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钻闲妻》 楔子 南梁都城建康,山明水秀,占尽舟楫之利,以「贡使商旅,方舟万计」而闻名天下。当冼碧箩跟随夫君从峰峦雄峻的岭南,一路翻山越岭,横波踏浪进入秦淮河后,她被眼前的繁华美丽迷住了。 「吓,这里船美山美水也美,就连女人都长得像仙女似的!」 「你看,那个唱歌的漂亮姑娘正朝我们这边张望呢!」 趴在舷窗边,她眺望着远处异彩浮空的城市和河面上玲珑精致、绣纹雕花的船舫,不时发出兴奋的欢叫。 听着她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从舱外走入的董浩,脸上漾起欣慰的笑容。 由于担心受「天雷掌」重创后尚未康复的她承受不住舟车之苦,他特意放慢了行程。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今天就要结束了,她虽然看起来略显疲惫,但气色还不错,等回到家,他一定要让她好好休息。 想到家,他的心情有点激动,目光不由得越过舷窗,投向岸边那繁华的都市。 在离开罗州前,他分别写了信给母亲和总管,请驿站快马送回京城。他相信他们早就收到他的信了。娘一定能谅解他先斩后奏,擅自娶妻的举动,也相信青儿会按照他信中的吩咐做好安排。 此番归来,他不再是离群的孤雁,不再怀着阴郁的心情。有娇妻陪伴,有爱情滋润,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安定的生活和温暖的家。 视线再次转到带给他这种变化的小人儿身上,他的目光变得温柔而满足。 他为她新添置的衣裙十分合身,虽然汉服端庄的衣领遮住了她秀丽的颈子,长长的衣襬藏住了她动人的肌肤,但那杏黄色衣裙完美地烘托着她红润的娇颜和乌黑的秀发,使她的眼眸散发出晴空般的色彩,而那系在衣裙外的衣带更加凸显了她纤细动人的腰肢,让他忍不住想搂住那里,亲近她,赞美她…… 「那是迎亲的花船吗?」她突然回头望着他,神色中充满惊奇。 他走近,用手整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回答道:「不是。」 「那它干嘛装饰得那么漂亮?」他过于简单的回答让她皱起了鼻子。 「因为它要招徕更多的顾客上船游览秦淮河。」董浩往外瞟了一眼,快速转移话题。「船就要靠岸了,妳要不要收拾一下东西?」 她的注意力立刻从窗外转到他的身上。「你是说马上就要到你家了吗?」 「是我们的家。」看到她焦虑的样子,他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子。「没错,很快妳就会看到妳的婆婆和董府的人。」 「那、那我这样可以吗?也许我应该梳头更衣?」她慌忙起身,摸摸头发,再扯扯衣服,担心地问。 他拉住她的手,笑道:「没必要,妳这个样子很美,我喜欢。」 「真的吗?」她抬头看着他。「我不会丢你的脸吧?」 「别皱眉。」揉揉她发白的脸蛋,他宽慰道:「妳永远不会让我丢脸。」 他的安慰确实抚平了她的焦虑,紧蹙的双眉松开,她露出笑容。「那样我就放心了,我可不希望一见面就被婆婆嫌弃。」 「不会的。」他将她搂至胸前,又不无忧虑地提醒道:「我告诉过妳,娘个性强硬,不久前又大病了一场,可能脾气不大好,妳要多体谅她。」 「还说我,看看现在皱眉的人是谁?」这次换她为他揉平眉峰。「她是你的亲娘,我当然会体谅她。」 他亲吻她,低声说:「妳有一颗慈悲的心,请保持住,也许我会需要它。」 她似乎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可当他炽热的嘴再次攫住她的唇时,她的理智宛如阳光下的薄冰迅速融化了。 不久后,他们踏上了码头,迎接他们的场面并不像碧箩想的那么隆重,既无迎新娘的喜庆场面,也没有花轿喜乐等待,甚至连侍女都没有一个,唯有一乘素雅小轿和几个仆人站在眼前。不过令她印象深刻的是,这些仆人个个都昂首挺胸,衣着光鲜,一看就知道来自大户人家。 「碧箩,这位是墨叔,府上的总管,也是教我做生意的师傅。」董浩对此等迎接场面似乎也有点诧异,神情紧绷地为她介绍站在众人前、目光犀利的男子。 「大少爷客气了,能为大少爷效力是此生幸事。」总管面带笑容地回应,双目却打量着碧箩。 碧箩觉得他的笑容十分勉强,目光中带着让她无法理解的敌意。 为什么会这样?她纳闷地想: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为何恨我? 见她在自己不算友善的注视中并不慌张退缩,反而瞪着那双美丽而疑惑的黑眸看着他,阅历丰富的墨总管目光微敛,垂下眼谦卑地说:「因老夫人卧病在床,府中喜事从简,仅奴才前来迎接少爷少夫人,请少夫人上轿。」 他的解释让董浩略微放松,碧箩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在他示意她上轿时才忙不迭地说:「我不累,我还是跟大家一起走吧。」 「不行,人越围越多,我可不想让妳成为展示品。」董浩猿臂一展,将她抱起放进已经敞开帘子的轿内。 他的动作很快,碧箩来不及反对,轿帘就被他放下了。 宽敞的轿内比轿外看到的更为华丽舒适,靠在软椅上,她掀起窗帘往外看,果真发现不少路人围在轿子周围,个个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她忙放下帘子。 轿子迅速起动。与她过去坐过的滑竿、小轿比,这顶轿子更平稳舒服,可她仍被墨总管的眼神所困扰。她想告诉董浩,却看不到他,只能从时高时低的说话声中得知,他正与总管走在轿后,从模糊的声音里,她听出他很不高兴。 他为何生气?她担忧地想,自从离开岭南,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虽然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轿帘,她却觉得他离她很远。 唉,又不是见不到他了,干嘛如此心神不宁?她暗自嘲笑自己,再次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繁华的街景和人群吸引了她,她很快忘记了总管阴鸷的眼神、董浩气恼的语调和自己心中的不安。 京城与良德大不相同,不仅街道宽敞整洁,热闹非凡,而且重楼迭宇,店铺相连,摊贩沿街摆开,琳琅满目的货物让人目不暇给。 可惜还没等她看够,轿子就转入一座有高墙相护、飞檐翘翼的院落,心知这就是她今后的「家」,她心中竟生出一种陌生感和焦虑感。 不过,当轿子停下,董浩拉开轿帘对她伸出手时,她的心安稳了,他没有不高兴,他看着她的眼睛仍然充满快乐,她微笑着将双手递给他。 「浩哥哥!」 就在她的指尖刚碰到他时,一声娇脆的呼唤中,那只能消除她不安的手被拉走了。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青衫罗裙,长相秀美的年轻女人正拉着董浩往里急走,她说话的语速极快,她听不明白。 「墨叔,照顾她!」董浩只匆忙说了一句,就被女人拉走了。 「董浩去哪里?」她问接替董浩扶她下轿的总管。 总管平静地说:「大少夫人带大少爷去见老夫人。」 「大少夫人?!」碧箩懵了。「谁是大少夫人?」 墨总管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一等她站稳,即召来一个侍女。「妳照顾少夫人进去。」而他自己则忙着指挥下人把她和董浩的行李搬到后院。 少夫人?他是如此称呼自己的,而那个女人…… 看着冷漠的总管离去,碧箩抓住向她走来的婢女。「谁是大少夫人?」 「就是叫走大少爷的那个……」她的手指冰凉,那婢女惊慌地想挣脱她的手。 可她无意放开亟欲逃开的婢女,急切地问:「董浩?董浩有夫人?」 「哎哟,好痛,放开我……」婢女哀求。 「那就告诉我实话!」她更用力地抓住她,彷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骤然出现的空洞。 「碧箩!」 董浩的声音传来,她放开婢女,转向他。「那个女人是谁?」 「娘病了,我们先去见娘……」 心里被疑惑填满,她没注意到他眼底的阴影,厉声道:「告诉我,她是谁?」 「她叫柳青儿,以后我会仔细告诉妳,娘病了,快跟我进去。」董浩拉着她想走,但被她用力甩开,并往后退开。 「柳青儿?她是你的夫人吗?」她看着他的眼睛,渴望得到否定的答案。 「碧箩……」她的脸色好苍白,和不久前在船上的光彩照人相比,形同二人。 「说实话!」他的犹豫像一把刀刺入她的心脏。 「名义上是。」他黯然答道,目光中那抹愧疚感更加撕裂了她的心。 他有夫人?他早有夫人! 看着那双总是自信而风趣,此刻却布满阴霾的眼睛,她觉得天地塌陷,而她正置身于无处可逃的绝境中。过去那些快乐而幸福的日子,充满了讥讽意味的出现在她脑海中,他欺骗了她,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得到的是他不真实的爱。 「浩哥哥,娘晕过去了!墨叔,快去请郎中!」 年轻女子宛若一道青烟飘过碧箩眼前,令她两眼发黑,而身边所有的人顿时忙碌起来,董浩再次被拖离她的身边。 「妳先去休息,我马上去找妳。」这是他匆匆留下的话,而那对她毫无意义。 董浩,她的大笨熊,她以为只属于她的夫君居然家里早有娇妻,那她算什么? 无视身边纷乱的脚步,她转身,往身后的大门走去。 高耸的大门外即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叫,知道是婢女和守门的仆人想阻止她,但她没有停步,反而加快脚步往远处竖着船桅的码头跑。 她要离开这里,回家去!这里的人不喜欢她,她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 她心情混乱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越过一条条街道,对身边繁荣的市集再也没了兴趣。她胸口发痛,眼睛发涩,双腿似有千斤重,但她仍用力往前跑,她要找船,要回家,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别让他跑掉!」 「扭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用飞镖反抗!」 通往码头的小径上,一群年轻人在打架,惹得过往行人纷纷躲避。 看到几个街头混混正将一个瘦小男孩压在地上殴打时,碧箩心烦地大吼:「走开,别挡路!」 没人理睬,只有地上男孩发出的抗议声,这可惹恼了气头上的她。 可恶,京城竟如此……如此狗屎!一群大人欺负一个孩子,就像堂堂董家大少爷欺负她这种无知女孩一样,简直是可恶!可耻!可恨! 她忿然想着,抄起路边的木棒,一声不吭地往那些男人劈头就打去。 「啊唷,该死的,哪里来的泼辣货?」 「老天爷,这个女人疯了!」 都说不怕要命的,就怕不要命的,那几个混混被她一番毫无理性的狂冲猛打吓傻了,一个个惊叫着逃离她的进攻,可杀红了眼的她岂肯放过他们? 「站住!姑奶奶还没玩够,你们敢跑?」她怒喝一声追了过去,那个先前处于下风的男孩也立刻跟着她杀了过去。 可是,一马当先的碧箩忽然落入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中,她大声抗议,用力地反击,却仍被那股力量卷起,带离了小径。 