停。」 说起这个,付巧言明显更有兴致,絮絮叨叨夸了皇上体贴一通,又去讲字。 她的字比淑妃的差远了,只簪花体都还没练整齐,小楷也很不整齐利落,更不说别的了。 淑太贵妃见她还是更喜欢这些,心里多少有些宽慰。 第三十五章 这一年多她没有见她,总怕当时的决定是错的,她改变了这个好姑娘,如今这样一面让她安了心。 她还是她。 淑太贵妃心里头多少有些宽慰,她站起身来,领着她往书室里走:「旁的赏赐早就备好了,你既然过来,就多选几本书,娘娘还是给的起的。」 付巧言眼睛一亮。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娘娘开恩!」 两个人选了好久,你点评这本我赞赏那本的,很快就到了午膳时候。 这回是寒烟过来伺候,寒絮没来。 「娘娘、小主,该用午膳了,要把小主的份例一起叫来否?」 淑太贵妃迟疑了一下。 私心里她很想留付巧言在这用饭,可却又不想太过招摇,让她在西六宫日子不好过。 她是关照她关心她,可她不能替她住在西六宫,也不能一直为她遮风挡雨。 只那么停顿一下,付巧言一下就懂了。 她忙说:「多谢姑娘惦记,我就不打搅娘娘午歇,该是回的时候了。」 丫头是懂事了,淑太贵妃心里就有些不太痛快了。 她让寒烟把早就备好的赏赐取出来,叫了个小黄门给她们送回长春宫去,这才吩咐寒烟:「摆膳吧。」 寒烟可比寒絮机灵多了,也不是那等小气人,见娘娘确实有些不痛快,立马就道:「小主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现在是不好太热络,以后就不一定了。」 淑太贵妃慢慢坐直身体,目光炯炯:「言之有理。」 寒烟出去吩咐叫传膳,回来帮她捏肩膀:「不过就是等等,总有那么一天的。」 淑太贵妃长舒口气,终于又露出笑容:「是呢,总有那么一天的。」 从慈宁宫回去后付巧言就忙碌起来,淑太贵妃同皇上加起来赏了二三十本书,她把这些书都编好序,打算一月研读一本,这样总有新书等着她。 她又给自己做了本账册,专记每日写几页大字,少了的第二日还要补上。 淑太贵妃到底比皇上知道后宫生活,赏了不少布匹锦线,她也叫晴画给做两身夏日里穿的小衣,剩下的就三个人一起做些小玩意打发时间。 这些都安排好,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她们的生活其实是有些不一样的。 自从晴画在前院那有些不痛快,就改从后门出去到莲花巷角门取水,现在换成晴书也是去那里。有一日晴书去得晚了些,那边的小黄门居然还给留着水,晴书回来后很是稀奇一番。 再一个便是每日的膳食都丰富起来,以往从来没在桌上见过的鱼虾一类也偶尔有了些,甜品的花样也多了,一尝就不是小学徒的手艺。 晴画就感叹:「一块小小的腰牌,比小主的选侍位份还管用。」 付巧言正在小衣的领口处绣栀子花纹,闻言笑道:「西六宫里选侍不少,但娘娘的腰牌就只那一块。」 自打付巧言成功进了安宁殿,后宫里那些大小主位轮着番去慈宁宫门口等,结果都六月了,也没人成功进去。 所以说这小小的牌子,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想到这个,晴画又念:「娘娘真好,还是念旧情。」 付巧言笑笑,没再说什么。 六月里天气更热了,荣锦棠的太极殿里早就用了冰,尤其是御书房里书本多,更是有些闷热。 好不容易批完最后一本折子,荣锦棠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深深吸了几口气。 张德宝在一旁贴心问:「陛下。要叫御医来否?」 太医院有几个点穴圣手,按摩起来舒服极了。荣锦棠刚继位时写字太多,总要叫人过来松快松快,要不晚上用膳筷子都用不利落。 荣锦棠摇了摇头,太极殿里的黄门都懂事得很,就算御书房窗门大开,也一丁点外面的声响都听不到。 他走到窗边望外远眺,从望月门那隐约能看到栀子花摇曳婀娜的身姿。 「唔,」荣锦棠想自己许久没有关心母亲那边的事了,便吩咐,「让沈义去请付选侍。」 「诺」张德宝听罢就往外面走。 刚行至门口,又听皇上补上一句:「上御膳房晚上多上点甜口的,再加一盅人参乌鸡汤。」 张德宝行了礼,心里不停腹诽「也难得知道体贴人了」。 一连串安排好,再回书房时,张德宝脸上就敷了一层薄汗。 荣锦棠慢条斯理整理着书桌上的笔墨,也没叫小黄门搭手,只说:「玉泉山安排如何了?」 张德宝忙答:「宫里头仪仗有宁大伴操持,定是没问题的,已经安排张胜和周德福去行宫先行布置宫人,一定不会出岔子。」 长信宫里宫室紧密,到了夏天就有些密不透风,冬日里又冷。因此早些年隆庆帝冬夏两季都要去玉泉山行宫小住。 只后来身体不太好就没怎么去,荣锦棠年富力强,夏天实在怕热得很,在宫里熬了一年就熬不太下去了。 总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何必委屈自己呢? 五月时他就下令督办行宫避暑的行程,他出趟宫很麻烦,前后要忙碌两个多月,大概七月末才能走成。 最热的时候能透透气就成,荣锦棠也不是十全十美人,没非要六月一定去。 行宫久未接驾,里面多少有些陈旧破败,礼部和工部早就派了侍郎过去监工,宫里头司礼监、御膳房、尚宫局都要忙碌起来,务必要把这太初元年的避暑好好弄起来。 他心里头盘算着这些事,那边张德宝的声音响起:「陛下,付小主到了。」 荣锦棠抬头一看,透过窗棂远远就能看到一个窈窕淑女正在望月门那里看花。 美人娉婷,摇曳多姿。 怪不得大诗人李白有诗言: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荣锦棠这般想着,嘴角略微扬起些许的弧度。 付巧言正站望春亭那赏花,小黄门把她领来就走了,这会儿天色还早,付巧言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喜欢这花?」荣锦棠低醇的声音响起。 付巧言忙回过头来,利落地向他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荣锦棠虚扶她一把,「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付巧言疑惑地看了过去。 荣锦棠脸上有些红,不自在地搓了搓鼻子:「前几日你挂了红。」 付巧言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控制不住地笑弯了眼,心里头要说不高兴那是假话。 「完事就好了,只那几日是不太舒坦的。」 荣锦棠到底青年儿郎,能问一句这个已经是难得用心了,再多的实在讲不出来。 他咳嗽两声,只好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去见了娘娘?」 说起娘娘,付巧言的态度总是更热络几分的。 付巧言这回笑的甜蜜多了,仿佛见了娘娘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儿:「是呢,多谢娘娘还未忘了我,同我讲了许多话,还赏赐好些书呢。」 「娘娘喜欢你,多去瞧瞧她,多陪她讲讲话吧。」荣锦棠道。 这一次付巧言没有满口答应下来。 她摇了摇头,望向那一丛丛摇曳的栀子花,嗅着那芳香道:「不用那么急的,娘娘每日事忙,妾只一月去打扰娘娘那么一两回,便很满足了。」 第三十六章 荣锦棠难得愣了愣神,好在付巧言一门心思赏花,竟是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你,」荣锦棠顿了顿,「之前你那么盼着见娘娘,怎么见了反而不急了?西六宫里人人都想要娘娘的腰牌,偏偏在你手里。」 付巧言笑笑,声音婉转缱绻,甜得仿佛掺了蜜。 「陛下,妾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小事情还是懂的。娘娘每天要见那么多人,处理那么多宫室,明明很辛苦了。妾要是不懂规矩天天去,岂不是叫旁人都觉得娘娘无所事事?」 「就像这花,等开的时候抓心挠肺,一旦开了,隔三差五过来寻个香,便是十分得宜的。这要是移出一棵放在寝殿床前,非要熏得觉都睡不好哩。」 荣锦棠若有所思。 要是旁人荣锦棠定要烦他们见天巴结母亲,可付巧言从里到外都是那么真诚,加上母亲那也对这丫头多有维护,所以荣锦棠倒是能体会出她几分真心。 确实一点都不令人厌烦,且多个人跟他一起聊聊母亲,也让他觉得舒服。 去岁刚当皇帝时他没觉得先帝对他的那些临终教诲有什么隐喻,时间久了,冰冷冷的龙椅叫他慢慢清醒,得到父皇认可、初登大宝的那些兴奋都消磨已尽,只剩下孤独、寂寞与深深的疲倦。 除了母亲和妹妹,没人再能同他说些真心话了。 因为有太后在,母亲那里他不好经常去。妹妹年纪还小,政事也一概不能提。他偶尔会找老赵大人说些前头的事,也不过是他说老大人笑眯眯听。 到了今年,是他的太初元年,那种孤独和无力感更深。 有许多抱负,许多政见,作为皇帝的他却不能一一实现。 登基前一天,淑太贵妃跟他说了两个词,一个是忍耐,另一个就是等待。 前几次荣锦棠同付巧言聊天,也发现这姑娘真是蕙质兰心,起码她的等待并没有那么难熬。 每次跟她讲话,他都觉得舒心,也觉得放松。 哪怕只听她说最近读了哪本书,最近又做了什么绣品,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她是在努力生活,过好每一天的。 跟她谈的这几句,听起来仿佛浅显的只是在闲聊,往深里想却有许多智慧。 荣锦棠笑了笑,他长舒口气,张开双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道:「你倒是会卖乖,总娘娘也不会去见无关紧要的人。」 付巧言勾起嘴角,向他福了一福:「多谢陛下夸赞。」 荣锦棠哈哈笑出声来。 「怪不得娘娘喜欢你,朕也有点喜欢你了。」荣锦棠随口说。 他这金口玉言,付巧言的脸上一瞬间漫上温柔的胭脂色,她眼睛那么明亮,闪着光地看着自己,荣锦棠也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朕也有点喜欢你了。 他刚刚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得了的话。 付巧言如玉的脸那么红,仿佛雨后的落日彩霞,又好似清明盛开的牡丹,小姑娘看似淡然的表情之下是微微上扬的嘴角。 荣锦棠突然觉得一颗心跳动很快,那种说不出的欢愉顺着血管流经他四肢百骸,叫他心生暖意。 那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罢了。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夕阳下对望,橘红的霞光照耀天地,染红了洁白的栀子花。 付巧言刚刚其实是下意识的反应,前几日在淑太贵妃那听了太多喜欢不喜欢的话儿,猛地在陛下这也听到一回,足叫她羞赧起来。 她知道陛下可能是随意而为,可听见的人到底是她。 付巧言嘴里嚼着这几个字,反复品味,心里生出难以言喻的满足滋味。 哪怕再随意,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最起码陛下并不厌恶她,甚至……可能还有点点喜欢吧。 付巧言微微低下头去,她举得自己的脸已经烧起来了,连头都不敢抬。 荣锦棠见她难得这样娇羞,又觉得有趣,努力维持着帝王威仪打趣她:「怎么?朕不能喜欢了?」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不停捏着衣袖的手出卖了几分紧张。 付巧言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还觉得陛下青涩得可爱,这会儿他又跟这佯装镇定。 「陛下,传膳吧,已经日落了。」 一阵微风扶来,吹散了两人身上的燥热。 张德宝远远跟着,好半天才瞧见皇上挥了挥手。 他忙吩咐传膳,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大夏天的,也难为付选侍陪皇上站大日头下赏花。好歹这会儿日落了,要是再早点得捂出一身汗。 乾元宫的黄门都激灵得很,上监一说传膳,不过一刻钟就都摆了上来。 今日的晚膳还是摆在望春亭里,因为荣锦棠「特地」吩咐了两句,这会儿上来的菜明显更偏小姑娘的口。 有酸酸甜甜的宫保虾仁,有甜到心里的拔丝山药,甚至还有一盘松子玉米。御膳房识趣,不仅特地给付巧言准备了陛下吩咐的乌鸡汤,还有一碗清口的银耳莲子羹,只她这碗里有红枣和枸杞,荣锦棠那碗里就只有雪梨了。 皇上年富力强,大夏天里再吃点红枣,可不要上火。 付巧言喜食甜,这么多好吃的摆一桌就有些受不住,听雪这日照例来伺候她,因为付巧言吃的太快她有些忙不过来。 荣锦棠微微皱了皱眉头,总想去管一管她,纠结半天还是打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训斥道:「不能挑食。」 付巧言右手顿了顿,一双筷子不由自主在拔丝山药上戳了两个圆滚滚的洞,发出噗嗤一声。 望春亭里顿时安静了。 付巧言低下头去,一张脸都要埋碗里去,简直丢死人了。 荣锦棠盯了半天小姑娘的发髻,突然笑了笑:「行了,用你的吧,只不能太挑。」 付巧言乖巧地应:「诺,多谢陛下。」 荣锦棠没再管她。 要是一直去看她吃饭,总是忍不住想念叨她。怎么一直在吃虾球?为什么不用些野鸭羹?拔丝山药有那么好吃吗?碗里的米就那么一小勺,都用的好慢。 林林总总,荣锦棠憋着自己吃自己的,好半天才觉得松快点。 不一会儿御膳房那又来送菜,这是刚出锅的橙酿蟹,这会儿蟹子还不算太肥,不过吃个新鲜。 宫里的菜总是精致小巧的,不过那么一小碟橙酿蟹,荣锦棠和付巧言面前一人摆一份,就没多的了。 付巧言只在书里看过这菜,这会儿是实打实第一次见。 鲜香的螃蟹味随风飘散,里面参者清甜的橙子香,是道名吃。 付巧言用小银勺从橙子里挖蟹肉,伴着甜甜的果粒,一口下去鲜嫩软甜,蟹肉特有的甜味完全被激发出来,咽下肚去还有回甘。 这佳肴一上,付巧言就不管别的,只闷头用这一道了。 荣锦棠又要吃不下饭了。 这一共就上了两份,小姑娘那的都快吃完了,他动了动银勺,终于没下得去手。 荣锦棠看了一眼张德宝,张德宝这回实在是没体会出圣意。 都已经快点灯了,他还热的满头大汗,不停跟那擦。 陛下……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吩咐一句行不行?张德宝苦着脸,没做声。 荣锦棠轻轻推了推那莹白的碟子,冲张德宝点了点头。 第三十七章 张德宝……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悟了。 他忙上前把那碟子端到付巧言跟前:「赏付选侍,橙酿蟹一道。」 付巧言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冲荣锦棠甜甜一笑:「多谢陛下赏赐。」 荣锦棠顿时觉得通体舒畅,就连舌尖都是甜的,仿佛那蟹子被他吃进了肚子一样。 他一下子就忘了刚才对她用膳习惯的挑三拣四,这会儿不停安慰自己。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都是这样的。 虽说吃的过程十分漫长,但其实付巧言并未用多少。乾元宫这的饭碗都只巴掌大,纤巧一个,付巧言都不敢用力捏。 等两人都用完了,荣锦棠才放下筷子,叫上茶。 膳后的茶都是清淡解腻的,两个人在晚风吹拂下相顾无言,气氛倒是一点都不僵硬。 华灯初上,点亮沉默的宫殿。 荣锦棠放下茶碗:「回吧。」 付巧言又红了脸:「诺。」 过了几日尚宫局那特地来了个小宫女,问付巧言:「选侍都喜欢什么料子?要做秋装了,局里的姑姑说必给选侍做几件可心的穿。」 付巧言这才发现已经是六月中旬,该提前安排做秋装了。 尚宫局里的织造居一直都很忙碌,一年四季衣裳鞋袜,都要给大小主子们备齐了才行。 荣锦棠是新帝,还是正长身体的青年人,每每翻过几个月,旧衣就短小穿不得了。织造居因此还单独分出十人,专门赶制陛下常服礼服祭服等种种衣裳,忙得不轻。 好在新帝后宫人数不多,位份也都不算太高,每季的新衣就没那么难做了。 这一年半来可从没见尚宫局特地过来问的,总是做好了往各宫一发就走,哪来的功夫关心一个小小的淑女喜不喜欢。 付巧言坐在主位上,看那小宫人十分客气的样子,心里多少有数。 她笑:「姑姑姐姐们的手艺都好得很,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挑剔,只秋装选些柔软的料子,四身的花样都不重复便很好了,多谢姑姑们惦记。」 小宫人向她福了一福:「小主不用这般客气,赵姑姑特地吩咐过的,务必把小主秋装做得妥妥帖帖,您好歹给奴婢个吩咐吧,要不奴婢回去要挨骂的。」 她这意思,显然是尚宫局不敢胡乱敷衍了。 作为西六宫里唯一升了位份、得了淑太贵妃腰牌、连连侍寝石榴殿的,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哪怕只是个小小的选侍,谁知道以后成不了下一个苏贵妃?要知道当年苏贵妃也是做过淑女的,还不是一步登天成了娘娘。 尚宫局里那帮人精,绝对不会现在就去得罪她。 要得罪……也得等她再也起不来那天。 付巧言可是听过晴画和晴书说尚宫局里那些事,听了这话立马就懂了,不过她只笑笑没答。 倒是晴画很有分寸,在旁边道:「我们小主喜欢青绿粉黄,颜色浅淡些的,只管做三身袄裙一身三重曲裾就是了。布料就按小主位份来,尚宫局里姑姑们都是老江湖,能给选好的料子,这个我们便不多嘴了。」 那小宫人显然是认识晴画的,见她打了圆场,忙笑着回:「多谢姐姐提点,我们姑姑也说,要是选侍有新鲜料子,也可叫织造局的掌衣姐姐给裁剪,保准让您喜欢。」 下三位的小主们都没有掌衣宫女,要想做点新鲜花色只能找尚宫局办事。只料子要自己出,再给尚宫局接活的掌衣些针线手工费,做出来的衣裳也是很好的。 最近皇上和淑妃那紧着赏赐了不少布料,锦缎绉纱芙蓉纱好多匹,颜色也是很丰富,清亮风雅的有,鲜嫩艳丽的也有。 到底十几岁的少女,又长得这般花容月貌,穿什么都是极美的。 既然小宫女都说到这个,付巧言也不好一件都不叫她拿走。尚宫局要卖这个好,付巧言不买还不合适。 这样一想,付巧言索性就让晴画取了块质地绵密的蜀锦来:「这料子我是很喜欢的,那麻烦尚宫局的掌衣给作身袄裙可否?只绣纹可能要费点事,不知道掌衣有没有空闲?」 那小宫人见这次事能办成,笑得更甜:「选侍哪里的话,织造居几十位掌衣,还能做不出选侍一身衣裳?有何吩咐选侍尽管讲。」 付巧言选的这块料子是浅碧色的,上面的暗纹是略深一些的绿藤,很是精美。 晴画得了小主眼色,立刻道:「那麻烦姑姑帮忙问问,能否给做一身带苏绣栀子花纹的马面裙,上衣的领袖也要有绣边,还要再加两条缠枝莲纹满绣锦带?」 带了绣工衣裳做起来就难了,她又是要满绣又是要马面裙大片绣花,确实不好做。 晴画不等那小宫人开口,立马从绣中摸出个巴掌大的荷包,瞧着鼓鼓囊囊,显然很实在。 「也不知这些够不够使,妹妹回去帮忙问问?」晴画把荷包塞进小宫女的手里,笑眯眯道。 那荷包里面足装了二十两,手快的绣娘一月就能做好,可赚平常人家一年的收成。 小宫女很识货,一下子就摸出分量来,说出来的话更殷勤了:「选侍大方,局里的姑姑们说不得要抢着做呢。选侍只管放心,七月中一定能给小主送来。」 这事办完,她就不好再赖着不走,只临走时又要巴结一句:「选侍身材高挑,奴婢回去一定跟姑姑仔细禀报,定能把选侍的衣裳做得合身一些。七月,定不能让小主用不上新衣。」 付巧言客气谢过,打发晴书把她送出长春宫门。 屋里晴画笑嘻嘻道:「也就尚宫局的小丫头这么精怪,都是姑姑们调教出来的。」 付巧言道:「你不精怪?我瞧你可比她们精明多了。」 晴画端了茶给她,自己站一旁收拾刚才摆弄过的锦缎。 淑太贵妃是宫里老人,仔细体贴,给付巧言的锦缎布匹无一不精,既不逾制,又好看实用,实在是很用心了。 晴画摸着那柔滑的贡缎:「什么时候小主能穿上这身,我就奢侈点用一盘鲜花芙蓉肉酥饼,撑着也不怕。」 这贡缎是皇上那的赏赐,除了书本笔墨,其他赏赐显然是敬事房的惯例。这贡缎只有婕妤娘娘以上位份才能用,晴画那意思其实是在期待付巧言做上婕妤的那一天。 付巧言笑笑:「馋丫头,就知道吃。」 整个六月里付巧言就去过乾元宫那一回,后来荣锦棠就忙起来,再没工夫关心后宫的事。 直到七月初的时候,才有太后娘娘跟前的中监到各宫传旨,说乞巧节那日要在御花园摆宴,让有位份的宫妃都准备准备,也做些精致手艺好乞巧。 民间乞巧种类繁多,女红厨艺都要有比拼,只宫里头搞不了那么多花样,大家不过是凑一起见见面。 毕竟新妃子进宫那么久,也就刚选秀的时候见过皇后太妃几面,之后几个月都没被召见过了。 因着中监的到来,各宫都紧张起来,付巧言第二日起身时就听前院人声嘈杂,疑惑地看了一眼晴画。 晴画正端着温水送给她饮,见付巧言这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折腾娘娘折腾人,掌衣宫人要给她做新衣裳没工夫,听讲是要她们宫的小宫人给做乞巧绣品,正跟那挑选谁手艺最好呢。」 