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升职记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他想要她如何? 郑愈看着她,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想要她乖乖的留在他的后院,乖巧柔顺地做他的女人,心里只会想着他,念着他……爱慕着他。 这么个念头一出来,他自己心中都是一惊。 这显然和他最初娶她入自己后院的初衷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过,他压了压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而引起的不适感,心道,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对自己的女人有这种要求,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算不得什么。 他只有她一个女人,或许,以后也只会有她一个。 他应该庆幸的是,她是一个聪慧又懂事的,他的情况,实在不适宜一个惹事生非或无事就幽怨不满的女人。所以,他跟她计较什么?就算是让着她一些,宠着她一些,也没有什么。 他不会像那个人,说着如何深爱着自己的王妃,可是在取舍之时却毫不犹豫的舍去,让她在极度痛苦和失望中死去,然后再一边深情地惦念着她,再一边不停的「宠爱」着其他女人,和其他女人孕育着子嗣。 他不会有什么爱,但是他的女人,只要是的那一日,他自然会护着,容不得别人去伤害她,自己更不会去伤害她。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然后便感觉到她很细微的颤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抱歉,是我的错。昨日,并不是冲你发泄怒火,你没有任何错,只是我一时没忍住。」 他接下去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 他能说,他知道她没有错,只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对她的反应,并且因此而恼怒,因为想到有一天即使她背叛他,他可能也不舍得处理她,所以对此不敢相信?还是告诉她,她现在是他的女人,他不能接受任何她和别人有任何一丁点的关系,哪怕是别人觊觎她他也会不悦,也不能接受她嫁给自己纯粹是因为迫不得已的选择,如果有更好的理由,她就会选择离开自己? 他顿了顿,只能带了些哄劝的口气道,「放心,以后不会了。」 兰妱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一面还因着昨晚的事情跟他生气,一面却又对他突然的道歉有些愕然。 她以为,若他真的是因为三皇子之事误会她,此事就不会这么简单就了了。 她盯着他,然后带了些狐疑和戒备道:「大人不是因为三皇子之事,因为不相信我,所以才生气的吗?那么,大人又是因何忍不住呢?」 郑愈:…… 因何忍不住? 对着她清澈氤氲着水汽的目光他可实在说不出口。 他还在想着该如何措辞,一个突兀的声音在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也算是解救了郑愈的尴尬。 「夫人,热水已经备好,要让奴婢服侍您沐浴吗?」阿早低着头立在房门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问道。 她并不知道里面大人和自家夫人到底在谈些什么,她还在担心大人会和自家夫人生气,所以壮着胆子过来解围。 郑愈看了一眼阿早,又收回目光,停了先头的话,对着兰妱柔声道:「先过去沐浴吧,小心些,让阿早服侍你。」 他说着又从袖中取出那盒软玉膏递给她,道,「沐浴完,自己上一下药。」 说到这里他面色虽不变,实际却是有些困窘,又低声重复了一句,道,「抱歉。」 兰妱看出他的困窘,她到底不是一个任性的人,还有三皇子之事,她肯定还是要和他谈,他现在这般态度已经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恃宠而骄之人。 因为她没有资格。哪怕心里憋屈着。 她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软玉膏,想说一声谢谢,却开不了口,因为她身上的伤,还不都是拜他所赐? 她站起身,起身的那一刻眉头微微皱起,那一刹那郑愈倒是想直接抱了她去沐浴,可是他知道此刻她怕是不会想自己这么做,遂转过头看向阿早,道:「服侍夫人去沐浴。」 阿早听命如释重负,应下后便忙冲过去「解救」自家夫人,扶了她去沐浴不提。 兰妱沐浴过后原本是想跟郑愈好好谈谈的,可是她回房之时却发现他已经不在,秋双面色凝重地跟她解释,道是西疆和北疆有紧急军报过来,大人前去处理了,让夫人今日好好歇息。 秋双平日里也不多言辞,面色多漠然,可是却从未有过这般凝重的神情。 兰妱不是个不知轻重之人,饶是她出来不见郑愈心中有些失落但也知可能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她应下,正待唤她下去,突然想起三皇子一事。 她道:「秋双,三皇子之事,是你禀告给大人的吗?」 秋双一愣随即又像是了然了些什么。 她现在是兰妱的贴身侍婢兼暗卫,昨夜虽不是她守夜,但有什么动静她还是知道的,再加上今早兰妱一反寻常,久睡不起,还有此时她脖颈上的红-痕,大人少有的紧张,她还是猜到两人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因为三皇子。 还有,兰妱身边有大人安排的暗卫一事她也是知道的。 她仔细斟酌着道:「不是。夫人,奴婢奉大人之命服侍和保护姑娘,虽然会向大人禀告一些事情,但若事关大人和夫人的关系,绝不会莽撞而为,定会事前和夫人商议确认。大人曾经跟奴婢说过,奴婢到了夫人身边,就当事事以夫人为重。」 兰妱观察人很细微,自己刚刚问话时秋双一瞬间的怔愣和随后的了然并没逃过她眼睛,所以她知道她说的应该是实话,但她也应该知道些什么。 她静静的看着她没说话。 秋双受不住这眼神,她跟着兰妱一段时间,早知她不是如外表那般柔弱的女子,并不是可以随便敷衍的,犹豫了一下便道:「夫人,若是三皇子一事,大人他,一直有派人监视着三皇子。」 兰妱的心一抖。 她走到桌案边坐下,桌上是两盒昨日郑愈送过来的珠宝首饰。 昨日她收到的时候还十分欣喜,那时她想,他看起来是那样一个冷漠,不近人情之人,原本她入了郑府,想着过得约莫也是清冷的生活,尽心尽力的做好他的……下属,却不曾想,原来他和她所想的都不一样。 她想,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 可现在,她对着这些首饰,却只觉滋味,十分难言。 那日在乾元宫后园,三皇子对她的纠缠他是看见的,但后来,两人却从未谈过此事。 那他派人监视三皇子,是因为她,还是纯粹是为公事? 他公务繁忙,要顾及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三皇子于他并无什么特别,有什么公事竟要他这般盯着三皇子? 兰妱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秋双看她面色,想说什么,可她沉默惯了,非职责之内甚少多管,大人和夫人的感情之事,更非该是她过问之事,所以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无声地退下了。 秋双退下,兰妱伸手取过桌上的那枚红珊瑚耳珰,脑中想起他盯着自己时幽深晦暗的眼神,他温柔时近乎宠溺的眼神,还有昨晚他失控时……一时间只觉心绪纷杂。 第二章 她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究竟是好还是坏。 唯一最清楚的就是,她自己的心已经乱了。 这一晚郑愈回来的很晚,翌日又是一早就出了门,兰妱身体倦怠,睡得沉,并不曾察觉到他回来,还是翌日从一旁微乱的被褥和空气中他的气息才知道他应该是过来歇息了的。 翌日便是除夕,承熙二十年便就这样翻过去了。 郑愈于承熙十年赴北疆,承熙十六年底回京城,征战六年,对战西夏,大败北鹘,自承熙十六起,大周便已久未有大的战事,很是过了几年太平的日子。只是承熙二十年过去,翻过年来,新年未过,西疆便又传来了战报。 西域的西刺国联合西北的西夏分别攻打大周的西疆和西北边境,并连破西北三州,屠城凉州,大周于西北的驻军损失上万兵马,凉州六万城民皆命丧西刺和西夏的屠刀之下。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大年初三,承熙帝接到快马加鞭的战报,直接就吐了一口血,晕倒在了乾元宫的龙椅之上。 紧接着随西北战报呈上来的,是西坪甘家的奏折,甘家向朝廷索要军粮军饷,抵御西刺和西夏联军的进攻,道是除了西刺和西夏的联军,西域的其他几个小国亦已在西疆蠢蠢欲动,应提早作打算,以防止像西北那般,被打得措手不及。 当晚承熙帝在寝宫拿着奏折气得手都在抖,这种时候,甘家上的折子不是替国分忧,竟然还要趁火打劫!他此时心里只恨不得撕了甘肇那老贼,灭了甘家满门! 他抬头扫过侍疾的太子朱成祯,眼神跟利刺一般,朱成祯则是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他夹在这夹缝之中,也早已苦不堪言。 他并非蠢人,就从承熙帝的角度而言,若无甘家之事,这个儿子都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可偏偏朱成祯明明知道甘家有不臣之心,明明知道甘家拉拔拉拔满身都是大罪,可他还是得被逼着去维护甘家,替他们按着各等大罪。因为甘家若倒下了,他这个太子之位也同样就保不住了。 翌日,乾元宫。 承熙帝屏退了左右,独留了郑愈在宫室中。 他靠在龙床上,默默将甘家的奏折递给了郑愈,问道:「阿愈,此事你怎么看?」 郑愈打开奏折,快速的扫了一眼,声音平静道:「陛下,甘家既然有意替陛下分忧,那不若就下旨让甘守恒领兵四万,前往西北定州支援西北军,从西路对抗西祠和西夏的联军,同时亦从北军都督府抽军四万前往西北凉州,对抗西刺和西夏的北路军。至于军粮和军饷,运去西北,分送定州和凉州。」 西坪约有八万兵马,此举便是要先削掉西坪军的半路兵马。 不是要军粮军饷吗?送去西北,去则有,但军粮军饷却是握在西北军的手中,并不由西坪军所支配,不去,抗旨不遵,国难不顾,还想要军粮和军饷? 「谁可作统帅?」承熙帝沉默了半晌,道。 郑愈跪下,请命道:「臣愿前往。」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郑愈良久,才道:「一路小心。甘家,甘肇怕是已经知道朕在收网,你此次过去怕是凶险万分,尤其是,朕怕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朕已着你查当年的旧事。」 又道,「待军情稳定,西坪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便早日回来。」 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七日后早朝,承熙帝下旨,封郑愈为西北军统帅,抽常山大营一万兵马于五日后,正月十六出发前往西北凉州,同时从北军都督府和西坪各抽四万兵马归属西北军,听从郑愈统领,对抗西刺和西夏的联军。 北军都督府兵马原本就是郑愈的旧部。 此事是七日后宣布,但实际上在郑愈请旨的那一日,承熙帝便已命兵部和户部开始着手准备。 因着这一战事,京中新年的气氛都蒙上了厚厚的阴影,大大小小的宴会也多是取消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露出欢语笑颜,免得被人参上一本,被皇帝记恨事小,说不定还得牵连着自家大人连头上的乌纱帽都没了。 兰妱也是在七日后,也就是正月十一这一晚上才得知郑愈要领兵去西北的消息。 因着那一次的事件,两人这些日子表面上还算「恩爱」,但其实关系颇有些貌合神离。 虽然郑愈道歉了,但兰妱仍是难以释怀,对郑愈表面尊敬,实际客气疏离。 而郑愈,因着西北战事,根本就忙得没日没夜,也没有花太多心思哄她,或者说两人相处的时间都少之又少,甚至三皇子一事,兰妱欲谈,都被他打断了,只道,不过是一痴心妄想的登徒子,他自会替她处理。 不过忙到再晚,他这些日子也都是日日过来兰妱处歇息,可也真的只是「歇息」,他心中内疚,察觉到兰妱对他身体的抵触,便再未曾主动招惹兰妱,兰妱自然更不会去理会他,所以这些日子两人便这样日日同床不同被的「恩爱」着。 这一日原本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晚郑愈回来的稍早些,不过那时兰妱也已经就寝,她现在,是完全不会再等他回来才就寝的了。 郑愈沐浴完坐到床上,看到她已「睡着」,便如同往日一般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又倾下身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他看到她睫毛颤了颤,就知道她还尚未真正入睡。 此时他没有像往常那般撤身睡下,而是看了她一会儿,才声音有些低沉道:「阿妱,五日后我会带兵去西北,可能没有那么快回来,短则一年半载,长则数载。你在京中,大长公主,南平侯府,泰远侯府,皇后和东宫……怕是会有不少人打你的主意,我会给你安排足够的侍卫和暗卫护你周全,但你还是得万事小心。」 兰妱猛地睁开眼睛,瞪着他,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西北的战事她是知道的,西刺和西夏的联军连破大周三州,屠城凉州三日,屠杀六万手无寸铁的城民,她也是知道的。 她瞪着他,片刻之后眼泪就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不是已经是内阁次辅了吗?那不是文官吗?为什么还要去领兵打战? 而且就是五日后,这么急。 她嘴巴动了动,可是一时之间梗住,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郑愈说完刚刚的话,看到她听完自己的话一瞬间震惊又无措的表情,心里也升出些心疼和怜意来。 他当然知道,他已经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他离开了京城,没有了他的庇护,那些人,大长公主,南平侯府,泰远侯府,皇后和东宫一系,他们都将她当成了眼中钉,随便一个人都可能轻易害了她,更何况,还有不怀好意的兰贵妃,心存他念的三皇子等人? 他在做去西北的决定之时没有考虑过她,现在对着她,却发现自己绝对不舍得她在京城出任何事。 他伸手帮她擦了擦泪,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时时刻刻都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人,都不必害怕,不必妥协,什么事情都没有保全自己来得重要,等我回来,自然会帮你收拾残局。我的侍卫和暗卫,除了你的话,谁的话也不会听。所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第三章 顿了顿,又道,「不管那些人是仗着地位高也好,还是孝道也罢,全部不必理会,对我来说,你的命最重要,发生什么,回来后我都会帮你料理。」 兰妱听言心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酸-胀。 她没有替自己担心。 她只是…… 她终于出声,道:「必须是你吗?我听说战事是在西北和西疆,西坪甘家是西疆对抗西域的主力,大人,您和甘家不和,您在京城,他们就已经数次追杀于您,此次去西北,他们会不会趁机对你不利?那里毕竟是他们的地盘。而且你不在朝中,若是皇后和太子一系从中作梗,陛下他……」 饶是知道她素来敏锐,他也有些惊讶她迅速的判断力。所以,她是在替自己担心吗? 所以是不生自己的气了吗? 他扯了扯嘴角,道:「无事,这些我都已经安排好。阿妱,西坪和西疆,是甘家的地盘,更是大周的国土。还有,你忘了,我本来就是从北疆回来的,西北和北疆的将士很多都是我的旧部。不过,」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如果有人跟你说我死了,如果你只是听到这么个消息,就不必信,等着,我总会回来的。如果真的等不回来了,你便殉情吧。」 兰妱:…… 她觉得自己本来应该生气的,可是这一刹那间她竟然半点怒气也生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堵着了,难受得紧。 两人就这样静默了好一会儿,她听到他又道:「阿妱,上次的事情很抱歉,我并没有不相信你,也并不是生你的气,只是有一些事情困扰我罢了。其实,」 他皱了皱眉,声音更低了下来,似乎带了些困扰道,「这些日子,我竟然常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原本我是应该护着你长大的,可是却没有,让你以前吃了很多的苦,这让我有些不适。那日,我也并没有想要伤害你的意思。」 我只是,看着你在我的身下迷离的样子,没能够忍住。 是他在决定去西北之后,夜晚看着她静谧的睡颜,突然生出了这种错觉。 他甚至偶尔在梦中,能够看到她小时候的片段,虽然只是零碎的片段,但在梦中之时,却又真切无比。 明明他从未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 初初醒过来时,他还觉得荒谬,他以为自己是因为朱成祥和阿妱是自幼相识才会做这种荒谬的梦,并且还因此很有些憋屈,可次数多了,便发现了些异常。 他真的生出一种他们本来应该是早就相识的错觉。 兰妱听言也是一怔,她呆呆地看着他,脑中竟然就划过一个画面,她还很小,约莫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她站在溪边,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看着一身战甲的他,微微地歪了脑袋拧了眉看他,道:「将军,你又要去打仗了吗?那你可要快点回来,不然雪狼都要不认识你了。」 那个「她」的语气很带着点不满和娇嗔,是被娇惯了的孩子对着宠爱自己的人才会有的任性和娇蛮。 那不是她,她从来不会用那种语气和态度跟人说话。 她那个时候,被兰家嫡支接到太傅府养着,被人用各种异样的,不屑的,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着,挑剔着,没日没夜的学着各种东西,小心翼翼,举步维艰。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到她呆呆的,微叹了口气,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准备去睡。自己去西北一事的确太过突然,他总要给她时间消化一下,说起来,她嫁给自己,也没过过什么安稳日子。 兰妱从那个画面中醒过来,摇了摇头,甩开了这莫名其妙的臆想。 她小的时候就进了太傅府,可从来不认识他,而且那个时候他正在北疆吧?她可从来没去过北疆。刚刚他那般说,难道自己心里竟也那么祈望,自己是自幼就认识他,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吗?也太会做梦了些。 她觉得自己会有这种臆想简直傻得可怜。 兰妱从那个突然闪过的癔梦中醒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硬朗如刀刻的面容,其实,经了这么些时日,她心里早就没那么怪他了,本来自己也有错,他既然知道了三皇子冒着大雪去庄子上寻她,他问自己话时自己还瞒着他,他会生气也是自然。 只不过,怪不怪都好,她却也不愿再惯着他,免得将来他一生气,又要来「失控」一番,她可不愿再受那种罪。 因为原以为日子还很长。 可是现在,突然他就要离开了。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数载,可能很多年她都再看不到他。 而且,那可是战场。 西刺和西夏人屠城三日,杀六万手无寸铁的城民,一万大周军士全军覆没,主将副将全部阵亡。 她的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他说,如果等不到他回来的话,就让她殉情。 她喉咙梗住,想说「不,你一定要回来」,可偏偏说出口的话竟然是,「不,大人,如果,您有什么事的话,您是知道我的,我一定会再寻个妥当的人嫁了,继续好好过日子的。」 郑愈原本已经准备去睡,看她突然又哭出来又有些心痛不舍,上战场没什么,可留她一个人在京城,就算她素来机灵,那些人手段繁多,肯定是凶险异常。他心里十分复杂,还在想着要怎么哄一哄她之时,却不想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出来,脸瞬间黑了下来。 兰妱看他黑脸,明明很难过,却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她坐起了身,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膀,探过身去,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唇,然后撤开,手抵着他的胸,看着他,道,「所以,大人您还是好好回来吧。您在北疆那么多年都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您说,甘家暗杀您多年,您都无事,所以,这一次也一定会好好的回来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和以往一样,娇软温滑,带着一股醉人的甜馨,只是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因为她的唇还和着她的泪水,有些咸咸涩涩的。她只是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唇就撤开,但却吻得他的心都化了。 郑愈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的人。 更何况这还是他食髓知味,现在要走才发现放心不下的人儿,他以前从来都没有对一个人这般牵肠挂肚,忽上忽下替其担心过,之前他因为发现她对自己的影响而抗拒过,可等他要走了,却发现这种抗拒多么可笑。 很可能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没了这种牵挂他会开心吗?显然不会。 他的生活会再次陷入一潭死水中,溅起的水花只会是因为一柄杀人的剑罢了。 他伸手,便已经将她按在了怀中,大拇指有些重地摩挲着她耳后的肌肤,道:「好,那你等我回来。」 又问道,「还生我的气吗?」 他的手上都是厚茧,又用了力,兰妱被他摩挲得有些疼,但这一次她也没跟他计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低声道:「大人,您说,那日您并不是因为三皇子而生气,那,是因为我瞒着大人不肯跟大人说实话的缘故吗?」 第四章 她看着他的目光睛清澈如水,现在因着他要离开的消息而带着些惊惶,又因着先前的泪水,睫毛湿湿的,簇成一缕一缕的,别样的可怜可爱。 郑愈看着她,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自持的柔软。 他的手从她的耳后滑到脸颊,道:「嗯,算是吧。记住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说。」 兰妱靠在他的怀中,鼻息之间尽是他的气息,以前他的气息和太过强大的存在感令她心慌,可此刻,她发现,自己竟然是喜欢的,甚至会依赖,会令她心安。如果,今后的日子她都再感受不到……心里莫名又涌上一股难过。 她低声道:「我怕大人误会我和三皇子有什么,我和他从来没什么关系,也不喜欢他在我们之间留下什么痕迹,所以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人,妾身……」 她刚刚差点就脱口而出,妾身的心里只有大人。 她都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可从来都没有这般想过。 她打住了,郑愈也没有再等她说话。 那日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亲热过,此时她柔顺的靠在他怀中,闻着她身上清淡却让人晕眩的馨香,想到那日让人蚀骨销魂的滋味,郑愈哪里还能再忍得住。 他终于伸手将她略略托起,然后低下头去吻她的唇,强势的撬开。 兰妱本就在心情恍惚迷乱之中,他这样吻过来,只让人的骨头都酥麻了,以往,她对他的亲吻和爱抚更多的是恐慌,可从来也不是这般酥醉的感受。 