第1章 建康城东依钟山,西临长江,青山秀水相互映衬,韵味无穷。清冷的风中,冼碧箩斜倚在城西长鼓坡的石鼓上,着了魔似地眺望着眼前的绮丽灯市。 夜幕初降,巨大的彩灯照亮了天空,那灯笼悬挂在楼宇四角,使得一幢幢屋檐彷佛凌空高飞的鸟儿,充满生气;又如耸立在黑夜中的高山,巍峨壮观。 这几天,她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除了因为这里的风景清幽迷人外,更主要的是这座小山岗面对着秦淮河上著名的浮桥朱雀航。站在石鼓旁,远可眺雄伟的皇宫城台,近可瞰繁华的十里秦淮。 生于地位崇高的大都老家,她见多了热闹,可何曾见过如此美丽的楼宇和绚烂的灯火?而当她沉醉在这五光十色的美景中时,所有的烦恼和伤心事都被淡忘,她觉得自己正随着那千变万化的灯影月光恣意地、自由地飞翔在京城的上空。 「碧箩姊姊,我来晚了!」 轻快的脚步声中,一个身着夹袄长裤的少年从山坡另一侧笑着跑来。 「小牧!」碧箩转向来者。「不晚,反正我也要欣赏夜景。」 少年回头看看山坡下,赞叹道:「妳真厉害,我来京城好几个月了,如果不是妳带我来,我还不知有这么一个观赏美景的好地方呢!」 「不是我会找,而是京城美。瞧瞧,朱楼金殿,东西各市,哪处不美?」 小牧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妳说得没错。建康乃繁华都市,大市过百,小市无数,以后让妳夫婿带妳四处去转转,那些名目繁多的商铺、作坊,准让妳眼花缭乱!」 闻言,碧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牧察言观色,立刻关心地问:「怎么了?妳的夫家今天又给妳气受了?」 难掩的落寞掩盖了碧箩熠熠的眸光,但她仍潇洒地说:「没有,就算有,也是我的不对,谁教我是蛮夷出身,配不上董府的显赫家世?」 「乱说,出身又不是妳能选择的,是董家人不好,有钱人家都是势利眼!」不知道冼家在岭南地位的小牧充满义气地安慰她。「要不然妳跟我走吧,等找到我爹爹,我们回荆州去,妳年长我一岁,就做我姊姊,再也不要受这种窝囊气!」 听到这话,碧箩双目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不行,我的夫君绝对不会让我离开,他一定会把我抓回来。」 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小牧已知道她的夫家是谁,当即垂头丧气地说:「说得也是,京城四大富,有谁敢惹?」 「他们真有那么大的势力吗?」虽然已经见识过董府的威势,也听够了这样的传言,但小牧的话仍让碧箩很不服气。 「那还能假?」小牧指指山下。「秦淮河两岸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可是如果没有四大家族,这片繁荣景象根本长不了。南北各地,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少了董苏不成市,没有柴吴难过江』,可见这四大家族的势力有多大?」 「难怪董府内就连奴婢都那么嚣张!」 见她愁眉不展,小牧很想帮助她,可深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于是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那妳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忍受下去吗?」 碧箩苦着脸。「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牧用肩膀顶她一下,故作生气地说:「嘿,妳还是那个勇敢救我的大侠女冼碧箩吗?我李小牧可不要受气包做徒弟喔!」 听到这句玩笑话,碧箩勉强一笑,同样用肩膀顶回去。「谁是受气包?若非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才不会这样乖乖地任人欺负呢!」 「说得也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们外乡人哪能斗得过他们?」小牧深有同感地说,又问:「妳到京城几天了?」 「今天整整十天了。」 「都十天了,真快!」小牧带着钦佩和歉疚的目光看着她。「我还记得我们在东水关初次相见时的情景,那天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妳也许就能离开了。」 「不会的,我不可能跑得掉。」想起那天自己初进董府即深受打击,一心只想逃离却被董浩抓回的经过,碧箩心情低落。 小牧靠在石阙上,长长叹了口气。「唉,受了十天的气,也真难为妳。」 这充满无奈的同情语让碧箩的心情更加沉重,她不想让坏情绪继续蔓延,于是振作起来说:「算了,别再说那些倒霉事,看看我这几天练飞镖的进展吧。」 「很不错嘛。」看她投掷了几块石片,小牧高兴地称赞她,又从兜里取出几个生铁打制的蝶形薄片递给她。「妳看,这就是我答应要送给妳的飞镖。」 一看到那精巧的铁片,碧箩顿时笑逐颜开,接过来连声说:「谢谢师傅送我这么好看的东西。」 「这可不是用来看的……」 「知道知道,这是兵器,不是饰物,不可乱掷。」碧箩机灵地说着,站起身,瞄准一番后对着坡上大树发出一镖,树枝应声落地,她得意地看着小牧。「瞧,我可是每天都在练习呢。」 「妳很有天分,不过力道还不够。」小牧夸赞着她,跑过去帮她把飞镖捡了回来,问道:「有没有兴趣再学一招『龙啸凤吟』?」 「有啊,快教我吧!」碧箩性急地要求。 小牧一瘪嘴。「天底下哪有这等拜师学艺的徒弟?」 机灵的碧箩当即往小牧身前一跪,俯身拜道:「弟子冼碧箩拜过师傅李小牧,求师傅传我飞镖绝技……」 小牧哈哈笑着将她拉起。「我在跟妳闹着玩儿,妳干嘛当真?」 碧箩一扫先前的沮丧,慧黠地说:「我如果不当真,只怕师傅会藏私哪。」 「不会不会。」小牧连连摆手。「妳对我有救命之恩,又这么聪明好学,只怕我这等技艺满足不了妳的需求。」 「不会的。」碧箩真切地说:「我姊姊武功极好,以前也教我练过几招。而在跟我夫君来京城的一路上,他也传了我一些吐纳法,可惜以前我太贪玩没定性,现在我是认真想学了,请师傅教我,就算给我找点事做吧。」 小牧笑着把飞镖递给她。「我会教妳,学点小技遇难时聊以自保。」 「没错,我正是这样想的。」碧箩接过飞镖跃跃欲试,却被小牧阻止。 「先收起飞镖。」小牧说:「投掷飞镖最讲究的是速度,而要快、准、狠,就得有灵活有力的手指。所以妳得先练好手指上的功夫。伸出手来跟我做,对,就是这样,手掌平伸,自然握起……力量不够,就更得靠指法帮助……」 碧箩抛开心事,专心模仿。她本来就很机灵,加上与姊姊和董浩两个武功高手共同生活多日,耳濡目染,领悟能力极强。不久,她已经能投出颇像一回事的「龙啸凤吟」,只是还不会接回发出的暗器。 「噢,又没接住!」看着投出又旋回,却落在地上的小石子,碧箩很生气。 「妳已经很了不起了!」小牧高兴地鼓励她。「我当初练这招时,被我爹爹打了好多次手心,只要再多练习几日,妳一定能接住它。」 「真的吗?」受到肯定的碧箩顿时转怒为喜。「我真的很不错吗?」 「当然,我李小牧从不乱夸人。不过……」小牧抓住她的手指点道:「妳得注意食指要像这样与拇指配合,两指不要分得太开,要像捏绣花针一样……」 碧箩立刻插嘴道:「我没捏过绣花针。」 「我也没有,可是妳总见过别人拿绣花针吧?」小牧边说边继续摆弄着她的手指,直到满意了才放开她。「好啦,就像这样。记住,手要握成空心拳,力量集中在手腕,两指扣紧镖底,翻腕……对对,就这样,等练好这个手势,妳就成功一大半了。」 碧箩高兴地说:「明白了,我相信——」 「妳什么都不能相信!」董浩的声音意外传来,打断了碧箩的话,而她的身子迅即被一股力量拉离小牧,跌进来者的怀里。 「放开我!」碧箩气恼地推他。 小牧已经见过董浩,看到他如此粗野地对待碧箩,便不管他的身分,立刻冲过去想解救她,不料却被高大的董浩轻轻一拨,跌倒在地上。 碧箩见状勃然大怒。「没良心的大笨熊,你竟敢打我的朋友!」 「朋友?妳心疼他了?」董浩的怒气也很吓人。「每天往外跑,半夜三更不回家,竟是为了跟这小子幽会!哼,想让我戴绿帽,妳还没那本事!」 一听他的话,碧箩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在地上的小牧却明白了。她「腾」地一下跳起来,冲着董浩骂道:「赫赫有名的董大公子不过是徒有虚名!不仅缺肝少肺没良心,还是个盲人,你的眼睛生来只会认钱,不会看人,对不对?」 董浩怒瞪双眼,厉声道:「滚开,小鬼,想骗女人,别处去!别再让我看到你碰我的夫人一下,否则你别想保住那只手!」 他的话才说完,就见对方手一扬,一点白光向他射来。他不避不让,随意一挥掌,那白光竟中途折返,以闪电般的速度打向小牧,小牧急忙侧身,头上的发簪仍被打落,顿时满头青丝披泄而下,张着惊惧的双眼呆立当场。 「妳……妳是女人!」董浩同样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满头青丝下,就连傻瓜也能看出,眼前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哪是什么「小鬼」? 小牧掷飞镖本想吓唬吓唬他,替碧箩出口气,没想到他的反击竟如此之快,不由大吃一惊,听到他的话,更感羞愧,她紧握散发,无言以对。 「可恶!」看到朋友受辱,碧箩气炸了。「你以为穿着男装的人都是男人吗?你以为我也像你一样卑鄙,成了亲还跟人不清不白地厮混吗?」 董浩投给她凌厉的一瞥。「妳闭嘴,等回到家,我自会让妳说个够。」 「别想让我跟你回那个冰窖!」她怒吼,企图挣脱他。 可他冰冷的声音压住了她的怒气,他强大的力量控制了她的身体。「就算是冰窖,妳也得跟我回去!」 碧箩以一个不屈服的眼神回敬他。 看着这对夫妻间势不均力不敌的对峙,小牧抛开羞窘,充满正义感地讥讽道:「想不到素有侠士之名的董公子,竟是恃强凌弱之人!」 董浩的目光从碧箩身上转向她,出乎两个女孩意料的是,话中竟带着明显的暖意。「听口音,姑娘不是京城人,是生意人吗?为何做如此装扮?」 他的声音平和,神态坦荡,丝毫没有方才怒气勃发时的狠劲,也没有贵公子常有的骄矜,小牧一时无法将他与碧箩口中那个负心的「花心大少」联想起来,不由得看了眼被他搂在胸前的碧箩,如实地说:「我乃荆州镖师之女,如此打扮只为方便寻找失散的爹爹,十天前在东水关外被一群地痞流氓欺负,危难时得碧箩夫人相救,因个性相投而结为姊妹。」 「喔,原来那天她是为了妳而拚命。」 「是的,是因为我。」小牧点头承认,并为友求情。「董公子,你的夫人是个善良单纯的好女人,你应该善待她。」 董浩低头看看怀里的夫人,只看到一颗低垂的脑袋,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进一双充满怨气的眼睛。「是妳告诉她我没有善待妳吗?」 「是。」她叛逆地瞪着他。 「我不喜欢妳把家里的事对外人说。」他轻声地说,碧箩发现,他的嘴唇几乎没动,她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警告。 她不畏缩地顶撞道:「你们敢做,我为何不能说?」 