第三十八章 晴画这丫头惯会给人起雅号,因着王昭仪实在能折腾,她就给她起了个折腾娘娘的歪名,付巧言每次听都想笑。 「怪丫头,要是让昭仪娘娘听见,非要给你来个十大板。」 「我可不会出去乱说,」晴画一边帮她整理衣服后摆的褶子,一边问,「小主你有什么打算?咱们做什么好?」 离七夕也就几天了,便是没日没夜熬也做不出什么像样东西,付巧言想了想,命她去把柜子最底下的锦盒取出,摆在贵妃榻的小几上瞧。 这里面有她去年一年没事拿来做的绣活,之前去淑太贵妃那拿了其中一把团扇,锦盒里这会儿还剩两把。 她绣的扇面用的是苏绣,不过巴掌大的团扇,足足做了一季才做完。 图案很素净,远看白茫茫一片,近看却有山、树与江水,那江水上飘着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老翁,正在独自垂钓。 如果不仔细去瞧,恐怕会觉得这幅扇面只绣了山石孤舟老翁,但若仔细瞧,这竟做的是满绣。 山上隐隐露出些天青色,一条蜿蜒小道盘旋而上,仿佛一下通到天上。天际有微阳,雪地也有零零碎碎的脚印,有飞禽走兽的,也有人的。 江中远看只波光粼粼,近看却能瞧见些红背锦鲤,实在是好一幅雪乡垂钓图。 这绣品付巧言很是用了心力的,这么多作品里除了送给皇上和淑太贵妃的那两件,就属这件最好。 晴画也喜欢这幅,只想起那日热闹景象,不由有些担心:「这幅会不会太单薄了些?不够抢眼。」 付巧言很不在意:「要那么抢眼做什么?太后娘娘叫让拿最好的手艺,我只这个拿得出手了。」 晴画把这团扇单独取出来,仔细放在另一个尺方的小盒子里,又把那一锦盒都收了回去。 「回头奴婢一定认真练习,让小主能多些拿得出手的绣品。」 晴画认真道。 她在这事上有天分,也肯认真学,只付巧言本就不是绣娘,也教不了她太多。 前殿倒是有掌衣宫人,可那是王昭仪的大宫女,她也请不到人家出手教晴画。 付巧言想到这些,不由叹了口气,正待安慰几句晴画,外面晴书欢快的嗓子就传了进来:「小主,饭取来了,今日里有南瓜小米粥,你最爱吃的。」 付巧言眼睛顿时亮了。 自不说付巧言这边很轻松就选完了绣品,旁的娘娘小主们好生热闹几日,一晃眼就到了七月初七。 宫宴是在午后,这会儿正是盛夏,晚上一起在园子里用晚膳也不嫌冷,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付巧言下午出来的很早,她也只带了晴画一人,路上陆陆续续有些陌生的身影从巷子里穿过,谁都不跟谁招呼,只独自往御花园那行去。 刚行至慈宁宫宫门口,一把熟悉的嗓子叫住她:「付小主且等等,娘娘马上就来。」 付巧言回头一看,可不就是淑太贵妃跟前的寒烟。 付巧言脸上挂了笑,同她点头致意:「多谢姑娘提醒。」 淑太贵妃要出门,寒烟没陪在身边反而等在门口,显然是为了迎她的。 既娘娘要给她这个脸面,付巧言就要欢欢喜喜接着,她心里本就是很高兴能同娘娘亲近的。 三人不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淑太贵妃便由沈福陪着出了宫门,她今日一身藕荷色的香云纱曲裾,看起来轻便又凉快。 因着未亡人的身份,她头上没有戴过多金银,只别了两只通体透亮的镂空玉簪。 付巧言今日还是那天去乾元宫的打扮,这身衣服实在很衬她,凉快又靓丽,付巧言平日里也很爱穿。 少女温婉婀娜,仿佛初夏的莲塘白荷,端是亭亭玉立。 待一走进,更是一阵清爽的栀子香味扑鼻而来,淑太贵妃伸手叫她扶着,一老一少两人慢慢往御花园行去。 「你这丫头,我不叫你就不来看我。」淑太贵妃埋怨道。 付巧言撒娇道:「娘娘那么忙,我怎么好老去叨扰。再说今日不是就见着了?等过些日子我再去陪娘娘读书。」 淑太贵妃高深地看了她一眼,神秘道:「也是,到时候你得天天陪我了。」 付巧言没怎么听懂,只淑太贵妃不肯再说,她只好捡着最近看的书来给娘娘讲。 她记性很好,能记住近日瞧过的大半细节,讲起来惟妙惟肖的,让淑太贵妃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景玉宫阳光烂漫的小书房。 那是她住了二十几年的家,曾经以为的最终归宿。 不过,淑太贵妃想到慈宁宫那个花草盎然的小花园,又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你这身倒颜色夏日里穿合适,冬日里就要换个重些的压一压。」 付巧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前些时候尚宫局的小宫人特地来问过的,多亏娘娘仁慈赏了我许多料子,这才能多做一身衣裳。」 淑太贵妃倒是不知道尚宫局手脚这么快,听了不由有些好笑。 「她们那地方,巴结起人来都不叫你拒绝的。」 「可不是,娘娘肯定是经过的,」付巧言苦笑,「我说不用麻烦,人家小宫女都不肯走的。」 淑太贵妃确实是被尚宫局狠狠关照过的,那时候她刚进宫封妃,又是元后堂妹,实在很红火了一阵。 只是后来…… 「你啊,没见过尚宫局那些手段,只你要记得她们不过为的是你那几分宠,不是为你这个人。」 付巧言认真点点头:「诺,巧言谨记。」 两人说着话,慢悠悠往御花园走,付巧言能感受到身后许多扎人的目光。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管,只依旧笑嘻嘻陪着淑太贵妃走。 宫道漫长,宫墙高大,墙角的阴凉地很宽,走在下面竟一点暑热都无,阴阳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等到了御花园,老远就能瞧见太后娘娘身边的另一个管事姑姑,是专管太后懿旨诏书的司言姜语。要说皇后身边最体面的,自然是尚宫冯秀莲,次一位的不是坤和宫上监,也不是司容叶真,而是这位富态和善的姜语。 她写得一手漂亮工整馆阁体,为太后书旨三十年,没有被太后驳斥过一句。 大越诏书以馆阁体、楷体为主,前朝大臣上奏折、安和殿下发诏书政令多用楷体,后宫皇后、太后懿旨就多用馆阁体,略作区分。 她老远就瞧见淑太贵妃一行人,赶紧小跑着凑到跟前,见付巧言扶在边上,也没硬要把她挤走:「这大热天的,都是小子们不懂事,怎么不给娘娘备个步辇。」 远看看不出来,近看付巧言才发现她脸上一点汗都没有,倒也是奇了。 淑太贵妃淡淡一笑,客气道:「许久没走动,出些汗也是好的。这天气姐姐怎么叫你在这接人?其他几个呢?」 一听这话,姜语胖胖的圆脸顿时皱成一团:「她们都有事忙,不愿意这会儿过来,只奴婢好欺负呢。」 她这话说得半埋怨半逗趣,里头官司多得很,淑太贵妃没去接这话头,一行人又继续往御花园里走:「园子里有活水,倒是凉快些。」 可不是,这一进御花园,一阵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带来湿漉漉的水汽。 第三十九章 宫里是有几处活水的,远从玉泉山引过来溪流穿过金水河流淌进长信宫,御花园这一处是仔细做过景观的,那小溪绕着园景绕了一圈,竟川流不息,一点都不滞涩。 因有这水,御花园里很是凉爽,比她们闷热的西六宫好了不少。 御花园北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这会儿已经摆好了桌椅,眼熟的眼生的小妃子们零零散散坐着,却安静得很。 淑太贵妃来得算早,她正要同付巧言交代几句,那边的小妃子们凝视的眼神一下子就投了过来。 「得,过去吧,怕要把我盯出个窟窿来。」 付巧言哭笑不得,知道娘娘是真不往心里去,她也没那么慌了。 淑太贵妃要喜欢谁,同哪一个妃子亲近,都是她老人家自己的事,这些小妃子无论你们什么出身,且是敢到她老人家面前多说一句? 也不过去拿眼睛酸付巧言而已。 付巧言脸上淡淡,她同淑太贵妃告了罪,退着去了妃妾们的地儿。 那边来的有几位付巧言以前都认识,其余大部分都很眼生,都是这次选秀新入宫的。 既是选秀入宫,身份肯定比她们要强上一些,总有那自觉得意的,趁着太后和太妃不在乱嚼舌根。 「就有那骨头轻的非去巴结讨好,也不瞧自己什么身份。亏的是娘娘心慈不计较!」那声音听着温温柔柔的,说出来的话却不是。 付巧言往边上一瞧,却是个瘦高个子姑娘,她瞧着比付巧言大上那么一两岁,面容只能说是浓眉大眼,看着不像是个小心眼的人。 她身后站着的晴画笑着问:「请问您是?」 那姑娘仿佛被打了耳光,她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是她身后的大宫人得意道:「我们小主是单选侍。」 付巧言半垂着眼,「哦」了一声。 姓单的,应该是叫单稚娘,上京一个小书吏的女儿。 单稚娘兴许是瞧她穿着没那么华贵,以为她是专巴结娘娘的小淑女呢。 晴画眼睛一转,讲出来的话客气极了:「真巧,我们小主是付选侍。」 俩人都是选侍,谁都不比谁高贵,那单稚娘的脸色更是难堪,阴沉沉坐在那一句不言。 付巧言接过晴画端给她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这会儿园子里的大小主位来了一多半,刚付巧言是陪着淑太贵妃进来的,看那亲近劲儿也能猜出她就是付巧言,也就单稚娘脑子不好用,给自己闹了个没趣。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就连王昭仪都一句没说。就算平日里在自己宫里有些折腾,场面上的事还是端得住的。 可付巧言得了淑太贵妃的喜爱,宫妃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人看不过眼,更别提皇上招幸她许多回,她们这里大半人连皇上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她们这边话仿佛还没讲完,那边又一把声音横插进来。 「单选侍兴许不知道,付选侍以前可是太贵妃宫里的红人,一贯伺候淑妃娘娘笔墨的,很得娘娘喜爱,你这么说她会不高兴的。」 这声音不大,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比单稚娘歹毒百倍。 因为荣锦棠登基时年纪太小,他身边就只有四位淑女,全部都是太后和淑太贵妃赏赐的宫女。登基后选秀的大半妃子都是好出身,她们大多是官宦子弟,数量也比潜邸时的四位淑女多得多,这人一句话就点名了付巧言的出身,明里暗里说她以前是「伺候人的」。 能进宫做宫女,必定没有官宦子弟,这人含沙射影得太厉害了。 付巧言又往右边去瞧,一打眼就瞧见一位容色姝丽的佳人。 这姑娘瞧着同付巧言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水粉芙蓉袄裙,头挽祥云髻,只看脸真是美丽极了。 在瞧她头上的红宝石镶嵌金簪,付巧言沉吟片刻还是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应当是望月宫主位章莹月章婕妤,国子监祭酒章博书女。 只有主位才能佩戴红宝、绿宝镶嵌首饰,付巧言那的多半都是碧玺、贝壳、珍珠等,都不算很名贵。 这次封的四个主位里王昭仪付巧言认识,碧云宫主位楚云彤楚昭仪听说脾气很好,灵心宫顾红缨顾婕妤则是个身材高挑的将门女儿,也就只有章莹月符合晴画那打听来的八卦。 付巧言微微一笑,轻声道:「婕妤娘娘果然见识过人,妾隆庆四十一年进宫,有幸得太妃娘娘青眼,随侍身侧伺候笔墨事,娘娘体恤陛下,命妾至陛下潜邸文墨院伺候,那时约莫是隆庆四十三年。」 说完这一句,付巧言顿了顿,笑出声来:「日子过得真快。」 章莹月倒是没沉下脸,只捏着衣袖的手出卖了她的心思。 付巧言跟淑妃那学了一年,对付她们这些小姑娘简直太容易。 她确实是宫女出身,但却是先帝爷时就进了宫的,是宫里的「老人」,在太初帝未登基前就过去伺候他,就是潜邸的「旧人」,加之她又伺候过淑太贵妃,也算是「孝顺」母妃,一桩一件都强过在场大半妃子。 付巧言只一句话就把章莹月噎得直喝茶,剩下那想要酸她几句的小主们就不敢再吭声了。 爱欺负人的都喜欢捡软柿子捏,付巧言明显是冻柿子,实在太硬捏不动。 付巧言正思索着怎么继续战斗,她边上的位置突然坐了个高挑身影:「有什么好吵的,吃桃子吃桃子。」 这时节桃子新下,瞧那一个个粉通通的,闻着味就知道是阳山水蜜桃。 当然宫中的宴席不能叫妃妾们捧着果子啃,早就切成小块整齐堆在盘中。 坐在付巧言旁边的那女子洒脱得很,说完话就让自己宫女取了小碟,津津有味吃起来。 见付巧言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女子笑笑:「吃啊?看我做什么?」 她身材高挑,坐在那就比付巧言高半个头,面容上没有女儿家的娇羞妩媚,却带了点英姿飒爽。 付巧言笑道:「婕妤娘娘安好。」 顾红缨原本没怎么瞧她,听了这话丢了个眼神过去,一下子就呆住了。 她是选秀入宫,这些新妃子们她都认识,十几人中也就章莹月和楚云彤容色出众,但都有些不及眼前这位。 听她讲话声音温婉和煦,叫人心里舒坦极了。 顾红缨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她下意识放下手里的碟子,努力把坐姿端得气派些:「你就是付选侍?」 「回娘娘话,正是。」 顾红缨听她叫自己娘娘就一阵牙酸,凑过去小声道:「快别叫娘娘了,听得真怪。」 她说罢,竟有些扭捏:「要不,你叫我红缨吧?」 付巧言一愣。 这会儿宫宴人已经来了大半,顾红缨又是稍有的四位主位之一,盯着她瞧的人不少。 加上她自己实在是高挑英朗,总能叫人看了又忍不住再去瞧,所以她这跟付巧言窃窃私语,旁边就有人张着耳朵听。 好在刚才她没大声讲,座位又是散着摆的,才没叫人听去。 付巧言今日是第一次见她,没成想这位顾娘娘是个自来熟,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淡淡拒绝:「那怎么行,妾还是称您顾婕妤吧。」 顾红缨有些遗憾,她揉了揉微热的脸颊:「那行吧。」 第四十章 不一会儿,最后一位主位姗姗来迟。 正是刚才顾红缨心里夸奖过样貌的楚云彤。 楚云彤是正正经经的上京闺阁千金,是吏部尚书的嫡女,长得自然是花容玉貌,杏眼微圆,菱唇如花,瞧着就可爱动人。只她神色淡淡的,没怎么太过打扮,只穿了一身素色的织锦袄裙,竟还不如章莹月奢华。 她一路走过,两侧的宫妃都要起身同她行礼,只王婉佳和顾红缨还坐在位子上没动。 路过她们这的时候楚云彤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顾红缨,顾红缨挑眉回望,嚣张得很。 付巧言就在旁边,自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想来这两位以前闺中便是旧识,就是不知关系到底如何。 等楚云彤也坐好,太初帝的后宫妃妾就都到齐了。几位太妃还没到,太后也得等一会儿才来,小姑娘们面面相觑,都沉默不言。 付巧言接过晴画递过来的小碟,专心吃桃子。 这水蜜桃很甜,果肉细嫩,一口下去桃子的芳香回荡在口鼻之间,实在是上等的佳果。 往日付巧言在家中时也是吃过的,父母从来不会委屈孩子,只西市上了这桃子总会买几个回家尝。西市的桃子个头没这么大,品相也没这么好,她们现在用的显然是今年的贡果。 付巧言吃得满足,一会儿又叫晴画去添一碟,就听到对面一声冷笑。 又是单稚娘。 付巧言都懒得理她,自顾自吃得高兴。 这贡果也就当月时宫里才有,不是一宫主位很难用到,这会儿不吃在那哼来哼去,怕不是个傻子。 御花园风景秀美,山石亭台应有尽有。正是七月时节,凤仙、栀子、早桂、荷花竞相绽放,一片花团锦簇之中,曲水流觞蜿蜒而过,有道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赏景吃果,实在是风雅得很。 付巧言第二碟桃子刚吃完,那边一把尖细的嗓儿就响了起来:「太后娘娘驾到,淑太贵妃娘娘驾到,庄太妃、敬太妃、顺太妃娘娘驾到。跪迎。」 在场的妃子们全都起身,向着集雅亭跪拜下来。 曲水流觞中间的集雅亭是八角亭,里面摆有石桌石凳,刚好能坐下几位太妃。 太后娘娘也没以前那么讲究,同几位太妃坐到了一处,瞧着下面花团锦簇的小美人们,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来。 「免礼,都坐吧。」 等人都坐好,太后才又开口:「你们进宫许久,一直也没叫你们问安,今日里大家都见见,好叫我知道家里的美人儿都是什么模样。」 这话说得亲切极了,有几个小主立时就激动地红了脸。 太后又说:「今日是乞巧节,既是过节就不用那么拘束,待会儿上了巧果茶点,你们就把自家手艺摆出来,待会儿我们几个老人家好也一起凑凑热闹。」 她话音落下,早就等在一旁的宫女们就开始上点心,不远处的清凉殿里,琴师们一起开始演奏小曲儿。 小妃子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这才陆陆续续吩咐跟来的大宫人把自己的绣品摆到前头长桌上。 西六宫满打满算都没二十人,这还是算上淑女的,若是淑女们都不来,人数要少一大半。 她们做的巧工各种各样,每人一件规规整整摆在长桌上,后半个桌子都是空着的。 太后跟淑太贵妃小声耳语:「陛下身边人还是少,这长桌都摆不齐。」 淑太贵妃笑:「娘娘心慈,只他哪有功夫管后头事,要那么多人还徒生是非。」 以前隆庆帝在位时前朝的政事没那么繁忙,内阁里又都是他一手提拔,就没有太过耗费精力。他也偶尔会操心后宫的宫事,看看内务府账簿和人员调配,因着皇子公主们都长了起来,他也要一个一个给他们身边安排人手。 哪怕有王皇后在,他也喜欢自己多上心几分。 到了太初帝就不太一样了,前朝事情太多,他身边没有得用人,自己就要更用功些。反正后宫有母后和母妃在支撑,他也没有子嗣,干脆撒手不管了。 想到这里,太后不由叹了口气。 再两年,皇上就要弱冠了。 下面的小妃子们干坐了一会儿,见上面亭子里的娘娘们自顾自开始聊天,也大着胆子离开座位品鉴起来。 一旦要分出个高低好坏,场面就没那么冷淡了。 不一会园子里就叽叽喳喳,一派夏日热闹景象。 付巧言来回看了一圈,见其中一个荷包用的是蜀绣,以金银线织了昆虫,铺在荷叶地上异常出色。 这锦绣荷叶荷包是楚昭仪的拿出来的作品,实在很是打眼,又贴合意境。 她这正欣赏这荷包,那边就听一把生音怪里怪气的:「哎呦,大夏天的,这谁绣了幅雪景,倒是很偷懒。」 付巧言心里一阵无语,这位单选侍简直是盯上她了,一会儿不来招惹她都难受。 「哦?你说谁偷懒了?」 这幅江雪垂钓图的雪景地付巧言打得细密精致,若是不仔细看不去动它是瞧不出来的,但凡拿在手里扇风或者摆动,就看到雪地来回闪动的流光。 就仿佛是冬日大雪,阳光在雪地上徘徊流转一样。 单稚娘看的时候没有动,只随意瞧了那么一眼,就迫不及待嘲讽起来。 听付巧言还好意思反驳她,不由就有些得意:「谁手艺拙劣,谁心里清楚。」 付巧言走近几步,正要开口反驳,却不料太后娘娘已经下了凉亭,往她们这行来。 「打什么官司呢?拿来我瞧瞧。」 太后娘娘话一开口,身边的大宫人就忙去捧过团扇来。 付巧言这扇子做的很用心,扇骨是上过清漆的红木,最下方坠了一条红玉锦鲤坠子,整个看起来意境是浑然天成。 太后世家出身,自然极好风雅,她亲自捏起这把团扇,凑到面前轻轻扇动。 行动之间,扇面上的雪景仿佛活了过来,它们散着粼粼波光,仿佛扇来的风都带着冬雪的凉爽。 这一把团扇,手艺好、意境高,更难得的是还有那么几分写意,把雅和精用到了实处。 太后把那团扇放回盒子里,深深看了付巧言一眼,没有讲话。 之后她让宫人把所有的巧工都取来,一件一件端详。 小妃子们人人都紧张极了,只坐在付巧言旁边的顾红缨还在吃茶点,付巧言用余光瞧她,见她一脸坦荡,确实没怎么往心里去。 倒真是个心宽的。 太后和太妃们轮流掌眼,淑太贵妃才笑着道:「做的都挺好,瞧她们也等久了,不如摆宴?」 「也是,还是妹妹周全。」 淑太贵妃招来沈福吩咐了几句,回头道:「可当不得姐姐夸奖,我不过是肚里空空。」 太后笑了起来。 晚上的宫宴静雅极了,热菜都是用花瓣碟子装着,每个人面前都是六道菜,只四主位跟前多了一盅汤和两样点心,其他的没甚差别。 点心也都是做成小巧的可爱样子,宫中女子都能一口一个吃下去,美观又好味。 觥筹交错,宴到好时,一把嗓音打破了御花园轻松的气氛:「圣上驾到。」 宫妃们齐刷刷站起身来,一起跪下行了大礼。 第四十一章 她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满面潮红,也有的紧张至极,总个人有个人样子。 零零落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把低沉的嗓音道:「给母后、母妃问安。」 一会儿,那人仿佛才想起来溪边跪了一地的妃子们,淡淡开口:「平身吧。」 荣锦棠没去跟淑太贵妃凑坐在一起,让张德宝单独加了桌椅坐在一边,他难得这会儿就处理完奏折,心情倒也还算好。 被淑太贵妃拿眼睛瞧了几次,荣锦棠这才无奈地往妃子那看去。 