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一点点》 追想起…… 清康熙六年(公元一六六七年)安平 点点船影,在日暮斜晖的映照下,缓缓收帆入港。 海堤边,一名身形纤细柔弱的年轻少妇牵着年约五岁的小女孩,静伫在落日残霞之中,痴痴地凝望海面!等待着—— 「娘娘,我们还要等多久?」 「再一会儿。」 小女孩低下头,以脚尖拨玩着一颗小石子.嘴角朝下划出一道失望的弧度。「爹爹……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 「涨潮时,就回来……」抚过垂挂胸前的十字形项链.少妇眼底流泻出淡淡的轻愁。 「什么时候涨潮?」小女孩抬头问。 「就快了……」 看着母亲的视线落在似远又近的大海彼端,始终未曾离开,小女孩安静地又垂下眼睑——这些话,她天天问,而娘娘的回答也从未变过,但,为什么就是不见爹爹回来? 海风吹乱了小女孩一头红褐色的长发,也弄拧了她纯稚、心灵里似懂非懂的殷殷期盼。毕竟,在她仅有的稚龄岁月中,生活里唯一的倚赖就是陪着娘来海边,傻傻地等着、盼着那个她未曾谋面的亲爹…… 「娘娘,那里有贝壳……」海岸边,被夕阳衬得闪闪亮亮的小东西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她指着贝壳天真地提议道:「我们去捡来送给爹爹,好不好?」 仰起小脸,见母亲仍然没有反应地凝望着海面,小女孩明亮的褐眸如向晚的阳光般,再度悄然黯下……轻轻抽出被牵握的小手,她开始闷头沿着海边捡拾那些被浪冲上岸的残贝,一个、两个、三个…… 小小的足印歪歪斜斜地烙在沙滩上,孤单瘦小的身躯专注浸沉在独自的天地中,纯稚的心灵当然有再多疑惑,也只能付诸阵阵浪花,隐埋心海深处。 她唯一懂得的——除了等,还是等。 小女孩低蹲着,嫩白的小手忙碌地搜集沙地上所有美丽的贝壳。正当她绕过停搁在沙滩上的舢舨时,倏地,她僵住了所有的动作。 有人…… 小女孩捧着贝壳楞怔原地。 除了母亲之外,她很少和人接触,也惧怕和人接触! 她知道村里的人不喜欢她,看见她不是怒声咒骂,便是出言嘲笑,有时,甚至会用石头丢她……她不明白为什么,但,离得远远的总是没错。 几乎是出于直觉,小女孩起身就要逃开;可才跑了两步,即突然收住脚,怯怯地回头望向那抹躺在沙地上、动也不动的人—— 他……怎么不会动呢? 眨了眨褐色浅眸,小女孩破天荒地主动折回,并蹑手蹑脚地趋蹲上前;她偏着头,天真又带点疑惧的大眼直勾勾地打量着那个人。 他……是不是睡着了?还是…… 小女孩转头看看大海、看看手上的贝壳,最后,再定眼看向那个躺在沙滩上的人,突然间,她心里似乎有了那么一点明白——沙滩上共有三样东西,既然舢舨、贝壳都是海里来的,那么,是不是代表躺在沙滩上的「他」也是海里来的呢? 出乎意料地,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臂——没反应! 第二次,她稍稍用了点力…… 蓦地,对方睁开了眼,并猛然坐起身。 「啊!」小女孩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一跌,手上的贝壳立刻四散一地。 「做什么?」粗哑的嗓音自十四岁男孩口中冷冷迸出,他皱着眉.全身充满防备,年少青涩的脸上有着一双超龄的苍冷黑眸。 尽管一身粗衣补丁,他仍然散发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傲强气势,就像海里的刺猬。 小女孩瞪大双眼,瑟缩颤抖,她以为他要打她——就像村里其它人一样。 「走开。」他粗嘎道,靠着舢舨船又合上了眼,但中途被打断的睡眠一时之间已难衔上,半晌,他烦躁地又睁开眼。 他知道她还没走。 甩了甩头,男孩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才赫然发现眼前的小女孩发红眸浅、皮肤白晰,轮廓分明、五官深刻,看起来……根本就像洋人的模样! 洋人?怎会像洋人呢? 蹙紧眉峰,他唐突地伸手撩起小女孩的一撮头发,凝神细看是夕阳映照的错觉,还是他真的睡眠不足?此时,摊在他掌中的发丝,确实是红褐色的! 「你、起来。」压抑着突来的情绪激动,男孩沈声说道,但只见小女孩缩缩脖子,一双骨碌的大眼仍惊骇万分地直瞅着他瞧。 看来……她是怕极了他。 冷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柔色,男孩拉着她的手臂,又说道:「起来。」这回,他不由自主地放软语气。 小女孩楞望着他,不禁有些迷惑起来…… 他没有打她……也没有咒骂她……而且除了娘娘之外,她从来没听过有人用这么「舒服」的声音同她说话…… 感觉上,就像是海的声音…… 「海……」逐渐褪去心里的恐惧,小女孩开口说道。「你是……从海里来的吗?」 「我坐大船来的。」他指着停泊在港边的一艘商船说道,并没深思她何以会问这样的问题。 殊料,小女孩眼睛倏地一亮。「大船?那那……你认不认识我爹爹?」 「你爹?」 小女孩拚命点头。「娘娘说爹爹会坐大船来接我们……」 「是吗……」男孩若有所思地低喃,记忆中一张尘封已久的童颜冷不防的浮现脑海,和眼前小女孩天真无邪的面容相迭交错—— 「嗯,是好大好大的船哦!」小女孩迳自展开双臂,煞有介事地比划着。「娘娘还说啊,爹爹和我一样,有红红的头发,所以很好认得——」 闻言,男孩抬眼望向堤岸上女孩母亲的身影,一颗心却猛地被揪了下。 以小女孩这般酷似洋人的容貌,她们母女所会受到村民何种的歧视对待,已经是可想而知了…… 「嗯……你想起来了没?有没有见过我爹爹?」小女孩仍然执着地追问。 「没见过。」收起心里无用的怜悯,男孩强迫自己再度戴上冷漠的面具。 就算知道她的处境又如何?他自己都居无定所、三餐难图温饱了,哪还顾得了她?景况再堪怜,那也都是她的命啊! 「拿好!别再掉了。」蹙着眉,他一一拾起散落的贝壳放入小女孩怀中,见她宝贝兮兮地捧着,他忍不住问道:「你喜欢贝壳?」 「嗯。」她用力点头表示喜欢。「我还要捡好多好多送给爹爹——」说完,她又开始在沙滩上「寻宝」。 远方,停靠港边的大船上,有个人正朝着他的方向不断挥手,男孩看了小女孩一眼,即转身朝大船迈步而去。 「啊——你要走了吗?」小女孩稚气的嗓音拉住了他的脚步。 回过身,男孩对上的却是她那双依依不舍的褐眸。「我该回船上干活了。」 「干活?」她偏着头,虽然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但这可是她第一次和娘娘以外的人说这么多话呢!她心里……自然有些舍不得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再来玩?」她直接问出心中最真的期盼。 男孩拧着眉,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一个供人差使的小役,早已习惯为挣食而随船漂泊的日子,船只航向哪里,他就到哪里,根本没有特定目标——就像他的人生! 对他而言,在失去家人之后,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是特别值得他去追求的了,他连自己明天会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个……送你!」小女孩走向他,将贝壳高高捧在他面前。「下次你再坐大船来的时候,我就会捡更多了。」 她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她年龄小得根本什么都不懂,但她的笑——就这样毫无预警地闯入他封寂已久的心,使他无法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充满信任的无邪笑颜中移开…… 看着男孩面容严肃,始终紧锁双眉,小女孩渐渐敛起笑容,怯怯地收回手,有些失望地俯视手上的贝壳,语气落寞。 「你……不喜欢这些贝壳吗?」这是她唯一可以送他的东西呵! 「不……太多了,我带不走……」男孩冲口而出,不假思索地从众多贝壳当中随手挑了一个。「这个就好!」 天,他到底在干什么?竟然这般「安慰」起一个小女孩来了! 小女孩看着他手里又小又不起眼的贝壳,似乎有些不满意。她偏着头,想了想,随即又挂上一抹纯然的笑靥。「没关系,下次我会再捡更大、更大的送你。」 「不用,这个就好。」 男孩也跟着扬起嘴角,即使是笑,他年轻俊朗的脸上仍然难掩孤独——他几乎已经遗忘被人期待的滋味…… 「我真的该走了。」拍拍她的头,他刻意忽略她的笑容,转身就要离去。 「你还会再来吗?」她追上前,又问。 男孩再度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她伫立在沙滩上的娇小身影,倏地,某种决心和冲动迅速攻占了他。 「你会等我吗?」他忍不住问。 「嗯,我和娘娘天天都会在这里……」小女孩天真又单纯地直点头。 他蹲下身,抚过她扬风的发丝,决定靠自己的双手抓住这份「期待」。 「有一天,我一定会再来的——而且是坐自己的大船来。」离去前,他许下承诺。 「一定哦!」小女孩开心地回道,并朝男孩的背影猛挥手,顿时,她手上的贝壳又掉了一地。「啊……」 轻呼一声,她反射性蹲下身去捡拾贝壳。 夕阳西沈,男孩已走远,整个沙滩再度只剩下娇小孤单的身影,没有玩伴、没有交谈,只是静静地捡着贝壳——这是属于她的天地,一个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天地…… 「哇!红毛番!红毛番!」 捧着满满的贝壳,小女孩正想站起身,突然,一群村里的小孩将她团团围住。 「我不是红毛番……」她拧着脸,不依地反驳。 「是!你就是!我爹娘都说你是!」其中个头较高的男孩鬼叫道,并伸手抓住她褐红色的头发。「红毛番!红毛番!」 「我不是!」小女孩甩着身体想要挣脱,手里的贝壳散落一地,其它小孩见状立刻拢上前抢走贝壳。「我的贝壳!那是我的贝壳!」 她扭动挣扎,头发却反而被扯得更紧、更痛。 「红毛番!小杂种!红毛番!小杂种!」孩子们围住她,像耍猴戏般喧嚷起哄。 委屈的泪水已在眼中打转,尽管疼,她仍然固执地坚持着。「把贝壳还给我!」 「好啊,还你!」其中一个小孩不怀好意地叫道,拿着贝壳就朝她身上丢去,其它小孩立刻纷纷仿效。「还你!还你!」 众多贝壳如带刺的暴雨般,一个个朝她砸来,躲都躲不掉,身上、手上、腿上,都疼! 冷不防地,其中一个尖锯状的贝壳笔直朝她眼睛飞来,小女孩尖叫一声,反射性紧闭双眼,接着,另一阵痛迅速自她的眉心扩散开来…… 「啊——流血了!」其中一个小孩叫着,而原本扯着她头发的大男孩立刻松手。「别碰到她的血,会变疯子!会死掉!会变疯子……会死掉……」 小孩们纷纷丢了贝壳,一边嚷叫一边鸟兽散,仅一眨眼的工夫,海滩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小女孩撑起疼痛的身躯,感觉一股湿热的液体正沿着她小巧高挺的鼻梁缓缓流下滴上了她的衣裳。 血……红色的血……她的脸流血了! 小女孩浑身发抖。她讨厌看到红色的血!她不明白这是不是就和村人讨厌看到她红色的头发一样? 拾起一地残留的贝壳,小女孩难过地折回少妇身旁——在这世上,大概只有娘是真心喜爱她红色的头发,也只有娘会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她…… 「娘娘……」抹了抹鼻梁上的血液,在见到母亲的刹那,仍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少妇幽幽地从海平面收回视线,伸手抚过女孩柔细的发丝。「点点,怎么哭了?」意外地,她漾出一抹浅笑。「别哭别哭……今天没等到爹爹,明天娘再带点点出来……」 无视于小女孩眉间深长鲜红的伤口,少妇只是迳自微笑着,尽管这是她每天都会说的话,但此时此刻,这淡淡柔柔的嗓音却像一把利刃,直捅入小女孩的心口。 才五岁呢,她却已真真实实地感觉到「痛」的滋味。 「娘娘……」她轻轻扯着母亲的袖子,又惊又惧地望进带笑的美眸深处。 娘在笑呢!真的在笑呵! 「别哭了,只要涨潮,爹爹就会回来了……」少妇甜甜一笑,眼光悠远深长,彷佛正透过小女孩深邃的五官,和自己的记忆进行对话。 渐渐地,小女孩停止了抽泣,怔怔看着母亲幸福的表情,而眉间渗出的血代替了她的泪,缓缓滴落—— 她的悲喜、她的期待,已经都不重要了,如今,深深烙印在她心中的,只剩下眼前母亲绝美的笑容…… 第一章 十三年后——安平 「大家动作快点!」 海岸边,人声吆喝,强劲的海风高卷狂浪,猛烈地拍打着停泊入港的船只。 「起风了!云老板,您要不要先到客栈落脚?马车已经都给您准备好了——」 迎着吹跑人不偿命的强风,蔡添顺圆胖的身躯战战兢兢地跟在一位眼神精锐、气势慑人的伟岸男子身后,两手交握,鞠躬哈腰—— 众所皆知,自从国姓爷郑成功赶跑了那些红头发的荷兰蛮子之后,多年来,安平镇稳定繁荣,商船往来络绎不绝,各行各业皆迅速发展…… 只是,由于海盗、倭寇猖獗,海上航行始终不安全,为求自保,各家生意纷纷成立行会,期望集合众人力量,以保护伙计和货物的安全。而眼前这位大家口中的「云大老板」,就是由各行会共同推举选出的最高负责人,他不但拥有仲裁一切的权力,亦负有协助海防、平匪、赈恤、捐金……等义务.地位之崇高、责任之重大,绝非一般人所能胜任。 身为「迎来客栈」的掌柜,对于接待「云大老板」这样一位具分量的大人物,蔡添顺自然是不敢轻忽怠慢。 抹抹额上被风吹都吹不干的冷汗,蔡添顺扭着十指说道:「呃……云老板……这个……风浪越来越大了……」 「等大伙儿把船上的货全卸下之后,我再走。」 许是被这位「克尽职责」的客栈掌柜跟得碍手碍脚,云晨风一个俐落旋身,衣摆随风扬起,傲然挺立的身形散发不容反驳的气势。 「可是……这风……这浪……」 「怕被卷走就先回去,等我把事情安顿好,自己过去。」云晨风摆摆手,随即转身继续指挥众人。 闻言,蔡添顺脸上的血色赫然褪去。「那……那怎么行?我……我当然是在这里等您忙完……」开玩笑,他又不是不想混了,哪敢「丢下」云大老板先回去啊! 「我说大哥啊,这里有我在就行了,你还是先到客栈休息去吧!」 站在船首前方,一位皮肤黝黑、眼角有着明显笑纹的年轻小子对着云晨风振臂喊着,但随即被身旁另一位拿烟管的中年男子狠狠敲了一记。 「别说大话了!快做事!」 对云晨风的领导,他们向来都是心服口服,尤其在此暴风雨前夕,他们更是清楚地知道,云晨风不会放下他们一船的弟兄不管——若想让他早点到客栈落脚休息,那就先安顿好所有的事情再说吧! 看着船上一个个行动迅速、做事俐落的船工,蔡添顺不由得打从心里好生佩服——早已耳闻云大老板旗下的船队人员素质精良、训练一流,如今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不过,想想也真是奇怪,尽管「云大老板」向来赫赫有名.任何一个从事贸易、航运的商家都知道他.但却没有人真正清楚他的来历——他从何而来、家乡在哪……完全无人知晓! 大伙儿仅知他发迹于南洋,长年行船于南洋诸国和泉漳之间,并且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之姿,崛起于海洋贸易,不但拥有强大的商业主导实力.他专属的船队更具备独立的武力,尽管是单船行走,都能抵抗外来的劫掠。 传闻中,「云大老板」行动飘忽、不易亲近,安平的事务向来都是由他的副手打理,这次,若不是因为各行各会力邀他来此共商大事,而他这个小小的客栈掌柜又刚好是负责「接待」,否则,以他蔡添顺这种背景与分量,哪可能有福气看到「云大老板」的真面目啊! 呵呵!想到此,蔡添顺忍不住在心里窃笑不已,只要「云大老板」曾经住宿「迎来客栈」的消息一传开,以后,源源不绝的生意就会跟着上门来,到时,还怕不会有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地进袋吗? 所以,话又说回来,一刻不完成接人任务,他还真一刻都不能安心呢! 「喂喂,你们大家看!那个女的不会是想自杀吧?!」 正当众人忙着将船上货物运送进仓库的同时,刚才那名年轻人突然遥指着海堤彼方惊声大叫,霎时,所有人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 远方,确实有个身形纤弱的年轻女子,背上正驮着某样东西,逆着强风、举步维艰地在浪高拍岸的海堤上行走。 「哦——是她呀!」蔡添顺撇撇嘴角,毫不掩饰眉宇之间自然流露出来的轻屑和鄙夷。「别管那对母女了,全都是疯子。」 「疯子?」云晨风眉峰一凛,语气僵冷。 「是啊!她们母女俩可有名了!」蔡添顺拚命点头,自动以「地主」的身分继续为众人补充说明。「你们是外地来的,当然有所不知,这儿距离远,瞧不清楚那姑娘的长相,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呀可是那些‘红毛番’留下来的孽种哦!长得‘番模番样’不说,她那个娘啊更是什么人都不认得,年纪一大把了还会妆点得像十八岁少女一般,天天到海边等人呢!」 「等人?谁啊?」 见众人「很有反应」,蔡添顺变本加厉地嘲谵道:「还会等谁?当然是等她那个奸夫啊!啧,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那些红毛番早被咱们国姓爷给赶回家找娘去了,她还真以为他会回来啊?真是笑死人了……」 放下手上的货物,年轻小子捺不住一股热心血肠,道:「可是,现在风浪这么大,她站在那里还是很危险,万一被浪卷走……」 「那正好,挺省事的!」蔡添顺说着风凉话,态度恶劣又势利。「她们母女俩一天到晚像鬼魂一样站在那里,看了碍眼不说,还真丢咱们安平镇的脸……」 「你说完了吗?」云晨风从齿缝中冷冷迸出一句,目光森冷。 「嘎?」蔡添顺膛目结舌,不明白「云大老板」何以突然变了脸色。事实上,连整船的兄弟都没料到云晨风会有此反应。 「说完就闭上嘴。」这次声音更冷。 「呵呵……」蔡添顺尴尬地笑了笑,正想开口化解僵局时,即被云晨风扫射过来的锐利眼神给吓得缩了脖子。 好……好可怕!他相信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云晨风就会毫不考虑地将他给丢下海了,怎……怎会这样呢? 就在气氛紧凝的同时,那个年轻小子突然又叫了出来:「喂喂,她好象在看我们耶!」 「被看又不会少一块肉,有必要像个娘儿们似地大声嚷嚷吗?」一旁的中年男子又拿烟管敲着年轻人的头,道。「还不赶快去做事!」 摸着后脑勺,年轻小子咕咕哝哝地搬起货物继续工作,怎么搞的,说一下话都不行?他又不像那个口上缺德的蔡掌柜! 「余默。」云晨风转身唤道,中年男子立刻趋上前,听候指示。 只见云晨风面无表情地对余默附耳说了几句后,遂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袖而去。 「咦?云老板……」一见云晨风移步离开,蔡添顺直觉以为他要回客栈了,反射性的想要跟上去时,才发现好象不太对劲。「呃……马车是在这边才对啊……」 不行!基于「职责」,他有必要追上去「提醒」云老板「正确位置」!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跟上去。」余默诚心建议道。 蔡添顺煞住脚,缩头缩脑地问道:「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云老板不高兴了?」他根本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惹了谁! 「是啊是啊,他应该没有讲什么会惹到大哥的话吧?」船上其它人也十分不解——不过就是讲一个女孩子而已嘛!而且还是个素昧平生、和他们大伙儿都不相干的人啊!真是太奇怪了! 「喂喂,大哥朝那个女的走去了!」年轻小子指着海堤,大惊小怪地狂叫。 「大伙儿有眼睛!不用你说。」余默拿着烟管往他头上就是一敲。 「喂喂!会痛耶!」可恶,每次大哥一不在,这中年老头就变本加厉欺负他。 「怕痛就不要良叫鬼叫。」余默故意掏掏耳朵,其它人则不约而同哄堂大笑。 不过,蔡添顺可就没啥心情开玩笑了,此时此刻,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这个……云老板该不会‘刚好’认识她们吧?」他吞咽口水,紧张兮兮地问道。虽然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感觉胆战心惊的。 余默耸耸肩,摊开双手,慢条斯理说道:「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总之,咱们‘云大老板’说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些货全部搬下船,大家动作快点。」 宣布完毕,众人一哄而散,各归其位,只留下蔡添顺一人独怔原地,惊惑不已…… 拜托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 在狂风巨浪的威胁下,点点喘着气,踩着沉重的步伐,以蜗行般的速度朝海岸线缓慢前进,纤细的身子像是随时要被风吹散似的,颤抖不已。 「娘……今儿个风大……看来……只能在这里等了……」点点对着背上孱弱的妇人轻声说话,却更像在喃喃自语。 一在海堤上站定,她立刻将妇人从背上卸下。 「娘……您瞧……有大船来了……」 迎着强劲的海风,她以一条破旧的薄被搂裹着妇人就地坐下,平静的语气嗅不出一丝喜悦之情。 侧首瞧见母亲仍像睡着似地紧闭着眼,点点幽然地逸出一声叹息。 「有好多人呢……或许……今天就能等到爹了……」她柔声道,轻轻拨开覆于母亲颊上的发丝,记忆中,母亲的头发是她最羡慕的黑色,曾几何时,竟已丝丝斑白…… 「点点……」 一听到妇人低唤自己的名字,点点马上附耳上前。「娘?」 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妇人掀了掀深垂的双睫,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问道:「见着……你爹了?」 「等会儿……也许就会看到了……」点点的表情十分沉静。 「你……千万要……仔细看……」妇人倚靠在点点身上,虚弱的身体因说话而喘息不已。 「会的,我会很仔细地看着……」 凝望着停泊在港湾的大型商船,点点心里其实十分明白——今天,就如同过去的日子一般,是不可能会等到人的…… 多年来,等待的心情早已从她身上褪去,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娘的病…… 「娘!您会冷吗?」她轻拍妇人枯槁的面颊问道,后者只是静静闭着眼,没有反应。 娘已经卧病好些日子了,若不是娘坚持要天天出来等爹,说什么她都不会挑这种有风有雨的日子背娘出门。 「我好象……看到……你爹了……」妇人如梦呓般喃喃道。 点点微蹙颦眉,心想母亲八成又梦到爹了。 将目光重新移回港口,蓦地,人群中一抹高大的身影抓住了她的视线—— 那个人……似乎正朝她的方向而来…… 点点不安地挪了挪身体,左右张望。海堤上,除了她和娘之外,并无他人……那么「他」真的是朝她们而来? 看着对方迈着坚定的步伐逐渐逼近,点点静凝的眸中闪过一丝少见的惊慌。 对于一时兴起而存心挑衅她们母女的村人,她是见多了,虽然能力有限,但她还是会尽己所能保护母亲不受这些村人的骚扰。 「娘……我们……该回去了……」她急急起身将虚弱无力的母亲背起,想趁这个男人到达之前先行离开海堤,可才跑了三、四步,她的手臂即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 「等等!」 冷沉的男性嗓音如狂浪般席卷她全身的感官知觉,隐隐的恐惧加速侵占心头。点点闷着声,奋力挣开他,却又被他追上前拉住;在这一拉一扯之间,她脚底一滑,整个人遂踉跄地撞入他坚实的胸膛。 「放……放开我……」点点颤声道,拚命扭动。 云晨风扣着她,同时注意到她背上面色苍白的妇人。「你娘……病了吗?」他脱口问道。 点点倏地停止挣扎,仓皇不安的褐眼冷不防对上他那双清澈深邃的黑眸。 「她看起来病得很厉害,你应该带她去看大夫,而不是来这里吹风淋雨——」云晨风皱着眉,再度打量了她孱弱的母亲一眼。 闻言,点点深惧的褐眸迅速蒙上一抹防备,她戒慎地盯着他,似乎为他的「关心」感到有些……惊恐? 看着她自然流露出的反应,云晨风感到一股难言的悸动悄然抚过他内心深处某个记忆的角落,他知道自己急躁唐突的行为已经吓着了她,但…… 隔着丝丝斜飘的雨幕,他目不转睛地打量她静美细致的脸庞,冷锐的眉宇间悄悄显露出少有的柔色;此时,他注意到的是她头上那支以树枝自制的簪子上,所附有的几个造型简单的小贝壳—— 「你还是每天捡贝壳?」他柔声道。 面对他的「询问」,点点浑身一僵,惊愕极了。 从小到大,她根本鲜少与母亲之外的人接触,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但为何他的面容却让她感觉似曾相识…… 「你……是谁?」她嚅声问道,心里的不安恐惧开始蔓延扩大。 她震颤地眨动双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高大挺拔、轩昂不凡的云晨风。 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她爹!她知道的…… 毕竟,他看起来太年轻,模样也不同于娘所形容的那般……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我坐大船来的’,记得吗?」云晨风指着停在港边的商船说道,眉头不禁紧锁起来。 难道……她真的已经完全忘了他? 云晨风发现自己确实在意她全然生疏的态度和反应。 「我……该算是你的‘朋友’吧!」他粗嘎地补充道。 「朋友?」点点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 她根本没有朋友呵! 随着暴风雨侵袭的脚步,雨势开始加大,点点眨了眨泛湿的羽睫,突然用力挣脱他的箝制。 「可……我不认识你!」她摇着头,不带感情地丢下一句,随即背着妇人跑离海堤。 风浪骤起,海堤上,云晨风目送她仓皇而逃的身影,未再举步追上。他自嘲般地扯动唇角,为心里强烈升起的失落情绪感到有些可笑—— 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了他。 你还要再坐大船来哦!我和娘娘天天都会在这里…… 当年,他就是为这样一句天真无邪的童语所震动。 十多年的岁月,他都忙着为自己争取往上爬的机会,就是想实践年少岁月间曾经许下的诺言。 可如今,他真的坐大船来了,而她——也一如她的「承诺」,天天来海边等候…… 只是,这却残酷地代表了她仍然没有等到她的爹! 十三年,不算短的岁月! 他怎能奢望她记得当时的事情呢? 又或者,他只是真的吓着了她…… 第二章 不对劲!事情太不对劲了! 任凭一整夜狂风暴雨的肆虐,都比不上眼前他们所面临的事儿来得吓人。 「迎来客栈」里,十来名壮汉围桌聚集,个个面色深凝,试图为他们所看到「异象」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余大,你说,为什么大哥昨天从岸边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得非常阴沉,一直板着脸?」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掉向在场唯一有「能力」回答的「资深船工」余默身上。平常大家习惯称他「余大」,乃是因为他是船上年龄最大、也是和云晨风认识最久、最深的人,云晨风的事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从以前不就老是板着」张脸吗?」余默持着长烟管,气定神闲地吸了口烟,嘴角噙着吊人胃口的浅笑。 「胡扯,那可大有不同!」众人之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壮,名为郑得兄的男子跳出来叫道。 「哦?有何不同,你倒是说说看!」余默一脸兴味盎然。 郑得兄点点头,以手比了比嘴角,认真道:「大哥以前板脸嘴角是一直线,可他昨晚的嘴角是下垂的。」 「你观察得倒是挺仔细的嘛!」余默笑道,轻轻朝郑得兄脸上呼了口白烟。 一经称赞,郑得兄粗犷的脸上立刻现出无比得意的神情;信心大了,胆子自然也跟着壮了起来,咳了两声,他决定斗胆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们想——大哥会不会因为太缺女人了,才会如此反常?」他暧昧地笑道。「不如我去请蔡掌柜帮忙张罗几个漂亮的姑娘来给大哥消消火……」 「消火?」余默耸高眉,忍笑道。「你如果想试试‘火上加油’的威力,不妨一试!」 闻言,众人忍不住一阵讪笑,郑得兄则是有些尴尬地瞪了每个人一眼。 「你自己想尝鲜就说一声吧!干啥把大哥给搬出来?」人群里身材最为高瘦的郑得弟出声嘲笑道,自己亲生胞兄的个性他还会不了解吗? 「嘿,话可不是这样说!」郑得兄不平地大叫。「昨天大哥当着我们的面去找那个红毛番女说话,并且被‘拒绝’,这是咱们大伙儿都亲眼见到的事实啊!」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虽然当时大伙儿忙着将货搬下船,但眼睛也没「闲」着,实际情形他们可是全「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说大哥一定是‘受辱’太深,一时之间无法平复,心情才会如此低劣——」 「嘘——」 一听郑得兄毫无忌惮地大放厥词,众人忍不住齐声制止。 「小声点,大哥正在隔壁厢房谈事情呢!你是不是嫌他的脸绷得还不够吓人,非要说得人尽皆知?」郑得弟低声提醒他那口没遮拦的亲生胞兄。 「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实在憋不住了,不如我们直接找上那个女的,查一查她的来历……」郑得兄「急中生智」道,却反而惹来众多白眼。 「去,难道昨天蔡掌柜讲得还不够详细吗?」郑得弟率先摆明了不赞同。 以他「护主心切」的立场来看,他是绝对不希望云大哥和那个有洋人血统的女子产生任何「牵扯」,以免影响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誉和声望。所以,只要云大哥不要再去找她,他们这些做属下的也没有必要去增加「接触」的机会。 「余大,你认为呢?这件事到底需不需要我们插手‘关心’一下?」郑得兄仍不死心地问向余默。 「你们……真的很‘关心’?」余默仍慢条斯理地在旁抽烟。 「当然!我们当然关心大哥的事!」在场壮汉异口同声地道。 「那——你们就得有心理准备随时接受‘改变’。」 「改变?什么改变?」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拢上前。 余默笑而不语,仍是一脸莫测高深。 实在是等不及了,郑得儿只好第一个拍胸脯大喊:「放心,我这个人最能接受‘改变’了!任何‘改变’绝对都吓不倒我!」 「是吗?」郑得弟不以为然地斜睨着郑得兄,还故意打了个大呵欠。「昨晚不晓得是谁因为大哥板着比平常更严肃的一张脸,就急得在那儿叨念跳脚了一整夜……」 「闭嘴!」被亲生弟弟一糗,郑得兄颜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他跎起脚吃力地揪住郑得弟的衣襟,吼道:「你这小子,就会拆你老哥的台!」 