而且此时,她当然也不会拒绝他。 甚至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害怕的柔顺,而是伸手主动攀住了他,回应起他来。 她第一次这般主动,郑愈越发的难以自控,但他想到那晚,却也不敢太过,压着她压抑地吻着,带着些小心翼翼,因着这般强行控制,身体格外的紧绷,肌肉一条一条的,汗水已经都滴了下来。 兰妱察觉到,身子迎上去,抱着他低声在他肩头道:「大人,那日,妾身,其实也是喜欢的,只是大人时间太长了。」 声音越说越低,说完话,她的脸已经像火烧一般。 他抱着她身子的手蓦然勒紧,眼睛却是骤然亮了起来,又像是蓄集了满满的风暴,让兰妱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害羞地把头缩回了他的胸前。 他声音暗哑道:「喜欢?喜欢什么?是这样吗?还是,喜欢我?」 「啊。」兰妱娇吟出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晚,两人极尽缠绵,到后来,甚至比上次那晚还要激烈些,只是那晚是郑愈单方的欲-求,此次兰妱心境不同,感受也是完全不同,竟然也不再觉得那般辛苦了,也或许是,另一种极致的痛苦。 五日后,郑愈离开京城赴西北,兰妱便在家中设了佛堂,开始闭门礼佛,道是要为郑愈和大周西北的将士每日抄写经文,虔心祈福。 京中勋贵世家不少人都对郑愈独宠的这位侧室夫人或是好奇,或是羡慕,或还有嫉恨,但还真没多少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便有人打着或安慰,或交好,或试探的目的上门拜访,或者送了帖子邀请她去自家作客,却是全部都吃了闭门羹,或者被拒绝。 就是太傅府兰家,原本以为自己家有什么不同,兰老夫人命兰大夫人下了帖子给兰妱,也被许嬷嬷出面拒绝了,这令太傅府觉得大失了面子,很有些不满。 兰老夫人入宫之时就和兰贵妃嘀咕了几句。 兰贵妃便派了自己的心腹嬷嬷林嬷嬷去郑府召兰妱入宫说话,结果许嬷嬷领了林嬷嬷去佛堂,兰妱对林嬷嬷道:「礼佛当心诚,原本贵妃娘娘召见,臣妇不敢不从。」 「但前日是老夫人,昨日是泰远侯府,今日是贵妃娘娘,那么明日便可能是大长公主,再明日是太子妃娘娘,再再明日甚至可能是皇后娘娘。嬷嬷,您又觉得我有什么资格,可以拒绝得了哪一个?」 「夫君上了战场,我只是想静下心来为他,为所有上战场的将士虔心祈福,略尽些心意,实在无心来往于各色宴请,强颜欢笑。还请嬷嬷您跟贵妃娘娘说上一声,就说是臣妇无礼,此时实在无心应召,若是贵妃娘娘怪罪,那便怪罪好了,任何惩罚,臣妇也都愿意受着。」 林嬷嬷回去禀告之后,兰贵妃的脸「刷」一下就黑了下来。 以前兰妱在她面前可都是胆小怯懦,她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说上一句话都能让她战战兢兢好些天,那样的兰妱一直让她有一种隐秘的优越感,也让她很安心。 可现在,她到底是仗着什么,竟敢打自己的脸? 兰贵妃气得胸脯起伏,只是她这厢还没恼怒完,紧接着又被扇了一记耳光。 这晚皇帝过来了她宫中。自从西北起了战事,皇帝已经久未到她宫中,她兴冲冲地打扮好了迎接他,却不曾想皇帝今日过来并不是来「宠信」她,而是一见到她,就黑着脸就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一番警告。 承熙帝看着她冷冷道:「爱妃,兰氏既是你的娘家族人,你便应当更加体恤她,理解她现在为自己夫婿担忧的心情,并考虑她的立场,尊重她的决定,不该仗着自己的身份说召唤就召唤。再说,论身份,在这京中,你可也不是最大的。再者,她作为郑将军一侧室夫人,都能一片诚心,闭门抄经念佛,你身为当朝贵妃,却既不能以身作则,又不能效仿,实在令朕愧对郑将军,愧对上战场杀弟的大周将士。朕看你真的是太闲了,这些日子不若就呆在这景秀宫,将《药师经》《金刚经》抄上几遍静静心吧。」 皇帝警告完就在兰贵妃一脸涨红,完全不敢置信到近乎有些呆滞的目光下转身离开了景秀宫。 此事发生在景秀宫,但宫中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是瞒不住的,更何况,皇帝的目的本来就是杀鸡给猴看,做给众人看的。 所以很快不仅是景明宫的皇后,就连宫外的勋贵世家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再无人敢仗着自己脸大就跑去郑府骚扰兰妱了。 郑愈启程去西北一个半月后,捷报传来,郑愈先于大军于二月中旬抵达西北,彼时西刺和西夏的联军以为大周的军队在郑愈大军抵达前不会有大规模的进攻,未有准备,结果郑愈提前抵达,率北路军突袭西刺和夏军联军,夺回凉州,二月底又夺回失去的另两州,三月再攻击西夏边城,将西刺和西夏军分别逼退祁连山以西。 捷报一个一个传来,京城总算一扫过去几个月来的阴霾,全城欢庆。只是四月初,随着西北军和北疆军的大捷,还有另一则消息传了过来,甘守恒率领的西坪军因为内部高级将领的泄密,在肃州大败,损兵上万,甘守恒自己也身受重伤,好在因西北军大将周原的及时支援,肃州算是保住了,只是伤亡损失惨重,现如今,西坪军另两名大将赵成易和郭显达以通敌叛国罪名被捉拿,西坪军另三万大军已经由周原全面接手。 第五章 此次肃州大败,正是因为赵成易和郭显达将肃州,定州,昌州三城的兵防和布置透漏给了西夏,那时他们以为郑愈正在定州城,赵成易和郭显达的本意是想借西夏人之手诛杀郑愈于定州,却不曾想,郑愈当时根本就不在定州城,在城的是西北军大将周原,且西夏军拿到的定州攻防图也根本就是错的,结果西夏军攻城不成,反遭突袭,惨败而归。 西夏军于定州攻城失败,损失惨重,心中愤怒,西夏当时领军的是大王子,大王子遭此损失,知道必须要做些什么挽回军心和士气,也挽回自己的声誉,否则回王城之后自己的地位必定会受损,所以转身就趁肃州不备,攻打了自己的「盟友」驻守肃州的西坪军。 可想而知得到传书知道了内情的承熙帝是有多愤怒。 景明宫。 甘皇后紧紧撑着桌案,脸色扭曲,手上因为用力,养了不知多久的指甲都差点劈断,可是她却都是丝毫未觉。 她看着站在下面的儿子太子朱成祯道:「祯儿,郑愈必须死!他手中捏了你舅父的把柄,我们绝不能让他活着回来。」 朱成祯也是面沉似水,他舅父在肃州大败,手下还出了通敌的叛将,军权被夺,对他这个太子在朝中的威信也有很大影响。而且,若是他父皇知道了肃州大败的真相……他尚不知他父皇已经一清二楚。 他道:「母后,我已经派人查过,此次肃州大败,就是因为舅父欲借西刺和西夏人之手,除去郑愈,却不料郑愈奸猾,耍弄了舅父,结果让舅父自己掉入了陷阱,但郑愈捉拿赵成易和郭显达,确实是罪证确凿,若是舅父执意要替赵成易和郭显达脱罪,怕是会引火烧身。」 甘皇后冷笑,她道:「祯儿,你何时变得这般天真?郑愈他此举,意本就不在赵成易和郭显达,而是为了害你舅父,若他真的大公无私,又怎会让周原救城特意迟了一天,害得我西坪军惨败,害你舅父身受重伤?所以不管我们要不要给赵成易和郭显达脱罪,他都不会放过你舅父,反而赵郭两位将军跟随你舅父征战多年,若是被定为通敌叛国之罪,你觉得你舅父能脱得了干系?所以必须让郑愈死,且要将肃州之战的败因全部按到他的身上!」 朱成祯只觉得心中如坠了铁锤般,又紧又难受,头也突突的疼。 他道:「母后,舅父欲杀郑愈多年,也未曾得手,此次更是损兵上万,一败涂地。此时郑愈尚在西北,连舅父都对他无能为力,我们远在京城,又能做什么?」 甘皇后看着他,声音像是从阴冷的冰窟里爬出来,道:「郑愈在西北,我们的确对他无能为力,他功夫高强,心机狡诈,你舅父的人也近不得他的身。但以前也就罢了,我们寻不到他的弱点,但现如今却不一样了,你忘了,现在,他可还有一个心-爱-的夫人在京中。」 朱成祯一怔,他道:「兰氏,母后,您是说兰氏?」 他说着话脑中就闪过那日御花园见到的兰妱的身影,摇了摇头,道,「母后,郑愈一向心狠手辣,那兰氏怕也不过只是他的一个棋子,就算您捉了兰氏,不说反着了他的道,怕也是无济于事的。」 甘皇后轻哼一声,道:「祯儿,郑愈宠爱兰氏并非是做戏,你以为你父皇那么维护她,不惜打他宠妃的脸,是为了谁?若不是郑愈临行前求了你父皇,他怕是连兰氏是谁都不记得了!而且我曾数次派人去郑府试探一二,守卫森严,根本近不得内院半步,郑愈为了保护兰氏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而且,」 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道,「而且我还得到了消息,现如今兰氏怕是已经有了身孕,若是她有孕,那可是郑愈唯一的子嗣,他不可能不在乎。」 朱成祯皱了皱眉,面色有点难看,他想说,从一个孕妇下手,这种手法未免太过下作。 他毕竟是一国储君,现在竟然要为了甘家那样的人做这等事,他只觉心中憋屈愤懑,可却偏偏无处可逃。 甘皇后看着自己儿子难看的面色,这是她自己的儿子,她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看着他,缓缓道:「祯儿,母后知道你心中不好受,母后的心中也不好受,但再不好受,现如今也都得受着,且去面对。等你坐上了那个位置,你才能随心所欲,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施展你的抱负。你当知道,现如今,你根本就退无可退,退一步后面就是万丈深渊,你,还有母后,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母后。」 朱成祯有些艰难道,「舅父,甘家……母后,我们就只能这样盲目的维护他们下去吗?母后,您知道父皇他并不是盲的,我都能查到的事情,他未必就查不到,若是我们一味替舅父遮掩,还为了遮掩他的那些罪行而残杀忠良,还从一个留守在京城的孕妇下手……母后,您觉得,父皇他还能容得下我这个太子吗?」 「闭嘴!」 甘皇后的手猛地按下,指甲裂开,手上传来一阵剧痛。 可是此时再怎么痛她也顾不上了。 她看着朱成祯,面色阴森,低低道:「祯儿,你不要犯糊涂,不要以为若是你此时投向你父皇,大义灭亲,灭了甘家,你父皇就还会信重你,让你继续做储君这个位置。」 「你知道这么多年了,你父皇心中心心念念的元后是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当年那夏氏的娘家夏家并无通敌叛国,那些罪名都是你外祖父用了手段,伪造了证据强加在夏家身上的,而夏后也不是难产身亡,而是人为致死,一胎两命的。」 朱成祯面色陡地大变,瞪着自己的母后简直不敢相信。 甘皇后盯着自己儿子,如同未曾察觉他大变的面色般,诡异得笑了笑,但眼神中却无丝毫笑意,她道,「其实,这些事,你父皇心里怕也是一直有所怀疑的,但他当年还是选择了和我甘氏一族联姻,就是默认了夏家之罪,夏氏之死。可是你舅父最近却发现,郑愈一直都在追查当年夏家通敌叛国的真相,当初他在北疆和北鹘对战多年,如今已经和北鹘王和盟,说不定已经从北鹘那里得知了真相,此次他去西北对战西刺和西夏是假,对付我们甘家才是真。。」 「祯儿,你要知道,若是夏家平反,那么,我们甘家捏造证据,谋杀元后母子的罪名,你以为母后的这个大周皇后,你这个太子,还能坐得稳吗?」 「所以,郑愈必须得死,任何手段,不惜一切代价,都得让他死。你放心,兰氏一事,我们不必亲自动手,不是有人对兰氏恨之入骨吗?若是她有孕的消息传出去,怕是更有热闹可看。郑愈得的功劳越大,眼红他那夫人位置的人就越多,对他忌惮的人也越多,怕是有不少人都见不得她诞下郑愈的子嗣。我们只需要从中推上一推,最后再将她截走送去西北,你舅父自然会安排好后面的事。」 兰妱闭门不出,外面的人也打听不到郑府里面的消息,但并不代表真的就让外人无丝毫可窥途径。 第六章 例如给兰妱定时看诊的老太医,还有唯一能隔一段时间出入郑府的兰妱的母亲和家人,还有郑府平日里的采购,兰妱母亲入郑府之前购买的东西等等。老太医和兰妱的家人自然都是可信的,但再小心,被人不错眼的盯着,也总有疏漏的时候。 而最后让甘皇后怀疑兰妱有孕的是,前几日兰妱的那个二婶去了一趟太傅府,隔日太傅府就送了一批孕妇常用的上等药材给了兰家,那就是再明显不过了。 只不过甘皇后连续几个月都在注意着郑府的动静,越关注才越惊心,郑愈其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她是知道的,但她却不知道他暗中的势力竟然也这般大,若不是兰家那边露了风声,她当真从郑府的日常是看不出丝毫破绽的。甘皇后十分怀疑,怕是他们甘家在京中的情报网都不如郑愈,而太子在布防上更是远不及他。 郑愈不过是一臣子,竟然这般深不可测,手下这么多暗卫暗探,陛下他就不怕养虎为患? 想到太傅府,甘皇后就想到兰贵妃。 说来这兰贵妃有时候是蠢,但有时候却还真是个人才。 上次兰贵妃因为传召兰妱被皇帝斥责了一顿,在宫中好好反省了一番之后,就痛定思痛,对皇帝表示自己的确是该为正在战场上的将士做些什么,此番正逢战事连起,国库紧张,兰贵妃就给皇帝出了不少点子筹集军粮军饷,笼络人心。 例如召集天下的商贾募捐筹集军饷,捐银最高的前三名可得皇帝的亲笔御书「义商」之名,又自己出银子在宫外办了一个绣衣坊,邀请了那些出征将士的家眷制作军衣棉衣,送去西北给出征的将士,这些人都有家人在战场,也不知道自己手上缝制的衣裳会不会穿到自己夫君或者儿子身上,所以无不尽心尽力,无丝毫偷工减料的,同时做工的工钱又能补贴这些将士家眷家用,着实笼络了不少的人心。 因此这段时间兰贵妃贤惠仁心的名声传得很广,都快把她这个皇后衬得麻木不仁了。 甘皇后语带讽刺道:「祯儿,这段时间,那兰氏的堂妹可还在你面前晃悠了?」 她问的正是兰妱的堂妹兰娇。 兰贵妃做了这么多的善事,不仅扬了自己的名声,鸡犬升天,兰家的几个姑娘,嫡支的兰翎语还有兰娇也跟着大大提高了声誉,因为兰贵妃做这些事并不是自己出面,很多外面露面的事她都交给了兰翎语和兰娇。 听说现在兰贵妃又办了个什么义学堂,专门免费教养那些投身沙场将士的孩子,教他们识字习武,将来长大之后也可以像他们的父兄一般为国效劳。兰娇和兰翎语就在义学堂帮兰贵妃打理女学的部分,还亲自教导女孩子们识字,做女红。所以现在在外面,尤其是在那些将士家眷口中名声都非常好,都被称作是人美心善,品性高洁的好姑娘。 甚至连带着兰妱都沾了光,说郑大将军的夫人是兰娇和兰翎语的族姐,难怪郑大将军会独宠她,看来必然也是一样的好姑娘…… 有些事情,不是想不到,这募捐,义学堂什么的,古来就有,只是能把事情做得这么高调,这么能「扬名」的,也唯有兰贵妃了。 而又不知那兰贵妃到底是什么心思,朱成祯最近竟然在御花园「偶遇」过好几次这位「人美心善的好姑娘」兰娇了。 宫中发生的事,甘皇后自然不会不知道。 朱成祯尚未从刚刚谈话的打击中走出来,情绪低沉,不知自己母后这又是何意,皱了眉没出声。 甘皇后便道:「兰贵妃既然有意把那兰娇许配给你,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她现在名声这般响亮,你要了也就要了,留在你房里,说不得会有什么用处。」 朱成祯又是皱了皱眉,不过此事他倒是没有反对,于他来说,这委实不过就是一件小事。 甘皇后并不是随口说说,几日之后就是兰贵妃的寿诞,因着战事,兰贵妃主动要求不办什么寿诞,并向皇帝请示将此次帮她办寿诞的银两折现,全部投到义学堂中。 承熙帝听言龙心甚悦,又好生褒奖了兰贵妃一番。 甘皇后便趁机对承熙帝道:「陛下,兰妹妹果然是蕙质兰心,听闻现如今兰妹妹的两个侄女也在帮兰妹妹打理义学堂,很是聪慧能干。那个叫兰娇的姑娘,是郑将军侧室夫人的嫡亲堂妹是吗?臣妾和太子还曾在御花园中见过数次,生得也是格外秀丽。臣妾想,既然如此有缘,不若就请陛下赐婚,将这位兰姑娘许给太子为太子良媛好了,不知兰妹妹觉得如何?」 兰贵妃听甘皇后竟然主动替太子求娶兰娇,得来这般容易,自然大喜,忙笑道:「太子人中龙凤,而内侄女出身低微,姿容鄙薄,竟然能劳得皇后娘娘亲自求娶,实在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陛下,皇后娘娘甚少跟臣妾求什么,此番竟是在臣妾的寿诞上开了口,还请陛下恩准。」 承熙帝笑道:「难得皇后和爱妃同时向朕求什么,既是你们双方都乐意的事情,又是如此良缘,朕没有不准的道理。」说着便召了侍笔太监,传了他的圣旨,赐了婚事下来,又让人传了口谕去钦天监让钦天监监正为两人择一吉日完婚不提。 太子良媛,竟然不是侍妾,而是有品级的太子良媛。 尚住在太傅府的兰娇得知消息之后简直是喜极而泣,虽然太子良媛也只有正四品,和兰妱的诰命品级一样,可是那是太子,将来等太子登基,自己就是皇妃,若是将来再生个儿子,那可就是亲王爷。 到那时候,她兰妱,还拿什么跟自己比? 兰娇想到那日自己在雪地里的狼狈,兰妱是如何高高在上地拒绝自己上她马车,把自己扔到下人马车上,连她身边的丫鬟护卫对自己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自己那日所受到的屈辱,她永不能忘。 还有后来她苦苦哀求她,求她让自己去郑府住上两天,教导教导自己,却被她骂作「乡野村妇,胡搅蛮缠的作派」,这些她也总有一天都要全部扔回她脸上。 兰娇被赐婚给太子,兰家有人欣喜若狂,亦有人不知此事是福是祸,心中隐忧却还不好随意表露。 这人便是兰妱的母亲孟氏。 孟氏得了消息的翌日就去了郑府探望兰妱,不过她先倒是没有提兰娇一事,而是有些担忧道:「阿妱,都是母亲不小心,不知如何让你二婶窥得了你有孕一事,更不想她转身就告知了太傅府,太傅府接着送了一堆孕妇滋补药材到了家中,他们这般行事,怕是京中之人很快就会得知你有孕之事了。」 兰妱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笑了笑,温声道:「不碍事的。阿娘,我的身孕已经有三个多月,温太医说,胎相已是稳了。怀胎十月,我又不可能真的偷偷摸摸生下这孩子。以前不肯让外人知晓,是怕胎儿不稳,出什么事,但现在既然已经稳定,也就没有再瞒得必有了。」 「阿妱。」孟氏有些担忧的唤道。 郑愈不在京中,大长公主和泰远侯府又是那般情况,一个想将自己外孙女嫁过来,一个更是容不得郑愈有子嗣,孟氏实在担心女儿后面会有什么危险。 第七章 还有郑愈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她身边没个长辈,这稳婆,乳娘什么的,可如何是好? 孟氏此时越发恨自己的无能,不仅不能帮上忙,还可能拖累她。发生兰二婶和太傅府这事,她也知道,自己若轻举妄动,怕是只能给女儿招祸。 兰妱看出自己母亲的担心,笑着抚慰道:「阿娘不必担心,这些事情大人临走之前都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府上这么多人,许嬷嬷她们都是老道有经验的,又有温太医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其实您想想啊,我们以前乡下妇人怀孕产子,不都是照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有什么专门服侍的人,更没有太医随叫随到,稳婆都是临产之时匆匆在附近村子里就近寻一个,孩子还不都是一个一个生,俱是活蹦乱跳的。难道我就因为嫁到了郑府,难道身子就比别人金贵或者脆弱了些不成,其实还不都是一样的。」 她这话倒是把孟氏说笑了。 是啊,她可能也是太过紧张了些。 孟氏的心稍微宽了些,这才跟兰妱提起兰娇被赐婚东宫一事。 她对兰妱道:「阿妱,阿娘不懂政事,可也知道贵妃娘娘和皇后是不和的,现如今陛下无端端把你二妹妹赐婚给了太子,此事还是贵妃娘娘一手促成的,阿娘心里实在有些不安。」 兰妱眨了眨眼,笑道:「阿娘,既然您不懂政事就不要为此忧心了。其实,这事总归是件好事,以前二叔二婶不是总说当初他们是替爹娘留在乡下照顾祖父祖母,这才耽误了堂兄和堂妹的前程吗?现如今堂妹有了大造化,他们心中也不会再有什么怨念了,而且堂妹高嫁,他们富贵了,我们家那么小的院子想必就实在太委屈他们了,更不该让二叔去父亲的铺子帮忙了,想来他们很快就会搬出去,届时岂不是两全其美?」 兰妱生得美,现如今有了身孕,气质更是温柔娴静,笑起来情绪感染力很强,孟氏见女儿这般说,莫名也就轻松了起来。 她笑道:「那倒也是,你父亲也不用再被你二叔二婶一念道就心情郁结了。」 两人相视而笑,孟氏见女儿身体精神都很不错,心也放宽了下来。 只是兰妱送走了孟氏,笑容却失了去,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夫人,」秋双见状道,「夫人不必太过担心,奴婢前几日已经将夫人有孕的消息传给了大人,大人定会替夫人作好安排的。」 当初温太医把脉一把出兰妱有孕,秋双就想禀告郑愈。是兰妱拦了她,道未满三个月胎儿未稳,还是不说为好,且此时正是西北战事吃紧之际,她不想郑愈为自己分神担心。 秋双勉强应了下来,但前几日胎儿刚满三个月便已送了密信出去。 秋双看兰妱未出声,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想了想便又道,「西北接连大捷,西刺和西夏联军已退至祁连山以西,奴婢还听说西夏王城有变,西夏二王子趁大王子出征之际夺权,西刺和西夏联盟怕是很快就要瓦解,大人应该用不了多久,说不定在小公子出生之前就能回来了。」 兰妱听完此话原先皱着的眉头总算是松了下来,她伸手抚过自己的腹部,笑道:「嗯,我也想孩子出生之时大人能在,不然大人回来后乍然看到孩子定不会习惯……」 说到这里大约是想到郑愈回家乍然就见家中蹦出个孩子叫他爹的模样,也不知他那表情还挂不挂得住,兰妱就忍不住笑了出来,顿了顿才低声道,「希望西北的战事早点完结。」 听说孕妇的情绪善感易变。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怀孕了的缘故,这些日子她越来越想他。这于以前的她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她可从来都不是一个软弱多情之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虽然世人常说以色侍人不能长久,且男女之间的情意飘忽难测,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又并不是靠他对她的好或情意生存,有则诚意待之,无则坦然处之即可。 她无声的笑了笑,然后才抬头对秋双道:「皇后娘娘竟然主动求陛下将兰娇赐婚给太子,我怕她针对的人的人会是我,这段时间,让人注意点兰娇那边的动静,还有,」 她又皱了皱眉,道,「如果有合适的人的话,你安插一个人到我父亲的铺子里帮忙,这段时间不要生出什么意外。」 她不出门,别人便会无处下手,而让自己出门最好的方法,便是从自己的亲人下手。 就像,她有孕一事之所以传出去,缺口不就是从自己二婶那里打开的? 西北定州。 周原将手中西夏送过来的请和书递给郑愈,笑道:「果然,西夏王城生变,奈格便急着回王城,无心恋战,珉衡,你这套声东击西之术用的越发纯熟了。不过,我们要现在就和他们谈和吗?」 奈格便是西夏的大王子,也是此次西夏军的主将。珉衡则是郑愈的字。 郑愈接过周原递过来的西夏请和书,刚展开,云七就在门外求见。 云七向来极有分寸,若非紧急之事,他是不会在此时打扰的。郑愈唤了他进来,云七便施礼禀道:「大人,是秋双姑娘请夜首领送过来的紧急传书。」 郑愈皱了皱眉,伸手接过云七递过来的传书,展开,动作虽然看似沉稳,速度却是极快。 周原是知道秋双是谁的,竟然是经暗探首领送过来的紧急传书,他亦担心是不是郑愈京中的那位夫人出了什么事,所以郑愈展开书信之时他一直在盯着郑愈的动静。 然后,除了那封薄薄的信纸被用力折过一下,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他抬头去看郑愈之时,却发现虽然他的表情虽看不出什么变化,眼神中却有一抹异样的光芒。他们相识二十几年,他从来没有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的光芒。 周原诧异之余也松了口气,郑愈如此模样,想来至少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而此时的郑愈已经看完那封简短的密信,其实下面还有一封,相对来说,要厚了很多。他知道,那应该是阿妱给他的信,他慢慢叠好了手中的薄纸,塞回了信封,握在了手中,大拇指慢慢搓着,却不愿放下,但却也不愿在此时,有旁人在场时去拆阿妱给他的信件。 他合了信纸,脑子里停留着那几个字,但其实并未能完全反应过来。 信上说,阿妱有了身孕。 是说,他有孩子了,阿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说实话,此事于他,也很突然,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于他来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格外的聪慧些,伶俐些,也惹人疼些,她以前过得那般战战兢兢的,在这些戈壁沙漠的夜晚,他有时想起她,除了那些摄魂滋味之外,有时也会想起她当初在乾元宫被三皇子逼迫,孤注一掷的跪下求他,还被他冷硬地拒绝。每想一次,他心里的不舍和心疼就会爬升得更高一些。 而她嫁给他,因为他最初的纠结,她也没过过什么安生日子。 他还想着,等他回了京城,将来可以娇宠着她些。 虽然她说过,她想要一个孩子。 