下面大部分人他都没见过,正看的漫不经心,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他眼中。 荣锦棠微微眯起眼睛,他抿起嘴唇,心里又有些不痛快来。 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一身衣服?尚宫局的人怎么伺候的? 能叫他记住的妃子,宫里也就那么几个。 有的靠身份,有的靠长相,有的靠性格。 付巧言有点特殊,除了身份样样都能叫他忘不了,长相性格上或许有淑太贵妃那边的加持,在荣锦棠这的印象反而比别人要好许多。 这姑娘在荣锦棠的记忆里是鲜活明快的,让人难以忘怀。 因此她这会儿又把之前见他时穿过的衣裳穿了来,他一下子就看清了。 她是选侍,位份不高,是不是尚宫局狗眼看人低,欺负她? 也不能啊,母亲都亲自叮嘱过尚宫局关照她,那些人精怎么敢阴奉阳违? 荣锦棠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发现自己直愣愣盯着妃子们发呆,心里因为付巧言穿了重复的衣裳而莫名纠结。 他目光锐利、表情严肃,下面的小妃子们纵使不敢抬头,好多也吓得瑟瑟发抖。 淑太贵妃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自顾自生气:「陛下,用过晚膳否?」 「恩,」荣锦棠这才回过神来,「回母妃,下午用了些点心,这会儿不算太饿。」 淑太贵妃还没讲话,太后就皱起眉头:「胡闹,多大人了不好生用饭,张德宝,还不赶紧安排!」 张德宝又闷出一头汗,嘴里直发苦,他觉得自己也就二十来岁,怎么感觉这一年过去仿佛老了二十不止。 等荣锦棠那的席面终于摆上,御花园里才渐渐恢复了一点热乎气。 荣锦棠正是最风华正茂时候,作为先帝最英俊的儿子,他不言不语坐在那用膳的样子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就连太后太妃们也看得赏心悦目,更别提年纪轻幼的小姑娘们了。 一时间没见过皇上的小主们就悄悄在那偷看他,不能抬头也不能明目张胆看,一双眼睛都要抽筋,还是忍不住继续看。 真是好看啊。 付巧言也忍不住瞧了瞧,发现些许他同往日的不同来。 因着今日不是在乾元宫里,他穿着没有那么随意,虽说还是一身常服,却是黑地紫花的素纱单衣,腰带用的白玉连珠,头上也换了一把轻巧精致的白玉冠。 这冠不过巴掌大,瞧着薄薄一层,就那么立在乌黑长发之间,更是显得他面如冠玉。 付巧言头回用膳嘴里没滋没味的,想看又不能看,简直抓心挠肺。 他在,小妃子们就不怎么敢说话了,不过也有那想博些关注的,故意跟身旁的人说些俏皮话把脸露出来。 只荣锦棠都没往下看,一直在同娘娘们讲话。 如今平王湘王都在宫外开府,进宫十分不便利。而九皇子也提前搬去外五所,虽然也能市场回来看望顺太妃,到底没以前那么方便。 宫里头的主子换了人,有些事就不一样了。 母妃们想念孩子,荣锦棠也没那么不近人情,隔三差五招兄弟们进宫来说说话,请他们看望一下母妃也是有的。 这样熬了近一年多,荣锦棠便有些松动了。 其实平王和湘王同他关系尚可,平王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是个很直白的人。湘王有口吃,很少说话,倒是瞧不出什么好坏来。 如今朝廷里也稳定了,王爷们一直留在上京总是不太像话,也该安排安排了。 他既然有了这个意思,太后和淑太贵妃两个人就跟两位太妃透了透底,只没叫靖太贵妃一个人知道。 这一年半靖太贵妃自己独居主殿,不同旁人来往也不吵不闹,就连太后宴请姐妹也不搭理,竟是换了个性子。 荣锦棠想到他那位三哥,目光沉了沉,只脸上表情还算是和煦。 他同顺太妃道:「老九最近很用工,也知道照顾静淑,娘娘且放心。」 顺太妃点了点头,说出来的话倒是诚恳极了:「他年纪小,要仰仗皇上教导,您只管训他,可不能叫他长歪了。」 荣锦棠嘴角松了松,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是朕唯一的弟弟,娘娘不用操心。」 顺太妃一下子就高兴了。 敬太妃瞧了她一眼,小声讽刺一句:「等熬到他封王,得多久哟。」 她在宫里人缘一向不好,也就同庄太妃能说几句话,最看不得别人好了。顺太妃这高兴,她就不舒坦。 太后一向懒得理她们这些无理取闹的嘴上官司,耳朵都不过,同淑太贵妃一起吃茶聊天,好不痛快。 庄太妃扯了扯敬太妃的袖子,小声同顺太妃道:「她最近不爽利,你别忘心里去。」 顺太妃笑笑没讲话。 以前这些妃子们没少欺负她一个嫔,可如今怎么样?熬到现在她们都是太妃,她儿子还小,起码要在上京十来年才能走,到时候说不得还不用去封地呢。 以前都是儿子跟着娘过,现在反过来要看儿子脸色,日子到底痛不痛快还两说。 淑太贵妃同太后聊了几句,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去瞧荣锦棠。 太后难免叹了口气:「他也不小了,怎么还不开窍,先帝那会儿已经同显庆皇后如胶似漆了。」 淑太贵妃没见过那个时候,听了也劝太后:「姐姐别急,他总能懂的。」 太后想了想,说:「要不叫小妃子们主动些吧?怎么瞧着都那么呆,也不知道亲近人。」 淑太贵妃哭笑不得。 太后也算是真心实意为皇上着想了,她这辈子就那么一个公主,还年纪轻轻就病逝了,现在就是做了太后,也是指望着皇上活。 有时候用心比不用心要活得舒坦也自在,太后这几日渐渐想开,同淑妃比以前感情要好得多。 情份,情份,只在一起慢慢相处,才能有情有份。 不过,小妃子们看起来是有点呆,她们当年可主动多了。 淑太贵妃同太后对视一眼,清了清喉咙:「别都干坐着,都多说说话聊聊天,宫里头难得过回节呢。」 她这话音一落,就有个大胆的淑女问荣锦棠:「陛下,要看看妾做的巧工否?」 荣锦棠抬头扫了她一眼,听淑妃又在那催他,只好站起身来。 他从没在这样环境里待过,那么多年轻妃子姹紫嫣红的,各种香粉味道扑面而来,荣锦棠十分不习惯。 淑太贵妃是个素净人,一贯也不爱涂脂抹粉,荣锦棠就很不喜欢这个。 哪怕他到了这个岁数,也更喜欢淡雅些的。 也就付巧言能叫他相处得舒坦一些,不尴尬也不难受。 想到这个,荣锦棠又去瞧她。 第四十二章 只见这丫头闷着头跟那吃,仿佛面前的美食比他重要的多。 荣锦棠抿了抿嘴,感觉更生气了,这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其实也不是付巧言不想去瞧他,只她今天躲懒依旧穿这身衣服,很怕他注意到自己嫌弃自己不爱打扮。 付巧言有苦难言,只好闷头吃了。 谁知道一个宫宴他也会来? 要早知道她一定换身新衣服,他完全没见过的!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没空注意别人,倒是坐的不远的章莹月站起身来,冲荣锦棠福了福:「陛下不如给这些巧工评评级,看哪个最好?」 荣锦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记起她是谁了。 国子监祭酒章博书的女儿,章莹月。 章博士还是很博学多才的,国子监的学生也教的很好,荣锦棠随意点点头,章博士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下。 他在长桌边站定,一件一件拿起来瞧。 有的绣品他要看很长时间反复端详,有的只一眼就放下没再去拿,在场所有的妃子们都摈住呼吸,也不知道他最后选了谁的。 当他拿起楚云彤那个荷包时,付巧言听旁边的顾红缨嗤笑出声。 付巧言疑惑地看她,就听她凑了过来小声嘀咕:「楚云彤连针都不会拿,这是她宫里的姑姑做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八卦样子,付巧言差点笑出声来。 她深处食指在嘴唇上比了比,示意她不能讲话。 顾红缨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脸就红了,缩在一旁不吭声了。 付巧言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只好又去瞧荣锦棠。 只看荣锦棠已经放下那荷包,又去瞧付巧言自己那把扇子。他把团扇拿在手里,轻轻扇了两下,又在两面来回端详,不一会儿就放回盒子里了。 一道嘲讽的目光扫了来,付巧言不转头也知道是单稚娘的。 没多久荣锦棠就看完了,他走回自己的主位,淡然坐了下来。 太后笑吟吟问:「皇儿觉得哪个最好?」 荣锦棠想也没想,张口就说:「那把团扇最好。」 在场只付巧言做了一把团扇。 淑太贵妃心里头高兴,紧接着也问:「哪里好?」 荣锦棠想了想,回:「绣面精致,针脚细密,上面的雪景仿佛在闪光,会跟着动,最要紧的是这一幅图暗含了一首诗。」 他站起身来,走到溪边精立,低声吟诵:「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一把小小的团扇里,鸟飞绝、人踪灭都有了,千山孤舟垂钓翁也有了,能做出这一把扇子,实在蕙质兰心。」 荣锦棠最后这样称赞。 溪边的妃子们面色顿时就变了,有的还能维持住端庄样子,有的就直接面色苍白起来。 太后道:「当时我瞧这一把团扇,也觉得精美绝伦。」 淑太贵妃心里头都要开花,莫名觉得有面子极了,她难得这么高兴,却还佯装淡定道:「团扇是谁做的,还不快谢谢陛下和太后娘娘。」 付巧言站起身来,柔柔一拜:「妾谢陛下、娘娘金口玉言。」 荣锦棠挑眉看她,见小姑娘也微微扬起嘴角,心里头更是得意。 「母后、母妃,儿臣告退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站在原地:「付选侍,过来给我仔细讲讲这把扇子。」 付巧言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人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见那边荣锦棠站那不动了,付巧言只好站起身来冲太后和太妃们行了礼,匆匆赶到荣锦棠身后。 荣锦棠也没说什么,只一路往御花园外走。 付巧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乾元宫的人一下子都走了,其实本来来的人不多,但不知怎么地大家都觉着仿佛御花园都空了,怪冷清的。 淑太贵妃和太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些兴味来。 下面的小妃子们都不讲话了,几乎人人都呆坐在椅子上,太后一见这样也没必要再耗下去,便吩咐道:「行了,天也晚了,散了吧。」 这边宴会什么情形付巧言不知,只是荣锦棠脚步飞快,她走了一会儿就有点喘了。 荣锦棠听见她的动静,回头瞪了她一眼。 付巧言:「陛下……」 荣锦棠缓了缓步子,有些不高兴道:「怎么还穿这身衣裳?」 这衣服都快成了他想心魔,不问出来浑身难受。 付巧言苦着脸道:「回陛下,原以为您不去的,就想着这身衣服妾穿着好看……」 荣锦棠又去看她,付巧言有些不确定地问:「好,好看吗?」 「还行吧,别说废话。」荣锦棠回过头去,耳根热乎极了。 天色渐晚,长巷两边的宫灯已经点燃,幽幽照亮了寂静的长信宫。 身边前前后后跟着十几个黄门宫女,可付巧言却觉得这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英俊的年轻帝王走在她身边,同她讲着最寻常不过的话。 付巧言突然笑了笑:「谢陛下称赞,妾原是很喜欢那身衣裳,又想着您不会过去,便凑合了事。」 她如玉般的脸蛋红了红,还是羞涩道:「您不去,妾还打扮什么呀。」 明明她只是给自己解释原委,荣锦棠听得耳朵更是要烧起来,他轻咳一声:「要是尚宫局的奴才不好好办事,你下次且记得告诉朕。」 付巧言不太好意思:「没,尚宫局姑姑们很客气,妾受宠若惊。」 荣锦棠冷哼一声,终是没再说这话。 从御花园往乾元宫去并不远,走到要往长春宫拐的岔口,付巧言顿了顿步子:「陛下?」 荣锦棠疑惑地看着她。 付巧言脸上更红,她目光游移闪烁,哪怕天色昏暗也能叫人瞧见她在羞赧。 「是……往哪里走?」付巧言小声问。 荣锦棠一开始还没回过神来,倒是张德宝精怪得很,忙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两句,荣锦棠才明白过来。 他刚才那话说的不清不楚的,谁知道要不要付巧言侍寝? 这话付巧言也实在不好自己开口问啊! 荣锦棠别过脸,有些不自在地拉住她的手,径直往乾元宫行去。 付巧言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发现他是不好意思说,便也没有追问。 「你那把扇子极好,给朕吧。」荣锦棠换了个话题。 「诺,本就想过阵子再给陛下过目,多谢陛下喜欢。」 荣锦棠一听扇子原本就是要给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整个人都开怀了。 张德宝几乎是跟他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他,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直摇头。 陛下啊,您可真好哄! 不一会儿就回了乾元宫,荣锦棠先回自己偏殿沐浴更衣,叫张德宝去石榴殿送付巧言。 因着这次没提前叫敬事房准备,石榴殿都没人看守,甄姑姑也已经睡下了,这会儿冷着脸被张德宝吵醒,眼神冷得吓人。 不过张德宝可不怕她这个,他是乾元宫的上监,可比她高了一级出去。 「姑姑,」张德宝知道自己年轻,一贯还是挺客气的,「临时要用石榴殿,您叫小宫人准备下热水。付选侍已等在殿里了。」 一说起正事,甄姑姑立马就精神了,她迅速道:「那劳烦大伴吩咐水房的小子送水来,我这就找小丫头们去准备。」 第四十三章 石榴殿里的准备并不简单,最起码寝殿里的被褥都要更换,桌椅床榻都要擦洗一遍,趁着荣锦棠在沐浴,她们要马上就办完差事。 甄姑姑说着连衣服都顾不上扣好,直接跑了出去。 付巧言正等在石榴殿,见甄姑姑领着听雪冲了进来,很是吓了一跳。 甄姑姑喘了口气,认真道:「劳烦付小主稍等片刻,水房那马上就送来水,带会儿您稍快点沐浴,多谢。」 付巧言知道他们也没准备,荣锦棠今天完全是想一出是一出,一点都没考虑别的。 她也很客气:「姑姑不用太急,我这好打理,不会叫您难办。」 甄姑姑松了口气,叫听雪伺候她先去暖房等,这边就急吼吼领着小宫人去打扫寝殿。 其实寝殿天天打扫,被褥有没有人用也都要换洗,只是甄姑姑性格谨慎,总喜欢把事情办到最好,绝不让陛下挑出她不是。 付巧言刚在暖室坐下,小黄门们就拎着水桶进来。 人人瞧着都一脸睡意,显然是被吵醒了过来送水的。 听雪跟付巧言已经熟悉了,见这次又是她也忍不住高兴:「恭喜小主了。」 宫里人不熟悉的都是叫位份,只亲近些的才「小主、娘娘」,听雪这话已经是在示好了。 付巧言也挺喜欢她,闻言笑道:「多谢你。」 等水都蓄满了,付巧言便更衣进了浴桶,听雪手脚麻利地帮她洗头。 「小主,刚御花园里好玩否?」 付巧言想了想:「我觉得挺好的,最好的是晚宴。」 「有道点心可好吃,里面用了红豆玫瑰肉松,外面是蛋液酥皮,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香的,不甜不咸,酥而不腻。」 她讲起吃来,也是同样的滔滔不绝。 听雪皱了皱鼻子:「小主你真坏,听得我都要流口水了。」 付巧言哈哈笑了两声:「所以,其实宫宴挺好的,起码吃的好呀。」 听雪仔细瞧她,见她面色红润笑意盎然,知道她没说假话。 「小主您心真宽。」听雪感叹一句。 这宫里头位份低其实不太好过,以前新人没进宫时还好,现在这么多主位进了宫来,付巧言她们这样潜邸时的旧人也成了昨日黄花。 但她却仿佛一点都不担心,也一点都没变。 付巧言笑笑,她不过比听雪大那么一两岁,却稳重的很:「心宽体胖,总觉得我又胖了。」 听雪被她逗得直笑。 暖阁的门突然被敲了两下,甄姑姑的声音飘了进来:「听雪,没规矩。」 听雪吓得缩了缩脖子,等甄姑姑的脚步声走远,她冲付巧言吐了吐舌头:「还好还好。」 等她们这边手忙脚乱地准备完,那边荣锦棠也还没过来,付巧言坐在寝殿的床上长长出了口气。 她有些忐忑,又有些欣喜,不知道荣锦棠是因为认识那把扇子的绣工选了它,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喜欢那扇面。 付巧言一边想一边捏着身下的锦被,好像……哪一种都是好的? 她自顾自乐了一会儿,心里头甜滋滋的。 以前她不觉着自己有什么女儿情长,现在却发现每当荣锦棠有什么特殊的温柔是为了她的,她就仿佛喝了蜜,甜得要醉过去。 付巧言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就已经很知足了。 淑太贵妃说的没错,她确实适合宫里的生活,她会满足,也会让自己充实,她总能过得很好。 付巧言正一个人偷着乐,那边荣锦棠就推门进了屋:「想什么这般高兴。」 见付巧言要起身行礼,他摆了摆手:「今日累了,免礼吧。」 「想着陛下喜欢妾的手艺,心里高兴。」付巧言笑道。 荣锦棠坐到她身边,拿过那把扇子仔细抚摸,仿佛那是什么珍宝。 「确实很好,手艺好,心意也好。」 荣锦棠偏头去瞧她,见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笑眼弯弯,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陛下看出这扇子含义,我真的特别开心。」 「其实做绣活挺辛苦的,每天都只有那么一点小进步,能被人理解真的不容易。」 付巧言絮絮叨叨。 荣锦棠发现每当说道她擅长的、喜欢的事儿,她就能滔滔不绝,那张樱桃小口上下合动,可爱得很。 荣锦棠凑过去堵住了她的。 两个人喘着气忙活了好一会儿,荣锦棠才微微抬起头:「你又挑食了。」 付巧言靠在他怀里,死不承认:「没有。」 荣锦棠砸吧砸吧嘴,一嘴的甜滋滋,还说没有。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荣锦棠拉着她倒在床上,轻轻揭开她衣服上的腰带,外面的时候他还不好意思,到了这屋里就换成付巧言羞羞怯怯了。 荣锦棠坏心眼地凑在她耳边:「其实朕是认出了你的风格。」 他说的是那把扇子,付巧言瞪圆眼睛,刚要问他,就被他一下子搂在了怀里:「不过,那扇子也确实是最好的一件,旁的都比不上。」 荣锦棠说着,堵住了付巧言微微上扬的嘴角。 最后他喘息着说:「这身衣裳,你穿确实好看极了。」 颍州,梧桐巷,原布政使司。 后院,摘星楼。 外面明月皎洁,卓文惠坐在窗边,遥遥望向东边。 窗边一盏宫灯,摇曳生姿。 一个褐发碧眼的高挑女子进了屋来,用生硬的汉语道:「阏氏,该休息了。」 卓文惠没有理她。 那女人有点生气,用乌鞑语嘟囔一句:「真讨厌。」 卓文惠还没说什么,她身边的大丫鬟就不干了,瞪眼骂了回去:「狗仗人势的东西,还敢编排阏氏。」 她用的也是乌鞑语,且气势汹汹,那乌鞑女人吓了一跳,犹豫半天没敢再说什么,只好憋着嘴退了出去。 卓文惠拍了拍大丫鬟的手,浅笑道:「何苦同她置气,她也是好意。」 现在再去看她,可比在上京时瘦了好多,不过人还算精神,衣着打扮也没有任何变化。 嫁了人,她也没把头发挽起来,依旧留着少女发髻。 乌鞑人都异服散发,也不懂汉人千年传承的礼教,总之也没人去管她这个。 卓文惠身边大多都是当时陪嫁过来的人,这大丫鬟就是其中之一,对她最是忠心不二。 「他们真是一群野人。」名叫青禾的大丫鬟狠狠道。 卓文惠目光深邃,她一直看着遥远的东方,遥望曾经的家。 「他们或许以前是,但以后……」 卓文惠呢喃着:「以后可能不是了。」 她原本以为和亲乌鞑,在这里会过得生不如死,但她身上流着荣氏血脉,又是王家、桌家后裔,她不能怕。 可到了以后才发现胡尔汗是个年轻硬朗的高大汉子,他对自己非常客气,甚至请了颍州当地的官媒,正正经经办了一场汉人的婚礼。 他没有让她跟着回乌鞑,让她就住在原颍州布政使司,平时他不去巡视各部也会住在这里,对她也算是十分有礼了。 卓文惠发现,他对大越文化非常好奇。不仅努力学了汉语,甚至还找了布政使司原来的书吏教授他许多乌鞑没有的知识。 第四十四章 一个人原本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努力学习努力进步,当他学会了更好的文化,他所学习的那个文明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卓文惠紧紧咬着牙,她既然来了这里,就要用尽所有努力,不能叫大越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人活一世,不能白走这一遭。 卓文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房门「咚咚咚」响了三下。 