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公子订亲没 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摆在霍淑君面前的,乃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大难题。 温嬷嬷笑的如带春风,献宝似的命丫鬟将那些画卷一一举到了霍淑君面前,让她仔细瞧上一瞧,口中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些男子的家世与为人。 「这位是宋家的嫡长子,与霍家是门当户对,平素喜爱舞文弄墨,在陛下面前也甚是得宠。虽他的眼睛是小了些,几乎和没有似的,但妙觉寺的大师说了,这是福根之相……」 「这位是苏家的二公子,门第虽差了些,却是个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清贵之名也是响当当的。能嫁入苏家的,可都是一等一的贤妇……」 「这位是赵阁老的长孙,去岁考得了个武状元,生的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淑君小姐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这赵公子出门时皆是掷果盈车……」 温嬷嬷每说一句话,霍淑君的呼吸就急促一分,面色也就愈紧张。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男子画卷如流水似地从自己面前经过,只觉得肩膀越来越沉。 「不、不行了!」霍淑君退后一步,紧紧抓住江月心与褚蓉的手臂,大声道,「本、本小姐心口疼!我要回去休息了!嬷嬷下次再给我看这些吧!」 说罢,霍淑君转身就跑。 温嬷嬷急匆匆地追出来,大声道:「哎!淑君小姐不舒服?老身赶紧把大夫叫来……还有这画像……红香,送到淑君小姐房里头去。老爷这回是打定了主意,要给淑君小姐挑出个如意夫君来……」 霍淑君气喘吁吁地奔回了房间,紧紧地合上了门,一副大惊失措的模样。她环顾左右二人,询问道:「你们两个快给本小姐想个法子!把挑选夫婿的事儿给堵回去了!」 褚蓉和江月心皆陷入了沉思。 这事儿哪有那么好解决啊! 有霍家这样的门庭在,霍淑君便似块大肥肉似的,京城的贵公子都会争着上门求娶,以期和霍家搭上关系。霍夫人又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霍淑君嫁出去…… 这又怎么能堵回去? 「要不,你就说你不想这么早嫁人,还想在爹娘膝下服侍几年?」褚蓉提议。 「我出不破关前刚和我娘吵了一架,我娘绝对不会信的!」霍淑君翻了个巨大白眼。 「要不,你就说你只嫁给人上人,京城这些贵公子都瞧不上?」褚蓉又提议。 「那我娘会让我直接入宫嫁给陛下的!」霍淑君尖叫起来。 「要不,你就说你心底有人,非君不嫁?」褚蓉又提议。 「……」 霍淑君忽然扭捏起来,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很是变扭。褚蓉和江月心一见她这副模样,心底立刻咯噔一下,想起当年散满不破关的传闻来。 「大小姐……你不会,还惦记着阿镜……顾镜吧?」江月心迟疑问道。 「……」霍淑君不答话,蹙着眉,一副又愁闷又烦躁的复杂神情。 「不会吧?!」江月心微惊,「阿镜他……他……」 江月心吞了口唾沫,不敢再往下说。她不确定霍淑君知不知道真相——顾镜便是近来在大燕国风头正盛的五殿下魏池镜——因而,她不敢说,怕伤了她的心。 「哎呀!不要管这么多了。」霍淑君急得跺跺脚,怒道,「先想个法子,帮我把这些该死的男人轰回去!」 霍淑君一发怒,谁都要躲上一躲。江月心瑟缩了一下,一副不敢与之争辩的模样。 外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丫鬟红香来扣门了:「大小姐,大夫来了!还有这些画像,您瞧一瞧吧,多少也是九爷的一番苦心呀……」 「不看!不见!」霍淑君怒道。 随即,她便反反复复地开始踱步。 江月心没什么好主意,便道:「若不然,我和阿延……陛下说声,让陛下下道圣旨,不准你嫁人?」 「那更不行了!」褚蓉微惊,「陛下不准贵女嫁人,这成何体统?拿不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理由,恐怕旁人只会以为是陛下要霍小姐入宫!」 江月心立刻闭嘴,假装无事发生。 姐妹情虽重,也比不过阿延! 大小姐,对不住了! 霍淑君踱了一圈步,眼光忽然一亮,有了个主意。她撩起袖口,兴致冲冲道:「有了!这群臭男人不是整日妄想着高攀本姑娘么?本姑娘就要设个擂台,要他们互相比试!只有过了这三关的男人,才能让本小姐考虑一下。」 「好主意!」江月心击掌。 「可万一,有哪位应选者闯过了这三关……」褚蓉忧虑道。 「那我也只是‘考虑一下’。」霍淑君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可没说一定会嫁。」 事情便这样商定好了。 到了晚上,霍淑君到了霍青别面前,吞吞吐吐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霍青别刚赴宴回来,闻言,略略流露出诧异之色,慢条斯理道:「九叔还道,君儿会直接一气将那些画卷都扔了呢,因而特意都备了两份。没想到,这回君儿愿意挑夫君了?」 霍淑君:…… 九叔怎么回事!! 霍青别思忖着霍家门庭矜贵,霍淑君更是京城男儿人人求娶的娇小姐——她才到京城不久,这送上门的请帖便已堆成了山。那七八副男子画轴,已是他与温嬷嬷仔细挑拣出来的佼佼者了。 ——凭着霍家的门庭,宠着淑君,让她这样风光地闹一回,也未尝不可。只要她日后嫁了个如意夫君,能好好过日子就成。 霍家的女儿,合该天生被宠爱着。 于是,霍青别便点了头,应下了,还让温嬷嬷帮着一道准备准备。如此一来,霍淑君的选夫大计,便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不消三日,满京城皆传起了一个消息—— 霍家的小姐霍淑君,要为自己选出个如意夫君来。无论贫富贵贱、身份如何,只要前往霍府投了名状,参与霍小姐设下的三回比试,便有可能抱得美人归! 霍家是怎样的名门? 霍家顶顶有名的两兄弟,老大是手握泰半兵权、带兵踏破了大燕国都的大将军霍天正;小弟是权倾朝野、曾教陛下习字读书的右相霍青别。虽霍家平步青云的时日尚短,却已是天恭国一等一的权贵,连那世代钟鸣鼎食的吴家、叶家,都要避其锋芒,不敢将其盖过。 若是娶了霍天正的女儿,那真可谓是平步青云、一飞冲天了! 一时间,京城里的单身男子皆蠢蠢欲动,都想来霍府大显一番身手。街头巷尾,凡是打水之处,都有人在议论这霍府招亲之事。甚至于,连叶、吴二家都被惊动了,竟也想派个公子来凑凑热闹。 十日过去后,便到了霍府招亲的日子。 这一日,霍家门前无比热闹,如赶集市似的,无数男子皆在门前杖头探脑,想要一睹霍大小姐的风采。有青衣短褐的、挑着扁担的,也有坐在马车里从不露面的;有书生打扮的,也有看起来粗莽的武人。这些人交头接耳,令霍家门前如有五百只麻雀似的,热闹极了。 「哎!那个那个!是不是霍大小姐?」 「那是人家的丫鬟!」 「连个丫鬟都这么娇滴滴的,不愧是霍家……」 第二章 这招亲比试的第一关,便是比相貌。温嬷嬷带着褚蓉,站在门口,对报名者一一瞧过长相。凡有长得歪瓜裂枣的,通通让他回家去。 褚蓉正儿八经的,只瞧相貌,在心底盘算这个公子的眼睛太小、那个公子的肚腩太大;温嬷嬷却是存了私心,虽面上笑得如沐春风,口中却句句都是拒绝之辞,将那些门第不行的男子都哄回去了。 温嬷嬷在心底冷笑:笑话!身份不够高贵,怎么能娶霍家的小姐?! 如此一来,长相不好的、身份不高的男子,已尽数被筛掉了。得以踏入霍府的,便是那些京城里真正的贵公子了。 这些金娇玉贵的公子哥到了霍家正堂,心知霍青别兴许就在哪个角落瞧着自己,便纷纷端正仪态,大气也不敢多喘,力求呈现出完美仪姿。 霍淑君的丫鬟红香出来了,笑眯眯地对这些公子道:「诸位公子,辛苦了。接下来的两轮比试,难也不难,还望各位公子各显神通。」 说罢,红香抬手,招来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但见这丫鬟走路虎虎生风、大马金刀,以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目光冷冽的眸子;她通身气质,不似个丫鬟,反倒似个出生入死的大将军。 「这是大小姐身旁的贴身丫鬟,唤作月儿,略懂一些武艺。」红香笑眯眯道,「只要打赢了月儿,便算作是过了第二关。」 众公子一听,立刻有了自信。 ——不过是个丫鬟,怎么可能败下阵来?! 「至于第三关嘛……」红香瞥一眼帘幕后坐着的男子,笑道,「是比棋艺。只要能赢了我们霍府的棋手,便算是赢了。」 红香所瞧着的帘幕后,传来一声清脆的落子轻响。众公子隔着隐约帘幕,只能瞧见那下棋者身姿修长如竹,着一袭明黄色。 身着明黄,可见此人身份矜贵,定然与皇家沾亲带故。 诸位公子不由在心底略略思量。 风吹拂入厅堂,微微卷起帘幕一角,露出那棋手滚着金云的衣摆来。层纱叠绣的帘幕后,李延棠撩起袖口,目光悠悠逡巡于棋盘之上,目光温柔。 他在心底道:不知这群人,敢不敢赢自己的棋呢? 第二关的比试,是打败霍淑君的贴身丫鬟月儿。 这月儿虽以薄纱覆面,但瞧着显然是个习过武的,下盘极稳,眼神凶狠锐利,似瞧着大燕国的士兵似的。她手里捧了一柄木头剑,虽未开刃,舞起来却霍霍生风,好似被这剑碰到就会头破血流。 但再怎么有架势,她也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又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如那陛下亲选中的皇后娘娘似的,身具十八般武艺,上马提剑便能将大燕人打出不破关城! 几位公子彼此瞧了一眼,不由笑了起来。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 「月儿」正是那位将来的皇后娘娘,武功赫赫的江月心。 率先上前挑战的,乃是宋家的嫡长子,便是眼睛几乎和没有似的那一位。他在画像上眼睛便小,真人的眼睛竟然小的几乎如一条隐隐约约的线似的! ——按理说,相貌不好的人,可是踏不进霍府门槛的。但是因着宋家的门第好,温嬷嬷网开一面,才给了宋公子进来的机会。 江月心在心底暗自道:不可以貌取人,不可以貌取人,不可以貌取人……可这眼睛也太小了点儿吧! 霍淑君是决计瞧不上宋公子的! 宋公子生的有些白白胖胖,一团和气。他挪动着身躯,取了把木头剑来,很是风度翩翩道:「月儿姑娘,请多赐教。」 光是拿了会剑比划的功夫,宋公子便出了些薄汗,开始小口地喘气,可见平时不怎么爱动,这才养出了这般福气的身材。 「失礼了!」江月心挽了个漂亮剑花,啪的一击,就将宋公子手中的剑给击飞了出去。那柄木剑在空中飞旋了两下,噗通落入了院子里的池塘里。一众围观的嬷嬷、丫鬟,皆发出惊呼来。 宋公子大汗淋漓,勉强退后几步,立刻涨红着脸道:「月儿姑娘内力非凡!内力非凡!这个……宋某虽于武艺上颇有研究,却是不敌月儿姑娘这般的真高人。这持剑的手势、挥剑的力度,皆是独一无二……」 在一旁候着的诸位公子无声地笑了起来。 ——什么「内力非凡」?!还不是宋胖子打不过人家一个小丫鬟,匆忙找了个借口,好保住自己的面子呢! 待宋公子败下阵来,第二位公子便上前挑战了。此人乃是赵阁老的长孙,生的英俊非凡、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眼儿脉脉含情,不知叫多少京中女子心碎。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身好武艺,去岁得了个武状元头筹,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但见赵公子小理了下发丝,带着一道邪魅微笑,负手步向了江月心。他见着女子,便要抛几个风流眼神,看到月儿这小丫鬟亦不例外。 「月儿姑娘,我赵某可是从不屑对女子动手的。」他哗得从手中抖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摇着,一边对江月心露出怜惜神色,「月儿姑娘乃是纤纤女子,一双美眸顾盼生辉,赵某又如何忍心与你动手?」 说罢,赵公子卖力地摇了摇扇子,扇的自己耳旁两缕发丝直舞,一副邪魅模样。 赵公子习惯了说这些风流话,顺嘴便溜了出来,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可旁边幕帘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落子响,似是那藏在帘幕后的棋手有些不满。 被这落子之声惊动,赵公子惊觉自己是在霍府上参与招亲,若是再对这些姑娘油嘴滑舌,恐怕会被第一个请出府外。于是,他尴尬地咳了咳,连忙补充道:「若非是心仪霍大小姐已久,赵某也不会对你痛下狠手。赵某从来怜香惜玉,若是月儿姑娘现在讨饶,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旁观的诸位公子听了,不由大叹他高明。先前败下阵来的白胖宋公子有些咬牙切齿,暗暗恼着这赵公子精明,想要不费兵卒,就镇住这月儿姑娘! 不过,赵公子可是去岁的武状元。若是真要打起来,月儿恐怕真不是赵公子的对手。 可月儿却一点惧色都不露——呃,她蒙着面纱,要露出惧色,恐怕旁人也看不见——下一瞬,月儿便直直地挥了剑,朝赵公子袭来。 赵公子嗤笑一声,显露出一副游刃有余姿态。可来人攻势凶猛,气势非凡,剑击密如雨点,令赵公子渐渐蹙起了眉。 攻势虽不至于令他狼狈退却,可赵公子已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味之处——这月儿姑娘的武艺,定然不在他之下,兴许可以和他打个平手。 剑法高明也就罢了,显然还是个经验十足的行家。不仅如此,她的剑带着杀意与血性;与她交战,便如上了战场似的。她定然是正儿八经杀过人的剑客,与自己这等只和人在擂台上比武过的人截然不同。 霍淑君的丫鬟,竟然如此了得么? 赵公子生性风流,联想到传闻中霍淑君说一不二、盛气凌人的性子,他的心底便有些动摇了。他可不想在婚后被拘在家里头,不能喝酒、不能见风流快活、不能与花娘吟诗作对,只能被霍淑君的丫鬟追着打。 第三章 于是,赵公子手腕一转,将剑收了回来,主动抱拳认输,郑重道:「先前是我轻浮了,月儿姑娘的剑法,果真如宋公子所说的那般绝世无双。」 白胖的宋公子道:「我就说吧!对吧!」 江月心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也是有些累了。她察觉到这赵公子的武艺也是极好的,不过是输在了还不曾真正地开过刃。于是,她便还了一礼,道:「赵公子的武艺,令在下佩服。若是多加琢磨,他日定能令在下难以望君项背。」 这话说的,已是极给赵公子面子了。虽赵公子输了这一局比试,倒也不算太丢脸面——至少,比白胖的宋公子已是好多了。 到了第三位挑战的公子…… 江月心抬头,小惊了一下——这位面如美玉、风度翩翩、瞧起来令人心动不已的美公子,不正是谢家的谢宁吗?! 这么久过去了,她都要嫁给阿延了,霍淑君都学会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了,褚蓉都已经和京城贵女斗了八百回合了,谢宁还没找到媳妇儿?!竟然跑来求娶霍淑君了! 谢宁没认出江月心来,彬彬有礼地抱了一拳,从丫鬟手里抽过木剑,要与江月心比武。 江月心:…… 江月心:…… …… 江月心丢了木剑,上手扯着谢宁,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了无数圈,如甩一块面团。令谢宁头晕眼花地转着跌倒在了地上,一副摸不着东西南北的样子,直嚷道:「别、别转了,晕乎……晕乎!」 旁观的贵公子皆窃窃私语道:「这月儿姑娘,怎么看起来和谢家老大有旧仇啊……」 眼看着江月心一个人都没放过去,旁观的温嬷嬷急了。 温嬷嬷还是盼着淑君小姐嫁出去的,且她觉得,武艺不好的男子,未必不是良人,于是温嬷嬷上前道:「诸位公子不必急着走,便是输了第二回 ,也有可能赢的淑君小姐的芳心。只要赢了咱么霍府的棋手,什么都有可能呀!」 温嬷嬷说着,便瞄了一眼那棋手——这棋手是霍淑君找来的,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是他身份高贵,不能让下人冲撞了。以是,连温嬷嬷也没见过他的真容。 兴许,是哪位爱好棋艺的小王爷吧。 诸位败给了月儿的公子一听,倒也不急着走了,摩拳擦掌地准备斗棋。几人彼此瞧一眼,一副互不想让的模样。 「本公子是不会轻易踏出霍府的。」 「棋艺?正是在下最擅长的事儿。」 「上次那副旧朝残局,还是鄙人解开的。若要论棋,鄙人可还不曾输过……」 「某虽不才,对霍大小姐的一颗拳拳之心却是天地日月皆可鉴,某绝不会放弃!」 几人正在说话,冷不防,那帘幕便被两旁的丫鬟撩开了,后头坐着的棋手露了出来。一袭明黄龙袍、面似风光霁月,带着浅淡如泉笑意,正是天恭国的当今天子,李延棠。 「诸位,不妨与朕下上几局。」李延棠一副闲散模样,指了指面前的棋局。 场面忽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面色一片煞白。 所有人:…… 这棋手,竟然是陛下! ——与陛下对弈?! 谁敢赢?谁敢赢! 若是赢了陛下,兴许有可能获得霍小姐的芳心;可这无疑是打了陛下一巴掌,落了天家的威严,日后的前途都要成了大问题! 就在此时,一旁的月儿大概是嫌热,摘了面纱下来扇风。她一露脸,几人立刻认出来,她正是先前在宫宴上露过面的江氏月心,来日的皇后娘娘! 所有人:…… 场面愈发寂静了,几乎是可闻针落之声。 好半晌后,才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陛下,请恕微臣告退!」 「某惊忆起家中尚有要事,烦请陛下恕某无礼之举!」 「在下告退!」 「在下告退!」 「在下告退!」 温嬷嬷:…… 一片「在下告辞」之声过去后,庭院里竟变得一片清爽干净。方才还探头探脑的贵公子们,顷刻间便走的没了影子,唯恐在皇上面前落了不好。 其中,与江月心解除了婚约的谢宁和方才调戏了「月儿姑娘的」赵公子溜的最快,两人的脚如乘了一道旋风似的,呼啦就刮向了门口,转瞬没了影子。 李延棠摇摇头,将手中棋子落了下来,叹道:「朕就这么可怕么?偌大京城,竟无人敢与朕对弈,倒也少了一些乐趣。」 他这话说罢,便听得角落里传来霍青别的声音。 「怪不得君儿死活瞒着微臣棋手的身份,却原来这棋手便是陛下。」霍青别一直坐在纱屏后头,远远地瞧着堂上众人。见李延棠也在此,霍青别不由微微叹息:「是淑君胡闹,难为陛下了。」 「算什么胡闹?倒也有趣的很。」李延棠一扫衣袖,笑吟吟道,「这些公子哥儿见了朕,便战战兢兢的,一点胆识也无,日后如何出入朝堂?当然是配不上霍家大小姐的。早些让他们回家去,也是好事。」 霍青别闻言,亦笑了起来。 但他知道,这三道关卡都是霍淑君有意设置,为的就是将那些候选者拒之门外。算来算去,霍淑君打的还是「不肯嫁人」的主意,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君儿。」霍青别负手,望向耳房,道,「人都走光了,你也可以出来了罢。这事儿,不打算与你九叔好好解释解释?」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镶着明珠的鞋履踏出,霍淑君提着裙摆,扭扭捏捏地走到霍青别面前,低头乖乖认错:「九叔,是君儿不想嫁人。」 霍青别摇摇头,道:「你若当真不想嫁人,便与九叔仔细说道原因。你九叔也非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不会一个劲儿地要你嫁到别家去。」 霍淑君照例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话。 「君儿心底有人?」霍青别一猜便猜到了。 「……」霍淑君愈发不肯说话了。 「既有心上人,何不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我霍家儿女,从来都是敢说敢做之人。」霍青别对她道,「若是个穷小子,那也无所谓。只要心眼纯善,嫁也就嫁了,日后多贴补你一些也就是了。」 霍淑君还是不说话,眼眶竟微微泛起了红。见她这副沉默模样,霍青别的面色也有些复杂了——她始终不说,恐怕,她那心上人…… 是个不可嫁的人。 霍淑君在边关长大,常有见到大燕人,难道她对某个大燕人心生情愫了? 「君儿,那人,你嫁不得?」他试探问道。 「……」霍淑君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珠子哗得淌落了下来。她用细细手指抹一抹眼泪,哽咽道,「我以为我早就不喜欢他了,可现在还仍是常常梦见他。可这事儿谁都不能说,我也不能告诉九叔他是谁,说了便是大逆不道……」 能上升到「大逆不道」这样的话,想来那人十有八|九是从敌国来的了。 霍青别叹一口气,摸了摸霍淑君的头顶,道:「不嫁就不嫁了吧。我会和你娘好好说说。但君儿得记得,切莫不可在这件事里陷得太久,你还年轻,日后的路还长的很。」 第四章 他这话是安慰,可霍淑君却哇的一声,哭的更凶了,眼泪似洪水似的滚下来,将衣襟都沾湿了。她哭着哭着,甚至还打起了嗝,令说话也勉强起来:「九叔……我、嗝……以后、以后不闹了……嗝……不胡闹了!君儿错了……」 她哭的大声,一直在里头学写字的霍辛听见了,懵懂天真地探出了脑袋,问道:「君姐姐在哭什么呀?」 霍青别当然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孩子,也不愿旁人知晓霍淑君心底的疤痕。可霍淑君却嘴快无比,一边哭着,一边就把事儿大嘴巴地漏了出去:「你君姐姐!嫁不了喜欢的人!难受的很呢!」 霍辛年幼,自然不懂这些情情爱爱、成亲嫁娶的事儿,只是好奇地问:「君儿姐姐喜欢,为什么不能嫁?」 真是好一个纯善天真的问题,直直地刺中了霍淑君的心扉。 她捂着脸,哭的愈发大声了:「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顾镜偏偏是那种人呢! 李延棠站的远,隐隐约约,也听见了霍淑君的哭诉声。他扣了江月心的手,低声问她:「若朕没记错,霍大小姐心仪的人,是顾镜罢?」 「……嗯。」江月心点头。 李延棠沉默了。 偏偏是顾镜,难怪会变成如今这副僵局。 李延棠瞧着霍淑君哭泣的模样,心底渐渐有了几个念头—— 若是大燕与天恭不曾交战,彼此友好,那天恭的女子兴许便能嫁给大燕的男子;若是有大燕女子心仪天恭男人的,也可以书信往来,不设阻碍;无人会如霍淑君这般,在这里哭的肝肠寸断。 然而,他也只是如此想一想罢了。 「想什么呢?」 李延棠的脑门忽然疼了一下,原来是江月心没大没小地用手指弹了他一个栗子。所幸周围没有旁人,没人注意到她这以下犯上的场景。 「……没什么。」李延棠道,「只是在想,方才你动了武,不知对腿脚养伤可有大碍?」 「没什么大碍。」江月心笑眯眯道,「你那杨医正医术极好,开的方子和药浴都管用,我觉得我已差不都大好了。」顿了顿,她又道,「……阿延,今日还是谢谢你,陪我来胡闹。」 她道谢的时候,原本是极为豪爽的。但因多看了一眼心上人清隽容颜,她的面庞便莫名飞起了一缕薄薄的绯红色,如浅淡的朝霞似的。 李延棠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算胡闹。」他道,「能陪着小郎将,朕愿意。」 这可真是最令人心满意足的情话了。 顿一顿,李延棠忽然望向霍青别,道:「青别大哥口中说什么‘不可陷得太深’、‘日子还久’,但他自己不也是……」 「什么?」江月心不明觉厉。 「没什么。」李延棠意识到自己多言了。 霍府招亲的事儿,就这样落下了帷幕。满京城人都知道,霍家请来了陛下与来日的皇后压轴,以至于无人能过试验,霍淑君一个都瞧不上。 一时之间,京城里传遍了霍淑君的为人高傲,上门提亲的人数反而变少了。但提亲的人不来,却有别的人来—— 叶家的请柬,突如其来地寄到了霍府上,说是要邀请霍府的几位姑娘,到叶家走动走动,与诸位贵妇人、千金多多面熟一番,再一起赏个花、喝个茶。 这等宴会在京城的贵妇圈里,本就是最流行不过的。霍淑君几人初来乍到,招待他们来认认脸,也是一桩好事。但因发出请柬之人乃是叶夫人,此事便显得有些可怕了—— 兴许,在叶家等候着几位姑娘的,便是什么下马威、打脸、讥讽、嘲笑、凌辱……想想就令人心碎难当。 霍淑君得知叶家来了请柬,当即翻了个白眼,怒道:「不去!我才不想去见叶家人!」 褚蓉也道:「还是不去了罢,谁知道那叶家会设多少陷阱呢?」 江月心却摸了摸下巴,道:「我挺想去的。」 「?!」 「?!」 「这就像是两个将军在战场上遇到啊!」江月心一拍手掌,朴素地解释,「一方敲起了战鼓,另外一方却假装没听见,只管自己躲起来,传出去是很丢人的!别人越是挑衅,我就越该迎难而上,叫她们瞧瞧我的厉害。」 霍淑君&褚蓉:…… 「你真要去啊?」 「去!」 「……算了,那我也去吧,免得你被人捉弄了,还傻乎乎地笑。」 「……算了,那本小姐也去吧,免得你们二人太穷酸,镇不住场面。」 江月心一听,立刻笑开了花。 哎,一声姐妹大过天! 到了去叶府赏花的日子,霍淑君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得金玉锦绣、鲜妍娇美,直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似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反倒是江月心和褚蓉,因昨夜聊小话聊得太晚,一副昏昏欲睡的困倦模样,似要在马车上睡过去。 三人与霍青别、温嬷嬷打了招呼,便上了马车,朝叶府去了。 叶府与霍府隔得不远,前后不过三四条街,却略显得旧一些,不如霍府富丽堂皇。到底是历经数朝的名门,这高宅大院也透着一股子前朝的雍容陈旧,门上的滚金匾额镶着劲力的黑墨大字,一看就是名家所书。 听闻霍府的马车到了,叶夫人亲自出门来迎。 她大抵是有意让霍家的三位瞧一瞧京城的其他名门贵女,因此特意喊了两个贵女跟在自己身旁,一道出来待客——其一是她的二女儿,叶柔宜;另一是与她沾亲带故的远房外甥女,吴令芳。两女皆是打扮的金玉富贵,娇娇艳艳的样子。 但是,当看到霍府马车上的三人相继下来后,两女温婉的笑容,便憋不住了。 叶柔宜瞧见与自己大战过三百回合的霍淑君,立刻后退了一步。 吴令芳瞧见与自己大战过三百回合的褚蓉,也后退了一步。 捻着佛珠、满面和蔼慈祥的叶夫人一回头,就发现吴令芳与叶柔宜竟然已经退出了八百里开外,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洪水野兽。 叶夫人:……? 叶家是天恭京城的一等名门,这赏花诗会自然也是隆重极了;又恰逢是府君天贶的时候,这聚会自然更是热闹。且不说往来的贵女、夫人们皆是穿绫着玉、紫贵朱奢,便是那穿梭如鱼的丫鬟,也一个个打扮得青葱鲜妍,一副极有教养的模样,显出叶家的家底深厚来。 叶夫人携着两名小姐,与江月心一行人问了好,便慢悠悠引着她们向花园去了。 这叶夫人生的慈眉善目,看上去便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如周大嫂子常常去寺庙里拜的笑面菩萨一般,手里头还捻着一串红檀木的佛珠。 「当日宫宴一见,我便觉得小郎将非同凡响,早就想见上一面。」叶夫人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温吞吞的,极是稳重的样子。可这样身份高贵的她,却放下了身段,来与一名未婚姑娘并肩而行。 叶夫人的二女儿叶柔宜与她不太像,因为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带锋芒;叶婉宜倒是承了她的性子,很是稳重温和。 第五章 「……说来,我也有些心底话,想与小郎将说。」叶夫人一边走着,一边悠悠道,「只是这人还没来齐,我也不好意思抓着小郎将不放。待回头有空了,我便遣个丫鬟去请小郎将。」 说话间,便到了叶府的花园。 这园子修的颇为精致清幽,呈出一派典雅怡然之美。放眼望去,便见得绿荫葱茏、奇花满目,其间隐着雕甍飞瓦、亭台楼阁。当中挖一口大湖,碧波盈盈,倒映天光,其上泛了几条小舫,极是精雕玉琢。男宾在东,女客在西,以数扇云母屏相隔,只得隐隐绰绰数道影子。 见叶夫人来了,本在西园里三五成群相谈着的女客们,便一股脑儿地拥了上来,要与叶夫人攀谈。这个说「近来新得的玉佩如何」,那个提「寻着了一匹上好的布料」,极是热络巴结。 叶夫人一副泰然模样,丝毫不为所动,既不接话,也不多言,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挂着一副笑面慢慢朝人群里头走去。 人们巴结叶夫人的样子,令叶夫人看起来威风极了。 叶柔宜到底年轻,压不住心底得意,忍不住朝江月心炫耀似地投去了一眼——瞧见了吧?这就是娘亲的厉害。这群女人见了你江月心,可不会上赶着来巴结你。 就算她叶柔宜在霍淑君面前丢了脸面又如何?这叶家,可是自己的地盘! 叶柔宜嘴角扬得老高,只等着看江月心落寞神情。可等了老半天,却都不见江月心回过头来与自己对视,原来这小郎将正东瞧瞧、西看看,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些吃食的呢。 因是府君天贶的节日,依照天恭习俗,叶家也备下了时令的蔬果点心来招待客人,长桌上摆着荔枝杨梅、紫菱甜瓜,还有些冰膏水团之物,俱是冰凉解暑的玩意儿。 江月心长在军营,不怎么瞧过摆得如此细致的点心瓜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食指已微微地动弹了起来。 叶柔宜看江月心第一眼,江月心在瞧食物。 叶柔宜看江月心第二眼,江月心在瞧食物。 第三眼,江月心在瞧食物。 叶柔宜:…… 好啊!自己竟然还比不过那些个蜜筒甜瓜! 只可惜,江月心还没能吃上一口,就跟着叶夫人一道落了座。 因江月心的名声有些令人敬畏——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还是个脚踢武状元、拳打大燕国的女将军,一般的女眷都不敢与她对视,生怕被她多看一眼,就要掉下一块肉来。行过礼后,她们便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也唯有叶夫人不动声色,照例与她谈笑风生了。 没一会儿,叶夫人便起身离席,朝着自己所住的宝珑堂去了。临去前,她叮嘱自己的丫鬟:「去,将小郎将请来,要恭敬些。」 说罢,叶夫人拢一拢发髻,自顾自朝着宝珑堂走。待快要到院门前,就见得一个绿衣丫鬟领着个蓝袍的小太监,那小太监一副风尘仆仆样子,显然是刚从宫里赶过来的,原来是陛下身旁的小六子。 「王公公,宫里头有什么旨意?」叶夫人笑问,让丫鬟掏出一点碎银来。 「哎,还不是陛下听闻小郎将来了叶大人这头做客,心里担心?」王六却不接那碎银,一副愁恼的样子,「这小郎将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若是出了差错,陛下定要气的。」 叶夫人失笑,心知这是陛下在敲打自个儿呢。 「我们叶家定然会照顾周全。还请公公放宽心,回禀了陛下。」叶夫人说。 「这周全不周全,可不由您来说。」王六笑眯眯的,甩了下拂尘,道,「陛下说了,西宫太后娘娘日后活得如何,是在外头风风光光,还是在西宫里吃斋念佛,就要看叶家如何招待陛下的心尖人了。」 叶夫人震了一下。 王六却没有多解释,只是暧昧笑一下,便自顾自告退了。 许久后,叶夫人才嗤笑了一声,一边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盖儿,一边悠悠道:「陛下可真是心细,竟还管起后宅之事来。特意派身边人来敲打我,还怕我委屈了小郎将不成?」 叶夫人身后的心腹丫鬟也笑道:「夫人又并非是那吴家的粗鄙庸俗之流,怎会行那等下作之事?」 叶夫人理了下发簪,步入了宝珑堂。未多久,江月心便跟着丫鬟来了,一副即将上战场的架势,眉眼里俱是威严。 叶夫人叫人上了茶,指了指旁边的圈椅,道:「小郎将,坐,在这里便如在你自个儿家似的。」 江月心坐下了,却不是很能喝得惯那茶,小饮一口,便搁在一边了。叶夫人瞧了,便道:「小郎将可知道,这乃是陛下最爱喝的茶?千两难求,宫中御品,平素是轻易喝不着的。」 江月心硬邦邦着脸色,道:「月心不太懂茶。」 叶夫人掴了掴茶沫子,保养良好的脸上挂着雍容之色,慢条斯理道:「小郎将怕是从不知道,陛下爱茶爱得紧。」 「我知道。」江月心答,有些纳闷,「那又怎么了?他喝茶,我喝酒,两人对饮,甚是悠闲。」 叶夫人轻笑了起来:「不觉得略显寂寞?无人与你饮酒作乐,亦无人与陛下喝茶对弈。唯相类者,才可聚在一处。」 江月心答:「不觉得寂寞,因为陛下欢喜我。」 她这话答的理直气壮,反而叫叶夫人有些失语。她微微叹了口气,搁下茶盏,道:「婉宜常常羡慕你心直口快、毫无顾虑,可见是被人宠着长大的,丝毫不知人心阴私。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宠着长大?」江月心愈发纳闷了,「你是指我十来岁便上阵杀敌,好几次险些被大燕人宰了的事吗?」 「……那倒也不是。」叶夫人道,「此宠非彼宠也。」顿一顿,她扬起头,道,「小郎将以武将之身深受宠爱,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穷兵黩武,难免惹人厌倦。女子还是要贞静贤淑些为好。总有一日,那些个武官都会回家去的。」 「叶夫人,此话倒是有所偏颇了。」江月心认真道,「虽月心不喜战争,可却也知道军备乃是重中之重。正所谓‘有文事必有武备,故含血之蠹,必有爪牙之用,是……是谁说的来着?」她背的极其辛苦,努力回忆着这道军略,「是《治军》第九里头的!」 叶夫人听了一耳朵军策,面色微愣。 她拨两下佛珠,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知悉的这么清楚,只知道陛下孤身前往不破关,实在是危险。连太后娘娘都说他胡闹。若非是为了这些个穷兵黩武的事儿,陛下又何须以身犯险呢?」 江月心正经道:「容我再卖弄一句,所谓‘明君视微之几,听细之大,以内和外’,便是说一个好皇帝要看的细、听得多。阿延若不亲自去不破关,怎么能把段家给拔除了?」 叶夫人又愣了一下。 她有些好笑。 自己似乎被这个小丫头无声无息地给说教了,关键是这丫头的面色还很是乾坤朗朗、风光霁月,一点儿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旁人都说小郎将读书少,如今看来,小郎将很是学识渊博。」叶夫人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其实是阿延……是陛下教给我的。」江月心面庞微红。 第六章 叶夫人轻笑一下,又托起了茶盏,道:「罢了,也不与你多聊别的。请小郎将过来,只是为了说一件事儿,小郎将听了再自作打算就是。」 「什么?」 「当年陛下初初还京时,借助在霍青别府上。霍九夫人魏氏,待陛下极好。那魏氏虽红颜薄命,去的早,可当年在京城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儿。」叶夫人慢悠悠说罢,抬起眼皮瞧一眼江月心,道,「……你与她,性子与容貌,皆有几分相似。」 江月心:「啊?所以?」 小郎将不明觉厉。 叶夫人一番话说得话里有话、绵里藏针,连叶夫人的丫鬟都在心底一声哀叹:哎!可怜小郎将!夫人这话说的,可真是扎的人心里头疼。 只是,江月心却一直蹙着眉,歪头不解其意。「所以……?」她问,「那又怎么了?」 叶夫人微勾唇角,道:「小郎将不觉得不痛快么?从前竟有个女子,与你一般相似,又伴在陛下身旁……」 她的话说的极有技巧,漏一半,藏一半,令人遐想连篇;可说完这半句,她却再也不说话了,紧紧闭着那张佛口,自顾自拨弄起手里的念珠来。 一旁的丫鬟又在心底想:哎!夫人这话说的,换了是谁,心底都不会好受啊! 江月心愈发摸不着头脑了:「九叔老婆是九叔老婆,我是我,这有什么好不痛快的?我又没见过人家,怎么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叶夫人捻佛珠的手停了一下,似是有些无言。她眸光四处转了下,又和蔼道:「哎,说的也对,是我多心了,小郎将就当我不曾说过吧。陛下惦念旧人,在小郎将身上找寻魏氏影子的事儿,也不过是讹传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她笑呵呵的,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面庞真如那庙里的观音似的。 旁边的丫鬟又在心底惊叹起来:夫人真是妙!好一招以退为进,看似让步了,实则是把话头直接甩了出去!这回,小郎将总该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江月心挠挠头,果然道:「京城中竟有这样的传言?这种说法,在下还是头一回听见,谢过叶夫人告知了。」 叶夫人温和地点点头,耳垂下的东珠坠子熠熠生辉:「何必言谢?婉宜与你一见如故,我也觉得你甚是面善,总不会害你。……小郎将也不要心底难过,这天家从来都最是无情,帝王恩情亦是辗转即逝。你能入宫,便已是大幸了,也不必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事儿。」 一旁的丫鬟在心底大叹一声:夫人就是夫人,不愧是立于叶家众女眷顶端的女子,能够将姑婆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的。瞧瞧这无声无息的套近乎,一般人能做得到吗? 那头的江月心却丝毫不见忧愁之色,而是爽朗地笑了起来,道:「叶夫人多虑了!我是不会多想什么的。阿延与我说了——他不会再娶妻纳妾,会只喜爱我一人,那我便信他。市井流言,听听就罢,不必往心里去。」 顿了顿,月心真挚道:「初初见面,叶夫人就如此关切月心,月心十分感激。」 叶夫人的一口茶险些呛在喉咙里。 她紧紧拽了会儿念珠,才恢复雍容华贵模样。旋即,她幽幽叹一声,一副哀伤模样,「男人啊,总是如此。口中说着一生一世,又有几个能信守诺言呢?不过是本性罢了……小郎将莫要伤心。」 江月心:……? 江月心望着叶夫人的眼里,陡然透出一分怜悯来。 ——看来,这位浑身朱紫、雍容华贵的贵夫人,看似风光无限、前后簇拥,其实在暗地里也流了不少辛酸泪,也许她的夫君在年轻时许诺了同生共死,可等她年纪大了,便色衰爱弛,夫君也纳妾娶小…… 太可怜了! 江月心一边怜悯地望着叶夫人,一边道:「夫人放心,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乃为将者准绳也。我既为了阿延上京城来做他的妻,便不会再怀疑他。无论旁人如何说,我始终是信他的。」 叶夫人面上哀婉的神情僵住了。 很快,她便恢复了一片平淡和蔼,语气略不愉快地说道:「罢了,谈了这么久,小郎将肯定也累了,快去席间休息休息罢。」 江月心更摸不着头脑了。 ——这叶夫人怎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面色变得和六月的天一样快? 但江月心比较老实,还是出了宝珑堂,朝着花园那头去了。待江月心出去后,叶夫人轻扶鬓发,冷眼道:「我就不信,我说的话,她一点都不曾放在心上。」 丫鬟也跟着附和:「没错,只要是个女子,就定然会将这些事儿暗暗记在心里头的。」 丫鬟虽然是这样说的,心里却是另一个声音:呃……比照方才小郎将的反应来看,小郎将应该就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了。 但是,这话可不能明着说出来。 「茶冷了,去重新煮一杯。」叶夫人呷了口茶,使唤丫鬟去换茶。 江月心回到了园子里,却见得园里的模样已与去时大不一样了。原本是一群夫人、小姐围着叶家女眷,叽叽喳喳、莺声燕语。现在,竟然是一群人围着妖娆的褚蓉,不停地打听着什么。 江月心大奇,连忙凑上前,却听得几名妇人正争先恐后地问问题。 「褚姑娘,你所说的这苗疆养颜的方子,到底要如何做?你这一身晒不黑的雪肌,当真是只靠着这方子养好的?」 「还有你面颊上这胭脂,色泽瞧着分外好看,又是哪家的货?若是那关城异国的玩意儿,又该如何买到?」 「褚姑娘方才所讲的去茧子的法子,可否再提一遍?我特意寻了纸笔来,现在大可记下来了……」 热热闹闹、莺声燕语不停。 而褚蓉,就像是停留在花丛中的一只蝶,扇着翅儿四处留恋。一会儿从容不迫地给这位夫人讲讲,一会儿洋洋得意地给那位千金说说,众女眷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独独叶柔宜,在外头咬牙切齿地看着,恨恨不已。 没一会儿,叶二小姐就侧过身去,低声嘱咐自己的丫鬟:「去,你也去打听打听那美白的方子,别说是我问的,就说……就说是吴令芳问的!」 这儿正热闹着,冷不丁听见一声「大小姐来了」。众人回过头去,便见得叶大小姐叶婉宜,携着丫鬟施施然走入了花园。 她穿了条销金刺绣的十二幅长裙,葱绿腰带当中垂了个色泽光润碧盈的玉环绶,外头罩件浅水绿的披帛,整个人如五云琼台上的仙娥似的。 美人谁都爱看,更何况是有着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叶婉宜。诸女都朝她投去了艳羡目光,私底下说着叶大小姐今日穿的如何飘逸合宜。连云母屏那头的男宾,都纷纷探出脑袋来,悄悄窥伺这边的动静,一睹叶婉宜的风采。 趁着众人都在瞧叶婉宜的功夫,褚蓉脱出身来,走到江月心身旁,拿手肘捅一下江月心的肚子,道:「心心,你回来啦?那叶夫人喊你过去,说了些什么?八成没什么好话。」 第七章 「也没什么。」江月心将叶夫人所述的话简单地说了一遍,唏嘘道,「未料到叶夫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在人后却是这副落寞样子,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褚蓉一听,就觉得不对劲。 「她这是在敲打你,陛下日后要纳妾呢!你竟还有闲心去怜悯她?」褚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虽你家那口子看起来不像是会偷吃的人,但难保这老妖婆想把叶婉宜塞给你男人做妾!」 因为江月心的缘故,褚蓉对叶夫人的好感直线下降,已直接偷偷摸摸地将其称呼为了「老妖婆」,认定了她是一只幺蛾子。 「不会吧?」江月心懵了下,「上赶着让女儿做妾,她是亲娘吗?!」 「皇上的妾,那可不是一般的妾啊。」褚蓉跺了跺脚,恨恨道,「你若不信,便与我打赌,赌这风风光光的叶婉宜,一会儿会不会来找你示威。若是她有半个字提及陛下要纳妾,你就算赌输了。」 江月心纳闷一下,点头,道:「赌注是什么?」 「你赢了,我就请你喝酒。」褚蓉掰着手指头算,「你输了,就去对那叶大小姐说一句话。」 「什么话?」江月心问。 褚蓉狡黠一笑,凑到她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江月心有些疑惑,问道:「说这些干什么?与那叶大小姐有什么关系?」 「你照说便是!」褚蓉拿袖子甩她。 说话间,叶婉宜便过来了,温婉地朝江月心行了礼。 美人轻语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旷神怡,江月心毫不吝啬自己的笑脸,对叶婉宜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叶婉宜靠在栏边,微勾唇角,漫语轻声道:「方才婉宜来时,听见小郎将在说着什么‘纳妾’之事……」她微抬了下巴,目光略带锋芒,「莫非,小郎将已知悉了……婉宜日后会入宫之事么?」 江月心微懵。 ——好家伙!一点掩饰都没有,完完全全的直球! 褚蓉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是「你输了」。旋即,她用眼神催促着赌输的江月心履行诺言。 江月心艰难地看一眼褚蓉,毫无办法,只好将褚蓉方才教自己的话,说给叶婉宜听。 「叶大小姐,听说了吗?淮南王最近似乎上吴家提亲了!」 …… 瞬时间,方才还雍容典雅的叶大小姐便惨白了脸。 江月心一句话,就成功让叶婉宜变了脸色。 江月心见她神思恍恍惚惚的,便伸出手,在叶婉宜面前晃了晃,好心问道:「叶大小姐?你没事吧?……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要入宫?」 然而,方才还因为「入宫」而骄矜无比的叶大小姐,现在听到「入宫」这个词,便似被烫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好半晌,她才恢复了优雅模样。 「方才身子有些不适。」她扶了下鬓发,对江月心满怀歉意道,「让小郎将见笑了。……我这就去寻个大夫替我瞧瞧,想来是夏日炎炎所致。」 江月心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噢!那叶大小姐可要好好休息了。」 叶婉宜苍白着面色,匆匆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叶夫人。 叶夫人正与另外几名贵夫人谈笑甚欢,见心爱的长女神色恍惚地过来,有些诧异道:「婉儿,你这是怎么了?那小郎将给你脸色看了?」 叶婉宜摇摇头,请母亲与自己一同到角落里说话。母女俩至了一处无人屋宇下,叶婉宜便焦急地开了口:「娘,淮南王要娶妻了,这可是真的?」 叶夫人听了,不悦道:「便是真的,又与你何干!」她瞧见女儿的面色满是焦灼,浑然无平日精心教养的稳重温柔,心底的不悦便愈发了,「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哪儿有点叶家嫡女的样子?」 叶婉宜怔了一下,立刻垂下头去,藏着自己的脸面,又小声问道:「娘,他要娶的是何人?」 「……没娶!」叶夫人没好气道,「淮南王还不曾向哪家女子提亲呢。