但他却并未想过,她会这么快就有,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第八章 更何况此时他还不在京中,还不知她会怎样的担惊受怕。她素来喜欢装模作样,明明害怕得紧,还是会装作很镇定的样子。 这些日子京中的情况,她的情况,秋双都有传书禀告于他,而她,隔上几日也会事无巨细的给他写上一封书信。 她自来就很细心,也知道如何哄他开心,每次打开她的信,看着她漂亮的簪花小楷,说着些许每日的小事,或者还有她读西北地方志的一些感受,他就好像看到她在灯下垂首慢慢写着书信的模样。 四月中旬是刚满三个月,那是他离开前的那几日有的吗? 想到那几日两人的缠绵,她对自己的极尽柔顺和依恋,他的心底和身体就都有些异样。 可是接着他便又开始担心。 他在西北磋磨着甘家,想来京城必定也有不少人对她不怀好意。 他的心上上下下,各种情绪在胸前涌出积胀,他现在,只恨不得自己立时就在京城。 但他从不习惯在人前表露任何情绪。 他压了压心绪,看向周原道,「和他们拖着吧,最后西夏出面和我们和谈的到底是谁还不一定,他们曾屠了我们六万城民,此次不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我们无以告慰死去的将士和冤死的城民。且先收了甘家那边的网,我要尽快回京城。」 周原一惊,要尽快回京城? 可郑愈的语气和表情实在让他看不出京城是发生了什么事故。 「珉衡?」 他试探道,「奈格让人传话,他有意将自己的妹子送去京城和亲,此次回京你带她一起回去吗?」 那西夏公主有意的可是郑愈。 郑愈扫了周原一眼,面无表情道:「不,西夏有意和谈也好,和亲也罢,就让他们使者自己带去京城。我带回去,若是让我夫人误会了就不好了。」 云七:…… 周原:…… 周原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了,他自幼跟随东明大师习武,和郑愈一块儿长大,可以说这世上能比他还了解郑愈的怕是除了东明大师就再无旁人了,他什么时候见过郑愈这般样子?说这种话?还怕他夫人误会…… 郑愈看周原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嘴角微不可见的翘了翘,道,「我夫人有孕了,听说孕中女子会多思多虑,我又不在京中,断不能让些无稽的流言扰了她心情。」 周原:……这回他不是下巴,简直是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而且,他真的还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炫耀,至于吗?! 但他反应过来之后随即却是大喜。 他比郑愈只大了几岁,但他已经有了三个小子,大的已经能骑马射箭猎豹子了,小的也都能胡咧咧满山跑,整日里的跟在他大哥后面求着让他也骑一骑马。 可郑愈这些年偏偏就是不肯成亲,之前还搞了那么一出婚事,他还真担心他学了他们师傅,做上一辈子的和尚。 周原有些兴奋过度,忍不住嘿嘿的笑了两下,道:「珉衡,这太好了,弟妹这胎若是个姑娘,就定给我们家吧,我们家老大老二老三随便挑。」 他说完就发现郑愈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忒冷,顿时想起来,这珉衡年纪一大把了,好不容易有个子嗣,自己怎么能咒他这胎是个姑娘呢?虽然他自家三个小子,稀罕姑娘稀罕得不行,但世人总还是希望先有个儿子的,遂改了口笑道:「有了第一个总会有第二个,弟妹这胎若是个小子,那就下胎再生个姑娘,我提前定下了。」 「就你们家那三小子,」郑愈冷哼一声,道,「我一个也看不上。这里的事情先交给你,我去会会甘守恒。」 说完就扔下了周原转身就出了厅房,头也不回的走了。 周原:…… 敢情你平时对他们那么好,夸他们有习武天赋,送他们的那些匕首短剑,特意命人挑出来送过去的小马驹,通通都是假的? 西坪甘家。 厅堂主位上坐着的正是甘家家主,甘皇后的父亲甘肇,一旁站立的是其次子甘纪恒,而下面跪着的则是风尘仆仆身上还隐有血迹的甘守恒的亲卫刘石昌。 刘石昌在肃州一战中身受重伤,也亏得是受了重伤,未被西夏或西北军发现,他之后便随了另一位亲兵在一农家养伤,等他的伤勉强稳定些,便想着回军营寻将军甘守恒,但当时他伤势仍重,便命那位亲兵先回军营探探情况,结果却再未能等到他回来。 他察觉不对,乔装打听了,才知道在肃州的西坪军已被西北军大将周原全盘接手。大将军甘守恒身受重伤,也已落于周原和郑愈之手。赵将军和郭将军则是都被以通敌叛国之罪羁押。 他是甘守恒的亲信,很多事情自然很清楚,便再不敢现身,而是换装回了西坪。 刘石昌哽咽道:「国公爷,西夏背信弃义,反攻肃州,郑愈周原则是故意拖延时间,见死不救,这才致我大军于肃州大败,伤亡惨重,现如今大将军身落郑愈之手,生死不明,属下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还请国公爷降罪。」 刘石昌称呼甘肇为国公爷,因为甘家是有一个因战功而封的平西公爵位的,奈何这个爵位却只可以世传五代,到了甘肇这里就是第五代了,甘肇也曾上旨为其长子请封世子,却被承熙帝驳了下来,此事被甘肇一直视为奇耻大辱。 甘肇的手按在太师椅扶手之上,面色一点一点扭曲。 肃州这一败可以说让他们西坪军大失元气,而现在郑愈捏在手里他们甘家的东西怕是足以灭甘家的满门,现在长子更是落在了郑愈的手中,可是这么些年来,他们派了无数批杀手都未能杀掉郑愈,现如今更是难了。 长子就是杀郑愈心切,才会致此败局。 「父亲,我们就要这样坐以待毙吗?今日是大哥,明日就是我们甘家满门。到此一步,我们怕是只能和朱明照鱼死网破一条路可走了!」刘石昌被挥退之后,甘纪恒咬着牙对甘肇狠狠道,「这都是妹妹优柔寡断,还对那朱明照不肯死心,若是她肯早早下手除了那老皇帝,让成祯登基,我们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地步。」 朱明照便是当今皇帝承熙帝。 甘肇的手猛地按紧。 隔了好半晌,他才阴冷道:「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也怪不得你妹妹,是我们低估了他,没想到,他为了对付我们,竟然那么早就开始布局。」 「父亲,我们还要再等吗?」甘纪恒道,「妹妹来信说,会将郑愈的那个侧室夫人送过来,逼郑愈交出大哥和他手里的东西,最好是趁机除了他。可是父亲,不过是一个女人,郑愈心狠手辣,狡猾多端,怎会为一个女人就范?且不说妹妹能不能将那女人送过来,就算送过来,我都怕反遭了郑愈的暗算。还有朱明照,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坏了他的事?」 「让睿成去京城。」甘肇终于道,「把端儿,麟儿他们几个小的送走,不要让外人察觉。」 甘睿成是甘守恒的嫡长子,素来沉稳能干。 定州城一座不起眼的大宅。 第九章 郑愈走进房间,侍卫行礼退出房外,他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床上的甘守恒,甘守恒起先还闭着眼,感觉到一股压力传来,缓缓睁开眼,及至看清眼前是何人,眼睛便猛地瞪大,身子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大约还想爬起身,却只感到了身下一阵剧痛。 他牙关咬紧,喝道:「郑愈,你到底意欲何为?你无故关押朝廷大将,滥用私刑,难道是想谋反不成?你别忘了,我还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太子殿下的舅父!」 这些日子他在此处「养伤」,事实上却是每隔上半个时辰伤口就要受一次如同酷刑般的痒痛折磨。 此时的他早已被折磨得心神俱损。 郑愈冷笑,道:「想谋反的不是你们甘家吗?如何是我了?甘守恒,我就是现在将你杀了,或者将你一片一片的凌迟至死,也不会有任何人反对。至于皇后娘娘,你放心,她很快就会过来找你,太子嘛,他今日是太子,或许明日就不是了。」 「你?!」甘守恒双目圆睁,死死地瞪着郑愈。 可是对上郑愈冷漠空旷的眼神,因着这些时日的折磨,他竟然感觉到了一种森森的恐惧,他知道,他说将他一片一片的凌迟至死,说的并不是恐吓之言,他真的会那么做。 「为什么?」甘守恒道。 他如此行径,说出这般之语,哪里是什么为公为国,那样子分明就是对他,对皇后,对他们甘家都恨之入骨。 「为什么?」郑愈好像他说了一个多么可笑又幼稚的问题,道,「当年你们捏造伪证,污蔑夏家,令得夏家满门被灭,可有问过自己为什么?」 夏家,原来是为了夏家。 甘守恒的手紧紧捏着被褥,恨极却突然笑了出来,道:「郑愈,你这般做皇帝的爪牙,是因为你觉得是我们甘家害了你的外祖家夏家,从而也间接的害死了你母亲,让你也深受其害吗?你现在已经到了这个位置,难道还不明白,当年夏家之事,先帝,承熙帝,他们心里都是一清二楚,或者说,根本就是先帝一手而为。彼时大周内乱,他们需要我甘家出兵相助,但当时大周四处乱起,我们甘家明明已经有称霸问鼎的实力,是先帝巧舌如簧,用承熙帝和我妹妹的婚事做交换,让我们助……」 「你都要死了,还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郑愈打断他,道,「当时你们甘家不过几万兵力,想要称什么霸?也亏得你说得出口。甘守恒,我不过就是这么提一提,你跟我狡辩那些有什么用?我说要凌迟你,并不是因为那些陈年旧事,而是为了凉州城被你害死的六万城民和一万西北军士。」 原本他还没打算这么快就清算甘家,凉州之变却让他一刻也不愿再等。 他看着他,语气愈发的森冷,道,「能做出那等事,你就该预到了今日。凉州城的一条人命剐上你一刀,也不知你身上能不能剐到七万刀。还是要我让人在你身上涂上香蜜,请上七万只的噬骨蚁,让你就这么尝尝噬骨啮心,百日不亡的滋味?」 「郑愈!」甘守恒的脸白得如同纸片一样,额上的冷汗汩汩而下,盯着郑愈的目光如同盯着一只恶鬼。 他知道,他真的会这么做,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 他闭上了眼睛,良久之后,终于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只求,速死。」 京中的人都耳目聪明,太傅府往兰家一送孕妇所用的上等药材,不少人家便也都猜测到郑愈的这位侧室夫人怕是怀孕了。 紧接着兰贵妃就请示承熙帝,问他自己能否赐些东西去郑府,承熙帝沉吟半晌,到底还是准了。 兰贵妃这么大张旗鼓的一赐东西,得,整个京城都知道原先的次辅大人,现在的郑大将军的侧室夫人有喜了。 大长公主的女官收到消息跟大长公主禀告之时,大长公主的儿媳泰远侯夫人常氏,女儿南平侯夫人郑氏都正在大长公主府陪着她说话。 大长公主和郑氏也就罢了,却不想常氏听了这个消息,「哐」一声就将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大长公主和郑氏都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她。 郑氏看常氏震惊满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带了些凉意没好气道:「大嫂,你这么一惊一乍做什么?好歹也掩饰些。」 那兰氏,那兰氏竟然有孕了……不可能。 常氏却顾不上郑氏的讽刺,她有些茫然的抬头,就对上了婆母大长公主不悦的目光,常氏惊跳,脑子一时发昏,就冲口而出,道:「母,母亲,郑愈他,他去了西北,这都快三四个月了,这兰氏怎么就突然有孕了?会不会那孩子根本就不是郑愈的……」 「闭嘴!」大长公主的脸黑了下来,她斥道,「你得了什么失心疯,满口胡言乱语什么!」 她儿子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蠢货?! 常氏被斥,神志总算是恢复了正常,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话,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她避开婆母刀子一般的目光,转脸就瞅到了一旁幸灾乐祸的郑氏,讪讪道,「我,我就是一时猜测……而且,我这,我这不是替宝薇难过和抱不平吗?母亲和妹妹不肯将宝薇许给阿乾,定要将她许给郑愈,连他有了侧室夫人都不在乎,可现如今若是那兰氏再生了长子,若真的是郑愈的,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庶长子,也算是半个嫡了。」 郑氏的脸陡地黑了下来。 被自己斥了还要继续挑拨是非,大长公主再忍不住,手上的茶杯直接就扔到了常氏的脸上。 大长公主脾气虽不好,但她性格高傲,最多是将人赶出去一年半载的不理会,还从来没有这般动手打人过。 常氏「啊」得一声尖叫,咕噜一下就滑下了凳子跪下来,也不敢收拾,只哭道:「母亲,母亲恕罪,是儿媳的错,儿媳实在是心中震惊也替宝薇打抱不平,儿媳……」 「闭嘴。」大长公主咬牙切齿道,「来人,来人,将她送回泰远侯府,这一个月都禁足,哪里也不许去。」 房外很快就进来了两个嬷嬷将常氏请了出去,大长公主形状可怖,常氏还巴不得立马就走呢,不过就是禁足,在泰远侯府,禁足就禁足呗,她起了身麻溜的就退下去了。 常氏离开,大长公主把在常氏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上的目光移到了女儿郑氏身上,郑氏皱着眉,大约也是被自己母亲突然发这么大脾气给怔住了。 大长公主道:「阿鸾,兰氏有孕一事,无论你心里怎么想,千万不要插手任何事,不要被人挑拨几句就当了枪使。当初兰贵妃不过是传召了一下她,就被陛下申斥警告,若是她的身孕有个什么问题,你沾了些什么,怕是会招来大祸。」 「母亲?」郑氏觉得自己母亲很有些不对,可她看她面色难看,形容疲惫,知道自己问什么她肯定也不会说,只好勉强应下了,嘀咕道,「女儿知道,再说了,事情已经这样了,郑愈都这样了,我还能上赶着把宝薇嫁过去吗?他郑愈是位高权重,可顶天了也就是个权臣,皇帝给封个爵位,我们宝薇还犯不着这么上赶着。」 第十章 大长公主心中只觉万分疲惫,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就好,且下去吧。」 郑氏离去,大长公主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得脑子一阵一阵的生疼。 且说常氏。 她素来不为自己婆母常宁大长公主所喜,所以被斥责也好,被禁足在侯府也罢,她离开了大长公主府也就没太当一回事,反正,「禁足在侯府」不去大长公主府请安她还乐得自在。 只是兰氏有孕一事却让她心里一直突突的,这晚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召了自己的心腹嬷嬷刘嬷嬷说话。 她道:「嬷嬷,当初郑愈所中之毒你是知道的,陈老太医说过,就算他命大,或者那东明大师本事大,救了他的命回来,但他子孙根已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这也是他这么多年都不肯娶妻,还弄了个亡妻做幌子的缘故。如今他不在京城,你说那兰氏怎么就凭空怀上了身孕?」 刘嬷嬷也觉得诡异,不过她见过的腌臜事多,那脑子转了转就道:「夫人,您想想那兰氏的出身,又生得那么一副勾-人的相貌,想必在嫁给大公子之前就已经跟别人有了首尾,她不知大公子有隐疾,如今就正好趁大公子出征之际,把这腹中的孩子算到了大公子头上。」 常氏点头,她气恼道:「却不知这顶绿帽郑愈他肯不肯心安理得的戴上了。」 只要郑愈没有子嗣,这泰远侯府的爵位早晚也会是自己儿子的。 常氏和刘嬷嬷嘀嘀咕咕,却不想这些话却是俱是一字不漏的被房门外一个小丫鬟听了去。 然后翌日这些话就传到了当朝皇后甘皇后的耳中。 「哐当」一声,甘皇后手上的杯子就摔了个粉碎。 她实在是又惊又惧又疑惑不定。 若那常氏所说之话为实,难道这兰氏真的只是郑愈的棋子? 想到郑愈多年不娶,身边连个服侍的丫鬟也没有,至于他那「亡妻」,她早就派人去北疆查过,根本就是有名无实,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原来根源竟是在这里! 那她还费尽心机抓了她来有何用?怕还真的会落入郑愈的圈套! 或者这兰氏有孕也是假的?根本就是个诱饵?! 她身后的心腹宫女见她面色难看,脑子转了转,却是低声劝道:「娘娘,此事说不定是件好事。您忘了,三皇子殿下对那兰氏可是痴心一片,旧年年底时三皇子可还冒着大雪去了一趟兰家庄子,据说当时那兰氏正好回家省亲。娘娘,那兰贵妃把那兰氏嫁去郑府,不就是为了拉拢郑大人,您说,发生了这种事情,那郑大人还能心无芥蒂的支持三皇子吗?」 「立即让人去查!」甘皇后道,「也去寻常氏口中那个致仕了的陈老太医,确认郑愈是不是真的不能生育!不过,此事不管是真是假,暂且都不要轻举妄动,待得了确却的消息和家中的来信之后再作定夺。」 「是,娘娘。」宫女应下,道,「不过娘娘,那兰夫人的堂妹,下个月初可就要嫁给太子殿下了,这婚事还要不要得?」 甘皇后轻哼了声,道:「那可是本宫亲自向皇帝讨来的婚事,能是说不要就不要的吗?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后面说不定还有用处。」 五月初兰娇如愿以偿的嫁入了东宫。 兰家的一个族女竟然又嫁到了东宫为太子良媛,就在众人还在感叹兰家女的魅力无边或者感叹兰贵妃的神通广大之时,五月底,坊间却渐渐传出了一则流言,道是郑大将军幼时曾被他的继母泰远侯夫人常氏落毒,根本不能生育,他侧室夫人兰氏腹中的胎儿根本就不是郑大将军的孩子,而是那兰氏在郑大将军出征之际和人私通才怀上的。 紧接着流言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兰氏腹中的孩子根本就是三皇子的。那兰氏自幼养在三皇子的外祖家,和三皇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奈何兰家意欲将嫡支小姐许配给三皇子为三皇子妃,自然容不得三皇子钟情于兰氏身上,便棒打鸳鸯,将兰氏许给了郑大将军。 西北接连大捷,郑愈的声名和威信皆是大增,五年前的「战神」之名再被人提起,如今他幼时竟然被人下毒不育,其夫人竟然怀了他人的骨肉,这他人还是三皇子,这样的流言,实在是令人震撼得紧,更何况这中间还有多少以前想把女儿嫁给郑愈却不得的人家?所以不管真假,不管众人信不信,只稍微有了个源头,很快流言便已经传了开来。 虽然大长公主出面,极力弹压,但这种私下的流言又如何弹压得住? 更有甚者,据说在一次宴席上,一位夫人问已为太子良媛的兰娇,问她三皇子和她堂姐郑大人的侧室夫人关系是否不错,又问她兰妱的 身孕现在是几个月之时,兰娇蹙了眉是这样答的,她道,「三皇子殿下和我堂姐青梅竹马,情同兄妹,还请夫人不要随意相信那些恶意中伤的谣言」,「自从郑大将军出征,我堂姐就日日在家虔心礼佛,从不曾外出,就是我出嫁时,她都未有回家给我送嫁的,所以她身孕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话好像都是好话,但从有心人的嘴里再转一遍,更是坐实了流言。 兰妱虽然在家中不出门,但却要求过秋双外面若是有什么动静,尤其是郑愈和她相关的定要禀告于她。若是一般的「忠心」丫鬟,甚至像许嬷嬷那样的老仆,都可能会以不惹夫人忧心为由,瞒下这等流言。 但秋双是个暗探出身,尽忠职守,将最精准的情报禀告给自己的主人,由主人来做判断,这些行事准则几乎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融在了血液里,什么为了主子好就瞒着她,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所以饶是许嬷嬷十分反对,秋双仍是将外面的流言精简着跟兰妱说了。 兰妱愕然,随即就皱了皱眉。 秋双看兰妱的样子,也怕影响她的心情,道:「夫人,大人……大人的身体并无任何问题,大人也定会相信夫人,所以夫人不必担心。」 兰妱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这丫头想到哪里去了?大人的身体有没有问题她自然是最清楚的……咳咳。 她自己是不怕什么流言的,只是…… 她摇了摇头,道:「我是在想到底是何人散步了这些流言,既然牵涉到了三皇子,必然不是兰贵妃兰太傅这边的人,将泰远侯府夫人常氏传得这般恶毒,对泰远侯府,大长公主府都不是什么好事,就不应该是大长公主和泰远侯府之人,就是南平侯夫人应该都不会。还有兰娇的那些话……」 说到这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兰妱想到郑愈和甘家的恩怨,想到甘家的肃州大败,心里就是一咯噔。 她低声道,「此事,我怕针对的根本就不是三皇子,也不是我,而是大人。」 这些流言表面是对郑愈同情有加,他完全就是个受害者,但却也让他的威信大大受损。 她担心的是他们后面还有什么后招。 至此,虽然她和三皇子并没什么,却仍是让兰妱产生了些内疚,有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郑愈。 第十一章 「太子殿下。」御花园中,兰贵妃唤道。 朱成祯皱眉,他停下脚步,看向从不远处慢慢走近的兰贵妃。 走到近前,朱成祯略施了一礼,道:「兰母妃。」 兰贵妃看着他,直接道:「太子殿下,我有些事情想要跟您相商,应该说,其实是陛下让我告诉您几句话,您能否命左右退下,我们一起走走吗?」 他父皇让她来转告自己几句话?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朱成祯定定看了她两眼,兰贵妃很浅淡的笑了一下,道:「这是御花园,这里也有这么多人,他们还都听到了,是我借着陛下的名义要求跟你说几句话的,所以,我害不到你,也不会害你。」 朱成祯点了点头,道:「都退下吧,不必跟上来。」 兰贵妃行事再古怪,却也不敢随意假传圣旨。 两人沿着回廊走了一小截,兰贵妃才出声道:「殿下可知,因着郑大人的侧室夫人一事,前几日陛下训斥了你三弟,并且跟我说,打算封你三弟为王,让他离开京城,尽快就藩。」 朱成祯皱了皱眉。 她这是来兴师问罪? 兰贵妃苦笑了一下,道:「殿下,您心里应该很清楚,你三弟他,和郑大人的侧室夫人并无任何关系,阿妱天姿国色,少年慕少艾,他可能会爱慕她,但却绝无半点干系,这一点,你清楚,其实你父皇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但你父皇说,战乱之际,朝廷不宜动荡,甘家也好,郑大人也罢,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而太子殿下您,乃国之储君,更是国之基石,当稳而不当有丝毫动摇。所以,你父皇明明知道你三弟和阿妱并无关系,但仍是斥责了你三弟,并决定要将他封王打发出去。他为的,并不是郑大人,或者你三弟,为的其实是我们大周的稳定,也可以说是为了你,我们大周的储君。」 朱成祯沉着脸一直沉默。 兰贵妃站定,看着他,却突然完全换了话题,她道,「殿下,十年前我回乡省亲时,见到阿妱,那时她只有八岁,她到我们兰家嫡支来给我请安,当时我身边正好有一位大师,当时那位大师看到她时甚为震惊,事后就跟我说,阿妱的命格贵重,是天生凤命,和太子殿下你是天定的姻缘。」 她看着朱成祯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或者一副「你这是把我当傻子」的表情,也并不以为意,继续道,「那时我尚年轻,并不太信这些,不过那位大师的确是一位品德值得人敬重的方外之人,所以我宁可信其有,还是将她接到了太傅府中养着。但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太重视此事,直到有一天,我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个,」 她说着就伸出手,握着的拳展开,那手心豁然躺着一枚圆滚滚的木色珠子。 她问道,「殿下可认识此物?」 朱成祯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及至看到那是个什么东西之时,面色就是骤变。 兰贵妃看到他的面色变化,心道,果然如此吗?不过面上却仍是淡然,只笑了笑,道,「这东西不起眼,看着不过就是颗佛珠罢了,但是却是上等沉香雕成,并不是阿妱身上该有的东西,所以我就命她的丫鬟暗中把这个取了给我。然后我看到了上面的刻字,晅,那是你的字,这才记起来,你以前常戴着那串佛珠手串,自从江南回来之后,就少了一颗佛珠,所以我猜,这便是你们之间的渊源了。至此,连我都不得不有些相信,那凤命一说了。」 朱成祯放在身侧的手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 他再也没有想到,她竟是那个小姑娘吗? 难怪他并非好色之人,却在那日对着她时总有一些异样,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那时,他只以为,她也常出入宫中,他也偶然远远见到过,有点似曾见过的感觉并没什么奇怪的。 「殿下,我保存了这颗佛珠整整九年。现如今,你是想收回这颗佛珠,还是想让我物归原主?」兰贵妃道。 朱成祯抬头,看着她的目光不掩厌恶。 