青禾道:「进来。」 「吱吖」一声门开,一个三十几许的女子推门而入,她瞧着同青禾有几分相似,倒像是一家人。 卓文惠回头见是她,脸上顿时露出些笑意。 「姑姑回来了?怎么样?」 这女子叫青歌,是青禾的小姑姑,也是卓文惠身边的管事。 因着丈夫早亡无儿无女,卓文惠和亲来乌鞑,她也跟着来了。 「小姐在赏月?」青歌温和笑笑。 卓文惠叹了口气:「是啊,这乞巧佳节,颍州城里竟也没人欢庆。」 被乌鞑侵占以后,这个边境重镇一下子就衰败下来,当年能逃的百姓都逃往溧水和平川,没逃走的只能缩在家里勉强度日。 乌鞑的士兵贵族每天都在街上横行霸道,许多百姓连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好歹挨过最寒冷的冬日,等胡尔汗常驻颍州之后,乌鞑人收敛了一些,百姓们才勉强能生活下去。 可勉强过下去和好好过下去,是两码子事。 乞巧也算是大节,这一日颍州城里却静悄悄的,没有灯会、没有祈福,没有豆蔻年华的待嫁少女,没有年少慕艾的青葱少年,没有任何人在欢度这个原本属于他们的节日。 青歌顺了顺她乌黑的秀发,她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还未及双十。 「小姐别急,月亮总能圆,您想办到的事,也一定都能办到。」 青歌说得含含糊糊,卓文惠却一下子听懂了。 「那就好,那就好,都小心些。」卓文惠轻声道。 「乌鞑人都不怕死,他们是草原上的狼,」她摸着脖颈上带着的绿松石太阳花吊坠,张口说着,「可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兔子。」 那把绿松石太阳花吊坠是乌鞑汗王阏氏的象征,乌鞑的贵族可以有四位正妻,汗王也是一样。 能佩戴这个吊坠的,却只有大阏氏。 成亲第一天胡尔汗就把它给了自己,当时卓文惠并不知情,只胡尔汗反复叮嘱她:「只要出去,就不能摘下,它会保你平安。」 后来卓文惠努力学习乌鞑语,懂得了他们的许多风俗,才慢慢明白它的意义。 作为大越公主,她在乌鞑只要活着一天,大越每年就要源源不断给「赏赐」。这颗吊坠可以让乌鞑人不敢随意冒犯她,她会很安全。 卓文惠自嘲一笑:「他真是……太聪明了。」 胡尔汗太聪明了,他有勇有谋,懂得谋后而定。 越是这样,越难对付。 青歌担忧地看着她,见她脸色真的很不好看,宽慰道:「不如我叫厨房做些巧果?我们自己过个节。」 卓文惠摇了摇头,她正要说些什么,却不料门口再度传来敲门声。 一把有些低哑的男声响起:「王妃,休息了吗?」 成亲之后胡尔汗一直称呼她为王妃,除了重要的场合很少叫她阏氏,看起来相当体贴。 卓文惠捏着裙摆的手猛地一紧,指甲扎进手心里,钻心的疼。 青歌的脸也白了,她迟疑地看着卓文惠,见她点了头,才应:「回大汗话,阏氏还未歇息。」 门扉应声而开。 一个高逾八尺的壮汉稳步而入,他皮肤黝黑,夏日里只穿着短打衣裤,露出结实的四肢。 他一头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面容硬朗,竟让人说不出他难看来。 那汉子见了坐在窗边的卓文惠,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天色晚了,王妃是在赏月?」 他一口汉话说得极好,可能还不算太熟练,他吐字很慢,却让听者觉得尤其舒服。 卓文惠站起身来,向他福了一福,垂眸答:「天气炎热,我想晚些再安置。」 胡尔汗目光尖锐地扫过青歌和青禾:「下次王妃在这样不顾身体,你们要知道劝。」 他生气的时候看着实在是有些吓人,仿佛等着吃人的野兽,青禾顿时白了脸,只青歌还勉强撑着。 卓文惠深吸口气,吩咐姑侄二人:「你们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青歌偏过头去,扯了青禾出了房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卓文惠走到胡尔汗跟前,闭着眼睛去扯他腰带:「大汗,安置吧。」 胡尔汗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又缱绻,这个样子的他少了狼的凶狠,多了些柔情。 「恩,听王妃的。」胡尔汗拉着她走进帐子里。 窗外,月白如雪。 转眼就到了七月中,长信宫里更是炎热,荣锦棠坐在御书房里不一会儿就满头是汗。 张德宝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兴许是因为苦夏,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就连宁城也忍不住打趣他「你这是火太旺烧的」。 荣锦棠突然停了笔,他站起身走到冰山边,问张德宝:「护国那边有什么信来?」 张德宝摇了摇头:「路途遥远,也不好传递消息,兴许还要等上些许时候。」 荣锦棠面色不是太好。 他道:「玉泉山那边,沈聆要务必督办好火凤营的事,明年……不,今年年末,总要看到点结果的。」 张德宝诺了一声,回禀道:「前个侯爷已经去了玉泉山,那边位置偏僻,也比火凤营里宽敞,有侯爷在陛下可放心。」 荣锦棠难得叹了口气。 他每时每刻都想夺回颍州,想要大越子民重归故土,可他不能蛮干。 边境有数万将士戍守,一旦他乱了方寸,那就是活生生的人命。 「再等等吧。」荣锦棠遥遥看向玉泉山,「希望,能有所成效。」 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子黄门来到殿门,安静地给张德宝使眼色。 张德宝见皇上心情好点了,才唱名:「笔墨阁蒋尘求见。」 笔墨斋是专给皇上拟圣旨的,经由安和殿和三省下发的政令是由中书省操办,但他们手里拿的也是乾元宫的草拟御批。 笔墨阁的秉笔中监干的就是草拟的活。 荣锦棠皱眉望过去,见蒋尘捧着圣旨进来,眉头略微松了松。 「都拟好了?」 蒋尘跪地行礼,答:「诺,此去玉泉山行宫,后宫随行人员业也已定稿。」 荣锦棠挥了挥手,蒋尘躬身上前,送至案前。 这一次去避暑,荣锦棠早就问过太后和淑太贵妃。 太后也说过宫里头事多,她年纪大了不好走动,让淑太贵妃去散散心便可。 这定稿,就是要确定太后和淑太贵妃到底去不去。 荣锦棠打开圣旨,迅速读了起来。 太后不去,淑太贵妃去。 荣锦棠心情又好了些,想到太后一个人留在宫里处理宫事十分劳累,又吩咐张德宝和蒋尘:「待会儿再拟一道,请顺太妃在淑太贵妃不在期间协理六宫。」 顺太妃一双儿女都在宫里,她不可能不听荣锦棠的。 荣锦棠继续往下看。 下面的人都是他吩咐过的了,只有少数几个是太后嘱咐让加的。 第四十五章 蒋尘很仔细,每一个人名后头都加了小注。 目光扫到第二折 ,第一列便是长春宫王昭仪、付选侍、兰淑女。 王昭仪和蓝淑女都是太后娘娘推过来的,付选侍背后是淑太贵妃,她们三个刚好住一起,便都写在了名单上。 第二列则是灵心宫顾婕妤、蒋才人,望月宫章婕妤、单选侍。 这个名单有意思极了。 荣锦棠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好极,吩咐各宫准备,十日后出发。」 这一次楚云彤称病,说要在宫里养病不好出行。因为她不去,碧云宫所有人就都留在了宫里。 两位婕妤都在名单上,只每宫去的小主就不同了。 这名单他是全然没管的,只让太后和淑太贵妃操持,过来的结果……也还算满意。 这份随圣驾避暑行宫的名单很快就下发各宫,不管其他人是如何想,总之付巧言那里很是乱了一通。 圣旨下来之前,尚宫局的新衣就送到了。 付巧言第一次见识到尚宫局的神通广大。 四身秋装里有一身特地给做成了夏装。用的嫩黄芙蓉纱,绣的也是芙蓉花,很漂亮的一身齐胸襦裙,以前付巧言是从未穿过的。 来送的还是那小宫人,笑嘻嘻同她解释:「夏日里还有好多时候要穿,既选侍给了新布,尚宫局的姑姑就给做主改了一身夏装,这时候天热,衣裳总得经常换洗。」 这时候付巧言还不知道要去玉泉行宫的事,也很喜欢这身衣服,听了也没生气,只笑道:「还是姑姑用心,不知是织造局的哪位姑姑?」 小宫女笑道:「是钟倩钟姑姑。」 付巧言点头,又去瞧那特地订的衣裳,料子是她这给的,手艺却是织造局掌衣宫女的。这身衣裳早秋刚好能穿,里面穿薄些的夏布,外面是浅绿的袄裙,领口和袖缘的栀子花蜿蜒而上,显的清爽又婀娜。 手艺最好的要数两条满绣的缠枝莲纹锦带,到时候一左一右垂在腰间,随着行走起伏飘动,应该很美。 「这手艺真的很好,多谢钟姑姑操心。」 小宫女高高兴兴拿着赏赐走了,剩下晴画和晴书开始收拾衣裳。 四身秋装至少要九月才能穿到身上,堆在屋里实在没地方放,只能先放了香囊存在妆箱里。 这样折腾了两天,圣旨来了。 接到圣旨的时候晴书和晴画正在熨衣裳,付巧言则在书房练字。 等传旨的黄门转身去了兰若门前,付巧言才回过神来:「这是……要去玉泉行宫?」 晴画高兴极了,她笑道:「小主可能不知道,我听姑姑说过,以前先帝爷总去那的。那边都是江南园林景致,比咱们宫里头宽敞多了。」 付巧言也笑了,她自幼在上京长大,除随父母去甘泉寺和灵隐寺上香,还真没去过远地。 「那里是不是比咱们这凉快多了?最近实在太热,要不你们晚上在书房将就几日?」 她们这是用不上冰的,索性屋子通透,一直开着窗不算太闷,但还是会热得不想动。晴画和晴书住的小角房只有个小天窗,这个时节简直跟蒸笼一样。 她们这边西侧殿的书房比卧房小一些,好歹是有窗户的。 两个小姑娘更是高兴了:「诺,多谢小主仁善。」 晴画这会儿已经把箱子里所有的衣裳都取出来了,摊在床上收拾:「姑姑说那边有阴阳双玉泉,山脚的是冷泉,夏日里最是凉爽。半山腰上却还有个热泉,那边的宫殿比冷泉那边少一些,冬日里先帝去的少,不过听说也是很舒服的。」 付巧言听着就有些神往,上京的夏日总是酷热,只晚上太阳落山后会凉快些,家家户户就都开窗敞门,在地上泼了凉水再去睡。 宫里头讲究一些,宫殿也密集,就比家中还热些。 付巧言坐在桌边看晴画和晴书仔细挑衣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曾经她也跟她们一样,住在闷热的小屋子里头,每天都忙碌个不停。 现在自己独住一屋,略微热了就有些烦闷,恐怕以后再也不能适应过去那样的生活了。 她正在这胡思乱想,那边晴书突然道:「哎呀,那尚宫局的姑姑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付巧言回过神来,略思索一番就想明白了。 尚宫局特地给她做了一身夏装,还把她定做的那一身给做得轻便灵巧些,恐怕早知道她要随侍圣驾,得去玉泉山走一趟了。 「尚宫局啊,」付巧言叹了口气,「就没有她们不知道的事。」 晴画和晴书对视一眼,都笑了。 说是十日后出发,她们现在就要准备衣物用品,比方说小主常用的胭脂水粉、笔墨纸砚。经常看的书和针线锦帕,一样都不能少。 但因为付巧言的品级,恐怕不能带太多东西,这几天晴画愁得都要睡不着觉了。 付巧言倒也不知道这事这样要紧,宽慰她:「回头衣裳少带两身,笔墨也都不用了,就简单带些胭脂、药丸和书,能急用就行。」 她搬到长春宫已经是第二年了,光夏装就十来身,都带去还得了。 晴画一想也是,还有些犹豫,生怕过去那叫别娘娘压了付巧言的风头。 倒是晴书心宽,笑着推她:「就挑那几身新一些的花样别致的,反正咱们小主这张脸跟天仙下凡似的,有些人哪怕穿金戴银绫罗绸缎,那也是也比不上。」 晴画笑着去拧她:「臭丫头,就你会巴结小主。」 付巧言笑着摇了摇头。 忙了两天,晴画跟晴书收拾出一个空着的妆箱,把衣裳头面胭脂书本,零零碎碎的东西装的满满当当,才松了口气。 付巧言提醒她们:「自己的东西也收拾收拾,回头咱们侧殿就锁上,你们两个都同我去。」 晴书眼睛一亮,高兴得脸都红了:「真的?我也能去?」 付巧言点点她:「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样儿呢?说不得我们俩还得靠你吃饱饭。」 晴书使劲点点头:「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小主。」 「得,赶紧收拾东西吧你,」晴画笑着帮付巧言换了杯茶,「回头我去跟小张说说,叫他帮忙看着点。」 付巧言嗯了一声,没再说这事。 七月二十八,宫门开。 一队羽林卫策马而出,之后则是三十六人的礼旗卫,他们健步如飞,很快就全部出了正阳门。 走出金水桥,便是长长的朱雀大街。 礼部已经提前两个时辰净街,这会儿整个朱雀大街空无一人,许多百姓都在商铺二楼偷看皇帝仪仗。 这是荣锦棠登基以后第一次以全副仪仗出行,在羽林卫和礼旗卫之后,是这次随侍玉泉行宫的官员,在之后则是宫女和黄门,然后才是荣锦棠的金鸾步辇。 在登基以后由于西北战事和雪灾,他未让另造步辇,这一架是先帝曾用过的。 金鸾步辇左右有车轮各四,前有良驹八匹,左右后方各有车夫九人。步辇上面十分宽敞,有点类似于百姓家里平时用的马车,只规模大得多,里面甚至有里外两间,里间是荣锦棠休息工作的内室,左右有窗,这会儿已经把窗门全部打开,荣锦棠端坐在步辇内认真批改奏折。 第四十六章 在飞舞的仪仗旗里,年轻的君王神情专注,英俊的面庞若隐若现。 朱雀大街商铺二楼,有那二八年华的小娘子,同祖母小声咬耳朵:「皇上真俊哪。」 老太太头发花白,她坐在自家的隔窗边,目光长远:「那是你没见过先帝爷年轻的时候。」 隆庆帝在位四十四年,那不仅仅是史书中短短一行字,而是百姓数十来年的生活。 老太太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突然笑了:「这步辇,还是当年的那一驾,没有变。」 少女正要好奇再去瞧,却发现皇帝仪仗已经过去了,后面的则是淑太贵妃仪仗。 相比皇帝那气势汹汹的阵势,淑太贵妃的仪仗就简单的多,只用十六人抬的金顶朱门步辇,一晃神就不见了。 再之后的,就是现在太初帝的嫔妃们了。 少女死活趴在窗口,一个一个数:「一驾,两驾……一共七驾。」 「就七个人?先帝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少女又去问。 老太太喝了口茶,仔细回忆了一番,还是叹了口气:「老喽老喽,记不清了,不过太后娘娘当年的金凤步辇可漂亮得很。」 少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祖母祖母,可我刚才没瞧见呀。」 老太太笑笑,点点她的额头:「因为太初帝,还没大婚呐。」 少女的小脸蛋蓦地就红了,她扭捏道:「那什么时候才大婚啊?皇上会立谁当皇后呢?」 老太太又眯着眼睛去看她,板起脸来训斥:「跟你可没关系,老老实实呆着去。」 少女皱着脸跑走了,老祖母又去往下看,偏巧付巧言的车驾路过,她掀起窗帘往外瞧了一眼。 她乘的是最普通的青顶步辇,在一片暗沉沉的颜色里,少女如玉的容颜闪了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惊了一下,一晃神的功夫付巧言的车驾就过去了。 「哎呦可了不得,真俊呢,」老太太自言自语,「立谁当皇后哟?说不定就是她呢。」 老太太念叨着离开窗边,又去书桌边对账。 大越女子可经商、科举、做官、从军,甚至无儿的人家可由女儿顶立女户。 老太太年轻丧夫,独自支撑起偌大的家业,可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 她戴着眼镜看了好半天账本,又忍不住去想刚才那惊鸿一瞥。 「当年的太子妃,也是这个样子的。」 四十五年前,她正新寡,守着这间铺面过得昏天暗地。 那一日正是桃花开,满城粉雪飘香,正是一年里最美的时节。 当年的她无心赏景,一个人在屋子里自怨自艾。 突然外面的喧嚣声吵醒了她,她凑到窗边一看,恰是太子大婚,太子妃红澄澄的仪仗路过朱雀大街。 也是凑巧,太子妃兴许对外面的桃花好奇,偷偷掀开盖头往外面瞧了一眼。 那一眼,老太太至今也难忘。 她的眼神清澈而纯真,透着欢喜和幸福,她那么美,那么好,那么高兴。 那是先帝爷一辈子的挚爱。 老太太眯起眼睛来,她坐在椅子上想,刚刚那个小姑娘,也是一样的美。 玉泉山在上京北郊,从长信宫出发,乘马车要两日才能到达,由于这一路上人员众多,速度要略微慢一些,怎么也要三四日了。 付巧言她们的步辇跟寻常人家的马车相仿,只更稳当一些,三个人盘坐在里面也不嫌闷热。 只中途停靠如厕不太方便,晚上睡觉也略有些挤,但一想到马上就能去玉泉行宫避暑,这些微小的不适就都可忽略不计了。 一路晃晃悠悠,直到第四日清晨才到玉泉行宫宫门口。 这座行宫建成于宣帝初年,后经先帝几次修缮整盖,便有了如今的规模。 付巧言下了车来,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群山,深深吸了口气。 一阵凉爽的微风拂过,吹起了她身上月白的衣裙。 玉泉行宫仿江南园林风格,里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园林雅景。有湖中岛、山中仙境、九曲回廊。有望星台、春风亭、百戏楼、无忧阁、甘泉斋。还有九孔桥、碧波溪、斗艳园、乘风船。 正所谓,春湖落日水拖蓝,天影楼台上下涵,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百鸟似江南。 晴书到底年纪小一些,见了这景忍不住小声道:「这儿真美。」 玉泉行宫最好的一处景在碧波湖,湖边有望星台、无忧阁和甘泉斋,湖上有九孔桥,再远处些是百花绽放的斗艳园。以往先帝来时多半居住于望星台,那边主楼足有五层,住在顶上不仅能看到整个玉泉行宫的美景,也十分凉爽。 荣锦棠自然选了无忧阁住。 无忧阁里面的宫殿宽敞,院里有一整组假山摆景,最妙的是偏殿有一整间的浴池,实在是很能消暑。 淑太贵妃则住在了甘泉斋。 两个最要紧的主子选好了地儿,剩下的就好说了。 只付巧言被淑太贵妃点了名,叫让住甘泉宫左近的小院归园居,这样一来离皇上的无忧阁也相当近。 其他妃妾就零零散散分布于碧波湖边,因来人实在太少,仍旧有大半屋舍空置。 行李都已经让黄门们搬去妃嫔各自的宫室了,难得出一趟门,荣锦棠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就叫行宫这边的上监盛赞领着一群人先到湖边吹风赏景。 晴画见晴书很喜欢瞧景,便同付巧言禀报一声,跟其他大宫女一起先回去收拾了。 她虽是付巧言身边的大宫女,却几乎没跟晴书摆过架子,这份心性也很难得。 付巧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扭头跟晴书言:「记得回去谢谢你姐姐。」 晴书扭捏诺了一声,扶着她去各处瞧。 行宫里当真十分凉爽,一阵阵微风从湖面吹来,扑面就是潮湿的水汽。 只这样吹了一会儿,宫里头闷出来的暑热就都不翼而飞,整个人都畅快起来。 付巧言眯起眼睛往湖上瞧,打眼就看到一艘两层的巨大楼船停在那儿,船身整个刷了红漆,仿佛是掉落碧波青山间的宝石,明亮夺目。 「小主,那船好大。」晴书小声说。 付巧言点点头,又去瞧旁边别的花草树木。 整个玉泉行宫前后修建将近四十年之久,据说以道法自然万物归一为核心,此时站在这里,无论是谁都觉得舒服欢快。 这一队人都是各走各的,零零散散漫步在湖边,最前头的当然是荣锦棠和淑妃,母子二人面带微笑,悠然闲聊。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盛上监见妃子们都面露疲惫,便凑到荣锦棠身边小声道:「陛下,娘娘们旅途劳顿,不如叫娘娘们先去歇吧?」 荣锦棠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见确实好多妃子似乎都走不动路了,小脸刷白刷白的,只有最前头的顾红缨兴致冲冲,瞧着高兴得很。 一看见她荣锦棠就觉得心堵,皱着眉回过头来吩咐道:「安排吧。」 盛赞立马让身边的小黄门忙活去了,自己还是跟在荣锦棠身边:「陛下英明。」 荣锦棠嗤笑一声:「这就英明了。」 盛赞还没等开口巴结,那边淑妃就责备道:「皇上自当英明。」 「是,」荣锦棠乖顺道,「母妃说的是。」 第四十七章 这次出来宁城留在皇宫看守,依旧是张德宝跟在他身边,这会儿正在无忧阁里忙活,他也是荣锦棠一起长大的老人了,不会去管盛赞这样顶不了几天的行宫上监,就让他自去巴结。 以前隆庆帝来这避暑,淑妃也跟着来过几次,只那时候荣锦棠年纪小,除了那过人的样貌,在一群皇子里真的算不上太过耀眼,盛赞甚至对他没有太多印象。 谁能想到一朝天变,叫他占了金銮殿,稳稳坐到了龙椅上。 倒是……对淑太贵妃一如既往的亲近和孝顺。 盛赞心里头一瞬间转了个百转千回,反正那群小娘娘们也看不出什么好歹来,还不如从淑太贵妃身上下功夫呢。 那边小黄门们各自请了妃子们回宫。 妃子们多是大家闺秀,即使大越比前朝要开放得多,许多官宦千金也没那么多机会出去玩闹。 她们大多上的都是族学家学,平日里连门都不怎么出。 这走了大半天的,一多半都累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由宫女搀扶着勉强悠晃。 