「咦?我又没说是你。」郑得弟以其占了优势的身高俯视着未及他肩膀的胞兄,邪气又赖皮地笑着。 郑得兄被激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扬起拳头,咬牙切齿道:「我现在也‘绝对’不是要打你,只是‘心疼’你昨晚没睡好,想免费让你一觉到天明……」说着,他不甘示弱地就要补上一拳…… 「你们——是打算拆了这家店吗?」 云晨风赫然出现的嗓音让郑得兄羞愤的拳头瞬时冻结在半空中。 「大……大哥……」郑得兄僵硬道,恨不得马上和那高高举起的手臂「脱离关系」。 唉,谁叫云晨风向来都是禁止他们有任何「暴力」行为,这下又被现逮…… 「我在隔壁谈事情就直听到你们的声音。」云晨风面无表情地说道,并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众人立刻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见状,一群和云晨风同时走出厢房的各行会负责人纷纷自动鞠躬告退。「那么,咱们先走了,一切就有劳云老板费心关照了……」 云晨风微微颔首,目送这群人离开之后,才转回注意力,公事公办地问道:「港口那边的情形去看过了吗?被暴风雨袭击损害的程度有多少?」 大伙儿回首一望,自然是把这个问题丢给了余默。 「已经去看过了,没什么损害。」余默摇着烟管说道。事实上,今早在港边另外有一件「不大寻常」的事,他正在考虑是否要告诉云晨风…… 「很好。」闻言,云晨风颔首道。「再过一天咱们就得动身离开。」 「一天?这么快?」郑得兄惊讶道,他们很少会在一个地方待这么短时间。 「一切都谈妥了吗?」余默出声问。这次,各行各会的人都极力将云晨风请出马,证明了事情颇为棘手,难道一次密谈就全解决了? 「事情始末我已经大致了解,剩下的——不是待在这里就能解决的。」云晨风沉声道,肃然的脸上似乎有些烦躁。 余默不动声色地抽着烟,静静观察云晨风的一举一动。 他的心情不好!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一直以来,在众兄弟眼中,云晨风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不仅对属下要求严谨,对自己一样不容松懈怠情;他做事向来有其一套步骤和手段,鲜少在人前表露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可现下,他绷着一张直让兄弟们「坐立难安」的脸,说他心里真的没有「心事」,有谁会信? 「还有,你们刚才在谈什么?需要这样‘动手动脚’、吹胡子瞪眼睛的?」不经意地瞄了眼客栈外仍然倾落不停的大雨,云晨风随口追问道。 「谈什么?当然是担心大哥……呜!」 郑得兄冲动的大嘴被郑得弟及时由后头捣住,只见郑得弟眯眼干笑,机警地迳自接话。 「是啊,我们实在担心那些商行的老板们会为难大哥呀!」郑得弟挤着笑容说道,偏过头便给了拚命摇头的郑得兄一记大白眼。 真是,有些话他们兄弟私下说说就算了,干啥要老实到在云晨风面前招认啊! 「为难我?」云晨风扬扬眉,漠然的黑眸更加深冷。「是你们对我没信心,还是我太高估了自己?你说呢?得兄。」 既然云晨风「指名」回答,郑得弟不得已,只好将手从郑得兄嘴上移开。 「呼——」郑得巳夸张地大吁口气,理整理整衣服之后,才慎重其事地开口说道:「这个嘛!谁管那些商行的老板啊!我们担心的是……」 「喂喂,我刚才听到一个消息——」 冒雨从客栈外奔进门的年轻小子猛地打断郑得兄的话,一见大伙儿全在,他更是激昂地大声嚷道:「听说昨晚那个在岸边的姑娘,她……啊!大哥?」 一走近众兄弟,年轻小子才后知后觉地看见云晨风正端坐在人前,顿时,他惊讶地张口结舌,将准备和大伙儿「分享」的小道消息硬生生地给倒吞了回去。 「大……大哥,你……你怎么也在?」年轻小子干笑着,眼角的笑纹泄漏了心虚的秘密。还好!还好!他什么都还没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善哉! 「我不能在吗?」云晨风面色一沈,原已肃然的脸庞更显阴惊。「把你刚才要说的话继续说完。」他沉声命令。 「啊,我吗?」 郑得兄指着自己的鼻子,正想接口说话时,云晨风右手一扬,阻道:「阿邦,你说!」 「我?」年轻小子吓了一跳,发现其它人正不断对自己摇头使眼色,聪明如他者,也知道此刻是绝对不宜在云大哥面前提到任何关于那个红毛姑娘的事情。「我……没什么要说的啊!」 「快说!」云晨风不耐地喝道。 许廷邦怔仲了下,犹豫地瞟向余默。 「要你说就说吧!」余默习惯性拿着烟管敲许廷邦的头。 「喂喂,你干啥老是打我的头啊!」他大叫。 怪了,明明就是余默派他去「探听消息」,并且「再三强调」先别告诉云大哥,怎么这下又装得像是没事儿人似的? 「你这小子,到底要吊人胃口多久?」其它人纷纷出声催促道。「你想让大哥等到睡着吗?」其实应该是自己等不及了吧? 许廷邦轻咳两声,郑重道:「事情是这样的——话说今儿个一早,我和余大去港口检查船只被风吹毁的情形,结果情况很好,没什么损坏,证实了我们的船只品质优良,又坚固又耐用,不像其它商队的船……」 「啧,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船有多好,请快进入重点好吗?」郑得兄急得吼叫。 许廷邦咽咽口水,似有顾忌地偷瞄云晨风.才又道:「然后,正当我们下船准备去仓库的时候,就看到……昨天在堤防上的那个姑娘……」 「怎么?她又站在海堤上看海了吗?」 郑得弟语带轻谑,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反正,蔡掌柜不也说过,那对母女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到海边等人,而且「风雨无阻」! 「不,她这次是站在岸边看着我们的船。」许廷邦郑重澄清。 「看我们的船?」云晨风眉峰一紧。 「是呀!而且站了很久。」许廷邦点头道。「起先我也觉得很纳闷,后来听村人说,她昨晚背着她娘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敲门,吹风淋雨了一整夜……」 这可是他奉余默之命,到处打听才得来的结果。 「去,昨晚风大雨大的,她还到处乱跑,我看她们八成真如蔡掌柜所说的,母女全是疯子。」郑得弟轻讽道,毫无任何同情之意。 「才不是这样哩!听说她整夜在找大夫给她娘看病,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帮她。」许廷邦不平地拍桌大叫,忍不住想起那些村人们在谈论这件事时,那副「毫无悔意」的嘴脸。 「哎呀呀!邦弟何必这么义愤填膺又咬牙切齿的?她又不是你什么人……」郑得弟取笑道,眼前阿邦老弟就是太热血心肠,不懂「现实状况」。 「可是我生平最痛恨那种‘见死不救’的人。」许廷邦冷哼道,不敢相信和他「同一条船」上的兄弟,竟然会说这种风凉话! 郑得弟以他「高人一等」的优势,故意哄小孩似地伸手摸他的头,笑道:「不错嘛,年纪虽小,人格很崇高哦——」 「我不小,我已经十七岁了!」许廷邦不服气地大叫。他讨厌郑得弟摸他的头,就像他讨厌余默敲他的头一样。 再下去,他的头总有一天会被大家玩笨! 「她……现在人呢?」顶着一屋子的喧闹,云晨风低低问了句,声音不大,但却足以使这一来一往的意气之争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呃……不晓得……后来就没看到她了……」许延邦说道,差点就忘了正事。 「该死!」 云晨风冷拳一握,重重击向桌面,巨大的声响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怔楞住,只除了余默他仍在一旁悠哉地抽着烟。 「有事悬在心里,是会生病的。」他吐口烟。 云晨风紧握拳,半晌,突然站起身,道:「你们可以动手去补给干粮用品了。余默,你和我出来一趟。」 「我很乐意。」余默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 一到门口,云晨风顿住脚步,想起什么似地回身说道:「阿邦,你去找蔡掌柜一起来。」语毕,头也不回地步入雨幕之中。 「啊,是是。」虽然不知道云晨风想做什么,又为什么要找蔡掌柜,但,许廷邦仍是二话不说,立刻办事去也! ※※※※※※※※※※※※※ 「云……云老板,您……您确定要去?」蔡添顺畏首畏尾道,额上满布的水滴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珠。「那对母女……还是别接近的好……」 「喂喂,我家大哥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来那么多废话!你尽管负责带路就是了。」许延邦英挺的剑眉显示出他个性的爽朗与正直。 他们一行人已经离开村子走了好一段路,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烟了。 「朝……朝这条小路直走到底……就是了。」蔡添顺指指矮林彼端。「说好了,我……我可不进去……」开玩笑,要真和那对母女「碰头」,只怕他以后也会被人「另眼相看」了,不行不行,说什么他都不会靠近那屋子一步! 「真是,什么乌龟德性!」许廷邦翻翻白眼,实在对蔡添顺的行为看不过去。 「无妨,你就在这里等着。」云晨风对蔡添顺说道。事实上,他也不打算让蔡添顺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 「云老板……」此时,一位跟在蔡添顺后头、留着山羊胡的男子也出声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不行!」云晨风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两手交握在背,迳自朝小径深处而去。 此时,余默走向这位和他年龄相去不远的中年大夫身旁,「熟稔」地搭上他的肩膀,说道:「听好,你是大夫,谁都可以不进去,就属你不行。」 「可是……」廖大夫神色迥异,宛如见到瘟神一般。「她们母女俩……」 「喂喂,有病不医、见死不救,你还配称大夫吗?」热血小子许廷邦又说话了,这次他的口气更加气愤。 「阿邦,人家可是大夫,别那么凶——」 余默晃晃手上的烟管,眯眼一笑。这口气、这神态……不愠不火,却让许廷邦不得不开始同情起这位「不识相」的大夫来了—— 因为通常只要余默以这种「异常亲切」的口气说话时,就表示…… 「我说廖大夫,您悬壶济世、医术不凡,如果再有上等药材可开单配方,想必您诊起病来会更‘得心应手’吧?」 「呃……那是当然的……」廖大夫唯诺道,一时之间没听出他话里的涵义。 余默又是一笑。「那么——最近您铺子里的药材可还足够?需要补货吗?没有药材可是很麻烦的。」 「这……」廖大夫一惊,骤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在安平镇.许多生活物资尚需仰赖各商船的运载供给,尤其是那些汉药材,更是必须从中国内陆运来;换言之,一旦「惹毛」这位掌控各航商的云大老板,无疑就是自行「断粮」的行为。 没错,这个满面笑容的男人就是这个意思! 「我……我明白了……」廖大夫喟叹一声。 「这就对了,做大夫就要有做大夫的样儿嘛!」许延邦拍拍大夫的肩,手指并有力地「扣」着他,促其加快脚步跟上云晨风。 步入小径,扬过一个曲折,他们终于看到一排东倒西歪的矮篱栅,很显然地,那是前晚狂风暴雨下的杰作。 移开横倒在路中的棚门,云晨风举目所及尽是一园子的断枝残干、损菜折叶,满目疮痍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大哥,你看!」许廷邦惊呼出声,指着大树后一楝已被风吹得没了屋顶、半倾半倒的小草屋。 见状,云晨风心一沉,脸色乍变,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进草屋内—— 没人! 望着一屋子的凌乱,云晨风紧锁住眉头。难道她们没有回来? 雨,仍绵绵地下着,窄小的内室里,除了一张破旧的桌子和椅子之外,就只有一张矮床…… 床? 云晨风一惊,视线顿时停在床上微隆的被褥之上,里头似乎有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迅速移步上前,一把掀开已被雨打得半湿的被子—— 「大夫!」云晨风放声低吼,廖大夫立刻抱着医箱踉踉跄跄地趋近床边。 矮床上,面色枯槁的妇人双目紧闭、全身僵冷,但她干裂的唇角却出人意料之外地挂着一抹微笑,看起来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还不快给她瞧瞧!」云晨风直觉情况不对。 大夫缩缩脖子,颤抖地执起妇人的手腕把脉,接着便重重地倒抽口气…… 「这……这……」他放下妇人的手,改探她的鼻息。 「她到底怎么了?」许廷邦性急地大叫。 「她……她已经死了。」廖大夫嗫嚅说道。 「死了?」云晨风厉声道,亲自上前查看妇人的情况。 许廷邦则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领,叫道:「死了?你竟然说得出口!要不是你昨晚让她们在外吹风淋雨,人家怎么会死?」他激动地摇晃着大夫,已顾不得什么「敬老尊贤」了。 「这……这……不关我的事……」廖大夫慌忙划清界线,倒不是因为心生愧疚的关系,而是担心自己会活活被这暴怒的小伙子给「摇」得「魂飞魄散」。 「‘她’如果有个万一,我会再回头找你!」 云晨风狠瞪了廖大夫一眼,急切的身影如旋风般席卷而出。 万一?这是什么意思?廖大夫惊愕地望向床上的妇人,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了 谁、又惹了谁?「她」明明就已经「万一」了呀!为什么云老板会说…… 「哼,大哥说得太客气了。」许廷邦仍抓着廖大夫的衣领,不平地道。「换作是我,就把你的骨头给拆下来做中药材!」 「阿邦,人家好歹是大夫,别那么凶,快放开他。」余默第二次提醒道,口气仍显平和。 「哼!」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许廷邦转身对余默说道:「我不放心大哥,先跟出去瞧瞧了!」语毕,头也不回地奔出大门。 「年轻人脾气就是冲动,大夫可别介意。」待许廷邦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余默才又缓缓开口道。 「真是,年纪轻轻,口气这么狂妄——」廖大夫如释重负地扭动脖子,嘴里不住地咕哝道。现在想想,还是眼前这位年龄和他相仿的男子看起来比较「和蔼可亲」,至少,他刚刚还替自己「说话」了…… 「口气虽狂,不过这一次他倒满有‘见解’的——」余默吸着烟,想起许廷邦的威胁。 「什……什么意思?」廖大夫忽觉颈项一凉。 余默再度眯眼一笑,温和上扬的唇角隐泄着邪气而难捉摸的诡谲。 「您的铺子里很缺药材吧?」他以一贯「和蔼可亲」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如何?需要来些‘龙骨’吗?」 ※※※※※※※※※※※※※※ 冲出草屋,云晨风扫视整座菜园,依然不见点点的踪迹。 放着已去世的母亲,他相信她不会离开太远……但,他必须确定! 确定她真的「安然无恙」! 无暇顾及自己内心难抑的翻腾情绪,云晨风沿着园中小路绕过草屋,意外地,他看到了另一番有别于前园的景象…… 这里种满了花……当然,那是在风灾发生之前! 但,尽管残花雕尽,却不难想象这里原来简朴细致的风貌;就像眼前散布一地的?小贝壳,它们本来应该是被铺排在小径两旁的吧…… 基于某种直觉.云晨风沿着散有贝壳的小路朝屋后的林子走去;透过林间悉牵的风声、雨声,他隐约还听到断断续续的细微响声。 加快脚步循声而去,果然,他看见她纤瘦的身影孤独地隐现在林间深处,四周尽是迷蒙笼罩—— 她低垂蛲首,蹲蜷着,正专心于重复某种同样的动作。 云晨风蹙拢双眉,不由得放轻脚步。雨,绵绵轻泄,她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接近,那专注的模样,恍若与世隔绝的雏花,洁白、脆弱,却不容侵犯。 慢慢地,云晨风看清一切,而他的心,也猛然抽动—— 她在挖土! 无锄、无铲,只用她的双手,认真而执着地挖着! 「别挖了!」云晨风粗嘎道,直觉伸手攫住她瘦不盈握的手臂。 点点轻震了下,缓缓抬头,湿覆额前的发丝不断渗滴着水。她眨眨湿濡的双睫,既惊愕又困惑。 「起来。」他放柔语气,轻拉起她。此情、此语,似曾相识。 「你……」又眨眨眼,她认出了他。「你是……坐大船来的……那个人?」她讷讷问道,声音细碎。 「我是,现在你认识我了。」云晨风扯扯嘴角,伸手拂开她额前沾水的刘海,这才发现有一道细长的浅疤横过她的眉心中央。 反射性格开他的手,点点偏过头刻意避开他的注视,此时,许廷邦已喘着气跑进林子。「大哥——」 许延邦的闯入吓着了点点,只见她原本已无血色的面容更加苍白。云晨风以眼神示意许延邦别靠近,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仍迳自对着点点热络地自我介绍。「姑娘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我叫许延邦,大家都叫我阿邦,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骨碌碌的大眼尽是戒慎恐惧,点点不自觉地退靠在云晨风身后,恍若他是可用来遮风避雨的一堵墙。 「我……不认识你……」她颤声对许廷邦说道。 「不认识我?怎么会?」许延邦指着自己的脸,试图唤起她的记忆。「我们早上才见过的,记得吗?你还背着你娘站在港边看我们的船呀,我当时就在甲板上……」 「阿邦!」云晨风出声制止许延邦,他显然已经「亲切」过头了。「你先去外面找蔡掌柜。」他肃着脸命令道。 「找蔡掌柜?作啥?」许延邦撇撇嘴,根本不想再搭理那个势利又无同情心的掌柜。 「帮忙找人收殓。」他直接说道,感觉她身子微微震动了下。 「收……哦!」许延邦顿悟,可又想起那些冷漠的村人。「可是……」 「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办成这件事。」 简单一句话,许廷邦顿时明白云晨风看待这件事的重要性,他相信大哥之所以如此「重视」这位孤苦无依的姑娘,绝对不只是单纯的「伸出援手」而已!她之于他,应该还有别的意义吧! 「大哥你放心,交给我绝对没问题。」信誓旦旦的保证完全宣告了办事的决心,许延邦未再多作停留,即飞步离去。 云晨风转回视线,看见点点又打算蹲下身继续执行未完成的工作,遂拧眉阻止道:「你该进屋休息的。」 他拉着她,眉峰之间更显阴鸷。是错觉吗?为什么他不断感到一股异常的温热正透过她湿薄的衣衫传透到他的掌心? 「我自己可以安葬我娘……不需要村人的帮忙……」点点低哑道,忍不住浑身轻颤。村人们的态度,她非常清楚! 「可是你浑身都淋湿了。」云晨风拉近她,冷不防伸出大掌覆上她的额头。 好烫! 点点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反射性想拨开他的手,却反而被他牢牢地扣住身子,动弹不得。 「放……放手……」除了娘之外,她不习惯和人如此贴近。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云晨风粗声道,将她紧攫在胸前。 「我可以自己安葬我娘……」她仍然执着,眼神显得有些涣散。「不需要……」 「我不是村里的人!」他打断她,为她的「拒绝」感到有些恼怒。 相依为命的亲娘死了,她该是伤心欲绝的,不是吗? 孤立无援,既病且累,她也该是惶恐无助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濡湿她面颊的只是这场下不停歇的雨水,而非止不住的泪水?曾经拥有纯真笑靥的小女孩,如今却是这般的无喜无悲—— 难道她的心,真封闭得如此彻底? 思及此,云晨风整颗心莫名地紧揪起来。明知不该再在意她的,却还是无法放下,此时此刻,无论她的记忆里是否有他,他都决定带她离开这里! 深吸口气,他尽量平稳地说道:「你可以拒绝让我帮你,但可别拒绝你爹的心意。」 「我爹……」点点怔怔地抬眼望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她听错了吗?抑或是头昏产生错觉,他刚才似乎提到了爹…… 「你认得……我爹?」她迷惑道,努力想集中混沌的思绪。 「别忘了我是坐大船来的。」他答得似是而非。编造谎言不是他所擅长,但或许这是唯一能接近她的方法。 「是爹……让你来的?特地来接娘的?」她颤声问,空洞的眼中却反而看不出一丝欣喜。 云晨风收紧双臂,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表情深不可测。 「当然还有你。」他暗哑道,带她离开的心意更加坚决。 点点倚贴着他的胸膛,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她不晓得自已是不是该相信他,但,他浑厚的嗓音听来是那么舒服,感觉上,就像是海…… 「可是娘……已经……等得很累了……」她闭上眼低喃道,任凭炽燠的热逐渐侵占全身。 她的话,让他心惊! 云晨风环抱着她热烫的身子,没去深思自己狂跳的心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他只知道——他的双臂会紧紧地拥着她! 因为,她真的累了…… 第三章 在深不见底的大海之中载浮载沉,点点甚至没有试着挣扎…… 她似乎飘了好久…… 冰凉的海水不断冲卷着,但她并不觉得冷…… 黑暗中,有股浓浓的温暖包围着她,一点一滴,消融她的疲惫与倦意……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飘往何方,却只想私心地攫护住这暖暖的源头…… 良久,当她以为自己就要这般无止无尽地随波漂流之后,她终于在黑暗中抓住一道突来的光亮—— 睁开眼,望进一屋子的陌生,点点顿时有种记忆错置的感觉——这是哪里? 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她极度困惑地扫视空无一人的房间,屋里气派精致的陈设,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 她在作梦吗?还是…… 蓦地,雨里的一幕重回她的脑海,她想起由日己应该正在和「他」说话才对,怎会…… 心一惊,匆忙掀开棉被,点点正想起身下床,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上一件干净的单衣——至此,她更加惊惑了! 陌生的环境加上陌生的景况,使她心慌得直想离开这里。 点点吃力地拿起置于几上的衣物开始着装,尽管仍有些头昏目眩,她还是完成了这项工作。而就在她执着细带想扎绑头发时,房门外赫然传来了说话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呃,我说云老板啊……这个……她已经昏迷三天了,是死是活也没个准……万一……」 「大夫说她醒来之后就会没事。」 低沈的嗓音毫不迟疑地打断对方的疑测,接着,又闻一句低低的咕哝—— 「问题就是怕她醒不来呀……」 「你说什么?!」微愠的话语有着严厉的警告意味,这声音……她认得! 点点慌忙地扎好头发,起身走向房门,想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就在门外,但,接下来的对话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住脚步。 「云老板!您别生气……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是……她住在这里……真的不妥啊……」诚惶诚恐的话里难掩嫌恶,那种轻蔑的口吻是点点再熟悉不过的。 「怎么,你这客栈不能住人?」那人压着嗓,散发的却是明显的怒气。 「当然不是……可好歹也要看是什么人……」蔡掌柜的戒慎畏惧依旧,但为了日后着想,他仍是鼓起勇气说道。「实在是她们母女的身分太‘麻烦’……如果让村里的人知道她住在我店里……只怕以后生意难做哪……」 「如果——我现在就‘直接’让你关门大吉呢?」 很直接的威胁,再笨的人也听得出来! 「这……云老板,您……您别开玩笑了……」蔡掌柜干笑两声。 「我向来说到做到,从不开玩笑。」 很明白的宣告,再蠢的人也知道他真的不是开玩笑! 房里,点点屏气凝神地倾听门外传来的一字一句她早已习惯别人对她冷淡嫌恶的态度,因此对于蔡掌柜贬人的言词倒也没多大感觉,真真正正令她感到惊诧的反而是云晨风的反应。 「他」在为她说话?是吗? 一股陌生且异样的感觉缓缓流过她的心头,点点抚着胸口,细细体验梦里那股熟悉的温暖逐渐由梦幻而真实。 这经验,是崭新的。 毕竟,自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会主动为她说话,更别提是维护她了……甚至……连娘都不曾有过…… 娘…… 猛地,点点想起埋葬娘的事情。三天了……如果刚才她没听错的话,她似乎已经昏迷三天了,这怎么可能? 情急之下,她冲上前拉开门扉,即见到云晨风高大的身影矗立眼前,深峻的五官正不悦地紧拧着,而蔡添顺则是被她突然开门的动作给吓了一大跳。 「你醒了?」云晨风转过身,聚拢的眉头在见着她的刹那不自主地舒展开来。 「嗯。」点点缩缩身子,低下头,但仍然瞥见了蔡掌柜眼中的鄙视。「我……」 「你醒来是最好不过的了。」蔡添顺对着点点冷哼道。「我这客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像你……啧,要不是云老板……」 「闭嘴忙去,我要离开的时候会通知你。」云晨风随手弹了一锭银子到蔡添顺的怀里,口气寒冻慑人。 「离……离开?」蔡添顺怔住,他没有要云老板离开的意思啊! 「要我再说一次?」很严厉的警语。 「不不……我了解、我了解……」蔡添顺收起银子,识相地躬身退场。 他被迫去找人帮忙安葬那发了疯的女人一事,早已传得全村皆知,现下她那洋模洋样的女儿又住在他客栈里,尽管心里百般不愿意,但碍于云晨风的身分和影响力,他又不敢不接受。 传闻中,云晨风做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他商队的手下也是亦正亦邪,无论是面对海盗或官府的人,听说都十分吃得开……原本,他对这些说法是有些不信的,但后来他被云晨风身边那个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威胁着去找人来替那疯女人入殓之后,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他们的「行事作风」。 不过,他还不是最不幸的,因为听说那个廖大夫所受到的「威胁」比他更大,已经不敢再对她们母女有任何意见了…… 想到这里,蔡添顺也只好摸摸鼻子,自行想想该找什么理由来和她们撇清关系——总归一句,他还想在这安平镇上继续混日子呢!唉! 待蔡掌柜一离开,云晨风即刻走向点点,并伸出大掌覆上她的额头,问道:「感觉如何?头还会昏吗?」 瑟缩了下,点点反射性连退两步,她没料到他会突来这种举动。 「我……病了?」她疑惑道。「很久了吗?」 「已经三天了。」云晨风蹙着眉,尽管对她刻意疏远的反应感到在意,他仍然进一步拉着她走进房里,说道:「再躺着休息一下吧!大夫一会儿就来——」 「可是……我娘……」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找人安葬了。」云晨风注视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庞。这场病,让她原本已经瘦弱疲惫的身子更显单薄,仿佛他稍微一用力,她就会散了似的。 「安葬?」点点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不敢相信他真会为她打点一切。 云晨风拿起温在炉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她,继续说道:「就在你原先选的地点——那个看得到海的林子里。」 点点接过水,低头慢慢啜饮着。 温热的水沾润她干裂的唇,缓缓滑下她的喉间,那股暖意随着水的流动逐渐在她体内扩散—— 对于他,她心里是有些感觉的。 至于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说不上来!也许是他「友善」的态度,让她觉得他和别人是很不相同的……尤其在他为她伸出援手之后,她更是不晓得如何面对自己心里这种陌生的感觉…… 是该道谢吧! 但,她又不确定该如何启口,因为她从没向人道谢过…… 犹豫半晌,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怯怯地从口中吐出一句:「谢……谢……」 「谢什么?」云晨风端起她小而尖的下巴,沉声问。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她细声道。 「没什么好谢的,我说过——这是你爹的一番心意。」云晨风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但是……」 「有些回忆,还是早点结束得好,从今以后,你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是。」他不容反驳地说道,事实上,她该休养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呵! 点点蠕了蠕唇瓣,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此时,许廷邦正巧带着大夫走进房里。 「啊,你醒了?」许廷邦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三、两步来到她面前,朝她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表示亲近。「我叫阿邦,你还记得我吗?」 点点看着许廷邦眼角的笑纹,轻轻点了点头。 「嘎?大哥,她还记得我耶!」许廷邦兴奋地转向云晨风,仿佛什么天大的发现。 「那——你叫什么名字?」接着,他又转回头问她。 迟疑了下,点点悄悄抬眼看向云晨风,才答道:「我叫……点点。」 「点点?好特别的名字!」许延邦惊呼一声,大剌剌地又问:「那你姓什么?」 「姓?」点点困惑住,不是很明白「姓」是什么,娘从来没告诉过她。 「每个人都有姓啊,像我姓许,大哥姓云,你呢?」 「阿邦!」云晨风出声制止许廷邦忘形的言语。 许廷邦一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云晨风脸色迥异,不过他还是聪明地立刻转换话题。「呃……大夫来了,还是先诊视一下点点姑娘的病吧!」 「是!诊病是很重要的。」跟在许廷邦身后的廖大夫哈腰道,态度毕恭毕敬。 自从先前被余默「教训」之后,他即深深体悟到「明哲保身」的重要,无论如何,云大老板插手那对母女的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他在无法撇清关系的情况下,自然是选择不要和云老板作对。 