若是有消息,你娘能不知道么?可这淮南王娶了谁,又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是要嫁给陛下的人,终日心心念念着他,叫旁人如何看你?」 叶婉宜的面孔青一阵、红一阵,只能温声道:「女儿并无非分之想,既心知要嫁给陛下,便不会再与旁人有所牵扯。淮南王多番前来,女儿皆借口不见。但淮南王到底是旧识,这才想要知悉一二。」 她这番轻声细语的解释,总算让叶夫人的面色好转了。但叶夫人生怕女儿还放不下那李素,又好声劝慰道:「婉儿,我知你情深义重,但你身份高贵,非天子不足以匹配。叶家抚育你二十年,不是让你嫁给那样一个空有名头的酒色闲王的。你是叶家人,便不可胡来任性,应以整个叶家为大。嫁入宫中,为陛下生儿育女,如太后娘娘从前服侍先帝一般,这才是你应当做的事儿。」 叶婉宜点头,道:「女儿知道。」 她当然清楚母亲所说的事。叶家的兴衰,不仅仅寄托在男子的肩上,也与女儿们有几分干系。稳固叶氏女在后宫的地位,令天家的血脉与叶家血脉融为一体,本就是她该做的事儿。身为家中最宠爱的长女,她便该担起这个责任来。 当今陛下与前代帝王不同,不重用叶家,反而宠信那寒微出身的霍家。叶家世代富贵,不能眼睁睁看着权势流入霍家手中,正想方设法地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摸不透君心,也只能先将女儿送入宫中。 叶夫人拨了下念珠,和蔼地笑了起来,道:「更何况,我知婉儿你从来是个只喜欢华美崭新物什的孩子。旧了的东西,你也会要?」 这句话,便似一颗定心丸一般,叫叶婉宜彻底下了决心。 没错,她是叶家金娇玉贵的长女,本就只有天子才得以相配。与淮南王的种种,早该过去了。她了解自己要什么,她是绝对不会与一件旧物什过不去的。 叶夫人见她恢复了平日神态,便满意道:「娘已做好了准备。届时司天官报上天有祥瑞之象,须以你为贵妃方可令龙气绵延长泽,再令太后娘娘下一道懿旨,满朝文武进言,陛下又怎舍得拒绝?从来都是男子三妻四妾,又怎会有天子真的只娶妻一人!如今民间都有传闻,说陛下要娶你入宫,这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婉儿放心便可。」 叶婉宜从来都对母亲敬重无比,见母亲这么说,叶婉宜也柔柔笑道:「娘考虑的周到。」 叶夫人放下了心。她理了下女儿鬓发,转身问身后丫鬟,道:「陛下的轿舆可在路上了?既陛下答应了会来,没道理爽约才是。」 丫鬟连忙应道:「应当是快到了。」 叶夫人点点头。 今日这赏花宴,本就是为了让叶婉宜大出风头,盖过那江氏女一回,陛下可不能不在场。前几日邀请陛下来这赏花宴时,陛下说是「看在小郎将的面子上」来,但因政务繁忙,不能开宴便圣驾亲至,得午后再来。 因着不能亲至,陛下还特地派了王六过来敲打叶夫人,让叶夫人不可薄待江月心。 第八章 也不知道这江氏女是有什么魅力,竟叫陛下这般处处护着她! 母女俩一同步回了花园。 叶二小姐叶柔宜等在去花园的路上,正借着一棵大树的阴凉遮蔽着日光,手拿一把小团扇扇个不停。见姐姐出来了,便快步跟上去,问道:「娘又与姐姐说了些什么呀?柔宜也想听听。」 叶柔宜的语气里颇有些艳羡。 「不过是一些普通的话,没什么好听的。」叶婉宜答得淡然,「叫我行有行姿、坐有坐姿,不要丢了叶家的脸面。这些话,娘也常常与你说。」 叶柔宜拖长语气「哦」了一声,却是一副不信的样子。她垂着眼角跟在姐姐后头,两手相扣,手指在袖子里头几乎要打结了,一把小团扇拧来拧去的,被折磨得不轻。 叶柔宜一直以姐姐叶婉宜为傲,在外人面前都是张口闭口夸赞自己的姐姐。但真到了母亲的面前,叶柔宜的心思却变得有些复杂—— 叶柔宜很羡慕姐姐,希望自己有一日也能如姐姐一般得到母亲的器重。 母亲可从不会与自己说那么多话,也不会千辛万苦地安排自己入宫去。家族的大业,便似是和自己没关系一般。无论自己这么恳求,母亲只会捻着佛珠,叫自己「莫要闹了」。 叶家母女三人回到了花园,便见得江月心正与几位年轻小姐说话。这几位小姐俱是家世二三流出身,平时连那些一等贵女的裙角儿都摸不到,难得见到未来的皇后娘娘,她们便上来拉拉关系。一谈之下,发现这皇后娘娘平易近人,比那些眼高于顶的叶小姐、吴小姐好相处多了,她们便愈发热络了。 小姐甲好奇地问道:「小郎将,方才叶夫人喊你去说话,都说了些什么呀?」 「也没什么吧!」江月心一股脑儿地说道,「说什么陛下日后一定会三妻四妾,还有什么‘没有男人会信守诺言’。虽然我觉得这话不太对,但叶夫人说的话,一定自有她的道理。」 小姐乙倒吸一口气,又问道:「叶夫人当真这么说?」 「诶,当真!」江月心信誓旦旦地点头。 众小姐的表情一阵古怪——叶夫人说这样的话,不仅仅是在敲打江月心,也算是在挑拨未来帝后的关系。如此明目张胆,可见叶夫人的野心不小。 一时间,众人皆以古怪的眼神望向叶夫人。叶夫人被这些针扎似的眼神瞧得脑仁疼,只能捻着佛珠转过身去,假装正平和地念着佛号,不理不顾。 ——这小郎将也太不懂事了! 换做京城任意一位小姐,都不会直白地把这些话说出去,免得落了自己面子。怎么她偏偏一股脑儿全倒出去了?真是一点不把他们叶家放在眼里! 叶婉宜见氛围古怪,便笑道:「今日请大家来,也是为了作作诗、赏赏花。茶已喝了半日,不如坐下来一道儿谈诗论辞。由那头的男宾牵题,诸位小姐轮流作诗,如何?」 这可是个一展文采的好机会,诸位小姐自然跃跃欲试。 于是,下人们便布了一张桌案,上置笔墨砚台等物。云母屏那头喧闹了一阵,便有丫鬟过来递了一张纸,原是男客们挑出的诗题。 第一个题,叫做「桃源玩月」,听起来颇具情韵。叶夫人见了,便笑道:「小郎将先请。」 江月心摇头,道:「我不懂这些文绉绉的,怕是做不出诗词来。人各有长,本是常事。有些人擅舞文弄墨,我只擅舞刀弄枪,比不来。」 她这番话说的坦荡荡,叫人想要嫌弃都无从嫌弃起。若要嘲笑她文采薄,还得先掂量下她的武艺有多高。但江月心自认扫了他人兴致不好,便道:「这样吧,我自罚三杯!……呃,三杯有些不过瘾,便五杯吧!」 说罢,便甚是豪爽地取了酒杯,一口灌入,眼儿都不眨一下,如喝水似的。 叶夫人见她自罚了酒,只能作罢。旋即,她转向叶婉宜,道:「婉儿,你来罢。在诸宾客面前献一番丑,抛砖引玉。」 叶婉宜笑吟吟应了是,上前取了诗题仔细看。 好半晌,她叹口气,道:「这诗题,是陛下出的罢?陛下已到了?……桃源玩月,可不是诗豪刘梦得的大作?诗中言‘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在座诸位,又有谁敢在这句诗前卖弄文采?」 云母屏那头响起一阵轻笑声来。 「叶大小姐倒是知道的清楚。」 李延棠步了出来,笑道,「此诗确实世间绝品,难有第二。」 好一句「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诗里已夹杂了江氏女的闺名「月心」二字,足见陛下出题之心意。 今日不是八月十五,大白天的,也不曾有一轮满月。陛下这是摆明了爱重这寒门出身的江氏女,为了江氏女特地出了此题。除了叶婉宜,又有谁敢上去与那江氏女争锋? 李延棠未着龙袍,只穿一身鸦青色直裰,领上与袖边俱压了细细的银丝纹线,虽衣裳不显得惹眼,可他这人却极出挑,面容似皎月清辉似的,硬生生将周遭的人都压了下去。 他一穿常服,便不像是个帝王,总是温温和和的,如一块磨好的玉,笑脸迎人;但谁也不会真将他当做邻家的兄长、书院的先生,只会惶恐着弯身请安。 李延棠早前便到了男宾席上,却按捺着不让周围人请安,便是不想惊动对头的女客。此刻,见陛下已亮了身份,诸位战战兢兢的男宾纷纷行礼问安。 江月心很是高兴,道:「阿延,你来了!」 她身旁的千金们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低声提醒道:「江姑娘,那可是陛下……」 江月心却不觉得自个儿有什么问题,只是翻来覆去琢磨着方才那句「尘中见月心亦闲」——此诗乃是刘禹锡所作,她的娘亲因喜爱这句诗文,才为月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江月心只在李延棠面前匆匆提过一次,他却记上了心头,这又如何不令她高兴呢? 「叶小姐,朕以为,诗歌一事,从无‘不敢’二字。就算有前人大作之前,也不可妄自菲薄。你不动笔,又如何知道自个儿会写出如何字句?」李延棠笑着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摇着,「不如写上一两句,让诸位宾客瞧瞧叶姑娘的文采。」 素来喜爱诗文的陛下都这样说了,叶婉宜也不再推辞。她命丫鬟换了笔墨砚台,悬腕空肘,以一个端秀的姿势提起了笔,沾了墨汁儿。 叶婉宜本就以「才色双绝」名动京城,若谁有幸目睹她提笔写诗,足可以吹嘘上数日。于是,诸位公子皆仔细张望着那设了文房四宝的小桌案。 只见叶婉宜皓腕微动,字迹流丽铺成而开,一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模样。不知何时,竟有一只蝶自花园里头飞过来,微振着翅膀停在她的字迹上,似是为这字迹所吸引。 起先只是一只蝴蝶,旋即,便是第二、第三只。不一会儿,就聚了一小群大小各异的蝴蝶,纷纷停在诗纸与笔端,还有停在叶婉宜肩上的,皆是清一色的黄蝶,一片香浓粉腻、秾艳无端模样。 第九章 「叶大小姐提笔作诗,竟引得百蝶纷纷飞来!」 「此乃祥瑞之兆啊!」 「正所谓‘牡丹引凤,百蝶嗅花’,叶大小姐身上有的,乃是凤凰之象啊……」 待叶婉宜笔落,丫鬟便取过了她手中的诗纸,交予李延棠手中。李延棠扫一眼,便徐徐念出纸上诗句来。 「虽无皎夜飞金镜,却有琼盘悬心天。嫦娥未必恨寂寞,只念吴刚在人间。」 这句诗将无月之日化为「心间有月」,极是高超。更妙的是,后两句以嫦娥思念吴刚之喻,暗指自己的相思之情,不可谓是不大胆。众宾客虽有些为之咂舌,可一旦想到叶婉宜示爱之人乃是当今陛下,便觉得一切皆情有可原了。 就在此时,一名男子赞道:「牡丹引凤,百蝶嗅花,这本就是祥瑞之兆。叶大小姐身上,有的乃是凤凰之象啊!」 此男子乃是京中的司天官之一,官位不大不小,勉强说的上话。因前两日被叶大人招待了,他这几天都颇为春风得意。 听闻司天官都这么说,一旁的宾客皆交头接耳,继而纷纷道:「陛下,何不趁此机会,迎叶小姐入宫,以召天意?」 有人起了头,便有其余人也纷纷应和。毕竟,这叶婉宜可是司天官钦定了的「凤凰之象」,那便是来日要做皇后的人。她若不入宫,还能去哪儿?又有哪个胆子大的人,敢娶了有凤凰之象的小姐? 叶婉宜有凤凰之象在身,陛下没理由拒绝。总不能放着这凤凰去别家罢! 李延棠听着耳边声音嘈杂,却不紧不慢地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歪着身打量着叶婉宜,面上挂着副似笑非笑神情,叫人猜不透。 「叶姑娘身具凤凰之兆,朕又怎舍得叫你嫁入旁人家中?」李延棠低垂了眼帘,缓缓道。 他这一句话,便叫众人低声唏嘘起来——看来,这陛下是要将叶婉宜迎入宫中了! 一时间,众人望向江月心的眼神都有些怜悯。这江氏女才风光了未多久,便有个才色双绝的叶婉宜要入宫压她一头。且听着司天官所言,叶婉宜才会是真正的皇后娘娘。 霍淑君也早就听急了,气巴巴地对江月心道:「你倒是快想想办法!这叶家人真是好生心机,竟折腾出这种手段来抢你的皇后之位!」 江月心沉思一会儿,道:「阿延只说‘旁人家中’,他李家不是儿子众多?兴许是嫁给什么小王爷、老王爷,也说不准。」 霍淑君愈气了,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道:「都说了是‘凤凰之象’了,还能嫁给什么小王爷?当然是嫁给你男人做老婆了!还是大老婆!你这个猪!」 江月心摇头,道:「哎,阿延才不会那样做呢。」 霍淑君翻了个大白眼,怒道:「随便你!傻子!」 霍淑君瞧着叶婉宜,越瞧越气。但见叶婉宜文文雅雅地笑着,指尖还停着只蝴蝶,好一副花中仙子的模样,让霍大小姐更来气了。 「这样吧,朕这就下道圣旨,给叶姑娘赐婚。」李延棠道,「来人,笔墨伺候。」待王六捧来了笔墨,他一气写了几句,便将圣旨扔给了王六,道,「念吧。」 王六抖了抖圣旨,见周遭宾客皆跪下行礼,便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叶氏婉宜,淑仪贞静,夙着懿称,……兹特以淮南尹李素为配,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罢,久久未有人言语,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这道圣旨,竟然并非是下令让叶婉宜入宫为妃,而是要将她许配给淮南王李素为王妃! 「陛、陛下……」司天官大着胆子,询问道,「这圣旨可是写错……」 王六耳朵尖,已大声嚷道:「大胆!竟敢说陛下下笔有误!」 司天官立刻老老实实地跪下请罪。 如此一来,众人皆明白了自己没听错、王六没念错、陛下没写错,那圣旨上写的,确确实实便是淮南王李素的名字。 一时间,众人一片哗然。 陛下竟要将这「凤凰之象」拱手让给淮南王李素! 哪怕不要这凤凰之象,任由江山被旁人觊觎,也不肯多纳多余妃嫔! 江月心瞅一眼霍淑君,道:「我可说吧!」 霍淑君看呆了,不由喃喃道,「可真够狠的……」 人群之中的叶婉宜,已然煞白了面色,握着笔的手都微微颤了起来。她这二十年人声,皆活得顺风顺水、人人艳羡,她还从未有哪一天如此时一般,感受到这般大的屈辱和绝望,以至于身子都颤了起来。 「陛、陛下……」叶婉宜咬着嘴唇,眼里盈着泪水,道,「您当真要将婉宜赐给淮南王?」 李延棠悠闲道:「朕从来只信事在人为,不信这江山社稷会托付于所谓的‘女身祥瑞’之上。自古唯有君王无能,方将江山起落归因于女色。」 顿了顿,李延棠步至江月心面前,笑道:「若是真有女子能决定这江山,那也是小郎将这般出生入死、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女将军。」 叶婉宜的脚跟一颤,几乎要跌落在地,她的丫鬟连忙上去扶住她,叶柔宜与叶夫人也纷纷围了上去。叶婉宜强撑着面色,却仍是滚了两滴泪珠下来。 叶夫人连手里的念珠都握不住了,连连念起「佛祖保佑」来,满面的心疼。她平日一贯是菩萨面孔,可此刻瞧着帝王的眼里,也忍不住带了一丝怨怼。 竟将婉宜赐给了那个酒色闲王李素,这已是废了叶家精心教养的一个嫡女! 真是好一招棋! 叶夫人生怕女儿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便代叶婉宜告了退。然而,已有多嘴的人开始议论起此事,左一句「叶大小姐真是好生可怜」,右一句「保不准叶大小姐与淮南王本就有私」,令叶夫人一颗心痛如针扎,瞧着叶婉宜时,便愈发心疼了。 待叶家母女走了,李延棠便对江月心道:「朕今日赐下的这桩婚事,小郎将可还满意?」 「你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江月心却掰着手指,纳闷道,「那李素三番五次骚扰叶姑娘,两人分明有仇,这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就因为人家想嫁给你,你就把叶婉宜许配给了她的死对头,让他们天天互相折磨……你好记仇啊!」 李延棠:…… 「哎,是。」他无奈笑道,「朕就是这样记仇的。」 陛下会将叶婉宜赐给淮南王为妻,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叶婉宜自小便是比照着那皇后之选养育大的,这样一位才色双绝的佳人,又有哪个男儿舍得往外推?更何况,她还是身具凤凰祥瑞之人。 可是陛下却还是不要她。 一时之间,众人竟对这叶婉宜有些怜悯了。昔日高不可攀的叶家嫡女,此刻也沦为了众人同情谈论的话资,这令叶家人觉得恼怒又颓败。 陛下不肯重用叶家,这又如何不令人觉得颓败呢! 可下了这道圣旨的天子,却已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此事,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带着小郎将去一旁赏花游湖了。两人似是心情甚好,一路相谈甚欢。 第十章 江月心边走边问道:「阿延,那叶姑娘身有凤凰祥瑞,你竟当真不要啊?」 「什么凤凰祥瑞?不过是笔墨上动了些手脚。」李延棠却丝毫不在意,「小郎将用了那墨,也能招来百蝶飞舞。换个气味,也许便是一大群公鸡追着你啄了。」 他的话逗笑了江月心,令她噗嗤笑了出来。 叶府偌大的花园里,挖了一口碧波荡漾的湖,涟漪层叠、游鱼荡锦,岸上瞧去风景甚好。李延棠带了江月心到湖岸边坐下,便命人上了酒来,说是要与小郎将对饮。 江月心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惑道:「阿延不是从来都爱喝茶,不爱喝酒?怎么今日,忽然要与我对饮了?酒这种东西,还是我这样的粗人喝喝便好。」 李延棠笑道:「小郎将一个人喝酒总归寂寞。朕学着点,日后陪你喝。」 这句话虽简单,却叫江月心微微一暖,还略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个儿带坏了千好万好、哪里都好的当今陛下。 一旁的丫鬟捧了酒壶过来,比照着江月心的口味,挑的是北关那头的醇厚烈酒,一倒出来便酒气扑鼻,可见入喉之后,必是从喉口烧到心窝的烈。 江月心的腿已好得七七八八,也没什么可禁酒的,一见这烈酒上来,便摩拳擦掌的,当即便为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待这烈酒味道灌入心头,她大呵一口气,爽朗道:「还是这酒对胃口!方才叶夫人准备的自罚的酒,软绵绵的,似白开水一般,一点儿都不过劲。」 李延棠笑了笑,一拂袖,也捧起了酒盏,文雅地小呷了一口。但他喝不惯北方的烈酒,当即便呛了一下,如玉的面颊泛起薄绯色。饶是如此,他仍旧强忍着喝了两口。 旋即,他便小声地呛了起来。 待他想喝第三口时,他的手腕却被人扣住了。 「算了算了,阿延还是不要折腾自己了。」江月心笑着,从他手中接过那酒杯,代他饮下,一边抹嘴角儿一边道,「你喝不惯的,不必勉强。」 「可……」李延棠蹙了眉,略带不甘。 「阿延的心意,我领了。但你真不必勉强。」江月心笑着拍了拍膝盖,仔细与他说道理,「我从前喜欢与人对饮,不是因着有别人在时,酒会好喝上几分,而是欢喜有人陪着闹的氛围。霍大将军麾下军律严苛,数遍军营,也只有我一个爱偷偷溜出去喝酒;家中父兄从前倒是爱饮酒,但爹爹近年身体不大安稳,大夫叮嘱他须得忌口,少食酒辣,以是爹爹也不大陪我。只得一个褚姨姨,回家来时还记得给我带一瓮酒。便是这样,还要被周大嫂子骂一句‘喝不死你们’。」 顿了顿,她长叹一声,道:「有阿延你坐在这儿,陪我说话聊天,便是你不喝酒,那也足矣。我只不过是喜欢有人陪着罢了。」 她这番话说的亦智亦愚,叫李延棠好好品了一番。半晌后,他搁下酒杯,笑道:「好。朕陪着小郎将。」 江月心也笑了起来。 李延棠的话似什么定心药似的,叫她觉得杯中的酒当真好喝了几分。于是,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赏花宴还没怎么玩儿,人已醉的七七八八。李延棠无法,只能差人先将她送回霍府去。 江月心不在叶府待着,李延棠也不必留在此处,自然回宫去了。 上马车前,他多问了一句王六:「叶夫人待小郎将如何?」 王六道:「叶夫人待小郎将倒是好,待陛下可就不好了。说您来日定会纳娶三妻四妾,小郎将这位置坐不稳。」 李延棠笑了笑,道:「哎,朕这么记仇,叶夫人竟敢这么说?」 王六答:「可不是嘛!想来是望那西宫太后娘娘好好念佛诵经呢。」 说罢,马车便启动了。 江月心回到霍府时,醉得不成样子。她倒不是那种不能走路的醉,看起来神智甚是清明,可行为却甚是奇怪。譬如她回到霍府,不急着回去休息,反而先要抽出剑来,舞一套剑法,惊的院子里的丫鬟们尖叫连连,连忙去请霍九爷来。 霍青别正在教霍辛念诗,听闻小郎将又醉了,心底略带无奈。 「叫小厨房煮个醒酒汤来。」他叮嘱温嬷嬷罢,撩了衣摆,朝院子里去了。 未几步,他便瞧见江月心拿着剑在院子里头舞得霍霍生风。她今日不穿劲装,只挑了身不惹眼的蟹壳青色衣裙,下头系了条豆葱色的八幅裙,这本是身柔媚的女子服装,可偏偏叫她穿出一股子英气来,衣袖翻飞间,便见得剑光如雪、波涛滚滚。 霍青别原本想上前劝阻,可瞧见她这副行云流水的剑姿,脚步却不由止住了,只是站在屋檐下头,安静地瞧着江月心舞剑模样。 小霍辛提着笔追出来,他人小,也不怕旁人舞剑伤了自己,便好奇地在旁边看江月心舞剑。没一会儿,他还鼓了掌,好奇地问霍青别:「爹爹,小郎将这是在练什么呢?小郎将要去上阵打仗了么?」 霍青别望着院中人舞剑身姿,低垂了眼帘,慢慢道:「……枯鱼之宴无乐方,为君起舞当斜阳。左右回旋还自翼,变击为刺随低昂。」 霍辛机敏,立刻道:「这是岳岱的《舞剑行》!」 霍青别含笑摸了摸霍辛脑袋,笑道:「阿辛倒是记得牢。」 霍辛眼珠转了转,道:「这首《舞剑行》写的是大丈夫四十不曾封侯,因此郁郁不得志舞剑痛哭。莫非小郎将也是如此,当不了大将军才会……」 「这倒不是。」霍青别哭笑不得,连忙断了霍辛的浮想,「阿辛先回去描红吧。小郎将喝醉了,我去照料一番。」 将霍辛哄回去后,江月心恰好也累了,停了剑。霍青别趁机道:「小郎将既喝醉了,便去沐浴休息吧,天色也要晚了。晚膳便差人送到天月居里头。」 江月心「哎」了一声,不回答,只道:「九叔,我有件事儿求你!」 听到这声「九叔」,霍青别略有些无奈。也只有在喝醉时,江月心才会毫无顾忌地喊自己「九叔」,平日都是「霍丞相」、「霍大人」的喊,疏远得很。 「小郎将所求何事?但说无妨。」他回答道。 「阿、阿延……陛下!」江月心有些大舌头,「陛下喜欢下棋,我想陪他下棋。请问哪儿可以学棋?我这个人可是半点儿都不懂对弈之术,还要从最低的学起。」 霍青别道:「陛下的棋术,乃是我所授。你若要学棋,和我学便行了。」 江月心「嚯」了一声,大喜,抱拳道谢:「那便提前谢过九叔了!」说罢,便很乖巧地朝天月居的房间里头住进去了。但她到底是醉的不轻,跨过门槛时,险些一头栽下去,还是霍青别扶住了她,又叫翠儿等丫鬟赶紧把她扶到床上去。 见一众丫鬟里里外外地跑,这边洗帕巾、那头烧热水,还有端醒酒汤和扇子的,霍青别便在床边微叹了口气。 自小郎将住到家里头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熟悉了这副热闹画面。 也是,家中清寂惯了,许久未曾有这么多的人间烟火气。从前这院子里落寞不已,连温嬷嬷都劝着他早纳续弦,给家宅添些温柔红袖气息。 第十一章 他垂了眸光,瞧见江月心在枕上睡的正熟容颜,心底不由微怔。枕上女子算不得娴静温柔,却自有一股洒脱明艳,如那北关高悬在天的艳阳似的,照的所有人心头云开雾散,只余一片盈盈暖意。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指尖几乎要触到女子面颊。 「九爷!」 温嬷嬷恰好撞见这一幕,惊呼起来。这一声也惊醒了霍青别,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急匆匆将手指缩了回来,淡淡拂了下袖口,问温嬷嬷道:「热水可备好了?」 温嬷嬷余悸微消,仍在心底七上八下地想着刚才撞见的那一幕。听见主子这样问,便不安道:「已备好了。」 「照料好小郎将。」霍青别留下这句,便转身匆匆踏出房门。 他回了自己房间,步入内室,深呼一二。继而,他稳下步伐,走到书格前停下。格上置了一道黑木卷金牌位,上头写了几个红漆大字,乃是「霍魏氏之位」。 霍青别洗净双手,换了香,在牌位前静默半盏茶,久久不言。 灵牌前,余烟袅袅。 霍青别垂着眼,瞧着那道牌位,思绪恍惚。 窗外头渐渐上了灯彩,一阵霓虹似的红艳,影影绰绰的。桌上白蜡淌下一道烛泪,滚落在盏中。噼啪一阵微响,乃是烛芯的火焰轻跳了一番。 「她也不是那么的像你,偏叫我总觉着梦见了故人。」 霍青别轻叹了一声,扯了张椅,在牌位前坐下,自顾自对着这牌位说气话来,好似这道沉默不语的牌位是个大活人似的。 「曼儿,你常与我说,做事不可急躁冒进。便是有什么想要的,也该慢慢寻,慢慢要。人生最不应要的,便是急躁的坏脾气。」他眼帘微翕,瞧着那牌位的神色愈发温柔起来,「后来陛下来我这儿,我亦是这样教他的。可如今……」 他犹豫了一番,道:「我竟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了。」 歇了一阵子,他继续对那牌位喃喃自语。 「你去时,在榻上叮嘱我莫要记挂着你,若是有遇着合适的,便续弦为妻,也好照料阿辛,更能让这霍家如你在时一般热闹。如是多年岁过去了,咱们家倒是热闹了,但那人……」 霍青别微微苦笑一下,道:「但那人却是个碰不得的。」 又安静了一会儿,霍青别絮絮叨说起旁的杂七杂八的事来:「阿辛如今能背许多首诗,来日兴许要比我厉害几分。只不过他还有些小孩子脾性,爱听人夸,不够谦稳,还需打磨一番。温嬷嬷自己没孩子,于此事上也不大擅长。想来,还是要我亲自照料才是。」 他说了一阵子话后,外头传来扣扣的敲门声,原是温嬷嬷在外头。霍青别召她进来,问:「小郎将那头,一切可好?」 温嬷嬷洒着细细皱纹的眼角一拧,眉心微蹙,道:「小郎将已喝了醒酒汤,睡了过去。有翠儿在那边服侍着,不会出什么大事儿。」 「那便好。」霍青别又给牌位换了一炷香,随口问道,「听闻叶家今日进言,要陛下纳娶叶婉宜为妻,后来怎么处置的?我还不曾仔细听。」 「陛下做主,给叶大小姐和淮南王赐了婚。」温嬷嬷道。 「这倒是成人之美了。」霍青别拂了拂袖口,脚步一顿,叹道,「叶家为了将女儿嫁给陛下,可真是费尽了心思。我看日后,这样的事儿只会多,不会少。……真是可怜了小郎将,硬生生消磨在这等地方。」 温嬷嬷听出他话中有怜悯之意,心底微微一沉。 自家老爷是甚么样的性子,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他极是耐得住寂寞,魏氏病去那么多年,霍九爷也没有再娶,整个人便如断了红尘六根似的。这小郎将一来,霍九爷却变了个样子,她又如何不能注意到? 可这小郎将只是个普通女子便罢了,还偏偏是将来的皇后,是霍九爷无论如何也碰不得的女人。 于是,温嬷嬷试探道:「老爷,话也不是这么说。千金难买人高兴,小郎将与陛下两情相悦,便是有万千苦,万千难,那也不过是有情人的趣致罢了。陛下这样护着小郎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温嬷嬷一句「小郎将与陛下两情相悦」,让霍青别的手指微拢。他侧了面颊,低声道:「嬷嬷说的倒也是。」他在原地踱步一阵,对温嬷嬷道:「我答应了小郎将要传授她棋术。你去准备些教本棋盘,来日便能派上用场。」 温嬷嬷听了,眉头又打起结来。 她知道,这是自家老爷没怎么听进自个儿的话。 霍青别就是这样的性子,看起来脾气软和,却是最不好拿捏的那一块。他要是认定了的事儿,那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霍家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些相似,譬如霍淑君也是差不多的野蛮脾气。 「是。」温嬷嬷无奈应下,只得另想法子。 温嬷嬷到了外间,就见得霍辛在乖乖巧巧地描红。听见脚步声,霍辛扬起白净可爱的脸蛋来,穿着镶猫眼石子儿彩履的脚掌一晃一晃的,口中道:「嬷嬷!小郎将还在外头练剑么?阿辛想去看。」 「已没在练了。」温嬷嬷答。 「不练了呀!怪好看的呢。」霍辛略有失望,「要是小郎将能留在咱家就好了。爹爹为什么不娶了小郎将呢?」 温嬷嬷微惊,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低声训斥道:「少爷!若是您为了咱们霍家好,这话可不能再说第二遍。小郎将是要做皇后娘娘的人,少爷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可是要老爷与我齐齐掉脑袋的!万万不可再提!」 霍辛还小,被她的话吓得惨白了脸,连连点头,温嬷嬷这才松了口气。 到了次日,江月心醒来,收拾收拾,便想起了要学棋的事儿。左右询问了三次,到了午后,忙完公事的霍青别才请她到书房去。恰好温嬷嬷说,淑君小姐也可一道学学棋,于是,霍淑君也跟着一道去了。 霍青别坐在书房里头,穿了身月白色的宽松衣袍,发间别了枚乌木簪子,袖口卷得略高,露出双细瘦的手。他已布好了棋盘,只等着对头人上座。 「九叔!」霍淑君提了裙摆,抢先一屁股把霍青别对头的位置给占了,让江月心只能坐在一旁观战。霍大小姐瞧了那棋盘一眼,道,「哎,九叔,我也是会下棋的。温嬷嬷定要说什么我得学棋,可我的棋术也是不赖的!」 说罢,她便闹着要与霍青别下棋。霍青别无法,便陪着她下了一盘,只不过五六步,就将霍淑君杀的片甲不留,令她抱着头直在那儿哀哀叫唤。 「棋术一道,需得静下心来,才能学得进。」霍青别撩了袖口,慢慢道,「若是静不下来,便是学再多也惘然。」 霍淑君和江月心面面相觑。 「大小姐,我觉得你静不下来。」江月心对霍淑君道。 「小郎将,你也静不下来的。」霍淑君对江月心道。 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坐下来,继续学棋术。霍青别精于棋术,教起二人来,自然不会在话下。只可惜他对面的二位,一个没什么耐心,另一个却有些笨拙。 第十二章 霍淑君学了没一会儿,便开始打起了呵欠;江月心却是笨手笨脚的,一道规矩要听两三遍才能懂。学了老半天,也只不过是将这棋术的规矩听懂了个皮毛。 ——看来,要想和阿延对弈,还要花上好一番功夫。 而一旁的霍淑君,却已经开启了小差,对着她的耳朵嘀咕起来:「哎,小郎将,你知道么?我昨晚上梦到了顾镜!他呀……」 江月心:去去去,不知道!我哪儿知道你梦到了什么啊! 霍青别见江月心甚是苦恼,便起身去书架前。他翻找了一阵子,抽出一本略旧的棋谱来,甚是珍爱地用手指轻拂了一阵细灰,递过来道:「若是要想学得快些儿,可多读读这本棋谱。但这册棋谱乃是孤本,市面上没的寻,小郎将万万要小心了。」 江月心闻言,小心翼翼捧过棋谱。翻开第一页,但见上头写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虽有些年份了,但字迹却是极清晰的,写的是一个人名,叫做「霍魏氏领中书曼儿」。 霍是夫姓,魏是本姓,领中书瞧着是此人父亲的官职,曼儿则是名,合起来,便是魏曼儿。江月心斟酌了下,问道:「霍大人,这本书……乃是令夫人的?」 「从前是。」霍青别道,「她在时甚为珍爱此书。不过,她也说过,书乃死物,还是要留给有用之人,才算是派上了用场。若是终日在书格里头积灰,那便不好了。」 听霍青别主动提起夫人,江月心一下子就想到了在叶家时,叶夫人所说的那番话。什么李延棠从前借住在霍府时,霍九夫人魏氏对他特别之流的话。 她纳闷了一阵子,便问道:「霍大人,容我失礼问一句,那天叶夫人一个劲儿地和我说阿延和霍九夫人关系好,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霍九夫人与阿延亲似姐弟吗?」 若是霍九夫人真与阿延交好,那她也要好好地谢谢霍九夫人当年的照顾,给她多上一炷香。 霍青别愣了下,面色微寒。旋即,他解释道:「陛下那时方来京城,体弱多疾,常常夜半惊醒病复,彻夜不得安眠。我又在朝中忙碌,无暇分心照顾,乃是曼儿……我夫人照顾了一阵子,才令陛下好起来。」 在旁边玩着指甲的霍淑君忽然疑惑道:「夜半惊醒病复?陛下那时都十二三岁了吧,还尿床?」 所有人:…… 陛下当然不会尿床。 霍淑君天不怕地不怕的,这话说出来也不怕被斩,只是吐了吐舌头,自顾自傻兮兮地笑起来。又闹了好一阵子,她才安静下来学棋。 霍青别事务繁忙,教了二人一阵,便命他们互相对弈,自己则出去了一趟。在外头服侍的温嬷嬷,便进来照料二人,顺道陪着说说闲话。 江、霍二人的棋术皆是刚刚入门的水准,一阵草鸡互啄之后,便都没了心思。温嬷嬷得了机会,便笑眯眯对江月心道:「小郎将可想过,去宫里头住一段时日?」 「不了不了不了。」江月心立即摇手,「那叶太后的脸色,嬷嬷怕是不曾看到过。太后见了我,便如见了那太岁似的,难堪得紧。」 「那是因为小郎将那时住在西宫呢。若是住到陛下那头去,也不用日日去给西宫太后请安,岂不方便?」温嬷嬷慢声道,「老身总想着,陛下常住深宫,不能见到小郎将,多少有些可惜了。咱们霍家虽极是欢喜小郎将来住,但小郎将将来总是要嫁给陛下的。」 江月心道:「我虽粗野,可也知道这有些于理不合。我和阿延还没成亲呢,便住到一块儿,外人听了,难免笑他不守规矩。」 温嬷嬷答:「这有何难?挑位太妃娘娘宣你进宫,那便是名正言顺。只要小郎将想,陛下便定然会答应。」 听温嬷嬷的话一说,江月心也有些心动了——若是能天天见到阿延,那自然是好的,可她生怕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不敢乱提。 温嬷嬷见她犹豫踌躇,便笑道:「若是小郎将有意,我便与老爷提一提,让老爷向陛下禀报。如果小郎将觉得一个人无聊,那便让褚姑娘也一道入宫作伴去。」 江月心闻言大喜,一拍膝盖,道:「好!」 温嬷嬷笑吟吟的,心里头微微舒了一口气。 待霍青别回来了,温嬷嬷便一路跟着他到了穿花廊上头。霍青别见嬷嬷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便停了脚步,问道:「温嬷嬷有什么心事儿?」 温嬷嬷笑道:「小郎将方才和老身提了一嘴,说是想去宫中长伴陛下。但小郎将早晚要嫁进宫里去的,提前去住一阵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霍青别听了,一掸袖口,淡淡道:「这有些于礼不合了。更何况,小郎将那样的性子,必然不喜待在规矩森严的宫里头。日后她嫁进了宫,便再也出不来了;倒不如趁着还在家做姑娘,让她在霍家过段轻松时日吧。」 温嬷嬷不赞同,又苦口婆心道:「小郎将早晚都要嫁进宫里的,九爷这又是何苦?」 霍青别怔了一下,垂了眼帘,道:「嬷嬷不必多心,我只当小郎将是侄女。」 说罢,霍青别便不再提起此事。 可怜江月心眼巴巴盼了一阵,都不见霍青别提到入宫一事,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的,猜不透是温嬷嬷没说,还是霍青别不曾禀报给李延棠,又或是李延棠不希望她入宫去。 每每思及此处,她便觉着自己不在阿延身旁甚是烦人。要是心里有什么话,都能直接在他耳旁说了,那该多好?如现在这般层层阻碍的,直如牛郎和织女一般。 她憋了两天,还是忍不住与霍青别提了。 「霍大人,温嬷嬷有没有与你说过,我想去宫里头……」 「小郎将想入宫住么?」 霍九爷端了茶盏,一副笑眯眯的神色。他不疾不徐,翻了手上书页,道:「若小郎将能在下棋上赢了九叔,九叔便让你入宫去住。」 江月心懵住。 在下棋上赢了霍青别?这可真是痴人说梦。谁不知道霍青别精于棋术,难逢敌手?! 一时间,江月心头顶愁云惨雾。可她这人从来都脑袋直,有时候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虽知道如她这样的初学者要赢了霍青别绝无可能,可仍旧想试上一试。 于是,她便苦心琢磨起下棋之术来,捧着魏曼儿留下的那本棋谱,日也瞧,夜也看,一副醉心模样,连褚蓉找她说八卦她都不怎么理会了。 一番琢磨之下,她竟得了几番个中趣味,竟悟出这棋盘上厮杀的伎俩,与那沙场上的并将之术也有几分相似。于这小小棋盘上,竟能体会到旧日于不破关杀敌入阵的滋味,实在是妙。 如此一来,她便愈想赢下霍青别了。 中间李延棠也来瞧过她,知道她在苦学棋艺,就想陪她练练。王六献上一计,道:「若是陛下想哄小郎将开心,那便不露痕迹地让上几子。只要小郎将赢了,定会心底欢喜。」 李延棠道:「哎,她这人,不喜欢别人相让,只喜欢自己动手打下来的江山。」 王六听了,只能作罢。 第十三章 李延棠来霍府一趟,便听闻江月心想入宫先住一段时日的事。他很爽快道:「若是小郎将不嫌弃宫里头闷,随时都以来住。朕正想着将从前的太妃请一位回宫里来,帮着照料后宫事宜;以太妃的名义宣小郎将入宫,想来不难。」 但江月心却答:「入宫是要入宫的,不过,我还是想先赢了九叔。」 李延棠:…… 当今陛下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小郎将,只怕你这入宫的日子要延上五百年了……」 江月心:…… 叶府。 自从陛下的赐婚圣旨下来后,叶府便是一阵愁云惨雾。仔细教养长大的嫡长女,竟被指婚赐给了淮南王,这简直是一桩极大的浪费。废了一颗棋子不说,还离那宫城又远了一步。这皇后之位,恐怕轮不到叶家的女儿来坐了。 宝珑堂里,叶夫人于晨间早早起了身。 她洗漱罢第一件事,便是到小佛堂里头去。叶夫人素来笃信佛家,平日里便最是虔诚,每日皆要在佛前念上半个时辰,吃斋食素不曾停下,手里念珠日夜不离,甚至于在宝珑堂里设了个小佛堂。 这小佛堂修得精致,又有专人打理,日夜佛烟袅袅不停。佛前的叶黄蒲团,被叶夫人的双膝跪的几要磨破。插了几炷香的小香鼎里,满是昨日的余烬残灰。 叶夫人如往日一般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可她一瞧见那尊佛像,心底竟有了一丝浅浅的怨憎——都说只要诚心,菩萨佛祖都会听着自己心底的愿声。可如自己这般的信女,捐的香火钱都占了京城大头,寺庙的住持都奉她为座上宾,可佛祖、菩萨,却个个都不如她的愿,这又是为什么? 一想到叶婉宜被指婚给李素,叶夫人心底的怨就未曾停过。 她在小佛堂里待了一阵子,便出去用了早膳。思虑一会,她便朝叶婉宜所居的小院子去了。 「婉宜起身了么?」叶夫人问院子里服侍的丫鬟。 叶夫人生怕女儿受辱想不开,每日都要来问上几句。婉宜自幼比照皇后之选教养长大,如今却做不成皇后娘娘。换作是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娘,我起身了。」却见叶婉宜推了门,自里头走出来,脸上不见前几日的黯淡衰败,却有几分踌躇与欲言又止,「婉儿思虑了几日,觉着嫁给淮南王,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她有些忐忑,说这些话时,心里揪得紧,手搁在袖里,紧紧握着当日李素丢下的玉佩。 她对陛下,本就无男女情爱;只是她出身叶家,又是嫡长女,本就该嫁入宫中为后。她放不下名门嫡女的骄傲,又担负着叶家的前程,这才断了与李素的前程往事,一门心思地要嫁入宫中。 如今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李素身边,这便是命,逃也逃不脱的。 叶夫人闻言,却是柳眉一竖,面露怒色。 「婉宜,你可不能就这样认了。」叶夫人牵过女儿的手,与她耳边仔细道,「你爹已与我仔细商议过了,只要淮南王肯主动解除婚事,一切皆有回转的余地。淮南王对你有旧情,他若怜惜你,便该放手,让你做皇后!」 叶婉宜听了,面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 她这几日思虑再三,心里的天平已倒了个儿。她本来只瞧得上皇后之位,可被陛下如此羞辱一番之后,她却抗拒起入宫为后一事来。 「娘,还是算了吧……」她声音略带哀求,「既陛下赐了婚,那我便嫁给淮南王。他知道我要嫁他,定然是心里欢喜的。淮南王虽无权势,但到底对女儿有情,总比困于深宫之中要来的好……」 叶夫人冷笑道:「你以为李素真会待你好?李家的男人,最是刻薄记仇,他又怎么会放下从前的事儿,高高兴兴地来娶你?怕不是娶你过门后,便想方设法地磋磨!」语罢,叶夫人到底有些心疼女儿,又道,「如今也只能一条道儿走到底了。你过几日,便亲自去劝淮南王解除婚约……」 叶夫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叶婉宜却听不进去了。 李素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能不知?若是要李素退了这桩婚事,这无益于是在羞辱他。他会做出什么来,叶婉宜也不知道。 是杀了她,毁了叶家,还是…… 干脆把这江山都翻覆了? 叶夫人与女儿谈罢此事,隔了几日,便携女儿一同到京外的妙缘寺上香。 这妙缘寺乃是京城名寺,寺内皆是些名扬天恭的得道高僧,素日来香火极旺盛,四方香客千里迢迢赶来,只为在佛前许上一愿,以是这寺内终年游人如织。叶夫人出手阔绰,替这妙缘寺捐了三樽金身,妙缘寺的僧侣都将她奉为座上宾。 叶夫人带着叶婉宜到了寺里,只见得碧翠掩映、佛音袅袅,梵语经声不绝于耳。母女俩被沙弥引着,先到了大金宝殿中的佛前,两人于蒲团上静跪了一会儿。 叶夫人甚是诚心,闭目喃喃念着佛经,手中数珠轻转未停。如是小半个时辰后,叶夫人才起了身、睁了眼。住持空觉大师迎了上来,对叶夫人道:「叶夫人如此心诚,必然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听了高僧此言,叶夫人便像是放下了一颗心石,含笑点了点头。她牵着叶婉宜的手,到一旁的签筒旁,柔声道:「婉宜,你且抽一支,叫大师给你解上一解。此后,是进是退,皆看佛祖之言。」 叶婉宜对这些诸天神佛也颇有些敬畏,便合十念一句佛号,郑重伸了手去抽出一枚签子,倒过来一看,只见签上书「三十五」数字,乃是签号。 空觉大师见了,便起身去取了一张签纸来,递给叶家母女二人。叶夫人展开一看,只见签纸上头写着「凤穿牡丹,百花吐蕊;万事诸吉,命中大幸」——这是一张大吉大利的上上签。 叶夫人不由眼前一亮,握着签纸的手微微颤了起来。「婉宜,这是佛祖保佑。」叶夫人折了签纸,声音轻颤,「这就回去与你爹仔细说说,要那淮南王退了这门婚事,想法子送你入宫去。」 叶婉宜听了,面色惨白一片。 她想到自己方才在佛像前虔诚念经模样,不由在内心恨道:佛祖啊佛祖,若你当真有灵,为何听不见自己的愿声?爹娘如今俱是只要这叶府的荣华富贵,恐怕已不把她放在心中了!为了保住叶家的地位,根本不在乎女儿的去留! 叶婉宜退远了些,再次恳求叶夫人:「还是算了吧,娘。女儿嫁予淮南王,倒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天威难测,叶家三番两次激怒龙颜,恐怕来日会惹来麻烦……」 叶夫人听见她这般说,眼底却俱是心疼:「婉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乃是叶家嫡女,何必作践自己,去做那什么劳什子的淮南王妃!你本就该如你姑姑一般,做一宫之主才对。」 叶婉宜闻言,嘴唇微张,却是说不出话来。 叶家生她养她,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爹娘的安排? 叶夫人双手合十,道:「这叶家的前程,是必然不能断送了的。你无法入宫,你爹也会叫柔宜嫁入宫中。可柔宜又哪能比得过你?」 第十四章 听到妹妹的名字,叶婉宜的面色彻底白了。 若是自己做不成皇后,爹娘竟要妹妹柔宜顶替自己入宫去! 柔宜性子活泼天真,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又怎能去宫里那等吃人地方? 想到向来跟在自己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叶柔宜,叶婉宜的心底便是一阵微绞。她小口地呼吸了一阵子,红着眼眶,对叶夫人道:「娘,您可万万不能叫柔宜入宫去。她那样的性子,定是会惹出大乱子来的。女儿听您的话,亲自与淮南王说一声便是了。」 叶夫人闻言,道:「还是婉宜体贴人。」 叶家母女又在墙下私语了一阵,这才携着家仆离去。 待母女二人走后,一位扫地小沙弥走上来理签筒。他捧着签筒晃了一下,竟不小心将那些签子洒落在地。「哗啦」一声,薄木签子落的满地都是。仔细一看,每根签子上写的竟都是一个「三十五」。 「这……」小沙弥有些不解地看向空觉大师。 空觉大师却没了方才的和蔼仁慈面孔,只如一个寻常的精明商人似的,满眼皆是市侩。他捡起一根签子,道:「全京城都知道这叶婉宜想要皇后之位。要想这叶家继续捐金身,便得顺着她母女二人的心意说,可懂?」 说罢,大师便捧着那一筒一模一样的签子,嘿嘿低笑起来,好似看到了源源不断的香火钱流入自己的口袋。 小沙弥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 霍府。 江月心虽下了决心要苦练棋术,但她与霍青别的棋术实在是相差甚远。巨大的沟壑摆在那儿,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便是再怎么努力,她也会于数招之内败给霍青别。 这一日,她又输给了霍青别,便随手拿起身边魏曼儿的棋谱仔细翻看。 霍青别见她蹙眉困惑模样,心底不由微微一动。 ——曼儿在时,府中也是如此热闹的。 霍九夫人魏曼儿,并不如普通大家闺秀那般娴静,反而很是活泼爱动;不仅如此,魏曼儿还跟着从武的叔父学过几招剑法。 曼儿的性子如此,魏父魏母甚是焦灼,生怕这太过活泼的女儿嫁不出去。也正是因此,时年不过是五品外官的霍青别上门求亲时,魏曼儿的父母才会答应这门婚事。 那时的霍青别不过是个家底空空的穷小子,魏家却是家中出过贵妃的高门大户。再怎么看,两人都是不相配的。但魏曼儿却一眼相中了霍青别,道:「他生的好看,我要嫁给他。」 因为「生的好看」就嫁出去了,恐怕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但霍青别后来思起此事,总觉得曼儿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只不过考量太多,林林总总,不如一句「生的好看」来的划算悦耳。以是,曼儿便只挑简单的话来说。 后来,霍天正带兵踏破大燕国,霍家水涨船高;霍青别凭借文采学识,一跃成了翰林之首;此时,他与魏曼儿的身份已颠倒了个儿,魏家的门第,已然不再与霍家相配。但霍青别不在乎,魏曼儿更不在乎,她常笑道:「能嫁予阿九,直如那戏本子上的故事一般,叫人欢喜的很。」 郎才女貌,金玉良缘,诚然如是。 过门六年后,魏曼儿因产后身子虚薄亏空,终究撒手人间。这桩叫京城女儿人人艳羡的婚事,在最后落下了帷幕。魏曼儿葬入霍家祖坟,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少爷,霍辛。 给魏曼儿办完白事后,霍家人与温嬷嬷便劝霍青别早纳续弦,这样对小少爷霍辛也是桩好事。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但霍青别都不曾松口过。 「啪嗒」一声清脆响声,乃是棋子落在棋盘上,将霍青别的思绪拉了回来。 