付巧言脸色好一些,毕竟以前在家她也每日都要上下学,这会儿没显得太劳累。 最奇特的要数顾红缨顾婕妤,就见她面色红润健步如飞,那高大修长的身形十分打眼,付巧言都忍不住去瞧她。 似乎感受到了付巧言的目光,顾红缨笑着望了过来,见是她,那张俊俏的脸顿时红了。 付巧言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礼貌地笑了笑,跟着给她引路的小黄门寻归园居去了。 归园居就在湖边不远处,一路走来能看到望星楼高高的屋脊和无忧阁精致的角楼,绕过甘露斋,抬头就是一座古朴精致的小院。 为了暗合归园居的名字,这座小院完全是素雅的田园人家风格,甚至最外面扎了一圈篱笆墙,有趣的很。 院中有两偏房一正房,前院有颗高大的榕树,树上悬着的小秋千正随风荡漾。院后是一片小花园,碧波湖分出来的小溪流穿过这里,还在靠近湖岸的地方立了一座小水车。 每当水车转了一圈,就能听到清脆的敲击声。 嘭咚,嘭咚。 付巧言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欣喜。 那小黄门笑道:「选侍可还喜欢这里?别瞧着是普通的民居样式,进去还是很精致的。」 付巧言没让晴书动手,自己推门而入,正屋正开着门,晴画站在正厅里忙活。 远远就能看到里面的桌椅条案无一不精,墙壁干净洁白,地砖紧凑平整,就连窗棱上的窗纱都是透亮又细腻的,同宫里的材料没什么不同。 付巧言点了点头:「确实很好。」 小黄门笑出一对酒窝:「小的是陆六,选侍叫小的小六子就是,这两月小的有幸伺候选侍,有什么差事选侍尽管吩咐。」 付巧言笑笑,进了厅堂吩咐了晴画几句,晴画便出来打点小六子,叫他去叫热水来。 小六子欢欢喜喜去了。 晴书请了付巧言坐下,忙给她倒了杯茶:「小主先润润,待会儿水叫来了就先沐浴,仔细歇歇。」 这一路走来确实挺累的,她们很少出这么远的门,步辇虽然比马车好些,却还是颠簸,这一路都没怎么睡好觉。 付巧言接过茶,叫她也吃一杯解乏,道:「等我这沐浴完,你跟晴画也去洗洗舒服舒服,晚上咱们早些休息,明日就能好些。」 晴书诺了一声,见晴画去布置浴室,这边也开始忙活收拾妆箱。 这归园居是小景,算不上宫殿,却十分有雅趣,这小院可比长春宫的后殿大得多,敞亮的厅堂,桌椅齐备的书房,还有放了一架古琴的卧房。 付巧言进去瞧了瞧,坐到凳上随意拨了两下,发现音还挺准,倒是有些意外。 晴画抱着刚收拾的被褥进来,笑着问:「小主会琴?」 付巧言点了点头,只说:「会一点,以前幼学里学过,不过学艺不精,只会那么一两段经典。」 「那也很厉害了,」晴画把被褥重新铺到床上,笑着说,「反正山中也很悠闲,小主可以练练琴,总是有些闲云野鹤的味道。」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一把陌生的嗓儿。 晴书探身去瞧,回头道:「小主,是个面生的哥哥。」 她称呼为哥哥的,肯定不是年纪轻轻的小黄门了。 晴画放下手里的伙计,出去应酬两句,当即就把黄门请了进来。 付巧言正坐在琴案边,那黄门进来先行了礼,客气道:「给选侍问安,选侍大吉。」 「小的是无忧阁的正监,刚张上监吩咐叫特地给您送些蚊虫药膏来,山中蚊虫多,选侍务必小心。」 付巧言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客气收下,也回了礼。 那正监也不知是怎么地,站在正厅没立马走,犹豫片刻还是笑道:「选侍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小的去办,这行宫宽敞,选侍尽可好好玩赏。」 他一个正监,也算是九品宫官,这么讲确实是客气过头了。 付巧言也不知道是因为何事,只好点头应下。 等他走了,晴画才从桌上取来一盒香:「这个驱虫香进来就有,回头我问问小六子怎么用。」 按说这些应该是人人屋里都有的,正监特地送来了蚊虫药膏,兴许是忘记给她们这,找补来了吧。 这样想着,付巧言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到了晚间将要入睡,付巧言闻驱虫香的味,才把那罐药膏取了出来。 那是小小的一盒青花瓷罐,上面的纹路清新雅致,付巧言打开来闻了闻,一股子薄荷香气,倒是十分得意。 这行宫,倒还有些好东西的。 沐浴更衣过后,一主两仆懒懒散散坐在院中,一起等晚膳。 晴画正在给付巧言新发的夏布小衣上绣花,晴书则在一旁配花茶。 后院正开的花不少,她选了一两种折下,打算晒干给付巧言做花茶喝。 小六子力气大腿脚麻利,最重要的是长得机灵喜庆,瞧着就不让人讨厌。 他拎着个巨大的食盒进来,脸不红气不喘的,仿佛手上的东西一点重量都无:「小主,今日里晚膳都是爽口菜,膳房那还给加了个蜜瓜,小的先放溪水里镇着明日吃?」 那食盒足有四层,小六子把它放到石桌上,还贴心的取了一块桌布铺上,这才把晚膳都摆出来。 难得出来游玩,膳食自然偏野味多些。 最鲜嫩的一道要数山泉白鱼,整条做的清蒸,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散着香味。 除了这道菜,还有糖酥莲藕、芦荟水晶虾仁、时蔬炒肉、葱爆鸡蛋,还有两道清爽的凉菜,一个是凉拌穿心莲,还一个凉拌苦瓜杏仁。 四热两凉六道菜一摆上来,付巧言顿时就有些饿了。 最下面还有一小盆百合红枣小米粥,一笼三鲜烧麦并一整盒的野菜饽饽。 晴书伺候着付巧言净了手,就站一旁帮她布菜,这会儿不在宫里她们自己偏殿,她就是再没规矩也不能与小主同桌吃饭。 付巧言也没多说别的。 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规矩些更好。 晴画依旧在一边绣花,她瞧了一眼桌上的菜,笑着说:「都是小主喜欢吃的,晴书待会儿给小主仔细挑些鱼肉。」 第四十八章 在宫中时她们每日都一起用饭,对付巧言的口味最是清楚,她即使不去吩咐,晴书也很省得。 她把每样都取了小份给付巧言放碟子里,又去盛了一碗粥。 这粥熬的很有些火候,已经软烂粘稠,一股米香扑面而来。 付巧言用了一会儿,便肯定道:「这行宫的御厨手艺也是很好。」 小六子刚镇好甜瓜,回了前院就听到付巧言这一句,跟着笑回:「回小主话,行宫这没预备过大厨,这回是御膳房的大师傅跟过来了两位,要不您也不能用的惯。」 付巧言细细品了品,尤其这糖醋莲藕,味道确实很是熟悉。 「御膳房的大师傅都是高手,就这简单的家常菜,也精细的很。」 小六子见她面上带笑,就知道她是用的满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忙上前讨好道:「小主以后想用什么尽管吩咐小的,小的跟这边膳房的中监原是同乡,一定能给小主办好差事。」 晴画一听,立马笑了:「得,以后就让你晴书姐姐多带带你,论吃,她可是一把好手。」 晴书笑弯了一双眼,道:「还得陆黄门多多提点。」 用过饭,付巧言在自己院子里散了会儿步。 山中虽然也很安静,但却有些蝉鸣蛙叫,碧波涟漪,听着就叫人心里头安静极了。 晴画和晴书把屋子里都布置好,今夜里是晴画守夜,晴书已经去偏房休息了。 山中的夜里竟有些风冷,晴画拿了件单衣出来,给她披到身上:「小主别着凉。」 付巧言远远往山上望去,一片郁郁葱葱里,有金色的飞檐若隐若现。 「那边就是热池吧?」付巧言指了指。 晴画仔细望过去,好一会儿才道:「应该就是,从行宫北门往上去,修了一条山路,那边也就三四处宫舍,比这边小得多。」 那是自然的,上边是半山腰上,修建房屋没有山脚下方便。 付巧言点了点头,回了屋去。 一进门抬头就能瞧见那把古琴,付巧言越看越喜欢,坐到跟前凝神静气片刻,才把手摆到琴弦上。 「咚」的一声,古琴流转出动人的旋律,那声音高高低低,回响在幽静的行宫内外。 无忧阁里,荣锦棠正在研读火器图,一个二十几许的年轻男子立在一旁,神情很是恭敬。 这把琴声响起的时候,荣锦棠还在沉迷图谱,没有回过神来。等那琴音落到了尾声,他才突然问:「是高山流水?」 男子答:「诺,正是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 荣锦棠点点头,扫了一眼张德宝。 张德宝忙去外面打听,不一会儿就回了来:「陛下,是归园居付选侍奏。」 这个名字倒不让荣锦棠意外,他只是没想到她不去弹奏那些缠绵悱恻,却选了这么一首知音难觅。 这会儿琴声已经歇了,荣锦棠没再纠缠这话题,只砖头去问:「侯爷辛苦了,这一套是否作出样子。」 沈聆也就是现任的镇国侯,表情肃穆站在一边,沉声道:「回陛下,如今这一套五连火铳已作出十把,测有百余次,只一把卡弹,一把爆裂,其余皆畅顺。」 荣锦棠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挥了挥衣袖。 张德宝退出门外,仔细合上了房门。 荣锦棠静立片刻,才开口道:「就是说还不能大批应用?」 沈聆面色沉静如水,他摇了摇头:「不能。」 荣锦棠叹了口气。 沈聆见他面色疲惫,知道他每日十分辛苦,不由宽慰道:「陛下别急,如今火凤卫扩充至火凤营,人数翻了三倍,新兵都在加紧练习,火器局已全力加造,必要配齐两个分卫。」 如今的火凤卫已由原来的单卫,扩至三卫,已更名为火凤营。 一卫是原火凤卫老兵,二卫和三卫都是新兵。职责上也有所变更,从稳定的单发火铳,变为多发火铳。 只现在工艺还不够完善,荣锦棠一直没点头应允大量制作,一定要等不会炸膛为止。 「表哥,不是朕急,只是一日过一日,边关的百姓等不了的。」荣锦棠道。 沈聆也暗下脸来。 荣锦棠又繁复看了看那图纸,还是道:「这次恩科,会由国子监与考试院加开算经和鬼谷子,你且看看有没有好苗子,取为匠师。」 大越匠师比普通工匠地位要高得多,大多为工匠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一拨人,算是官署官职,享正八品俸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高祖立国号为越,便是卓越斐然意思。 只有做得更好,比别人都强,便能获得尊重、地位以及更好的生活。 所以女子可为官,所以匠人可出士。 荣锦棠道:「我大越百年如此,能人辈出,不能让蛮子野人占领中原,欺凌百姓。」 「总有一天,朕要让西北蛮子皆俯首称臣,划土为越。」 沈聆弯下腰去,给他行了个大礼:「臣,定不辱使命。」 荣锦棠把他扶起来,态度和善了许多:「表哥快快请起,乌鞑铁骑着实厉害,朕不能让大越的步兵以肉身相抗,索性寒冬腊月颍州整境未有丰收,乌鞑也在忙着集粮过冬,无暇东渡。」 因为连年战事,颍州百姓逃的逃跑的跑,征兵的未能归家,未去的多为老弱妇孺,这个年景哪怕乌鞑占领了颍州全境,战士渐歇,也不能太好过。 只是苦了那里的百姓。 想到这事,荣锦棠又皱起眉头。 「表哥,务必要快。」荣锦棠道,「百姓们,等不了太久。」 沈聆退下之后,荣锦棠又继续批改奏折。 一直到夜深,张德宝提醒了两次,他才放下笔。 荣锦棠站起身来松快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深深觉得取士迫在眉睫。 只要年轻的朝臣能换上,沈家再把控住整个京师防御,他就能略微松口气,想些别的事了。 管理一个国家,比管理一个封地难得多。 当年他努力学的都是一地之事,只是未想到最后成了他坐到龙椅上。 然而即使再难,也要做下去,且要做得好。 他从来都不喜欢轻言放弃,也从来都不觉得十全十美才是最好。只要政令能上行下达畅通无阻,朝臣大吏能能人所及,为百姓谋得福祉,他就能满足。 这个季节,他要担心各地洪灾水灾,要操心新稻能不能种下,怕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总想着把地税一改再改。各地各省各有各的样子,有不同的地貌风俗,也有不同的人文风景。 一国之大,遍及百川四海,一家之小,不过三人两地。 荣锦棠认真打了一套五禽戏,直到身上出了好些汗才觉得畅快。 「张德宝。」荣锦棠往外走。 外面张德宝打开殿门,迎他出来:「陛下,汤池已备好,韩太医给配了些舒经活络的药,陛下且先试试。」 荣锦棠嗯了一声,一路往回廊行去,路过假山时顿了顿:「付选侍那有给配古琴?」 张德宝管的事太多,有时候皇上问话他总要想一下才能答上来。因为很少有错,荣锦棠也没怎么责罚过。不过他再是面面俱到,也管不到一个选侍住处有没有古琴的事。 第四十九章 最后只好巧答:「选侍在宫中时长春宫西配殿并无琴,必是这边归园居原本就有的。」 荣锦棠面无表情,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悠扬的尾音,倒是微微扬起嘴角。 每当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就没有那么严肃,仿佛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一听就知道许久没有练过了,倒也还挺好的。」 他说罢转身进了浴池,留张德宝一个人在外面,左思右想也没明白皇上这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夜风凉爽,万籁俱寂。 付巧言一夜好眠,次日早早便醒了过来。 温暖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射到她脸上,付巧言修长卷翘的睫毛动了动,好半天才睁开眼睛。 「晴画。」她招呼了一声。 晴画已经起了,听了忙推门进来:「小主早,今日大吉。」 付巧言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 她的小衣有些凌乱,微微散开的衣领露出一抹娇嫩的红来,衬得脖颈修长皮肤白皙。 晴画捧了温水过来,先给她润了润喉咙,才扶着她穿上鞋下地。 夏日里炎热,付巧言只穿着一身夏布小衣,衣领和袖沿都绣了柳叶边,很是清爽。 晴画取来一身浅茶色绉纱袄裙,给她整齐摆在床上。 能自力更生的事儿付巧言很少麻烦别人去做,晴画把上衣下裳都给她后,便去打了水来。 等洗漱打扮完毕,付巧言便掀开纱帘出来,步入院子里。 七月末的山中清晨凉爽清新,每每微风拂过,总能嗅到碧波湖独特的水汽。 晴书正和小六子收拾石桌,早饭已经取来,付巧言老远便看到一碟蒸南瓜甜甜散着热气。 晴书跟小六子给付巧言行了礼问了早,便请她坐了用膳。 早膳都好克化,且不提付巧言最爱吃的蒸南瓜玉米,还有一屉蟹粉小笼包,一小碗葱油拌面,油亮油亮的葱油挂在劲道的面条上,一口下去满嘴都是香的。 晴书惯会折腾吃的,这拌面她瞧一眼就看出个大概来,笑着同付巧言道:「这面肯定是大师傅的手艺,小师父揉不出这么匀称的面来。」 付巧言点点头,两三口把一碗都用进去了。 「以前咱们在宫里难得享受到一回大师傅手艺,到了这倒是有口福了。」 晴书正给她夹清口山笋,听了就笑:「还是小主有福气。」 山里头天气好风景也好,付巧言一顿饭吃了好些时候,直到行宫渐渐热闹起来,才堪堪停了筷子。 她们的归园居离着淑太贵妃的甘露斋极近,再往湖边去就是皇上的无忧阁,早有黄门看住了来往小路。付巧言也跟着捡了便宜,在这里自在得很,用饭都是在院中的石桌上,根本没生人敢进来。 用过饭,付巧言又去后院瞧了会儿花草水车,这才去书房取了字帖来练。 她现在主要在写馆阁体,当年还梦想着考个秀才来当当,这字体很是下过苦功夫,比别的写的都好些。 淑太贵妃也讲过她的字,叫她先把最拿手的练好,再说旁的。 馆阁体最要紧的不是风度翩然飘逸大气,只要工整端正,便是极好的。 她每日上午都要练一个时辰,一多半用来写大字,剩下的时候便自己写些诗笺小记之类,楷体、簪花体和柳体她都会一些,换着花样自己玩。 这一日她刚写了两页,就听到外面晴画的寒暄声。 付巧言没去管她,正要换张纸继续写,抬眼就瞧见晴画进了屋来。 「小主,甘露斋那边来了宫人,淑太贵妃娘娘叫小主过去坐坐。」晴画边说边进了屋来,帮她把挽起的衣袖放了下来。 付巧言忙放下笔,抚了抚稍微有些乱的鬓发。 「是谁来的?」 晴画跟在她后面,小声道:「是寒絮姐姐。」 晴画跟寒絮都是大宫女,但她们无论是资历还是主子都差的太多,这声姐姐是必要叫的。 付巧言点了点头,倒没想着是她来。 两个人出了门,抬眼就看见寒絮站在院中,她只进了院子多走了两步,远远的没有过来。 付巧言面带笑意,快走到跟前:「是娘娘有何事吩咐?」 寒絮顿了顿,还是给她行了礼:「回选侍话,娘娘是请您过去陪着说说话。」 「诺,多谢娘娘垂青。」付巧言点头,领着晴画就出了小院。 一路上,寒絮都很沉默。 付巧言也是很懒得同她应酬,她发现有时候人生有意思极了。仿佛就是在昨天,她还是那个走夜路回宫的胆小宫女,转眼就成了八品宫妃。 那个时候寒絮看着她的目光那么轻蔑,语气那样嘲讽,如今却要向她低下头。 虽说她也没做什么励志的事,只是世事无常,上下高低一夕之间就变了。 晴画不知她们之间有些官司,以为寒絮是个不爱讲话的,也没跟着多嘴,一路沉默地来到了甘露斋的正门。 这会儿不在宫里,可没什么正门偏门之说,寒絮在门口停了停,低着头道:「娘娘已经等在送爽殿,选侍请这边走。」 甘露斋可比归园居大得多,这里的建筑多有南地风格,瞧着秀丽极了。送爽殿是甘露斋最有特色的一栋楼,它所有的墙壁都由竹木搭建,掀起挂在屋檐上,下面的大殿就成了无墙亭,夏日里最是凉快不过。 湖边碧波荡漾,倒映着送爽殿的屋檐,如海市蜃楼一般。 有道是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付巧言跟着寒絮绕过莲叶荷塘,远远就瞧见淑太贵妃正端坐在送爽殿中央,她前面摆了个小几,拿着本书在瞧。 寒烟正在跟前伺候,见付巧言来了,忙起来笑迎:「小主来啦?娘娘可想坏您了。」 她这话说得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这一声小主喊出来,可比寒絮那硬邦邦的「选侍」要可爱的多。 付巧言也笑,客客气气道:「姑娘打趣我呢。」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到殿下,付巧言给淑太贵妃行了个大礼,才走上前去:「娘娘这是在打谱?」 淑太贵妃见了她表情就松了下来,招呼她在对面坐下:「快来,我这新得了个谱子,正愁没人同我打呢。」 付巧言认真在棋盘上看了看,好半天才苦笑道:「娘娘可别笑话我,我这半桶水的棋艺怎么好献丑。」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等寒烟把茶点都摆上,就叫她们下去了。 「棋之一道,多练多下才是正途,你平日里一个人闷在宫里,自然长不了棋。」 一阵风吹来,屋檐上的风铎欢快摆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付巧言只觉得凉爽极了,她笑着顺了顺飞扬的发丝,又去认真看那棋谱。 「娘娘说的很是在理。」 淑太贵妃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捡好,对着书本从头开始打谱。 这是一本专讲打劫的棋谱,一开始的小结构很简单,就连付巧言这般棋艺不精者也能很快上手。 一老一少有来有往,不多时就行到中篇。 以前付巧言并不多爱棋道,她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在布局和预判上总是不精,这样一来就很容易输棋,久而久之就很少下了。 第五十章 现在有淑太贵妃的耐心引导,竟也觉出些过瘾滋味来。 淑太贵妃见她渐渐得了趣,心里头也很高兴,不由出言道:「其实棋道并不难,只你喜欢了,想要去钻研,总能做得很好。」 付巧言也跟着笑,倒是很谦虚:「娘娘可别夸人了,我这算力跟不上,打劫还好些,要是整盘布局就很吃力。」 淑太贵妃端起茶抿了一口,清淡的茶香顿时蔓延在唇齿之间。 她定定看着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如往昔的少女,慢慢道:「多同人下棋,多找对手博弈,你的棋力才能涨起来。对棋的领悟深了,或许某一天你就会发现以前滞涩的地方都通了。」 「其实呀,下棋同做人是一样的。」 付巧言执棋的手顿了顿。 淑太贵妃垂眸瞧她的那双手,白皙纤长,不仔细看是很美的。但要认真去瞧,就会发现指腹上有许多茧子,一看就是做过活的人。 「下棋是要有对手你来我往的,两个人经常对局,总能相互影响,一起进步。」 付巧言把白子落到棋盘上,笑着道:「诺,以后我定多练习。」 淑太贵妃点了点她:「在这山上要住那么久,你离我也近,以后每日上午都要过来陪我,知道么?」 付巧言顿时高兴了。 「多谢娘娘垂青。」 淑太贵妃知道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也觉得十分畅快,她们相处起来总是很融洽的。 这一对弈就到了午膳时分,付巧言见一旁寒烟给她比了个手势,才反应过来已经有些晚了。 「娘娘,该用膳了。」 