他道:「她曾助我脱困,这颗佛珠不过是我的谢礼,那时她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兰母妃联想得也未免太多了些。不过,我曾应下她一些东西以还她的恩情,这颗佛珠,还请兰母妃哪里得来的就还还到哪里去,不要总是,抢别人的东西都抢得这么理所当然,摆布别人的命运也摆布得这么理直气壮。」 兰贵妃看朱成祯的样子,苦笑了一下,道:「你知道了这一切,痛恨我也是理所当然。但她既然是凤命,那时我自然不愿把她再嫁给你,我一直以为,破坏了她的凤命,你的帝命就也会受到影响。」 说完又摇了摇头。 朱成祯见不得她惺惺作态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只觉得恨极,冷笑一声,道:「她既是天生凤命,那你为何不将她嫁予三弟?」 兰贵妃嘲讽地笑了一下,道:「殿下,你还看不明白吗?你三弟他,或许在他幼时,聪明伶俐,你父皇颇为疼爱他,我也曾有过什么期望,但他渐渐长成,论心性,论手段,论背景,有哪一点可以比得上殿下你?若他有帝王手段,现在也不会把自己和阿妱推到这样的风口浪尖。你父皇他也一直都是个明君,他疼爱你三弟,但却从来也没打算立他为储君过。」 这一点,还是她在听朱明照面无表情,毫无商量余地的说封朱成祥为闽南王,两个月后就让他去藩地,若她不舍,就让她跟着一起去之时,她才突然明白的,或许她很早之前就已经隐约有感觉,只是这感觉从来也没有那一刻来得清晰而已。 她道,「即使是天生凤命,并不是说她嫁给谁,谁就能坐上帝位,而是说,她能有幸遇到真命天子罢了,遇不到,嫁给谁,就只能给谁招祸。但是我当初的确耍了手段,在她和郑大人定下婚约前,殿下记不记得,我一直是避免你们两个见到的。」 朱成祯是何等的心机,自然也立时便猜到了她为何要将兰妱嫁给郑愈。 若她真是他的天命姻缘的话。 他道:「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是何意?想要让我和郑愈反目成仇,缓解三弟和他的结怨吗?也未免太可笑了些。」 于他而言,那不过就是一个六七岁,曾经助过他的小姑娘罢了。 兰贵妃也仿似自嘲的笑了一下,道:「不,你三弟很快就要就藩,甚至连我,可能都会跟着一起去,所以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殿下,阿妱和你三弟的这些流言,于你三弟来说,不过就是被你父皇训斥一场,然后封王就藩,其实无关痛痒。但殿下应该知道,那些流言,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尤其是,郑大人那样高傲和位高权重之人,他如何会容忍一个让他沦为全城,不,全大周笑柄的一个女人?我毕竟养了阿妱一场,是我改变了她的命途,也就变相地把她推向了深渊。我只希望,殿下能念在,她本是你的天定姻缘,还有你们的旧缘之份上,如果有机会,能救她一命之时就救她一命。」 第十二章 朱成祯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厌恶一个女人过。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愚蠢的女人。 现在却发现,被一个愚蠢的女人背后捅一刀子的感受并不比聪明人的要好受些,甚至让你更愤怒。 他道:「那兰良媛呢?你把她推入我的东宫,又是为的什么?」 兰贵妃道:「不过是补偿罢了,我夺了阿妱的凤命,心中始终是不安,便将她的堂妹嫁予你,也算是另一种补偿,不过,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看起来我倒更像是往阿妱身上插了根毒刺。」 兰贵妃说到这里就收回了手,道,「既然你不愿收回,那我便择了机会还给阿妱即是。不过,」 她收回了佛珠,却又递给了一张折好的纸给朱成祯,道,「这是阿妱幼时的画像,可以看看我可有欺瞒于你,还有她的生辰八字,凤命这种东西,或许钦天监或者其他一些高僧也能看一看吧。到现如今,其实到底是真是假也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将来能对她手下留情吧。」 她说完待朱成祯接过那张薄纸,便略一点头转身告辞而去了。 朱成祯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从来也没有此刻这般,觉得她那般刺眼,惹人厌恶过。他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把手中的纸撕掉,然后当作什么也没听到过,但,也许他最近的心境太过糟糕,也许是觉得事到如今,听与不听,信与不信,已无多大分别,所以最终还是展开了手中的纸张。 那纸上的确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的小像,用的大约是西洋的技法,惟妙惟肖,栩栩动人,灵动的大眼睛里连狡黠的目光都那么真切,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自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传出之后兰妱一直隐隐的担心,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皇后和太子一系有什么后招对付郑愈。 果然,在流言传过一阵后,六月中旬,朝中一向以刚正不阿的御史牛御史当庭弹劾原当朝次辅,现西北军统帅郑愈,弹劾他因记恨西坪军统帅甘守恒于二十六年前查出了其外祖夏家私通北鹘的罪证,令得夏家满门被灭,公报私仇,不顾肃州上万将士性命,与西夏大王子奈格合谋,偷袭肃州,致西坪军上万将士阵亡,接着又将私通西夏的罪名按到西坪军将领赵成易和郭显达身上,并私自扣押西坪军统帅甘守恒,不允任何人去探视,平西公甘肇曾数次要求将甘守恒带回西坪都不果,现如今甘守恒至今生死不明。 牛御史当庭泣血跪求承熙帝为肃州上万冤死的将士报仇血冤,定郑愈杀戮成性,通敌叛国,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罪。 接着便又有一大批官员随奏,跪请承熙帝下圣旨,即刻将郑愈押解进京,交由三司会审。 当然有弹劾的官员,自然也有维护的官员,很快朝堂上便吵成了一锅粥,更有武将脾气比较爆的,若不是被人拦住,差点就将那牛御史拎起来直接往柱子上砸。 承熙帝不知是被郑愈所犯的罪行给刺激到,还是被这吵得如同战场般的朝堂给气到,竟然又在早朝上吐了一口血,直接昏迷了过去。 皇帝的命比郑愈到底有没有罪重要,所以皇帝一晕,这弹劾一事也就暂时放了下来,好歹要等皇帝醒来再作定夺。 兰妱在府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中的笔一抖,一滴墨水滴下来,模糊了桌上的大字,她却是尚不自知。 心里只想道,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先从出身和家事攻其私德,去其威信,将其从神坛上拽下来,再弹劾他的其他各种罪名,泼上各色脏水,这样那些罪名和脏水也就显得不那么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接受了。 此事会如何收场?皇帝吐血晕倒又到底是真是假? 但皇后和太子他们定不会善甘罢休的。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为了这个孩子,她这段时间寸步不出,她知道,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孩子,不成他的拖累,已经是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了,可是此时,她仍是恨自己不能做更多。 她喃喃道:「秋双,大人有信件过来吗?」 没有回音,她略略提高了些声音,道,「秋双?」 仍是没有回音。 她心中疑惑,转身去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她再也想不到的身影,风尘仆仆,身上脸上都还有一些脏兮兮的,但却是高大笔直的身影。 她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眼泪就涌了出来。 「大人。」兰妱低声唤道,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令得她觉得自己现在看见的很可能只是幻觉而已。 她伸手去抹自己的泪,想擦掉泪水看得更清楚真切一些,却不想刚一伸出手就已经被拥进了一个热辣辣的胸膛,宽阔,硬邦邦的,还带着些因为一路赶路的尘土之味,真实得让人晕眩,却反而更不真实了。 直到那人低头在他鬓角蹭着,热热的唇往下滑,最终含住了她的耳垂,顷刻之间,兰妱只觉得自己耳后,颈窝边满满都是他灼热又熟悉的气息,这才反应过来。 她的心「砰砰」得跳着,鼻子眼睛都酸得厉害,在他的怀里近乎颤抖,她就那样在他怀中任他抱着亲吻着好一会儿,一直到感觉着那吻已经落到了颈下,才微侧了头,低声轻唤了一声「大人」,声音一出口,竟然发现满满都似撒娇的味道。 她出了声,他便抬起了头,微微松了松她,把她推离了自己的胸前约莫一拳的距离,看着她,应了一声「嗯?」,声音似从胸腔出来,低沉好听,带着满满的宠溺。 兰妱抬眼看他,迎上他熟悉又陌生的目光,莫名其妙的,此时才害羞起来。 其实他们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在他离开那几日之前都可以称得上生疏,彼此间也有很深的隔阂,可是偏偏他走之前那几日因着即将离别,两人极度的缠绵,她对着他各种要求都是百般柔顺任其施为,什么亲密的作为都已经作过。但那是因为情势特殊,现如今他乍一回来,两人再这般亲密,她从激动中醒神过来,便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大人。」兰妱又唤了一声,因为羞涩眼睛忍不住垂了下去,盯在了他的胸前,但唤着他的声音却是不自觉的又柔软又甜蜜,听得郑愈本已胀满的心更似要化了开来。 原本他并没有打算一见到她便要这般孟浪,至少要看看她,哄哄她,陪她说一说话。可是刚刚看到她泪眼朦胧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他的心猛地紧缩,忍不住就抱了她在怀中,再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那股清雅温暖的味道,便更一时忘形了。 他低头看她,见她脸上还挂着泪水,睫毛湿湿的,便忍不住伸手用指腹去帮她擦了擦,不曾想他这大半年来在西北走一趟,手上更是粗糙,不过帮她一抹,那雪白的脸上便红了一片。 他笑了笑,感觉越发真实了些。 她就是这样,跟个雪人儿似的。 他道:「这些日子是不是日日都想着我?」 兰妱的脸「刷」得红了起来。 第十三章 她初入郑府之时他明明是冷冰冰的,说话也是又硬又冷,很难听,她都习惯了,可是他即将离开那几日,她才知道,他竟然也会对着她说那么多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但是那时是离别在即,又是床笫之间便也罢了,可现在……她的确是日日想着他没错,可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他们明明好像也没那么熟。 也不是,是一方面好像很熟,另一方面又好像很生疏。 她有些紧张的伸手小心的攥了攥他胸前的衣裳,没有答他,而是低声问道:「大人,您怎么突然回来了?那边一切都还好吗?」 说正经事,向来是她镇定自己的最好方法。 郑愈低着头看她,此时倒不舍得再揉搓她的脸颊,而只是伸手拨了拨她发端的头发,再看她已经通红一片欲滴血似的耳朵,也不再追究她避开了自己的话不肯答,笑道:「无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不必担心任何事情。」 想到这么长时间她一个人在京城,还有着孩子,他的目光扫了一下她的小腹,手动了动,但却忍住没有挪过去,只是抚了抚她的后背,柔声问道,「这段时间,有没有害怕?」 害怕? 兰妱终于又想起刚刚他回来之前秋双跟她禀告御史弹劾他之事。 在此事之前,这些日子,她的心也是上上落落,但害怕却也谈不上,只是更多的是担心他罢了。 可是先前她的的确确是害怕的。 通敌叛国,皇帝晕倒,接着可能是太子主政,而他和甘家已经是死仇,必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就算他再厉害,臣又如何和君斗? 她抬眼看他,看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从没有过的温柔,此刻并无一丝沉郁和阴霾,莫名的,她的心就踏实了下来。 他说无事必是无事的。 她摇了摇头,本待习惯性的说「不害怕」,可是迎着他的目光,那「不」字尚未出口,却突然就想起以前教导她男女之事的嬷嬷说的话,那嬷嬷说男人都喜欢娇弱可人的女子,尤其是强势,位高权重的男人,你可以能干不给他惹麻烦,但在他想要怜惜你的时候,就不要把自己伪装成无所不能,无所畏惧了。 虽然兰妱以前很抵触那嬷嬷的那些取悦男人的「教导」,但此时她看着他,却又觉得,如果自己想跟他更亲近一些,其实说实话,才是最好的吧,不是要示弱博取他的怜惜疼宠,但也应该将自己真实的心情告诉他。 毕竟,他不再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人,还是她的……男人,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他此刻对自己的关心和在乎也都是真真切切的。 所以她把那个「不」字吞了回去,却是咬了咬唇,攥着他的衣襟,看着他低声道:「嗯,其实,一直都有一些的,我很害怕大人会受伤,也害怕自己能力不够,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看到他渐深的眼睛,有些受不住的垂下了眼去,但仍是继续道,「以前在我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担心,计划,但却不会害怕,因为知道尽力就好,可是大人之事,我却做不到任何事情,所以只剩下担心和害怕。」 郑愈又伸手摸了摸她,想跟她说「以后,不会让你再担心和害怕了」,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做不到的承诺,哪怕只是哄她的话,他也不愿说出口。 只能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段时间,有人找你麻烦吗?」 兰妱摇头,听他这般问起,顿时从先前的紧张羞涩中解脱了出来,笑道,「应该很多人想,但大概并没有人成功过。最开始的时候,我最担心的是大长公主会过来找我的麻烦,她是大人您的祖母,虽然大人曾经说过让我不必顾忌她,但她若是强硬的要做些什么,妾身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顾她的身份的。后来那些流言出来,妾身更担心她会做些什么了,不过没想到这大半年来最安静的就是她了,只是隔一段时间送来一些药材和用品罢了。她这样,真让我怀疑最初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大人,是不是您跟她谈过什么?」 郑愈看她恢复了神气的样子,笑道:「嗯,我在临行之前有警告过她。不过阿妱,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吗?无论她待你是何种态度,本质上都不会有任何分别,你只需要防备着她即可,不可信她。」 又冷笑了一下,道,「现在满京城,不,大概是满大周都在传泰远侯夫人对我下毒一事,她怕是正为此事愁断了头发,哪里还顾得上找你的麻烦。」 我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 郑愈想得是一回事,兰妱听他说起此事却是另一番滋味。 她看着他喃喃道:「大人,你中毒一事,是真的吗?」无风不起浪,她觉得他小时候必然是真的中过毒的。 中毒,不育。 郑愈皱了皱眉,脑中闪过他表兄常年受病痛折磨的模样,什么育不育的,谁还有那种心情。 这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他道:「中毒一事的确是真的。」只是不是我而已。 兰妱看他凝重的表情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她还有话想问,却又觉得什么都问不出口。 她咬了咬唇,攥着他衣襟的手松开,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手,以前他的手虽然也粗粝,但却还没现在这般粗糙夸张,和她的小手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握住他的两指,握紧了,硌得手疼。 然后她将他的手拖了放到自己小腹上,只是低声道:「大人,我们有孩子了。」 然后抬眼有些紧张又有点期冀地问他道,「大人,您开心吗?」 此时兰妱的身孕已经有五个月,但是她瘦,又穿了宽松的衣裳,乍然看过去,和以前并无多大分别,但手放置其上,就能明显的感觉到了。 他的手轻轻在她的小腹抚摸着,先是小心翼翼的,接着便试探的轻轻按着,似乎想去寻找那腹中的小家伙的位置。其实他之前就已经想这么做了,只不过他忍耐着,想把关注点先放在她身上而已。 他察觉到她的紧张,心道,她不会真的以为我认为自己不育,这孩子是个意外之喜吧……这个想法让他很有点不适,但却也无从解释,只能自己吞了这憋屈,然后有些无奈道:「当然开心,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很久以前,就不停有人跟他说子嗣,子嗣,他需要一个子嗣,让他娶妻,他也觉得应该要有一个,可偏偏却提不起半点心思,所以便一直有意无意的一拖再拖。 而现在,却只有庆幸了。 两人久别重逢,这一晚郑愈自是歇在了兰妱房中。兰妱虽已有身孕,但哪怕并没有动真格的,却也并不妨碍两人亲热,因此厮磨着这晚两人竟然要了好几次水,丫鬟阿早备水都备得心惊胆战,想劝说些什么,可是兰妱不喜她和郑愈在一起的时候外面有丫鬟服侍,阿早也不过只是听着铃声备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担心害怕的过了一晚上。 翌日一早郑愈便去了外院书房议事。 第十四章 郑愈回来,兰妱的心里也总算是踏实了下来,她用了早膳,正待召了秋双再细细问问外面的情况,却见许嬷嬷一脸凝重的过来。兰妱看她那面色,还当是外面出了什么事,谁知许嬷嬷一过来,却是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的面色状态一番,然后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夫人,这些日子您还是劝大人住在外院吧。」 啊? 兰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许嬷嬷看她这般懵懂的模样,叹了口气,再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劝道,「夫人,妇人有孕最是危险重重,您又是头胎,断断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因着一时贪欢而犯了大错,将来后悔莫及。说来一般大户人家主母有孕,都会给自己夫君安排通房服侍,是断断不能留夫君在自己房里过夜的,但大人的性子老奴也是知道的,那什么安排通房定然是不可行的,那夫人只能劝劝大人,还是让他留在外院歇息吧。」 原本也可以在隔壁耳房放置床榻供大人歇息,但她知道自家大人强势,夫人又是个温柔和顺的,留他在隔壁,跟留他在正房怕是也无甚分别。 兰妱的脸「轰」一下烧了起来。 她这才想起来她还怀着身孕,但昨晚竟然还要了好几次水,这事搁在谁家都怕是件大事,还好他们府上没什么长辈。 不过……天哪,丢脸死了。 好在兰妱素来是个能装的,哪怕脸上怕是已经红透,仍是能绷得一本正经。 她「嗯」了一声,很认真道:「嬷嬷说得有理,今日大人回来,我定会好生劝他,让他今后都去外院歇息,嬷嬷且不必担心。」 兰妱说要劝郑愈,可不是什么敷衍许嬷嬷之辞。 这日郑愈午后就回到了后院,破天荒地第一次陪着兰妱看起了书,习起了字。以前郑愈一直很忙,成婚不过两个月就又去了战争大半年,再扣去「冷战」的一个多月,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真心是少。所以两人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兰妱便不愿破坏了气氛,一直等到两人一起用完了晚膳,她才微红着脸认真的「劝」了他。 她有些艰难道:「大人,依规矩,妾身有孕,大人是不该歇在妾身房中的。只是,大人好不容易回来,若是公务繁忙不得已才去外院歇息,妾身自然不敢叨扰,但若是,若是大人想歇在内院,妾身却也是万万不敢推大人离开的,所以,」 郑愈听她这么一说先还黑了脸,听到后面面色却是渐变了,什么叫「若是大人想歇在内院」?他似笑非笑的等着她的「所以」。 兰妱酝酿了下,垂着眼,道,「所以妾身想,不若妾身就让人在隔壁耳房备上床榻,大人留在正房,妾身就睡在隔壁,可好?」 郑愈默了片刻,然后道:「我若是觉得不好呢?你是不敢还是不舍得?」 兰妱:…… 她抬头瞅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并不难看,倒是意味不明的看着自己,心里松了松,却是抿了抿唇,不肯出声了。 她也是很会察言观色的,某种程度上,还有点欺软怕硬,恃宠而骄。 兰妱不肯回答,郑愈也没为难她,他看了看她那有点小不满和憋着的表情,心里有点无奈却也有点高兴,她越来越肯在他面前表露真实的情绪了,就是在一些很细微的表情语气上,怕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本还想再逗弄她几句,可是却也不敢把她说得恼羞成怒了,他知道她表面柔顺,实际骨子里又倔强得很,若是真要把他推出去,她现在有孕,还不是得他哄着她,所以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他道,「上次从信中得知你有孕,我便从北疆请了两个嬷嬷和一个乳娘过来,都是我以前在北疆时就认识的,你身边的人不多,以后就让她们服侍你即可,想来她们这两日就会到了。许嬷嬷那里,她们会跟她解释,你不必担心。」 北疆可从来没有什么孕妇需得跟自己男人分房睡甚至安排通房的习俗,想来那两个嬷嬷会知道如何处理这事。 兰妱听完松了口气,她不过就是装装样子,提醒他安排人去摆平许嬷嬷,或者至少两人仍是一起睡,但是他少些胡来罢了。 让他去外院住,她,自然是不舍得的。 现在外面那么多风风雨雨,他不在的时候她不觉得,但他一回来,在自己的身边,就觉得安心许多。 兰妱原以为此事就揭过去了,谁知当晚两人亲热过一阵之后,他便抱着因着情动而格外柔媚动人的兰妱又问道:「若是我为了孩子,真搬去外院住,你真的愿意?」 说着又不由得想起那次他在外院住了一个月,她冒着大雪去外院等他一事,轻笑了一声,道,「口是心非的东西。」 兰妱靠在他怀中,手轻抚着肚子,有些困倦,这些日子她都格外嗜睡些,更何况刚刚又被他折腾了一番。 她有些迷糊的低嗔道:「妾身自然是不舍得大人去外院住的,只是嬷嬷说得也有道理,所以妾身原本是想着,只要大人只是陪着妾身不做什么其他事,也就无事了。」 「其他事,什么其他事?」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手却已经滑了下去,稍用了些力,兰妱便有些受不住的娇吟了一声,也不知是她对他感情转变的缘故,还是怀孕身体的变化影响,她现在的身子越发的敏-感,根本经不起他的挑-逗。 兰妱有些懊恼,她其实现在实在有些困倦得很,她推了推他,但身子却还是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嘟囔道:「大人,你怎么可以表里不一,收放自如到这种程度?」 「嗯?」郑愈听她这般说揽着她的手倒是一顿。 他低头看她,见她面色绯红,眼睛却是闭着的,知道她现在定是有些迷糊了,才肯说出这种话。他问道:「如何表里不一,收放自如了?」 兰妱低喃道:「我们……那个时候,我们成亲后你一个多月没入后院,还要我特地去外院等你几个时辰,那时候,你是不是故意的,就等着我去寻你?」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渐失,怕是已经近乎睡着了。 是不是故意的? 郑愈的眼睛眯了眯。其实并不是,那时他其实还没有打算完全接受她。 但是她要这么以为就这么以为好了。 郑愈是暗中私自回京的,外人并不知情。 外面的各色流言仍在满天飞,皇帝病情严重,据说仍在昏迷着,每日里不过只能醒来一两个时辰。就郑愈通敌叛国一事,皇帝倒是什么都没说,现如今暂时也没人敢触这个霉头,而且此时众人还以为郑愈尚带着大军在西北,那边都是他的旧部,就算皇帝想做什么,也定不会贸然行事,否则必然会引起大周动乱。 