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拿下将军没?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昭僖十三年,夏。 刚入初伏便酷暑难捱,即便到了晚上整个汴京依旧如方从灶上撤下的大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武阳侯府老夫人杜氏,这几日更是胸闷气短,一是缘由天热,二是因为心焦—— 她心心念念的外孙女余归晚终于回来了,不过不是探亲,而是避难。更要命的是这一路的惊吓加颠簸,小姑娘还没入汴京城便病倒了,昏迷整整五日,今儿才算睁眼。 槿樱苑正房稍间里,杜氏正揽着虚弱的外女孙抹泪,瞧着她如琬似花的小脸白得瘆人,一口一个心肝地叫着:「晚儿啊,你可算醒了,你要急煞祖母了!」 瞧着老太太激动,儿媳孙女们忙上前安慰。 「母亲,您可要保重身子啊,万不能再伤神了。」 「祖母,表妹既然醒了,您该高兴才是。」 「是啊,您若是有个好歹,叫我们这些儿孙如何……」 众人劝得殷勤,然杜氏却道了句:「晚儿若是有个好歹,我便也随着她去了!」 这话一出,一众儿媳嫡孙脸色不大好了。老太太平日里可是个极挑剔的人,严肃喜静,儿孙想要亲近都得隔着半尺的距离,何尝见她这般疼过谁。外孙女病着,她食不下咽,白日黑夜地来探,还真真是当心肝肉来宠。比及当年宠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余归晚的母亲是武阳侯和杜氏的小女儿,侯府的掌上明珠;十六岁嫁与当年的金科状元余怀章,二人金童玉女,好不登对。然余姑爷志在四方,婚后不久携妻南下赴任杭州知州,这一去便是十二年。直到三年前,归晚母亲因病离世,消息抵达京城时,差点没要了老太太半条命。如今再忆,杜氏后悔不已…… 「三年前你入京报丧,我就不该让你回杭州。眼下可好,东越余党叛乱,杭州城失守,差点把你小命都搭进去,还丢了尧儿……」 尧儿是归晚的弟弟余骁尧,姐弟两逃离杭州时被难民冲散。想到流落在外的外孙,杜氏眼泪又下来了。大儿媳何氏赶紧劝道:「母亲莫急,夫君已派人南下去寻了,既然归晚能找到,骁尧也一定能找到的。」 「必须找到,尧儿才十二岁啊!」杜氏哀叹。 眼见祖母越哭越凶,倚在她怀里的归晚不忍,无力仰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祖母细声软语道:「祖母,您别哭了,您再哭我也要哭了……」 外孙女终于开口说话了,老太太激动得赶紧抹泪道:「晚儿别哭,祖母不哭,不哭了。」 这是归晚入京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来到这个世上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余归晚早就醒了,她刚到武阳侯府时便已意识清明。前两日不睁眼是因为她病得实在没力气睁眼;然后几日,则是知晓了身周的环境吓得她不敢睁眼。 她做梦都没想到,游泳溺水的她,竟然穿越了—— 这几日浑噩,听房里人絮絮叨叨,混着脑袋里不断闪过的片段,她大概了解了个囫囵:她是大魏武阳侯府的表小姐,母亲过世,父亲任两浙路宣抚使。今岁两浙路叛乱,叛军围困杭州城,在破城前夕,她带着弟弟逃出来却途中走散,后来她被人找到接回了汴京。 其实她还想继续装昏多听些,可只靠汤水吊着的她实在熬不住了,不得已睁开了眼…… 归晚眨着水雾蒙蒙的大眼睛看了祖母一眼,可怜兮兮道: 「祖母,我饿了……」 杜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让小厨房把准备好的吃食端来。她才醒,怕不易克化,槿樱院的林嬷嬷端了糜粥,笋脯,青酱腌的小松菌和一碟缀着青梅、樱花的蜜火腿。 食盘一落,归晚饿得眼睛都直了,也顾不得忌讳旁人,由林嬷嬷喂她,糜粥添了一碗又一碗。 见她胃口好,杜氏脸上终于露出喜色。第二碗肉糜粥喝尽,瞧着满头是汗的外孙女,她端起了食盘上的绿豆汤,亲自喂了起来。 清汁浸润着绿豆糯米,红绿丝中还点着一颗蜜枣和些许冬瓜糖,清凉凉的爽口。余归晚喝着身凉心却暖了…… 这五日「昏迷」堪称本心摸底,将身周人的态度摸了个透。外祖母每日必来,对着她哭过悔过叹过,舐犊之情拳拳之心让她动容。 不过,可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比如大舅母何氏——大舅父祁孝儒乃中书省右谏议大夫,离朝廷中枢仅一步之遥。何氏身为当家主母,安置表小姐细致入微,无半分不妥。但这不代表她没怨言,归晚可听她站在自己床边怨过:「杭州失守,皇帝若追究起余怀章的责任,只怕会牵连夫君……」 再如这位二舅母梁氏,性格没有何氏那般谨慎,也从不替身为兵部侍郎的夫君忧心。不过作为两位嫡小姐的母亲,她不理解老太太为何要偏疼归晚,亦如她所言:「外孙再好,毕竟带个‘外’啊!」 除了已嫁的大表姐,归晚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姐妹,她们每每随长辈而来,很少单独逗留。不过就在她「醒来」的前一日,二表姐祁浅趁林嬷嬷去熬药的功夫来过一次。 她什么都没说,唯是站床边望了自己良久,留下鼻间重重的一声「哼」。 这一声「哼」,颇有点意味深长啊…… 归晚吃过东西总算有些力气了,她撑着引枕直身,问了她最想问的话:「祖母,杭州如何,我父亲如何了?」 因为女儿病逝,杜氏一直对余怀章有怨,觉得他没照顾好妻子。但有怨归有怨,他毕竟是外孙女的亲爹。 「杭州破城后,你父亲一直没消息。不过不必担心,云麾将军方定雁门便直接挥师南下,早几日就到了。有他在,没个平不了的乱。」 归晚知道,祖母口中的云麾将军便是沂国公府的二公子江珝。因为战事,这几日关于他的话可没少听。据说他自幼长于幽州,身上带着不同于中原的燕赵任侠之气,睿智骁勇:十五岁带百人突袭几万敌营,斩其敌首;十八岁平定兖州;二十岁便封为正三品云麾大将军,实乃一时之豪,无人出其右。 凌乱的记忆中,归晚逃离杭州前还听父亲和一位秦姓将军提过他,道若非他困身雁门之战,两浙路叛军定不敢如此猖獗;倘若有他在,杭州之围必解。 如是,余归晚稍稍放心了。 这五日她不仅看透了人,也明白件事:自己回不去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她出身世家,还有个容身的地方。不过即便如此,她深知这个世上父亲和弟弟才是她真正的依靠,不管从原身的感情亦或自己的理智上思考,她得找到他们…… 余归晚正想得出神,眼前忽然多了颗剥皮的荔枝,林妈妈正笑吟吟喂给她。 「这是青旗送来的,知道你最爱荔枝他日日遣人来送,只盼你醒来便能吃到。」杜氏含笑解释,话里无不欣慰。 薛青旗——归晚记得,他是权倾朝野的右相薛冕的嫡子。薛冕与余怀章因同科相识,莫逆于心,遂做了儿女亲家。所以,这位薛公子应该就是「余归晚」的未婚夫。 第二章 想来这位侯府表小姐也是命好,据说薛公子是风流蕴藉,才华素茂,年方弱冠便任翰林知制诰,为皇帝拟写诏书。最重要的是,他对未婚妻极用心,听闻两浙动乱他不畏涉险执意南下,余归晚便是他从江宁带回来的…… 「归晚你可知啊,自打送你回府后薛公子日日探望没一天落下的。啧啧,真是一往情深。」二舅母梁氏抿笑,说着又瞟了眼窗外叹声,「往常这时辰都到了,今儿怎还没来呢?」 大舅母何氏接言:「雁门之战方定,两浙路未平,这几日朝廷定然诏书不断,薛公子且得忙着呢。」旋即,她又望向归晚笑道。「咱不急,早晚都是一家人,不差这一日半日的。」 这话一出,老太太和梁氏都掩口笑了,笑得余归晚好不尴尬。 她当然知道何氏指的是什么。薛余两家婚约定,待归晚及笄便为二人完婚,说来可不就是今年。好日将至,只可惜原主命薄,亡在了回汴京的路上,让她这个穿越者截了胡。所以,对这个连面都没见过「未婚夫」,归晚不甚有感,况且弟弟失散父亲困险,她哪来的心思想这些。 她笑而未应,为做掩饰,赶紧朝林妈妈手里的荔枝咬上一口。 蜜汁四溢,唇齿留香。就在汁水浸润喉咙的那一瞬,归晚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措不及防,她「哇」的一声吐了!!! 这一吐,可把房里人吓得不轻。尤其是老夫人,心疼地搂着外孙女,赶紧遣人去请大夫…… 两刻钟后,陈大夫来了。 只见老先生长须一捋,寸口一搭,然不过片刻两只苍眉登时拧了起来,他不可思议地愣了半晌,恍惚道: 「表小姐这是……有喜了?!」 开玩笑!!! 大伙差点吼出声来。可瞧着陈大夫那张郑重的脸,又因与他是世交,深知他医术秉性,故而这会儿惊得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尤其是归晚,她吓得冷汗都渗出来了。 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虽说穿越是个意外,但能重活一世她还是感到庆幸。至于配置高低,她不挑,可也不能这么捉弄人啊。 前世母胎solo,今世睁眼当妈——还是未婚妈妈! 要知道在这名声比命重,贞洁比天高的年代,未婚先孕意味着什么?归晚想想心都凉凉了。 杜氏也是不甘,追问下陈大夫解释:「前些日子并未察觉,可今儿表小姐脉象如珠滚玉盘,有轻微的滑脉之势,却是有孕无疑,不过孕日尚浅,二十上下。至于呕吐,并非妊娠,是方才冷热食相冲才导致的……」 陈大夫一再保证,容不得大伙不信了。杜氏嘱咐陈大夫定要守口如瓶,将人送走了。他一走,傍晚还貌似融洽的房间一时炸开了锅!老太太,大舅母,二舅母,轮番询问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还能是谁的,肯定是薛青旗的!」二舅母梁氏翻着眼珠子哼道。 杜氏求证地看向外孙女,而归晚也眨着一双清眸茫然地望向她,小脸稚嫩,却掩不住容颜绝色。当年她母亲在京便是出了名的标致,归晚随了她,甚至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张苍白的小脸,加上无辜的眼神,瞧得杜氏好不揪心,柔声哄道:「晚儿不怕,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归晚真是哭心都有了,她也想知道啊,可想到脑仁疼也想不起这孩子是如何怀的。 怎么可能想得起来?这具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何况那些零散的记忆。这些杂七杂八的片段根本撑不起原主短暂的一生,大多时候她都凭着运气去猜。 她无奈摇头。「记不起来了,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说罢一声连着一声地叹,小身子骨都快叹散架了。 杜氏心疼,揽着外孙女哄道:「不想了,咱不想了……」 不想了?惯孩子也得分个时候吧,这关系姑娘家的声誉不说,若传出去,武阳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脊梁骨还不得让人戳破!本来就是个潜在的祸患,这会儿又添了一遭,侯府可不敢留她一辈子。大夫人何氏压着性子道:「归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再好生想想。若这孩子是青旗的,咱还能挽救,毕竟你早晚都是薛家的人。」 别说她们,就是归晚也迫切希望这孩子就是未婚夫的。可一点蛛丝马迹都想不起来,让她如何认下! 她没答,房中一时沉寂。何氏急得直咬牙,梁氏则捏着指头算了起来,然越算脸色越差,惶然道了句:「不对,这日子不对啊!青旗上月底离京,这月初七才到的江宁。就算到了江宁便碰面,至今也不过才十余日,这孩子怎可能是青旗的!」 这话一出,惊得何氏简直丢了三魂七魄! 全京城哪个不知余归晚是薛家的准儿媳,闹出这档子事,谁脸上挂得住!若是换了旁人还能调和,可薛青旗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祁孝儒是右谏议大夫,直属右相,若折了人家面子,夫君在朝岂还有安宁之日!还有儿子祁琅,他今年才入翰林院啊! 梁氏也愁,平日便沾大房的光,若是大伯受排挤他们也好不到哪去,然她更愁的是自己两个女儿。二房无嫡子,梁氏和二爷关系本就不冷不淡,她若想在家站稳脚,全指两个女儿嫁得好。归晚虽不姓祁,可到底是侯府的表小姐,祁家姑奶奶的亲闺女。落下这种名声,定要影响自家女儿! 看着老太太怀里病恹恹的人,梁氏心里怨怼:回来便是个祸害,还不如不回呢! 半个时辰过去,大伙依旧没从归晚嘴里问出丝毫来。起初还觉得她是羞于启齿,可眼见小姑娘眼神越发沉静,虽愁容郁色,却坦荡认真,不得不让人心里质疑:难不成她是真的因这一病失忆了? 或许是受了刺激,不愿想起吧! 众人恍然。小姑娘和薛青旗情投意合,分别三年却没断了书信往来,情深意浓她怎可能突然委身他人,况且二十日前正是杭州被破的危急时刻,混乱之中发生这种事那答案只能有一个,便是小姑娘为强人所辱。 如是,便都解释通了。 可解释通了有何用,无非对她多一分怜悯罢了。她们是怜悯她了,何人来怜悯她们—— 「这孩子不能留!」何氏冷不丁道了句。 老太太惊愕,何氏却顾不得了。自打老侯爷离世,整个家都靠祁孝儒撑着,他若遭人责难,这家谁也别想好过。 「大嫂说得是,孩子不能留。」梁氏撇嘴跟着道,「没孩子,这事便当没发生过该嫁一样嫁;若是留下了那便是个祸根,如何都瞒不了!」 「孩子没了,便能瞒得住?」角落里弱弱传来一声,大伙望去,说话的是祁浅。 梁氏方才遣女儿回去,不料祁浅好奇还留在这,于是狠剜了她身边的嬷嬷一眼,喝道:「这话也是你个姑娘家该听的,好的不知学!」 呵,方才那话若还能忍,这话可过分了。任谁也听得出她这心里有多嫌弃归晚,把她宝贝女儿都带坏了。 余归晚瞥了二舅母一眼,沉气没言语。一来寄人篱下她不愿与她们争执,二来她也没那份力气。 第三章 而老太太则瞪着梁氏哼道:「浅儿说得是,这便能瞒过去?」 「母亲,能瞒一时是一时啊。」何氏焦灼道,「薛公子对归晚的情义咱有目共睹,若是日后被发现了,看在恩爱一场的份上怎么都能过去。便是过不去他也不至于满天下去张扬,旁人不晓,两家也不会失了脸面。可这孩子留下,那便是留个把柄早晚会被人揪出来。即便咱藏得深,那如何隐瞒这怀胎十月,您能不让青旗和归晚见面吗?」 「就是!况且这生养过的姑娘和没生养过的能一样吗!」梁氏又补了句。 这一句可冲了杜氏的肺管子,脸色当即一沉,怒道:「我们不嫁了!」 何氏好生恼气,乜了梁氏一眼。自己在这苦口婆心劝老太太,她这一句句没个好听的,不熄火还添乱。于是忙劝道:「不嫁青旗嫁谁,嫁谁都一样,瞒不住的。况且您如何与薛家解释?薛家可愿意退婚?好歹青旗还知道怜惜咱归晚,想来不会为难她的,所以趁着日子浅,这孩子无论无如何不能要。」 「不要?说得简单。」老太太冷哼,「你可想过这堕胎多危险?坏了身子的,不能生养的,屡屡皆是;这还是轻的,若归晚有个三长两短,谁赔我孙女!」 老太太一声怒喝,把众人堵得哑口无言。梁氏咽不下这口气,想到自家要被连累,壮着胆子道了句:「做出这种没脸面的事还怕——」 话未完何氏狠戳了她腰眼,梁氏哎呦一声。 可还是晚了,老太太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归晚靠在她怀里都觉出她在抖,赶紧捋着她胸口劝道:「祖母别气啊,您若是再急坏了身子,孙女罪过就更大了。」说罢,她冷静地想了想,对着众人道:「这孩子我不要。」 「归晚!」杜氏喝声,心疼地揽着外孙女道:「别怕,有祖母在不用听她们的。」 归晚浅笑,甜软的声音稳而不慌道:「孩子是我的,我自己说得算。」 这话说得底气好不足,众人微诧,一时无语。 归晚记忆虽散,但她感觉原身不是个冒失的人,发生这种事她也定然不愿。若如她们所测果为强人所辱,那她命运岂不是更凄苦。 身逢乱世,遭劫受难,这都不是原身的错。然抱怨无用,接下来的路归晚得自己去走,问题要自己面对,所以她决定不要这个孩子。 她才十五岁,生子尚早;况且父亲弟弟深陷险境未来渺茫,容不得她生子。连自己都是寄人篱下,便是生了她如何养活?所以她首要任务还是找到父亲。况且她那话虽是壮势却也没错,她是余家人,只要父亲还在她便不是无家可归,她的命运也轮不到她们做主…… 商议了半宿,这事也没个定论。归晚坚持,杜氏唉声叹气怨她是个傻丫头,而众人见她态度坚定暂且松了口气,以后的事她们才不管,只要眼下不要这孩子,能稳住薛家就好…… 大伙各怀心思去了,老太太要留下来陪外孙女,大伙怕她再动摇归晚的决心,一个劲儿地哄着,劝回去了。 耳边清宁下来,想想这一切真像做了个梦。归晚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平坦得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居然有个孩子。 到底是谁的孩子?她瞪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承尘,抽丝剥茧地捋顺着凌乱的记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越理脑袋越是混沌,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其实归晚很喜欢孩子,前世的理想便是结婚生子,过儿女绕膝的安稳生活。好不容易挨到心仪的对象向她表白,可还没来得及享受爱情滋味,脚下一个不稳,落入湖中,她溺水了。 早知道,就不该约他去游湖…… 归晚眼皮越发地沉了,浑身无力,那种被湖水吞没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挣扎无果,眼看着他朝自己游来,可两人的距离却越拉越远,他在喊她…… 「姐姐,姐姐……」 清脆的呼唤声在耳边萦绕,熟悉,可不是他。她想看看到底是谁,但眼睛被水蜇得睁不开……湖水呛入鼻中,辛辣,连唇齿都被侵袭,咸,腥,甜……说不出的味道…… 接着,她彻底被拖入了水中,胸口憋闷,像压了块巨石……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有亲人,有理想,有向往的生活,以及还没来得及感受的爱情…… 实在喘不过气了,她猛地睁开双眼,然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惊——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将她压在身下!她下意识要喊,接着唇被堵住,她叫不出声来了。 再然后,便只有感官上的记忆……肢体冷热纠缠,汗水黏腻,底重的喘息中,一阵噬骨的痛,痛得她难耐,再忍不了了,在得一方喘息之际她惊呼而起—— 乍然听见呼声,林嬷嬷吓了一条,见床上表小姐正大口大口喘着气,赶紧上前安抚道:「表小姐,您怎么了?可是梦魇着了?」 见了林嬷嬷,归晚意识渐渐清明,骤然瘫软下来。 原来是个梦…… 听闻归晚醒了,薛青旗来过几次,可都被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搪塞过去,一面都没见。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她心里烦乱,还没准备好见这个「陌生」的未婚夫,更不知该如何应对二人的关系。因为她不仅换了个芯,还多了个「它」。 打那夜被魇着了,归晚总觉得那不单单是个梦,或许这就是原身的潜在记忆。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想不起那个身材高大的人是谁,也看不清梦里的那张脸…… 「表小姐,用早饭吧,奴婢特地给您备了小松菌。」林嬷嬷领着小丫鬟入门,笑着去迎归晚下床。 不过两日她便摸清了归晚的口味,可是用心。 其实「昏迷」中,林嬷嬷对归晚便照顾得极细致,怕她天热出汗,浑身不爽利,她不厌其烦地给她擦身子。归晚也是听她念叨才知她原来是母亲的贴身丫鬟,本该随嫁,怎奈大病一场便留在了侯府,故而见表小姐如见小姐,心生亲昵。 归晚坐在桌前,丫鬟苁蓉和茯苓跟上来伺候。两个小丫头是老太置来的,都算踏实但性格迥异:苁蓉是只做不说,伺候主子耐心谨慎;而茯苓许是因年纪小,活泼了些,归晚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张嘴,何时都闲不住。没得人聊她便趴在床边一面打着络子一面说给「昏迷」的表小姐听,想不听都不成。好多关于自己和侯府的事,归晚都是从她嘴里得来的。 如今,表小姐醒了她再不敢多言,抿着小嘴可不辛苦,瞧得归晚都替她憋得慌。 吃过饭,苁蓉端了碗益气宁神汤来,听闻小姐梦魇,她连熏炉都换了安神的沉香,是个心思缜密的。归晚含笑接过,才喝一口便闻茯苓清亮亮的唤了声:「二小姐,您来了!」 眼前飘过一抹鹅青,归晚抬头,正对上了挑帘入门的祁浅。 茯苓搬来杌凳给祁浅坐,祁浅笑盈盈问:「表妹好些了?这些日子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好生担心表妹,还偷偷来瞧过你呢。」 归晚莞尔。她是偷偷来过,至于担心与否——想到那声「哼」,可不太确定了。 第四章 「让表姐忧心了。」 「表妹客气了,一家人应该的。」祁浅主动拉了拉归晚的手。她手温热,衬得归晚的手凉浸浸的,她感叹:「表妹这些日子受苦了,手还这么凉。今儿天不错,我陪表妹出去走走吧,小花园的芙蓉开得可艳呢。」 连着几日不出门可不是憋闷,林嬷嬷瞧着都快发霉的表小姐笑道:「二小姐说得是,表小姐腿脚怕都没气力了。出去走走心情好,恢复得也快些。」 话说得倒没错,不过归晚兴致不高,犹豫道:「我这早饭还未用完……」 「我等表妹便是。」祁浅接道。 归晚微怔,悄然瞥着她,笑笑,继续喝那碗汤了。 出了槿樱苑朝东,紧挨老太太的东院便是一片小花园。老太太喜欢种花,四季不断,便是到了冬日暖房里也依旧姹紫嫣红。 过了花园月牙门,恍若入了传说中的芙蓉城。花朵团簇,娇艳瑰丽,绕着半亩方塘波光艳影,又适逢清晨,如露染胭脂,看得人心情豁朗。 二人坐在塘边亭子里赏花,祁浅唤下人拿了花瓠,折了些芙蓉来插。她笑着对归晚道:「满京城数咱家芙蓉开得最早,每每这个时节,祖母房里少不了它。」 归晚点头,赞了声:「表姐巧手,祖母定然喜欢。」专注地望着她修剪花枝。 透过花瓠里的寥寥花枝,祁浅也在打量着这位表妹。前些日子她昏迷在床,她也曾端详过她。五官精致,腻脂如玉,美是美,可没一丝生机总归惨淡了些。 如今她渐渐恢复,人也跟着越发地明艳了。尤其是那双眼,颦眉笼烟,即便望着花瓠也若含情,水漾漾地勾人心魄,简直媚到了骨子里。许她憔悴未愈,许她就是这冷清清的性情,让人觉得她便是那峰顶的雪莲,夜半的昙花,非世俗能浸染。 若只是这般也罢,偏她身条妖娆,该有的一分不少,不怪薛家公子对她念念不忘…… 祁浅看得眼神发直,不小心剪断了只盛开的芙蓉。归晚微诧,举眸瞥了她一眼。祁浅猛然回神,笑笑,扔下那段废了的花枝,试探地问了句: 「表妹,你果真不要这孩子了?」 正捻起一只绯色芙蓉的归晚微顿,拨着花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显然她是不想谈论这话题。可祁浅不然,她放下剪刀殷切道:「表妹三思啊!」 归晚又看了她一眼。 「表妹,我知道她们为了让你嫁给薛公子才不叫你留这孩子,可没了它你们便果真相安无事了吗?纸包不住火的,他早晚会知晓,到那时岂不更加难堪,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这种欺骗。既便他压下这口气,可还能待你如初?」 见归晚不语她又道:「表妹,你肚子里那可是条生命,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忍心抛弃它。况且你可想过后果?我听嬷嬷们讲,堕胎之人十个里有八九个要伤身的,而且极容易落下不生养的毛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薛公子是独子,薛家岂容得下无后?不管休妻还是纳妾,到头来苦的还不是你!」 祁浅越讲越激动,干脆推开了面前的花瓠直视归晚,正色道:「即便表妹遂愿嫁给了薛公子,可良心能安吗?薛公子又做错了什么,对表妹一往情深便要受诳骗?如此不知恩义,这于他公平吗?」 面对这番义正言辞,归晚沉默。 她说得不无道理,这话多少还真有点戳中归晚的心,可末了末了地,她偏就拐到了薛青旗身上。如此义愤,倒让人品出了些异样滋味…… 归晚不想要孩子当然不是为了嫁薛青旗,不过与祁浅解释这些,没必要。她悠然起身,笑不上眼道:「谢表姐提醒,我记下了。恕妹妹身子未愈,这会儿有些乏累不能陪表姐赏花了,抱歉。」 说罢,挽着林妈妈便要走。然祁浅两步拦在她面前,追问:「表妹,你真的要打掉这孩子?」 归晚眉头轻蹙,清冷道:「我说过,孩子是我的,我自己决定……」 「归晚!」 身后传来一声,归晚回首望去,只见芙蓉半掩的小径中,立着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俊的男子。 归晚一直昏迷养病,男子不宜入房,故而无论舅父还是表兄她哪个都未见。不过论年纪,这位该是表兄。她方要开口,祁浅先发声了,福身唤道: 「薛公子。」 薛公子……薛青旗? 归晚愣住了。 这便她传说中的未婚夫? ——此情此景,还能再尴尬点吗? 归晚见礼,垂眸不语。薛青旗则平静上前,对着祁浅道了句:「二小姐,我想和归晚单独聊聊。」 祁浅婉然应声,然就在从归晚身边绕开时,二人对视,归晚分明瞧见她唇角微动,闪过丝不易察觉的笑…… 她走了,青旗靠近归晚。自打回汴京他便整日为她忧心,好不容易人醒了,却一直不肯见他。他茫然无措,所以今儿特地来拜见侯夫人打听一二,然东院未到,便瞧见了这一幕。他大概知道她为什么不愿见自己了—— 「是真的?你有孕了?」薛青旗站在她面前,低声问。 归晚没看他,但感觉得到高大的他带来的一股压迫感,她默然点了点头。 「多久了?」 「不足一月。」 薛青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屏了口气又问:「你有意中人了?」 余归晚蓦然抬头,仰视他,目光纯澈没有半分闪躲。然这一望,直直撞向薛青旗心头,他心猛然颤动竟有些后悔问了这句话,他不想听那个答案。 「没有。」她答道。 薛青旗微愣,随即长叹了一声,略带伤感。 说实话,他这反应让归晚有些失落。虽她不对他抱任何希望,但掏心窝地说,眼下这境况谁不愿有个能理解自己的人。 归晚打量面前人,薛青旗长相清秀,细眼耸鼻,唇不薄不厚,一切都刚刚好。他是英俊得没得挑,然骨子里透出的儒雅气质更让人沉迷。想来如此高门玉郎,爱慕他的千金定然不会少,没猜错的话方才那位二表姐便倾慕于他吧。既然选择这么多,他何需在乎自己。 如是,归晚也想开了。不过到底是他救了自己,她垂眸对他揖了一揖,恬然道:「归来这么些日子,一直没机会向您道谢。今儿请您受我一拜,谢您送我回来。若非您,我还不知要流落何方,只怕……」 「我娶你。」 突然被他打断,她反应了会儿,旋即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四目相对,他也看清了她。 接她回汴京的路上她一直病着,浑浑噩噩加之行程匆忙,他根本没机会细看她。这会端详,他发现她长开了,褪去了稚气,当初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亭亭少女,像含苞初绽的花,娇得让人挪不开目。 他视线在她脸上扫着,从宛若星辰的双眸,到她小巧的鼻子,樱红的嘴唇,修长的颈脖……最后落在她若隐若现的胸前,他蓦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你不必如此,这天下好姑娘多得是,我已经……」 「余归晚,我对你是何情义你不清楚吗?」薛青旗再次打断她。「三年前我便钟情于你,过去没变,如今也不变……我娶你。」 第五章 归晚惊住。此时此景,若说一点不动心那是假的,她怎都没想到薛青旗会痴情到这般,她为之动容,却还是问了句:「你都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何事吗?」 「不想。」薛青旗笃定道,「我只知你愿嫁我便好。至于这孩子你也不必忧心,我会尽快娶你,日后这孩子我便当亲生来养,没人会察觉的。所以为了你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做傻事。」 说到最后一句,他眼神无限温柔,看得归晚心都软了,居然有点羡慕起原身来。她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有这么个完美的未婚夫,可惜她命短,倒让自己钻了空子。余归晚突然觉得,自己若是不答应他都对不住原身。 她看着他会心而笑,点了头…… 商定妥,青旗便急着要带归晚去见老夫人。离开前,归晚忽而瞥见了芙蓉丛后的一抹鹅青。她稍顿,含笑朝着那方向半揖,清冷地唇语了句「谢了」,便脸色一冷,带着林嬷嬷随青旗去了。 芙蓉丛后,祁浅恨恨地扯下一朵芙蓉花揉在手里,恨不能揉的是眼前人。见他们走远了,重重地「哼」了一声…… 薛府大书房,薛冕坐在几案前,摩挲着牙雕麒麟摆件,一脸煞气地盯着两浙路送往枢密院的文书。 「江珝率燕军抵达杭州,三日功夫便断了东越乱党的援军。今儿奏疏抵京,道杭州已被收复,叛军气数将尽,平定两浙路计日可待。」 坐在对面的门客石稷点头。「云麾将军战无不胜,果然所到必平。」 「所到必平?!」薛冕冷哼,猛地将手里的麒麟扣在案上,愤懑道:「先生好端端的一步棋,偏就让他给毁了!」 两浙路富庶,在大魏十二路中最为发达,只它一处税收便占了国之四成,故而两浙路宣抚使一职向来炙手可热,其势力可直接与朝臣匹敌。余怀章任杭州知州期间政绩斐然,不久便被提任宣抚使。 得两浙路者得朝野,若能把宣抚使纳入麾下,薛冕在朝的地位便是无人能撼。薛冕看出了余怀章的潜质,欲与他联姻。儿女亲家,一荣俱荣,可没曾想的是自薛冕兼任枢密使掌管军政以来,每每对两浙路进行辖区整顿,余怀章都不予以配合,更是拖延为朝提供军饷。 余怀章功名显赫,没人动得了他,这成了薛冕的心病。不过老天还是给了他一个契机。去岁东越余党叛乱,其势汹汹,以燎原之势先后攻克了睦州,遂安……直趋杭州。 余怀章屡次上书,朝廷却只派了宁远将军秦龄前去支援,眼看着杭州被困,薛冕才举荐党羽贺永年为两浙路招讨制置使,调用陕西六路藩及汉兵南下镇压。 可贺永年到了江宁,便以观望筹措为由止步不前了。 这就是石稷为薛冕出的计策—— 制置使乃临时性军事统帅,因战而设,战毕即撤。不过贺永年若能顺利拿下杭州,平定叛乱,那么薛冕一本奏章递上去,贺永年完全可以依功直接接任两浙路宣抚使。如是,提拔了贺永年不说,更成全了他自己。 但这有个前提条件,便是余怀章不能存在,这也是贺永年止步的原因。 他若是去早了,顺利解救杭州,安然无恙的余怀章还是两浙路宣抚使,贺永年等于出人出力为他人做嫁衣白忙了一场。所以他在等,等余怀章扛不住,杭州破城之际,他再挥师南下,那么宣抚使的官职便稳入囊中了。 一切算计的刚刚好,只可惜被江珝抢先了一步——贺永年还没从江宁发兵,方定雁门局势的云麾将军便南下,一举将杭州收复。 为督促贺永年,薛冕还特地遣儿子青旗去了趟江宁,可还是没赶上。眼下贺永年无功可居,到手的肥肉要落入他人之口,薛冕怎能不郁闷。 「……余怀章还没处理掉,如今又多个江珝。他是何人?我虽理军政,然半数兵权握在他手,他燕军势力不容小觑,连皇帝都对他敬让三分,两浙路万不能落入他手!」 薛冕愁容满面,石稷劝道:「相爷不必忧忡,云麾将军志在收复燕云,对地方政权不甚有意,我们尚有转圜余地。」 「人心不可测。两浙路是块肥肉,没吃到便罢了,只怕吃了就吐不出来了。」 「相爷便没想过他为己所用吗?」 「他主战,我主和。政见不合,谈何容易!」薛冕无奈叹声。 然石稷却沉思良久,兀自笑了。 「小人倒是有一计,许能让他回来……」 薛青旗带着归晚对老夫人表明心意,杜氏的一块乌云散了。没想到他如此重情义,不但挽救了外孙女的名声还保住了孩子,她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待他一走便嘱咐外孙女,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薛家,这件事万不能再张扬了。 说到这,归晚颦眉不语。杜氏忽而明白什么,问道:「青旗是如何知晓的?」 归晚没犹豫,把事情经过道了来。她如何去的小花园,祁浅又说了什么,一字不落,甚至是提到薛青旗的话—— 眼看着祖母脸色都变了,归晚猜到她是看懂了这出戏。其实寄人篱下,归晚并不想挑拨是非,他人如何与自己无关,但唯独此事不行。亦如祖母方才所言,这不仅关乎两家颜面,更关乎她的命运,大意不得。 该说的都说了,老太太没再多言,唯是吩咐林嬷嬷照顾好表小姐。 接下来的几日,祁浅再没来过。听闻她因冲撞长辈被祖母罚,在小祠堂里抄了三天的女诫。与此同时,府里再没人提及归晚有孕一字,好似这事便从未发生过…… 后院东厢房里,丫鬟给二小姐揉手腕,力道没控制好,祁浅嘶了一声,斥道:「轻点!胳膊都被你捏断了!」 梁氏摆手,遣小丫鬟下去,自己握着女儿的手腕轻揉起来。 祁浅看着母亲怨道:「抄了三天,手都僵了祖母也不肯让我少写一字。为了那丫头,我们累死她都不会心疼,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她亲孙女!」 「罚你便对了,叫你多嘴!」 「母亲,连你也说我!」 祁浅气呼呼地要抽手,却被被梁氏按住了。「得亏是薛青旗,若余归晚的事让外人知晓传了出去,咱侯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还想不想嫁了。」 「我就是瞧不惯她!」祁浅嘟囔道,「本来就是外姓人,非宠得跟个嫡孙女似的。从小到大,有她在我何尝被祖母放在眼里过?偏心也不带这么偏的!」 「那就该怨你祖母,不该怨她。」 「为何不怨?她受宠便罢了,偏做出那见不得人的事,污了身子又揣了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她就该被人唾弃,居然还妄想嫁给薛青旗,凭什么?凭什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薛家公子!」梁氏冷哼了声,见揉得差不多了,把女儿的手甩了过去。 被母亲点破,祁浅窘迫,可心里更委屈,便索性道:「是又如何,薛青旗英杰俊才又风流翩翩,京城哪个姑娘不喜欢,我就是爱慕他又如何!怎她余归晚能嫁我就不可以,就因她有几分姿色?我才不甘心,好事都被她占去了,都这般破落还有人要她!」 第六章 梁氏摇头,方要开口又被女儿堵住。 「别说什么青梅竹马,他们才见过几次,一张巴掌都数的过来,还没有我和他见得多呢!她余归晚知道薛青旗喜欢什么,有几位好友,爱去哪个酒楼,常听哪个曲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她是关注薛青旗许久了,梁氏不由得皱眉,叹道:「你当母亲不想你嫁得好吗?若是能嫁青旗,别说是余归晚,就是老太太也拦不住,我必让你嫁得顺当。」 祁浅猛然抬头,一脸的期待,可梁氏又道:「但是你嫁不得。」 「我嫁不得余归晚就嫁得,她到底比我好在哪了!」祁浅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瞎说!她哪里比得过我女儿,我女儿强她千百倍呢!」梁氏哄道。「可这不是你比她好就嫁得了,这嫁人也得讲究门当户对不是。右相哪是我们高攀得起的,余归晚不也是仗着父亲和薛相同窗之谊,你当薛相现在还愿儿子娶她?我看未必,尤其余怀章失了杭州,不落罪都是阿弥陀佛了,薛家岂会同这样的人家联姻?我看薛青旗也不过一厢情愿说说而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是他决定得了的。所以你不必惦记那不该惦记的了,你以为就你深情?晋王郡主为了薛青旗茶不思饭不想,相思多年,人家不是比你更深情,地位更高。」 「哼。是啊,人家是郡主,我算什么,不过是个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罢了!」祁浅赌气道。 梁氏瞧着女儿的酸样抿唇笑了,揽着她哄道:「这天下英才又不止薛青旗一个,何必非要揪着他不放,我瞧着那云麾将军便不错。」 「谁?」祁浅惊得险些没跳起来,「沂国公府的江珝,那个‘煞神’?」 梁氏拍了女儿一巴掌。「什么‘煞神’,姑娘家没个规矩!」 「外面都这么讲的。谁不知道他,自幼在强虏占据的幽州长大,脾气霸道得很,狂傲便罢了,还心狠手辣杀人如草芥。听闻他随父从军时帅印被偷,他独自骑马去追直接将贼人斩于军前,手起刀落眼都不见眨,那时候他才十三啊!十五岁干脆冲入敌营直取敌将首级……对他哪个不闻之色变,在战场上如此也就算了,他还把嫡母关在佛堂不问世事,府里上下谁提到他不带着三分怵。这人必然性情古怪,不然何以至今未曾娶妻……」 祁浅叨咕着,忽而反应过来慌恐道:「母亲,你不会想让我嫁他吧!我不嫁!」 「不嫁是你傻!」梁氏瞪了她一眼。「那可是沂国公府,高祖打下江山时公侯封了那么多,你瞧见哪个是世袭罔替了,只有沂国公。为何?还是不是功勋赫赫,皇恩永固。这大魏半数的兵权都握在沂国公府的手里,而沂国公府谁说得算?自然是江珝,就连皇帝见了他都要以礼相待,何况是右相。你若嫁了他过门便是诰命夫人,连你大伯母地位都不及你,到时候看你祖母还敢不把你放在眼中?」 「还有,你不是瞧不过余归晚吗?咱不说她到底嫁不嫁得了薛家,便是嫁了,薛青旗也不过一翰林知制诰,你可是直直把她比到金池底啊!」 倒是这么个理。富贵且不言,谁不盼着高人一等为众仰视,把那些不待见自己的人统统踩在脚下,想想都心畅气顺。祁浅心动了,可虑及那些传言还是有所忐忑,犹豫不肯。 梁氏知她顾虑,遂道:「我是你娘亲,会害你吗。江珝好歹是个英雄豪杰,性格虽怪异了些,可人家军事上天赋异禀,文采上纵横恣肆,也算个奇人。京城不乏爱慕者,只是这么些年南征北战耽搁,话传得难听罢了……」 「不对啊!」祁浅突然唤了声,盯着母亲质疑道:「方才还讲门当户对,道攀不起薛家,这会儿就攀得起沂国公府?哪来的道理!」 梁氏闻言抿唇笑了,神情好不得意。「这事你不必管,只要你愿嫁,母亲必让你遂意……」 杭州,府衙。 燕军副将曹靖已经在书案前站了半个时辰了,而书案对面,那张英俊的脸没有一丝表情,轮廓硬朗,精致如雕刻——美,却让人欣赏不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将军,您如何定的?」曹靖试探着道。 江珝目光未动,盯着案上的赐婚诏书,薄唇轻挑哼了声。 曹靖急了。「将军,您不能应下,什么褒奖您平雁门定杭州,不过都是借口,皇帝突然赐婚就是要召您回去,想来这一切都是薛冕的计!只要您撤离,贺永年必夺两浙路,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我知道。」江珝淡然颌首,「就算回绝,皇帝也不会让我留在这的,况且我也意不在此。」 自己已然手握兵权,皇帝如何还会把富庶之地交与他。江珝也从未想过要占两浙路,他匆匆南下解杭州之围,为的是救情同手足的秦龄,可惜他还是来晚了…… 「那也不能应啊!」曹靖迫切道,「赐谁不好,偏是开国侯府的小姐。祁孝儒是右相属官,而祁孝廉又对薛冕向来唯马首是瞻,薛祁两家还有姻缘在,他们关系如此密切,这分明是要拉您入麾下,落实薛党的身份啊。此计一举两得,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江珝眉心微蹙,陷入了沉思。 曹靖想了想,又问:「难不成您是为了北伐?」 江珝生长于幽州,自小立志收复北虏铁蹄下的燕云。此次雁门大捷正是个突破口,乘胜而击,必将拉开收复燕云的阵势。他几次上书,但都被保守的皇帝给驳了回来。而今这便成了赐婚的附加条件,只要他回京,皇帝便准他北伐。 将军犹豫的原因许只有这个了。曹靖心焦地等着回复,却见江珝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诏书上点了点,道:「余怀章如何了?」 突然问这个,曹靖有点怔,无奈摇了摇头。 江珝轻叹,冷冷清清地,道:「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救活。」 「是!」曹靖应诺,可还是放不下方才的事。「将军,这诏书……」 「通知来使,诏书我接了。」江珝慵然抬头,对视曹靖,一双墨瞳似有暗云翻涌,深不见底。他勾了勾唇,又道:「但我有个条件——」 这几日归晚身子恢复极快,开始每日去给祖母请安。家里人她都认全了,大舅父祁孝儒为政一丝不苟,整日早出晚归;倒是二舅父祁孝廉瞧上去悠闲些。 还有和薛青旗同在翰林院的表兄祁琅,归晚对他印象极好。他今年十九,和大舅父一般是个沉稳温和的人,话不多,每每见面她都会含笑招呼,只是腼腆了些。 今儿来东院请安,归晚和他前后脚到的。入二门时他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下,险些摔倒,归晚不由得回首。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他竟讷然问了句:「表妹没事吧?」 归晚有点怔,随即笑道:「表兄,是该我问你吧,你可摔到了?」 祁琅更窘了,红着脸摇了摇头。 这一幕让祁浅瞧个正着,她瞥着二人,标志性地「哼」了声,扭头走了。 祁琅不好意思笑笑,解释道:「二妹就是这脾气,表妹别见怪。」 第七章 归晚莞尔,点了点头。 其实这已经超乎她预想了。祁浅因何挨罚她能不清楚吗!本以为她会记恨,然自打从祠堂回来,虽还是瞧自己不顺,但她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虽不知因何倒也好,起码在自己出嫁前,还能保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想到出嫁,归晚内心惴惴。这已经是薛青旗提出娶她的第五天了,他几乎每日都来找她,可二人见面,要么聊往昔旧事,要么聊父亲和弟弟的下落,唯不见成亲之事提上日程。 五天,归晚也知仓促,可她能等肚子里的小东西等不了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处境会越发尴尬。 静下心来斟酌,其实她也不是非嫁不可。这几日相处她品出了他的性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话说他再合适不过了。可即便如此,他对她依旧是陌生的,一想到两人马上要生活在一起,她偶尔还会动那个念头:不若不要这孩子了吧!然随着身体渐渐恢复,原身的潜意识也被激活了似的,她竟对身体里这个小生命有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期待…… 为了它,暂且耐下性子等吧…… 归晚想得出神,饭桌上举箸不动,杜氏瞧在眼中忧在心里。意外一个接着一个,想来外孙女也是不易。 「今儿二十六,智清大师要在般若寺讲经,你们若无他事便随我一同去。」杜氏放下碗筷道了句,见儿孙皆应,她又对着外孙女蔼然而笑。「归晚,你也去吧,陪祖母散散心……」 般若寺乃前朝兴献王修建,经历百年风雨,如今是大魏几位开国功勋供奉香火处,武阳侯府也是护法之一。寺中的智清法师年近九十然精神矍铄,古稀前他一直云游四方,在江宁南门讲经时,听经者僧俗参半竟达数十万,极受追捧。 今儿善男信女来的不少,在藏经阁听经后,知客僧引着侯夫人一众回客堂休息。途径大雄宝殿,归晚突然想拜佛祈福,为还未寻到的父亲和弟弟。 祖母怜她孝心,让下人陪她去了。 大雄宝殿宽敞明亮,殿内香烟缭绕,墙壁上古画琳琅,坐北的佛祖有几丈高,法相庄慈,微笑垂眸俯瞰众生。 归晚跪地仰视,一种肃穆之感油然而生。她口中念着,望佛祖保佑她能找到现世亲人,也盼前世的父母平安康健。 这些日子她都没容空想,此刻静下心来她难过极了。自己就这么走了,她完全想象得出父母该有多伤心绝望。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不能报,前世的温情也再感受不到了,归晚伤感,她想他们,想得心都快碎了……情绪没控制住,她低声啜泣,泪水滑过腮颊坠落在薄灰中…… 「姑娘。」身旁求佛的老人不忍唤了声,「别难过,佛祖定会保佑你的。」 老人身着杭绸锦绣褙子,头簪檀木簪,虽素却不失高雅。她望着归晚的目光宁静慈蔼,有种降凡的菩萨气度。归晚一时愣住,眼珠还莹闪闪地挂在脸上。 老太太递了块绢帕过去。「我家孙儿常年远行,每每离去我便来这为他祈福。心中安宁,耐心等候,他都会健健全全的回来。佛祖不会辜负心诚之人,你也一样,你的孝意会感动佛祖,亲人定会平安无恙的。」 听她如是说,归晚恍然,想必定是自己祈福声太大,扰到人家了。她赧颜接过手帕,抹了抹泪讪笑道:「搅扰您了,借老夫人吉言,我亲人定会平安,您孙儿也会安然归来。」 老太太含笑点头,二人继续上香。 祈福结束,见老太太悠悠要起,归晚先一步去搀扶她。 老太太拍了拍归晚的手示意感谢,然话还没说出来,忽见她敛容眉头紧蹙,脸色一白,当即阖眼朝归晚倒了过来。 「老夫人!」 归晚和老太太身后的下人几乎是齐声喊出来的。 老太太直直坠倒,归晚身子娇小哪撑得住,两人一起摔倒在地。老太太的随行婢女冲了过来,想要搀扶起她,可老太太躺在归晚腿上根本动不得,脸色苍白,双唇无色,大汗涔涔地好不怕人。 伏天晌午,加之香火不断,百盏松明灯齐燃,佛殿内闷热。婢女只道是老夫人中暑,赶紧唤知客奉凉茶来。 归晚试了试老夫人的额,阻止道:「不要茶水,清水就好。」说着,疾声唤茯苓。 宝殿内有人晕倒,大伙围了上来,茯苓本在外面等候,隐约听到表小姐声音立刻冲进人群。 「把你锦袋给我!」归晚急道。 茯苓愣了下,「哦」了一声,赶紧解下递了过去。小丫头爱吃甜食,总是随身带着糖果蜜饯,归晚知道她这脾气,从锦袋里捻出一颗琥珀似的松子糖,没待婢女反应过来,剥了纸皮儿便喂进了老太太的嘴里—— 「你做什么!」不知道从哪冲进个人来,一把攥住了归晚的手腕,厉声喝道。 众人惊住,归晚也吓了一跳,手一抖纸皮儿掉落,她仰头看去,只见一男子正俯身盯着她。四目相对,他半个身子朝她压来,气势逼人。 归晚身子本就未愈,这会儿也有点虚了,苍白的小脸渗出了汗珠,像沾了晨露的芙蓉,弱得让人怜惜,也美得让人惊诧。尤其那双眸子,宛若浸水的墨玉,莹澈透底摄人心魄。 男子眼中有惊色闪过,不过还是低声道:「你给我祖母吃了什么?」 归晚明白过来,解释道:「是糖。老夫人方才晕倒,瞧着是中暑,然她额头渗汗体温正常,应该是低血糖,吃块糖补充糖分便好了。但不能久拖,若昏迷过去便不好救了。」 「低血糖?」男子茫然重复。 料他是没懂,不过归晚没多解释,见水来了便要去接,可手腕还被男子攥着,她瞥了一眼。男子登时反应过来,松开了。她接过水要喂,想到方才被误会,她又把茶钟递给了男子。 「你来吧。」 男子接过水,犹豫了须臾。见祖母神情难耐,终了还是撑着她喂了一口。 喝过水,老夫人渐渐缓过来了。男子长出了口气,目光望向托着祖母的姑娘,这才发现两人相靠如此之近,他甚至瞧得见她微微颤动的长睫—— 归晚似乎也意识到了,趁着老夫人清明之际,赶紧拉着茯苓起身。 「谢谢。」老夫人虚弱道。被两个婢女搀扶,这会儿她已经站起了,她无力笑笑。「今儿多亏有你……」 「老夫人客气了。」归晚莞尔福身,「都是应该的,您这会儿才恢复过来,需得好生歇歇。小女家人还在等着,恕小女不能陪您,先告辞了。」说罢,归晚带着茯苓和林妈妈便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却被身后男子唤住。 他绕到归晚面前,揖礼道:「方才失礼,误会小姐了,江某给您道歉。敢问您府邸何处,改日必登门道谢。」 归晚抬头看了他一眼,男子年纪不过弱冠,身如修竹,丰神俊朗,儒雅中带着股难掩的英气。倒是个俊秀的人,可这会儿归晚对他生不起半分好感来,被他紧攥的手腕还在隐隐发胀,想到他方才的莽撞,她觉得还是避开得好,免得再徒生口舌。 「举手之劳,不必了。」 第八章 归晚声音泠泠地道了句,走了。男子一直望着她,直到出了大雄宝殿,才敛回目光,兀自笑了笑奔着祖母去了…… 耽误了许久,归晚怕祖母担心匆匆回返,可才下了宝殿台阶便觉得好似有束目光在盯着自己,灼热得不容忽视。她顿足,猛然回首,对上了一位妇人的视线—— 那妇人相貌姣好,雍容华贵,身后还跟随着几个丫鬟侍卫。见归晚陡然望向自己,有点愣,随即略显无措地挪开了目光,只当什么都没瞧见,傲然昂首迈进了寺庙的游廊。然未走几步,便被面前人截住,只闻那人笑盈盈地招呼了句: 「薛夫人,您今儿也来了?」 归晚望去,是祁浅—— 归晚迟迟未归,杜氏担心便遣祁浅去看看。祁浅不情愿却也来了,然方到这便瞧见了归晚救人一幕,还有人群中同她一起观望的薛夫人楚氏。 她本想继续看戏,谁知两人见了面薛夫人扭头便走,眼见戏没得看了,这才跳了出来拦住了薛夫人的路…… 「薛夫人,您也是来听经的?」祁浅笑问。 薛祁两家关系密切,楚氏自然熟悉祁浅,她雍然嗯了声,不禁斜目瞥了眼余归晚。目光再次对上,归晚只得上前招呼。毕竟,这是她未来的婆婆啊…… 「见过薛夫人。」 归晚嗓音清越,带着江南特有的甜软,柔柔地绕在人心头。楚氏明白儿子对她为何如此着迷了——三年未见,小姑娘相貌虽无甚变化,但脱去稚气的她却出落得惊艳无比,若非方才围观时细细打量,这一走一过她还真是不敢认。 可即便认出来了,她也不想招呼。 前些日子儿子一直提要尽早迎她入门,若非自己极力压制,只怕这会儿她得唤自己一声「母亲」了,也不知他急的是什么…… 「是归晚吧,三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了。