「点点姑娘,请你到床上躺着,我好替你把脉。」廖大夫嘴上礼貌有加,但他的眼睛仍然刻意避开她。 闻言,点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并不习惯和人相处,甚至,她是怕「人」的!就像她初见到云晨风和许廷邦时,所表现出来怯懦怕生的模样,根深柢固。 「别担心,我不会离开的。」望着她无助的双眸,云晨风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安抚性地带她在床边坐下。「我在这儿陪你。」 他沉稳的保证,如同先前那杯温水一般,让点点不安的心立刻平复下来,生平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竟然对人产生了依赖。 「云老板……这不妥吧!」廖大夫支吾道。他为姑娘家诊病,一个大男人还待在房里,成何体统啊! 「无所谓,你可以开始了。」云晨风说道,没有离开床边的打算。 廖大夫喟叹一声,只好乖乖闭嘴行事。须臾,他抚着下巴,点头说道:「这个……身子是虚了点,但烧退了,人也清醒了,只要再调养个几天,应该就可以痊愈。」 「是吗?太好了!」许廷邦举手叫道.这下大哥总算不必再板着脸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动身离开?」他欣喜道,已经迫不及待想重回航海的日子。 云晨风沉默地打量点点苍白的脸庞,不发一语。尽管已经超过预定离港的日子两天,他仍然希望等到她身体好一点之后,再动身离开…… 「你们……要离开了?」点点轻声问道,褐色双眸翦翦盈望,似有浓浓的失落。 「嗯!等你身体好了之后……」 听见云晨风的回答,点点顿感心头一闷,这感觉…… 「带你一起。」他语气坚定地说道。 「嘎?」她怔住,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我?」 「你不愿意?」他谨慎探问,神色认真。 点点眨了眨眼,不曾被撩动的心湖顿时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的奇特感受接踵袭来,让她既悸动又困惑。 离开这里……这是她从没想过的…… 不!该说是——这些年来,她的心思全放在照料母亲身上,至于爹何时回来接她们,对她来讲已没有太大意义,只要母亲的期盼不落空,一切都好。 如今,眼前这位人称「云老板」的男人似乎知道爹爹的下落,跟着他,或许她真能跟娘等着、盼了一辈子的爹爹见上一面……不为别的,只想转达娘的思念。 但,真能离开吗?真的要离开吗? 看着云晨风深执的黑眸,点点几乎是有些颤抖地反问道:「你……真的愿意……带我一起离开?」 闻言,许廷邦立刻插嘴道:「你放心好了,我们不是坏人,绝不会把你带去卖掉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绝对要相信云大哥。」 见许廷邦努力拍胸脯兼人格保证,云晨风不禁扬起嘴角,对着点点柔声问:「如何?相信我吗?」 「嗯。」点点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突生一股莫大的勇气。 娘死了,此后,孤单如她,已没有多馀的事可供牵挂。 自小,她从未为自己决定过什么,可现在,她想为自己决定另一种生活方式—— 她想离开这里,跟着他…… 凝望着眼前伟岸不凡的云晨风,点点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想法。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那也都是她的决定。 她绝不后悔! ※※※※※※※※※※※※※※※ 翌日,风大的海港边,所有人皆为着启航预做准备——忙碌、积极,但却一肚子疑惑。 奇异的气氛笼罩盘绕,全为了一个即将来临的「改变」。 「搞不懂!真是搞不懂啊!」 终于,郑得兄憋不住了!他放下扛在肩上的木桶,双掌击拳大叫,在他身旁的郑得弟吓了一跳,肩上的货物差点掉下来砸到自己的脚。 「喂喂,没事儿不要突然大叫,想谋杀亲弟啊!」郑得弟恶狠狠地白了亲生哥哥一眼。 「我真的完完全全搞不懂大哥在想什么!」郑得兄率先发难,粗黑的脸上呈现极度的困惑与不解。「他该不会……真要带那位什么点点姑娘上船吧?」 「我想大哥已经‘表示’得够明白了。」郑得弟哼道。 这几天来!云晨风的行为大伙儿看得很清楚,却理解得很模糊。 除了他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强势地插手那对母女的事情之外,对于他的用意,大家确实全然无知;再加上今儿个一大清早,云晨风在下达了准备启航的指令之后,即带着那位点点姑娘不知去了何处,至今仍未现身,也难怪此刻船上人心浮动,人人兀自闷头猜测了。 毕竟,对众兄弟而言,这景况……从未发生过!所以无法理解。 「难道……这就是余大所说的‘改变’?」郑得兄认真地搔头思索,随即转向一旁的余默,大声说道:「可是——我说余大啊,大哥昏了头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掺一脚?你为什么不阻止呢?大哥或许会听你的……」 「喂喂,这种事没什么好阻止的,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吧!」 此时,许廷邦也放下自己手上的货物,忍不住摆出一副教诲众生的姿态说道:「你们也不想想,咱们这一船兄弟,哪个不是大哥‘收留’来的?现在大哥只不过又多‘收’了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可……可是,这次是个女的……」一旁有船工耐不住地补充。 「女的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许廷邦失声吼道,略嫌稚气的脸庞因为看不惯众人对点点的排斥、畏惧而激动通红。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郑得弟细长的双眼转了转,高于一般人的视线往下落在众兄弟身上。「你们也听蔡掌柜说过,那姑娘实在古怪得可以……」 郑得兄点头赞同。「是啊,不是听说她相依为命的娘死了,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你们说——这不奇怪吗?」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嗯,真的很怪……」 「喂喂,你们……」见状,许延邦连忙扬声制止。「你们什么时候也变得喜欢道人长短了?啧,点点姑娘才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她不过是话说得少,外加怕生了点,其实她的性子很好,很单纯的……」 「听听,咱们阿邦小子什么时候和人变成‘手帕交’啦?这么了解!」郑得弟伸手摸摸许廷邦的头,故意调侃。 「你什么意思?!」许廷邦奋力格开郑得弟捉弄的大掌。 他生平最讨厌别人碰他的头! 「耶?小鬼生气了?」郑得弟笑道,更加「得寸进尺」地将手肘「搁」在许廷邦的头上,斜靠支撑。 「你说谁是小鬼?」许廷邦气得脸更红了。他不甘示弱地旋身以手肘袭向郑得弟的肚子。 「看吧,天底下就女人和小儿最难搞定。」郑得兄大声叹息,对郑得弟的肚子投以无限同情的一眼后,继续道:「偏偏咱们船上除了小鬼之外,又要多一个女人……唉!」 「你再说一句试试?!」许廷邦大吼。 虽然他在船上年龄最小、也最常被捉弄,但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因为,没有人可以这样平白轻视点点姑娘,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好了好了,你们别再逗他了。」 终于,一旁的余默开口劝阻,难得这次他「很有良心」地没有加入调侃取笑的行列——当然,许延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只是,他的「惊喜」显然无缘持续太久。 因为就在他兀自感动余默替他说话的同时,只闻余默不疾不徐的嗓音接着又说道:「待会儿他要是‘卯’起来!跑去向你们大哥‘哭诉’,你们可就真难搞定喽!」 什么啊……这爱欺负人的中年老头……许廷邦的脸色乍青乍红,心里亦不住地咒骂,他早该料到余默是不会放过任何欺负他的机会的。 「说得也是,咱们可不能伤了阿邦小弟‘幼小’的心啊,你们大家说是吧!」郑得弟坏坏地说道,惹来其它人哄堂大笑。 「你们这些人……」 许廷邦气得跳上前,正想扭住郑得弟时,突然有人指着码头一端大叫道:「大哥来了!」 霎时,所有人立刻以风般的速度各归其位,假装工作,但他们的眼睛可都没放过云晨风身旁那抹娇小的身影…… 毕竟,那才是他们真正关注的「重点」所在——一个令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重点」! 没多久,云晨风果然带着点点登上船。 尽管心头憋得紧,但除了余默和许廷邦之外,每个人都各自埋首自己的工作,没打算「正眼」瞧看点点。 「小心点,船上东西多,容易绊倒。」云晨风扶稳点点的身子,道。 点点微微瑟缩身子,努力想排除身处在人多的环境中所产生的不适应感。 尽管她已看惯港边来来往往的船只和人群,但当实际身处其中时,那种面对「人」才会有的压迫感,再度真真实实地笼罩着她,让她感到非常不自在。 「是嘛是嘛,你身子单薄,万一再摔着就不好了——」故意不去理会众人揶揄的馀光扫射,许廷邦熟稔地趋上前,并热络地说道:「来来,我帮你拿行李。」 大哥也真是的,竟然不懂得要帮姑娘家拿行李,啧! 许延邦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边就要伸手拿过她手上的包袱。点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射性以双臂紧紧护住她唯一的所有。 「不……不用了……」她慌颤道。 「哎哟,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你客气什么——」完全不容她拒绝自己的盛情,许延邦仍是一把抢过她的包袱。「哇!你这里面都装些什么?这么有分量!」他轻呼一声,以手掂了掂重量。 「这……」点点有些无助地仰望云晨风,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状况。 「阿邦的热心肠你是见过的,他就是这种个性,别担心。」云晨风伸手拂开她颊上的发丝,嘴角露出一记令人安心的浅笑。 他知道她心头的不安,也了解她对人群的恐惧,但这只是她跨出过去的第一步,他相信,只要时间一久,她多跟「人」有所接触,自然就不会再如此怯惧了。 况且,既然已决定带她在身边,他就不会允许有人伤害她。 「我说点点姑娘,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透露一下嘛!」许延邦提着包袱,犹不死心地追问,脸上写满好奇。 「那是点点最重要的东西!你好好拿着就是。」回过身,云晨风以保护者的姿态替点点回答。 许廷邦捧着包袱,心里更加好奇得紧。「是什么样重要的东西?」他心直口快地问道。 「你呀,拿个行李哪来那么多废话!」余默走上前,习惯性的又以烟管敲了许廷邦的后脑勺一记,算是制止他不识相的追问。 「喂喂,你干么又打我?」许廷邦吼叫着瞪向余默。 「就是看不惯你那一脸殷勤样。」余默故意糗道,跟着自己也上前面对点点,现出一抹「殷勤」的笑容。「我是余默,你还记得我吧?」 「嗯。」点点怯怯地回应。她虽然才和余默见过两、三次面,但她知道有关娘的后事他也帮了不少忙。 「你以后可以和其它人一样,叫我‘余大’。」余默亲切道,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隐约可见。 此时,许廷邦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喂喂,你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个样儿。」 啧,笑得比他还恶心,根本活像是要诱拐良家妇女的中年色老头嘛! 「我能做的不代表你也可以,你乖乖拿着行李就是。」余默倚老卖老地说道,顺手又要往阿邦头上敲去。 幸亏这回许廷邦已有心理准备,早机灵地闪过突袭。「嘿,没打到。」他得意地贼笑。 余默不慌不忙地扬了扬嘴角,突然,又一个抬手打算袭击阿邦时,点点出人意料地栏上前,轻颤道:「对不起……包袱……我可以自己拿……请您……别再打他了……」 什么?余默和许廷邦一打一跑的动作同时停住,两人皆露出一抹讶异的表情。 「这……阿邦只是要帮我……」点点鼓起勇气向云晨风求情道。「可不可以不要‘处罚’他了……」 「处罚?」云晨风轻挑眉梢,似笑非笑。他拍拍她纤细的肩膀,安抚道:「这不是什么处罚,他们俩常常这样打来闹去,不要紧的。」 「就是,我不是真的要打他的,是不是啊?阿邦!」 面对点点单纯而认真的反应,余默一时也不忍让她再「忧心」下去,只好收起揶揄人的习惯,朝许廷邦眨眼示意。 「是啦是啦!我们只是打着好玩的。」许延邦迭声配合澄清,他压根儿也没料到点点会单纯得看不出他们是一群「好兄弟」——她甚至还替他求情呢! 真是太令人感动了,不是吗?许廷邦思忖道,至少,每每余默在「欺负」他时,也不见船上哪个兄弟开口替他说话过,他们不联手捉弄他就谢天拜地喽! 「打着好玩?」点点困惑地看看余默,又看看许廷邦,她从来没听过打人还分真的、假的,况且,打人就是打人,怎会有打着好玩的呢?她不懂! 还有,余默看起来并不像坏人,他又为什么要常常打着阿邦玩呢?这样阿邦不是很可怜吗?思及此,点点不禁开始同情许廷邦的处境。 「真的没事吗?但……看起来好象很痛呢!」她不放心地细声问道。 倏地,甲板上假装干活的众兄弟里,突然有人插进一句:「没关系,阿邦有铁头功,越敲越耐用。」 话出,立刻引来一阵讪笑。而点点似乎没料到其它人会突然「回应」她的话,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你别理那些人,他们就是嘴坏。」许廷邦撇唇喷气,俨然是第二保护人的姿态。「倒是你,应该快进船舱休息,以免又着凉了。」 「唷——有小美人求情,人也变得有‘魄力’喽!」有人开始怪叫起哄。 「少罗嗦!」许廷邦啐道。 点点身世特殊又不懂人情世故,很容易被人欺负,所以打从点点站出来为他求情的刹那,他便已在心中立誓,他绝对会和云大哥一样保护她包括杜绝一切言语上的「骚扰」。 可就在许延邦拚死力抗其它「势力」时,云晨风早带着点点转身朝船舱的方向而去,远离舌战区的炮火。 「他们……真的没事吗?」点点忍不住回头张望,他们听起来像是在吵架。 「他们是越吵感情越好。」云晨风伸手抚顺她迎风飞扬的发丝,露齿朗笑,心情看来颇为愉悦。 「越吵……感情越好?」点点喃喃咀嚼着这句话。 她确实不能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但或许,这一船子人真有她所不了解的生活方式,而那,正是她未来所会接触到的。 「放心,你以后就会习惯了。」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一般,云晨风柔声说道,并扬手提醒拿着包袱的许廷邦跟上他们的脚步。 事实上,他很高兴点点为阿邦说情,那代表她会开始注意并关心旁人的事情;对她而言——这算是一个重生的开始吧! 第四章 倚枕床畔,点点始终无法合眼休息。 很难相信自己已经踏上大船,离开了安平镇。这一切,恍若是一场梦——一场醒来便会顿失所有的梦。 从未兴起想要拥有什么的念头,可此时,她却私心地想要留住这片刻的好…… 这算不算是一种非分的冀望呢? 轻轻挪身侧躺,点点的视线缓缓在不算大的舱房里流转——这原本该是云晨风的房吧!但他却让给了她,并坚持她必须好好休养补眠。 事实上,她已病愈泰半,只是今晨起了个早,在登船前到娘坟上和娘话别许久,所以感觉有些疲倦罢了…… 她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纤弱,但她却拒绝不了他的坚持。 从唇畔轻逸出一声叹息,点点决定起身做些事情来转换心中异样的情绪激动,可才掀开床褥,半撑起身,她随即感到一阵晕眩。 这船,似乎晃动得很厉害。 勉强下了床,点点扶着墙面走向另个角落,拿起她的包袱准备摊开,倏地,随着船身一个剧烈起伏,半启的袱巾里立刻倾泻出许多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贝壳。 「啊。」点点轻呼一声,连忙席地跪坐,小心翼翼拾起散落一地的贝壳。 这些都是她从小到大,细心捡拾挑选,预备要送给爹的见面礼.也是她唯一仅有的财产,她珍视着,自然不愿见到它们有任何毁坏。 拾回大小散贝一一检视,点点突然想起帮她提包袱进舱房的许廷邦,之前为了这个包袱害他「被打」,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也许她该挑个好贝壳送他,以聊表她的歉意。 主意一定,点点毫不迟疑地埋首在众多贝壳中,打算选出一个她认为最适合许廷邦的…… 可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天气太热,也许是舱房太闷,渐渐地,她开始感到有些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她说不上来,只知道自己不断冒汗,而且整个人沉甸甸的。 深吸口气,点点强打精神想继续手上的工作时,冷不防喉间一阵蠢动欲呕。 怎么回事? 点点心一慌,抚着胸口欲压下那股想吐的冲动。 她的病明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为何还会如此不舒服?难道,真如云晨风所言,她该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强捺住再度袭来的晕眩作呕,点点勉强收起满怀的贝壳,起身走回床铺,但一阵又一阵酸恶的感觉不断自她喉间涌上,让她还来不及躺下,已急忙又在床前蹲了下来。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从未有过,甚至,随着船身的每一次波动,那股想吐的冲动就越加强烈。生平第一次,点点起了开口求援的念头,可一想到又要给云晨风添麻烦,她便强忍了下来。 也许只要休息一下就会好了吧! 顾不得额际间不断滑落的汗水,点点合着眼瘫坐在地,螓首垂倚床沿,但难过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张狂地侵噬她全身的知觉…… 晕眩之中,她彷佛听到有人轻敲舱门…… 无力去确定真实,直到一袭高大的黑影快速拢向她,她才明白一切并非错觉。 「点点?」 急切粗哑的低喊来自云晨风,他一进门就看见点点软瘫床侧,褐发覆颜,模样煞是吓人。 「你怎么了?」云晨风情急迫问,略带薄茧的长指拨开她脸前的发丝,却赫然见她面色苍白、冷汗涔涔。是摔下床了吗? 「我……」点点嚅嚅干燥的嘴唇,冷不防喉间又是一呕。 「想吐?」云晨风扶住她,心里瞬间有谱。他轻拍她的背,伸手横过她的身子。「忍着,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点点愣然一怔,没料到他会突然将她横抱起,她全身僵直,不习惯这过度的亲近。 「闭上眼,感觉不会这么糟。」他说道,果决地抱她朝舱外走去。 触及他近在咫尺的一双深眸,点点心慌地紧合双睫,相处多日,她已经不再怕他,但现下这种莫名的慌乱所为何来?她不明白。 许是病得不轻,乱了脑子…… 点点闭眼思忖,直到她感觉海风阵阵拂面、阳光的热度笼罩全身,才又缓缓睁开眼……天,有人在看她! 不,该说是一船子的人都在看她。 点点微喘口气,被甲板上一双双直射而来的目光吓得不知所措。她和云晨风所经之处,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望向他们,眼光是同等惊愕与困惑。 她窘极了,想叫云晨风放下她,却又不知如何启口,情急之下,只好将视线掉向海面,岂知这一看,情况反而更糟——晃动的船只加上波浪层层的海面,一时之间,她有种会被大海吸入的错觉。 她的头更晕了。 「我……放我……下来……」她喉头一酸,意欲作呕。 云晨风仍强势地抱着她,直到船边才放下她。点点憋着气,还未来得及站稳,她娇小的身躯已在下一刻被整个压向船舷。 「大哥?!」偷瞄的众人同时倒抽口气,被云晨风这「谋财害命」的举动给吓到。 敢情大哥是后悔带这姑娘上船,想直接推人下海了? 但……好歹也别这么「众目睽睽」吧!人命关天,到时官府若问起话,他们这些「目击者」也脱不了干系啊! 「恶——」 此时,点点应声而来的呕吐清楚地传进在场每个人耳中,霎时也打破了所有的疑虑与猜测。众人只见她的肚子抵着坚硬的木板,上半身悬在船身之外,垂向海面,模样虚弱而狼狈。 原来是晕船了,早说嘛! 人群中,有人暗暗吁气,有人偷偷抚心,为的都只是庆幸自己脱离「欺负良家妇女」的嫌疑——是嘛,人家姑娘家娇小又柔弱,就算性情孤僻古怪了些,但如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被云晨风「丢」下海,他们这几个大男人怎么都说不过去,良心会不安哪! 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干啥这么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啊?! 反正要生要死,都不关他们的事,是大哥将她弄上船的,本就该负全责,自己还是乖乖干活最重要! 为撤清关系.每个人又连忙低头假装工作,以证明自己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 「好些了吗?」在点点接连几声干呕之后,云晨风拉起她的身子,沉声询问。看着她苍白无助的脸庞,他紧揪自责的心更是难以平复。 他早就该想到她会有晕船的可能! 「好多了……谢谢……」她倚靠他的手臂,喘着气。 「初次搭船总会如此,习惯就没事了。」云晨风以手袖拭去她唇角的残渍,并在甲板上选了迎风的位置让她坐下,道:「你在这儿坐着,我先离开一会儿。」他轻柔地抚顺她的发丝。 云晨风毫不掩饰的关切,点点全收在眼底,尽管知道他的体贴只因「受人之托」,她仍是感动的。 但——她并不想增加他的负担。 「我没事的,可以照顾自己……」 「待着,我马上回来。」他迳自霸道地宣称,随即举步离去。 点点顺了顺气,默默望着他挺拔俊硕的身影,突然有种既熟悉又遥远的感觉,似乎……她也曾这样望着某个人的背影远去…… 「点点姑娘!」 一声叫喊蓦地拉回点点飘远的思绪,抬眼,只见许廷邦疾步朝她奔来。 「听说你吐了?」他刚听伙头小哥说的。 「这……」 点点怔住,全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并且还引起他如此「巨大」的反应,而许延邦则将她的怔楞视为忧虑,他拍拍胸脯,一副老马识途的模样,说道:「别怕别怕,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想当初我刚来的时候,吐得更厉害,早也吐、晚也吐,一餐一小吐,两餐一大吐,最后连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差点成了没心没肝的人,你说惨不惨?哈哈!」 许延邦笑得乐开怀,点点却只是静静偏头望他,一脸困惑。 她心想,吐成这样想必已十分难受,他为什么还能说得这么开心?彷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 「对了对了,其实还不只是我这样哦——」 见点点「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说话,许延邦兴致更加高昂,他贼兮兮地左右张望,接着便压低着嗓说道:「听说大哥当年也是这样——照吐不误哦!」 「云……云大哥?」点点抚着胸口,微愕。她实在无法想象云晨风生病的模样,感觉上,他就像山一般刚强挺立,可靠又让人安心。 「如何?很难想象吧!不过这是余大那老头告诉我的,所以绝对错不了,只要是关于大哥的事,问他最清楚了。」 听者认真,说者当然也不能丢脸。 基于帮助点点更快「熟悉环境」的原则,许延邦献宝似地又抖了几个云晨风年少时期的馍事和「个人喜好」——毫无疑问地,那也是从余默那儿听来的。 「你说……云大哥怕海?」点点惊讶于方才所听闻的一切,几乎忘了自身的不适。 她不懂,如果云晨风真的怕海,又怎会选择一个和海密不可分的工作呢? 「与其说大哥怕海,倒不如说他讨厌海……」 「讨厌……海?」她无法理解当中缘由。 海,是她几乎看了一辈子的东西,怎么也没想过对它的感受! 只觉得,海之于她,是个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既亲近又遥远,它总是带来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娘一生等待的爹爹,包括云晨风…… 而他——讨厌海?为什么? 「对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在大哥面前提起,更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怕他会……呃,‘承受不住’……」许延邦有些心虚,但一瞧儿点点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他马上又拍着胸脯保证。「不过别担心,如果你还想知道细节,等我去问过余大之后,再来告诉你,好不好?」 「我就不信你有那个胆!」 一句不以为然的冷哼从点点身后传来,回过头,即见郑得兄手插着腰,斜眼睨视两人。 「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我吗?」许延邦挺身上前,不甘示弱。 郑得兄撇撇嘴,以大拇指比向大船后端,不慌不忙道:「别急,你的机会来了,余大找你,你刚好可以乘机问个够——当然,只要你不怕被大哥丢下海的话。」 「我……我当然不怕!」许廷邦嘴硬道。他咽了咽口水,转身朝点点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这个……既然余大有找,我先去瞧瞧,待会儿再过来看你。」 「不用麻……烦……」话未落尽,许廷邦早已一溜烟跑出她和郑得兄的视线之外。 「哼,明明就怕得要命,还死鸭子嘴硬!」郑得兄咕咕哝哝地扛着网具就要从点点面前走过,忽地,他意识到她注视的目光,遂停住脚步,转身粗声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意见吗?」 他不和善的口气让点点怔了下,她睁着疑惑的美眸,有些无措。 她……做了什么吗? 「我先声明,我忙得很,没空对你……嘘寒……问暖……」郑得兄不耐的大嗓逐渐隐没在她无辜的注视下,他顿楞着,心里突生一股罪恶感。 搞什么鬼啊!不过只是一个眼神而已,为什么他竟会有种欺负良家妇女的感觉? 难道大哥也是被她的这种眼神给骗了,才会执意带她上船。 不成不成,他还是少和她「接触」为妙,万一不小心被「归类」为和许延邦那小子「同一伙」,他岂不是会被其它兄弟给「看扁」了! 他可是有原则的! 兀自嘀嘀咕咕了几句,郑得兄摆摆手,撇清关系道:「算了,你就当我从没和你说过话。」 他踱步到她斜前方两步之遥处坐下,并将肩上的网具刻意放置在两人之间,以划清「楚河汉界」。 面对郑得兄极力和她保持距离的态度,点点心里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别人冷漠、甚至厌恶的目光,她早已司空见惯,反正已经习惯独处,就算是一整日未开口说话,对她而言也并非难事。 悄悄移开视线,点点安静地望着壮阔波澜的海面。没多久,即听到一阵咒骂传来—— 「可恶,这该死的东西!就会和老子作对!」郑得兄扯着网具上的绳索不住抱怨着,语气之激烈,引起点点的注意。 这个人的耐心似乎有些不足! 这是点点对郑得兄的唯一印象。依她看,他手上的绳索只是多缠绕了几圈,慢慢解开便可,但他急躁的性子显然正在坏事之中…… 像是察觉到点点的打量,郑得兄突然抬起头来,眼光「凶恶」地扫了她一眼;而点点也为自己「偷瞄」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遂连忙掉开视线。 此时,郑得兄又是一阵低咒。 忍着二度晕眩的不适感,点点强迫自己只能「目不斜视」地盯着海面,但随着郑得兄接踵而来、越来越大的火气,不由得,点点又望向他—— 他的绳索已经纠成了一团死结!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要欲言又止的,看了真令人生气!」郑得兄发誓自己的耐心已告用罄,他丢下那团恼人的混乱起身直言.完全忘了先前曾立下「不接触、不谈话」的原则。 「我……该说些什么吗?」她莫名所以地开口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郑得兄撇着嘴,哼道。 他明明就很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可偏偏却又得装出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真是别扭又难捱。 点点看了眼地上纠缠不清的绳索,思索着是不是该把刚才心里想的说出来,但……一时之间,她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没问!」郑得兄挥着手,自行结束话题转身离开。 凝视着始终自说自话的郑得兄离去,点点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怪,一会儿硬要她说话,一会儿又不让她说,现下,还留下一堆乱七八糟的绳索没处理完——许是被这些绳索搞得心浮气躁了吧! 生平第一次,点点起了主动帮忙别人的念头,她想,这或者会是认识他们的第一步。 克服过心理的障碍之后,点点移身向前,试图以自己的方法帮郑得兄解开那团纠缠不清的绳索,可船身随浪剧烈的起伏,让她几乎无法站稳脚步,好几次她都差点连人带绳地「冲」向船舷,直接下海。 经过数回的「挣扎」,终于,她抓住了某种可配合船只波动的肢体节奏,但先前那股被强压而下的欲呕冲动却也再度浮现—— 「你这是在做什么?」 最后,当她还是如愿地理顺了那捆绳索的同时,她的耳畔蓦然响起云晨风低稳的询问。 「这……」她回首凝望,张口欲言,却猛然感到喉间一紧,胃里翻腾的酸气直涌而上。 「是谁要你工作的?」云晨风问道,顺手为她被上他特地取来的斗篷。他冷然的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但手上的动作却极为轻柔。 「没……」她想解释,可又压不住喉间的那股骚动。 「谁敢指使你做事,直说无妨。」他不希望她在他的船上受到半点委屈。 点点拚命摇头,原本已无血色的脸看来更形苍白,而云晨风则将她的反应视为害怕无助。 