「霍大人,这出棋下的对不对?」江月心摩挲着下巴,询问道。 「……」 霍青别不答。 他瞧着江月心,却觉着时光倒转了许久。曼儿似乎还坐在窗前与自己对弈,手边搁着那本珍爱的棋谱;她迎着天光嫣然而笑,一副英气艳丽模样,问道:「阿九,你真当不与我学武?」 「霍大人?霍大人?」江月心见他久久出神,便纳闷着喊了两声。 「……是九叔。」霍青别回神,纠正道。 「九叔,九叔。」江月心连忙改口,「刚才这步棋……」 霍青别挑了眉,不大客气地打击她:「说难听些,便是毫无章法地乱下。」 江月心:…… 太难听了! 她这副挤眉弄眼的样子,着实像极了霍青别的故人。他温吞地笑起来,道:「小郎将,要想赢了我,还得先赢了陛下才是。」 江月心点头又摇头,一脸苦色:「哎,我和阿延认识那么久了,我知道我是赢不过他的,他太聪明了。」 「很久?」霍青别微诧,问道,「也不过是这么数月……」 「非也。」江月心笑了起来,「我小时候便认识他了。那时他在边关,化名‘阿乔’,与我做了很久玩伴。」 霍青别听了,指尖攥紧又松开。 许久后,他道:「原来是青梅竹马。……难怪陛下如此爱重你。此前,倒也不曾听陛下说过。」顿了顿,他的神色淡了下去,口中道:「今天我有些疲乏了,便练到这儿吧。小郎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棋术。」 江月心应了声「好」,便出门去了。她似乎迎面撞着了小少爷霍辛,外头传来一大一小两人闹腾的声音。 「小郎将!我这画好看吗?」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极了!妙啊!」 「小郎将,你入宫之后,还会回咱们家吗?」 「应该会吧?」 「那可太好了!你要常回来看看阿辛和温嬷嬷呀!」 霍青别听着孩童稚嫩之声,缓缓合上双眸,口中喃喃念道:「曼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江月心还是没有赢过霍青别。 但是,宫里头却来了旨意,说是魏太妃在宫里头住的寂寞无聊,要江氏月心入宫相陪。那江家的教养嬷嬷褚蓉(……),也要一并入宫来。 得知这道旨意,褚蓉气得一口老血要呕出去——她当姨姨才多久,这竟然就晋升成嬷嬷了! 虽这道旨意明面上是魏太妃下的,可谁都知道真正的下旨者乃是李延棠。接到这道旨意,霍青别不敢多阻拦,便让温嬷嬷备了马车行李,送二位姑娘入宫去。 「至于小郎将的棋,就当是欠九叔的吧。」临上马车前,霍青别道,「入宫后若有空,可多研读棋谱。」 霍府门前,霍青别正与江月心说着话,背后的霍府里却传来丫鬟的阵阵惊呼,喊的是「淑君小姐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人影」。霍青别听了,微微一愣,目光不由转向马车。 只见这马车旁立了个丫鬟,垂着脑袋不让人瞧正脸,两手握得紧紧,腰身纤细得很。察觉到霍青别在瞧自己,小丫鬟的脑袋便更低了。 「……君儿?」霍青别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丫鬟也不答,闷着狠狠摇了会儿头。 霍青别见了,却无奈叹道:「君儿这是做什么?你不是嫌那宫里规矩森严,怎么如今又想跟着小郎将一道去宫里头住了?」 第十五章 丫鬟倏然抬起头,露出一张娇娇俏俏的脸,果真是霍大小姐。她诧异了一瞬,嘟囔道:「我是嫌弃那宫里呀,可小郎将与褚蓉都去了,我怎么能不去呢?」 霍青别:…… 瞧瞧,这又是什么小姑娘家的歪理。 「罢了,既然你又想去宫里了,那就去吧。」霍青别对小辈甚是纵容,「我回头差人禀报给陛下也就是了。陛下心慈,不会多为难你一介小女子。记得换身衣服,免得冲撞了圣颜。」 霍淑君听了,大喜,立刻爬上马车。她的丫鬟红香急匆匆追出来,嚷道:「大小姐,您倒是先下来换身衣服呀!您穿着奴婢的衣服入宫去,这又成何体统……」 可霍淑君却小手一挥,甚是干脆道:「算了,懒得!麻烦!」 一旁围观的江月心&褚蓉:…… 不愧是霍大小姐,就是洒脱。 霍青别负了手,摇摇头。倏忽间,他又想起了什么,便叮嘱温嬷嬷去取来一封信,递给江月心道:「险些忘了小郎将家中来信。这是今早收到的,忙着收了一晨的行李,人都昏了头。」 江月心收了信,心底微微一喜。她对霍青别道了谢,便坐上马车。 原本只能容纳一人的马车,如今坐了三个正值妙龄的女子,显得极是拥挤热闹。她就着窗边摇晃的光,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件封口。 江父不怎么学过书,写的信也用字简单、笔迹潦草。信中言要江月心多多保重身体,力争贞静贤淑、贤良淑德,虽离婚期还有段时日,但也要敬重未来公婆姑嫂妯娌;又云如何处理婆媳关系,见了妯娌怎么说话……林林总总,竟如一本后宅交际手册似的。 江月心纳闷起来,她还没嫁呢,她爹怎么就急上了?! 一旁的褚蓉眼巴巴地张望着,似在期待着她说什么。可江月心从头读到了尾,面色无异,似乎不打算说什么。眼看着月心就要把信件收起来了,褚蓉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心心,你哥那块木头,可有说些什么?」 江月心摇头,道:「什么也没写。」 褚蓉重复问:「当真什么也没提?」 江月心还是摇头:「当真。」 褚蓉:…… 她拧了拧袖口,咬着唇角,微怒道:「真是个薄情人!竟真当半个字儿都不肯寄过来!」 江月心知道,褚蓉这是在骂自己兄长江亭风呢。但她也知道,这就是江亭风该骂。若是他对人家姑娘有情意,那便该寄封信过来哄哄,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行。可依照江亭风的榆木脑袋,他是决计想不通这件事儿的。 十有八|九,他只会想:人家姑娘走了,那就是不要自己了,不该多做纠缠。若是再写信过去嘘寒问暖,那就是不要脸,不算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江月心见褚蓉恼的很,便小声提议道:「不如,咱们主动给不破关那头写信?」 褚蓉却恨恨道:「谁要给一块木头写信!」 江月心挠头,知道她在闹别扭,便哄道:「也不是给我哥写信呀。你瞧,咱们老家不是都在不破关呢?大小姐也要给霍大将军写信,我也给我爹写信。你也一起写了,咱们三封信一起寄回去,不好么?」 有了另外两人陪着,褚蓉倒也没那么恨了,勉为其难道:「那就写吧!问问那块木头,最近脑袋里头装的都是些甚么玩意儿?」 江月心替自家哥哥回答了:脑袋里装的是鹤望原与不破关。 说话间,马车穿过了长街与宫门,到了皇城的清宁门前。入了这清宁门,便要改为步行,三人便相继下了马车。因着不是第一次来皇宫了,便是这皇宫气势磅礴、金玉满目,也不能叫江月心支愣着眼睛四处瞧。 她心底甚至还有种小人得志的快意:瞧!这儿,来日都是我家的! 江月心急着去见阿延,走路走的急。霍淑君又是只顾着自己的性子,这里张望一下园子、那里闻一下花香,慢悠悠地,竟与另两人走散了。回过头来,霍淑君便带着红香走在了一条栽满了翠竹的小径上。 不远处传来丝弦之声,原是陛下今日办了场小宴,邀了些来客入宫议事。霍淑君隐约记起,入宫前王六公公确实说过陛下今日有些忙之类的话。 霍淑君走了两三步,忽然被人喊住了。 「这是哪家的小丫鬟?」 她抬头一瞧,入目却是一双风流满裁的桃花眼,原是一位玉面郎君似的人物正打趣瞧着她。这男子本带着轻佻笑意,可他一看到霍淑君的脸,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是、是你!」男子以折扇指她,「霍家的女儿!」 「……?」霍淑君愣了一下,瞧着这张颇为熟悉的脸,也陡然叫了起来,「是你!段家的杀千刀!」 此人正是被李延棠召入京城的段家大少,段千刀。昔日段家为关北豪门,开赌坊、兴妓院、贩兵马、走荒原……势力遍布关北每一处脉络,还是李延棠亲自微服至不破关,这才令段千刀终结了豪门段氏的嚣张跋扈。 江月心发觉霍淑君不见了,便连忙差了个丫鬟去找。褚蓉道:「哎,你放心。霍大小姐那个性子,是绝对吃不了亏的。宫中大内,她身旁又有丫鬟,能出什么事儿?」 江月心觉得褚蓉说的很有道理。 两人到了清凉宫,她得知李延棠尚在忙碌,要晚间才能来,不由有些失落。为了不显示出这份失落来,她东摸摸、西瞧瞧,大饱眼福。 这清凉宫她来过两三回,每一回皆被这天子之堂的金碧辉煌给晃花了眼。这一回,她十分骄傲地对褚蓉道:「褚姨姨,这清凉宫里的摆设皆是上好!连地上的地毯滚起来都是软绵绵舒服得很!」 褚蓉:……? 她滚过这地毯? 江月心当然滚过这地毯。 前次她来清凉宫时,为了躲西宫太后,一咕噜就滚到了地上。 李延棠特地把王六留在了清凉宫里,好照料月心二人。几个服侍的宫女知道这是来日的皇后娘娘,皆是胆战心惊地在旁候着,大气也不敢喘。 褚、江两人坐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便要了纸笔,打算给不破关那头写封信。 「写什么呢?」江月心咬着笔杆,一脸愁色。 「你先替我写吧。」褚蓉道,「汉人的字,我果真是不大写得的好的。」 「哎,好。」江月心毫不客气地磨开了昂贵的黄合墨,道,「我虽然不如阿延那样饱读诗书、满腹墨水,但是要写两三封家信,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我念,你写罢。」褚蓉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左军将军亭风亲启。」 江月心点点头,思虑一阵,刷刷写下几个大字:吾爱亭风亲启。 「一别长久,京中岁月悠长。君住不破关,妾住京城头。相隔山海,断绝千千……」 江月心听着听着,满面惑色。 ——褚姨这是在念什么天书呢! 江月心想了想,大笔一挥,写道:自到京城,思君甚多!每每忆起吾爱身在不破关,妾身恨不能身插双翼,飞回北关……所思甚多,所爱更多!此情绵绵,天长地久! 第十六章 褚蓉还在念着:「若君有意相决绝,不得青鸟来报信。王母座前蟠桃绝……」 江月心干脆彻底放弃了挣扎,写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霍淑君与段千刀,那可谓是互相看不顺眼已久了。 一个,是脾气上天、金娇玉贵的将军家大小姐;一个,是唯我独尊、骄横跋扈的名门大少爷,若是遇到了,关系本就不可能好到哪儿去;更何况,霍家与段家那也是极不对盘,私底下你动我一手、我踢你一脚,在不破关没少折腾出事情来。 但好景不成,段家在北关飞扬跋扈的时代,如今已是结束了——当今陛下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微服至不破关,又是说动了段家老当家人段鹰,又是拿着朝廷大权威逼利诱,令段千刀放弃了北关的世代产业,跟着李延棠来了京城。 老当家人段鹰就退居京城,如今还领了个伯爵的闲职。段千刀来京城投靠祖父段鹰后,辈分便下跌了一层,他再不是呼风唤雨、人见人哭的段大少,而是祖父面前伺候的乖乖孙。 今日,段千刀便是跟着祖父段鹰,一同到宫里来赴陛下的小宴的。 京城人谈起事儿来,说话都藏着九曲回肠,弯弯绕绕。段千刀听不得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什么「叶家」、什么「淮南王」,陛下的话更是句句笑里藏刀,摆明了要那叶家好看,无聊的很。于是,他便溜了出来,想要趁机看看这宫里头有没有漂亮宫女。 结果,这就遇到了霍淑君。 段千刀这人,平时就贯油腔滑调。见到霍家的女儿,他也不怒,而是先摆出一张笑脸,风流翩翩道:「哎呀,霍家妹妹今天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俏丽是俏丽,就是有些让人认不出来了。」 听到段千刀说「霍家妹妹」,霍淑君的面庞扭了一下,淬道:「谁是你妹妹?少来攀亲带故的!陛下小宴,你不好好待在陛下跟前伺候,跑到本姑娘面前讨什么嫌!」 段千刀被怒斥了一句,却也不恼不怒,依旧满面潇洒风流:「霍家妹妹,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外头的男人一辈子有几次难得机会,能进陛下的内宫里凑凑热闹?当然是要借着这次良机,饱览一番后宫的佳人美景。」 霍淑君冷笑一声,道:「段大少,你这话就说错了。我看你,日后多的是机会进宫。」 「何意?」段千刀不解。 「做个太监,进宫服侍陛下,不就行了!」霍淑君的嘴丝毫不饶人。 段千刀懵了一下,立即怒了。到底是在不破关跋扈惯了的人,他立即本性毕露,道:「好啊!霍妹妹,给你点颜色,还爬到小爷头上来了?」 「本姑娘不仅爬你头上,还要打你!」霍淑君听到他依旧一嘴一个轻浮的「霍妹妹」,怒不可遏,竟抬起脚来,扒下一只绣花鞋履,直直朝着段千刀追打而去,也不顾自己雪白袜子踩在地上沾了污泥。 段千刀冷笑一声,刚想说「小的们给爷上」,又陡然惊忆起自己并非身在不破关,而是在皇宫里,身边也没有一呼百应的市井流氓、各色打手,只有自号「风流书生」的自己。 段千刀虽平日前呼后拥惯了,但他却是个不会武的。只一瞬,霍淑君的鞋就拍到了他的头顶,疼的他「哎哟」一声叫起来,拔腿转身就跑。 霍淑君不依不饶——她可没什么京城大小姐的做派,满身都是边关女子的泼辣娇蛮——只见她举着鞋,朝着段千刀的背影一路追去,口中还放着狠话。 「敢调戏你姑奶奶!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 两人一路追打着,出了竹林,竟迎面撞上了方从宴上离席的李延棠。段千刀急急停脚,行云流水地弯腰行礼:「草民见过陛下。」 后头追来的霍淑君也急急停了脚,可她手里的鞋却没被抓紧,刷的一下向前飞去,险些拍中了李延棠的脸面。还好,李延棠抬了手,稳稳接住这只绣鞋,身上不染尘埃。 段千刀见了,心底微喜。 ——这下,这小妮子必然会被陛下严惩。 「陛、陛下……」 霍淑君一惊,心头「嗡」了一下,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 李延棠见来人是霍淑君,便只是把鞋还了回去。 ——这霍姑娘虽娇蛮了些,本性却是纯良的,犯不着为了点小事和她计较。 「霍大小姐,你是与小郎将一道入宫来的?」李延棠问道,「想来是她怕入宫无聊,才喊了你一道来。她已到了清凉宫,你再不回去,怕是要惹小郎将心急。」说罢,便把绣鞋递了回去。 霍淑君老老实实地应了是,接过鞋,垂头丧脑地告退了。 段千刀在旁边张头望脑地等着看热闹,然而,却没有他想象中「陛下大怒」的场景。陛下只是轻描淡写地把鞋还了回去,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段千刀真是好生失落,又好生恼怒。 「陛下,您消消气。」一旁的小太监是时地劝道,「霍大小姐是无意的……」 「哎,有什么可气的?」李延棠笑笑道,「若是对她发火,小郎将也要对朕发火。朕可舍不得。」 陛下对小郎将的偏爱,可见一斑。 说罢,李延棠便拂了袖,朝清凉宫去了。 李延棠到清凉宫时,江月心还拽着笔在那儿写鬼画符。他制止宫女行礼的举动,没有惊动江月心与褚蓉,而是放轻脚步,悄悄靠近了二人的案头。只见江月心正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李延棠瞄了一眼,写的是「我欲与君相知」云云,正是一封言辞直白的情信。 他暗暗好笑,咳了一声。 江月心被惊动了,抬起头来,道:「是阿延来了啊!」 李延棠道:「小郎将,有什么要与朕说的,不可当面说?」 江月心微露困惑,道:「我没什么憋着的话呀……」 李延棠瞥一眼信纸上的情诗,又循循善诱道:「当真没什么心底话,想和朕直说?」 江月心很摸不着头脑,苦思冥想一阵,只能道:「呃……这宫里太大了,我怕我迷路。你能不能多带我在宫里逛逛?」 李延棠含笑点了头,先说了声「当然」,又问道:「其他的呢?譬如……你这信纸上写的诗。」 江月心听了,爽朗一笑,道:「这个呀!这个是我替褚姨姨写的,寄给我哥的!」 …… 四下一片寂静。 李延棠别过眼去,一副自如模样,浑似正赏着月华白雪,一点儿都不见尴尬。反倒是边上的褚蓉差点憋不住笑,趁着自个还没冒犯天颜,连忙告退下去了,把清凉宫留给二人。 江月心一贯大大咧咧的,倒不觉得尴尬,这也让李延棠好受了些。她合了写给江亭风的信,另起一封,困扰道:「我还没想好给我爹写什么呢!阿延,你给我出出主意呗?」 她咬了会笔杆,又嘟囔道:「我爹又见不得我字写的潦草,总和我说什么‘字如其人’,姑娘家的字就得秀气可爱端方稳重……我可写不出那等字来。」 李延棠笑笑,问道:「小郎将,可需朕代笔?」 第十七章 江月心大喜过望,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阿延的字,总无人能挑出过错来。」 李延棠却没有如从前在不破关时一样,直截替她写了信,而是说道:「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朕始终替小郎将代笔,那也不是个法子。不如从今日开始,朕教小郎将如何写好字。」 江月心的脑子,素来是转不够这些文人的。听他这样说,她也觉得甚有道理,便懵懵地点头答应了。 「来,今日先教你写了这封家书。」 陛下说罢,便绕至她身后,伸手包住她的手,握笔移至了信纸上。这等姿势,已近如他搂着她似的,身躯靠得极近,未有丝毫的间隔,江月心几能感受到耳后男子吹拂的气息。 不知为何,她的脸已轰然变红,脑海里一阵天星乱坠。 「既是要写给父亲,不如先问双亲安康,时绥安否……」 男子的嗓音温温雅雅的,似一泓清泉。 江月心努力将注意力移到这信上,耳中专注地听着他的话。可这句话说了一半,却再没了下闻。旋即,一道轻浅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后。 李延棠含着淡笑,用唇轻触了下她耳后的红色弯月,道:「接下来,写你与陛下伉俪情深,感情甚好。」 江月心彻底懵了。 她一懵,就容易干傻事。 她身体如不听使唤似的,竟自个儿转了过去,还用手攥住了陛下的领口,将陛下狠狠地拎到了面前。只见江月心挑了眉,有些凶巴巴道:「阿延,你偷偷摸摸地对本郎将做什么呢?!」 这副气势十足的模样,活像是为了找回方才脸红丢掉的场面。为了掩去她愈发绯红的面色,她露出怒且讥的容颜来,大声道:「要亲本郎将,就大大方方地来,我不带怕的!你可是本郎将的心肝小宝贝!贴心小棉袄!」 说罢,她将男子的身躯往前一拖,抬头吻了李延棠的嘴唇。 男子微愕的清俊容颜,倒映于她的眸中。 小郎将的吻,可算不得高明,满满都是青涩和拙劣。可她偏偏能摆出一副「老子经验十足」的架势来,浑似个调戏花姑娘的风流公子似的,轻佻地在陛下嘴上亲了一口。 大概,也许,现在的江月心已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为了挽回脸面,她什么都能做。 譬如,她松开了李延棠的衣领,勾一下男子下巴的轮廓,竟还轻浮地吹了声口哨,挑眉问道:「小心肝,怎么样~」 这话说的,可真真是市井里的登徒子了。 若非她的双颊红成了初成的苹果,这句话定然会更有说服力。但她这副强做风流镇定、实则羞煞无比的神态,实在是叫李延棠好笑。 李延棠用指尖擦了下嘴角,微扬笑唇,道 :「味道甚好。」一双微弯眸子里,满是笑吟吟的温柔之意,如那山花齐齐绽了的春日似的。 一句话,便足以打破江月心全部的镇定。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急急搭住身后的椅子,深呼吸一口,又结结巴巴道:「你、你喜欢就好!姐姐就知道你喜欢!」 李延棠的笑意愈发温和了。他缓缓前踏一步,可江月心又后退了一步。李延棠微顿脚步,继续向前,江月心则继续后退;如此四五步后,两人始终保持着相同距离,江月心已退到了一道博古架前,手里正抓着个翡翠匣子涨胆气。 李延棠慢悠悠道:「小心,这口匣子乃是番邦仅供,上缀三十六颗明珠,颗颗皆是绝世珍品;另点了翡翠绿玉,镶有金线银丝,价值连城。若是摔了,朕会心疼。」 江月心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松开了匣子。 「怎么?」李延棠将目光从匣子移到了她的面庞上,问道,「小郎将这副模样……莫非,是怕朕?」 江月心怒道:「本郎将怎么可能会怕你!」 喜欢还来不及呢! 会退开,当然是因为害羞…… 不,她一点都不害羞! 「笑话。」江月心又挑起眉头,恍若在战场上似的,面带讥诮冷意,对李延棠重复道,「本郎将连大燕铁骑都不怕,又怎会怕阿延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只不过是怕靠的太近,就忍不住对你动手动脚。届时你冲出去梨花带雨地哭,说本郎将轻薄于你,那岂不是杀头大罪?」 她已近乎在胡言乱语了。 李延棠越听,越觉得心底好笑。 敢说当今天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只有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小郎将有这般胆识了。还说什么「杀头大罪」,他又岂会舍得? 他真是喜欢极了小郎将这样的性子,直白单纯。在她眼里,他不是需要敬畏的天子,而是一个可以享受平凡之乐的普通男人。 「小郎将放心对朕动手动脚。」李延棠轻笑了一下,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朕不在意。」 「……?」江月心懵了一下,口中似连珠炮一般说道,「小棉袄、小宝贝,你当真不在意啦?」 李延棠:…… 他轻揉了一下太阳穴,道:「不在意。只是你这称呼……算了,你喜欢这样喊,便这样喊吧。」 他笑够了,便折返回书案前,似是要挑拣一本折子看。一边翻找着,他一边道:「你来清凉宫住,朕本该是一直陪着你的。但有些麻烦事儿,不处理不行,且给朕半柱香的时间。」说罢,便拎出几页纸并一章奏折,坐下来批点圈画。 江月心一颗心还七上八下着,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吻着陛下的时候,那滋味真是好极了,似心底发了芽一般。原来与心上人这般亲密接触,是这样的好味道,难怪男子要娶妻、女子要嫁人,原都是为了享一享这人间乐趣。 更别提方才陛下瞧着自己时,那温柔眼神真是能叫人化开了。 江月心有些怀恋,怅惘地叹一声,又凑过去看李延棠在看些什么。李延棠倒也没有遮挡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了——是与淮南王有关的信件奏折,信上说淮南王在京外蓄养私兵,与京畿兵马司等要员来往甚密,甚是可疑云云。 江月心只瞥了一眼,就敏感地察觉到这应当是李氏皇族的秘辛,自己这样的下等将官本不当看见的。于是,她立刻缩了头,道:「我什么都没瞧见。」 虽这样说了,但她心底还有些忐忑。 帝位已定,早就落下尘埃。这淮南王李素,莫非还想逆天一搏不成? 李延棠道:「小郎将不必如此谨小慎微。……老实说,这些事,朕不打算瞒着你。」顿了顿,他微叹一声,道,「朕从前只道,若想护着一个人,便不该叫她知悉外头的风风雨雨。可与小郎将重逢甚久,朕觉得小郎将定是那种不愿置身事外的性子。」 江月心仔细斟酌了一番,道:「我确实是不想被人蒙在鼓里的。」 说罢,她又觉得心底微沉。李延棠都这样说了,可见淮南王的事儿也并非是空穴来风,恐怕事态颇有些严重了。 这淮南王本就是先帝储君,若非李延棠中道还朝,又被霍天正强行扶上帝位,这江山本该是属于淮南王的。于夺帝之争中落败,淮南王心有不甘,那也是自然。 第十八章 江月心思虑一会儿,忽地抱拳单膝跪地,对李延棠铿锵道:「若陛下有用得着末将之处,但请吩咐,末将定会赴汤蹈火,誓死功成!」 李延棠:…… 他揉了下额头,道:「小郎将,你这性子呀……叫朕拿你怎么办?一点儿都用不着朕来护着,反而要护着朕……」 江月心爽朗一笑,道:「那自然,阿延可是我的心肝小宝贝。」 李延棠:…… 一句插科打诨,便叫方才那等紧张氛围褪去了,她脑海里也忘了淮南王的事儿,又惦念起了与李延棠碰碰嘴唇的好滋味。 于是,她起了身,小搓搓手,缓缓靠近面容清俊、正低头执笔批阅奏章的帝王,小声道,「那个……阿延……我想……」 「嗯?」李延棠抬起头。 他一抬头,清俊的轮廓面容便映入了她眼中,如道皎皎月辉。她一时没忍住,手撑着桌案,又低下头去吻了男子的嘴唇。 这回,她不急着退开,而是阖了眼,任时刻一点一滴流长。 清凉宫里极是安静,声声花漏已是震颤耳间,另有清浅的呼吸声,绵密细长,如蝶展开薄薄双翅的声响似的。她间或悄然睁开一条眼隙,透过轻颤不停的眼睫,便瞧见李延棠的眼眸,如晕开了红尘日月似的。 她低低地咕哝了一声模糊的「阿延」,双手搭在帝王的肩上,整个人都要依到他怀里去了。 清凉宫的门扇未合,宫女太监都退出去了,如樽樽无声泥偶似的守在外面,头也不抬,一点声都没有。 霍淑君本在侧殿更换身上的丫鬟服侍,换好了衣衫,便大刺刺地朝清凉宫正殿晃去,一抬眼便瞧着太监宫女无声地立在外头。 她正想去找自己的好姐妹,冷不防段千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霍妹妹,你换好衣裳了?陛下当真没有罚你?」 语气有些酸溜溜的,还有些不甘心。 霍淑君汗毛倒竖,一阵大怒——这段家的杀千刀,竟是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 她懒得和这死乞白赖的登徒子计较,连忙抬了脚朝清凉宫冲去,想抬个救兵来。不等宫女通传,霍淑君就冲到了正门口,恰好瞧见未来的帝后……亲密接触。 霍淑君的脚僵在了空中,满面惑色——小郎将这是干嘛呢? 她很不懂这两人为什么要叠着坐在一起。 霍淑君探头探脑的,想要再观察一下。段千刀也跟了上来,瞧见殿内这一幕。下一瞬,段千刀就急急蒙了她的眼,把她拎了出去。 段千刀倒吸一口冷气,一边蒙着霍淑君的眼,一边对门口正欲唱词的太监道,「公公行行好,就当我俩没来过。还是别通传了。我霍妹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被蒙着眼睛的霍淑君:??? 天近傍晚,夏雨又落。 淮南王府里,一片浮光昏聩。剪了叶的半枝残荷,立在水塘之中,有些衰败萧瑟。正对着池塘的八幅流云门扇,半开了一条缝,透出些许昏暗来。 房中真珠帘低垂,窗纱纸被夹着雨珠的风吹得鼓起。乱曳的鹤纹床帘下,倚着一个辗转反侧、于梦中频频蹙眉的男人,正是淮南王李素。 天空中飞过一道白电,几乎刺亮了半个京城。继而,便滚过一道惊雷。这雷声轰隆,惊醒了躺在枕上的男子。李素大呼一声,带着涔涔冷汗坐了起来。 「婉宜!」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被梦魇纠缠住的面色一片苍白。 此时,外头有人扣门。 「王爷,叶家派人来了。」 李素微定了定神,压抑着沙哑嗓子,道:「是来商议下定的事儿吧。」 「王爷……是……」外头的仆从有些为难,「叶大人是来说解亲的事儿的。」 李素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少时,梦到自己第一次于宫中见到叶家婉宜的场景。 约莫是秋日的时候,天辽地阔,甚是晴爽。叶家的大小姐打扮得秀美端方,活脱脱一个绝色美人的胚子。她朝自己笑笑,很腼腆地见礼。 那时的叶皇后,后来的西宫太后,对李素道:「素儿,婉宜日后会嫁予你为妻,你要好好待她。」 虽年少,李素也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瞧一眼那美色婉约、难有人出其左右的少女,心头微跳,耳后如烧了一片霞似的。 李素顺着叶皇后的话,应了下来。那一次,叶婉宜赠给他一块玉佩,玉料是上好的璞山玉,光润如水,上刻「志存」,乃是劝人志存高远之意。 这块玉佩,李素一直留到后来,未曾舍得丢。直到一次酒后,在宫宴上将其摔落在了草坪中。 后来,李延棠还朝,李素不再是储君。虽他与皇位失之交臂,但他却没什么脾气,也不大想去争。他想着,能娶到叶婉宜,与她成亲过日子、生儿育女,已是人间一大桩幸事,他应当知足了。 李延棠受冠东宫那夜,李素问过叶婉宜:「若我不再是太子,你可还愿嫁给我?」 那夜,为了庆祝李延棠受冠东宫,整座皇宫皆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一副几欲照亮半边天的模样。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角落里,初初长成未久的李素与叶婉宜相立而谈。 彼时,叶婉宜点了头。 她笑得甚是纯美,面庞上皆是动人的笑意。在李素的眼里,叶婉宜虽有着「端方雍容」的名头,可她私底下也是有些小棱角的,和她的妹妹叶柔宜如出一辙。 ——愿意放弃太子妃之位,嫁给无缘帝位的李素,便是她的一颗小小棱角。 那夜,虽无缘太子之位令他有些失意,可他更多的却是欢喜——他觉得倒映于叶婉宜眸中的烟火甚是好看精彩,因此欢喜不已。 只可惜,叶家却不愿将婉宜再嫁给他。叶家世代名阀,嫡长女便是算好了要当皇后的。做不了皇后,那便是让叶家十多年的精心教养付诸东流。 以是,叶婉宜不能再与李素有瓜葛。 叶婉宜也曾争过、恳求过,但她到底是叶家的嫡长女。忘了是哪一日,叶夫人与叶婉宜彻夜长谈,终是让她改了心意,答应听从家族安排,入宫为后。 从此后,那长着细细棱角的叶婉宜便不见了。她像是被彻底磨平了的鹅卵石,圆滑、完美、饱满,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可谁也看不出她心底在想什么。 没了皇位,也没了曾经的青梅竹马。李素终日饮酒作乐,好似用醉意麻痹了自己,便能逃脱了这事事皆不如意的红尘世间一般。 但谁也不曾料到,兜兜转转,叶婉宜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陛下赐婚,将叶婉宜又还了回来。 李素不知该如何述说自己的心情,但他却知道,这是一桩好事。这一回,他是绝不会再把心上人交出去了。为此,他已停了酒,不再多饮。 然而今日,叶婉宜的父亲叶衡却亲自上门,劝他解亲。 淮南王府的正厅里,一片压抑。外头风雨大作,时有白电滚过。叶衡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李素,低声道:「婉宜所愿,皆在信中。」 李素微白了面色,心头有不妙预感。 第十九章 他撕开了信封,展信而阅。字迹隽秀,确实是叶婉宜亲笔无疑。信中写她无意于自己,烦请他恳求陛下,解除婚约,放她去留随意。 字字句句,甚是无情。 李素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信,神情甚为阴鸷。他合了信纸,冷然道:「叶衡,若本王说不愿,你又当如何?」 叶衡道:「那自然是将婉宜嫁过来。」 叶衡这话说的坦然,李素却无言以对。 李素微咬牙,心却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他知道,叶家是咬准了自己对叶婉宜的感情——他们都知道,自己痴情如斯,一直视叶婉宜如心尖至宝,定舍不得她难过。 叶家抱着做外戚的美梦,可叶家人却不敢自己得罪陛下天威,便希望他李素来开这个口,来讨陛下的嫌。 外头的风雨声愈发了,沙沙不绝,敲的屋顶传来如奏之声。李素的拳越捏越紧,终于,他狠狠拍了一记桌案,阴刻道:「叶家人,真是好一个胆大的叶家人!你们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么?」 他察觉到自己的口腔之中有咸锈味,原是自己暗怒之时,不小心咬破了嘴角。 「王爷此言差矣。西宫太后娘娘,也姓叶。咱们叶家,又怎会把王爷视为外人?」叶衡却挂着世故的笑,道,「咱们叶家与王爷,本就该同气连枝才是。」 顿了顿,叶衡摇摇头,道:「婉宜她本也不想闹得如此难堪。可赐婚到底非你情我愿,乃是陛下强她所难,以是……」 李素阴鸷的面孔,流露出一分破裂的哀痛来。 叶婉宜…… 想到回忆之中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的少女,李素的心口就微微一疼。 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那个姑娘。 「陛下强她所难……?」他喃喃念了一句,竟自顾自地笑起来,「你们叶家真是厉害,瞧准了我见不得婉宜不如意。」 说罢,他站起身来,面容冷刻如冰:「好,本王答应你,去陛下面前解除这桩婚事。」 叶衡并不诧异,只是含笑道了谢,又命小厮把早前备好的谢礼抬上来,这才告辞离去,冒雨上了回叶府的马车。 待叶衡走后,李素的面容彻底冷了下来。 他一抬手,便掀翻了堆放着的礼物箱匣,低垂头颅,喃喃道:「婉宜,你只肯做皇后是么?要想娶你,便得先得到那帝位……是么?」 外头电光雨丝相交,白光照亮了他的阴鸷容颜。他眸中一道冷色,如不化冬雪。 清凉宫。 江月心在清凉宫里住下后,照旧是与褚蓉睡的一张床。京城傍晚后便开始落雨,断续未绝地下了一整晚的雷雨。这雨声虽然大,却也不恼人,江月心和褚蓉趴在床上,讲了大半个时辰的闲话。 「姨姨呀,你可知道男女间亲密接触,是个什么滋味?」 「你想知道拉?再修炼八百年吧。」 「姨姨无所不知,就和我说说呗。」 「……」 褚蓉无语。 她要是能撩动江亭风那块木头,她就不会在这皇宫里做什么「教养嬷嬷」了,孩子都生了一二三四五个了。她哪有什么经验能和江月心说的?没有!不说! 「姨姨不知道啊!」江月心竟然有些怜悯,道,「没想到姨姨也这么可怜……」 「……」褚蓉一扶额头。 两人扯东扯西,讲了好一会儿,才就着雨声迟迟入睡。次日,外头的雨水也没停下,依旧沙沙地下着。江月心用了早膳,便兴冲冲地去见李延棠。 李延棠起的早,已在批阅奏折了。江月心进了清凉宫正殿,张嘴便是一句「小心肝~」,回音袅袅,环绕在整个宫室内。 李延棠面不改色,依旧一脸温雅从容、风光霁月,浑似她喊的不是「小心肝」,而是声恭敬的「公子」。 他本想起身接她,可他一动,双膝便传来微微刺痛。于是,他只能咬牙坐着。李延棠早习惯了这痛楚——每逢雨天,他少时被打断的双膝就会隐隐作痛,若要行动,则得咬牙忍着巨大痛苦。但他也习惯了不说出来,只自己忍着。 然而,这回,他蹙眉的动作却叫江月心察觉了。 「怎么了?小心肝?你哪儿不舒服么?」 「……无妨,腿麻了。」 恰在此时,几名外臣拜见陛下。李延棠道:「宣他们进来吧。」 「哎,小心肝,你可别勉强啊!」江月心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让我来做吧!」 听着那句「小心肝」,李延棠依旧笑得一脸云淡风轻,连垂眸的角度都不曾改变一星半点。 「说真的,小心肝,你要是哪儿疼了可千万别忍着,找杨大夫给你瞧瞧……」江月心还在念叨,李延棠听了那句「小心肝」,却愈发的温柔自如、从容恍如一名满袖清风的仙人。 「小心肝,外头的大人们进来啦!我要不要退避一下?」江月心看到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进来了,便问道。 「不用。」李延棠神态自若,未有任何不适。那模样,那姿势,皆是一等一的清贵,让人不敢直视。 「小心肝~」 「小心肝……」 「小心肝!」 几位年过花甲的老大臣,刚踏进清凉宫,就一连听了三声「小心肝」,不由纷纷面露古怪之色。李延棠却只是抬了手,对诸位老大臣道:「坐。不必奇怪。朕就是小郎将的小心肝没错。」 所有人:…… 这干老臣子来清凉宫,说的是淮南王李素的事儿。李延棠没有避着江月心,任由她听了个十成十。诸位老大臣瞅一眼未来的皇后娘娘,就当做没看见了。 「淮南王与京畿兵马司私交甚密,其心不服……」 「陛下不可听之任之,还请早日拔除此患……」 老臣们忠心耿耿的进言,悉数进了江月心的耳。她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这京城恐怕是要不安生了。而旋涡的中央,便是这皇城之中的一把龙椅。 她的心底微微一沉。 本以为阿延如今登上帝位,便可以做他的贤明君王,未料到淮南王却依旧觊觎着他的帝位。她又想起李延棠曾说起少时初初返京时的日子,心便轻轻缩了起来。 ——叔父不仁,堂兄弟不亲,还欲处处加害于他。那段日子,对阿延而言,定然很是磨难吧。 几位老大臣说罢,便满面深色地退了下去。李延棠久久坐在书案后,并不言语。江月心瞧着他,说道:「原来这人上人的帝位,也不是这么好坐的。」 李延棠的手微微攥紧了。他淡淡地笑道:「是啊,坐的越高,瞧着的人便越多。似这般的风风雨雨,日后恐怕还会更多。」 说罢,他想起身。可连日的阴潮天气,叫他的双膝痛得不能自已。当是时,他竟不由膝盖一弯,人便曲了下去,只能堪堪扶着一旁的桌案,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阿延!」江月心微惊,连忙过去扶住他。想到李延棠方才频频蹙眉,不由问道,「你到底是哪儿疼?我瞧着你这腿,似乎有些问题……」 说到「腿」,她又想起淮南王曾说李延棠是个「瘸子」。那时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的话,此时听起,却令她的心陡然如泼了盆凉水似的。 第二十章 「阿延,你的、你的腿……」她的声音有些哆嗦,「是怎么了?」 「小毛病,习惯了。」李延棠见她发觉了,没法再瞒,便照实道,「不过是雨天难以行路罢了,熬熬就过去了。比起你在战场上受的伤,这可是轻多了。」 江月心有些焦急。 这又岂会是「小毛病」?明明是个大毛病了。 李延棠扶着桌案站起来,衣衫遮盖着行路之姿,看起来未有异常,但江月心却能瞧出他眼底是有一分痛楚的。她心底一急,道:「我去喊太医!」 「……去吧。」李延棠也不阻碍她。 未多久,杨医正便拎着药箱匆匆冒雨而来。他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显然早知道李延棠的腿脚有些毛病,雨天走路会不大利索。 「陛下须得比照着老样子煮了药方,少动弹,最好便是留在宫中歇息。」杨医正瞧的仔细,认认真真道,「陛下的病根子种的太久,调养起来实属不易。」 李延棠坐靠在床榻上,半垂的床帷晃悠悠的。他低垂着眼帘,耳边几缕细细的乌发落下来,被风吹得一曳一曳,面上似镀了一层外头的清辉。 若是这样好端端地坐着,没人能瞧出他的腿脚有毛病来。 待杨医正走后,在旁候着的江月心满面忧虑,道:「这等多事之秋,你的腿脚又不方便,若不然,还是多请几个护卫在身侧吧。我也留在阿延身旁,一个能抵过十个。」 李延棠却忽然没头没尾道:「小郎将,你若思念故乡,朕也可放你回去。」 外头的阴雨天有些灰蒙蒙的,沙沙的细密雨声迷了耳,叫江月心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微微吃惊,问道:「你这是要赶我回去么?阿延。」 「给小郎将一个选择的机会罢了。」他眼眸微舒,语气很是淡然,「许多事儿都要做了才知晓喜欢还是讨厌。这京城多的是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朕想着小郎将不一定会欢喜,所以给小郎将一个选择的机会。」 诚然,他心底想的是,面前的姑娘决计不会离开京城,可他不能贸然剥夺这个机会——幻想之中的京城,与现实之中的京城,到底是两回事情。更何况,即将发生的事儿,又是关乎帝位的大事。 江月心却是飒爽一笑,道:「小心肝,你说什么呢?腿还没好,可不是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你?」 李延棠安静了一瞬,道:「朕腿脚不好,小郎将不嫌弃?」 「哪会嫌弃。」江月心道,「我喜欢的是阿延的人,又不是阿延这双腿。且不说你只是雨天腿脚疼,便是你真的不能走了,我也会背着你四处晃悠,不会丢下你。」 她这话说完,李延棠便笑了起来,模样轻轻浅浅的,直如月华洒了一地。 「朕少时颠沛流离,流落到不破关后,因故被人打断了双腿,多亏霍大将军收留,才让腿脚慢慢养好。但后来有一次冒雪救——不,没什么。总之是之后未曾多加注意,以至于留下了病根。」李延棠叹道,「都是命。」 他忽然断掉的那句「冒雪」,令江月心有些迷惑。 眼前隐隐约约的,总浮现出一副画面来。茫茫大雪,漫天飞絮,衣衫朴素的少年背着她穿过雪地,回到不破关城—— 但是这画面实在太模糊了,没多久,她便觉得这是自己的幻觉,根本不曾存在过。 她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宫女进进出出地端药,面色渐冷。 李延棠这次腿疾复发,似乎来的格外凶狠;一连数日,他都在清凉宫中休息,未曾上朝面见群臣。京城之中,流言蜚语渐渐飞散而开。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推波助澜,这些流言传着传着,便有些过分起来。 「陛下龙体生恙,本就是因龙气不正所致……」 「陛下似乎身有疾病,身患大疾者,又怎能为一国之君?」 「嘘,不可多言……」 京城的氛围,便如近来的天气似的,乌云滚滚、压遍天际,随时都会有一场席卷天地的暴雨来袭,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这一日,霍青别忽而进宫了。 江月心在御花园里遇见他,拱手拜了一下,道:「霍大人安。」 霍青别穿着身半旧的月白袍子,文文雅雅的。见到月心行礼,他道:「叫九叔便可以了。京城近来不大安生,我大哥夫妇特意寄了嘱咐来,要我来接君儿出宫,送到别处去。若是小郎将不放心,也可让褚姑娘一道去。」 霍青别说的「京城不安生」,江月心自然也懂。霍淑君是娇娇千金小姐,到京城外去避避风头也是正常的。她点了头,道:「既如此,我褚姨姨便也交给九叔了。」 霍青别等着她说话,见她说完了褚蓉便没了下文,眉心不由微蹙。等了好半晌,霍青别才道:「小郎将……你呢?你有何打算?」 「我?」江月心疑惑道,「没什么打算啊。」 「……」霍青别掂了袖口,目光渐软。他瞧着江月心的眼神,便似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人似的。他口中喃喃道,「你定然是不喜欢这京城中尔虞我诈的日子的。淮南王不安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京城也安稳不了。你当真要留在京城么?」 霍青别心道:江月心应当是如魏曼儿一般,绝对不肯委屈自己的人。 曼儿就是这样——她生性洒脱烂漫,最不喜爱那些争权夺势、勾心斗角,见到了便要绕道走。她平生的最大夙愿,便是归隐山园,与夫君儿女共享山水之趣。 霍青别想起爱妻旧日音容相貌,神色忽有些恍惚。 顿了顿,霍青别道:「若小郎将想的话,九叔会想法子送你会不破关。自此后,京城的林林总总,便与小郎将无关了。」 他的话语间有怜惜之情,他也不知这种怜惜是从何而来的。 江月心愣了一下。 听着霍青别的话,她有一瞬便想起了不破关曾经的日子——那些低矮的土墙,热情的乡邻,周大嫂子养着的鸡,战场的刀光剑影,霍家的大宅子,父兄的声音…… 若说不想念,那是有些假的。 只要她往前一步,答应霍青别,就能回到熟悉的家乡去。这样的抉择,便像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似的,足叫她的人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岔路来。 霍青别看着她,在等着她的回答。 他眸光中倒映出女子英气艳丽的面庞,点缀了几许天光。 「我自然是留下了。」许久后,江月心释然一笑,道,「我虽然思念故乡,阿延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不能一走了之。我要陪着他,直到他好起来。」 霍青别怔住。 清凉宫那头忽然传来了太监的呼唤声,原来是陛下在寻找江月心。江月心见状,腼腆一笑,道了别,回清凉宫去了。 霍青别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渐渐响起了一个声音。在满园的风里,这声音越来越响,不停地回荡着。 她不是曼儿。 她不会厌烦极了这些京城的俗事,也不会不管不顾地想要逃离。她会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了李延棠——留下来,伴他左右。 第二十一章 ……她不是曼儿。 霍青别是来宫里接霍淑君的,说是要送她去京城外的别庄避暑小住一段时日。霍大小姐陡一听到这消息,心底有些不大乐意。 「我在宫里头待的好好的,凭什么要去那什么劳什子的别庄?」她不敢在霍青别面前吱声,只能对着丫鬟红香大发脾气,「别庄别庄,不就是打发下人的地方!」 红香在心底小声道:霍家的别庄,怎会是打发下人的地方呢?但到底是比不过宫里的。大小姐又爱热闹,没了小郎将与褚姑娘,定然会无聊的很。 霍淑君曳着裙角儿,在房间里头团团转着,口中念叨道:「要不然,我装个病?我可不想离开京城,去乡下受苦受难!到了那等山里头,有没有人认识本小姐还是一说呢……」 红香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小姐,九爷这么吩咐,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大小姐不如还是遵从九爷的意思,去那别庄住一段时间吧。」 「我就是不想去乡下!」霍淑君的脾气更大了,指着红香道,「你还是不是我的丫鬟了?出去!」 红香没法子,只得退了出去。合上门前,不忘叮嘱道:「大小姐,傍晚时九爷就会派人来接您了,到了时辰,奴婢会来请您的。」 霍淑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副闷闷模样。 离开了风物繁华的京城,去了山里头的别庄,那日子肯定是别样寂寞了。既没有人追着她奉承,也不会有出门无数仆从的威风八面。向来金娇玉贵的霍大小姐,只觉得头大极了。 不成,她绝对不能离开京城。 霍淑君想着,便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窗扇,「吱呀」地推开了窗户,向外张望一下。她见四下无人,便把一只脚搁到了窗台上,双手合十,道:「小郎将,不是我不顾及姐妹情;我今次溜了,来日定会回来见你!」 她正想跳出去,窗外头竟转过一道人影。那人转的飞快,撞的霍淑君的手磕在了窗棂上,这重重一击,也令她手腕上的镯子裂开了。 她微一吃痛,低头又瞧见手镯上的裂纹,顿时懵住了。 这镯子并不算贵重,与她那一身富贵招摇的首饰比起来,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普通玉种罢了。