他面颊上的肌肉一紧,沉默地看着她,虽然目光柔和,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漠视的压迫感。碧箩转开眼睛,看着她的朋友。 董浩放开她的下巴,随着她的目光转向小牧。「姑娘既然是为寻父而来,又与在下的夫人有姊妹之谊,那何不到舍下暂住,容在下帮助姑娘寻亲,而姑娘也能与夫人为伴?」 想不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邀请,不善掩饰情绪的碧箩当即双目发亮,如果在那个「冰窖」里能有个贴心的伴儿、理想的「师傅」,那该多好啊! 可惜自由惯了的小牧不想进深宅大院,当即回绝道:「谢谢公子美意,为了早日找到爹爹,我还是住在客栈方便些,如今有师兄帮忙,不劳公子费心。」 知道她仍对自己未「善待」碧箩而心存芥蒂,董浩不再坚持,淡笑道:「既然如此,今日天色已晚,姑娘请回客栈歇息,他日有空,再请光临舍下。」 小牧允诺,目光在他紧挽在碧箩腰间的铁臂上巡视了片刻后,望向碧箩,眼里闪动着笑意。「碧箩姊姊,我先走了,改日再见啰。」 「我明天去找妳。」碧箩急忙对她说。 小牧抱歉地说:「呃,我差点儿忘了,今晚我本来是要告诉妳明天我要离开几日。我师兄打听到有人见过我爹爹在吴郡镖行,我得去看看。」 碧箩闻言神情一黯。「那妳回来时,会来找我吗?」 「我一定会去找妳。」小牧保证着,又看了看董浩爽朗地说:「有公子相陪,姊姊不会寂寞的。」说完,她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碧箩轻轻叹了口气。 听到那声叹息,董浩心中一紧,可是看到她无神的双眼,他没法责怪她,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光滑的长发说:「小妞,京城不是妳熟悉的岭南,妳不能再这样成天往外乱跑。」 她很想挣脱他的手臂,可是在这凉风扑面的寂寞之夜,当他强壮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时,那久违的、熟悉的温暖情感贯穿了她的身心,她不由自主地依偎着他,贪恋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想象着自己又回到了良德。 那时,他的心里只有她,无论她多么刁蛮,多么顽皮,多么伤心迷惘,他都纵容着她,陪伴着她,安慰着她,爱着她。如今,她希望那时美好的一切能再回来。 可是,她心痛地承认,那只是一个梦想,而那美好的梦想在十天前就破灭了! 过去的她很少动脑筋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可如今,在清冷的山坡上和孤寂的卧房内,她常常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简直难以相信她已置身京城,更无法相信当初憧憬的美好生活转眼之间竟成了一场梦。 此刻,尽管依偎着他,感受着他的关爱,可是她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安全感。 他那位长得比她美丽,脾气比她火爆,比她更得董老夫人和董府众多仆人家奴喜欢,而且很会做生意,「处处都强过她」的夫人,是她心中的刺,让她难安。 这么多天来,那女人丝毫不在乎她的出现,只是亲密地环绕在她的夫君身边。 那天逃走失败,被董浩强行带回后,她希望听到他亲口告诉她,那个女人与董家没关系,渴望看到他远离那个能让所有异性为之销魂的漂亮女人。 可是她失望了! 他俩前脚刚进房,柳青儿派来的人后脚就跟到,说老夫人要见大少爷。 听到传话,董浩立刻动身,并硬拉她一同去看母亲。 老夫人的房内很明亮,虽然充满了草药味,但华丽的布置无不显示出居住者的身分地位。 「浩哥哥,坐这儿。」看到他们进来,靠床而坐的柳青儿立刻起身,满脸带笑地将他拉到自己的椅子前。 董浩则回了她一个在碧箩看来过于温柔的笑容。 「妳不用管我们,这段时间既要照顾娘,又要照顾生意,妳辛苦了,赶紧去休息吧。」 「不用,我不累。」柳青儿脸上出现红晕,笑得更加甜美。「现在好啦,你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照顾这一切。」 董浩对她笑笑,没有回答。 碧箩心痛地将目光从那两张相视而笑的脸转向床榻上的女人——她的婆婆。 董老夫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憔悴和衰老,满脸的皱纹和花白的鬓发让碧箩很难讨厌她,可是当她开口时,一股无法掩饰的怒气在碧箩心底升起。 「你娶回的女人就是她吗?」衰老的面庞上,那精明的双眼锐利地看着碧箩。 「她叫冼碧箩……」 「不要再重复,她的身世背景你信上说得很清楚。」董老夫人挥了挥干瘦的胳膊打断儿子的话,冷漠的目光未曾离开碧箩须臾。「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你怎么能娶一个蛮夷小妞为妻?青儿才是你的正牌夫人!」 第一次有人当面说她是「蛮夷」,碧箩冻僵了似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董浩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逝,但他仍用平淡的语气回应母亲的挑衅。「等娘了解碧箩后,您会喜欢她的。」 他这样温顺的态度也许是为了不刺激母亲,却让碧箩深感受到伤害。 「让她出去,我有话对你和青儿说。」董老夫人不屑的目光仍盯着碧箩。 「娘,碧箩是我的夫人,妳不能……」董浩的抗议还未说完,老夫人的双眼忽地转到了他脸上,先前精明闪亮的双眼变得混浊起来。 「不孝子,难道你在我临死前还要忤逆我吗?」她颤抖着声音责骂道。 董浩沉默了,碧箩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和无奈,她转身走出房门。 「碧箩。」董浩追出来握住她的双肩轻声说:「还记得我说过妳有颗慈悲的心吗?原谅母亲吧,她只是一位生了重病的虚弱老人。」 看着他紧锁的愁眉,她既恨他将她拖入这样的境地,又可怜他在精明干练的母亲面前束手无策。她挣脱他的手,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去照顾她吧。」 从那天起,董浩很少回房,她也很少见到他。 当然,每当午夜梦醒时,她都能看到他与她同床共枕,也能在他的激情怀抱中感受到他的爱意,可是白天她却是孤独的。每天清晨,他总是在她醒来前就已经出门,晚上回到家后,不是在账房记帐,就是在西院照顾母亲,而陪伴在他身边,与他同进同出的总是青儿——他的「正牌夫人」! 最初她曾试图找到他,对他发脾气,可每次都被他当作使性子的小孩似地哄一哄,又自顾自地忙去了;她也试过拒绝他半夜入室,可是那小小的门锁岂是阻挡他的屏障?而当她如此深爱着他时,她又有什么办法将他摒除在心房外? 回忆着婆婆鄙弃的目光,青儿的挑剔和董府上下无数张客气而疏离的脸,眼泪滑下她的面颊,被风一吹,湿湿凉凉地透着寒气。 她转过脸,将泪眼埋进他温暖的怀里。 冬天到了,这里的冬季比家乡的冬季冷很多。她凄凉地想,京城与良德,相距千万里,就算她现在手里有足够的钱财,就算他放她离去,可是在越来越寒冷的季节里,她也没有信心能独自回到岭南。 胸前的湿濡如针般扎痛了他的心,他抱起她往家的方向快步奔去,沉浸在自怜自艾中的碧箩根本无力反抗。 她的顺从并未消除他的苦恼。 数月前,他回京替冯君石办事,得知母亲患病,家里的大小事情全靠总管和青儿承担时,就决定等冯君石成亲后立刻返家担负起自己的责任。那时他虽未想到会娶妻回乡,但仍坚决地跟娘和青儿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当时她们允诺一切都按照他的要求办,条件是要他尽快回家。 返回岭南后,他爱上了碧箩,几经波折终于娶到了她,在离开罗州时,他特意写信送回家,通报自己娶妻,并将携妻回乡的事。 原以为收到信,娘和青儿会接受他的安排,可谁想得到,十天前当他带着碧箩抵家时,迎接他的是仍在病中的娘和态度暧昧的青儿。如今,众人仍视青儿为董府少夫人,这不仅伤害了碧箩,也让他百口莫辩。可是由于母亲生病和董府正面临的危机,以及他对青儿的承诺,他不得不暂时忍耐,他需要时间来解决这些矛盾。 可惜碧箩没有耐心等待,他却无法向她道明一切。见她难过,他同样心痛,可是空洞的语言如何能安抚她?他该如何让他们的关系回到十天前? 「大少爷回来了。」 两人沉默地回到董府,守门的护卫跟他们打招呼,他点点头,脚步未停地越过护卫。碧箩想挣脱他的怀抱,但他不放手,直到进了他们的房门,他也没撤手。 「为何要哭?」他抱着她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拧着眉头问她。 她不说话,扭身想离开他的腿,但被他固执地拉回去。「我在问妳话呢。」他重复,口气里有丝不耐和焦虑。 她推开他横搁在她胸前的手,没好气地说:「我没有哭。」 他指指自己胸前的那片湿痕。「没哭?那这是什么?」 「是风吹出来的眼泪,都怪你走得太快!」 他正想开口,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少爷,大少夫人请您去账房。」 又来了!碧箩心一沉,每当董浩与她独处时,总会出现这样的呼唤。 「什么事?」他冲着门外喊。 「大少夫人没说,只请您过去。」 婢女的话让他皱起了眉头,趁他分心时,碧箩挣脱了他的双臂,从他的腿上跳开。 「告诉她,不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董浩的回答让她的双眼突然盈满感情,她转身快步走向里屋。从回来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他拒绝了那位「正牌夫人」的召唤,也没到西院去。 「妳还没有回答我,怎么就想跑?」在房内,她再次被他拉住。 「我累了,想睡了。」她搪塞道。 「正好我也累了,我们可以早点睡。」他嘻笑着动手解她的衣服。 她愕然看着他利索的手指,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掌拍开他的手,拉紧身上的衣服。「你走吧,到前院去睡。」 董家院落二进二出,分前后两院,各院又有三、四处庭园相连,董浩第一次成亲时新房设在前院,后院为他母亲董老夫人所居,因此青儿一直住在前院,这次董浩带着碧箩回来后,自作主张将他们的居所定在后院的梧桐园内。 听到她的话,董浩面色微变。「为何我该去那里睡?」 「因为你的『正牌夫人』在等你。」她扭开头不去看他,心里却为自己如此懦弱的退让感到愤怒,她不愿做弱者,可是她能怎么办? 见她竟然要他去和别的女人睡,董浩的心被刺痛了,彷佛一道难以痊愈的伤疤再次被掀开。难道她真的毫不在乎他? 「妳是说真的?」他克制地问。 「当然是真的。」她充满嫉妒的双眼狠狠地看着他。 他紧盯着她的双目,随后嘴角出现似有若无的笑纹,并转身往门口走去。 看着他宽大的背影,她听到自己的心正被痛苦地撕裂。 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将门闩插上。当他转身回来时,她的痛苦略有减轻。 