方才还心道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标致,没成想竟是婵媛的女儿,你母亲若是还在,瞧见你可是欣慰啊。」薛夫人雅笑道。 「薛夫人过誉了。」归晚嫣然福身。 能直呼母亲名讳,二人关系必然亲近,而且她又是自己的准婆婆,如此亲密,可自打从杭州归来,她对自己不闻不问,方才相遇更是转身便要走。归晚觉得,她们之间好似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归晚直觉没错,薛余两家是有婚约,可薛家早便动了毁约的念头—— 门阀婚姻哪个不是利益至上,既然余怀章不肯顺从薛冕,何必还要联姻。不过身居高位碍着颜面,怕舆论指摘他们背信弃义,薛家未曾明言。 而今杭州失守,想必余怀章逃不了罪责,到时候余归晚是罪臣之女,薛家便有千万个理由不娶她。 所以眼下这事,急不得…… 「听青旗道你昏迷有些日子,眼下可是好些了?瞧你这身子骨,还是弱啊。方才见你救人的时候,小脸白得我都替你捏了把汗,生怕你挨不住。你啊,还是不要多走动。都说病来如山倒,祛病如抽丝,切莫心急,旁的不要多想,踏实在府上养病,一切都待身子养好了再说。」 这话若旁人听了,定然挑不出理来,可归晚却品出了几分滋味——她这是要拖啊。归晚颌首,道:「谢夫人关心,归晚谨记。」说着,朝她身后望了眼,问道,「青旗没陪您来吗?」 小姑娘倒也不是个心思慢的,知道抓关键,楚氏含笑道:「朝政繁冗,青旗为皇帝拟诏,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哪有那么多闲暇的时间多余的精力。便是为他着想也该体谅他不是,总用那有的没的去要劳他烦心,只怕到头来会得不偿失。」 这回归晚算听出来。又是不急,又是烦他,缘是这位准婆婆把青旗迫切成亲的原因归在了她身上,以为是她在催青旗。 不过也是,若非自己有孕,他也不会这么急。 见归晚没应声,楚氏又开口了,蹙眉道:「也得亏青旗没来,不然瞧见方才那幕必然要吃心。不是做长辈的话多,这姑娘便该有姑娘家矜持,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啊。」 她语气好不凌厉,归晚知道她所指为何,心中不由暗叹,婆媳不合简直是条千古定律,这还没成亲便开始撂话了。 归晚笑笑,淡然道:「瞧夫人您说的,青旗乃坦荡君子,怎会因我救人多心?想必若他在也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况且方才不过是个意外,无心之举罢了。青旗是您儿子,您还不了解他吗,他可不是那般心量狭窄的人。」 呵,她倒是会避重就轻,明明说的是她,她偏扯到青旗身上,还扯得这话让人反驳不了。如何反驳?难不成要否定她,认下自己和儿子斗筲器小?楚氏一时无话可说,唯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二人陷入僵持,倒让一旁的祁浅看得好不畅快。她余归晚也有不受待见的时候啊。 心里正得意着,祁浅眼神忽而瞟见了楚氏身后小丫鬟手中的福签。白纸金墨,两排瘦金小楷,怎瞧着都似生辰八字…… 「薛夫人,您来祈福姻缘吗?可是为薛公子和表妹?」祁浅故作惊奇道。 楚氏闻言,当即猛然回首,见小丫鬟正捏着的还未收起的福签,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狠瞪了她一眼。小丫鬟惶惶,赶紧叠起来收进了锦囊。 再回首时,楚氏脸色不大好了,没了方才的傲慢,瞧着归晚都尴尬得很,她回应道:「是啊,眼看婚期将至,求个平安顺遂罢了。」说着,又勉强笑笑。「余大人不会有事的,你且安心养病,待你父亲有了下落,便为你二人张罗婚事。瞧瞧,我这也出来一头晌,该回了。」说罢,没待归晚应声便匆匆带着下人离开了。 望着楚氏逃似的背影,归晚面容沉静,然心里却波澜齐涌。方才小丫鬟叠起福纸时,她瞄了一眼,没瞧清全部却认出了边缘的四个字——戊申,壬子。 杜氏给她算过,她知道戊申是青旗的生辰,可壬子不是她的—— 归晚心里豁然清明了…… 「我记得表妹的生辰是癸丑吧。」祁浅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得意之色毫不隐藏。 归晚轻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走了。祁浅以为她没懂,跟了上来又道:「表妹,我可瞧着那纸上写的是壬子。」 这话一出,归晚顿足,侧目盯着祁浅目光错都不错,眼神好不冷峻。被她看这么看着,祁浅莫名其妙,心里竟有那么点乱了。 「对,我看见了。」归晚声音怨愤道,「我全都看见了,上面写着‘壬子,辛巳,癸末’。表姐,你可满意了!」说罢,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给,丢下茫然的祁浅扭头离开了。 直到归晚不见了踪影,祁浅还未从怔愣中走出来,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壬子,辛巳,癸末……那不是自己的生辰吗? 回到侯府,归晚径直回了槿樱院。她算明白薛青旗为何一拖再拖,每每问及都是含糊其辞,原因竟在他母亲,楚氏从来都没想过要她入门! 自己也真是糊涂,还以为生活在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吗。这个时代,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拗不过长辈的。就算她和薛青旗赢了,想想未来的婆媳路,这日子也好不到哪。 第九章 当初青旗要娶她时,她是感动又感激,可眼下她又气又怨。怎能不怨?他隐瞒了父母的真实态度,只是让她盲目地等。这要等到何时,等到错过落胎最佳时期,待肚子大了天下人尽知她未婚先孕?娶不成便娶不成吧,不该连个话都没有。她也不是非嫁不可,这孩子本也没想要,何必因这耽误了彼此。 想到今日看到的那对生辰,归晚心沉。原来薛家不仅没想她入门,早便有了儿媳人选,只是不知道青旗到底知不知晓…… 不管知不知晓,归晚明白了个道理,自己的命运不能靠在他人身上。 看来孩子和婚约的事,她得另做打算了…… 正想着,茯苓冒冒失失地奔了进来,她双眼放光,满脸都是大写的八卦。归晚看了她一眼,无奈道:「说吧,又瞧见什么新鲜事了。」 得了「恩准」,茯苓连个客气都没有,张嘴便道:「后院二小姐和二夫人吵起来了,闹得天翻地覆的!」 「因为什么啊?」林妈妈也是好奇,问道。 茯苓皱眉。「似和亲事有关,多了也没听着,后院杜若带着小丫鬟们像门神似的守着,我进不去……不过听说二小姐把夫人的哥窑花瓶给碎了,二夫人气得都对小姐动了手……」 梁氏那般宠溺女儿都会动手,几人惊诧不已,然看看表小姐,人家却跟没听着似的,面上连点波澜都没有,好不淡定。 有何可惊呢?还不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祁浅会这般沉不住气。归晚暗哼,淡然地对林妈妈笑道:「备饭吧,我都饿了。」 「我怎养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活该你被人耍!」梁氏指着祁浅叱喝。 祁浅哭得眼睛都肿了,半边脸还红着,偏嘴上就不服输,争辩道:「万一是真的呢,若是真的便是母亲你误了我终身!」 梁氏气得胸口直疼,捏着帕子的手不停地捋着。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女儿依旧犟得很。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痴情,就是因为她痴情,才被余归晚那个小蹄子给戏弄了! 「浅儿啊,听母亲劝吧。余归晚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她是唬你的。你想想,若是薛夫人对你有意,她能不与我商量?她提都没提过,又何来你的生辰八字?况且你说那字连你都没看清,余归晚就能看清?」梁氏无奈劝解,道理说了千百遍,女儿就是想不通。 不是想不通,是人期盼强烈到一定程度便没有理智可言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愿撒手。祁浅不甘,扑到母亲腿边苦苦哀求。梁氏重重出了口气,她是再没耐心哄了。 「你就闹吧,可劲闹!闹到老太太那看你如何解释。别说薛家对你无意,就是有意你看老太太会不会让你嫁。你觊觎表妹夫,她关你一年半载都算少的,到时候随便找个人家把你嫁了,连我都救不了你。这结果遂了谁的意?还不是余归晚!你想嫁薛青旗,你知道让你嫁给江珝是谁的主意吗?薛相爷!薛家若中意你,会让你嫁吗!」 「薛相爷……为何嫁我?」祁浅茫然。 「不是嫁你,是皇帝给江珝赐婚,我好不容易才为你挣来的!」梁氏怒其不争道,「御赐良缘啊,除了金枝玉叶的公主,皇帝给谁赐过婚?这等荣耀求都求不来,你要羡煞天下多少姑娘!若带着御赐的身份进了沂国公府,府里上下谁敢小瞧你一眼,往后还不得横着走。可你偏中意薛青旗?就算你嫁他了,凭薛夫人那性子,你觉得你有好日子过吗!」 祁浅彻底被说懵了,腮边还挂着泪珠,一脸呆愣道:「你也没说是赐婚啊……」 「皇帝金口未开谁敢说?给江珝赐婚,好歹人家得应下吧!人家一应,这事才算定,谁料你这般沉不住气,让人家两句话就乱了心!」梁氏瞪了女儿一眼。 祁浅抹了抹眼泪,嘟囔:「谁让你不早告诉我……」 「倒怨上我了是吧!」梁氏嗔道。 「没有……要怨也怨余归晚!」祁浅撇嘴。 今儿本想让她难堪,终了竟被她挑拨得闹了这么一场,祁浅心里窝气,可更纠结。她不是不明白赐婚意味着什么,若能以此嫁入齐国公府,岂不等于一步登天,往后任谁也不敢低瞧她一眼,区区个余归晚算得了什么,便是这京中的姑娘哪个不要羡慕她,往后在侯府她腰杆也是挺得直直的。只是…… 「要不是母亲还是再问问薛家吧,万一是真的呢?若不是,我也可以嫁给江珝啊。」 她倒是会琢磨,两边都想占,天下哪有都可着她心的事。梁氏气得直咬牙,恨不能再扇她一巴掌解气。劝了一个晚上都不得结果,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过有她这话也好,先敷衍应下,明儿随便找人给她个答复,不信她不死心。 梁氏长舒了口气,然还未开腔,一直侯在二门外的杜若突然进门了,唤道:「二夫人,二小姐,前院来人,老太太唤你们去呢!」 梁氏和祁浅心中忐忑,方才两人争吵,难不成老太太是听说了什么?这事大意不得,母女二人编排了一路,通好了口风咬死不能提薛家。 刚入前院二门,母女两人怔住。正堂之上,全家人都在,连大爷祁孝儒也从府衙赶了回来。只见大伙一个个默立,神色深沉,梁氏瞥了眼老太太身边的余归晚,不由得捏了把汗。然杜氏却只是看了她们一眼问道:「人都来齐了?」 「齐了。」何氏应。 杜氏点头。「有请御使大人吧。」 这话一落,梁氏才发现东侧客位上,正坐着一位身着圆领紫色常服的男子。四品以上才着紫色,想来这位御使大人官职不低。瞧他已知天命却髯须不生,面相白净得女人见了也要生愧,梁氏猜出,这位爷是从宫里来的。 果不其然,随着一份明黄卷轴被托出,他甩着抑扬的腔调宣道:「圣旨到,祁府接旨——」 乍闻「圣旨」二字,梁氏的心猛然提了起来,伏地而跪时下意识捏住了儿女的手。 「……云麾将军,纵横沙场数年,军功赫赫。今又立平雁门定两浙之功,承陛下金恩,为褒奖赐其姻缘,于诸臣良媛中择娴淑者而配之……」 到了!赐婚诏书终于到了!梁氏紧张,心里却有种扬眉吐气的痛快。嫁入祁府十几年,因没能生个儿子,她处处抬不起头来。在何氏面前,她低人一等,就连在姨娘面前,也要碍着二爷忍气吞声。为了能挺直腰杆,她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二爷求了这么一桩姻缘,待女儿嫁了,看往后的日子谁还敢给她脸色…… 越想越激动,梁氏嘴角抑不住地上扬,攥着女儿的手也重了几分。祁浅被她捏得生疼,心也乱得在意不得了。她全身紧绷,不敢相信圣旨这么快就下了,那是不是说她非嫁江珝不可了?那薛青旗怎么办? 「……余家长女,端方韶仪,礼教克娴怀咏絮之才,与将军乃天作之合,今下旨赐婚,望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御使最后一字拖音而出,良久没得到回应。他透过圣旨边缘瞧去,面前祁家老小都瞪大着眼睛望向自己,神情好不惊骇。 第十章 宣旨也有些年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御使倒也不足为怪,清嗓似的咳了两声。祁孝儒回过神来,赶忙叩拜接旨。然就在此刻,梁氏恍然惊醒。 「不可能!」 御使递过圣旨,白眼一挑,冷道:「夫人是怀疑咱家宣错了?圣旨在此,您瞧瞧便是。」 任谁都听出御使不大高兴了,可梁氏顾不得,盯着祁孝儒手中的圣旨惊愕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余归晚,怎么会是余归晚!」 御使闻言忽而笑了。「若是怀疑人,那您更不必了,是余家小姐无疑。不怕跟您说,这人还是云麾将军亲点的,错不了!」 这话一出,祁家老小惊得更是合不拢嘴了。 瞧着这一家子,也别指望他们打点了,御使连声道贺都懒得说,甩袖便走。祁孝儒赶忙将圣旨呈给杜氏,追了出去。 杜氏托着圣旨的手不住地颤抖,她看了眼身边的外孙女,然余归晚早已僵住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圣旨?归晚终于大开眼界,却也彻底傻眼了。短短几日事件一个接着一个,她简直无力招架。穿越,寄人篱下,有孕,未婚夫……如今又添了笔赐婚,这生活还能再乱点吗,前世活了二十年竟也没今世这几日过得跌宕! 归晚不能接受,有人比她更不能接受。梁氏恍若坠入悬崖,梦碎了。「不会的,一定是错了,怎么可能是她!」她抓住丈夫的衣袖,急迫问道:「你不是说和侯府联姻,说给浅儿赐婚吗?怎么就成了余归晚,到底怎么回事!」 被她抓得紧,祁孝廉不耐烦地甩开,吼道:「你闭嘴!」 「到底怎么回事!」正堂之上杜氏怒喝了声,她目光森寒似要把儿子看穿一般。 被她盯得无措,祁孝廉只得解释开来。「……右相道,皇帝忧心江珝占据两浙,便想要以赐婚为由招他回来。而江珝又是个将才,右相有意笼络,欲寻个稳妥世族联姻。您也知道,自打父亲过世,侯府地位每况愈下,若是能与沂国公府联姻许是件好事,故而我便与右相提了侯府,他也应了,可我也没想到最终会是归晚啊……」 祁孝廉今年四十有一,因着攀附右相才得以提任兵部侍郎,若是能借此机会当上云麾将军的岳丈,有了底气不说,更会为右相重视,想来接任兵部尚书指日可待。 如今这一道圣旨把他的如意算盘打翻了,想到方才御使那句「亲点」,他蓦地望向外甥女,问道:「你可是识得云麾将军?!」 余归晚被他问得一愣。这她哪知道啊,她又不是真的「余归晚」…… 「怎么可能!」杜氏反驳,「云麾将军南征北战,归晚自小长于江南,他们连面都碰不上,怎么可能认识!如今是两浙路动乱,但云麾将军南下的时候晚儿已经回京了,更没机会识得。」 「那他为何偏就挑中了她!」祁孝廉哀道。 「江珝是不想与右相结党。」送客回来的祁孝儒进门道。「他主战,右相主和,二人如何能并肩,所以他不可能同武阳侯府联姻的。」 「既然不愿,那他不应这桩婚事不是更好。」杜氏问道。 祁孝儒无奈摇头。「天子圣意,谁敢违命。」 杜氏不甘,又问:「京城世族小姐这么多,为何非是归晚呢?怎么说归晚也是侯府的表小姐,这不还是没与侯府脱了关系吗。」 祁孝儒叹声。「这怕是江珝故意为之。提出赐婚一案乃右相,他明知归晚是薛家准儿媳还提出娶她,想必是欲给薛相难堪吧。」 如是,杜氏心更难安了。江珝若是怀着此等心思娶归晚,嫁入沂国公府后,外孙女能有好日子过?那可是江珝啊! 「薛家知道吗?」杜氏问儿子,何氏拉着老太太叹道:「薛相是皇帝近臣,他能不知晓吗。可皇帝下旨,薛家地位再高能奈何得了天子。」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杜氏软了下来,无助地看向大儿子。 祁孝儒默然摇了摇头。若只单纯联姻,找个姑娘嫁了便是,可他点名要归晚,没有退路了。 杜氏急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这事,真的棘手。她心疼外孙女是自然,但归晚也属实情况特殊,她毕竟还带着身孕呢。沂国公府娶她本就是利用,若是知晓她情况,岂还会善待?不止沂国公府,归晚嫁谁都会如此,除了薛青旗。薛青旗亲口答应过她,定会护着外孙女…… 杜氏仍对薛青旗抱有希望,和长子商议打算再联系薛家试试。何氏慌忙劝阻,得罪薛家顶多受责难,若是得罪皇帝只怕这脑袋都保不住了。连祁孝儒也示意此举不可行,堂上一时乱了起来。 然老太太身边余归晚却异常平静,她深吸了口气,镇定道: 「我嫁。」 堂上,争执声戛然而止—— 归晚望着一众人,何氏暗松了口气,神情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而始终安奈着的祁浅,眼中含着怨毒瞪视着她,目光直直,如刀似剑地剜着她……梁氏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瞧那神情恨不能立刻冲上来将她一口吞下,让她彻底消失…… 唯是杜氏目光怜悯而疼惜,归晚看着她镇定道:「祖母,我想和您谈谈。」 到了东院时,祖孙二人已平静了许多。杜氏搂着孙女,喟然问:「你真的决定了?」 「大舅母说得对,圣意难违,这事容不得咱们选。」 「那青旗……」 「祖母,我和薛公子无缘。」归晚截了祖母的话,把在寺庙遇到薛夫人的事道了来。「……虽他有情,可薛家无意。祖母您想,右相位高权重,若是想我入门,怎会让皇帝赐婚于我。」 杜氏惊愕,她怎都没想到薛家如此无情,义愤之下恨不能冲到薛府讨个说法。可去了又如何,事已至此,婚是皇帝赐的,他们奈何不了人家。 「祖母对不住你。」杜氏忍不住抹泪。 归晚含笑安慰:「祖母快别这么说,这也不是您能左右的。您对孙女的好孙女都记着,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就算没赐婚,归晚也不会再嫁薛青旗。她若不嫁,便只能留在祁府。瞧瞧这祁府上下,祁浅把她恨到骨头里,梁氏视她为眼中钉,就连稍稍中肯的何氏也处处提防,除了祖母没人愿意留她。父亲若在还好,可杭州收复这么久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祁府待不长的,就算不嫁江珝,他们早晚也会另择他人把她推出去。皇帝赐婚,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也好在是赐婚,碍着颜面沂国公府不会奈何她的。关于江珝的传言,她是没少听闻,若说一点不怕不大可能。但想到他是唯一接触杭州的人,归晚觉得或许他能帮自己找到父亲…… 杜氏知道外孙女意决,她拗不过她的。况且她们无路可走,不认也得认了。眼下唯一担心的,只有归晚肚子里的小东西。沂国公府能够接受归晚,可未必会接受它。 这小东西怕是真留不得了…… 杜氏不忍,归晚何尝忍心呢。这么多天过去,她已经接受了怀孕的事实,尤其在薛青旗承诺娶她时,她甚至憧憬过这个小东西诞生后的生活。眼下真的要和它说再见了,她竟有些不舍。 第十一章 这夜,归晚睡得并不踏实,浑浑噩噩地做了很多梦……前世的,今生的,但每个梦好像都在暗示她不要放弃这个孩子…… 可梦终归是梦。次日一早,恢复理智的余归晚用过早饭便去了东院,与杜氏商议去请陈大夫来。她决定趁着日子尚浅,还是把问题解决,以决后患的好。 杜氏咬牙应了,然半个时辰过去,陈大夫没等来,却等来了沂国公府的人。 他们来给侯府下聘礼了—— 杜氏没想到沂国公府会这么急,然接了聘礼才知,急的不是公府是皇帝。圣上钦点,将大婚定在了五日后。 想来也是,赐婚的目的便是招江珝回京,自然越早越好。只是五天的时间,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归晚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小腹,这孩子怕是不想留也得留了。 为了给归晚筹备嫁妆,侯府上下慌忙得很。可不是慌,张罗的只有何氏一人,忙得她不可开交。打宣旨那天起,梁氏便称病将自己关在了后院,不肯踏出房门一步。祁浅整日陪着母亲,也不见人影。 虽不露面,梁氏消息还很灵通。听闻沂国公只是遣下人送聘礼,不但没露面,更是连个媒人都没请,她嫉恨的心情稍稍平衡了些。还没嫁过去便如此怠慢,想来余归晚往后的日子定不会畅快。 虽是这么想,可心里的这口气还是淤得难受,尤其祁浅。她是不想嫁江珝,但更不希望嫁他的人是余归晚,她就是见不得她好。有些人便是如此,即便是不想要的,也自私得不肯撒手,所以她总觉得是余归晚抢了她的,恨得心痒。尤其圣旨下后,梁氏走头无路,整日被女儿催,竟鬼迷心窍真的让人去薛府打探起口风来,薛夫人品出来者之意,面都没露遣嬷嬷好顿奚落,梁氏这脸是丢到家了…… 得知归晚被赐婚,薛青旗慌张地跑到武阳侯府。杜氏对薛家怀怨,将他数落了一通拦在门外。可他执意不肯走,归晚只得让他进来了。 还是那片芙蓉丛,二人对立,薛青旗主动向归晚道歉,坦白了自己的拖延,也解释了母亲中意她人的事他并不知晓。 归晚浅淡笑笑,现在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她冷静道:「薛公子,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我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青旗心寒,他们相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说尽便尽了。他想拉着她道:你不要嫁江珝,我定会娶你。可他有什么资格要求,是他总想说服双亲,因而一误再误,终了到了这种地步。让皇帝收回成命那是不可能的,任他们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除非—— 「归晚,你随我走吧。」 走?哪去?私奔吗?归晚无语了,这话他如何说得出。且不说娶者为妻,奔者为妾;他就没想过若他们走了,身边人会如何吗?这可不是单纯的私奔,是抗旨。他不在乎家人,可她在乎,虽说祁家对她谈不上好,但她还有祖母,还有下落不明的父亲和弟弟。况且带着罪人的身份,他们能逃到哪去。 归晚无奈看了他一眼,长出了口气道:「薛公子,该说的也说了,往后咱还是别见了。再有三日我便要嫁为他妇,若是让沂国公府得知,我不好解释。」说罢,她福了福身,返回游廊走了。 青旗想去追,却被林嬷嬷拦住。林嬷嬷也心疼这对阴差阳错的鸳鸯,可命运如此,谁耐得过天意,于是劝道:「薛公子,表小姐说得是,别叫她为难了。」 薛青旗的心彻底凉透了。他后悔了,若当初把她留在江宁,他们便不会走到这步吧…… 直到归晚的身影消失在了游廊尽头,薛青旗还未回过神来。突然,一个身影从芙蓉丛里窜了出来,猝不及防一把抱住了他 ——是祁浅。 薛青旗惊了一跳,掰着她胳膊想要争开她,然祁浅死死抱紧不肯撒手,贴在他怀里把压抑了一腔的相思诉了出来。 「……她根本就没想嫁你,你为何非要对她惦念不忘!」祁浅忽而抬头道了句。 二人对视,趁她放松之际,薛青旗猛地一把推开了她,因着太过用力,祁浅一个踉跄险些没摔倒。然薛青旗却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连个应答都没有,大步离开了。 祁浅刚稳了身子抬脚便要去追,却被对面亭子里的人吓得呆住! 亭里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祖母杜氏。 归晚和薛青旗会面,杜氏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方才归晚离开时她本打算走了,却瞧见突然跳出来的孙女,这才留了下来,见到了这一幕。 杜氏望着不知羞耻的孙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低喝了声,两个婆子得命上前,压着二小姐去了东院…… 六月初二,宜婚嫁,乔迁。 已入中伏,天闷得不得了,一早日头未出,空气潮露露的,这种黏腻的感觉一直浸到归晚的心头。她总是想把来龙去脉捋清楚,就像全福人手中她柔顺的发丝,银梳从头一梳到底,没有丝毫杂乱。 可世事哪有那么容易,盘根交错,她都说不出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步的…… 杜氏一夜没睡,看着梳妆的外孙女恍若又回到了十七年前,她亲手把女儿嫁出去那日,心里不免感伤起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虽仓促沂国公府却也一项不落地完成了。聘礼厚重,又是皇帝赐婚,这场盛世婚礼好不风光。 然再风光又如何,直到迎亲前夕,也没见公府一人露面,只靠个管事主持着。如此还看不出沂国公府的态度吗? 杜氏心凉。虽说女儿命短,但有生之年起码享受到了天伦之乐,有个疼爱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可外孙女呢?只怕从下一刻起,辛酸人生便要开始了……而她这个做祖母的却无能为力。 归晚梳妆已毕,杜氏亲手为她带上凤冠。归晚对着她嫣然而笑,眸光流转,清媚无双,这一刻,满室人都被她的绝美惊住了。如此佳人,却要嫁给那个似乎与怜香惜玉完全不沾边的云麾将军,任谁心里都不免生了许遗憾,便是舅母何氏,也有些不忍了…… 吉时将近,门外沂国公府迎亲的队伍已到。其阵势浩荡,让人啧舌。而武阳侯府的嫁妆也没含糊,十里红妆,朝着汴京的主街铺陈开来,惹得京城百姓前来观望,世族小姐们,没一个不羡慕至极的。 场面是做足了,然一出门沂国公府又给了下马威—— 新郎居然没来! 侯府老小望着门外高马上的迎亲者发愣。 骏马上,沂国公府世子爷面色沉静,冷漠道:「兄长正在赶回汴京的路上,为免耽误吉时,由我来迎新娘入门。」说罢,匆匆瞥了眼祁琅背着的新娘子,道了声「请新娘上轿!」便勒马转头。 兄长背上的归晚闻言,默默捏紧了手指。祁琅感觉出来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安慰道:「表妹勿要往心里去,将军军务繁忙,并非有意。」 归晚勉强微笑。「表兄,我知道。」 祁琅将表妹送入花轿,临行前老太太跟了出来,握着外孙女的手,哽咽道:「定要记住祖母说的话。」归晚没应声,唯见盖头轻点了点,随即轿帘放下,伴着炮竹声响起,起轿了…… 第十二章 队伍延绵远去,众人渐渐都散了,唯有默默立在人群后的薛青旗久未离开,下意识捏紧了拳…… 傍晚时分,归晚到了沂国公府。鞭炮锣鼓齐鸣混着吵杂声,她什么都听不清,唯是跟着喜娘跨马鞍,跃火盆,像个木偶似的被摆弄着,直到最后入了正堂,才稍稍安静下来。 唱和声响起,接下来便要拜天地了。 一路都没听闻江珝的消息,她甚至都不知道面前代他拜堂的人是谁,许还是那位代他迎亲之人。说来真是好笑,她竟然进行了一场新郎缺席的婚礼。 归晚一步步照做,二人相拜时,她低头透过盖头边缘看见了面前的那双脚。是双军靴,不算干净,还黏着灰尘,而军靴上面,裤脚却整整齐齐地掖在靴筒里。 这双脚很大,想来面前这个代新郎拜堂的人应该很高吧,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到。 礼毕,她被喜娘送入洞房,那个替代者也止步于此了。 洞房里安静异常,除了几个小丫鬟走路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甚至连个闹洞房的人都没有。 可也是,连新郎都不在,闹什么洞房呢! 归晚坐在床边,就这么默默侯了一个时辰,入伏天热,她身上汗津津地不说,连喘息都觉得吃力。实在挨不住了,她伸手便要去扯盖头,却被公府的蒋嬷嬷拦住。 「少夫人勿动。」声音冷冰冰的。「盖头要由新郎官来掀。」 她还不知道要由新郎官来掀!可是新郎在哪?他不回来自己便要坐一夜?他要是明天也不回,后天也不回呢! 余归晚恼气,却还是安静问了句:「将军何时回京?」 这话问得身边的蒋嬷嬷明显一顿,随即道:「二公子已经回了。」 「何时回的?」归晚惊奇,虽隔着盖头什么都看不到,她还是仰起头来。 蒋嬷嬷没言语,归晚想要追问,却闻有沉稳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便听蒋嬷嬷唤了声「二公子。」 是江珝。 脚步声越来越近,归晚双手攥着霞帔上的穗子,心都悬了起来。然那脚步声却至于小几前停了。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房中寂静,只听得到窗外知了鸣叫,叫得归晚心慌,叫得明明是三伏闷热的天,她却脊背一阵寒凉。 蒋嬷嬷有点急了,唤道:「二公子,该掀盖头了。」 又是一阵沉默,新郎这才走了过来,站在了归晚面前。 隔着盖头归晚一眼便认出了双军靴,还有整齐的裤脚——原来和自己拜堂的就是他,他早便回来了…… 出神间,「忽」地一声归晚眼前一阵亮光,盖头被掀开了。丝丝新鲜的凉气瞬间朝她侵来,归晚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她快憋得窒息了—— 听闻太多关于江珝的传言,归晚脑袋里他应该是个凶神恶煞之人。然此刻,面前人确实少了中原的柔和,带着北方的硬朗,剑眉狭目,挺鼻薄唇,轮廓精致有如雕刻,整个人俊朗得让人挪不开目。 虽是大婚可他身上没穿吉服,而是将军的盘领袍衫,窄袖上护臂环绕,腰间九环金革带,佩鱼袋。不同于文官的宽大深衣,他这一身清爽利落,透着逼人的英气,威势隐隐。 归晚有一点猜对了,他很高,颀长挺拔,一身窄服衬得他宽肩窄腰,立在她面前犹如一座山,她被他气势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江珝也低头看着眼前人。小姑娘甚是娇弱,仰头与他直视,一双水润大眼睛分明闪着惊惧,可顾盼间却又清媚流转,勾人心魄。余家小姐果然美,如传言中一般—— 方入两浙路便听闻余家有女惊艳杭州,叛首黎庞昭曾扬言,攻入杭州第一件事便是要夺余家女儿。杭州沦陷,他没找到余归晚,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她闺房,全城一个个地排查,为找她出来可谓是兴师动众。江珝到达杭州攻破城池时,黎庞昭逃窜还不忘带着她的画像…… 红颜祸水,便是如此吧。 思及此,江珝勾唇,鼻间轻哼了声。 归晚不知他在想什么,但那两道泠泠目光确实让她发寒。她安静地望着他,一动未动,直到他转身要离开才唤道:「将军!」 江珝回首,冷清清地看着她。 余归晚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被他盯得无措,瞧见身边喜案上的酒杯,试探道:「将军,还未饮合卺酒……」 小姑娘声音清越,甜软得好不动听,连身边的小丫鬟都不禁偷看了这位少夫人几眼。 江珝顿住,抬首望了眼酒杯,转回她身边伸手去端。见他伸手,归晚也捏起另一只,然方举起却见江珝仰头便要饮下,急得归晚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这一举突兀,险些没把酒洒出来。江珝不悦,凝眉盯着她,她勉强扬起唇角浅笑道:「合卺酒不能这么喝……」说着,她安奈住紧张,握着酒杯的手穿过了他的胳膊,送到了唇边。怕他看出自己在抖,她夹紧了胳膊肘。 二人交臂,江珝似乎懂了,目光一沉再次举杯而饮。可他完全没照顾这个身高只及他肩头的小姑娘,猛地一扬手臂把归晚的胳膊也带了起来,一杯酒不受控制地顿入口中,呛得她猛地咳了起来,连连不止。 归晚好不狼狈,然江珝就这么冷眼看着她,不言不语,瞧着她差不多缓了过来,放回酒杯,又要走—— 「将军!」 归晚再次唤住他。 他们已经拜堂成亲,从现在开始她便是沂国公府的人,往后的日子她不盼他如何善待自己,也不求与他琴瑟和鸣,但起码也该有个话吧,到现在他不但连个声都没出,还一门心思要往出走。 「你去哪?」归清了清呛辣的嗓子道。 江珝对视她,这是继方才掀盖头他第二次打量她,目光颇是品味,可最终还是没应声,走了。 余归晚愣在原地半晌,回首看了眼身边的蒋嬷嬷。 蒋嬷嬷面色柔和了些,解释道:「二公子回得急,傍晚才到,这一路奔波还未清洗。」 归晚明白了,无奈笑笑。 江珝沐浴的功夫,小丫鬟们伺候归晚退下了喜服。嫁衣繁重,归晚穿了一日身上都是汗,黏腻腻的了,江珝一回来,她连头都没敢抬,也去了净室。 归晚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便请了林嬷嬷。杜氏心疼外孙女,不但让林嬷嬷随嫁,连同苁蓉和茯苓也跟了来,这会儿两个小丫头还在外面候着。 林嬷嬷帮归晚清洗,见沂国公府的下人都出去了,赶忙贴在归晚耳边道:「表小姐,别忘了老夫人嘱咐你的,万不能乱了手脚。」 归晚蓦地一愣,窘得又钻进了水里,只留那双莹澈的大眼睛浮出水面,映着水纹,宛若秋波。 这双眼睛,清亮如星,纯净得能映出的莲花似的,任谁瞧了不要心折。好端端的姑娘,偏就是这般的命运。林嬷嬷叹了声。 庆历三年,冀州闹饥荒,年幼的林嬷嬷随父逃荒入京险些没饿死,是侯府小姐收留了她才救了她一命,她感恩小姐,故而当初没能随小姐出嫁是她此生憾事,如今能作为表小姐陪嫁,她定要为小姐照顾好女儿。 第十三章 林嬷嬷把归晚从里捞了出来,耳语劝慰:「我知道表小姐你为难,可这事容不得咱犹豫。你日子浅,只要过了洞房这关尚且还瞒得住;若是退却,不但‘它’保不住,你也定要受连累。你就听老夫人的吧,再说新婚夫妇哪个不得走这遭,人之常情,切莫羞怯。」 羞怯?这本就该是情到深处自然浓的事好不好。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连好感都未生半分就要做这种不可描述的事,归晚想想脑壳都疼。 可生在这个时代,她没得选。不是谁都有「余归晚」和薛青旗那种两小无猜的幸运,大都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掀开盖头那刻才看清了彼此。 归晚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况且她还有个「它」—— 这桩婚事退不了,但这孩子沂国公府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便是归晚咬牙生下来,想想往后的日子也必然过得辛苦。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能不在乎孩子,不能让无辜的它生来便带着私生子的标签,活在阴霾中,哪个母亲忍心如此,所以她决定不要「它」。可怎都没想到,婚事如此匆忙,她根本来不及拿掉这孩子,便带着「它」嫁了。 不过,匆忙未必不是件好事。临嫁前杜氏对孙女千叮咛万嘱咐,趁着日子尚浅还能掩住一切,万不要错过机会。成与不成,为了孩子总要赌一把…… 归晚望着林嬷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无奈点了头。 林嬷嬷松了口气,然忽而又想起什么,拉着归晚道:「姑爷身魁体健只怕没个轻重的,你身子才愈,就算得走这遭也别任他胡折腾,这房里的事……」 「嬷嬷快别说了!」归晚慌忙堵了她的话。不拦着她还指不定得说出什么来,再听怕自己今晚没法直视江珝了。 林嬷嬷道她是害羞,抿唇笑笑,虽有满腹的话却也不再提了。 归晚洗漱罢回房时,江珝已躺下了。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他习惯睡于外侧,归晚站在床边纠结了半晌,几欲开口都没发出声来。 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吧!瞧他好似真的睡着了,她沿着床边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可他太高了,头靠枕头,脚都快抵床栏了,没给她余下多少空间。为了避免碰到他,她笨拙前行,也不知脚底踩到了什么,软软的,她一个不稳扑在了他腿上。 江珝猛然睁眼,小姑娘惊慌失措,也正仰头看着他,胸口抵在他膝盖上,一抹蜿蜒跳入眼中,沿着衣襟掩没在令人遐想的昏暗中。视觉明显,然膝盖那方柔软的触觉更是明显。他愣了会,连下屈膝收腿。 归晚猝不及防,陡地从他小腿上滑了下来,见路已经让出来了,赶紧翻了过去躲进了床里…… 二人平躺,不过半臂之距,归晚紧张得屏息凝神。她反复心理建设:他们是夫妻,这是夫妻的义务,他们是合法的……可突闻身边人动了,还是吓得她慌忙闭上眼睛。 半晌,身侧恢复平静。她忍不住偏头看了看,瞧见了一副宽阔的背——他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这是……没有碰自己的意思了? 归晚心中徒生一种莫名的轻松,她终于把这口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可欢畅总是短暂的,片刻轻松之后她又开始郁闷。他不碰自己,那祖母嘱咐的话岂不是完成不了了?归晚怀着心思辗转,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 就在她不知道第几次翻身时,身边人忍不住了,道:「别动了。」 他开口讲话了。原来他声音是这样的,幽沉朗朗,和他那副清冷的模样很配。 「我吵到你了?」她小声问。 「是。」对方毫不客气,依旧冷淡。 归晚沉默。 她明白,突然被结婚,这事换了谁都没个不郁闷的,她能理解他对这门婚事的反感。可反过来想,她又何尝情愿呢?她也委屈啊,那么多公侯小姐他不选,偏偏就点了她,而且又是赐婚连个回绝都不能有。满腹愁怨,她找谁说理去! 「将军!」 归晚突然起身,跪坐在他身边,望着他背对着自己的侧容唤了声。 空了半晌,他哼道:「嗯。」 归晚捏着拳,心下一横,咬唇道:「我有话想问你。」 对方又陷入沉默,随即漠然吐了声。「说。」 「你在杭州,可找到我父亲了?」 话一出口,江珝眼睛登时睁开,回首瞥望,见小姑娘瑟瑟却目光不躲地瞪着他,也翻身起来了。 他面对归晚盘膝而坐,光线从他身后打来,归晚整个人都笼在他晦暗挺拔的阴影中,她看不清他神情,只觉他那双闪着幽光的眼睛让人莫名地压抑,一扫酷暑闷热,竟盯得归晚心底凉飕飕的。 二人就这么对视,良久也不见他应声。到底还是归晚沉不住气了,直起身子,跪坐的臀部刚离开双脚,便听对面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问你,你几时出的杭州城,如何出的?」 归晚被问得一愣,半倾的身子僵住了,她仔细想想应道:「破城前出的。」至于如何出的,她想不起来。 「破城前你父亲可收到叛军的议和书?」江珝继续追问,语调平平,却寒气逼人。 归晚木然坐了回去。记忆里,她离城前曾听到一位秦将军同父亲争执,除了提到江珝,好像是有一封议和书。 她忐忑地点了点头。 江珝整个人都凝住了一般,眼见他朝自己缓缓逼近,归晚只觉得呼吸不畅,下意识朝后躲。 「那你父亲可同意了?」 「我不清楚……」归晚惶恐摇头,隐约觉得不对,反问道:「将军为何如此问?」 江珝漠然退了回去,语气冷清,似问非问道:「城门是你父亲开的。」 「不可能!」归晚当即否认。她自然知道开城门意味着什么,那可是投敌。 「若非他开城门,何以秦将军阵亡他独存!」 「这也不能说明城门就是他开的啊。」余归晚极力辩解,然话出口了才忽而反应过来,激动道: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还活着?」 江珝没应,昏暗中望了她良久,说不清他是何情绪,可这种静默让人感到压抑。 归晚有点明白他为何如此冷漠了,可不止是因为赐婚。 她还想继续追问父亲的下落,于是朝他身边挪了挪。 然还没待她开口,只见江珝一个转身,冷清清地下了床,穿好鞋,连外衣都未着,看也没看她一眼,迈开大步离开了…… 他一走,归晚泄气,坐在床上想了许久,也不知何时睡的,夜里反反复复都在做梦,梦到破城前的那些事。 秦将军和父亲争执越发地清晰了…… 「叛军言而无信,余大人万不能妥协,城门不能开。」梦里,秦将军坚定地对父亲道。 余清章翕动干裂的唇道,无力得像只涸辙之鱼。「秦将军,饷源断绝,援师阻隔,杭州城已被围困四十九日了。这四十九日来,你我一身撑挂,百计补苴,情形万言难述。我能撑,只怕这个城撑不住了。」 第十四章 秦龄却面不改色。「余大人,即便杭州已成孤注,无可解救。但我仍会与众将士竭尽忠良,以一城当百万军,誓死坚守,直到云麾将军前来支援。」 「我知道云麾将军骁勇无畏,乃一时之豪,他若能来杭州之围必解。可是——他现困身于同契丹的雁门之战,雁门杭州,千里之遥,待他到达,就算杭州城没被攻破,只怕也是饿殍浮城了!」 余怀章反驳,二人争执,只闻秦龄最后冷道了句「苟利国家生死,岂因祸福避趋」,便愤然离开…… 归晚看着他的背影想要挽留,她跑过去,可越追人越远,随着一声呼喊「将军!」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定了定神来望向帷帐外,只见江珝正站在房中,目光不解地瞥着她。 他昨晚不是走了吗,几时回的?归晚赶紧起来,匆匆下床站在他身边。 他正在穿衣,手里还握着外衫的系带。已为人妇,该做的归晚还是懂的。 「我来吧。」她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衣带,却被他躲开了。归晚怔住,眉心不由得颦起仰头望着他,一双眼睛水莹莹地。 江珝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落在她裙底,裙底一双嫩白若玉的小脚露出一截,齐刷刷的脚趾圆润可爱,粉嫩的指甲像花瓣一般。随着他目光盯视,还在动。江珝错目,低声道了句:「不用。」 他还在生气吗? 归晚知道他和秦龄的关系,二人自幼便在幽州相识,同往汴京,这么些年情谊堪比手足至亲。手足遇难,对他必然是个打击,想来他心里也不会好过,她能理解。况且这件事,她也不确定到底和父亲有没有关系。 看了他须臾,归晚默默退回去,也随林嬷嬷更衣了。 今儿是新婚第一日,要拜舅姑,洗漱罢两人一同去前院。 余归晚跟在江珝身后,男人身高腿长,甩开步子她根本跟不上,不多时便被落了下来。可她却浑然不觉,满脑袋都在想着昨晚上的事,低着头前行,全然没注意到正回身看她的人,一头撞了上去。 江珝手快,单手抵住了她的额头。 归晚被戳得一惊,猛然抬首。随即慌忙地退了两步,抚着自己被弄乱的刘海,以手遮目眼神怨怨地偷瞥了他一眼。 江珝没瞧见她眼神,却也看见她撅起的唇。他转身便走,不过迈出两步还是道了声:「跟上,别晚了。」 语气虽冷淡,可他终究主动开口了,想到他昨晚未答的问题,归晚紧了几步跟了上去。方才还一脸的不快,这会儿却笑意隐隐,讨好乖巧道:「将军,你能告诉我,我父亲现在如何,他在哪吗?」 江珝突然顿足,害得归晚险些没再撞上。他回首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泠泠的,也不知他那双云山雾绕的深眸后都闪过了什么,总之他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方才触碰她的指尖,薄唇轻动,道: 「不能。」 归晚脸色紧绷。面前人,英气十足,俊逸出尘,好看极了,可怎就脾气这么坏呢。她不过想和他好好沟通,他偏不配合,就这么厌恶自己吗? 既然恶,何必娶。 归晚再不言语了,怏怏地跟在他身后。 入了正堂,沂国公府的老夫人还没到,但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经来了。见江珝入门,两位婶母迎了上去,乍然瞧见他身后的新娘子,愣了一瞬。 都道余归晚是薛青旗的未婚妻,可江珝却点名娶她,她们不明白他何苦非要开罪右相,然眼下清楚了。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新妇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薄粉淡施,素雅却不掩倾世容颜,一双黑眸灵动纯真,却在流转间又带着那么丝娇媚。娇而不腻,媚而不惑,美得恍若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好不惊艳。 两位婶母暗暗啧声。为江珝婚事府上没少张罗,可哪个都没成。本以为他性情古怪不好女色,原来是人家没看上眼! 二夫人云氏是世子爷的母亲,因着大房只剩江珝一个庶出男丁,这世子之位便由三公子江珩继承。不仅如此,儿子当了世子云氏地位提高,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大夫人梅氏独掌中公。 云氏倒是个做当家的料,府里上下打点的妥妥当当,连江珝的这婚事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这五日紧迫,江珝嫡母梅氏连个手都没伸,云氏累得气都不敢喘,生生瘦了一圈,说她不怨那是撒谎,只是如今沂国公全靠江珝撑着,她也不敢得罪他,于是这口憋住的气便暗暗撒在了武阳侯府身上,从下了圣旨到迎亲,她连个面都没露过。 这会儿新娘子到了,她不敢再怠慢,毕竟这婚是御赐的,于是笑意相迎。不过三夫人宋氏便不这么认为了。赐婚又如何,嫁进江家就是江家的媳妇,就要守江家的规矩。听闻她父亲失守杭州,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而她不过是武阳侯府的表亲,如此卑微,嫁入沂国公府她是高攀了。 也不怪宋氏这么想,她是郡王之女,生来便带着县主头衔,高高在上惯了,不要说余归晚,便是这府里她瞧得上谁。 归晚在蒋嬷嬷的指引下给长辈施礼,云氏直赞新婚夫妇好不登对,宋氏哼笑,回身撇了撇嘴。 陪长辈聊了会儿,忽闻门外有人语声,是老夫人来了。归晚赶紧跟在江珝身后,低头福身,随他唤了声:「祖母。」 江老夫人拍拍她手,蔼然道:「我们果然有缘啊。」 这声音好不熟悉,归晚蓦然抬头,愣住了—— 面前这位菩萨慈目的老妇人,不是她前日在寺庙遇到的老人又是谁! 归晚直直打量老夫人,见她对着自己抿笑,赶紧收回视线,匆匆掩了惊色。 老夫人再没说什么,在下人的搀扶下坐上了主位。长辈们都认过了,眼下只待大夫人梅氏一到,便可拜礼敬茶了。 江老夫人端详着孙媳,唇角含笑,许是她今儿穿了艳色,瞧着比在寺庙时更加明丽,气色也好了些。那日她虽救了自己,可看得出她身子也弱得很。她把归晚召唤到身边,拉着她道: 「蒋嬷嬷你该是见过了,她原是我身边的,这么些年极是妥帖。怕你初来小丫鬟们照顾不周,所以特地遣她去伺候你二人。」 归晚含笑点头,老夫人又道:「皇帝赐婚,这日子急了些,匆匆给你们布置了婚房难免有安排不妥的。若是住着不舒服了便和你二婶母说,她掌家。她若是不管,你便和我讲。」 云氏嗔笑。「瞧母亲说的,我如何会不管侄媳妇。这般俊俏乖巧的人谁瞧着心里不舒坦,我巴不得她和我多走动,见天来陪我呢!只要侄媳妇别嫌弃我话多便是。」 「哼,可没工夫见天陪你!」老夫人打趣,惹得众人都笑了。归晚抿唇,下意识看向江珝。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淡定地落向面前的青石砖,面无表情。 一望无果,归晚默默收回视线。老夫人瞧了出来,睨了江珝一眼,笑道:「我这孙儿,瞧着像个样实则混着呢!脾气不好还拗得很,往后你多体谅。若他欺负你了你便来找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第十五章 原来不止自己觉得他脾气不好啊。归晚余光扫了江珝一眼,嫣然道:「祖母多虑了,夫君对我很好。」 归晚把「夫君」二字咬得略重。她承认,她是有意为之。果不其然,乍听到这二字,江珝目光朝上挪了半寸,定在了对面的多宝阁的柜脚上,然仅此而已—— 新婚夫妻,不要说举手投足,便是一个眼神都是缱绻亲昵无限。可面前这两位,偏就一点交流没有,思及今早下人传来的话,宋氏眼眸一瞟,轻笑悠悠道:「侄媳妇真会说话啊。璞真你可讨了个好媳妇,且得对人家好,不能如昨夜那般置气,撇下人家一人。」 宋氏这话一落,堂上突然安静下来。 撇下她一人?那意思不就是洞房花烛,俩人没同房? 江老夫人脸色凝了几分,投向江珝的目光似在问: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个事,自然是对新娘不满了——归晚这刻脸都臊得没处搁了,酡红漫尽,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新婚之夜不同房,叫外人听到能怎么想,必然是房事不和。这事不是男人不行就是女人太弱,既然是男人摔门而去,想也知道到底是谁出了问题。再说就归晚这小身板,任谁也想不到江珝身上去! 可问题明明就是他啊,归晚总不能说:他是记恨我父亲,所以连带迁怒我,碰都没碰我一下吧。 如是说出去,更丢人!连夫君都不待见,往后的日子她这头难抬! 归晚此刻是委屈又气,委屈自己讲不出实情来,气自己进门便挨了这么个下马威。瞧她面色淡定,心里可有点乱了…… 「三婶母,您瞧见我出去,便没瞧见我回吗?」江珝勾了勾唇,眼尾轻挑望向宋氏,眸中蒙了层雾气,分明是笑却冷清清的。他转头望向老夫人,淡定解释道:「此次回京仓促,未做交接,怕贻误军事昨个夜里孙儿去见了曹副将,二更便回了。」 闻言,老夫人容色稍缓,不过还是嗔道:「你也是,什么事不能缓缓,非要留下新娘一人。」 