「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自会查清楚。」 云晨风冷峻的神情里有着些许肃杀的气息,尽管单纯如点点这般不解人情世故,也察觉到情况的不对劲。 他显然是误会了! 「别……」她情急地抓住他,不想因自己的多事而牵连到其它人。「是我……自己……」话未完,她终于忍不住喉间的蠢动,呕了出来。 此时,拿着另一组网具重回工作岗位的郑得兄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他惊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姑娘……竟然……说吐就吐! 并且……还在他的「工作地盘」上……直接而准确地……吐在大哥身上? 「这……大哥……这……这不关我的事……」郑得兄撇清关系道。望着甲板上条理分明、收捆整齐的绳索,他更迷惑了——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他的绳索自动解开了?点点姑娘又吐了?而他的大哥,看起来则像是要杀人了!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或者——是少做了什么? 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 悠悠转醒,点点发现舱房内烛影摇曳。 天黑了?她又睡了多久? 揉着眼,她无意瞥见固定的桌案前有抹高大熟悉的身影。他在? 透过微弱的烛光,点点看见云晨风正单手倚案支颐,浓密的睫毛紧闭着,看来像是睡着了…… 他似乎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做,难道真连夜晚都不能好好安睡吗? 或者——是因为她占了他的床…… 蓦然惊觉到这项事实,点点连忙起身下床,心里非常内疚,她真的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不是吗? 望着云晨风熟睡的面容,一时之间,她不确定是否该唤醒他,只好拿起床边的斗篷,蹑手蹑脚地轻移上前;正想为他披上时,他突然睁开了眼—— 「啊……吵醒你了?」她扭着手上的斗篷,尴尬地向后退了两步,迟疑着是否该继续为他披衣的动作。 恍若看穿她的心思似地,云晨风站起身,跨步向她。 「给我的?」他微挑眉,顺手取起她手上的斗篷,见她点头,才又道:「但现在你显然比我更需要它。」说着,他反而将斗篷披在她身上。 知道她会主动关心他,已让他感到满足与骄傲——至少,那表示她已不再封闭自己,她是可以亲近人的! 点点怔了下,心中顿时溢满浓浓的温暖;只是……他待她的好,她能受得起吗? 「对……对不起……」低着头,她嚅声道。 向来,她都是独自一人在照顾着娘,可为何在遇上他之后,她反而成了处处需要被照顾的一方? 「为什么道歉?」云晨风蹙起眉。 「我总是在麻烦你……像今天,不但吐了你一身,还占了你的床……」 「那么现在呢?感觉如何?」他支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着他。 「嘎?」她不解。 「好些了吗?可还会作呕?」他只问他想问的,对她多馀的顾忌丝毫不以为忤。 她垂下眼睑,悄悄在心底咀嚼这份细腻的温情。「呃……已经好多了。」 「想不想吃点东西?」云晨风问道,将事前温好的茶水递到她面前。她已经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她捧着暖暖的杯子,轻轻啜了口茶,摇头道:「吃了,怕又会呕。」 「你今天确实吐了不少。」他轻笑出声,修长的手指怜惜般地抚过她的发鬓。 点点受蛊惑般地看着云晨风的笑容,不由地,她想起许廷邦曾提过有关他也吐过的事…… 「怎么了?」他警觉道,没有放过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刚才……他彷佛在她眼底瞧见了一抹……好奇? 「你想说些什么吗?」他问。 「没……没什么。」她有些心虚地摇头,脸颊不自主地微热了起来;就算云晨风真有什么她所不了解的过往,那也不是她该探问的。 「你的脸——突然看起来‘有血色’多了。」云晨风语带调侃地说道,两手交叉胸前,细细审视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她在脸红?可能吗? 「我……」点点反射性的摸上已然胀热的双颊,殊不知自己这困窘的举动在他眼中倒显得有几分傻气。 云晨风噙着笑,一手拉下她的柔荑,一手轻轻拨弄她额前的刘海。 可当她意识到他的拇指正游移在她居间的那道粉色浅疤时,点点慌忙地侧身避开,肩上的斗篷也应声滑落—— 云晨风俐落地稳住她,同时攫住她手上差点掉落的杯子。 他没料到她会有此剧烈的反应。 「对!对不起。」点点显然也被吓到。她回过头,既仓皇又愧疚地看着他被水溅湿的大掌。「有没有烫到?」 云晨风不语,只是瞅着她。 半晌,他才缓缓伸出手,再度以指轻画过她的眉间—— 「当时流了很多血吧?」他粗嘎地开口,深刻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这道疤的存在。 「我不记得了。」她别开脸,想避掉这个话题。 曾经,她介于华人与洋人之间的长相、以及这道伤疤,是所有村人厌恶的焦点,她也早已习惯了那些离弃的眼光,可如今,她就是不想让他清楚瞧见她那道「异于常人」的标记。 察觉到某种自卑的情绪似乎正悄悄在她心里扩大,云晨风心弦一动,伸手将她揽人怀中——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外在而讨厌你?那么——你是看轻我了。」他低语。 点点浑身一震,挣扎着推开他想说些什么,他反而更加搂紧她,继续说道:「不管你脸上有没有伤,我在乎的是你心里的伤,它愈合了吗?」 难抑的情感自他的言行中不断倾泻,他不只是想照顾她而已,他更想让她快乐! 甚至,他私心地期望有一天,她能够再露出那抹记忆中纯挚的笑容——只为他。 倚着他宽广厚实的胸膛,点点的心亦是悸动的。 云晨风的「坦白」确实吓着了她,但也震撼了她,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番深刻入骨的话……她是唯一! 她该如何处理这种感觉? 既慌且乱的情绪占据心头,点点不再试图挣扎,只是柔顺地贴靠着他,静静听着耳际传来的沉稳心跳,慢慢地,她感觉自己的心也渐渐缓了下来…… 「好暖……」良久,她终于开口说道。 「嗯?」 「靠着你……好暖……」她偷偷将小脸往他颈项窝去,想多贪恋这一刻的美好。 云晨风扬扯唇角,大掌轻抚过她的发丝,说道:「如果喜欢,你可以一直这样靠着,我不介意。」 「我……可以?」她惊讶地仰首望他。 「我允许你可以。」他承诺道,深邃的眼中溺满温柔。 他对她的在乎,超过他自己所想象。 点点羞赧地垂下视线。她不明白男女之间可能存有的情愫,更没有体会出他刚才对自己许下了什么样的承诺,她只是深刻地明白——他是一个好人。 一个待她极好的好人! 遇上他,让她几乎相信上天还未遗弃她,与他相处,总令她心安;若说这辈子娘是她的唯一,那么,从今而后,云晨风无疑就是另一个她愿意倾她所有去关心的人。 从唇畔逸出一声轻叹,点点合上眼,细声说道:「谢谢你。」 「这种事没什么好谢的。」云晨风揽着她,轻笑出声,更加决心要以自己的双臂守护她单纯之心。 听着一阵阵从他胸膛传来的低沉笑声,点点安心地将自己置于他的气息之中。 如果……她是说「如果」,能够听着这般舒服的声音过一辈子,那就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她这么深信着。 深沈的夜晚,阗黑的海上,两颗原本各自封闭冷凝的心,正如两盏未曾燃烧的新烛,因缘点燃,逐渐照亮、温暖了彼此…… 第五章 当第一道光亮从顶窗洒进舱房,夜已远离。 点点醒来时,云晨风已经不在房里。 前晚,她是听着他的心跳声沉沉入睡的,至于她是如何回到床上,而他又是否有留在房里过夜,她全然无知。 但,由枕畔间残留他的气息看来,她相信他是在接近曙白时才离去的。 对此,点点顿感心头极暖。 她从没和男人同室过夜,亦不明白世俗对此的看法,可她却深深地感到满足,因为那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孤单一人,她也是可以有依靠的! 下了床,她迅速简单地理好仪容,正犹疑着是否该鼓起勇气走出舱房时,突然敲门声响。 「早啊,点点姑娘。」才开了门,许廷邦如阳光般的笑容即展现眼前。 「你早。」生平首次与人道早安,她感觉到十分奇特。 「瞧,这是大哥特地命我端来的早餐。」他捧高手上的托盘,笑得十分灿烂。「如何,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谢谢。」不晓得为什么,一见到许延邦的笑容,她便跟着轻松起来。 「不必谢我,应该都是大哥的功劳吧!」许廷邦暧昧地眨眨眼,他可是把她当作大哥的宝贝在小心侍候着。 「还是谢谢你。」她坚持道,随即想起一件始终悬在心里的事情。「对了,这个送你。」她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螺旋状贝壳。 「送我?」许廷邦受宠若惊地接过贝壳。「这要送我?」他不可置信地怪叫。 「你帮了我很多……而我身边又没有什么东西……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她打开包袱,重新检视自己所有的「财产」,想再挑个好一点的贝壳送他。 「喜欢、我当然喜欢!」情急之下,许廷邦连声喊着;他捧高贝壳,由衷道。「说真的,我跑船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美丽的贝壳,你确定真的要送我?」 点点轻轻颔首,许延邦立刻眼眶泛红,一脸感动。 「你对我真好——」 从来没有人主动送他东西,她是第一个,教他怎能不感动! 「你也对我很好。」她坦诚道。 「这倒是实话。」许延邦大言不惭地直点头。「我的好妹妹,想不到你这么了解我——一由于感动过度,他竟然主动改以兄妹相称,殊不知他的年龄根本还小了点点一岁。 点点既惊又喜地看着许延邦捧着贝壳在她面前又蹦又跳,她从没想过送一个人东西竟然会让对方这般开心,只不过是一个贝壳而已…… 「你真的喜欢?」 「喜欢,这是点点妹妹送的嘛!」他宝贝兮兮地用袖子对贝壳反复哈气擦拭。 「我这里还有很多,你要不要?」她大方地献出她的包袱。 许廷邦走向前,伸出双手搭上她的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说点点妹妹,你真是太、太、太可爱了!」他加强语气道,发现自己真的和她很投缘呢!「这些都是你的宝贝不是吗?你给我一个,我已经很高兴了,其它的你就好好保存着,或者,你也可以送几个给大哥……噢!」 语末落尽,许延邦突然大叫一声,接着,他搭在点点肩上的双手便被人硬生生地扯了开来—— 「放开她!」云晨风冷沉的嗓音如风般窜来。 「痛……痛!」许廷邦哀呼着。「大哥,你杀人啊!」 「你以为你有几只手?」云晨风冷哼,将点点强势拉靠在身侧,他一进门便看见许延邦对她「毛手毛脚」。 「几只手?就两只嘛!」许廷邦甩着差点被折断的手臂,一脸无辜。怎么大哥的眼神看来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似的? 「别跟我打马虎眼。」声音依旧森冷。 「没打马眼、也没打虎眼!倒是大哥你——差点把我这贝壳给弄坏了。」举高手上的贝壳,许廷邦难掩兴奋地炫耀道:「瞧,这是点点妹妹送我的,很特别吧!」 「点点……妹妹?」他挑高眉。 「呃……我是说点点姑娘啦!」大哥看来快要吃人了,还是快识相地改口得好。 「真是你送的?」云晨风转身询问点点,见后者点头表示同意,云晨风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冷黯。 「出去!」他冷声命令道,脸色难看至极。 点点怔住,察觉到云晨风不对劲的情绪,而许延邦亦发现事态不寻常,遂反射性的替点点说话。「大哥……你怎么突然赶人了呢?这样会吓到点点姑娘的……」 「阿邦,你出去。」 咦?原来是在赶他啊!这回反轮到许廷邦被吓到。 「好好,我这就出去,但是大哥……你可别……」 「快点!」 「是是……」许廷邦缩缩脖子,闭嘴退场。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惹恼了大哥,怛此刻情况有异,他还是去向余默求援比较妥当。 人一闪,房里立刻陷入异常的静默。 「先吃吧!」半晌,云晨风率先打破沉默,他拉她坐到桌案前,将竹箸递给她。 尽管没有胄口,点点仍是听话地举筷夹菜。她不明白气氛为何骤变,只知道云晨风脸上常有的浅笑不见了,而她,想再见到他的笑容…… 「放心吃吧!待会儿就要靠岸,你有充分的时间到客栈休息,不会再吐了。」见她迟疑,云晨风专制地将菜直往她碗里夹,但脸色依旧深沉。 「找吃不了那么多……」她嚅声拒绝,却仍阻止不了碗里不断堆高的菜肴。 从他强迫她进食的举动看来,她知道他仍是关心她的。 「你要不要也一起吃?」 「我吃过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点点放下了竹筷。每当有人对她不好时,云晨风总是会露出这种隐怒的表情,现下,她猜想他可能误以为许廷邦欺负了她,所以才会…… 「阿邦他……对我很好……」她尝试为许廷邦说情。「所以……」 「所以——你就送贝壳给他?」他接口道,眉毛挑得半边高。 「嗯。」点点单纯应道,没发觉他迥异的神色。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绣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递到他面前。「其实……我也准备了一份要送你……」 云晨风神情严峻地紧盯绣袋,没打算伸手承接。 点点犹疑着慢慢缩回横在半空中的手,自行从绣袋里取出白紫相间的螺旋状贝壳,再度鼓起勇气递至他面前。 「这是……送你的。」她重申。 这个贝壳虽然比送给许廷邦的那个小巧许多,但却是她个人最锺爱、同时也是带在身边最久的一个。 她真心想将它送给他! 「送我?是因为我待你好?」云晨风想起她小时候第一次送他贝壳时的情景。 「嗯。」点点不假思索地回道。他待她极好,这是事实! 「这么说不管对方是谁,只要待你好的,你都会送贝壳给他?」他声音粗嘎地问。 点点轻蹙着眉,思索着他的话——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到目前为止,他和许廷邦都待她很好,而她也确实送了他们两人贝壳…… 迟疑了一会儿,她答道:「嗯!应该的。」 按捺住不断涌升的在意情绪,云晨风偏过头,强迫自己不去正视她的眼睛。 犹如当年,她的单纯没变,眼中期待也没变! 但,为何他的心情却变了? 前晚,他明明才在心里承诺着要守护她,可现在他却连她的「好意」都无法坦率接受;只要思及刚才许廷邦兴高采烈的得意样,他的心底便生起一股难以克制的怒意。 他以为——在她心里,他该是不同的! 「我说过,我并不需要你的道谢,更不想要你因感激而馈赠的贝壳。」他铁着心说道。「况且,我身边已经有一个最宝贵的了。」 最宝贵的? 点点将贝壳牢牢握在手心,褐眸中有抹退缩的神情。 是了,这就是他不接受她贝壳的原因了! 早该想到以云晨风的身分和地位,所有东西应该都是不虞匮乏的,而她这些捡来的贝壳,对他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实质作用……她真傻! 低着头,点点默默收妥贝壳入袋;殊不知她这无言的举动,反像一把利刃直捅入云晨风压抑的心中—— 他恼她的「无私」,更恼自己的「自私」! 转过身,带着浓浓的自责,云晨风以极度克制压抑的语气说道:「快吃吧!等会儿靠岸时,我再来找你。」 他简单地交代完,随即头也不回地举步离去,独留点点一人面对满室的失落——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赤诚的心蒙上一层淡淡的忧虑。除了娘之外,她从未去深入接触过一个人。 想了解云晨风,却又不明白他的想法;人与人之间究竟该如何真心相处,她真的不懂……或许,还是要先体认对方的心意吧! 但,她又该如何去触及他的想法呢? 捏紧手中的绣袋,点点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苍劲的海风护送着满载货物的船只顺利驶向繁忙的商港。 收起船帆,下锚停泊,甲板上每个人皆为了卸货而忙碌着。 穿过杂沓喧扰的人群,点点娇小的身形隐隐伫立在一旁不起眼的角落,但由于她的身分和外型实在太过「特殊」,因此甲板上忙碌的船员还是很难「忽略」她的存在。 「我说点点妹妹,你……还好吧?」趁着众人一片忙,许廷邦乘机偷闲趋至她身旁,他有些担心她。 「嗯。」点点轻应道,眼睛悄悄地在人群里搜寻云晨风的身影——自从他带她离开舱房之后,她便一直没有看见他。 「那个……大哥没有骂你吧?」自从早上被大哥轰出房之后,他就没敢再踏入房里一步。 现下,大哥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他实在不能「视而不见」。 全船的人都知道大哥「心情不佳」,个个避而远之,而他却始终搞不懂大哥到底是哪里不对盘……企图找余默帮忙「了解状况」,结果他却一副摆明不插手管事的闲逸态度,让他真是又气又急。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他已经豁出去了! 「别怕,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呃……就算那个人是大哥也一样!」 「没有人欺负我。」她摇头道。「只是……」她忽地顿住。 「只是什么?」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没……没什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只是因为独自面对一船的人,而云晨风又不在身边,所以感到很不安而已。 「有事不要自己烦恼,说出来让别人一起分担,不然你以为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打从点点第一次为他说情开始,他便真心要当她的朋友,有事他都愿意替她挡着! 「分担烦恼的朋友?」这……她从没想过。 许延邦给她一记鼓励的笑容。「能互相了解,彼此帮助,才算是真正的朋友,除非……」他停住,故意皱了皱眉.道。「除非——你根本不把我当作朋友。」 闻言,点点急忙摇头。「不会的,你当然是我的朋友。」 「这就对了嘛!」许廷邦大笑,随即发现自己的笑声似乎太过张狂,已引来其它船员的侧目,遂连忙收住笑,放低音量对点点说道:「这样吧!我先去干活,等会儿下了船之后,我带你去玩,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哦!」 「我……」 「就这么说定了!」不容点点拒绝,许廷邦立刻飞也似地工作去。 原来……这就是有朋友的感觉!点点思忖道,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拥有朋友,而许廷邦的真心诚意确实打动了她,此时此刻,她迫切地想将这份难得的欣喜和云晨风分享但,殷殷期盼的视线在甲板上却始终望寻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点点揪着衣角,正移步张望时,冷不防脚边绊到一捆粗重的绳索;而就在她脚步跟蹈不稳时,突然,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由身后扣住了她。 「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找人?」云晨风冷冷出声。 从刚才他就看见她和阿邦热络交谈,甚至,在阿邦离去之后,她的视线还「依依不舍」地在人群里「流连」,这让他很不舒服! 「我正在……找你。」」看清身后的来人,点点忍不住脱口说道。 「找我?」他微挑单眉。 「嗯,我想告诉你,刚才阿邦他说……」 「抱歉,那小子说了些什么我没空知道,我们现在要准备下船了。」他残忍地阻止了她兴致高昂的陈述,事实上,他根本是「不想」知道。 「哦……」点点低应。看着他刻意闪避自己的双眼,不知为何,她突然明显感受到他内心难熬的情绪。 他不开心?为了什么? 「港口人多,下了船紧跟着我。」云晨风尽量不带感情地说道,见点点微点了下头,才背过身去。「走吧!」 点点无言地跟在云晨风身后下船,才刚踏上陆地,即看见余默早已叼着烟管站在港边等着他们。 「人都到齐了?」云晨风对着余默开口问。 「就等着你了。」余默答道,眼角则瞟向云晨风身后的点点。当然,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云晨风的双眼。 「我们走吧!」闷闷地丢下一句,他率先迈开步伐往前走去,点点则立刻快步跟上。 「阿邦他们……不一起走吗?」她问,不时回首眺望,甲板上还有好多人呢! 「我们先走。」一听到她开口闭口都是阿邦,云晨风的心情更是恶劣到了谷底——难道她真这么在乎许廷邦? 而意外看见云晨风对点点如此「冷淡」的态度,余默着实有些惊讶,他一直明白点点对云晨风具有某种程度的影响,但却没料到竟会是如此,想起许廷邦先前来找他「求救」,说是云晨风吃了炸药…… 看来,这情景还真值得深究! 吸口烟,余默刻意缓下脚步和点点并行。 「别担心,距离客栈才几步路,阿邦他们做完事就会跟上我们了。」说完,他徐徐吐烟。 「别靠她那么近,你的烟会呛到她。」突然,云晨风停下脚步,回过身霸气地将点点与余默拉开些距离。 「是是——我疏忽了。」带着笑,余默躬身连退两步。「两位先请。」他故意作揖道。 冷眼射向余默不怀好意的笑容,云晨风转身继续前行,点点则低着头顺从地跟着他,不过余默发现走路步伐向来大又快的云晨风,这回倒是刻意放缓了脚步。 虽然生着闷气,他还是挺体贴人的嘛! 愉快地走在两人后头,余默以看戏的心态准备看待后续发展;可相对的,点点就没他这么自在了。 由于云晨风疏远的态度,让她相信他「不开心」的原因的确出在她身上,再加上走出港口转入市街之后,沿路渐有民众对他们投来注目的眼光,使点点原本低垂的视线更是不敢逾越半点。 因为她明白,这些惊愕又带点鄙夷的注视.全是因她的外貌而来——皙白似雪的肌肤、挺直高耸的鼻梁,以及如琥珀般淡褐的发眸,都是别人对她惧而远之的因素。 平心而论,她并不在乎这些眼光,或者该说是——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但此刻,她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她害怕云晨风会在乎! 这些以异样眼光看待她的人,是否也会以同等异样的眼光看待和她走在一起的云晨风呢? 答案显而易见。 人们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已证明了她的忧虑——她想,他现在应该后悔把她带在身边了吧! 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退缩心态,点点开始放慢脚步,渐渐拉开她和云晨风之间的距离。她不敢和他走得太近,怕突显了两人外型上的不协调…… 而就在她和云晨风「渐行渐远」的同时,突然,在她前方数步的云晨风停下了脚步,旋身走向她。 悄悄抬起眼,点点被他突来的举动吓到,在未意会他的用意之前,他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十足保护者的姿态牵起她的手,态度坚定地拉着她继续向前走。 「走路要抬头挺胸。」他语气深沉地说道,两眼固执地直视前方,但温暖的手掌仍紧紧包裹着她的。 他……不在乎? 点点仰望他刚毅的侧脸,有些受宠若惊。是吗?他真的不怕承受其它人异样的眼光,愿意和她走在一起? 一阵微风迎面拂来,吹动她轻柔的褐色发丝,半露出她眉间那道向来不愿示人的细长浅疤,此时,路人的任何反应对她来讲都已不重要。 只要知道他仍待她好,这就够了! 暖暖的激动在被包握的手中酝酿,跟随他强势的气息,点点柔静地任他带领穿过巷弄,走往人潮更为聚拥的市集—— 「就是这儿了。」 在一处名为「泉漳会馆」的店口前停步,余默出声提醒道,带笑的眼不断来回打量两人。 「我知道。」云晨风颔首。「你先带她去客栈吧!」他若无其事地松开她的手,举步就要走入会馆。 「等等——」情急之下,点点拉住他,像个即将被丢弃的孩子般,问道:「你要去哪儿?」 看着她略带仓皇的眼眸,云晨风顿感心头一紧。她在依赖他? 这是否代表他在她心中还是存在某种地位? 或者——她只是害怕单独面对人群? 「我有事必须处理,你先去客栈休息。」他忍不住伸手拢顺她颊边的发丝。 此时,会馆里走出一群显然正等着云晨风到来的商家负责人。 「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你吗?」点点鼓起勇气说道,她想待在云晨风身边。 「我处理事情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没关系,我可以等的。」点点强调,等人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很习惯「等人」了。 云晨风蹙起眉,道:「你需要休息。」处理行会间的纷争所需时间很难掌握,他不想让她傻等。 「可是,我不累……」她紧张地望了眼那位恭立于一旁的商家负责人。 「说的也是,我看点点姑娘的气色挺好,出来透透气也不错。」余默插话道,明显是站在点点那一方。「其实,在屋里闷久了反而会生病的,不如——」 瞄见正朝着他们跑来的许廷邦,余默突然念头一转,见机说道:「不如就让阿邦带她到市集里去逛逛。」 「逛市集?」云晨风扬声道。 余默微笑点头。「既然点点姑娘不想先去客栈,而你又不愿意让她等你,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如此。」 云晨风的烦躁,他多少有些明白;心里明明想让点点多「亲近人」!但又怕她和人「太过亲近」……这种矛盾,恐怕真要下猛药才解得了! 「你的意思呢?想逛市集吗?」云晨风转身询问点点的意思。 「我……」 「逛市集?好啊好啊!」才刚跑来加入他们的许廷邦没头没脑地听了一句,即高兴地大叫附和,他特地赶着做完工作,就是为了要带点点去玩的。 「我不想逛市集……」她只想留在原地等他。 「哎哟,这个地方的市集很有看头的!绝对保证不虚此行。」许廷邦再三强调。大哥忙得无法「理」她,不代表他也是如此。「嘿,点点妹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啊?」 「不是的,我当然相信你!只是……」 「那就对了,走吧走吧!」许廷邦性急地就要拉点点离开。 「你这小子,别说风就是雨的,问过大哥的意思了吗?」余默拿烟杆敲了阿邦的脑袋一记,也算是把事情瞧出了端倪——想不到这笨小子竟然真能引起云晨风强烈的……敌意? 不,该说是「醋意」较为恰当吧! 许廷邦揉着脑袋,斜睨了余默一眼,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何,大哥,我可以带点点去逛逛吗?」 看着点点和许廷邦两人「熟稔」的模样,云晨风心里确实很不是滋味,但他—— 「随你们的意思。」握紧拳,他言不由衷道。「余大,我们走吧!」语毕,随即与其它人步入会馆,不再看她一眼。 余默摇摇头,拍拍许廷邦的肩膀,笑着说道:「好小子!就继续保持你这钝脑袋,你大哥的幸福全靠你了!」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借着这笨小子的「刺激」,或许真能帮助云晨风更坦率地去面对自己内心的感觉吧! 叼着烟,余默一路愉快地盘算着走进会馆。 「什么跟什么啊,不过是逛个市集,扯到哪里去了?」许廷邦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了解状况。 怎么大家都怪怪的? 耸耸肩,许廷邦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带点点散心去也! 「算了,点点妹妹,咱们还是……自己……去……玩……」 咦?人呢? 许廷邦眨眨眼。 一阵风过,他身后除了过街的人群,早已不见点点的身影…… 第六章 人潮熙攘,许廷邦一睑惨白地穿过市街,奔向隐在石狮旁的娇小人影。 「点点妹妹,你想吓死我啊?要走也不通知一声!」他急叫道,差点没被她吓出满嘴胆汁。「还有,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等云大哥。」她恬静地回答。 这两座立在会馆对街的石狮子正好提供她一个屏障,让她可以清楚看见会馆出口,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许廷邦翻翻白眼,以掌击额,哀道:「哎哟,我的好妹妹,你别因为大哥摆了张脸,就害怕成这样,大哥不是说了——‘随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可以去逛市集的意思。」 「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我可以在这里等他。」毕竟,这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意思」。 「呃……话也是可以这样说啦,只是,我们不是说好要去玩的吗?」事实上,这全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点点从没允诺过。 「我想留在这里。」点点两眼眷望着会馆的大门。 「不骗你,这里的市集真的很好玩,错过会后悔哦!」他努力哄道,可点点依然不为所动。 玩,对她而言,本身就是陌生而遥远的,要以玩乐为饵引起她的兴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绞尽脑汁、费尽唇舌,外加哄诱拐骗,许延邦依然未能说动她半分,终于,他投降了! 「唉,你真不是普通的死心眼哪!」他两手高举大叹,并认命地在石台上坐下。 点点觉得有些愧疚,她真的无意绊住他。「我一个人没问题,你不用顾虑我……」 「笑话!我怎么可能丢你一个人在这儿?」她可是他的责任呢! 「但是……」 「所以我说我们先去随便逛逛,等回来的时候,大哥差不多也把事情处理完了,你说好不好?」他不死心地再度建议。 点点摇头,坚定道:「我想在这里等云大哥。」她的视线重新凝落会馆大门。 等待,不是件难事,重要的是等待时的心情。 和过去十八年相比,至少,此刻的等待不会是漫漫无境的,云晨风就在她眼前的这栋建筑物里,她知道他会从里头出来…… 有了这份期待,她便有勇气等待,这和陪伴娘等待爹爹的心情是不同的。 许廷邦吁口气,彻底没辙,他拗不过这个意志坚定的女人! 陪着她,百般无聊地看着来往穿梭的人群,偶尔回瞪几个「好奇」的目光,不到一刻钟,他已开始觉得「坐立难安」。 「我说点点妹妹啊,你不会觉得无聊吗?」终于,许延邦受不了地开口。 「无聊?」她收回凝望的视线,转头看他。 「是呀,就这样一直坐着等,你不会觉得无聊、想睡觉吗?」他已经打了好几个呵欠。 「我在等人,不会无聊。」