「小妞,难道妳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吗?」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相信?」她苦涩地说:「你能相信一个欺骗你感情的人吗?」 他面色一沉。「我没有欺骗妳!」 她冷笑。「是的,你没有欺骗我,你只是忘记告诉我你早已娶妻!」 「过去妳从来没问,我也从来没把她当作我的夫人。」 他虚弱的辩解让她既伤心又愤怒。「是的,都是我的错,怪我没有问,所以你可以肆无忌惮地骗取我的感情,隐瞒我的家人你早已娶妻的事实,让我成为你一时兴起得到的妾!」 「妳不是妾,我不许妳有这样的想法!」他激动地握住她的肩膀,虽然不会让她感觉到疼痛,但却禁锢了她的行动。 她想挣脱他的手,无奈努力半天也没用,这引发了她隐忍多日的怒气。「你不许?你当然不许,我这等蛮夷小妞能得到你董大公子的垂青,自然是该感激涕零地跪在你脚边为你舔鞋子了,怎敢有所不满?」她仰起脸对他怒吼。 董浩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深邃的黑眸闪动着危险的光。「我同妳说过,我们刚回来,有好多事必须解决,要妳耐心点,给我时间,我绝不会辜负妳,难道我说过的话妳根本没有听进去,是吗?」 「你说过的话?」她讥讽地一笑。「当然,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个字。你说柳青儿只是你名义上的夫人,可是你给了她名分和地位!你说你需要时间,可这么多天了,你做了什么?!你说你不爱她,却每天与她亲热说笑、同进同出!你说我不是你的妾,那么我到底是什么?!我恨你为何娶我,为何不让我回家去?」 「我娶妳是因为我爱妳,除了跟我在一起,妳哪儿都不能去!」 「爱我?别再说那种鬼话!」想起十天来的孤独,豆大的泪珠落下,她很快地擦掉一滴泪,可另一滴立刻盈眶而出,她垂下头,不愿让他看到她流泪。「进董府十天了,你跟我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及跟柳青儿一天说的多,你对她客气有礼,对我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想再说,可也不想再当傻瓜!」 「妳冤枉我了!我对青儿好,是因为感激她,前几年我负气离家,但她没有为难我,反而一直照顾着娘和这个家。」她的眼泪让他心痛,她的表白让他在懊恼中又很开心。她在嫉妒青儿,那说明她在乎他! 他捧着她的脸,擦着她的泪水为自己叫屈。「我想见妳,是妳总往外跑让我见不着,可是每天夜里我都回来陪妳,难道半夜我吵醒妳的事,妳也记不得了?」 他的话彷佛打在她脸上的一巴掌,她的脸色通红,但很快又变得苍白起来,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晶亮的瞳眸黑得看不到底。 复杂的情感如波涛般翻滚于胸中,她当然记得每个深夜在他的爱抚中醒来后与他共度的快乐时光,记得他们在彼此耳边的喃喃爱语,更记得每次短暂的欢愉后,她所尝到的那种痛彻心扉的痛苦。 她恨自己像个不高明的小偷,偷窃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恨他竟敢在此时此刻为他「恩赐」给她的那点残缺情爱而自得? 看到她骤然改变的面色,他纳闷了。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安抚她,以缓和两人间紧绷的情绪,可她的反应却使他蹙起了眉头。 难道他说错了? 第2章 「怎么啦?难道妳不喜欢我们做的事?」他的黑眸中闪动着她熟悉的光芒。 「不喜欢!」她想破口大骂,可是他执着、火热的目光让她只想哭。她用力将他推开,转过身冷冷地说:「以后你不必半夜回来,更不要再对我做那些事!」 她的话和冷然的神态让他的心一沉,但他仍将她的身子拉进怀里,当她尝试逃离时,他温柔而坚决地将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妳撒谎,我记得妳明明跟我一样喜欢。」他轻声提醒道。 红晕再次在她苍白的脸上漾开,她紧闭双眼不让他从中看出她的羞愧,倔强地说:「也许我是个不自重的女人,但那仍不构成你欺骗我的理由!」 「妳不能那样诋毁我们的爱,我没有欺骗妳!」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怒气。 「骗了就是骗了,为何不敢承认?」她那双闪着怒火的眼睛忽然张开,轻蔑地盯着他。「到了今天,你还以为我会相信你是因为爱我才娶我?相信你对养在前院的正牌夫人不碰不想吗?」 「妳当然该相信。」他脸上的表情难以理解。 「为什么我该相信?」她气得想抓件东西砸向他顽固的脑袋,想尖叫以发泄内心的失望和愤怒。 「因为我告诉妳的都是实话。」 「鬼话!别再把我当孩子般地戏弄!」她厉吼,可是骤然而至的虚弱感让她觉得头晕和身子发软,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他。 感觉到她的双手冰冷,身子也微微发抖,他急忙将她抱到床上平躺,等她的脸色恢复正常后才问:「妳真的那么不信任我吗?」 他的神情很严肃,目光中的企盼是那么明显,她不能对他说谎。「从认识你以后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现在我也想相信你,可是,你娘和你的夫人……」 「妳是我唯一的夫人。」他打断她的话,俯身向前,与她脸对脸,把手臂置放在她头部的两侧,修长的手指埋入她的秀发中。 「那柳青儿是谁?」他发亮的双眼蛊惑着她,但她仍对他的欺骗耿耿于怀。 「忘记她,她不是我们的问题,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妳满意的。」他的呼吸炽热地拂向她的肌肤,他的胸膛开始急速地起伏。 当他的身体覆盖着她时,她还想维持最后的理智。「先把话说清……」 「闭嘴。」他轻柔地命令,紧接着吻住了她的唇。 她知道他在回避问题,可是她越抵抗,他将她抱得越紧,吻得越深。 很早之前她就明白,如果他想困住她,她绝无挣脱的可能。尤其像现在,当他炽热的嘴紧贴着她,让她抵抗的意识变得模糊。当他温柔却毫不迟疑地请求着、渴望着她的回应时,她的抗拒被瓦解,整个身心都被温暖和快乐的浪潮包围。 不过须臾,她已全然投入他点燃的激情火焰中,炽热的烈焰削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犹如夜晚的浓雾遮蔽星辰般,她忘记了反抗,忘记了他仍旧没给她答案。她伸出手臂抱住他,把他用力地拉向自己,只渴望得到更多他所带给她的那种鲜活的感觉,渴望永远把他锁在自己的怀抱里,再也不让其它女人碰他。 好久之后,当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她依偎在他怀里,看着他嘴边那抹满意的微笑,两人间悬而未决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 「既然我是你唯一的夫人,那你把柳青儿留在府里算什么?」她抬起头,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迟疑和怒气,不由哀伤地想,他还是不想告诉她实情。 「妳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么多呢?」他恼怒地问,看到她受伤的目光时,语气转为温和。「把她留在府里是娘的主意,不是我的。」 「可娶她的人毕竟是你,你怎么能将一切推得那么干净?」碧箩生气地想离开他,但被他拉回怀里。 「如果知道实情能让妳安心的话,那么我告诉妳。」他抱着她坐起,用被子将两人包裹住,靠在床头对她说起他从不愿对人说的家事。 「董氏祖籍会稽,从商已近十代,到我曾祖父时生意遍布三吴(指吴郡、吴兴和会稽三郡),扩至京城,曾祖父去世前,将产业分给膝下二子,长子留乡继承祖传生意,次子赴建康打理京城商号,从此兄弟分家,各谋发展。」 「这么说,京城董氏是次子之后?」碧箩插话问道。 「是的,我祖父最初得到的只有三间杂货铺,后来经过祖父和父亲两代的苦心经营,生意扩大到丝、帛、纸、席等各类生活品的制造和贩卖,店铺也发展至数十间,渐渐成为京城首富。但也许是天意使然,董氏二房生意兴隆却香火不旺,我祖父和我爹膝下都只有一子,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我继承了家业。」 得知他那么年轻就失去父亲独挑大梁,碧箩撇开了自己的怨气,同情地环抱着他。他立刻搂紧她,让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妳确定想听这些陈年琐事?」 搁在胸前的头颅用力点了点,他继续道:「父亲去世后,会稽的长房打起了我们的主意,母亲个性刚烈,不受堂亲胁迫,发誓要保住爹爹遗留的产业。伯祖一家见我们不服,使出了各种阴招,想迫我们就范,直到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出手教训了一位对我娘口出狂言的堂兄,他们才因我的武功而有所收敛。」 难怪董老夫人那么执拗多疑、脾气暴躁,原来是被堂亲逼出来的。 伏在他胸口的碧箩暗自想,并问道:「他们后来还惹麻烦吗?」 他冷然道:「一直没停过,在我离家后,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你为何离开家?」她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眼里笼罩着她不喜欢的阴霾,于是灵光一闪。「是因为成亲,对吗?」 她敏捷的反应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坦诚道:「是的。」 如此简单的回答,她自然不满。「快说,我要听全部!」 他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妳就是不想放过我,对吗?」 「对。」她点点头,换来他眉峰的跳动和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叹息。 「那得从我儿时说起。」他拉紧她肩头散开的被角。「四岁时,我照顾过一个上门化缘的邋遢和尚,不料他竟是隐世高僧,他传我武功。这事被娘知道后,硬带我去拜师,大师起先不答应,但最终被娘说动,收我做了闭门弟子。」 他忽然停下,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她,但碧箩知道他并没有在看她,而是被回忆带往过去,因此她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师傅答应停留十年。」他低沉地说:「娘在货栈的后院辟了间静室,从此我与师傅同住同食。整整十年,娘不许我回家,只有私塾先生和总管墨叔每日两个时辰,去那里教我读书写字和做生意。十年后师傅离去,我回家跟随爹爹管理家业,两年不到,爹爹病逝,堂亲们立刻逼上门来,说孤儿寡母难守家业,要我们把董氏产业交给他们。