江珝淡笑。「祖母说的是,是孙儿欠考虑了。」说着,他眼神朝归晚瞟去,二人对上,不过一瞬便转开了。 他到底几时回得归晚不知,但这话确实给自己解了围,她可不想一入门便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江老夫人又埋怨孙儿几句,嘱咐他不可再怠慢妻子便转了话题,关心归晚的身子来。都知道她前阵子回京大病了一场,老太太问及如今是否痊愈,可还要吃些补药,商量着要请府医给她号脉调理。 归晚闻言脸色都变了,连忙婉拒,道自己身体无碍,不敢劳祖母操心。 瞧她慌张那样,云氏噗地掩口笑了,扬起眉梢道:「瞧母亲把新媳妇吓的,才入门便想着调理身子,您这是着急要抱重孙了?」 老夫人瞥了儿媳一眼,笑嗔:「就你话多!我不过是关心她罢了。就算我惦记重孙,又有何不对?」 「对对对,您说的都对。」云氏含笑哄道,又对着归晚使了个眼神。「侄媳妇可要抓紧呢,别让老太太等久了。」 接着又是一阵欢笑,归晚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再次望向不远处的江珝。他下颌微抬,一张脸如雕像,精致却也孤冷至极,好似堂中一切都与他无关。 如此云淡风轻,归晚真想试试,若是他得知自己实则有孕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这念头一瞬即逝。他已经对自己怀怨,若再提孕事,以他那脾气天晓得能做出何事来…… 归晚思绪乱飘,忽闻门外一声笑语悠扬婉转道: 「祖母见谅,孙媳来晚了……」 归晚好奇瞧去,一身着樱色湖绸褙子的女人款款而入。女人二十上下的年纪,生得娴静端秀,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清雅,如娉婷幽兰,还未靠近便能嗅到袅袅暗香。 她婉笑上前,对着老夫人福身道:「孙媳来晚,让祖母和各位长辈久等了。」 江老夫人慈笑点头,还未开口便听一侧的宋氏哼了声,捻着茶盅盖嗤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到来了。」 声音不大,在场人却也都听个清楚。归晚不知她到底何意,但也知是说给谁听的,放眼瞧去,那年轻妇人容色连丝波澜都不曾有,从容得很。 女人继续对着老夫人道:「母亲今早起床心悸胸闷,这会儿还没缓过来,便叫我先行一步。慕君代母亲给祖母,各位长辈,还有两位新人赔罪了。」说着,她对着众人福身。再抬头时,目光才落在归晚身上,她先是一怔,随即浅淡而笑。 归晚也回笑,可唇角还没挑起来,那女人目光已经转向了江珝,殷切道:「二弟大婚,母亲一早便准备好,就等受新媳妇的茶呢。未料身子不适,二弟可别往心里去。母亲说了,她来不了又不想误了二弟的婚事,若是二弟不介意待这边妥当了便携弟媳移步睦西院吧。」 「哼。」女人话音刚落,宋氏又哼了一声。 方才不懂,眼下归晚可明白了——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江珝寡居的大嫂苏慕君,而苏氏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江珝的嫡母——梅氏。 归晚不禁想起了关于江珝与梅氏不和的传言…… 梅氏乃开国侯府嫡孙女,大爷江懋在求娶之时便应下,只要梅氏生子,他此生不纳一人。话说得好好的,可就在儿子江璟刚满十二岁那年,北伐的江懋竟从幽州带回个私生子,便是十一岁的江珝。 男人嘛,总会有个身不由己的时候,况且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她也不是那想不开的,但算算江珝这年纪,她断不能接受了。他只比儿子小一岁,那不就是说他是趁着自己生产之时有的女人? 自己辛苦为他传宗接代,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梅氏心里过不了这坎,于是同江懋大闹了一番,也越发地看不起这个庶子了。 这倒也不是二人芥蒂根深的主要原因,梅氏真正恨起江珝,是在五年前。 也不知是江懋担心儿子在府上不受待见,还是有意栽培,总之他走到哪都把江珝待在身边,甚至是出入沙场。江珝自小便展露将才天资,江懋对他颇为重视,却忽略了江璟。 然对梅氏而言,这都无所谓。江璟是嫡长子,未来的世子爷,前途无忧,况且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守着他便好。可熟不知,即便含着金汤匙出生,江璟依旧羡慕弟弟。骨子里刻着江家的豪情壮志,他也想和父亲并肩作战,体验驰骋沙场的酣畅,以及纵横天下的快意。可他却是生于深宅中,长于妇人手,被母亲庇护得空有一腔热血。 直到十九岁那年,他大婚之时,北虏南下,父亲挂帅出征,作为副将的江珝却无故病倒了。出征在即,时间紧迫,来不及再择人选,江璟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于是不顾梅氏挽留,一意孤行随父而去。然这一去,便再未回过……包括江懋…… 人生之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梅氏同时亡夫丧子,哀痛欲绝,于是把这罪一股脑地算在了江珝的头上,认为他克父害兄,故意装病不肯出征。她甚至指责该死的应该是他! 第十六章 而江珝一句未解释,直至封任云麾将军后,把嫡母「请」进了佛堂。五年了,不许她出公府大门一步,母子更是连面都极少见。 大伙说江珝心狠,就是这么来的…… 江珝大婚梅氏没参与,今儿新人奉茶拜礼,她更是连个面都不露。不但不露面,还让新人去她所在的睦西院见她,不过是苏氏这话传得委婉罢了,这拿乔的意思谁听不出来。老太太都从东院亲自来了,大房的婚事,竟请不动她「尊驾」,也不怪宋氏不满。 老夫人不想新妇多心,可梅氏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府上这点事敷衍得了一时敷衍不了一世,新妇早晚要知道,于是摆摆手便算了。 江珝和归晚给老夫人奉茶,正式拜过后,几位长辈给新娘送了见面礼,聊了会儿才散的。 归晚跟着江珝回去,出了二门便瞧见候立的苏氏。见了江珝,她婉笑点头,江珝沉默片刻,朝她去了。归晚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三人同行,归晚察觉这不是回檀湲院的路,他这是要去见梅氏?不是说二人不和吗,梅氏如此慢待他,连他大婚都要煞风景,他还要去拜这位嫡母?这可出乎人意料啊。 江珝和苏慕君走在前面,熟路默契,二人言谈间,归晚在身后竟恍然瞧出一种登对的既视感,感慨之余不由得脚步慢了下来。江珝忽而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悠然缓行。 他突然慢下来,苏慕君也有所察觉,她看看身边漫不经心的江珝,又回首望了眼追上来的归晚,脸色黯了一瞬,随即恬静道:「晌午还要礼佛,别让母亲等急了。」 江珝颌首轻应,可脚下依旧没快半分…… 到了睦西院,苏慕君请二人入正房便去请梅氏了。归晚安静地坐在江珝身边,心里莫名紧张。这才是她的正经婆婆,即便不是丑媳,这天下姑娘也没个不怕见公婆的。梅氏本就不待见江珝,何况是他的媳妇?秉着这个时代的恭顺孝贤,想想日后少不了受气,若是有个体谅的夫君倒还好,可身边这位……归晚默默瞧了他一眼,威凛冷清得跟座雕像似的,她心再次凉凉了…… 气息幽幽,身边人好似叹了声,江珝目光轻转落向归晚放在腿上的双手,柔嫩的小手紧紧捏在一起,连丝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让他莫名想起了昨夜里她那张惊惧的小脸。苍白如雪,一双宛若星辰的大眼睛闪着无辜的泪光…… 「一会儿母亲到了,她若是说了什么不必往心里去,守好你本分就是。」他淡淡道了句。 归晚勉强挤出个笑,应道:「谢将军提点。」 江珝微怔。方才当着众人面,她唤得可是「夫君」。他下意识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侯了两刻钟的功夫,苏慕君回来了,只她一人。 「久等二弟和弟媳不到,母亲便去佛堂礼佛了,这会儿玄笠师傅正讲经,怕是断不得,只得委屈二人稍后些时辰了。」 梅氏常年礼佛,于是便从庵里请了位师傅来,供在睦西院的小佛堂,每日给梅氏讲经。这些江珝都是清楚的,他点头应下。 苏氏莞尔,笑语嫣然。「晌午母亲便能结束了,小厨房已经开了火,两位在这用饭吧。」 用饭?归晚可没想过拜礼中还有这么一项,她偏头看了眼江珝。 余光里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沉默须臾道:「不劳烦大嫂了。」 苏慕君一愣。往日不管江珝出征多久,回来第一件事必然是到睦西院给梅氏请安,留下吃过饭再走,这是他替兄长江璟做的,且五年无一例外。她方才还特地吩咐小厨房做了他喜欢的菜,这会儿功夫,他却不留了……苏慕君下意识睨向他身边的余归晚,眸色一沉,似笑非笑地应了声「好」,便出去了。 她一走,归晚松了口气。 其实她有点饿,毕竟带着副孕身,又折腾了一早,再说陪婆婆吃饭也是应该的。但谨慎起见,这顿饭还是压一压得好,眼下她踏入公府一天不到,江珝的脾气还没有摸清何况这位素未谋面的婆婆。而且她深切明白一个「恨屋及乌」的道理,今儿这饭就算她殷勤出花来,以梅氏待江珝的态度,她也不会多睬自己一眼的,说不定自己还会成为她难堪江珝的幌子。 反正她还挺得住,赶紧奉了茶回檀湲院喘口气吧…… 归晚盘算的是很好,可她怎都没料到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好不容易待梅氏听过了经,她偏去歇晌了;可算熬到她醒来了,她又在房里打坐修禅定……等苏慕君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 江珝问道:「母亲可好了。」 苏氏歉意摇头。 江珝凝神静默,整个人像只绷紧的弦,归晚真怕他下一刻会突然断开,可他低醇的声音却道了句:「请大嫂告之母亲,我改日再来。」说罢,起身便朝门外走。 归晚还没反应过来,已到了正房门外的他蓦然回首,望着她道:「还不走?」 「嗯,走!」归晚木然应声,迈开已经快坐麻的腿跟了上去…… 江珝脸色沉了一路,压抑得归晚觉得这天都阴了,没敢多言一句。到了檀湲院,他忽而转身,连个招呼都没打大步朝南去了。归晚赶紧唤了一声:「将军!」 他驻足回首,归晚小声问:「你去哪?」想想这话她好像不该问,忙又补了句。「你可回来用晚饭?」 他看着她,目光幽邃,墨瞳深不见底,须臾,平静地道了句「不必等我」,便带着侍卫走了…… 就算他想让她等,她也等不了了。归晚饿得心直发慌,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赶紧吩咐蒋嬷嬷备饭。 用过晚饭,归晚缓过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色渐暗。 直到入夜,江珝还没回来,林嬷嬷打着洗漱的理由随表小姐进了净室。 归晚泡在水里,想着今日的事,发觉江珝好似并非传言那般。梅氏这般待他,他还坚持去请安;让他等,他便果真等了两个时辰,还连点脾气都没有。而且瞧得出,这一家人都不大待见梅氏和苏氏,可偏江珝就对二人恭敬…… 「江珝真的与梅氏不和?」归晚喃喃出声。 林嬷嬷听到,眉头拧了个结,给她擦身子的手停了下来,急切道:「小祖宗,你还有功夫惦记人家,赶紧想想咱自己的事吧!」 归晚思绪被扯了回来,她当然知道嬷嬷说的是什么。 就怕洞房不成,林嬷嬷昨个主动提出守夜,表小姐和二公子这一夜如何过的,她比谁都清楚。她怨道: 「昨晚上千叮咛万嘱咐,怎还是没成啊!」 「是他要走的,我又拦不住。」归晚反驳。 「您不给他添堵,他能走吗?」 给他添堵?自己不过是问问父亲而已,就算他恨父亲,也不必瞒着自己啊。况且即便没这事,这洞房也成不了…… 「他好似就没想过要碰我……」 归晚嘟囔了句,却把林妈妈惊住了。不想碰?怎么可能!她家表小姐绝色倾城,便是女人也要怜惜三分,如此佳人在侧,他江珝不动心? 第十七章 林嬷嬷突然想到坊间传言,云麾将军二十有三,不娶不纳,只因他不近女色。难不成这是真的?她越想越愁,迟疑半晌,还是压低音声道:「这房里的事也不只靠男人一个,女人该做的也得做啊。」 归晚愣了,惊愕地看着林妈妈。什么叫女人该做的?难不成要自己去引诱他? 这话林妈妈也不想说。好端端的小姐,遭遇劫难便罢了,偏还要忍受这些,她又何尝不心疼她呢。可她毕竟带着身子,日子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到时候苦头可就不止这些了。 见归晚坐到另一侧躲开了,林妈妈硬着头皮再劝,然才开口便听门外小丫鬟唤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江珝还是不太习惯生活中多了个人,比如现在,他想去净室却被她占着,他却只能在外面等。 其实他也不必等的,两人既为夫妻,何来那么多顾忌。中原确有夫妻礼仪之说,不过于江珝而言都是些迂腐无妄之谈,夫妻之间相敬应是发乎于情,而非礼制约束。他不进去,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摆正她妻子的角色。 他承认娶她确实怀有目的,未娶之前,他一点都不可怜她,甚至是怨恨,因为正是武阳侯府和薛冕联合,才给他设下这个赐婚的圈套,他无从选择,只能将计就计娶了她——谁叫她是武阳侯府的表小姐,薛冕的准儿媳,更是余怀章的女儿—— 杭州失守,余怀章变节的可能性极大,以他人之命谋求苟存,如此罪孽,岂容他享安世之理!想到杭州城门上,被叛军悬挂的秦龄头颅,苍凉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股悲怆冲涌于胸,他真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对他的女儿,凭什么要善待! 可是—— 江珝脑海中又出现新婚夜,掀开盖头时她的模样。绝丽倾世,容色惊人,可同样她也柔弱得像劲风中的花,无助颤抖,只消轻轻一掐,她便会香消玉殒……征战沙场多年,再强悍凶猛的敌人江珝都面对过,未曾惧怕,从不留情。可把这样一个小姑娘当做劲敌,真是太可笑了…… 江珝心中烦躁,推开稍间门便往外走,刚好和从净室回来的归晚撞上。她匆忙唤了声「将军,你回来了。」 他看都未看她一眼,冷着脸朝外走。她急了,下意识后退拦了一步问道:「将军,你还要出去?」 被她挡住,他这才正眼看她。小姑娘双颊殷红,一双清眸漾着涟漪,身上带着水汽和丝丝淡香,恍若晨雾中娇艳的芙蓉,明媚了一池春水。 她好像很怕他走,从昨晚开始便问了很多次,生怕他会把她丢下。其实她心里是不安的,他不是看不出她的彷徨无措,她只是在用表面上的镇定掩饰而已。 江珝急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淡淡道:「我去净室。」说罢,绕过她拐进东稍间了。 他去沐浴,归晚自然不敢懈怠,安静地在房中侯着。 江珝去得很快,两刻钟便回来了。 他在军中待惯了,不喜人伺候,身边也只有个名为官正的小厮。今儿这小厮不知被遣哪去了,江珝全程一人,这会儿回来,身上的水都没擦干,后背寝衣黏在了脊梁骨上。 归晚去迎他,他余光扫了她一眼便径直上床了。归晚微怔,林嬷嬷也不由得皱了皱眉,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带着下人掩门退出了。 归晚暗了灯,见床帷里他倚栏而坐,她猜他应是在给自己让路,于是匆忙上了床。她才爬到床里,他一个翻身躺下来,侧卧背对她。 瞧着他的背影,归晚沮丧。还说什么引诱,他瞧都不愿瞧自己一眼,若主动贴上去,怕动心未有,嫌恶倒增三分。 归晚扯了扯被子打算躺下,然薄薄的锦被一边被他压住了。她试着轻轻拽了拽,没拽动,他一张后背跟座山似的压得紧紧的。 又不敢吵醒他,她叹了口气,干脆也不盖了直接躺下。可脑袋方一沾枕头便恍然意识到什么,蹭地坐了起来看向他。贴在脊梁骨的衣衫还未干,素白中透出他肌肤的颜色,可下面贴近腰处的颜色便不对了,深得发黑,她小心凑近瞧瞧,那分明是幽光下的朱红——是血? 「将军,你受伤了?」归晚惊愕问。 江珝没反应。半晌翻了个身,把伤口压在了下面。 许是翻动时疼了,他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归晚跪坐在他身边,道:「你那还在流血呢!」 「无碍。」他清冷地道了句。 「这样不行的……」 「睡觉!」江珝阖眼道。 归晚盯着面前人沉了口气。虽说他这人脾气不好,不待见她,而她对他无甚好感,可眼下二人是夫妻,他若出事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况且她只是关心他而已,何必非要拒人千里之外呢。 「将军,我知道你反感我们之间的婚事,也知道你对我父亲的有怨。不管我父亲的事是否属实,但我们已经成亲了,是夫妻。对你而言,许你不承认,不愿把我当做妻子,但我不能不把你当做夫君,我是真心不愿你出任何问题……」 连关心他都要抵触,真不敢想象未来的日子会如何。想到自己的命运,归晚莫名有点委屈,又道:「是将军你要娶的我,我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但既然嫁了,我也没怨过,嫁夫随夫,我再没退路可言,我的命运已经和将军你绑在一起了。我不期盼能与你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也希望能够好好生活,做一个妻子该做的。可将军你不能连个机会都不给,把我拒于千里……」 「行了。」江珝突然打断她,归晚愣住。 他张开紧阖的双眼,偏头望着她,目光泠泠,良久道了声:「你会敷药吗?」 简单地处理伤口归晚还是会的,可看见江珝这伤,她懵了。右腰间不过半指长的伤口,四周溃烂的皮肤竟有她拳头大小,暗红发紫。不过暗红之下已有新肉长出,他这是旧伤,应是在恢复时又把新愈的伤口撕开,没及时处理才会流这么多血。 归晚曾听蒋嬷嬷提过,他马不停蹄地从杭州赶回京城,必是那个时候没护好伤口。她小心翼翼地处理,因着伤口触目惊心,她握着银镊的手有点抖,她掩饰道:「这是如何伤的?」 江珝撩着衣服没回头,淡漠道:「箭伤。」 箭伤会这么重?便是发炎溃烂也不该是黑紫色的。归晚想了想,又问:「可是在杭州伤的?」 「是。」他直言不讳。 归晚心咯噔一下,莫名有了个不好的念头。「这伤可与我父亲有关。」 江珝呼吸屏了一瞬,没再应声。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归晚知晓答案了。她轻叹了声,把药涂在清理后的伤口上,便用布带绕他的腰…… 归晚此刻才发现江珝身材有多好,掩在宽松寝衣下的腰线优美而充满力量,即便只是背对她也想象得出他紧实的腹肌……归晚突然愣住,像滴入水中的朱砂,脸瞬间染成了绯红。她犹豫片刻,才握着绷带伸胳膊环住他的腰。 第十八章 江珝一低头便瞧见那嫩白如玉的小手,她两只手交换绷带两端,不小心指尖点到了他的皮肤,冰凉凉的,连触感都如玉一般。他登时绷紧了身子,下意识去夺她手里的布带,可手刚抬起来,又缓缓落了下去,屏息任她一圈又一圈地给自己缠好了绷带…… 「好了。」归晚打了个结,轻声道。 此刻,江珝身子紧绷得连大气不敢喘,生怕被人戳破一般,立刻躺了下去,背对着她。 归晚蹙了蹙眉。还以为他让自己给他上药,是被她感化,打算和她言和了呢。她甚至都想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进一步靠近他,完成祖母交代她的事。可惜他一个后背就把这些都否定了。 她气不过地哼了哼,却闻他冷不丁地道了句:「我受伤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祖母。」 归晚偏头看了一眼他后脑勺,语气不大好了。「嗯!」了一声,也翻了个身,背对他躺下了…… 深夜沉沉,天虽凉了些,可还是闷得很。归晚睡得不踏实,不停地翻身,三更梆子响起时,江珝回头,正对上了她酣睡的小脸—— 借着幽光,他目光在她脸上描绘。她真的很好看,长睫低垂,乖巧地覆在下眼睑处,投下隽秀的剪影,映得雪肤有种恬淡的安宁;她小嘴轻抿,颜色并没有那么红,却粉嘟嘟地诱人,宛若新生。 如此美姝,便是瞧着也是种享受,但凡是个男人见了,若说心里一丝悸动都没有那是假的。江珝甚至有种不受控制的冲动,想要去触摸她精致的睫毛。可念头一转,思及那个为她痴迷的黎庞昭,江珝突然又想到了那个词:红颜祸水! 他不忍再看,一个转身翻下床,披了件外衫出门了…… 檀湲院小书房里,三更而至的侍卫禹佐在黑暗中静候,听到一阵沉稳熟悉的脚步声,他迎了上去。 银光漫漫,江珝伴着朗月寒星而入,整个人清凛得似从天宫降凡。禹佐悄然关上了他身后的门,燃起一只仿古青铜灯台。 江珝望着那幽幽灯火,沉声问道:「还是没寻到?」 禹佐摇头。「没有。当初叛军追至江宁,常护卫亲眼见她落入秦淮河,之后我也带人沿河寻找,都未曾寻到。如今已过月余,仍是一丝消息没有,只怕……她已不在这世上了。」 闻言,江珝沉默了。他何尝不明白呢,只是他不甘心。 江珝向来克己慎独,任侠狂傲也不过是在沙场上,然杭州那夜却成为他二十三年来最荒唐的一夜。二十三年,江珝不知悔字,然这一次他真的悔了。 他试图挽救,可老天偏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好似知他生来坦荡,偏要给他添一份无法弥补的罪行—— 江珝下意识摸摸腰间,又问:「她可还有家人?」 「当初救下时便只她一人,不知沿途她可曾与常护卫提过。」禹佐凝眉,「只是常护卫因叛军围捕,伤势过重仍在昏迷中,情况凶多吉少。」 关键人物昏迷,线索又断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江珝指尖捻了捻高几上那座白玉笔架的一角,忽而问道:「余怀章如何了?」 「命暂时保住了,恢复还需要段日子。」 「不需要待到恢复!」江珝冷道,「只要意识稍有清明,立即询问杭州失守原委!」 「是。」 「等等……」江珝拦住了正要离开的禹佐,他灭了灯火,黑暗中只看得见他挺拔的轮廓,他顿了须臾,沉声道:「定要保他性命……」 次日清早,归晚一睁眼没看见江珝,却瞧见了侯在床边愁眉苦脸的林嬷嬷。房里蒋嬷嬷和小丫鬟们都在,瞧她欲言又止,脸上都快拧出苦水来,猜也猜到她想的什么,无非是昨晚的事。 归晚询问江珝,蒋嬷嬷道二公子一早便去府衙处理军务了。 闻言,归晚沉思良久。 新婚第二日便忙公务,任谁心里也不会舒服,这两日二公子是如何对待少夫人的,蒋嬷嬷都看在眼中,于是开解道:「公子是三品将军,南征北战,忙于军务也是难免,少夫人多体谅。」 归晚回神,恬然笑道:「为人妻,应该的。」 难得她通情达理。蒋嬷嬷赶紧唤小婢为夫人梳洗,一会儿还得去东院给老夫人请安呢。 其实归晚并不是不高兴,她只是想知道他所忙的军务,会不会和父亲有关。 从江珝的话中,她明白父亲还活着,可所有人都没有他的消息,如是能不能说,是江珝把他藏起来了?这个揣测让归晚感到不安,要知道江珝一心认为是父亲开的城门,怨恨这么深,只怕会对父亲不利…… 去东院的路上归晚心事重重,已经回京半个月了,不但父亲没有一丝消息,连弟弟的踪迹也未寻到。记忆中两人是在杭州被流民冲散的,他十二岁了,说是个孩子,但也有了一定的分辨能力,归晚只盼着他能在战火中护好自己…… 归晚到东院时大伙都来了,除了奉茶那日的几位长辈,她还瞧见了二房的大小姐江楚瑜,三房的二小姐江妍婳和四少爷江琼。 她不经意四下寻望,梅氏没来,江珝不在,她竟成了大房唯一一个代表。 给老夫人请过安,归晚和小姑小叔们招呼。除了九岁的江琼瞧着这个仙女似的嫂嫂喜滋滋的,两位小姐表情没多大波澜,匆匆一笑,过得去便算了。 江老夫人慈笑朝归晚摆手,招她过来。「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你三弟江珩,咱府上的泼猴……」 「祖母,您又背着我说坏话!」门外朗朗醇厚的笑音响起。 这声音听着有点熟,归晚下意识望去,只见一英姿挺拔的男子甩开袍裾迈入正堂。男子也一样望见了老夫人身边的她,二人对视,都愣住了—— 这正是江老夫人拜佛那日,误会自己的男子。 原来他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爷啊!可不是吗,能唤老夫人祖母的,除了江珝和四少爷江琼,不就剩他了。归晚恍然,匆匆错开视线,垂目莞尔。 她是缓过来了,可江珩还没缓过来—— 打那日误会后,江珩打听过她,一来为了道歉,二来也为能再见她一眼。如今见到了,可怎也没想到会在这见面…… 「新媳妇果然是美啊,瞧我们世子,眼都直了。」三夫人宋氏佻声笑道。听她这么揶揄儿子,云氏不大乐意了,却也不敢反驳,暗地翻了她一眼。 新媳妇?江珩惊诧,瞧着对面姑娘一身绯色的新妇装扮,还有身边的蒋嬷嬷,他瞬间明白了——她便是二哥娶的妻子? 不说是要娶武阳侯府的小姐吗? 江珩不敢相信,她居然成为了自己的嫂嫂,而且还是他亲自替兄长迎入沂国公府大门的……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江珩心底乱窜,说不清因为什么,莫名地别扭。 别人不知他为何惊愕,老夫人当然知道,于是含笑道:「还不和你嫂嫂见礼。」 听祖母提醒,江珩这才回神,勾唇笑笑,唤声:「二嫂。」 归晚也福身揖礼,声音轻柔道:「世子爷。」 第十九章 该见的都见过了,老夫人吩咐传饭,一众留在东院用早饭。饭桌上安静,归晚被安置在老夫人身边,第一次与众人同食,她吃得不多,老太太也不过只喝了碗燕窝粥便再不吃其它了。 想起初次相遇江老夫人晕倒,估计和她早上只喝粥也有关。粥消化得快,糖分骤增骤减很容易低血糖。她不好解释这些,便兀自给老夫人夹了块果馅椒盐酥饼。 「祖母,多吃些,对您身子好。」 众目之下,老夫人先是一怔,随即笑笑咬了一口。她这一口落下,儿孙们愕然,要知道老太太可是一向不吃椒盐的东西。 云氏和宋氏对望了一眼,彼此会意:如此殷勤讨好,这侄媳妇也是个心思深的。 唯是江珩看着这位嫂嫂挑了挑唇,目光深了几许…… 用过早饭大伙都散了,归晚建议老夫人改善饮食晚走片刻,临行前蒋嬷嬷又被老夫人留下,她只得带着林嬷嬷回檀湲院。 途径东院和后院相接的游廊时,归晚遇到了江珩,他正默立在游廊角门处。 「……二嫂。」江珩犹豫地唤了声。 归晚福身。「世子爷,您可是在等人。」 他笑笑,明朗英俊,坦荡荡道:「是,我在等二嫂。」见归晚敛容不解,他接着言语,「那日在寺庙,我属实唐突,一直想寻个机会正式与你道歉。」 「不必了,那日便说清,世子也是为祖母担忧,这事不怨你。我也无碍。」 说是无碍,其实归晚的手腕被他捏得痛了两日才好,所以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可眼下已经是一家人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归不应太僵。 「谢过二嫂……」 这「二嫂」江珩总觉得叫得别口,他掩饰地摸了摸眉梢,抱歉讪笑道:「新婚那日,迎亲后本该贺喜的,不曾想流民涌入京边,我临时被派去控制,昨晚才回。不过放心,新婚贺礼必然不会少,定要给兄嫂补上。」 「世子爷客气了。」归晚笑笑,然忽而反应出什么,登时皱眉问道:「流民?哪来的流民?」 闻言,江珩脸色凝了下来。余归晚的身世他多少也听说了些,于是道:「两浙路叛乱,大都是被战火殃及的百姓。」 「可有从杭州来的?」归晚追问。 被她盯得紧迫,江珩容色沉定下来,道:「自然是有,杭州已破城月余了。」 月余,足够从杭州走到汴京了—— 凌乱的记忆中,归晚记得原身和弟弟嘱咐最多便是:定要回到汴京,找到外祖。 如果那孩子谨记姐姐的话,他一定会来汴京的,况且她们逃出来不久杭州便失守,他没有回头路。如果他真的来了,没准就在流民之中。 见她颦眉若有所思,江珩询问,得知她有个失散的弟弟很可能混在流民之中,他当即承诺帮她寻找。 「世子爷事务繁忙,不敢劳烦。」 「都是一家人,二嫂见外了。」江珩笑道,「况且我当下之务便是管制流民,找个人极方便。」 归晚感激施礼。「那便谢过世子爷了。」 江珩颌首回礼,二人便分别了。 江珩目送她离开。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游廊尽头,依旧未回过神来。 翩若轻云出岫,袅娜似弱风扶柳,这话说得便是她吧。这汴京女子他也没少见,可哪个都不及她姿色半分,恍然便不是人间该有……如此佳人,便是萍水之交,对她的请求他也没办法拒绝,更何况她是自己二嫂…… 「二嫂」,江珩品味着这个词,再寻常不过了,怎从舌尖吐出偏就莫名地怪异呢。他收回目光,无奈笑了笑,也回去了。 本以为有了寻找弟弟的方向会安心下来,其实更加忐忑,因为有了期待,她害怕这条路是错的,若流民中没有弟弟,那这条线索又断了,她依旧要大海捞针。 归晚挂念弟弟,心不在焉,可林嬷嬷确实一门心思扑到她身上。 显然昨晚她和江珝又没成,这小祖宗都快急煞自己了。林嬷嬷心焦得坐立难安,就等着寻个机会再督促督促她。 可惜今儿是没机会了。最后一抹余晖从西天彻底消失,江珝伴着东边的深黛回来了。一进房门,眼见从稍间里迎出来的归晚,他居然连个招呼都没打,漫不经心扫了她两眼,直接去了净室。 依旧昨日一般,两刻钟他便回了。 归晚再次迎上去问道:「将军可用晚饭了?」 他低头看着她,眉间隐隐有丝疲惫。 「用了。」他淡然应了声,转头便朝稍间走去。 归晚忍不住瞟了他腰间一眼,想了想,把下人都遣了出去,也跟着他进了稍间,掩上了门。 她也没多问,见他一头便扎进床里,躺在那一动不动,她兀自去昨个放药匣的多宝阁上取下药,来到他面前。 阖目的他眉间疲惫感更深了,归晚猜测这多半与他伤有关。于是道了声「我给你换药吧。」 江珝睁眼,面沉似水地盯着她,良久又看看她手里的药,重喘一声,坐直了身子。 归晚灵巧地坐在床边,掀开他衣角帮他换药。刚瞧见那伤口,她小眉头便皱起来了。她一面用棉布清理,一面嗔怨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沐浴,不溃烂才怪,这伤口最怕水了。今儿这一沾水,昨个的药便白上了,就不能忍忍不洗吗……」这话说出来,她也意识到不对。眼下是三伏最闷的时候,一动便是一身的汗,她一个姑娘都忍不了,何况他新陈代谢旺盛的男人。「……就是要洗,也可以避开伤口,擦一擦就好了。」归晚嘟囔着,把话又转了回来。 她在这迂回担心,人家好似根本都没听到,无动于衷连个反应都没有。 关心他,真是自讨没趣,归晚小鼻尖轻哼了声。心里不满,可还是小心翼翼给他重新换了药。有了昨个的经验,今天显然顺利多了。绷好伤口,她便让他歇下。 归晚把药送回去,暗了灯火回来时,发现他还靠在床栏坐在那。 这是,在等自己? 方才还颇是不满的心,竟稍稍漾了一漾,好像没那么不开心了。她匆匆上了床,他也跟着躺下了,没有背对她。 归晚竟有点小激动,屏住呼吸,悄悄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竟看愣了—— 怎么会有男人侧颜这般漂亮,轮廓精致得无以挑剔,好似精心算计过的一般。清冷的眉骨,峻峭的鼻峰,硬朗的下颌,包括颈间那个透着强烈男性气息的喉结……哪哪都完美得遥不可及。 归晚看着他,心里有些小触动。他等了自己不说,也没背对着她,是不是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也在逐渐接受自己? 她突然冒出了些企盼,悄悄朝他靠近,望着他幽幽唤了声:「将军……」 对方没应,她知道他没睡。她想了想,问道:「……明日归宁,你可随我一起回去?」 良久,江珝半睁眼眸,眼尾搭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沉声道:「明日要处理军务,去不成了。」 第二十章 嗯?归晚差点没跳起来。归宁啊,那是夫妻首次回门,女婿到女家认门拜亲的日子,他居然不去。她问这问题也不过是找个话题套近乎而已,他居然说不去?他若是不去,人家要怎样看武阳侯府,怎么看她—— 「真的去不了吗?」她又问了声,语气怏怏,目光期待,整个人都快贴在他身上了。 可他依旧不声不语,又是以沉默回应。 归晚心沉。她怨,更恨的是有气而不能发。于是再不瞧他一眼,抱着被子贴墙去了! 身边人气都喘不匀了,江珝偏头,却只瞧见个柔弱的后背,圆润的小肩膀还在气鼓鼓地抖着。他平静看了她良久,直待她气息稳了,才淡淡转过头来,阖上了双眼…… 江珝走的时候日头未出,他起床穿衣,动作很轻,不过归晚还是感觉到了。她想起身,可最近嗜睡,身子像被魇住一般动不了,恍惚间他似道了句「且让她睡吧」,便离开了。 待归晚彻底醒透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平日都是天亮才走,今儿这么早,看来他是真的没想和自己回武阳侯府啊。 他被赐婚而生怨,她能理解,可今儿毕竟是新婚回门的日子,他不去,话传到外面叫人做何想?这不仅是不把新娘和女家放在眼中,甚至连皇帝也一块怨了…… 他不去,归晚只能自己回去。 临行前,她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知道孙儿一早便走了,歉意地拉着归晚宽慰道:「许他真的忙,不若六日再回吧,那日他若再犯浑,我押着他去。」 今日不想去,便是六日、九日他也一样不会去的。 归晚恬然笑笑:「祖母不必忧心,往后认亲的日子多得是,不急这一时。我今儿回去也只是瞧瞧外祖母和长辈们,自己可以。」 孙媳不介意,江老夫人不能不往心里去,她让管家多备些礼来,定要让孙媳回门回得风光。 谢过老夫人,归晚便带着林嬷嬷和茯苓出门了。蒋嬷嬷送她到仪门外,再次劝道:「二公子一早嘱咐,路程远,让您别急,务必用过晌午饭再去。」 好不容易盼到回门了,她恨不能立刻见到外祖母,岂还等得到晌午。再说用不用晌午饭有何区别,毕竟城东到城西,早去也可早回——虽说她一点都不愿意回—— 「我怕是要晚些时候回,将军若回来早了,记得和他言语一声。」 外孙女今儿归宁,杜氏一早便去了前院客堂,一众儿孙也都齐整地跟来了,等候归晚和这位新女婿江珝。 大房倒还稳,二爷祁孝廉是尤为兴奋。虽说闹了个乌龙,女儿未能嫁入沂国公府,可总归娶的还是自己的外甥女。俗话说,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还是一家人,往后借势,便全仗着他们了。 见夫君翘首期盼那样,梁氏翻了他好几眼。赐婚这口气堵在心口尚未平,若非为了受罚的女儿,她才懒得出来…… 自打祁浅那日表白薛青旗被杜氏逮住后,便被杜氏关了起来。屡教不改,姑娘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为了惩戒,杜氏震怒之下打算将她送到城郊家庙中,未寻夫家前不许踏出家庙一步。 祁家宗祠早已挪入般若寺,如今家庙空下来,除了两个尼姑只有护院婆子。家庙地处偏僻不说,冬冷夏热,环境之劣简直不是人住的。梁氏哪肯闺女受这苦,于是百般哀求,万般保证,杜氏才稍稍松口,改关在了侯府后院的小祠堂。这也是为何梁氏如此隐忍的原因,她不敢再得罪老太太了。 巳时末,归晚终于到了。何氏赶紧遣儿子去迎,二爷也要去,被梁氏一把拉住。巴结得连个长幼次序都不分了,她狠剜了他一眼。 不多时,归晚便在表兄祁琅的陪伴下入了客堂。 她今日穿了件桃色宽袖罗衫,柔顺的青丝垂垂绾起,簪着一对赤金镶珠玉兰花坠金钗,每每一动,那珍珠便如摇曳在黑绸中,风情极致。她装扮虽素雅,却富贵难掩,连梁氏都识出那对色泽极润的珍珠是出自南洋,乃朝中贡品,非有钱便能得的。 啧啧,沂国公府果然不一般。再瞧这气派,不要说随从,便是礼品就从二门排到了客堂门口。 沂国公府如此用心,杜氏欣慰,祁孝儒夫妇也露出了喜色,唯是梁氏心里洒了醋坛,好个酸…… 「归晚给祖母请安,给舅父舅母请安。」归晚盈盈而揖,嫣然的小脸如桃似李。不过三日未见,怎瞧着嫁了人后的她越发地清媚了。 杜氏忙去拉外孙女,然祁孝儒却探着脖子问了句:「表姑爷呢?」 大伙这才注意,可不是只见新妇一人。 归晚垂目笑笑,对祖母解释道:「将军方从两浙归来,军务繁忙,抽不开身。」 「忙?忙也得分个时候啊。」梁氏突然哼了句,「这才新婚三日,今儿可是回门的日子,连个面都不露算怎个事啊,可把武阳侯府放在眼里了?」 就说余归晚不可能嫁得那么顺,方才还妒火中烧的梁氏心里敞亮了些。嘴上说丢颜面,其实她巴不得如此,余归晚越难看,她越痛快。 她眼神不屑地扫着归晚,又道,「我看忙是托辞,别是你做了什么不受待见的事让人家怨恨……难不成是你的事被发现了?他们知道你……」 「行了!」老太太怒喝,瞪了梁氏一眼。「大喜的日子偏就叫你搅合了,云麾将军乃大梁北门之寄,困于军务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北方不宁,江南未定,哪哪都要指着他,若是连这点事都要计较,那我武阳侯府也太没肚量,不知申明通义了吧。」 杜氏堵得梁氏哑口无言。可梁氏嘴上不敢说,心里暗暗嘀咕:什么申明通义,还不是给她宝贝外孙女找借口罢了。 如此重要的日子,即便忙也该露个脸,如此太折人颜面。祁孝儒夫妇没说什么,但脸色也不及方才明亮了,祁孝廉感觉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冷水,提不起兴致来。 老太太不以为然,只要见到外孙女便好,她拉着归晚问道:「与祖母说说,江珝待你如何?你可吃苦了?」 「他对我还好,祖母不必担心。国公夫人待我更亲,不差自家孙儿半分。」 「果真?」何氏不禁问了声。 「真的。」归晚笃定道,见祖母也是满眼的疑虑,便把当初和江老夫人偶遇的事讲了来。 杜氏闻言,稍稍安心了些,叹道:「这也是缘分啊。」 何氏也点头附和,然一旁的梁氏暗哼。什么缘分,不过是找借口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怎就会有那么巧的事。就算是真的,瞧沂国公府迎亲时候的怠慢,她才不信就因为这事,他们会高看余归晚一眼,不然何故归宁这么重要的日子,江珝连个面都不露! 归晚陪杜氏聊天,心里实在放不下亲人,于是向大舅父打听起父亲和弟弟的下落来。祁孝儒脸色忧忡,沉重道:「整个杭州城都搜遍了,也不见你父亲,不是他逃了出去,便是被东越残余叛贼胁迫。至于骁尧,我还在遣人找,你莫要心急。」 第二十一章 如何不心急啊。整个杭州城都找不到父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归晚心里那个揣测此刻越发地肯定,许父亲真的被江珝藏起来了。她想告诉舅父,可又怕会惹了江珝连累父亲,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下去了,唯是道:「舅父多派人关注流民吧,我总觉得骁尧会同他们一起逃亡汴京。」 祁孝儒应声,安慰了外甥女几句。 盼着的人没来,祁孝廉只觉得留下也没意义,寻了个借口要离开;而祁孝儒政务本就繁忙,见过归晚后也要回府衙了;何氏忙着去后院准备午膳,梁氏自觉没趣也跟着去了。除了老太太和归晚,只留下一个祁琅,尴尬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方才还热闹的正堂,一时冷清极了。回门如此,让人好不心凉。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归晚的手,以示安慰,转头对着孙儿道:「你也先去吧,我带晚儿走走。」 祁琅看了表妹一眼,应声去了。 杜氏带着外孙女回了东院,一入正房,她立刻拉起孙女的手,迫切问道:「出门前祖母嘱咐你的事,可都顺利?」 归晚知她所指,想了想,莞尔道:「都顺利。」 「你没骗我?」杜氏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看归晚有点紧张了,她笑着哄道:「我怎会骗您呢,不信您问林嬷嬷。」 杜氏看向林嬷嬷,嬷嬷垂目点了点头,面色不大轻松。她如何轻松,一早出门表小姐便嘱咐她,为不让老夫人忧心,她们必须瞒着她和江珝的事。这世上只有杜氏真心疼归晚,她不想外祖母再为自己操劳。 林嬷嬷虽然点了头,然杜氏可没那么容易糊弄。若果真如外孙女所言,江珝对她好,二人一切顺利,怎么可能连回门的日子他都不肯陪她一起。其实梁氏说得对,别看她方才大义凛然给江珝正名,其实她不过就是为安抚外孙女找借口罢了。她怎么可能不介意孙女婿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出现。 要知道江珝娶归晚,不过是因为不满而赌气罢了,由此也看得出他有多抵触这桩婚事。 可想而知,归晚在夫家的生活未必好过。 越想越是心疼,杜氏长叹了口气坐在了罗汉床上。瞧着愁郁的祖母,归晚赶紧上前安慰,然还没开口,便听门外小丫鬟突然唤声:「老夫人!表小姐!表姑爷来了,在前堂候着呢!」 归晚搀扶祖母,一入正堂便瞧见了东侧客位上稳坐的江珝。他面无表情,冷得跟座雕像似的,使得一进门便有若落入冰窖,好不压抑。 除了刚刚返回的祁孝儒,其他人也刚刚赶来,乍一瞧见江珝都愣了。 且不要说闺中妇人,便是同朝为官的祁孝廉也不过就是远远见过他而已,毕竟文武之别,且江珝常年不在京。 都知道云麾将军骁勇善战,南蛮北虏威风丧胆,所以印象里他必然是个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然怎就落下了「煞神」的称呼。然今儿一看,真的是开眼了。都说薛青旗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站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更重要的是,他天生带着北方人的硬朗,英气逼人,眉心自蕴三分睥睨,似天神降凡,让人默然生畏。 连杜氏也惊住了。没想到江珝会如此气宇非凡,说是在北虏铁蹄下长大,却气质矜贵,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傲纵,真怕外孙女压不住啊。 大伙纷纷入正堂,江珝起身,对杜氏微微颌首,旁人未看一眼,视线对向了杜氏身后的归晚。声音清泠泠地问了句:「我不是叫你等我吗?」 归晚也对视他。天地良心,昨晚她问的时候他明明说的是不去,他何时说过要自己等他了。脑筋一转,她忽而想到临出门蒋嬷嬷的话,难不成那便是要自己等他的意思?这也太隐晦了吧。当着这么多人面她反驳不得,强笑道:「我以为你今儿要忙,回不来了。」 江珝确实忙,所以他才天不亮便走了,只为早些结束。 他没说什么,淡定地看着她掺扶老太太入座,随即面向杜氏,揖礼道:「仓促回京,今日确实忙不开误了时辰,请侯夫人见谅。」 「云麾将军客气了。」杜氏含笑应,请他入坐。 江珝没坐,适逢小丫鬟来上茶,他顺势端起茶盅,奉到了老太太面前。 「既然我已娶了归晚,礼数自然不能差,孙婿给您奉茶,外祖母请。」 江珝举止恭敬,未有半分失礼之处,只是这语气极是平淡,淡得疏离的。 以他对武阳侯府的态度,今日能主动来给长辈敬茶,已实属不易。便是他不来,侯府背后再抱怨也不敢多说一句,眼下他们岂有不知足的。尤其是祁孝廉,见他给老太太敬茶后赶紧遣小丫鬟又端了两杯,送到江珝面前。可怎料人家连看都未看,冷清清地坐了下来。 这是根本就没想拜他们这些长辈的意思啊。 祁孝廉好不窘,只得让小丫鬟把茶放在了身边的小几上,只当是上了茶水,以掩尴尬。 梁氏瞧着他那狼狈样,心里又怨又气,怨夫君自找没趣,丢了人;气江珝这般傲慢,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想来便不是个好相处的。不过怨归怨,大抵心里还有种吃不到葡萄的酸意吧。若这是自己的女婿,便是他不睬自己,瞧着心里也舒坦。 江珝不言语,目光依旧落在老太太旁边的归晚身上,看得归晚心里直发毛。两人相处几天,加一块他也没今儿这一会儿看自己看得多,她没明白什么意思,杜氏懂了,悄悄推了推孙女。 归晚这才反应过来,不大情愿地走到他身边。她一过来,江珝便起身,对着老夫人淡定道:「今日归宁,既已拜过,便不扰府上,我们先回了。」 这才到便要走啊?!众人惊诧,何氏则下意识留客:「眼看到晌午了,用过午膳再走也不迟啊。」 江珝面色淡淡,平静道:「公务繁忙,不便久留。」说罢,看向了身旁的归晚。归晚明白他这眼神的意思,不容拒绝。 可他毕竟才到啊,就便忙也不该差这一时。她明白他此行是为给彼此留颜面,那既然来都来了,也不必敷衍得如此刻意吧。况且她也不过留了半个时辰,还没和外祖母亲近够呢。 归晚也仰头盯着他,四目相对,带了怨气似的她道:「我不想走!」 江珝眉心皱起,那种逼人的威严愈重,瞧得大伙心都跟着提了起来。归晚也看出他是不高兴了,可目光依旧不躲,眨着坚定的眼睛望着他。 新婚后两次对视,都是在昏暗中,这还是江珝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这双眼睛。长睫下,那双眼清澈得不可思议,眸光潋滟,灵动若星……不只是星,而是整个烂漫星河都藏在了她的眼中,久久凝视而不能自拔,让人想要溺在这片静谧的星空中…… 这么会有这么美的眼睛。江珝愣了一瞬,随即眉头蹙得更深了。 「算了,公务紧要,随姑爷回去吧。想回来以后总还有机会的。」杜氏不愿见两人僵持,紧张劝道。 闻言,归晚那双眼登时如蒙了一层烟雨黯淡下来,她怏怏垂头,方要应声,却闻头顶上人蓦地道了句:「用过午膳再走吧。」 第二十二章 他同意了? 归晚兴奋得猛然抬头,激动地与他对视,眼中星光闪烁,瞧得他目光匆匆躲开了。 饭桌上,一家人极是热情,可江珝还是冷冰冰的。归晚理解他的不满和怨愤,因为右相和父亲迁怒武阳侯府,可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任祁孝廉如何殷勤劝酒相敬,他一概置之不理,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 他不理,架不住二舅父逢迎,赞了一通江珝用兵如神胸有韬略的话,转而问道:「听闻外甥女婿要北伐了?」 江珝闻言一顿,余光瞥了眼身边的妻子,见她握着筷子的手也不动了,轻声对她道:「吃菜。」 归晚回神,忙夹起了碗里的虾仁送到嘴边。 这是不想搭理自己啊!祁孝廉抿了抿唇,他哪肯放弃,也不管一旁暗示他作罢的兄长,又谄笑问了句:「出军批银都得过兵部,我这问问好歹心里也有个底啊。」 祁孝廉还在等着他回答,江珝却沉默良久,见归晚把碗里的虾仁吃掉了,他放下酒杯,不疾不徐地捡起筷子又夹了一只放在她碗里,眼神淡然示意:吃吧。 归晚望着虾仁愣住,受宠若惊地望着他,见他自若得瞧不出一丝破绽,她低头,满腹狐疑却还是默默地把那虾仁吃了。末了,还了他一个应景的笑。 见她乖巧状,江珝似有似无地勾了勾唇。 这……这在秀恩爱吗?夫妻俩旁若无人,祁孝廉再次被晾,气得脸都绿了,探着身子便要争辩,却闻江珝开口了,语气淡漠道: 「祁大人,出了府衙,不谈公事。」 这话一出,彻底把祁孝廉的嘴堵上了,他讪讪坐了回去,脸色更难看了。 接下来这饭吃得极压抑,没了祁孝廉调剂,除了老夫人偶尔还会问几句话,饭桌上没谁愿意开口。 江珝基本没吃,动了几下筷子也不过是给归晚夹菜而已。 他突然这么好心,归晚可有点不适应,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倒是一旁的杜氏,瞧在眼中暗暗宽慰了些。 午膳用得差不多,何氏遣下人上紫苏汤。到归晚和江珝身边时,也不知是被表姑爷气势吓的,还是小丫鬟胆子太小,怔愣着一个不小心把汤洒在了归晚外衫上。 何氏见此厉言指责了几句,赶紧让下人带着表小姐换件衣服去,并请江珝稍候片刻。 出嫁后,归晚的槿樱院还留着,主仆几人朝那去,然经过接连前后院的小花园时,祁孝廉追了上来。 归晚茫然看着他,祁孝廉喘息着,踟蹰道,「舅父有话想与你说。」 「舅父请讲。」 「归晚,你帮帮舅父吧。」 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归晚警惕道:「舅父这话从何说起。」 祁孝廉平复气息,把事情道了来…… 本朝有律,征伐军资及军饷发放皆要上报兵部,由兵部尚书审阅后呈交中枢,枢密使批准后户部拨款,最后户部和兵部共同发送军资。祁孝廉任职兵部侍郎,摸出了其中的漏洞,从中周转时以各种名义克扣军资军饷,甚至收受贿赂。 他心思活,胆子小,每笔克扣和贪墨皆不算多,故而没被发现过。可日积月累,这便不算笔小数目。本来还能继续,可两浙这一败,秦龄战亡,他偶从右相那听闻军队要面临改制,如此若是算起旧账来,他岂不是会被查出。 本来是想求右相,可右相无暇顾及不说,薛冕只理军政没有兵权,若真的查起来没人保得住他。所以,他只能求江珝帮忙了。 归晚算明白为何他今儿如此殷勤了,原是有求于江珝,想想前因后果,她甚至觉得他企图侯府与沂国公府联姻都和这脱不了关系。 「舅父,改制军队是朝廷的事,这涉及不到江珝的燕军,他如何能帮您。」 「能,能帮的。其实简单得很,账我已经捋算过了,只剩些没明目的,若是能够挂在燕军上,一切都平了。」 「您这是要江珝和您一起做假?」归晚反问。 「这点账,也不能算是做假,万两银子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哪次出征不得百万,趁着他这次北伐,平账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动动手指?说得轻巧。归晚沉思片刻,勾唇不失礼仪地笑道:「舅父,我也不过才嫁过去三日而已,再者江珝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您也清楚,我便是想帮也没这个能力,他岂会听我的。」 