但它难得就难得在,顾镜赞过它一声「好看」。 霍淑君还记得,那是在不破关家中的一日,她跟着江月心学剑法。她不爱练武,想方设法引开江月心的注意力,便顺手脱了这只镯子下来给江月心戴上,问道:「小郎将喜不喜欢呀?」 江月心转了转手腕,道:「我一介武人,不大适合戴这些物什。」 此时,顾镜恰好路过,见江月心白秀手腕上戴着这手镯,便赞了一句「好看」。便是因为这句话,霍淑君不想依照原来想的那样把这镯子送给江月心了,而是自己留了下来,隔三差五地戴上一日。 这一回,这镯子竟被磕出了裂纹,又如何叫她不心疼? 下一瞬,她眼眶里就浮起了泪意,口中恨恨道:「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撞你姑奶奶?这镯子坏了,你可赔得起?」 站在窗外的男子愣了一下。 这男子竟是段千刀。 这一回,他又是跟着祖父段鹰入宫来的。 京城都在传言,淮南王似是有不臣之心。越是风声鹤唳之时,陛下便越需做好准备。若要一击制胜、捉拿淮南王,便免不了需要兵甲钱粮。京城原本就兵力充裕、甲胄丰渥,而这钱,则由段家供上,以表忠心。 以是,还真应了霍淑君当日的话,段千刀还真是时常跟着祖父一道入宫来见陛下。 段千刀与祖父不同,对这些京城时局、尔虞我诈不大有兴趣。他尚记恨着上回霍淑君一鞋底拍在他脑门上的仇,所以,他特地偷偷摸摸地溜来了霍淑君这边,想要找回些场子。 ——真是胆大包天了。 结果,一不小心,他就磕碎了霍大小姐的宝贝镯子。 段千刀瞥一眼这镯子,见它水头也不好,便嗤笑道:「霍妹妹,这镯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什,你心疼,我再赔你一千个、一万个都成。」 霍淑君听了,眼泪水却陡然滚了下来。她捧着那镯子,像只凶巴巴的小猫似的,竖着尾巴朝他吼道:「你懂什么!你根本赔不起!」 段千刀面色一青。 想他段大少从前也是纵横不破关的人,连霍大将军霍天正见了他,都要给上几分脸面。他又是年纪轻轻便家财万贯,要什么样的珍宝没有?这霍家妹妹,竟然说他赔不起! 段千刀怒从心底起,冷笑道:「霍家妹妹,你这话爷我就不大爱听了。我段家要什么有什么,还没有什么东西是千两黄金买不起的!你说,你要爷怎么赔?」 霍淑君听了,哭的更凶了。 她只道这镯子是顾镜夸过的,独一无二,段千刀便是一掷千金,也绝对买不来一模一样的。她伤心了好一会儿,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 「段大少,」她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说你无所不能,又要赔我东西。不如……便趁机带我出宫吧!」 段千刀得意一笑,一展手中扇子,风流笑道:「这有何难?区区出一趟宫,根本拦不到本少爷。」 时间便这样流淌过去了。 到了傍晚时,红香来敲霍淑君的门,左请右请,却始终没能请出霍大小姐来。红香暗觉事情不对,立刻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空空荡荡,只余霍淑君留下的字条一张—— 大意便是,她去闯荡江湖了,勿念。 红香惊叫一声,险些厥了过去。 入夜。 京城的淮南王府后,有一片低矮的老宅,均是些老旧的居所。平日里,总是大门静合,不见人影进出,犹如荒废的鬼屋似的,可偏偏门锁光亮齐整,不见落灰,显然是有人照料的。 今夜,这片老宅异样地点亮了微弱灯火,房中坐着几个或年长、或年轻的男子,有布衣长袍,也有一身武装的,长相气质各不同,唯一相同的,便是面上雀跃之色。 此几人乃是淮南王李素旧部,今夜应约在此处碰头。简陋桌上支了烛火,幽幽火光,映照的周围一圈人面色惶惶如鬼。 「多年劝说,王爷终愿答应起事,一成我辈夙愿,也不枉费你我一番苦心。」说话人名唤傅文斌,是个身形巍巍的白发老者,乃是李素从前做太子时的太保。 「今夜你我便连夜恳请王爷起事,夺回这江山!」令有一中年男子,趁此激昂、大飞唾沫,乃是李素昔日的东宫幕臣,洪进。 「只是那叶家迟迟不肯回信,也不知今次他们又将站在哪一方……」另一名男子忧虑道。 「那叶家惯是会见风使舵。」傅太保抚一把胡须,冷笑道,「恐怕只是在隔岸观火,等着王爷起事。若王爷事成,他们便出来攀亲沾故;若事败,则明哲保身,撇清干系。」 就在此时,门外头响起了急促的邦邦更子声。这更子敲的急切,与时辰也不对应,却是外头给的暗号,意思是有外人来了。几位臣子一听,立即变了颜色,匆匆起身,各自奔逃。 第二十二章 「不妙!恐怕是那李延棠想快刀斩乱麻,提前动手!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洪进喷着唾沫,大怒道,「诸位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叫人捉到了把柄!」 洪进说罢,便想翻墙逃走。他本就是武将,纵身上墙轻而易举。他蹲在夜色之中,睁眼一张望,却见得团团士兵已将老宅的正门口围住,火把的火光刺目无比,几要撕裂夜空。 「奉上命搜查!来人呐!开门!」 「给我进去搜!」 「若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大声地叫嚷着冲入了老宅内。洪进冷笑一声,心道:要想捉老子,还差了那么一些火候。 想罢,他便翻下墙去。 他刚落了地,就陡然撞上一道男子身影。黑暗里,洪进只觉得这男子身量高大、下盘极稳,是个练过武的,当下便提起了戒备,与这男子交起手来。 不过四五招,洪进竟被制得死死,挣扎不得。 没一会儿,火光亮了起来。洪进咬牙切齿地抬头,怒道:「英雄不死无名之手,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男子的面容在火光里显得有些幽冷木讷,眼神直愣愣地瞧着他,口中答道:「在下江亭风。」 江亭风这个名字,京城人近来都知晓。那江家出身的寒门皇后,可不有个叫做江亭风的哥哥在北关当将军? 洪进闻言,大怒,口喷唾沫道:「好啊!竟将不破关的兵力都调来了!真是没想到这小皇帝心机如此深厚!」 江亭风依旧木着脸,答道:「我不过是路过罢了,今夜才进了城。」 「放屁!」洪进青筋暴起,满心都是出师未捷神心思、壮志未酬人先衰的绝望,「你捉了老子,还说你只是路过!」 江亭风点头,面无表情道:「当真是路过。我未婚妻子给我写了封信,说思我若狂,恨不得能身插双翼飞来。我见了信,便急忙来京城了。……你瞧,我当真是路过的,正赶着去见未来媳妇。」 洪进:…… 放你娘的屁!!! 这一夜的京城,注定难以平静。 宫中下旨,命禁宫卫兵连夜包抄淮南王府,说是王府上混入了意欲刺杀陛下的刺客,军士们定要将此贼子搜出。继而,也不管淮南王府的管家、下仆如何高呼冤枉,卫兵们便举着火把冲入王府中,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大半个夜晚,京城人都能听见淮南王府这头的动静,哭哭闹闹、砍砍杀杀,惹人心悸,以至于京城百姓家家闭户,谁也不敢轻易探出头来。 说的是「搜查刺客」,但谁都知道,陛下这是想着法子给淮南王找不痛快。百姓们唯恐搅入了这帝位之争的浑水,纷纷躲入房中,从窗缝中小心翼翼地窥看。 到了后半夜,淮南王府已被翻得七七八八,丫鬟、下仆们都被赶到一处,站在一块儿瑟瑟发抖。原本金雕玉琢的王府,便如被匪寇扫荡了一遍似的,四处皆是一团乱。 「胡将军!从淮南王府的书房里搜到了这个!」忽有一个军士急急来报,手中捧着什么物什。 负责搜查刺客的,乃是禁宫副将胡将军。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精神奕奕地站在屋檐下,目光如炬。听闻搜到了东西,胡将军立刻露出早就备好的诧异之色,惊怒道:「这、这是什么……!」 只见军士手上捧着的,乃是一块仿刻的传国玉玺,瞧起来和陛下案头的那一颗并无任何区别,便如同一工匠亲手雕出的。 玉玺在火把下盈着一溜儿的光,众军士皆露出惊骇之色,连一旁的王府管家、下仆等人,见了也是满面恐惧。 「竟敢仿作玉玺……!」 「淮南王这是有不臣之心呐!」 「恐怕这刺客,与淮南王脱不了干系!」 听见军士们按照自己事先嘱咐的那般议论起来,胡将军目光一沉,挥手道:「陛下给我先斩后奏之权。既是有心不臣,来人,搜捕淮南王李素!」 众军士听令,响亮喝了一声「是」,便愈发翻箱倒柜地去寻找李素了。丫鬟、家丁们个个腿软,纷纷跪地求饶,哭喊着「饶命」、「无关」等话儿。 只可惜,李素便如飞天遁地了似的,全无影子。军士们将偌大的淮南王府搜了个遍,也没能捉到他。 胡将军心道:竟叫这淮南王给逃了!真是愧对陛下的嘱咐! 从前陛下登基前,淮南王一派就三番五次刺杀于陛下。如今尘埃落定、帝位已定,淮南王却依旧不死心,竟直接密谋起事。陛下得知此事,便叮嘱自己捉拿李素归案,快刀斩乱麻。 只可惜,还是叫这李素给跑了。 王府已搜罢,胡将军摇摇头,令自己的部下们先行退出王府,只留一支小队驻守。他出王府时,却见得王府外头的街上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中似是坐着一个女子。 陛下派兵搜查淮南王府,懂事的平头百姓都躲回家去了,怎还会有人,且还是一个女子,在此处凑热闹? 但见那女子撑着伞冒雨下了车,匆匆踏雨而过,行至了胡将军的身旁。她穿一身丫鬟衣衫,梳的也是一对简单的双丫髻,抬头间,却露出一张沉鱼落雁面孔,正是乔装打扮的叶婉宜。 今夜淮南王府一片喧乱,想要不知道都难。 她在闺房中久坐,几次命下仆出去打探情状,一颗心越吊越紧。次数多了,竟叫母亲叶夫人发现,叶夫人冷着一张脸,叫她不得惹祸上身。 「这淮南王做什么事儿,与你又有何干!」叶夫人转着手上佛珠,念道,「你是有佛祖保佑的人,佛前抽的签都说了你要做皇后,你这辈子就是皇后的命!」 叶婉宜知道,母亲笃信佛祖,佛祖之言,那便是绝不可违背的。 换做二十年前,叶家风光鼎盛的时候,叶夫人可是一点儿都不信佛的,也不信庙里任何供奉的泥偶神像,只信自个儿与叶家人。 可二十年后,叶家已没了当年的盛宠不衰,叶夫人便将重回权势高峰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佛前,只盼着佛祖能还她的愿。这念想越刻越深,令叶夫人几乎如重了魔障一般。 「佛祖应了你是皇后,你来日便会是皇后。」这是叶夫人近来最常说的话。 可叶婉宜心道: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又岂会真的应验呢? 今夜,她被母亲勒令不准打探消息,可她又实在无法坐住,这才丢下了高门千金的礼教与脸面,乔装为一个小丫鬟,偷偷跑来了此处。 「胡将军,淮南王可是有了什么过错?」她匆匆向胡将军追问,满面焦急之色,「这么多的军士,这又是要做什么……」 胡将军久侍禁宫,也清楚这叶家大小姐与淮南王之间的纠葛。他向来瞧不起水性杨花的女子,便嗤笑一声,道:「叶大小姐,你这淮南王妃恐怕是做不成了。淮南王密谋造反,恐怕活不了几日了!」 夜雨纷纷,可叶婉宜手中的伞却啪嗒坠落在地。 她惨白着面色,几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发丝流下来,落在她面颊上,如几道泪痕似的。 第二十三章 「他当真……」叶婉宜 「这种事,我又何必骗你?」胡将军甚是不耐烦,挥挥手道,「一介女子,不好好待在闺中,跑出来问朝廷事做什么!真是丢人现眼!」说罢,便大踏步离开了。 这话说的可是毫不客气,但叶婉宜却是听不进去了。 她满心满眼的,只想到从前在宫里初初见到李素时的模样。 那时,世人皆说她与李素郎才女貌,一双璧人,再相配不过。 彼时的恭维之声尚在耳畔,可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见叶婉宜淋雨,陪着一道来的叶柔宜藏不住了。她急急忙忙冲了过来,捡起纸伞,撑到了叶婉宜头顶,劝道:「姐姐,横竖淮南王已与你没了干系,你又何必如此记挂呢?还不如早早放开……」 叶婉宜却是凄凉一笑,道:「若不是我给他写了那封信,那定不会如此行事。这都是我害的。」 叶柔宜并不清楚姐姐与淮南王间的事,也不知道什么信不信的,只能露出微微惑色来。她甚至有些愤愤地在心底道:为了个淮南王,姐姐竟被人如此落了面子,那淮南王真不是个好东西! 雨越落越大,叶婉宜忽地垂了头,用袖子掩住了面颊,肩膀微微一抖。 胡将军连夜赶回宫中,告知李素走脱一事,又说李素旧日的幕僚也逃了几个,譬如那洪进、傅太保就未曾捉到。语罢,胡将军恳求李延棠给他一些时日,他定会将淮南王找出来。 清凉宫中一片沉寂。李延棠听罢,撩了袖口,道:「李素必然是听了什么风声,这才提前逃走。恐怕,这京畿里遍地都是李素的人了。能用之人,并不多。」 胡将军也点点头,满怀希冀,道:「若陛下将此重任交给微臣……」 胡将军心道:若能在陛下面前揽得此功,日后定然会平步青云。这等表忠心的好时机,可不能让别人捡了去。 却见李延棠扭了头,问江月心道:「小郎将久在军中,可有什么良策?」 胡将军的面色一下子变了。 他向来瞧不起女子,连绝色动人的叶婉宜他都不会怜惜,更何况是这武将出身的江月心?哪怕她是将来的皇后娘娘,胡将军心底还是有几分瞧不上眼的。 「陛下,小郎将到底才来京城不久。久居边关之人,恐怕对京城情势所知甚少,更莫说捉拿拿走脱的傅文斌、洪进等人了!」胡将军言辞恳切地劝谏道。 胡将军心底道:这姓江的要是能捉到洪进,他就学狗叫!! 江月心心底也暗暗觉得这胡将军说的很有道理。 此时,却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江亭风参见。 「哥哥?」江月心听到这名字,略有些诧异,「他怎会在此处?」 「对,是你哥哥。」李延棠道,「前几日,忽快马送信来,说要上京城来瞧瞧妹妹,朕本以为他还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到,未料到今日便来了。本还想给小郎将留个惊喜,看来这惊喜是藏不住了。」 门外通传的太监咳了咳,略轻声道:「陛下,亭风将军说,他逮着了那傅文斌与洪进,已交给了禁军兵马司的人……」 「宣他进来。」李延棠道。 江亭风踏入清凉殿来,拜见陛下。 「亭风啊,你是如何捉到那洪进与傅文斌的?」李延棠问道。 「末将……」江亭风思虑一会儿,实话实说,道,「路过的时候,顺手抓的。」 胡将军的脸色一片铁青。 什、什么?! 竟叫这路过的江亭风给抓了?! ——完了,这小兔崽子也姓江!自己是不是得学狗叫了? 江亭风这一出现,江月心甚是惊诧。 哥哥好端端地在鹤望原上待着,竟然跑到京城来了……? 哥哥之所以来京城,绝对不会是为了「看褚蓉」或是「看望妹妹」,十有八|九,是因为军队调动或是有圣命要完成。 嗯,没错,一定是这样,没有别的可能。 她仔细瞧一眼自己哥哥,但见江亭风和原来一样胖瘦高矮,没什么大变化,心底不由微微安心。继而,她又叹道:看来褚姨姨是要失望了,哥哥可一点都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迹象。 李延棠瞧一眼月心,再瞧一眼风尘仆仆的江亭风,道:「你兄妹二人重见,定然有许多话要说,朕就先不留你们了,你们下去吧。」 此话正合江家兄妹的意,于是二人便告了退,到了清凉宫外。几个宫女得了陛下眼色,也跟着一道退了下去,免得这位身份尊贵的来日皇后缺人照料。 待江家兄妹下去后,李延棠与清凉宫中剩下的几位部将又提起了淮南王之事。他一边商议,一边展开手中的一封书信——这封信来源于霍家的九爷青别。 他轻淡地扫了信一眼,道:「胡将军,淮南王手中的兵,恐怕比你我二人想象得要多些;若要攻下京城,倒也不是难事。我叔父驾崩时,恐怕已料到了会有今日,必然给他留了不少宝贝。」 胡将军面露沉色,道:「陛下,这……」顿了顿,胡将军劝道,「不如令霍大将军回京来?」 「莫急。」李延棠压下了信纸,道,「右相倒是出了个不错的主意。简单得说,便是八个字:将计就计,擒贼擒王。」 胡将军听到霍青别的名字,就安了心。 有霍青别在后出谋划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至于霍大将军,朕可不敢随意叫他离开不破关。内忧虽急,外患却是更不可疏忽。」李延棠淡淡道,「还是让他多提防着大燕人吧。江亭风来了也好,他带兵多年,也是可有大用之人。」 胡将军小眼微动,抱拳领命。 夏日已近尾声,京城的夏末最是多雨,天总是阴沉沉的,灰色的云压的低低,似触手可及。兄妹俩站在清凉宫外的屋檐下,相对而视。 江亭风木着脸,道:「心心,你胖了一些,手和腰俱是比以前粗了。」 此言一出,跟着江月心的几个宫女皆是一阵心惊肉跳——真是好直的男人!竟一见面就说自己妹子胖了! 江月心摸了摸头,呵呵笑道:「这宫里把我养得好,珠圆玉润,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江亭风点点头,道:「自你上京后,爹便甚是思念你,时常念叨着要来京城。为兄看再过个把月,就该让爹来京久住了。」 「那哥哥呢?」江月心问道。 「大燕国尚未退出鹤望原,我又怎能离开不破关?」江亭风答道。 「那我褚姨姨……」江月心多嘴问了一句。 「娶回家。」江亭风面无表情答道。 「娶……怎么、怎么娶?」江月心捏了一把汗,「你这回来京城,是为了阿延的事儿吧?要是让褚姨姨知道哥哥来京城不是为了见她,她定然是要生气的。」 「不,我来京城是为了见褚蓉。」江亭风道。 「哥,我都懂的。」江月心露出怜悯之情,一副「我懂」的神情,「你定然是为了圣命才来的京城,绝对不是为了见褚姨姨。」 「我是为了见褚蓉。」江亭风执拗道。 「是为了圣命。」江月心摇摇头,叹息道。 第二十四章 「是为了褚蓉。」 「圣命。」 「褚蓉。」 「命。」 「蓉。」 「命。」 「蓉。」 眼看着两兄妹吵架的方式越来越简洁,一旁的宫女们露出神秘莫测的面色。顿了顿,江月心认栽道:「……算了,你与我褚姨姨单独说说吧。」 江月心引着长兄,到了他与褚蓉住的地方。 霍淑君留下一张字条出走后,霍青别便只顾着四处搜寻侄女的踪迹了,一时半会儿,也没顾得及将褚蓉接出宫去,以是,褚蓉也还住在宫里头。 江月心瞧见霍淑君那头空空如也的房间,心底便略有担忧。 霍淑君逃走的那一日,她其实是不大相信的,她总觉得这是霍淑君闹脾气,找了一个地方藏起来。因此,她掀起了每一寸帷幕、打开了每一个箱子,四处喊着「大小姐」、「大小姐」,到最后,连痰盂都掀开来瞧过了,可就是没有霍淑君的踪影。 一连许久,她都甚是担忧。好在今早,霍青别来了信,说是约莫找到霍大小姐在哪儿了。只是她住的地方有些棘手,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倔强的大小姐带回来,让江月心放心。 江月心的房间里,褚蓉正在对镜细细地描着额上一朵五瓣的花,那花妆的色泽细腻鲜艳,极是美丽。 「姨姨,你瞧谁来了?」江月心道。 「横竖不是你哥。」褚蓉用笔轻点了一下额心,漫不经心道。 「……你再仔细看看。我可先走了。」 江月心勾唇一笑,悄悄退出,将空间留给二人,转身深藏功与名。 江月心一走,房间里便静了下来。褚蓉倒也不急,慢悠悠地勾完了花瓣,用含了一口唇脂。打理完艳丽妆容后,她才哼着小曲,身姿旖旎地起了身。 一转身,她就瞧见了身后的江亭风。 高大的男子沉默地盯着她,满身皆是风尘。他的容颜,一如过去褚蓉所熟悉的模样。但褚蓉却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 她一时有些恍惚。 上一次见到亭风,他是什么模样来着? 整个人半死不活地昏迷在床上,额上、手上都绑了绷带。瞧他现在带着抹额,便是为了遮那道落在额上的刀疤吧。 褚蓉的心微微地绞了一下。 ——眼前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珍重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亭风,我知道……」褚蓉甚是妖艳地笑了一下,语气似乎很有自知之明,「你是为了圣命而来吧。你的脑袋那么木,能使唤得动你,让你从不破关赶来京城的,也只有陛下了。」 江亭风摇头,道:「不,我是为了你来的京城。」 「可别说笑了。」褚蓉一副不信的样子。 「你给我写了‘思君若狂’,恨不能身插双翼。我到底是看懂了。」江亭风面无表情地念道,「我识字。」 褚蓉:…… 这不是识字不识字的问题!是她没写过这样的信! 「亭风,我没有写过那样的信。」她好心解释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不,我没看错。」江亭风毫不在意信的羞耻程度,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你写的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天地和,夏雨雪,冬雷震震,乃敢与君绝’。」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会露出羞涩之意。偏偏江亭风仿佛在念着军报似的,语气未有丝毫波澜。一句情诗,叫他念的大马金刀、山高海阔。 褚蓉好笑道:「你莫不是做梦呢?」 「是你写的信。」江亭风又执拗道。 褚蓉的面色忽然复杂了起来。 她思忖了一阵,倏忽花容失色,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尖叫道:「江亭风!除了我,竟然还有个女子,或者男子,给你写信,说‘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褚蓉愤怒地扬起了拳头,一副磨刀霍霍向亭风的样子。 江亭风:……??? 褚蓉的拳头,可一点都算不得温柔。 但是她的拳头一落在江亭风的胸膛上,就显得有些纤弱了,软绵绵的,没甚么力气,也不知道是她故意放轻了,还是天生如此。 「做什么?」江亭风微蹙眉心,道,「那不是你写的信么?」 「没写过,谁写的你找谁去!」褚蓉垮着脸,不悦道,「我都说了,我要在京城另外嫁人,你又找上门来做什么?」 她这字字句句,叫江亭风的眉心越皱越紧。他本就是一副冰山面孔,现在的面色便愈显得有些黑沉了。可褚蓉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话。 「现在眼巴巴地上京城来,以为我还会跟当初一样围着你转么?我要嫁个有胳膊有腿,能好好照顾我的人,而不是没脑子地朝战场上冲,生怕自己丧不了命,媳妇守不了寡的臭男人……」 江亭风的拳头微微攥紧。 便是在恼怒说着气话的时候,女子的面容依旧是冶艳美丽的。飞转如星的眼眸,透着绝无仅有的神魂光彩;不同于天恭国的异域长相,又满是引人瞩目的妖艳绮丽。 他的呼吸一促,旋即,他便伸出手去,死死扣住了褚蓉的肩头。 「待我嫁了个男人……你做什么!」褚蓉微惊,脚步略一踉跄。可下一瞬,男子满是侵略性的气息便覆了上来,一双修长双臂圈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死死困在了墙角。旋即,一道辗转的吻便强占了她柔软的唇瓣。 「唔……」 褚蓉微睁眸子,满面不可置信。 舌尖扫过口腔,攫夺走了为数不多的空气,令她的呼吸渐渐无力,身体也绵软下来,只能攀着江亭风的肩膀。 窗外乌云沉沉,正是大雨欲来前的天气,可宫室内却是一派旖旎,令人面红耳赤,独独有那花漏微移,将时光都走得慢了一些。 男子身上的气息,是她所熟悉的。 他的怀抱,也是她所熟悉的。 可偏偏在这等熟悉的怀抱中,褚蓉却有些委屈了。 她向来敢爱敢恨,行事作风比天恭国的女子要泼辣的多。可感伤的时候,也更容易掉下眼泪来。缩在江亭风的怀里,她微红了眼圈,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的吻,小声道:「现在又来做什么……」 江亭风松开了她,木着脸,神色未见分毫变动。 「娶你。」他说的简单,「你写了那样的信,自然是要过来娶你。」 「都说了,不是我写的!」褚蓉一边羞着擦嘴角,一边懊恼道。 「是你写的。」江亭风执拗道。 褚蓉无法。她也知道,江亭风执拗起来,那性子是一点都不好处置的。于是,她伸手道:「信呢?你带了么?给我瞧瞧,是谁的笔迹。」 江亭风在袖中摸索一番,取出了那封信,递交给褚蓉。信纸上颇多折痕,看上去竟有些旧,显然是被人常常秉烛夜读、放在手心摩挲的。 「这写的都是什么……?」褚蓉不大认得字,却觉得这信奉上鬼爬似的字迹颇有些眼熟。她眼珠一转,立刻想起了这封信是谁的大作。她立刻恼了起来,刷刷两下就将信纸卷成了团,丢到地上,怒道:「心心!!」 江亭风弯了腰去捡那两个纸团,道:「别丢,我还要看的。」 第二十五章 「看什么看!」褚蓉撩起了袖口,大口大口呼吸道,「她竟然敢写这种信!真是!真是!……」只可惜,「真是」了半天,褚蓉也没说出什么来。不仅如此,她心头竟还有一丝确幸。 看着江亭风珍重地重新收整好信纸的模样,褚蓉的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还好,心心写了这样一封信。 淮南王私铸玉佩之事,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不消几个时辰,陛下便立刻下令全程搜捕淮南王,要将李素捉拿归案。 京城真正的风云变幻,就这样开始了。 百姓皆闭门不出,往日热闹无比的街市上竟一派凄清、门庭冷落,只有士兵们往来的盔甲摩挲声与脚步声。群臣不敢擅自窥测帝心,皆守在家中。从前热闹无比的叶家,如今更是无人拜访,人人皆怕与叶家沾上了关系,便被打做了淮南王一派。 只可惜,李素始终都无踪迹。 李延棠却并不忙乱,只是对霍青别道:「我觉得太后娘娘,应该多吃斋念佛,替我皇叔诵经超度。」 于是,这一日,一道圣旨到了西宫——叶太后被禁足于西宫中,不得外出,每日需为先帝诵经三百。 叶太后终日住在西宫之中,一日不安过一日。 她出阁前,乃是金娇玉贵的叶家女。后来,她嫁给了先帝,又做了皇后,一路皆是顺风顺水,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她又如何会想到,如今她会被囚禁于西宫之中,被逼着日日吃斋念佛? 叶太后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的日子。 她坐在西宫里头,四处皆是一片凄清。宫女、下侍都被撤走了,只留三四个贴身的宫女照料她,连管那些珠钗首饰都不够。不仅如此,那下人们连饭菜都送的不及时,只有那经文和佛卷是来的及时的。 她回忆起自己从前执掌六宫时,那副呼风唤雨的架子,心底便满是不甘。 这一日,送来的饭菜竟然还有被偷吃过的痕迹,气的叶太后满面青紫。 「真是气煞哀家了!」叶太后推翻面前的桌案,惨白着脸,颤着手指道,「这日子,这日子……哀家是过不下去了。去,去给素儿送信……无论如何,都要将哀家接出宫去!」 一旁的大宫女有些焦急,轻声道:「太后娘娘,现在可不是联络王爷的好时候。」 「再不找素儿回来,哀家恐怕要被李延棠折磨到死了!」叶太后捂着心口,大怒道,「你这个贱婢,莫非是想看哀家死在西宫里不成吗?」 宫女无法,只得应下,去起草联络淮南王的书信了。 这信一出宫闱,便叫人飞速截了去。不出半日,清凉宫便得了消息,那淮南王如今正藏在京城外的青秋山上,只等着带兵起事呢。 李素藏在青丘山的事情一走漏,淮南王一派便再也坐不住了。 翌日,天方蒙蒙亮,东边破开了一线鱼肚白,本该清寂的京城便喧闹起来。若是从高处望去,便能瞧见一线乌黑涌入狭长街道,密密麻麻,恍如黑墨河川,原是无数身穿玄色铠甲的军士。 但见为首军士高举一面正黄旗帜,上书一个大红「淮」字,字迹游龙走凤,帜面被风吹得鼓荡而舞。玄甲军士跟随这面迎风而舞的旗帜,穿过泰半寂静京城,朝着宫城涌去。 原本安静的晨间,满溢着盔甲摩擦与脚步踏伐之声,如道道雷。 这些军士,正是淮南王李素麾下之人。 李延棠还朝前,李素才是东宫太子,身旁自然有幕僚亲信无数。李素筹谋多时,拉拢京畿总司,蓄养兵力,这才有了今日这一支玄甲轻军的规模。 李延棠虽初登帝位,手段却并不柔和。李素费尽心思,才保下了这样一支队伍。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玄甲轻军穿过宫城前宽敞长街,直指第一道宫门——那气势磅礴、朱紫富贵的高门上,悬着「微思门」三字,正是先帝亲笔所书。 夏末时雨繁多,昨夜已下了一夜的雨,此刻的天气尚有些昏沉。马蹄踩过积水,飞溅起一片微博水花。李素身着厚铠,手提一柄宝剑,策马置于队伍中。 他阴鸷的面容透着一股冷刻,一双如鹰似的眼紧紧锁着皇城的方向。他身旁的副官见了,便连忙道:「王爷敬请放心,臣等定然誓死救出太后娘娘。」 李素不说话,只是扬起了手,示意身旁人安静。他的阴冷目光扫过尚且一片寂静的皇城,心底的冷意越泛越大。 这座皇城,本该是属于他的。 那皇城之中的龙椅,原本也是他的。 就连心心念念着皇后之位的叶婉宜,也该是他李素的妻子。 想到叶婉宜,李素的手倏然攥紧,掌心狠狠扣着剑柄,似要将这柄宝剑活活折断。他咬咬牙,低头喃喃自语道:「婉宜,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王爷?」副官不曾听清他的话语,凑上前去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本王不曾言语。」李素恢复了一脸漠然,冷冷喝道,「宣读李延棠罪状!」 他这一声令下,立刻有人砰砰击起鼓来,绑着红绸的鼓槌轮番敲打,令鼓声传遍了京城。继而,一名文士站在鼓前,拖长着声调,开始宣读傅太保所起书的罪状。 「身有大疾,欺瞒皇天后土——」 「血脉偏废,先帝九服内侄——」 「为君失道,庸政苛民薄国——」 每念一道罪状,李素的眸色便愈深一分。 他知道,成败皆在今日放手一搏。最大的变数,便是霍家。为了拖延住霍家的脚步,不让霍天正搬来救兵,他李素可是做足了准备才发难起事。 一月余前,淮南王的书信便已千里传至了大燕国,摆在了五殿下魏池镜的案上。 今日,魏池镜恐怕会带兵突袭鹤望原。就看那霍天正在抵挡大燕五殿下的同时,还能不能分神救下京城之中这位被他亲自扶上帝位的小皇帝了。 罪状宣罢,李素拔剑出鞘,以剑锋指向那微思门,喝道:「攻下宫城!」一声令下,众将士便浑身血脉沸腾甭张,怒吼着朝微思门涌去,如一片黑色的波浪似的。 李素策马缓进,唇边挂起一抹阴冷笑意。 李延棠欠他的东西,他迟早有一天要拿回来。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泛开,日头高升而起,驱逐了京城的雨意。可从云后露出的阳光,却并不能扫开满京的阴霾,百姓们依旧在家中闭门不出、瑟瑟发抖。 战况比李素要想的好太多。 这宫城之内,有五道宫门,过了五道宫门,方才是真正的内宫。不知为何,这李延棠驻守宫城的军力极是虚弱疲累,稍一进攻,便丢盔弃甲地逃跑。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是捷报频传,玄甲轻军已攻至了第三道门处。 「王爷,那李延棠精通文墨,是个文人,于带兵打仗一事上,当然不行。」身旁的副将连忙讨好道,「这宫城,想必马上就会是王爷您的了。」 李素却并不露喜色,只是疑道:「李延棠为人谨慎,定然不会犯下这等倏忽,小心有诈,不得疏漏。」 第二十六章 副将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由有些讪讪,连忙道:「王爷说的是。」 玄甲轻军已冲至了第三道宫门,在这名为「长安门」的城楼下与宫城的守军缠斗了起来。这宫门本是四四方方、四面皆可进的地方,如今便似一道小笼子似的,把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囚在这里。 一时间,喊杀声响彻耳际,鲜艳血痕流遍砖石。 这么大的动静,便是身处内宫,也不可能听不到。内宫之中服侍的宫女、太监们,多有乱了神的,他们不急着往外跑,只是纷纷去了西宫,想要借太后娘娘护一下自己。 若说有哪儿的人镇定自若的,那便是清凉宫的人了。李延棠坐在案前,听着模糊隐约的砍杀声,自顾自地下着棋,与自己对弈。他手持一枚黑子,落入棋盘上,口中叹道:「朕的棋艺,到底是比不得霍右相。」 胡将军奉命守卫圣命,此刻,他立马拍须溜马道:「陛下的棋艺已是天下无双。」 李延棠笑了笑,撩起袖口,问身旁的宫女:「小郎将在做些什么?我叫她今日起迟些,最好一觉睡到天暗,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听。」 宫女答道:「回陛下,方才派去的人说小郎将还未曾起身呢。」 「她若知道外头在打仗,定然会按捺不住,要冲出去代朕打仗。」李延棠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连日大雨,朕的双腿不大能行动,只能差个人去瞧她了。青梅,你去一下小郎将宫中,告知她不必慌张,凡事皆有朕在。」 宫女领命,退出了大殿,朝着江月心落榻之处去了。 她走到一半,忽被人唤住了。 「青梅姐姐,青梅姐姐。」李延棠的贴身内监王小六对青梅道,「你可有空?这封信,烦请带给西宫那头的金鸳姐姐。」 便是青梅被耽误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江月心那头已发生了极是可怕的变化。 「你说什么?!淮南王的士兵要打进皇城来了?」 宫室之中,江月心双手撑桌,倏的站了起来。她惊诧了半晌,问面前的江亭风:「哥哥,你此话当真?这京城之中的守备,真的撑不住了?」 江亭风面色严肃,道:「为兄瞧着,正是如此。淮南王的军队已破了第三道宫门,若非是陛下有意放纵,那他定然会攻下宫城。届时,陛下都……」 江月心的心脏,嗡的震颤了一下。 帝位争夺,自古皆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若是阿延落败了,他在李素的手里,又岂能落得个好下场?! 这绝不可以! 「哥哥,你可否将帮我?」她立即蹙了眉,果断问兄长道,「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宫城陷落。」 「心心,你莫不是……」江亭风瞧见她满面坚毅,又露出了旧日征战沙场的神色,心底不由微惊,「要上阵破敌?」 「正是如此。」江月心点头,语气愈发坚定,「烦请哥哥借我盔甲武器。」 她仰起头来,双目灼灼生辉,叫江亭风无法拒绝。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一向是执拗的,若是打定了主意,她是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 「……我又能拿你如何?」江亭风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安门下的厮杀,依旧在继续。一排排箭雨落下,满地皆是伏尸,鲜血流满了砖石的每一道缝隙。眼看着宫城的卫兵越战越颓,几要败退之趋势,忽然间,那第四道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了,露出一道人影来。 这人影甫一出现,便立即张弓搭箭。羽箭破空之声撕裂四周,如白电雷闪,倏忽奔至,竟从远处直直射中了一名小将的心窝! 「呃……呃啊……」 那中箭之人狰狞着面色,双手胡乱划拉一下,整个身躯笨重地跌下马匹,再没了声息。 「大人!朱大人!」 「来人呐!」 「已去了……」 慌乱的声音在玄甲轻军内响起。 终于,众人想起来抬头看一眼那一出现便取人性命的神箭手——只见她披着厚重铠甲,高束一道马尾,额边饰一枚白羽,英艳面容板着刻入骨髓的杀意与冷傲,一双眸子如箭,更如流星。 「来者何人!」有人叫嚣道,「英雄不死无名之手,更何况妇人乎!」 「在下虽是女子,却是有名有姓。」那女弓手缓缓扬起了头,浑身皆是肃杀冷意,如一只护着崽子的母狼似的,「自报家门,在下不破关城江月心。」 清凉宫。 「陛下!不好了!陛下!」 但见一名太监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宫中,慌张地甚至于在天子面前失了仪态,不曾见礼,只是满面惶恐地跪下来扣头。 「奴才等无能,没能拦住小郎将大人……方才小郎将出了内宫,朝着长安门那头去了……!」 小太监一句惊慌的话,令整片清凉宫皆陷入沉寂。 李延棠握着棋子的手微颤,面色刷然一沉。他眉眼微动,面色依旧是沉稳的,口中问道:「怎么会?朕不是命青梅去告知小郎将,好好留在内宫便可了么?」 小太监哭丧着脸,道:「正是青梅姐姐去了,才发觉小郎将不在!再命人出去匆匆地找,这才知道小郎将朝长安门去了……凭借小郎将的身手,这一路又有谁能拦她呢?」 李延棠的面色微凌。 ——没错,凭借江月心的武功,她若是要出这内宫,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明明已叮嘱了江月心睡得迟些,莫要担忧这些杂事,他定会有解法。可他忘了,那位小郎将从来都是迟钝而耿直的,一双眼里看见什么,世界便是如何的。 若是江月心到了长安门…… 想到方才传来的长安门战报,说那儿士兵死伤无数,直如一道鬼门关似的,李延棠便无法再坐视不理。 李延棠的手颤了颤,忽而狠狠掠过桌面,将一整盘棋都拂到了地上。一阵凌乱钝响,乃是棋盘与哗啦啦的棋子皆掉落在地。那黑子与白子杂乱无章地滚落四处,便如散开的墨迹似的。 清凉宫中一片死寂,无人敢答话。隐约的光从窗中漏入,落在倒映着人影的光洁地面上。 李延棠安静了一会儿,忽而仰起头,道:「传朕旨意,令埋伏在承徽门后的军士尽数前往长安门,支援小郎将。」 一旁的胡将军听了,大急,立刻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啊!依照霍右相的意思,咱们必须等那淮南王入瓮来,才可以将其一网打尽。若是此时便暴露了咱们的人,岂不是白费功夫?」 李延棠目光微游,口中喃喃道:「若朕连小郎将都不曾护下,又何尝能坐稳这帝位?」 「陛下……」胡将军满头大汗,还想劝上几句,「您万万要三思啊!妻可再娶、妾可再纳,但若失此良机,下一回要拔除这淮南王,只怕是难了!」 李延棠的身躯微微一震。 胡将军说的不错,若是此刻便将部署的军士暴露了,那便极有可能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届时,莫说小郎将,便是这江山,他也保不住了。 可若是没了小郎将,这帝位坐着也怪无意思的。 第二十七章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周遭宫宇。这清凉宫里一派雕梁画栋之景,刻漏声声,寂静绵长;珠珰缀殿、帐蹙金龙,正可谓是天家威严、富贵无双。可这样熟悉的宫殿,没了江月心在,一切便都缺了几番味道。 偶一瞬,他忽然惊忆起从前在不破关时的场景来——他忍着双膝痛楚,跋涉过尸山血海,将江月心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那时的惊惧和颤动,他至今回忆起来,依旧是鲜明无比的。 他不想再经历一番这样的苦痛了。 「小郎将绝不可出事。」李延棠微颔首,冷了面孔,对周遭人道,「即刻出兵,捉拿叛王李素。朕知道尔等皆有些畏手畏脚,因而,这些人队便交给江亭风来领罢。」 李延棠这句话,令周遭服侍的臣子皆懵住了。还有人想劝一句「陛下三思」,可一抬头,却接触到了帝王的眼神——平日里温柔翩翩的君主,此刻的眸色却是极冷的,如那不化的寒冰似的。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脾气甚好、满是书墨气的温柔帝王,竟也会这般如刀锋似的一面。 「朕知道,此刻出兵,难免自露短处。因而,朕选了江亭风来带兵。」李延棠的神色越冷,「朕曾在不破关见识过江亭风的本事——若让他去,他定可大破淮南王。」 听到李延棠如是说,胡将军等人才惊觉到陛下的意思。 竟是要江亭风带兵讨伐淮南王! 虽有不甘,但胡将军等人也知道,江亭风确实是个谋略非常之人。他久驻不破关,乃是霍天正手下一等一的得意部将;更有人说,霍天正曾动了将江亭风招为女婿的心思。 「不得拖延,现在便去!」李延棠喝道,「决不可让小郎将受伤!」 长安门。 ——不破关城,江月心。 这个名字,天恭国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本是一介寒门女,跟着父兄舞刀弄枪,竟做了天恭国绝无仅有的女将军;后来,竟被召往京城,立为皇后,简直是鲤鱼一跃过龙门,飞上枝头变凤凰。 京城人总是津津乐道于她的好运,暗自猜测她究竟如何美貌,以至于让帝王为她坏了规矩,拒了那才色双绝的叶大小姐;可他们却忘了,这位未来的皇后也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 此时此刻,身着重盔的女子正引弦搭箭,将箭头再次指向了自己的敌人。 她的身形很稳,即使面对的是淮南王的叛军,她也未有丝毫慌乱,犹如一棵笔直的松似的;眸光泛着冷意,如淬过寒霜的刀刃,又似铺满月华的雪庭。她身上所有的,不仅仅是英气的飒爽利落,更有真刀真枪搏杀过、已是开了刃的肃杀与凶残。 但见她手指一松,三枚羽箭同时飞出,如迅雷疾风一般破空而去,转瞬便又刺入了几人的要害。 她的举动,令微微震惊的叛军们喧闹了起来。 「江月心?!」 「那个寒门出身的皇后娘娘?!」 「一介女子,竟敢……」 吵闹声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名将军出列了。此人五大三粗、留着两道胡子,乃是李素麾下的部将,姓钟。 「江月心!你是女子,本不该搅和到这等事儿里来!若你现在认输,王爷定然不会和一介女子计较!」钟将军冷冷嗤笑一声,「小皇帝无能,竟叫自己的女人送上门来,难怪坐不稳这江山!」 钟将军的话,引来了无数附和。只是,回答他的,却是「嗖」的一道轻响——又是一柄白羽箭飞射而来,堪堪擦着他的面颊经过,在钟将军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敬你是个带兵的,这才手下留情。」江月心冷然道,「若是再有出口放肆,下一箭定然取你性命。」 她这话说的可不像作伪,满是令人悚然的杀气,京城的任何女子都不会有这般的气度。即使相隔甚远,钟将军也震了一下。他虽生出了退让之意,却依旧逞强口硬道:「你一个女子,做什么将军!还不快快退下!」 江月心眉心微蹙,飞快地抽箭弯弓。下一道箭飞速地射去,转瞬便迫近了钟将军的额心。还好他身旁的副将眼疾手快,连忙撞了过来,挡住了这一箭。 只可惜,那副将箭头挨了一箭,痛苦地滚到了马下。 钟将军受了惊,连忙向身后的淮南王道:「王爷,早就听闻这江家女武功非凡。要不然,便放了她。横竖她不过是一介女子……」 李素的面容愈发阴鸷:「你的意思是,我李素将在此地,败于女子之手?」 钟将军闭嘴不言了。 「杀了这江姓女,便无事了。」李素道。 四周一片繁杂喧嚣之声。 长安门的战事,很快传到了宫外。霍府之中,霍青别已然是坐不住了。 「小郎将竟只身冲入了李素阵中?」霍青别俊秀的面孔微露惊色,手指紧紧攥起。他在原地徘徊一阵,面容忽然一冷,转头对温嬷嬷道,「温嬷嬷,备马,去叶府。」 「九爷,这个时候可不适合出门。」温嬷嬷苦口婆心道,「陛下如此宠爱小郎将,定不会放任不管的。」 「我知道陛下定会护她周全,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霍青别摆手,道,「备马,去叶府。」 温嬷嬷拗不过霍青别,只得照做。 霍青别出了霍府,穿过寂静的街道,到了叶府。往昔繁华富贵的叶家,今日却是门庭冷情、朱门禁闭,无人敢探头。 霍青别带了一小支军队——他长兄乃是握着天恭国兵权的大将军,他想要借到兵并不是件困难事。此刻,霍青别便叩开了叶府大门,道:「敢问,叶大小姐可在?」 开门的仆从陡然见到门口围着那么多军士,吓得面色苍白,软着腿:「在,在的。大小姐在休息……」 霍青别无声地笑了起来,道:「在下要借这叶婉宜一用,不知你家主人,答应不答应?」 他身后的军士齐齐握住了刀。 长安门。 日过天中,驱云破雾。炎炎热辉,洒落于溢满暗色血痕的青石板砖上。兵戈交接之声,铿锵不绝于耳,马蹄高高扬起,复又踏落在满地狼藉之中。 身披盔甲的女子丢弃了赤黑长弓,反手抽出一把锋锐宝剑,直指敌阵。但凡有上来迎阵的,皆被她一剑挑落下马。剑锋或刺心肺,或击手筋,招招皆是狠辣直刺要害,叫人无从还手。 「少一个个上来送死!」 但听江月心一声冷喝,眉眼间满是冷嘲之意,手中剑似凝着月华雪光;她反手挽一道剑花,姿势行云流水,如一道精心设计的皮影起舞。 敌阵深处的淮南王李素,渐渐蹙起了眉。 他早就听闻不破关城的江家人武功高超非凡,若不然,江亭风也不会以年纪轻轻的二十八之龄便成为了霍天正的得力部将。看来这江月心,亦然如是,绝不易与。 「你们几个,一块上。」李素扬起了下巴,示意道,「早点把这个女人解决了。」 他身旁的副将有些担忧,道:「这般对一介弱女子,只怕是有些师出无名。传出去了,于王爷的名声而言也不好……」 第二十八章 「名声?」却听李素嗤笑一声,道,「本王从不介怀这等无聊玩意儿。」 部将有心再劝,却欲言又止,只得比了个手势,叫部将一起上。军士得令,齐齐亮出剑枪,大喝一声,便朝前涌去。 黑色的玄甲之潮一动,江月心背后的长安门守将也动了起来。虽守军微薄,已是强弩之末,却也不愿将这宫城拱手让给淮南王,反而愈发神情激昂,越战越勇。一时间,喊杀声响彻天际。 又见于人群之中,江月心的身影便似一道赤色电光一般。她挥舞手中剑,孤身冲入敌阵,挥剑之处,溅起一片飞血,如春日飞花,又似红月照空;她雪白面颊沾了点点猩红,便如红梅落入雪地似的,映得她面容愈发冷肃。 几个军士齐齐向她挥剑,电光火石间,剑锋便狠狠地朝着她的胸膛切去!下一瞬,江月心便向后仰身,紧贴马背,让这一片雪亮剑锋擦着自己鼻尖而过。硁硁几声响,是剑锋撞在了一块儿,齐齐掠过她的额心。 她的几缕发丝被削断,贴着面颊落了下来。只见江月心的腰肢柔软一扭,右臂扬起,狠狠朝着身旁的士兵削去! 一片惨叫声起,连连不断。 所谓「以一当百」,便是如是。 只可惜,江月心虽武功非凡,但长安门的守军到底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只能且战且退。「快开长安门!」淮南王旗下的将士眼见胜况近在眼前,便如此嘶吼起来,银枪直指紧闭的门扇,呼喊声如潮水似的,「开门求饶!!开门求饶!」 长安门的守军身着淡青色的盔甲,淮南王的叛军则是玄色。但见那玄色越逼越紧,将淡青压为了绵长易碎的一线! 江月心微惊,心道一句:恐怕这长安门,不得不破了!若是长安门失守,那叛军夺下内宫也不过是一日的事儿。