淑太贵妃放下书,长舒口气:「还是这过的舒服,没那么多大事小情来烦。」 「说起这个,我就想念叨皇儿,每日都忙个不停,到现在也没陪我用过一顿午膳。」 付巧言正想宽慰淑太贵妃两句,不料背后却传来一把低沉的嗓音:「母亲教育得是,儿子这不就赶紧着来伺候午膳。」 付巧言猛一回头,就见荣锦棠一身缥缈的轻纱长衫,他靠在大殿的立柱旁,一脸的悠闲自得。 剑眉星目,身长玉立,大越的这位太初帝,端是个英俊非凡的少年郎。 他身后是争奇斗艳的牡丹芍药,衬得少年一张俊脸如玉如仙。 「陛下大吉。」付巧言忙站起身,向他行了礼。 荣锦棠走上前来,他虚扶了扶付巧言,笑着同淑太贵妃道:「以后儿子一定多陪母亲用膳,省得母亲太过思念儿子。」 淑太贵妃笑红了脸,一双温柔的眼睛明亮至极:「就你嘴甜,知道哄我开心。」 荣锦棠走到淑妃身边,恭恭敬敬请她起身,道:「午膳已经备好,母亲就赏儿子个面子吧。」 母子两个说笑着往殿外行去,路过呆愣的付巧言时,荣锦棠低声吩咐一句:「发什么呆,还不快过来伺候母亲。」 这顿午膳是在湖边凉亭里用的,风景好饭菜香,母子两个倒是用得极为畅快。 淑太贵妃非要付巧言一起上桌用膳,荣锦棠也没表示反对,结果就只有付巧言自己用完了觉得没太吃饱。 下不下筷子,怎么下筷子,简直是门大学问。 等到终于茶点水果都用完,付巧言就想回归园居再吃个甜瓜,结果这边荣锦棠没走两步,回身叫她:「过来,随朕去无忧阁。」 付巧言愣了一下,还没待说些什么,倒是淑太贵妃笑吟吟推了一把她:「快去吧。」 「娘娘。」付巧言有点脸红。 淑太贵妃招来寒烟,自顾自往另一边走:「娘娘年纪大喽,要回去午歇了。」 这话说得,付巧言的脸更红了。 荣锦棠没动,站在原地看她。 他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是专注而又认真的,一双眼眸漆黑如墨,仿佛夏日里坠着露珠的葡萄。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快步走上前来。 荣锦棠转过身去,迈开了步子。 他转动的瞬间,付巧言才瞧见他身上挂了个眼熟的荷包,正是之前她呈给他的。 小姑娘脸蛋红红的,微微扬起了些许笑意,只觉得那风里都带着些许的南瓜香。 甜蜜又软糯,好吃极了的味道。 荣锦棠背着手就着她的步子走了一会儿,刚走几步就顿住了:「往前些。」 付巧言依言走到他身后侧的位置,只要他偏头就能瞧见。 荣锦棠满意了,悠闲自得地赏景,好半天才问一句:「这里如何?」 当然是极好的,付巧言本就喜欢这里,答得也很真心:「行宫处处都好,风景美食物香,妾很是喜欢。」 荣锦棠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宫里头闷热,还是这舒心。」 「诺,多谢陛下恩赏。」 荣锦棠挑眉去看她,没讲话。 付巧言冲他笑笑,确实也是很感谢他:「若不是陛下抬爱,妾是来不了的。」 想来也是,她一个下三位的选侍,想要随侍圣驾并不是件简单的事。虽宫里老人总说位份都是虚的,只有宠是实的。可如果连位份都没有,那到底有几分恩宠在里面?这个宠字,又有多少真心呢? 荣锦棠顿了顿,还是没说话。 这名单是直接由太后与淑太贵妃定的,他全程没插手,所以付巧言的名字也不是他叫加上去的。 不过……总之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叫她,选与不选其实结果是一样的。 荣锦棠难得有些心虚,他看着小姑娘笑的满面红光,不太想告诉她这个真相。 「唔,不必多谢。」荣锦棠含糊道。 虽然还不太清楚,他总觉得此刻认下这事,比否认更好。 付巧言没听出这话里的真意,笑容更是灿烂,她道:「山中凉爽,不如妾再给陛下做两条帕子?平日里擦个汗也是使得的。」 荣锦棠看着她的笑脸,心跳得很快。 嘭咚、嘭咚。 他不由自主顺了顺腰带上的荷包,轻咳一声,却没有应下:「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还做那些活计干甚,你要真心想要谢朕,明日里陪朕去山上逛逛吧。」 付巧言问:「去哪里?」 荣锦棠道:「去山上碧波宫,朕瞧着你身体好些,能走山路否?」 付巧言想到昨夜里瞧见的那一抹金色,远看倒不是太陡,应当没什么问题。 她想说自己腿脚可能会跟不上,但……心底里还是想陪他一起出去这一趟。 他叫了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 付巧言点头笑道:「诺,多谢陛下。」 荣锦棠笑笑,突然向她伸出手。 他的手干净修长,指腹也有些茧子,那是握剑习字磨出的痕迹。 既不养尊处优,也不呆板文弱,他算是个能文能武的出色少年郎。 付巧言疑惑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还是没敢动。 荣锦棠笑意淡淡,他轻声道:「把你的手给朕。」 那声音醇厚低沉,刚过了少年特有的变音期,他的声音还留着几不可闻的嘶哑。 越是这样,越能叫人沉醉。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叫人觉得好。 付巧言心里头各种滋味涌上,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 荣锦棠的手很暖,很大,也很有力气。 第五十一章 被他握住手,仿佛被他包裹在温暖的臂弯里,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踏实与安心。 荣锦棠似乎很喜欢牵着人走,起码每次同付巧言散步,他就是这样。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晃荡在碧波湖莹莹水光里,往无忧阁去的后半程两个人都没言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 等回了无忧阁,荣锦棠直接领着她去了偏殿,他过来这边一为避暑,二为火凤营,所以没怎么叫敬事房准备侍寝的寝殿。 在他的心里,目前最重要的是国事。 可突然在淑太贵妃那瞧见付巧言,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见了她,不把她带回宫里,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脑袋里已经塞满了整个大越的事,实在无暇去想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顺应本心,顺其自然。 为什么非要想出个之乎所以呢? 没准备寝殿,就只好临时使用偏殿,好在张德宝机灵,在他叫付巧言回来的那一刻就已派人回来打扫了。 荣锦棠道:「你且先去午歇,等朕这边忙完再叫你。」 他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留付巧言傻愣着站在偏殿,茫然问晴画:「所以陛下叫我过来,是睡午觉?」 晴画是第三回 见荣锦棠,往日里付巧言侍寝都不用带宫女,所以她也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倒是张德宝会做人,过来笑眯眯道:「选侍不用拘束,这边刚已经打扫一新,选侍先休息休息,茶果点心都已经备来,选侍看得用不得用。要是有事且叫小宫人去忙,她们可听话得很。」 这会儿寝殿外还守着两个小宫人,没得吩咐都不敢进来。 张德宝看着一团和气,对手下人管教极严,这几个小宫人哪怕都是甄姑姑的下属,也要听张德宝这上监调遣。 或许是因为淑太贵妃的缘故,张德宝对她一直是客客气气的。 他的这份客气可不是表面上的,言行举止一点差错都无,付巧言也不会去得罪这个荣锦棠身边的大红人,每次都很有礼数。 「多谢大伴关照,」付巧言笑道,「我这也没什么值钱玩意,还请大伴不要介怀。」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晴画就把荷包递到张德宝袖子里,这也是宫里一般的规矩,直接把礼上到手上总是很不好看的。 张德宝摸都没去摸,只笑眯眯拱了拱手:「多谢小主抬爱,那咱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罢弯腰退了出去,面子上的事依旧没有任何差池。 等他走远了,付巧言才去点晴画:「瞧瞧人家。」 晴画脸上依旧笑意盈盈,仿佛一点没往心里去:「小主,你且瞧他对你这个样子,对别人可就不了。」 付巧言坐到窗棱下的茶桌旁,见杯子里的茶都已经倒好了,正是不冷不热刚合口,不由感叹一句:「你瞧见过?你看这乾元殿的宫人,多周到体贴。」 晴画皱皱鼻子,过来给她切橙子。 「她们只瞧您是选侍,那像我和晴书是瞧您这个人。」 「小主您可不知道张德宝,别看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就连宁大伴也要同他客气呢。」 宁城可是长信宫的太监,比冯秀莲还高了两级,实实在在正当红的人物了。 付巧言这会儿一点都不困,刚也没太吃饱,就边喝茶边等她切好果盘:「哦?」 晴画别看平日里不出去,事情知道的一点都不少:「宁大伴是后头才到陛下身边的,要不以前是先帝爷身边的老人,资历又比张大伴高,说不得谁做这太监还不一定呢。」 付巧言点了点头,自觉小瞧了晴画。 这一年半来同她在长春宫和和乐乐的,倒也长大了。 「小主您瞧他刚才那样子,转头就不是他了。晴书说前头咱们准备行李,张大伴训兰淑女跟前的芳年跟什么似得,就因为芳年多带了个小包袱,他就不乐意了。」 这事付巧言倒是不知道的,她只管自己宫里这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事情很少打听。 这几月兰若瞧着不如以前活跃,付巧言觉着她心思重,也就没去找她。 只老听晴书念叨她跟前那个芳年,脾气硬得很,看着好凶的。 付巧言没往心里头去。 总跟她也没关系,就没怎么问,这会儿又听她提芳年,不由就有些好奇:「都带了什么?」 晴画摇了摇头,又去剥桔子。 「这个晴书也没看见,只后来芳年苦苦求了,又哭又闹的,张德宝一看耽误了时候,就叫她带上了。」 晴画皱了皱鼻子,学晴书的语气:「哎呀张大伴转过头来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又是笑嘻嘻的弥勒佛了。」 付巧言「噗嗤」一声笑了。 晴画见她高兴了,就把刚做好的果盘往前推了推:「他呀,就是个人精。眼看小主得淑太贵妃的青眼,就客气客气抬个手给个方便,可是势利得很呢。」 付巧言又怎么不知道呢?这宫里,人人都是如此。 她就着夏日里难得的悠闲午后,用了茶,品了果,认认真真歇了午。 这一觉睡得极香。 梦里繁花似锦,玉翠琳琅,十里青山如黛。 等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 付巧言一愣:「陛下?」 她有些睡蒙了,突然换了个地方,她一点都没不适应,照样睡得迷迷糊糊。 荣锦棠已经忙完了中午的政事,本来想过来叫她去赏花,结果刚一进来就被她身边的大宫女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当时场面一度很尴尬。 那宫女可能没想到进来的是他,而他也没想到她身边的宫女这么体贴。 甚至连午睡都不能打扰。 荣锦棠一进来就面无表情的,晴画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急得一头汗。 「陛下……」晴画心一横,当即就跪了下来。 荣锦棠摆了摆手,叫她安静些,自己也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夏日里天热,晴画没给拉上床幔,让微风吹拂进来消暑。 小姑娘头上的发髻还在,只脑后的头发都散了开来,她穿着小衣,正盖着薄被酣然入睡。 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她的脸上是那么安逸,小脸红彤彤的,一看就知道睡得香甜。 荣锦棠只觉得刚才处理政务的那些烦躁都不见了,窗外是碧波湖规律的波涛声,身边则是安然入睡的少女。 他索性也不走了,直接坐到床边,就这么看着她睡。 晴画在旁边紧张的都快疯了,她倒不怕跪,只是叫皇上这么看,小主怎么还不醒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周公听到了晴画的祈求,他动了动浮尘,沉迷在梦境中的付巧言可算是悠悠转醒。 不过人是醒了,意识倒还是在梦里,她迷迷糊糊半坐起身来,自言自语道:「难道我还没醒,怎么会是陛下?」 荣锦棠笑:「怎么不能是朕?」 付巧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大而圆,既不是凤眼,也不是杏眼,却氤氲多情,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荣锦棠伸出手去,帮她顺了顺耳边飞舞的碎发:「你倒是心思浅。」 心思重的人都睡不好,这还是突然换了地方,换了常人更是睡不着觉了。 第五十二章 他这一两年心思比以前重,晚上就总起夜,很难一觉到天亮。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她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道:「陛下,叫妾先午歇的。」 小姑娘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这话说得仿佛是在埋怨,却又有些撒娇在里面。 荣锦棠只觉得喉咙一紧,赶紧站起来背过身去。 「起了就收拾好自己,一会儿去正殿。」他说着出了偏殿。 留付巧言和依旧跪在地上的晴画面面相觑,好半天付巧言才反应过来:「快起来,你怎么跪着了?」 晴画苦着脸站起身来,把刚才那事讲了一回,又满不在乎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兴许陛下没往心里去,应当不会生奴婢气。」 刚才这件事,晴画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反应,她不想别人吵着付巧言午睡,甚至没有看到来人就先行动作,可以说对付巧言是相当忠心了。 付巧言听了也是很动容,只看她自己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感动了小主,还在那忙着准备热水毛巾。 「好丫头,回去赏你。」付巧言下了床来,自己穿好衣裳。 等发髻妆容都上好了,付巧言才匆匆忙忙赶去正殿。 付巧言没去过乾元宫的前殿乾元殿,也没去过后殿太极殿,并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只无忧阁的正殿宽敞亮堂,四面窗都高高打开,耀眼的阳光照耀进来,让静静等在那里的博山炉都镀了一层金色。 殿里燃着香,仔细去嗅,似是沉水香,闻着是极幽静清婉的。 博山炉左近摆着一架古琴,远远观之,瞧那雕纹木色就知不是凡品。 荣锦棠正在桌案前习字,听到付巧言的脚步声也没停,等一页书完才放下了笔。 「去练一曲吧?」 原本荣锦棠想叫她陪着赏花,后一想湖边风冷,她刚醒容易着凉,就改为在殿里奏曲。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小步走到琴边,仔细去瞧它。 这是一把花梨木的落霞式古琴,上刻山石溪水,暗合了高山流水之意。 用手轻轻去拨弦,能听到宽阔悠长的声响,也说明这把琴已经调过,未有偏音。 付巧言坐得端正,笑着问荣锦棠:「陛下想听什么?」 她其实心里头没底。 在幼学时没好好学,她琴艺还不如棋艺,只是普普通通而已。 因着没多大兴致,她也就会先生教的几首惯常曲谱用以考试,再多些的就不太会了。 好在荣锦棠也没对她抱有什么更高的要求,闻言只说:「再奏一次高山流水吧。」 「诺。」付巧言应声道,知道他这是听到了昨日晚上的曲了。 见荣锦棠又捏起笔去习字,付巧言双手摆在琴上,深吸口气,动听的旋律就在大殿回响起来。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首曲子气韵自然,风韵斐然,实在是意味深长,无穷尽也。 虽然确实不擅琴艺,不过昨日好歹练过一遍,这首又是最有名的古曲,今日付巧言再奏来,自己也觉得颇为流畅,通身舒服。 奏者如此,听者也深谙其韵。 荣锦棠只觉得下笔如风,一手欧体流畅自然,比平时要顺畅得多。 那些笔下的滞涩,心中的烦闷,都仿佛随着那流水滔滔而去。 一站一坐,一书一奏,两个人看起来各不相干,却又暗合知音相携。 等一曲终了,荣锦棠抬起头来,面容都疏朗几分。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红袖添香,这意境确实极美。」荣锦棠感叹。 他停下笔走到付巧言身边,让她往边上挪了挪,自己竟坐到古琴前。 「一看你就经年未练了。」 荣锦棠说着,深处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咚」的一声拨动了琴弦。 一串飘逸洒脱的曲子跃出琴木。 付巧言仔细听了个开头,就知他奏的是《渔樵问答》。 《琴学初津》云此曲:曲意深长,神情洒脱,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 明面上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问答,实际上却有「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的隐喻。 付巧言对政事是相当浅见的,当年在幼学时只粗粗学过策论,实在是很拿不出手。 只荣锦棠这样一番弹奏,她不仅听出了他琴艺精湛,却也还听到了更多的内容。 她仿佛看到了大越百年来的兴衰荣辱,看到了上京遍地繁华,也似体会到了颍州百姓的凄凉和挣扎。 百年多少事,兴衰一曲间。 这一首看似轻松写意的问答小曲,仿佛是荣锦棠随手为之,却也像是特意而为。 余音袅袅,绕梁不觉,等荣锦棠停了手许久,付巧言才回过神来。 她神情里还有些沉醉的恍惚,却还是道:「陛下琴艺高绝。」 荣锦棠长长出了口气,仿佛有什么从他肩膀上飘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付巧言举得他整个人都软和不少,没有那么威仪和霸道。 「朕自由习琴,今已十载。」 言下之意,朕学了十年琴,要是弹不好多丢人啊。 付巧言难得脸红了,她确实只学了四五年,可因为没怎么用心,琴音里的差距却甚是明显。 「妾……妾自愧弗如。」 荣锦棠站起身来,也叫她起身跟他去了桌案边。 「听母亲说你字还尚可,写与朕瞧。」 付巧言才看到荣锦棠刚才是在写将进酒,一手慷慨激昂的诗,却叫他写得规规整整,实在很是诡异。 听淑太贵妃这样讲,她竟然觉得有些羞赧,字算是她比较拿手的了,可还是跟荣锦棠这样千锤百炼之后的字差了千百里远。 两个人也不过就差了一岁而已。 作为曾经幼学的头名,付巧言竟被激起难得的争斗之心。 她接过荣锦棠递过来的笔在洒金笺上用馆阁体规规矩矩写了一书将进酒。 姑娘家力气小,加上她年纪不大,手腕没有荣锦棠有力,写起字来就稍显婉约,刚正不足。 一首将进酒书完,付巧言破罐子破摔,不敢再去看一眼。 倒是荣锦棠把她这张捡起,反复看了又看。 端端正正的一首将进酒跃然纸上。 虽是男儿志气盎然,也未鲁莽行事,定三思而后行,方能有始有终。 荣锦棠端详这幅字,若有所思。 付巧言站在一旁,心里却想着回去以后一定勤奋练字,不能再叫皇上这样打击了。 两人各怀心事站在那里,还是荣锦棠先赞:「这笔字,倒也不算太难了。」 付巧言愣住了。 「真的?」她不确定的问。 荣锦棠摸了摸她细嫩的小脸,心里难得有些柔软。 他放下纸笺,把她搂进怀里。 小姑娘其实个子不矮,比其他人要高挑不少,兴许是因为他太过挺拔,每每她靠在自己怀里,反而显得小鸟依人。 他总觉得她瘦瘦小小的。 「你之前许久都没练过字,断了那么久再捡回来,不是一天半日就能成的。」 他握住她的手,那手上有些细微的伤痕,有执笔的茧子,更多的则是很难短时间就恢复的粗糙。 那是一双坎坷的手。 也代表着付巧言进宫这几年的生活。 第五十三章 「上次给你纸笔才过去多久?如今再去看,已经很像模像样了。」 荣锦棠最后叹了口气,道:「能有这样的成果,已经很好了。」 「你很用心。」 付巧言泪盈于睫。 一席话说的小姑娘都要哭了,荣锦棠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哄她,只好把笔塞进她手里。 「有什么好哭的?朕这是表扬你呢。」 付巧言低头擦了擦眼角,轻声回答:「正是因为陛下的表扬,妾才哭的。」 