或者皇帝暗中已经在部署些什么也不一定。 不过皇帝倒是在病中发了一道圣旨,册封三皇子朱成祥为闽南王,封地为闽南沿海的五州,着其一个月后就藩,无召不得回京。 这一道圣旨更是击得朝臣和勋贵世家们心中惶惶,暗地里各种揣测猜疑。 第十五章 皇帝只有四位皇子,成年的只有太子和三皇子两位,另外两位年纪尚幼,且生母位分低微,母族亦是不显,并无任何争储的能力。皇帝此时打发了三皇子就藩,再加上太子隐有监国的意思,不免让众人揣测,这大周怕是要变天了。 宫里宫外整个京城的局势都紧绷着,十分紧张。 而这个走向显然对郑愈是十分不利的。 外面的消息也好,宫里的情况也好,每日都会即时的传递进郑府,就是兰妱,郑愈也没瞒着。 可是郑愈的神色却是一切如常,每日里除了一两个时辰或召人议事或处理公事之外,其余时间俱是陪着兰妱,竟是难得的悠闲,兰妱见他如此,虽然除了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其他他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却是完完全全的踏实下来,每日里只是安安静静神情欢喜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说什么,她听什么。他说无事,那她便信他。 不知不觉中,她对他,早已跟她初初入郑府时的态度和心意已完全不同。 总之不管京城是如何的暗流汹涌,郑府都是紧闭大门,原本是极安静的。 却不想这一日兰妱刚用完早膳,那个她让秋双安排到兰家铺子上的伙计却是让人传了消息过来,道是兰家这两天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起源是兰二叔和兰二婶吵着要搬走,原本要搬走就搬走也就是了,昨日兰二叔和兰妱的父亲却又大吵了起来,缘由竟是兰二叔兰二婶想逼兰妱父亲把兰妱出族,然后就将兰妱父亲给气得病倒在了床上。 而那伙计已经查过了,兰妱父亲真正病倒在床的原因并非只是被「气倒」,而是茶中被人落了少量的毒,此毒一激,药性发作,就会气血攻心。 竟然要将兰妱出族,又将兰妱父亲毒倒在床……这种事情那暗探自然不敢半点隐瞒,所以一五一十全报了上来。 不过那报信之人显然也顾忌了兰妱的身孕,道是夫人不必担心,那伙计已经暗中替她父亲解了毒,身体并无大碍,只需要歇息两天即可。 报信的人退了下去,兰妱就一只手抚着肚子,一只手猛地就按到了桌面上,面色发白,气得一阵反胃。 这还是郑愈第一次看到兰妱被气成这样的。 他心中恼怒,冷冷道:「若你不介意,我安排个意外,直接送他们见阎王。」 兰妱原本是真的气。 可郑愈这话一出,她反是平静了下来,转头愕然的看他,心里那股子气竟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摇了摇头,道:「让大人见笑了。我以前总觉得我那二叔二婶虽有缺陷,但胜在心思直白,并不难敷衍应付,却不想他们倒真的是够直白的,此次若还是不能把我逼出门去,怕是就真的能把我父亲药死,届时我总得出门了吧。不过让他们出什么意外却也不必了,虽然我对他们并无什么亲情,现在更是厌恶,但却还不至于到想要他们人命的地步。」 她说完看郑愈不出声,怕他因为自己拒绝了他而不高兴,就打了个岔道,「说来贵妃娘娘在宫中这么多年,她那想法我真是捉摸不定,我堂妹那个性情,她巴巴的运作着把她送给了太子,现如今我堂妹那一家可是一心一意的给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做枪使,这边三皇子殿下不过只是刚失势被封王就藩,我二叔就敢逼我父亲让我出族,闹得这样大。」 那不就让外人坐实了她和三皇子一事?反正终归对兰家对兰贵妃还有太傅府算不得什么好事。 蠢人也真是好用。 好端端又提起三皇子,郑愈更是不悦。 但他却不能告诉她他不乐意听到三皇子这三个字,只简短道:「你父亲病了,既然他们的目的是让你出门,那便回去看看吧,否则这些时日你怕都是不能安心。」 兰妱一愣,她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的确很担心家中,也知道只要自己不出现二叔他们可能还会继续闹下去,但是她却也不愿冒险,事情并非无他法可解。 郑愈道,「不必担心,我跟你一起去。」 兰妱更是吓一跳,道:「大人?」 这样也冒太大风险了,若是被甘皇后和太子他们知道他在京中,定是对他十分不利的。 「无碍,」他对她笑道,「我会乔装成普通的侍卫。此次他们引你出门应该只是试探,我会让人从禁军那边抽一些人过来保护你,有禁军侍卫在,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做什么。」 禁军侍卫?兰妱愕然。 她心中划过狐疑,但既然他这般说了,她便不再出声,她想,或许他是有什么布置或者有什么其他目的也不一定。 烟来镇兰家院子。 兰家后院并未上锁,秋双扶着兰妱绕了后门直接就进了兰家院子,院子内此时一片杂乱不堪,到处都是扔得一些家具日用的东西,但却不见一个人影,几人穿过后院在回廊处转了个弯,就又是一道进入内庭院的木门,侍卫尚未上前敲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片怒斥声。 「想让我女儿出族,我呸,贪生怕死,趋炎附势的东西,朝廷还没给我女儿定罪呢,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就敢给我女儿定罪,还跑到我们面前大言不惭想要将我女儿出族?简直是不要以为你们的女儿嫁进了东宫,我们兰家就可以任你施为了。要滚就早点滚,我们供你们吃,供你们住,可不欠着你们什么,也可别再一有事就说什么在老家侍奉父母多年,我呸,你大哥顾及着你们的面子,顾及着什么狗屁的兄弟之情,当年的事情不许我提起,但你们都已经无耻到这个地步了,我为什么还不能提起?」 是母亲之声。 她母亲性情端厚,出身虽平平,但也是秀才之女,说话从来没这么难听过,这次显然是被气极了。 不过当年的事情,当年还有什么事情? 兰妱的脚步顿住,阻止了欲上前推门而入的侍卫,她还真的想听听她母亲说一说她父亲不许她提起的这当年之事。 她只记得当年自己被嫡支带走之前,祖父不知为何好端端的摔断了腿,又旧疾复发病重在床,父亲只能卖了家中祖传数代的铺子去给祖父治腿医病,但却还是欠下了嫡支的恩情,无奈只能让嫡支带走了自己。 以前二叔二婶动不动就拿在老家侍奉祖父母来作说辞,对父亲予取予求,难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不妥之事?能让母亲这般说起,必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兰妱还在想着母亲能继续说下去,却不想母亲的话却已被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 「大伯母,以前的事情侄女是不知道,只是要让姐姐出族之事,侄女却是委实为了你们好,如今你们怕是也已经知道,姐夫他通敌卖国,害了我大周上万将士的性命,令得他们命丧外族人之手,这可是诛灭九族之罪,若是姐姐不出族,届时你们可也得陪着一起死,就算你们不顾忌着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管堂弟和小侄儿的性命了不成?就算我现在是太子良媛,可是这种通敌叛国诛灭九族的大罪,就是我,到时怕也是保不住你们的。」 竟然是兰娇的声音。 今日可真是热闹啊。 兰妱冲那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敲了敲门,未等里面回应就已经推了门打开。 第十六章 秋双扶着兰妱踏了进去,原本还在吵闹着的屋子霎时静了下来,俱是看向了她,面色各异。 自郑愈离京大半年,兰妱再未踏出过郑府,外面皆传她有了身孕,怀的还是三皇子的孩子,但实际她到底有没有身孕,有的是几个月的身孕,其实外人并不知道,兰二叔兰二婶兰娇几人也不知道。 所以她突然出现在这里,众人,尤其是兰家二房几人自然是惊住的。 兰妱冲着自己母亲笑了笑,没再理会其他人,而是转头看向看到自己先是跟见了鬼似的惊愕,接着就特意直了腰板,努力摆了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的兰娇,轻笑了一下,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虽算不得什么士,不过几个月未见,倒是也真让人刮目相看了。以前还当你只会撒泼卖痴扮可怜,现在倒是连些从市井流言中拼凑出的冠冕堂皇的恶臭之言都能拿出来卖弄了。可真是太子良媛,今时不同往日了。」 「你!」兰娇大怒,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实在被气炸,且就正如兰妱所说,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再也不用求她,反是她,已不过是个名声败尽,左右不是被郑愈抛弃就是被郑愈连累,不是被斩就要被卖进勾-栏院的,她还何须怕她或顾忌她? 兰娇冷哼一声,道:「谁和你耍嘴皮子,姐姐,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现实,你现在其实已经一败涂地,不管你长得再美,郑大人以前有多宠爱你,三皇子又有多喜欢你,但都没有用了。你怀了三皇子的孩子,可是三皇子不会要你,也不会保你,等郑大人回来,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他不获罪,他处理你,你死,他获罪,你们两个人都得死,哦,还有你肚子里的……啊!」 她的话还未说完,「啪」一声,兰妱前面的一个侍卫受了秋双的指示已经一个刀柄打在了她脸上,不过是瞬间,她脸上就跟染了色的馒头一般肿了起来。 「啊!」 兰娇一手捂着脸疯了一般的尖叫着,脸上火辣辣得疼,还又羞又恼,简直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那侍卫「你,你」了两下,一边的兰二婶已经扑了过来抱住兰娇,嚎叫道:「造反了,造反了,果然是嫁给叛国贼的女人,一窝子的叛国贼啊,竟然敢以下犯上打太子良媛啊。」 可是兰二婶和兰娇再自恃身份高贵,可偏偏她出来之时身边只带了个丫鬟和一个婆子,此时只会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就算她们再嚎,也无人冲上去给她们维持体面。 兰妱冷冷的看着明显受刺激过度的兰二婶和兰娇,她来之前根本就没想过要动手,可是她们对她说再难听的话她都可以无所谓,可是诅咒她的孩子,她决不能忍。 不远处一座庭院的二层木楼上,侍卫问黑衣人,道:「殿下,要属下去处理一下吗?」 太子再不喜那女人,但那到底还是太子良媛,这样胡闹丢脸,丢的也是东宫的脸。 朱成祯的目光却是一直在兰妱的身上,从她下马车到入兰家后院,再到内庭院,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从始至终也没有去看那个据说是他的良媛的女人身上一刻过。 他听到侍卫问起才调了目光扫了兰娇一眼,淡漠道:「不,不必了。吩咐下去,看好了,不要让兰夫人回程出任何意外。」 顿了好一会儿,就在侍卫准备应下告退之时,却听到他又道,「安排一下,我要见她。」 仍是兰家庭院。 「我的娇娇,我的娇娇,天哪,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兰二婶还在嚎,她倒是想扑上去挠兰妱,但兰妱前面几个侍卫握着剑凶神恶煞的杵在那,她不敢过去,也只能坐在那一边搂着兰娇,一边拍着大腿嚎了。 她那做派就是兰娇带过来的嬷嬷和丫鬟瞅着头皮都有点抽。 那嬷嬷到底经验老道些,她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更知道这市井妇人般打滚撒泼是没有任何用的,郑大人是什么人,那是杀人杀几万的战神,人家是被弹劾,可还没被定罪,太子地位是高,可现在却也帮不到她们。 她只能按下了心里的鄙夷,在旁扶着被打懵了的兰娇道:「良媛娘娘,我们还是赶紧寻个大夫给您看看吧。女子容颜乃是大事,可容不得半点疏忽,若是娘娘毁了相貌,将来可要如何是好?」 兰娇听见这话原先因为被疼痛和羞恼刺激过度的大脑终于也被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她摸着自己已经肿得老高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袭上心头,若是她毁容了,她还拿什么去做太子良媛? 她又是尖叫一声,道:「兰妱,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自己毁了,竟然还要毁了我!」 这时一直在旁观战没有出声的兰妱大嫂平氏终于出了声,她道:「给父亲看病的马大夫还没有离开,良媛娘娘若不嫌弃,不若就先进屋让马大夫给您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兰娇是看不上那马大夫,可她现在这副样子,不处理可要怎么回东宫?也唯有先让那马大夫先看看了。想到这里她真是恨不得把兰妱撕成碎片。 兰妱母亲孟氏也已经过去了兰妱身边,唤兰妱先进屋坐下再说。 不多一会儿,满庭院里的人就都移到了堂屋。 就是兰妱父亲听说了外面发生的事情,放心不下,也让人扶着到了堂屋中。 堂屋中一边是兰二叔兰二婶围着马大夫给兰娇看诊,马大夫已经开了消肿的药方让人去抓药,又在自己药箱里寻了药膏让兰娇的丫鬟给她搽药。 另一边兰妱坐下,却是没理会兰娇和兰二叔兰二婶等人,看见自己父亲问候了他几句身体,便将目光移向了自己的母亲孟氏,慢条斯理道:「阿娘,先前你在院子里说,阿爹顾及兄弟之情,不许您提当年之事。现如今女儿瞅着,我们这一房和二房彼此之间怕是也无甚兄弟之情可言了,有什么事,阿娘您就直接说出来吧。」 她现在连「二叔」这两个字都不想吐出来。 「妱姐儿,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孟氏尚未答话,一向老实的兰二叔却是怒了。 他涨红着脸,似乎忍无可忍道,「妱姐儿,你祖父祖母只有我和你父亲两个,我们兄弟这么些年互相扶持,一向兄弟情深,如果不是因为你,如何会闹到这种程度?你,你就仗着嫁入了高门,历来都瞧不起我们,瞧不起你堂妹,现在你惹了杀头的祸事,我为了大哥侄子,劝他们和你撇清关系,又有何错?可你却带了人过来又打又杀,更用心恶毒的毁了你堂妹相貌,我们老兰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不仁不孝,心思狠毒的东西?」 说到这里又把头转向兰妱父亲,道,「大哥,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肯把她出族吗?大哥,当年你们为了她,抛下父亲母亲在老家,现在也要为了她,就不顾全家的死活了吗?」 兰妱一直以为这二叔一家最会扭曲是非,颠倒黑白的是自己二婶,现在才发现,自己这个二叔平日里最是木讷老实,却原来也这般能说啊。 她没出声,她现在可动不得气,不到最后一锤定音是懒得和他们作口舌之争的。她等着看他们还能说到什么程度,同时也想看看自己父亲的态度。 第十七章 兰父被兰妱的母亲孟氏扶着,听了兰二叔之言就气得咳了好几声,喘息了好一阵才道:「多德,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怕妱姐儿连累了你们?此事我已经问过恩庭,他说依大周律,罪不及出嫁女,同样的,出嫁女夫家之事,亦不会牵连到娘家。阿妱是我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品性我也最清楚,你们既怕她拖累你们,不想认她这个侄女,那么我们就去府衙,做个分户书,从此以后,你我兄弟虽名为兄弟,但实际却再无任何瓜葛。」 「大哥!」 兰父摆了摆手,阻止了兰二叔,续道:「多德,当年我和你大嫂离开老家,家中所有田地房屋财产都留了给你,父亲母亲过世,他们的东西也都留了给你们,我们分文未取,这么些年,你说侍奉父母,我每年也都会给你寄几十上百两的银子,虽然现在你们可能觉得看不上,但却是我这边节衣缩食,能拿出来的所有银子了。」 「哎呀,大伯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既然是您拿出来的所有银子,那您这个铺子和院子,这样的家业,几千两的银子,怎么眼睛都不眨就买下来了?」原先一直在照看着兰娇的兰二婶突然插言道。 孟氏听言刚要斥过去,却是一把被兰父给按住了。 他冷冷的扫了兰二婶一眼,却是未理会她,又看向兰二叔道:「多德,你心里可也这般想?」 兰二叔脸色难看,搓了搓手,道:「大哥,你说这些旧账做什么?说起来那些钱你是孝敬父母的,可不是我们落下了。你知道父母每年请医吃药,那些银子可不够使的,就是我们这么些年自己赚的钱也都贴了进去,要不然我们过来时怎么会身上根本不剩什么银钱?」 兰父听言心中愈发失望。 他们身上为何分文不剩?他们这么些年赚了什么银子?在老家,不过就是靠祖上的薄田和他们寄过去的银子过日,还要过有奴仆使唤的日子,还有侄子恩林和侄女兰娇,也养得跟少爷小姐似的。 他听马大夫说自己是中了毒才气血攻心,原来是再不敢相信自己的兄弟会下这种毒手,可此时,他才发现,他好像从来都没了解过自己这个兄弟。 他道:「罢了,当年我离开家时家中所有银钱产业都有单子,这么些年我寄给你们的银子寄给家里的药材物件也都有列账,你若是心中不满,也尽可以把这些年父母的嚼用都列了单子,待族长长辈入了京,就请他们看看,需要我们补回给你们的,我们也尽可以补给你们。」 这话说得兰二叔和兰二婶却是俱都不出声了,他们在镇子上的情况,父母到底有没有请医吃药花费什么,他们大哥大嫂不知情,他们可以信口夸大了说,但兰湖镇的族中长辈,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这时一直立在一旁未出声的兰妱堂兄兰恩林却突然道:「大伯大伯母,这么些年的细账很难算清,又因为以前祖父祖母在,也不好算,但大账却是很容易算的。我记得家中原本有一个祖传数代的铺子,就是叫兰墨斋,当年大伯和大伯母入京需要盘缠,就卖了这铺子作盘缠,既如此,那现如今这个兰墨斋,是不是应该还算是兰家的产业,大伯和父亲应该都有份?」 这个就是读了数年圣贤书,已经中了秀才,二叔二婶口中将来必会高中为官的堂兄? 「你记得?」兰父眼神失望透顶,他看着自己的弟弟,道,「多德,这便是你跟侄子侄女他们的说辞?你也觉得我现在这个铺子,也该有你的份吗?」 兰二叔向来脸皮厚,但此时他对上自己大哥的眼神却不知为何有点瘆得慌,口张了张,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听到那马大夫惊讶的声音道:「滑脉,竟然是滑脉,恭喜良媛娘娘,您应该是有一个多差不多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堂屋中原先吵吵嚷嚷的声音霎时全都定了下来,不约而同的看向马大夫,再看向兰娇。 此时的兰娇也被这消息震住,呆呆地看着大夫,委实不敢置信。 她自嫁入东宫,太子只不过在她房中只歇了一晚,谁能想到她竟然会有孕?她这个月月事是迟了有些日子没来了,但她月事向来不准,所以便也没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大,大夫,您说的可是真的?」最先反应过来,激动询问马大夫的竟然是兰娇的那个嬷嬷,崔嬷嬷。 崔嬷嬷是皇后派到兰娇身边的,她其实看不上兰娇,心底也从没真正把她当成过自己的主子。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却不同。 东宫到现在可就只有太子妃所出的一个小郡主,还有甘良娣腹中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兰娇若是怀了孕,幸运的还是个儿子,那可很有可能会是太子殿下的皇长子,他们大周的皇长孙!就算不是皇长孙,东宫子嗣稀少,这孩子也是十分金贵的! 马大夫抚了抚自己的胡须,笑着点头道:「自然是真的。老夫行医多年,虽比不得宫中太医,但这喜脉却还是不会把错的。」 兰娇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简直是喜极而泣。 她终于不必因为自己可能损了相貌而担心没了将来了,这孩子就是她的将来。 不过她想到这里,却是立即就捂住了肚子,往椅子后面缩了缩,有些惊恐的看向兰妱。 兰妱察觉到兰娇的目光,心中好笑。 她还怕自己害了她孩子不成?只要她不惹她,她才懒得搭理她。 崔嬷嬷见兰娇如此作态,再看她脸上惨不忍睹的肿胀,明白她的恐惧,此时她可不也跟兰娇一样都把兰妱当成恶罗刹般? 崔嬷嬷不敢去招惹兰妱,但却对着马大夫话中有话道:「大夫,刚刚良媛娘娘受了惊吓,对她腹中胎儿可会有什么影响?良媛娘娘肚中怀得可是小皇孙,半点马虎不得。」 马大夫笑道:「无事,无事,良媛娘娘身体健壮,刚刚不过是点小惊吓,待老夫给良媛娘娘开一副安胎压惊的药,用上一用就无碍了。」 不过说着却是又道,「只是先前我给娘娘开的消肿药却是活血祛瘀止痛的,良媛娘娘现在有了身孕,却是用不得那药了,就是外搽药,也是不用为好,为了皇嗣,良媛娘娘可是得好生忍着点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待兰娇说什么,崔嬷嬷就已经先应了下来,然后就对先前给兰娇面上敷药的丫鬟道,「还不快去取盆水来,把良媛娘娘面上的药膏都给擦了,若是小皇孙有半点差池,可你们谁能担当的起?!」 兰娇:……她的脸要怎么办?! 兰妱很怀疑马大夫是故意的。 这马大夫本来就是她父亲铺子上那个暗探请来的人,八成就是郑愈的人。不过不管怎么样,此时兰娇身孕才不到两个月,最是不稳的时候,少用点药的确还是安心些的。 兰妱不再理会那边喜出望外一惊一乍的兰娇主仆还有二叔二婶一家,她看向自己的父亲,笑着慢慢道:「阿爹,当年到底有什么事,您还是说清楚吧。现如今良媛娘娘有了太子殿下的骨肉,我这个很可能招祸之人,还是和二叔二婶还有良媛娘娘他们都划清界限为好,否则影响了良媛娘娘孩子的前程,岂不是大罪过?」 第十八章 「所以我觉得阿爹您先前那个分户书的决定非常好。事实上,也不用找官府那么麻烦,我这儿就已经准备了一份礼部盖章的文书,只要阿爹和二叔各按了手印,那就不需要我们兰家族长那边的同意,我们大房和二叔的二房以后就亲缘不再,再无相干,将来我获罪也好,良媛娘娘和她的孩子前途无量也好,彼此都不会受到任何牵连,自然也不会受到任何福恵。」 「只是既然要签这断绝亲缘的文书,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免得说来说去,还都是父亲您为了我这个不肖女,卖了祖产,抛弃了祖父祖母,跑到京城发达来着。阿爹,您可以对二叔百般容忍,但在他眼中,我既是个不仁不孝,心思狠毒之人,这种锅,我可不愿意替他背。」 这个断绝亲缘的文书也是本朝开国初期弄出来的一个东西,彼时很多世家大族家中子弟有的忠于前朝,有的却跟着本朝祖皇帝征战沙场,开疆拓土,祖皇帝便弄了这么个文书方便家族分割。 给兰老爹和兰二叔用,委实有点大物小用了点,但兰妱觉得,好用就行。 「阿妱……」 「大哥!」 兰老爹刚出声就被兰二叔给打断了,他脸色有些发白,神色也再不是以往的老实木讷,而是带了些兰妱以前在他面上从未见过的阴狠神色道,「大哥,事已至此,若你真的执意要为了妱姐儿要跟我这个弟弟断绝亲缘,这手印我摁。但以前的旧事,旧账,还有今日妱姐儿毒打我们阿娇之事,我们且就看在我们好歹兄弟一场,还有过世的父亲和母亲的份上,全都算了……」 「算什么算!」 孟氏终于再也忍不住,她很了解自己丈夫,看到他刚刚的神色,就知道他真的是打算这么算了,他能算,但她却不愿再忍下去了。她道,「阿妱说的对,既然已经要签这断绝关系的文书,过去的事情还是说清楚为好。」 「大嫂!」 「大哥,当初你可是在祖宗牌位前答应过……」兰二叔冲着兰二爹就吼道,却不想他的话还未说完,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就横在了他脖子跟前,顿时他的话就被卡住了。 在武力面前,再巧舌如簧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的。 「你大哥答应过,我可没有答应过!」孟氏冷冷道,「你都这么糟践我女儿了,我凭什么还要替你留面子,让我女儿背黑锅!」 「兰恩林,你不是问我们家祖产的那个铺子吗?」孟氏说着就转向兰恩林,面色如霜道,「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当初那铺子是怎么没的。」 「我们兰墨斋是祖宗留下来的产业,虽然只是个自家的小墨坊,制墨技艺和外面的大墨坊相比,也较为粗糙,但你祖父和大伯一生都喜爱制墨,很是琢磨出了些奇巧的技艺,可制作出一些色泽和香气都较特别的画墨,用来作画之时倒是有些用处。」 「当时省城的一位大墨商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我们的画墨,特意寻来想同我们合作,道是想试试我们的方子加入他们所制的墨中,还想请你祖父做他们墨坊的研墨师傅,为表示诚意,他们特意邀请你祖父去省城参观他们的墨坊,那时你大伯有事一时走不开,你祖父便带了你父亲一起去了省城。