届时,李延棠又该何去何从? 想到那温文尔雅、总是笑颜以对的帝王,她的心便微微地揪了起来。 这一分神的功夫,便有一支羽箭直直地朝她飞射而来。「嗖」的一声锐利破空轻响,那箭矢便越过万千肩头,狠狠地、笔直地扎入了她的肩头。 江月心的身子前倾了一下,眉心微挤。 「嘶……」她微吸了口冷气,伸手摸一把脊背,喃喃道,「这可不妙。」 她中箭一事,好似鼓舞了士气,竟叫那玄甲轻军愈发勇猛起来。这般情况下,长安门定然是守不住的。绝境,似乎近在眼前。 「杀啊——」 「破了长安门!夺下内宫!还帝位于淮南王!」 「天命所归之人,当是王爷!」 玄甲轻军口中嘶吼着,杀红了眼,无比亢奋,似乎已见到了李素身着龙袍、站在九阙之上,而他们因有从龙之功而平步青云的模样。 倏忽间,忽有一排箭雨倾泻而下,朝着玄甲军落去。这阵箭雨来的突然,打了李素军一个措手不及。李素身旁的将领连忙抬起头,却见那城门上不知何时已立了一排弓箭手,最中央站着的,赫然便是李延棠。 身穿一袭明黄的帝王站在高处,虽李素离的远,需抬头瞧他,但他也能看到李延棠眼里的冷意。 这样的冷意,从来都是李素最厌恶的。 ——这个堂弟,文采非凡、相貌出众,又是曾经的皇储。若非京城曾被大燕人攻破,他本该是集万千荣华于一身的天之骄子。 李延棠大概生来就是享福的,什么都不需去争,便有人会乖乖呈到他面前。哪怕他流落民间、断了双腿,还会有如霍天正这样的忠心臣子,艰苦扶他登上帝位。 不仅如此,连婉宜都对他青睐有加。 李延棠的身旁立着一位武将,不穿盔甲,只是普通衣衫打扮,像是刚从家中小憩过来,但却是一身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正是江亭风。 「制敌需取高。这么好的地方,为何没人登上来?」江亭风举目四望,语气冷漠。 「哥哥!」江月心大呼一声,很是吃惊。她捂紧了肩膀,免得拧到伤口,仰头道,「你也来了?」 江亭风双眉一折,低声对李延棠道:「心心受伤了。」 李延棠不说话,眼底却是暗暗一沉。他侧头,对身旁人叮嘱道:「速速捉拿淮南王,不得叫他走漏了。」 他的眼神极是凶锐,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简直似一柄刀一般。旁边的将领听了,心头不由哀嚎一声:若说这淮南王原来还可活到十五,如今恐怕是只能留到初一了! 伤谁不好,偏偏伤了陛下的心头肉小郎将?真是自寻死路! 又听得城门下的李素抬高了声音,冷笑道:「李延棠,你的守卫不过这点数目,又要如何与我争?更何况,大燕国恐怕即将攻下不破关,你不如多留点心思,对付那魏国的五殿下魏池镜吧!」 说罢,便是一连串的冷笑。 李素瞧着李延棠的眼神,又冷又恨。 李延棠轻笑一声,答道:「为了这帝位,你不惜引外敌入天恭。淮南王,你可知‘国’之一字,该如何写?朕瞧淮南王,心底是没有数的。」 「少说废话。」李素的面庞又阴冷下去,「李延棠,我与你多年旧账,早该清算了。你什么都要与我争,我又从不是个谦让性子。如今这一切,皆是你自找的!」 说罢,便要命士兵再上。 江亭风一扬手掌,也要命士兵再摆箭阵。恰此时,第二道宫门后,竟传来一句「且慢」。 仔细一看,对面的城门上,竟也慢悠悠行来数个人影。打头的人走的不慌不乱,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似游戏花丛一般,正是霍青别。 「淮南王心有大志,本是好事。」霍青别悠悠踱步至城楼正中央,朝下望去,道,「因此,我就带了位旧人来,好让这位旧人亲自见证。」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极是从容,却能够轻易挑起人心底的不安与暴怒。 李素听着,渐渐侧过身体。 旋即,他的瞳眸微微一缩,面容顿时失去了血色。 那第二道宫门的城楼上,立着一名女子——她穿着青竹色衣衫,鬓发微乱,被人反扣着双手压在栏杆上,一柄宝剑正横在她的脖颈间。即使是这般乌云半堕、花妆残乱的模样,也未能减损她绝色惊人的美貌,反倒添加了几分惹人怜爱的韵味。 此女正是被霍青别架出叶家的叶婉宜。 「王、王爷……」 叶婉宜身子低俯在栏杆上,微垂下头,目光陡然接触到人群中李素的面容。下一瞬,她颤了起来,满面苍白。 袖中藏着的、被李素还回来的玉佩 ,似乎在隐隐发烫着。她瞧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躯,眼前陡然浮现出多年前在宫中第一次见到李素时的模样。 少年太子,英俊而冷澈。对着别人时,便如一块冰块儿似的,无趣的很。可见到她时,却会从脸红到脖子根,仿佛已被暖春给融化了。 而现在,那位曾经的少年太子却立在茫茫的叛军之中,用微妙诡谲的眼光看着她。 那眼神——该如何说呢? 似蕴着一分绝望与颓唐。 第二十九章 叶婉宜的手臂痛了一下,原是压着她的士兵将她的头颅按得更低。她很艰难地呼吸着,紧紧地盯着李素的身影。 「霍青别,你无耻!!」终于,李素再也无法保持住一度以来的从容冷静,而是嘶哑着嗓音、青筋暴起地怒吼起来:「我起兵反我堂弟,又与叶家人有何干系!你霍青别将无辜女子卷入战事,算是什么千秋笑柄!什么千秋笑柄!!」 他双目通红,一副声嘶力竭模样。字字句句,极是诛心。 霍青别被骂了一通,却并不恼。他只是淡淡笑道:「我不过是有些护短罢了。淮南王,你且骂着,总之我不生气便是了。」 李素仰头,视线触及城门上的叶婉宜。 女子鬓发微乱,耳旁的珠坠漫溢着一道流光。雪白的脖颈上,挨着一柄银亮的剑锋。若是持剑者稍抖一下手,这坚韧便会切入她的肌肤之中。 她的眼眸半垂,眉间似有一抹哀恸,谁也瞧不出这缕哀恸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李素。 李素攥紧了拳,怒喝道:「霍青别,你这可真是霍家之耻!」他的声音极大,在城门间层层盘旋回荡着。一时间,所有人瞧着霍青别的眼神都有些诡谲了。 霍青别的笑容微滞,依旧是一副不恼不怒的样子。他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来,慢悠悠地摇着;带起的风,微微吹开了他披散在肩头的黑发。 他当然知道,这等事情是极令霍家蒙羞的。 天恭国古往今来战事无数,看便是再落魄穷窘之时,也不会有将领将主意打到无辜妇孺的性命上去。为将者,亦有君子之道;更何况,霍天正本就有着英将之名,霍家的大名最是光辉勇武。 可是,那又何妨? 他不过是不想看到有人伤了江月心罢了。他带病强行把叶婉宜从叶家绑出来时,便已是犯了此大忌,他不介意错的更多些。 「古语云,兵不厌诈。我霍九,也不过是遵照古人言罢了。」霍青别收拢折扇,散漫道,「淮南王,叶婉宜死与生,便全握在你手上了。」 这句话不轻不重,听起来轻飘飘的,分量却是很重,李素与叶婉宜皆变了面色。 叶婉宜的双眸一红,眼眶里微泛水光。她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口中一咽,又将双唇合拢了去。城门上长风一拂,便叫她如瀑青丝披散了一肩一背。 李素死死地盯着叶婉宜,又将目光移到了霍青别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庞上。他攥紧拳,一字一句质问道:「霍青别,如此作为,你难道不畏惧留下千古骂名?」 霍青别微扬下颚,淡淡道。:「不惧。」 「你不怕令霍家名号蒙羞?」 「不惧。」 「你不怕身后世世代代,人人皆说你是个险恶狭隘之人?」 霍青别的目光慢悠悠掠过人群中的江月心,慢声反问道:「……不惧。」 几声「不惧」,叫李素的面庞愈发狰狞起来。他身旁的副将见了,连忙低声劝说道:「王爷,叶婉宜到底只是一介女子,犯不着为她所拖累。」 另有一人也连忙劝道:「王爷可要三思,莫中了这霍青别的奸计。千古大业,可不能毁于此旦。待王爷得登大宝,如何美人不会有?」 「是啊,王爷万万三思!」 「还是大业为重!」 身旁的劝谏声不断,可李素的面色却越来越衰颓。他似乎瞧不见这周遭的将领兵马,也看不到那血泊尘埃,眼底只有叶婉宜的一张面容、一双眼眸了。 ——若盛秋水似的眸子,叫多少京城男子魂牵梦绕;可偏偏又不给人亲近一分,总是高高在上,如遥不可及的五云仙子一般。 这双眼,他可是瞧过许多回了。从前宫中烟花倒映于她眸中的样子,那可是灿烂极了。只是到如今,李素只能在这双眼里瞧见埋怨与哀恸了。 他缓缓地阖上了眼,心底开始了痛苦的挣扎。 他从前不想要这江山,因为有婉宜在身旁便足矣。后来他想要这江山,那是因为婉宜想要做人上之人。他这二十几许人生,被叶婉宜占去了泰半。若是要他想出一番叶婉宜离去后的日子,那是分毫也不可能的。 他恐怕是至死也放不下这个女子了。 李素微呼一口气,复又慢慢地睁了眼。旋即,他便慢慢地竖起了手,指尖微颤——这手势,便是「撤退」之意。 李素身边的将领见了,皆是满面刷白懊恼——这不仅仅是从长安门撤退,更是要放弃近在眼前的帝位与江山,放弃如数多年的精心谋划与奔走辛劳! 「王爷!三思啊!」 「绝不可为妇人所拖累!」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喝道:「且慢!」 众人扭头一看,却见是江月心发了话。 她已拔去了箭矢,撕了一道衣角粗粗绑在了伤口上,反手重握住了剑。她扬起头,对城门上的霍青别道:「九叔,用无辜女子求胜,胜之不武。」 霍青别不语。 「我不希望九叔留下后世骂名。」江月心的话甚是耿直,「亦不希望京城百姓提起九叔时,只记得九叔今日所为,而不记得……九叔惊才绝艳,文称第一。」 顿了顿,她目光坚毅到:「九叔,放了叶婉宜吧。既我与哥哥在,就绝对会替阿延守住这座宫城,无须九叔损及声名。」 风中带着些微的血腥气,城门上的霍青别却未沾分毫血埃,浑似个摘桃花换酒钱的闲散仙人一般。他微挑了长眉,眼底竟有微微笑意。 「小郎将这一回,倒是肯好好唤我九叔了。」霍青别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这一点……倒也与曼儿全然不同了。」 安静一会儿,他道:「你说的这些,九叔倒是一点都不怕。因而,你不必顾忌此事。……这恶人,便由九叔来当罢。」语末,是一句浅浅叹息。 说罢,霍青别转向李素,慢悠悠地,再次催道,「如何,淮南王?该做决断了吧。」 他身旁的叶婉宜,面色愈发惨白。 恍惚间,她眼下滚过一道泪珠,竟发出轻轻的呜咽声来。她好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但霍青别不太听得清。于是,霍青别微弯了腰。 「叶大小姐,有何话想与淮南王说?」 「我……」 叶婉宜垂了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眉眼,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婉宜这辈子,尚不曾为王爷做过什么。」 「嗯?」 「婉宜欠着王爷的,不如今日便……」 「嗯?」 「便……」 「嗯?」 「便一道还清了吧。」 她说话的声音着实是太轻了,叫那些带着血味的风一吹,便尽数给吹散了,丝毫都听不清。霍青别眉心一皱,问道:「叶大小姐,你这是何意?」 叶婉宜扬起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笑容甚是美艳,直如开到荼蘼的花似的。 她眨了眨眼,忽地对李素大声道:「王爷,婉宜负你良多,今日便一道还清了罢。」这话是笑着说的,笑声很是纯美。 霍青别心道一声「不妙」,下一瞬,叶婉宜果真用力一挣,翻上了城楼的栏杆。衣袂一瞬飘飞,她纵身便要朝下跃去。 第三十章 这城楼下便是砖石,若是从此处跃下去,定然会粉身碎骨! 连霍青别都有些慌了神,急忙伸手去抓,一边喝道:「快拉住她!」 下一刻,只见一柄羽箭从对面的城门飞速射来,以穿云破雾之力射中了叶婉宜的肩膀,「噗嗤」一声穿肉而过,竟扎入了她身后的木质栏杆之中! 羽箭虽脆弱,却也将她死死钉在了城门上。叶婉宜吃痛,表情痛苦,立时便要挣扎。霍青别见状,连忙命人将她扯了上来。 但见城门对面,是江亭风保持着引弦拉弓的姿势,面貌甚是冷沉。 「霍大人!」他放下了弓,道,「有我江亭风在,便不需要你用这般计策。数月来,霍大人对心心的照顾,亭风心领。不过,这淮南王李素今日已是我的猎物,烦请霍大人切勿插手。」 他这话说的极是志在必得,霍青别反倒不好开口了。 再瞧瞧那枚箭矢——它不仅穿透了叶婉宜的肩膀,更是深深地扎入了木栏之中,足见弓手的力道之大、弓术之高。若说江亭风无能,那是谁也不会信的。 江月心是时候地大喊道:「九叔!信我哥哥一回!」 霍青别喉中话微微噎住。 既然小浪将都这般说了,他又能如何呢?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霍青别瞥一眼身旁已然昏迷过去的叶婉宜,只得低低地对自己说一句:「……曼儿,她……,果真与你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性子。」 魏曼儿会信他,而不是信旁人。 他是魏曼儿的一切,却不会是江月心的一切。 小郎将与魏曼儿,到底是彻彻底底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江亭风见霍青别让步,便将目光对准了城门下的李素,喝道:「淮南王,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李素侧过头来,怒道:「本王亦不会放你一马!」 他虽因叶婉宜脱险而松了一口气,但战事仍旧让他不能放松,依旧浑身戒备。 江亭风负了手道:「倒有几分武人模样。」说罢,便对身旁人低声吩咐了下去。 下一瞬,战局又重新点燃。嘶吼与砍杀声,漫天遍野落下。只是这一回,长安门的守军已大增。不仅如此,更是战术谲奇,叫人防不胜防、难以应对。 城门之上的李延棠,瞧着这一幕,微微一笑。 江亭风久经沙场,精通谋略。论起行军打仗,天恭国上下还真没几个人是他的敌手。纵使他对这京城不甚熟悉,可凭借他的经验,要指挥起来自然也是绰绰有余。 李素虽有数年准备,可一旦遇上了江亭风这样的良将,那也是无从抵抗。 不过是半日的功夫,原本占据上风的淮南王军便是节节败退,竟被江亭风以一道奇兵逼退至了第一道城门处。他用兵之神,令人叹为观止。连李素的部将,都对这江亭风懊恼至极。 「难怪陛下执意要娶这江氏女!有了这江氏女在宫中,又何愁得不到江亭风这等良才?」 「霍天正精心调|教的部将,又怎会是个庸人!」 「这小皇帝甚是奸诈!娶这江月心,确实比娶了那叶家女要管用数倍!」 饶是哀怨载道,可淮南王军已是无力回天。夕阳余晖一落,城门前血流失色,满地横尸;夜幕洒落下来,便将这权谋倾轧尽数遮盖。 李素军被逼得且战且退,最后不得不借以一支轻骑护送,沐血朝城外逃去。一队人马在京城街上一路砍杀,死伤十数人,最后仅得四人存活,拼死护着李素逃出了京城。 淮南王叛乱,终究以李素落败收场。 长夜漫漫,京城灯火暗弱。战乱过后的狼藉遍布小半个京城,一地的余尸与凝固的血迹,昭示着此处惊心动魄的过往。一群乌鹫为腐臭味所吸引,即使是夜色降临时,也披戴着月色盘旋哀鸣。 在内宫中担惊受怕了一日的宫人,终于渐渐放下了心。很快,便有人指派他们去洒扫宫门、搬运遗尸。宫门间亮起了微弱的灯笼火光,似一道道游鱼,又如缥缈的鬼火。内监、宫女们胆战心惊地提着扫帚、木桶,连夜洗刷着地上的血污。 一群宫女正弯腰冲洗着地上的血迹,忽而间,城门那头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盔甲、面色冷毅的男子,笔直地穿过了城门,朝着内城走去。火把的熊熊之光,映得他面容愈发难以近人。 宫女们只瞧了他一眼,便急急忙忙低下了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名十四岁的小宫女不懂事,懵懵地问道:「这个将军是谁呢?」 她身旁年纪稍大些的宫女连忙捂住她的口,轻声嘘道:「勿要多言。」 待那男子穿过了宫门,这几个宫女才直起了身。大宫女对小宫女道:「那是江家的大人。此次淮南王叛乱,是这位将军立了大功。他还有个将要做皇后娘娘的妹妹,日后,定然是这天恭国一等一的大人物。」 小宫女甚是不解,问道:「有谁能比叶大人更厉害呢?」 大宫女连忙道:「这不是我们这群奴婢能谈的事儿。你要小心些,莫要冲撞了那位将来的国舅爷。」 江亭风并不会注意到宫女们对他的敬畏,只是径直进入了内宫,拜见帝王。 李延棠还没有休息,正在听太医仔细说江月心的伤势。江月心中了一箭,但伤势不重,不会伤及性命,养养也就好了。 李延棠有些忧心,道:「姑娘家总有些爱美,太医开些养肌祛疤的方子……」 江月心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人糙,不在乎这些。」 太监来通传,说是江亭风拜见。李延棠起了身,到外头见他。江亭风先仔细汇报了追剿淮南王一事,又说了如何加强京城防备,句句都甚是在理。李延棠听了,时有点头,道:「江卿这回立了大功,想要何赏赐?」 江亭风愣了一下,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显然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原本只是上京来找褚蓉,谁又知道他会顺利打败了个叛乱的淮南王,立了一道大功呢? 「朕原本就打算封赏你,如今你有平乱之功,更应该重赏。」李延棠微撩袖口,道,「说吧,是要侯爵之位,亦或是财宝封地?朕不会吝啬。」 李延棠当真是这样想的。 对于小郎将的家人,他是一点都不会吝啬的。从前少时学书,霍青别说起唐明皇,便要提一句杨妃那「兄弟姊妹皆列土」的盛况,多有鞭笞;可如今他自己做了明皇,方才知道「爱屋及乌」一说,诚然是真的。 江亭风依旧是木木的。半晌后,他忽然道:「……陛下,听闻,京城附近有一座山,一到秋日,枫叶便甚是好看。」 「似乎是有这样的一座山吧。」李延棠思忖道,「大抵是叫做‘长秋山’。」 「那山上建着陛下御苑,末将斗胆……想要在秋日之时,带褚姑娘去瞧一瞧山上枫叶。」江亭风闷着神色,答的一丝不苟,仿佛在细说什么军情敌况,眉目甚是凌然。 李延棠愣了一下,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十一章 「没料到江卿竟然也是个性情中人!」他笑了一阵,摆摆手,道,「既如此,朕便将那座山赐予你。虽说那上头有个‘御苑’,可前朝时也只是富贵人家的宅邸。江卿若喜欢,朕赐予你便是。届时,江卿想带谁去,便带谁去。」 江亭风神色不动,却抱拳甚是恭敬地行了礼,谢过陛下厚恩。待李延棠准许后,江亭风便入室内去瞧自己的妹子了。 李延棠瞧着他的背影,转头对身侧的王六道:「虽说是赐了他一座宅院,可封赏也不可漏。如此良才,自然该厚待。……封个侯爷,着实相当。」 说罢,他便翻开了案上奏折,一眼便瞥见了「不破关军紧」、「大燕国」、「五殿下」等字样,眉心复又锁起。 「麻烦事还多的很呐……」 一夜过去了。 次日的京城,依旧是不平静的。 叶家三番上表,自述耿耿忠心,急着与那淮南王撇清干系,自保意图溢于言表。然而,现在满朝文武,谁瞧叶家人的眼神都不大对劲。 叶太后的儿子谋反,要说这叶家没有干系,谁又会信呢?虽没有实证,陛下也不曾下旨,但流言蜚语和猜测心疑是难免的。叶大人听了几日这些猜测中伤之言,气的几乎呕血,只好称病谢客,说是要在家中调养。 另有一事,也引来满朝猜疑——叶家那名满京城、才色双绝的嫡长女叶婉宜,竟在淮南王叛变后,被家人送离了京城,去往京城外的一座庵堂休养。 旁人有问起来的,叶夫人只说是叶大小姐身体欠安,要去静养。 可静养静养,又哪里有静养到庵堂里去的?这叶大小姐身上,定然是出了什么事儿。至于到底有何事发生,那也只能让百姓在茶余饭后猜测了。 日子过去了三四天,京城的日子,似乎稍稍回到了正轨。宫城前的血迹渐渐淡去,昔日的繁华稍露出了头。封江亭风为安国侯的圣旨,已草拟了泰半;霍青别正忙着派人将离家的霍淑君接回来,焦头烂额…… 这一日,江亭风入宫见妹妹。 江月心虽有伤,但她不太怕疼,只当这伤是件小事,照旧起床练剑打拳,惊得满宫宫女面无人色。江亭风一见着她,就道:「妹妹,为兄有一事相求。」 江月心停下了舞拳的手,问道:「怎么了?」 「你姨姨她,又不肯与我说话了。」江亭风的声音里略略有纳闷之意,「她说我是骗子。」 江月心:? 「哥哥仔细说说当时情形。」江月心道。 「……」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褚蓉:「江亭风,你不是说你是为了我上京城的吗?你分明就是奉旨来替陛下收拾叛乱,顺道瞧我一眼!好了,你胆子大了,竟然还敢骗我了!」 江亭风:「我不是。我真的是来瞧你的,不小心顺道收拾了淮南王。」 褚蓉:「你听听你听听!‘不小心顺道收拾了淮南王’!编理由也不编个好点的!你这话说的,淮南王听到了怕是要气的死去活来!」 江亭风:「……」 褚蓉:「骗子!」 江月心:…… 她在心底道:对不住啊,大哥,妹妹我也觉得你是个可恶的骗子。 「我听褚蓉说过,她最想看京城外长秋山的枫叶。」江亭风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来意,「能不能请妹妹代我写一封信?就说,我问陛下讨要了那座长秋山,待秋日枫红,我便带她去看。」 江月心有些纳闷:「我的字写得像狗爬,哥哥心底最是清楚不过,何必要我来写?」 江亭风微默一下,抬起手来,露出一圈绷带,道:「我这次带军,不小心伤着了右手。虽没什么大碍,过半月十天便会好,但现在写字终归是有些不方便。这等信件,又不能交给部下……」 向来刚毅冷漠的男人,难得露出了窘迫的神色。江月心大奇,「啧啧」两声,道:「我替哥哥写了就是。」 说罢,她到了房间里桌案前,铺开了纸笔,又开始春秋笔法。 「先写,我当真不是骗她。」江亭风说,「再写,我想带她一道去看看枫叶……」 ——褚蓉亲启。亭风若有欺瞒之行,便是门前小狗崽子,每日学门前大黄狂吠,绝不有假!日吠夜吠,无有停息! 那时的江亭风还不知道,这封信里到底有怎样的玄机…… 过了一段时日,褚蓉便收到了江亭风的信。 她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江亭风会写信给自己。毕竟,那人向来闷的很,不太爱说话。要他明明白白地谈起感情的事儿,这比杀了江亭风还难;借助信件,本就是个好法子。 更何况,自己已好几日没理他了。江亭风见不着自己,可不得写信来一诉衷肠? 褚蓉就着窗坐下,拆了信件仔细瞧。她虽然不怎么会写汉字,但还是能认得几个,再叫江月心来念念,意思也就知道的七七八八了。 看着满篇的「学狗叫」、「小狗崽子」、「门前大黄」,褚蓉满面懵意——江亭风这是怎么了?被心心传染了?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虽信上的内容叫她哭笑不得,但信里到底有江亭风一番心意。那人问陛下讨要了长秋山,打算带她去看心心念念的红枫叶呢。褚蓉心底美滋滋的,遂坐下来对镜梳妆打扮,誓要把自己弄得好看点儿再去见江亭风。 她本就生的好看,稍稍收拾梳妆一下,便是一副妖娆艳色。 江亭风才到京城不久,也不能一直跟着妹妹借住宫中。李延棠吩咐下去,将前朝一座王爷的宅邸清辟了出来,让江亭风歇脚。虽事务繁忙,李延棠还亲自抽空题了个「江府」的匾额,让人给悬在了宅前。 陛下厚爱,可见一斑。 褚蓉要想见江亭风,还得出宫。淮南王叛乱初初平息不久,想要出入宫门并不是难得容易。褚蓉想了一会儿,便去见江月心。 江月心听她自述来意,道:「正巧我也想去看看哥哥那宅子,不如咱们一道出去?」 如此说罢,两人便打算一起出宫去。江月心去清凉宫正殿见李延棠时,李延棠忙碌得很,似是在商讨着不破关的事儿。事关不破关,江月心有意想多问一句,但李延棠却忽而闭口不谈了。 「小郎将有什么事儿?」李延棠问她。 「我想和姨姨一道出宫去见见哥哥。」江月心答。 「去取块牌子,记得落宫门前回来便可。」李延棠道。 江月心应了是,转身与褚蓉一道出去了。待她走后,李延棠身旁的王六问道:「陛下,您不把这不破关的事儿……告诉小郎将?」 李延棠微叹一声,摇头,道:「其他的事儿都成,独独这一件,朕不敢说。朕怕她……念旧。」 桌案之上,堆叠着几本边关急信。大燕国横扫直下,趁着天恭内乱之际,竟对不破关发动了一阵猛攻。对方将领乃是这段时日名声大噪的五殿下魏池镜,用兵如神,竟叫霍天正都有些吃力了,这才急急送信赴京,要陛下派兵支援。 第三十二章 连百攻而不破的关城都有了告急的迹象,可见战况之棘手。李延棠也清楚,为何这一回大燕人来势汹汹——那魏池镜化名顾镜,潜伏不破关数年,早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是攻势猛烈无比。 更何况,江亭风不在不破关,而在京城折腾着捉拿淮南王的破事。 李延棠只能说,魏池镜这人对自己太狠——隐匿仇恨、不露马脚地藏身于轻蔑大燕人的天恭军队里,一藏就是数年;期间遇到手足同胞,为了取信霍天正,那也是手起刀落、照杀不误。 真是不能小瞧。 更令人心烦意乱的,则是魏池镜曾陪着江月心如数多年。当初鹤望原一役,江月心不管不顾地孤骑杀入敌阵,十有八|九,便是因为那魏池镜的缘故。 李延棠怕江月心,再次为了魏池镜而失态。 「……罢了。日后再提。」他摇摇头,将桌案上的奏折翻覆了过去。下一本奏折又是京城里的事儿了,竟是段家的老爷子段鹰所上。 李延棠随意地瞟了一眼,顷刻间露出了微诧神情。 ——这个领着闲官、家财万贯的段鹰竟然上了奏折,恳请陛下降旨,让他的长孙段千刀迎娶霍家的千金?! 「这……这?!」 江月心与褚蓉出了宫,雇了马车,到了江亭风所居的宅邸。 这宅邸乃是前朝王爷的居所,虽陈旧了些,但派头和规格还是摆在那儿的。一溜的灰墙高檐,飞起的檐角似雀儿的翅膀一般;朱红色的大门新上了漆,鲜艳得紧。最醒目的当然是那道陛下亲书的匾额,字字皆是价值连城,往来的人皆要抬头看上一眼,好似这般便沾了陛下天威一般。 当然,往来的人也不敢多停留,只多看一眼,便急忙小心翼翼地走了。偶尔,还能听到过客互相轻语。 「嘘,这里头住着的可是陛下面前的新贵,刚立了大功的新国舅……」 「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呐!」 「江家一门皆勇武,连那未来的皇后娘娘也是个以一当百的女英雄啊……」 江月心没事先下帖子,也没这个必要。在江府上伺候的下人,听闻是鼎鼎有名的小郎将到访,立即笑面相迎,领她二人进去。 「将军正在接待客人呢!将军虽才搬进来不久,可这几日热闹的呀,便如过年似的!」领路的小厮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显然很满意自己跟了个好主子,「日日皆是门庭若市,可见京城人有多敬重将军!」 小厮在心底道:可不是这样么?能在京城立足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这江亭风立了大功,来日前途便是一条康庄大道,已镀好了金摆在那儿。不趁着此时多与江亭风拉拉关系,那日后可就沾不得好处了! 江月心左瞧瞧、右瞧瞧,把这座处处皆精致的江府与不破关城的老破宅子一比较,心底不禁痒痒的。她想了想,决心劝哥哥早点把爹爹也接来京城享福。 当初爹爹送自己上京前,对这京城可是赞不绝口。若是能让爹长住京城,他老人家定会开心的。 二女到了江府的正厅,果听得里头有一阵阵的说话声,是个老腔滑调的文人声音,透着一股子精明阿谀的味儿,有些叫人不舒服。 「将军,在下有一女,唤作凝露,今年不过十八,最擅琴意。若是将军不介意,便让凝露上来献上一曲……将军驱逐叛王李素,本就是万民敬仰。凝露对将军敬佩非常,这才想要献上一曲。更何况,我虽姓徐,但我夫人亦是姓‘江’,凝露身上也有江家血脉,真是缘分,缘分……」 正厅外,褚蓉越听,面色越不好。 什么「万民敬仰」?分明是这个老头儿借机想把女儿塞给江亭风,好换来日后的荣华富贵呢。也不知道京城人满肚子的礼义廉耻去了哪儿,竟叫人家一个姑娘弹琴给外男瞧! 还说什么「都姓江就是缘分」,缘哪门子的分?桥下卖烧饼的李大柱子也姓李呢,他敢说自个儿是王族遗脉么? 「走,心心,我们去瞧瞧那凝露姑娘是怎么一回事。」褚蓉冷笑一声,拽了江月心的手,便朝着外头走去。仔细问了下人,二人就见到了那凝露姑娘。 凝露姑娘的姿色倒只是清秀,不过一双手却生的素白无瑕,又抱着一面琴,便显得整个人缥缈如仙,气质绝然脱俗了。 褚蓉的脾气还是有些火爆的,她撸了撸袖口,甚是直截了当地对那凝露道:「这位凝露姑娘,你就别想着嫁给亭风了。他是我的男人,绝不会娶你。」 凝露微愣,眼底微泛水光,似乎很是委屈的样子,口中道:「这位姑娘何出此言?凝露不过是因为敬仰将军,这才上府叨扰……」 虽然面前这女郎说的也没错,凝露确实是想抓住江亭风这棵大树,但她是绝不会老实承认的。 凝露眼角一瞥,看见江亭风似乎要出了正厅朝这里来了,连忙做弱柳扶风状,显得整个人儿都甚是楚楚可怜。 褚蓉见了,心底冷笑一声。 这些可不都是她玩剩的招数!若要论装腔作势、假扮无辜,谁又能玩的过她褚蓉?可在江亭风面前,她从来都是不屑这样干的,有话直说便可。 「这位徐姑娘,你听好了。」褚蓉抱臂,笑容愈发美艳,「从前江亭风只是个边城无名小将军时,是我褚蓉一直陪着他,没你们这群京城姑娘什么事儿。如今他要发达了,那也只有我能陪着他,依旧没你们什么事儿!」 这话有些蛮不讲理,令那凝露小姐大为吃惊。 有哪个京城女子会说这种不客气的话?! 「这……」凝露微微后退,道,「凝露不敢妄议儿女情长之事……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做主,凝露只是敬仰将军……」 「不用敬仰。」褚蓉一侧身,恰好瞧见江亭风走出,便对江亭风道,「木头,你自己选。你是听我的话,还是听这凝露姑娘的话?」 江亭风微诧一下,随即干脆利落道:「自然是听你的。」 徐凝露虽不知道面前这个口出大话的女子是什么来头,但听她言辞,想来和江亭风是极其熟识的。指不准,便是人家从前在边关时的糟糠之妻。 徐凝露虽有不甘,但江亭风在旁,她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着柔弱神色,一副怯怯模样。 她家世并不如何,在这京城只勉强称得上二三流。为了让家族出人头地,爹娘已是铆足了力气给她挑拣将来夫婿,只盼能攀上一棵大树。这江亭风初来京城,又立了大功,还是将来的新国舅,正正好是一块大肥肉。 她眼角一垂,神色戚戚地瞧向江亭风,柔弱到:「这位姑娘当真误会了,凝露并无争抢之意。说到底,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婚嫁这等事儿,又哪轮得到我们女子说呢……」 她这话既贬了褚蓉,又吹捧了一番江亭风。寻常男人听了,必然会觉得心底暗爽。只可惜,江亭风不是寻常男人,就是块木头。 于是—— 徐凝露:「将军说,凝露说的可有那么点道理?」 第三十三章 江亭风眼里只瞅着褚蓉,硬着神色道:「你来瞧我,是不生气了?」 徐凝露可怜巴巴:「将军……」 江亭风依旧盯着褚蓉:「我特地向陛下要了长秋山,你一定会喜欢的。」 徐凝露:「将军!」 江亭风继续:「等秋天枫叶红了,我就带你一起去看。」 徐凝露:…… 江亭风这套目中无人的好功夫,着实把徐凝露姑娘气得不轻,她脸歪歪的,面色极是不好,心底暗暗腹谤道:怎么会有男人对美人熟视无睹呢? 这样想着,徐凝露把目光移动到了褚蓉身上。恰好褚蓉也朝她投来一瞥,这一下对视,令徐凝露微微愣住:只见对方细腰纤纤、胸脯丰盈,面容既冶且艳,动作间风姿诱人,正是个足令男子魂牵梦绕的尤物。 方才她对着自己口出恶语,还不怎么显得动人;如今一站在江亭风面前,整个儿便如发起了灿灿的光似的,笑得甜极。 徐凝露觉得有些不能呼吸。 褚蓉看见她面色不好,便笑地愈发灿烂了,心底道:笑话,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年才勉强焐热的石头,哪是这徐凝露装一会儿可怜就能融化的? 眼见着江亭风不大理会自己,徐凝露便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近了江月心——便是不能与江亭风搭话,若是能和未来的皇后娘娘做个好姐妹,那倒也不错。 「小郎将大人,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呀?」徐凝露小心翼翼问月心。 「是我将来嫂子。」江月心脱口而出。 「那……瞧她外貌,她可是异族人?」徐凝露小有不甘,咬着娇嫩唇角儿,小声道,「咱们天恭的男子,竟愿意娶一个异族女子,将军可真是深情。」 江月心没听出她话里有话,只是顺道夸道:「哎,我哥就是这么一个人。」 徐凝露见状,忙道:「听闻那些外族女子呀,一点儿都不贞静,不像个姑娘呢。」 江月心答:「我也是这样,哈哈哈哈……我爱舞刀弄枪,也静不下来。」 徐凝露略有尴尬。她想与褚蓉争执不假,可却绝不能惹恼了江月心。于是,她连忙补充道:「凝露的意思是,活泼爱动倒也别有风采。……只是那些外族女子呀,听说平日里都与酒为伴……」 「哎!我也是这样。」江月心挠头,「没了酒,我就要死。我爹常常和我说,数遍天恭国上下,也没哪几个女子和我一个模样的。」 徐凝露:…… 「这,这,凝露的意思是,偶尔喝酒,小酌,也,也挺好的……」徐凝露呵呵一笑,又道,「只是外族女子,终究有些不懂规矩了,真可以对男子如此不敬呢?」 「不敬?」江月心挠头,「我和阿延……陛下也这样说话呀。若是真心喜欢,哪有谁高谁低的区别?只会想着把对方捧得高高的。」 徐凝露:…… ——这人到底怎么当上皇后的! 徐凝露咬了会儿唇角,深感格格不入。她低头与父亲耳语一阵,摇摇头,很快便告辞离去了。待徐家的父女二人走后,褚蓉才翻了一道白眼儿,道:「瞧瞧!一块木头,如今都能引来别人觊觎了!」 江月心瞧着她翻白眼的样子,只觉得这一眼甚有霍淑君的风范和精髓。 江亭风有些木讷的样子,不说话。对于他而言,方才能一口气说出「带你去看枫叶」之类的话,已是磨光了他的脸皮厚度,拼了他的一条老命。 好在,没有白费功夫,褚蓉对他笑了。 江月心跟着长兄到了正厅里头,抬头四处瞧了眼,见此处厅堂甚是开阔气派,摆的、用的皆是上等,酸红木的大件桌椅样样精致,壁上还陈着几颗拳头大的髓珠,着实是贵气无端。 江月心不由在心底道:阿延还真是大方! 想起李延棠,便想起前段时日他双膝有疾不能勉行的模样。她跟在江亭风身后走了一阵子,忽而问道:「哥哥,你可记得我小时候那会儿……贪玩去了雪中,被冻晕在城外头。」 江亭风顿住脚步,皱眉思索了一阵,道:「你惹出的乱事儿太多,哥哥不能一一记住。但是,似乎是有这样一件事的。」 「那……哥哥,」江月心试探着问道,「那一回,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江亭风略作思索,道:「依稀记得是个瘦巴巴的可怜小鬼。他送了你回来……人便走了。其余的,便记不太清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江月心懵了下。 她嗫嚅一下,将喉头的话吞了回去,没有多言。江亭风瞧她面色有些古怪,问道:「妹妹怎么了?」 「……无事。」得到的回答仅是如此。 江月心才问了这一会儿话,褚蓉就一副急切的模样。她心知两人有许多话要说,于是便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把厅室留给哥哥与未来的嫂子。 她将双臂枕在脑后,闲散地四处逛了一阵子,又到了门口四处张望。忽而间,听见斜对角的人家似乎有喧闹阵阵,很是热闹,她不由探头瞥了一眼。 这一带住的皆是高门大户,主人家非富即贵,那斜对头的人家亦然;大门上赫然拴着两个金灿灿的狮对头,垂下的圆环都是金光闪闪的,一副朱紫满门的派头。再仔细一瞧,那门上还挂了两道匾额,上头写的是「段府」,下头是「晋安伯府」。 原来,这竟是段家在京中的产业。 江月心忆起段千刀旧日在不破关那副飞扬跋扈的模样,忍不住多张望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不得了——那段家门前,竟然还停着霍家的轿子,霍青别恰好从轿子里头下来,撩了衣摆朝门槛里跨。 「九叔……?」江月心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霍青别侧了头,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竟然有了一丝紧张,「小郎将……怎么在宫外?」 乍一见到这分紧张之意,江月心简直惊呆了——九叔是什么人?那可是淮南王叛军当前也面不改色的人物!那可是与陛下面对时谈笑风生的大官!有生之年,竟能看到霍青别变了面色? 江月心上前一步,刚想说话,便听见段府里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在下是真心想娶霍小姐为妻的!」 段千刀板着脸,一副有苦难言、吃了黄连的模样,朝着霍青别一路深躬而行。 「还请霍大人替我在霍大将军面前说说情……」 江月心:? 这…… 这是发生了什么? 霍青别冷下了脸。 「不成。」 「这……」段千刀的面色愈发愁苦了,仿佛是个刚遭了劫匪、被抢的兜裆布都不剩的穷苦书生,小声碎念道,「霍相爷,您要是不应下这桩婚事,我只怕是要被我祖父打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霍青别的脸色更不妙了。 「这便愈发不成了。」 「霍右相啊!」段千刀就差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哭爹喊娘了,「霍大小姐甚好!令某魂牵梦绕,难以忘怀!霍大小姐这般贞静贤淑的丽人……」 第三十四章 他一句「贞静贤淑」还没说完,一只绣鞋就飞了过来,准确地砸到了他的脑门上。「姓段的,怎么还没去给我买七味坊的胡桃糕?」一道甚是娇蛮的女声远远传了过来。 段千刀脑门挨了一下砸,面色一僵。 那只精巧的绣鞋笔笔直地从他头顶跌落,在额头上留下了半个脚印,坠落在地。他颤一下嘴唇,顶着那个脚印,面无表情地说完了后半句话:「霍大小姐温柔静美,宜室宜家,乃是京城女子的典范。在下是真心求娶。」 江月心:……? 霍青别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行。」 怪不得霍青别会露出这种微妙的、前所未见的表情。 霍家的掌上明珠、娇娇千金,竟被一个领着闲官、空有「万贯家财」之名又游手好闲的臭小子瞧上了,那可不是令人恼恨极了? 如霍淑君这般的相貌身世,天恭京城的青年才俊那是任她挑选。若非霍淑君不肯嫁人,霍青别又不愿坏人姻缘,便是叫她嫁进宫里做个娘娘,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这段千刀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家里头虽有钱,但铜臭银子哪能比得上权势在手?老祖宗段鹰确实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可这一大家子都是从不破关来的,门第又哪能与京城世家比拟? 更何况,这段千刀自己的臭毛病也不少——性子跋扈、目中无人不说,从前还是不破关令霍天正都头疼不已的大恶霸。除了家里穷的,但凡是教养好点儿的京城闺秀,谁又会瞧得上他? 霍青别寒了脸,无视了苦苦哀求的段千刀,跨入了门内。 段老爷子段鹰将双手笼在袖里,笑眯眯地站在影壁前头,道:「哎哟,右相大驾光临,真是稀客。蓬荜生辉呐,蓬荜生辉。」 这段鹰瞧上去满面和气,如尊弥勒佛似的,眼睛也弯弯的,铺开的皱纹瞧着也甚是和蔼;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能主掌段家数十年,纵横北关无敌手的段老爷子绝不会是明面上这么简单的人物。 「段老爷子,我霍九今日就把话说明白了。」霍青别也笑,直白道,「我侄女虽到了当嫁人的年纪,但嫁给贵家公子,那是绝无可能的。」 「右相,话可不能这么说。」段鹰意味深长道,「老头我原本也是不想管这桩事的,但无奈何霍姑娘在我府上住了这么久,女孩儿家的清白名声总归是重要的。老头子我也是为了霍大小姐好,才会出此无奈之举啊。」 他这话说的绵里藏针,明着为了霍家好,暗地实则是以名声作为威胁。在霍青别眼里,这一招着实有些险恶。 霍青别微攥了手,心底微怒,也有暗暗有些懊恼没早些强硬地将淑君接回家来。 霍淑君当日溜出宫中后,便是打扮成一介侍女,跟在了段千刀身旁混入了段府。这段千刀像是怕了霍淑君打他的力道,竟也对霍淑君好极了,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令霍淑君的小日子过得极是滋润,她甚至还上街溜达了好几次。 正是因为段公子唯唯诺诺地跟在一个丫头身后,争着结账付银子、提着大包小包的场景太过奇怪,这才令霍淑君一个不小心露出了马脚,让霍青别顺藤摸瓜,查到了她的藏身之所。 有段千刀护着,霍青别也不好硬来,派了人偷偷跟着后,便让霍淑君继续留在段家了。他偶尔听下人回报消息,说霍大小姐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花段千刀的钱花到手软,霍青别心里还怪有些不是滋味的。 ——侄女长大了,唉。 京城的乱事结束了,霍青别便打算接霍淑君回家。谁知道,这段千刀却贴了上来,死求白赖地求娶霍淑君。 段府里,霍青别还在与段老爷子对峙着。 「段老爷子,我家君儿脾气顽劣,玩心又重,着实不适合千刀少爷。」霍青别不惜自贬,张口道,「烦请老爷子忘了这桩事儿,我霍家必定对这段时日的照顾之恩厚礼以待。」 段鹰依旧笑呵呵的,两手笼得愈发紧了:「哎呀,九爷也不必这么想大小姐!老头子我倒觉得大小姐为人天真烂漫,甚好甚好。见惯了人两面三刀、玲珑心眼,如大小姐这样纯粹的姑娘,反倒是招惹老人家喜爱了。」 霍青别笑笑,道:「承蒙段老爷子厚爱,但这桩婚事,不行。」 段鹰「啧啧」了一声,道:「我这孙子长这么大,老头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能管住他的人。霍九爷真不考虑考虑?」 霍青别很强硬,道:「此事绝无可能。」 段鹰露出微微遗憾神色,道,「是我孙儿没这个福气了。」说罢,便接过身后仆从递来的拐杖,一拖一拖地走到了段千刀身旁。 段千刀原本正小心翼翼窥伺着决定命运的两人,眼见着祖父走过来了,便吓了一跳。下一刻,便见到段鹰拿起拐杖,抽在了段千刀的屁股上。 「叫你顽劣!叫你乱沾那些有的没的!活该现在好姑娘都不愿嫁你!自找的!」 段千刀被打的脸面全无,四处弹跳,一副求死不得的模样。霍青别在一旁看着,笑如春风,无动于衷。哪怕段鹰把段千刀打的狼狈逃窜,霍青别还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 段鹰无法,只得道:「既然霍九爷不肯松口,那就罢了。派人去把胡桃糕买来,就送霍大小姐回去罢。」 没过多久,霍淑君从段家里头走出来了。 她还是丫鬟打扮,但手上戴的、头上别的,着实不是一般丫鬟能用的物什。她一边走着,还一边扒着头上一把发钗,嘟囔抱怨道:「姓段的,你给我送的这什么破玩意呀!沉死了,我不想戴……」 一出门,见得霍青别就站在门口,霍淑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老实了下来,垂着头唯唯诺诺道:「九叔……好。」 霍青别温柔一笑,道:「君儿无事便好,该回家了。」 温柔的笑面下,藏着夏日暴雨。 藏着大海涌波。 藏着狂风白电。 藏着天崩地裂。 霍青别的笑叫霍淑君看的胆战心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提了胡桃糕就憋着呼吸往外走,嘴里还碎碎念着一句「糟了糟了糟了」。 经过段千刀身旁时,段千刀一边揉着挨打的大腿,一边小声问道:「霍妹妹,你那镯子我已叫人粘好了,明日就送到霍家去。」 霍淑君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是那个被段千刀撞了一下以至于磕坏了的玉镯子。 原来,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想起过那个曾被顾镜夸过好看的手镯了。 「……哦,哦。」霍淑君心底有些怪怪的,但她在段千刀面前强势惯了,便忍着没表露出来。 她在段千刀面前,一贯都是如此的。 段千刀也是个心高气傲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当日带她回府时,段千刀便摇着扇子,志得意满道:「霍妹妹,你现在瞧不起我,但有朝一日,我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喊我一声‘好哥哥’。」 那时,丫鬟打扮的霍淑君恶寒一阵,怒道:「绝无可能!」 第三十五章 段千刀的扇子摇的愈发风流倜傥了,嘴角都要翘到天上:「说罢,金银财宝,丝绸锦缎,美酒佳酿,珍珠麝香……你要什么,本少爷就给你什么。便是要那天上的月亮,本少爷都能给你买下来!」 霍淑君冷笑:「我要月亮,你给本小姐买个。」 段千刀:…… 他好声好气道:「只是打个比方,霍妹妹,这你不能认真,天上的月亮是买不来的。」 霍淑君又冷笑:「你说的这些,本大小姐怎么会没有?我就要天上的月亮,你给本小姐摘下来。」 段千刀:…… 他还不信了,不摘天上的月亮,还不能驯服这匹烈性的马儿! 从此后,段大少就走上了鞍前马后、殷勤备至的不归路。谁也不知道,为何少爷会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丫鬟如此周至,以至于主仆的身份都似反了一般。 这样的反常,要想瞒住火眼金睛的段老爷子着实是苦难。段鹰一下就查到了霍淑君的身份,但他也不点破,就留霍大小姐在府上住。一老一少,竟还挺说得来,尤其是在训斥段千刀的时候。 此时此刻,段千刀见到她一副高高在上、毫不领情的臭表情,竟也习惯了,丝毫未有说什么。 待霍家叔侄走后,段千刀才刷的一展折扇,微晃着脑袋,自言自语道:「想我段千刀纵横不破关,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谁不是对本少殷勤无比,霍家妹妹反倒不把我当回事。不让她低头喊我一声‘哥哥’,我就不姓段!真是有趣,有……啊!」 话未说完,段老爷子一根拐杖又抽到了他的腿上。只见段鹰一边敲他,一边道:「叫你不争气!叫你不争气!这么好的机会,都被你耗费了去!」 段千刀被老爷子抽的喊叫起来,再无风流书生的俊俏模样,狼狈地四处逃窜起来。 「祖父!祖父不是请陛下降下圣旨了吗!这事儿又怎会不成!」