荣锦棠低声笑笑。 「好了,这里有笔墨也有琴,你想做什么就自去玩。要是都不爱玩就找张德宝,他自会张罗。」 付巧言倒不需要张德宝再张罗什么,只挑了几页难得的字帖去另一张桌前练。 一做起正事她就用心极了,哪怕荣锦棠瞧了她好多回都没什么反应,自己一门心思要把那几页字帖都临完。 荣锦棠笑着摇了摇头,招呼张德宝把奏折送进来,又开始忙碌起来。 一时之间,大殿里安静极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陪着,荣锦棠今日里批改奏折难得没那么烦躁,他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看最后一本,那是靖王递过来的请安折子。 临近盛夏,宫里已经给平王和湘王准备前往封地事宜,两位太妃也开始安排人员行李,这事就连上京百姓都知道,一直「关心」朝廷的荣锦榆不可能不知。 荣锦榆这封请安折子写得是文采斐然。 荣锦棠只读了两句就知道这是他亲笔所写了,上面先恭恭敬敬给他问了安,后面写了好长的溧水防务事宜,最后才是关于靖太贵妃的安置问题。 按先帝爷遗诏,靖太贵妃是要由亲子靖王荣养的。现在养在宫里,相当于荣锦棠在替他尽孝,他还要反过来感谢陛下。 只是靖太贵妃一直留在宫中,荣锦榆就什么都不能做,哪怕想想都不能。 如果他真的敢,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帽子立马扣在头上,史书就永远都不会有他半句好话了。 可他又很不甘心。 凭什么呢? 他居长居贤,到头来比不过一个还未及弱冠的幼弟? 他有好多话想问父皇,有好多话想问苍天,可这些事已经没人能回答他了。 所以他三番五次上书,总想让靖太贵妃前来封地,她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占了大大的一个孝字。 荣锦棠压根不可能理他。 请安折子的最后,他还提到:夏日晴朗,西北酷热,乌鞑士兵依旧在日日练兵,无一日休息。除原戍边大军,驻扎在溧水、平川、原中三地,溧水因紧邻颍州,设立新军是迫在眉睫的。 乌鞑士兵日夜操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乌鞑进犯大越之心未亡,意味着胡尔汗不会满足颍州那一小个边陲重镇,他要的更多。 荣锦棠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当年先帝叫靖王镇守溧水,一个是因为他当时就刚好在那,再一个哪怕荣锦榆不能容人做不了好皇帝,他却不一定不能做个好王爷。 戍守边关何其重要,当国破家亡的威胁近在咫尺,该怎么选择,这一点先帝爷是相信了他的。 换到荣锦棠这里,他也不愿意把兄长想的过于不堪。 可到底要如何协调荣锦榆的忠心和野心,成为了荣锦棠现在最为难的事。 就好比一手两面,手心手背都是肉,端看他如何抉择了。 付巧言刚写完字帖,扭头就瞧见他双眉紧锁,不由也跟着担心。 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好去打搅他的,于是便轻手轻脚给他续了杯茶,自己又去书架上取了本书来瞧。 小姑娘动作很轻,也很注意,不过荣锦棠还是发现了。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走到付巧言的桌案前俯身看:「都临完了?」 付巧言放下手里的书,在旁边笑着点头「诺」。 荣锦棠一张一张翻看。 他看的很慢,仿佛是在仔细斟酌里面的句子和笔锋,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付巧言小心翼翼看着他,实在不知他在烦些什么。 国事繁忙,他每天要面对全国的大事小情,上百份奏折里可能有一多半都不是好事,年纪轻轻的少年天子,哪怕精力再充沛,也是会心烦疲累的。 她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去帮他这个忙。 付巧言难得也升起些焦虑来,她发现相处久了,她的思维就很容易跟着他转。哪怕他有一丁点的烦闷或者欢愉,她都能准确体悟到。 荣锦棠慢条斯理地翻着字帖,随口问她:「怎么用了这么多字体?」 正殿这边字帖很多,有些付巧言以前是没见过的,因着难得有这个机会,她就狠狠都练了一遍。 管它是什么字体,先写过再说。 她这么想的,也这么答的。 末了还说:「机会难得,错过可能就没了,先把握住当下才是要紧的。」 荣锦棠看了她一眼,一脸的若有所思。 放下洒金笺,荣锦棠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出了正殿。 外面阳光晴好,微风拂来,自是夏日好时节。 荣锦棠领着她,一路在往花园行去。 付巧言这会儿已经自在多了,通过几个月的相处,知道他不是个会无缘无故发脾气的帝王,也就更淡然了些。 见院子里的花朵争奇斗艳,她看得开心,不由就问:「陛下忙完了?」 荣锦棠「恩」了一声。 付巧言又道:「以后陛下可多出来走走,您瞧这桃红柳绿,不多赏景岂不可惜。」 荣锦棠皱起的眉头松快了些,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他长长出了口气。 「你说的是。」 付巧言不好意思地笑了。 「陛下别嫌我烦。」 荣锦棠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略微用力,让她靠自己近一些。 两个人在花园里溜达了好半天,直到外面张德宝叫了,才又回了无忧阁。 虽然天光大亮,不过夏日里黑的晚,这会儿已经是晚膳时分。 荣锦棠叫在亭子里摆膳,付巧言就跟着他坐待亭子里看湖景。 不远处就是楼船,因着荣锦棠这几日没有游湖的兴致,就还是停在小码头上。 荣锦棠见付巧言总去瞧那楼船,便问:「想游湖?」 付巧言点点头,小声道:「以前没坐过船,陛下别笑话我。」 跟她说了一会儿话,荣锦棠心里那点烦闷就不见了。他想着明日就招阁老们过来商谈溧水事宜,他一个人想不出注意,那么多阁老又不是白当的,总能有办法。 因为心情好了些,荣锦棠就很好说话,他盯着小姑娘看了会儿,好半天才「大方」一回:「过几日朕不忙了,就请母亲去游湖,回头你也去陪母亲。」 付巧言高兴极了,忙起身向他福了福:「诺,多谢陛下。」 心情好了,晚膳自然极为尽兴。 付巧言已习惯同他用膳,中午是因为多了淑太贵妃有些不自在,晚上只同他一起就没那么多拘束了。 荣锦棠这里的膳食全是大师傅掌勺,都是几代的好手艺,自然好吃极了。 付巧言都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道菜,只知道最后用完有些撑,险些在荣锦棠面前不敬。 第五十四章 饭后照例是茶点,荣锦棠见她只喝茶不去动平日里爱吃的萨其马,就知道她吃多了。 他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啊,又没短你吃,难道宫里厨子伺候的不好?」 付巧言脸都红了,没吭声。 荣锦棠无奈地点了点她额头,起身朝她伸手:「走吧。」 付巧言茫然地被他领着走了几步,才问:「去哪?」 荣锦棠瞥她一眼:「消食!」 这会儿湖边风冷,荣锦棠就领着她在大殿里转悠,一直溜达到付巧言觉得头昏才罢休。 天色渐晚,宫灯依次点燃。 趁着付巧言方便的功夫,张德宝赶紧进来请示:「陛下,晚上怎么安置?」 荣锦棠顿了顿,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敬事房只跟来了一个正监?」 「诺,是李信李正监,他只管录册。」 荣锦棠点了点头,心里还在那左思右想,好半天都没能给出指示来。 他背着手沉思一会儿,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耳朵根子居然红了。 张德宝也是很纳闷,别看他是荣锦棠身边的大红人,从小伺候着一起长大的,可大多时候他其实摸不清荣锦棠的想法。 不过今日里他心情应当是不错的,张德宝大胆问:「陛下看是安置在偏殿?付选侍的大宫女正好在,她能伺候好付选侍。」 荣锦棠没有说话。 今天一天相处下来,他觉得畅快极了,付巧言不是个多话的人。她安静又沉稳,同她在一起,哪怕是处理政事都很舒坦。 他不想像父皇那样对贵妃过分宠爱,在他看来贵妃也远没有什么值得的。 她没有付巧言聪慧,没有她沉稳,更没有她灵动。 不说长相单说性格,付巧言都比贵妃好上一大截。 他打心底里喜欢同她说话,也愿意跟她相处。 当初淑太贵妃选了付巧言来他身边,抱着什么用意和体贴他其实能感觉到。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付巧言做得比他原以为的还要好十倍时,他就很难再去讨厌她了。 或者说,在他心底里,他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喜欢她的。 反正是在行宫,没有那么多管束规矩,他让付巧言时刻陪伴自己,仿佛并不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害怕付巧言将来会变成贵妃那样的人。 可他又确实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跟她很谈得来,一切都那么美好和自然,为什么还要去彷徨未来不可知的事情呢? 就像付巧言自己说的那样:「机会难得,错过可能就没了,先把握住当下才是要紧的。」 对啊,他到底在这扭捏什么呢? 荣锦棠看张德宝焦急地等在一边,突然就笑了:「去叫她的宫女收拾好偏殿,都按她喜好布置,这几日暂且先安置在那里。」 张德宝心中一惊,面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示:「诺,这就去办。」 等付巧言方便回来,就看到荣锦棠在大殿里溜达来溜达去。 「陛下高兴什么?」 荣锦棠领着她往外走:「走吧,回去歇着,这里有许多孤本,你瞧瞧哪个爱看。」 他说完,就看到付巧言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明明……是个这么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呀。 我到底在纠结个什么呢?荣锦棠自问。 两人直接回了偏殿。 也不过就出去两个多时辰,再回来时付巧言惊讶地发现屋子里头的布置都变了样子。 宽敞透风的立窗下摆了一把枣木贵妃榻,对面墙边放了一件梳妆台,四盏宫灯点缀在房间的角落里,让屋里头明亮又温馨。 隔着一道枣木山水写意屏风,外面却是个小厅。小厅里窗下加了一张书桌,当间的圆桌上摆放了一盆栀子,正幽幽散着香。 这偏殿的布置,同她在长春宫里的相差无几。 付巧言先是去瞧守在里屋的晴画,见她笑意盎然地冲自己眨眼睛,转头就去瞧荣锦棠。 她眼睛明亮有神,荣锦棠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不由自主地顺了顺腰上的荷包,低声道:「简单布置一下,省得你住不习惯。」 付巧言笑弯了一双圆眼。 「非常好,多谢陛下。」 荣锦棠轻咳一声:「没事就自己去看书,朕先忙一会儿。」 外面小厅的书桌是他特地要求摆的,这样晚上付巧言看书,他还能抓紧处理会儿政事。要不然明日要上山瞧景,怕是没什么功夫忙。 付巧言刚才找了一本音律典籍,正在默默背古曲谱子。 两个人一个在卧房,一个在厅里,仿佛寻常百姓夫妻一般忙碌着。 等荣锦棠忙完,才发现夜已深了。 他探身往卧房里瞧,就见付巧言斜靠在贵妃榻上,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这傻姑娘,困了也不敢叫他。 他张张嘴,却突然发现不知道要叫她什么。 是连名带姓的喊,还是冷漠地叫一声付氏?荣锦棠在那一瞬间有些迷茫,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喊她:「巧言。」 付巧言似乎刚刚入睡,一点都没听到他的声音。 荣锦棠觉得耳朵特别热,他捏了捏滚烫的耳垂,走到她跟前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巧言。」 这一声喊出来,就顺畅得多了。 「嗯?」付巧言揉了揉眼睛,十分不雅观地打了个哈欠。 荣锦棠竟没觉着生气,反而有些想笑。 他有说:「巧言,夜深了,该安置了。」 付巧言腾地起身,差点撞到了荣锦棠的下巴,兴许还有些困顿,她晃悠两下就要往边上倒。 还是荣锦棠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 「怎么这般莽撞。」荣锦棠扶着她纤细的腰,让她自己站稳。 付巧言脸上火烧火燎,低着头道谢:「多谢陛下。」 明明夜晚风凉,荣锦棠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道:「先去沐浴吧,已经晚了。」 「诺,这就叫晴画先去准备。」 荣锦棠想了想,觉得叫她单独在这边沐浴麻烦有耽误工夫,便说:「直接同朕去浴池。」 「陛下,这……不合规矩。」付巧言小声说。 荣锦棠没去同她废话,直接拉了手往外去。 绕过重重回廊,舒清阁便映入眼帘,里面正灯火通明,宫女们穿梭忙碌,刚刚弄好了汤池。 张德宝跟在后面,到了舒清阁前一溜小跑上前推开了门,里面热气蒸腾,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还有些若隐若现的药香。 似乎跟往日里的味道有些迥异,荣锦棠看了一眼张德宝。 张德宝后背都湿了,在荣锦棠身边低声道:「原来的汤药有些寒,陛下用自是无妨。小主是女子,不宜用。这份是早叫太医备好的舒经活络汤药,更温和些。」 这件事倒是办得极好,荣锦棠难得表扬他:「不错,赏。」 张德宝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进了殿门,见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便吩咐道:「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里面正做准备的宫女们应声而出,张德宝也只好侯在门口,还体贴地给关上了殿门。 第五十五章 这专用沐浴的偏殿有内外两层窗,两层之间有一人多宽的过道。如果非要冬日里用,两边的门窗紧闭能保暖。如是夏天就打开外面的窗户,也可散热。 这会儿里面就只剩下付巧言和荣锦棠两个,只浅浅站了那么一小会儿,两个人额头上就冒了汗。 付巧言也不顾上不好意思,忙道:「陛下,请允妾为您更衣。」 荣锦棠见她也热,便道:「不用,你自做你的。」 他说罢也不叫付巧言反应,三下五除二脱下外袍和中衣,最后在付巧言游移的目光里脱下了最后里裤。 付巧言的脸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艳的仿佛清明时节的牡丹,美丽非常。 荣锦棠自己急着下水,其实也有个坏心思。 他这儿就很自在地坐在汤池里,挑眉盯着付巧言看。 付巧言觉得腿都软了,她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反正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陛下,您能不能……」 「什么?」 「能不能转过头去。」 荣锦棠放声笑起来,见她羞的要钻到地里去,这才好笑道:「朕记得,去岁在文墨院后院,有个小姑娘很是大胆,当着朕的面就……」 「陛下!」付巧言这会儿真的急了。 屋子里头这么热,他还一直戏弄她,她感觉都要喘不上气了。 荣锦棠见她确实很热,这才妥协:「好了好了,当时是你,现在还是你。」 他说着背过身去,只不过耳朵可是一直在听。 先是淅淅索索的更衣声,然后就是轻轻的泼水声,最后却是一阵水波往他这涌,他才知道付巧言已经下了池子。 他故意问:「怎么,可以转头了吗?」 一把有别于平常的细小声音从背后响起:「可,可以了。」 荣锦棠转过身来,却一下子看呆了。 原来付巧言没跟平常沐浴那样,身上还穿着里面的那件肚兜,月白的肚兜裹在身上,因为已经湿透了,却是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那上面绣着的蜜桃仿佛滴出了水,瞧的人嘴里生津。 她站在那也不知道遮上面还是下面,总是害羞的不知道往哪里瞧,更是不去看他。 平日里在寝殿毕竟已经习惯了,可在浴池里还是头一回,付巧言实在是有些放不开。 荣锦棠慢慢走了过去。 他觉得晚膳后在那纠结半天的自己简直是傻透了! 他拉起揽过付巧言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两个人一起泡在浴池里。 「好了,」他笑着亲了亲付巧言的脸蛋,「怕什么呢,又不是没瞧过。」 付巧言还是闭着眼睛:「怎么能不怕呢?陛下真是的。」 荣锦棠亲了两下她的脸蛋,声音里的笑意和满足怎么也遮不住:「好好好,都是朕的错,行了吧?付小主,能不能睁开眼睛?咱们好好把澡洗完?」 付巧言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因为荣锦棠这会儿在她身后,两个人还贴在一起,倒也没那么慌了。 荣锦棠笑:「这大热天的,也不好麻烦小宫女给你搬浴桶不是?」 付巧言点头,老实说:「也确实是。」 荣锦棠就说:「这浴池反正朕每日都要用,多个人洗也没什么差别,还能省不少事。」 付巧言被热汤一蒸,加上紧张羞赧,整个人还是有点懵的,听了只一味点头:「陛下说的在理。」 荣锦棠顺了顺她半干不湿的头发,轻声在她耳边问:「那以后就多来陪朕在这边沐浴吧?」 付巧言还是点头:「诺。」 说完,好半天她还是没反应过来,直到荣锦棠笑出了声,她才回过神来。 「陛下!您!您!」 荣锦棠挑眉看她,他一头湿润的长发整个披散在身后,平时英俊逼人的脸难得添了几分邪魅:「你说朕怎么了?」 付巧言破拐子破摔气道:「陛下真坏!」 荣锦棠笑得更开心:「还有更坏的呢!」 说罢,就听偏殿里惊起一片水声。 等稍稍事毕,付巧言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半趴在荣锦棠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件碍事的肚兜早就飘在浴池的另一边,好不孤单。 荣锦棠顺着付巧言的头发、脖颈、后背,细腻而温暖地安慰她:「好些了吗?头发还湿着,再泡下去要着凉。」 付巧言没吭声。 荣锦棠低头去看,见小姑娘已经睡着了,嘴唇有些白,显然是热着了。 「唉。」荣锦棠叹了口气,果然不能在浴池里招惹她。 他也没叫人,亲自把两人打理干净,先给自己穿上中衣,披上外袍,才去给付巧言穿衣裳。 等都摆弄好,他才叫:「张德宝。」 张德宝打开殿门,见付巧言已经在榻上睡着了,正想叫个力气大的宫女过来抱她去偏殿,就见荣锦棠弯下腰去,一把把她抱入怀中。 他没去管自己的一头湿发,只吩咐张德宝:「过来给她把头发包上,仔细吹了风。」 张德宝难得有些愣神,索性他一贯聪明,很快回过神来过去给付巧言裹上头发。 整个过程他手脚轻得很,生怕吵醒了这位「付娘娘」。 荣锦棠满面红光,一看就畅快极了,他抱着付巧言大步踏出汤殿,一路回了偏殿。 张德宝在身后小跑,心里倒是感慨起淑太贵妃来。 这位娘娘,真是不服不行。 他在陛下身边跟了十几年,都没娘娘那么了解陛下。 宫里头这么些个宫妃,大半陛下瞧都不瞧一眼,前头事情忙,又有乌鞑这个隐患,其实荣锦棠每天自己休息的时间都不算太多。 正是因为如此,付巧言这份特殊才更难得。 她确实是宫里头最美的那一位,但他知道,荣锦棠并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这特殊的「付娘娘」,又到底好在哪里呢?张德宝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瞧见荣锦棠仔细吩咐晴画给付巧言干发,既要头发干还不能弄醒她,搞得晴画紧张的都不会动了。 张德宝才渐渐品出些滋味来。 这就是天生的好命吧。 第二日清晨,付巧言醒来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身边是温热的身体,耳畔是浅浅的呼吸,付巧言扭过头去,就看到荣锦棠安静的睡颜。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回 同榻而眠。 这个感觉有些奇怪,他们盖着同一床被褥,亲密得仿佛没有距离,付巧言动了动右手,甚至能碰到他的。 那么暖,那么热。 付巧言觉得脸上似火烧,她目光四处游移,还是忍不住盯着他的脸瞧。 荣锦棠的这张脸,真的犹如鬼斧神工,付巧言想了半天也没找出贴切的词汇,最后只能感叹一句:真好看啊。 