原本是高高兴兴的去,可是你父亲,兰多德,却在省城被人先是诱去了喝花酒,然后再被那妓子不知怎么哄了哄竟是去了地下赌坊,一晚上就把我们兰墨斋,还有我们兰家所有的画墨方子都一并输了出去,你祖父脾气犟,实在气不过,跑去赌坊跟人理论,结果却被人打断了双腿。」 「我们阿妱……」 她原本还想说,我们阿妱好端端的在家养着,若不是因为家业被败,祖父双腿要医,又复发了旧疾,欠下了嫡支一大笔银子和请医的恩情,又何须把女儿抵给人家,从此生死婚嫁都被别人捏在手里? 可是这些话她到底吞了回去,对上赶着要把女儿送去给嫡支攀高门的二房一家,这种话又有何意义? 堂屋里是一片诡异得寂静。 这些旧事,整个堂屋中,只有兰妱父亲,母亲,还要兰二叔本人知道,就是兰二婶,她知道当年自己丈夫应该是在省城惹了什么事,父亲的腿伤可能跟自己丈夫有关,但具体的,她还真不知道。 「大哥,」兰二叔老泪纵横,满脸屈辱,他道,「大哥,你知道当年我是被人下药算计了,你曾经应承过父亲,也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此事绝不告诉旁人的,可为何……」 兰老爹黑着脸没出声,孟氏却是「呸」了声,道:「被人下药算计?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旁人怎么不被人算计,就你被人算计?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是别人打断了你的腿,拖你进去花楼的?什么跟父亲应诺,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不将此事告诉旁人?是,你大哥愚孝又跟你兄-弟-情-深,这么多年来为了你们做牛做马,却还要披着不孝的名头被你们要挟,被外人指责,可就是这样他也从未将此事吐露过给任何人。但当年你们在省城事情闹得那样大,父亲被人打断了双腿,就当真以为我们兰湖镇穷乡僻壤,再无旁人知道了吗?」 「还有,你大哥当真是完全为了阿妱才来京城的吗?当年家里产业被败,就靠几亩薄田维持生计。可父亲病重,嫡支给的钱很快就填了进去,恩林恩庭还要读书,我们不来京城,要靠什么来供养这一大家子,要靠什么来给你们在乡下呼奴唤婢?供恩林读书进学?靠你日日躺在家中喝酒唱曲吗?」 「把这个摁了手印吧。」兰妱突然打断了孟氏的话,声音平淡道。她的语气好像不带任何情绪,但听到之人却莫名都起了一阵寒意。 一式三份,侍卫从兰妱手中接过那亲缘断绝文书就先拿去递给了兰老爹。 兰老爹接过那亲缘断绝文书,手却莫名有点抖。他的本意是分户书,其实也就是做了官府登记的分家而已,却不是这要断绝兄弟关系的亲缘断绝文书。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弟弟,他比他年长六七岁,那是自幼跟在他屁股后面用软糯的声音「大哥长」「大哥短」唤他的弟弟,也曾在父亲和母亲临终前应下,会照拂他的弟弟。 这个弟弟从小到大也就犯过那么一次大错,那时他还年轻,一直在乡下没见过世面,乍然去到省城,被有心人诱去喝花酒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而后面发生的那一串事情,的确是他的错,可仔细想想,却也只能恨别人的心思狠毒。 他之所以一直把此事瞒着,不仅是因为他应诺过他父亲和母亲,也是因为他知道,这事只要传出去,兰湖镇就那么大,这个弟弟也就毁了,从此再不能堂堂正正做人。 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出来又有何意?不过是在家中每个人的心里都种下一个芥蒂,从此他们兰家再不能和和睦睦安安生生的生活了。 可到了现在,他想求的家庭和睦,一家人齐齐整整,到底还是被粉得七零八碎。 第十九章 兰妱看着拿着那文书手都在颤抖的父亲,心里一阵难受,约莫是有孕的缘故吧,她觉得这屋子格外的闷,甚至有些反胃,可是她再难受,却也不愿在此时露了痕迹,她从不喜在外人面前让旁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她道:「林严,把文书拿给良媛娘娘的父亲吧。」 侍卫应下便又从兰老爹的手中取走了文书拿去了给兰二叔。 兰妱看兰二叔接了那文书,就带了些讽刺慢慢道,「二叔,如今良媛娘娘已经今非昔比,她肚中怀了皇嗣,还可能是我大周朝的皇长孙,前途无量,但我却是被流言缠身,夫家更可能会满门抄斩,虽说罪不及妇人娘家,但若这亲缘不断,却也必定会牵连良媛娘娘,牵连良媛娘娘肚中的小皇孙,否则,我夫君的母亲,当年还是堂堂泰远侯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又如何会落得被休身亡的结局?还有堂兄,想来也不会乐意因为我而影响你的仕途吧?」 兰二叔一时之间惊疑不定,这东西的确是他们一家原来想求的,可真拿到了手里,还是兰妱这样强硬的送到了他手上,他却又开始觉得不踏实起来。 毕竟这些年他有什么事情都是寻自己大哥解决,早已经变成了习惯,这突然间,竟然要和大哥断绝关系? 不仅是兰二叔,就是兰二婶兰恩林兰娇几人心中也觉得惊疑不定。 兰二叔看向自己大哥,似乎又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兰妱实在厌恶透了这么一家子人,她再不想听他说任何令她恶心的话。 她不是她爹,对这个二叔有多深厚的感情,当她得知自己过去这么些年所受到的煎熬,差点被送进厉郡王府被人糟蹋,日日担心会被送去不知道服侍什么恶心的人,却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父亲迫于什么宗族压力,并不只是因为她祖父旧疾复发受了嫡支的恩情,那一切一切的根源不过就是因为眼前这么个人,因为这么人逛花楼被人诳到地下堵庄而造成的。 她被填进了这么一个肮脏的窟窿! 可这么些年,她背负着家人为了她卖掉祖产,离乡背井,不能侍奉祖父祖母的声名,据说她祖父祖母临终前还借着这个理由要她以后定要照拂二叔一家,照拂堂兄堂妹。 她父亲竟然默认了,而且这么些年都一声不吭。 她觉得恶心透了,真的恶心透了。 她对着兰二叔道:「签吧,不签,你落毒给我父亲,令其卧病在床一事,我今日就命人告到衙门上去,甭管我夫君现在是不是在被人弹劾,甭管外面有多少流言的中伤,但你下毒一事,人证物证俱在,相信我,在我死之前,先弄死你,就算良媛娘娘有了身孕,让她再无翻身之地,我还是能很轻易就做到的。」 兰二叔大惊,抬头看兰妱犹如见了鬼。 不仅是兰二叔大惊,这屋中,知情的不知情的,也俱是大惊失色。 孟氏和兰恩怀看向兰二叔的目光更是充满了不敢置信和愤怒。 「签,阿爹,快点签。她就不是人,她是个恶鬼!阿爹,我们走,立即走,以后和他们再无一点关系!」 兰娇尖叫了出来,兰妱的话,她信,她觉得兰妱就是个疯婆子,跟恶鬼似的可怕。 兰二叔总算是摁了手印。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兰老爹再顾念兄弟之情,兰妱母亲孟氏和大哥兰恩怀知道了兰二叔落毒一事,已经恨毒了兰二叔,兰老爹知道这一切都再回不了头,只能颤抖着手悲哀地摁了手印。 搬家一事兰二叔一家人早已经计划了很久,在京城也早就买好了房子,所以签了亲缘断绝书,一家人就跟被鬼赶似的逃也似的搬走了。一时之间,原先吵到好似屋顶都要被掀翻的兰娇立时便静寂了下来。 兰老爹看着自己女儿神色复杂。 这个女儿在他们面前一向温柔懂事孝顺,可刚刚侄女被击打得可怖的脸,早已准备好的亲缘断绝书,那些冷漠无情堪称狠辣的话,让兰老爹一时之间就像是完全不认识这个女儿一般,虽然他也觉得弟弟一家行为令人寒心,但女儿如此仍是让他十分陌生。 兰妱是什么人,她观兰老爹不愿和自己对视的眼神,和颓然的神色,便大约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也觉得有些疲倦,明明打发了二叔一家,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她得知了那些旧事,却是半点也再高兴不起来。不过略说了几句话,兰老爹状态不好,兰妱大哥兰恩怀便扶了兰老爹回了房歇息,兰妱再和母亲孟氏大嫂平氏说了几句话,便道不能久留,提出告辞了。 兰妱有孕,孟氏也知她情况复杂,不敢留她,就送了她出来,告别之时孟氏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喃喃道:「阿妱,是阿爹和阿娘对不起你,但是阿妱,你不要怪你阿爹,他,他只是太过重情了,又曾经被你祖父逼着立下了誓言。」 太过重情…… 兰妱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无事,阿娘。我明白的,对阿爹来说,二叔,那是他唯一的弟弟,是他的家人。这些日子,可能还要阿娘多宽慰他些。」 以前兰妱也觉得,有些人重情些,有些人凉薄。 可现在她却觉得,不过就是立场不同罢了,还有,对每个人来说,重要的东西不同而已。 谁的心还不都是肉长的? 兰妱转身离开,孟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更加难过。 她情愿女儿能表现出伤心难过,而不是眼神这般清冷的笑着说「无事」,因为只有不在乎了才会不伤心,不难过。 而兰妱离开了兰家,上了马车,她掀了车帘,看着外面乔装了在给她赶着马车的郑愈。 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笔直,兰妱看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的想,他的马车赶得也很好。 这个时候,其实她很想唤他到马车里陪她一起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哪怕他说的话可能又冷漠又难听,可是她也觉得,她还是很想听一听的。 她知道,他或许不爱她,可在这世上,他已经是待她最好的人了,她的要求一向都不高。 她这样看着郑愈,郑愈似有所感,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面上并无表情,那张脸也不是他的脸。 可是眼神却是兰妱极熟悉的。 那一眼竟然让兰妱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她对着他笑了笑,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 她想,她早已经不再是个任人宰割的小姑娘,这么些年,她心里多多少少还背负着一些东西,例如因为父亲和母亲为了她离开了老家,她对祖父祖母的歉疚,对家人的责任,现在把所有的事情都剖开了,却发现原来她根本没必要去背负那些。 反而更轻松一些。 马车从烟来镇回京城,兰妱原想着,皇后等人费了这么多的周折把自己引出来,这回程的路上应该会起些波澜吧,可是马车驶了近一个时辰,一直到快入城之时都未曾遇到什么拦路打劫,暗杀绑架之人,只是在入城之前的知客亭,有人在前面路上拦下了他们的马车。 那人兰妱认识,郑愈更是认识,是太子的亲信总管太监成禄,他请兰妱借一步说话,道是太子殿下正在知客亭侯着兰夫人。 第二十章 兰妱愕然。 不是暗杀,是明绑?还是太子亲自出手? 这是哪一出? 兰妱忍不住就去看向已经下了马车立在前方的郑愈,但却只看到了他的背影,此时那成禄却是双手托着一个托盘送上了一物,还正是捧到了站在前面的郑愈面前。 托盘里面是一颗佛珠 旁边的侍卫欲上前替郑愈去拿那物,但郑愈却已经直接伸手拈起了那颗佛珠。 兰妱怔怔地看向郑愈手中的那颗佛珠,她隐约记得,她好像曾经也有过一颗类似的佛珠,是别人送给她的,族中长辈说是个很值钱的宝贝,所以她便编了条绳子串成了手环戴在了手上。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入了太傅府后不久那佛珠连着手环都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她还为此失落了好久。 难道那佛珠竟然是被太子拿走了? 这,这却又是为何? 她还在极力想串起这事,却听到成禄恭声道:「兰夫人,十一年前太子殿下曾在江南送过这样一颗相识的佛珠给一位故人,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听人说兰夫人可能识得这位故人,所以特邀请兰夫人一叙。兰夫人请放心,太子殿下很重视这位故人,他邀请夫人只是想询问一下夫人一些这位故人的旧事,问问她的情况,绝无任何他意。现时亭中也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若殿下有心对夫人不利,定不会亲自出现在此处,就是别处的一些对夫人不怀好意之人,殿下也已经替夫人打发了,还请夫人放心。」 她的那颗佛珠是太子的?当年那个被人追杀,行容狼狈之人竟然是太子殿下? 兰妱一时又是惊住。脑子里努力将当年那个面目已然已经模糊的人和太子那张脸对起来,可是……她真的记得不太清晰了。 但太子的确没有必要骗她,而且此事,她也从无告诉过他人。 疑惑间,兰妱忍不住走到了郑愈身前,伸手便去想取过那颗佛珠细看一下。 那颗佛珠还被郑愈捏在手上,一直都没有递给兰妱。 兰妱伸手去取,郑愈的手微不可察的紧了紧,他扫了她一眼,见她眼睛盯着他手上的珠子,神色微有困惑,显是也不是很肯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手到底还是松了松,最后任她取走了那颗木珠。 他已经检查过,那佛珠并无什么问题。 兰妱取过之后细细看了看那颗佛珠,上面刻的是五瓣莲花,她的手指轻轻滑过那花瓣,隐约想起当初那人拆下珠子送给她之时曾跟她说过,他送给她的那一颗,是独一无二的,上面刻的是一个字,而其他的佛珠上,则不过都是五瓣莲花罢了。 兰妱的手生得极美,手指纤细白皙,慢慢滑过那颗佛珠之时,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但于郑愈来说,这一幕却让他颇有些不舒服。 因为他知道,那串佛珠是朱成祯的贴身之物。 她怎么会跟朱成祯有这种渊源? 这让他无端地生出一丝厌恶。 他道:「夫人,您有身孕,还是不要随意接触外物为好。」 兰妱听言心里也是一惊,刚刚因为这佛珠经了郑愈的手,所以她便放下了些戒心,而且她也觉得太子是个正常人,应该不会对她的孩子不利,因为没有必要。不过郑愈既然这般说了,她还是将那佛珠又递到了郑愈手上,让他归还给成禄。 她隐约察觉到了郑愈的不悦,也不想节外生枝,正待开口拒绝,郑愈却道:「夫人,既然太子殿下只是想询问一下故人情况,那夫人见见他也未尝不可。」 有些事情直接挑开比捂着发酵要更好。 更何况,朱成祯既然起了见阿妱的心思,没有此次还会有下次,他也很想知道他找上门来的目的为何。 兰妱看了一眼郑愈,她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原本那只是一件多年之前的小事,现在只因为送上此物的那人是太子,找她说话的那人是太子,就好像添上了一层沉重的感觉。 知客亭,太子背身而立。 「臣妇见过太子殿下。」兰妱中规中矩的给太子行礼。 上一次两人见面是在御花园,那时兰妱跪在廊下,战战兢兢,她的香囊滚到他的脚边,让她格外的胆战心惊。时过境迁,此时兰妱才发现自己对着这位太子殿下竟然已经完全不再惶恐和害怕了。 大约是觉得最糟糕的都已经发生了? 朱成祯闻声转过身来,看向面前的女子。 她穿了杏色织锦长裙,并看不出有身孕的样子,立在那处,安安静静的犹如晨曦中的梨花,明明极精致美丽,却半点不让人觉得过于浓烈,温柔美好。他从来不是好色之人,可此时看着她,心头也会涌出些异样。 臣妇,但她本来该是他的天命之女。 兰贵妃的那什么天生凤命他并不怎么信,但他心里却很清晰的知道,如果不是兰贵妃和兰家从中作梗,他后来曾经派人去江南寻过她,她生得这般模样,又是这样的性情,有着那番渊源,以他对她的感觉,她的确应该会成为他的女人。 而且,他必然会待她也不同于其他人,而十分宠爱她。 兰贵妃在宫中多年,做下的事情无数,但朱成祯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被他父王默许的,不是她,也会有别人,所以他向来都不过就是冷眼看着,鄙薄但从未曾有多在意,也从来不曾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厌恶痛恨她。 他张了张口,那声「兰夫人」却怎么也唤不出口,最后只格外艰难道:「你坐下吧。不必担心,你曾经救过孤的性命,再怎么样,孤也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声音温和得近乎温柔。 他的话不对,声音不对,眼神更不对。 本来也没什么,但兰妱想到不远处站着的郑愈,莫名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她有礼却疏离道:「多谢殿下,不过是说上几句话,不必坐了。」 朱成祯看出她的防备和冷淡,苦笑了一下,唤道:「朝朝。」 兰妱:…… 以前这位太子一直都是高高在上,颇有威仪的,兰妱被他这么一唤简直像是被雷给劈了。 朱成祯道,「抱歉,朝朝。如果孤早些知道,你就是朝朝,孤定会直接求父皇赐婚,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么多的事情了。当年之事,孤也曾禀告过父皇,若是父皇知道当年是你救孤,想来也不会反对赐婚的。」 是朝朝,不是妱妱。 当年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道:「妱妱。」 「哪个妱?」 小姑娘似乎根本没上心,随意道:「朝朝暮暮的朝吧。」 兰妱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过来见他。 郑愈就在后面呢,她就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料到太子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啊!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当年她不过才六七岁,就一面之缘罢了,他怎么说的她好像还曾跟他私定过终身似的? 她竟然生出,皇帝生的几个儿子怎么都是这么一副自说自话,拎不清的性子啊?以前她觉得太子和三皇子性格城府都相差甚远,现在却觉得,这两人骨子里可能都一样! 第二十一章 她忙撇清道:「殿下还请慎言,那不过就是多年前的旧事,于臣妇而言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殿下不必在意,其实那颗佛珠臣妇早已丢失,若不是殿下突然提起,那事臣妇早就差不多已经忘记了。」 这话面儿上是说给太子听,其实也是说给一旁的郑愈听的。 不过说到这里她却是皱了皱眉,道,「殿下之前并不知道是我,为何又会突然知道?殿下现在寻我,又是为了何事呢?其实殿下如果只是为了说声抱歉,大可不必,立场不同,殿下做任何事,想必都是殿下自己衡量过的。」 一口一句「臣妇」,朱成祯听得心中郁结。 郑愈不育并非空穴来风,他和他母后都派人查过当年旧事,就是当初提供的陈老太医都寻到了,陈老太医说过,以郑愈当年中毒的情况,就算东明大师有回天之术,能救了他的性命,再让他习武已是极限,但已损坏了的子孙根却是绝对不可能恢复的。 他也查过,郑愈过去二十几年就从来也没有过女人,那个在北疆娶的「亡妻」尚未过门便已经死了。他让她占了那个名,大约不过也就是为了方便拒绝京中大长公主府,泰远侯府,甚至他父皇给他安排的婚事罢了。 其实不仅是不育,应该说是根本就不能人道。 至于兰妱和他三弟,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事他更是再清楚不过,不过就是他那三弟一厢情愿罢了。 她的身孕,定是郑愈放出来,让她做饵罢了。 不过这些事情此时却什么都不好说。 他道:「前几日我在御花园见到了兰贵妃,她给我看了当初我送给你的那枚佛珠,我才知道的。其实当年我从江南回来,后来还曾派人去江南寻过你,只是却是半点痕迹也寻不到,心中还想,江南水灾,很多人家都迁走了,或许你也早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道,「却不曾想,你竟是进京了,还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这么些年,也曾有数次远远见过,却没能认出来。 朱成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兰妱听言却是另一番滋味。 又是兰贵妃。 原来她的那颗佛珠竟是被她拿走了。 兰妱想到兰贵妃以前的种种奇怪行举,明明已经将她赐婚给郑愈,却又一手策划了那次香囊事情,想到她执意把兰娇嫁到东宫,想到太子突然说的「孤定会直接求父皇赐婚」,突然间就醍醐灌顶,竟然就大概明白了兰贵妃的用意了。 兰贵妃她斗不过甘皇后,三皇子斗不过太子,太傅府也斗不过甘家,所以她便处心积虑地把自己嫁给郑愈,然后再让太子和自己扯上关系,让郑愈对上太子?想到这个,那一瞬间,兰妱真是恶心得够呛。 这一日,她发现自己竟然原来一直都是生活在层层的欺骗之中,亲人也好,想要利用你的人也罢,都用着各种名目,欺骗着她,摆布着她的人生。并不是说她的亲人对她没有感情,而是她实在太厌恶这种被人随意摆弄命运,自己根本就没得选的感觉。 她过去这十年,活得到底有多战战兢兢和恐惧?害怕自己被像个玩物似的送给什么恶心的男人,用嬷嬷教导的那些法子用身体去服侍他们?究根到底,都不过是因为这些人的私心和欲念,把她当成一个物件一般随意摆弄。 她再没什么兴致跟太子说些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兰贵妃算计她,是始于见到她那颗佛珠之前,还是在那颗佛珠之后。 她神色愈加冷淡,道:「殿下,陈年旧事,原本不过是一件久远的小事,兰贵妃花费这么多的心思,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殿下怕是当作什么都没听到过更为妥当。」 然后又略行了一礼,道,「殿下若没有其他要事,还请容臣妇先行告退了。」 「妱妱。」他在她礼毕转身准备离开之时唤住了她。 他看到她的冷淡,但想到她受到的一切,还有他母后对她做的一切,她对自己冷淡,甚至厌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我自然知道兰贵妃的目的,」他道,「她想要孤和郑大人对上,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其实她若是真的了解我父皇,了解朝廷的局势,了解郑大人,就会知道她的所行有多么可笑。」 是啊,她的行为又愚蠢又可笑,可是却真的摆布了她的命运,她就是被这么愚蠢的人摆布着自己的命运,一点都挣扎不了。 她以前不也没将她二叔看在眼里,觉得他虽贪婪但却胜在心思直白,其实也就是愚蠢,并不难打发,可是可笑的是,她父亲就是为了这个愚蠢贪婪心思直白的人把自己送给了嫡支,拿着卖她的钱养着她祖父祖母,她二叔一家,供他们呼奴唤婢的生活着,供他们儿子女儿读书博前程,还不告诉她实情,让她生活在虚假的温情中对祖父祖母愧疚着,去应下他们,照拂二叔一家。 她过去十几年都被愚蠢的人左右着命运。 谁敢小瞧愚蠢的人啊? 她不想听下去,朱成祯却还在继续说,他道,「妱妱,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最近的那些流言,不管你信不信,就算之前我不知道你是妱妱,我也不曾插手。但是我仍是很抱歉,因为我没有阻止便已经对你造成了伤害。但你放心,我以前承诺过你的,一定会兑现,以后更不会允许别人伤了你。」 他说得认真,兰妱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她也不该迁怒他,但此时她却已经十分厌倦,他的神色更让她心惊到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三皇子也就罢了,这个人是太子,皇帝病重,很可能他很快就继位为君。 现在情势这么复杂,郑愈本来麻烦已经够多了,若太子再对自己起了什么执念,自己只会带给郑愈更多麻烦。 她耐了性子道:「殿下,朝廷之事,臣妇懂得不多,但臣妇却知道,殿下贵为大周储君,这大周的江山将来就是殿下的,在边疆为大周浴血奋战的将士,也是在为殿下守护这万里江山,所以殿下完全不必对我觉得抱歉,还是问问自己,有没有对他们觉得抱歉吧。」 她说完再不停步的离开了。 朱成祯怔住,他再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一怔过后再想唤住她时,却不意察觉到了亭下一道带了满满杀气的目光,他下意识看过去,却只看到了一个面目极其普通的侍卫,那侍卫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跟着兰妱一起离开了。 仿佛先前那道杀气只是他的错觉。 兰妱出了知客亭,侧头看了一眼郑愈,感觉到他身上掩都掩不住的冷气,心里想,自己就不该来见什么太子的,皇室的人脑子都有点问题,皇帝的宠妃脑子有问题,几个儿子也都有问题,谁沾上谁倒霉。 