娘不允,他们就刁难我们,破坏我们的生意……」 「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碧箩义愤填膺地坐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的确是。」他将她塞回被中接着说:「为了保住家业,我按娘的要求谨慎管理店铺,小心应付堂亲。不久,娘托媒替我与布商柳氏长女柳絮儿订了亲。董柳两家是多年的生意伙伴,我与柳家兄妹自小认识,因此对娘的决定没什么意见。三年前迎亲的那天,我发现墨叔和娘似乎在生气,又在拜堂前看到絮儿一直在拉衣襟,身子硬得像殭尸,不由得起了疑,故装失手拉下她的盖头,结果发现絮儿成了她的双胞胎妹妹青儿。」 碧箩惊呼道:「老天,你是说……妹代姊嫁……」 「似曾相识的情景,对吧?」他的嘴角扯起一抹难看的笑容。「如果不是早就熟悉她们,我恐怕就被骗了,一怒之下,我砸了喜烛,摔了礼服,离开了家。」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而她也没再追问。她在想,难怪在良德时,有一次她骂他「没有女人会喜欢你、嫁给你」时,他显得那么苍白、虚弱和忧伤,原来自己的话戳到了他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他真的被女人抛弃过。 可怜的夫君,难怪这样的身分竟屈居姊夫手下当个护卫,原来是有原因的! 「柳絮儿为何不愿嫁给你?」想着那个胆大的女人,她深为他感到不平。 「因为她有心上人。」 她大吃一惊。「你娘那么要强的人为何能容忍这样的侮辱?」 他转开脸干笑道:「那是不得不忍受的侮辱,因为直到迎亲前夜,柳家双亲才发现女儿逃了,连夜寻找不到后赶到我家来请罪。为了保全董、柳两家的面子,也为了平息街头巷尾的议论,以妹代嫁似乎是唯一之途。」 「那柳青儿呢?既然没有拜堂,她为何不回去?」 「她是由董家的花轿抬进董府的,如何能回去?」 「那以后怎么办?难道她要一辈子跟我们住在一起吗?」 虽然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仍充满忧郁和失望。 看着她美丽的黑眸失去光泽,董浩的心揪了一下。既然语言无法安抚她,那么他会用行动告诉她。他翻身覆盖着她,在她脸上印下一连串的吻,希望用爱消除她心头的阴云,心里说着未能出口的话—— 既然我回来了,她自然有她的归宿。 烛光飘摇,满室寂静,窝在他胸前的碧箩早已坠入梦乡,可董浩仍无睡意,他的心像是这笼罩在昏黄灯火中的房间一样蒙眬不清。熟睡的娇妻像朵不带刺的花儿般柔顺地依偎着他,那甜蜜安静的呼吸让他松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太困她主动放弃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招架她的多少问题。 轻轻将她的头移回枕上,他坐起靠在床头,回忆往事让他对目前和将来的发展有更多忧虑,思绪自然而然转到了董氏面临的麻烦上。 这几年,他虽然离开家做了冯君石的护卫,但并未完全疏忽自己的职责。前往岭南前,他常与墨叔和店铺大掌柜们见面,董府生意上的事仍由他亲自处理,就连跟随冯君石去岭南的这八个多月,他也与他们保持着书信联系。 董氏主要产业是丝绸,作坊生产的绢、绮、锦备受欢迎,过去蚕丝多从衮州、清河及常山等郡取得,虽然偶尔会遇到麻烦,但从未像今秋这样连遭挫折。 十天前,他一回来即得知,今年作坊派出去收丝的人马大多铩羽而归,其中不是因为有人恶意哄抬蚕丝价格,就是运输途中触礁翻船,造成很大的损失。 得知此事,他当即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于是他不得不将碧箩的问题暂且放下,全力追查案子并寻购蚕丝。建康冬季多雪,届时河运不畅,补货会非常困难,因此他必须抓紧时间。而经过十天的明察暗访,他确实发现了制造这一连串问题的祸首,他决定打铁趁热,斩断那只伸向董氏的「黑手」。 目前,他已经从北方购得新丝,可是明天他还得去趟吴兴和宜城。这两地的蚕丝虽不及衮州、清河、常山等地的好,但品质不差,最重要的是距离近,如果能与那里的蚕农与商家谈妥生意,董氏就能如期完成明年春季交货的丝帛。 正思虑着,身边的人儿忽然动了动。 转身俯视着安然恬睡的碧箩,他的目光再难移开。嫁给他已经两个多月,可她还是那么清纯美丽,面对这张他永远也看不够的脸,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占据心间。董府树大招风,又有心存不轨的堂亲捣鬼,他不能再让她独自往外跑,谁知道会有什么危险等着她?而她那好冒险的个性实在让他不甚放心。 无论如何,他得让青儿尽快为她选个好侍女,在他忙碌时陪伴、照顾她。 远处传来鸡鸣,他扬手煽灭桌上的灯烛,屋内顿时陷入黑暗。他滑入被中,将她拥抱入怀,不久,他沉稳的呼吸混入了她舒缓的鼻息中,与静夜融为一体。 当晨风唤醒碧箩时,她意外地看到躺在身边的董浩,不由惊喜万分。 「你怎么还在?」她窝在他颈间甜甜地问,全然忘了十天来的孤寂和气恼,为清晨能有他的陪伴而开心不已。 「我在等妳醒来。」 她抬起脸看着他,迷蒙的双眼带着失望,原来他留下不是为了陪她! 他笑着亲亲她翘起的鼻子。「不要皱眉头,不然妳会老得很快喔。」 他明亮的笑容安抚了她,可得知他等她醒来为了告诉她的事情后,她不高兴地叫了起来。「你要离家三天?!那不行,我要跟你去!」 她匆忙起身,但被他翻身压住。「小妞,我是去谈买卖,妳怎么能跟我去?」 「我会乖乖地跟着你,绝不会影响你做生意。」虽然他的亲吻和碰触激起了她心中的热情,但她扭开脸,不接受他这样的贿赂。 「不行,妳需要多休息。」他不理会她的抗议继续亲吻她,他的手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身体,他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爱意,让她忘记了自己的坚持。 「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说不行?」她抱怨着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 「错了,我总是对妳说的是这个。」他热情地亲她,爱她,将她嘴里发出的抗议和欢叫尽数吞噬。而当他如此温柔地吻她,满足她时,除了极致的快乐和极度的疲惫,她再也记不起自己与他的争执。 当她再次清醒时,身边不再有他,而阳光早已将房内照亮。 愣坐在床上,看着空寂的房间,她不相信他会这样不声不响地扔下她走掉,尤其在两人身心合一的欢爱和深谈后更不可能。 匆匆起床整理好自己,她跑下楼。 她要去前院找他,要让他明白,她不是个胆小鬼。虽然这里是京城,但她仍然可以像在岭南那样跟着他、保护他,与他一起面对董府的危机和困难! 梧桐园位于后院东边,主楼用鱼纹砖石修建,五间楼房带两侧厢房,门口有两株梧桐树相望而守,枝叶繁盛,四季不枯,一座加盖水井置于高墙一角。 她匆匆穿过寂静的庭园,心里想着要对董浩说的话,不料刚跑出门口就被一只放置在门外的木桶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半桶凉水泼洒得到处都是。 「天哪!」一个绿裳婢女在吃吃笑声中奔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她。 碧箩没想到董府里也有对她好的人,不由得开心地说:「谢谢……」 可话还没说完,搀扶着她的手忽然放开,尚未站稳的她再次跌倒。 「妳……」碧箩惊讶地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从她闪闪发光的眸子里看出其中的恶意和讥讽。 「对不起,奴婢不知夫人在家,把水桶放错地方了。」婢女状似谦卑地赔罪。 「可儿就是笨,夫人莫怪喔。」其它婢女在偷笑,说话的那个神态轻慢。 碧箩明白了她们是在存心捉弄她,对此,她岂能忍受? 正想反击,忽然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妳们在干什么?」 众人回头,见老夫人正由总管墨叔和另外两个侍女陪着从前院走来。 看到虽然瘦削,但衣着端庄,仪容一丝不苟的老夫人,刚才还吃吃傻笑的婢女们顿时肃然无声,那个叫「可儿」的绿裳婢女,更是白着一张脸慌忙扶起倒地的水桶,再偷看碧箩一眼,结结巴巴地说:「奴婢没、没……」 「老夫人早。」虽然这个暗中整她的婢女很可恨,但碧箩知道她也是看主人脸色行事,因此不想落井下石,挺身而出对这位只有在儿子面前才显露病态的老妇人说:「是我不好,走得太急,没看到门口有水桶。」 「还早?都该吃午饭了!」老夫人不悦地扫了眼她满是水渍的裙裾,训斥道:「董府大院不是蛮荒瘴雨之地,既然进来了就得守规矩。墨叔,找人给她做几身衣服,教教她梳头打扮,别让人笑话我董府都是化外之民!」 「我不缺衣服。」在墨叔颔首之时,碧箩直率地说:「我岭南虽然地处偏远,但蛮荒瘴雨中也有清泉翠木、日月彩霞。更何况我的族人勤劳耕作,我们那里民风淳朴,待人有礼,老夫人为何要看不起我们呢?」 老夫人生气地说:「如妳这般同我说话是『待人有礼』吗?」 「可是,事不说不明,灯不点不亮,难道讲理就是无礼吗?」 见她如同水边的青蛙,一碰就跳,毫不温顺,老夫人的脸色沉了。 墨叔见状不妙,立即打圆场道:「少夫人率真无伪,老夫人不必计较。」 「少夫人?」董老夫人更为不豫地斥道:「董府少夫人是她吗?如果是,为何陪伴浩儿去宜城的人是青儿呢?」 碧箩浑身一凉——是真的吗?董浩带柳青儿同行而不要她?! 「青儿进我们董府三年,从来没有碰翻过任何东西……」 董老夫人不屑的话语飘散在她的耳边,那些看主子脸色过日子的婢女们鄙弃的目光,她也视若无睹,此刻,她只感到浑身冰凉。 老夫人气喘吁吁地说了半天,见她毫无反应,终于不耐地转向西院。 碧箩不理会其它人的目光,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院走去,她不相信董浩会在拒绝了她之后还带着柳青儿同行,她要去确定这件事。 前院有三幢翼角翘的楼房,莲花、卷草纹和火焰纹线条流畅,活跃飞动。中间双层堂楼是董氏历代大掌柜谈生意的地方。青石铺路的长形庭院宽敞整洁,两旁各有东西厢房,原是董浩成亲后的居所,目前青儿住东厢,西厢闲置。 碧箩走进东厢房,这是她第一次进来这里,室内陈设华丽,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放置得井然有序。房上杉木横梁,楠木楼板,雕梁画栋,尽显气派。想到如果当初柳絮儿没有逃婚,那这里就是董浩与他夫人的居所,她的心突然隐隐地痛着。 一个侍女进来,看到她时有点错愕。「少夫人陪大少爷出门了。」 「少夫人?」 董府少夫人是她吗? 侍女的话与老夫人的声音冲撞着她的大脑,她感到晕眩。原以为经过昨夜的温柔缱绻和彻夜交谈,她可以信任董浩,可以不再烦恼,可现在,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但就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我为什么不能出去?」