段千刀一边逃窜,一边喊道。 「圣旨哪里来的这么容易!」段鹰追着用拐杖敲孙子,怒道,「你以为霍九爷是那么好对付的!笑面阎罗爷,哪有这么好惹?若你从前上进体贴些,没准咱们家就能娶到这个好媳妇了!」 霍淑君出了段家的门,瞥到了江月心也懵懵站在门口。不知怎的,她一瞬间从脸红到了脖子梢,微恼道:「看、看什么看啦!」 江月心是个实在人,立即摆手道:「我路过,路过。」 「谁信你是路过呀!」霍淑君的脸愈发红了,「你是不是也来瞧我被九叔捉回家的热闹?」 「真不是!」江月心一指街对面,道,「我哥哥家在那儿呢,我刚从我哥家出来。」 霍淑君一瞥,可不是如此?江府的匾额就悬在那儿呢。于是她没花说了,懊懊恼恼地跟着霍青别上了霍家备下的马车。 她还穿着一身丫鬟衣裳,手里提着盒胡桃糕。这胡桃糕摆在膝上,味儿甚是诱人,可霍大小姐闻着这香气,心底却欢喜不起来。 要是回了九叔家,那过的日子可就没有在段家这么惬意了。霍家的仆从得了九叔之命,都力劝她学学规矩,整天管她这个、管她那个,一旬才能逛一次街,吃块肉还得小口小口地嚼,真是麻烦得要紧;哪能和在段家似的,把段大少爷呼来喝去地差使呢? 霍淑君唉声叹气了一阵,手托腮,望着车窗外。马车微颠,车轮发出咕噜咕噜的转轧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而停下了。外头的车夫半撩帘子,对霍青别道:「九爷,宫里来人寻您。」 霍青别眉心一折。 「中道拦我?」他撩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果见得马车前立了个抱拳弯腰的禁宫内侍,脖子上还挂着薄汗,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这个内侍不在家中等他,竟然急匆匆地路上来寻,显然是陛下那头出了什么要紧大事,一刻都等不及了。如今这个时候,能让陛下心忧的,恐怕也只有不破关的战事了。 「把大小姐送回家去,不得有失。」霍青别叮嘱完车夫,下了马车,道,「我雇顶轿子入宫去,叫温嬷嬷不必备饭。」 霍淑君眼见霍青别下了马车,便大大地松了口气——看起来,是不用挨九叔的训了。 待霍青别走后,马车继续向前。没一会儿,便与另一辆马车狭道相逢。此处的道路并不宽敞,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这势必得有一方退让。霍家的车夫对霍淑君道:「大小姐,对面是叶家的马车,要不,咱们让让?」 霍淑君一听是叶家,立刻怒道:「让叶家人给本大小姐让道!」 车夫得命,不敢违背。双方的家丁对峙了一番,那叶家人才老老实实地退让了。霍淑君从车窗里探出去一瞧,才发觉对头那马车里坐的是叶婉宜。 叶大小姐去尼姑庵里住了那么些时日,昔日风姿绝艳、美冠京城的第一美人,如今却憔悴瘦削了一大圈。霍淑君瞧见她时,她正低声与车夫说着话,一副魂不守舍的黯然模样。她慢慢抬起眼皮瞧了霍淑君一眼,似是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霍淑君的马车先从道上过去了,车夫有些担忧,问道:「那位到底是叶家人,叶家在京城可不好惹,会不会……」 车夫的担忧不无道理。叶家钟鸣鼎食数辈,便是如今因淮南王谋反一事受了牵连,门庭渐渐冷落,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有些分量。 「怕什么?」霍淑君却毫不担忧,自顾自哼着畅快的小调子,「便是天塌下来,那也有我爹娘在呢。他们敢惹我爹么?」 车夫闭嘴。 霍大小姐定是上辈子行了无数善,这才会投了这么好的人家,有个权震天恭的爹爹能保她一世无忧无虑、荣华富贵。 霍青别雇了轿子,到了宫里。李延棠在清凉宫等他,神色凝重。 「方才收了关城的飞马快报,不破关那头的战况愈发不妙了。」李延棠凝视他一会儿,指一下桌案上的信纸,道,「右相自己看便是。」说罢,便侧回头。 霍青别拾起那信纸,扫了一眼,便觉得一阵惊愕。纸上字迹草草,写得却是一道惊雷也似的消息——不破关战况告急,霍天正与敌将魏池镜交手后行踪不明,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被大燕人掳了去。 这又如何不使人惊愕? 霍青别来不及担忧兄长安危,心底便兜转到了国计上。连曾踏破大燕国都的霍天正都不敌,可见大燕人这一回如何来势汹汹。且,若不破关没了霍天正,可否还能如从前一般,坚如顽石、抵御万敌? 霍青别微弯身子,拱手上言:「陛下,为今之计,只有令赵祥等人再拖延一段时日;再命江家亭风火速回关,抵御大燕。或派人传信于魏池镜,以质易质,将我兄长换回……」 「右相。」李延棠却倏忽打断了他,道,「朕,有一个不太可说的想法。」 「陛下?」霍青别微惑,问,「不知臣可否有幸一听?」 「……朕,」李延棠的眸光垂了下来,叹息绵长,「不想与大燕再度开战。」 第三十六章 日光斜落,年轻帝王的面孔上染着一分落寞。他摩挲着自己指腹,喃喃道:「朕偿于不破关生活,见惯了战乱流离、百姓失所,心知这两国交战,最终苦的还是无辜黎民。」 霍青别听了,亦是一声叹,道:「陛下仁厚,心向万民,这本是好事;但大燕国贪得无厌,索城无度,若是放任不管,恐怕会给百姓更添困苦。」 李延棠安静一阵,又道:「总归该试试。」 「陛下想如何试?割地议和,亦或是和亲?」霍青别说的话甚是直率,「如今霍大将军不在,我天恭在弱,大燕在强;若想不耗丝毫便议和,恐怕不易。」 李延棠摇头,道:「和亲之法,是万万不可的。家国大事竟要纤弱女子牺牲婚嫁之幸,这又算什么事?朕认得魏池镜,虽不算深交,却也有些了解。……兴许,还真有些机缘。」 霍青别思忖一会,心底略有无奈,道:「既陛下已定下了,那臣便遵旨吧。」 李延棠点头。 君臣二人又商议一阵,霍青别才告退。踏出清凉宫前,霍青别忽对李延棠道:「陛下,臣有一事,烦请陛下成全。」 「何事?」李延棠问。 「我那侄女儿,自幼金娇玉贵;若是知道我长兄下落不明,恐怕会备受打击。如今兄长虽行踪不明,但尚有回环余地。还请陛下……莫要将此事告知淑君。」霍青别弯腰恭敬道。 李延棠点了头,又忧虑道:「这等大事,是必然瞒不住的,恐怕未几日就会传到京城来。明日朕便为亭风加封,嘱他回不破关去;你若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说罢,他苦笑一下。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不希望江月心知悉此事,可他也明白,顾镜的事儿,是必然瞒不住的。兴许今夜,或是明早,江月心就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能期望如今的小郎将已淡忘了那背叛的副将,不会视顾镜如手足兄弟了吧。 霍青别道:「能瞒一日,便是一日吧。……臣,告退。」 霍淑君回到家后,日子果真过的比从前严苛多了。这一回,不仅仅是平日一行一坐都有人管着,连书信往来、出门闲逛都是不行的,终日里都被闷在家里。 霍淑君也知道,这是极正常的事儿。自己逃家了那么久,若是九叔还和从前一样松松地管着自己,那才叫奇怪。但被人这样管着,多少有些烦闷。 她甚至想着,哪一日再溜出去一回,叫那段千刀带自己再四处晃悠一番。这姓段的名声虽不好,对吃喝玩乐倒是精通的很;京城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他来的时日不久,却是一清二楚。 霍淑君托着双颊,坐在石阶上,一脸闷闷地瞧着院里一棵树。那树合抱这般粗,因秋意渐至,已开始飘起转黄的叶片。她身旁的温嬷嬷压着脸,正在念叨着规矩。 「淑君小姐,坐在地上是使不得的,还会寒了身子……」 瞧着瞧着,那墙头外忽扔进了一面风筝,也不知是哪家小孩儿失手所致。霍淑君拍拍裙摆,站了起来,小跑过去捡起了那个风筝。 「这是哪家丢进来的!」温嬷嬷微有不悦,也跟了上来。 霍淑君低头一瞧,却看到那风筝上写了个「今夜子时于……」,落款是个段字,她立时知道这是段千刀找主子来了。 「淑君小姐,这风筝……」温嬷嬷伸手要来拿,霍淑君却眼疾手快,把风筝又给扔出了墙头,叉腰道,「别管了!」 这风筝飘飘悠悠的,落到了墙头外。 外边的段千刀捡起了风筝,摩挲一下,心底道:霍妹妹如今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可不能伤了她的心。 夜半,霍府侧门。 霍淑君提了裙摆,低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在侧门附近徘徊。月上柳梢头,夜色昏黑,只有远处几点模糊灯影依旧散发着茕茕光火。 这侧门早就落了锁,守门的婆子在耳房里呼呼睡得正熟。霍淑君伸出手指,扣了三下墙壁;没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应答声。 「霍妹妹,你来了!瞧着下边有个狗洞没有?快出来快出来。」段千刀小声说着。 霍淑君:…… 「你让本姑娘钻狗洞?」她大为光火,死拽着袖口,压着嗓音,怒道,「当然是你从这狗洞里滚进来。」 外头的段千刀面色一青,也怒道:「你让本大少钻狗洞?」 「本小姐就让你钻狗洞怎么了!」霍淑君可不把他的少爷派头当回事儿。 「你!你好大的胆子!」段千刀怒极。但这怒意仅有一瞬,段千刀就压低了声,好声劝慰道,「霍妹妹,这狗洞这么小,我又人高马大的,要如何钻的过去?」 「就你那没几两肉、风吹便倒的柴干子身形,也叫做‘人高马大’?」霍淑君毫不客气地耻笑他,「你瞧见过小郎将的哥哥没有?那才叫做人高马大!」 段千刀吃瘪。 但是,他还记挂着要好好哄哄霍淑君的重要事儿。眼见着四下无人,他便做贼似地往地上一趴,咬咬牙,在心底默念道:只要没人看见,本少爷就是没钻过狗洞的人! 他哭丧着脸,一点点从那个墙下的小洞里钻了进去,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好不容易到了院里头,霍淑君瞧见他,便立时露出了嫌弃神情,道:「瞧你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真是惹人嫌!」 段千刀:…… 他内心道:够辣,小爷喜欢! 这想法才晃悠了一瞬,段千刀便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霍天正大将军下落不明,不破关军情告急,天恭百姓议论纷纷。这个时候的霍淑君,定然满心都是忧虑不安。 如此一想,段千刀瞧着霍淑君的神色便有些怜悯了:哎,霍家妹妹这般埋汰别人,也不过是强颜欢笑,用蛮横霸道的外表来掩藏自己担忧不安的内心罢了! 于是,段千刀露出关切之色,道:「霍家妹妹,你可万万不要太伤心了。霍大将军吉人天相,定然会化险为夷。指不准,明天大将军他就会全须全尾地回到不破关城里去,再把大燕国人打个落花流水。」 霍淑君听了,懵了一下,恼道:「你这张臭嘴巴,说什么不吉利的呢!我爹好端端的,什么化险为夷、落花流水的?尽胡说!」 段千刀小小抽了一下子自己的脸蛋,道:「好好好,霍妹妹,是我浑说。总之,不破关一定会安然无恙的,不必多忧虑,不必多忧虑……」 霍淑君又懵了。 这段千刀所说的话,有头有尾的,不像是胡说八道。她心底忽而咚咚地跳了几下,紧张起来:「姓段的,你仔细说说,我爹怎么了?不破关怎么了?」 段千刀听她这么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霍家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儿? 转念一想,这也不是绝无可能。霍淑君自幼被捧在掌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家人不想让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担忧,便干脆瞒着藏着,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真是失算! 段千刀有些懊恼自己嘴快。下一瞬,他啪啪轻轻抽了自己两下耳刮子,道:「瞧我说梦话呢!霍妹妹,你别当真,是我这张嘴乱咒人呢,你可什么都没听着。」 第三十七章 霍淑君哪会信,当是时就急了起来:「好啊!我明白了,怪不得九叔这几天都关着我。不是怕我跟着你跑了,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爹出了事儿!」 说罢,两眼即刻通红起来,一副天塌地陷了的样子。 霍淑君平日里都是娇滴滴的,几时有过这等可怜巴巴的模样?那眼眶里挂着的几道泪水,叫段千刀看了都心疼,只得哄道:「霍妹妹,你一介姑娘家,想太多也无益于是,倒不如先放宽心,照料好自个儿……」 霍淑君鼻子酸了下,小声道:「我这就要回去问九叔去!这事儿到底是真还是假!」 段千刀喊住她,道:「霍妹妹,这可不行。你要是问了,那便是打草惊蛇,右相为了让你少操心,只会瞒的你更死。」 「那怎么办呀?」霍淑君抽抽噎噎的,「我想家了!我想回不破关去了!我娘现在孤苦伶仃的,我定要陪在她身边才行!」 「回去做甚?那头兵荒马乱的……」段千刀小声嘟囔了一阵,见她似要大哭起来,连忙哄道,「我的意思是,你去了不破关,只是给家人平添担忧,倒不如好好待在安泰的京城。」 顿一顿,他又道:「退一万步,你若真要想回不破关去,也不可贸然自己行动。就凭你那三两头脑,还没踏出你的闺房,就被右相差人逮回去了。」 「那要如何?」 「霍家妹妹,你听我的便是。」 段千刀拍拍胸脯,深藏功与名。 不破关边情告急的消息,很快便扩散到了京城。北关守将霍天正行踪不明,不破关百姓唯恐没有霍天正与江亭风的关城抵挡不住大燕人的铁骑,纷纷收拾细软家什,南下逃散。这逃难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将官道挤得满满当当,也将边关的消息一路散播南下,百姓想不知道都难。 消息到京城时,京城的百姓也甚是惊动。 两朝之前,便有大燕人攻破天恭京城,掳走李氏皇族北上的耻辱之事;看如今大燕人来势汹汹,莫非这耻辱旧事还要重演? 京城人对这等事本就极为敏感,一时间,满京皆是骚动不安,也无人在议论那逃出京城的淮南王去了何处,也无人问起叶太后被贬去佛山静修后的叶家会如何。 在一片不安之中,陛下赐下旨意,御封江亭风为安国侯,又赐下府邸珠宝、金银宝马,最后,则命新封侯的江亭风火速赶回不破关去,抵御大燕人。江亭风早上在家中接了圣旨,还来不及招待上门送礼的无数宾客,午后便打点了行装,骑马出京城北上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要想瞒住江月心,那是不可能的。 江月心知道这事儿的第一时间,便立刻收拾起了行李。她一边折着自己的衣物、收拾着短刀长剑,一边在心里思忖着该用如何理由与李延棠说这事儿。 「心肝小宝贝,对不住,北关和你一样要紧!」——这好像有些太耿直了。 「心肝小宝贝,你在家貌美如花,我去去就回!」——陛下恐怕会灭了江家。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大丈夫当以大业为重……」——等等,她不是大丈夫啊! 江月心收拾了几套衣物,便翻到了来京城后才裁做的新衣。这些翠的、鹅黄的、杏色的,件件如春日的花枝,轻软美艳,透着女儿家的娇俏。这一件折纸纹的,她似乎穿着它去逛过胭脂水粉的铺子;那件宝相花纹的,则是她去花会的时候穿的。每一件,似乎都带着一段京城的回忆。 忽而间,江月心心底有了一番不舍。 京城的日子,已是她这短短的二十年里最为轻快的回忆了。吃、住、行,皆是人间最好;无需庸扰战事,不必忧心生死,尽享人间快活。陡然要她从这般浮华富贵之中抽身,回到血与沙之中,她着实有些不舍。 她不是怕自个儿吃苦,只是不想再见到那么多的死生别离。 可不破关城如今正是要紧时刻,她不能怯战——想到此处,她的眼神登时便锋锐起来,手下的动作也愈发利索。待打包好行李,她又高束起马尾,穿了一身轻便的男式宽松衣衫,朝殿外头走去。 服侍她的宫女原本正坐在碧纱橱里,半打着扇子。见她出来,起身一礼,诧异道:「小郎将这是要去何处?奴等先去准备准备……」 「不必准备。」江月心道,「只需帮我给褚蓉带一句话,便说我先回不破关去了,让她在京城等着我便是。」顿了顿,她又道,「……我还给陛下留了一封信,叫陛下记得看。」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只能好声劝慰道:「小郎将现在要出宫,也不太方便。便是有陛下的牌子,可上头问起来,也算是小郎将私自出宫门,恐怕是不太好的……」 「这些我是管不着了。」江月心的目光愈发凌然。 两个宫女心底皆是忧虑:小郎将这样深受宠爱,陛下肯定不希望她去危险之地,定是要她好好待在宫城里保全自身的。若是自己不看严,让小郎将出了宫门,陛下定然会问自己的罪。 想罢,两个宫女便愈发地阻拦起了江月心。 此时,却见得王六匆匆过来了,瞧见这副僵持不下的场景,王六露出张笑脸,道:「小郎将这就要走了?陛下早想到您要回关城去,特意命人备下了好马与银两衣物,叫奴给您送来,所幸是赶上了。」 宫女们听了,露出吃惊之色。 ——陛下的反应,怎么和自个儿猜的完全不一样呢? 清凉宫。 日影斜斜,象纱风透;一道瑞气慢笼细仗,真珠帘前的宫女轻垂脖颈,双飐微颤,如敛翠蝉。年轻的帝王坐在桌案前,正执笔批阅奏折。 他虽提着笔,面庞却有些出神,笔尖上沾的墨汁早已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了一团墨迹。 倏忽间,外头传来了王六求见的声音。李延棠搁了笔,传他进来。王六福了一礼,低着身子跨进来,恭声道:「陛下,小郎将已启程了。」 李延棠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王六见他并未有多少诧异之色,心底竟悄悄浮起一丝不忍来:想陛下坐享江山,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可偏偏却要送心上人儿离开京城,真是委屈得很。若是别的帝王,只怕是用锁链囚了,都要把人留下来。 于是,王六碎着脚步到李延棠脚边,悄声道:「陛下,若是想要喊小郎将回来,如今尚且来得及。」 李延棠闻言,却摇了摇头,道:「罢了。」 王六于心不忍,又道:「陛下当真舍得小郎将回北关去?」 「……」李延棠安静一阵子,眸光微动,淡淡道,「她若要回去,朕是拦不住的。」 「怎会拦不住呢?」王六一副着急模样,「您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这天下,又有谁敢不听您的呢?」 「朕可以留住她的人,但留不住她的心。」李延棠漫声答道,「更何况,朕若当真敬她,便该令她去做想做的事儿。小六子,这你定然不懂。」 王六有些懵了,道:「这……陛下说的,奴倒是有一点点儿明白了。奴才上头有个姐姐,出嫁时嫁的远;娘虽舍不得,望着姐姐能常伴身边,可为了姐姐出嫁后的日子能过的好些,便也咬咬牙答应了。」 第三十八章 「虽不那么相同,但也是这个道理。」李延棠笑了起来,「小郎将愿为朕舍弃故乡,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朕已是心满意足了。」 王六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又道:「陛下不如去送送小郎将?」 「不送了罢,又不是只见这一面。朕定不会叫这仗打的太久,必让她早些回京城来。」李延棠道,「现在去见她,唯恐平添不舍,耽误了行程。」 王六又劝道:「只远远相送一眼,并不耽误。」 王六一番劝说,叫李延棠动了心。他着实有些不舍江月心,便带了王六,一道出了清凉宫,要到长安门的城门上去。只要在长安门的门上,便能将里里外外出宫的人尽数收入眼中。 他坐了软轿,朝长安门行去了。轿子一路颠簸,路途行了大半,忽听得外头王六道:「陛下,小郎将在前头呢!」 李延棠微惊,连忙撩了轿帘,却见得长安门前停了一匹马,有个女子正牵着马立着——在这宫城里,敢冒着禁规牵马行走的,也只有手握圣上令牌的江月心了。 只听远远传来江月心的笑声,她道:「我就知道阿延舍不得我,以是特地在此处等候。」 待更近了些,李延棠便瞧见她笑靥轻扬的飒爽模样。她身后是朱墙琉瓦、赤金一片,甚为辉煌鲜艳;可她落在这般宏大的景象里,却一点儿都不显得渺小,反而叫李延棠眼里只能瞧见她一个人。 李延棠下了轿子,慢慢步近她,道:「小郎将,朕……送送你。」 江月心挠了挠头,干巴巴道:「阿延,你一站在这儿,我便有些舍不得去北关了。」顿了顿,她一副纠结样子,道,「但国事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如今不破关告急,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得不去。」 李延棠点了头。 她侧身,摸了摸身旁的骏马,这匹马一身枣红,四肢健美、头颅高扬,浑身的线条流畅利索,鬃毛油亮,乃是一片难寻的宝马。这马也似是有灵性一般,见新主人抚摸自己,便轻轻地扬了扬蹄子。 「这马甚好,可有名字?」江月心问道。 「没有的。小郎将若乐意,自己取一个便是。」李延棠答道。 「那便叫‘当归’吧。」她笑了起来,「虽是药名,却也应景。」 说罢,她便以利落之姿翻身骑上了马,手扯缰绳,大声道:「阿延,你在这儿等我,我定会早些回来与你完婚的!」 一旁的王六听了,面色古怪。 小郎将这话,怎么像是那些辞别未婚妻子、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呢?接下来的剧本,是不是陈世美上京中榜,抛弃妻子,做了驸马爷……呸呸呸呸。 王六还在胡思乱想着,那头的江月心已经上了马,一夹马腹,朝着宫门外去了。她手持令牌,守门的军士见了,便立即开门放行。她一骑绝尘,很快便畅通无阻地穿过宫门。那三道相继打开的大门重重叠叠,她的身影便化为了一道渐远的墨点儿。 李延棠见她离去,便收敛了笑容,自言自语道:「这场仗……绝不可打的太久。顾镜啊顾镜,望你是个有悯恤之心的人……」 三日后,不破关城。 天将破晓,夜色依旧凝着。墨色最薄处,隐约露出一道淡淡的白。 不破关城的城门上,守着数列巡逻士兵。因连日作战,他们早已疲惫不堪,各个皆是有气无力模样。弓手们依着墙头,四仰八叉地或坐、或躺着,焦油、血腥与腐臭味,弥散在每一个人的鼻尖。 自霍天正失踪、鹤望原失守后,这不破关的守军便整日绷紧了弦,一夜、一夜地不曾合眼,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虽江家兄妹已在回城的路上,但他们却依旧不能打起精神来,连守将赵祥都疲惫无比,只能勉强撑着。 城门上的火光抖了抖,白天快要来了。 当守城的士兵打了个呵欠,以为又平安熬过一夜时,城门下忽有了一阵诡谲的响动——倏忽间,城门下亮起了一片火光,嘈杂的呼喊声一片炸开。定睛一看,竟是一列隐匿在夜色之中的大燕军士扬旗呐喊、击鼓攻城。 带着火星的箭矢射上了城门,随着晨光渐渐从云间洒落,整座不破关城门也醒了过来,昏昏欲睡、正是松懈之时的军士,手忙脚乱地抵御起敌人又一波的进攻。 然而,这般的抵御并没有多大的用处。谁都知道,如今不过是强撑着罢了——魏池镜曾潜身不破关数年,对这不破关的每一寸弱处都了若指掌。守军易换,可这城池却是短时间内无法大动。在魏池镜的一番猛攻下,不破关已是飘摇欲坠。 呐喊厮杀声回荡在城门之上。 激战持续了一个余时辰,不破关城上的守军死伤殆尽。这一回的大燕国本就来势汹汹,天恭军队在鹤望原附近与其交战时,便已损失了无数人马;更别提为平定淮南王之乱,部分军士被远调南下。 日头渐高,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不破关城那厚重、古旧的城门,竟被大燕以八根巨木撞开。无数敌军趁机呐喊着,朝那微开的城门里拥挤了过去。这一涌入,便像是一把利刃划过一块绷紧的布,叫那守军尽数崩溃了。 赵祥并无霍天正那般的雄才大略,情急之下,只能命部将上前迎战,务必不能让大燕人得到这座关城。 然,赵祥的才能终究有限。至入夜时,不破关城已被占去了四分之一,两军在街巷里殊死搏斗,狭小街道上横尸满布;连那昔日辉煌无比的霍府,都被大燕人占了去。 夜色降临,大燕人渐渐停下了攻势。 被占用的霍府之中,一片鸡飞狗跳。来不及逃走的人被驱赶至一角,瑟瑟发抖地站在花廊下。花廊下的小金笼子笼门大开,里头养着的金刚鹦鹉早已飞走。满地凌乱狼藉,血迹四处飞溅,一群五大三粗的大燕军士板着面孔,如泰山一般守在门前。 其中一个领头的军士道:「霍夫人何在?」 瑟瑟发抖的仆妇、丫鬟们皆不出声,却有一个妇人自顾自步了出来。她身着锦衣华服,髻压金钗,满面整肃,端庄不可方物,正是霍夫人。 「尔等何事?」她在这群大燕人面前站定,丝毫不显露怯色,仿佛对着的依旧是自己的仆从。 那大燕人道:「我们五殿下想见你,问问不破关的事儿。」 霍夫人冷笑了一下,道:「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不是出卖家国之人。要想从我嘴里撬出不破关的情报,恐怕得先让我死。」 她这刚硬的话刚落地,便听得大燕人群里传出了一道轻笑。 「霍夫人,你不必如此惊惧。本殿下这回来,只是想问你一些旧人旧事,与家国无关。」 灯火微晕,一名散发披肩、身材颀长的男子,悠悠踏了出来。他阴柔俊美的面庞上,挂着一抹叫人心底微瘆的笑意。 霍夫人见到他,声音瞬间尖利了起来。 「是你!顾镜!」 霍夫人一声怒喊,叫所有的丫鬟、仆从愈发惊惧。 第三十九章 顾小将军的大名,从前在不破关那也是家喻户晓的。谁不知道小郎将身旁的顾镜容姿绝上,乃是关城响当当的美男子;又兼有一身好武艺,以是想嫁给他的姑娘无数。 只不过,顾镜年岁渐长,却并无任何娶妻意愿。 后来大燕国再次骚扰不破关,顾镜不知所踪。此后,不破关城里便已有了这样的传言——大燕国那新近出现的五殿下魏池镜,便是当年的顾镜。 这传言流传了许久,今日终于在霍夫人口中得到证实。 诸位仆从抬起头,便见得魏池镜穿一袭暗赤色轻铠,长发半散,额上缚一条朱红嵌金珠细带,耳上垂一道耳坠子,俊美容颜冷鸷而凛冽,便如冬日不化的寒冰似的。周遭些微火光氤氲微散,映衬得他容颜愈发阴柔鬼魅。 「霍夫人,许久未见。」魏池镜半扯嘴角,语气一如从前,仿佛自己仍是不破关守将。可他的神态到底不一样了,通身上下皆是大燕王室的贵气。 霍夫人平复了神色,冷冷道:「顾镜,你想问什么?」 她冷眼瞧着面前的魏池镜,心底满是尖锐的恨意。唯一有所安慰的,便是自己有先见之明,把女儿霍淑君提前送去了京城,保她不会被卷入战乱。 「我想问问小郎将的事儿。」魏池镜身旁有人抬了张圈椅来,他便一翘修长右腿,坐了下来,语气甚是倨傲,「我久不在天恭,听闻她嫁入了宫中,此事当真?」 霍夫人嗤笑一声,道:「自然是真的。小郎将性子好,人又出落的俊俏,嫁入宫中,有何不可?陛下待她甚厚,以后位相迎。」 魏池镜狭长眼眸微敛,卷着的手心忽然扣紧手中剑柄。他压低了声音,又道:「她并非什么权贵之女,怎需嫁入宫中?」 霍夫人眼睛一转,似隐隐猜到了什么,当即尖锐地笑起来,嘲讽似地戳他的痛处:「顾镜,怎么急切地问江月心的事儿,莫非你有意于她?」 魏池镜被点破了心事,却也不恼,只是冷而淡漠地望着霍夫人,道:「此事与你无关。」 霍夫人的笑声愈发刺耳了:「顾镜!你可不要笑死人了!你一介大燕国人,竟然心仪于我们天恭的将军?若是说出去,你在大燕国定会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霍夫人的性子并不温柔,骨子里总有些精明泼辣;此刻她一张嘲讽脸对着魏池镜,叫人看了便觉得恼火。只可惜,魏池镜却像是没听到似的。 「罢了,我问完了。」魏池镜挥了挥手,道,「送霍夫人回房吧,看押起来,不得踏出霍府一步,直到霍天正出现为止。」 魏池镜身旁的将领得令,应了声「是」,便去架霍夫人。霍夫人怒瞪了他们一眼,狠狠挣扎着甩开了几人的手,抬头挺胸傲然地朝花廊走去,口中道:「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们搀扶!」 待霍夫人走后,一名部下凑到魏池镜耳边,展开一道军报,道:「五殿下,那江亭风马上就会赶回不破关。他并不好对付,若是他回来了,恐怕事情将会有变。」 魏池镜思忖一会儿,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若在江亭风回来前能拿下这不破关,一切都会好许多。」 魏池镜说完这句,忽地抬起头来,望着那屋檐下空空如也的小金笼,一副出神模样,谁也不知道尊贵的五殿下在想些什么。 京城,霍府。 霍淑君坐在妆镜前,微微地呼了一口气。铜镜里模糊地倒映出她的面庞,她乌黑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的轮廓,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莫紧张,莫紧张,莫紧张……」 仔细一听,原来是在细碎地念叨着这句话。 一连念了六七遍后,她展开手心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纸,默默将上头的文字又看了一遍——这张旧兮兮的纸片上,乃是段千刀给她策定的逃家方案。今日,她就要依照着这张纸上的内容,在九叔霍青别面前演一出戏。 待看完最后一遍,霍淑君将这纸团扔进了蜡烛的焰芯里。看着纸团化为一片灰烬,她拍了拍脸颊,大步流星地朝外踏去。 没一会儿,她就找到了在书房蹙眉写信的霍青别。 门扇「吱呀」一声推开,霍淑君踏入,发出了响亮的抽噎声。继而,她双眉一垂,眼里陡然泛起了一片闪亮的泪花。 「九叔!」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书房里回响起来。 霍青别愕然抬头,连忙搁下书信,起身问道:「君儿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霍淑君又抽噎两下,一扬裙摆,竟在地上跪下了!霍青别微吃一惊,连忙要扶她起来,可霍淑君却死死跪在地上,边哭边道:「九叔!我与段公子是真心相爱的!九叔便成全我们吧!」 这一句话真是好不凄凉,可霍青别的面色却一下子就不好了。 ——段!千!刀! 他沉着脸,道:「君儿,家中对你千呵万宠,但这件事却是万万不可的。那段千刀为人顽劣,家世也与我们霍家门第不符,着实不是良配。」 霍淑君却是不管不顾,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家世算什么!那些家财权势都是虚的,只有心意才是真的!大权在握,又怎么抵得上一颗真心?君儿从不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更不会嫌弃段家出身商贾……嗝呃……」 霍淑君身后的丫鬟红香微微抽了抽嘴角。 ——小姐这话说的,简直是和真的一样!虽然小姐本就擅长把人绕进去,这些话也说的冠冕堂皇,但是小姐要说自己「不嫌贫爱富」,那可是实打实的大谎话了!小姐对穷酸书生的鄙夷劲呀,那可是写在了鼻子上! 霍青别沉默一阵,略有无奈,道:「君儿,你先起来罢。你与那段千刀相识也未久,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霍淑君一抹鼻涕眼泪,道:「虽相处未久,但他却待我甚好。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娘九叔,也就是他对我百依百顺,事事听从了。」 她原本只是装哭,可此时想到生死未卜的爹爹、沦为人质的娘亲,眼泪便愈发凶猛了,成串成串地往下淌着。 霍青别摇摇头,道:「此事下次再谈吧。九叔这儿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先回去歇歇。红香,送小姐回房间。」 红香应了声「是」,上来搀扶哭的东倒西歪的霍淑君回去。 霍淑君走后,霍青别便坐下来正经地瞧了会政务军情的信件。未有小半个时辰,红香便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喊道:「九爷!不好了!小姐说她不能和心上人相守,闹着要投井呢!」 霍青别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急急忙忙起身命人去制住霍淑君。到了庭院中的井旁,果见得霍淑君哭得日月无光,一副痛失所爱的模样。霍青别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女是怎样的执拗性子,一时间头疼不已,只能让家仆把小姐看的牢一些。 这一夜,总算是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次日,霍淑君便一副虚弱的模样,惨白着脸到了霍青别书房里,喃喃道:「九叔,我昨夜做了个梦,想开了。」 霍青别有些诧异,问道:「什么想开了?」 第四十章 「我昨夜梦到观世音娘娘给我托梦,说我和段公子本就是没那段缘分的,自然不能结成夫妻。」霍淑君惨淡一笑,道,「我想开了,也不闹着嫁了。」 霍青别心底有些古怪,心道这侄女儿想开的速度也太快了。但霍淑君一向是说风就是雨,且还有个观世音娘娘托梦,这一切倒也算是正常。于是,霍青别道:「想开就好。」 霍淑君道:「既我不想嫁了,那我只求最后再见段公子一面,与他了断前缘。他从前待我甚好,我还没当面谢过恩。」 侄女儿都这么说了,霍青别也不好阻拦,只能答应,另叮嘱家仆跟的紧一些,莫要让那段公子冲动之下伤了淑君小姐。 第三日,霍淑君便带着家仆出了霍府,去见段千刀了。两人会面之地,是一座茶楼。霍淑君上了二楼雅座,径直寻到了独自坐着的段千刀。 段千刀见她顺利来了,便小声问道:「霍妹妹,你可想好了?要回不破关去?那地儿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去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添乱。」 霍淑君绞紧了袖口,道:「我要救我娘。」 段千刀有些于心不忍,道:「你怎么救?那魏池镜难道还会怜惜你不成?」 霍淑君的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呼吸也急促起来,口中道:「他从不会怜惜我,但我还是得试试。」说罢,她低声道,「也许,他还记得我呢?」 段千刀瞧见她这副可怜模样,咳了咳,连忙转移话题:「霍妹妹,我还有件事儿要说。」 「什么事?」 「咱们这一逃,那可就是一道私奔了啊。」 「……」 「霍妹妹可想好了?要和我私奔?」 「姓段的,你找死呢?」 一路北上,沐星戴月,江月心挑了陆路,连夜赶向不破关城。行了数日路,却在中道遇到山石崩落,掩埋道路,不得不停下了赶路的行程。她虽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此处恰逢群山连绵之处,前后不沾村落,只独几户零星人家。但山道对面便是南下逃亡的流民,有坐不住的流民便帮着连夜撬石开道,山路上尽是敲打之声。 江月心在路边茶棚停了马,问店家要了一壶茶。夜色已浓,山间留几点零星残火,白发苍苍的店家伛偻着腰,将破了道缝隙的茶盏捧了上来。 「小姑娘,这山道约莫明日天明便可过去了。」这老店家半瞎了一只眼,瞧人都得眯着眼,「只是山对头便是北关,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年轻姑娘,去做什么?」 江月心不答,只是问道:「真当明日天明便可通过?可需我去帮忙?」 老店家见她如此心急,一边擦着长凳一边答道:「官府也派了人来。快的话,夜半便能走了。你是姑娘家,还是坐着勿要动了。不如先去小眯一阵子,一觉醒来,便能过去了。」 江月心点头,心道一句也是。付了钱,她便回到马旁,兀自生了一捧火,抱着膝盖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噼啪火光映亮她面颊,明明灭灭的幽幽光影倒影在她眸中。 没一会儿,她便隐约有了睡意,还不小心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到天际飞过一只青尾鹞子,那道青黑色的残影掠过夜空,如同一道墨痕。鹤望原上的长风吹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芦苇东倒西歪,年轻的顾镜站在不远处,他的衣摆被风鼓满,面上的表情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楚。 顾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江月心歪头一听,只听到一句「给本大少把最好的茶拿出来!这点破茶,打发叫花子呢!」 江月心:??? 顾镜这语气,怎么和段千刀似的? 这一句怒吼,令江月心惊醒了。她睁开眼皮子,面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只有残存的火星还在炭黑的柴堆里隐隐约约地亮灭着;不远处的马车旁有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伸长脖子、青筋迸出,正对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店家怒吼着。 「这茶沫子也算是茶?!五云白针有没有?!」 那老店家不仅半瞎,耳朵也有些背,喃喃问道:「五云白什么?」 「五云白针!」 「五云什么针?」 「五云白针!」 「什么白针?」 「五云白针!」 江月心总觉得这声嘶力竭、面孔通红的年轻男子有些像段千刀。于是,她起身掸下灰尘,慢慢近了那一男一女,仔细一看,这男子竟然真是段千刀! 只不过,眼前的段大少一点儿也没有往日锦衣华服、飞扬跋扈的模样,反而是一副奔波亡命的模样,额头上还奇异地带着一个鞋印子。 江月心愣了一下。 段千刀怎么会在这里? 「段大少?」她疑惑了一句,目光又扫向段千刀的女伴。那女伴微惊了一下,立刻缩起身子,躲到了段千刀身后,低着头不肯让人瞧见正脸。 「江月心?」段千刀回过神来,也是微惊,下意识就把那女子往身后挡。 他这个动作,让江月心好生疑惑。再看那女伴娇小身形,江月心开始怀疑这姑娘是逃家的霍大小姐。于是,她咳了咳,试探道:「段大少啊,你可知道陛下打算给霍大小姐赐婚呢?!」 这一句话出口,那娇小女子瞬间跳起,尖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段千刀也跳起来,跟着一起叫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女子果真是霍淑君。 「哎,瞧我这记性,我说错了,是陛下打算娶我。错了错了,别放在心上。」江月心横抱双臂,打量着又惊又怒的霍淑君,疑惑道,「大小姐,你怎么在此处?」 霍淑君逃家,这可是一件大事!! 霍淑君发现自己一时冲动,露了馅,当下便有些支支吾吾的。 段千刀听了,立刻做母鸡护崽状,将霍淑君护在身后,怒斥道:「姓江的,你没见过私奔啊!我和霍大小姐情投意合,苦于家人不同意这桩婚事,便私奔了!」 江月心微惊,道:「段大少睡糊涂了?大小姐怎么会瞧得上你?」 霍淑君一张俏脸涨的通红,眼底有怒意,嘴唇被气的哆哆嗦嗦的,显然不满意段千刀的说辞。因此,她还狠狠地踩了段大少两脚。 段大少疼的龇牙咧嘴,却强撑着给霍淑君使眼色,道:「对、对……吧?」 江月心也狐疑道:「当真?真不是霍大小姐瞒着九爷,偷偷摸摸回北关去?」 霍淑君气鼓鼓的,一副耻辱的样子,咬牙道:「是……没……错!本姑娘,私、私奔……」说到最后,却很是难堪的模样。 段千刀心里嘀咕:霍妹妹这演的也太假了,姓江的要是会信,那才叫有鬼。 江月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什么,你竟与段大少两情相悦?」 段千刀:…… ——竟然真的信了! 江月心急着回不破关,也无心关注他二人私事,只是叮嘱霍淑君莫要胡闹;若是她当真与段千刀两情相悦,便该与霍青别仔细商谈此事。 她又在熄灭的火堆旁坐了一会儿,霍淑君便扭扭捏捏地过来了。她手捏着袖口,偷偷摸摸瞄着江月心,道:「小郎将……」 第四十一章 江月心以剑撑地,问:「大小姐有何事?」 霍淑君张口欲言,又避而不谈。好不容易,她才道:「小郎将,我有一事相求。」 江月心道:「你说便是。」 霍淑君没了方才那副羞恼的样子,眼帘儿微垂,额前两缕刘海半遮眉眼,低声道:「小郎将,镜哥哥……顾镜他,带人攻入了不破关城。」 「嗯。我知道。」江月心眸光微暗。 「我爹行踪不明,我娘……现在在顾镜手上。」霍淑君的眸光动了下,眼眶微微泛红,「我不知道顾镜会对我娘做些什么。」 江月心心底小小咯噔一下,隐约有些明白了霍大小姐为何冒着危险赶回不破关——大抵,是想借着昔日与顾镜相识的情分,来换取母亲的一条生路吧。 这又是何其天真的一个想法? 且不说霍天正的夫人对于大燕人来说是怎样的仇敌,但说顾镜,连她江月心都能欺骗,根本便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又怎会顾忌霍淑君? 「你不必回不破关去了。」江月心斩钉截铁道,「你去了,毫无用处,顾镜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霍夫人手下留情。」 她说话直接,却是再现实不过。霍淑君愣了愣,眼底的泪珠子忽而滚了下来。 段千刀原本正与那茶棚的老店家买干粮,见这边的霍淑君哭了,便急急忙忙赶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弯腰哄道:「霍妹妹怎么哭啦?是你段哥哥买的茶不符合你心意?」 霍淑君无声地淌着两道泪痕,顺手抄起自己的香囊,便打着段千刀的手背,抽抽噎噎道:「是!都怪你!都怪你!把我弄哭了!」 段千刀倒是很乐意背这口锅似的,一边被打,一边龇牙咧嘴道:「打起人来和我家老爷子倒是挺像的……」 江月心也非铁石心肠的人,见她哭的伤心,叹一口气,道:「大小姐,你先回京城罢。你说的这事儿,我会帮你。」 霍淑君微愣,仰起头,问道:「小郎将是何意?」 「我来救你娘。」江月心认真道,「我去救人,总比你去救人要来的方便。你是以卵击石,而我有自保之力。我与顾镜相熟,知道他的为人性情。……诚然,那有一半都是装的。」 霍淑君久久地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许久后,她才喃喃道:「小郎将,你若去了,遇到些什么事,陛下可怎么办?」 江月心笑道:「话不是这样说。若我变得见死不救,畏畏缩缩,不再是从前那个为民出入疆场的江月心了,那阿延该怎么办?」 李延棠又要上哪儿去找那个令他心动的、满腔热血的女将军呢? 霍淑君抽了抽鼻子,忽然搭紧了江月心的手,哽咽道:「小郎将,我错怪你了。我从前觉得你傻傻的,不会打扮;如今知道你是真仗义,美在别处。你不要勉强自己,凡事以你自己的安危为先。若你成功救回来了,我定叫我霍家厚礼待你。」 从来都是鼻子朝天、颐指气使的霍淑君,忽然说出这么得体又懂得感恩的话来,江月心颇有些不熟悉。 可能,这就是霍大小姐长大了的模样吧。 山道那边传来阵阵的沸响,原是崩塌的落石终于被清理干净了,道路腾了出来,一水儿的流民驱着牛羊、驾着马车,争先恐后地挤了过来。江月心见状,便向二人道别,回去牵了马,继续赶路。 所有的流民都在向南,独独她是向北。她便如逆水而上的一叶扁舟,孤身一人去往了战火连绵的北关。 星夜兼程,江月心终于赶到了不破关城南边的城门外。 天上无星无月,云也黯淡,江月心下了马,将马系在小山坡上,远远朝不破关走去。一阵夜风吹来,她的长发与衣摆一道乱舞,山坡山膝盖那么高的野草如水波一般尽数朝东边弯折而去。 此时的不破关,已大变了模样。整座城池都是黑漆漆的,偶尔有几点野火飘荡;城楼上的匾额隐匿在黑暗中,大气的「北关」二字已黯淡了。大敞的朱红色城门无人看守,只余刺鼻的血腥味飘散其间。 百姓似乎尽数出逃了,连退隐的江父也带着周大嫂子等人南下投奔江亭风去了,只剩下大燕与天恭双方的军士仍旧藏身城中,借着矮墙篱笆、街巷窗棂互相缠斗。因此,能听见的也都是马蹄兵戈之声。 江月心看着那城门,恍惚间回忆起离开此处时的模样——那时,百姓知道她要做皇后了,全城惊动,满家满户出来相送;那副热闹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经是山河变色,红尘大改。 她深呼一口气,清点了一下身上所带的武器、药品、暗器,慢慢踏入了寂静的城门。 江月心心底的计策很清楚——擒贼,先擒王。 她久居不破关,对这关城里的一切都极为清楚。她清晰地知道这一片地上的砖该有几块,何处的篱笆下藏有矮洞,哪儿的厚墙里又有密道。不破关本就是防御要地,城中埋藏了无数暗道,其中有一些,连顾镜都是不知道的。 她放轻了脚步,神出鬼没地绕过了墙根,快步走到了一栋宅邸旁。在院中,她左右敲打地砖,终于掀起一块大石板。其下,则是深不可测的黑色甬道。 江月心从衣襟中摸出了一道火折子,吹了吹灰,朝下跳去。 这密道狭小阴暗,即使有火折子也不能被照亮多少。她弯着腰,低头艰难前行,一路擦碰无数灰尘,整个人都如披了一层灰似的。 终于,这地道似要到了尽头。隐隐约约的,上方传来了响动,好像是丝弦舞乐之声。 这密道,直直通向霍天正的书房,乃是霍天正当年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只是未料到,这退路他自己不曾用上,反而被江月心以这种形式用上了。 密道到了尽头,上方有一块方形地砖。江月心试探着将其顶开了一条缝隙,往外窥伺。 霍天正的书房里一片凌乱,几个人正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最角落里的圈椅上,坐着个披发的俊美男子,他的眼眸如寒冰似的,气质也像是一片带着傲的雪;身上穿着大燕人平日所爱的窄袖长袍,脚蹬锦珠马靴,一身华美贵气。 江月心认出他来了。 是顾镜,也是大燕国的五殿下,魏池镜。 江月心艰难地撑着地砖,视线贴着地面向前扫去。当她看见顾镜的时候,只觉得这一眼,有一万年那么漫长了。 江月心记得,顾镜来不破关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午后的天灰蒙蒙的,将要下场大雨,漫天的云都沉沉压着,仿佛要坠到屋顶。新募来的兵丁在老槐树下一字排开,或胆怯、或笔挺地站着,让人逐一打量。 