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能跟他说,两人便这般各有心思的回了郑府。 下了马车,入了郑府,兰妱再看郑愈,却见他已同平日一般无二了。 兰妱一直忍到了内院,才对郑愈道:「大人,我会给大人带来什么麻烦吗?」 「什么样的麻烦?」郑愈道。 兰妱看着他淡漠的神色,一时就有些语塞,难道要她说,她担心太子对她起了什么念头,将来会做些什么?万一是她想多了呢?岂不是反而挑起了他们的矛盾? 第二十二章 兰妱瞪着郑愈,可是他若不想让她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就算她瞪着他,把他的脸瞪出花儿来,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她不信他这样的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想什么。 她突然有些讨厌他在自己面前高深莫测的样子,她是信任他,可是她以前也无比信任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觉得他们虽然让嫡支带走了自己,可是他们还是最爱自己的,为了自己,那么孝顺的父亲都可以不顾年迈的祖父祖母跟着自己来京城了呢。 可现实呢?她那二叔一家都那么糟践自己侮辱自己了,可她不过是要和他们断绝了关系,她父亲就用那种眼神看自己呢。 而偏偏她还是个冷静理智清醒无比的人,令她更悲哀的是,她还看得很清楚,若不是二叔给她父亲下毒,她父亲定是不会肯签那亲缘断绝文书的,说不定还会要求自己退让。 她摇了摇头,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于别人眼里,定是凉薄得很,现在在她父亲眼里,定也是这样的。可她自小就这样,别人真心真意待她,她便也会扑心扑命的为对方考虑,记得别人对自己的好,可若是发现原来别人是骗她,温情脉脉得利用她,她便会变得特别薄情。 明码标价还强些呢。 她父亲若是当年就告诉她实情,她八成也是一样要去嫡支,只不过这些年她就定不会让她祖父理所当然的去世,也不会让她那好二叔一家这般逍遥自在这么多年,她也定会早为自己作了打算,反正她走了,兰家也不过就是打回原形罢了。 所以,她就是因为被瞒着所以才会这般憋闷。 不过,想到这里,以己度人,面前这个人既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定是更容不得丁点的欺骗和隐瞒。 她突然更深的明白了当初她在三皇子一事上隐瞒他时他的愤怒和失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想跟他说声「抱歉」,可是说抱歉有什么用?想到太子今日跟自己说了很多遍的「抱歉」,这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最后她只能看着他道:「大人,你去卸了乔装吧,对着您这样的装扮说话,我总觉得像是我在跟别人偷情似的。」 郑愈:…… 「你又知道偷情是什么样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郑愈原本用理智按下去的醋意瞬间又被她搅和了上来。 兰妱今天是真受了刺激,颇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她略歪了头看他,面无表情的看了他好一阵,然后突然就凑上了前去,手拽了他的衣襟,踮了脚,抬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唇角,再退后一步,道:「嗯,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像是在亲一个陌生人。」 郑愈:……她得好好感谢她现在正有身孕。 他盯着她颇忍耐了一番,才道:「阿妱,今天折腾了一天,你也该累了,不要胡思乱想,先歇息一下,回头我们再说话。」说完便真的就转身去命人备水沐浴去了。 兰妱:…… 她刚刚招惹他,其实是很有点期待他会过来吻她的。就像是身在沙漠之中的人需要一点点水来续命,又像是可以借助身体接触来发泄一些什么,他们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候一直便是在身体接触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不会这般像是裹了层层迷雾般,冷硬,又深不可测。 她想,不管怎么样,自己总要一步步试着往前走。 郑愈回房之时兰妱也已经让人服侍着洗漱过了,正在桌前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燕窝粥。 他坐到她身旁,她才放下匙羹转头看他,秋水般的眼睛总算是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 他唤道:「妱妱。」 兰妱就是一激灵,果然他还是在意的。他从来都是唤她「阿妱」,而不会是「妱妱」的。兰妱在心里又把太子骂了好几遍。 她认真道:「大人,十一年前江南水灾,那时太子大约是被人追杀,我看到他,觉得他不像个坏人,当时匪乱丛生,我看他像个富家公子,以为他是被人抢劫害命,所以就帮着他躲了几天,逃过了追杀,那时我只有六七岁,其实后来这件事都不太记得了,否则我不可能再见到他时会认不出他来的。」 不是一面之缘吗?竟然是帮着他躲了好几天? 这种事情听着越发就像是天定姻缘的感觉,她当时只有六七岁,两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但就是这种感觉很让人不舒服。 「若是你当初认出他来,又当如何?」郑愈问完这话就后悔了,且不等她回答自己心里就已经十分不是滋味了。 她当时的处境他再清楚不过,她已经能颤抖的跪在乾元宫孤注一掷的求自己这个陌生人了,若是她知道太子就是她曾经救过的那个人,太子不是三皇子,他若是真起了心想从兰贵妃手中要一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她定会入了东宫,成为朱成祯的女人。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简直是烧心烧肺。 兰妱听他这般问,心里咯噔一声,神色愈发认真,她在想着他的问题,该如何回答,可他却更见不得她神色如此认真的去想着朱成祯,所以根本未待她回答就伸手按住了她的胳膊,探身过去撬开了她的唇吻她。 兰妱还未理清楚该怎么答他,却不曾想他会突然这般,先前自己主动招他的时候他不理会她,现在她冷静下来想跟他认真谈的时候他又这般……不过他不按常理出牌,不能以常理度之的行为她也已经习惯,她手上的匙羹已经掉到了碗里,便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柔顺的回应着他吻过去。 他本是突然起意,可她这般搂着自己回应,立时便让他沉浸了进去,这样吻着不便,便伸手小心的将她拖到了自己腿上抱着继续下去。其实先时她踮起脚轻轻贴了贴他唇角的时候他就想这般做。只不过他记得她那句话,说「像是在亲陌生人似的」,便让他不乐意。 两人缠绵了好一会儿,郑愈最初吻她的缘由早抛之脑后了,只剩下了满满的柔情,只是他的吻滑到了她的脖子上,手也已经滑下,搂住她,却听到了她娇软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道:「大人,我想,就算是当初认出他来也不会如何。那时我的家人在兰家手上,我于太子不过就那么一点点久远的恩情,他那样的人,和兰家那样的关系,我是不会去招惹他的,更何况……」 他顿住,抽身出来,神色莫测地看着她,道:「更何况什么?」 兰妱看着郑愈,此时她的脸上还因着先前两人的热吻而满是绯红,眼色娇媚欲滴,但看着他的眼神却很认真。她道:「大人,您觉得当初我为什么会过来求您?」 兰妱从来都不是愚钝之人。 经过这反反复复的几次之后,她早已经隐约知道了他的心结,这个心结不解,哪怕他现在再宠爱她,对她再好,但心底都永远埋着一个隐患,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个这患就会胀大,成为两人之间不可磨灭的间隙。 郑愈皱了皱眉,他并不想提这个。 第二十三章 兰妱却要说,她道:「大人,当初我的情况,兰贵妃和太傅府定是要送我出去为妾的,那时厉郡王已经跟太傅府有所暗示,可是,就算去死,我也不会想入厉郡王的后院。我求大人,是因为大人后院并无一人,并且大人曾经拒绝过陛下的赐婚,说过不愿娶妻。我不知道将来如何,但当时只要大人容我入府,我便无需和他人共侍一夫,做个邀宠的妾侍去和当家主母,去和后院一堆女人争宠。」 其实还有,坊间也传他不喜女人,传言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不好女色,兰妱心里也隐约期望,自己入郑府,可以替他办事,而不是做他的女人的。 「所以就算那时我知道了我于太子曾经有救命之恩,可是东宫那么多女人,出身南平侯府的太子妃,皇后娘家西坪甘家的太子良娣,还有许多我都不知道名姓的妾侍,若让我入东宫,与入厉郡王府,又有何不同?难道就因为朱成祯年轻,长相俊逸吗?」 郑愈又皱了皱眉。 前面还说得好好的,后面为何突然加上了一句朱成祯年轻,长相俊逸?她是这么认为的吗?不得不说,因着郑愈长年征战,又神色冷硬,浑身都带着肃杀之气,和面如冠玉,气质高贵俊逸的朱成祯相比,朱成祯要更讨女人欢喜很多。 然后他就听到她又道,「所以,就算我认出他来,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牵扯,我也只会隐瞒下来,离他越远越好,结果和现在不会有任何不同。」 「大人?」兰妱说完,却发现郑愈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抿了抿唇,低声道,「大人,你不信我吗?」 郑愈从她夸赞朱成祯相貌的不悦中抽回神又回到她的问话,看着她,却并没有答她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无意识的轻抚着她的身体,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但是,你应当想过,我早晚都会娶妻,或者我还会有别的女人,那届时你当如何呢?」 兰妱看着他,道:「大人想听实话吗?」 「我想听你假话吗?」他淡道。 她垂下眼,伸手轻抚住自己的小腹,道:「我以前想,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好好的抚养他或者她长大,只要别人不来招惹我,就这样,大概就是一辈子了。我相信大人,大人并不是风流好-色之人,想来即使娶妻纳妾,也不至于太离谱……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是大人,如果将来……你有心爱之人,能容我有一席安静之地吗?我可以搬出去,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 她这样的话出口,两人之前的情-欲便已消失殆尽。 他可以宠她,但是,她却算不得他的什么心爱之人。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心爱之人。 他宠她,是因为他原本对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无感,对女人更无感,她却是个例外,他接受了自己享受那种滋味,也接受了她,因为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她的性情或者任何一个方面,都并没有让他反感的地方。 她还在等着他的回话。 可是他却不是会轻易承诺之人。 他最终道:「我不会有别的女人。如果有,也是各按其位,你不必有什么担心。」 前面说的很快,后面却说得很慢,很重。 这到底不是兰妱最想听到的话。她觉得她不应该不开心,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黯淡了下去。 景明宫。 甘皇后一把将桌上的茶壶茶杯都扫到了地上,看着立在下面的儿子气得面目涨红,斥道:「祯儿,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才把她引出来,可你就这样把她给放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祖父已经得了消息,你大舅他被郑愈关着,受尽了折磨,若是不能把她劫出来,用她交换你大舅,你登基之日,怕就是你大舅身亡之日!」 说到这里眼中的泪水已经滚了下来。 他母后一向坚强,这还是朱成祯第一次见她落泪,为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大舅,她的大哥甘守恒。 他心里滋味难言,道:「母后,你明明知道郑愈不育,那兰氏女的身孕必然有诈。兰氏女也好,身孕也罢,不过都是诱我们出手的诱饵,你当很清楚,现如今这个情势,根本就是不智之举。」 「虚虚实实,谁又知道真假?我们把她抓了,一验不就知道了?」甘皇后道,「那是你大舅,祯儿,为了你的太子之位,为了你的皇位,他征战半生,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他现在被郑愈关押着,每日用噬骨蚁日日夜夜折磨着,你难道要就这样放着他不管吗?」 为了我的太子之位,皇位?还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或者为了你的皇后之位? 朱成祯冷道:「母后,您不是一直劝儿子要以大事为重吗?跟我不要说什么兄弟之情,连父子之情都要不顾,现在为何到了您的头上,就要我为了您的兄弟,不顾大局,做些蠢事了?」 甘皇后猛地怔住,瞪着自己儿子像是不明白他说了什么。 承熙二十一年七月。 承熙帝病重,朝廷这边御史弹劾郑愈一事拖了下来,西北那边西夏还有西刺的大军退至祁连山以西,西夏王城又发生内乱,西北的战事总算暂停了下来,但郑愈的大军却还在西北,而甘守恒也还扣在郑愈的手中,平西公甘肇已经数次派人上门要人,但郑愈和西北军大将周原却道甘守恒身涉通敌之嫌,以致凉州城失陷,上万西北将士阵亡,七万城民被屠,必须留在西北受查,此事传出,整个西北哗然,差点冲进定州城剐了甘守恒,更有无数将士请命要踏平西坪。 御史弹劾郑愈通敌以致肃州之败一事整个西北和北疆当然也都已经知道,但郑愈在北疆征战多年,此次又是他击退了西夏和西刺的联军,威信之高根本就已超出朝廷的想象,那种荒谬的诽谤之言别说西北和北疆的军民不信,甚至还让他们对朝廷都生出了敌意,更对出身甘家的皇后和甘家的外孙太子朱成祯十分不满。 西北军和西坪军对峙,西北内乱一触即发。 乾元宫。 这日皇帝醒来之后就召了太子朱成祯,内阁首辅王政,兵部尚书赵温,户部尚书陈建忠,礼部尚书孟鸿辉,以及宗室府宗正厉郡王朱明扈见驾议事,议的正是郑愈之案和西北的局势。 厉郡王道:「陛下,依老臣所见,郑大人通敌未必属实,但郑大人对甘大将军心怀怨恨,故意拖延救援时间延误战机却怕是八九不离十的。老臣知道,郑大人为我大周南征北战,护卫北疆,击退北鹘西夏,的确于我社稷有功。但陛下,」 说到这里厉郡王「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道,「陛下,郑愈他功高盖主,现如今只因御史弹劾,西北军民便已全群激愤,要甘大将军,进军西坪,这,已经是谋反之行了啊。老臣只怕,纵是郑愈现无反心,将来怕是也会发生黄袍加身之事,不将其除之,后患无穷啊。」 承熙帝面色苍白憔悴,神色蔫蔫,听了厉郡王这么一番呕心沥血掏心掏肺的话面上也无甚表情,他把目光转向内阁首辅王政以及其他几位重臣,嘶哑着嗓子慢慢道:「众位爱卿,你们怎么看?」 第二十四章 几位大臣皆是沉着脸却不敢随意置一词。 最终内阁首辅王政走了出来,他已年迈,颤颤巍巍道:「陛下,老臣信郑大人之品性,无凭无据,不会信任何片面之词,且厉郡王也言,郑大人为我大周多年征战,击退北鹘西夏,于我社稷有功,若是轻言降罪,怕是会寒了边疆十数万将士的心。此时西刺西夏虽退守祁连山以西,但仍是虎视眈眈,依老臣之见,万不可轻举妄动。」 「不过陛下,西北战事既然已了,陛下不若就召回郑大人,至于西北和西坪各执一词,陛下可安排好西北的疆卫,直接传召西坪和西北的主要涉事将领入京,如此亦可解厉郡王之忧。」 承熙帝道:「爱卿此言倒是令朕忆起,朕也有数十年未曾见过平西公了,既如此,便下旨传召郑愈,平西公甘肇,平西公二子甘守恒,甘纪恒入京,另命郑愈押解涉事将领赵成易,郭显达等人一并入京吧。」 承熙帝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就是一咯噔。 若此时承熙帝尚康健,众人必定是认为他此举是针对平西公甘肇和西坪甘家的,这是要对甘家下手的节奏,但他此时卧病在床,太子渐有掌权的趋势,现在召甘肇和甘家人进京,却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催命符。 但他又同时召了郑愈和郑愈的亲信将领入京。 其实现在的局势,说实话,甘家在肃州一战中损兵一万,剩下三万被西北军收编,相当于已经废了西坪半数的兵马。若郑愈有反心,的确比甘家的威胁更大。西北军和西坪军的对峙,众臣都心惊,更何况是皇帝? 陛下病重之时将三皇子封王打发去藩地,让太子逐渐处理日常政事,便是丝毫没有换储的迹象,但太子登基,甘家和郑愈都将成为太子的隐患和威胁。 但无论想要怎么处置,要想让西北军,西坪军不乱,召郑愈和甘家人先入京才是最好的法子。 「陛下?」厉郡王惊疑不定。 他不想去揣测,他就是想要郑愈死在西北。 他知道皇帝手中总会捏着那些边疆大将的一些命门或者在他们身边安插一些暗棋,想要他们死,总会有法子,但召郑愈和甘家人一同入京,显然是想要先利用郑愈对付甘家,但以郑愈的手段和权势,让他带了大军回京,届时再想要除他,就很难了。 而今天他这番话若是传到郑愈耳中,再加上旧怨…… 他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承熙帝的目光扫过来,明明是病重之人,那目光却尖利之极,令他的话一时哑住。 出了乾元宫,厉郡王特意慢了几步等着被承熙帝留下的太子朱成祯。 首辅王政回头剜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哪里似一个老态之人,厉郡王面色僵硬中就听到王政冷哼一声,然后一甩衣袖,负手离去了。 王政的这一眼看得厉郡王更是心惊,无论如何,是决不能让郑愈活着回来了。 可是他回头看那正午肃静中的乾元宫,清冷无息,门口似乎也只有几个侍卫,可是他是宗室府宗正,出入宫廷数十年,很清楚这殿中暗处怕是隐藏了不知多少侍卫和暗卫。哪怕承熙帝病重,这宫中也是被他严严把持着,所以甘皇后和太子根本就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原本厉郡王和甘皇后他们也都曾怀疑过皇帝的病情,但正因为皇帝的防备森严,根本没有给旁人一丝可乘之机,反而倒是证实了此次皇帝的病是真的颇为严重。 七月中,大周分别收到了西夏和西刺的求和书,西夏和西刺都表示,若是大周有意修好,西夏和西刺将派出使团前来大周京城和谈,对凉州战役屠城一事作出解释和赔偿。承熙帝接受了西夏和西刺的求和,并下旨召西北军统帅郑愈,平西公甘肇,以及平西公二子甘守恒,甘纪恒入京,另命郑愈押解涉嫌通敌的将领赵成易,郭显达等人一并入京。 西夏和西刺求和,约莫是心情转好的缘故,承熙帝的身体也渐渐好转了一些。八月下旬平西公甘肇和其次子甘纪恒率先抵达了京城,彼时承熙帝病情好时每日里已经能勉强让人帮忙读着折子,开始处理一些政事了。 甘肇和甘纪恒抵京之后翌日承熙帝便在乾元宫召见了他们,君臣已有二十几年未见,自然是一番叙旧,免不了甘肇还要老泪纵横的投诉了一番郑愈,求皇帝帮忙从郑愈手中救出长子甘守恒,皇帝自然是好言好语的应下,道是待郑愈和西北的将领回京,必会彻查凉州和肃州战役,若是甘守恒无辜,必会为他讨回公道云云。 八月底,西北的几位将领押了赵成易,郭显达等人入京,但却不见郑愈和甘守恒的身影。 西北将领匡琅禀告道:「郑大将军偕同甘大将军一并回京,奈何甘大将军病重,不堪车马劳顿,稍一提速,便是高热晕厥,所以臣等只能在中州和郑大将军,甘大将军告别,先行来京,预计甘大将军就算病情好转,车马也只能缓行,车行较寻常要慢了几倍,怕是短时间也到不了京城。」 匡琅此言一出,甘肇和甘皇后都是红了眼睛,洒泪看向承熙帝。 承熙帝默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道:「传朕的旨意,命周太医,良太医速速前往中州接应郑大将军和甘将军,随行照料甘将军,务必要保甘将军无碍。」 看了看眼神难掩愤懑的甘肇和甘皇后,又道,「郑将军既然短时间都不能回到京城,其妇却是即将生产,郑府无人照料,便传朕的旨意,接其入宫,就住在景秀宫侧殿,交由兰贵妃照料其安胎待产吧。」 此话一出,众臣心中一惊,而甘肇和甘皇后的心却又是安了一分,唯有太子朱成祯的面上添上了晦暗不明的沉重之色。 莫名的,他竟然想起兰贵妃所说的,妱妱她,是天生凤命。 此时兰妱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 来郑府传旨的不是兰贵妃身边的太监,而是承熙帝身边的心腹管事太监成福。 成福由始至终倒都是客客气气的,兰妱要跪下接旨时他也慈和的阻止了,道:「夫人,陛下特意道了,夫人有孕,可免跪接旨。」 他传完旨后见兰妱面色有些发白,还宽慰道,「夫人不必担心,陛下只是体谅夫人有孕,即将生产,但府中却没有一个长辈照应,夫人是贵妃娘娘看着长大的,宫中有经验的嬷嬷又多,夫人在宫中安胎待产岂不是要比在府上更为稳当?」 兰妱勉强笑着谢过他,他看着兰妱如此总算是叹了口气,道,「夫人,您今日便收拾一下,明日一早贵妃娘娘就会派人过来接您。夫人,您且一切都先放宽心,无论如何,陛下都是真心实意会保夫人您,和您这孩子安全的,所以无论在哪里,夫人都只需要好好安心养胎胎,静候郑大人回京既是。」 他这话倒是大实话,兰妱也知道,无论皇帝真实目的是如何,活生生的自己和自己腹中的孩子才能是有用的。 这些日子外面的事情,包括皇帝的传召,西北的局势,甘家人的入京等等郑愈并没有瞒她,都借着秋双的口告诉了她七七八八,但他却也从来没跟她说过他的立场和打算,兰妱觉得他明显心有成算,所以她不让自己想太多,不管他要做什么,她也只会选择信任他。 第二十五章 生也好,死也罢,就是一个结果,并没什么好畏惧的。 可是原先她只需要待在府中,静候一个结果,可现在,皇帝却要她入宫待产,还是住在兰贵妃景秀宫的侧殿。 一直以来就算之前兰妱不去深想,但她直觉也一直以为郑愈是忠于承熙帝,而承熙帝也一直是信任郑愈的。三皇子就曾经说过,郑愈是承熙帝拿来对付西坪甘家的刀。 那么,现在甘家兵马受损,又因肃州之战,和凉州失陷被西夏屠城一事中威信扫地,甘肇和甘纪恒已在京中,而郑愈却成了拥兵自重之隐患,所以这是要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了吗? 郑愈这日并不在府中,甚至他也是在承熙帝派人去了郑府传旨之后才得的消息。 他这晚回到内院之时见到的便是明显有些忧思过度,面色苍白的兰妱,他心中将承熙帝又厌恶上了好几遍,知道兰妱尚未用晚膳,转身便吩咐了秋双去热了饭菜端上来,然后就直接对兰妱道:「你现在月份已大,并不适宜住到别处,更不当忧思多虑,今晚我便召太医过来,说你今日因受惊身体不适,不适宜出门,推了去宫中即可。」 啊?兰妱原本还正在想着事,听到他突然的说话声,抬头看他,一时之间就有些愣住。 那可是承熙帝当着众臣的面亲自颁发的旨意,自己要抗旨不遵? 她看着他隐怒的模样,脑中回放着他说的话,心中突然闪过另外一个荒谬的念头,脱口而出就道:「大人,陛下知道您在京中之事吗?他让我去宫中,到底是为了拿我和孩子去威胁您,还是为了做诱饵,麻痹甘皇后和甘家人的?」 若是皇帝不知道他在京中,目的就是为了拿她和孩子牵制他,她能让一个太医说她受惊不便出门,明日皇帝就能派上一打太医上门说她无碍,又有什么意义? 兰妱心中惊疑不定,她道,「大人,您知道陛下此举,到底是何意吗?」 皇帝他是何意? 皇帝他就是早已经习惯了遇事之时就把别人都当作他的工具和棋子来拨弄而已。 他拿他自己的妻子儿女当作工具棋子,想怎么拨弄就怎么拨弄,踏着他的王妃和夏家满门尸骨登上了皇位,现在又要把他的妻子和孩子推到前面做棋子,对皇帝来说这定是最方便最好用的法子,但对郑愈来说,他有千百种弄死甘皇后和甘家满门的法子,为什么要拿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去冒险? 可是想到这里郑愈却是又怔愣了一下。 自己心爱的女人? 那日她跟他说,如果将来他有了心爱之人,请他能容她有一席安静之地。 当时他心中想的是,他可以宠她,但是,她却算不得他的什么心爱之人,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心爱之人。 可是刚刚脑子里却直接就浮现了一句,他为什么要拿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去冒险? 