「事在人为啊,你是他枕边人,多言语几次没准便成了。说是他不满这婚事,可你毕竟是他选的不是。我也顾虑过他怨恨咱侯府,不待见你,可今儿我算彻底看出来了,他可是重视你呢。他能来侯府认门,你觉得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瞧瞧方才他对你,说不用心我可不信。归晚啊,你可是嫁了个好人家,这得力于谁?还不是咱侯府,便是冲着这也得帮帮侯府不是。」 祁孝廉还真是敢说,敢情嫁江珝倒是成全她了。 「舅父,我真的帮不了。」 「我们是血缘至亲啊,你就这么绝情?」祁孝廉语气哀婉道。 归晚脸色凝重,淡定地看着他,道:「我不能害了他。」 「害了他?那你便是要害了我!」祁孝廉怒吼,「我可是你舅父,是你母亲的亲哥哥,你宁可帮一个外人也不肯帮我?」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夫君。」 「呵,好个夫君啊!」祁孝廉冷笑,神色鄙夷地啐了一口。「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啊,若没侯府给你撑着,他沂国公府会认你吗?别忘了你可是打着侯府小姐的名义嫁出去的,拿掉这身份你以为你是谁?余怀章的女儿?」 祁孝廉脸色越发地狰狞,他接着道:「别说他如今下落不明,便是找到了,你觉得他会有好下场吗?失守杭州,只这一个罪名便让你立刻成为罪臣之后,到时候沂国公府还会要你才怪。」 「余归晚,你有没有想过被弃那日你将何去何从?你可是罪臣之女,除了流放和入籍教坊司,这世上有你容身之地吗,侯府才是你唯一的希望。」说着,他阴冷一笑,「亏得你母亲给了你副好皮囊,眼下还能让江珝对你有几分兴致,所以你不趁着自己还有点用的时候帮衬侯府一把,难道真想等到他腻烦你的那日再去求他?你还有资本吗?」 归晚深吸了口气。原来自己在他们眼中便是这样的,真是可笑又可悲。便是她帮了他们,他们便会留下自己吗?父亲的案子还没定,他们便时刻想着如何把自己推出去,何谈她流落那日。 流落?祁孝廉这话说得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且不辨它是真是假,但确实戳到人痛处了。无亲无故,没有容身之地,被人厌倦,最终抛弃……若原身听了,怕是分分钟便要崩溃,对他言听计从了吧。可归晚不会—— 因为在这个世界,她本就是「无亲无故」,「无容身之地」,没有一丝归属感和安全感,甚至到现在她也觉得自己是不真实的…… 况且,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这些威胁吗? 「舅父,您真是高看我了,我这副‘好皮囊’还真就一点作用没起呢……」 第二十三章 「舅父,您高看我了,我这副‘好皮囊’还真就一点作用没起呢。」 归晚弯唇勾起个讥讽的弧度,微挑的眼尾和眸中的霜寒相映,好不凉薄。 「您说得是,前途渺茫,我真该为自己忧心了。您可是给我提了醒,我还真是没有讨好的资本,既然这副‘皮囊’没用,总还得寻点其它,比如您这事,我若是告之他,没准还真能换我一席容身之地呢。」 「余归晚!」祁孝廉大吼,「你,你这般无耻,到底跟谁学的!」 「跟谁学的?我是‘侯府小姐’,自然是跟您学的。只可惜比您我还差得远呢!能做出这般蠹国殃民之举,您良心何在!大魏将士在前线蹈锋饮血,舍命厮杀,前线是尸山血海,他们不顾己身前仆后继,才为您换来了这一方安宁,您不在后方积极补给便罢了,居然还要克扣军资,这是人做出来的事吗?我都为您感到羞耻!您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要去求云麾将军保你,凭什么?此举天理难容,凭什么要保你!」 归晚有些激动。她想到了江珝,分明是挥斥方遒,运筹帷幄的将军,却落得一身的伤,何故?还是不是亲自上阵,与将士同生死。 「舅父,你以为云麾将军如何会有今日功勋?韬略自不必讲,他必是忠义凛人,怀仁以观劳苦,在战场上折冲擒敌与将士同进退,辅主安民才走到今日。如此立性鲠直,岂会与你同流合污!他此刻是尚未知晓,若是得知原委,您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这话说得祁孝廉脊背发凉,他也不过是攀亲结缘,为了自保而已。瞧他那慌乱的模样,归晚冷哼,继续道:「舅父今儿提了这事,我倒是想问问,两浙路叛乱,你贪了没有!」 祁孝廉心忽悠一下,登时傻眼了,喉结下意识滚动。 能贪一次必然能贪第二次。归晚心都寒了。 「杭州城残垣断壁,两浙路满目疮痍,白骨铺路,伏尸千里。您知道我是如何回的吗?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舅父,军资对你而言是一笔数字,扣多少无所谓。可你想过前线的将士吗?粮草不足,士气消沉,万民茹怒。如果没有为官者克扣,前线将士许还能多撑一刻,杭州城的百姓还能多活一日,也许就会撑到援军抵达的那日!」 她忆起那个梦,梦里父亲干涸的唇,正犹如整个干涸的杭州城。如果还能撑下去,他也不会接那份议和书吧……归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不成城门真的是他开的? 归晚思绪荡开。沉默中,祁孝廉忽而闻游廊侧的竹林里有声响,他登时大喝一声:「谁!出来!」 竹林里枝叶动了动,走出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是侯府三小姐祁滢。 「父亲。」祁滢耷拉着脑袋瑟瑟道。她手里拎了个描金的朱漆食盒,见了父亲有点怕,小脚悄悄地朝廊柱后面移,半个身子都躲在廊柱后。 「你怎在这!」祁孝儒厉声问。 祁滢怯怯瞟了父亲一眼,道:「母亲嘱咐我给姐姐送点心,我路过……」 祁浅被关后,梁氏哭诉恳求,老太太才许她每日探望女儿半个时辰,于是她便晌午去,顺带给女儿送些好吃的,免得苦了她。今儿新姑爷回门,她自然去不成了…… 祁孝廉心里翻腾,本就吃了瘪没处发泄,他瞪着小姑娘吼道:「院里那么多丫鬟婆子,非要你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去!」 祁滢被吓得一个激灵躲在了廊柱后面。 这便是三房的两位小姐,一个胆大心机深,一个怯懦得分分钟便能被吓哭。 眼瞧着小女儿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祁孝廉无奈,喝道:「还不快去!」 小姑娘如蒙大赦,扭头便跑。望着逃似的女儿,祁孝廉叹声,目光再次转向面前的余归晚,眼中的怒火又添了一把,操着重重的鼻音哼了一声,甩开衣袖愤然离开了。 这就是所谓的「亲人」啊。 归晚对着舅父的背影长叹了一声,心一寒到底,果然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依靠。 提了提精神归晚继续往前走,然才迈出两步,竹林里传来飒飒声,很轻,像幻听一般。她猛然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你说得可是真的?你瞧见了?」小祠堂里,祁浅停下握笔的手盯地看着妹妹问。 看着姐姐和父亲极像的眼睛,祁浅心里直突突,嘟囔道:「是,母亲唤我时,我在正堂侧门偷瞄了眼。表姐夫生得可好看呢,像书房里那画上的战神,就是冷冰冰怪怕人的。」 「呵!」祁浅不屑哼了声,「你才多大,懂得什么美丑。」 姐姐不信,祁滢可不干了,撇着小嘴巴辩解道:「怎就不知道了,连薛公子都不及他呢,母亲见着他都呆住了。」 「果真?」 「自然。」小姑娘信誓旦旦。 祁浅望着眼前誊抄的佛经,心越来越沉,又问:「那他对余归晚如何?」 祁滢还辨不出姐姐这话里的心思,很认真地想了想,道:「他对谁都不搭不理的,只和表姐一人说话,不过父亲说他可是重视她呢。」 「父亲?」祁浅惊诧。 「对呀,父亲刚刚说的,他方才和表姐吵起来了……」说着,祁滢把竹林里听到的话都道了来。 听到最后,祁浅干脆把手里的湖笔摔在了面前的宣纸上,甩下的墨点把刚抄好的句子都掩住了,污迹斑斑,这一章算是白抄了。 老太太不但将她关起来,更是罚她每日一篇佛经,少一字不可,错一字不过。前两天没完成,她几乎是秉烛写到三更天。 这一切都因为谁!还是余归晚,她没来之前府上安逸闲适,自从她来,整个侯府都紧张兮兮地不说,自己也挨了累。 她落魄至此,余归晚倒活得滋润,不仅没被江珝嫌弃,居然还仗着是沂国公府的人指斥父亲。她以为她是谁?还真拿自己当凤凰了,她是忘了自己那些不清不白的事了吧! 祁浅看着妹妹,笑道:「滢儿,帮姐姐个忙。」 归晚换了衣衫归来时,江珝还在喝茶,祁孝廉也在,只是一改之前的热情,见了外甥女冷漠得很。 二人要回了,家人相送。沿着抄手游廊朝二门去,经过西厢前,归晚回身劝道:「祖母不要送了,您也累了半日,回去歇歇吧,归晚改日再来看您。」 杜氏哪里舍得,瞥了眼孙女身旁的江珝,见他连清冷得个表情都没有,只怕这「改日」便是来日方长啊。 「送你们到外院吧!」杜氏叹声,拉归晚继续走。 过了西厢,也不知道从哪传来喵呜一声,归晚登时定住,接着便瞧见团黄色毛绒直直朝她窜了来,吓得她连连后退。 那团毛绒从她肩头擦过,归晚心下慌乱,脚底不稳身子不由得向后仰去。后面是空荡荡的庭院,没个支撑,随着惊呼声,她整个人直直朝地面摔了下—— 然就在落地前,腰间一个力势提起,将她撑住了。归晚屏息望着抱住她的江珝,又回首看看身下,脸色霎时间惨白。 还有一寸,仅仅一寸,她的腰便要磕在游廊坐凳楣上了。若就这么直直摔下去,那后果便是……她惊得下意识摸向小腹,赶紧抓着江珝的手臂站直身子。 第二十四章 可方起来,又一声喵呜。归晚又惊了一跳,下意识抱住江珝,陡地扑在了他的胸口。 怀里突然被一团柔软填满,江珝有点愣,张开的双臂悬在半空,不知所措。他屏息低头,看看惊悸的小姑娘,又看看被遏住的猫,似明白了什么,淡淡道:「你怕猫?」 「可不是吗!」何氏上前解释,「归晚小时候被猫挠过,赶巧又得伤寒,病了半个月,便落下这怕猫的毛病了。」说罢,认证似的看了眼杜氏。 老太太点头,正想去安抚孙女,却见江珝收回右手,顺势拦住妻子的肩膀,轻拍了拍,幽沉的嗓音低声道:「没事了,猫被捉住了。」 语调里虽淡得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可他动作却无限轻柔。他是在哄她? 归晚瑟瑟回首,果然,猫被嬷嬷抱在了怀里……她安心地长出了口气,仰头看他,二人对视她恍然反应过来,匆匆分开了。 怀里柔软的感觉消失,突如其来的空虚让江珝暗吸了口气。 他平静地在众人中循视,忽见个小身影隐在抄手游廊和耳房相接的角门处,他未动声色,问道:「这猫可是府上养的?」 何氏瞅瞅老太太,摇头。「府上没人养猫,尤其知道到归晚怕猫,更不会养了。」 「这花猫好像是陈护院家婆子养的,说是老赖在倒座房不走,瞧着乖巧便留下了。」抱猫的嬷嬷解释道。 闻言,杜氏不乐意了。「前院的猫怎窜到后院来!明知道表小姐怕猫,偏就不看好了。把陈婆子叫来!」 杜氏恼火,归晚怕她气大伤身,劝道:「不过是只猫而已,祖母不要气,我没事。」 「你脖子伤了?」 江珝蓦地道了句。 归晚摸了摸脖子,靠近锁骨的位置确实有丝疼。 见那两条赫然血迹,老太太更是不能饶过了,恨不能立马把陈婆子扯到面前。赶巧陈护院备好了马车,久等不见表小姐和表姑爷出来,便遣自家婆子去问问。 陈婆子一到前院,两个嬷嬷立刻将她扯到侯夫人面前,这架势,吓得陈婆子一脸懵。直到老太太怒斥,她才明白因为什么,唤了一声冤便道: 「是三小姐说要寻个猫逗弄我才给抱去的。怕冲撞表小姐,我特地绕的西院。」说罢,她一眼便瞄到了角门处的祁滢,大喊了一声。 祁滢吓得呆住,随即转身要跑,却被大哥祁琅一把拉住了。 不跑还好,这一跑不正是说明心虚。老太太皱眉瞪视小孙女,目光恼火,恨其不争。 眼见老太太一腔子怒气要爆发了,梁氏赶紧扯过小女儿,斥道:「你个贪玩的丫头,先生留的字你描了吗?女红做了吗?多大的姑娘了,心里头只装着玩!看看,把表姐伤了吧,还不赶紧给表姐道歉。」 梁氏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把女儿推到了归晚面前。 「表姐,对不起。」祁滢呢喃道,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表姐一眼,稚嫩的双眸里,有惊慌,有委屈,有愧疚,有无措……但独独没有邪意。归晚瞬间明白了什么,可还没待她回话,却闻身后人道: 「三小姐不是给二小姐送点心吗?怎这会儿功夫便去前院了?」 江珝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大伙震住了,尤其是归晚和祁孝廉。 他如何知道祁滢给祁浅送点心?祁孝廉心猛地提了起来,细思回想,小竹林里的声音,好像也不是从祁滢那个方向传来的。而且他回来时,江珝也刚刚净手而归……难不成方才和余归晚的谈话,他都听到了。 此刻,祁孝廉是从里向外透着寒,然更寒的是江珝的那双眼睛,好似把他看穿了一般。 听到了,他一定都听到了。他这话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祁孝廉慌得直冒冷汗。杜氏也顾不及江珝是如何知道祁滢送点心的事,但就着这话,这分明是给大伙提了个醒。祁滢方才还在小祠堂,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便去了外院,何必如此匆忙,而且还要把已经送到后院的猫抱到这来。自家孙女杜氏还不了解,她根本不是个贪玩的,更不是个会撒谎的…… 所以问题就在这半柱香的时间,而这段时间里她只见了一个人。 又是祁浅…… 如果真的是她,那这孩子当真无可救药了。归晚孕身正是初期不稳之时,若是摔下那一跤,结果可想而知,不但孩子保不住,这事也再别想瞒住了。祁浅这孩子心思太深了,狠厉不说,居然还利用自己的亲妹妹。看来小祠堂是真关不住她了。 杜氏面色阴沉,她极力安奈,然握着珠串的手却越发地紧了。 事到如此,归晚岂会猜不出个一二来。为了威胁自己,祁浅居然要害自己的孩子。经历方才那一遭,归晚后怕,居然不是怕江珝,而是怕孩子。一旦这孩子出现意外,归晚会恨她一辈子,她如何毁了自己,自己便会加倍奉还。可眼下不行,且不说这孩子无碍,眼见杜氏气得脸色煞白,归晚不想祖母再因此伤身,毕竟这世上她真正的亲人太少了。家丑不外扬,当着江珝的面她也不想把侯府的阴私抖出来徒添嫌恶。 教训的机会有的是,不急这一时。 「既然祁滢道歉了,那便算了吧,贪玩而已。」归晚淡然道,她望向梁氏,目光好不锐利。「二舅母,女儿家还是多讲讲道理的好,错过一次便休要再错了,不然害人害己。」 这话若是听不出个味道来,梁氏白吃这么年的盐了。这是在暗示自己管好女儿啊,至于哪个女儿,还用说吗!被这么似似是而非地数落一句,梁氏心里不忿,可理亏又不敢多言,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杜氏明白外孙女是在给祁家留颜面,但她不能就这么含糊过去,对着江珝道:「谢将军提醒,此事我绝不姑息,一旦有了结果必会知会你们。时间不早,你们先回吧。」说罢,遣何氏送客,转身把一众儿孙又带回了正堂。这事,她今儿必须问个明白! 回去的路上,夫妻同乘一辆马车。江珝静默端坐,阖目养神,而归晚却总是忍不住想去摸脖子,坐得不大安稳。 在归晚胳膊第二次碰到他的时候,江珝无奈吐了口气,侧目睨了她一眼。见她还在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伤口,轻问道:「还疼?」 「嗯,有点。」归晚不经心应。方才那么一闹,走得匆忙,都忘记擦药了。 「我看看。」江珝突然拨开她的手。 伤口不算深,可能是她控制不住总去摸,小血珠止不住地往出渗。他从袖口里抽出条素白的绢丝手帕,贴在了她伤口上。 「按着。」他捉起归晚那只被他拨走的手,扣在了手帕上,「不许再动了。」说罢,他探身和车外的侍卫言语几句,又坐了回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看都没在看她。 归晚莫名其妙,不由得松开了手帕,还没待放下只见江珝一个清冷的眼神投过来,惊得她手赶紧又扣了回去,乖得像只小兔子似的,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水蒙蒙地满是茫然,还有那么点小委屈。 看着她呆萌的模样,江珝心情竟莫名有点好,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 第二十五章 不多时,车外侍卫唤声,递上来一个青瓷花纹的小瓶。江珝接过打开,嗅着飘着淡淡的药香,不消猜归晚也知道这是什么。 他是找人给自己买药去了?归晚愕然盯着他,颇是受宠若惊。然更惊的还在后面——他撤下她脖子上的手帕,修长的手指在药瓶里抿了些便朝着她伤口探去。 「将军!」 归晚疾唤一声朝后躲。 瞧着她那战战兢兢,见了鬼似的模样,江珝蹙眉,沉声道:「怕我?」 怕到不至于,但今儿这举着实让人吃惊啊!打成亲后他就没给过自己好脸,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可这会儿不但给自己买药,居然还要为她搽药?这换了谁谁能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归晚心里嘀咕,面上却讪笑道:「怎敢劳烦将军,我自己可以。」 「你看得到吗?」 归晚被堵,随即又笑道:「……我可以让苁蓉进来帮我。」 江珝不动,冷目盯着她,眼神好似在说:别不识时务。 归晚没辙了,只得轻轻仰起头来。 她颈脖又细又长,柔美的线条从微扬的下颌绵延至锁骨,优雅得像只美丽的天鹅。她皮肤真好,嫩如柔荑,细腻得连上好的羊脂白玉都比之不及,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碰,拢在手心里爱抚。江珝看得有点怔,不过瞬间便转过神来,继续搽药。 二人沉默,他温热的指腹伴着微凉的药膏搽在伤口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再加之这暧昧的距离,归晚心控制地乱了起来,耳根都开始热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口问:「今日我和舅父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江珝的手一顿,没应。 以他的脾气,这应该就是默认了。归晚想了想,歪着脖子道:「你如何想的?」 江珝停手,看了她一眼。 如何想的?他今儿还真是想了很多。 一直以为余怀章贪生怕死,出卖全城将士百姓,如此卑劣之人,他的女儿定然也好不到哪。可今儿她那番话确实让他刮目相看。在祁孝廉面前,她没有因为亲情而妥协,也不惧威胁。况且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知民间疾苦,心怀悲悯,眼界也超越闺阁,这很难得。 这些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来的,很难想象余怀章能养育出这样的女儿。尤其是她提及自己的那些话也让他觉得,其实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归晚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不语,小心追问道:「你恨我舅父?」 「你担心他?」他反问道。 「也不是。」归晚垂目,甜软的声音幽幽道,「我只是不想因为这个,你更厌恶我了。」 「你很怕我厌恶你?」 这不是废话吗!自己一天天地讨好他为的是什么。归晚心怨,却解释道:「我说过,你我已是夫妻,我不奢求与你琴瑟和鸣或是相敬如宾,可也不愿你厌恶我。我们要生活一辈子,我不想你连见都不见我,不拿我当妻子。」 不拿她当妻子…… 这话说得好不委屈,江珝沉默良久,给她搽完最后一下,默默将药放在了她手里。 余下路程二人再没言语,一直到了侯府,给长辈请过安后,二人又留在江老夫人那用了晚饭。 回到檀湲院时天都已经黑了。暑伏未过,天依旧闷热,江珝一进正房便朝西稍间的净室拐去。想到他身上的伤,归晚刚要开口制止,可还没来得及,人已经进去了。接着,便传来阵阵的水声。 得,前两日的药又白上了! 就算他不嫌疼,她还嫌麻烦呢。 归晚无奈转回正房,然才进了稍间便听茯苓追了上来。「少夫人,二公子唤你去呢!」 唤自己作甚?归晚疑惑,虽不大情愿但还是去了。她站在门外,考虑到他在沐浴,于是唤了声:「将军,你找我?」 净室里没动静,连水声也没有了。 难不成是洗罢,要出来了?归晚想想,转身便往回走。 「进来。」才走出两步,身后房里,江珝磁性的声音传来。 没办法,归晚硬着头皮进去了。然一入门便瞧见了面对而立的江珝,他上衣未着,宽阔的胸膛映在眼前,归晚登时愣住了。 给他上了两次药,她也见过他的背,可今儿是第一次见到他正面。江珝身材是真的好,宽肩窄腰,线条瘦削却透着蓬勃的力量感。尤其是那几块紧实的腹肌,竟和她猜测中的一模一样。 这资本,便是她前世见过的模特也没几个能匹及的。 归晚眼睛都直了,对面递来一只浸湿的巾帕才猛然回过神来。一抬头,江珝正挑眉看着自己,神情颇是不屑。她脸瞬间红透了,错开目光,窘得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于是顾不得多想,慌乱地接过了巾帕。 瞧她那无措的模样,江珝哼笑转过身去。归晚这会儿才明白,他这是要自己给他擦背啊! 归晚捏着巾帕哭笑不得,昨个告诉他不要沾水,今儿就唤自己给他擦背,怎都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呢!尤其方才他那表情,他一定是故意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在这个时代,妻子服侍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况换个角度想,管他什么目的,肯接近自己总比见到自己就躲强得多吧…… 归晚仔细擦着,手挨近伤口,忽而想到晌午祁孝廉的话,问道:「将军,你要北伐吗?」 江珝偏了偏头,余光扫了她一眼,应声:「嗯。」 「什么时候?」 「本月下旬吧。」 「那没几日了……你这伤,行吗?」 感觉她手停了下来,他转身,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极是淡然道:「无碍,往日比这严重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往日比这还要重,难道这还不算重吗?归晚知道他不易,却没想到会是这般辛苦。说不好是敬畏还是疼惜,她把手里的巾帕浸了浸水,又默默给他擦着前身。 净室水汽弥漫,但鼻息下,他还是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兰香,好闻得让人心宁。然一低头,他心却又宁不下来了—— 面前的小姑娘认真地擦拭着,因为闷热,她小巧鼻尖上渗出了点点晶莹,像桃瓣上的露珠,忍不住想要去触碰。鼻尖下,是她微张的樱唇,粉嫩诱人,吐气如兰。她修长的颈脖被下巴遮盖,堪堪露出两根精致的锁骨,他目光再向下,一抹延绵的弧度淹没在衣襟中。她才退下外衫便被他唤来,不过只穿了件轻薄的中衣而已,随着她动作,那抹延绵便在衣襟中出没。 江珝想到了晌午她扑在自己怀中的那感觉,软软的,莫名地舒服。越是回想那种奇妙的感觉,他越是抑不住向下探索的欲望,于是眼眸又垂了几分。就在她抬起手臂那刻,他瞧见了她单薄中衣下,浑圆的那团…… 一股热血逆流,江珝感觉自己好热,口干舌燥,热得下面某一处似乎不受控制了…… 「我自己来,你出去吧。」他没好气地一把抢下了她手里的巾帕,躲过身去。 归晚怔住。 好端端地,这人怎么说气就气上了,就说是摸不透他脾气吧。归晚撇嘴没说什么,偷偷瞥了眼他伤口,确认没有问题便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给江珝上了药以后,归晚去沐浴,回来时他正安静地坐在床边,把玩着手里的一块玉珏思量着什么。 归晚暗了灯上床,经过他时默默瞟了他一眼,他英俊的脸虽淡淡的,不过颇是轻松。回想今儿一件件事,她觉得他心情似乎特别好,于是趁着他躺下的时候,归晚试探道: 「将军,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 「我父亲他……」 「睡觉吧。」听到「父亲」两字,连问题都没问完,他便把她拦下了。 归晚不明白这问题真的那么敏感吗,她接着道:「将军,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我父亲现在罪状尚未落实,就算他有罪,我也是他女儿。身为儿女,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在哪,状况如何。」 江珝看着跪坐在床里的小姑娘,见她明艳的小脸忧忡不安,沉了口气,道:「他受伤了。」 「受伤?」归晚惊忡,焦灼追问:「他在哪?伤得可重?」 她期待地看着江珝,可江珝的双眸越来越暗,带着山雨欲来的诡谲。然片刻,他阖上了双目,将那片深沉掩住,他又不言语了。 两人的谈话好像只能以这种方式结尾。归晚无奈。 其实她也不想惹恼他,只是那是自己的至亲,对父亲的关切是出于本能。她也明白江珝恨他,但事实是,他娶的自己「仇敌」的女儿。 询问无果,归晚安静地躺了下来。她知道两人接触的时间太短,想让他完全放下戒备接受自己没那么容易。可她时间不多了,况且他不是说他不久将要出征北伐,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归。父亲的事没个着落,自己这更是一团乱麻…… 归晚蜷起身子,像只小猫似的贴在他臂膀侧。 二人之近,江珝感觉得到她幽幽的气息,无力更无助。 「放心,他暂时没事。」 身边人突然道了句,归晚微诧,仰头看了他一眼。幽光把他精致的侧容打得略显模糊,如是看,好似也没有那么硬了,多了几分柔和。 她心里莫名有丝暖意,不由得朝他靠近,额头抵在了他的臂膀上,轻声道了句:「谢谢。」 二人相碰,他好像并不抵触,归晚心思又泛了起来。既然他对自己不反感,那是不是说她还可以再进一步…… 这边想着,她小手悄悄探了出去,柔柔放在他坚实的胸膛,搂住了他。 江珝依旧没反应,不过归晚感觉得到他身子僵住了,手心下他强有力的心跳也越发地快了。男人身子总是比较诚实的那个,想到他那一本正经的脸,和此刻身不由衷的心跳,归晚没绷住,噗地笑了。 她笑得极轻,可微弱的气息还是被他捕捉到。他猛地睁开眼睛,片刻犹豫都没有,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一切猝不及防,归晚惊呼了声,守夜的林嬷嬷听到,忙趴在稍间门外问:「表小姐没事吧?」 归晚吓得话都说不出了,盯盯地看着欺向自己的人。江珝也看着她,气息略显压抑,他偏首冷静地回了声:「没事,你们下去吧。」 门外人迟疑地退出了正堂,归晚隐隐听到正房大门关上的声音,她咽了咽口水,紧张道:「将军,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笑出声,还是不是故意靠近他? 江珝把人圈在身下,目光赤裸裸地,从她灿若星辰的眼睛,到挺直的小鼻子,到水润的双唇,最后划过精致的锁骨,落在她酥软的胸前……净室里那幕再次浮现在眼前,方才不敢看,眼下可是看个肆无忌惮。想到她衣襟下的蜿蜒,那种燥热的感觉又出现了…… 归晚也察觉他呼吸重了几分。这一切她意料到了,可没想过会发生得这么快,她有点不敢招架。不得不承认,她怂了。 眼见他盯着自己眼神错都不错,归晚下意识伸臂抱住了胸前。 视线被遮,他目光上移,对上了她的眼睛。无措,惊慌,楚楚可怜,江珝看得有些心软。 可这话是她自己说的:他不拿她当妻子…… 「闭眼。」他清冷道了句,命令似的不可抗拒。 归晚赶紧闭上眼睛,随即一只大掌攥住了她护在胸前的两只手腕,推到了头顶。还没待她反应过来,颈脖伤口处传来柔软的温热——他亲了她。 她怔住,随着他亲吻,心里竟窜出一阵难言酥麻感,像触电似的,流通全身,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事情就要这么发生了吗? 归晚别扭极了。这不就是她所企盼的,可当真发生了,她又畏惧了。 江珝动作还在继续,归晚心里矛盾着,踟蹰不定。衣衫被他剥落,胸前瞬间一片微凉,接着,他滚烫的胸膛覆了上来,归晚眉心越蹙越深。他松开了她,可她双手仍就无所适从地悬在上方,就在他去解她腰间的系带时,她登时睁开眼睛,扣住了他的手—— 二人僵了须臾,归晚胸前又是一片凉意,他单臂撑起了身子,看着她。 除了惊慌,还是什么都没有……他深吸了口气,想要收回放在她腰间的手,却被她攥住了。她看着他,紧咬着下唇,祈求似的道了声:「……你轻点。」 江珝心像被撞了一下,捏着她小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一团炙热似找到了发泄口,他再没个顾忌,动作越发地急促,将归晚浑浑噩噩地卷了进去…… 「将军!」 门外禹佐低沉的唤声打破房中的旖旎,江珝停了下来,瞥向窗外问道:「何事?」 他明明呼吸都乱了,声音却异常的平静。 禹佐踟蹰片刻,回道:「曹副将来信。」 闻言,归晚感觉到江珝僵了一瞬,随即他直起身子,目光在她脸上意味不明地扫几眼,便匆匆下床穿衣。 归晚不明所以,也跟着起来了,他却把她按下,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淡淡道了声「等我回来」便拉过花梨架上的外衣,出门了。 直到人都出了正房,归晚才幽幽回过神来。禹佐太「及时」了!就差那么一刻!想到方才他蓄势待发抵着自己的雄物,她抱着被子摸摸小腹,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苦恼…… 小书房里,江珝站在桌前,手指捻着青瓷笔山,寒声道:「他醒来时,你也在?」 「在,余怀章意识方清醒,我便和曹副将追问杭州之事,未曾耽误一刻。」 「他可认了?」 「这……」禹佐踟蹰,低声回应道:「他道了句对不起秦将军……」 禹佐话刚一落,江珝瞬间握紧了手里的笔山,全身紧绷。 这句对不起算什么?承认了吗?江珝面色阴沉地看着禹佐,寒声问:「他还说什么了。」 「只这一句,还没待言其他,便又陷入昏迷,眼下还没醒过来。」禹佐看了眼江珝,又问,「接下来该如何?」 「继续救,万不能让他有任何意外,他还有用。」 「是。」禹佐应诺。 江珝深吸了口气,转身坐到了桌后角落里的椅子上。灯光幽暗,照不到角落,光亮将他一分为二,他整个上半身都陷在黑暗中,禹佐只能看见他紧握笔山的双手。他手渐渐放松,把那座小小的青瓷笔山捏在指尖,禹佐清晰地看到那笔山上被他捏出的几条裂痕。 第二十七章 直到禹佐退出去,江珝还坐在那,久久未动…… 归晚靠在床栏等了好久都不见江珝回来,困意渐浓,不知觉中便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而感觉脸颊侧有气息拂来,她缓缓睁眼,只见一个黑影矗立面前将她淹没。 她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认出是江珝。 「你回来了?」归晚长舒了口气,揉着眼睛问道。 江珝没应声,依旧盯盯地看着她。小姑娘衣襟半掩睡眼惺忪,扬起颀颈望着他,神态娇憨,妩媚到了骨子里。江珝望着她的眼神平和宁静,可怎都透着一股淡漠似的,看得归晚凉飕飕的,她坐起身子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珝还是不应声,她心头被燎了一下似的,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警惕道:「到底怎么了?和我父亲有关吗?」 闻言,江珝终于动了。他放下挽起的帷帐,将二人隔开,声音平静如水地劝道:「没事,天晚了,你睡吧。」 「那你呢?」隔着纱帷,她问。 他望了她良久,瞧不出任何情绪,只闻恍若从云端缥缈而来声音,道了句「事务未毕,我去书房了。」说罢,他连挽留的机会也没给她,匆匆离开了…… 江珝这一走,便再没回来过。接下来的几天,他整日早出晚归,夜里留宿书房,再没踏入新房一步。 归晚不解,那夜分开前还好好,他还告诉自己要她等他回来,可他真的回来的却如同换了一个人。成婚之初他也一样冷漠,可那种冷漠是表面上的,他不至于让她害怕,但现在这种,却让她望而生畏,他如同带着磁场一般,让她没法靠近。 归晚不笨,江珝对她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便是父亲—— 她想问,却无从开口,眼下这般敏感,许哪句不经意的话又会惹到他;等她想好如何开口,却发现他忙得自己连面都见不着了。 归晚心下难安,不仅因为自己,更为父亲的处境。她还是得找他去谈谈…… 是日一早,她给老夫人请过安后,连早饭都未用便奔去了前院书房,就为把江珝堵住。可惜她还是玩了一步,下人告知,二公子天刚亮便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府衙了。 归晚丧气,只得离开,然才一出门便和方要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哎呦一声,归晚抬头,愣住了。 是苏慕君—— 「大嫂没事吧。我这走得急,也没看看人,你没撞疼吧。」归晚去拉苏氏。 「我就这么不禁碰了。」苏慕君笑了,举眸朝屋里瞧了眼。「二弟可在?」 归晚也回首瞥了眼,笑应:「他一早便去府衙了。」 「今儿又走得这么早。」苏慕君叹声。 听这话,她好似并非第一次来了,归晚问道:「大嫂找他何事?」 「不是我,是母亲。」 苏慕君莞尔,柔和道:「奉茶那日后二弟一直没去,这不是母亲让我来唤你们么。正好你在这,也省得我再往后院走一趟去了,咱走吧。」 被婆婆召唤,去拜见是应该的,做儿媳的拒绝不了,但归晚还是迟疑了一下。「母亲是唤我们两人去,不若稍后等将军回来,我随他一同给母亲请安。」 那日和江珝同去都被晾,自己去还不定什么状况呢,于是含笑又道:「况且母亲要修佛,别扰了她清净不是。」 「听弟妹这话,是还在怨奉茶那日的事呢?」苏氏抿唇而笑,「那日的事确实谁也没想到,可咱做儿女的总得体谅不是,再说哪有媳妇一直不见婆婆的。母亲如何是她的事,咱做小辈的不能失了礼数不是。」 苏慕君倒是一张好嘴,自个若是不去,便成了不孝了。归晚知道,她定然是躲不过了,如是也好,是神是鬼总得走一遭不是。 「那便劳烦大嫂了。」归晚端然道,随着苏慕君去了…… 梅氏这回没有躲,一进门便瞧见她正在正堂里饮茶。 印象里,她该是个面凶刁钻之人,不过见了才知,四十刚过的她容色姣好,身材纤秾合度,端庄娴雅,只是神色不免哀伤了些,趁着那身素白的衫裙,整个人如同寄留阳世的一缕幽魂似的。 她身上无任何金银饰物,一根荆簪将发绾起,显得耳边那朵白色的绒花格外扎眼。 归晚打量她这一身丧服似的装束,想也知道是为悼念夫君儿子。 可人已经去了五年多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总是这般走不出,也不怪和府里人容不到一起。 归晚施礼,梅氏淡然应了,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甚至未曾多瞧她一眼。 梅氏端着茶盅,悠然吹着那依然消散的茶沫,不言一声。堂中静得尴尬,想到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婆婆,归晚恭敬道:「这些日子没来给母亲请安,请母亲见谅。」 「玄笠师傅要的经抄完了吗?」梅氏呷了口茶,忽而问。 归晚微怔,这话显然不是问自己的,身旁的苏氏应声:「昨晚便抄好,已送到佛前供着了。」 梅氏点头,又问:「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抄经。」 苏慕君沉思片刻,摇头。 梅氏道:「你是不是在五真香加了龙涎?」 这话问得苏慕君有点窘,赧颜应道:「母亲嗅出来了?」 「不是我嗅出来了,是玄笠师傅。」梅氏瞥着苏慕君嗔道,「加什么不好,偏是龙涎,你以为贵的便是好的?这取自活物体内的香材,是能用来敬佛的吗,你这是对佛祖的亵渎!」 梅氏声音极好听,不疾不徐,优雅从容。可凌厉起来,也叫人心颤。苏慕君连连认错,解释道:「二夫人道府上沉香没有了,我这也是心急,便取了它掺入。」 「宁缺毋滥,你不懂吗?好端端的敬事偏就叫你毁了。别以为这佛台何物都上的去,有些东西,注定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往后这忌讳的,别往回带!」 呵,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厉害。起初归晚害觉得梅氏不搭话是有意忽视自己而已,然这刻才明白,人家这是在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啊。 是她把自己叫来的,结果自己还成了那个被忌讳不该来的。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吗? 归晚宛然笑了,当没事人似的,热情道:「母亲是要沉香吗?我院里有,一会儿我便让下人给您送来,您还缺什么,我一并给您准备了。」 瞧着她那殷勤劲儿,梅氏微诧。这姑娘是没听懂吗?蹙眉瞥了苏氏一眼,「嘭」地一声把茶盅扔在了桌子上,冷冰冰地甩了句:「不必,这不干不净的东西,可不敢要。」 归晚又笑了。「瞧你说的,同样府上分配的东西,怎会不干不净了,这话让二婶母听到可要不高兴了。」 梅氏彻底愣了。话说到这份上,但凡是个要脸的,也该明白何意绷不住了吧。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若遂了她意,那归晚才是真傻。她无非是想瞧自己难堪。她是婆婆,若反驳,必落个初嫁新妇不敬长辈的名声。本来在府上自己便是孤立的,她谁也招惹不起,惹了梅氏,江珝那她也未必过得去;可若是不反驳,一脸的隐忍委屈,不是更顺了梅氏的心。 第二十八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且二夫人都搬出来了,梅氏不好再说什么,捻着手里的念珠哼了哼。恰时嬷嬷来问可要布膳,苏氏赶紧应声,让下人们进来。 这顿早饭,归晚必然要留在这吃了。 饭桌上,梅氏心情不大好,整张脸都阴沉着,不愿搭理这位新儿媳。倒是苏氏偶尔与归晚言上几句,劝她多吃些。 梅氏礼佛食素,一早便是芦笋百合,翡翠玉卷,酱瓜等各类小菜和点心,瞧着便很有食欲。苏氏给归晚夹菜,瞧她吃得不多,觉得是天热没胃口,便让人给她盛了碗桂圆米仁粥。 归晚谢过,方要伸手去接便让身后的林嬷嬷止住了,她低声道:「您身子怕寒,少食凉的好。」归晚看了她一眼,会意,任她给自己换了碗粳米山药粥。 苏氏瞧在眼里没说什么,垂眸想了想,忽而道:「二弟最近可是忙,我听说他最近一直留宿前院书房?」 何止听说,她不是一早便去书房找他吗。归晚笑笑:「嗯,他要北伐,着实太忙了。」 「二弟要北伐?」苏慕君惊问,又看了眼梅氏,道:「不是说皇帝要议和,大魏不再北上了吗?怎又突然同意二弟北伐了?」 梅氏冷笑一声,撩起眼皮瞥了归晚一眼,哼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成亲。」 归晚正在喝粥,抬起的勺陡然顿在唇边,不过一瞬,还是淡然吃下了。 苏慕君也跟着看了看归晚,眼波流转,叹道:「这才新婚二弟便要出征,可苦了弟妹了。」说着,她目光柔和,笑劝:「嫁个将军便是如此,你也该有个心里准备。这几日虽他忙着,该亲近便亲近吧,不然他这一走,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也是有的……」 「也可能再回不来了。」梅氏冷不丁地又抛了句,没有一丝担忧,带着几分谑意。 「啪嗒」归晚勺子扔回了碗里。苏氏惊了一跳,梅氏也不禁抬头,却见归晚弯眉婉笑,一双眼睛亮如星辰道:「母亲不必担心,将军必然会回来的。」 又不接招,她是真听不懂话吗?梅氏冷哼:「不回来最好,我可不忧心他。」 「母亲也就是说说而已,您若不忧心他会为他拜佛祈福?」归晚依旧笑。梅氏想要反驳,归晚没给她机会,继续道:「不止您,咱府上谁不盼着他凯旋。将军在朝的地位自不必说,他是沂国公府的顶梁柱,更是大房的荣耀。大房就这么一个男人,若是没了他,荣誉还算得了什么呢,便是想祈福也没得祈了。」 梅氏记恨庶子便罢了,竟出言相咒。她就从没想过,她如今之所以有资本任性,这般晦气,沂国公府也甘心供着她,因为什么?还不是看在江珝的面子上。江珝是大房唯一的男人,若是他不在了,她还能这么肆意作下去,谁会把大房放在眼中。 梅氏何尝不懂这道理,只是她不认罢了,这会儿被儿媳堵住了嘴,尴尬得脸都白了。她知道江珝不待见这姑娘,她也没打算把她放在眼里,然这会儿品品,这丫头果然心思够深。 饭桌上,气氛凝得不得了,连伺候的下人都觉得压抑。忽而,一个小身影从门口闪了进来,归晚瞧去,是个七八岁的男童。 小家伙个子不高,身子骨瘦了些,稚嫩的嗓音唤道:「祖母,母亲……」随即,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瞧见归晚,懵住了。 「这是你侄儿江沛。」苏氏对归晚解释,转头又对那孩子道:「快见过你二婶母。」 小家伙清亮地喊了声:「二婶母好。」 归晚微笑,点了点头。她听蒋嬷嬷提过,大公子江璟去世后,梅氏同意苏慕君改嫁,但苏慕君却不肯,道既然嫁了,此生都是江家人。梅氏感动,可又忧于她没个子嗣无依靠,便领了个两岁的孩子过继在她名下,取名江沛。 「你今儿不用读书吗?怎回来了?」苏氏问道。 小家伙一动不动,恭敬回道:「家塾先生病了,便遣我们回来背书。」 苏氏看了眼他身边的齐嬷嬷,齐嬷嬷点头,她又道:「可吃过早饭了?」 「小公子一早走得早,还没。」齐嬷嬷抢着话答,积了满脸的笑。苏氏瞪了她一眼,对江沛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家伙先是没动,齐嬷嬷搡了他一把,他才过去,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苏氏身边。 苏氏也没多说什么,唯是对归晚笑笑,劝她再吃些。而梅氏,只瞟了那孩子一眼,再无他言了。 接下来这饭,吃的极安静。梅氏闷声不语,苏氏也再不敢多话,归晚的注意力全被这个小家伙引去了。 瞧他长得瘦,可是能吃,齐嬷嬷站在他身旁紧着给他夹菜,他只吃自己碗中的,乖得连头都很少抬。不过归晚还是注意到,他眼神总是瞄着对面的糕点,想来小孩子没有不喜欢甜的。归晚悄悄将糕点朝他面前推了推,江沛看了她一眼,笑了,却始终没伸这个手…… 吃过饭,梅氏便要回了,归晚揖礼相送,梅氏盯着眼前的儿媳,目光意味深长。终了连个话都没留,转身走了。 她一走,苏氏拉过归晚,劝道:「母亲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是寒心久了脾气才会这般。她哪里会不惦记二弟,若是不惦记还能唤你们来?这不,二弟没来,她还嘱咐我把给二弟准备的糕点带回去,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一定要给他送去,也趁这机会和他多近亲近亲。」说着,把下人准备好的食盒递过去,茯苓赶紧接住。 归晚福身道谢,劝苏氏留步,便离开了。 回檀湲院的路上,茯苓瞧着怀里的食盒,跟在表小姐身后,笑道:「大夫人阴阳怪气的,还是大少夫人温柔,瞧着便想让人亲近,对小姐你也好……」 归晚猛然回首,盯着茯苓,惊得小丫头忙捂住了嘴,目光无助地瞥向林嬷嬷。 林嬷嬷撇了撇嘴,道:「才这么会儿功夫,你就瞧出来了?」 茯苓瞪大眼睛问:「不是吗?」 林嬷嬷摇头。「大夫人这性子,能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也定不是个简单的。」说着,她看了眼表小姐,归晚没回应,继续往前走。 是不是,归晚拿不准,但她知道现在说这话还尚早。有些人的心思,可不是表面就能瞧出来的。 归晚正想着,眼前闪过个熟悉的小身影。她定了住,随即笑着唤了声: 「江沛!」 「江沛!」归晚又喊了一声。 小家伙怯怯地朝这看了一眼,犹豫着不肯过来。齐嬷嬷不知从哪跟了上来,瞧见归晚又是那副谄笑的模样,牵着江沛走了过来。 「二少夫人。」她积笑招呼,江沛也跟着端端正正地唤了一声「二婶母。」 归晚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小家伙。七岁的孩子,应该还是圆嘟嘟的小脸,可这孩子偏瘦,衬得骨骼明朗。他相貌中规中矩,还没长开,也谈不上好看与否,倒是这脸色暗了些,显得不大精神。若是没那双黑亮的眼睛,还真是扔在人群里瞧不见。 「你们这是去哪啊?」归晚笑问,目光始终没离开江沛。也不知是因为有弟弟的,还是她怀了孩子的原因,对小孩子有种莫名的亲近。 第二十九章 江沛对视着二婶母还没开口,齐嬷嬷又代他回道:「带他回去背书,这没看住,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就知道是贪玩跑出来了。」说罢,她支着那口不算白的牙笑了。 归晚试探地摸了摸江沛的头,他并不抵触,仍是乖乖地立在那,一动不动,竟乖得有些让人心疼。归晚皱眉道:「小孩子贪玩是天性,他才七岁,不必管得太严。」 「不行啊,小公子今年才启蒙,还是念的家塾,不抓紧了跟不住的。」齐嬷嬷挤着眼睛一本正经道。 归晚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家塾是为江家族人设的,可不是所有族人都如沂国公府钟鸣鼎食,虽借了沂国公的光,生活殷实,但还是各个层次都有,故而家塾里的孩子良莠不齐,先生也都是落地举人罢了。而年纪差不多大的三房江琼,人家可是请的翰林学士做的西席,便是府里的几位小姐也都请了女先生。由此看得出江沛在府里的地位。 她目光落在江沛那身玄青外衫上,虽整洁可也洗得发白了,看得归晚竟有些心酸。就算是领养的孩子,也不必如此待遇吧。他身边除了这个一脸世故相的嬷嬷,更是瞧不见个伺候的丫鬟小厮。 归晚突然想起饭桌上他瞄那糕点,也必是不敢吃吧。 「沛儿,你想不想吃糕啊?」 江沛听到这唤声一愣,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眼嬷嬷,齐嬷嬷此刻笑容多了份欣慰,点了点头。他这才跟着归晚拐出游廊,去了对面的六角亭。 归晚让茯苓把苏氏给带的食盒打开,食盒分三层,第一层摆着海棠酥和蝴蝶卷。那海棠酥五瓣三层,赤边黄肉,内里点着樱桃蕊,好不诱人,不要说吃,便是瞧着都是种享受;尤其伴着那活灵活现的蝴蝶卷,真是如画一般吃都不忍吃了。 都知道梅氏小厨房做的点心味道最佳,连老夫人都极难吃到,平日举宴还得去借这位糕点师傅。齐嬷嬷见了点心眼睛都亮了,笑嘻嘻地道了句「谢二少夫人」,连个客气都没有,拣了当中最大的海棠酥便递给了江沛。 小江沛也难得露出笑意,接过来看了眼归晚,迟疑地咬了一口。许是真的太好吃了,他也不再顾忌,两口便吃了一块。这一口方送到嘴里,齐嬷嬷又拣了一块给江沛,小家伙最后才咬了两口,她又递上去一只蝴蝶卷。这架势,看得茯苓都愣了。 这一盒也没几块,这么个吃法还不得都吃掉。 小江沛被齐嬷嬷喂得接不上,吃得狼狈了些,嘴角满是点心渣。归晚瞧着忍不住笑了,抽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角,哄道:「慢点,喜欢便都给你吃。」 「可不敢!」齐嬷嬷忙道了声,「这是大夫人给您准备的,可不敢都让他吃了。」 茯苓听着瞥了瞥嘴,还不敢呢,眼看着一层都快吃没了。 「没关系,吃吧。」归晚疼惜地摸了摸江沛的头。 江沛不好意思,头越低越深,后颈乍然和衣领脱离,归晚一眼瞄见了他后脖颈处有块淤青,都已经青得发紫了。 「这怎么弄的?」归晚指着他脖子抬头问齐嬷嬷。 齐嬷嬷瞟了一眼赶忙盖上,笑道:「小孩子淘气,磕碰总是难免的。」 她这么一说,归晚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拉过江沛问:「你告诉二婶,那伤如何来的?」 「在桌角磕的。」江沛应得连个犹豫都没有。 桌角能磕在那?那淤青上分明还有一条血痕结的痂呢。归晚瞧瞧这主仆二人,分明是不想说! 他们不说,她也追究不得,毕竟江沛不是她房里的孩子,而她也不过嫁进来几天而已,手伸不得那么长,万一伸错了方向,免不了惹火烧身。 归晚没在继续问,而是跟林嬷嬷要了江珝曾给她买的药膏,递给齐嬷嬷。 「给孩子擦上吧,这是二公子带回来的,很管用。」 齐嬷嬷连连道谢接了过来,抿了一点便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给江沛抹上了,摸完了盖上瓷瓶盖子笑吟吟赞道:「真是好药,凉丝丝的,味道都这么好闻。」说着,极自然地把瓶子揣进了自己怀里,好似那物本来就是她的。 茯苓瞧不过去了,这偌大的公府里还有这么市侩的人,她刚要喝声却被归晚压服住了,只当什么都瞧见。 搽过药,齐嬷嬷还是没忘了吃,拣起最后一块蝴蝶卷塞进江沛手里。江沛吃着,大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的二婶,亮晶晶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着他,归晚突然想到自己流落在外的弟弟,心更酸了,鼻尖一红,眼睛不自觉地润了。 