他额头饱满,睫毛很长,顺着高挺的鼻梁,就能看到微红的薄唇,最后则是刀刻般的下巴。 付巧言心里升起一股诡异的满足感。 她安静的看着荣锦棠,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那是曾经的一点一滴的过往。 「看什么?」一把低哑的嗓音叫回了付巧言的神志。 荣锦棠这会儿已经醒了,他侧过身来帮她顺了顺凌乱的头发。 「怎么盯着朕瞧?」他笑道。 付巧言脸有些红,她眨眨眼,也跟着笑了。 第五十六章 「瞧陛下长得俊。」 荣锦棠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有眼光。」 他声音里带着笑,显然心情很美。 付巧言问他:「天还早,陛下要起?」 荣锦棠「嗯」了一声:「你上午是不是要去陪母亲?」 「诺,娘娘说叫妾每日上午都要去陪她。」 付巧言这般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瞧着是高兴坏了。 不知怎么地,荣锦棠又有些不开心了。 每次说起娘娘,她都开心的不行,怎么觉着在她心里娘娘更要紧些? 荣锦棠目光闪了闪,还是没问出口。 总觉得纠缠这点琐事,实在有损大丈夫颜面。 他轻咳一声,慢慢坐起身来。 「来人。」 外面守着的小宫人送了温水进来,荣锦棠自己饮了一杯,又取了一杯给付巧言。 付巧言瞧那小宫人面生,不由问:「晴画呢?」 小宫人冲她福了福:「回小主话,晴画姐姐道要去给小主取衣裳头面,稍后就回。」 付巧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荣锦棠听那小宫人叫付巧言小主,心里又是有些不满,原他没怎么在意过后宫的位份,怎么到如今她还是小主呢? 怎么也得叫娘娘吧?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打了一个转儿就被鱼贯而入的宫人打散了,荣锦棠翻身下了床,回头冲付巧言摆手:「你自在些,不用你伺候。待会儿你那宫女回来了,就叫她伺候你用膳过再去母亲那。」 付巧言还有些困,呆愣愣「诺」了一声。 荣锦棠觉得很是操心,这丫头怎么这么呆呢? 「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付巧言忙道:「诺,妾都记着了。」 荣锦棠这才满意,由着宫人伺候他洗漱更衣,把那荷包仔细又坠在腰上,这才离了偏殿。 剩下的小宫人忙着打扫内室,一个接一个地拿眼睛去瞧付巧言。 那目光里的艳羡简直掩饰不住。 付巧言倒是没觉出什么不对来,还是懒洋洋躺在床上等晴画。 有个高个小宫人就凑上来,巴结问:「小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讲。」 付巧言看了看她,见小姑娘颇有些紧张,就笑道:「我这没什么可忙,你们休息去吧。」 她声音温婉轻慢,带着一股子客气有礼,一看就是很好相处的人。 小宫人们恭恭敬敬冲她行了礼,依次退了出去。 等到了殿外,其中一个高个的小声说:「付选侍长得真美。」 另外一个圆脸的就应:「可不是,要是咱也有付选侍那颜色,何苦来伺候人,都是一样的出身……」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旁的柳叶眉宫人捂住了嘴:「什么话都敢说,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 高个的接下话来:「你们是不知道,我听原先景玉宫的小宫人说,付选侍以前是专伺候淑太贵妃笔墨的,听闻她学问很好,能同淑太贵妃对答如流。」 圆脸的就有些不乐意:「我原在家里也是上过幼学的,怎么就……」 柳叶眉冷冷看她一眼:「前头张大伴都吩咐过要仔细着付选侍,你要是不听劝,那自己去胡作吧。」 圆脸宫人没意思地撇了撇嘴:「你们就是虚伪,难道你们不羡慕付选侍?」 高个的不说话了,她哪怕就是心理想想,也不敢嘴上说啊! 倒是柳叶眉冷哼一声:「有什么好羡慕?总我现在生活比以前在家里时强了许多,我是很知道知足。」 她们三个在这嘴上官司打的热热闹闹,那边晴画领着晴书一脚踏进偏殿前的回廊,刚听到柳叶眉那句话。 晴书给晴画丢了个小眼神,被晴画瞪了一眼。 「人呀,是要知道知足。」晴画轻声开口。 她挺着腰背走进来,年纪比那几个小宫人也差不了多少,通身的气派却有些不同。 她是选侍身边的大宫女,是有品级的女官,哪怕主子只是选侍,也比无品无级的小宫女强了不知道多少。 那三个小宫女见晴画来了,脸顿时就白了,忙福了福:「给晴画姐姐问安。」 晴画笑笑,一下子气氛就软和下来:「多谢你们帮我伺候小主,刚张大伴讲以后我们宫的晴书也要过来伺候,不能总是麻烦你们。」 这一句话讲完,那三个小宫人都苦了脸。 本来借着付巧言能在张德宝面前挣个先,现在人家自己的宫人来了,也没她们什么机会了。 倒是那柳叶眉性子稳,听了只说:「多谢晴画姐姐抬爱,以后有事尽管吩咐我们,小主的事要紧。」 一句「小主」喊出来,听着就亲切不少。 晴画笑了笑,特地又看了一眼她的面容,这才领着晴书到门边问:「小主,起来否?」 里面付巧言声音依旧温和:「进吧。」 晴画推开门,领着晴书进去后,转身又合上了。 付巧言已经下了床,坐在窗边看了好半天书了,她身上披着昨日的袄裙,也不觉得冷。 晴画忙让晴书去把今日的衣裳打理整齐,这边伺候她洗漱:「小主,外面那三个小丫头伺候怎么样?」 付巧言没听见刚才那场官司,还很好奇她这问题:「你说这个做什么?」 晴画笑:「刚我们不在,怕她们不经心。」 付巧言正往脸上涂面脂,这面脂是尚宫局特地给赶制的,很能保护皮肤,夏日里晒一些也不怕伤了脸。 一股清新的香味飘散开来,付巧言笑:「她们经不经心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晴画一颗心落了肚子里,知道刚才那三个不敢不给小主面子。 因为昨天荣锦棠特地吩咐,今日里晴书特地给找了一身方便的衣裳。 上衣是过膝的斜襟长衣,下裳却是便于登山的裙裤。 这身衣裳付巧言在宫里很少穿,因为腰上有一条满绣的腰带,这会儿穿在身上可是显得她修长纤细,比往日活泼不少。 晴画手巧,给她把头发盘了个小圆髻,束上满绣的水红发带,整个人都清俊了。 等都打扮完,晴书就夸:「小主真漂亮。」 晴画轻轻掐了她一把:「行了,每日都来这套,我都听烦了。」 付巧言往外走,听了这话笑道:「哎呀呀,我不嫌烦,可爱听呢。」 早膳摆在外面的小厅里,除了晴画晴书两个,刚那个柳叶眉的也被晴画留下,帮着一起布菜。 晴画问她:「你叫什么名?」 柳叶眉的回:「奴婢柳叶。」 晴画诧异地瞧了她一眼,她就赶紧解释:「刚进宫时尚宫局的姑姑嫌弃奴婢名字难听,照着奴婢眉形起的名。」 付巧言用过一个小馄饨,笑道:「倒是很好记。」 这时候还早,往日里淑太贵妃总要安排一下宫里事才能悠闲,所以付巧言用膳也没太过着急。她慢条斯理喝了一碗绿豆百合小米粥,又吃了一小碗鲜虾云吞,这才长舒口气。 晴书在边上帮她布菜,晴画则去里间给她收拾了一个巴掌大的荷包出来。 付巧言用完一块豌豆黄,问她:「准备了什么?」 晴画半蹲在旁边给她系在腰上:「里头放了些醒脑防虫的药丸,回头上山能用得着。」 第五十七章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要是不能带着我们,要不再给小主收拾个随身的包袱?总有小黄门要跟着上去的。」 付巧言点点头:「你想的周到。」 桌面上的点心她只动了两块,剩下的碰都没碰,付巧言见三个小姑娘忙了一早上,就说:「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垫垫肚子,反正咱们关起门来也没人知道。我去读会儿书,时辰到了晴画喊我。」 她总是很和善的,在自己宫里时候晴画和晴书都已经体会过很多次,这会让柳叶一听这话,倒是有些动容。 这位付小主,是真的很有本事了。 她对手下人客客气气的,待人也十分温和,可眼见她那两个宫女,一个比一个忠心,竟是对她体贴入微。 不用严厉手段压迫下人,也能做到如今这样,其实并不简单。 刚桑叶还说她只是容貌美丽,柳叶不由摇了摇头。 空有一张脸,怕是得不到皇上轻轻一瞥的。 不一会儿屋里就渐渐热起来,外面金乌也从云中钻了出来,开始得意洋洋散着暑热。 晴画让两个小丫头收拾早膳,自己进来叫付巧言:「小主,该走了。」 付巧言起身,让她在帮自己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再往唇上点了薄薄一层水红的胭脂,这才出了偏殿。 刚一踏出大门,抬头就瞧见张德宝一脸喜气洋洋过来,手里还捧了个金光闪闪的圣旨。 付巧言的脚步顿了顿,没立时就走,只站在那含笑瞧着他。 大夏天里,张德宝也出了汗,不过他御前伺候的,总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瞧着是很清爽的。 「小主大吉。」他张口就问福。 付巧言点头,笑道:「借你吉言。」 张德宝捧了捧手里的圣旨,笑道:「小主,咱们进去读?」 付巧言多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抚了抚怦怦直跳的心,叫晴画请他进来。 晴书已经机灵地取了垫子来,仔细摆在付巧言身前。 「圣旨到,跪迎。」 话音落下,付巧言就端端正正跪到了垫子上。 张德宝继续读:「长春宫付氏巧言,温婉柔和,克赞恭勤,敬德守礼,着册封为七品才人,赐住长春宫后殿主殿,钦此!」 付巧言向着圣旨叩首三拜,口称:「妾接旨,多谢陛下恩赏。」 三拜叩完,张德宝亲自过来把她扶起来:「小主仔细些。」 这声小主听起来跟刚才的没什么不同,实际上意义却非比寻常。 这不年不节无妊无娠的,荣锦棠突然下旨封位,实在是很能看出些事来。 付巧言心里头确实是很高兴的,她这会儿心还欢快地跳个不停,简直要跳出喉咙来。 张德宝把诏书恭敬地捧到她手上:「小主仔细收好。」 付巧言也双手接过,向他点了点头。 「祝小主前程似锦。」张德宝讲了句吉祥话就告辞了。 剩下两个小宫女围着付巧言,都高兴地满脸通红。 晴画道:「小主,真好!」 付巧言笑,那一张芙蓉面像是洒了雨露,更是容光焕发。 她抱着那沉甸甸的诏书,心里头也说不出的甜:「确实很好。」 耽搁这一会儿,再出门就稍有些迟了。 晴画贴心,特地带了一把油纸伞来,严严实实撑在她头上,挡了大半的光影。 无忧阁离甘露斋并不远,两个人从两处宫室的小道间穿行,正好能瞧见她们自己的归园居。 也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足晃到了眼,付巧言只看到一抹青色的身影从归园居后头一闪而过,一下子没了踪影。 付巧言揉了揉眼,心想:看错了? 淑太贵妃这会儿已经看完了宫里递过来的折子,虽然来了行宫避暑,到底不算太远,每隔三天还是有宫务折子要递到她手上,需要她用印。 比如现在到了夏季,宫里要防虫防潮防水防火,小宫人们要预备秋装,一应蔬菜肉蛋也需要列单子。偌大的皇宫养活那么多人,单一件事拿出来就要看上一天才能批完。 到了秋季,又要开始预备冬衣炭火粮储,要防火防风,总之事情是相当不少的。 以前宫里的宫事是由王皇后主持并几位妃子共同协理,王皇后那会儿精力还算足,淑太贵妃她们管不了多少事就能忙完。 现在她们年纪都大了就有些吃不消。 等付巧言来了,淑太贵妃先是打趣:「付才人今日可迟了。」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嘴角的笑却是一点都没遮掩:「娘娘!」 「好好,那娘娘就只恭喜你了。」淑太贵妃笑着摇了摇头,「这臭小子,倒是心急得很呢。」 付巧言红着脸没吭声。 淑太贵妃把手里的折子扔到桌上,忙叫她到跟前:「好丫头,快帮我瞧瞧这折子,这么多字读的头痛。」 淑太贵妃以前没怎么管过宫事,现在就颇为吃力,平日里读书习字不见她烦,每次看折子就静不下心。 付巧言不敢去接,有些迟疑:「娘娘,这……不合规矩。」 淑太贵妃笑笑,把折子硬塞进她手里:「有什么规矩?在我宫里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你先瞧瞧,待会儿给我简单讲讲。娘娘年纪大了,管不了多少事。」 付巧言拗不过她,只好坐在一旁认真读起来。 她们还是在送爽殿,四周的窗户窗门全部掀起。淑太贵妃也没叫摆桌椅,只放了几个软垫在竹席上,她自己悠闲地歪在靠枕上读书,付巧言则伏案读折子。 小姑娘哪怕只是盘腿坐在那里,那身姿腰板都靓丽非常,配上殿外的花红柳绿,实在很是一道风景。 淑太贵妃注意到她今天难得穿了一身利落的裙裤长袄,问:「怎么这样打扮?」 付巧言一开始没反应,等淑太贵妃叫她名字:「巧言。」她才回过神来。 「陛下说下午要上山,我想着穿长裙不太方便,就换了这一身。」付巧言笑道。 她笑起来的样子活泼又可爱,眼睛亮晶晶的,满眼都是开心和满足。 淑太贵妃心里头略安稳了,她看人从来不会错,付巧言适合荣锦棠,荣锦棠也适合她。 他们或许还没有太深的感情,但经年累月,日久天长,总能相濡以沫。 先帝爷为何一直对显庆皇后念念不忘,一个是因为她少年夭折,再有便是两人年少相处的情谊。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从小就认识,后来订婚又大婚,一路携手走过,那份经年沉淀下来的感情是很难淡忘的。 越是美好入心,越是念念不忘。 付巧言也是个很美好的小姑娘,要说她十全十美,也不可能。在淑妃看来她其实有很多小缺点。 她对上过于恭敬,对自己不太自信,因为多年的宫女生活,造成她谨小慎微、惯于忍耐。 又因为聪慧多才,她对自己的要求高,对身边人其实也有自己的小坚持。 而荣锦棠是天之骄子,因为出身和年纪,他少时其实过得并没有那么舒心,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其实也是内敛而忍耐的。 可他又因为那份独一无二的聪颖,内心里是相当自信而果敢的。 第五十八章 两个人少时经历天差万别,淑太贵妃一开始总是担忧他们两个相处不愉,后来发现其实小年轻们都有自己的相处方式,就放下心来。 付巧言能迁就荣锦棠,荣锦棠也能迁就她。 这一点实在是很神奇的。 淑太贵妃把他从襁褓养到这么大,除了她和六公主,还没见他迁就过谁呢。 那天在御花园里,淑太贵妃见他耐着性子站在原地等付巧言,终于忍不住露出微笑。 荣锦棠年少登基,等待他的是未来漫长的帝王生涯,如果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那他终其一生都不能说是个幸福的人。 她和六公主确实对他真心实意,但她年纪大了,六公主早晚也要有自己的驸马,她们都不是能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一个。 希望……付巧言能吧。 淑太贵妃由衷祈祷着。 付巧言看折子很快,往日里淑太贵妃要读一个上午的折子到了她这不过半个时辰就看完了。付巧言默默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言辞,这才跟淑太贵妃禀报。 「这是尚宫局递上来的,道宫里的虫药已经铺在各下水道口,各宫前水缸也已经灌满,防雨毡备齐一百三十处宫室,斗笠五百件,其中八成发放各宫,剩余留尚宫局备用。」 付巧言缓了缓,继续道:「今岁新贡夏布、绉麻、粗布各两千匹,新贡棉布、棉锦、丝麻各两千匹,新贡蜀锦、苏锦、香云纱、芙蓉纱、丝帛、贡缎总两千匹。」 到了这里这本折子就大致总结完了。其实内容乍一看并不很多,但折子写得尤其仔细。 比如虫药摆放位置和水缸位置都逐一列举,防雨毡发放各宫数量也详尽阐述。最后是所有的贡布。付巧言给淑太贵妃总结的只是大类,折子里却把每种颜色、花样、产地都清晰写明,给淑太贵妃看,就是要让她知道今年宫里的事情安排情况。 这折子其实淑太贵妃可以不认真去读,总也没什么大事,宫里是不会突然出什么「大事」的,只不过淑太贵妃是个认真的性格,叫她不去看就用印,显然是不行的。 付巧言这么一「简化」,淑太贵妃只觉得浑身舒畅,她叫寒烟取来小印,端端正正在折子最后印了下去。 她这把印是升位后新造的,不过巴掌大小,通体用青玉打造,手柄处雕刻彩雉弄珠,印章处是小篆的淑惠婉约四个字,把她的封号暗含了进去。 一般宫妃的印信有两种,一种是正正经经的位份金印,还有一种就是平日里处理宫事的玉印或者小印,非郑重场合是不使用金印的,只用小印方可。 把这份折子盖好,淑太贵妃今日里的宫事就忙完了,她高高兴兴地叫人取来字帖,说要开始练字。 付巧言陪在边上,笑道:「不如我给娘娘读书?许久没读了。」 她原以为淑太贵妃立时就能应下,却没想到她摇了摇头,反而说:「你自己练字看书都行,下午要上山呢,可别累着嗓子。」 倒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 付巧言心里淌过暖流,只觉得妥帖非常。 淑太贵妃想要关心一个人,那真是面面俱到,一丝的瑕疵都是没有的。 「那明日里我再来同娘娘读书。」付巧言笑道。 淑太贵妃看了她一眼,很是高深莫测。 「不一定呢。」 付巧言有点疑惑:「娘娘明日有事?」 淑太贵妃神秘一笑,没接话。 付巧言就只好自己看书去了。 淑太贵妃这次出来带了不少书,其中有一本付巧言以前在景玉宫瞧过没读完的,又捧着继续看。 「这本你都读得下去?」淑太贵妃惊讶地问。 付巧言在读的这一本叫《先秦诗词与植物考》,是个大越早年的国子监教授写的,大概是从先秦诗词里判定古代植物演变的书,其实是有些枯燥的。 淑太贵妃自己都没读下去,倒是付巧言看得认真。 「娘娘,这书其实挺有趣的,里面的诗词有部分并不常见,冷门许多。就是植物类看不懂,能读读诗词也挺美的呀。」 淑太贵妃点了点头:「你倒是耐心好。」 付巧言也笑,真诚道:「总也有那么多时间,与其闲着无聊,还不如多多学习。」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哦?」淑太贵妃忍不住同她论道,「庄子言有后半句,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一直追求无边无际的的知识,总是会精疲力竭的。自觉自己是大智慧者,其实是很危险的。 付巧言道:「自在随心也,以求随心,便不求涯尽。」 「说得好!」一把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 付巧言起身,远远向荣锦棠行礼。 淑太贵妃还是在写字,笔下没有停顿。 「皇儿最近可是跑得勤了。」她话里有话,脸上却笑意盎然。 荣锦棠同付巧言碰了碰视线,两个人莫名都红了脸,一晃就错了开去。 「行宫里方便,儿子才能经常过来给母亲尽孝。」 他说着走到淑太贵妃身边,摆手叫付巧言也坐下继续去看书。 淑太贵妃依旧在抄佛经。 只不过她现在心态平和,写字就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一天只抄那么一两页。 写的稳,字就端正宁静。 等到她这一整页都写完,荣锦棠才道:「刚盛赞道今日里刚打了湖虾和莲藕,要给母亲做些新鲜餐食来试试。」 淑太贵妃笑,伸手帮他整了整衣领:「忙完就来了?也不知道换身衣裳。」 他衣袖子上还有些墨点,手指上也染了一抹朱砂色,看起来很是随意。 「本就出来散心,再讲究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淑太贵妃拍了拍他的胸膛,笑着训他:「那也得顾着脸面,叫丫头瞧见要笑话你呢。」 她说着拿眼睛去瞧付巧言,见她低着头红了耳朵,笑得好不大声。 荣锦棠有些无奈,以前倒没发现母亲这么爱讲玩笑。 他清了清喉咙道:「时候不早了,不如用午膳?」 淑太贵妃笑得更欢,再接再厉:「知道你着急上山,要赶紧吃了饭不理我这个老太婆咯。」 这回就连荣锦棠也扛不住了,他有点恼羞成怒:「母亲!」 「好了好了,我饿了,用膳!」 她说着起了身,也不去管身后少年人,自顾自离了送爽殿。 剩下荣锦棠站起身来,弯腰向付巧言伸出手:「起吧,中午多用些,省得下午没力气。」 付巧言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忙去整理衣裳。 荣锦棠的目光从她头上的发带滑到裙裤下露出的绣花鞋,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倒是穿了一身好衣裳。」 嘴里夸的是衣裳,其实呀,他自己也说不清的。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皇后的品格 卷一》作者:福希 02、《皇后的品格 卷二》作者:福希 03、《皇后的品格 卷三》作者:福希 04、《皇后的品格 卷四》作者:福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