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这点。 「可是我好无聊哦!不如——我们先去吃个东西好不好?」许延邦又燃起无比斗志,想到吃,他的精神便振奋不少。 「我不饿……」 「哎哟,谁说一定要饿了才能吃东西?」他彻底被她的「直率」给打败。「我们可以吃些精杷、花糕之类的小东西,啊!对了对了,我知道街尾有个小鬼,他卖的糖葫芦很好吃,我……」 倏地,许延邦高昂的兴致僵结在半空中,见点点并没有流露明显的「兴趣」,他了然地垂下肩。 「算了,看样子你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他撇下嘴角,正打算放弃,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拉住她,急问:「你‘绝绝对对’不会离开这里的,是吧?」 「嗯。」她点头,虽然不懂他问这句话的用意。 「那好,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去找那小鬼买糖葫芦——」既然她不肯离开,那他去买回来给她吃不就得了!许廷邦得意地想着,嘿嘿,他真是太聪明了。 「你保证绝不乱跑哦!」离去前,他又提醒了一次。 「我会一直在这儿等着。」她保证道,见许廷邦完全隐没在人群之后,才收回注意力,继续她的等待。 大街上,阵阵轻风拂过,带着海的味道,勉强吹散了烈日燠阳的热气。 这是在此陌生的城镇中,唯一熟悉的感觉。 自唇畔间悄然逸出一声叹息,点点取出怀里的绣袋,将原本打算送给云晨风的螺状贝壳放至掌心,兀自沉思起来—— 云晨风说过不要她的感激,但,她并非是因为「感激」才送他贝壳的,她喜欢他,就像她也喜欢阿邦一样…… 不不!不对!点点甩了甩头,更正内心的想法——事实上,她喜欢云晨风的感觉和阿邦是不同的! 可究竟是哪里不同呢…… 「嘿!瞧瞧,有个小姑娘一个人在这里烦恼呢!」 陌生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蓦地响起,点点惊动了下,反射性抬起头来,才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两名衣衫褴褛的壮汉。 「哟——不得了了!还是个小番妞呢!」一见到点点的面容,另一名酒气较重的男子立刻露出猥亵的笑容。 「你酒醉啦!她不是番妞,只是个红毛小杂种而已。」话虽讥讽,但色迷迷的眼里则透露了不怀好意的念头。 一名落单的混血女子会有何种下场,可没人敢担保! 点点握着贝壳的小手紧抚胸口,她仓皇起身,想离开两人的包围。 「哎,走那么快干么!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听听,让咱们哥儿俩帮你排解排解」进犯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臂。 「放开……」她立刻扭动挣扎起来。 「哦!好凶哦!想必等一下的‘叫声’也很火辣吧!」两名壮汉淫笑着,毫不掩藏赤裸的欲念。这镇里什么都有,就是女人少了点!这小妮子与众不同的长相,确实激得两人心痒难耐。 但光天化日之下,这两人的行径未免太过猖狂。 点点惊恐万分,正想大声呼救时,才发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并不是没有人目睹这两人的恶行,可他们一个个不是加快脚步走过假装没瞧见,便是以看热闹的方式袖手旁观。 人心是冷漠的至少对待她是如此。他们不愿与她沾上半点关系! 就像以前的村人一样,任凭她背着病重的母亲在风雨里求助无门,他们依然可以视若无睹。 在遇上云晨风之前,这样的欺侮冷落,她早习以为常,但为何刚才有那么一刹那,她竟然会傻到去「期待」这些人来帮她? 被人骚扰的恐惧、与被歧视的失落感在她心里交杂堆积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一股让她想反抗的情绪! 此刻,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放开我!」点点放声叫道,难言的愤怒使她不断涌出更强的反抗力道。 「原来是个悍妞儿,人小力气倒是不小嘛!」原本抓着她的壮汉口头轻松,但已有些招架不住,另一名酒意较浓的大汉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抓住她。 「别白费力气了,识相的就乖乖配合咱们兄弟俩啊!」 见到路人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反应,两人更是肆无忌惮地狂笑,淫秽的大手开始进袭她的衣襟,他们兄弟俩今天可有得享受了。 浓重难闻的体味加上熏人的酒气,让点点意欲作呕,憋着气,她使劲反手一挥,在她正前方的那名壮汉忽然应声呼痛,捣着脸连退数步。 「该死,她有暗器!」 一声低咒外加状况来得突然,另一名壮汉连带慌了手脚;点点趁着两人分神之际,挣脱箝制跑过大街,企图冲向会馆门口。 「想跑?」回过神,两人一前一后包夹她,其中一人更是当街抱住她,硬将她拖往偏僻的巷弄。 点点使劲尖叫,慌乱中,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叫了些什么,只知道要用尽全身的力量不断反抗、反抗…… 「再叫?看我打烂你的嘴!」 刚才被点点以贝壳「偷袭」的壮汉,这下已酒意全消,只见他满脸是血地冲上前,气愤地朝她掴了一掌;霎时,所有声音同时抽离,除了一声震天大吼—— 而当昏眩的黑暗随掌落下,点点只记得眼前的一片鲜红—— ※※※※※※※※※※※※※※※ 「云老板!您可得替咱们评断评断,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是啊,咱们都是靠做生意吃饭的,不能确保货物来源,那还用混吗?」 「说得没错,还有……」 「我明白了!」 偌大的主事厅内,坐于上位的云晨风举手制止众商家的喧腾,而他明显心浮气躁的态度立刻让众人噤声不语。 「受害的商家总共有多少?」深吸口气,云晨风紧皱眉头问道,强迫自己无视脑中那抹挥之不去的倩影,专心于眼前棘手的问题。 「除了云老板您和陈家之外,全都无法幸免。」说话的商家亦苦皱眉头。 「陈家?」云晨风微挑单眉,以指轻敲桌面。 近来,往来于漳泉、本岛之间的商船纷遭海盗洗劫,导致贸易秩序大乱不说,更严重影响民众的日用品供需;不仅各商会纷向他投诉求援,连官府都希望能藉助他的力量解决此事。 但陈家…… 云晨风蹙拢眉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陈家庄是以载运瓷器、丝绒起家,但始终只是小规模的商号,未占该行业的主导地位,尤其在三个月前,陈家主事老爷去世之后,便呈群龙无首的状态,营运情况也不甚稳定,这种背景……他不认为有足够能力独自对抗海盗的劫掠! 真是幸运逃过,还是……另有隐情? 身为众商会遴选而出的领导人,云晨风知道自己势必在短时间解决这个问题。 「陈家所有进出港的货品现在都是由谁签字核过?」抚着下巴,云晨风沉声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老觉得心神不宁,似乎有事就要发生,难道——真是眼前的事情太过棘手? 「据闻最近主事者是陈家二夫人。」其中一个米商代表说道。 「二夫人?为什么是二夫人?」此时,在云晨风身旁的余默开口问道。 「这权力之事,不就这么一回事嘛!听说陈老爷去世之后,陈大夫人便一直卧病在床,再加上陈老爷老年得子,唯一由二夫人所生的儿子今年才六岁,所以自然是由二夫人在掌权当家。」 「那么,你们有谁见过陈二夫人?」余默追问,霎时,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这才发现在场竟然没有一个人真正见过陈二夫人的庐山真面目,全部的消息来源都只是「耳闻」而已。 「反正不管陈二夫人长得啥样,他们的船没遭打劫是事实,现下咱们的生意都快被抢光了。」众人大吐苦水,一片愁云惨雾。 自从众家商船遇劫以来,不仅瓷器、丝绒生意全给陈家独揽,近来,就达米、糖等用品的运送生意也全转向陈家,这对他们这些遇袭的船商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更加苦不堪言。 因为以往在各行的交易中,尽管有某家势力特别庞大,好歹也维持了商业上的利益平衡,可如今,进出港的货物全由一家独占,除了许多小型商号纷传关门,市售民需用品的价格更如脱缰野马般,高兴涨多少就涨多少…… 「云老板,您说现在该怎么办?」 众人个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但见云晨风始终深思不语,余默遂机警地接口安抚道:「别急,这事咱们自有打算。」 「可是我们……」 「一个月。」云晨风突然起身截断紧接而来的抱怨,双手撑着桌面,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一个月内,我会使一切恢复常轨。」 「一个月?」众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了口气。 他是疯了不成?光是追查海盗的身分,都不止这个时间。 「如何,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云晨风凝神扫视,确定在场所有人已「无异议」,随即袖袍一挥,势欲离开。 「那么,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他面无表情地朝余默交代道。 「是!我会处理。」余默噙着笑意,不动声色地回答,早已看穿云晨风的「心情」——他终究是放不下点点姑娘的! 因为,打从云晨风撇下点点姑娘迳自踏进会馆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现下,货物有没有被抢已不重要,他心里真正担心的是点点姑娘,怕她一个不小心真被许廷邦那楞小子给「抢」了。 但——尽管想急着离开,也不能乱下允诺啊! 一个月?这也太夸口了吧!别说众商家难以置信,连他都忍不住要质疑…… 算了,就当让他出去「清醒」一下也好! 「去吧去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余默拍拍云晨风的肩膀,反过来促他离开。 云晨风颔首,正准备向众人辞退时,大门外隐约传来一串尖声叫喊。蓦地,云晨风冷下脸,在众人的讶异注视中,箭步如飞地冲出大门。 「怎么回事?」商家们面面相觑。 「没事没事,咱们继续讨论。」余默若无其事地道,从容地接手一切状况。 「但是……」 外头又传来一声尖叫。 「到底发生什么事?」大伙儿纷纷从椅座起身,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朝门外挤去。 人的好奇心真是可怕!竟然可以让一群原本「愁云惨雾」的人变得这么「生龙活虎」! 余默以手撑额,摇了摇头,无法阻止这群好看热闹的人。 只是——这下云晨风的「心事」,恐怕真要「众」所皆知了。 ※※※※※※※※※※※※※※※ 他绝没听错,的确是她的声音! 焦躁不安的思绪瞬间爆发,云晨风以疾风般的姿态穿越前庭,南跨出会馆,即看见—— 一名面容猥琐的男子正扬起手臂,辣狠狠地掴向点点的面颊—— 「该死!」 一句粗喝,在云晨风狂怒上前之际,从另一处突然窜出的郑得兄已先行一步撞开了这两名厚颜无耻的蠢汉。 「点点!」云晨风赶至,正好应声接住点点。 「啊,昏过去了?」郑得兄惊瞪着眼,被这意外的情况给吓到。 这下可好,他又成了「嫌疑犯」了! 刚结束船上的工作,正打算先去客栈等待其它人,却撞见这两人当街对点点姑娘不规不矩…… 本来,他是想假装没看见的,可眼前这女人的身分却让他无法「视而不见」,如果她真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有个「万一」,他肯定有十层皮都不够大哥剥。 但,他万万没料到他出手相救的结果,反像是他把她给撞昏似的! 「大哥,这……这可不关我的事啊!」他连忙澄清,不明白何以每次她有事都会让他碰上。 「我知道。」云晨风冷声道。盯着点点红肿的左颊及带血的嘴角,他有股杀人的冲动。 「哼,这位老兄,我劝你少管闲事——」狼狈的两人从地上爬起,仍不甘示弱地叫着。「那可是我们兄弟俩看上的……啊!」 又一声惨叫! 霎时,只见这两名蠢汉同时捣着左颊,一脸吃惊地瞪着散发慑人气势的云晨风,醉意全消;他们根本无从明白——明明双手抱着人的云晨风,是如何让石子离开地面袭向他们的? 「好啊,来阴的?」其中一人哼道。 「喂喂,嘴巴放干净点!我大哥可是正大光明地教训你们,只怪你们自己眼力太差!」郑得兄握拳道,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大哥,收拾这两个人渣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你还是先带点点姑娘去给大夫瞧瞧吧!」 「坏我好事还想跑?没那么容易!」当街被羞辱的这口鸟气如果不报,他们兄弟俩就枉称为人! 云晨风冷眼扫向两人,朝郑得兄定定丢下一句。「给我留活口。」语毕,即漠然地抱着点点转身离开,完全不把两人的叫嚣放在眼里。 「喂喂,有胆管闲事,就别给我开溜——」 「闲事?你当大家都像你们一样闲着没事干啊?老子我们可忙得很!」郑得兄阻在两人面前,露出挑衅的表情。「况且,杀只鸡哪需要用到什么牛刀?凭你们也配浪费我大哥的时间?」 「别以为你只有一个人,我们就会放过你,老弟,上!」 壮汉使劲叫阵,全力猛攻上前,但郑得兄壮硕的身躯却异常灵活地闪向一旁,让两人顿时扑了个空。 「等等!谁说我是一个人?你以为天底下就你有兄弟吗?我郑得兄什么没有,偏偏就有个‘高人一等’的弟弟!」郑得兄不以为然地啐道,并对着两人的身后方向大喊:「喂!还不出来!想赖多久?」 「唉,搞什么?明明靠你一个人的蛮力就绰绰有馀了,干么硬要拖我下水?」 郑得弟打个呵欠,意兴阑珊地现身眼前,他鹤立鸡群的瘦高身材确实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对仗的两名蠢汉各吐了口痰,以壮大自己的声势。「一对一?也好!以免人家说咱们两兄弟‘欺负人’。」 「哈!欺负人的人竟然还怕人家说‘欺负人’!笑死人了!」郑得兄咧嘴道。 「哼,废话少说,老弟,上!」两名蠢汉再度挥拳。 「等等——」 愤怒的粗拳戛停空中。「又怎么了?」其中一人不耐烦地大吼。 等等,不对!似乎……没人开口啊! 「你们在做什么?」许廷邦手持两串糖葫芦,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疑惑地望向郑氏两兄弟——大哥明明规定,不得在外与人冲突斗架,怎么他们…… 「喏,你的点点妹妹刚刚被这两个无赖给欺负了。」郑得弟两手交叉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什么?」许延邦大惊,慌忙环顾四周——果然不见点点的身影! 「别找了,大哥把她带走了。」郑得兄指指泉漳会馆。 「可恶!真是你们两个欺负人?」许廷邦气得冲上前。 两名蠢汉斜眼睨视,摆明了不把这乳臭小子摆在眼里。「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许延邦咬牙道,两串糖葫芦顺势从他手里飞出,不偏不倚地砸上那瞧不起人的双眼。「只是手有点痒!」 红艳艳的枣子粘呼呼地从壮汉脸上滑落,使原本已布满血渍的面容留下另一条新的「血痕」。「臭、小、子!」 粗喝一声,两人立刻与许廷邦扭打成一团。 「好了!这下我们两个可以休息了。」郑得弟拍拍哥哥的肩膀说道。现在,他只需在旁观战即可。 「想不到阿邦这小子干劲十足啊!」 郑得兄点头附和,和郑得弟两人退向一旁。突然,他又想起什么似地转过身,朝当街奋战的许廷邦喊道:「喂喂,下手轻点,大哥说要留活口啊!」 ※※※※※※※※※※※※ 「云老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众商家代表全挤在门口,看着云晨风急冲冲地抱着一名混血女子折回会馆。 「借房一用。」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眼光,云晨风脚步坚定地直接走向西厕厢房。 「云老板,这……不妥吧!」 不由自主地跟着云晨风移动脚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之前耳闻云老板在安平镇上,曾公开为一名混血女子出头;姑且不管他们之间「关系」如何,和这样一个女子牵扯上,横竖都是会影响云晨风在同业中的声誉和地位。 「有何不妥?」停下脚步,冷然的脸上带着怒气。 「因为……」些许戒慎、些许防备的眼光,不约而同地瞟向他怀中的点点。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也是跟在我身边的人,难道没有资格进这会馆?」云晨风微愠道,对大伙儿排拒点点的态度感到十分恼怒。她不该受到这般对待的,他不允许! 「这……」 「余大,麻烦去请个大夫来。」迳自朝站在一旁的余默交代道,他仍是丢下了一片愕然。 他决心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转进西厢,踏进房,顺势勾上门扉,云晨风将点点抱往床榻,倾身要放下她的同时,突然间,她呻吟出声,悠悠转醒—— 「云大哥……」 看清了他,点点反射性的抬起手臂勾住他的颈项,浑身不住颤抖。 「别怕,这里很安全。」云晨风轻声安抚,沉稳的嗓音近在咫尺。 他想拉下她环着他的手臂,但她却反而搂得更紧,仿佛怕他会就此消失。 「点点,我必须检查你的伤势。」他哄她松手,但她却死命摇头,坚持不愿放开他。 她这般倚赖的举动,对他,是第一次。 旋身端坐床沿,云晨风搂她坐上他的大腿,让她可以继续倚着他—— 「那两个人……」点点嚅声颤道,小脸依然深埋他的颈窝。 她不断颤抖的身子,揪痛的是他的心呵! 云晨风轻拍她的背,自责懊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他不该对她生气,更不该让她遭遇这种险境…… 他该死的到底做了些什么!竟然因为嫉妒而失去了判断能力。 似乎感受到他深刻的情绪,点点缓缓抬起头,凝视他紧绷的侧脸—— 「对不起……」她微微瑟缩。 「为何道歉?错不在你。」云晨风蹙眉,搂着她的手臂不由得缩紧。「还有,阿邦那小子跑哪去了?为何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他沉声问。 倏地明白他的怒气从何而来,点点连忙道:「是……是我坚持留在那里的,阿邦他……他只是去买东西给我吃,你……你别怪他……」 「别急着为他说话。」云晨风伸手制止她的求情,神色依然严肃。「是他的责任就跑不掉。」 「不,和他没有关系,是我……」 「你真这么担心他受罚?」 「嘎?」她怔住。 拂开发丝,云晨风轻柔地审视她略显红肿的脸颊,语气深重地问道:「对你而言,他真这么重要?」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心里便如火烧般难熬。 不管他过去如何看重这群与他同生共死的弟兄、如何共享财产资源,但唯有她,他没有办法做到无私,他想要的是全然的独占! 「阿邦人很好,他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点点诚实地说道,她喜欢阿邦,他很亲切。 「是吗?那我呢?不算是你的朋友?」他拧起眉。 望着他冷沉的双眼,点点忍不住伸手抚过他眉间的皱折。 「你……和阿邦不同。」她开始模仿他的动作,轻轻拨弄他散落额前的一撮发丝。 他是不是她的朋友?应该也是吧! 只是,他和阿邦带给她的感觉终究不同,她一直把他放在心里的另一个位置——一个有别于众人的位置! 云晨风按住她的手,口气有些急切。「你觉得我和阿邦不同?」 「嗯。」她点点头。「他说他是能和我‘分担烦恼’的朋友!但是对你……我想不只是分担烦恼而已……」 感觉到双颊蓦地窜热,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我希望能一直在你身边,尽管只是看着你工作,或是听你说话,都好……」 「这——真是你心里的想法?」云晨风捧起她的脸,强迫她迎视他;没料到她会如此坦白,他惊喜不已,这表示她愿意对他敞开心了吗? 望向他灼热的黑眸,点点觉得自己的脸似乎就要在他的注视下烧了起来,而她的心也同时飞快地鼓动着——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否说错了什么,否则他为何会以这样炙人的眼神瞧她? 但——那些确实都是她此刻的想法啊! 「我……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到底好或不好……我只是……」 她的话语蓦地消失在他的气息之中。 在点点还未来得及说清一切感觉.云晨风已经情不自禁地俯身攫住她那两片柔软的唇瓣—— 这突来的举动震惊了点点,但她并没有试图挣扎;相反的,在他轻柔的攻势下,她逐渐软偎在他怀里,承受着他双唇的温暖。 是了,他在亲她…… 一点一滴的,慢慢攻占她全身的知觉。 攀附着他宽阔的肩膀,点点并不懂得该如何回应,她只能闭着眼,放任自己跟随着他,沉浸一切—— 须臾,当所有热力从唇上渐渐褪去,她睁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仰躺在床铺上,而云晨风正俯在她的上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她抿了抿被吻得红润的双唇,问:「你……喜欢我吗?」 「心疼你。」她问得傻气,他倒也答得干脆。 摇了摇头,点点毫不迟疑地说道:「可我喜欢你,所以想待在你身边。」 在世俗的眼光中,男女之间应守的教条与分际她并不了解,此刻,她只知道她不想隐藏这种喜欢的心情。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他扯出一抹微笑。 无数的船队与财富,都比不上她真切的一句话——原来,他也是个「虚荣」的男人! 「那表示……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她想起他先前的冷淡。 云晨风抚着她的刘海,自责又内疚。「我不该对你凶的,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问题在我——是我的心变小了。」 「你的心……」 「除了我之外,你有权得到更多人的关爱才对,阿邦从十岁就跟着我,我知道他是真心待你好——」他俯下身,以额头抵着她的,嘎声道。「只是——我的心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宽大。」 抬手圈着他的颈项,点点拚命摇头。「不,你是我见过心最大、最好的人,你可以不理会我的,但你却一直待我好……」 「和阿邦比起来,谁好?」他似笑非笑地问。 「嘎?」 「很难回答吗?」他的语气有些捉弄。 「阿邦他……」点点显得有些为难。他待她好,阿邦也待她好,但两种好对她的意义不同,根本无从比较…… 「好了!别花太多时间想这个问题,大夫马上就来,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他轻轻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正要起身,点点随即收拢手臂扣住了他。 「等一下……」她纯亮的褐眸深处闪过一抹戒惧与依赖。「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一会儿?」 「我就坐这里,不离开。」他拍拍床侧,拉下她环着他的手臂,这才赫然发现她沾血的手里仍紧紧握着一只螺状的贝壳。「这?」 点点缓缓递高贝壳,有些怅然若失。「这原来是要送你的……」 「没关系,给我。」云晨风道。 她怔了下。「可是,它沾染了那个人的血……」 「所以它更没理由留着。」他取过贝壳,并撩起衣角为她拭去手上残留的血迹。 「啊,脏了……」点点惊呼道,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看着原本干净的布料就此沾上一团污渍,她心慌得直想抽回双手。 「别动。」他扣住她,执意要为她擦去血污。 点点停止挣扎,默默看着他细心擦拭的动作,心头暖极。如果说她注定会选择一个人付出真心,那么,这个人无疑就是眼前的男人了。 曾经,看着娘无悔守候一颗付出的真心、为一段短暂的爱恋倾注一生等待,她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可如今,她的心竟也能感受这股情潮悸动! 她想……她不只是喜欢他而已…… 或许,就如同当年娘和爹爹一般,她也是爱上了眼前这个男人…… 「云大哥……」 「嗯?」 「等你带我见到爹爹之后,你是不是就会马上离开了呢?」她细声探问。 云晨风神色一凛,抬起头望进她的深眸。当初,为了带她离开安平镇,他不得不顺水推舟,佯称认识她爹,以取得她的信任,可事实上,这个情况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警一觉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 倏地,敲门声响。 「大夫来了,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云晨风拍拍她的手,起身前去开门。 毫未察觉他迥异的神色,点点乖顺地待在床上等着大夫。 她决定,等见到爹爹、传达了娘的思念之后,她会选择跟随他,无论天涯海角。 第七章 理好衣裳,点点拉开门,走出客栈的房间。 经过一夜的休息,她已平静许多,除了些微抓伤及擦伤之外,她身上并没有其它严重的外伤,但云晨风不放心,坚持要她在房里多休息。 不过,有件事情一直让她十分挂心。 因为从前日事件发生之后,她便没有再见到许廷邦,她很担心他会被责罚。她必须再向云晨风澄清一次——那件意外,真的不是许廷邦的错。 甫踏出房门,点点即看见郑得兄壮硕的身形正百般无聊地杵在回廊的柱子边。 「你……你要上哪去?」郑得兄「尽责」地上前,表情不甚自然。 他并不习惯和她打交道,若不是因为她对大哥「显然」十分重要,他哪来的闲功夫在这里守门啊? 「我想去找云大哥。」 「大哥正在忙,有什么事告诉我也一样。」大哥交代,要让点点姑娘多休息,他正尽力而为。 「这……」点点顿了下,突然认出郑得兄。「你……是救我的那个人?」 她记起昏倒前一刻,曾经有个人奋力冲撞那名打她的壮汉。 「救?」郑得兄楞了一下,忙挥着手,连退数步。「我我……可没做这种事。」 「谢谢你。」点点诚挚道,丝毫不受他「否认」的影响。 「喂喂,我可没要你谢我哦!」郑得兄不打自招。「况且,我只是撞了那该死的家伙一下而已,真正拚命的是阿邦那小子!」 「还是要谢谢你。」她依然执着。 「啧!有什么好谢的。」郑得兄粗声粗气道,黝黑的脸上竟然出现不好意思的别扭表情。「算了算了,就算咱们扯平了吧!」 点点偏着头,张着疑惑的大眼望向他。她不懂他是为了何事要和她「扯平」? 「你上次帮我把绳子理好,这样我就不欠你人情了。」他一副说了就算的模样。 「绳子?」那只是随手做的一件事,她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会挂意。「那没什么,是我应该做的……」 「你应该做的?这话什么意思?」郑得兄失声道,他可不认为有什么工作是她「应该做的」。 见他大惊小怪的样子,点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我只是帮忙……」 「帮忙?那可不必,你只要待在大哥身边,别让大哥操心就够了。」 他这可是真心话,因为大家伙儿都是第一次看到云晨风如此在乎一个女人,非同小可呀! 「况且,我们船上不缺人手帮忙,大哥带你上船也不是要你来做事的,你懂吗?」他再三强调。 「懂了懂了,你还真爱替大哥瞎操心耶!」郑得弟蓦地从回廊转入,插进两人的对话之中—— 「守个门能这么多话,看来你也满会聊的嘛!」他照例调侃他多事的兄长。 「去你的,我又不是阿邦!」郑得兄冷哼,下巴像只骄傲的公鸡般高高扬起。被当场逮到对点点姑娘「热络」,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 「是呀,你就没有人家的‘拚斗’精神。」又一句椰榆。 「真是,要换班就快,废话那么多!」 郑得兄看来有些恼羞成怒,他摆摆手,随即鼻孔喷气地离开现场,留下点点和郑得弟两人。 「你们俩轮流……守在这里?」 郑得弟耸肩道:「大哥交代的。」 点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样好象太劳师动众了。「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大哥的心意,你该觉得高兴才对。」他打断她,首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大哥彻底呵护的女子。 前日,大哥当众护着她的行为已在商会间传开,据他所知,有些商家代表对大哥与这样一个混血女子有所牵扯很不以为然,搞不好还有些人会藉此大作文章,以取代大哥的总舵地位。 但,她深深牵动大哥的一言一行,却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他们这些跟随云晨风多年的兄弟,想法当然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只要能忠心对待大哥的人,就是他们全力支持的一方。 「那我现在……方便去找云大哥吗?」 「大哥正和余大在谈事情。」 她沉默地点点头,过了会儿,又问:「那么,阿邦呢?」 「阿邦啊!他现在可‘没脸’见你。」 「为什么?」她不解。 「当然是和你遇险的事有关啊!」郑得弟说道,忽然迳自猛笑。「他呀——第一,怕吓到你;第二,觉得对不起你……所以,现在正忙着接受‘处罚’。」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笑得出来?」点点蹙起了眉,感觉有股情绪正闷闷地从心底深处酝酿出来。她不懂,如果他们真是同船兄弟,为什么阿邦面临这种情形他还能笑,得如此开怀? 人与人之间到底该如何相处,她或许并不十分了解,但她清楚那种被人嘲笑的滋味并不好过。 「如果你们是因为我的关系而嘲笑阿邦……那就请对着我一个人来……不要连累到他……」她忽然扬高音量,颤声说道。 话才出口,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从来没有用如此强硬的态度说话过! 「你、这是在替阿邦出头?」郑得弟两手交迭胸前,居高的视线刻意往下睨视她,似乎对她的反应产生莫大的兴趣。 「因为阿邦……他是我的朋友。」许廷邦曾对她说过,他把她当「朋友」,所以如果她受欺负,他会替她「讨回公道」……同样的,如果有人对阿邦不好,她也该尽力帮他才对…… 「哦?」郑得弟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她,沉默半晌,才道:「看不出你还挺讲义气的嘛!」 