江沛都瞧在眼中,他默默拿下手里的半块糕,又看了看食盒。归晚以为他还想吃,便又打开了第二层, 这层摆着几块颜色艳丽的胭脂凉糕,竟比上面那层还要诱人。归晚示意他吃,江沛面对那糕眼睛都直了,看了半晌竟不知如何下手。 「阿,阿——阿嚏!」 就在齐嬷嬷讪笑想要拒绝那刻,小家伙没忍住一个大喷嚏打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对着那凉糕—— 一众人全惊住了,齐嬷嬷吓得一把将江沛拉到身后给二少夫人道歉,归晚回过神笑笑,示意无碍。 「这可如何是好,这是大夫人给您和二公子的,都叫小公子毁了。」齐嬷嬷道。 「没关系,这不是还有一层吗。」归晚宽慰她。 齐嬷嬷见闯了祸也不敢再多留,扯着江沛便道要回去读书,不搅少夫人了。就在二人离开六角亭的那刻,江沛回头看归晚,一个不小心,手里的半块蝴蝶卷掉了,他看了两眼,还是走了。 「真是老滑头,闯了祸就跑!」茯苓看着那被毁的糕点怨道。 林嬷嬷嗔了她一眼。「又管不住嘴了!」 茯苓不服气。「嬷嬷你也瞧见了,有她那样的吗,吃拿占,简直就是个市侩!我都怀疑小公子身上的伤跟她有关!」 「别胡说!」林嬷嬷瞪了她一眼。「人家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归晚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颦眉叹息。林嬷嬷说得没错,齐嬷嬷还真不是看到的那样。她是世故又市侩,但她对江沛绝对是真心的,从一开始她出现,便像个护崽的老母鸡,瞧着对江沛敷衍,其实一点亏都不吃。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江沛夹菜,就像方才,她生怕江沛少吃一口,恨不能都占上才好。为何会这样,瞧着那孩子小身子骨便明白了。若是这些可以假,当时方才给江沛搽药时,她那眼神绝对假不了,那眼里的疼惜都盛不住了,她是真心疼这孩子。可越是这样,归晚看着心里越寒,但凡江沛在府上过得好,齐嬷嬷也不至于此,这便是无力掌控现实而做出的挣扎,她改变不了孩子的命运,便只能在这些方面护着她。 连一个嬷嬷都瞧不过去了,这孩子究竟要可怜到何种程度。 不是亲生,便要如此对待。 归晚下意识摸摸小腹。自打从侯府回来,归晚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对自己有多重要。她是孤独的,不是因为无依无靠,而是灵魂上的孤独。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任何归属感和安全感,这种不真实让她难以融入。 第三十章 但是,如果有了个孩子是不是会好些,它会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亲,是她精神的寄托,也是她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所以,她想要这个孩子,她希望它能够安稳成长…… 归晚看看那食盒,沉思须臾,道:「把余下的点心收拾好,晚上给将军带去。」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 茯苓应声,可看着被打了喷嚏的胭脂凉糕,问道:「这个……」 「扔了吧。」归晚淡然道,然话一出口,她恍然反应出什么。看看那凉糕,又转头看向江沛离去的方向,和地上他掉下的那半块蝴蝶卷…… 「都扔了。」归晚冷静道。 「下面的也扔了?」林嬷嬷惊诧问。 归晚淡定地看了一眼。「扔,全都扔掉……」 江珝入夜才回的,回来便径直去了书房。归晚早便派人盯着呢,得到消息,立刻带着林嬷嬷提着准备好的东西去了。 到了前院书房,小厮官正守在门外,见了二少夫人赶忙施礼要进去通报,却被归晚制止了。归晚让林嬷嬷留在外面,自己提着东西进去了。 江珝正端坐在桌前审阅文书,听到脚步声陡然抬头,见是归晚当即怔了下,接着眉心一蹙,低沉的声音道:「官正不在吗?」 归晚明白他话的意思,笑笑,解释道:「在,是我要进来,不让他通报的。」 「你来何事?」 归晚上前,把提来的东西放在他面前,江珝瞥了一眼,是药匣。 「我来给你上药啊。」她馨甜而笑,好似二人一如既往,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你都三日没回了,再不换药,伤口又要严重了。」她说着,把药和素棉摆了出来。 江珝靠在椅背,平静地看着她。 那双柔白如玉的手在他眼前晃动,轻巧熟练,像壁画中菩萨的纤纤细指,优雅绝美,她指尖轻轻念起沾了清水的素棉朝他靠近。就在要碰到的那一刻,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这双手柔弱无骨,滑腻得比上好的羊脂白玉还要让人着迷,江珝清楚这种感觉,亦如眼前这个人。 他娶她是有目的,在成亲之前他也想过,她是余怀章的女儿,许她无辜,可这个身份便让人没法办释怀,何况余怀章果真害了秦龄,他更不可能轻易放下这份恨意。 可当真生活在一起,好像有些事便不受控制了。这些年,不管是正八经提亲的,仰慕追求的,还是官场觥筹间应付的,甚至是塞外他邦的贵族,女人他没少见,可没一个如她这般,只消一个眼神,一个轻颦浅笑便能让他卸下所谓的防备,他不知只自己这般还是所有人见她都如此,总之她就像柔风薄酒,漾人心旌醉人神魂。 江珝算是明白「红颜祸水」这四个字的分量了,他竟被她迷惑了。 不然他何以会有那次「情不自禁」…… 「将军,你捏得我好疼。」归晚急了,眼里泪光楚楚闪动,江珝怔了片刻,随即松开了她手,转头道:「我好了,不必上药了。」 归晚揉着手瞥了他腰间一眼,嘟囔了句「怎么可能好了」。他把受伤的事瞒得死死的,就不信他会找别人给他上药,他挑中自己还不是因为看中她在这府上孤立寡与,没处说去。 「伤是你自己的,就算你恨我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吧,到时候伤严重了,你如何北伐。」她笃定地望着他道。 果然,江珝不言语了,清冷地看着她,慵然审度。这种居高临下的目光让归晚极不舒服,她垂眸想了想,又道:「是因为我父亲吗。」除了这个也没其他原因了。「你是因为我父亲才冷落我?你可是查到什么了?」 这话,让江珝心底的怨气再次被勾起,可对上那双灿若星空的双眼,他长出了口气,再次拾起桌上的文书,低声道:「我还没忙完,你先回吧。」 她也明白自己是根本问不出来的,又道:「那你今晚回檀湲院吗?」 江珝审阅文书的目光一滞,漠然道:「忙不开,不回了。」 归晚沉了口气,把另一只盒子打开,摆在了江珝书桌前的小几上。「晚上回来也不见你用膳,总要吃些什么,别熬得太晚了。」 江珝抬眸睨了一眼,是糕点—— 他忽而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文书,问道:「你今日去睦西院了?」 归晚放点心的手一顿,笑道:「是啊。」 「见到母亲了?」 「嗯。」 「她可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归晚笑意不减,眉眼嫣然,两只小梨涡盛了蜜似的。「聊了礼佛的事,还有你要去北伐。」 「只这些?」 「只这些。」她不以为然应。 江珝轻哼了声。他会不了解梅氏?以她的脾气不说才怪。就是因为怕起冲突,他才想带她同去请安,然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故而耽搁了,没想到梅氏先招她去了。 他又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几眼,见她面色恬然,没有半丝委屈不悦,暗叹她倒也够沉得住气。 「你回去吧。」江珝目光又落回到桌案上,淡淡道了句。 他语气好似比方才柔和多了。归晚想了想,没动,捻起一块糕点送到他面前,笑意乖巧,甜音软糯糯地道:「将军吃一块吧。」 话音刚落,江珝猛然抬头,面沉似水,可眉心那抹未掩的肃杀却把小姑娘惊得一怵,明艳的小脸登时白了几分,惨淡淡的好不怜人。 她尴尬地滞了半晌,勉强笑笑,把糕点收了回来。 然还未放入食盒,他却长臂一伸,接了过去。归晚脸色登时亮了,秀目瞪起,莹莹满是期待,紧张得小舌尖下意识舔了舔微干的上唇。他看着她,又看看那糕,轻咬了口,接着眉心又是一蹙,顺手把糕扔回了食盒里,再次低头道:「行了,回去吧。」 归晚企盼的心又坠了下来—— 她已经努力了,可还是讨好不了他半分。她无奈看了看小几上的药,道了句:「你早些休息,记得换药。」便头也没回地走了。 直到那抹倩影彻底消失在余光中,江珝视线抬起,望了那药良久…… 归晚出了前院,摸摸耳垂,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只蜜蜡芙蓉坠子不见了。瞧着天色太晚,便留茯苓再此寻看一番,她带着小丫鬟们先走了。 到了檀湲院,她先去洗漱,从净房出来时,茯苓也回了。主仆二人入了稍间,茯苓覆在她耳边道:「表小姐猜得没错,咱们刚走不多时,书房门外果然出现个人影,那身段我一眼便认出来了,是大少夫人没错!」 苏慕君?归晚脸色黯了下来。 今儿一整日,事事蹊跷,归晚也不过是留个心眼找借口让茯苓盯着大书房而已,没想到还真让她碰着了。虽说不知苏慕君到底想做什么,但这个事件,她是不该出现在大书房的! 奉茶那日,再迟钝归晚也察觉得出苏慕君对她的冷淡,可今儿不同,她对自己是异常亲昵。想来二人连个接触都没有,突然转变,原因只能在旁人身上找,她们之间的联系,怕只有江珝了吧。 第三十一章 苏慕君好像很了解江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疑,归晚总觉得这种了解似超出了叔嫂,她不由得又想起奉茶那日,二人并排前行时默契的一幕…… 心中疑虑万分,可耐不住困意来袭。她有孕嗜睡,没多久便恬然入梦。 正酣眠中,身边突然有窸窣声,随即床动了。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而已,直到身边有沉稳的呼吸声传来,她突然睁开眼睛,缓了半晌偏头看去。竟是江珝—— 他回来了! 「你怎回来了?」她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江珝阖目,淡漠道:「我不能回吗?」 「不是,不是,是你说不回来的……」归晚忙解释道。 江珝眼眸动了动,但没睁眼。 归晚已经习惯他这种「爱答不理」了。她看着他,忽而想起什么,伸手便去摸他腰间。江珝登时睁开眼睛,想要推开,可手方抬起还是改了路径,去拉锦被。 「你换药了吗?」她问。 江珝不出声,她却知道答案了,连个顾忌都没有,直接从他腿上翻了过去。跑得太急,一缕飘起的青丝从他鼻尖下颌处掠过,带着淡淡甜香,他余光瞥着她。 归晚去多宝阁取了药,站在他面前。他本想拒绝,可她就捧着漆盒那么盯着他,樱唇微抿,关切的眼神干净到纯粹,他静默须臾,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归晚明白,跪在床边小心撩起他衣角。 瞧见那伤她揍他的心都有了,青紫的伤口还渗着血珠,这几天刚见起色的伤又白养了。怎会有这么不听话的人,傻到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他不爱惜自己便算了,她可是还得靠着他,抱紧他的金大腿呢! 归晚极轻极柔地擦拭着伤口,越想越气,乜了他一眼。可转念一思又不对,他怎么回来了?他书房里不是还有位「客人」呢吗! 想到苏慕君,归晚一个不留神,手重了,药棉直直戳向伤口,血顿时浸染药棉,疼得江珝陡地挺直了下颌,低「嘶」了一声。「你是故意的吗!」他疼得直咬牙,斥道。 归晚瞧见流血也惊了,连忙道歉,可对上他那嫌弃的眼神,她也不干了。怕弄疼他,她上药极小心,紧张得鼻尖都冒汗了,他居然还说她是故意的。这一句话,勾起方才在书房的冷漠待遇,她堵着的心也火了。自己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讨好他,他心真是石头做的,还是说,他真的恨自己恨到了骨子里。 有孕本就情绪不稳,最近事一个紧着一个,归晚心里躁得慌,热的抹了把额角的汗,把药甩在了盒子里,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瞪着他,嗔道:「对,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了。嫌我手笨便找个不笨的呀!」 小姑娘声音软萌萌的,更似撒娇,不过江珝听得出来,她的确生气了。这么些天,她也有过愁容但大多时候都是欢颜笑语,跟在他身后示好,活像他案头的那只扬唇吐舌的青铜小貔貅,明明是威严的象征,偏就对着他媚眼谄笑。 她居然也会生气,可又因何而气呢? 江珝想不懂,也没心思去想。他默然放下衣襟,坐直身子穿上了鞋。 眼见他起身又要走,归晚一把拉住他袖口。 「松开。」他低沉道。 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要走,归晚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坚定道:「不松!」 「你松不松。」他声音越发地低了,俊朗的眉心带着戾气,阴寒得让人颤栗。归晚有点明白传言中「煞神」的意思了。 她忍不住了,到底还是软了下来,扯着他衣袖哭道:「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走了,你好几日都没回,府里传开,我都快成个笑话了。就算你怨我,也得告诉我我到底哪错了,我改还不成吗!」 小姑娘眼泪扑簌簌地流,沿着红润的腮颊浸润了整张柔嫩的脸,不显狼狈却独有种撩人怜惜的风情,她粉嘟嘟的小唇一张一合,委屈得不得了,却还在含混道着:「你娶我到底为的什么呀……」 江珝被问得心猛然揪起。到底为何娶她,自然是因为恨,可仅仅因为恨吗? 不管余怀章到底有无投敌,他失守之责都是逃不掉的,她也必然是罪臣之女,以薛冕的性格如何会让罪女入薛家大门,她的结局不是流放便是为奴为婢,便武阳侯府也未必保得住她。若是恨,放任她自生自灭不是更轻松,可他偏偏娶了她,便是余怀章获罪那日,她也可以沂国公府少夫人的身份躲开这一劫…… 不要说归晚,便是江珝眼下也摸不清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好似每每面对她,心底的那份坚定总会被动摇。 他看着她,扒开她的手,蹙眉道:「别哭了,我不走了。」 他把她按在床上,看着她水莹莹的小脸想到什么,犹豫片刻后还是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块浸湿的绢帕,递给她。 小姑娘抽搭地鼻子没接,看着他,梨花带雨。他又是无奈地深出了口气,给她擦了擦脸颊。他哪干过这伺候人的事,手下没轻没重,她娇嗔道:「都擦疼了……」 江珝愣住,把巾帕塞进她手里,端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英俊的脸如雕像般清傲而冷漠。 归晚抹了抹泪,瞥着他小声嘟囔道:「我不是故意的……」 江珝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冷清清地「嗯」了声,又道:「你到底为何哭?」 为何哭?当然是委屈了,归晚今儿才知晓他是为了北伐才同意娶亲,可选哪家小姐不行偏就选了她,他当她想嫁吗?就算父亲错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何必报复在自己身上。娶都娶了,不拿人当妻子,这算什么事。还有,就是他和苏慕君…… 「大嫂晚上去书房了?」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表情微僵,随即应道:「是。」 「这么晚了,她何为去?」她捏着帕子问。 他垂眸沉默,淡淡道:「你不必问了。」 「我不必问?」归晚反驳,刚止住的泪又涌了上来。「就算她是大嫂,也该避嫌吧。这么晚了还去大书房找你,我怎就不能问了?」 「便去了,你怎就能问了?」 他居然还有样学样地回了一句,小姑娘气得帕子都快绞断了,怨道:「我是你妻子,你说能不能问!」 江珝转眸,瞧着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惊愣住。 这算什么?她这是……在吃醋? 江珝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怀着先入为主的念头,他本就没想拿她当妻子,唯是打算接进府里好生养着便罢了。即便是那日的情不自禁,也不过因她一句「你把我当妻子」而欲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实质而已,无关乎感情。 可现在……她居然为他吃醋?他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真切切把他摆在了夫位了。虽有些任性不可理喻,可若是无情,何以妒? 江珝觉得这阴差阳错太可笑了,然面对她,他丝毫笑不出来,甚至心里有了种异样的触动。 从嫁进来,她就跟着他向他示好,在她亲人面前出言袒护他,甚至关心他的伤势,努力做一个为妻者该做的……她对自己身份的投入,居然让他动容。 第三十二章 是,在这个家,她只能靠着他,所以要讨好他,可这不更是说明她的无助。她只是个无依无靠,柔弱娇怯的小姑娘…… 他叹声起身,到了她面前,抽出她手里的手帕再次给她擦了擦脸颊,轻柔小心。他叹声道:「胡思乱想!她是我大嫂,哪里如你想的那般。她不过是来劝慰我不要因忙而冷落于你,你如此想她,岂不是枉了人家一片好心。」 真的是好心吗?归晚眨着水汪汪的眼睛仰视他,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她才回来的?」 这话还是带了酸意,可江珝没法再解释了。他是因为苏慕君回来的,但不是因为她劝,他是在躲,躲一段他不想提起的记忆。既然面前的姑娘果真想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有些事,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自己没办法换药!」他沉声道,找了个可以接受的借口。 果不其然,小姑娘闻言破涕而笑,唇边勾起的小梨涡里还水莹莹地,好不娇憨可爱。「那你还嘴硬,非道自己伤好了。」说罢,她赶紧起身,拉着他坐回床里,把剩下的药继续给他换上。 缠好了纱棉,二人再次躺下,肩并肩,相隔半臂之距,呼吸可闻。他睡觉极安静,气息沉稳。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她偏头看了他良久,随即一个翻身,贴到了他的身侧,做贼似的蓦然抱住了他的手臂。 江珝微诧,侧目看了她一眼,本能地伸出手要推开,可见她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胳膊,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抢去了似的,他顿住,随即手一垂,把她身后的被拉了过来,盖在她身上—— 可就在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小姑娘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唇,露出小孩子般得意的笑。 哎……他暗暗叹了口气,心中竟有种被算计的感觉,可却又无可奈何。 「红颜祸水」啊…… 天不亮江珝便醒了,烛火已烧至尽头,借着最后一点光亮,他打量着身边人。小姑娘正枕着他手臂酣睡。昨晚睡梦中,她一个劲儿朝他怀里贴,推又推不开,只能任她枕着自己。 此刻,她恬然未醒,长睫低垂,精致的小鼻翼翕动,气息幽幽,滑若凝脂的脸蛋透着红润,黏着几根青丝,颇有种被宠后娇憨妩媚。 江珝不得不承认,她的美惊艳无双,如此佳人,便是看着也是种享受,于是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娇滴滴的红唇,纤细的颈脖,优美的锁骨……她含胸缩在他臂弯里,他稍再垂眸,便瞧见了她半敞的衣襟里,那蜿蜒的酥软。 那里他触碰过,柔滑甜腻的感觉依旧清晰……他口又开始干了,喉结下意识滚动,身体某一处忍不住躁动。 他下意识朝她靠近,就在双唇要接触她睫毛的那一瞬,昨夜那种无可奈何的懊悔再次出现,他登时紧闭双目,翻身便要抬起胳膊。 动作太急,惹得身边人娇哼了声,他当即止住,转而轻托着她头,缓缓抽了手臂。 怕吵醒她,他动作极轻,穿上衣鞋便出去了。就在他掩上房门的那刻,归晚睁开了双眼,盯着那门,长舒了口气。 昨晚真险,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她居然没忍住发了脾气。亏得哭了一场挽救回来,因祸得福,他不但没怪她,貌似他们又回到了初始。 原来他软硬不吃,竟吃这套,早知道撒娇管用,她早便撒娇了! 她悠悠起身,看着二人同盖的被子,怔了会儿。自打穿来,她常做噩梦,不管是关于原身的还是自己的,每每都会夜半惊悸而醒。可神奇的是,昨夜她竟睡得异常安稳,暖暖的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估计人也醒了,林嬷嬷敲门而入,见到坐在床边的表小姐,脸上笑意藏不住了。这些天二公子和表小姐闹别扭,愁得她饭都吃不下了,昨个终于把他盼回来了,房里竟传来争执和啼哭声。她以为二公子又会摔门而去,谁知两人闹着闹着,和好了。 「表小姐,你都不知道昨夜给我急成什么样,奴婢半宿没睡啊。」 归晚闻言,会心笑笑,柔声道:「还是嬷嬷惦记我,眼下也就你真心待我。」 这话怎听着让人心酸呢?林嬷嬷安慰道:「瞧您说得,不是还有侯夫人吗。」 外祖母吗?自己已经嫁了人,她鞭长莫及啊。归晚笑而不语,林嬷嬷也明白,不过还是笑道:「还有二公子啊,别看他人冷,对表小姐你也是用心,他刚走的时候还嘱咐奴婢,说你昨夜歇得晚,让你多睡会,定不要扰了你。」 「真是他说的?」归晚惊奇问。 「对啊,我何必骗您啊。」林嬷嬷笑道,「我瞧出来了,这二公子是要哄的,您服个软,他便心软了,您往后可不要再恼他了。」 林嬷嬷怎么总是认为是自己惹的他呢,明明是他脾气不好么!归晚撇嘴,却也含笑应了。想想方才他怕吵到自己,轻手轻脚地穿衣,她还真有那么点心动……可回过神来思量,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本就是个冷性子,何况他们之间还夹了一个余怀章,他到底还是因为父亲对自己怀有芥蒂,若果没有杭州失守的事,他应该不会这么排斥自己吧…… 这还真说不好,因为她还有一件事在瞒着他——归晚垂目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林嬷嬷瞟到,眉心一蹙,忧虑道:「表小姐,可不能再等了,这都耽误了多少日子了,趁着现在和二公子言和的机会,该走的那遭还是得走啊。」 归晚何尝不知道,既然打定要这孩子,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日好不容易干柴烈火了,却堪堪被打断,他莫名其妙地怨上了自己,直至昨晚才算缓和,可他依旧对自己没那份心。他没那意思,叫她如何是好?总不能逼着他要了自己吧。 林嬷嬷也明白,这位二少爷冷冰冰的,像个不过世事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让他主动近女色,是有点难。那不若…… 「表小姐,要不然咱想点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奴婢知道有种药能……」 「得!打住!」归晚知道她想提什么,惊得赶紧制止。「嬷嬷要真是为我好,可千万别提这茬,咱这位将军,那是软硬不吃,性子清高倨傲,若是知道我用这手段骗得他,他还不得恨死我。怕是比任何恨意来得都快,明儿就能把我赶出去。」 赶出去不要紧,以他那报复心,还不得把气撒在父亲和武阳侯府身上啊!这种手段,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戏弄,但凡有点尊严的男人断然接受不了这个。归晚可没那么傻! 林嬷嬷反应过来了,拍了拍嘴示意自己说错话,哀声道:「我这不也是为您担心吗,这再拖下去,就真的掩不住了。」 「不会的!」归晚平静道。 林嬷嬷不懂。「表小姐这话何意?」 归晚望着窗外鹅青色的天,镇定道:「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北伐……」 归晚洗漱罢便去东院给老夫人请安,今儿起得早,她提前了些,可不想她到的时候几房人都在了,包括梅氏和苏氏。自打梅氏和江珝闹开后,她便和这个家没了关系似的,除了重要日子极少出现。而老夫人丧子心痛,也不愿见儿媳总是一脸的晦气,徒惹她伤心。 第三十三章 然今儿非节,更非诞辰祭祀,她如何来了? 毕竟是自己的婆婆,归晚给老夫人请过安后,便默默站在了梅氏那侧。梅氏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她神情中的不耐和凝重,甚至连她身后的苏慕君也亦是如此。 大伙都到了,江老夫人怒喝一声:「把人带来!」便见一年轻男子被两个小厮捆着押了进来。 男子细棉素衣,外衫不整,头上的发髻还歪向一边,整个人瞧上去汗淋淋的,然这汗可不是热出来的。 他伏跪在地,手被捆整个身子都趴在了青砖上,唯靠一侧肩膀撑着。男子目光惊慌,唇色苍白颤抖喊道:「老夫人,老夫人饶命啊!我真的冤啊!」 「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还敢喊冤!你冤,那被你糟践的月橘冤不冤!我公府如何出了你这个下流的胚子!」 老夫人口不留情,这话一出,梅氏脸色不好了—— 梅氏面色如何能好,这轻年人叫胡泰,他母亲胡张氏是梅氏的陪嫁,来公府二十几年,为人谨慎妥协,也算梅氏的心腹,早年便嫁给外院的胡管事。胡管事这人有些世故,可对老婆孩子没得说,只可惜儿子胡泰刚会走路,他一次去庄子收租,赶上佃户闹事,飞来横祸被人一棒子敲中了后脑,便再没起来。张氏哀痛,却也未曾改嫁,继续在睦西院伺候梅氏,守着孩子过日子…… 听老夫人这话,梅氏也明白了一二。别看张氏性子稳重,她这儿子可不老实,随了他那世故的父亲,能说会道便算了,偏就好色。这后院里的小丫鬟们哪个没受过他戏弄,尤其是老太太身边的小丫鬟月橘,长得娇俏,又心灵嘴巧,把胡泰迷一愣一愣的,他不止一次地求母亲和大夫人说说,求老太太把月橘给了他。 早年亡夫,儿子便是命,张氏溺子,还真就和梅氏提了,梅氏冷道:「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可是他一个外院的下人能惦记的!」至此以后便再没下文了,直至今日—— 谁成想这畜生能做出这种事来!祸害了人家不说,梅氏这张脸也别想要了。 见大夫人沉默,胡泰慌了,他双膝挪蹭上来,涕泪肆流,狼狈道:「大夫人,真的不怨我,我就是想,也没那胆啊……」 「你还没胆子?月橘被你糟践后差点投井自尽,若不是发现得早,这会儿人早没了!公府如何养了你这么个畜生!」 老太太手里的拐杖敲得青砖铛铛响,任谁都看得出她是真气了。这个禽兽,心思居然敢动到她东院人身上,还有什么不敢的。何况他还是梅氏身边的人—— 对梅氏,老太太已然够宽容了,每每瞥见她那身素装和鬓发处的绒花,心里都忍不住翻腾。她丧夫丧子,老太太何尝不是?可老太太想从那片阴霾中走出来,她偏就要用这碍眼的东西戳自己的伤口,让她忘不了那丧子丧孙的痛! 梅氏也觉出老太太今日这气来势汹汹,可她若就这么认下了,往后在公府何以立足。 「你说,你和月橘到底是怎么回事!」梅氏质问。 胡泰得了解释的机会,哪能放过,一股脑道了来:「……我是中意月橘,也曾和她讲过,她没拒绝,还夸我人好,我二人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啊……」 「呸!」三夫人宋氏端着茶钟啐了一口,见大伙都瞧着她,她悠悠一笑。「哟,不好意思,抿了个茶末子。」 老太太看了眼三儿媳,岂会不知这「呸」里的意思。自己院里人自己比谁都清楚,月橘办事麻利人还激灵,可不等于十全十美,这小丫头爱占便宜,仗有几分姿色,和外院小厮颇有往来,对他们笑意相迎,不免轻浮了些。可那帮精力旺盛的大小伙子们就吃这套,一口甜软的「小哥哥」就把人心给虏了,对她是言听计从。想必胡泰也是其中一个。 可老太太不想听这些,不管月橘如何,胡泰也不该做出如此禽兽之举,于是指着他喝道:「没叫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让你讲昨晚的事!」 胡泰怕了,诺诺缩头,怯生道:「……我真不是有意的,是我娘,昨晚上她唤我到后院,给我吃了糕,起初还好,可出门吹了风我脑袋就晕了,神魂颠倒地,全身躁得不得了……尤其是这,这……」他想指,手却被反绑住了,他猛点下巴示意,粗俗得身后婆子都瞧不过了,照着他脑袋给了一巴掌,胡泰嚎啕起来。「就是那糕,那糕被下了药,我就是吃了它才没了心智的……」 「你自己犯得错,你还往你娘身上栽!说你是畜生都对不起畜生!」 二夫人云氏指着他怒喝,却闻门外有人唤道: 「是我呀!是我给他的!」 来人正是胡张氏,她刚从外面回来,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进门噗通跪倒在地。「老夫人别怪我儿,是我害了他,给他吃的那糕。」 胡张氏声泪俱下,解释开来:夫人在霁影轩订了衣裳,过了日子还没送,昨个一早她去催,头晌才回。回来时,经过睦西院前的假山时,不知谁把两盘糕点放在了山底的佛龛前。她瞄了眼,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碟胭脂凉糕和玫瑰饼,她再熟悉不过了,一瞧便是睦西院的。睦西院的玫瑰饼之所以醇香绕齿,便是因为里面加了乳酪。可这乳酪是牛乳里提出来的,如何能用来礼佛,想必定是哪个小丫鬟不懂事,供在这的,于是她便收了起来,带了回去。 她本想找出那小丫鬟告诫一番,然问遍了院里上下也没人道今儿夫人有供过佛,这糕点终了也没人来寻。睦西院的糕点是出了名的,想到儿子赶车日夜辛苦,便存了私心留给了他…… 「那糕点还有,老夫人若是不信,您可以查查……」胡张氏惶惶,说着,把提前带好的糕点拿了出来——可不就是睦西院的胭脂凉糕。 宋氏又笑了,冷道:「莫不是你要说,那不干净的东西,是大嫂下的了……」 梅氏瞪着云氏脸色瞬间阴得可怕,胡张氏也意识到自己护了儿子忽略了主子,赶紧道:「不不,不是,大夫人虔心礼佛,宅心仁厚,如何会碰这些腌臜的东西。」 夫人不会碰难不成是糕点师傅,主子不授意哪个是活腻味了敢这么兴风作浪,往主子的吃食里面下药,他们图的什么。胡张氏这话说出来,没几个信的。 众人冷眼不搭茬,一旁的苏慕君凝眉,道:「这糕点莫不就是昨个二弟妹带回去的那些?」 看了半晌的戏,终于有人提到自己了。见江老夫人不解地看着自己,余归晚含笑道:「昨个去陪母亲用早膳,临行前,大嫂确实给我带了些点心。」说着,她瞥了眼盯盯望着她的苏氏,又道:「不过那些点心,我都带回去了……」 「不可能!」苏氏陡地截了她的话,这般紧迫,倒让大伙吃了一惊。苏氏也意识到了,讪讪解释:「睦西院的师傅,做了些点心便告假回家了,怎还会多出一份来。怕佛龛前的那份,便是我交于弟妹的吧。」 第三十四章 苏氏言语颇是自信,见归晚淡笑未语,她又道:「就这一份胭脂凉糕,给弟妹带回去了,弟妹接了糕点也是众人所见,故而这接触糕点的人,无非就是我睦西院和弟妹,可论起谁下药,我睦西院何故要做这些呢?」 她看了眼梅氏,敛容道:「母亲带我礼佛,我二人食斋茹素,凭甚要玷污修行碰这些脏东西,况且碰了有何用。说句不好听的,这东西用于男女合欢,您瞧我睦西院可还有一个男人。」 苏氏语气淡淡,却如千金重,压得人心沉。这摆明就是在说:你们拿着这东西诬陷到我们两个寡妇身上,于心何忍。 比惨,没人比得过大房,这会儿谁也不敢再言语。结果也是可想而知,只有这个初嫁的新妇最有动机了,本来江珝便不待见她,没准就是心急之下做出的荒唐事呢…… 这便是她们的目的所在吧!余归晚暗叹。 早上还和林嬷嬷提到以药引诱的恶果,怎知自己险些栽了进去。 江珝本就抵触这桩婚事,又连连几日不回房,这府上谁看不出来他不待见新妇。两人若是因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发生点事,传出去,说新妇为了爬上夫君的床,何等下流手段都敢用,那她这张脸还要不要;便是江珝不说,以他那霸道的直男脾气,还不得恨死她。 而最可气的,正如大伙所想,这件事她是百口莫辩,因为不受待见,她动机太合情合理,谁还会怀疑到别人? 好在她及时发现异常,让茯苓把那糕点扔了。其实她也可以带回来,查出问题所在,讨个说法。可她不想把这事闹大,毕竟初嫁,脚还没站稳,哪来的资本闹,就算赢了,到头来只会让人觉得她为人苛刻更不愿与她相处了。 可谁成想,茯苓怕浪费,居然把糕点供在了佛龛前,让胡婆子拾去给儿子吃了,以致发生昨晚的不堪,也让她知晓了她们的阴谋所在。 既然如此,便也不用顾及那么些了—— 归晚拿出一副惋惜的神情,哀叹道:「母亲和大嫂的难处不止我,这府上谁不知晓,我也想替您分忧,可这便出了差了,您昨个给我的糕点我都给夫君送去了,而且他也吃了……」 「吃了?果真?」苏慕君问道。 归晚笑笑。「当然。昨晚上将军回来,我便都送到书房去了,而且他也吃了。」 「弟妹,你还真会扯谎。」 「大嫂,你这话怎说的,我扯谎作甚?」归晚愕然怨道。 没想到这位二弟妹也是个会演戏的,瞧着她娇俏的小脸满是委屈,眼睛都水润润惹人怜,苏慕君心里腾地燃起一股燥火,她冷哼了一声,道:「糕点许送了,怕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了吧!」 这话一出,归晚也不干了,挺直腰杆道:「大嫂,错便是错了,不认也罢,何必往旁人身上推诿,泼脏水!你凭何说我送的不是睦西院的点心,难不成你亲眼见到了不是!」 「我自然见到了!」 「不可能!」归晚慌了,惊道,「我昨晚明明送去的是大书房,你不可能见到!」 「哼,我送你的胭脂凉糕,可你端去的却是玫瑰酥……」 苏慕君步步紧逼,这的确是她昨晚在大书房见到的,江珝只吃了一块而已。 她以为归晚这回定会无言以对,怎知人家却淡定得很。 「哦。」归晚慵然点了点头,勾唇道:「所以,大嫂,您昨晚去了大书房……」 苏慕君愣了,连老同老太太和一众人都愣了。江珝昨晚回来都入夜了,大晚上她一个做嫂子的去书房?江珝不喜人伺候,只有一个小厮官正,两人孤男寡女,这可是难说清了。 叔嫂,还是寡嫂,这本就敏感。而雪上加霜的是,他们还有过那么一段曾经…… 这是归晚一早连哄带骗才从蒋嬷嬷嘴里问来的,苏氏乃武将之后,其父苏兆麟和大爷江懋同生共死。原苏慕君嫁江璟之前,本与江珝相悦,然订婚之际,却选择了嫡出的江璟——沂国公府的世子爷。怎奈押错了宝,大婚第三日,江璟便随父出军,再没回来…… 不过这些年,江珝出征在外,苏氏陪着梅氏过得本分,这事也没人再提了。可人啊,性本恶也好,好奇心重也罢,遇到这敏感时刻,总喜欢联想过去,将事件无意识渲染……眼下大伙,怕已经开始起疑心了。 苏慕君知自己上了当,窘怒交加,尴尬解释道:「我是……我是去问他何时给母亲请安,他好些日子未来,我怕母亲惦记着。」说着,她瞥向梅氏。而梅氏就那么冷眼看着她,脸色阴沉得让发寒。她匆匆错开了目光。 「即便如此,遣个下人来便可了,何必自己前去,便不知避嫌吗?」老夫人道了句,声音淡淡的,却透着凌厉。 回想昨晚那幕,苏慕君没办法淡定。她是去找江珝了,不仅找了,而且向他述说了这么些年来的不易。可江珝呢?连个话都没留,还没待她离开,他先走了。这一走便再没回…… 心伤难平,她只能咬牙隐忍,垂目道:「是孙媳欠考虑了,请祖母谅解。」 「这不是谅解的事。叔嫂不避嫌,让外人知晓还不知要怎地编排呢!如是公府颜面何存。」云氏撇嘴道,「大嫂,您也该管管了。」 乍然听到这么声责备,梅氏脸色更阴,盯得苏慕君心都快跳出来了。生活这么多年,她太了解这位婆婆,梅氏可不是个心思慢的,只怕她此刻也开始怀疑自己了。 苏氏真是百口莫辩,她心下慌乱,平日那份雅致从容也瞧不出来了。她眼神无措地循视,搭上归晚,愣住。 今儿明明是要对峙她,然几句话的功夫竟把焦点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一定是故意的。苏慕君心头发酸,牙根恨痒,但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避开众目,待余归晚彻底离开后才进入的大书房,除了江珝主仆,无人知晓。 难不成是江珝告之她的?不可能,孰轻孰重,江珝不是掂不清,她不相信自己和她十几年的情意会抵不过这么个才来几日的小姑娘,余归晚不过就是江岘的一颗棋子而已—— 一霎间,苏慕君又恢复了往昔的淡定。「不知避嫌是我的错,可眼下说的不是这事吧。」她直视归晚,字字清晰,冷道:「我承认昨晚去了大书房,见了二弟,更瞧见了你给二弟送去的糕点,根本不是睦西院的凉糕,我道你扯谎,不对吗?」 苏氏话语咄咄,然未待众人,便闻正堂外,一声幽沉的琅玉之声传来: 「我们房里的事,大嫂管得是过多了吧。」 江珝撩开衫裾,不疾不徐地迈入正堂。他背对朝阳,逆光下颀长挺拔的身影宛若镶了金边,熠熠夺目。「煞神」,眼下他唯有「神」了…… 归晚第一次觉得这场景如此好看,愣住了,直到这位「神」冷清清地目光投来,她才缓过来,随即,心乱不已。 如何不心乱,要知道除了自己和苏慕君,他可是知道真相的唯一人。 老太太见孙子来了,端然道:「今儿怎这么早回来了?」 「一早访友没去府衙,这会儿回来换官服,偶听嬷嬷提了几句东院的事,便过来瞧瞧。」 第三十五章 老太太点头。「内宅里的事,由我们这妇人把握便好,你不必操心。」 江珝淡笑。「祖母和婶母把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孙儿自然放心,只是听闻您孙媳也在,怕她初嫁,总有不妥的地方。」说罢,又瞟了归晚一眼。 老太太明白这个孙儿不会无故而至,便把胡泰的事道了来。江珝闻言全程冷漠无甚表情,唯是偶尔望向伏地的胡泰。 「……这畜生非说是吃了不干净的糕点才闹出这事。糕点是睦西院的无疑,至于这药是哪来的,便谁也说不清了。这不,慕君道这糕点是昨个给你媳妇,让她带给你的……」老太太叹声。 「她昨个是给我带糕点了。」江珝淡然道。归晚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抬头望向他,四目相投,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接着道:「是玫瑰酥和胭脂凉糕。昨晚孙儿没用晚饭,得亏她送来了糕点,我多食了几块,余下的都给官正吃了。」 说罢,他看了眼官正,官正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归晚可算舒了口气,朝他笑了笑。看来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她方才还以为他会讲出实情来,要知道一边是怀有宿怨的新妇,一边可是曾有旧情的青梅,孰胜孰败,一目了然。她下意识看看苏慕君,只见她盯着江珝的脸都绿了,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江珝作证,这事也算结了,既然和归晚无关,那必定是睦西院的问题。云氏啧舌连连,宋氏神情不屑。睦西院,两个寡妇加上满院婆子丫鬟,连个男人都没有,存这东西,是何心思?说出去还不让吐沫星子淹死。不要说外人,便是家里也要讲究一番。 梅氏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极力镇静道:「请母亲放心,这事回去我定然会查个清楚。」 「大嫂。」宋氏拨着腕间的金镶翡翠镯子,冷唤了声。「人都在呢,何必回去查,眼下不是更好。」 这话也就是宋氏敢说。平日碍着江珝的面子,大伙对梅氏隐忍纵容,然此刻抓住了把柄,可不得泄泄火。二夫人是个团和的人,这会儿却也低头不语只当没听到了。 梅氏尴尬,窘得僵住了一般,只得望向老夫人。然老太太一个字,让她心彻底凉了—— 「查!」江老夫人拐杖一震,喝声道,目光凌然扫视儿孙。 这药必然是给某人吃的,不管是不是江珝,此行之恶劣公府绝不能容! 闻言,梅氏脸色都变了,苍白惨淡。见她容色陡变,胡张氏心下了然。她随夫人二十几年,揣度主子度日,太了解主子的脾气了,梅氏一定与此事有关。 胡张氏心哀,怎都没想到会栽在自家主子手里。可她也明白梅氏并非有意,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要怨只怨她贪小便宜。且她更懂,若是梅氏倒了,自己必然受牵连,儿子便更无挽救的希望了,因为不管是不是被下药,他毕竟铸下大错,没有梅氏,谁能保他。 胡张氏心里纠结,五官扭拧。她左掂右量,心一横,猛地伏地,头磕得砰砰响,哭嚎道:「是我,都是我,是我鬼迷心窍,干了这无耻的事。」 这话一出,大伙怔了,宋氏喝道:「这罪也是你个奴才能顶的!」 「不是奴婢顶罪,这真是我做的。我儿快二十了,连个媳妇都没说,我知道他惦念月橘,可那丫头嘴上说非我儿不嫁,几次三番地勾搭我儿为她做事,却对婚事推三阻四。眼看我儿为她都快魔怔了,哪个为娘的不心疼,于是便择了这么个法子。可没成想,菊月姑娘是真心不想嫁给我泰儿……」 「娘,你可害死我了!」胡泰嗷地吼了一嗓子,吓了胡张氏一跳,她抱着儿子道歉,却被胡泰扭着肩膀甩了出去。 「那这药,你是从何而来的。」云氏追问。 「上次大夫人头疼,我出去买药,找江湖郎中配的。」 「可还有?」 「没了,都用了。」胡张氏摇头,说罢,猛地扑在梅氏脚下,嚎道:「大夫人,我对不起您,但我儿是无辜的,他不知情,都是我设计好了的。您生我的气可以,万不要生他的气啊。」 话一出,梅氏如何不懂,她盯着脚下人,佯怨道:「你在我身边二十几年,谨小慎微,怎也会做出这般糊涂事来,害人害己啊!你求我有甚用,去求老夫人才是!」 胡张氏闻言,赶紧拉着儿子伏在了老夫人面前, 老太太冷漠地瞪着二人,瞧不出镇定下是何情绪,然半晌,她凌然道了句:「胡张氏施以家法,赶出府去。胡泰……送官!」 胡张氏当即傻眼。大魏律法,「淫乱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是罪责成立,那可是绞刑啊!便是酌情也定要流放,流放之路险境重重,还不是死路一条!胡张氏不甘嚎啕。 梅氏也急得不知所措,劝道:「母亲,事已至此,若是送官,那传出去月橘如何为人,不若家法惩治便罢了。」 江老夫人闻言,盯着梅氏,忽而冷哼,道:「主子管不了,连个下人我也管不了吗!」 一句话,梅氏惊住。老太太这分明是打狗给主人看!她定是知道这件事胡张氏是在顶罪。梅氏再不敢多说,任几个力壮的婆子把胡张氏母子拉了下去。 哀嚎盈院,直到二人被拉出前院,仍依稀可闻…… 这事暂且消停了,江老夫人言累,遣儿孙散了。这戏看得大伙好不尽兴,总算瞧见梅氏吃了一次下马威了。 众人离去,江珝和归晚也该回了。经过苏慕君时,归晚驻了一步,苏慕君瞪着她,低声阴测道:「那糕点他到底吃没吃,弟妹比谁都清楚。」归晚盯着她,勾唇冷笑,贴在她耳边鄙夷道:「这糕点是为谁吃的,大嫂心里更清楚。」昨晚自己一走,苏慕君便出现了,若江珝果真中了药,发生何事的可就不一定是自己和他了。 苏慕君呆住,比起被戳穿的恨意,她更窘,羞得脸色通红。 她越是如此,归晚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冷哼一声,转头追上江珝,陪在他身侧去了…… 二人回到檀湲院,一入正房,归晚便跟了上来,恬声道:「将军可是要换官服,我帮你?」 江珝回身冷看了她一眼,拒绝的话刚道唇边,却被她眉眼间的盈盈笑意拦住了,他顿了顿,淡然颌首。 归晚乐不得地应声,这还是他第一次许她帮他更衣呢。 她麻利地接过小婢递上的官服,为他穿上。大魏官服圆领右衽,系带在他右肩颈处,归晚拈着系带灵巧地绕了起来。江珝下颌微扬,棱角分明的脸透着股不经意的冷傲。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余光里那双小手就在眼底晃动,嫩白莹缜,像一对上好的脂玉,系带拉紧时小手指不经意碰到他下颚,冰凉滑腻,连触感都与玉无差,竟让他心莫名一颤。 江珝努力想要忽略这种感觉,于是清冷地问了句:「你与那糕点,到底有无关系?」 话一出,归晚的手僵住,就僵在他下颌处。她仰头盯着他淡漠的脸,心里莫名有点酸:「将军这是不信我了?」 第三十六章 相信?没理由,昨晚吃的什么他自己能不清楚吗。不相信?也不至于,不然他不会帮她。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他总忍不住朝她靠近,所以想给自己寻个理由罢了。道是她的殷勤,她的算计,自己才会如此,而并非动情。 比如这件事,可能也是她的手段之一。 他垂目瞄了一眼她。小姑娘秀眉紧蹙,满眼都是掩不住的怒意,可嘟起的红唇却平添了一抹娇憨。她没反驳,而是使劲地拉紧了他颈脖处的系带,恨不能勒住他似的,恼道:「有关系!」 江珝低头。 归晚手没停,继续去了腰间,为他扎那条螭纹玲珑玉带,只不过动作里带了怨气。「当然有关系,便是有人故意在那里下了药,想要我带回来给你,若非我察出异常把那糕点扔了,今儿受审的可就是我了,我还能给你穿衣,你早把我踢出门外,顺了人家的心了!」 小姑娘讲话还真不客气,这几天他发现她胆子越来越大了,在外面温良娴淑的,对自己可是什么都敢说。不过她的这种不避讳,倒也没让人多反感,娇嗔软怒,听起来跟撒娇似的。 他心里如是想,面上却压着,谑语道:「照你这么说,还是有人要害你了。」 小姑娘正抱着他的腰,把手里的绶带环了个圈,哼了哼,不忿道:「这府里又不止你一个人讨厌我。」她头正低着他胸前,气息幽幽,呼到他胸口,长了腿似的瞬间窜了进去,他心莫名一紧,漏了一拍。 「我何尝说过我讨厌你了。」他声音轻了几分。 她扣上了玉带,再次仰视她,满眼都是不相信。可随即她笑了,璀璨若星,一只小手指勾住他的玉带,朝他凑近,眼看着下巴都快抵到他胸口了,红润的樱唇乖巧道:「那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不怨我了?」 又停了一拍,江珝故作镇定地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垂目理了理腰带上的佩玉,低声道:「我又何尝怨你了。」 哟,还没怨呢!洞房第一天就把自己甩下,连续几天不和自己说话,他怨气可大着呢。归晚怎突然发现,这七尺将军,竟也有小孩子赖皮的时候。 不过小孩子好,小孩子最好哄了。 她又上前一步,把最后的鱼符挂在了他的腰间。望着鱼符,她头再次轻轻抵向胸口,他并未抵触,归晚抚着那鱼符锦袋轻叹了一声,兰气幽幽。「不怨就好,往后的路那么长,我可不想夫妻成陌路……」她喃喃着,像风中呓语,荡入了他心。 江珝心越跳越快,竟有种沙场上战鼓擂响时的澎湃,不,比那还要让人热血沸腾,也更缠绵…… 她若不是余怀章的女儿该多好…… 他几次伸手想去安抚,终了还是收了回来,唯是垂目望着她,道了句:「只要你踏实本分,一切都会好的。」 归晚仰头,眼前人神色淡若水,矜贵清冷得依旧不容亲近,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霎,她似乎看见他清傲的唇角挑了挑。他是对她笑了吗? 眼见他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她淡淡笑了。 对,小孩子好哄…… 「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睦西院东厢房里,方进门梅氏便指着苏慕君喝声。 「胡嬷嬷今儿是为你抵的罪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他母子二人如何沦落于此!如此下作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你说!你是不是对江珝还没死心!」 苏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辩解道:「母亲,我错了。可对二弟,我是真的没有他心,我敢发誓,我对着夫君的亡灵发誓,我真的没有!」 梅氏哼了一声,冷漠至极。 苏慕君赶紧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怎么可能撇下夫君去惦记那不该惦记的,若是如此,还用得着留在公府吗?别人可以不信我,母亲您不能不信啊。」 苏慕君热泪盈眶,神情真挚楚楚。梅氏心软了几分,儿媳说得没错,苏家高门,当初欲接她回去时,她一口拒绝,定要为江璟守寡。然最让梅氏触动的还不只这个。 次年苏氏重病,梅氏去瞧她时偶然发现一只着儿子衣衫的长枕,在追问下苏氏不得已承认,她是太思念夫君,以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添补空虚,每日都抱着长枕入眠。这话说得梅氏好不心酸,于是便越发的信任她,二人有如母女。 「我也想信,可给江珝下药的是你,夜半去他房间的也是你,你要我如何信?」