不破关地处要冲,乃是防御大燕国的第一线,补充兵丁乃是年年都要做的事儿。这一批的兵丁身份、故乡各异,有投笔从戎的穷书生,也有被官府强征来的农夫。有老有少,或高或矮,相貌各有不同。 这群人里,最醒目的便是顾镜。他最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生的却很是高挑颀长,全然不似同龄少年,相貌也好。便是有脏兮兮的泥土夹在眉眼间,那也难掩他的俊秀。 第四十二章 只不过,他的神情却有些闷涩,眼底也无同龄人的光彩,只余一片沉沉的海;虽是少年,却像是经历了俗世千千万一般,黯淡得很。 霍天正在前头训话,一旁的屋角里便躲着一群小姑娘,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霍淑君挤在最前面,最霸道地占据了位置最好的地方,压低着嗓门与身后的丫鬟窃窃私语。 「哎哎,你瞧,那个人长得可真好看!」 不破关的姑娘家,从来都是外向的很。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霍天正也瞧见了这少年,便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来应的征?」 那少年抿紧了薄唇,低垂着眼回了答。他叫顾镜,是宛宁人,说话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调子,还夹带一丝京城腔调,可见从前家境尚可。后来家中遭遇盗匪,一把火将他的一切都烧了个干净,父母姊妹、家财万贯,统统化作乌有,堂兄弟夺了余下房宅,将他赶出家门。 他多年流浪,颠沛流离,饱尝人间冷暖。到了不破关,不想再浪迹四方,便干脆应了征。 霍天正闻言,唏嘘不已。 家道中落、少年失意,又遭逢亲眷阋墙,总叫人心生怜悯。更何况,顾镜还是这么个俊秀儿郎,本该有大好前途。 躲在墙角的霍大小姐听着听着,面庞微微红了起来。她少不更事,满脑袋里都装着戏文似的天真烂漫。十二三岁的霍淑君扯着丫鬟红香的手,嘟囔道:「我知道我知道,后来的事儿一定是这样的,落魄少年重做了大将军,娶了第一美人儿,衣锦还乡,赶跑了抢走他家业的恶徒,又惩治了那伙放火的匪盗。」 红香藏着掩着,小打了个呵欠,一边担忧小姐发现自己犯困,一边迎合道:「是呀是呀!戏文里都是这般写的。」 顾镜入了军队没几天,便听闻这军中有个小姑娘;与他差不多年岁,武功却比成年男子还要强上几分。若是在同龄人里挑,整个军营都不能挑出她的对手来。 于是,顾镜找到了她。 「不知可否赐教?」 十四岁的江月心口中咬着发带,正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用手指梳着长发。她生的很英气,还未彻底长开的身体让她与那些少年的身形有些相似。但她眼底的光是煜煜的,漂亮的像块宝石。她与少年顾镜对望的第一眼,就像是一片碎玉所化的尘埃碰上了一块璞玉。 江月心当然愿意赐教。 她天生好武,好动,坐不住,教训那些不肯服输的毛头小子便是她的乐趣。她十四岁时迟钝的很,根本不知道男女之别,但却能分明地瞧见这少年身上还有一丝倨傲和倔强。 大概,是不愿向什么东西低头服输。 江月心挑起了剑,毫不吝啬地将少年顾镜打趴下了。秀气的小新兵趴在地上,嘴里吃着土;扬起头来,面前则是个毫不掩饰得意之情的少女。周遭的人在哄堂大笑,嘲笑这新兵不知山有多高,竟敢挑战江家的霸王头子。 「小心以后被江月心逮回家做相公!」 「反正也没人敢娶她呀!」 混账小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叫顾镜的面色略有古怪。他的眼底泛开了一丝窘迫,可那窘迫却很快变为了暗暗的锋芒,然后尽数被藏了起来,再寻不见。 江月心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奇怪。 说他倔强,可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倔强的人,反而像是被厄运磨平了棱角,已变得宠辱不惊。说他淡然,可他偶尔流露出的争强好胜,却又显露出奇怪的野心来。 若不然,他也不会请江月心赐教。 被女子打败的事儿,好像成了顾镜的一颗小小心结。他若有空,便会寻到江月心,捧上一柄剑,再上一句「请赐教」;久而久之,军营里便常常瞧见二人过招的身影。霍天正看见了,还会呵呵笑一句:「顾镜这小子,有些倔。」 后来顾镜与江月心便成了好友。 顾镜的嘴巴总有些不饶人,恰好江月心也不计较这些,两人难得的相处融洽。若是换了其他姑娘,恐怕早就被顾镜的毒舌给吓跑了。 顾镜十七岁那年的七夕,不破关里的庙会甚是热闹。这关城人多口杂,百姓从天恭各地来,庙会也糅杂了各地各族的风俗。还记得当夜有人在霍府前头十五尺处挂了一排灯笼,说是要让年轻人写了心愿,挂在上头。 年轻的军士们也凑了热闹,挨个挨个去写。那时恰逢大燕时常来扰,军队内压抑沉重;遇着这等节会,便想好好放松放松。因而,写心愿的人倒是数不清。 有人喊顾镜去写,顾镜却一动不动,拿着剑站在树下,神色阴阴沉沉的,大抵是对这等小孩子家家一般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顾镜,你当真不写?」有位长辈笑眯眯喊他。 「不写。」顾镜答得干脆。 「不讨个彩头?」长辈又道。 「不必。横竖不会实现。」他的声音愈发淡然。 他这般的耿直现实,让这长辈有些讪讪,只得移目望向那系满了纸带的灯笼绳。只见一群姑娘娇娇羞羞地躲在灯笼旁,满含情意的眼偷偷望一下顾镜,又娇羞地看着那灯笼。长辈再瞄到顾镜那张俊秀出挑的脸,心底立刻有了数。 果然,没一会儿,姑娘们就窃窃私语起来。 「呀,你写的也是嫁他?」 「真讨厌,真讨厌真讨厌……」 「谁又敢与霍大小姐争呢!」 没一会儿,江月心来了。她也不想写这心愿,原因无他,只因那时候的江月心大字不识几个,整一女白丁。于是,她就坐到了顾镜边上,和顾镜说起话来。 「阿镜,你不去写个心愿?」她拍拍袖上灰尘,问道。 「……我写什么,你早日变成大家闺秀?」顾镜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也成!」江月心一副兴奋的样子,「这个心愿不错。」 顾镜:…… 他对江月心的迟钝一向没什么法子。于是他撇了头,低声道:「这儿的热闹,终究与我无关。我这样落魄的孤家寡人,怕是什么心愿都不能得偿。当年没死在那场大火里,已耗尽上辈子的福气了。」 他这话有几分落寞,明明是年华最好的少年郎,可在摇曳的灯影水光里只余下无边的清寂,像是一道独自走入黑夜的影子。 江月心眨巴眨巴眼,忽而笑道:「阿镜,话不是这样说。只要是个人,便有资格得到幸福。」 顾镜怔了下,扭头瞧她,恰好望见她盈盈笑颜。她眼底有欢趣,有烟火,有人间柴米油盐酸甜五味;那一瞬顾镜想到,若是哪家的男子娶了江月心,那过的定会是平凡又饱满鲜活的一生。 没有朝堂风云,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生离死别。 ……只可惜,那样的人生对于他魏池镜来说,只可远望而不可即。从霍天正火烧大燕皇宫的那天起,他就已背上了大燕皇族的血海深仇,此生注定要在复仇之路上越走越远。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江月心撩了下耳旁发丝,嘟嘟囔囔道,「我去了,霍大小姐又要嫌我烦。更何况,我似乎是有个未婚夫君来着。」 第四十三章 未婚夫君。 这句话提醒了顾镜,他突然想起江月心似乎有一个从小定下的婚约者。 不知怎的,他心底忽而有了一丝破裂,微微的酸涩与不甘涌了起来。他仔细想了想,这大概是这样的一种心虚罢——自己无法触碰到的光,也不希望别人触碰到。 顾镜闷了一会儿,取出了剑,对江月心道:「请赐教。」 于是,大好的七夕之夜,江月心又和顾镜打上了。只可惜,在江月心的记忆里,顾镜是永远也打不过她的;她总能用各种巧妙的招式,令顾镜输的心服口服。 后来,她曾放出豪言:「顾镜,你什么时候打败我,我就跟你姓。」 顾镜瞪她一眼,道:「那我怎么敢打败你?我还是弃武改文罢。」 往事历历在目,尚在眼前,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江月心缩在霍府书房的地道里,从砖块的缝隙间窥伺着昔日的好友与副将。现在的他不是顾镜,而是魏池镜。 魏池镜托着面颊,神色微慵地坐在椅上。虽神情是懒散的,但他的眼神却如淬了冰似的,叫人寒彻骨髓。几个部下在书房中翻翻找找,把书房弄的一团乱。 「五殿下,什么都没有。」 「霍天正机敏,想来是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若不然,把那霍家的娘们喊来再拷问拷问?听闻姓霍的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这话像是触到了魏池镜的某根神经,他冷眼扫了一下,令那说话者立刻闭了嘴。随即,他慢慢站起来,道:「再仔细搜搜,必然有什么有用的讯息。」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来扣门。魏池镜扭过了头,把后背露了出来。江月心眼神一暗,袖中的暗器立刻滑了出来,全身都绷得紧紧。 若能制住魏池镜,便等于制住了大燕人的头颅。纵使不能全退大燕人,至少也可以救出霍夫人。 从少年到青年,魏池镜可是从来没有打败过她。她对魏池镜的一招一式,皆是熟悉万分;只要看到他的手指动了,便能猜出他下一招要出什么。 在这一点上,江月心极有信心。 门吱呀一声开了,魏池镜的防备降到了最低。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一手掀开藏身的地砖,闪瞬朝魏池镜袭去。只听「唰」的一声轻响,周遭的人尚未反应过来,她便逼至了魏池镜的背后。旋即,她右臂高抬,紧扣着淬毒匕首的手掌,朝顾镜的脖颈急速挥去! 那匕首泛着银亮毫茫,撕裂空气。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面前便传来「铿」的一声响,竟是魏池镜头也未回,拔|出了手中剑,恰到好处地格挡住了她的攻击! 江月心微惊,连忙后撤。她脚步飞快,身影如一道残电似的,退至了十步之外。如此一来,魏池镜的部下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纷纷慌乱地拔|出武器来。 「是天恭人!」 「好大的胆子!」 「宰了这小兔崽子!」 他们虽嚎叫得大声,但到了江月心面前便如面条似的。她以匕柄击打要穴,几个嘶吼的大汉便软绵绵倒了下去。待周围再无其余人,她一咬牙,再度袭向魏池镜。 风鼓满袖,脚边尽数散落着信纸书籍。摔裂的青墨块散发着细细香气,破裂的上好瓷盏无人问津。靴面踩踏而过,叫地上的狼藉更甚。 「小郎将?」魏池镜半蹙着眉,声音渐响,「你是来杀我的么?」顿了顿,他自嘲一笑,道,「定是如此。」 江月心站定,仔细看他身形。他与旧时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穿上了大燕皇族的衣衫,愈显华美俊气。从前的冷冽如今变得锋芒毕露,更有大燕人刻入骨髓的肃杀与血性。 可见,从前魏池镜在她身旁时,多多少少是藏了一些的。 「你是大燕人,我是天恭人。我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需要本郎将告诉你么?」她丝毫没因往日同僚之情而手下留情,眉目间尽是冷意。 这样的神情,只有在对待敌人时才会出现。对着魏池镜,是第一次。 江月心手持匕首,再次袭向魏池镜。他脚步一旋,以剑格挡,两人即刻颤抖起来。剑风轻颤,流转四方,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剑刃上时而倒映出她坚毅眼眸,时而掠过他一缕发丝。 江月心的心底有一种诡谲之感。 她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从前顾镜与她过招时,似乎也是这副模样。隐隐约约间,她觉得握剑朝她劈来的,是那十六岁的少年顾镜,是侧着头别扭不肯去写心愿的少年顾镜,也是那个阴天在槐树下沉默不发一言的少年顾镜。 这一剑,击碎的大抵是从前与顾镜去爬明山的时光。 这一剑,击碎的大抵是顾镜和她去鹤望原的时光。 这一剑,击碎的大抵是在霍府一块儿教导霍淑君的时光。 …… 少年顾镜的影子,在她面前晃晃悠悠着,渐渐被裁剪的四分五裂,支离破碎。那个她所熟悉的、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便这样消散而去;最终露出清晰轮廓的,则是大燕国的五殿下,魏池镜。 冰冷,疏远,锋芒毕露。 倏忽间,她的虎口一麻,匕首脱手而出,远远地朝着柱子飞去,最后深深地插在了绿色的柱身上。匕首上所带的毒|药,即刻将木头腐蚀出了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痕迹。 没了武器,她立即去抽另外一把匕首;可下一瞬,魏池镜的剑已横到了她的喉前。 江月心愣住,身体忽然一片冰凉。 魏池镜是怎么抓到这个破绽的? 她从不记得,阿镜的武功到了这等的水准。她只知道,无论阿镜如何费尽心思,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那剑刃就横在她的脖颈前寸毫处,顾镜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他勾起了唇角,眼底微寒,口中道:「小郎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竟然能打败你?」 「……有一点儿。」她吞咽了口唾沫,手慢慢在身后移动着。 魏池镜忽然笑起来,那笑容竟还有一丝温存。隐隐约约间,似乎浮起了一抹回忆之色。 「我一直都能找到你的破绽,也早就能打败你。」魏池镜挑了长眉,语气微温,「你曾说过,若哪天我打败了你,你就跟我姓。若是我不留情,你早几年就要改姓了。」 江月心听着,心忽然也一冷。 他这样说,那只有一个可能——为了取信于自己,这么多年来,阿镜一直在藏拙。他藏得太好、太精妙,每一寸狼狈与不敌都恰到好处,无人能看出来。 他输给自己的,是一套剑法;如今与她对阵时所用的,又是另外一套剑法。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口中道:「五殿下,你可真能忍。」 听到她的称呼,魏池镜握着剑的手轻震了一下。随即,他冷下神情,道:「天恭人血洗我大燕皇宫,逼的我父皇、母后、兄弟姊妹尽数焚宫自尽,还夺走我大燕魏氏的江山。这等血海深仇,我不忍,如何能报?」 江月心有一口气憋不住,立刻狠狠道:「顾镜,你说夺你江山是血海深仇?我天恭国的庆义之耻,那才叫血海深仇!若非是你祖父狠辣,又怎会招致李氏皇族半支凋零,天恭京城百姓流离!」 第四十四章 魏池镜神色愈冷:「那是天恭人自找的!若非天恭人反复扰我大燕边境,夺走鹤望原,我皇祖父怎会出兵天恭!」 「鹤望原本就是我天恭的!」江月心怒道,「往前二十年,皆是我天恭的!」 「可那之前鹤望原是大燕的!」魏池镜亦有些薄怒,「前朝的议和本上写的明明白白,鹤望原本就划到了天恭……」他本想争执,可却忽然停住。沉默一阵后,自嘲道,「小郎将,一旦和你待在一块儿,我也幼稚了起来,竟和你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 说罢,便不再多言。 江月心也有些心情复杂。 她说的话,句句都是事实。可魏池镜说的,也句句都是事实。这等家国大事,从来都只有利益之争,没有谁对谁错。若要翻起旧账,往前五百年余,大燕和天恭还是一家,那时这国家还唤作大夏国,只不过王室里头起了争执,一支王室北上,留了旧姓「魏」;一支王室南下,改了赐姓「李」。 鹤望原到底是谁的,用嘴皮子争,又有什么用呢? 她出神了这一瞬,魏池镜便以一击敲在她脖颈上,叫她神思一恍惚,人险些厥了过去,也由不得自己动弹了。晕晕乎乎失去意识前,她心道:有没有可能,如阿延所说的那样,让大燕与天恭重归于好呢?这样便不用打仗了…… 然后,她就眼前一片黑了。 魏池镜见她失去意识,微微松了一口气。下一瞬,他踉跄着跌跪下来,手扶着肩膀,立刻解开衣襟仔细查看,右臂上被伤到了,那伤口切入经脉,血流不止,只不过衣裳颜色深,这才没叫人看出来。 魏池镜晃了晃身子,右臂垂下来,像是断了似的,再不能动弹。他苦笑一声,不再逞强,口中弱声道:「不愧是小郎将……险些,就取走了我的性命。」 说罢,他扶着右手,对门外喊道:「来人,去准备一间房间,还有热水与衣物。」 江月心在朦朦胧胧之中,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十五六岁的那个七夕——便是人们在灯笼绳上系了写有心愿的薄纸的那个七夕——她梦到那时闹着别扭,死活不肯去写下心愿的顾镜,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去写了自己的愿望的。 只不过,那是在曲终人散、热闹尽退之后,所有幽约枝下的男女都离开,街上只余空落落一个少年顾镜。他看着四周再无旁人,咬了咬唇,终于走上前,提起了笔。 一笔一划,甚是认真,写的是一句「愿家国安泰,再无战事。亲友姊妹,俱享人间。」这句话便是放到今日,那也是极常见的。 顾镜写完后,就把纸条儿系到了灯笼绳上。那一串灯笼晃晃悠悠的,有的已经灭了,有的还散发着微弱的光。他的身影栖息在缱绻暖黄的光晕里,透着一层温柔之意,令人流连忘返。 再后来,江月心就醒了。 梦一醒来,她就浑身紧绷,打起了戒备,第一反应便是去摸武器。只可惜,她身上的暗器、刀剑都被除去,此时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穿着最贴身的衣衫躺在床上。 头顶是青莲色的帷帐,绣着展翅的白鹤与成片的祥云,绣工甚是精致。往窗外仔细一瞧,江月心便猜到这大抵是当初霍大小姐的闺房,也是霍府最为骄奢的地方。 霍淑君余威犹在,江月心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对着床道了一句:「罪过罪过!不是有意占了大小姐的床。」 「小郎将醒了?」有人在她背后这般问道。江月心一侧头,便瞧见魏池镜坐在床尾,支着面颊,一副闲散样子。他几缕乌黑发丝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晃在耳畔;抬眸间,带着几分冰冻的眼眸透出一丝春融之意。 「五殿下。」江月心也冷了神色,道,「你拿走我的剑也没有用。便是只靠这双手,我也能独自杀出去。」 江月心从来都是个遇强则强的人——魏池镜强硬,她便会更强硬。鹤望原的千军万马没能要了她的命,这霍府里区区几百人的卫兵就更别想拦住她。 魏池镜笑道:「这我当然知道。小郎将要想离开这儿,谁都拦不住。但我自有法子让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江月心有一丝狐疑,还有一丝忧虑。 她其实是有些怕阿镜的,因为阿镜的脑袋比她聪明,转的比她快;往往阿镜拐着弯地损她,她还当是在夸自己。用褚姨姨的话来说,那就是她哪天被顾镜卖了,恐怕还会乐颠颠地帮着顾镜数钱。 「你有什么办法让我留下来?」疑惑归疑惑,面上的强势依旧要做。她冷笑道,「是凭借你的军士,还是这对我来说熟悉无比的不破关边防?」 魏池镜修长手指探入袖中,忽而抽出了份什么来。仔细一看,是一卷文书,极是周整的样子,上头的字迹也甚是俊秀得体。 「这是天恭京城送来的书信,我才刚刚收到,乃是天恭的国君李延棠亲手所书。」魏池镜慢悠悠道,「小郎将,你猜,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江月心闻言,略略一惊。很快,她心底便有了一个念头。 「是议和书?」她蹙眉,问道,「阿延要与你议和?」 「你倒是了解他。」魏池镜无声地笑起来,手指甩了甩这份书信,「没错,天恭的国君要与我议和,各退百步,永修双好,再不交战。你说,我要不要信他一回?」 江月心的心脏险些漏跳了一拍。 阿延…… 阿延竟当真这样做了。 她的思绪一兜转,眼前浮现出旧日部将死伤离别模样。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儿女、失去独子的寡母……哀哀哭泣,垂垂眼泪,荒草丛生的墓碑,战场上云列无边的遗尸。 「你信他一回吧,阿镜!」她忍不住喊了出来,「阿延若要与你议和,那便是真心实意地要议和!如此一来,两国可再不交战。这样,不好吗?」 「我凭什么要相信他?所谓兵不厌诈,天恭国最是精于此道不过。」魏池镜的语气却有些轻蔑,「如今是我大燕在强,你天恭在弱。议和,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江月心懵了一下,一句「你明明也写下了‘家国安泰、再无战事’的心愿」险些就要出口。嘴张了倏忽,她才陡然记起,那只不过是她的梦境罢了。 现实中的魏池镜,也许根本没在七夕时写下过那样的一个心愿,也从不祈求战事停止。 魏池镜瞧她不说话,嘴边勾起讥讽笑容,道:「小郎将,我倒是能给他一个机会。但我议和,从不是平白无故地议和,我总要问天恭索要些好处。也不知道我索要的东西,他李延棠给不给的起?」 江月心张了张嘴,问道:「你要不破关,还是鹤望原?」 魏池镜微抬了下颚,道:「不破关,我要;鹤望原,我也要。」他的蛮横,让江月心眉头紧皱。可魏池镜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顿了顿,便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要问李延棠讨要一个人。他给不起,那这议和便绝无可能。」 江月心有些疑惑:「要一个人?你要谁?是要霍天正为你所用,还是要李氏皇族去你天恭为质?」 第四十五章 魏池镜挑起了眉,面上无声的笑容如涟漪一般越泛越开。「我要他将来的皇后。」他一字一顿,缓缓道,「小郎将,我要你嫁来大燕。」 幽幽光影落在他面容上,将他泰半面庞匿于黑暗之中,只留一双眼,亮如开了刃的刀锋。 江月心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好半晌,她才惊道:「五殿下,你要我做什么?我是武功好,可我也不可能替你大燕国打仗!就算是要我为质子,可死一个我,并不足惜……」 魏池镜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并不言语。他的深邃眉目像染了冰霜,让人看着便察觉到微微的寒气。但是当他瞧着江月心的时候,那冰寒却有些化开了。 许久后,他道:「小郎将,你总是如此。你永远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可不是吗?」江月心受了这句话,「我哪能猜到你在想些什么呢?你拐弯抹角教训我的时候,我都当是在夸着我呢。」 「……罢了。不懂也罢了。」他喃喃了一句,便笑道,「没错,我就是想以你为质。你是李延棠的皇后,旁人可以不在乎你,他必然在乎。挟小郎将在手,便是扼住了天恭的君王。」 江月心愣住了。 「你昏睡了两日,我已将你在不破关城被俘的消息放了出去。你说,李延棠会不会答应这件事?」魏池镜的笑容愈甚了,仿佛听见了什么趣闻,「他是会不顾家国,誓死将你留在自己的双翼下;还是忍痛割爱,把你送来我身边?」 这问题问的太刁钻,江月心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突地跳起来,有些紧张,也有些压抑难受。一忽儿,她想答「我不知道」,一会儿又想答「我知道」。 她想,阿延是个好君王,为了免消战事,他定会答应的。可阿延也是个好恋人,他从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去大燕国为质这样憋屈的事情,又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呢? 可世界上就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若是阿延收到了顾镜的回信,一定会进退维谷、前后两难吧。 江月心烦躁了起来。 但是,如此一来,她便不敢随随便便离开魏池镜,离开霍府了。现在的她大概已是一颗确保议和的棋子,若是脱离了掌控,便会导致天恭和大燕再起波澜。 江月心不由在心底感叹一句:阿镜就是阿镜。 魏池镜走了,叫了几个霍府的丫鬟来服侍她。他是很懂得江月心的,知道她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叫人备下了好酒和糕点。江月心一旦犯愁,就会想喝酒,便索性喝了个痛快。酒后大醉,她又干脆睡过去了。横竖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受制于魏池镜。 模模糊糊的,她甚至还有个念头:若不然,便替阿延做了决定,省得他进退维谷,不小心便背了千古骂名? 江月心被俘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除了不破关的守将外,四散逃难的百姓亦知悉了这个消息。这其中,便有焦虑守候在中道的霍淑君与临时跟班段千刀。 霍淑君得知这个消息时,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只一瞬间,她的眼泪便啪嗒啪嗒滚了下来。 「都怪我!都是怪我!」她呜呜呜地哭着,自责不已,「若不是为了我,小郎将怎么会被镜哥哥捉到了?我早该自己去,不该由着她犯险!镜哥哥那么厉害,定是小郎将轻敌大意了!」 段千刀最见不得她哭,连忙哄道:「霍妹妹别伤心,只是被捉而已,也不定会出什么事儿。若是那顾镜心情好,明日便把人放出来呢?」 霍淑君不吃他这一套,哭的心都要绞起来了:「被捉的本该是我!小郎将这是代我受了罪呢!你说她好端端的,留在京城里做皇后该有多好呀?」 段千刀哄道:「话也不是说。姓江的……我是说,小郎将那副性子,你就是不求她,她也会自己提着一把剑杀去不破关,不管霍妹妹的事儿,你不要伤心。」 霍淑君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不行,我要去救她!」 段千刀无语。 ——救江月心?拿什么救?用头救?还是把自己也搭进去?这可不是南瓜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送?真亏得霍家十几年金娇玉贵,宠出这么个天真烂漫的娇小姐。恐怕是这天下的疾苦,半个字都没告诉过她吧? 段千刀这样想罢,继续哄道:「霍妹妹莫慌,霍妹妹莫急。凡事有哥哥我在,我来出主意……」 霍淑君坐在客栈里,手指扣着长凳,几乎要把木头花纹都给抠烂了。她咬咬牙,道:「我不是一时莽撞,就想去镜哥哥面前送死。我知道镜哥哥心底一个秘密,我觉得,我是有些胜算的。」 「秘密?」段千刀问,「什么秘密?那顾镜是穿红色的花裤衩子,还是尿尿时往左边歪?」 「闭上你的烂嘴!」霍淑君有些懊恼,道,「你懂什么!那是我与镜哥哥的事!总之,我要回不破关去,你带我去!」 段千刀身后的小厮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依照小厮的了解,自家少爷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依照少爷那唯我独尊的性子,十有八|九,是说一句「要送死你就自己去,别搭着本少爷一起死!」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段千刀竟立刻答应了:「霍妹妹,我带你去便是了。但你要答应我,决不可轻举妄动。我去找人给顾镜递信,花钱赎霍夫人出来,你就好好留在安全的地方。那江亭风不是驻兵在不破关外,就等着救他妹子了?你就老老实实让江侯爷护着你。」 段千刀着实是拿她的眼泪没办法。 事情便这么定下了,两人歇脚的客栈离不破关倒也不远。如今人人南下,二人逆流而上,显得甚是格格不入。不过半日的脚程,就到了不破关附近的一个镇子。 这镇子叫做泰良,从前是做酿酒买卖的,专卖酒到不破关的铺子里去,段家在这里也有产业。段千刀带着霍淑君到了此处,便暂时安顿了下来。 霍淑君歇了下来,心底却没有安静。 她坐在床帘下,一颗心咚咚地跳着。一片黑暗里,她隐约能听见街上有车轮滚轧而过的声音,那是逃难的百姓还在匆忙惊惶地朝着南边涌去。 她神思微晃,想到了从前的一个七夕。 那时她也不过是十四岁,趁着七夕时节外出玩耍。满街的灯笼盈盈散辉,苍霞落尽,一城尽是繁华。她写了心愿系在绳上,携着丫鬟四处闲逛。到了四下安静、人群尽散的时刻,她依旧不想归家。 那时不破关里来了一伙外城人,不识她大名;见她只带了几个丫鬟,又是窈窕豆蔻的年纪,便想上来调戏她。霍淑君又急又怒,把他们骂的狗血淋头。这惹怒了几个男子,他们便想上来动手动脚。 「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嘴巴不饶人!」 「小心明日就上门问你爹提亲!把你要过来做妾!」 「我看今日就可以,哈哈哈!」 霍淑君心底恨恨不已,立刻叫丫鬟去把霍府的家丁喊来。男子们浑然无觉,借着酒意,依旧嘻嘻哈哈笑地欢畅。 第四十六章 只是这笑容没挂多久,便彻底消失了。一道身影掠过几个男子身侧,只听「铿铿」几声,他们便朝着各处软下,趴了一地。 是顾镜。 顾镜只是路过,手中还放了一张细长的纸条,大抵是刚写了心愿想要去系在绳上的。他穿着长靴的脚踩过地上男子的手掌,轻轻地碾了一下,慢悠悠擦去灰尘,面上满是思索的神色。 霍淑君惊魂未定,他却像是没瞧见霍淑君似的。但这并不妨碍霍淑君心底升腾而起的感激——再瞧顾镜时,霍淑君的心便微微地跳了起来。 少年紧抿薄唇,眸中似凝了万千枯荣;风露轻薄,打着他肩上衣衫,他便如浸在白露夕光之中一般。她望着他,心底想到:是顾镜救了自己。 ……啊,这便是戏折子里常说的英雄救美吧。美是她,而顾镜就是那个英雄。 于是,她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问道:「顾镜,你写了什么心愿呀?让我瞧瞧。」 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头一次这么小鸟依人地与普通男子说话。但是,这般的做小伏低却没有换来对方的怜悯,顾镜依旧不怎么理会她,半个字也不吐。 霍淑君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她就像是陀螺似的,围着顾镜转了起来,问她能不能喊他镜哥哥,问能不能看看他写了什么心愿。 顾镜被烦的耳朵起茧,终于给他看了。那心愿写的简单,是「愿家国安泰,再无战事。亲友姊妹,俱享人间」。反过来,还有一句话,是「悠然南山下」。 这件事,霍淑君藏到了今天。 她知道,顾镜,不,魏池镜也是有着议和的心思的。他大抵也不想打仗,也不想看着人生离死别;只是为了魏家的血仇,为了大燕皇族的脸面,他不能亲自说出,只能寄托与灯笼。若是霍家放下尊严,主动与他和解,他兴许便会答应了。 霍淑君小小叹一口气,在黑暗里悄然起了身。她朝着墙壁鞠了一躬,喃喃道:「段家哥哥,你对我真的很好,这我认了。但是抱歉了,我是霍家人,我总有要做的事儿。我可不能做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娇娇小姐。」 这一回,她没喊「姓段的」,却喊了「段家哥哥」。 说罢,她便偷偷摸摸地推开了窗户,朝外头溜去。她对溜出家门一事本就熟悉无比,如今做来,也没什么破绽。很快,她便提着裙摆溜到了泰良的街道上,旋即,便偷偷牵了一匹马,朝着不破关的方向去了。 不破关前现在应横着江亭风的大军,她若想要见到顾镜,还得使些别的法子。 她使了些银钱,叫来一个因没银钱而留在不破关附近的难民,嘱咐他拿着一个手镯去不破关里碰碰运气:「你偷偷去霍府前,把这个叫个守着的卫兵,说魏池镜的故旧想见见他。」 难民拿了银钱,便去城里头碰运气。没一会儿,便有几个士兵出来请她,道:「哪位是五殿下的旧人?五殿下请你进去。」 霍淑君松了一口气。 看来顾镜还是念旧的。 她跟着几名士兵进了城,未几步,便迎面撞上了几个二等将军似的人物。这几个男人操着大燕口音,人高马大,低低地瞥着她,问道:「你是谁?」 霍淑君低头不语。 「这小妞与霍夫人长得挺像!」其中一个男子道,「莫不是传闻中那霍家如花似玉的女儿?」 「若当真是霍家女儿,那可真是胆大!」另一人冷笑道,「竟敢上门来送死!」说罢,便扯了剑出鞘,拿剑锋上来凑她的喉咙。 霍淑君吓了一跳,急急后退,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口中连忙尖声道:「我是来见顾镜的!」 「顾镜是谁?」几人冷笑着。 「是……魏……魏池镜……」她咬着唇,改了口。 「五殿下怎么会认识你?」又有人讥笑道。 眼看着剑锋越凑越近,终于有人出口道:「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几个男子让了开来,却见得霍府门口,魏池镜踏了出来。霍淑君红着眼眶瞧他一眼,只觉得他紧抿薄唇,眸中似凝了万千枯荣;风露轻薄,打着他肩上衣衫,他便如浸在白露夕光之中一般。她望着他,心底想到:啊,又是顾镜救了自己。 ……不,这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 他根本不是救了自己,这苦难,原本就是顾镜给的。 霍淑君恍惚了一阵,抬头问道:「镜哥哥,你还记得我么?」 魏池镜神色不变,远远地凝视着她。他手里握着个镯子,这手镯上有道裂缝,是被瞌碎过后的痕迹。它曾戴在江月心手腕上,魏池镜赞过它一句「好看」。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眸光微暗,道:「霍大小姐,我记得你。」 这一句话,似穿越过万千风雨,叫霍淑君不知当哭还是当笑。 也许,是当哭的吧。 「霍大小姐,我记得你。」 魏池镜一句话,便叫那些原本欺负着霍淑君的部将讪讪起来。见她当真是五殿下的故旧,他们收起了武器,告罪道:「是末将冒犯了。」 「无妨。」魏池镜不看他们,对霍淑君道,「霍大小姐,你随我来。」 霍淑君低着头,提着裙摆,跟着他入了霍府的门。这霍府本该是她的家,可此时却显得陌生无比,令她有些惶惶的。但她却不敢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小心翼翼跟紧了魏池镜的脚步,免得落了单。 魏池镜带她站在花廊前,神色淡淡,问道:「大小姐有何事?」 言辞之间,并无什么敌意,仿佛二人仍旧是从前关系。亦或者,他只是不屑于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做什么。 霍淑君抬眸扫一眼他神色,心细细地轻颤起来,嘴唇亦是开开合合、嗫嗫嚅嚅的。 她记得印象之中的镜哥哥要更生动鲜活一些,远比现在好看。纵使那时的顾镜不好接触、张口伤人,可那也是一个分明动人的顾镜。不像现在,虽更威严、更高贵了些,但却像是带上了一张冰刻的面具似的。 「镜哥哥……不,五殿下。」她急急地改了口,小声道,「我娘和小郎将,都在这里,对不对?」 「嗯。」魏池镜颔首,作为回答。 「我……我知道,」她揪紧了袖口,艰难道,「镜哥哥也不想打这仗,只想过平稳安泰的日子。若是镜哥哥愿意放了我娘与小郎将,我定会说服我爹,不再与镜哥哥为敌,让天恭与大燕和解。」 她这话说罢,魏池镜久久不语。 半晌后,便听得一身轻飘飘的嗤笑。那带着讥讽的笑声悠悠落在了地上,叫霍淑君一颗心都揪紧了。她不由开始揣测,是自己说的话不够诚恳,还是今日来时的模样太过狼狈,叫镜哥哥看了心生厌弃? 却听得魏池镜道:「霍大小姐果真还是个小姑娘。」 说罢,便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转身对旁边侍从道,「你护送霍大小姐出不破关,送到江亭风那儿去。路上别让旁人将她欺负了去,免得落人口舌。」 霍淑君一听,有些急了,连忙拔尖了声音,道:「镜哥哥!我是认真的!我和小郎将要好,只要小郎将肯开口,陛下没有不应的道理!」 第四十七章 魏池镜的身子一顿。 许久后,他侧过身来,略带讥讽的眸光落在霍淑君身上。他勾了唇角,慢悠悠道:「霍大小姐,你对朝政之事,又知道几何?」 霍淑君懵了一瞬,支支吾吾道:「知道……这么一些吧。」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霍将军会听你的?」他问。 「……」霍淑君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向来信奉‘兵不厌诈’的天恭会愿与我大燕和解?」他又问。 「……」霍淑君依旧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又怎么确信,我魏池镜……不想继续这场战争?」魏池镜挑起了眉头,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眼底明晃晃的嘲意,叫霍淑君的心都揪紧了。 她被这些问题逼的手足无措,只能结结巴巴道:「我知道镜哥哥是那样想的,镜哥哥一定是那样想的……没有谁想见着生离死别……」 说他后来,便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确实是想哭了。她想起往昔在不破关的岁月,只觉得那简直是大梦一场——镜哥哥与小郎将隔三差五来教导自己习武,娘亲每日聒噪地催促她找个好夫君嫁了,爹爹时而和蔼、时而严厉,七夕的花灯,夜晚的烟火,鹤望原的芦苇…… 那时的她竟还终日嫌这个不好,嫌那个不够。如今看来,这些她所嫌弃的东西,明明都已是最珍贵的宝物了。 「送霍大小姐出城。」魏池镜又叮嘱了一声。 「是!」他身旁的侍从抱拳领命,上来就要请霍淑君出门。霍淑君咬咬下唇,忽然紧紧地跟上了魏池镜的脚步。 「镜哥哥!」她带着哭腔尖声吼了一句,「你放了我娘和小郎将,我留下来,我代替她们!」说罢,便一撩裙摆,朝着渐远的魏池镜跪了下来。 地是冷硬的青石砖,她娇嫩的双膝一磕到地上,纵使有衣衫包隔,也令她感到了一阵痛楚。她从未经历过大苦大难,也没有跪过谁;此时此刻,她却蹙了眉,哀哀地望着魏池镜。 魏池镜愣住,眸中略有诧异之色。 但是,他却不曾松口,依旧道:「送霍大小姐出城。」 霍淑君咬着下唇,狠狠摇了摇头。她推搡开来搀扶自己的侍从,膝行向前,呜咽道:「镜哥哥,当我求你。……我留下来,放她们离开。」 她一路膝行向前,原本干净精致的衣衫上沾满了雨后的泥巴,变成一团脏污。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睁大眼睛,努力地盯着魏池镜,不放过他面上分毫的神态变化。 「镜哥哥,当我求你。」 「……镜哥哥!」 「换我留下来!」 她的声音哭腔越来越重,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粒儿,滚个没完,鼻头红通通的。魏池镜回头瞧她时,不知不觉便僵住了脚步。 「……你留在这里,与你娘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魏池镜道,「我留着你娘,是为了让霍天正主动现身。」 「那我回京城去,又有什么意思?」她哽咽道,「我爹爹下落不明,我娘亲生死难测。生养我的不破关被夺了去,就我一个人独自待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 魏池镜一时无言。 霍淑君的细白手指狠狠一抓,无法在青石地砖上抠出痕迹,反而叫手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即渗了出来。她抽噎着,却不敢大声地哭,反而竭力压着、藏着,想要露出一副从容的样子,不至于太过狼狈。 只可惜,眼泪是挡不住的,依旧滚落着。她一翕眼帘,便像是灵魂都从中被抽走了。 魏池镜有些恍惚了。 他记忆之中的霍淑君是怎样的? ——是天真不谙世事的,是蛮横无礼、跋扈嚣张的,是从来不会求人的。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来便是天恭一等一的名流千金,求亲的人踏破门槛。玉髓为食锦为被,金堂银马不值惜。 从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那算什么,我爹会帮我摆平的!」可现在,她早没了这样任性的资本,爹娘不在,家园不复;一夕之间,痛失所有,只能在跪在他面前无措哭泣。 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殷勤地一口一个「镜哥哥」,她瞧着自己时,眼眸亮闪闪的,像盛了一天的如水星河。小女儿所有的娇憨、爱恋、天真无邪,她都有。 她如今依旧唤自己「镜哥哥」,可她却是跪着的,像是已把自尊低伏到了尘埃里。 「镜哥哥!你不想打这场仗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还在唤他。 恍惚之间,魏池镜觉得眼前的霍淑君有些熟悉。他印象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身份尊贵、无忧无虑,天塌了都有父母帮忙顶着;可一夕之间,却失去了所有亲眷归属,家国不复,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四方。 那个人是谁? 似乎是叫做魏池镜。 这样的怜悯之绪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抛却在脑后了。魏池镜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会对你娘动手。但是,霍天正,我不敢保证。他毁我家国,这仇我必报不可。」顿了顿,他道,「……霍大小姐,你回去吧。我不伤你。」 说罢,他便朝前踏步离去。 「镜哥哥!」 他身后,霍淑君发出了细细的尖叫,脖颈上青筋迸出。她向前爬了几步,衣裙沾满泥巴,可却根本追不上离去的魏池镜。 魏池镜行着路,眸光落在地上。 ——日后,霍淑君定是会恨自己的吧。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明明是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子,却被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家国。他亲眼看着母后在金莲台上放了那把火,将往昔的轻快、天真、无忧无虑全部焚为一团灰烬。从那以后,他的骨子里只剩下恨;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 霍淑君必然会恨自己。 可那又如何呢?与他有何干系呢?她与他一样,不过都是抵死蜉蝣,尘埃一叶。纵有爱恨,也远轮不到荡气回肠的时刻。 魏池镜的侍从上来搀霍淑君。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纵使那侍从是个大燕人,看了也未免心疼,于是便劝她:「霍小姐,快起来罢。五殿下很是心慈,不愿伤你,你还是赶紧出城去吧。」 可是,那柔弱年轻的姑娘却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似的,趴在地上,微颤着身子。好不容易,侍从才将她扶起来,只见得她满面的泪水,嘴唇颤个不停,却不曾发出一丝哭声。 魏池镜回了霍府的书房,处理了些军务,便又朝着江月心那头去了。还未走近,就看到江月心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闷着酒,几个丫鬟躲在一旁,一副害怕模样。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小郎将喝醉了,睡了会儿,如今醒了,又要了酒继续喝。」丫鬟瑟瑟道。 江月心的酒量甚好,用大碗装酒,一口饮尽;末了,便大呵一口气,用手背擦嘴角的姿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有些醉,面颊红通通的,眼底也不是清明的。瞧见魏池镜,她便爽朗笑了起来:「阿镜!你来了!陪我喝这一碗!」 魏池镜愣了一下,忽然意识道:她醉了。 第四十八章 没错,江月心喝醉了,大概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陪着她醉酒打马、替她收拾残局的副将。是这酒液冲淡了她的记忆,暂时地抹消了顾镜的背叛。 不知怎的,魏池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走近了江月心,抽走她手中的酒碗,低声道:「又喝成这样,小心霍将军拿你开刀。到时候你被赶回了家,哭都没地方哭。」 说罢这句话,魏池镜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这话说的,就像是他一直都是顾镜,从不曾离开过,也不曾背叛过。 也许,是属于不破关顾镜的记忆刻入了骨髓,他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吧。 「不要紧!怕什么!」江月心大着舌头,又把酒碗夺回来。 夜色已深,天上高悬着一轮月亮。快近中秋,那月亮也渐渐地圆润饱满起来;也不知这同一轮千秋银月,照耀了多少古人今人。 「我啊!刚才做了个梦。」江月心呵着酒气,笑嘻嘻道,「我梦见啊,阿镜你竟然跟着大燕人跑了!说自己是什么……什么,狗屁的大燕五殿下!气的我一刀子就把你砍成了两半。」 她哈哈大笑了一阵,故作神秘道:「还好,一觉醒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阿镜还是阿镜,就待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大燕国的五殿下。」 魏池镜听着,安静了许久。天上月辉流转,满庭盈盈光彩。