被守门的护卫挡住时,她惊讶得忘了伤心事。 「是大少爷特别吩咐的。」家丁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她感到呼吸困难。「不可能,董浩不可能把我关起来!」 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听到吵闹声走来,得知缘由后,耐心地对她说:「属下是护卫领队,大少爷今晨出门时确实吩咐不能让夫人独自出门,如果夫人要去什么地方,属下可以派人送妳去。」 「送?」那分明是监视她!「不用了,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她茫然地回到梧桐园,将房门锁上,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 她累了,真的累了,她过去的生活一直那么简单,那么一目了然。可如今,她落入了一团混乱之中。她甚至理不清自己的思绪,说不清自己的感情,对周遭的人与事,包括昨夜与她身心交融的董浩,她都觉得距离遥远,无法看清。 董浩,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在这座府宅内,我究竟算什么? 她问自己,然而却像董府所有的人一样清楚答案,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已。 望着床顶的丝绸帐顶,她感觉那红色织物就像她流血的心。 她想找个人倾诉,可是偌大的董府,谁是她的朋友? 窗外吹入的风很冷,被水弄湿的裙裾贴在腿上,让她忍不住打着哆嗦。她好思念她温暖的家,好想回到爱她敬她的族人身边,回到永远不会背叛她的家人身边。 爹爹、姊姊、哥哥……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里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一定会很伤心、很生气,我让他们失望了,我一点都不像冼家人! 泪如泉涌,最初她伏在床上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可是当胸口被千万种痛楚堵塞住,喉咙因哽咽而灼痛时,她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反正在这座冰窖里,没有人会来,没有人会理睬,她为何要压抑自己?她要哭个够,把心中的委屈和怨恨都哭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她嗓子哭哑了,泪水哭干了,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然而,不管睡得有多沉,当西晒的阳光照进窗来时,她在茫然中醒来,感到浑身无力,内心空虚。她摇摇晃晃地走下床,跌坐在案桌前。 「天哪,我在干什么?」看到铜镜里双眼红肿、精神萎靡的自己时,她先是大惊,随即猛然清醒。「我是冼家的女儿,是大都老的后代,怎能做哭哭啼啼的可怜人?既然他娶了我,我就是董家少夫人,就得堂堂正正地生活!」 是的,受窝囊气的日子结束了!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她要振作起来,展开绝地大反攻。她绝不能坐以待毙,看着自己的生活被人破坏,自己的快乐被人夺走。如果董浩想跟柳青儿出双入对——那好,我会让他后悔辜负了我! 柳青儿美丽?是吧,我同样可以美丽! 将铜镜摆正,她端详着自己,虽然双眼红肿、面色蜡黄,但没有关系,明天一切都能消除。 柳青儿会做买卖,是吗?那容易,我也可以!不就是买卖东西,收钱交帐吗?我不信自己做不来! 柳青儿能讨好傲慢乖僻的老夫人,让那个不爱笑的老太太乐开怀,对吧?行,我冼碧箩也有一张巧舌甜嘴! 柳青儿会勾魂术……嗯,应该会吧?不然像董浩那样的正人君子,怎么会被她迷住?可是,该如何勾魂呢? 她对着镜子皱眉沉思。昨夜他似乎很迷恋她……是的,昨夜确实是他们成亲以来,他表现最为热情的一夜,难道昨夜自己有施勾魂术吗? 她仔细地想,用力地回忆,可怎么都想不出自己昨夜有异于往日的表现。 算了,这点可暂且放弃,先把府里的大大小小搞定再说! 主意一定,她打开门走下楼去,看到小厅内的桌上放了饭篓,里面的饭菜还是热的。转头看看日头,她惊悟到在恍恍惚惚中,她竟「哭」掉了一天。 揉揉自己的脸,她暗自发誓永远不再做这种折磨自己的蠢事。 带着出击的决心,她取出饭菜,却在动箸时失去了胃口。 寂寞是一剂毒药,吞噬了它,她失去的不仅是欢笑,还有食欲和睡眠。 这一夜,她坐在小楼下,一边往水井边的木柱发射飞镖,练习初学的「龙啸凤吟」,一边思考着如何在这个不友好的地方争取自己的权益,保护自己的幸福。 她不会放弃董浩,因为她爱他,并且已经嫁给了他,而他也说过她是他唯一的夫人,既然这样,她绝对不能把他让给其它女人,不管那个女人是谁! 第二天一早,她就按照自己昨夜的计划行动了。 乌发蓬松,肌肤红润,双目顾盼生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信心大增。 「教我梳头?哼,我又不是不会梳!」抓起桌上的梳子,想起昨天老夫人轻蔑的话,她又生气了,一边大力梳着浓密的青丝,一边喃喃咒骂。 几个熟练的动作后,她将油亮亮的长发编成两根大辫子,再将辫子交叉着盘上头顶,用董浩买给她的玉簪固定住,然后摇摇脑袋,满意地对自己笑了笑。 很好,冼碧箩,妳也很漂亮! 现在轮到身上的衣服了。 掀开墙角的大木柜,里面装满了这十天董浩让人送来的各式衣服。可是,面对花花绿绿的锦缎丝绸她发愁了——该穿哪一件才符合老夫人的要求呢? 看看躺在床脚的那套衣裙,那是董浩在入京城前买给她的,昨天穿在身上却被老夫人指责了一顿,那么今天她是不是该换套新的呢? 一件件精致美丽的衣裙被抛到床上,不一会儿就堆成了小山。 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亮,她知道时间不早了,可仍无法决定该穿什么衣服。 「唉,不管了,就这个吧,蓝色稳重,老夫人应该喜欢稳重。」 她翻出蓝底银花,适合冬季的夹袄罗裙穿上,来不及审视就匆匆下楼去。 当她仪态端庄地走进西院正厅时,却没有见到老夫人,询问后得知老夫人还没起床。 她大感震惊和尴尬,这么晚了,老夫人居然还在睡觉?难道她病重了? 当她准备离开时,又被婢女叫回,说老夫人要见她。 出乎她意料的是,董老夫人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躺在床上,而是半倚在炭火炉的椅子上饮着茶,虽然未梳洗,但仍不失端庄。令碧箩惊讶的是,陪伴着她的,除了两个贴身婢女外,竟是那位「正牌少夫人」柳青儿。 「妳不是陪董浩去宜城了吗?」由于惊讶,她顾不上礼节,直接问后者。 柳青儿似乎对她的提问早有准备,淡然一笑:「是啊,我刚回来。」 「你们一起去的吗?」胃部在绞痛,但想到自己的「计策」,碧箩仍力持镇定地问:「他呢?董浩回来了吗?」 青儿美丽的脸上绽放出迷人的笑容。「我们当然是一起去的,昨夜就住在宜城的客栈里,不过浩哥哥还要去吴兴,明天才会回来。」 客栈?他们昨夜住在一起!碧箩心里彷佛被刺了一下,而柳青儿喊的那声「浩哥哥」,也让她感到浑身不对劲,她很想给她一巴掌,打掉那美丽脸蛋上的假笑。 「妳来这里找青儿吗?」 老夫人冷峻的声音适时切入,冷却了她的冲动。 「不是,我来陪老夫人吃早饭。」由于心情受到影响,她忘了「巧舌甜嘴」的计划。而她直率的回答让两个女人吃了一惊,显然这是她们没有想到的回答。 「陪我吃早饭?可是我从来不吃早饭。」老夫人的唇角因抿嘴的动作而起了深深的皱纹,她的目光深不可测地盯着碧箩。「妳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碧箩耸耸肩。「我以为一个人吃饭会很寂寞。」 「我不会寂寞,那是闲人才有的感觉。」老夫人忽然问。「妳寂寞吗?」 「我很寂寞,因为我是闲人。」碧箩刁钻地回答。 听到同样令人意外的回答,老夫人瞪着她,而她也无声地回望着她。最后,老夫人先移开了目光。「如果太闲,妳自己找事做吧,我不需要人陪。」 「现在我知道了。」碧箩说着对她屈身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时眼角瞟到柳青儿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但她无心探问,快步离开,却又被老夫人叫住。 「听说妳收留了一个襄邑流浪汉?」她的声音平淡,却让碧箩浑身紧绷。 「他家在战乱中被烧了,我看他挺可怜的,董府不多这个人……」 「可怜人多得是,妳能照顾多少?」老夫人打断她。「襄邑人善织锦,那个人更是手艺一流,妳不准青儿派他去锦绣宫做事,却要他守柴棚,简直胡闹!」 明白是谁告她黑状,碧箩狠狠瞪了青儿一眼。「他年纪那么大,身体弱……」 「府里的事由青儿处理,妳什么都不会,只会捣乱!」 老夫人再次打断她的话,差点儿把碧箩气晕,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第3章 让青儿处理?呸,只有她才是董府少夫人吗? 出了西院,碧箩越想越气,尤其想到董浩那个负心汉时,更是又痛又恨。 董浩——混蛋!她咒骂着猛出一脚,踢飞了石径上的一粒小石头。 绝地反攻的计划才开始实施就惨遭失败,这让她深感沮丧。 早饭后,她沿着高大的院墙在董府后院内乱转,想找到出口溜出去逛市集。既然这个冰冷寂寞的府院不需要她,那她还留在这里干嘛? 转了半天也没找到门,百无聊赖的她爬上了洗补房边那棵四季长青、枝繁叶茂的大青树。本以为这棵树距离院墙较近,也许能借助树枝翻墙而出。可上树后才发现,树与墙之间的距离根本无法跨越。 正为此郁闷时,脚下某处传来说话声,她探头细看,顿时心头大喜。 原来洗补房后有道不起眼的窄门直通院外,由于草木半掩,因此她早先未能发现。此刻,几个洗补房的女仆正从门外鱼贯而入,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著。 「唉,早市完了连一件都没卖出去,这怎么办啊?」领头的一个叹息道。 另一个将背上的筐子放在靠墙的石台上。「这不能怪我们,现在的人多往南方跑,谁想穿胡衣?何况还是些陈年旧货?」 「如果好卖,这事也轮不到我们?」一个年纪较大的坐在竹筐上捶打着双腿。「冬至前卖不出去的话,我们只好回家去了。」 靠在石台的女人愁苦地说:「唉,大少夫人一定很失望。洗补房没事做,董府还供我们吃住,可我们连几件衣服都卖不掉,她怎么会让老夫人留下我们呢?」 「如果我有钱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一定买下这些衣服,早点去锦绣堂缫丝!」一个年轻女子似乎要哭了。 「蠢话!」最后进门的中年女子一脚踢上身后的门,将手中的竹筐重重地放在地上,责骂年轻女子道:「妳就会说混话,如果妳有钱,还需要在这里找活计吗?回家去养到开春再出来就是了。」 听她一训,女人们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最后进门的女人又说:「好啦,别怪这怪那了,趁日头好,再把衣服晒一晒,先前有个大爷本来想买几件的,就是嫌有味儿才走开了。」 