梅氏无力道。 「我是为了我们啊!」苏氏急切道。 梅氏惊愣。「我们?怎就算为我们了?」 苏氏接道:「母亲,我是急啊,咱大房在府上的地位您不是不清楚。如今有江珝在,他们还容得下我们,若是没有江珝,大房连个男丁都没有,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江珝是还年轻,可他常年征战沙场,若是出个意外,那我们……」 苏氏重叹了声。 「我知道母亲不待见二弟,可我们靠着他这是事实。大房必须有后,只有他传宗接代,大房才能有个依靠。可左盼右盼,他终于成婚了,却是赐婚,咱谁不知道他抵触这桩婚事,更不愿亲近新娘。我不怕跟您说,我早便打听了,他们二人从成婚到现在,虽同房却一直未行夫妻之礼,这事姑娘奈何的了,还不是男人的事。所以他不同房那只能想办法让他同房……」 「那你就给他们下药?」梅氏冷笑,「你这个嫂嫂当的还真够格呢,手竟比我这当嫡母的伸的还长!」 「母亲!我知道您怨我,可我也没得选了,好歹您还为江家养育了大少爷,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领来的孩子。靠他,我靠不住的……」 「你夜半去大书房便是为了这件事?」 苏氏殷切点头。 梅氏沉默了,良久,问了句:「苏慕君,你到底为何留在公府?」 苏慕君微惊,随即目光镇定,笃然道:「我既嫁进来,那便是公府的人,不能二嫁,就算二嫁又能嫁给何人。许当初是一时冲动,可也是对夫君的爱慕使然。」 她兀自无奈冷笑,凄苦得若雨打兰花,又道:「若说悔吗?也有过,去年归宁,瞧着妹妹夫妻恩爱,我羡慕,可若身边不是江璟,这恩爱我宁可不要。况且,这种思念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不想改变,也离不开这种思念的生活了……」 苏慕君眼泪无声而落,簌簌然,让人揪心地疼。梅氏长叹了一声,道:「罢了,此事便算个教训,你且记着吧,若是再犯,我可保不住你了!」 梅氏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了…… 苏慕君歉疚地拜了又拜,默默退下了。然方一转出门,贴身婢女冬青迎了上来,殷切问:「少夫人,您可还好。」 苏慕君神情瞬间极寒,她漠然扬首,优雅地试去腮边的泪,冷声道:「去,查查到底是谁走露了风声!」 此事一出,胡泰被流放南蛮,胡张氏被打得人事不知,扔出了府里。至于月橘,老太太明白她寻死是假觅活才是真,于是给了她两条路,要么继续留下,府里养着;要么寻个踏实人家,嫁了。她本是受害者,可因着平日的性子,没多少人同情便罢了,少不了嚼舌根的,为了脸面,她也只能选择后者,出门了。 第三十七章 少个月橘,对江老夫人无足轻重,可少了胡张氏,梅氏便是断了条手臂。因此,她心情越发地不好,对苏慕君也冷淡了些。故而栽了一回的苏慕君,更加小心谨慎,不敢再轻举妄动。 经此一事,倒让众人颇是讶异。要知道梅氏任性,那是因为有江珝在撑,说白了便是江珝放纵的。这次,大伙无一例外认为他会袒护梅氏,可没成想,终了他不但没插手,还给那个他不待见的新妇挺了腰杆。 到底是房里人啊,哪亲哪疏,一眼便瞧出来了。 归晚也瞧出来。她算明白,要想在这个家里待得踏实,抱紧江珝的条金大腿绝对没错。所以这事,只要江珝信她,她都无所谓。 江珝当然信她。 因为仇怨,他对小姑娘心怀芥蒂,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聪明的,不会办出这么荒唐不计后果的事来。何况,苏慕君一出现,他心下便已了然了。 既然不是余归晚的错,便不该让她受这份委屈,虽说他还是不能彻底接受她,把她当做妻子,但他毕竟娶了她,他该为她负责…… 因祸得福,睦西院沉静下来,不必再瞧着她们,归晚日子过得消停。而且她还摸清了江珝的脾气,瞧着神祗般不可侵犯,甚至清冷得有些怕人,实则他也有他的软处,只要把他哄好了,留得安稳不说,许还能得到父亲的消息。 至于孕事,若他能碰自己也好,若不能,她自然有她的打算…… 自打江珝筹谋北伐,整日早出晚归,偌大的檀湲院,只余归晚一人。清静是清静了,然心中有所惦念,不甚安宁。除了去陪江老夫人聊天,她整日不出院子。 一个受了十几年现代教育的人,不通丝弦,不会当下的女红,不喜专研厨艺,连下棋都没个对手,好似除了品茶伺候花草,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誊诗抄卷来排解思虑了。 是日,她去给老夫人请安,回来时却多带了个人,是她半路在花园「捡到」的小朋友,江沛—— 回来途径花园,归晚瞧见梅花门前蹲了个小身影,她靠近时还把他惊了一跳,手里的东西下意识甩了出去。 归晚瞧清了,是只蝈蝈笼子。 瞧着他做贼心虚的模样,归晚「噗」地笑了,温柔道:「沛儿,你是不是背着嬷嬷偷偷跑出来的呀?」 江沛仰头,望着这个小婶婶。她眼睛真好看,像有星星在闪,亮晶晶的。他喜欢她的笑,更喜欢她甜甜地唤自己「沛儿」,她是这个府上唯一一个这么唤自己的人。 他眯眼笑了,憨态可掬道:「二婶,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嬷嬷和我母亲啊。」 江沛话语亲昵,全然没有初次见到时的局促,归晚被他逗笑了。她本就对这孩子有好感,况且上次糕点的事,不管小家伙有心无心,他毕竟帮了自己。 她接过茯苓拾起的笼子,递给了他,笑道:「好啊,我可以保密。但是你跟婶婶说,你的书都背完了吗?」 「背完了!」 「哟,这么自信啊,那背熟了吗?」 「背熟了,不信婶婶考我。」江沛挺着小胸脯道。 小家伙可爱极了,归晚摸摸他头。看着他脏兮兮的小手,指肚上还有血丝似的,问道:「这是捉蝈蝈的时候咬的吧?」她拿出绢帕给他擦手,叹道:「好端端的小手还要写字呢,被咬伤了,怎么握笔。别捉了,赶明让外院小厮给你弄一个来。」 「不行!我今儿得捉到,我还得用它换书呢!」 归晚顿住,捏着他被咬的小手指头,惊道:「换什么书?」 江沛鼓着小脸迟疑,半晌才忸怩地把原委道了来。原是家塾先生在讲课时提到了《周易参同契》,此等非常类书籍,他在家塾寻而不得。因悼念亡夫离子,睦西院书房被梅氏封闭;大书房如今被江珝占据,他不敢去;而与其它几房,向来无所往来,因着身份也没人把他放在眼中,他更是接近不得。无措下,不知从哪得来消息的江琼提出要借书给他。 上行下效,以宋氏的傲气,她儿子会瞧得起江沛? 所以他借他书,自然是有条件的,便是江沛给他捉只蝈蝈—— 江琼也不过才九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怎奈被宋氏管得严,几十双眼睛盯着,无缝可入,他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归晚听过这书,讲得无非是黄老之道,导炼外丹,哪是他一个小孩子该看的。可无论她怎么问,他如何也不答了,无奈下,为了不让他继续捉蝈蝈,她把他带了回来。 檀湲院有个小书房,是江珝小憩接待私密之客用的。虽他没禁止过她出入,但因着书房是私密之所,归晚便是好奇也没进过。但是她听闻江珝喜好藏书,许他那里会有吧。 她带着江沛去了小书房,望着三面高耸的紫檀架子,和规整摆放的层层书册,小家伙兴奋得不得了,仰视的目光小心地从一本本书册上扫过,带着股不应龄的虔诚,连触摸都是踟蹰万分,看得归晚好不心疼。 好歹也是公府养子,竟生活得如此卑微,连读书都是一种奢侈,可见这府上谁把他放在心上,思及那日齐嬷嬷对他百般护着,只怕在苏慕君身边,他也好过不到哪。 归晚忽而想起他后颈的伤,搭眼去瞧,只见旧伤两指宽距,似又多了块淤青,颜色比及前一次还要深。她赶紧上前两步,站在他身后关切问道:「沛儿,你后颈怎么了,可是又伤了?」 小家伙闻声,不以为然,全然没听到似的,依旧仰头望着他够不到的书册,稚嫩的童音,无所谓道:「不小心磕到了。」 又是磕到了,这话应是人家教好的,小家伙好似习以为常,根本不当回事。 归晚想了想,没再追问,和他一起找书。 小书房不大,但书籍颇多,大都是江珝珍藏的,还有好些孤本,连第一次进门的归晚都好不惊讶。她以为江珝只是个武将,没曾想他文情上也不逊墨客,瞧着墙上那清逸的水墨苍松和遒劲的书法,没个深厚功底,可是作不出来的。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书,小家伙如获至宝,高兴得不得了,可不过顷刻,他小眉头又皱了起来,喃喃道:「我真的可以借吗?」 他这话倒是给归晚提了醒,这书是江珝的,好像自己也没有决定权。 「你若是不急便先在这看吧,等你二叔回来了,你问问他便是……」 「问我什么?」门口,江珝挑帘,淡淡地问了句。 江珝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绷着张脸,如此瞧上去,更像画上的战神了。 江沛吓得躲到了归晚身后,头都不敢露。归晚侧目看了他一眼,瞥着江珝,娇滴滴嗔道:「瞧你把孩子吓得,他又没做错事。」 「他没做错事,那你呢?」江珝淡然问。 归晚瞪起大眼睛,一脸费解地盯着他。「我做错什么了?」 「谁许你进书房了吗?」 原是因这个。归晚撇开目光,小声道了句:「你也没说不许啊,再说,在自己家里出入还要得了批准不成。」 第三十八章 「自己家?」江珝沉吟,随即笑了。 「我既嫁进公府,为你正妻,自然也算檀湲院的主人,这可不就是我家。」 小姑娘底气好不足,她倒是不认生。江珝心底笑意更深,面上却扬首,鼻间轻淡地哼了一声,颇带了点不屑的意味。 讨好归讨好,但也得有自己的立场,眼见他唇角挑起个戏谑的弧度,归晚丢了句:「既然你不愿我们进,我们出去便是。往后我记着了,定不会在擅闯书房半步!」说罢,拉起了江沛的小手,急匆匆抬脚便要领他出门。 江珝眉心微隆,就在她经过的那刻,赶紧伸臂,拦住了她。 「我又没说不让你进,你何苦要恼。我只欲告诫你书房不同他处,下次进来与我知会一声。」 他语气冷清清的,可这话,偏就透着股无奈。归晚偷偷掩口笑了,笑得小江沛仰头望着她一脸的茫然,她点了点他小鼻子,柔声道:「我就说你二叔心善吗!快,你要借哪本书来着,还不给你二叔说说。」 这——还以为她真的恼了呢,偏就又上了她的当。 江珝抿紧了唇,黑着张脸看向江沛,把小家伙吓得又躲了回去。 归晚把他拉了出来,蹲下身哄道:「沛儿怕什么呢,他是你二叔,亲二叔,这世上除了你母亲祖母,他就是你最亲的人了。况且喜读书是件好事,你二叔赞你还来不及呢,定会把书借给你的。」说着,她蓦地回头,对着江珝甜笑,问了声:「对吧,将军?」 二人对视,她双眸纯澈见底,笑意如潋滟涟漪,闪着星光,一漾一漾地,直漾到人心底,把人心头的晦气都涤清拂净。他长出了口气,错开目光,对着江沛声音沉稳幽朗道:「你想看哪本?」 见他发声了,江沛激动地拿起了那本《参同契》,可想了想,目光却流连在一本杂记上。归晚明白他的意思,放想开口问,便闻江珝对着小家伙心平气和道:「读书要精不可贪快,一本一本看,看过这本再来拿下一本,想看多少都可以。」 这意思就是,自己可以无限来借书了?江沛高兴得不得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这位平日里冷冰冰的二叔。 江珝也看着他,又道:「还有,下次来借书时,你要讲给我听,这书里都讲了什么。」 江沛先是一愣,随即深点头,稚声郑重道「记得了,二叔。」 闻言,江珝淡笑颌首,阳光透过窗口柔和地洒在他脸上,清冷消融,美得让人脸红。归晚没想到他倒是会教育孩子,如是不但让孩子做到精读,还能给予指导,一举两得。思虑飘远,她甚至觉得,若是他日后有了孩子,定会教育得很好吧…… 归晚想得出了神,江珝瞥了眼正盯着自己的小姑娘,笑容收敛,沉声道:「还有你。」 「嗯?」归晚惊醒。「我什么?」 「你不是也喜欢看书吗?」他淡淡道,不过几天的时间,新房里架子上的几本书都被她翻遍了。「你也陪着他一起看吧。」 「好啊。」归晚弯眉笑应。 「不过……」江珝扬眉,补道:「你也要同他一般,给我讲这书里都写了什么。」 他是拿自己当小孩子吗?归晚不大高兴了,嘟唇瞥了他一眼,却又不敢不应,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瞧着她那别扭的模样,江珝没再说什么,唇角却不自觉勾起,眼中有得意之色。 江沛借了书要回,归晚才想起问道:「将军,你今儿怎回的这么早?」 江珝神色略凝,眉心不由得笼了阴郁。归晚知道自己不该问了,于是匆匆带着江沛回了。然才走到游廊,便瞧见迎头走来的一身玄青色常服的男子,男子三十上下,髯须整齐,黑亮的双眼透着股煞气。 他见了归晚,神情颇是凌然,直到瞥见她身后凝眉的江珝,才嗓音沙哑唤了声:「夫人。」 见此,归晚赶紧垂目点头,领着孩子匆匆过去了。 「将军,您日后便要养着她吗?」见人走远了,曹靖问道。 江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已成婚,她便是我妻。」 「可她也是余怀章的女儿。」 江珝神色沉了一瞬,没应,却问道:「查得如何了?」 曹靖随江珝进房,掩了房门报来:「余怀章确实接了叛军的议和书,打开了城门,叛军涌入,当即屠城,秦将军便是在守城一役战亡的。叛军逼入府衙,余怀章自尽未果,被黎庞昭关了起来,直到您收复杭州……」 「余怀章是自尽?」江珝惊问。 「他定是见叛军背约,惧怕才选择自我了断。宁可躲在朱门后也不肯同将士同生共死,他怎对得起阵亡的将士满城的百姓!」 曹靖语气鄙夷,痛恨之情溢于言表。可江珝却沉默了,他望着桌案上,归晚放在上面的书册,沉思良久…… 望着将军平静得近乎凛寒的脸,曹靖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于是又道:「将军,薛相好似知道了余怀章尚存于世的消息,派人去了杭州,在暗中打听。」 「嗯。」江珝冷清清地应了一声。余怀章是薛冕的心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定然不会安心。「务必护好余怀章,不可走露半分消息。还有,那封议和书,一定要找到。」 曹靖郑重应声。 二人又商议了会北伐之事,曹靖便要离开了,临行前,他忽而想到什么,目光转动,落在了江珝的腰间,忧切问:「将军,您的伤如何了,可要我在外面找个大夫……」 「不必了。」江珝拒绝,眼中似有一瞬的宁和,拣起桌上的书册放回架子上,道:「快好了。」 无他事,江珝与曹靖一同离开,途径前院仪门时,碰到了风火而归的江珩。因他走得快,险些没撞到从屏风后绕出的兄长。 瞧着一脸细汗的三弟,江珝问道:「怎这般急切,可是出了何事?」 江珩见是兄长,笑笑,方开口要解释,便瞥见了江珝身边的曹靖。曹靖揖礼问候,江珩回礼,抬起的右手似还握着什么,但见一只紫色的穗子从指缝里垂出。 毕竟有外人在,况且江珩知晓,若无重要事曹靖是不会来找二哥,于是笑道:「没事,二哥和曹副将先忙,过后再说。」 说罢,他朝后院去了。 江珝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没说什么,曹靖示意他先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江珝微怔。 那紫色璎珞瞧着眼熟呢?好像在哪见过,而且是最近…… 「二嫂!」 江珩才转到后院便瞧见了角门处的归晚,见她正牵着江沛,交与齐嬷嬷,他两步跑了过去,笑道:「带小侄儿出来玩吗?」 归晚莞尔。「沛儿要看书,我带他去小书房了。」说着,便让齐嬷嬷带孩子回去了,她转而问道,「世子可是方从外面回来?」 江珩点头,双眸闪亮,瞧得归晚好不纳罕,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他掌心摊开,上面正是一只镂空莲纹的翡翠平安锁。 「二嫂可识得这个?」江珩朗声问道。 归晚心倏然一紧,二话没说,赶紧去摸颈上带着的坠子,拿出来一瞧,竟是只一模一样的翡翠平安锁,连打着的紫色穗子都是不差分毫—— 第三十九章 江珩愣了一瞬,随即兴奋道了声:「这就对了,那他便是二嫂的弟弟。」 这话一出,归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原身的潜意识被激发,她迫切问道:「世子你找到我弟弟了?他在哪?」 对面人本还激动的脸色,霎时间僵住,他眉头深拧,道:「说来惭愧。分配流民入城时,老幼妇孺先行入城,少青年壮者则按劳作分配救济食粮。这不是正赶上三皇子册封裕王,要修葺王府,便招些流民入城,令弟虽少但身材高挑,便纳入其中,怎奈在入城时与同行者发生争执,随身物件掉落,便被对方污为盗窃。」 说到这,归晚心一揪,忙追问道:「然后呢?我弟弟如何?」 「他道这是家传之物,更报自己乃武阳侯府表亲,可没人信,当值衙役更认为他信口开河,便下令以盗窃罪捉拿时,被他趁机溜了,衙役去追,可待我赶到时,人依旧没找到。」说着,他歉意道:「对不住,二嫂,我去晚了。不过你放心,他人仍在城中,我定会找到他的。」 江珩接下来的话,归晚听得也不大清楚了,她满腹深思都在弟弟身上。弟弟终于有消息了,她一颗心稍稍安了些,只要他在汴京就好,总能找到的。可转念想想,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已,能跑到哪去,汴京城戒备森严,巡逻侍卫街街相联,一个孩子怎么能逃得过去。除非有人庇护,难不成——他已经回了武阳侯府? 归晚一颗心狂跳不止,赶紧吩咐苁蓉回侯府一趟,打探消息,便是小少爷没回,也定要请祖母和大舅父沿城搜寻,不可再让他流落在外了。 苁蓉一走,归晚便向江珩揖礼道谢。二人分别,归晚沉思,迟疑半步,对江珩道:「世子爷,可否能帮我一个忙?」 「二嫂请讲。」 「家弟在寻到前,可否暂时不要告之将军?」 江珩愣了一瞬,疑惑道:「为何?」 面前人笑而未答,猜也知她许是有何难言之隐,江珩颌首应下了。 归晚离开,江珩再次望着她的袅袅背影,兀自一笑…… 按理说,这种事当然要夫妻之间商议,可归晚偏不能告诉江珝。他本就对父亲怀有怨念,自己已经困到他手里了,她可不想弟弟也被他掌控,所以在弟弟还没出现前,暂时不要让他知道得好。 侯了整个下午,直到傍晚苁蓉回来,归晚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询问侯府情况。 苁蓉道,小公子并没有回去,但是老夫人得知后,把全部家丁都派了出去,全程搜索。还有大爷也遣府衙的侍卫同去了。老夫人让表小姐安心,只要他人还在京城,便一定会找出来的。 如是,归晚稍稍安心。至亲的下落都有了,如今就盼着与他们团聚,骁尧那到好说,只消找到人便可,然父亲这才真是个麻烦,要知道即便他没在江珝的手里,他也一样带了城池失守之罪。 城门真的是他开的? 归晚倚在罗汉床的小几上问自己。她摩挲着手里的平安锁,托起下巴望着凤雕红烛上那朵摇曳的灯花出神…… 「想什么呢?」 突然,头顶上响起低沉的一声,归晚惊了一跳,猛然抬头,然却不偏不倚,头正磕在了江珝的下巴上—— 许是撞疼了,江珝指尖托着下巴「嘶」了一声。 「你没事吧,伤到了没?」 归晚忙起身拉他坐下,去握他的手。手一挪开,只见他下巴上留下了个指腹长的血痕——是她头上金簪的牡丹叶划的口子。 瞧她那紧张的表情,江珝也知道是划破了,他用手去摸,却被她拦住。 归晚赶紧去取了药匣,拿出素棉沾了药要给他擦拭。 他本想拒绝,可她已经跪在了他面前,撑在他膝头,仰视盯着伤口,小眉头紧锁。 他扬着下巴,眼皮不由得下垂,瞄了她一眼。一张清媚的小脸尽在眼前,蝶须长睫颤动,明亮的眼眸中满是关切,纯净至极。 那只柔嫩滑腻的右手就在他下颌处晃动,衣袖滑落至肩,他目光沿着她皓腕一直寻到玉臂尽头……而另一侧,她撑在他腿上的左手下,他肌肤越发地热。,这一热,便直直热到了他的心头,他心里莫名有点躁,不由得喉结滚动了一下。 归晚也察觉了,手顿了一瞬,接着,便见他推开了她,垂眸淡淡道:「无碍,不必擦了。」 「还是涂上药吧,免得留疤。」归晚回道。这般俊美的一张脸,若是留下疤就可惜了,尤其还是她留下的。 「不会的,你起来坐吧。」 他平静道,攥着她手臂轻而易举地便把她拎了起来,按到了罗汉床上。并排而坐,她侧目瞧他,那伤口越发地明显。 她软语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冷清清地瞥了她一眼,哼道:「若是故意的还了得。」 归晚不服,嘟囔道:「谁叫你吓我。」 他更无奈。「我何尝吓你了,是你自己想得出神,我从你面前走过,你竟都没发现……」说罢,他佯不经心地又问了句,「想什么呢?」 归晚对他笑笑,一双小梨涡若隐若现,娇憨可爱。 「想你呀!」她佻薄道,收了药匣送回了多宝阁上。 竟也敢揶揄自己了,江珝对着她的背影哼了声,可唇角却不自觉地扬了扬。 归晚转身便瞧见他目光柔和含笑的一幕,愣了。然江珝也怔住,面色好不窘迫,掩饰地转过头,莹缜长指拈起茶盅便饮了一口,许是太急,许是心虚,他呛到了,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还站在多宝阁下的归晚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直到江珝一个凉飕飕的眼神瞪过来,她赶紧上前,帮他拍背,可笑意还忍不住。 接触了这些日子,归晚算看出来了,瞧上去威势凛然,高冷矜贵的云麾大将军,偶尔也有孩子气的时候,倒是说不出的可爱。 背后玉手相抚,身旁兰香袭人,连耳畔的巧笑气息都撩着他耳膜,江珝心慌得很,轻咳一声垂目道:「我没事了。」便转过头面对小几。 然小几下,似什么东西勾了他眼神,他顿了半晌,伸手拾起了一只配有紫色穗子的翡翠平安锁,托在掌心。 深思一闪,他似乎想起来了,就在回身的那刻,归晚也瞧见了。 她心下一紧,慌乱中连想都未想便去夺那平安锁,怎么刚碰到那平安锁,江珝合上了手掌,连同她的小手也一同锁在了掌心。 她若不抢还好,这一抢,反倒让江珝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谁的?」他神情霎时间凝住,磁性的嗓音低声问。 归晚看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眼,心跳得更快了。她安耐着紧张,笑道:「是我的呀,将军你不记得了?」 她话刚落,江珝握着她的那只猛地手一扯,将人带进了怀里,他慵然挑起她的发丝,拨开了衣领,指尖在她玉脂的颈脖上划过,挑出了只一模一样的平安锁。 「我当然记得。」他应道。 上次二人亲近,她颈上带的便是这个。所以今天看到江珩手里的紫色穗子时,他才会觉得熟悉。这穗子上面打了个小小的祥云结,下面是个双股同心结。 第四十章 颈上的平安锁也被他托在了掌心,归晚好不尴尬。她依旧含笑,解释道:「本来就是一对吗,我又不能两个都带着……」 「这是江珩给你的,还是你给江珩的?」 江珝话一出口,归晚怔住了,脸色霎时退了三分血色,略显苍白。他如何知道是江珩带来的?难不成,弟弟的事他都知晓了,江珩与他讲了? 归晚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小舌尖下意识舔了舔樱唇。 相处些日子,江珝也了解她了,每当紧张之刻,她都会如此。看来自己是猜对了。 他哼了一声,两只手全部都松开了。归晚得以解脱,赶紧退了两步。 「余归晚。」江珝唤了一声,又恢复了往昔的凛然,俊朗的面容冷漠至极,清冷得让人难以靠近。「我知道被赐婚你也定是心中不平,我也承认我阻碍了你和薛青旗的姻缘。但是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们的姻缘不会有良果的。你知道为何我不肯暴露你父亲尚存于世的消息吗?一旦我说出来,薛冕绝不会放过他的。这其中的缘由,不管你懂不懂,起码在公府你是安全的。我的确怀着目的娶你,也一直忽略你的妻子身份,可毕竟我们成亲了,你是公府的二少夫人。若是你心中实在不愿,我也可以成全你,待杭州之事安定后,我放你走。但是——」 江珝突然止住,盯紧了归晚,一字一顿道:「你不能打府人任何人的主意!」 如果方才那番话已然让归晚吃惊,那么他最后一句简直把她给震主了,归晚一脸的不可思议,一脸的无可奈何,她苦笑了笑,道:「将军?你不会是觉得我在私通世子爷吧?」 江珝不是没见过她撒娇的模样,一笑一颦都能让人心动,怕是个男人都难抗拒吧。他沉默了。 看来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了。 归晚平静下来,没解释,反道淡定问道:「将军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你娶我是为了帮我?」 「不全都如此。」他淡淡道。 归晚知道,还有北伐,但这她能够理解。「所以你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我何尝伤害过?」他是怨余怀章,怨武阳侯府,他许有迁怒,但绝不会伤害无辜。 归晚明白他的脾气,他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况且这些日子,他有对付自己千万个机会,可他偏就耐住怨气屡屡护着自己。她沉思良久,解下颈上的玉佩,两只放在一起托送到他面前,含笑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既然将军如此护我,我便也无所隐瞒了。这是我弟弟的……」 说着,归晚便把同弟弟逃亡走散,以及请江珩帮助自己的事情讲了来。她面色从容,冷媚得似朵遗世独立的莲花,江珝还很少见她如此郑重。随着她道出每一句话,他神色也缓了下来,终了问了句:「你为何不早与我讲。」 早与他讲,她哪敢啊?自己都过得小心翼翼地,她可不想把弟弟再卷进来。 她歉意地笑了笑,没应声。他却接着道:「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弟弟的。」 「真的?」归晚激动得朝他奔去,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那股子娇憨的模样又回来了,瞧着她亮晶晶的双眸,他点了点头,可转而又问冷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和江珩如何认识的了吧。」 归晚略窘,知晓躲不过去,便轻描淡写地把当初拜佛与江老夫人相遇,救她的经过讲了来。 她讲得足够轻淡,轻淡到江珩的出场只是为接祖母去歇息。 「仅此而已?」他低头盯着她,目光凌厉跟审讯似的,让人躲都不敢躲。 算了算了,索性讲了罢了。虽说当时有所逾越,可也都是情非得已。归晚心一横,便将江珩如何误会她,如何向她道歉讲了来…… 说罢,江珝沉默许久,随即目光落在她右手的手腕上。「是这只吗?」他柔声问道。 归晚没懂,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抬起。 「是,是……」归晚尴尬回应,想要抽回手,却如何都抽不回来。 他攥着她的手腕,看了良久,拇指在她肌肤上摩挲,薄茧触感清晰,温热直达胸口,暖了她心。 许他真的没有看上去那么冷…… 归晚对视他,柔声道:「将军,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指腹再次轻轻划过,她知道他应了。 「我知道你因何怨恨我父亲,但我想请将军你答应我,一定要弄清事实原委,若他果真背叛弃城,我不会为他求情一句,可他若是冤枉的,我还是会为他坚持。」 江珝的手越收越紧,他平静点了点头,松开了…… 这夜归晚给江珝换了药,他又去了书房,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真的忙。因着要趁雁门大捷打击北虏,耽搁不得,故而还有七日他便要开拔北上了。如此匆匆,他如何不忙,况且所有的担子都由江珝一人承担。 虽说眼下这机会,不但可以打击北虏,更能壮大魏这几年挫败的气势,但那毕竟是燕云腹地,想要深入,胜败参半。朝中除了主战的太子支持他外,无一人站在他那侧,若非以赐婚为代价,怕连他燕军北上的机会都没有。 太子倒是想为他号召,不过让江珝按下了。太子仁慈忠正,若是继承大统,必然是个贤明之君,江珝不能让他冒忤逆皇帝之举,让虎视眈眈的觊觎者有机可乘…… 他是要走了,归晚的心好是纠结。国家大事,不是她一个妇人参与得进去的,可自己的事,她不能不考虑啊。 她如何都没想到,江珝竟会和她坦诚直言,其实她早也看出来了不是吗?江珝表面上迁怒自己,可举止间对她未曾怠慢。如她所言,若是父亲真的做了对不起秦龄的事,那她余家真的亏欠了江珝;若父亲没有做,失守杭州也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娶了自己便等于免受罪臣之后的责难,又是帮了他。 还有他那句:你若是不愿,我便放你走…… 既然如此,她好像也不该对他有所隐瞒了。 江珝给归晚吃了颗定心丸,她也无需在顾忌弟弟的消息了,一早便和他打了招呼,想要回武阳侯府和舅父商量一番。 江珝应下,遣禹佐派几个侍卫随她同行。 见到外孙女回来,杜氏颇是欣慰,不仅仅因为能与外孙女亲近,更是因为她能够随便走动,便说明公府没有慢待了她。 家人同聚,归晚谈到骁尧的事,祁孝儒安慰她:「只要他在京城,那人一定找得到,你放心吧。」 「我也想放心,可三天了,他一点音讯都没有。汴京城就这么大,他若是在,何故不回武阳侯府?」 归晚的追问让众人沉默。她说得没错,骁尧入京便是奔着外祖家来的,既然在京必然首奔武阳侯府。 「难不成遇到了何事?」大舅母何氏疑惑道。 祁孝儒摇头,「不会,我已前巡城护卫留意,况且沂国公府也在找,有任何消息都不会漏过,除非……他又被遣出城了。」 归晚心揪,问道:「有这个可能吗?」 第四十一章 「每日都有混入京城的流民,一旦被发现,还是会遣出城外的安顿处所。」祁孝儒道,「不过你放心,不管在城内还是城外,只要他在汴京的地界,就一定能找到的。他毕竟是个孩子,谁会为难他。一会儿我便加派人手,到城外也寻一寻。」 「便也只能如此了,劳舅父费心了。」归晚揖礼道。 祁孝儒颌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应该的。」 归晚莞尔,目光流转,对上了西侧次位上,一直盯着自己的二舅父祁孝廉。瞧着他好似瘦了一圈,眼窝略黑。上次归宁回去,转日便听闻他被带去了御史台,留了好几日才在右相相助下被遣了回来,人是回来了,可案子还没停,他依旧在提心吊胆中,故而茶饭不香。 还不是他自找的,他们二房一家,就没个消停的,因着归宁那日归晚被猫吓一事,老太太查清是祁浅做的,也顾不得祖孙情面,打了她二十戒尺,送到荒凉的家庙去了。 二舅母梁氏怀恨在心,所以她今儿连面都没露。 没露更好,归晚也不愿见她那张刻薄的脸。 她心里哼了哼,方要转开视线,却闻祁孝廉赶忙问了句:「归晚啊,尽是说骁尧了,你可曾有你父亲的消息?」 如今的祁孝廉也没了硬气,话说得好不客气。归晚看了他一眼,淡然摇了摇头。 「不应该啊。」祁孝廉殷切道,「别人没他消息便吧了,不能云麾将军也没有啊,他可是从江南回来的,听闻他燕军部下还留了一队人马在杭州,怎会一点消息没有?」 「舅父,我听闻如今杭州被贺永年贺大人接手,士兵全城驻扎,他可有父亲的消息?」 「没有啊!若是有,我岂还会问你。」祁孝廉摊手到。 归晚笑笑。「对啊,杭州已在他手中,他都不曾搜到父亲的消息,云麾将军又如何会知晓呢。」 祁孝廉哑口,啧啧两声,一副有气而不敢撒的模样噤了声。 便是没有江珝之前的坦然相告,归晚也不会把这消息告诉给祁孝廉的,何况她如今知晓薛冕对父亲另有所谋。祁孝廉就是薛冕的犬马,他如今能从御史台走出来,那便证明了这点。 祁孝廉自知问不出什么,便也不搭理自己的外甥女了。 和外祖母商议过,归晚便要回了。杜氏有话想问,打算留她,归晚就是知道外祖母想问什么,故而才婉拒,打着回府为将军料理出行衣着之事匆匆离开了。 孩子的事,她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与任何人商量。 想到孩子,归晚意识到自己已许久没见郑大夫了,昨夜入睡前小腹曾有丝绞痛,她是应该瞧一瞧了。 若非怕祖母追问,她本可把大夫请到武阳侯府,可既然出了侯府大门,也只能她自己登门了。 除了林嬷嬷、苁蓉和车夫,还有公府跟随的四个侍卫。此事隐秘,林嬷嬷和苁蓉倒是好说,可余下的几人万不能让他们知晓? 归晚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掠过刚刚经过的宣德楼,便对林嬷嬷笑道:「过了宣德楼一直朝东便到了东角楼,那一带是最为繁盛,我回京许久还未去过,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咱们去转转吧。」说罢,还没待嬷嬷应声,便让车夫掉头朝东去了。 东角楼商铺密集,早在昭僖年初便被拓宽过,除了街南的鹰店,其余全都是珠宝、布匹、香料、药品等店铺,这里楼阁雄伟,门面宽阔,每日五更便开始交易,大小戏园子几十所,每日往来之人,熙熙攘攘。 归晚随人群逛了几步,停在霓裳坊门外,此坊乃成衣店,在京颇是有名,因着只做女衣,颇是收高门贵妇及小姐们推崇。既到门下,自然要走上一走。 此坊男丁不可入,归晚仰头望了望着三层高楼,嘱咐了侍卫在楼下守护,便带着嬷嬷和苁蓉进去了。 霓裳坊人还真是不少,故而侍从忙得脚下生风,因瞧着眼生,待归晚在大堂转了几圈,选了些样式后,才被侍从引着进了包间去量尺寸并稍作休息。 侍从端了茶点来,待她一离开,归晚瞧着门外不曾有人注意,留了苁蓉在此,带着林嬷嬷匆匆寻了后门离开了。 归晚这招「金蝉脱壳」好用,可时间有限,主仆二人匆匆去了离东角楼不远的仁济堂。 郑大夫见了她,便心下了然,带她去了客间把脉。 「少夫人最近许是忧思过度,以致气血不足,又因孕期尚浅,才引起腹痛。不过暂无大碍,我给您开些保胎的药,您按时服下,还有定要注意忌口……」 郑大夫嘱咐着,归晚却一把攥住了老人家的手腕,凝眉问道:「我真的有孕无疑?」 老人家被问得一怔,随即平和地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除了这两日腹痛,归晚一点感觉都没有。她不止一次想过,才二十日便被诊了出来,又不是西医,仅仅靠号脉准吗?若这一切都是个乌龙呢? 可眼下这个希望也没有了,她老老实实认命了。 不方便抓药,林嬷嬷只留了药方,二人拜别郑大夫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归晚若有所思,她一路考量着接下来如何面对江珝,可她身侧的林嬷嬷却略显焦躁不安,神情慌得很。 「表小姐,我说了您别怕……」林嬷嬷靠紧她,惶惶低声道。「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咱们!」 归晚惊诧,不过仍没停下脚步,她警惕侧目,余光里好似真的有几个人影闪过。 「别慌,未必是跟着我们的,咱朝人多地方走。」归晚安抚林嬷嬷道。 主仆二人沿着大路走,那人影便不离不弃地跟着,二人想要赶紧拐回东角楼,却被眼前的路难住了。为躲避人群,她二人是绕僻静的小路而来的,若是原路返回,把跟踪者也引了来,吃亏的必然是她们。可一直沿着这条人来人往的大路,不但拐不回去,何时是个头啊。 归晚努力定了定心,望着前面飞檐反宇的森严高楼,她问道:「一直朝北去,可是将军的衙署?」 这一问,林嬷嬷也突然反应过来。可不是吗,云麾将军的衙署可不就是在这条街的尽头,只要二人足够快,肯定能赶得到。 林嬷嬷会意,挽着表小姐一路朝北去了。 二人临时改变路程,对方好似也意识到了。就在距离衙署不过两个胡同的距离,只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还没待二人反应,一双臂膀将归晚揽住,托着她便朝一侧的胡同去,归晚惊得大呼,那人伸手捂住了她的口,她情急之下望向呆立的林嬷嬷,从她眼神里归晚只看出了惊,竟没有吓—— 「归晚,是我。」身后人将她扣在怀里,道了声。 归晚怔住,熟悉的声音,是……薛青旗?! 她猛然回首,果真是他。 些许日子不见,面前人神采依旧,唯是双颊略凹,显然是瘦了些。双目温润,眉间那抹淡淡的忧郁一如既往。望着薛青旗这涨清秀俊逸的脸,归晚有点怔,难不成一直跟着自己的人便是他? 薛青旗也僵住了,日夜思念之人便在眼底怀中,胸中情愫涌动,他真恨不能时间停留在这刻,然而—— 第四十二章 「薛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归晚冷冰冰的一句话打破了重聚的气氛,理智回归,薛青旗想要松手,可奈何这胳膊便就不听话,揽着她一动未动。 昔日二人相见,皆以礼相待,想来这般亲密似未曾有过,他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满足感。薛青旗目光切切,脉脉柔情,从她青丝到脸庞、颈脖、肩头,最后回落在她亮晶晶的眼睛上,定住了。 他以为能从她眼中看出点滴情思,然她眼底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心蓦地一冷,缓缓松开了手。 「薛公子,你为何跟踪我?」归晚退后一步,寒声问。 「我没有跟踪你。」 「没有?那你为何拐我入这小巷中。」她追问。 他眉间的忧郁瞬间被一抹凝重取代,他沉声道:「有人在跟在你身后,我是不得已把你带到这里,企图甩开他们。」 一张纯澈如玉的面孔,附之郑重的表情,简直让人没办法怀疑。不过归晚还是仔细斟酌,想到方才那几个身影,肯定不止一人。 「若果真如你所言,你欲帮我,报官或通知公府侯府便罢,何故携我到此。」 薛青旗思量须臾,还是道:「因为我有话想与你说。想问问你……你过得可好?」 「好。」归晚连个迟疑都没有,应道。 薛青旗蹙眉,又问。「他待你可好?」 「好。」她依旧干脆利落。 薛青旗哑口,无奈地欺近她,深切道:「归晚,你不必骗我了,江珝的性子我了解,他岂会待你好,他娶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 「利用我什么?」 「这……」青旗吞吐,目光透着股无力感,他望了她半晌,索性道:「你听我的便是,他娶你绝非这么简单。」 「好。」归晚突然应了声,「我便听你的,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离开他,我带你走。」 「去哪?」 「哪都可以。」薛青旗激动道,「去江宁,我可以把你安置在那,待京中平定之后……」 「等等。」归晚打断了薛青旗,「所以你的意思是,把我藏在江宁,而你在京中。那我算什么?你的妾?不不,连个名分都没有,说外室更合适吧。」 她语气平静,可话语好不犀利,讽刺之意颇浓,戳得薛青旗心疼。「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迎回薛家的。」 归晚无奈。说来薛青旗也是个绝世无双的如玉公子,性格温润,才华素茂,可偏就在这事上死脑筋,执念太深。 「薛公子,我们的事已经过去了。这世上好姑娘多得是,你前程锦绣,何必把心思都浪费在我身上。且不要说我和江珝是御赐姻缘,无力抗拒,便是没有这层关系,我也不会离开他的。我二人已经是夫妻,他又待我还好,我为何要离开他。」 「待你好?」薛青旗冷笑,步步朝归晚逼近,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在她耳边阴声道了句:「你可想过,若他知晓你有孕,会如何待你……」 「啪!」归晚一巴掌将薛青旗的话扇了回去。他惊愕地瞪着面前人,不敢相信这一幕。 归晚冷哼了声。当初是他对着外祖母的面发誓,日后再不提此事,可方才呢?就算自己有孕,眼下也与他无半分关系了吧,君子岂会以此要挟。想到他刚刚那阴鸷的眼神,归晚突然觉得,她好似把他看得太简单了。 「这算什么?想威胁我吗?」她不屑道,甩开了他的手,扭头便走。 薛青旗慌了,他悔恨口不择言,赶忙跟了上去要解释,然却被林嬷嬷插在了中间拦住了。林嬷嬷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她怎都没想到往昔的谦谦君子,竟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青旗是真的急了,绕不开林嬷嬷,只闻他大呼一声,「归晚,你别走!」 一声落地,还没待归晚出巷子口,只见三个蒙面黑影从天而降,把她拦了住—— 三人步步紧逼,归晚惊得头皮发麻,心跳都静止了一般缓缓后退。 林嬷嬷也顾不得薛青旗了,转身便要去救表小姐,却被身后人抢险了一步。薛青旗两步冲了上去,就在对方扑上来的那刻,他一把将归晚拉到了身后。 动作如此之快,对方好似有点吃惊,顿了住。然不过刹那间,三人再次扑了过来,以三围一,与之交锋。 看着面前周旋其中的薛青旗,归晚略惊,她竟不知道他也是带身手的。 可带了又如何,书生毕竟是书生,且对方人多,不过几式青旗便招架不住了。他转头对归晚喊了声「快跑!」便奋力去抵那三人。 归晚哪跑得掉!眼见三人分成两势,二人困住薛青旗,一人两步便飞到了归晚身后,伸臂便去抓人,却被手疾眼快的林嬷嬷拦住—— 归晚跑了几步,忽而听到身后的呼声,顿时转头,只见林嬷嬷已被那人捉住,擒拿在地。 她吓得愣住了。 林嬷嬷头被磕破,血迹染了额角,归晚心猛地一滞,眉头一蹙便要返回去。 她不能把林嬷嬷一人留下—— 可就在她迈出的那瞬间,一直胳膊拦腰将她拉了回去,她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一面坚硬的胸膛上。她蹙眉仰头,视线对上头顶人的那刻,如同无尽黑暗中寻到了那颗最亮的启明星,她双眸顿时被点亮了,连心都跟着荡漾起来。 「将军!」 她激动地唤道。江珝看着她,幽沉的嗓音嗯了一声,还没待第二句话吐出,擒住林嬷嬷的人瞬移般突袭而来。江珝抱紧归晚,抬腿便是一脚,不偏不倚,正中那人命门。 那人闷哼一声跪地。想来对方也是个高手,不过须臾便再次站起,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朝着江珝直奔而来。 江珝推开归晚,徒手招架。 江珝身手自不必说,对方虽持剑却占不到任何优势,几式下来反被逼至墙角。那人目光流窜,慌乱中一眼搭见了角落里的小姑娘,一个虚招绕开江珝直直朝归晚刺去。 这速度之快,归晚来怕都来不及生,当即呆住了。 就在剑尖便要刺入她的那刻,她惊叫地闭上了双眼。 接着,剑尖并没有如期而至,随着一声低嘶,身周的一切都静止了。她张开眼,面前,那把剑直直插入了它主人的胸膛里,而握剑的,正是江珝。 归晚吓得脚都软了。接下来便问一声令喝,禹佐带着侍卫追了上来。 「将军,你没事吧。」禹佐跟上来,急迫问。 江珝摇头,一张俊朗的波澜不惊,整个人清冷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若非他身上还带溅着血点,没人相信他刚刚杀了个人。 他松开剑柄 ,那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他面无表情地瞥着地上的人,拿出只手帕擦了擦手。旋即对着墙角的归晚勾了勾唇,便朝她走去。 然就在他迈开的那一刹,他稍顿,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蹙。归晚当即想起什么,蓦地朝他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仰头问道:「你可还好?」 被她这么一扑,江珝有点怔,察觉到她扣在自己腰间的小手在不停地试探,他明白她问的是自己的伤。看着怀里人,心莫名暖了一瞬,他拍了拍她的小手,一扫方才的清冷,难得笑了笑,柔声道:「我没事,你呢?」 第四十三章 归晚赶紧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此刻,两个去追刺客的侍卫赶了回来,报道:「禀将军,人跑了。」方才就在禹佐出现的那刻,与薛青旗周旋的两人当即逃窜,侍卫紧跟其后,却还是跟丢了。 「衙署调集兵力,全城搜索,定要把这两个人捉到!」禹佐大喝一声。 「不必了。」江珝摆手,他目光不离远处的薛青旗,鼻尖淡淡哼了声,寒声道,「我知道是谁。」说罢,让人带着林嬷嬷去就医,他牵着妻子离开了…… 方才还喧闹的巷子顿时静了下来,薛青旗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望着归晚离开的方向目光久久不错。 一直到离开,她都未曾看他一眼,她对自己果真一点情义都没有了吗?想到方才她扑江珝的那一幕,他心被冰封了般,只需轻轻一击,便会支离破碎。 他们成亲不到一月,她居然对江珝这般信任?那自己呢?这么些年的情义又算什么?薛青旗突然发现,她真的变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声,转出了巷子时,高墙之上,黑影也跟着闪过。 「出来!」 「出来!」 随着青旗一声低喝,两个身影现身,正是方才与他周旋之人。 「钟校尉,我好似不止一次警告过你,不许动余归晚,为何还要尾随她!」薛青旗怒目喝声。若非今日他发现得早,只怕归晚早便被他们捉去了,即便自己出现,也未曾阻止他们的计划。 二人摘下蒙面方巾,身量稍长,蓄一抹小胡者上前,对着青旗揖了一揖,恭敬道:「这是右相的命令,下官不敢违抗。」 「我父亲?」青旗反问。 钟校尉点头,并劝道:「公子您知道,余怀章对右相是个威胁,为控制他,我们只能去捉他的家人以做筹码。」 「我知道,可我不是已经把余骁尧扣下了吗!」 钟校尉是右相护卫,只对他一人效忠,可面前人毕竟是薛冕的儿子,且这事也没必要瞒他。「恐余骁尧分量不够,相爷已经探到消息,余怀章就在江珝手中,所以他想用余归晚,也就是江珝的夫人做条件,交换余怀章。」 「天方夜谭!」薛青旗简直无话可说了。「父亲太天真的,江珝岂会将余归晚放在心上,在他眼中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他会拿余怀章换夫人,你信吗?」 这…… 今日之前钟校尉许也不信,但是今日所见,他有些动摇了。 「公子,您不是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无论任何方式,相爷都不能错过,他必须赌上一赌。」 「我真想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何事,竟怕到如此,乃至无所不用其极。」 「公子,您还是不知道得好。」 「可以。」薛青旗冷漠点头,「你可以不说,但是我告诉你,从今儿开始你不许再打余归晚的主意,你听到没有!」 青旗极力安奈,才不至于吼出来,对方也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可依旧没答应。军令如山,对于武将出身的钟校尉,他是不会违背薛相的。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劝道:「方才一幕,下官知道公子所期,相爷本意也非伤害余家小姐,若是能暗中将她带回,这岂不是也成全了公子。」 一语惊醒,薛青旗愣住了,望着二人久久没能缓过神来,直至二人匆忙告辞,出了视线,他心里突然起了团火—— 既然他能不为人知地扣下余骁尧,如何不能留下余归晚…… 江珝嘱咐归晚这事不要让府上人知晓,便送她回府,自此,他再没出去过,不言不语守了妻子一个下午。 如何说「守」,因为他不许她离开自己视线范围一步,就连上个厕所,她都得打个「报告」,以致她下午都没敢喝几口水。 不必如此吧,归晚心里有点毛。就算外面危险,可这是沂国公府啊,还有人敢来沂国公府造次?再说,他怨自己还来不及呢,何尝对自己这般上心。 二人用晚饭时,她偷偷瞄了他几眼,怎就觉得他冷飕飕地…… 晚饭后,归晚在江珝的「批准」下去看了林嬷嬷,林嬷嬷除了额角擦伤并无大碍,只是今儿受了惊吓,惊悸过度,心跳不紊乱宁。归晚安抚她几句,便让她休息了。 回来时已是入夜,江珝去净室沐浴,归晚放心不下他也跟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帮他褪下外衫时,便瞧见腰间透了血迹,虽不算大,但也证明他伤口多多少少还是裂开了。 上衣尽数褪下,归晚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背。 江珝一动不动,却沉声问了句:「你为何与嬷嬷走那条街。」 归晚闻言,手顿住。下晌回来的时候,她听苁蓉说了,是她久不见表小姐归来,担心其安危便谎称在霓裳坊走散,告知门外候着的侍卫,侍卫一面搜寻,一面去衙署通知了江珝。 霓裳坊再大也不至于走丢,江珝定然猜到她是背着侍卫溜出来的。她知道便是怕也躲不过去,就等着他问呢,这会儿,他总算开口了。 可还没待归晚组织好自己的语言,他又言语了,问道: 「因为他吗?」 「谁?」她纳罕问。 江珝偏首,余光里瞥了她一眼,目光清冷,带着丝意味深长的审度。 归晚突然反应过来了。难不成他说的是薛青旗? 天地良心!他不会是以为自己偷偷摸摸出去,是去幽会薛青旗去了吧。 「不是!」归晚否认,一个转身站在了他面前,和他对视。 小姑娘气呼呼地,墨玉似的眼眸满是委屈,鼻翼微翕,连鼻尖上水莹莹的汗珠都带了怨气似的。她小手紧攥巾帕端在胸前,水珠从她指缝间渗出,沿着皓腕,划过玉臂,在尖尖的小胳膊肘处摇摇欲坠。 瞧着她那咄咄的气势,江珝低沉的情绪一扫,反倒莫名想笑。 而他也真的笑了,夺过她手里的巾帕,慵然道:「不是便不是,恼什么。」说着,便低身在浴桶中浸湿了帕子,想要继续擦身子。 「谁说我恼了!」归晚咕哝了句,又将他手里的帕子夺了回来,站在他面前,为擦起胸口来。 「我不是恼,我只是怕你误会。我们没有关系了,从你赐婚诏书下到侯府那刻,我便决心和他划清界限了。今儿是我先被人跟踪,被他偶然发现,才将我带进那条巷子的。