他的面容漆上一层月华,愈显得清远冰冷。 好半晌后,他浅浅地点头,应道:「嗯。我在这里。」 说罢,他在江月心的身旁坐了下来,与她并肩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他闻着身旁的淡淡酒味,思绪有了一瞬间的飘忽。 他忽然喃喃道:「……庄周梦蝶。」 「什么玩意儿?」江月心纳闷,「高老庄梦蝶?」 「是庄周梦蝶。」魏池镜眼帘半阖,声如梦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江月心:「?」 魏池镜却不再说话了。 他忽然想到:若此时才是真人间,那大燕国的魏池镜,不过是庄周一梦,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春日发轫的枝丫似的,越长越快,一发不可收拾。他凝视着天空明月,开始仔仔细细想着顾镜的人生——他想到那些不破关的岁月,与江月心走过的日日夜夜;又想到那个跟在他身后,半娇怯半娇蛮的霍大小姐。 恍若一梦。 江月心实在是喝的太多了,没一会儿,竟然将头倚在门框上呼呼大睡。她砸吧着嘴,还在说着乱七八糟的梦话。 「我还梦到……我有了个未婚夫君,叫做阿延,人长得秀气,写字好看,家里有权有势,哪儿都好……结果醒来一瞧,要嫁的还是谢宁,可气死本郎将了……」 她的梦话,叫魏池镜有些想笑。他望一眼秋日的庭院,瞥到那些落下的叶片,便解开身上外袍,缓缓地披到了熟睡的江月心身上。末了,他还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没错,李延棠就是你的一个梦。小郎将才不会嫁给他。」 说罢,他就像是又逞了新的口舌之快一般,悄然勾唇笑了起来。江月心偶一睁眼,瞧见他熟悉的笑颜,便安心道:「哟!阿镜,你当真还在呐。好兄弟,一辈子……」 没几句话,又呼呼大睡过去,睡姿甚是潇洒。 她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夜,第二日起床头疼欲裂。她没忘了自己的使命,坐在床上便开始忧虑天恭国的将来。 要不要去大燕做人质呢? 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做人质呢? 她纠结了没一会儿,魏池镜就来了。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信,道:「天恭快马送信,李延棠给了答复。你猜,他答应没有?」 江月心愣了一下,有些紧张。 「……答应了?」顿了顿,她又摇头,道,「没答应?」 「好的坏的你全猜了,还想怎么样?」魏池镜讥她一声,将那封信丢在桌上,翘起修长双腿,道,「李延棠不答应。他说,他不会将你让给我。说是用女子和亲之法换来两国议和,着实令人不齿。」 江月心懵懵的,「哦」了一声。顿了顿,她问道:「什么叫做‘让给你’?」 魏池镜冷笑:「你当真不懂什么意思?」 「不懂。」江月心很实诚,「阿镜,你像个拐子,要把我绑到大燕去。」 魏池镜道:「那你就当我是个拐子吧。」顿了顿,他声音更冷,「这李延棠,还真是看重你。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认定你了?」 江月心略略有些出神。 她望向窗外,道:「阿镜,我与你在鹤望原交战的那次,我险些丢了性命。你可知道,我埋在尸山血海之中,是他亲手将我挖了出来,再把我背回去的?」 魏池镜忽然狠狠地攥紧了手。 「那你可知道,当初我也……!」他本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忍住了,只是道,「没什么。」 他想起自己当初冒险回战场搜寻江月心的举动,却始终无法把那件事说出口。他没有立场,亦没有资格说出这等话来。他只能道:「小郎将,你嫁给他,便是因为他先我一步在战场上找到了你?因为他比我去早了一步?」 魏池镜有些咬牙切齿,不自觉就将李延棠与自己比较了起来。 江月心眨了下眼,慢慢道:「阿镜,话不是这样说。……阿延他,并不是比你来早了一步。他大概比你来早了……很多年。」 「他大概比你来早了……很多年。」 江月心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却令魏池镜的心上悄然浮出了裂痕。 「什么意思?」他问,「他与你,究竟相识多久?」 「我也不大记得请了。」她答道,面上是回忆之色,「我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便答应嫁给他了。他还朝前,就一直住在不破关。」 顿了顿,她的眉眼微翕,眸中似有什么亮光闪逝而过。 「我总觉得奇怪,他的双膝为何会落下那般毛病。后来我终于想起,我从前贪玩跑去冬日的鹤望原,是他将我一步一步背回了家门前。那时的他还是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鬼,旧伤刚好不久。我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她有些懊恼地重复,「我怎么会忘了?」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魏池镜心上的那道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所有他曾引以为傲的陪伴、先来一步的优越,都被片片击碎了,化为齑粉。 「……罢了。我知道了。」他略略退后了一步,低着头,冷声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多提。我并不想听。」 江月心闭了嘴。 她着实是猜不透魏池镜在想些什么。从前的魏池镜总是嫌弃她,现在的魏池镜似乎也是如此。也许他们二人生来就是不对盘的,只能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的。 魏池镜不敢再听她提及与李延棠的故事,只是快步朝着门踏去,脚步竟有些狼狈,像是打了败仗时撤退的样子。到了门前,他才放慢了脚步。别人才瞧他时,他又变为了疏冷无端的五殿下。 谁也不知道,他在江月心面前流露出过别样的一面。 第四十九章 他离开江月心后不久,不过是小半日的功夫,便听得外头传回不好的战报。说是不破关城内,又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了一支军队;此军作战神勇无比,以一当十,竟叫身强马壮的大燕人也败下阵去,转眼就送出去了一大片城。 这支天恭军队的首领,竟是失踪已久的霍天正! 魏池镜得知此消息后,顿时心道一句「中计」。霍天正在早前的战事里下落不明,全天恭人都道他被大燕国俘了去,但魏池镜知道的清楚明白——霍天正并不在他这儿。 如今看来,这不过是早就计算好的! 霍天正竟破釜沉舟,将半个不破关让出来,再埋伏城中,与外头的江亭风里应外合、双面夹击;如此一来,大燕人便被困死在了这半个城池里,想要撤走都困难! 魏池镜听闻此事,死死咬牙,一拳狠狠击在桌面上。 「我早该猜到的!天恭多诈,那霍天正的性子,我又最了解不过!」他的面色略有些狰狞,「是我大意轻敌了……李延棠!!」 纵使懊恼,他也不得不出去迎战。然霍天正与江亭风皆是一等一的谋略好手,苦心孤诣铺垫如此之久,又怎会让魏池镜轻易扭转战局? 魏池镜虽拼死搏杀,可却难敌这二人联手。待到月上柳梢、漫天繁星之时,大燕军队已在不破关城里失去了泰半地方,只能且战且退。硝烟四溢、满城血气,矮墙青砖之处,遍布遗尸断肢。 魏池镜骑着一匹快马,一手擦去面上血迹,披星戴月,向着城外逃去。马蹄踢踏,溅起地上横流血污;偶尔一紧缰绳,骏马便扬起双蹄,飞跳过地上残躯破石。 他负了伤,终要近了靠鹤望原一侧的城门时,却见得那城门下守着一个人——长发高束,手持利剑,薄红双唇紧抿,目光凛然若冰雪。她望着他,口中低声道:「五殿下,等候已久。」 江月心反手挽了道剑花,眸色愈发冰冷:「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五殿下别想出了这扇城门。」 城门四周有火星,微弱的红焰在地面上一线漫开,若盛放了一地红莲。 魏池镜捂着右臂伤口,沙哑着嗓音,喃喃道:「非要打赢你不可么?」 ——啊,他竟忘了这一茬。 江月心可不是个囚得住的人。 说实话,在与霍天正、江亭风交战时,他已受了重伤。若要在此时与江月心交战,恐怕不过三招,他就会败下阵来。饶是如此,魏池镜仍旧勉强用左手举起了剑,肃然道:「那么,小郎将,我便不多客气了。」 他勒紧了缰绳,一夹马腹,纵马向前。银刃掠过夜空,发出撕裂锐响。 「看招!」江月心亦舞剑向前,策马朝前疾奔而去。两人迎面相交,剑刃在空中滑转而过,带起一片刺耳的金戈摩擦响声。 她来势汹汹,力道凶狠无比。魏池镜臂上肌肉绷紧,心底却是苦笑不已。他知晓,自己的极限也不过是如此了。身体的疲倦和痛楚齐齐涌来,在此刻同时漫上了他的头顶;先前与霍天正交战时所落下的、或大或小的伤口,一起发了作。 下一瞬,银光一闪,他的剑竟然被江月心挑飞了出去! 那柄剑在空中旋转几圈,便哐当摔落在地面。魏池镜大喘了一口气,捂着右臂,苍白面色笑道:「小郎将,这回也是我输了。」他的面色煞白,俊秀的面容早没了颜色;额角一大片血痕,衬得一身尘埃的他愈发狼狈。 剑被挑飞出去的瞬间,魏池镜忽然察觉到了一丝浓浓的疲惫。 多年来,隐姓埋名藏匿于天恭军队;故国不复,旧人不识;夜夜惊梦,不停地辗转从金莲台的大火之中醒来,又终日徘徊于复仇的痛楚之中…… 这些事,要说不疲惫,那是绝无可能的。 他滑下马,扶着马颈,脚步略有些虚浮。火势越来越大,扭曲的烟气也模糊了他的面容。在一片噼啪火声里,他抬起头,神色淡漠地望向了江月心。 「小郎将,你我二人是敌,你就在此处杀了我吧。」魏池镜道,「横竖,我是杀不过去了。死在别人手上,倒不如死在你手上。」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飘忽,像是山间的雾气,若隐若现的。江月心也下了马,提着剑缓缓走近了他。她记得从前和顾镜经历的往事,也记得顾镜的背叛与他带来的战争。 「我不会手下留情。」她道,「阿镜。」 「……」魏池镜略勾起了嘴角,唇间一抹讥讽笑意。 江月心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底满是酸涩。她曾当他是挚友,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正是念在这份情谊上,她愿意在这儿将魏池镜就地斩杀。 魏池镜一死,大燕军队群龙无首,天恭自当有机可乘。如此,她便算对得起天恭百姓。 她缓缓扬起了剑。 魏池镜的目光迎着剑刃,缓缓向下落去,最终停留在她满是坚毅神情的面容上。他的眸色略带温柔,似要将这女子的每一寸轮廓都刻入眼中一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面容的线条。 终于,他收回了打量的视线,缓缓地、安静地阖上了双眼。 从前,他每夜惊梦,梦到母后魂魄入梦。她坐在大火中的金莲台上,一遍遍地催促他去复仇,让他莫要忘记了大燕王族的血海深仇。他从梦中惊醒,退无可退,恍惚间只见到满手鲜血。 如今,他终于可以从这个梦中解脱了。 只是在黄泉之下见到父母兄弟之时,不知该如何交代?兴许只能说一句「镜儿无能,无法完成父皇、母后所托,辜负良多」了。 他的思绪越飞越远,已不知去哪儿了。 「小郎将——等一等!不要杀他!」 少女的呼喊声,从街巷的另一端传来。魏池镜被惊醒,倏忽睁开了双眼。这一眼,就看到巷子尽头的黑夜里,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来。 「不要杀他!」她提着裙角,满面泪痕,道,「让镜哥哥活着,他一定会答应与陛下议和!换做是魏家的别人做了皇帝,便不会再愿意了!」 魏池镜的身子晃了晃,眼底有一丝诧异之色。 是霍淑君。 她怎么还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她是怎么留下来的? 她是怎么找到自己与江月心的? 来不及思考这么多的疑问,魏池镜下意识蹙眉问道:「霍大小姐,不趁此时杀了我,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我害你父亲下落不明、母亲被囚,你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 霍淑君捏着袖口,低垂着眼帘,道:「镜哥哥,我不想报复你。我只想让你与陛下议和。」 「你为什么要相信我?」魏池镜为她的天真而感到不可思议,「我大可借此时机一走了之,再与天恭开战。你凭什么要相信企图杀死你父亲的人?」 霍淑君闷了一下,久久不语。半晌后,她道:「你不伤我,可见你不是个彻彻底底的坏人,答应的事就会办到。……以是,我信你。」 魏池镜愈发失语。 「你不恨我?」他问。 第五十章 他的脑海中浮现起先前霍淑君苦苦哀求他的模样来——她跪在地上膝行求她,哀叫、哭泣、声嘶力竭、痛苦万分,像是一夜之间饱尝了世间所有的委屈。 这样的人不恨他,着实不可能。 怎么可能不恨呢? 「……啊。」霍淑君微微地吸了一口气,声音轻轻的,「不恨。」 魏池镜愣住了。 他微微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心底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对他说一句话—— 顾镜,天要亮了。 霍淑君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小姐,但江月心并不是。 对于霍淑君来说,魏池镜也许是值得信赖的,但对于江月心来言不是。她不会放走魏池镜,只会叹口气,对霍淑君道:「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淑君小声道:「是段千刀带我进来的。」 江月心有些无奈:「他怎么连这都答应你?」 霍淑君为他争辩:「大燕人已退了出去,如今城中是安全的。我猜小郎将会在这儿等,便急急地过来了……」 江月心的心底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想法。 连霍淑君这样涉世未深的大小姐,都猜到魏池镜会往这里来,霍天正又如何会不知道?魏池镜走脱了这么久,也不见霍天正或者哥哥的军队来追,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是霍天正有意让他离开? 可霍天正又是哪里来的胆量敢这样做? 越想,便越是头大。于是,她便干脆不想了,上去擒了魏池镜,道:「算了,我不杀你,交给霍大将军再看罢。」 霍淑君陡然抬头,但她自知说不上话,只能又重新垂下头去。不远处,有人呼喊着「霍家妹妹」、「霍家妹妹」追了上来,正是行色匆匆的段千刀。 段千刀追得急,一副气喘吁吁模样,身后还跟了一小队士兵,乃是霍天正特意借给他的。 段千刀丢了霍淑君,早急得团团转;如无头苍蝇似地转了一天后,听闻霍天正现身于不破关城,连忙急急忙忙地上门求救。霍天正震怒之余,又苦于分身乏术,只能派一小队人马来护卫宝贝女儿。 如今大燕人已被扫出不破关去,这城里虽大抵安全了,但霍天正到底不放心,特意叮嘱了段千刀早日把霍淑君带出去。 段千刀在霍天正那头受尽了气,被教训得狗血淋头;这会儿他见到了老宿敌江月心,登时就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都怪你们几个!把这霍家丫头宠的无法无天了!让这小丫头片子狂成这副模样!」他怒道,「一回两回的逃跑,害的本少爷还得跟在后头擦屁股!」 说罢,又转头去哄霍淑君,道:「霍家妹妹,如今你人也见到了,你娘也平平安安回来了,这回,咱们该回京城去了吧?」 对着江月心,段千刀是一副急哄哄的嘴脸;对着霍淑君,却是轻声细语,不敢说重半句话。区别对待之甚,可见一斑。 江月心:…… 大概,可能,霍大小姐会这么脾气倔强,和段大少也有分不开的关系吧。 段千刀带着霍淑君离去了。 周遭安静下来,只余火舌舔舐的声响。不远处有人在叫嚷着「搬水来」,大概是在着手扑灭这把大火了。 魏池镜半跪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空无的前方。他的神色有些麻木,又有些动容。江月心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向远方,却只见到城楼上的近满月轮高高悬挂。此外,一无所有。 魏池镜被带回了霍天正处,江月心亦随着大军回到了江亭风面前。江月心见到兄长,先抱拳告了个罪,道:「哥哥,我私自离京,是我不对。」旋即,她便老老实实地等罚。 可等了好久,却没听见江亭风喊她「四四」,再狠狠教训她。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看到江亭风一脸老僧入定似地坐着,拍着身上的尘埃血污。 「你能出的来,那便是陛下授意,我怎么敢说你‘不对’?」江亭风木着脸,道,「陛下的意思,那就是对的。」 江月心撇了撇嘴,问道:「阿延说的就是对的啊?那要是阿延和褚姨姨吵起来了,你帮谁?」 这个问题把江亭风问倒了,他立即露出一脸难色。 「这太难了。」他严肃道,「我选不出。心心,你这题目,比上回褚蓉问我的还要难一些。」 「她问你什么了?」江月心问。 「她问我,要是爹爹和她同时掉水里了,我救谁……」 「……」 「……」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江亭风深呼吸一口气,道,「爹喜欢游水玩,我先救她,让爹再自己游会儿。」 江月心:…… 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假装无事发生了。 她没有受伤,在军营里休息了一阵,便想出去见霍将军。刚出军营,就见得有个小将军来报,道魏池镜说他愿意与天恭国修好。只要他魏池镜在大燕国为君一日,他便不会再与天恭开战。至于答应与否,全看李延棠的意思。 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江月心愣了下,江亭风也蹙了眉。 「他竟真的愿意议和?」江亭风有些怀疑,「据陛下所说,从他的回信瞧起来,魏池镜不像是会松口的人。心心,你捉着他那会儿,可是对他说了些什么?竟让他改变了主意。」 江月心挠挠头,道:「我就说我要杀了他。」 江亭风:…… 「真没别的事儿了?」江亭风追问道。 江月心仔细一想,心底忽微动一下。 她捉着魏池镜的时候,确实发生了一件事——霍大小姐急匆匆地跑来添乱,嚷着要把心爱的敌军头领放虎归山。若是从大义上来说,霍大小姐这想法确实天真幼稚、给人添乱,但是…… 也许,误打误撞,魏池镜偏偏被她打动了呢? 谁也不知道,答案是不是如此。也许,霍大小姐便是人们所说的「天生命好」吧,便是这样贸贸然闯进战场里来,还能办下大功一桩,令魏池镜改变主意,答应议和。 「罢了,也许是他只想全须全尾地回大燕去做国君,这才用议和来谈条件。」江亭风不再深究,只是道,「只要能不再打仗,那便是好事,也不枉费陛下这番苦心设计。」 江月心亦点头。 忽然,江亭风问道:「心心,你可要再去见一回魏池镜?」 江月心踌躇了一下,道:「……不见了罢。他未必乐意见到我。」 她是当真这样觉得。 从前那个能与她一块儿闹、损她笑她的顾镜,早就没了。如今她去军营里,见到的不是挚友顾镜,而是大燕国的五殿下魏池镜。见什么见呢?徒增忧伤。 随着大燕人撤出不破关,战事渐渐走向了尾声。被死亡与喧闹充斥的关城,悄然恢复了平静。不仅如此,还传来了大燕将与天恭议和休战的消息,这令天恭百姓欣喜若狂。 百姓是不大清楚魏池镜与江、霍家的纠葛的,只知道魏池镜与江亭风打了一仗,就答应议和了;于是,百姓们就纷纷夸起江亭风为人有能耐。霍天正年纪渐大,也有心继续栽培江亭风,便干脆顺着百姓之口一同赞他。 第五十一章 一来二去,江亭风的名声竟更上了一层。他人还没回京城,打听生辰八字可有婚嫁的帖子已如雪片般飞了回来。今天是这个陈小姐娇小貌美玲珑可爱,明天是那个王姑娘身姿妖娆风韵万千,看的江月心胆战心惊不已。 ——哥哥啊!你这是在褚姨姨发怒的边缘试探啊! 江月心闲暇时,便到关城里走了走。因大燕人打进来时放了火,城池焦黑了一大片,许多宅邸都毁损了,幸而她从前的家平安无事,也没有人进去捣乱过的迹象。也许是这屋顶漏雨的屋子太过不起眼,一看便没什么财物,这才令人毫无想法吧。 她在家门里转了转,见破了的砖瓦还是从前那副样子,接雨水的木桶也老老实实搁在下头,心底不由一阵复杂。 哎,还好做了个皇后,若不然,可真是要与这破了洞的屋顶过一辈子了。 她这样想罢,又觉得自己有些俗气,整天想些铜臭世俗的事儿,于是便自我嫌弃起来。没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人,是江亭风身边的副将。 「小郎将,侯爷来吩咐了,说是让您跟着一道回京城去呢。」这副将口中的「侯爷」,自然就是江亭风,「过几日,侯爷便要班师回朝了。」 被这么一提醒,江月心惊觉,回京城的时候已到了。 她这回来不破关,带的东西少,根本不需怎么打点,稍微收拾了一两件衣裳,便算是理完了。没几日,她就跟着江亭风的军队一道南下回京。 这一路有些颠簸,没怎么睡好;将到京城时,她竟有些困倦。明明是凯旋之日,她却止不住地打起了盹。江亭风看她困,便让她坐到马车里去小憩一会儿。 在马车里时,她做了个梦,梦到李延棠笑面如花,问道:「小郎将,朕与你爹同时掉到水里,你救哪一个?」 虽明知是梦,但李延棠呼唤「小郎将」的声音实在是太过真实,仿佛真切发生在耳边。一声声的「小郎将醒醒」,不绝于耳。 当是时,江月心就惊得一声冷汗,立刻醒了过来。一睁眼,她便看到马车帘子被撩开,年轻的天恭君王立在马车前,正笑着瞧她。 江月心冷汗涔涔直下,连忙道:「我先救你,我先救你!我爹爹喜欢游水玩,就让他自己在水里再游会儿!」 特地出宫迎接的李延棠:……? 一觉醒来,江月心已入了京城,连江亭风入城时那壮观景象都未看见。眼皮子一抬,便瞧见李延棠带着一溜宫人在长安门前接她了。 她扭扭头,除了皇帝陛下的笑颜,四周便只余宫墙了。她有些讪讪,道:「我竟当真睡着了,还睡了那么久……」 她很是过意不去,毕竟这凯旋入城乃是一桩大事;哥哥难得出一回风头,自己做妹子的却在一旁呼呼大睡,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她正思虑着,冷不防头顶被轻轻拍了两下。一抬头,原是李延棠的手掌落在了他发心。他慢慢笑起来,道:「小郎将平安归来便好。」 天高云远,一排大雁飞过秋日晴空。江月心愣了一下,一颗心便如展开的花瓣似的,悄悄舒了开来,暖和极了。 「是哥哥和霍大将军厉害,这才让魏池镜答应议和了。」她笑眯眯道。 「你爹前段时日已到了京城,一会儿小郎将便能见着他了。」李延棠道,「如今天恭、大燕已决定修好,天下大事半定,你我二人的婚期,兴许该重议一议。」 江月心听着,脸庞有些红。 她下了马车,改坐轿舆入宫。旁边的宫人叽叽喳喳地向她说着江亭风入城的风光景象,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侯爷入城时,满街皆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真是不害臊……」 「侯爷生的这样玉树临风,难怪有这么多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小宫女还年轻,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刻,也只爱议论他招女人眼的地儿。江月心听了,心底有些好笑,又有些骄傲。 她一路南下,着实有些累了。回到了清凉宫,也没甚么精力再闹腾。李延棠知道她累,便让她休息一阵子,只说明日有特地为江亭风办的接风洗尘宴,让江月心好好准备一番。 江月心累了,人趴在床上,嗯嗯唔唔地应着。李延棠叮嘱了宫女几句,就要离开。他将要走时,江月心忽然唤他:「阿延,魏池镜那儿……甚么时候?」 她说的不甚清楚,但李延棠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时候与大燕国约契修好。 「……若准备妥当,半月后便可。」李延棠弯下腰来,摸摸她的头顶,道,「你不必担心。接下来,便是朕与魏池镜的事儿了。」 他弯着腰,乌黑的发丝垂至江月心额前,时不时挠到她的鼻梁,逗得她肌肤泛痒。她用手指卷了一道李延棠的发尾,乌黑眼仁朝上一望,喃喃道:「阿延,魏池镜问你索要我的时候,你为何不答应?」 关于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想通了,又觉得自己没想通。她甚至冒出个可恶的念头来:也许在阿延的心底,自己比那江山要重要些。 清凉宫里头静悄悄的,宫女们皆退了出去。年轻的帝王用掌心抚了两下她的发顶,无声地笑着,面上笑意如春冰悄融。 「朕不需要答应这个无礼要求,也能让他答应议和。」李延棠说着,语气很从容,「霍天正与你哥哥双面围击,将他困死在不破关城内。大燕国若想换回魏池镜,便必须答应我天恭的要求。……从他自大冒进进入不破关城开始,这个局,他就必输无疑了。」 说罢后,他的面容便在江月心眼前越放越大,一道轻浅的吻落在她眉宇间。旋即,她听得这样一句略带狡黠的话:「顾镜当年在不破关时,竟胆敢威胁朕,朕当然会一直记着的。」 这话说的很轻,稍纵即逝,江月心还是听到了。她追问道:「阿镜威胁你?怎么威胁的?」 李延棠却不再答了。 江月心有些懊恼,却也不追问。她只是说道:「阿延,你坐一会儿。」 李延棠在床边坐下。 她微微挪了头,想要枕到李延棠膝上;可却又像是顾忌了什么,最终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双膝处。当然,隔着衣料,她只能摸到金银错线所绣的翻滚云纹。 「阿延的腿脚,是因为我落下的顽疾。」她喃喃地说着,手指慢慢地抚弄着,「我记起来了,我小时候在大雪中迷路晕过去那一次,是你带我回家的。」 李延棠挑眉,道:「小郎将想多了,这伤当然是当年打断朕双腿的人犯下的错。」 「那群人后来怎样了?」她问。 「能怎样?朕可是个记仇之人。」他道,「朕登基之时,那人便投水自尽了。一家子没了主心骨,妻儿老小,皆四散流离。……说来,朕其实也不曾做过什么。」 江月心的手指还在动,并开始从膝盖往大腿处溜达。倏忽时,她的手腕被李延棠陡然捉住了。她疑惑地抬头,那年轻帝王的眸色却有些暗沉,像是酝酿着风暴。他压低了声音,先「嘘」了一声,继而道:「小郎将,便再乱动了。朕可是很记仇的,怕会出事。」 第五十二章 江月心摸不着头脑。 出事?能出什么事?是魏池镜冲进来大喊老子不和你议和了,还是叶太后尖叫着要回宫继续当西宫太后? 「能出什么事?」她像是个好奇宝宝似的,耿直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延棠捉了她手腕,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力道极温柔地把她的手腕塞回被褥里头去,又替她掖好了被角,「至多……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罢了。」 「从此君王?不?……啊?什么?」江月心平生最烦就是这些诗歌词赋,听到就一个头两个大,脑海里疑问丛生,「阿延是怕我打断你的腿,让你得爬着去上朝吗?」 李延棠:…… 他有些无奈,只得道:「是是是,正是如此。」 他承认地这么畅快,反倒叫江月心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回过神来,政务繁忙的帝王已与她温柔地告了别,撩摆跨出了殿门。 待李延棠走后,江月心才陡然明白了什么。 「从此君王不早朝」……好像听霍家小少爷霍辛偷偷念叨过。前一句是什么来着?「春宵苦短日高起」?不不不,一定是自己记错了!前一句一定是「发奋识遍天下字」! 没错!就是这样了!发奋识遍天下字,从此君王不早朝! 李延棠踏出殿门时,王六与另一个管事的公公张德凑了上来。 「陛下,」王六俯了身子,低眼瞅着江月心那头,小声道,「胡将军那头来报,叛王李素已被寻着了。……在青陇镇那头,上了吊,去了。」 「知道了。」李延棠淡淡点头,「此事就别在明日前详细提,有些晦气了。」 「还有件事儿,」旁边的张德有些犹豫,踌躇道,「叶大小姐去尼庵削发了。您瞧着,是不是接进宫里头……」 「浑说什么呢!」王六立刻打断他,喝道,「叶大小姐出家为尼,这事儿哪能烦的到陛下?咱们陛下对小郎将一往情深,这可是百姓众口称赞的事儿!」 张德不如王六得脸,被训斥了两句,面上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在心底嘀咕道:那叶大小姐不是惯称京城明珠?陛下竟当真不喜欢,也是怪哉! 这头李延棠听了,便道:「出家便出家吧,自个儿选的路,朕总不能说什么。」说罢,便没有再提了。张德也知道,这是陛下对那叶大小姐一点意思也无。他讨了个没趣,顿时懊恼不已,赶不迭地讨好王六去了。 江月心大睡了一觉,次日清醒时,便觉得神清气爽。再踏出清凉宫时,便觉得这朱墙琉瓦都甚是对眼。隐隐约约的,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她正站在屋檐下头,远远瞧得一列宫女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盛有衣衫鞋履的锦盘,原是要她为晚间的接风洗尘宴准备一番。 既然是哥哥为主角的宫宴,她想到哥哥那张生气的面庞,就苦兮兮地坐下来任由宫女为自己打扮。宫女取来的衣衫是一袭樱红游鳞纹长裙,甚是贵气。这衣裙被捧在宫女手上时,她便觉得有些不适合;谁料穿在自个儿身上后,竟异样得合身,衬得她愈显英艳。 此外,宫女替她梳妆时,也只挑利落的小件儿首饰:整一粒的南珠垂在耳下,毫无繁琐赘余花样,却是光润无比、价值连城;发间簪一柄象牙钗子,并无金银翠饰,只雕一朵半开芙蓉。通身如此打扮,令她利索而不失贵气。 「这一身可是陛下亲手挑的呢。」宫女讨好道,「他说小郎将您天生丽质,无需那些多余玩意儿,如此便足矣。」 李延棠的夸奖,江月心可是很爱听的。听了几句,便有些飘飘然,也不嫌弃裙摆束脚了,当即便想要出宫去让别人夸夸自己(夸夸李延棠的眼光)。 当然,江月心可不能这么快就去宴席上。用大宫女的话来说,便是「您身份贵重,得晚些去才行」。于是,她便在清凉宫里头等了甚久,直到外头宫女来传,说是霍家的夫人携着大小姐来了。 「快请他们进来。」江月心连忙站起来,嘀咕道,「霍夫人怎么来了?」 霍夫人是今早刚到的京城。她不愧是将军家的女子,早上风尘疲惫,晚上便将自己收拾得光彩照人、一身矜贵了。 见了江月心,霍夫人不像从前那样对她直呼,而是低头问了声小郎将好。 「前些日子,淑君受了小郎将颇多关照。」霍夫人开了口后,终于露出了一些倦色。她打着精神,对江月心笑道,「日后,若有什么帮的到忙的地方,烦请小郎将务必开口。」 「会的会的。」江月心忙不迭点头。 她一边说着,心里又有点担心霍淑君会不会近来极为伤心。毕竟这小妮子似乎挺喜欢阿镜的,阿镜又是大燕国的五殿下…… 她和霍夫人其实相交不深,与霍淑君才是真正的好友。她对着霍夫人颇有些讪讪,完全说不出话来,于是便把目光移到了霍淑君面上——偏偏这个时候,霍大小姐仰天翻了个大白眼儿。 标准的霍式白眼。 江月心:…… 好的,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霍淑君好得很。 霍夫人说了几句话,便与霍淑君一道告退了。待出了清凉宫不久,霍夫人便扣紧了女儿的肩,念叨道:「你可要好好与小郎将处处关系。如今她深得陛下宠爱,你要是与她交好,日后便会一帆风顺……」 言辞之间,甚是忧虑的样子。 霍淑君磨磨牙,翻了个白眼,道:「娘,我和小郎将是交好!但绝不是因着她要嫁给陛下,我才与她交好的!」 霍夫人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懂什么!年纪轻轻,不知道这日子难过得很!总是意气用事,不听你娘的话!叫你不要瞧那顾镜,可不是栽了?前些日子你又和那段家的私奔,可把你娘我气死了!要不是你九叔压得及时,这事儿那可就传开了……」 霍淑君撅着嘴听了一阵,在心底道:即使差点送了命,自家娘亲还是一副模样,就爱拿人情世故的道理来说教人。 她跟着霍夫人走了几步,忽然道:「娘,……若,君儿以后要嫁人了。」 「怎么?」霍夫人停了脚步,问道,「你还想着那姓段的?门都没有!」 「我不过是说说,」霍淑君气鼓鼓的,道,「若我要嫁人了,可否把请柬送给镜哥哥?我知道他在大燕国,路远途渺,一定不会来;他还是杀了天恭国人的敌将,咱们这儿没人喜欢他。但我就是想……」 霍淑君的眼帘微微翕了下,神色有些恍惚。 「就是想让他知道,君儿嫁人了;心有所属,过得很好。」她说道。 霍夫人瞧着女儿平静的神色,满心的说教之语都忽然冻住了。她不再想念叨那些「和未来的皇后打好关系」的废话,而是牵起女儿的手,道:「走吧,你爹在等着了。」 这宫宴在御花园举行,邀的是群臣百官及亲眷女子,给足了新侯爷江亭风面子。江月心携着几个宫女,朝御花园去,半道便看到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不知在做些什么,仿佛集市上的商贩争着抢一个大客似的。 第五十三章 待她走近了,便听到阵阵喧闹声。 「江大人,小女年方十六。不是老朽我自夸,京城人人都叫她‘叶婉宜第二’……」 「江大人,不知令郎喜欢怎样的姑娘?我家琴儿略通琴棋书画,年岁甚是匹配……」 「江大人,咱们也是武将之家,我闺女虽不会武,却最是仰慕英武将军……」 江父穿着一袭崭新的袍子,如逛街挑白菜似的,老神在在地双手负在背后,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点头。点头间,说话说得滴水不漏。 「姻缘天赐,老头儿不好过问。」「此事不可强求,一切皆看亭风意思。」「我家风儿生性粗糙木讷,恐怕会耽误令媛。」 看得出来,江父甚是志得意满。 曾经操心儿子娶不到老婆,如今却要面对儿子的追求者太多,他自然是如在云端,连江月心唤了几声「爹」,他都不太听得见。好不容易,才听见女儿的喊声,急急忙忙回过头去。 一侧眼,便见到许久未见的爱女携着一串宫女,威风八面地站着,身上穿件石榴似的朱裙,戴的、簪的,都透着股难以企及的富贵味儿,整个眉眼都是带笑的。 「心心!」江父叫了一声,顿时旧毛病发作,老泪纵横。 江月心:…… 「心心,你别管我!」江父拿衣袖抹着泪花,哽咽道,「我是见你兄妹俩皆大事已定,各有出息,高兴得流眼泪。如今,我也只用操心周大嫂子家的小孙子来日娶谁,隔壁老赵的儿子找哪里的姑娘做媳妇,老高头家的闺女何时嫁出去,上旬拉的那对媒成没成……」 江月心:…… 您关心的东西可真多啊! 父女俩久别未见,自然说了不少话。周围人见未来的皇后驾到,不敢多留,连忙将空间腾给这对父女。待江月心哄好江父,与父亲一道姗姗入席时,宫宴几要开场了。 江亭风穿着一袭漆玄色束袖长袍,衣领与袖口滚了几道银丝边;面庞还是一样冷刻的面庞,但气质却比从前不同了,显出一分人上人的贵气来。兴许,正是这几年战场历练厮杀、号令千军出生入死,才令他有了这般的气度。连霍天正在旁看着,都觉得满意非常。 江月心入了座,她左右两边都是空着的。她坐下的一瞬间,所有的千金小姐都刷刷扭过了头,将炽热的视线投向了那两个位置。 然而,很快,霍大小姐就不客气地蹬蹬蹬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右边的位置;没一会儿,褚蓉也风姿万千地走了过来,笑道:「王六公公说,陛下让我来陪陪心心呢。」 群臣入座,宫女穿梭如鱼。美酒佳酿、珍稀菜肴,被一一列入席上。灯火大明,映照半天如昼;醇香四溢,遍绕嘉客唇齿。又有舞女持琵琶而入,群裾飞舞似瑞云漫开,手中琵琶音伴着板牙轻丝,愈显曼妙无端。 酒过三巡,李延棠问道:「江卿,此番停战,你有大功。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江亭风出了席,抱拳道:「陛下,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一件事。」 「说罢。」 江亭风单膝跪下,低头道:「请陛下为亭风和褚蓉赐婚。」 一片灯影酒香里,褚蓉眯着半透着媚意的眼,如条细细水蛇似的依在江月心身上。她吐着半带酒意的芳兰之气,懒散道:「木讷的男人也好。好歹,长情~」 ——新侯爷江亭风在接风洗尘宴上,亲自恳请陛下为自己与褚蓉赐婚! 得知这个消息,满京城的姑娘皆娇躯一震。 想这江亭风年纪轻轻,功勋卓着,又是将来的国舅,那必然是前途无量。人还没回京,早有无数待嫁的姑娘瞧上了他,一颗芳心悄然托付。只可惜这芳心才跳了没两下,就被江亭风给亲手闷死了。 这位突然杀出的褚蓉姑娘,令所有的待嫁千金皆咬牙切齿、暗恨不已。仔细查来,这褚蓉一无财,二无势,更是个异族之人,饶是京城最下等的世家子,恐怕都不会愿意以她为正妻。 她到底凭借什么,嫁进了江家? 诸女百思不得其解。一段时日后,她们终于明白——这褚姓女确实无财无势,有的却是与江亭风数年陪伴之情。这数年难捱时光,是京城姑娘们挤得头破血流也比不上的。 诸位京城千金不由黯然神伤。不过,纵是她们神伤不已,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褚蓉欢天喜地地备起了嫁,准备做个风光万千的新嫁娘。因她没有母家,李延棠便破例准宫中一位太妃替她发嫁,也算是给足了江家面子。 转瞬大半月过去了,天恭与大燕议和签契之日到了。 这签契之城便在两国交界的不破关处。天晴云朗,明澈秋光洒落在生满摇曳芦苇的古战场上,数列士兵威严而列;天恭国人在鹤望原上支了矮篷仪仗、黄团长案,又另置香炉绒毯,圈出了一块不大不小却守卫森严的地儿来。五色龙幡迎风而动,案上金凤纸被吹得哗哗而响。 角声威严而鸣,吹彻秋日霜天。翻飞黄旗里,魏池镜一撩衣摆,于桌案前坐了下来。他额上系一道粟金白条抹额,乌发披散,身着淡石青色窄袖袍服,薄唇紧抿,面上似有不化寒冰。 天恭这头来的是霍天正。他早先与魏池镜经历了死斗,如今却和个没事人似的,一副笑呵呵样子,意味深长地与魏池镜说着话。 「既天恭与大燕休战,日后,你我二国便是友邻。能不施灾与百姓,令家国安泰,乃是一桩千秋称赞的功德。」霍天正一副长辈模样,谆谆教诲道,「不过,若五殿下想与我霍某人交个朋友,我霍某也是高兴的……」 魏池镜抿着唇,只当没听见。 他低垂了会儿眼帘,却突然问了句话。他不提国事,只问道:「小郎将的婚期是什么时候?」 霍天正愣了下,道:「这,恐怕要看陛下的意思。」 魏池镜的肩膀微微晃了晃。他仰起头,目光移向天际。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一片澄澈的秋日晴空,还有一只拍翅掠过的青尾鹞子。 「……她终归是要嫁人的。」魏池镜喃喃道,「霍将军,可否替我向小郎将带一句话?」 「五殿下请说。」霍天正道。 「待她出嫁之日,我魏池镜……会赠上贺礼。」他慢慢地说着,句子拖得极长,「我在大燕,她在天恭。我也只能遥祝她一生顺遂,如意康乐。」 鹤望原上的风倏然吹起,只余杆子的一片芦苇被吹起了波浪似的纹路。魏池镜的衣袍被风鼓起,他望着远方的不破关城,像望着一个遥远的梦境。 江月心的出嫁之期就要到了。 按照原本定下的计划,她应当从霍家出嫁,以霍天正义女的名义嫁入宫中。但如今江家亲眷皆在京城,她便还是打算从江家发嫁了。 为了这事,霍淑君还可劲地闹腾了一阵,极是不高兴。 这婚事准备了已有许久,嫁妆与婚礼所用的物件都早已由霍家准备妥当。霍夫人打定主意要与江家交好,更是使足了劲头去与江月心攀亲带故,往嫁妆里头偷摸添了不少好东西。 第五十四章 只可惜,江亭风是个耿直人,觉得花人钱财着实不妥,竟将这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又还了回去,自己另用江家家财置办嫁妆。虽时间紧迫,但到底如今财大气粗,倒也不显得仓促。 至出嫁那时,江亭风已足足备下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除了女子出嫁惯常会有的珠珰头面、沈檀龙麝,以及那些金笼香被、珍簟香鸭,更有沉甸甸的无数金条——不好意思,江亭风脑袋直,觉得金条最是直接了。 这事儿让霍淑君知道了,霍大小姐直接翻了个大白眼:「陛下会缺钱么!庸俗!」 江月心不明觉厉:「金条不是挺好的么?值钱!经花!看着还顺眼!」 霍淑君:……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到了出嫁前夜,江月心兴奋地大半夜没睡着,晚上溜起来摇着褚蓉谈心。褚蓉为了这婚事忙里忙外地操持,累得眼睛一翻就能睡死,于是便像具尸体似地倚在床上,任她一阵乱摇。 「褚姨姨,明天我便要出嫁了!」 「哦……」 「褚姨姨,我睡不着!」 「啊……」 「褚姨姨,你给点反应呀!」 「唔……」 「褚姨姨,我要出嫁了!」 半梦半醒的褚蓉终于惊醒,弹了起来,尖叫道:「什么!心心你要出家了?去哪儿出家?怎么这么突然?」 江月心:…… 这样闹腾了大半个晚上,江月心自然困得不行。可无奈何第二日却无法懒睡,早早便被褚蓉摇了起来。昨夜江月心是如何折磨褚蓉的,褚蓉今早就如何还给她。 费了好半天功夫,昏昏沉沉的江月心才被扶到了妆镜前,几个丫鬟、嬷嬷一起上,为她打扮梳妆起来。 这嫁衣是差的京城最好的裁缝所制,里外四五件,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江月心闭着眼,困顿地倒吸着气,道:「我……能不能……穿……新郎官的衣服啊……这紧得要命的嫁衣……给阿延穿……」 丫鬟与嬷嬷俱是倒吸一口冷气:小郎将,这怕是要杀头了! 天渐渐亮起来,贴着红纸、高悬彩灯的江府一片热闹,外头似乎满是宾客喧闹之声。江月心揉了揉眼,终于把困意驱走了。眼皮子一抬,她就瞧见了铜镜里的自个儿。 凤冠压髻,宝簪高叠;层层翠碧惹红霞,颗粒明珠流光彩。两道寸许长的紫珊瑚珠链自鬓上头垂下,搭在肩头,并着那耳下大颗的翠琅珍珠一并晃悠着,华贵无端,与往昔尽不相同。更不提身上那一袭正红嫁衣,暗绣着层叠牡丹飞凰,云纹里卷着银弦丝,后头常常曳尾,须得有两个宫人收整才行。 江月心瞧着镜子,一时有些呆了。 镜中人还是自己么? 她竟瞧不出来了,只觉得这是一个梦境。连服侍她的嬷嬷将唇脂递了过来,都不知道将双唇抿一下。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丫鬟的声响,说是插簪的全福夫人来了。原来按照天恭京城习俗,新嫁娘需得由一个贵夫人插上一根象征儿女双全、福禄满门的簪子才行。 门一开,江月心想起来行礼,这才发现一身行头沉重不已,不是她自己能够掌控的。 进来的妇人,竟是霍家已出嫁的四小姐,闺名唤作霍妙兰,比霍天正稍小了那么几岁,如今已是儿女双全的人。 霍妙兰生的面庞浑圆,满是和气。她笑对江月心道:「能给皇后娘娘插簪,真是妙兰的福气。早些时日,大哥与九弟都说娘娘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江月心:……蕙、蕙质兰心? 没问题吧?没走错家门? 霍妙兰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便命身后的丫鬟取出一枚熠熠生光的发簪,将其别到了江月心那已满是珠翠的脑袋上。未多久,几个丫鬟便扯着一道红盖头到江月心面前,笑道:「小郎将,该上盖头了。」 「等等!」江月心道,「我还没吃饭!我饿!」 「见到陛下之前,都是不能碰食的。」霍妙兰劝道,「皇后娘娘忍一忍吧。」 江月心:…… 怪不得出嫁时,外头要把唢呐喇叭吹得这么响,原来是为了遮掩新娘子咕咕叫的肚子啊!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终于到了新娘子出门的时候。因是天家婚礼,这流程自然也和寻常百姓不同——陛下是不会来新娘家门前的,但却会亲自在长思门前等着,扶新娘下花轿。 江月心撑起沉重的行头,扶着丫鬟的手朝外头走去。未几步,便踏出了房门。这红盖头有些透,她似乎能隐隐约约瞧见外头宾客的面容。仔细一看,自己认识的人,似乎都在这儿了—— 霍大将军带着夫人孩子,坐在一旁笑。霍淑君不知闹什么,这大喜之日还撅着嘴。但瞧到新娘子出来了,这小丫头脸上顷刻又阴天转晴;霍青别负着手,站在屋檐下,他身旁的霍辛又蹦又跳的模样;兄长江亭风正里里外外地乱转,被无数攀谈的人搭着话,瞧见自己妹子出来了,他便扭了头盯着,动也不动;褚蓉是最悠闲的,依着花廊,笑眯眯瞧着自己…… 花轿近在眼前了,江月心扶着丫鬟的手,慢慢地上了花轿。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在她心间悄然散开。 如今战事落定,不会再有人战死。人们各有所归,哥哥也抱得美人归。更重要的是,阿延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君了。 花轿颠颠簸簸,经过漫长路程,终于到了长思门。晴空之下,磅礴朱门愈显威严宏大,皇家仪仗高不可侵。当中则是着礼服的李延棠—— 紫燎光销,赭黄衣明。锦城正殿压金鳌,红日初生碧海涛。 年轻的君王行至花轿前,撩起轿帘,朝新嫁娘探出手去。江月心抬眼,便瞧见他的熟悉容颜。这张脸她瞧过无数次,从未腻烦,只觉得越看越鲜活。 眉眼如画,山河其中。若有仙人,便当是此姿。 她望着李延棠的面容,微微痴了一下。旋即,她便将手交到了心上人的掌心之中,步出了花轿,与李延棠一道朝着长思门后走去。 群臣百官早就在长思门后候着,黑压压一片宛如蚂蚁。门后的长长玉阶,便似漆了日光般发亮,每一步都如行于天宫琼台之上。 待两人终于行到了九阙高台之处,群臣便化为了脚下的一片雾。 江月心的手有些汗津津的。 李延棠低声问道:「紧张?」 「不,」江月心道,「我饿。」 她的夫君无声地笑了起来。 江月心微微呼了一口气,亦笑了起来。 ——红尘三千,万事皆好。 皆好,皆好。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敢问公子订亲没 上》作者:楚嘉恩 02、《敢问公子订亲没 下》作者:楚嘉恩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