点点轻摇头。「我不了解什么叫义气,但是我不喜欢会欺负人的人。」 「我可没要你喜欢我。」他耸耸肩,甩了甩衣袖,突然转身道:「走吧!」 「嘎?」 回过头,郑得弟瘦高的身影矗立在回廊正中央。「你不是要找大哥?」 「是……是呀。」 「那就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语毕,随即兀自转身走去。 回过神,点点立刻以小跑步的方式跟上他毫不停留的大步伐。 她心想,尽管身材不同、长相不同,但这个人和之前壮硕的郑得兄在某方面的性格,其实还满类似的。 ※※※※※※※※※※※※※※※※ 「陈家的事情可有眉目了?」云晨风坐在桌案前,面不改色地问着甫进门的余默,手上仍忙着批写文件。 余默噙着笑,手持烟管大剌剌地在他正前方的椅子上坐下。 「有点意思了。」 「说来听听——」云晨风不疾不徐地说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案上的文件。 余默缓缓抽着烟,慢条斯理道:「陈家有靠山。」 「我想也是,对方是谁?」 「泉州赵府。」 云晨风蓦地停下写字的动作,抬眼看向余默,语气高扬道:「赵府?」 「没错!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赵府’……」余默轻吐白烟道。「那个你曾经待过的‘赵府’。」 泉州赵府早年是以运送内陆的丝绸布帛、器具杂货到海外起家,拥有多艘大型船只和船工人员,曾享有一时荣景,只可惜赵老爷去世之后,唯一继承人赵事川行事莽直,大量扩充势力,得罪众多商家,结果却反陷入资金调度失衡,几近破产的窘况。 后来,赵事川虽然勉强撑过危机,但近年来,赵府的规模和声势已不如从前,若说陈家是靠赵府的势力才躲过海盗的袭击,根本就是言过其实的说法。 「不过,我觉得比较耐人寻味的是陈家——」余默眨眼道。 「别卖关子了,快说。」 「我想——陈家恐怕是‘扮猪吃老虎’,没外界想得那么不成气候吧!」 「哦?何以见得?」云晨风的兴致可来了。 「我在调查陈家进出港货物的情形时!无意中发现从陈老爷卧病期间至今,陈家不但没像外传那么‘群龙无首’,反而私底下积极买进或占有大笔土地,总价值不容小觑。」 「土地?难道他们也想自行种植生产,彻底垄断一切?」云晨风挑眉道。 「恐怕是的。」 如果陈家从种植到运输买卖真的全部一手包办,其它商家被排挤的情形就会更加严重了。 「而在泉漳一带比赵府更大的商家多的是,但陈家却偏偏和赵府过从甚密,这当中……」云晨风思索道,习惯性以指轻敲桌面。 「你以前是否听过赵府老爷和陈家有过交情?」余默问道。 云晨风摇头。「一直以来,这两家给人的感觉根本八竿子打不在一块儿,会有什么交情?」 「这就怪了——」余默大叹一声。「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官府方面对劫掠的事也很着急,希望我们能尽快协助解决这件事——」 「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件单纯的海盗抢劫事件。」余默插话道。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打蛇随棍上’,按照原定计划,我们还是前去泉州,买运大量内陆用品——」 「然后把消息放出去,引诱上门?」余默有默契地接话,见云晨风点头,他即刻从座椅上起身,笑道。「就这么办吧!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呃!」 「有什么不对吗?」见余默突然收口,云晨风警觉地问。 笑意自脸上隐去.余默一改往常的戏谑态度,正经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安置点点?带她一起去泉州?」 「嗯。」 「这太冒险了。」余默不表赞同。「不如先把她留在这里,等我们……」 「我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的。」 「你放不下她,我可以明白!但是你却宁愿让她暴露在危险之中?」 「放心,去泉州的路上,我们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被抢。」云晨风扯扯嘴角,执起笔,低头继续批写文件。「况且——在真正行动之前,我会先把她交给‘海’。」 「‘海’?你打算把点点交给他?」余默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他是——」 叩!叩! 轻巧的敲门声打断了余默接下来的话语,云晨风丢出一记莫测高深的微笑之后,气定神闲地应道:「进来。」 「云大哥……」点点从半启的门扉中探进身。「啊,对不起……你们在忙吗?」 「已经谈完了,进来吧!」云晨风微笑道,放下手中的毛笔,立刻起身上前。 余默翻翻白眼,丢给他一记「差别待遇」的表情,接着便叼着烟说道:「新人进,旧人出,‘老奴’该退场办事去也!」 「对,就照我们刚才决定的去做。」 云晨风牵着点点进门,对余默的调侃不为所动,反而还一副想赶人的模样。 「别忘了还要去大肆宣告咱们的路线和行程。」 「是是,‘老奴’这就去。」 余默笑得暧昧退场,留下一脸茫然的点点。 「他为什么要自称‘老奴’?」她单纯而直接地问。余默虽然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但她并不觉得他老。 云晨风朗笑道:「他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 他抚着她柔软的发丝,挪了张椅子让她坐。 「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他摇了摇头,迳自问:「怎不在房里休息?一个人来的吗?」 「是我要求郑二哥带我来的。」 「郑二哥?你说的可是个子很高的那个?」他猜她说的是郑得弟。 她点头,认真地答道:「他说他是郑大哥的弟弟。」 「看来你又认识了不少人,如何?感觉并不可怕吧!」多和人群接触,对她或许真有好处。 「嗯!大家都很好,我感觉还满自在的。」点点由衷道,至少每个人见到她都不会像其它百姓一样露出惊恐厌恶的表情。 仿佛看穿她心思一般,云晨风接着说道:「大伙儿接触洋人惯了,各式各样的人见得多,自然不会大惊小怪的。」 「原来……」轻轻点了点头,她随即想起找他的目的。「呃……」 「怎么了?想什么直说无妨。」 「我……有点担心阿邦……」她不自在地扯着衣角,神色戒慎。「因为一直没看到他,所以……」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他定定地望着她。 「我怕他会……」她蓦地怔住。「你……生气了?」否则为什么用这么「专注」的眼神直盯着她? 「不,我没有生气。」他扬起嘴角。「事实上我很高兴。」 「高兴?」为了什么? 「至少——你来找我,而不是直接去找阿邦。」 他的大掌抚上她粉嫩的双颊,她可以明显感觉到他掌心中的薄茧摩擦过脸颊的感觉。 「我听说他在接受‘处罚’……」 「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不会责罚他。」 「可是为什么……」 「别担心,阿邦没事,他只是太愧疚了。」云晨风捧起她的脸,俯视着她。「他算是有责任感,才会想要惩罚他自己……」 闻言,点点拚命摇头。「我没有怪他啊……」 「但他觉得有义务为这件事负全责。」 「那……我什么时候会再看见他?」她真的觉得好抱歉,她不希望有任何人为了她而不快乐。 「等开船的时候,自然就会见到了。」他柔声说道,弯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现在,开心点,别再为这种事烦心,不然我真会‘怪罪’阿邦了!」 「我没有不开心……」她慌忙地解释。 「那么你能为我笑一个吗?」云晨风吐出心中最深切的期盼,或许,他的要求是太难为了她,但他是真的想找回她失去的笑容。 点点睁着盈盈剪瞳,有些不知所措。 笑……对她而言,是既遥远又陌生,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情绪;尽管在他身边,她总是感到满足与恬静,却仍然没有办法对他展颜而笑—— 「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呢?总是不笑……」她幽幽问道。 云晨风缓缓摇头。「你只是暂时把它遗忘在某个角落罢了,试着去把它找出来——」 「找?」 「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他温柔地触摸她的发丝,心中的渴望是难以言喻的,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耐心,绝不能心急。「我希望你快乐。」他沉声道。 「我很快乐。」她保证,似要让他安心。 「那么——我等着你的笑容。」语毕,他俯身覆上她红润的双唇,并在她如玫瑰花瓣般的唇上烙印下他专属的爱意与承诺。 浓烈炙热的情,穿越她的唇齿,迅速通染全身,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点点感觉自己是被真心呵护、细心宠溺的。 这样一个专制又温柔的男人.彻底改变了她—— 改变了她的生活,亦改变了她的心! 「云大哥……」良久,当他终于放开她的唇,揽着她靠向他时,她轻唤出声。 「我发现一件事。」她悄声说道。 「什么?」他习惯性抚着她柔顺的发丝。 「你——似乎很喜欢摸我的头发。」 云晨风怔了下,随即高高扬起嘴角。「是呀!」 「除了娘之外,你是第二个摸我头发的人。」一般人都害怕她那褐色的头发。 「我喜欢你的头发。」 「你喜欢?」 「我喜欢。」 他想起十三年前初见到她时,他撩起她秀发刹那的震撼;而她的人,亦如同她的发——特别,且惹人怜惜。 点点倚在他怀中,细细感受着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间,缓缓移动—— 蓦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突兀的敲门声便打破了室内恬适的宁静气氛。 「什么事?」云晨风粗气道,被打扰的不悦尽写脸上。 「大哥,有人找你。」通报的人战战兢兢。 「谁?」 「是……陈二夫人。」 「陈二夫人?」云晨风挑眉,思索了下,才道:「带她进来。」 「那我……先回房了。」点点挣开他的拥抱,她不想打扰到他处理事情。 「留下来,无所谓。」云晨风仍握着她的手,不打算让她离开。他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可是!」 话未尽,房门已被推开,倏地,一抹纤丽秀影闪进了门内—— 「云哥哥?」 「赵芮?」云晨风惊讶道。 「果然是云哥哥。」进门的女子惊喜出声,直接扑向云晨风的胸膛,硬是将点点挤至一旁。 「这是怎么回事?!」他蹙起眉,迅速拉开怀里五官娇美的女子。 「之前我听到其它人提起‘云老板’时,还一直不敢相信就是你。」赵芮眨了眨满泛泪光的美眸,模样娇柔。「好久不见了。」 「你是……陈二夫人?」 怎么都没想到「陈二夫人」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这么多年了,许多事情都是会改变的。」赵芮熟稔地再度偎向他,略带世故的脸上淡淡流露出一丝年少青涩的表情。「你和以前也大不相同了。」 「是呀,托你们赵家的福。」云晨风冷下脸,面无表情地拉开与她的距离。 而望着这突来的一切,一时之间,点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退站在旁,怔楞楞地看着显然和云晨风「相识甚久」的女子。 此时,赵芮也注意到她了。 「我有话要对你的主人说,你先退下吧!」赵芮挥着手,以习惯命令的口吻说道。 「她不是我的婢女,别命令她!」云晨风板起脸,口气十分不悦。他看得出赵芮鄙视的神情。 「呃……我还是先回房去……」刻意略过赵芮充满打量的视线,点点急忙想要退出。 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看到刚才那一幕,那让她……很不自在……很不舒服! 「点点。」云晨风拉住她,注意到她发白的脸色。 「我有些累了……」 「我送你回房休息。」他面露忧色,已顾不了一旁久末见面的赵芮。 「没关系,郑二哥会在外头等我……」点点颤声道,几乎是有些慌忙地夺门而出。 待她的身影跑远,云晨风立刻掉回视线,脸上不见丝毫笑容。 「你吓到她了!」他冷声道。 「云哥哥挺关心她的——」赵芮娇嗔道。「她可是云哥哥目前心仪中意的女子,」 「这恐怕和你无关吧!‘陈二夫人’!」云晨风走回案前坐下,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吓人,别突然这么严肃嘛!」赵芮抚着胸口,娇呼出声。 云晨风眼中闪过一抹警觉,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位他多年未见的女子之所以突然出现,绝对不会只是单纯地和他寒暄叙旧。 以她目前「敏感而特殊」的身分,他相信有事情正要酝酿发生…… 「人都来了,有话就直说吧!」他直言道。 既然已经知道「陈二夫人」就是他所认识的泉州赵府千金,那么——整件事情似乎就变得有趣了起来。 他等着静观其变。 望着云晨风冷峻英挺的面容,赵芮不由得露出一抹充满柔美风韵的浅笑,道:「想请你帮忙一件事,可以吗?」 第八章 对所有的人而言,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继点点姑娘之后,又有一个女人要登船了! 照往例.开船前大伙儿再度聚集甲板,针对这项突来的消息议论纷纷。 而真正令大家意外的是,这位贵客不但是云晨风的旧识,更是众商家口中那位「神秘的」陈二夫人。 「怪了!陈家不是有自己的船吗?干啥还要来搭咱们的船啊?」郑得兄蹙着脸,十分不解。 况且这个女人不只一个人登船,她竟然还「大张旗鼓」地带着丫环!也就是说这次泉州之行,他们船上会有三个女人…… 天啊,三个女人!直接掐死他比较痛快! 「他们陈家到目前为止还没遇劫,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女人们胆子小,既然和大哥有交情,当然是选搭咱们的船要来得妥当喽!」郑得弟说道,单冲着大哥和「海」的交情,他相信没有人会傻得敢来惹他们的。 「不行,说什么我都不会认同这种做法的。」沈默许久的许廷邦开口说话了。 连日来,他虽然愧疚得不敢和点点碰面,可并不代表他不关心她的事。他看得出「陈二夫人」的出现已对点点造成不小程度的影响。 「我想点点心里一定很在意!否则她不会闷闷不乐的——」他可是随时随地都在注意她呢! 「呃——她本来就不常笑啊!」有人丢出一句。 「不不,她是根本就没笑过!」郑得兄大嗓纠正道。「说,你们谁见她笑过的?」 众人面面相觑,接着便纷纷摇头—— 「她恐怕连在大哥面前都没笑过呢!」 「咦?没想到你们也都很‘注意’她嘛!」郑得弟取笑道。 近日因为被云晨风指派的关系,他和郑得兄必须天天轮流「注意」她,但没想到其它人也是如此「热中」。 「喂喂,我可没有特别注意她哦!」郑得兄大力撇清。「那是因为职责所在,而且……她曾经帮过我的忙……」 「对对,她帮我缝过衣服。」其中一个船工突然附和。 「哎!她也帮过我耶!」另一人亦叫道。 「是呀,她的手很巧呢!任何需要花时间的细功夫,到了她手里绝对没有问题——」 接着,陆续又有人七嘴八舌地一一「招认」;像他们这群无家室的粗人,平常衣服破了,都是自己随便遮遮补补的,可没想过点点来了之后,竟然毫不吭声地各自帮了他们的忙……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终于,许延邦受不了了,他激动地叫道。「你们这群人竟然这样‘集体虐待’她!」天啊!难不成她缝了全船人的衣服? 「喂,冤枉啊!东西不是我们主动拿去的,是他……」 蓦地,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在一旁贼笑的郑得弟—— 「是他说点点姑娘可以的!」大家同时指向这个「始作俑者」。 「我说阿邦小弟,你也别这么激动嘛!」郑得弟故意「倚高卖高」地拍拍许廷邦的头。 「你们把点点姑娘当成了什么?下人吗?」许廷邦一把挥开郑得弟的手,情绪激愤。「别忘了,她可是大哥的女人耶!」 「这我当然知道,但那是点点姑娘自己愿意的——」郑得弟耸肩,仍然嘻皮笑脸。「因为大哥保护过头,点点姑娘哪儿都不能去,她每天不是独自待在房里.就是陪在大哥身边,老听些枯躁又听不懂的公务事,你想她不会觉得无聊吗?」 「所以你才会替她‘招揽’可以打发时间的手工活儿?」 「我没想到她真的会全部做完,而且手工还十分精巧。」郑得弟道。说真的,连他都出乎意料! 「话虽如此,你们也不能乘机‘压榨’她呀!」许延邦依然不平。 「哎哟,别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嘛!瞧你心疼的——」 「总之,点点性子单纯,容易吃亏,我不会允许你们同着外人一起欺负她的。」 许廷邦说得义愤填膺,其它人只好配合点头安抚道:「放心啦,我们又不是那种‘欺善怕恶’的人。」 「最好如此。」许延邦仍然激动得鼻孔直喷气。虽然他还未真正见过那位陈二夫人,但他却比点点来得更有「危机感」。 他直觉她迟早对点点会是个「威胁」。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别担心,到时我们会站在我们认为的那一边。」郑得弟拍拍许延邦的肩,似笑非笑道。 「哪一边?」郑得兄猛搔头,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 众人齐翻白眼,一副被彻底打败的样子,正想取笑郑得兄时,突然有人出声说道:「嘘——有人来了!」 心一惊,这群围在一起闲嗑牙的男人立刻沿着甲板一字排开,全体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着迎接登船的一行人。 「云哥哥,我走不上去啊!」 顶着不算强的海风,赵芮刻意扬高的声音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里。大伙看得很明白,这位陈二夫人正娇贵地站在港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云晨风当众撇下她,先扶点点上船。 「陈夫人不嫌弃的话,余默愿意效劳。」余默挂着笑,上前伸出手臂。 尽管心里不舒服,赵丙也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她伸出手,轻搭着余默的前臂,只好跟在云晨风和点点之后,移步上船。 甫登上船,点点一眼就看到站在人群之中的许廷邦;几乎是毫不思索地,她出声喊他—— 「阿邦。」才走近他,点点不禁倒抽口气。「你的脸……」 「如何?他的脸很‘精彩’吧!」郑得兄笑道。 「怎么会这样?」她焦急地望向身旁的云晨风。 为什么许廷邦的眼角是青的、嘴角是肿的,而脸……更是歪的? 「所以才说他‘没脸’见你。」云晨风语带轻松道,看得出点点真被吓到了。 「难道是为了……」 「没什么,我是活该!」许廷邦低着头,满是愧疚。他甚至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不敢看点点的眼睛。「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的,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大哥说得对,我必须为自己的疏忽负责。」 「这事不能怪你……」 「当然怪我。」许廷邦捶着胸。「不过你放心,那两个不要脸的人渣已经被我揍得再‘没脸’出来做坏事了!」 哼,要不是大哥坚持亲自处置他们,他早把那两个人当街打死了。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算了,别提扫兴的事了,我帮你拿行李吧!」 见点点一脸担忧,许廷邦马上「忍痛」恢复以往的开朗笑脸,不顾云晨风可能「不悦」的危险,硬是上前拿过她的包袱。 殊料,此时赵芮也走了过来。 「顺便把我的行李也提过来。」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但许廷邦却不为所动。 「我没有手了。」管她是不是云晨风的座上客,许廷邦也回得很理直气壮。他明明就空着一只手,但那又怎样?他就是看不惯她命令人的态度。 赵丙被毫不客气地回绝,娇丽的容颜整个冷沉下来。 生为泉州赵府的千金,尽管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下嫁陈家做二姨太,可好歹也是个有身分地位的人。从小到大没遇过这样难堪的对待,现下,竟被一个小鬼如此「瞧不起」,教她怎忍得下这口气? 「难道,传闻中‘云大老板’训练精良的手下,就是这般对待客人的?」她语中带刺地说道。 「因为确实‘训练精良’,所以我们只听大哥一个人的命令。」 郑得弟率先「表明立场」,终于明白许廷邦为何担心点点会遭到欺负;因为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夫人,恐怕还真不容易相处。 闻言,赵芮的脸色更是「阴晴难定」。 「云哥哥,你都是这样放任你的手下侮辱客人的吗?」她闷着气,决定找云晨风讨回公道。 「我从不限制他们的言论。」云晨风浅浅一笑,他早该料到他这群弟兄们会把赵芮给惹毛。他们排斥女人上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想当初点点刚上船时,除了阿邦之外,大家也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却没想到这样的「漠视」,在点点眼中反倒成了「可以亲近」的指标,至少大家不会对她「另眼相看」,这就足够了! 但赵芮可不同,她是绝对无法忍受这样的「漠视」。 「我自己拿着就行了,阿邦,你去帮忙芮姊姊吧!」感受到气氛诡凝,点点连忙取回自己的包袱。 「妹妹果然心肠极好,肯替姊姊我说话——」赵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挽着点点的手臂,还算热络地道:「看来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你说是不是?」 「嗯。」点点轻点头。 她们能不能相处得好,她并不确定……可至少,初次见到赵芮时的那种不适感,现在并没有出现,或许她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云哥哥,开船前你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吧!那我就请点点妹妹陪我喽!可以吗?」 收拾好「受辱」的心情,赵芮重新换上另一张亲切的脸孔。 云晨风颔首,接着神情温柔地对点点说道:「你先下去休息也好,如果开船后再有任何不舒服,千万别自己憋着,要记得叫人。」 「好了好了!点点妹妹又不是三岁小孩,咱们姊妹俩会互相照应的——」 云晨风对点点的「呵护备至」,赵芮看得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果然,她先前是有些小看了这位叫点点的姑娘,不过,现在「挽救」也来得及! 主意拿定,赵芮便拉着点点,带着自己的丫环,俨然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大方地往舱房而去—— ※※※※※※※※※※※※※※※ 舱房内,一片沉默。 进房后,赵芮对点点的热络明显地冷却下来;她慵懒地斜倚床上,百般无聊地看着她的丫鬟忙碌整理她一箱箱的衣物。 而对她忽来的冷漠,点点倒不以为意,她翻出一些未缝补完的衣服,安静地挑了个不会阻碍丫环走动的位置,开始全神贯注地工作。 原本,赵芮以为点点只是故作姿态,没多久便会好奇地对她这位「陈二夫人」问东问西,甚至,会进一步追问她和云晨风之间的关系与交情。 但,一刻钟……两刻钟……已经半个时辰了,为何她仍无动静? 任何一个正常人只要遇上这种气氛,早就开口打破沉默了,可她实在是安静得可以!让她不禁开始怀疑她是否可以一整天都不开口说话?!终于,赵芮忍不住了。 「你知道云哥哥去泉州打算做什么吗?」 点点仍低着头缝补衣服,没有会意到赵芮正在同她说话。 「我家夫人在跟你说话呢!」丫环春蕊停下手边的整理工作,口气不是很和善。 点点怔了下,抬起头来,才发现赵芮正托着腮,等待她的回答。 「我……我不知道云大哥去泉州做什么……」她诚实地道。 「不知道?怎么可能?」她睁大眼,摆明不相信。 「那……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赵芮脱口答道,随即发现自己似乎太过急切了,遂连忙缓下口气。「难道你都不会想问吗?」 「不会。」 没辙了!怎会遇上一个怪人? 赵芮抿着嘴,仍不死心。「那你们在一起都谈些什么?」 谈什么?点点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 她的话少,云晨风的话也不多,通常,她都是在他身旁静静地陪他处理公务,或者,他会陪她去看海,彼此话虽不多,却也不觉得无聊…… 「还有,你对云哥哥的过去,又了解多少?」 「不靠言语沟通,你真的可以清楚他的想法吗?」 面对赵芮一连串的追问,点点发现自己竟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 是呀,她对云晨风的过去确实一无所知—— 她知道他没有家人,但为什么?她却从未想去追问过。 她知道他靠行船贸易在南洋一带崛起,但在这之前,他待过哪些地方、做过些什么?她也是全然无知。 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时那种宁静分享的感觉,但他呢?他也喜欢吗? 明明自己表明了喜欢他的心意,但却从末真正将「心」放在他身上,难道……她只是贪恋他的好,自私地想霸住他专有的呵护? 点点深吸口气,先前那种胸口闷窒的感觉再度出现,她必须出去透透气、好好想一想。 「喂喂,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要吐了?」春蕊机警地道,反射性搬开距离点点最近的一只衣箱。「小心,别吐在我家夫人的衣服上。」 「对不起……我出去吹吹风。」放下手上的针线,点点的恬静自持不再,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逃离了赵芮的视线范围。 待她一离开,春蕊随即转身面对自己的主人,神情严肃木然。 「小姐,你是不是‘认真’错了方向?」她语冷气平,略带责备的语气完全不像个下人所应有。「可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少爷还在等‘好消息’呢!」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赵芮也冷下脸。 「最好如此。」春蕊面无表情地继续整理行李。 心烦意乱地结束谈话,赵芮似有顾忌地看着眼前这位跟随她多年的丫环。 春蕊与她同年,是她从赵府一起带嫁进陈家的丫环;她的冷静理智、忠心听话是当年哥哥赵事川选中她陪嫁的唯一理由,换言之,她根本就是哥哥特地派来监视她的。 说实话,她是有些怕春蕊的。 怕她的冷酷无情、怕她的不择手段,为了主人的利益,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若不是因为有春蕊在旁献计打点,她是绝对无法在陈家挣得今天这一席地位的…… 毕竟,当年她的婚嫁进行得十分低调,没有像样的迎娶仪式、没有外人的祝福,只有哥哥和陈老爷的金钱交易,为的是挽救赵府摇摇欲坠的事业根基。 那年,她才十七岁,她心里其实也是害怕的她怕赵家破败,她怕过苦日子,所以,她贪图了陈家所能给予的一点保障…… 可如今,陈老爷死了,她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成为地方上最年轻、最有钱的寡妇,但那又如何?她的年轻岁月全赔给了那个老头! 她不甘心呵!所以,在哥哥要她想办法接近云晨风时,她的心确实动摇了! 怎么都没想到当年被爹收留的一个小船工,会在离开赵府后十二年,摇身一变为人人敬重的商业总舵。 他的俊朗外表及傲人财势深深吸引着她,可眼前,她却败在一个无依无靠、无任何身家背景的小孤女手上…… 如此无趣的女人,云晨风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 赵芮喟叹一声。「哥哥要的东西,我自然会想办法弄到手,但我想要的呢……」望着天花板,她喃喃自语。 舂蕊停下手上的工作,转身瞧着赵芮,以绝对自信的口吻说道:「小姐请放心,只要小姐能顺利取得少爷想要的东西,春蕊自然也会替小姐‘打点’好一切。」 ※※※※※※※※※※※※※ 「点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又晕船了?」 一见到点点走上甲板,云晨风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箭步上前。 点点沉默地直摇头,混乱的心情在触及云晨风略带焦急的眸子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化为冲动的拥抱。 「点点?」云晨风惊讶道。 当着甲板上多双好奇的目光,她的行为相当反常。 「抱得这么紧,这下我可跑不掉了——」他故意轻松说道,心里实在对她担心得紧。她到底怎么了? 「我……好象总是让你很担心……」她闷闷地说道,整张脸傻气地埋进他怀里。 他的好,让她理所当然地想永远待在他身边,可刚刚她才发现那全是她单方面的想法,现在,她几乎已经没有这个自信了。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搂着她走向后侧船舷,其它人见状立刻识相地走避,独留一方天地给两人。 「我喜欢你,喜欢你们大家……」她喃喃道。 「这我知道。」云晨风将下巴轻搁在她头上,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馨香。 「但我却不晓得该如何去喜欢你们,我总是照自己以为的方式去做……」 「那就继续照自己的意思。」 「可是……」 「你的用心大家看得见。」云晨风微笑道。「你要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是别人永远无法取代的。」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她心虚地将他环抱得更紧,她不认为自己够「用心」。 「在我眼里,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至少,你活得比我以为的还要勇敢。」云晨风搂着她。心想,他近日确实太忙,有些忽略了她,所以才会导致她的不安吧!