你也不想想,就算我要幽会,何必跑到你眼皮子底下去……」 话未完,他突然按住了她覆在自己胸口的小手,低头问:「所以你走这条路,是为了来找我。」 「对啊,你是我夫君,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归晚盈盈笑道。 方才还怒气颇盛,转瞬间她便嫣然巧笑,满眼星光璀璨,连唇边的两只小梨涡都盛了蜜似的,甜到醉人。 江珝心忽而漏了一拍。目光无处可躲,偏就对上了被氤氲水汽浸润的红唇,娇滴滴地,似夏日里浸在井水之中的樱桃,蜜汁四溢,清凉解渴。 他越是不想去想,心里越是燥热,喉结滚动,他快耐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去撷取那只樱桃解渴了…… 「算了,我自己来吧。」江珝垂目,退了一步。 第四十四章 归晚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他,颦眉打量着面前人。然视线沿着他小腹落下,忽见他腿间那壮观一幕,登时怔住了,如同朱砂散开她脸一直红到了颈脖,匆匆应了声「嗯」,便逃似地跑回去了。 江珝回来后,二人窘得一言不发,连药都上得好不尴尬。 好不容易结束了,归晚一个翻身背对着他朝里睡去。江珝坐在床边望了她良久,也躺下了。 二人静默,却也都知彼此没睡,他偏头看着她铺满枕上的青丝,轻声问道:「你今日怕了吗?」 归晚犹豫一瞬,点了点头。「怕了。」尤其剑尖朝她刺来的时候,天晓得她有多害怕,连脚都软了。她是死过一次,可再次面对死亡时,她还是怕。 身侧,随着小姑娘幽幽的声音,她娇弱的肩膀下意识缩了缩,缩得让人心疼。江珝脑海中再次闪现今日他出现她面前时,她那双期待的眼睛,于是没再控制,一个翻身,将她拦腰搂紧了怀里—— 归晚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二人相贴,她感觉得到他扑在自己后颈的气息,温热而暧昧。 「将军……」她握住腰间他的手,怯怯唤了声。 「你放心,日后定不会再有此事发生,无论何时,我会护好你的,不怕了。」 归晚从未听过他这般温柔地讲过话,那个「怕」字的气息,混着他的味道,苏得归晚整颗心都软了。一种登顶的喜悦和释然漫尽,这么久的努力,终于成功了。她舒出了口气,当即转过身来,对上他深沉的双眸,恬然笑道:「将军,你保证?」 「我保证。」江珝柔声应道,随即淡淡一笑。这一笑,便是说它倾城也不为过。 归晚心甜,然甜蜜中似有一股酸楚升起,她敛容凝眉,幽幽叹了声。 「怎么了?可有心事?」江珝问道。 归晚没应,他似乎也猜到了,便道:「你且安心,我不能保证你父亲安然无恙,但我会保证起码的公正。」 「我相信。」归晚回道,「可不是这事,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 归晚双手撑在他胸口,二人分开些距离,她垂眸,横下心来道:「在净室你不是问我为何会走上那条路吗?我便告诉你……」 「我……」归晚方道了一个字,便觉得喉咙涩得要紧,如何道不出来了。然她心下更乱。她是不喜欢江珝的清傲和他的坏脾气,可是,她不得不承认,生活这段日子,她越发地品出了他的性子,他没那么冷漠,起码对自己没有。 归晚何尝不清楚,他表面对自己怨恨,可实则他是在帮自己,娶她,何尝不是一种维护。 然现在,他为了她连表面维持的怨恨都抛下了,真挚如此,她可还有理由继续隐瞒他——虽然这种隐瞒是无奈的,她抗拒不了的,但那毕竟也是总欺骗—— 「将军,我……」归晚再次开口,可干涩的喉咙还是不争气的吞咽,她紧张得连低垂的长睫都眨得那般无措,颤若惊蝶。 「将军,我想说……」 「算了。」他打断她,接着便在她额间留下一吻。「来日方长,想好了再说。」 他含笑对着怀里惶惶的小妻子,目光对上她樱唇,那股子冲动再次袭来,他没再压抑,蓦地吻了上去。这颗樱桃竟比他想得还要甜蜜,还要清凉……他以为这样便可解渴了,哪知却是点燃了更深的欲火,他越吻越深,将她欺在了身下…… 归晚此刻便是想说,也再说不出来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还用得着想吗!可算是情到深处自然浓,水到渠成了,怎奈她心已起二意。正是因为情意已生,不管是亲情爱情,她都不忍如此待他。 意念徘徊,她心里乱糟糟的,情绪便也更不上,推搡间江珝却把这理解为姑娘家的欲拒还迎,大掌沿着她腰间探了进去,一路上行,攀至高峰……心都快醉了,原来他是如此期待这种感觉,于是手下越发地没轻没重了。 归晚被他揉捏得心都似在磋磨,胃里一阵阵翻腾,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将他推开,就在江珝诧异的那一刻,她俯身趴在床沿,哇地一口,吐了…… 江珝赶紧起身唤下人去请大夫,归晚慌了,坐在床边拉住他劝道: 「将军无需叫大夫,我不过是晚上没吃好,胃里不舒服罢了。」 「是啊,是啊,少夫人今儿受了惊吓,许是还没缓过劲儿来呢!」刚进门的苁蓉忙接话,为归晚开脱。 可江珝不听,道:「便是如此,更应该唤大夫瞧瞧了。」 「真的没事。」归晚蹙眉,软声道,「我本就没多大关系,若是大半夜地把大夫请来,必然要惊动老夫人,岂不是让老夫人担心了?我知道将军疼我,我喝些暖胃的汤水压一压便好了,若是明早还是如此,你再请大夫也不迟。」说着,拉着他手摇了摇,弯眉浅笑,期待地望着他。 江珝想了想,便吩咐下人去煮些安神的汤来。 归晚松了口气。这事在江珝尚未清楚前,不能让檀湲院之外的人得知,若府上闹了起来,只会弄巧成拙,故而情急之下,她只能如是解释。 下人收拾污秽之物,归晚漱了口后想要下床,却发现鞋上也沾了些,正打算让苁蓉那双新的来。然口还未张开,但见江珝腰身一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猝不及防,归晚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挽住了他的颈脖。 「不行,不行!你的……」归晚想说伤,可碍着下人在,她没说出口。 江珝知道她想说什么,余光瞥了她一眼,唇角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直接把她抱到了西次间的罗汉床上。 就在放下她的那刻,他贴在她耳边轻笑道:「以后晚餐少吃点吧。」 归晚脸当即红了,瞪着他道:「什么意思?你是嫌我胖?」 江珝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她一双裸足上,归晚意识到赶紧收了收腿,给他让出地方来。江珝坐下来,可视线依旧未离她那双脚。这双玉足,白白嫩嫩,有若雨后的新笋,圆润的小脚趾整整齐齐,连粉嫩的指甲都似桃瓣,可爱得不得了。 成亲第一日,她站在他面前,玉足半露,江珝便注意到它们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脚,像被巧匠雕出来似的,那时的他不敢多看,可眼下没得顾忌了。 他蓦地捉住了那双小脚,握在掌中。 被他这么一拉,刚刚坐起的归晚又栽了下去,她赶紧撑起双臂,惊恐道:「将军,你……你这是做什么?」 「你胃里不舒服,这里通胃经。」江珝淡然道,说着拇指便在她脚趾下方揉了起来。 瞧着他依旧挺拔的脊背和那副清冷的神情,怎么都跟眼下动作不搭,归晚心里莫名不踏实。于是瑟瑟笑道:「谢将军好意,不必了吧……」她试着缩缩,可根本就撤不回来,他攥得更紧了。 「哎哟。」她忽而叫了声。 江珝蹙眉。「疼了?」 归晚点头,他试探着减轻力度又按了按,还颇是认真地挑眉看了她一眼,好似再问:可以? 归晚想应,却被他这动作惹得「噗嗤」一声,笑了。 第四十五章 回想今晚上一幕幕,归晚突然发现,原来他也有温柔的一面啊,撩起人来,手段也不差吗! 「将军,你这般贴心,可也对其他姑娘好过?」 归晚不过打趣,却不成想江珝的脸当即凝了下来,面色深沉。 难不成自己说到他痛处了?归晚恍然想起来,他可不是还有个青梅,苏慕君啊!本来是他的未婚妻,结果却嫁给了自己的兄长,任谁提到如此经历脸上还挂得住。 「我说笑而已,军将别忘心里去。」归晚讨好似的笑笑。 江珝沉默须臾,转头平静道:「没有。」 没有还那么紧张?归晚撇嘴,忽而想起什么,她试探着问道:「将军,我昨个带沛儿去书房,拿书的时候从架子上掉了个香囊,绣着兰花蜻蜓的那只,瞧着像个姑娘用的。」不仅如此,云锦苏绣,还不是一般的姑娘,必是哪家千金吧。 话一出,江珝动作登时捏紧了她的教,转头,双目炯然威慑地盯她问:「东西呢?」 归晚被他吓了一跳,顾不得被捏痛的脚,怯怯道:「我又放回去了。」 许是意识到自己手重了,江珝给她揉了揉,目光恢复了平静,缓声道:「日后会给你讲的。」说着,他又想起曾经她吃醋那幕,勾唇浅笑道:「你不要误会。」 归晚含笑点头,可她心里知道,这可不是一句「误会」解释得清的,提到苏慕君,他都未曾激动半分,可这个香囊,或者说是这个香囊背后的姑娘,却让他内心不平静了。 江珝不是传说中的冷血,或许他心里真的藏了个人呢?如此,自己算什么呢? 归晚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趁着江珝放松那刻,她倏地抽回了脚,起身跪坐在他身边,一脸的凝重。 「将军,放才的话还没说完,我有事瞒了你……」 「哦?」江珝也面对她,不惊不诧,淡淡道:「何事?」 话总要吐出来的,可这不等于她没有压力,她越是紧张,胃里越是不舒服,一张小脸忍得煞白。就在她开口那刻,苁蓉进来了,端着备好的汤。 苁蓉捧着食盘上前,还未靠近,一只大手直接端起了上面的暖汤。接着,江珝试试温度,拣起勺子吹了吹,送到了归晚唇边。 一切都那么自然,包括那张俊朗的脸,虽还是冷清清,却透着让人安心的宁和。归晚居然有了丝暖意,比入口的汤还暖,这种暖意激起了她人性深处的本能意识,她想自私一把,沉溺在对面人给她带来的这种温馨中,久一些,久一些,再久一些…… 就这般,他耐心地喂着,她乖巧地喝着,不多时便喝完了。江珝递碗,一旁惊呆的苁蓉才反应过来,欣喜地接过来,掩不住喜悦地带着房中清理的下人出去了。 江珝再次将归晚抱回了稍间,这次归晚没拒绝,躺下的那刻把他也拉了下来,抱住了他。 这一举突然,看着臂弯间的小姑娘,江珝怔了片刻,随即笑着回手,把人扣入怀里,抱着她睡了…… 一夜酣眠,然醒来后,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 清早见归晚精神颇好,胃口也不错,江珝应她要求没再请大夫来。然后他一走,归晚立刻回房休息了。 事实上她并不好,昨日惊吓,似乎动了胎气,她一早起来肚子便隐隐作痛。眼下林嬷嬷休养中,归晚只能找苁蓉来了。这些日子,归晚品出了苁蓉的性子,她稳妥可靠,便将这一切告之她。其实苁蓉又何尝察觉不出呢,从侯府陪嫁到公府,所经所看,她早便瞧出蹊跷了,只是主子不说,她便看了也当没看到罢了。 正是因为她的安分,赢得了归晚的信任,眼下归晚能靠的也只有她了。 苁蓉领了任务,打着回侯府探小公子消息的名义,去了郑大夫的仁济堂,给归晚开了些保胎药回来。因着林嬷嬷也在服药,苁蓉便一起在檀湲院后罩房熬,躲人视线…… 可人一旦被盯上,有些事还真不是躲得开的。 睦西院西厢房里,苏慕君捏紧了帕子,两眼晶亮,盯着丫鬟紫鸢低声道:「你可瞧清了?真的是她身边的丫头?」 紫鸢忙点头。「瞧清了,是檀湲院的苁蓉。」 「好,真好。」苏慕君冷笑,阴测道。 昨个紫鸢告假回家去探望生病的父亲,返回时途径东角楼,正瞧到了从霓裳坊匆匆而出的二少夫人和林嬷嬷。 自从胡泰一事,苏慕君和余归晚结怨,紫鸢也对这位二少夫人生了怨意,故而被好奇心驱使,跟了上去,直到二人进了仁济堂。她蹲守在仁济堂外,见二人不多时便出来,她又返身跟了上去,然不料二人并未走回去的路线,转着转着,她竟把人给转丢了。于是也顾不得在寻,赶紧跑回了公府,将一切告之了少夫人。 家中有府医,她还偏去外面的药堂,苏慕君觉出蹊跷,便让紫鸢一直盯着檀湲院,直到今儿苁蓉又去了…… 「你可打听了她买的何药?」苏慕君问道。 紫鸢撇嘴。「问了,可人家咬死不肯说,如何求都不行,尤其是那大夫,便说这是客人隐私,只字不吐。」说着,她丧气地叹了声,忽而想起什么又补道,「不过,少夫人,昨个盯着檀湲院的柳儿说,正房半夜折腾起来,好似二少夫人吐了,苁蓉还给她熬了醒酒汤。」 「吐了?」 「是。」 这便又意思了,呕吐,偷偷看病,开药……苏慕君思索,然一瞬间想到什么,表情突然凝住。余归晚第一次来睦西院吃饭,林嬷嬷截了她的桂圆米仁粥……桂圆…… 所有的线索连在一起,苏慕君恍然明白了,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推测——难不成,她是有孕了? 眼下不知,可新婚那几日,苏慕君可是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同房的,怎么可能一月不到便怀上了?所以说,这孩子便是她带来的—— 苏慕君心狂跳不止,她突然兴奋起来,干脆从椅子上起身,激动得在房中徘徊。 不行,不行,这仅仅是猜测,她没有证据,若是她挑明却闹了乌龙,那么倒霉得反倒是她。 江珝一定也不知道,不然檀湲院早就该闹起来了…… 苏慕君驻足,望着暮色四合的窗外,突然笑了。她想到该如何了…… 江珝接下来的几日都没有回来,一直在衙署。因为雁门战事胶着,还有三日他便要出发了。这调令出得急,归晚略有不安,一来他的伤虽在恢复但尚未痊愈,再者她也担心自己的事。 是日傍晚,她带着食盒去了衙署。 江珝正在和一众副将商议出征事宜,乍然听下人报夫人到了,他先是一愣,随即抱歉地对诸位笑笑,便放下手里的事务去了衙署后院的厢房。 冒然而来,归晚心里还是有点小忐忑的,正想着如何解释,不料他来的这么快。 「你如何来了?」江珝问道,语气里没有半分的不悦,倒是轻松得很。 归晚松了口气,嫣然笑道:「好几日不见你,怕你吃不好,来给你送些吃食,都是小厨房今儿特地准备的。而且,还有这个啊!」说着,她打开了食盒最下面那层,是他平时上的药。 第四十六章 江珝知道,其实下面的东西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吧。心里突然有种满足感,他缓缓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温柔道:「亏了你照顾,我快好了,不必记挂。」 「怎么能不记挂呢,还有三日你便要走了,我就怕你任性,不顾伤口。」 「往日没你,我受伤了不也好好的。」 「可你现在有我了呀。」归晚顺口接了句。 不管有意无意,江珝突然笑了,捏了捏她柔嫩的小手,捧在面前端详,随即轻轻亲了一下。 这好似是他第一次主动近亲她,这一个月来,都是她在主动,突然换了角色她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瞧着她酡红漫尽的小脸,娇嫩得像刚刚出水的芙蓉,江珝摸了摸她头,扬唇道:「你能想到来看我很好。」 他喜欢她来?归晚仰头看着他,神情渐渐凝重。 可能接下来听到自己说的话,他就不会这般想了吧? 「将军,在你走之前,我有件事得告诉您!」 「将军——」门外突然有人唤了一声,接着,侍卫入门道:「右相来了,正在前堂!」 江珝看了眼归晚,笑道:「等我一会。」便随着侍卫去了。 归晚泄气坐回椅子上。好巧不巧,偏就这会儿来!自己说句话怎么就这么难呢! 衙署正堂,薛冕端坐堂首,淡定地看着徐徐入堂的年轻将军,面无表情。逆光下,看不清他面容,但这傲然挺拔的身影,总让他感到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江珝从容上前,不失礼仪地拜了拜。望向薛冕的目光迥然深沉,带着超出他年龄的气度和镇定,让人自动便在他面前矮了三分。 果然是沂国公教养出的爱子,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凛然之气。 「不知相爷今日到此可为北伐之事?」江珝没绕弯子,开门见山。 薛冕笑了,道:「是,奉今上之命,来看望云麾将军。朝堂之上,知道您谨慎不便留个准话,今上便让我来问问,您到底有几成把握,几时能凯旋?」 江珝静默须臾,淡然勾唇,应道:「下官无甚便与不便,大殿之上如何讲的,此刻还是这话。若是不计时日,不胜不归,然眼下不行,雁门之地入冬后对我军队极其不利,我大魏军士不耐严寒,所以我必须要赶在寒九之时定下局势,故而,几成把握我拿不准,何时归,也定不下。」 这话也就是他江珝敢说。他从来不把心底的计划告诉他人,即便是皇帝。可这大魏偏就离不开他,用于不用完全在于皇帝对他的信赖,而他也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以前不会,想来这次也不会。虽说皇帝主和,但面对云麾将军的提议,他驳回的次数还是少的。 所以江珝明白,薛冕今儿来,可不止是为了皇帝。他该是为他自己—— 「相爷,您可还有何吩咐?」 和聪明人说话,不用拐弯抹角,薛冕知道江珝明白自己的来意。他笑笑,眼角闪着狡黠之光,打量了江珝半晌,屏退一众侍卫,走到江珝身边道:「我是想来问问,杭州围困之事。」 「围困之事,相爷您该问贺大人,如今占据两浙的是他。」江珝镇定道。 薛冕有笑了,道:「若没将军解围,他如何能占据两浙,若非皇帝赐婚召你回京,这两浙还轮不到他呢。」 「将军抬举了,下官是武将,对地方政权不感兴趣。」 「我当然知道,您是豪杰,为我大魏打下一片江山的英雄,如果会牵挂这些。」 「相爷过奖了,您夙兴夜寐,为国为民,才是大魏之栋梁。」 「既然如此,这朝堂与地方之间的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文官来吧。」 江珝沉默,对视薛冕道:「恕下官不懂相爷之意。」 「你可是朗朗君子,也学会这插科打诨了吗?」薛冕冷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杭州围困之案至今悬而未决,关键就在余怀章下落不明。对他们是下落不明,但对将军你,可不该是了吧。」 江珝忽而笑了。「原来相爷您今儿是来讨人的,不过可惜了,我也想找到他,毕竟他如今也是我的岳丈——」 江珝把「岳丈」两字咬得极重,刺得薛冕胸口直疼。他若是知道余怀章在江珝的手里,是如何都不会让皇帝同意他娶了余归晚的。 「江珝,你这位‘岳丈’可是杭州失守的罪魁,你是要包庇他吗?」 「相爷话严重了,我便是想,也没这个能力。此案自有今上断决,岂是为臣者左右得了的。」 薛冕没了耐心,江珝还有三天便要离开了,他没时间跟他绕圈子了。「江珝,你到底交不交出余怀章。」 江珝峻峭的眉梢挑了挑,勾起的唇略带诧异道:「相爷这话说得下官惶恐,我倒是还想劳烦相爷您,若是有我岳丈的消息,请您告之,内子为此事而急,下官瞧之不忍。」 「好,好。」薛冕冷笑两声,「将军夫妇,鹣鲽情深啊。余家真是积福有你护着,你就护着吧,我看你护到何时是个头!」说罢,薛冕甩袖离开。 江珝对着他的背影,合礼而揖,漠然道了声:「不送。」 薛冕一走,禹佐立刻跨了进来。「将军,他知道余怀章在我们手上了?」 「他早便知道了。」不然他不会派人跟踪余归晚。 「那要不要将余怀章换个地方。」 「不必。」江珝阻止,「若换了便中了他的计了。他不知道余怀章在哪,今儿所来,不过是试探吧了。但不管怎样,我走后一定要加派人手守护,更要尽可能保住他命,让他尽早醒来。薛冕对他如此费心,只怕杭州失守没那么简单。」 「是。」禹佐应。 「还有……」江珝想了想,低声道,「此行我便不带你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替我守好她。」 禹佐皱了皱眉,还是爽快地应下了。 想到她,江珝也该回去了,她应该还在后院等着。然一出门便被曹副将拦住,无奈军事为重,他只得让禹佐去通知她一声,叫她先回去吧,并告诉她:他今晚一定回…… 「今晚一定回。」就因为这句话,归晚愣是没睡,坐在次间的罗汉床上等他。怎奈等到三更梆子响了,人还没回,归晚已抵不住困意了,连陪她一起的茯苓都捏着绣绷打起瞌睡来,苁蓉拍醒了她,让她回去睡觉,自己留下来陪表小姐。 归晚看看两人,打了个哈欠,摆手示意她二人去睡吧,自己也回了稍间。 她抱着被子躺下,心里翻腾。这几日屡屡沟通不成,不是这事便是那是,她甚至都觉得是不是老天在暗示自己不要将实话说出去。 其实老天也算眷顾,她才嫁进来不过一月,江珝便要出征了,如此的话,她完全可以在他走的这个时间里,偷偷把孩子做掉。若是北伐不顺,他一时半会儿会不来,她甚至可以一直隐瞒,借由回到侯府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得到父亲的下落,她便可以提出他承诺的那句话:你若是不愿,我便放你走。 只要他说的不是句空话。 可是—— 第四十七章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和他说真话,她也说不清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明明无所谓的人,明明可以掩饰过去的事,可她总是想坦荡荡地站在他面前,平等地去与他交流。 如果他可以接受,她会感激他;如果他不能接受,她也无所畏惧,因为坦荡。 原来真正可怕的不是真相的暴露,而是这个隐瞒的过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圆,永远生活在心虚中,连对方给予的温馨都不敢坦然接受,这太痛苦了。 归晚庆幸,还好自己在他离开之前明白过来了…… 想着想着,归晚心里豁然开朗,不知觉中睡去了。待江珝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归晚刚用过早饭,便瞧见匆匆而归的他。看样子他是一夜没睡,人倒还算精神,可眉眼间尽显疲惫。 她追上去问他可要用早饭,他没看她,淡淡道了声「不用了。」便脱下官服转身走了。 归晚站在哪,瞧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净室里,她总觉得哪里不对。然此刻,苁蓉见将军离开,赶紧将端来的「燕窝」送了进来,她似乎没料到将军会回来,于是悄悄问道:「表小姐,今儿这药,咱还喝吗?」 归晚看了看药,又看了看净室的方向,淡定道:「喝,就放这吧。」 「放这吧。」归晚指着稍间小几道。 苁蓉迟疑。「您还是赶紧喝了吧,免得将军回来被发现……」 「放这吧。」归晚再次道声。 苁蓉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只得依了她,跑到门外替她把风,盯着净室的动静。 果然不多时,沐浴后的江珝回来了。清水洗去了他的乏累,但依旧没能舒展他眉间的倦意,他走到紫檀柜子前,兀自拿出一身干净的常服,站在那不紧不慢地穿着,不言一声。 归晚上前,转过他身,帮他系衣带。 二人沉默有些诡异,直到腰带也系好了,归晚捋了捋绶带上的流苏,仰头弯眉笑道:「好了。」望着那张干净到绝尘的脸,她又补了句,「夫君真好看。」 「夫君。」江珝低身沉吟,随即鼻尖一声哼笑。「将军,夫君,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归晚莞尔,没说什么,视线落在他不算对称的衣领上,伸手帮他理了理。 江珝目光瞥了眼小几上已经温凉的药汁,又问:「为何喝药?」 「身子不舒服。」她爽快答。 「哪不舒服?」他追问。 二人目光对视,归晚霎时间回到了最初,他垂眸的那一刻除了凉薄冷漠,什么都没瞧着。她心忽地一寒,隐隐察觉到什么了。 归晚笑笑,平静道:「将军都知道了,还需问吗?」 她收手,却被他一把攥了住,用不带怜惜的力度。 「我要听你说。」 「我有孕了。」她看着他,不惧不躲,甚是坦然。 江珝僵住,二人对视,时间恍若静止。 昨夜他回来了,却遇到在花厅守候的苏慕君,他本想绕她而行,却被她拦住,任他如何不想听,她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留,跟在他身后一股脑把话道了来:余归晚不但有孕,而且还在服药。 自小相识,苏慕君的脾气他了解,出身高心气傲,自矜自负,还有那么些执拗。但她不会傻到拿「有孕」这种事来诋毁造谣。 江珝内心震惊,面上却未表露丝毫,强做镇定回了檀湲院。 事实真假,他必须问个清楚。 可人还未进,便透过窗格瞧见罗汉床上那个小身影,她抱着引枕昏昏欲睡,苁蓉劝她几次回去,她都拒绝道:「再等等,等他回来再睡。」 明明是要回来质问,这一刻却不想见她,于是压抑着满腔怒火回了衙署…… 沉静了一夜,他心情也平静了很多,也许是个误会呢,他不该为人左右。直到他回来看到这药,他耐不住平静了。其实他心里有数不是吗,前些日子她几次欲言又止,他就该瞧出端倪! 「余归晚,你好生厉害啊,竟瞒了这般谎言!」 归晚被他捏得生疼,却挣扎不开,干脆对视他,怨道:「你以为我愿意瞒你吗?当初成婚,是你选择的我,没有任何征兆,我甚至连个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圣旨便下了,我敢抗旨吗?我本想解释,可沂国公府的聘礼却来了。整个过程我被动得连选择做不了,一步步被推到了这。」 「那你成亲后为何不说。」 「我敢说吗?」归晚反问。 她本想二人坐下来好好聊,看来是她想得简单了。 「我是想说,可因我父亲,从洞房那夜开始你便对我心怀芥蒂,我哪里还敢说。等我想说的时候,又总是被各种原因岔过去,没机会说……」 话到此,她语调渐渐低了下来,连视线都默默收回。 其实她有点心虚了,若是完全没机会也不然,那夜他抱着她的时候,她完全可以讲出来,只因不忍破坏那一刻在他怀里的安逸和温暖,故而没有开口。她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有私心。 「孩子是谁的?」他追问。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他声音冷清清地,冷得人心凉,归晚抬头看他,竟从他双眸中看出了抹轻蔑。 「孩子是薛青旗的?」 话一出口,归晚彻底愣住了。 她能理解他为何如此问。她和薛青旗两小无猜,有婚约在先,何况从江宁回京,一直是他陪在她身边。 可理解归理解,任何人如此问,她都不会反感,可唯独他不行,自己对薛青旗的态度,他明明是知道的!同样从杭州归来,她一路磨难他比任何人都该清楚。 「我有孕月余,见到他时已经怀孕,只是不自知而已,他虽带我回来,我们也并没有独处的机会。」归晚语调异常的镇定,她盯着江珝继续道。 「你问我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我告诉你,都有。我既不知道,也不想再提。我带着弟弟逃出杭州城,随行者只有难民。逃离途中,我们遇到叛军围剿,经历非人的折磨,我带着弟弟几乎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弟弟走散,我溺水昏迷,险些连命都没了,到现在记忆都是恐怖的片段,那种境况,我会有心思风花雪月吗?所以,将军,你说孩子是哪来的?」 说罢,归晚用力一挣,脱离了他的禁锢,可因着用力过猛,她撞到了小几上,只听「啪」的一声,炖盅坠落,药汁随着迸裂的瓷片四溅。 这一声巨响也把江珝惊醒了。还是满腹的怒火,此刻竟燃不起来了。他久经沙场,所到之处,所见罹难的百姓还不够多吗?壮年被杀,妇孺被虏,光是他自己解救出的难民便是不计其数。他突然想到了西湖边那个被他救下的那段遗憾…… 江珝沉默良久,目光一扫发现了她手上被迸起的碎片划伤的血痕。他默默上前,要去握她的手,然归晚却惊悸着躲开了。 瞧着她下意识动作,江珝蹙了蹙眉。她还是怕自己的…… 「对不起。」他低声道,还是把她手拉了过来,轻轻用手帕擦拭伤口。 其实伤得一点都不重,可他却擦了很久。终了,他问了句: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孩子,才对我百般用心。」 第四十八章 这话问得,归晚真是没法开口。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个心思,可是后来…… 「也不都是。」 江珝心猛地一紧,捏住了她指尖。 「还有我父亲……」 对呀,还有余怀章。他怎么把这个忘了,多明确的目的啊! 江珝鼻尖淡淡哼了一声,颇有些凉苦之意,自嘲之味。他将手帕轻轻系在她手上,头都没回,转身大步离开了。 归晚看出他又气了,可为什么气啊。不管是出于怜悯还是其他,他方才道歉的那刻,她以为他已经接受自己了,可为何提到父亲,他又变脸了。自己记挂父亲,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为父亲而向他求情都求了几次了,这会儿怎会这么大的情绪? 归晚看着地上的药汁,想唤苁蓉来打扫,随便再端一碗来,却见她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惊忡道:「表小姐,二公子他方才去了后罩房,把药都倒了,还嘱咐不许你再服这药。」 这……这叫什么事啊。 他把药都倒了,竟怒至于此? 只怕这事会瞒不住了,若是被沂国公府上下知晓,她便也不用再留了。好似问题有点闹大了。 江珝脾气她明白,若是她主动说,会好些。可偏他就是从旁人口中得来的,这种被欺骗的感觉让他如何不气? 旁人,这人到底是谁…… 睦西院,西厢房里,苏慕君正在泡茶,她才浇了一遍紫砂壶,便瞧着紫鸢进了来,掩上门后迫不及待地奔到她身边。 「檀湲院果然闹起来了,听说把瓷器都打了,二公子摔门而去。」 苏慕君拈了几叶六安,冷笑一声。「那便对了,看来我预料得没错,她是真的有孕了。」 为了验证,她昨晚上等了江珝半宿,就怕他不会给自己机会说话,她跟在他开门见山便把一切都道了来,让他想不听都不成。 这种事,是个男人都不会忍下,何况是江珝。只要他和余归晚闹起来了,那便说明此事为真,便是假的,碍着大房的面子,江珝也不会将自己如何。 「既然是真的,那我们要不要告诉老夫人。」紫鸢结果少夫人手里的茶罐,追问道。「若是府里得知,瞧这府里还容得下她!也替您解了上次被冤的气!」 苏慕君闻言,手顿住,秀眉微挑睨了她一眼。这一眼,凌厉得紫鸢心下一怵,噤声不敢多语了。 苏慕君怎么不想说,若是告之余归晚有孕而嫁,不要说之前那局可扳回来,便是这个家她也留不住了。她根本就配不上江珝,自己盼得不就是让她灰溜溜地离开江珝身边吗。 可她不能说! 她还记得昨夜她告诉江珝这一切后,他转头投向她的那个眼神,狠戾得她登时脊背发凉。相识十几年,她从未看过他如此深情,也更没听过他阴森地语调对自己道: 「大嫂,我若在府上听到第二个人提及此事,你知道我会如何吧!」 「少夫人!水,水溢出来了!」 紫鸢的唤声把苏慕君的思绪扯了回来,她赶紧放下茶壶。望着案上的一滩水迹,苏慕君长叹了口气,冷漠道:「不急,再等等。」 江珝一走便再没回来,归晚心怀忐忑地过了又一日,这一日除了江沛没人来找她,一切平静如初。 江沛每次都是偷偷而来,连齐嬷嬷都不跟着,想来归晚也明白,定是梅氏与苏氏不许他与自己有往来。 可他才七岁,如此真的没人会发现吗?尤其是他身边寸步不离的齐嬷嬷。归晚突然觉得,许齐嬷嬷不是真的被他甩开,也许「甩开」便是一种「掩护」吧。 如是想,归晚越发地觉得江沛小家伙过得不易了。可他偏就什么都不讲,从他脸上也瞧不半丝阴郁来,虽说胆子小了点,可心底阳光得很。这让归晚喜欢得紧,可也疼惜极了。 小家伙趁歇晌的功夫又来了,虽刚和江珝吵了一场,但她对江沛用心依旧。 他上次借了本《山居杂记》,依江珝要求,他给归晚讲了一遍。小家伙才启蒙不久,这类书他并不能完全看透,不过他还是看得很认真。他复述之后,问道:「婶婶,什么是‘专气致柔’?」 归晚笑了,这个她还真的听过,是《老子》里的一句话。不过她不大熟,未避免误人子弟,她还是从架子上找到了本《老子》,找到了原话讲给他:「‘专气致柔’出自于‘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是说,身心一致,聚结精气,内部协调,以致柔和温顺,能像婴儿一般。」 「为何像婴儿?」江沛又问。 「因为婴儿是柔弱的象征啊,老子喜欢用水和婴儿来比喻柔弱。专气也好,致柔也罢,一切都要「自然而然」,老子说如婴儿,像婴儿那样纯真质朴,形神相合,活泼自然……」 归晚说着说着,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狐疑地盯着江沛。可小家伙却是一脸的恍然,笑道:「谢谢婶婶,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归晚可有点糊涂了。 江沛把书还给了归晚,便在书架上找起下本要借的书。他伸手手臂,指着架子上一本装订考究,描金的书问道:「婶婶,我能看这本吗?」 归晚看了一眼,是《脉经》,笑道:「这个可不是你该看的。」 说罢,她登时怔住,盯着江沛那双纯粹的大眼睛,她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 这应该是他给自己打的第二个「喷嚏」吧! 见婶婶道他不适合看,江沛「哦」了一声便收回了手臂。就在衣袖再次掩盖手臂的那刻,归晚又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伤。 归晚的心像被拧了一把,疼得要命。 她蓦地将江沛拉入怀里,怜惜地抚着小家伙的头,问道:「你愿意和婶婶一起住吗?」 江沛好似没明白,呆愣愣地看着归晚。 归晚也含笑看着他,温柔道:「只要婶婶不走,婶婶一定帮你……」 江珝连续两日没回,归晚也连续过了两个貌似平静的日夜。明个一早他便要出军北上了,刚用过早餐,下人来传,江老夫人唤她赶紧去东院一趟。 归晚心登时一提。 该来的总归要来,归晚要去面对了。林嬷嬷和苁蓉陪她前去,然一入门,江老夫人便慈笑迎了来。 「你可算到了,今儿咱要去寺里给璞真祈福。往日里这事都是我来做,如今他有媳妇了,这任务便交给你了。」说着,便吩咐下人备车。 看来江珝什么都没说。可也是,他连回都未回,如何说。 归晚随江老夫人到了般若寺,在大雄宝殿前为江珝祈福。对此,归晚是心挚意诚,求佛祖保佑他一路平安,早日凯旋。 离开时,经过观音阁,她也特地为他求了个平安福。 不管怎样,他是为大魏而征,是百姓的英雄。 祈福过后,大伙便要回去了。途径距衙署不远的那条街,江老太太问她可要去看看夫君。归晚婉拒。 「明日便要出征了,想必定是忙得很,还要点兵,部署,更得准备明个一早见陛下,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你若不去,怕他今晚也回不来,前一晚上都是要在皇宫大殿外候着的。」江老夫人劝道。 第四十九章 归晚笑笑。「还是算了,明一早我去城外送他吧。」 老夫人闻言,拉着她手,点头笑笑…… 江珝在衙署留了一夜,和众将士商讨行军事宜。鸡鸣时分,他已经在皇宫大殿外准备祭祀之礼。直到黎明时分,东方微亮,誓师礼毕,他带着将士朝北城门去了,和城外的大军汇合。 北城门前,停着几辆马车。漫尽的黛青,笼着氤氲的晨雾,车上微亮的琉璃灯,像是企盼的目光,照暖人心。江珝知道,祖母来送他了。 初嫁沂国公,每每夫君出征,江老夫人都会在城门前为他送行,后来便是为儿子,儿子离世后,便是孙儿……祖孙三代人,她一次都未曾落下过,即便缠绵卧榻之时,也要托着病身而来。已经送走两代人的她知道,这世上便没有常胜将军,只要他们还活着,便永远都在征途上,谁知道哪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江珝下马,透过薄雾朝马车靠近,马车前影绰的身影越发的清晰了,还未待他走近,对方道了一声:「将军。」 江珝定住,再去辨认,确定了那抹纤细的身影。他没动,她却朝他靠近。 晨雾微凉,他整个人也冷清清地,那张不似人间应有的俊容,在银光冷甲映衬下,透着凛冽的威势,确如降凡的天神,不容人靠近。 可余归晚还是靠近了,眉眼弯眯,笑意粲然,唇角的小梨涡依旧汪着蜜似的。她目光带着敬畏和仰慕,自上而下,从凤翅盔到战袄,从佩剑到战靴,看了个遍,含笑感叹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将军穿盔甲,真漂亮!」 刹那间,凝重的屏障,被她一句话敲碎了。江珝内心一动,本还肃穆威严的人,勾了勾唇,鼻尖淡哼了一声。 「漂亮」,他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夸个将军。 他没回应他,问道:「祖母呢?」 「祖母说晨雾凉气重,她便不下车了,让我来送你。」 透过她头顶,他朝马车看了一眼。别说入秋,便是暴雨寒雪,祖母都未曾留在马车上,显然她今日是为了余归晚和他。 他没说什么,目光收回,却漠然地落在了她的肩头,他似乎并不想和她对视。 可她却无甚反应,依旧笑容嫣然,好似他们之间便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将军,你伤可还好?」 「好了。」 「那就好。」她点头。「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将军万事小心。」 「嗯。」 「北方天寒,将军注意保暖,我给你带了裘衣,交给侍卫了。」 「嗯。」 「你这一去,府上人都会惦念你,尤其是祖母,你若有时间,别忘了报个平安。还有……」 「余归晚。」江珝打断了他,低头看着她,面沉似水。「你不必再叮嘱,我不是第一次出征了。」 归晚愣住,娇艳的小脸透出无措,她眨了眨长睫,软语道:「可我是第一次送行啊。」说着,她攥了攥手里的东西,又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他平静地看着她,没应。 她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忍受,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但事实是我们彼此都是无辜,我不会因此事向你道歉,即便要抱歉也是为我拖延了你知情的时间。当然我也不会要求你原谅我,或者违心接受。 这孩子是我的,我自己说的算,自己负责,但妻子是你的,我随你处置。你可以把我遣回侯府,也可以将此事公之于众,名正言顺地休了我,如此皇帝也不会怪你。我只求你别迁怒……」 「留下吧。」江珝幽沉的嗓音淡淡道。 归晚怔了一瞬,仰视他道:「留什么?」 「孩子留下,你也留下。」他回道,无甚表情的脸上透着平和。「不明真相便娶你入门,是我的过失,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也不会赶你走,除非你自己要走。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公府。至于孩子……」 他目光向下,落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如果你不想走,那便留下。我可以养着你,也会帮你给这个孩子名分。」 「你的意思是,我还是你名义上的妻子,这孩子若诞生,便落在你的名下?」归晚反问。他这不仅是要给自己一席容身之地,还成全了孩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会是你的嫡长子或长女,你可甘心?」 江珝对视她许久,眼底深邃,瞧不出他在想什么,唯是听他淡淡「嗯」了一声,道:「如果你非要找个理由,那就算我对过失的弥补吧。」虽还有些心绪,他不敢承认。 「好。」归晚有些不敢相信,但还痛快应声,他话至如此她还矫情什么。江珝肯帮她,她感激无比,坚定道:「你放心,我必不会碍你事,只要孩子的事能够解决,待你回来之后,是休是离全凭你决定,我绝无怨言,我绝不耽误你娶妻生子。」 归晚信誓旦旦,江珝却沉默了,眸低之色越发地深沉。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再没留一句应声,转身便要走。然还未迈开一步,手被她拉住了。 「将军!」归晚轻唤了一声,方才淡定的脸带了抹羞怯之色,艳丽得把晨雾都驱散了一般。她摊开手掌,是她昨日为他求的平安符。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着你。」说着,她踮起脚尖,将符挂在了他颈脖上。 江珝捏着还带着她手心温度的平安符,心下一动,柔声道:「我会的。你也照顾好自己,既然孩子留下了,那伤身子的药便不要再喝了。」 「嗯?」归晚茫然。「什么伤身子的药?」 「那日你服的药……毕竟是条生命,它是无辜的,留下吧。」 归晚愣了,难不成她以为自己喝的是堕胎药?谁告诉他的?归晚疑惑,却又一霎间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把那药都倒掉了,她还道是他愤怒使然呢。原来那个时候他就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了,她心里也莫名有点暖,怕耽误时辰,便也没再追问,甜然笑道:「好,我听你的。」 江珝点头,抬起的手顿了顿,终了还是没有落在它想要落的地方,走了。 此刻,归晚的心算彻底落地了,从打知晓怀孕,她还没这般踏实过。再不用为孩子发愁,也不用因隐瞒他而愧疚,更不用违心地去逢迎讨好,之前的一切负担卸下之后,她轻松无比。 望着骏马之上,那个远去的身影,归晚会心而笑。她感激江珝,不仅如此,她也彻底了解了这个人,他不仅仅是性情任侠豪放,忠义信直,生活中他也是心怀善念,坦荡之君子。都说他无情冷酷,可谁清楚他纯粹的那面呢,她突然想到了他的字,「璞真」,返璞归真…… 随着东方既白,迷雾散去,江珝一行人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北城门外,归晚随着老夫人回府。马车上,江老夫人倚着引枕,面容安详宁静,可还是掩不住疲惫。她之所以让归晚下车没有错,她送不动了。 「往后,他便交给你了。」老夫人拉着归晚的手叹道。 归晚笑笑:「嗯,往后我会陪祖母一起。」 第五十章 老夫人摇头。「送不动了,我送了整整四十八年,送走了夫君,送走了儿子,我送不动了。」 「祖母可别这么说。」归晚笑着靠近老夫人,哄道:「将军方才没看到您,还颇是失落呢!您不仅要送,还要应他凯旋呢。」 老夫人笑了,拍了拍归晚的小脸道:「有人接替我,还不让我歇歇了?我早晚有动不了的那天。」归晚要劝慰,却被她阻止,接着道:「人都有生老病死,我这把岁数,还能送他一辈子?往后就由你来接替了。其实我看得出来,他面上不说,心里可盼着见你呢,这样我就安心了。 璞真啊,说来也是可怜,少年丧母,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没享过几天安宁日子。可即便在家又如何,别看他现在被敬着,当初因为他出身,这府里上下没人待见他,大房都容不下他,还盼着谁对他好,我想护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所以家的温暖,他是一点没体会到,瞧他一门心思北上就知道了,对他而言,铁蹄下混乱的幽州更似他的家,为何?因为那曾经有个疼过他的娘亲。 外面都说他人霸道,脾气不好,可谁又真正了解他。这么多年,我就盼着他成家,能有个知冷知热,真心疼他的人,还好他娶了你,我也看得出,你用心待他。」 「祖母。」归晚小声唤道,「您这么说,我可是愧疚呢,我若让您失望了怎么办。」 「那就别让我失望啊。」江老夫人握了握她手,含笑道。 归晚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便再没说什么了。见老夫人咳了两声,料她是一夜没睡,又侵了早秋的凉气,赶紧扶她半卧下来。 车行得不快,摇摇晃晃,总算回到了沂国公府。 车上小憩过后,老太太稍稍恢复了些,归晚搀扶老夫人回房,才通过仪门,绕过过堂的影壁,便瞧见云氏身边的贴身丫鬟迎了上来,乍然见到老夫人和归晚,神色惊喜,匆匆作揖便转身回到正堂唤道:「二夫人,三夫人,老夫人和二少夫人回来了!」 云氏闻声,赶紧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给老太太请安,待归晚将老夫人送到正堂的太师椅上,她一把将归晚拉了过来,目光喜滋滋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绕上绕下,最后落在了她中间。就在归晚发愣的时候,她伸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啧啧两声,抿笑对着江老夫人叹道:「还是老太太有福气啊,盼着什么,就来了什么!」 云氏闻声,赶紧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给老太太请安,待归晚将老夫人送到正堂的太师椅上,她一把将归晚拉了过来,目光喜滋滋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绕上绕下,最后落在了她中间。就在归晚发愣的时候,她伸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啧啧两声,抿笑对着江老夫人叹道:「还是老太太有福气啊,盼着什么,就来了什么!」 江老夫人闻言一愣,再看向云氏的手便也懂了,恍然展颜,不可思议的望向归晚。 此刻的余归晚,已经完全僵住了—— 「瞧侄媳妇,有这等喜事也不知和我们言语一声,还想瞒我们到何时。」云氏拉归晚坐下,搀扶着她好似她已是六甲之身了似的,生怕脚下不稳。 归晚窘的笑了笑,没应声,倒是一旁的宋氏哼笑道:「二嫂你也是多操那份心,再如何到底人家大房是一家人,就算要告诉也不会先告诉咱这没紧要的。」 这话怼得云氏好不尴尬,乜了她一眼,含笑对归晚道:「都是咱江家的事,还分个里外?侄媳妇有孕是大喜,若不是慕君告诉我们,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二婶母!」角落里,苏慕君唤了一声,归晚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她婉笑上前,依旧端庄娴静。「我都说了,我也只是猜测而已。瞧您心急的,让二弟妹都不敢接话了,万一若闹个乌龙,可不是让二弟妹为难,该怨我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吧!归晚暗自哼笑。二人对视,眼底冷漠昭然。她知道苏慕君什么都晓得,也明白她等的是什么,无非是自己否认,她来个当众揭穿—— 「我可不是要怨大嫂,我还没准备好呢,你便替我讲出来了。」归晚嗔笑,眼神娇羞地瞥着大伙,「都说三月不稳,我是怕会有闪失才没说。何况人生第一次,谁不想寻个良机吉时的,亲自和大伙道来,我算是白准备了。」说着,她幽幽叹了口气,好不失望。 这话一出,大伙不免看向苏慕君。可不是,人家小两口的喜事,自然由人家亲口说出,好给众人个惊喜,也给江家宗族个交代,可苏慕君倒好,抢了人家头彩,偏就嘴快先讲出来了,换谁谁乐意。 苏慕君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她没想到余归晚会这么痛快承认,不仅承认了,还抽了她一巴掌。 「怪我一时昏了头,我给弟妹赔礼道歉,嫂嫂这也是为你高兴吗。」 归晚笑笑,然眉头却未舒展半分,自带三分委屈。云氏见此,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听说你自己去看了大夫,还在服药,可是不舒服?你也是,咱府上有府医,何必去外面,还不告诉我们。」 「我是怕长辈担心。」归晚应道。 江老夫人闻言,问道:「璞真可知道?他也够沉得住气,你年岁小不懂事,他也由着你。咱府上的吴先生,那原是太医院的大夫,致仕后才被咱请来,那外面的大夫哪比得上他。」 「是啊,不若把药拿来,给吴大夫看看,现在外面庸医太多,不过读了几本医书便敢挂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牌坊,到头来不知道坑了多少人,弟妹可不要上了这个当啊。」 苏慕君关心道,许是因她面相清秀温婉,这话说出来颇是殷切。归晚盯着她,笑不上眼,道:「不必了吧,给我瞧病的大夫,也是我外祖父挚友,这点我还是信得过的。」 「以防万一吗,你怀着江家的孩子,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也得让大伙放心不是。」 说着,苏慕君看了眼江老夫人,老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归晚知道拒绝不得了,便遣苁蓉去取药方,而苏慕君也遣了紫鸢跟去,打着怕出差错的名义,非叫她把药也带来。 云氏唤人去请吴大夫,半刻钟后,吴大夫和苁蓉脚前脚后入了正堂。 吴大夫接过药方瞧瞧,又品了品今儿新熬,归晚还没来得及喝的药汁。 老先生眉头微微一蹙,放下药碗,思量了半晌,直到江老夫人催促,他才捋须而道:「这药方温和,是有调理气血,达到保胎的作用。」老夫人闻言,长出了口气,可还没发声,只闻老先生又道:「可是,这药便不一样……」说着,他笔尖一挥,在药方下面又添了两剂药。 「这是药汁里的药方,比原来多了生南星和大黄,加上它们俩,这方子便从温补成了副慢性的堕胎药。」 老先生话一落地,堂中鸦雀无声,大伙惊得呆住了,连归晚也看着那服药不敢置信。 「二弟妹,你为何要服堕胎药啊!」没给大伙反应的机会,苏慕君厉声叹了句。 归晚看着她,耐住火气镇定道:「我没有,这不是我喝的药。」 第五十一章 然苏慕君哪在意她说了什么,接着道:「怪不得弟妹不敢说有孕的事,还要偷偷摸摸去外面瞧大夫,原是你存了这份心思。