女人们将竹筐打开,不一会儿,庭院里晾晒出一件件以青、蓝为主色的衣物。 树上的碧箩从她们的对话和那些衣服中大概知道了她们的难处,她轻巧地爬下树,想再问仔细点。 女人们猛然看到她出现在面前时,都被吓了一跳。 「噢,是妳……少、少夫人!」面对这个新进府、不受老夫人喜爱又威胁到大少夫人地位的蛮夷夫人,女人们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慌乱中不知是谁碰翻了一个装着衣服的篮子,立刻引来惊叫。 「真笨,衣服都掉地上了,快捡起来!」一个洗衣妇抓起落地的衣物,其它人也伸手帮忙。 「我不是故意想吓妳们。」碧箩知道是自己惹的祸,于是心虚地表示歉意,并问:「这些都是新衣服,为何不放到铺子里去卖?」 「这是几年前一个北方客订制的衣物,可他后来一直没来取货。」领头的女人说:「原先在裕隆行卖过,可是这批衣裳太特别,所以很难脱手。大少夫人怕坏了铺子声誉,又见冬季洗补房没事做,就要我们摆摊卖衣,可惜打了半价也没人要,嗓子扯破也只卖出去几件。」 「如果我们卖不掉衣服就得回家去,那时,我们要靠什么养家糊口呢?」 也许是需要倾诉,而她又表现出兴趣,于是女人们争相告诉她实情。 听着她们的述说,碧箩脑子里出现秦淮河两岸南来北往的过客,而为了旅途方便,那些人多穿胡服,尤其寒冬将至,长衣厚裤应该有市场,只是价格…… 「别急。」她心里有了主意,对七嘴八舌的女人们说:「如果妳们真想卖出衣服,我倒是可以帮妳们出个主意。」 「只要能把衣服卖掉,谁的主意都行!」领头的女人干脆地说,其它女人也纷纷点头。虽然对这位年纪很轻,胆子奇大,敢在董府爬大树,敢跟老夫人大声说话的蛮夷女子不是很信任,但此刻她们一筹莫展,也顾不上太多了。 碧箩看出她们并不信任她,不由得有几分气恼,不悦地说:「如果信得过我,今天就听我的,否则我不管了。」 「听妳的,请少夫人帮忙!」见她生气,女人们慌了,急忙表示服从。 她扫她们一眼,看出她们很忧虑,于是手一招。「妳们过来。」 女人们跟着她走到木台前,见她取过一件长衫在台子上折平迭正,再用糙纸包住半截,同样一件衣服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立刻变了样。 「每件衣服都要像这样迭好。」她指着包得有板有眼的衣服。「俗话说买货看货。要想吸引顾客,货品外表得好看,让人喜欢,才会动心购买。」 女人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并模仿她的动作折迭包装衣物。她们本是擅长女红的妇人,自然一点就通。 见她们做得比自己还好,碧箩安心了。「午饭后我会来找妳们。」 说完,她往前院走去。她要去找总管墨叔要几样东西,虽说他不喜欢她,但她料定他也不会为难她。 对今天的战绩如何她并无把握,也不担心。反正闲着没事找点事做,那不就是老夫人希望的吗?做糟了又怎样?大不了多几个看不起她的仆妇,挨老夫人和柳青儿一顿讪笑,那又比现在的状况坏到哪里去? 当天晌午,她与洗衣妇们从侧门离开了,而不久后京城最热闹的东水关前出现了惹人议论的董氏卖衣摊,并成为当日最忙碌的摊位。 据观者称,这个摊位之所以热闹,是因为神秘的摊位主卖者和悬于摊前的奇特招幌。那位卖者是个俏面半掩、声音甜美、纤腰丰胸的外地女子,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洒脱十分动人;幌子上二十四个笔划不整,语句欠雅的大字同样让人过目难忘: 有钱给钱,多少不限;没钱易物,货通有无;苦寒之中,取衣过冬。 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买卖?不定价,不限付?一切均由买者自愿。于是乎,人口相传,短短时间里,董氏摊位前挤满了看人及购物者。 太阳落山时,董府大院内的柳青儿傻了眼。 仆妇们一个下午卖光了堆积经年的陈衣,只收回极少的钱币,却拿回来厚厚一迭签名画押的欠单。 「本人石笙子,取长衫两件,欠木桶一对。本人铜罗,取夹衣三件,欠铜斧一双。本人……妳、妳们竟收这些没用的纸条当钱?!」 念着欠据上的文字,柳青儿恼怒不已,厉声训斥洗衣妇。 「是少夫人让我们这么卖的。」仆妇们异口同声地说。 于是她派人去找碧箩,可传唤者回来说,少夫人锁上门睡了,喊不醒。 她一手握铜钱,一手持欠条转向老总管。「墨叔,这算什么?」 总管摇摇头,同样无话可说。 「走,到西院去,让老夫人定夺!」青儿掉头而去。 是夜,当精疲力尽的冼碧箩酣然入梦时,柳青儿正拿着那块幌子和一大堆欠条与墨叔在西院「告御状」。 听到这荒唐的「买卖」,董老夫人先是怒摔了一只精美瓷壶,随后便瞪着飘摇的烛火一言不发。 「娘,要不我去把冼碧箩叫来?」沉默良久后,青儿小心翼翼地问。 「叫来有什么用?她是故意——」老夫人忽然住口,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柳青儿见状忙说:「那我去烧了幌子和这些让人生气的欠条……」 「不,留着它们!」老夫人的语气变得平静,脸上的表情深奥难测。 「留着干嘛?这些欠条分明是骗人的把戏……」 「不,留着它们,我要看看那蛮夷小妞怎敢拿我董府正事不当一回事儿!」老夫人的语气依旧平静,可她的目光却流露出一抹趣味,与先前的暴怒截然相反。 直到深夜,回到前院的柳青儿仍无法理解老夫人那扑朔迷离的神情。 第二天,出乎柳青儿意料的是,那些纸条并未「跳票」。从清晨到晌午,董府前院络绎不绝地来了「付帐」的人。随之,整洁的前院成了杂货摊,从青菜瓜果到工具铁器,从鸡猪猫狗到鸟雀兽皮,到处堆放着欠条开列的实物。 「看看,这就是妳们干的好事!」看着满院凌乱,素好整洁的柳青儿气得瞪着接货的洗衣妇。「这些东西我们多得是,要来干嘛?」她踢踢脚边的彩球。 满脸汗渍却神采飞扬的洗衣妇忙说:「少夫人说,灯笼彩球多多益善,请墨叔收起来,留待年节时装点府院……」 「那么这个呢?这个铁器是什么东西?」 「这个……听说是北夷用的器物,少夫人说交给花工木匠,他们有用。」 「这又是什么……菜?!老天,冼碧箩以为我们是缺吃少穿的穷户人家吗?她以为我们希罕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正咒骂着,一只小猪窜出笼子撞翻了鸡笼,惊飞了鸡,跑到她脚边,差点儿将她绊倒。踉跄站稳后,面对满院横冲直撞的畜牲她终于崩溃了。 「找墨叔来,我可不愿收拾这个烂摊子!」她嘶哑地怒吼。 墨叔与董老夫人前后赶到时,前院正因为柳青儿的发怒而乱成一团。 「大少夫人稍安勿躁,这些事交给奴才做就好。」看到她一向光滑整洁的发髻散了,漂亮的衣裙染上污迹,脸上满是沮丧之色,墨叔立即接手,而她也毫不客气地退出混乱的庭院,站到廊檐下老夫人的身边。 「娘,冼碧箩简直是在捣乱!」 听到她委屈的述说,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场面,董老夫人也觉得滑稽可笑,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当一只黑顶黄足的鸟儿在笼子里蹦跳着「啾啾」鸣叫时,洗衣妇竟提着鸟笼走过来,对董老夫人说:「老夫人,这只会唱歌的鸟儿,少夫人说就挂在西院里,让牠唱歌给老夫人听。」 「听鸟唱歌?」老夫人还没说话,柳青儿鄙弃地说:「那么难看的鸟儿会唱什么歌?老夫人才不希罕呢!」 老夫人则说:「就把它挂到西院竹林边吧,那院确实冷清了些。」 洗衣妇欢快离去,墨叔也安排下人将杂物送往恰当的地方。 随后,众人合力抓捕满院乱窜的牲畜,一时之间猪嚎狗吠,闹得尘土飞扬。而就在这时,董浩回来了,面对此景震惊莫名。 从有记忆起,董家大宅总是在娘的要求下保持安静,何曾有过这种混乱?尤其是看到母亲竟坐于楼檐下,面带笑容地看着这片混乱时,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娘,这是怎么回事?」他走过去询问。 「问青儿。」董母以手掩面半笑着看了看面色铁青的青儿。 得知事情原委后,他斥退众人,以自己的功夫迅速平息了这场「骚乱」。 「碧箩呢?」在下人打扫庭院时,他阴沉着脸问青儿。 「不知道,她把家里搅得像一锅粥,自己却跑得没了踪影!」 「没了踪影?」董浩浓眉一皱。「我不是要妳找个婢女照顾她吗?」 「我哪有时间?何况她又没有什么事……」 「算了,不要再说了,我去找她。」董浩转身要走,却被母亲叫住。 「浩儿,你没有必要这么急着找她,先听青儿告诉你锦绣宫找丝的事。」 董浩看着再次变回严厉冷峻的母亲,平静地说:「我知道孙掌柜的丝船搁浅在京口,我今早已经去过,现在丝船应该已经在下货了。」 「是吗?你真快!」得知问题解决了,青儿当即转怒为喜,内疚地说:「都怪这里的事拖住了我,今天我还没去过作坊,所以不知道丝船回来了。」 董浩看看她狼狈的装束和余怒未息的双目,温和地说:「现在我回来了,妳没有必要再那么操心,去休息吧,我会处理其它的事情。」 他的关心消除了青儿的烦恼,她说:「你也很累,还是我派人去找她吧。」 「不用,我不累。」董浩没有回头,快步往大门外走去。 青儿神情落寞地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他就像一道移动的阳光,她虽能感受到他的光亮和温暖,却捕捉不到他,甚至无法靠近他。 董府后门外是一片树林和绿油油的蔬菜地,其间有方清亮的池水,水塘边屋舍俨然,充满了田园的自然风光。 午后,一群少年在树林里玩投掷飞镖的「击靶」游戏,旁边有不少人在围观,其中有个女子更是跃跃欲试。 这是京城最流行的游戏,游戏者在大树前挖十到十五个铜钱大的洞,按直线垂直排列,参加游戏的人站在距离大树最远的第一个洞前,将弹珠弹入洞中,入洞者可以继续,直至最后弹射树上的木靶,击中者即为大赢家,而被淘汰者投出的弹珠即为他的奖品。 几轮之后,几个大男孩与一个珠子最多、但年纪最小的男孩发生了冲突,他们坚持说小男孩输了,因为他的弹珠出了洞。可男孩不服,说是那个高个儿男孩用树枝把他的弹珠打出洞外。高个儿男孩却矢口否认自己作弊,其它男孩因害怕高个儿男孩,都纷纷作证错在小男孩,要他交出珠子认输。 围观的孩子们大多知道这分明是以大欺小,大男孩想夺小男孩的弹珠,但没有人出来主持公道,反而跟着大男孩起哄。 正当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忽然一道清越激响回荡在众人头顶,大家纷纷抬头寻找,却看到一枚钱币般大小的白光正呼啸着飞向附近的池水,可令人惊讶的是它并不是真的飞向池塘,而是在空中旋转,最后稳稳地飞向大树,插在木靶上。 众人在看清楚掷镖人是谁时都傻了,所有人的呼吸彷佛都在那一剎那屏住。 那是一个体态曼妙的女子,虽然一张绸巾遮住了面孔,却掩不住那明眸流转的清澈灵秀,一袭白衣蓝裙缎料精致、修裁得体,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动人身姿,仅是那不盈一握的柔腰和挪步走向大树时的轻盈步履,就带给众人视觉上的震撼。 「妳是谁?」高个儿少年看到她从木靶上取下飞镖装进荷包时,诧异地问。 蒙面女子目光一闪。「让我跟你们一起玩,如果我输了,我自会揭开面巾告诉你们我是谁,但如果你们输了,就得按规矩把弹珠给我。