「别想太多,到了泉州之后,等我将所有事情处理完毕,我带你去一些好玩的地方。」 「泉州……」她想起赵芮的话。「在泉州,真有事情这么重要?」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是和芮姊姊有关吗?」她突然问。 「赵芮?」云晨风挑高眉,顿时明白她不安的原因了。 「芮姊姊似乎知道很多你的事情……」 「那又如何?不过是认识比较早罢了!」他十岁被赵老爷收留时,赵芮才七岁。「况且——」 他顿了下,才道:「我认识你也不晚啊!只是你不记得了——」 始终无法忘怀稚幼的她,独自蹲在海边捡拾贝壳的模样,这十三年来,也就是这抹剪影不断鞭策着他,让他不断往上爬、努力变得更强,因为,他尝过现实的残酷,见过人心的冷暖,他必须有足够的权势和地位,才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感情的事很难用一个标准去衡量,它不是比较出来的!也没有所谓先来后到的问题,重要的是——」云晨风的大掌突然覆在她跳动的心上。「它能让你的心牵挂多少。」 「心……」 「喜欢一个人多少,就会牵挂多少,尽管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我喜欢你,你却不让我为你‘牵挂’?」她仍然闷闷不乐。「这似乎……不太公平。」 「我并非不让你‘牵挂’我,只是不想你为那些恼人的世俗纷争烦心,但如果你以为我是因此而减少喜爱你几分,那对我恐怕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云晨风低沉和缓的嗓音如海风般拂过她的耳,缓缓地,他从袖口里抽出一条木雕项链,在她未察觉前,轻柔又专制地套进她的颈项。 「这……」 「若不是你仍在服丧期间,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真正成为我的人——」 他的表白坦率而直接,点点虽不是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明显感受得到他强烈执着的热情。 他真的爱她?如同她爱他一般? 从来,她只懂得倚靠自己,也只属于自己。 成为他的人……这是何等陌生又悸动的想望呵! 「你真的……愿意要我?」她红着脸,嚅声问。 她的心,是不安的。 尽管感情的事很难用一个标准去衡量,但,他是如此高高在上、如此意气风发,却愿意将心给她……给她这样一个毫无所有的人。 云晨风习惯性拨开她的头发,在她的眉宇之间印上一吻。「我不只要你的人、你的心,我也要你的过去和未来。」 好一个霸气的宣告! 不管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点点并不在乎;只要知道他有过这样的心意,便已是她此生最大的满足了。 因为,他给了她从末有过的幸福感,让她知道自己可以是不孤独的。 这就够了!悄悄握住垂在胸前的木雕项链,点点也悄悄握住了他的真心。 云晨风微笑着,伸手将她细白的柔荑和木雕紧紧包里在他的大掌中,说道:「这块小木雕虽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但却是我生平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把它送给了你,也代表我对你的保证。」 「什么保证?」她眨眨微热的双眼。 「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他语气坚定地说道。 点点低下头,感动地看着躺在她和他掌中的褐色小木雕—— 从木头的磨痕看来,可知它已具有相当的年岁,而且,似乎代表了云晨风极为重要的一段过往。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点点以指轻抚过木头上苍劲有力的雕刻凹痕。她从未有机会读书认字,所以,自然是不认得上头的两个字。 「予风。」 「予、风?什么意思?」 云晨风指着木头上的两个字,柔声解释道:「这是我父亲刻的,‘予’是‘给’的意思,‘风’是取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当年,我爹刻了一对,一个给我、一个给我妹——」 「那……他们人呢?」 「死了。」他平静地说道。「船难死的。」 「对不起……」 「没关系,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时间,会冲淡一个九岁男孩的悲伤。 「十八年前……」点点喃喃说道。「刚好是我出生那年……」 迎着海风,云晨风紧紧搂住她。 「所以,你注定是上天要特别送给我的礼物——一个让我重新面对人生的礼物。」 十三年前的偶遇,注定了他今生执着的守护——是她的期待,让他重新有了生活的动力! 「可这个木雕既然是你和家人间仅有的联系,你若送给我……」 「就代表着你绝不孤单。」他扬扯嘴角,给了她世上最温柔的笑容。「愿意将你的未来交给我吗?」 望着他深情的黑眸,一时之间,点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依循着内心最真的感觉,悄悄踮起脚尖,主动将唇印上他的…… 第九章 当晚,大伙儿照例在甲板上一起吃饭。 只是,所有人似乎都察觉到点点有些不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一时间也难说出个所以然,反正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当然,赵芮也注意到了。 她不解,白天短暂的一番问话明明让彼此、心里都不甚舒服,可为何在短短时间内,点点不但能恢复往日恬静的气息,浑身更自然地散发出一股动人的光彩…… 不得不承认,点点确实有股吸引他人目光的特质——无关乎长相,是一种无法刻意伪装的感觉! 而那种感觉,竟让她更加不安与烦躁…… 「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正准备夹食给点点的云晨风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望向一脸暗沈的赵芮。 「还好。」赵芮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 「出门航行在外,粗餐简食的,你就委屈点吧!今晚顺风又顺潮,明日晌午就会到泉州了。」云晨风说道,顺手将食物递到点点面前。 「晌午?这么快?」赵芮一惊。 「快?你不是赶着回家探望赵兄,才搭我的船?」 「是……是啊,早点到也是好的,不然别说是点点妹妹,恐怕连我都想吐了,你说是不是啊?点点妹妹。」 赵芮当着所有人的面露出她有生以来最亲切的笑容,而始终安静听着别人对谈的点点,一听到话锋转向她,则立刻放下食物,认真答道:「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她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事实上,她根本已经完全忘了自己会晕船的事。 「是吗?难怪看来气色不错!」赵芮眯眼一笑,口气酸溜。 此时,围坐在另一圈的郑得兄突然插话道:「既然不会想吐,就多吃点吧!省得大哥一个不注意,你就被海风吹走了。」 「不会的,我对海风很适应,吹不走我的。」点点转向郑得兄,认真说道。渐渐地,她已能感受到来自其它人的关心了。 「还是多吃点吧!这饼可是阿邦特地做的。」云晨风柔声道,顺势又递了一块烙饼给她。 「真的?这是阿邦做的?」点点有些惊讶地望向阿邦。像阿邦这样一个大男孩竟会做饼?真厉害! 「这也没什么啦!以前和余老大学的,填填肚子倒可以,称不上多美味。」点点「崇拜」的眼光反倒让许廷邦不好意思了起来。 「不会的,我觉得很好吃呢!」点点十分捧场地连咬两口,并以眼光寻求云晨风的认同。 「吃慢点,等会儿吐出来可就麻烦了。」云晨风拍拍她的背,递了一杯水给她。 她富有「义气」的行为让他感到心疼又好笑,或许,阿邦真的比他适合逗她开心。 「说得对,你如果因为吃饼吐了,阿邦会难过的去跳海!」坐在赵万旁边的余默拿起一块饼,慢条斯理道。 「喂,你别随便吓唬点点,哪有那么夸张?」 许廷邦在旁大叫,只见余默仍然不疾不徐地咬着饼,迳自说道:「到时——我这个教人做饼的人,就会受到莫大的良心谴责,从此……唉!」余默故意重重叹口气,十足吊人胃口的模样。 「从此如何?」郑得兄已耐不住地追问道,其它人亦好奇地竖起耳朵。 「从此——」余默环顾众人,慢慢将嘴里的一口饼咽下,才郑重其事地宣布道:「?不、再、吃、饼!」 「噗!」全场一阵喷饭。 「去!我的命就值一张饼?」许廷邦啐道。 点点来回看着全体「激动」的反应,觉得大家的模样既新鲜又奇特,是她从未见过的。 「阿邦,你真的会像余大哥说的……去跳海吗?」点点认真问道。 云晨风含笑抚着她的发丝,说道:「余大是关心你,刚才说话的重点其实只有一个——就是不希望你再吐了。」 「不,不会再吐了。」点点摇头保证。如果事情真有可能发生,说什么她都会忍着不吐的,因为她不希望阿邦再为了她而自责不已。 「如果真想吐,忍着也是不好的。」云晨风柔声说道,宠溺的神情表露无遗。 在旁的赵芮看着眼前一片「和乐」的景象,顿时觉得胃口全失,尤其是见到云晨风对点点毫不掩饰的关心与在乎,更是令她心里不甚痛快。 先前,在众商之间即盛传云晨风迷恋上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并多次为她出头……对此,赵芮原本是抱持着质疑的态度。 因为,从她七岁见到云晨风开始,她便认定了他是个绝对冷情的人他这辈子不会为任何人疯狂,甚至包括他自己。 她记得,十五岁以前的云晨风,对许多人几乎是不屑一顾的,尽管当时他只是个为口饭吃而不得不为赵府卖命的小船工,他仍有他的傲气,对待她这位赵府唯一的千金,亦是一视同仁。 他甚至连个笑容都不曾有过。 但如今…… 看着云晨风对待点点时,所流露出的温柔神情,怎不令她心里呕极? 难道说十多年来的历练让他彻底改了性子?既然他能够为点点这样的一个女子心动,是不是代表着他「也可能」会对她赵芮动心? 只要她付出努力的话…… 思及此,赵丙不由得燃起一股强烈的独占念头,面对点点,她的优势不是没有——论姿色,她不会比点点少;论财富,她自认可以配得上云晨风。尽管曾经嫁为人妇,她仍对自己深具信心。 更何况,她还有春蕊可以帮她…… 「芮姊姊!你觉得不好吃吗?」喧闹之中,点点注意到赵芮已经停下用餐的动作。 「我已经吃饱了。」赵芮根本不想卖阿邦任何面子。「我怕吃多了会晕船想吐。」 「这样啊……」点点觉得有点可惜,她真的觉得味道挺不错的。 「对对,吐了就浪费了,还是少吃点比较好。」许廷邦冷言道,年轻的脸上完全藏不住个人的喜恶偏好。 而遭此轻言蔑视的赵芮,脸色还算维持得不错,可在她身旁的春蕊可就很「难看」了。毕竟,自己的主子连续两次遭受无礼的对待,已是忍无可忍的事,更何况欺负人的还是一个跑船的毛头小子。 她站起身,正想开口教训许邦廷,为自己的主人争回一口气时,突然,赵芮一把拉住她,道:「对了,春蕊,你去把我们带上船的那几瓶好酒拿来。」 「酒?那不是要给少爷的……」 「没关系,你去拿来。」赵芮对春蕊使个眼色。 「是。」春蕊沉着脸,回瞪许廷邦一眼,才依言走往舱房的方向。 「我说啊——一个女人值不值得娶来当老婆,眼神很重要。」郑得兄扬起手臂,高声发表自己的言论。「太凶的女人我可不敢娶!」 「现在,你觉得女人和小鬼,哪个比较难缠?」郑得弟笑着问。 郑得兄毫不迟疑地回道:「恼羞成怒的小鬼和心胸狭窄的女人,最最难缠!」语毕,全场一阵讪笑。 而像是要证明自己并不在「条件」之内,赵芮堆着笑容,故意扬声对点点说道:「对了,到泉州之后,点点妹妹你可要来赵府找我哦!」 「这……」点点迟疑了下,反射性的望向云晨风。她从未去过泉州,自然是不认得路的,除非—— 「你可以让云哥哥带你来,他跟咱们赵府可是很熟的。」她建议。 「你确定赵兄会乐意见到我?」云晨风沉声道,不愿意点点接近赵府的意思其实十分明显。 「哥哥一直为当年的事感到很内疚。」赵芮刻意缓下声调,以增加她说法的可信度。 当年,赵老爷留云晨风在船上做事,虽然派予他的工作繁重吃紧,但总认为他能吃苦,又有过人的毅力,对他自然会有某些期许。岂知,这却引来赵老爷唯一的儿子赵事川的强烈不满,他痛恨赵老爷老是拿云晨风来提醒他,该付出更多的努力,才有能力继承家业。 因此,当赵老爷一死,第一个被赶出赵府的,便是云晨风。 赵事川的肚量不比宰相,自然是不能撑船! 当年,他既然赶云晨风出赵府,也就不会有多大的意愿再见到他!赵芮思忖道,但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某种目标,或许赵事川会愿意「降下」自己的身段,见见目前地位比自己更有影响力的云晨风。 「如果真如你所言,我或许会考虑再见见赵兄。」云晨风扯了扯嘴角,算是给了一个「善意」的回应。 至少,他也很想「确定」这对兄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太好了,哥哥也说想找个机会和你当面‘谈谈’的……」赵芮越说越投入,彷佛赵事川真的曾经说过那样的话。「还有,关于最近海盗出没的情形,他想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云晨风耸高眉,似笑非笑的眼神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赵丙怔仲了下,察觉到自己的「问法」有些失当,遂连忙补充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承诺要在一个月内解决此事吗?现在只剩半个月了,大家……当然都很想知道……你要怎么逮那帮海盗?」 云晨风和余默对看一眼。「我不打算逮那帮海盗。」他的口气有些懒洋洋的。 「不逮海盗?」赵苑惊讶道。「那你打算逮谁?」 「别急,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云晨风说道,给了赵芮认识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但这抹笑——却令赵芮不由得背脊发凉…… 「你们说的海盗……就是大家传言会杀人抢东西的海盗吗?」拉了拉云晨风的衣袖,点点轻声询问。「会有危险吗?」 她看赵芮脸色发青,心里也担心起来。 「不用担心,随便聊聊,没事的。」云晨风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开始后悔在她面前谈及此事。 「可是……」 「哎哟!吃饭时,别说那么严肃又乏味的事嘛!」 许廷邦机灵地跳出来岔开话题,他看得出大哥并不想让点点碰触这种烦心的事;当然,他也不想!尤其这个话题又是由「陈二夫人」所挑起…… 「我们来说说笑话!如何?得兄大哥,你先说吧!」阿邦点名道。 「我?」 郑得兄差点被正要入喉的饼噎到,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怎么都不明白矛头怎会突然转向自己?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本身就是个笑话。」郑得弟解释说明,引来全体一阵狂笑。 「什么跟什么!」郑得兄咕哝道,别开脸表明自己绝对不是个笑话。 「算了算了,我年纪最小,吃点亏,我先说好了!」为了赶紧引开点点的注意力,许廷邦卯足全力抖了几个包子与面条的笑话,听得大伙儿是拍案叫绝、笑声连连,现场立刻又恢复先前的热闹气氛。 谈笑间,云晨风的视线不时落在点点身上,他知道点点正沉浸在这种开朗欢笑的气氛当中,她是真心喜爱和他的弟兄们相处;但,尽管她是这般恬静地听着大伙儿说说笑笑,可她的脸上仍然不见半点笑容…… 悄悄抬手抚过她垂在身后的发丝,云晨风的感觉仍是心疼的。他该如何才能让她真心地展颜而笑? 各式光怪陆离的笑话在船员们的口中轮番上阵,每个人的情绪也逐渐向上攀到高点,最后,许廷邦乘胜追击,决定拖云晨风「下海」。 「大哥,你也讲个笑话来听听吧!」 「是啦是啦,大哥也讲一个给点点姑娘听吧!」 趁着气氛高涨.大伙儿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集体怂恿云晨风说笑话,只见云晨风向来沉峻的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为难表情。 「你……想听吗?」云晨风柔声询问点点。 「嗯。」她点了点头,眼里的期待不容置疑。 虽然从刚才一路听来,她并不是真的很了解大家所讲的笑话到底哪里好笑,但,她发现自己很喜欢目前这种气氛和感觉。 那让她的心情十分放松。 「瞧,点点想听!这下可推不掉了吧!」大伙儿又是一阵闹。 云晨风郑重咳了两声,现场立刻安静下来。接着,便见每个人聚精会神地屏气聆听。 「记得两年前,有一批从泉州出港的货物,第一次放单让郑得兄全权负责押船,结果‘某人’‘雄心壮志’地想效法先贤,故意放着罗盘不用,尝试以天上的星辰来断定位置,最后,原本要往南洋的船,竟然一路航到了琉球,差点被扣在当地回不来,最后还是送出了全船的货物和全部人的衣服,才换来回航的食物——」 云晨风一口气讲述完毕,可全场却依然鸦雀无声,一片愕然。 没有人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出乎意料」的「笑话」,如果它也能算是个笑话的话! 「大哥,你也帮个忙,好歹配合一下!我们是要你讲笑话,不是讲公事耶!」郑得兄率先爆发道。毫无疑问地,他便是刚才话题里的那个「某人」! 云晨风撇撇嘴角,仍是一本正经。「但——那是我航海做生意以来,所碰过最大的笑话。」 语毕,现场一阵静默之后,接着,便爆出如雷的狂笑。 「哈哈哈,说的也是呀!」 「大哥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这件事,我那时还打算用这件事来告诫我以后的儿子千万别做这么可笑的事呢!」郑得弟大笑道,毫不给亲哥哥一点面子。 「喂喂,你们也笑得太嚣张了吧!」郑得兄的脸色乍青乍白,双颊更是气得鼓胀起来,但他的抗议,却反而引来更剧烈的大笑。 点点偏着头,来来回回地瞄着表情各异的每个人,突然觉得这个景况十分有趣,不由地,她扬扯嘴角,兴味十足地问道:「那个……南洋和琉球……相差很远吗?」 「远——当然远!」许廷邦勉强止住笑,回答她的询问。「不仅远,简直就是天南……地北……的远……」倏地,他的声音冻结在半空中。 而其它人反射性顺着许廷邦瞪得发直的视线望去,也同时收住笑,纷纷倒抽口气,个个表情讶然;连气得不知东西南北的郑得兄,也是一副被雷劈到的惊愕模样。 「我是不是气得……头昏了……」郑得兄喃喃问道。 「我看是我笑到……眼花了……」许廷邦愣愣回答。 点点她……笑了? 真的笑了! 「点点?」云晨风柔声轻唤,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眼角、唇角,像是在碰触一件易碎的物品般,连呼气都不敢用力,他怕自已一不小心,便会把她脸上浅浅的笑意给吓跑了。 「怎么了?」点点仰着头,迎视云晨风专注的眼神,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转变」。「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没有,你问得好极了,每个人都乐意回答你。」云晨风温柔一笑。 想象过各种她展颜而笑的模样,却从没有任何一个比眼前所实际呈现的更慑人心魂、更令他震撼不已。 他的点点笑了! 这令他感到深深的满足,再多的财富与权势,都比不上看到她此刻的快乐。 「果然,还是大哥讲的笑话有效!」许廷邦佩服道,这算是真正看清云晨风的「功力」了。 「废话!」郑得兄激动地敲了阿邦一记,他实在是高兴得忍耐不住,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许延邦抚着被「偷袭」的后脑勺,转身朝向郑得兄,但却意外地没有生气。「今天看在点点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可是下次不可以再敲我的头了。」 「哦?是吗?那我也把握一下机会。」才说完,余默立刻很顺手地以烟管敲了下去。 顿时,只见许廷邦哑口无一言地瞪着贼笑不已的余默,其它人则哄堂大笑。 「大哥心情好,我想喝一杯!」 郑得兄站起身,兴奋地朝高挂明月的夜空振臂狂喝,向来粗鲁惯了的船员们,也被眼前温馨美好的细致情绪所感动。 随着夜晚的海风,笑声再度传散开来,每个人都冲着点点开心而笑,只除了一个人之外—— 当然,那个人就是被彻底遗忘了的赵芮。 ※※※※※※※※※※※※※※ 「真是呕死人了!不过是笑一笑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必大惊小怪成那样?!」 舱房里,赵芮正咬牙切齿地大发牢骚,闷了一晚上的气,她开始觉得这一船的人个个都有病,简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笑,谁不会!当年她还不是靠着甜美的笑容,迷得陈家老爷为她神魂颠倒的,岂知,这一船的粗人竟然完全不懂得欣赏,不但对她先前施展的笑功「视若无睹」,后来甚至还当着她的面,对点点「趋之若骛」……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绝对无法忍受这样的对待! 不过,她还算很有「修养」地没当着云晨风的面将满腔的愤妒爆发出来,她为此感到无比自豪。 「小姐,与其气恼伤身,不如多花点脑筋替赵家、替少爷的未来想想——」春蕊一边替赵芮去除外衣,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难道我替哥哥想的还不够多吗?」赵芮委屈道,一股脑儿地将所有的怨气倾泻而出。「不然你以为我为何甘愿成为一个拥有六岁儿子的年轻寡妇?而现在又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掌着陈家那些家产,我还不是为了哥哥和赵府……」 「小姐可别把所有责任推到少爷身上,难道小姐自己没有私心?」春蕊冷冷说道。 「就算有私心,那也是我应得的。」赵芮激动道。 她不晓得哥哥究竟给了春蕊什么承诺,让春蕊可以死心塌地的一心向他。 但她赵芮的后半辈子算是赔了一半,而云晨风是她的机会——一个她追求真正幸福的机会。 她相信以云晨风的身分和地位,再结合陈家目前「吃香」的情势,一定没有人敢对 她这位陈二夫人改嫁的事有意见…… 「别说傻话了,趁着他们还在喝酒庆祝,咱们应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对。看时辰,药效就要开始发生作用了……」 「药效?你在酒里下毒?」赵芮惊道。她先前只是想送个酒,讨好一下众人,全没想到要来这招。 春蕊摇头。「只是动了点手脚,让他们睡得沉一点而已。」她再笨也不可能去毒死云晨风这一帮人,难逃官府的追究啊!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这艘船的位置我已大致摸熟了,最慢明天中午以前,东西一定要弄到手才行——」 「没问题吗?」赵芮咽了咽口水,反倒有些退却。「我觉得……」 「有什么是我春蕊拿不到的?」春蕊自信满满。「只要少爷日后取代云晨风,成为新的商业总舵,到时,还怕云晨风不向小姐你低头吗?」 「我看没那么容易,只要有点点在……」赵芮不以为然。 她还算是有点了解云晨风。目前,点点已占住云晨风全部的心思,若要以外在金钱权势来逼迫云晨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点点?那就让她自己‘知难而退’不就行了!」春蕊说道。 「说得容易,怎么做?」 「硬的不行,来软的一定可以。」春蕊视线一转。「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什么主意?」 「我们可以……」春蕊附上赵芮的耳边,悄声献上一计。 泉州,毕竟还算是她们的地盘。只要到了泉州,一切就好办了! 第十章 翌日清晨。 点点被一连串细碎的声响给吵醒,她睁开眼,即见到同房的赵芮和春蕊两人在房里走动的身影。 「找不到?怎会不见了呢?」赵苑微颤的声音略有泣意。 「小姐,你别急,东西不会掉,再找一下……」春蕊轻声安慰,仍持续在房里翻箱倒筮。 「你们在找什么?」点点坐起身,揉揉双眼。 通常她天未亮就会起床,但昨晚她和云晨风他们在甲板上聊天听笑话,直到夜深才回房睡下,所以,看来她今天是起晚了。 「没……没什么,抱歉把你吵醒……」赵芮压着嗓说道,但仍难掩哽咽。 「没关系。」点点出了被窝,披上外衣,走上前问:「需不需要我帮忙找?」 「不用了,只是在找一个盒子。」赵芮以纤纤玉手抹去颊上的泪水,视线仍来回在房里各个角落穿梭。 「盒子?什么样的盒子?」被赵芮焦急的情绪一感染,点点的眼睛也跟着紧张地搜寻着。 「一个装有章印的盒子,里头还有临出门前小少爷送给小姐的东西。」春蕊接话道。「马上就要到泉州了,不找到不行……」 「那一定是挺重要的东西。」点点可以体会那种感觉。 「看来是没有在这里了,春蕊,你想会不会是放在另外的几口箱子里?」 「有可能,我这就去找找——」春蕊赞同道,可才至门边,又折了回来。 「怎么了?」赵芮疑惑道。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另外的几口箱子不是摆在另一侧的舱房里吗?而那个舱房是……」春蕊支吾道,面有难色,而赵芮则是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 「是什么?」点点不明白。 赵芮叹口气,沮丧道:「那间舱房现在是云哥哥休息的地方,以我们的身分……恐怕不太方便……」 「那我去帮你们找找。」点点热心道。她其实不太了解何谓身分上的不方便,但她想只要和云晨风说明一下,他会谅解的,说不定他也会帮忙一起找。 「你真愿意帮我们找?」赵芮惊讶地握住点点的手,一脸感动。 「嗯,那盒子长得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赵芮顿了下,回过头看了眼春蕊。 「应该是……一个桧木盒子。」春蕊补充道,其实她根本也不确定。 「桧木盒子?」点点思索了下,她根本不知「桧木」是什么样的木材,但反正是个木头盒子就对了。「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帮忙找……」她说着迅速地披上外衣,准备走出舱房。 「等等,请你手脚轻点,别吵醒了云哥哥才好——」赵芮提醒道。「我不想因为这一点小事打扰到他……」 点点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尽量不吵醒他的,你们也继续分头找吧!」 「真是太谢谢你了。」赵芮满脸的感激,在点点步出房门之后,立刻换上一抹坏心眼的笑容。 「利用她的好心肠!做这种借刀杀人的事,还真有点过意不去呢!」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不免还是庆幸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 恼了一晚,现在心情上总算有了点「报复」的快感。 「同情她,就是对自己残忍,小姐也不希望她成为你的绊脚石吧!」春蕊冷言道,她心里真正在乎的是点点能不能顺利地拿到那个盒子。 「反正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她回来再说喽!」赵芮瘫坐在床上,伸着懒腰。「好累,害我还起了个大早——」 而另一方面,点点在走出舱房之后,发现天仍未全亮,风平浪静的海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晨雾,而甲板上异常安静的情况却也让点点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应该有人在负责掌舵守夜才对,怎么这样安静? 拢了拢衣领,没再细想,点点移步来到后侧甲板的舱房人口,正想敲门时,突然忆起赵芮交代的话,遂连忙停手轻推—— 没阖上? 轻轻推开门板,点点蹑手蹑脚地走入房内,却意外发现里头根本没人。 云晨风呢?怎没在房里休息?还是已经起床了? 正在疑惑之馀,冷不防眼角瞄到房里角落塞置的几口衣箱,点点立刻毫不犹豫地趋靠上前。 她随手试了几个箱子,全是锁上的。 点点旋过身,打算试试另外一口箱子时,突然在一旁的卧榻旁,看到一个木盒。会是那个吗? 为了确定,点点毫不犹豫地打开盒子,果然在里头看见一个方型盖印。应该就是了! 不疑有他,点点捧着盒子返身就要走回舱房,由于顺利地找到盒子,她有些微兴奋,所以完全没注意到晨雾之中正有一抹人影朝她而来—— 「点点?」云晨风刻意压低的嗓音似乎十分惊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就近将她拉进房里,并迅速掩上门。 「我来替芮姊姊找个东西。」她没料到云晨风会突然出现,也吓了一跳。 「赵芮?」云晨风顺势将斗篷披在她身上。 「她在找一个放有章印的盒子,可能就是这个了。」点点举高了手上的木盒,没注意云晨风迥异的脸色。 「她让你来替她找?」云晨风抚着下巴,问道。 「她和春蕊姊姊在房里找,我来这里帮忙找。」 「是吗?」云晨风点了点头,了解她的说法后,继续说道:「但你也该加件衣服再出来。」他边说边将斗篷拢紧,真怕她着凉了。 「我该回去了,芮姊姊一定还在着急……」点点低下头,感受到斗篷上的馀温正暖暖在她的周围扩散。 「你确定这真是她要找的盒子?」他神情认真地问。 「我也不确定,所以我想拿回去给她确认一下。」 云晨风颔首道:「既然如此,是该问问她的——」他倒很想知道赵芮的反应。「对了,别跟人说你遇到了我。」 「嘎?为什么?」她不懂。 「只要告诉我——你会做到吗?」 望着云晨风的黑眸,点点不再询问任何原因,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但是……」她卸下身上的斗篷.踞起脚尖将其重新技回云晨风的身上,细心道:「既然没遇到你,自然身上就不会有你的披衣。还有,你起得这么早,也千万不能着凉了……」 闻言,云晨风强势地将她一把搂进怀里,以唇贴近她的耳畔,轻喃道:「有你在身旁,我还能再求些什么呢?」 点点一手捧着盒子,另一手回勾住他的脖子,也以同样温柔的语气说道:「我也是——」 云晨风情不自禁地倾首攫住她柔软的双唇,将心里的感动热烈地传达给她知道。 她的心,因他而变得温暖了。 她懂得笑、懂得关心人、懂得学习和人相处,而最令他心喜的是——她也懂得爱他了! 「我该回去了……芮姊姊还在等我……」良久,当云晨风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时,点点微喘着气说道。 当她转出舱房,步上甲板后没多久,余默的身影便从容地自晨雾中出现,似笑非笑。 「东西取走了?」 「竟然假借点点的手来拿。」云晨风沉声道。 「但也总算知道她们登船的真正目的了。」余默压着嗓说道。「还好我们两个早有警觉,没喝酒。」 「只可惜——」云晨风轻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个外表一模一样的盖印,道:「现在,该是准备收网的时候,去通知‘海’,我们即将到达泉州。」 