二弟妹,你怎能如此狠心,这可是江家长孙啊,你到底和江家有何仇怨要做出这种事。」 「我既嫁入公府,便是江家的人,我与江家有何仇怨。」 「没有仇怨你做出这等无情之事!怪不得前日二弟和大吵一架,还摔了药碗,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吧!虽说二弟人冷了些,可他是真心待你,这府上谁瞧不出来,你们平日也恩爱有加,你到底为何会这么做!」 苏慕君继续补刀,也刀刀补到位置,果然大伙脸色都变了,狐疑地盯着归晚。堂上一时压抑得很,气氛刚刚好,苏慕君盯着归晚,惊恐道:「难不成这孩子……」 她话说句,留下无限遐想。在大伙还没绕过弯来时,老太太先品出这弦外之音了,喝了声:「休要胡说!」说罢,她凝重地看着余归晚。 归晚知道她在给自己机会,于是淡定道:「祖母,我岂会不知这孩子的重要性,我盼都来不及,哪有理由不要。况且,就算我不想生,堕胎的方式千千万,一剂药下去便能解决的事,我何苦选了这么个办法慢慢折磨自己。大嫂说我和将军吵架,您可听到我们吵了哪一句?那药碗不过是我不小心碰掉的,不仅碎了,还划了我的手,怎么就成了我们吵架摔的了?」归晚亮出了自己被划伤的手,盯盯地看着苏慕君。 眼下谁是谁非,没人辨得清,这个节骨眼,也没心思去辨,思及她已经喝了几日的药,江老夫人赶紧对吴大夫道:「快,快给她把把脉,看看孩子如何!」 这话一出,归晚怔住,捏着帕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唇抿得更紧了。别人瞧不出异常,苏慕君可看得出,余归晚怕了。她心里冷哼,什么喝药,什么吵架,不过都是铺垫罢了,这才是重头戏! 若是没有这药闹腾,归晚还好找理由拒绝,眼下众人都在为她忧心,这脉是不号也得号了。 归晚坐在椅子上良久没有应声,动都未曾动一下,吴大夫颤悠悠上前,和颜道:「请二少夫人将寸口借老夫一搭。」 归晚依旧未动,吴大夫又道:「少夫人信不过老夫?老夫入太医院前,可是随军数年,何等疑难杂症没瞧过,这点事不在话下。」说罢,他朝她点了点头。 二人默默对视,归晚眼皮一撩,忽而瞧见窗格外隐约有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她轻轻「嗯」了一声,挽袖将皓腕搭在了身旁的放茶小搁几上。 老先生静静把脉,不过片刻便展颜而笑,对着老夫人道:「少夫人药量服得少,无大碍。」 闻言,众人长舒了口气。然一旁的苏慕却问道:「老先生可瞧准了,想来弟媳孕事不足月,危险着呢。」 归晚登时瞥向她,她蹙了蹙眉,无辜道:「怎么?我可是哪说错了。」 「没错。」吴大夫微笑道,「二少夫人日子尚浅,方足月,是得精心着点。这种事,可万不能再发生。」 此言一出,惊住的是苏慕君了。 不可能!若按吴大夫所言,余归晚应是洞房便怀上了。可他们虽成婚一月,据她所知,起码半月都未同房,怎么可能怀上,这孩子铁定不是江珝的!可她如何开口,人家房里的事人家自然清楚,无凭无据岂容得到她开口,便是说了,吴大夫的话在这,谁会新她。 苏慕君乱了方寸,她没想到布好的局,结果会是这样,到底哪里出了差错?难不成真的是自己消息有误,他们洞房那日……不对,不应该啊,谁会有那么早的孕吐反应。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吴大夫……苏慕君记起来了,她曾听梅氏提过,大爷江懋年轻时曾在战场中箭,且命中要害,是随军吴郎中将他救回来的,那时候江珝十一岁,刚从幽州回来,被江懋带在身边……苏慕君低哼了一声。江珝啊江珝…… 这局输了,苏慕君认了。她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于是一副释然的模样,感叹道:「好在没事,弟妹可是得小心了,至于这药……」 「这药我可得查查到底怎么回事!」 归晚垂目理着挽起的衣袖,不疾不徐,冷道了句—— 「吴大夫言,我体内药量不大,无甚影响,那应该是我服用的少,应该是刚刚才接触,对吧。」归晚看了眼吴大夫,老先生点了点头。「我喝这药已经那么多天了,若是有堕胎之心,只怕这孩子早留不住了,何必先喝几日补药,再去喝堕胎药?」归晚冷笑,接着道:「可见这药不是我自己加的。但不管是谁,这孩子对我极其重要,我不会原谅此人的!」 云氏脸色阴得很,这事闹得可有点大了。她眼下是当家主母,发生这种事多多少少也要牵连她,道她照顾不周,于是劝道:「侄媳妇多心了,许是药铺伙计抓错了药呢。」 「呵!」宋氏蓦地哼了声,她就讨厌云氏这瞎团和的性子,掩耳盗铃。「这是哪家药铺啊,掌柜可真大方,抓药还带多赠两剂的,这是要广施善缘啊,还是要夺人命啊!」 这话损得不留情面,云氏脸都绿了。这会儿连着被宋氏怼了两次,她憋着鼓气不言语了。 「一次可能错,但不可能次次错,不是药铺的责任,这人还肯定在我身边。」归晚说着,看了茯苓一眼,茯苓会意,喊着檀湲院的嬷嬷推进来个小丫头,紫鸢一眼认出来了,是她派去盯着檀湲院的柳儿。 「我记得这姑娘原来是睦西院的人吧。」归晚悠然道,「你看,我‘吵架’大嫂知道,我‘摔碗’大嫂也知道,我怀孕大嫂更知道,包括之前将军留宿书房,我去给他送糕点,连这您都一清二楚,看来我们房里的事,您还是相当关注呢。可您怎么知道的呢?我想来想去,除了我的陪嫁丫鬟,檀湲院的婢女都是二婶母安排的,好像唯独柳儿是从睦西院来的。」说着,她对视云氏。 云氏可不想牵扯上半分,笃定道:「我派的丫鬟,可都是精挑细选的。」 苏慕君被孤立,她指着归晚怒道:「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给你下的药,我害的你了?」 归晚没应她,眼神里却是一句「你说呢?」 苏慕君冷笑一声,反问道:「母亲潜心修佛,大房一直是我打理着,江珝是沂国公府的支撑,也是我大房的人,我关注他又怎么了?不对吗?你凭什么说我要害你。」 「因为你没孩子。」 归晚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话语毫不留情,甚至有些无情,直直往人心窝子里戳。大房可怜就可怜在有两个寡妇,在梅氏和苏氏面前,众人连江懋和江璟父子都不敢提,生怕惹她们伤感。可归晚这句话,比提这二人还过分,简直是把人伤疤揭开示众。 谁也没想到乖巧的新妇竟然会说出这么句话,大伙惊得下巴都掉了。可仔细想想,说的虽直白了点,也不是没道理。看看这两个大房的媳妇,真是同人不同命:一个有夫君照顾,入门一月便有了身孕,可另一个呢,同样成婚一月,却守了寡,连个后都没留,无依无靠。 第五十二章 如此两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了妒心,也不是不能理解,何况苏慕君和江珝曾经还有那么曾关系…… 苏慕君气得都快炸了,自己岂会因个孩子妒忌她,自己何尝在乎过孩子?! 话都到嘴边了,苏慕君一个急刹咽了回去。她不能开口,她若说自己不在乎孩子,那她在乎的是谁?还不是江珝!所以不管她怎么说,都是掉进了余归晚的套里! 「这理由太牵强了,我又是何必呢?眼下这情况我巴不得大房有个后,大房有后,我也能抬起头来不是。何况我也不是没有依靠,我还有我儿子江沛,我们母子相依,一样过得很好。」 「你好,他可未必好。」说罢,归晚朝门外喊了一声「沛儿,进来。」便瞧着江沛一溜小跑奔了进来,乍然见到正堂里这么多人,有点懵,随即反应过来,伏地给老夫人磕头请安。 大房本就过得与世隔绝,这孩子又是大房领养的,平时很少走动,江老夫人也不是常能看到。不过虽不常见,她还记挂着有这么个小东西,每每云氏分配各房月例用度,她都会提醒为他多备一份,别亏了孩子。 记得上次见他,还是江珝大婚那日,他混在讨红包的孩子中,局促无措,想想都可怜,老夫人唤孩子起身,并召他过来。小东西讷讷站在老太太身边,紧张得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哪。 他紧张,有人比他还紧张。苏慕君朝着他喝了声:「江沛,别扰祖母,快过来。」 江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看了看归晚,归晚却温柔笑道:「沛儿,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曾祖母?」 老夫人方才蕴怒的脸此刻缓和了些,带着温慈的笑。江沛仰头看着她,别别扭扭地犹豫了半晌,才伸出手来。 他手心正中,竟是一颗杏核大小的棕色药丸—— 许是因为他在手里握得久了,又出了汗,药丸面上化了些,沾得他小手脏兮兮的。他自己也瞧着不好看,于是把药丸从右手誊到了左手,右手手心偷偷地在后腰的衣服上蹭了蹭。 这一举一动,说好听了是憨态可掬,说不好听了,就是个市井孩子,连起码的规矩都没有。可想而知他平日里的教育。 老太太没看在眼中却没提,笑问:「这是什么呀。」 「这是仙丹,给曾祖母的。」小东西稚声道。 老太太没忍住笑了,江沛却拧着小眉头一本正经道:「这是我按照《周易参同契》炼的,炼了好久呢!」 「哦,是吗,沛儿有心了,曾祖母收下了。」说着,老夫人拈起来,小心地放在了空茶盏中,交给了贴身丫鬟,嘱咐道,「可要收好了呀。」 小丫鬟笑着接过来,老夫人又问:「沛儿为什么要给祖母炼丹啊?」 「这丹叫延寿丹。」 「哦,你希望曾祖母长命百岁?」 「嗯!嬷嬷说,只要曾祖母身体好,我就会过得好……」 「江沛!」 苏慕君一声厉喝打断了他,吓得小东西一个激灵,老太太连忙把孩子搂进怀里,嗔目瞥了苏慕君一眼。苏慕君噤声,老太抚怀里的孩子,突然发现他颈脖上已经发紫的淤青,拉着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沛摸了摸亦如往常,应道是磕的。然老太太哪肯信,磕的话哪能磕到着,她来开了小东西的衣领,发现这伤可比想象得大多了。 「怎么回事?」老太太喝声。 「小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撞到哪也是难免的。」苏慕君尴尬解释,说着看了眼立在门口的齐嬷嬷。「你是怎么看的孩子,把小公子伤了也不知道言语一声。」 齐嬷嬷垂目没敢吱声。 老太太拉起孩子的手,竟发现他小臂上也有伤,气得怒瞪齐嬷嬷。苏慕君会意,厉声道:「把齐嬷嬷带下去,罚她二十板子,减半年月例!」 「不行!」 苏慕君话刚落,江沛尖锐的声音响起,他挣开老太太双臂,跑过去扑进了齐嬷嬷怀里。「不许打我嬷嬷,谁也不许打我嬷嬷。」说着,眼泪一对一双地落,委屈得人心疼。 齐嬷嬷抱着江沛,头低得更深了,双肩微抖,随着江沛的哭泣声,也抽搭起来。随即,她抹了一把鼻子,一把扯开了江沛的外衫,剥开了中衣,小江沛的后背袒露于众,后背满是新旧的伤,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是青紫,甚至都瞧不出都是怎么伤的。 云氏惊得「嘶」了一声,连宋氏也咽了咽喉咙,偏过头去,老太太更是恼得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苏慕君反应过来,张口便要指责,然她只说出个「你」来,便被齐嬷嬷的嘶声掩盖了。 「老夫人救救小公子吧!」她大吼跪地。她不能再躲了,她护得了这孩子一时,护不了这孩子一世,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若是错过去许就真的没希望了。 「老夫人,您帮帮小公子吧。奴婢知道您是菩萨心肠,这府上只有您是真心待小公子。虽说小公子身份特殊,可他毕竟带着‘江’姓,他也是咱江府的人。他遭这般待遇,如何对得起人家爹娘,更是如何对得起大公子啊,他是记在大公子名下,是大公子的后啊!」 「齐嬷嬷!你胡说八道什么!」苏慕君指着她呵斥。 余归晚冷哼了声,「大嫂,是不是胡说八道,也得让人说完了再辨吧。」说罢,让齐嬷嬷继续讲。 齐嬷嬷这刻便也不再怕了,把一切都道了来。大家都苏慕君知书达理,温雅娴静,可谁知道她背后是何等模样。人前从不发火不等于她没有火,自打三岁的江沛断了她一根琉璃簪花,被她惩罚后,她便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打江沛懂事开始,他便是看着「母亲」的脸色生活,若是她在外受了气,他必定好过不了,罚跪挨饿都是轻的,挨打更是家常便饭。 苏慕君有个特点,她「惩罚」江沛时从不开口,连骂都不会骂一声,憋着股气地打,下手极重。她也不许江沛哼哼一声。有时候江沛被打得起不来,苏氏便称他风寒。府里没人在意这孩子,梅氏更不关心,也只有个齐嬷嬷照顾这他,似仆更似母。 说到最后齐嬷嬷连泪都没了,满眼都是恨。众人啧舌,想不到表面温润的人,内心却这般蛇蝎。大伙虽瞧不上大房,但对苏慕君还是有些敬佩,她没了夫君,还安心守在江家,又摊上那么个作天作地的婆婆,却一点怨言没有,料理大房,总是温顺待每一个人。 看来这人还真是不能看表面啊! 苏慕君脸色煞白,整个人都僵了住,眼下再看她更像是被剥了皮的怨魂。丑陋被示众,她无以遁形,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夫人平复了心情,面色森寒,凌然道:「这孩子你不必再管了,就留在我身边,此后他与你再无半点关系。江沛,从今往后,你也不许再唤她一声娘亲,但你要记住,江璟还是你父亲。」 老太太这话有点绕,众人懵了。江璟是他父亲,她却不是母亲,这哪是说孩子,这分明不想再认苏慕君啊。 第五十三章 不被认可,她在这江家待得会有多尴尬。苏慕君咬紧了唇,不敢反驳,老夫人没直接赶她出去已经算是开恩了。 「祖母,我错了,江沛调皮,我惩罚他也是为了他好,我不该下手这么重……」 「这岂止是下手重,简直是不想让那孩子活,怪不得容不下别人的孩子。」宋氏乜着苏慕君道句。 「我没害她孩子!」苏慕君转视余归晚,今儿这一切肯定都是她设计的,她怒然盯着她斥道:「余归晚,就算我没有照顾好江沛又如何,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是我害你!」 余归晚瞧都没瞧她一眼,唤了声「沛儿」,江沛衣襟还没系好,笨拙地从腰间解下个小香囊,跑去祖母身边道:「这是娘……是她给我的。」他指了指苏慕君,「她让去借书的时候放在婶婶的药罐子里。」 江老夫人打开,倒出来,正是大黄和生南星—— 「江沛,你不许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我偷偷看过,紫鸢姑姑的妆奁里还有好多呢!」江沛一句话堵得苏慕君说不出话来,目瞪紫鸢。 可紫鸢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吓得赶紧跪地,一股脑竟把什么都招了。 真相大白!苏慕君只觉得一阵头皮发紧,后背冷汗直出,凉浸浸的。她整个人木住了,脑袋却在飞速地转着,慌得手都开始抖,就在老太太要喝声的那一刻,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簌然而落,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那张清秀的脸更显无辜。 「祖母,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可我也是无奈……这个家,我真的无依无靠,我没丈夫,没孩子,我唯一倚仗的便是母亲……自打父亲和夫君去后,母亲性情乖戾,您是知道的,我在大房每日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招来婆婆的记恨,她若是容不下我,这沂国公府我根本没法待……我,我不得不听她的啊……」 这猝不及防的一颗雷,将大家彻底镇住了! 「……敢情……这事都是大嫂指使你做的?」云氏舌头不不好使了。 苏慕君委屈抹泪,啼声道:「是,是母亲。在她心底是二弟害了夫君,所以一直心怀怨气,她忍受不了自己丧子,而二弟却越过越好,更接受不了这个孩子……所以,所以才让我……」 「所以我才指使你去害江珝的孩子?!」门外一声冰冷的声音道了句,众人望去,一身素装的梅氏在小丫鬟的跟随下,不疾不徐稳步迈了进来,气势凌然地乜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哼道:「呵,苏慕君,我若不来,还真不知你长了这么张巧嘴啊!」 「所以我才指使你去害江珝的孩子?!」门外一声冰冷的声音道了句,众人望去,一身素装的梅氏在小丫鬟的跟随下,不疾不徐稳步迈了进来,气势凌然地乜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哼道:「呵,苏慕君,我若不来,还真不知你长了这么张巧嘴啊!」 苏慕君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底伏着头一动不敢动。 梅氏冷笑。「怎么?心虚,看都不敢抬头看我了?你不是对我有怨吗?」 见她依旧不应声,梅氏敛容,匆匆给老夫人福身,转头站在苏慕君面前,低头厉色看着她。 「你真是长了张颠倒是非的好嘴啊!我怎就养了你这么条毒蛇!反过来让你咬了一口。」 苏慕君彻底慌了,她伏在梅氏脚下,瑟瑟唤道:「母亲……」 「别喊我母亲!」梅氏甩袖呵斥,宽大的袖角刮到了苏慕君眼睛,她下意识躲了躲。 梅氏看着她冷哼,「我性情乖戾,我待你苛刻……苏慕君,你拍着良心问问,我是如何待你的!我儿离世,我忍着丧子之痛,我劝你离开,为的便是不想耽误你的将来,是你非要留下的!我感激你,也可怜你和我一起守寡,我处处照顾你,可亏待过你半分。在大房,且不说吃穿用度我都紧着你来,对下人,你说话便等同我说话,这上下谁不把你当主子?怕你寂寞,担心你老来无依,便领回个孩子给你作伴,也让你日后有个依靠。我事事为你打算,可你却这么看我?」 「母亲,我错了,你帮帮我吧……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苏慕君扯住了梅氏的袖口,「我真的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那我问你,你所作的这些到底为的是什么!」梅氏寒声问,她低头盯着她,凌然冷漠,「苏慕君,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为何留在公府!」 「我,我是为了夫君啊!」苏慕君大哭着喊了声,撕心裂肺,委屈至极。 梅氏被她喊得痛心。她也希望儿媳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甘心留下,起码对已逝的儿子是种安慰,在这个世上还有人惦念着他。可眼前这一次次地打击让她动摇了。 江璟是梅氏的软肋,瞧着僵住的婆媳二人,余归晚淡定上前,唤了一声。林嬷嬷闻声而入,后面跟着个小丫鬟,怀里抱着个长枕,大伙目光都被她引了去。不过与其说被她引去,到不若说是被她怀里,那个穿着男人长衫的枕头引去。 「大嫂,你可认得这个!」余归晚镇定问。 苏慕君和梅氏都愣住了,只见苏慕君扑了上去,一把夺过枕头,怒喝道:「余归晚!你好无耻啊,你竟敢擅闯我的房间!」 梅氏长叹了一声,目光对上了余归晚,满眼的指责和厌恶。没有守过寡,如何知道这失去丈夫的苦衷,夜半孤寂,枕边空凉,那种孤独和绝望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她们只能以此慰藉,所以不管苏慕君做过什么,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让梅氏觉得她可怜,也恨余归晚,不仅因为她探取了别人的隐私,还把人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这种伤不止是苏慕君有,梅氏也一样有,她们心底最后的防守也被余归晚击破了…… 「不管她做了什么,你都不应如此……」梅氏忿忿道。 归晚虽然不能体会梅氏的感受,但是她能理解她的心情。「母亲,您还没听我把话说完。我承认我闯入苏氏房间的行为不齿,但她的所为更是龌龊!」说罢,她指着苏慕君道:「大嫂,你敢把那件衣服脱下来给大家看吗?」 话一出口,肃穆抱着枕头的手越发地紧了,她目光游离,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出正堂一般。 归晚依旧淡定,「好,就算你不给人家看,别人便认不出来了吗?」说着,她望向梅氏,「母亲,你好好看看,你看看那衣服到底是谁的!」 这话说得梅氏一愣。这衣服能是谁的,自然是儿子江璟的……可就在她仔细辨认的那一刹那,她有如雷击,险些没晕过去。 衣襟下那月白线挑的图案,虽不易察觉,可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来,那分明是一颗写意的苍松——是江珝生母最喜欢的图案。江珝刚来的时候,他每件衣服上都有这颗苍松,和衣服同色,有如暗纹,不易察觉。为了纪念生母,江珝也会要求府里的绣娘在给他做衣服的时候也绣上一颗。 这衣服——是江珝的! 「苏氏,你说我无耻,可你夜半却抱着我丈夫的衣衫入睡,到底是谁无耻!」 第五十四章 话一出,众人再不懂也懂了!不止懂了这件衣服是主人,更是把这所有的因果都捋顺了……既然是为了江珝,那苏氏所为便一切都解释清了。 犹如被扒光了一般,苏慕君最见不得光的一面被暴露出来,她感觉的不是羞愧,而是心死。 她抱着枕头,顿时瘫坐在地,嚎啕着泪如雨下。 「是,我是为了江珝,我一切都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他才留下,我放不下他,可我没指望我没还有未来,我只希望能在角落里看着他就好,只要我还能和他说话,还能见到他我就满足了……」 归晚凌然地盯着她,鄙夷道:「你的贪欲可不仅如此!」 「对!我想要的更多!」苏慕君突然止住了哭声,清秀的五官登时狰狞得可怕,「我以为我只要远远看着他就好,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余归晚你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他竟然为了你冷落我,为了你躲着我,为了你责备我,为了你他甚至连睦西院都不来了!我恨你,余归晚,是你抢走了他!」 「我没抢,况且他本来也不属于你!」 「他不属于我,我也不会把他让给你!你根本配不上他!」苏慕君指着归晚嘶吼。 余归晚无奈冷哼。「不是我配不上他,而是在你心底,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够配得上他。」她得不到,她也不会让别人得到的。为了他,苏慕君的心里已经扭曲了,其实她也不是真的针对余归晚,而是她根本就容不下江珝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苏慕君看了看怀里的枕头,兀自笑了。「你说得没错,没人配得上他,只有我,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世上没有比我们再登对的了。」 「你们是登对,但也是你亲手毁了这良缘。」余归晚不想承认,但还是说出来了。她接着道:「是你自私贪婪,为了权势和地位抛弃了他,而选择了大公子,你伤害两个人,岂还有脸在这喊委屈!你如此歹毒,简直行同狗彘,居然还敢说和将军登对,你真是玷污了将军的名声,糟践了他的过往!」 归晚骂得毫不留情。撇去自己的不公,便是想到江沛,她都觉得这种人,真是连狗彘都不如! 一旁的梅氏痛心疾首,对于苏慕君和江珝,她不在乎,可苏慕君欺骗了儿子,她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捶胸叹道:「我当初怎会同意你们的婚事,我真是有眼无珠啊!」 「你就是有眼无珠!」苏慕君冷漠地回了句。 梅氏惊愕不已。 「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啊,你作天作地,这府里可有人待见你,若不是看在江珝的面子上,你能有今天,可你呢?处处和他作对,你不是有眼无珠是什么?」 「你……你,亏我这么多年把你当女儿!」 「女儿?」苏慕君忽而笑了,阴测测的。「什么女儿,我不过就是你指使的玩意,是你可以任意推出去阻挡口水的东西,是你的一块遮羞布!」 苏慕君却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扬首鄙夷道:「你方才话怎么说的?‘你说话便同我说话?’‘你照顾我?’你让下人把我当主子?要知道这大房若不是我维持着,不是我在府中周旋,你能衣食无忧,安心地坐在佛堂礼佛?!你在佛堂清静礼佛时,可知我在外面受何人脸色;你食着珍馐美食,可知我是受了多少白眼才争来的这些;你说要熏香,我厚着脸皮去讨,一次不行便两次,贱得我自己都想抽我自己一巴掌;你说不想出门便不出门,你不在乎他人颜面便说折就折,你知道最后这冷言风语这报应都落在了谁身上?还不是我在为你抗着!」 「苏慕君!你……」梅氏再忍不住了,一个巴掌抡了上去。 似乎把所有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打得苏慕君一个趔趄撞在了桌脚上。血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人似乎也被撞醒了,她扔下怀里的东西,扑到了梅氏脚下,抱着她猛地磕头认错,然梅氏哪还愿多看她一眼,脚一抬,将她踢向了一边,她目光无措涣散,对上余归晚时,又猛地朝她扑了来,却被苁蓉和云氏身边的小丫头拦了住。 江老夫人是一刻都不想再见到她了,唤了一声,只见嬷嬷领着外院的两个小厮进来,托着挣扎的苏慕君押了下去。 归晚脑海里再次想起当初那个娴静端秀的女人,清雅如兰,连步履款款,似有兰香袅袅,沁人心脾……可如今那人何在? 归晚心情复杂。执念,居然可以把一个人毁得这么彻底—— 她没再说什么,苏慕君不过是她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已,过去便过去了,然对于面前失魂落魄的梅氏,可能便重要得多了吧。 梅氏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头望去,二人对视,梅氏再没了往日的锐气,哀叹了一声,在嬷嬷的搀扶下,连个招呼都没打,默默离开了…… 经了这么一闹,江老夫人身心俱疲,吩咐下人照顾好有孕的二少夫人,便带着江沛回东院去了。大伙是看了场好戏,啧啧几声都散了,临走依旧没忘再次恭喜归晚孕事。 其实归晚何尝不是心有余悸,她看看窗外守候的禹佐,感叹若非江珝早为自己做好打算,沟通好了吴大夫,只怕她今儿设计的一切都要折在号脉那一瞬了…… 接下来的日子,归晚过得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她不用再隐瞒,可以安心养胎。这都要感谢江珝,于是在老太太决定要给出征北方的孙儿写家书,特地让孙媳也写一封时,归晚应下了。可是,提起笔来她却不知道写些什么? 说说苏慕君的事?说她被休,变得疯疯癫癫,被遣回了苏府,然苏府却不肯接收,江老夫人只得把她关在了后山荒弃的小祠堂里。这种事,还是别让远在边疆的人知道了…… 那写什么?写江沛被她接了来,养在了她身边?估计这件事,她不提江老夫人也会提…… 不然写,自己一切安好,孩子安好?算了吧,孩子又不是他的,他关心才怪,不怄气就算好的了…… 还是祝他早日凯旋,写些客气的话吧。可是……会不会显得太生分了? 到底要写些什么呢…… 半月后,雁门关,征北将军衙署。 江珝正带着新任制置使及几位将军商讨攻克山阴的计划。他神色凝重,俊朗的脸带着凛然之气,眉眼间皆是运筹帷幄的风华。众人屏息凝神,然此刻门外侍卫突然来报:云麾将军家书抵达军营。 江珝头都没抬,摆手示意放下。 侍卫遵命,将家书放在了他桌案一角。江珝清冷瞥了一眼,似乎发现了什么,修长的手指慵然捻开…… 家书竟是两封—— 江珝漫不经心地挑开上面印有「沂国公府」字样的那封,下面簪花小楷,几字赫然跳入眼中——「夫璞真亲启」。 他登时一顿,整个人都凝住了,心跳莫名加快。 能唤他「夫」的,还有谁? 余归晚居然给他写信了?他不会看错吧。 可瞧着那几个虽筋骨不丰却还算工整清秀的字迹,他确定是她写的—— 第五十五章 「将军……」见他挑信僵持良久,一动不动,桌案对面的曹副将试探着问了句,「要不,您先看信?」 江珝回过神来,放下信,指尖点了点,平静道:「不必,军事为重。」说罢,便同几人继续商议。 今儿这议事过程极慢,江珝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桌角的信,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是心不在焉。虽他面上沉静依旧,然旁人瞧不出,曹副将却瞧出了异常。要知道云麾将军可是淡定出了名的,便是兵临城下他都不曾皱一下眉,不会乱他心丝毫,然这会儿,怎就瞅着他眼神有些飘呢?想来应是和那家书有关,于是他也忍不住偷偷朝那瞥。 江珝一抬头,正对上了偷看案面上信封的曹靖,他脖子探得老长,脸都被抻得走形了。江珝无奈瞪了他一眼,鼻尖淡淡哼了声,摆了摆手。「罢了,劳烦制置使用心,待确定对方骑兵数量后再议吧。」 心怀杂念,必然影响决策。这个江珝再清楚不过了,如此敷衍,到不若不做。 众人得令离开,江珝撑着案沿靠在了椅子上,目光深沉地盯着那两份信。 每每出征,在他大军挺进之前,因为有位置可循,祖母都会给他去信的,告之他家中安好,让他无顾虑地征战。可是,这次不但祖母来了家书,竟连余归晚也给他写了信? 就她那心思,如何会想到给自己来信?想必定是祖母催促下,她碍着面子不得不写。 所以可想而知她会说什么,无非是些面子上的话,或是拾祖母之牙慧,重复提及府里发生的事罢了。他们虽为夫妻,却连半分情意都没有,他还能指望她说些什么! 江珝暗暗哼了声,想都不曾再想,伸手便去拣祖母的信,就在碰到那一瞬,虽迟疑了下,可还是拆开了。 亦如往常,祖母报自己安好,家中和睦,切勿挂念,劝他定要为国尽之全力,效其忠义……直到后面,她才说到归晚有孕之事,恭喜之余寥寥提了几句苏慕君。 对此江珝一点都不吃惊,在走之前以防万一,他把一切都替余归晚安排好了。至于苏慕君,若如他警告,她能安分守己,管住自己的嘴,他也不会对她如何;可明知他不会放过她,她还是选择说出来,那便怪不得他了。 祖母的信依旧是三页,可他怎就觉得今儿这信特别长,怎都读不完呢?越往后他看得越是潦草,最后一句刚扫过去便放下了。 眼底,只剩下余归晚的这封信了。事实上江珝还是有那么些欣慰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能写这封信,便证明她还念着他。能有一个人念着自己是何等幸福之事,尤其是战场之上,浸在冷刃残酷之中,他更需要一抹温馨来暖心。眼下除了祖母,他又多了一个人…… 想着想着,江珝哼了声,唇角却蓄起了抹淡淡的笑意,看着那信的目光又柔了几分。 他小心地挑开信封,将信拿来了出来,轻得好似对待它的主人一般…… 信只一页,平整得他先是怔了一下,迅速展开,之后他彻底愣住了,随即一阵耐不住的火气腾地窜起——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她竟给自己寄了一封空白的信笺! 捏着那封「无字家书」江珝僵了许久,随即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无奈摇了摇头。 看来自己果然是对她期待太高了,还期待她给自己写家书?想想方才自己还为此激动,乱了心思,这会儿只觉得自己是上了她的当。想想以她的脾气,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他自嘲地笑笑,放下了手中的信,提笔给祖母回了一封…… 幽州,数十年未能攻克半分,今上还是誉王时便带兵出征,却是惨败而归,由此与契丹签订了和平条约。然这几年,因他们的不断壮大,开始蠢蠢欲动,在边疆挑衅,攻克了大魏的西北大门雁门关。还是江珝年初这一战将雁门夺回。 契丹挫败,由此可当做北上的突破口,逐步拿下幽州。这条路且长,非一朝一夕能成,江珝眼下重要的便是趁着冬日来临之前,将山阴攻下…… 涉及军事机密,他也不敢在书信中多言,唯是向祖母报平安,告之自己争取半年内平定山阴回京…… 半年……江珝深思。对他而言半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他好似等不了那么久,余怀章的事还未解决,他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余怀章,他又想到了家中那个小姑娘,那张巧目盼兮的面孔隐隐浮现,心中竟有了种柔柔牵扯的感觉。 给祖母的信书写罢,他并未收笔,而是又拈了张信笺,提笔沉思……即便她只字未写,可他是不是还应该给她回一封呢? 可是,写些什么呢?该说的他都已经在给祖母的信里说过了。这还真是个难题…… 江珝去了一月有余,这段日子有祖母照应,再加之吴大夫帮她调理身体,归晚生活得还算好。父亲那有江珝安排,他且不用担心,她唯一记挂的便是弟弟。 按照世子江珩所言,骁尧入京起码快两月了,怎么会就是没有他的消息呢?不但江珩没有找到,便是侯府也把从京城到杭州的路搜遍了,如人间蒸发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归晚当然希望他还活着,不会有事,可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随着叛军被剿,两浙路眼看便要彻底收复,贺永年收复有功,代替余怀章成为了两浙路宣抚使,该赏的赏过了,那便处理这些失职之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原官职最高的余怀章! 皇帝本是想将所有与杭州失守相关之人全部治罪,不管是生还与否,一律追其罪责。这倒是也好办,可朝堂之上,以左相为首的党系不同意一刀切,虽都是战亡,可有些人性质不同,比如秦龄秦将军,他之死便应该列为殉国,不该如此让他蒙冤。更重要的是,没人不知晓他和江珝的关系,眼下江珝正在为国出征,若是定了秦将军的罪,必会影响到江珝的情绪,为此,他们上书,不建议陛下如此决策—— 左相宗敬风虽在权势上不及右相,可他乃两朝元老,其品行贤良方正,为人坦荡,行事磊落,声誉极高,先帝在世时还特地为他书下「抱诚守真」四字墨宝,赐予他以嘉勉其行。 所以,他的话皇帝不得不重视,薛冕作为执行者也只能将此事压下,故而到现在余怀章等人的罪也没定下来…… 「余怀章的罪一日不定,我这心便一日不踏实。」小书房中,薛冕叹了声,想到宗敬风,他更是满肚子的火气没处撒。「一把老骨头,早就该致仕回乡了,还这般多事!含饴弄孙的日子不过,他这是不想善终啊!」 「父亲!」薛青旗忙唤了一声。虽是在家,但有些话依旧不能随便说。 石稷看了眼薛青旗,淡淡一笑。论才气和谨慎,薛青旗要比父亲强很多,但只因他出生时父亲已居高位,故而良好的教育让他少了父亲那份狠劲,薛冕出身寒门,这一路爬上来不容易,可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相爷不必忧心,余怀章的罪是一定会落下的,只不过早晚的事。」石稷劝道。 第五十六章 薛冕捻着绶带上的穗子凝重地摇了摇头。「非也,只怕宗敬风的目的不仅于此,我怕他会翻案。」 「案子都未曾定,如何翻?」石稷笑了。 薛冕看着他,狐疑问:「先生此言何意?」 「案子如何定,自由相爷您说得算,不论早晚,该定罪的自然逃不过去。怕只怕左相的心思不在此,他定是知晓了余怀章下落不明之事,在拖延时间。很可能他知道余怀章未死,在等机会,一查究竟。」 一查究竟…… 薛冕恍然,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看了看儿子,镇定道:「你先去吧,我与先生有话要谈。」 父亲不曾对他公开的事不是一件两件,薛青旗习以为常,他淡然应声,余光瞥了眼石稷,默默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薛青旗思潮起伏。有些事,他不问不等于不清楚,从杭州之围开始,父亲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两浙战事上。他知道石稷给父亲出的计谋,他也去江宁催促过贺永年,同时给他带了一封信。他不知信中内容,但贺永年收信不过三日,杭州便被叛军攻克,门户大开。 起初薛青旗并没有怀疑什么,然回京后,父亲盯紧了余怀章不放,便让他觉得蹊跷。父亲名义上是为彻查杭州失守案,可他却生怕余怀章被查出是清白的,甚至不惜建议皇帝草草定案,将涉及人员一律定罪。他到底担心的是什么…… 薛青旗自问,头脑中蓦地闪过了一个不好的念头——难不成杭州失守,与父亲有关?! 刚走到自己房门前的薛青旗猛然顿足,旋即一个转身,甩开步子朝大门去了…… 太庙街夜市极其兴盛,北边的马行街更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和悦楼楼下便是个不小的马市,从早上开市到夜里,人就没断过。可就在如此繁盛之地,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全城都在搜寻,且寻了月余的孩子,就在它附近。 和悦楼后身小胡同里的一间两进小宅子里,骁尧正在后院挥剑,如何说「挥」?因为一个简单的招式,他练了数遍了,可还是不到位,看得他身边那个身姿英挺,一身便装的侍卫苦笑摇头。 他身后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忍不住了,劝道:「小公子,您还是别练了,仔细伤了手,书不了字了。」 小姑娘名唤叮铃,本是商户家的女儿,因着父亲贩马赔了生意,不得已被卖入薛府。薛青旗瞧她识文断字,又伶俐懂事,便遣她来伺候骁尧。 叮铃劝得殷切,可余骁尧却是充耳不闻,咬着牙继续。她看着他拧眉,她就不明白了,小公子天资聪颖,书读得好,又写得一手好字,干嘛非要耍这危险的东西,乖乖去学制艺,赶明考个功名就不好吗?如是,也让她省省心,免得受了伤,她还得挨自家公子的骂。 正想着,余光里便闯进个人来,她搭眼一瞧,可不就是自家公子来了。她忙福身要唤,却闻院子里的少年先发声了,朝着薛青旗兴奋地唤了声:「姐夫!」 正想着,余光里便闯进个人来,她搭眼一瞧,可不就是自家公子来了。她忙福身要唤,却闻院子里的少年先发声了,朝着薛青旗兴奋地唤了声:「姐夫!」 薛青旗含笑点头,骁尧把剑仍给侍卫,汗都未来得及抹奔了上来。 青旗看了眼叮铃,小丫头赶紧上前给小公子递过巾帕,骁尧接过来,轻道了声「谢谢」。小丫头闻声甜然而笑,她很喜欢照顾这个懂礼貌的少年,虽来的时候他狼狈不堪,但骨子里却透着矜贵的气质,一举一动都让人看着舒服,最难能可贵的是,明明是富贵公子,却总是平等地对待任何一人,即便是下人,他也不会颐指气使。叮铃原本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她看得出这位小公子定是受了极好的教育。 骁尧匆匆擦了几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姐夫,可有我父亲的消息?我姐姐如何了?」青旗和归晚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家人都明白归晚早晚是薛家的人,故而早便把青旗当做女婿看待,而骁尧更是打小便唤他「姐夫」,在他心里,薛青旗就是自己的姐夫。 薛青旗笑笑,摸了摸他头。「还是没有你父亲的下落,他的案子,朝廷要重新彻查。」 「真的?」骁尧激动道,「我就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公道自在,总会真相大白的。」 闻言,薛青旗眉心微微一蹙,示意他坐下,平静问:「你这般确定你父亲是冤枉的?」 「是!」少年目光笃定。「父亲和众将士同吃同宿,衣不解带地抵抗叛军,怎么可能会叛变。这不可能,我不信。他将府衙大门敞开,供战火中无家可归者避免,连后院都被占了,我只能和姐姐挤在丫鬟的后罩房。官民同心,我不信他会开城门,害了一城百姓。」 「那有没有可能,他是为了百姓而开的城门呢?」 被这么一问,骁尧愣住了。良久,他失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不清,因为他记得姐姐带他去见父亲的那日,父亲和秦将军发生争执,他还记得父亲的那段话…… 「叛军可送与你父亲议和书?」 「是。」 「他可接了?」 「……我不知道。」 看着骁尧茫然的眼神,薛青旗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了,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这些事父亲是不会告诉他的。 薛青旗陷入沉思,骁尧不忍扰他,却又憋得慌,抿着唇侯了须臾,问道:「姐夫,我姐眼下如何了?」 「她还好。」薛青旗淡笑道。 「我何时才能见她?」骁尧期待问。 薛青旗叹了声。「我也希望你们能团聚,但眼下不行,她被江珝困在沂国公府,行动不自由。」 「那如何才能将她接出来?」 「我知道你为她担心,我也一样。别急,再等等……」 骁尧失落,俊俏的眉宇间满挂着忧惧,还有愤怒,这种愤怒源自他自己,他恨自己无能。 经历这场劫难,原本纯真的少年脱胎换骨,心智早已超出年龄。他眼看着杭州城的将士一个个倒下,父亲在城墙之上悲怆的身影,他真恨不能自己可以挥剑与敌人拼杀,便是能灭掉一个,他也不负百姓不负父亲教导他的忠义。他本想留在杭州,是父亲定要他守护姐姐入京才不得已离开。可路上,他内心再次受到重创,他眼看着姐姐为护他被抢人所虏,若非被几个被几个义士相救,他和姐姐早便死于非命了。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和姐姐走散了。一直以读书为傲的他对人生产生了怀疑,书读得再好如何?字写得再佳又怎样?他还不是提不起一把剑,就不下姐姐…… 骁尧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正是叛逆的年纪,却学会了克制。 薛青旗知道他的心绪起伏,问道:「是我无能,不能照顾好你姐姐,你恨我吗?」 骁尧摇头,平静道:「父亲下落不明,姐姐被挟持,连侯府也怕被连累容不下我们,若不是您收留,我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可是姐夫,我不想一直这般躲藏,姐姐尚能直面困顿,我也应该陪着她。便是父亲被降罪又如何,我们一家人问心无愧,便是死,也死得其所。」 第五十七章 这番话,说得连叮铃热血沸腾,对小公子的仰慕之心又多了几分。可说归说,她可不希望这般如玉干净的少年受半分的苦,不由得目光期待地看向了自己公子。 薛青旗看着少年欣慰点头。「你姐姐若是听到这话,必为你骄傲,但你也要为她着想,她眼下最担心的便是你,你若有个意外,她在这世上可还有企盼,你可对得起她。」 「我……」 「不必再说了。」薛青旗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姐姐的心思,我必会为她护好你。你若是想她好过,就听话,好生读书,别再摆弄这些兵刃了,头脑远要比武力更具力量,决策天下的永远都不是莽夫。」 「我明白了,姐夫。」 薛青旗含笑点头,随即想到什么,又问:「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和姐姐混在流民当中,被叛军捕获,有人救了你们。而后混乱之中,你又和他们走散,你可还记得救你那几人。」 骁尧想想,摇头。「当时惊吓,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那几人身量高大,不似江南人。」 「不是叛军?」 「不是,北方口音,而且为首骑马者,穿的是胡靴。」 胡靴,北方口音……薛青旗再次陷入沉思。 骁尧看着他,提醒道:「姐姐该是一直与他们在一起,若是问问姐姐,许她还能记得。」 薛青旗淡淡摇头。「你姐姐落水,大病一场,又因惊悸过度,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不但忘记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怀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看来和这几个人脱不了干系。本还以为她是被叛军所辱,看来这期间的事,该没那么简单…… 可简单不简单又如何,这些事都过去了,她已经嫁给了江珝。而且万没让他想到的是,她怀孕之事竟被瞒了过去,府里上下都道她怀的是江珝的孩子,捧在手心里宠,许连江珝自己都不曾知晓真相。眼下满京城都夸她是福星,入门便有孕,便是她父亲获罪,看在孩子的份上,沂国公府也会拼力护她的。 可薛青旗不这么认为,被捧得越高,摔得便越疼。这事瞒不了多时,若是被江珝知晓,以他的脾气,归晚这是祸不是福…… 「姐夫,你在想什么?」 骁尧断了他思绪,他转头看看眼前的孩子,含笑拍了拍他肩膀。「没什么,你放心,我会救你姐姐的。」 「婶婶,纸洇了。」 小书房桌案前,江沛晃了晃归晚握笔的手,归晚猛然醒过神来,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宣纸,好端端的一个「并」字,被笔尖的墨洇得只剩下墨迹上的两个点,江沛瞧瞧笑了,稚声道:「婶婶点了个小兔子。」 可不是像只小兔子,她微笑摸了摸小东西的头,又拿了张新的宣纸过来。 「婶婶在想什么?」 归晚点了点他小鼻子,柔声道:「我在想我的弟弟。」 「婶婶的弟弟我叫什么?小叔叔?」 「不对,应该叫小舅舅。」 「啊……」江沛领悟似的托长了尾音。「那小舅舅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婶婶把他弄丢了。」说着,归晚叹了口气。 江沛从椅子上跳下来,放下手里的书,大人模样似的拍了拍婶婶的肩,郑重其事道:「婶婶你放心,二叔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他是咱最亲的人,而且他心善。」 自己曾说过的话小东西还记得呢,归晚被他逗笑了,随即忍笑,板着脸道:「你呀,还是把书都背熟了,不然瞧你二叔回来考你不会,他不罚你。」说罢,还不忘掐掐他这些日子长胖的小脸。 江沛捂着脸嘟囔:「二叔给你留的书,你不是也没看完……」 「咦,小东西,还敢顶嘴了!」 归晚说着便要去捉他,江沛笑嘻嘻地跑开了,一个不留神,撞进了林嬷嬷怀里。「慢着点啊,小公子!」林嬷嬷瞧着这些天日渐开朗的小沛儿,也跟着笑了,不过还是嘱咐道,「少夫人带着弟弟,小公子仔细别撞到。」 江沛猛然点点头,霎时间乖巧下来。归晚拉过他,问道,「嬷嬷,可是有何事?」平日里归晚带着江沛读书,林嬷嬷是不打扰的。 「好事。」林嬷嬷忽而笑道,「老夫人唤您去呢,二公子来信了。」 自打家书去了五十一天后,他回信了。 老夫人一见到归晚便拉她来坐,慈笑问:「这两日胃口可好?」 归晚莞尔。「回祖母,最近食量比前些日子增了不少,害口也没那么严重了,可还是进不得油腻的。」 「等过了这段日子便好了。」老夫人点头道,目光柔和地在她小腹轻抚。三个多月了,按理也快到显怀的时候了,可归晚宽大的罗衫,也瞧不出个囫囵来。「这孩子也是个体贴人的,没那么折腾自己娘请,我当初生三爷,从怀上一直吐到生,可把我折腾惨了。」 「哦,怪不得老太太不中意我们三爷。」宋氏接过话,佯做不满地道了句。 云氏闻言笑了。「还说呢,老太太最疼的就是三爷,不然能费劲心思,就为求娶三弟妹?」 难得,宋氏竟被这话逗笑了。可也是,宋氏就怕人家忘了她县主的身份,云氏明里说三爷受宠,暗里还不是将云氏身份抬高,哄她开心。 云氏含笑摇了摇头,要说团和人,她这大嫂是有能耐。「大嫂说三爷娶我用心,我瞧着璞真娶才真真是用心呢!我一个县主,可抵不过人家御赐良缘啊。」 御赐良缘?归晚无奈笑笑,只得转了话题问道:「听说将军来信了。」 「对啊,去了两个多月了,这才来消息。上次你给他寄了家书,想必他也该回,这不是就把你叫来了。」江老夫人说着,朝着小丫鬟挥挥手,小丫鬟把信递了上来,老太太拆开,交给了身边的嬷嬷。 嬷嬷含笑念了起来,与往昔一般,信里无非是报平安罢了,讲到若攻破山阴便争取年前会回时,老夫人还给归晚递了个眼神,归晚笑笑,应景地做了个赧颜状。 「……照料孕妻,祖母为之操劳,恩情谨记,待归之时必侍奉堂上,敬请钧安,璞真谨上。」 嬷嬷最后一句念完,房中静默许久,半晌听老夫人诧异问了句:「完了?」 嬷嬷笃定点头。「完了。」 「这就没了?」云氏也跟着问了句。 嬷嬷有点迟疑了,仔细翻了翻,迟疑道:「没了。」 话音一落,大伙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归晚,看得归晚直蒙,一脸的不明所以。 「璞真竟没给侄媳妇回个信?」云氏不大敢相信,自己上去接过了嬷嬷手里的信笺,翻了又翻,忽而道:「这不是还有一张吗?」然她才一捻出来便愣住了—— 是张空白的纸……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今天拿下将军没? 上》作者:初醒 02、《今天拿下将军没? 下》作者:初醒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