这样可以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是外乡人的口音,但没人听出她是何处人氏。想到能与这样美丽的女子同场玩游戏,争强好胜的少年们同意了,而且个个都兴奋不已,就连那个刚才还被同伴欺负的小男孩也笑着说好。 游戏重新开始,蒙面女数了数面前的洞,对小男孩说:「这里就属你的弹珠最多,可以借我十二颗吗?如果我输了,我还你钱,如果我赢了,加倍还你弹珠。」 「好。」小男孩爽快地将自己装珠子的袋子递到她面前,她挑出十二颗。 就这样,她与少年们在林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几轮过后,她战果丰硕。 在城里几个地方跑了一圈未能找到碧箩的董浩转回家时,听到院外树林里传来喝彩声,不由心中一动,往那里走去。 从那些或蹲伏于地上,或全神贯注于对手的男孩中,他赫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之所以发现她,完全是因为她成了大赢家,正在收取战利品。 当她忽然抬起头,与他震惊的目光相接时,她竟捧起她赢得的一大把弹珠对他笑了笑。 尽管她做了一些伪装,还用一块方形绸巾遮住了大半脸庞,但那闪动在眼眸里的笑意和恶作剧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见鬼了!」他走过去压抑地喊道:「妳在这里做什么?」 「哟,原来是董大少爷,今天不忙?还是专门来找我们这群不受教的蠢孩子玩的?」她没管周围是否有人注意他们,故意提着嗓音说。而她模仿的建康话一点儿都不地道,荒腔走调地惹人发笑。 董浩本不想惊动众人,可经她这么一叫,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见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懊恼地低声威胁道:「快走,不然我要妳好看!」 她却呵呵笑着说:「我正玩得高兴,才不想走呢!这些公子都很厉害,可是我赢了不少珠子呢。大少爷要不要也来试试?真的很好玩呢!」 见她竟敢如此大胆地跟董大当家的说话,跟她玩耍的少年和围观者们都感到惊奇,纷纷围拢来看热闹。 此刻的董浩真想亲手掐住她细小的脖子,看她是否还觉得好玩。 料定这里人很多,就算他火冒三丈,也不会当众对一个「女人」不轨,更不会让她因为放肆而羞窘难堪,因此她对他警告的目光视而不见。 明白她在挑衅他,董浩淡淡一笑,出其不意地将她的面巾扯掉。看到她姣好的面容,众人发出一阵惊叹,董浩则大声说:「我的夫人,妳玩够了吧?」 他的话再次引来众人的议论和笑声,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投弹珠一流的姑娘竟是董府新进门的少夫人。 趁这机会,他凑近她压低嗓子说:「虽然妳很会打弹珠,可要是让娘知道妳在这里跟男孩玩这种游戏的话,有妳好受的!」 碧箩不在乎他杀人的目光和威胁的语气,也不理会其它人好奇的目光,只是兴高采烈地让他看手里的弹珠。「你看,我赢了好几次!」 看看那一大捧五颜六色的珠子,他忍耐着怒气冷笑道:「真是妳赢的?」 「当然。」碧箩对他嫣然一笑。「我的运气很好,不信你就跟我玩一轮。」 「董少爷,你最好小心啰。」旁边有人逗趣道:「不要小看了少夫人,她的手法很准,而且身形很美,会害你分心,然后赢走你的珠子。」 「那绝不可能,因为我没打算跟她玩弹珠,我要她回家!」他语气轻松,可双目传送给她的讯息却毫不含糊。 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碧箩将手里的弹珠分了一部分给那个小男孩。「我说话算话,借了你的珠子,两倍还你。」又将其余部分交给高个儿少年。「既然你们都知道我是谁了,那就算我输了,这些珠子还给你们。」 少年们哄笑着瓜分她的战利品,她又对他们说:「虽然珠子还给了你们,但我还是赢家,所以你们答应过的话必须算数,以后不准欺负弱小,否则我会把你们的珠子全部赢光,还会射伤你们的手指!」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少年们立刻成了小乖乖,纷纷对她点头允诺。 本来她还想再教训他们几句,但失去耐心的董浩没有给她机会,把她拉走了。 一走离人群的视线,她即甩开他的手,拍拍身上的灰尘,不满地说:「你以为我不是人吗?要扔就扔,要抓就抓,全凭你高兴?」 「妳当然是人,否则我怎么会爱上妳,还把妳娶回家?」看着她噘嘴生气的样子,他心情变得奇好,不仅不计较她的态度,还放慢脚步,伴着她往前走。 「少说那些哄孩子的话,谁信?」她脸色一沉,闪开他,独自绕树而行,让他无法碰到她。 「干嘛?我并没有要惩罚妳,躲什么?」见她逃避自己,他不悦地问。 她还他个白眼,一想到他丢下自己带柳青儿出门的事,她就生气。 昨天卖完衣服后她累得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直到今天午饭前才起床。洗补房的仆妇来看她,告诉她前院发生的事,因此她知道柳青儿对她擅自作主卖衣服的方式很生气,但她无所谓。反正做好做不好都讨不到好,既然如此,她何必在意? 懒得管前院的事,她从后门溜了出来。小牧告诉过她,秦淮河是江南的重要埠口,来往的过客复杂,当她独自外出时要特别小心。而且董浩也警告过她,不准单独外出,因此为了保护好自己,也为了不让董府的人认出来,她出门时戴了面纱。 京城里有不少异族女人都是这种装扮,可是他竟不顾她的意愿,当着众人将她的面巾扯下,还强拖她回家,丝毫不顾及她的面子,她怎么会有好心情? 「做坏事的人不是我,你没有资格惩罚我!」她生硬地说。 见她真的在生气,董浩纳闷了。「妳怎么了?我在外面忙了三天,回到家又得收拾妳惹出的烂摊子,现在见了面妳还给我使小性子?」 一听这语气,她更厌恶了。「我没使小性子,我是在生气,如果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那只能说明你对我根本无心无情,那我还有什么必要跟你解释?」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树林,碧箩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从何处离开,因此有意绕过通往洗补房后门的小路,转向前面大门,那里不时有董家人出入。 董浩不喜欢她距离他这么远,轻轻一跳,堵在她身前,见她芳唇一动想抗议,便轻声阻止道:「现在别闹,想吵想打等我们回到房里,随妳高兴。」 以碧箩倔强的个性,本不想服从他,可抬头看到他苦恼的神情和嘴角密布的皱纹时,她心软了,沉默地走在他身边。 可是刚转过墙角,董浩突然整个人静止不动了。 「怎么啦?」她惊讶地看着他,却见他脸上一片冰冷,双目盯着前方。 她转过脸,看到一个高大瘦削,且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董府门外。 那人很英俊,也很阴沉,那深色的胡须和鸟黑的双眼让他看来像个不怀好意的鬼魅。 碧箩感到浑身不自在,正想拉董浩离开,却在回头看他时,被他怪异的神态吓了一跳,他冰冷的脸上带着慵懒的笑容,但那笑容隐含着很浓的杀气。 看着这个陌生的表情,她心里一震,目光转回那个阴沉的男人,发现他注视董浩的眼神充满了恨,也充满了嫉妒,这让她十分困惑。 这人是谁?他与董浩好像彼此认识。而当他开口时,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个男人不仅认识董浩,而且非常熟悉董府的情况,而且,他在嫉妒董浩。 「董大公子艳福不浅嘛,家里养了个大美人,身边又搂着个小娇娘。」他浓眉下的双眼在碧箩身上放肆地流转,语气更是轻佻。「新夫人美则美矣,可惜董公子朝秦暮楚,只怕妳会空闺难守,不如跟我一起游历天下美景吧?」 「你是谁?为何这样说话?」碧箩不喜欢他轻佻的眼神,那使她浑身不自在。 不等对方开口,董浩已经将她拉至身边,瞪着那个男人说:「姓苏的,你如果还自认是条好汉,就不要这样阴阳怪气地吓唬我的夫人。」 「你的夫人?」那男人的嘴角吊起,唇上的胡须也跟着耸起,让他看起来更显邪气。「哪一位?这位还是门里那位?」 碧箩感到身边的董浩身躯一僵,知道他在生气,可是他开口时语气仍很平静。「不必跟我在这里油腔滑调,我正要找你,我们明天午时老地方见。」 苏木楠靠在墙壁上的身子猛地站直。「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说完,他拔腿就走,董浩则拉着碧箩走向大门。 碧箩本想问问他那人是谁,可想到自己正在跟他呕气,他未必会告诉她,再说守门的护卫正站在大门口,瞪着两只困惑的眼睛看着她。她相信,此刻那个护卫的脑子里一定转得很辛苦,因为他不明白她是何时从他眼皮底下跑出去的。 哼,想困住我,门都没有!她暗自得意地想着,特意在经过护卫时挺直了腰。在走进前院时,她也注意到这里已经恢复了井然秩序,没有洗衣妇说的凌乱。 「大少爷。」他们刚走过前院,就看到墨叔从账房出来。 「在这儿等我一下。」董浩对碧箩说,然后迎向墨叔。 等?他以为我还像三天前那么好骗吗?碧箩冷冷地想着,径自往后院走去。 看到她根本不听他的话自顾自地走了,正与墨叔说话的董浩皱了皱眉,但墨叔告诉他的事情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大少爷,听说苏木楠已经回来了!」 「是的,我刚在院外与他见过面。」董浩回答。 「那一定是他搞的鬼。」墨叔往他身后的大门看了看,抖动着胡须说:「奴才已经查实,锦绣宫孙掌柜的丝虽是被城西顾家扣住的,可幕后指使者就是苏家。」 「真的吗?他们两家合谋?」想起自己前往顾家要货的经过,董浩大感意外。 「是的,三年前大少爷离家之日吩咐奴才做的事,奴才丝毫没敢忘记,一直都在暗中留意苏家与其它大家的来往。」 「那好,盯紧他,一发现异常动静就赶快告诉我。我要看看这三年用苏家『玉石王』的招牌玩遍天下的他,是不是真的变聪明了。」 「属下已经安排妥当,请大少爷放心!」 「谢谢你,墨叔,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有你顶着,董府恐怕真垮了。 「大少爷不要这么说。」老总管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这几年真正苦的是青儿,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少青春年华可以等待?」 提到青儿,董浩同样深感内疚。「是的,我会补偿她。」 墨叔点点头,欣慰地说:「那样就好,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希望如此。」董浩看着夕阳下的梧桐园幽幽地说:「青儿一日不定,我也一日难安哪!」 明白他心里记挂的是另外一个女子,墨叔叹了口气。「少夫人天性纯朴,为人真诚,是个好女人,大少爷还是早点回梧桐园去吧。」 听他说碧箩的好话,董浩心里高兴,直言道:「我是很想回去,可是我得先去跟青儿说点事,还得去西院看看母亲。」 见他并不因情忘事,老总管宽慰地笑了。「那你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