余默浅浅一笑,始终交迭在背的手往前一伸,只见他晃着手上的鸟笼子,语高气昂地说道:「这家伙已经关很久了——」 ※※※※※※※※※※ 「你找的是不是这个盒子?」一走回舱房,点点立刻捧高手上的木盒问道。 赵芮和春蕊同时起身走向她,神情兴奋地接过木盒,一看见里头的章印,即连忙点头道:「是了,我们就是在找这个。」 「那太好了。」能帮上忙,点点觉得心里很高兴。「只是,里面除了这个大印章之外,没有看见其它东西了……」 「哦,你说那个……」赵芮轻呼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小的草蚱蜢,解释道。「我刚刚才发现我儿子送我的东西在这里。」 「原来——」点点了解道。「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们原以为是被偷走了呢!」春蕊接过木盒道。「小姐,这还是交给我保管吧!」她使了使眼色。 「真是太谢谢你了,点点妹妹。」赵芮抓住点点的手,感动地抹了抹眼角的一滴泪水。「我刚刚真的快急死了!你也知道的,自从我家老爷去世后,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最贴心了,这次出远门不方便带着他,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如果又把他送我的草蚱蜢弄丢了,那真是——」 「幸好全都找到了。」点点安慰道,她知道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也急着找这个章印吗?」 点点摇头。 「那当然也是和我这次来泉州大有关系。你知道云哥哥为什么也来泉州吗?」 点点又摇头,赵芮则偷偷以眼神「征询」春蕊的反应后,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众商打算发动重新改选总负责人……」 点点安静地听她说话,却没有主动追问的意思,赵芮只好又自己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大家要重选总负责人吗?」 点点还是摇头。 她还真不是普通的沉得住气,赵芮思忖道。「那是因为——」她故意拉长语气。「你。」 「我?」 「对!你!」赵芮强调道,满意地看着点点终于比较有「反应」了。「因为你的关系,所以大家决定重新思考云哥哥总舵身分的适用性。」 「是因为我跟着他的关系吗?」点点蹙着眉,突然明白这个可能性。 赵芮叹了口气,眉头也跟着拧得好紧。「你也知道,人心啊——总是害怕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不瞒你说,原本我也是有些怕你的,可现在知道了点点妹妹的好,便不再担忧,但别人可不同啊,他们没有和你相处过,对你不了解,再加上你的‘外在样子’呃……比较特别一点……所以自然会……」 「我知道你的意思——」点点低下头,闷声说道。她早该想到跟在云晨风身边会为他带来某方面的不便,甚至是……阻碍。「如果改选……对云大哥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她虽然不是很了解这些生意上的事,但她真的想知道。 「这……很难说……」赵芮支吾道,脸色「非常」为难。 「是不是……大家也对云大哥‘另眼相看’?」甚至……会瞧不起他? 「这个嘛……」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会的。」见赵芮始终「狠话」不出口,春蕊连忙接手说道:「到时,不只云老板会失去商业霸主的地位,生意落败,就连整船人的生计都会受到拖累。」 「真的?」 「当然!」蠢女人,真是好骗!春蕊在心里嘲讽道。 若云晨风真这么容易「解决」,赵家少爷也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还得卑屈地联合陈家和日寇的势力。 「有没有办法可以避免呢?」点点担忧道,急欲寻求赵芮的帮助。 「办法是有……只是,恐怕需要你的配合……」赵芮说道。 「什么样的……配合?」点点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 「在泉州,有很多很有分量的商家代表,我想在这段期间……你最好还是先避开云哥哥,别太跟着他进进出出……等事情过去之后再说……」 「你是说离开云大哥?」 赵芮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暂时而已,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你有没有什么可以投靠的人?」 点点先是摇头,接着才想起一件事。「我爹……」 「你爹?」 「当初云大哥带我上船,就是为了来找我爹……」点点落寞道,并没有因为可能将见到盼了十八年的爹这件事而感到欣喜。 「那你爹在哪儿?」春蕊顺势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她诚实道,云晨风坚持不愿事先透露。 春蕊翻了翻白眼,耐着性子又问:「你有可以找出你爹的方法吗?」 「嗯……」点点从衣领里拉出两条链子,一条是十字形项链,另一条则是云晨风送她的木雕项链。「这是娘留给我,爹爹的东西。」她挑出那个十字项链。 「有了这个就好办多了。」赵芮微笑道,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另一条项链。 她认得那个小木雕,是云晨风坚持不离身的宝贝,竟然会在她身上! 「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你爹。」望着那个十字项链,春蕊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知道?」 「我从小在泉州长大,对这里很熟,可以带你去找你爹。」春蕊热心提议,但点点却显得犹豫不决。 她想留在云晨风身边,可是却又没有把握可以承担她执意留下的后果,如果真如春蕊所言,这关系的似乎就不只是云晨风一个人的问题。 「今天下船之后,我刚好会替小姐去港西的胡同办点事,那里有很多的洋人,你爹一定在那里!」 春蕊说完,赵芮接着继续煽动道:「其实,你是不必立刻下决定的,但是,我们女人有时应该主动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着想才是,一到泉州之后,各路人马会为了大大小小各种事情全涌向云哥哥,此时,若是他仍要分心看顾你,影响了工作,那么其它人就会更认定云哥哥没有能力担任商业总舵的身分……」 「这……」 见点点信心开始动摇,赵芮和春蕊互相交换了然的眼神之后,又再乘胜追击地说道:「我想你也知道这东西对云哥哥很重要吧!」她突然伸手执起点点胸前的木雕项链。 「芮姊姊也知道这个?」点点讶异道。 「当然!这可是他的宝贝。」赵芮说道。小时候她曾经无意间在云晨风身上看到这个木雕,便想尽办法索讨,甚至还跑去跟爹撒嗔,希望能以主子的身分逼他送她,岂知云晨风的态度比谁都强硬。 如今,看到那个木雕挂在点点身上,更加深了她挑拨点点离开云晨风的决、心。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云哥哥从小就失去家人,而这又是他唯一和家人有所‘联系’的东西,所以,他今天愿意将它送你,就表示他真的挺喜爱你的,或许……你让他想起他妹妹……」 「妹妹……」点点喃道。妹妹?会吗?他真把她当妹妹吗? 「听说云哥哥祖上原是权贵之家,后来家道中落,他爹娘才决定要渡海寻找新生活,结果却不幸发生船难,留下云哥哥一个人……」赵芮重叹口气,开始以半揣测的方式说道。「所以云哥哥才会誓言建立属于他自己的权势和财富——」 「这些……是云大哥告诉你的?」她完全都不晓得。 「对。」赵芮面不改色地直点头。事实上,这些都是她以前从爹那里听来的。 因为她爹在病重时,曾劝赵事川将来一定要重用云晨风,但当时云晨风即向她爹表示自己绝对不会一辈子留在赵家,因为他要靠自己的努力拥有自己的船队。 「当时大家都认为云哥哥在空口说白话,毕竟一个没势力没背景的小船工不靠主子拉拔,哪有可能成功?可是他后来真的做到了,大家都对他很佩服,但现在……」 「因为我的关系……所以大家反对他?」点点的心在隐隐作痛,她只会沉浸在自己对云晨风的情感之中,完全没有顾及到现实的情况。 「没有众商的支持,云哥哥很难维持现有的商业优势,我也是不忍心见到云哥哥辛苦建立的基业就此垮台……」赵芮努力使眼眶中闪烁几滴泪光。「可是要点点妹妹受委屈……」 「没关系!我能了解。」点点的心情紧拧纠结。「只要能找到我爹……」 「当然,春蕊一定会带你找到你爹的,绝对没问题。」赵万以「大姊」的身分保证道。「而我,也会留下来尽力帮助云哥哥的。」 以身为女人的直觉,点点知道自己并不希望赵芮和云晨风走得太近,但如果真要让其它商家继续拥戴云晨风做领导,芮姊姊确实是比她有能力的。 「那……我现在就去跟云大哥说一声,让春蕊带我去找我爹就行了……」 「不行!」赵芮和春蕊同时失声喊道。点点则被她们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 「这事儿……绝不能事先让云哥哥知道……」赵芮阻止道。 「为什么?」点点疑惑道。开始觉得大家今天似乎都有些奇怪,为什么云晨风和赵芮皆不约而同要她保密事情? 「既然云哥哥都已经答应要带你去找你爹了,你想他会答应你就此离开吗?」 点点摇了摇头。根据过往的经验,云晨风会为了她而不顾其它人的反对意见,更别提答应她离开的事了。 「你放心吧!等下了船,我会替你转告云哥哥的!万一没有找到你爹,你还是可以回来……」 思索了下,点点也觉得颇为可行。「也好。」 「那就这么说定喽!」赵芮扬声道,和春蕊偷偷相视而笑。 ※※※※※※※※※※※※※※※ 「呼——总算把人给送走了。」望着赵芮优雅地坐进停在码头上的豪华马车,许廷邦扯着眼皮,对身旁的郑得兄说道:「可是……为什么没有看见她的丫环?」 「哦!你说那个没有表情的丫环啊!」郑得兄打了个大呵欠。「她呀——刚才已经押着她家小姐的所有行李,先离开了。」 「原来——」许廷邦也跟着打了个大呵欠。奇怪,前晚明明就睡得很熟,为什么已到了晌午,还是忍不住呵欠连连。 「走啦,干活去了,大伙儿今早都睡死了,该卸下的东西都还没卸下,等会儿余大又要叨念人了。」郑得兄挥挥手,率先离开船舷。 看了眼飞驰远去的马车,不知怎地,许廷邦并没有真正「如释重负」的感觉。 刚才他听到这位陈二夫人对大哥提起点点因为前晚太累了,所以还在房里睡觉,不必特地喊她起床道别,但—— 揉了揉一直跳个不停的眼店,许廷邦就是无法安下心来。 倏地,他念头一转,决定还是先去确定点点的情况比较放心……没想到他进了房间却没发现她的人影,他又神色慌张地直冲上甲板,并一头撞上了刚送走赵芮、正回头想去叫醒点点的云晨风。 「大哥?大哥!」他鬼叫道。 「做什么?横冲直撞又大吼大叫的!」云晨风皱起眉,瞅着脸色发白的许廷邦。 「那个、那个——点点妹妹不见了!」 「什么?」 「我刚才在房里看到这个——」阿邦递上手上的一封信,此时,甲板上的人也全闻声聚集过来。 云晨风摊开信,在众人的争相目睹之下,急切地浏览上头的一字一句。 「点点离开了?」郑得弟个子最高,以绝对的「视野」首先「瞄」到了信的内容。 「怎么会?好端端的干啥不告而别?」众人惊呼,开始议论纷纷。「信上还说些什么?」 「她说要自己去找她爹!」郑得弟再度「转述」道。 「找她爹?」余默惊道,连忙转向云晨风,问:「你告诉她真相了?」 云晨风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而且吊诡! 「真相?什么真相?」众人又吵成一团。 「我知道了!」阿邦突然恍然大悟地叫道。「点点常说大哥会带她去找她爹,难不成——大哥是骗她的?所以点点生气,留书出走!」 「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云晨风说道,就算他真隐瞒了她,但他不说,她是不可能会知道的。况且,今晨看到她时,她明明还好好的…… 再度看了眼跃于眼前的娟秀字迹,云晨风突然低咒一声,毫不考虑地将信给彻底撕毁。 「大哥!」惨了,大哥气疯了! 「该死,点点根本不会写字。」云晨风忍声点出事实。 「什么?那这是谁写的?」众人惊叫。 「现在,每个人分头去各船舱找,先确定点点真的不在船上再说。」云晨风冷静下令道,大伙儿立刻四散开来,逐一搜寻船上的每个角落。 没多久,大伙儿纷纷失望回报。 「完了,点点真的不见了!」许廷邦焦急道,他的眼皮跳得真准。 「奇怪,除了陈二夫人和她的丫环之外,没其它人离开这艘船啊!」郑得兄也有些急了。 「不,还有陈二夫人的行李也下了船。」其中一个船员提醒道。 「难不成点点是跟那女人一起走的?」阿邦不可置信地喊道。「不可能,那她一定是被绑走的!」 「大家别急,先冷静下来。」余默出声制止大伙儿浮动的心情,并对云晨风说道:「只要点点在泉州,就不怕找不到人,我看,还是先连络上‘海’,一切就比较好办了!」 「不用连络,人已经来了。」 蓦地,一声冷沉的嗓音夹杂在喧闹声中,只见一名全身黑色劲装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登上船,正站在船尾处,像个黑神般散发慑人的气势。 「才多久没见,怎么云老板带人的秩序越来越乱了?」黑衣人低笑道。 「我们是乱中有序,看不出来吗?」余默也露出一抹笑,比其它人明显镇定许多。既然「海」出现,就表示事情已解决了一半。「还有,他的女人不见了。」他指向云晨风。 「你的女人?」黑衣人挑高眉,目光定在云晨风身上。「难怪你的脸色这么差!」 「找个人,你估计要多久时间?」云晨风走上前,迳自问。 「今晨收到你的飞鸽,我的人便已经布好一切,找谁都行——」黑衣人的口气很狂。「如果事情是和刚才离开你船上的那两个女人有关,那就更没问题了!」 黑衣人眯起眼,表情莫测高深。 「因为,打她们两人先后分别下船,我的人便已经各自掌握了她们的行踪——」 ※※※※※※※※※※※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红姊出来,她几乎认识这里的每一个洋人。」 「春蕊……」点点不安地唤道,但春蕊已丢下她,迳自走进一间装饰花俏的楼房里。 点点独自站在街角,好奇地打量街上来来往往的每个人。 老实说,她从未见过别人口中所谓的「洋人」,但在这里来来往往的许多人中,确实有许多人的长相「非常熟悉」——就像娘当初形容爹爹时的模样。 只是,为什么这些人同样是以一种很奇特的眼光在看她呢? 「哦,你就是点点啊!」一位抹着浓妆、穿著鲜艳的女子从楼房里走了出来,直盯着点点瞧。「嗯——不错!挺有风味儿的,肯定两面吃得开,进来吧!」她朝点点勾勾手指头。 「春蕊呢?」 「她把你托给我,已经先离开了。」红姊冷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有话进来再说。」 点点跟着红姊走进大门,随即看见更多的姑娘在厅内,而最令她讶异的是,有许多人的长相甚至跟她一样,是介于汉人和洋人之间的长相。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我爹?」跟着红姊走进一间厢房,点点终于忍不住问道,她不明白为何春蕊会放下她先行离开,但这里的气氛实在怪异,她觉得浑身不舒服。 「别急——咱们这里的姑娘,哪一个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认爹’呢!」红姊红袖一挥,掩嘴就是一阵娇笑。那神情语气,竟让点点不自觉地打起冷颤。 怎么回事? 「你瞧你,穿得这样寒酸怎么见人?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叫人拿几件像样的衣服过来给你。」说着,不等点点有所反应,红姊即匆忙地走出房间。 点点一个人坐在房里,兀自发楞着。 房外,隐隐传来几阵娇笑,但点点却丝毫没有任何快乐的感受。 想念,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想念一个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她以为这辈子她不可能会有这种情绪,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想念云晨风、想念起每一个人了…… 是后悔吗?她不知道! 但能够如此思念人,也是一种幸福吧!她想,这也是为什么娘可以痴心等候着爹,十几年如一日…… 因为,在娘的心里,有着她与爹爹曾经有过的美好,点点滴滴的回忆,皆足以支撑日后每一个孤单的晨昏。 但——她能吗?她也能像娘一样,靠着和云晨风短暂的美好回忆,来度过往后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 一段深刻的过往,真抵得了强烈的相思吗? 而她擅自离开的行为,是否也让云晨风陷入如她一般难熬的情绪当中? 她自以为对他最好的方式,或许未必如此!她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罢了…… 思及此,点点突然有股冲动——她想,无论如何,她都不该不告而别,她的任何决定,都应该亲口告诉云晨风才对。 主意既定,点点立刻起身准备离开。才拉开门扉,一位年约十一、二岁,五官漂亮精致的女孩捧着一迭衣服走了进来。 「你要上哪儿去?」女孩警觉问道。 「我想回去了。」点点诚实道。 「回去?你想回去?」突然,女孩轻笑出声,略显稚气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深沉的悲哀。「进来这里之后,是没有人回得去的……」 「什么……意思?」 「你认为我长得如何?」女孩突然将脸凑向点点,问。 「嘎?」 「我眼睛的颜色很浅吧!」女孩放下衣服,早熟地说道。「像我们这种身分出生和别人不同的人,还是认命点,能靠自己的身体赚钱算是幸运的了……」 「靠自己的身体……赚钱?」点点仍未搞懂她的意思! 「陪男人啊!」女孩以奇怪的眼神看她,不明白她是真懂,还是假懂。「像我是因为年纪小,所以红姊留我在这里做些杂工,但我知道,等到我满十三岁的那年,我就必须像其它姊姊一样,开始学习侍候男人,尤其是那些洋人……」 女孩停顿了下,看着点点一脸惊愕的表情,才又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晓得,带你来的那个女人已经把你卖给红姊了。」 「春蕊?你说春蕊把我卖了?」怎么会这样?点点被搅糊涂了,但直觉告诉她这里真的不是久待之地。 「认命点吧!卖了就是卖了,如果你真想离开……喂!」 女孩话未说完,点点已如一阵风般地夺门而出,她顺着记忆的路线,企图按原路出去,但才转过一角落,三、四名又高又壮的男子突然从四方涌出,堵住所有的出口。这下,点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点点回过身,毫不迟疑地往反方向跑去,但由于对环境不熟悉,很快地,她便被从另一方冒出的壮汉给抓个正着。 「放开我!」点点挣扎着,正想一口咬下那人的手臂时,突然,一声哀叫,箝住她的手臂立即松开。 「走这里。」从房里拿着瓷壶出来救她的女孩,将手上破了一半的壶把子丢向壮汉,拉着点点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谢……谢谢你。」点点喘气道。 「现在可不是道谢的时候,想离开就趁现在,跑快点!」 女孩的态度比她还坚决,没多久,她们便从后侧灶房的小门跑向大街。 「好了,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走吧!他们马上就会追上来了。」 「你帮了我,你会不会有事?」点点问道,同时已看到五、六名壮汉正朝她们奔来,情急之下,点点反射性拉了女孩就跑。 「喂喂,你为何拉着我一起跑?」女孩喊道。「我还得回去洗衣服。」 「我认识一船子的人,保证衣服多得洗不完。」点点边跑边说道,虽然有人在后追赶,但她心里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晰—— 回忆虽美好,但相思更蚀人,她想拥有更多与云晨风共度的日子。 她想回到他身边,靠自己的力量…… 「船?那你跑错方向了……」女孩「老马识途」地指出。「去港口要往那里!」 点点在听从指示转向时,女孩因为跟不上脚步,踉跄地跌了一跤。 「啊——」点点停住,正想返身回去扶她时,追兵们已将她们团团围住。 「还想跑?要命的就给老子乖乖回去!」其中一名壮汉叫道,并揪住女孩的手臂道。「咱们小巧是怎么了?竟然吃里扒外了起来,还敢放走红姊的人?」 「放开她!」点点冲上前,已顾不了心里的害怕,抓住壮汉的手臂便狠狠咬下。 「臭婊子!」壮汉扬臂一挥,力道之大,让点点整个人弹了出去。 红色的血,自点点嘴角缓缓流下。此刻,她体会到这群人和那些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无赖是人不相同的,他们是妓院的打手保镖,个个出手都是狠辣无情的—— 尽管如此,她也绝不退让。 小巧和她都有洋人血统,如果小巧被抓了回去,她的未来只会更惨! 心一横,点点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想再扑上前去,霎时,从四面八方窜出更多的蒙面黑衣人,将她们连同五、六名壮汉团团围住。 「好呀,竟然有接应的人!」其中一名保镖吹了声口哨,倏地,从妓院里又纷纷跑来更多的人马。 点点被眼前的情景给吓到,她不明白事情为何会演变至此,但有两派人马在她面前一触即发却是事实。 「把人交出,一切好说。」为首的黑衣人开口说道。 「作梦兼放屁!」保镖啐道。 「‘屁’字收尾,看来你们选择了‘屁滚尿流’这样的结局。」黑衣首领正经说道。「兄弟们,还客气什么!」 一声令下,双方人马立刻陷入一片混战。 趁乱,点点看见小巧低着身,正企图以爬行的姿态逃离现场—— 「小心。」点点冲上前,在其中一人挥掌攻向小巧时,以自己护住她娇小的身躯。 而就在她紧闭着眼,等待剧痛袭来的同时,她猛地听到一声低吼,接着,点点便感到自己和小巧正被另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护住。 「云……」睁开眼,点点还是认出了那双熟悉的黑眸。 「有话回去再说。」云晨风拉下蒙面布巾,心疼地以指抹去点点唇边的血迹。「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牵起点点,正想护住她离开时,突然,两名壮汉同时冲向他们。 「小心——」小巧喊道.反射性挡在两人之前。而云晨风动作更快,只见他一个旋身,直接以身体为小巧和点点挡下这突来的偷袭—— 「云……」惊愕的喊叫隐没在持续的打斗当中,所有思绪被瞬间抽离。 点点只清楚看见—— 从云晨风嘴里吐出的那一口鲜血…… 之后…… 「真是!才刚到泉州,就把场面闹得这么大。」 房里,人声喧腾,黑衣人的嗓音则显得格外独特清晰。 「是谁坚持场面必须要有‘吓阻’作用的?」余默翻翻白眼。「现在可好了,外面的人都在传——云大老板一到泉州就被一帮前来‘寻仇’的海盗盯上,受了重伤。」 「反正外人又不知道堂堂云大老板和我这令人闻之丧胆的大海盗是结拜兄弟。」黑衣人沉笑道。「还好我的人跟踪技术一流,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救人,否则,一命呜呼的就会是云老板心爱的小女人了。」 「可是现在人受伤了,要逮赵氏兄妹和日寇勾结抢船的计划,恐怕要延后了——」余默抽着烟,大皱眉头。 「不必延后!就是要现在!」黑衣人说道,发出一阵低笑。「云老板宣称在这个月内逮出行抢商船的幕后主使人,众商皆知,如今,受伤的事正好让他们以为云老板至少会休养一阵子,但我们却仍按原计划出击,抓他个措手不及。」 「听起来很令人振奋!」郑得兄和郑得弟两人十分赞同按原定计划行事。 「但以他的情况,恐怕……」余默担心地朝内室望了眼正在接受大夫诊疗的云晨风。 黑衣人噙着笑,语气坚定道:「云老板是‘生意人’,只要懂得动脑计划,至于抓人这种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交给你们?我怕会弄一堆尸体回来。」余默不敢苟同道。 「尸体倒不至于,不过……」黑衣人又露出沉笑,眼中有抹捉弄的意味。「谁叫那帮人用那么‘蹩脚’的方式行抢,还敢‘栽赃’给我们——」 「总之,官府要物证,也要人证。」余默说道。「赵事川身上有伪造的章印,现下就剩出海去诱他们上钩——」 「到了海上就是我的天下了。」黑衣人自信道。此时,帮云晨风看诊的大夫正好从内室走了出来。 「伤势如何?」众人追问。 眼前这位所谓的「大夫」也是一袭黑衫,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有一双常人所没有的银魅眸子。 「那一掌下手不轻,如果是打在一般女子身上,恐怕……」黑衣大夫从袖里取出一张处方单子,道:「不过,虽伤了内脏,只要按这药方安心调养就没问题了。」 「我们也该行动了。」黑衣人站起身,披上斗篷,遂和银眸大夫走向门口。「把这里让给外头那可怜的小女人吧!」 「说得也是,点点肯定急死了。」所有人很有默契地退出房,须臾,点点娇小的身影便急切地出现在门口,直奔内室。 「云大哥?」 一进房,点点即看到云晨风赤裸着上身,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顿时,所有的担忧与焦急,立刻化为一股难以遏抑的热,直冲进她的眼眶 云晨风缓缓睁开眼,看向站在床边的点点,猛地,他的心被狠狠揪起—— 「你哭了?」他伸手拉过她,不可置信地抚过她颊上的濡湿。 她哭了?为了他? 「我以为……」她抽噎着,十多年来未曾流过的泪水,此刻,正如断线的珍珠般,一颗颗滴落于他的掌心。「我以为……你就要像娘那样……丢下我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他口中的血喷向她的那一幕…… 抹去她的泪水,云晨风轻轻执起她胸前的木雕项链。 「我说过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他蹙起眉。「倒是你……竟然狠心丢下我。」 「对不起……对不起……」 闻言,点点的泪水更是不受控制地奔流,云晨风轻叹口气,稍稍挪动身子,让她可以倚着他。 「打开它——」从床卧内侧,云晨风拿出一只木盒给她。 点点怔了怔,顺从地打开木盒,霎时,一只她先前拿给赵芮的章印和一个小巧简单的贝壳赫然跃于眼前。 「这是……」 「赵芮假借你的手取走章印,又怂恿你离开,无非是想让造成你‘心虚潜逃’的假象来嫁祸给你,但真正的章印还在我这里,她拿走的是假的。」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怪你,但你该对我有信心的,怎能因别人的挑拨就这样狠心离开我?」云晨风轻拨她的发丝,眼底的心疼与深情表露无疑。「但,我就是爱你的真、爱你的无染,别人的心思对你而言都太过复杂,也难怪你无从判断——」 「对不起……我不是真心想离开你的……我离开之后……才发现……我根本……不想靠回忆来过日子……」 点点哽咽得无法成语,云晨风拿出木盒中的贝壳,柔声道:「还记得这个吗?」 点点愣住,摇头。 「这是十三年前你送我的。」 「我?」 云晨风点头。「还记得我曾说过身边有一个最宝贵的贝壳吗?就是这个!」 点点细细打量这个看起来相当普通简单的贝壳,仍无法唤起任何她曾送他贝壳的记忆。 「当年,就是因为你,让我重新有了被人期待、被人信赖的感觉,你答应过我会在港边等我回去找你,而我也承诺你会乘着一艘属于自己的大船来接你——如果我建立的王国里没有了你,那么,我空有头衔和权势,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抹去她的泪,以无比温柔的语气说道:「关于你爹的事,我很抱歉骗了你,但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我会带着你游遍各地,直到找着你爹为止——但,答应我,别再轻易离开我。」 点点摇头,又点头。 「有没有找到爹,对我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不靠与爹的回忆过日子……但我希望……以后的每个回忆里都有你……」 「你是我这辈子永不放手的回忆,我保证每个明天,都会有属于我们今天的回忆。」云晨风搂着她,好紧、好紧。 点点停止抽噎,也回抱着他,感觉自己的心逐渐完整。 原来……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人的滋味是如此美好,随着他的喜而喜,跟着他的忧而忧,眼里、心底都只有他一个人,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彼此相守到老,就是幸福吧! 「点点……妹妹……」 就在云晨风和点点两人沉浸在对彼此的甜蜜气氛之中,许廷邦的声音轻而细地在门边响起,只见他有些畏缩地探头探脑—— 「什么事?」云晨风粗声道。阿邦这小子真是会凑热闹! 「那个……点点妹妹带回来的小巧,该怎么‘处理’?」阿邦头痛地问道,因为全船的人公推他和小巧年龄「最相近」,所以自然是他的「工作范围」。 「处理?她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云晨风有些啼笑皆非。「当然是留下她。」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阿邦又为难地道。「只是……她坚持要洗全船人的衣服!」 「那你就去帮她洗——」云晨风挥挥手,随口建议道。「我正在忙,这点小事就不用来问了你自己摆平吧!」 待许廷邦苦着脸,狼狈地消失在门边时,点点忍不住愧疚道:「我好象老是给阿邦带来麻烦……」 「有他忙才好,以后他就不会三天两头地跑来‘粘’着你,看得我心烦!」云晨风坏坏地说道,顺势就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心烦?原来你不喜欢我跟阿邦说话!」她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他为何老是会在她和阿邦面前摆脸色。 「或许,等你有了完整的姓氏之后,我就不会那么在意了。」他又偷亲她。 「姓?我没有姓……」她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他是指找到她爹之后? 「只要你点个头,就会有了。」云晨风拐弯抹角道。 「点头?」点点更糊涂了。 只要点个头,就会有姓氏?这道理她不懂! 云晨风嘴角高高扬起,捧起她疑惑的小脸,以无比郑重又轻松的语气说道:「想做云家的媳妇吗?」 「云……」 「如何?这个姓氏还不错吧!」 点点望着云晨风,细细咀嚼这三个字——云点点,她仿佛从这个名字中,看见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一个不再孤单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