是因为他记住了她那日的话,想不到别的词,所以第一反应就浮现了这个词吗? 郑愈一时怔住,看着她慢慢衡量着这个词的意思和分量,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因此便没有答她的话。 而此时兰妱还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两人沉默间,秋双正好端了热好的饭菜上来,郑愈转头去看那桌上布好的饭菜,就缓道:「我刚回来就听许嬷嬷说你午膳和晚膳都没怎么用,这个时候,怎么能不用膳,先吃点东西,想知道什么,用完膳我再慢慢跟你说吧。」 兰妱吐了口气,也转眼去看那些各色的菜肴,小巧精致,色香味俱全,可偏偏她看着却是一阵的反胃。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该用上一点,但实在没有用餐的欲-望,她想了想,摇了摇头,就对秋双道:「给我端一碗燕窝粥,再上一些清淡点的甜点吧,这些我吃不下。」 郑愈听言倒没说什么,神色反是松了些,眼神慢慢柔和起来,他看了一眼兰妱,待秋双和阿早收拾了东西下去,就对兰妱道:「在西北的时候,周原曾跟我说过孕妇若是喜吃甜食,腹中所怀应该是个女孩,而她夫人不喜甜食,所以生下来的三个就都是儿子。」 兰妱一愣,她有些茫然的看他。这个时候,他用这个语气跟她说这种腹中是儿子还是女儿的话? 但她素来都是聪敏的,更从来不是什么急性子,他既说了让她用过东西之后他们才慢慢谈,现在这般说大约也是为了缓和一下她的情绪吧。 她遂坐到桌前的扶手椅上,靠了软垫,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微叹了口气,然后展了个笑容出来,道:「那大人可会失望?其实妾身自己倒是希望她是个女孩儿,那样妾身定会好好教养她,让她以后都开心快乐。儿子的话……妾身倒是有些不知从何教起。」 其实最重要的是,若她只是个女孩儿,将来即使你娶妻,你的妻子定也不会将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否则是个儿子,那就是他的长子,还是有继承家业权,非同一般的庶长子,任是谁嫁给他,怕是都容不下的。 郑愈听她这般说,神色更是柔和了些,笑道:「无事,你喜欢就好,将来总还会再有的。儿子的话,自然是我来教他。」 他的声音温和,兰妱听言心中热了热,这一整日因为那道圣旨而不安的心竟也慢慢定了下来。 及至秋双又上了燕窝粥和甜点上来,兰妱慢慢用了一些,等她用完,碗碟再次撤了下去,她才看向一直坐在一旁陪着自己用膳的郑愈。 刚刚她用膳之时,他一直都在看着她,眼神带着些考量似的,好在她向来稳得住,用膳还能继续用得四平八稳,若是旁人,被他这么神色莫测的看着,怕是那粥怎么也是吞不下的。 她看着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他道:「大人,陛下下旨传妾身入宫,于大人到底是有利还是有碍?陛下此举针对的是您,还是甘家?」 郑愈看着她,没有答她的话,却是唤了她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的摩挲了几下,问道:「阿妱,若是我有反意,陛下欲拿你和我们的孩子做质,你会害怕吗?」 兰妱:…… 她瞪向他,血色慢慢从脸上褪去,手也忍不住按在了他的身上,拽住了他的衣裳。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但是每次一开始往那个方向想她就会制止住自己。 可是她的惶恐和震惊也就那么一刹那,她对着他的眼神接着竟然就慢慢平静下来。她垂下眼,看着他的衣裳,隔了不知道多久,才抬眼看着他笑了笑,道:「刚刚有一点点,嗯,是有些害怕,但是却也还好,比以前我在太傅府的时候得知自己可能要被送给厉郡王为妾之时要好上许多,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但现在,却还有大人您,只要有大人您在,妾身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最多也就是个死字罢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笑得温柔又恬静,眼神甚至闪着清澈的光芒,像是清晨阳光下的雨露,而她的语气,也只像是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第二十六章 他的手抚着她的脸颊,慢慢的,最后终于忍不住低头轻轻的吻她,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轻柔方式,兰妱靠在了他怀中,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在自己的脸轻轻的啄着。她想,不管将来发生什么,至少现在这一刻她都是幸福的。她还是很感激和庆幸,自己在那么糟糕的情况下,会遇见他。 然后她就听到他在她耳边道:「不过就是这么一说,阿妱,陛下传你到宫中,是为了麻痹甘皇后和甘家。甘肇是因为西坪军远不敌西北军,又因着肃州一战还有那些谣言已失威信,若反必败,这才迫不得已入京。」 「陛下给他们的信息一直都是,甘家已不足为患,现如今我才是将来太子登基的大患,现在他所作的一切,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除掉我,召你入宫也是为了让甘肇和甘皇后他们更加确信这一点,如此他们才会放松警惕,也以为陛下对他们放松了警惕,这才会做些什么。他们也知道,陛下除了我的下一步,必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兰妱已经睁开眼看他。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眼神从迷蒙慢慢变得清明,像是一时之间从刚刚两人的亲密之中还没有转换到现在谈话的内容,又像是在慢慢消化他的话,然后才迟疑道:「大人,陛下的性情,宫中的事情,外面的局势,妾身不是很懂,但是妾身为何觉得,事情并不像是这么简单?好像有很多地方说不通。」 「嗯,比如呢?」他道。 「大人您刚刚说过,西坪军远不敌西北军,现如今平西公和甘二将军已经入京,甘大将军又在大人手中,如此根本已不足为惧。大人手上已经有不少甘家过往的罪证,陛下完全可以命三司拿下平西公和甘家人,命三司会审,依律处罪。为何定还要让我入宫,去麻痹甘家人?」 「嗯,说下去。」 兰妱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却隐含鼓励的眼神,咬了咬唇,继续道,「大人,妾身觉得,若只是为了对付甘家人,陛下根本无须这般大费周章,陛下是不是其实已经对大人您起了防心,真正要对付的人是您?借对付甘家人的由头,引您入宫,再对您下手。毕竟,现在陛下身体已经越来越差,太子即将继位,陛下他要为太子殿下扫清将来的隐患。您和甘家不和,和太子不和可是满朝尽知的。」 郑愈笑了笑,道:「嗯,大约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皇帝他若只是想要除掉甘肇,的确不需要这般大费周章。但他想要的不止是除掉甘肇,若是只揪着旧事清算甘家,杀甘肇,总会有人鄙弃他的品性,狡兔死,走狗烹,也会让一些旧臣子心惊和害怕,害怕下一步就要清算到他们的头上。所以,他要的不仅是甘肇死,还要甘肇自寻死路,还有,他这个人,生性多疑,还总是想试试别人对他的心。太子,皇后,不用此法,他怎么能试出他们的心思,又怎么能名正言顺的,废后?」 「大人!」兰妱大惊。 就是他先前说他有谋反之意,也没有此刻他随意说出皇帝要废后一事让兰妱来得惊讶。 废后?皇帝是要做什么? 废后的话那太子将来要如何自处? 一时之间,兰妱只觉心中波澜尽起,惊疑不定。 皇帝刚将三皇子封了王,虽然因着他的病情推迟了三皇子就藩的时间,可是他属意太子继位的意思却是已经很明显了,就算他不满皇后,也完全可以让皇后暗中「病死」,历来皇家和勋贵世家都是这么处置一些不合自己心意的儿媳或媳妇的,像当年郑愈的母亲,泰远侯之所以休掉郑愈的母亲,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常氏,想要娶常氏,更多的是做给当时的皇帝成绪皇帝看的,他生怕成绪皇帝对夏家的不满迁怒到他身上,才大张旗鼓休了郑愈的母亲。 想到郑愈的母亲,想到夏家,想到那个中毒不育的传言,再想到难产而亡的夏王妃,还有郑愈和常宁大长公主奇怪的关系,以及常宁大长公主几次三番想要把外孙女,南平侯府的嫡长女,嫡次女嫁给郑愈的奇怪行为,兰妱呆呆的看着郑愈,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不可抑制的砰砰跳了起来。 兰妱的心中划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很多事情都有些怪怪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却又想不明白,直到刚刚这个念头冒出来,就好像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就都串通了,甚至一些微小的细节,例如郑愈对三皇子那种不经意间居高临下的态度,唤太子「朱成祯」时的轻慢,还有明明大长公主很厌恶自己,后来却还要小心翼翼的对着自己……自己不过就是一个侧室罢了,不说郑愈是个泰远侯府身份不清不楚的弃子,大长公主的孙子,大长公主她可还是皇帝敬重的皇姑母,她何须小心翼翼的甚至让兰妱生出错觉觉得她好像怕太过得罪自己?……这所有所有原先让她困惑不解的事情,便都好像说得通了。 可是,这也太荒谬了。 这,怎么可能。 可是皇家之事,又有什么不可能? 郑愈看着呆怔着近乎到有些呆滞的兰妱,看她红唇微张,长长的睫毛卷起,大眼睛清澈明透,此时却蒙上了一层迷惘的薄雾,她明明是极聪敏的,可是有时候看着却懵懂得很,也因此就格外惹人怜爱些。 惹他的怜爱。 其实,他想,只要她不背叛自己,她的心里只有自己,就算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不至于连一个女人都负担不了。 他柔声道:「在想什么?」 「大人。」兰妱喃喃道。这么荒谬的猜测,他不说,她也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 郑愈也没再继续问她,只手指微动了动,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笑了一下,道:「不过,不管皇帝他是什么样的目的,你不想去就不必去,好好在家安胎即可,外面的事情我自会安排,对我来说,」 他顿了顿,再极浅的笑了一下,道,「那些事情,远没有你和你腹中的孩子重要。」 「大人。」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她说,对他来说,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很重要。 也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她比别的事情都重要,她也很了解他,知道从他的口中说的这么一句在别人眼里看似简单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份量。 兰妱的眼睛有些发热,怕自己忍不住会有眼泪出来让他误会,或者……她也不知道,只是在他怀中把头埋得更深了些,好半晌,才吸了吸鼻子,有点瓮声道:「大人,既然您说陛下不过是拿我去麻痹甘家,他既是让我去住兰贵妃宫中,而不是将我交给皇后,便是不欲我出什么事之意。既如此,其实我去宫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之前只是担心陛下他是打算拿我和孩子威胁您,怕拖累您罢了。」 而若是自己不去宫中,必然会引出很多额外的麻烦,更会引得皇帝对他的不满。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皇帝若对他不满,对他总是不利的。天家无情,更何况一个曾经牺牲了自己王妃,现如今再设局对付自己皇后太子的皇帝。 第二十七章 若他不是那个身份,他只是皇帝先皇后长姐的儿子,以他现在的权势,皇帝他不可能不忌惮他。 她已经不能帮到他什么,更不能再拖累他。 郑愈皱了皱眉,低头看她。 兰妱看出他的不赞同,便又低声道,「大人,即使我入宫,您也是会派人保护我的,对吗?其实这是在天子脚下,在这府中,不过是看似安稳一些,自己心安罢了,在宫中和府中,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分别。」 「若是您为了我拒绝了陛下,违逆圣旨,陛下只会对我生出厌恶,也更觉得我是牵制大人的砝码……他已经知道三皇子对我有意,若是再知道我和太子有什么牵扯,为了避免您因我而和三皇子和太子生嫌隙,或许将来只想将我除之而后快了。大人您不可能永远把我藏在府中的,那个人毕竟是皇帝。」 兰妱本是为了劝他让自己入宫才说的这番话,可是说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话很可能会成真。 她的话也成功的让郑愈的心沉了下来。 他竟然忽略了这个。 皇帝下旨,最终兰妱翌日还是跟着兰贵妃派过来的林嬷嬷和另一个皇帝派过来的管事太监入宫了,身边带了一个郑愈从北疆请来的嬷嬷秋嬷嬷,冬枝,秋双还有另外一个名唤夏绿的丫鬟,是郑愈另外抽调过来放在她身边的一个暗卫。 许嬷嬷十分担心,倒是很想跟着去,还是郑愈亲自劝了,道是秋嬷嬷照顾孕妇经验老道,又懂药理,带到宫中也能防备些别人的算计,许嬷嬷这才满腹忧心的应下了。 此时的她,不仅泰远侯府,就是连皇家,心里都恨上了。 其实追根究底,她们小姐所有悲剧的根源也都是源自于皇家。 到了景秀宫,兰贵妃亲自到了宫门口迎接兰妱,她满面笑容亲热的上前扶兰妱,却是被兰妱不动声色的避开了,然后给她浅浅的福了一福,道:「臣妇给贵妃娘娘请安。」 兰贵妃尚在错愕中,秋嬷嬷已上前请罪道:「贵妃娘娘还请恕罪,太医说了,我们夫人胎位不好,所以闻不到任何脂粉熏香的味道,就是很多花香都是大忌,所以过去这么些个月我们夫人才闭门不出,此次陛下下旨,夫人到宫中养胎待产,这些陛下也是尽知的。」 兰贵妃脸上的笑容还在,目光却是有些木然地从秋嬷嬷身上转到兰妱身上,见她垂了眼不出声,神情淡漠疏远,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匍匐在自己脚下,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眼神胆怯无措时时想要讨好自己的兰妱? 兰贵妃心中的怒火一寸一寸升起,但这怒火升到面上之时却是被硬生生给压了下去。 不过就是个臣子的妾侍,什么侧室夫人,妾就是妾,怀了个臣子的种,就敢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摆谱了吗?不过是皇帝觉得你男人还有用,你还有用罢了,待处置了甘家,废了皇后和太子,陛下迟早也会办了你男人! 不过她看着兰妱挺着的肚子,她心里又是一阵憋闷! 就是这孽种,害得她儿子被皇帝斥责,虽说封王就藩什么的是做给甘皇后和太子一系看的,但她是皇帝的枕边人,哪里不知道皇帝是真真切切的怒了。 她那个好儿子,还竟然跟自己说这孩子是他的!这个孽种,到底是谁的,就是她现在都不敢确认!不过不管这腹中是谁的孩子,她竟然把自己儿子迷得神魂颠倒,就都不能留了! 原女主,果然就是个妖孽和祸害! 都怪当初她心慈手软,若是她当初没有一念之仁,那时她不过就是自己手中捏着的一只蚂蚁,要改变原剧情,自己就应该直接除了她,也就一了百了了。 兰贵妃心中又恨又怒,可是面上除了有些微的扭曲,笑容倒还是挂住了。 她没有训斥秋嬷嬷的僭越,反是尽量温柔道:「这倒是本宫疏忽了,只因着许久未见阿妱,想亲近一下,其实今日为迎接阿妱,本宫还特意未着普通的胭脂,皆只是用了些天然的米粉花汁做的胭脂,不过阿妱现在有了郑大人的孩子,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又冲秋嬷嬷道,「回头这位嬷嬷就把太医所说的阿妱平日里要注意的事项都列出来给本宫吧,本宫稍后就召集这景秀宫所有的太监和宫女听训,让他们一条一条的给背下来,免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冲撞了阿妱。」 兰妱终于抬了目光看向兰贵妃。 因着那些陈年往事,也因着太子之事,兰妱现在实在厌恶透了兰贵妃,是以她根本就不想跟她虚与委蛇,假意亲热。而且她现在有身孕,本就该和她疏远些好,所以刚刚才是那般态度,可兰贵妃这般大张旗鼓的来一下,想来不用等到明天,整个后宫,甚至整个京城的勋贵世家都会传出她,郑愈的侧室,仗着身孕在兰贵妃的景秀宫怎么不顾身份,嚣张跋扈,藐视皇威了。 她笑道:「贵妃娘娘不必这么麻烦了,陛下让臣妇到宫中养胎待产,臣妇已经十分感激,既然大总管已经给臣妇安排了自己的偏殿,也特意拨了人伺候,臣妇自当好好在殿中待着,不敢妄自走动,好端端的,哪里就会让娘娘的太监和宫女们给冲撞了?」 然后又福了一福,道,「臣妇今日一早就收拾出门,还未曾歇过片刻,娘娘还请容臣妇告退,待收拾好了偏殿,用过早膳,再容臣妇过来给娘娘请安。」 兰贵妃的温柔彻底僵住。 她再没想到兰妱已经自大到这种程度,这是被男人宠了几天,就以为自己已经上天了吗? 可偏偏现在她还真的拿她半点办法也没有。 兰贵妃就这样僵着笑脸咬着银牙看着一位着了绿衣的丫鬟扶着兰妱穿过回廊,去了隔壁的偏殿。 兰贵妃回到殿中,林嬷嬷少不得好一顿劝兰贵妃,道:「娘娘,现如今东边的那位和太子殿下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对付他们才是首要之事,娘娘何必现在去跟妱姑娘置什么气?当初娘娘您把妱姑娘嫁给郑大人,不就是为了拉拢郑大人对付太子殿下的吗?现在正是时候了,娘娘怎么跟妱姑娘较上劲了呢。至于外面的那些流言,娘娘放心,冬枝已经暗自什么都跟老奴说了,妱姑娘腹中的孩子千真万确是郑大人的,跟我们殿下绝无一点关系。」 兰贵妃心中憋闷却无从说起,她总不能说兰妱是女主命,不能将她踩在脚下就会让她心生不安吧? 她只能道:「嬷嬷,你也看见了,她刚刚是什么态度?我们兰家养她教她十数年,人都说生恩都不及养恩大,没有我们兰家,哪里有现在的她?可她竟是半点不念恩情,本宫怕就是怕,将来她忘恩负义……」 说到这里她猛地色变,道,「嬷嬷,你说,郑愈不会是真的有反意吧?」 否则兰妱凭什么敢用这种态度跟自己说话行事? 她想到她的女主命,想到自己跟太子随口说的「天生凤命」,一时之间就有些冷汗涔涔起来,她,她不会谋算了十几年,最后却成全了郑愈吧? 第二十八章 林嬷嬷听兰贵妃这么一说也是吓得一激灵,她以前就一直对兰妱不错,一来是她心存善念,对兰妱有些怜惜,二来也是觉得她秉性不凡,凡事留一线,而现在……现在她却已经被人拿住了命脉。 她忙道:「娘娘,这事如何是能胡乱揣测的事,陛下一向圣明,这些事情想来他心中都是有数的,娘娘您只需要依照着陛下的吩咐,好生的照料着妱姑娘,其余的事情自然有陛下来定夺。」 又道,「娘娘,妱姑娘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孩子,她此次这般疏离的对娘娘您,怕是做给外人看的,您也知道外面的流言,若是她跟您还像往日那般亲密,岂不是让外人更加怀疑她腹中的孩子是和我们殿下有关……」 林嬷嬷絮絮叨叨的劝着,兰贵妃此时的神思却是已经飞了出去,林嬷嬷那么些话却是只有一句钻入了她脑中,「陛下一向圣明……其余的事情自然有陛下来定夺」,对,她要把此事跟陛下说说。 甚至太子和兰妱的事情,她也要好好安排了,让皇帝「意外」知晓。 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迷恋一个臣子独宠的爱妾,这个臣子还权势滔天,足以威胁皇权,届时,看皇帝还容不容得下兰妱,容不容得下郑愈。 景秀宫正殿兰贵妃和林嬷嬷说着话,另一边的偏殿,秋嬷嬷和秋双等人收拾了床榻,冬枝扶了兰妱躺下歇息,也忍不住道:「夫人,我们毕竟是住在景秀宫,您知道,贵妃娘娘她一惯都是被人捧惯着的,您这样会不会得罪了她?」 冬枝是兰妱从太傅府带出来的丫鬟,自小服侍兰妱的,自然很清楚兰贵妃的性子,以及过往兰妱和兰贵妃相处的情况。 兰妱扫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冬枝,笑道:「是会得罪她,那你觉得得罪了她,直接明白的拒绝她的亲近,和她远远的保持距离,更不允许她的人插入我这殿中,对我来说,安全点,还是每日里去她宫里和她亲亲热热的,奉承着她说话,吃着她端出的点心,用着她送的东西,对我来说,更安全点?」 冬枝本是个机灵的,兰妱这么一说,她便已恍然大悟,与其给别人可乘之机,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表示我就是不信你,该怎么拒绝就怎么拒绝,坦坦荡荡,也不用委屈自己,还能更安心些。 其实得罪不得罪兰贵妃,三皇子喜欢自己姑娘的事闹出来,就兰贵妃那性子,不迁怒姑娘都是不可能的。就算姑娘日日捧着她,也一样讨不着什么好,当初若不是把姑娘嫁给郑大人更有利,她还不是把姑娘送给厉郡王了,可有半分怜惜姑娘的心。 她点了点头,道:「夫人说得对,是奴婢浅薄了,不,是太懦弱了。还请夫人勿怪。」 兰妱拍了拍她的手,道:「无事,不过是以前对着她的模式习惯了罢了,你平日里跟秋双夏绿她们多学学就可以了。记住,兰贵妃和太傅府找你做任何事你且先假意应下,回头再跟我禀告即可。」 冬枝忙应下且不提。 兰妱入了宫,翌日一早兰贵妃便派了宫女过来请她一起去皇后宫中给甘皇后请安。 兰妱打发了宫女回去,道是随后便去正殿。 宫女一离开,秋双便道:「夫人,大人吩咐了,夫人不必去皇后宫中请安,直接推了即可。」 甘皇后的兄长甘守恒就在郑愈手中,已经被郑愈折磨得去了大半条命,甘家军力受损,威信被伤,还有被翻出的陈年罪证,这一切的被动局面都可以说是郑愈一手造成。 说甘皇后对郑愈恨之入骨,欲将其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兰贵妃特意过来请兰妱去给甘皇后请安本就是不怀好意。 兰妱摇头,笑道:「我是外命妇,既暂住在了宫中,兰贵妃都特意过来请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给皇后请安的,否则传出去了,只会对大人的名声有碍。我总不能习惯把什么麻烦都扔给大人,要让他替我收拾烂摊子。放心好了,皇后娘娘又不傻,现在她最多会在言语上挤兑我两句,绝不会因小失大,让我有丁点损伤的。而且我不是还带着你和夏绿吗?我瞅着,怕是整个皇后宫中,也没人能打得过你们两个。」 皇帝那般精明之人,怎会允许皇后宫中有什么武功高强的侍女或者暗卫存在。 秋双想了想也是,便点了点头没再出声。 兰妱随着兰贵妃去到景明宫的时候皇后宫中正热闹得很,除了有几位承熙帝的妃嫔,太子妃周宝蕴,太子良娣甘月澜,太子良媛兰娇也都在,此时的兰娇也已已经有三个多近四个月的身孕,看身形倒是看不太出来,但她喜欢按着肚子,那姿态倒是一瞧就让人一目了然了。 兰妱跟着兰贵妃上前给甘皇后行了礼。 兰妱之名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皇后也不知在私下议论或者谋算她谋算了多少次,但这却还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见到兰妱。 此时兰妱已有七个多月身孕,看身形着实不能睁眼说什么绝色美人,但她眼眸低垂,轮廓精致,肌肤如玉,气质温柔静雅,仍是让人看上一眼就犹如置身春日清晨锦色花园的舒适感。 就是当年兰贵妃青春正茂的兰贵妃,气质不说,相貌都差远了。 难怪这般会魅惑人,甘皇后心道。 她已经知道她有孕是真非假,但孩子到底是谁的,这怕就只有兰妱自己知道了。 她定定看着兰妱,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是好一会儿未唤她免礼,虽说兰妱行的不过只是微倾了身的福礼,但她毕竟有着七个多月的身孕,这样站时间久了也是不适的。 兰贵妃咳了一声,道:「皇后娘娘,我这侄女儿生得倾国倾城,皇后娘娘第一次见,是不是也是被她的相貌给惊住了。」 甘皇后扫了兰贵妃一眼,讥讽的笑了一下,然后就对兰妱不阴不阳道:「免礼吧,你身子重,且过来本宫身边先坐下再说话吧。」 兰妱垂眼中规中矩道:「多谢皇后娘娘垂爱,只是这于礼不合,臣妇不敢逾越。」 皇后也不是真心唤她去坐自己身边,她还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把她给怎么了,便淡淡道:「那便去太子妃身边坐吧,你也该是许久不见太子良媛了吧,正好你们姐妹说说话。」 兰妱又是中规中矩的谢过之后便由秋双扶着去了刚刚宫女在兰娇身旁加的那个空座上坐了下来。 皇后待她坐下,这才又看了一眼兰贵妃,轻哼一声,然后对着兰妱语气不明道:「兰夫人的确是生得貌美,无怪得能令一向不近女色的次辅大人都对其甚为宠爱,就是我们的三皇子,哪怕兰夫人已经嫁给了郑大人,也仍还是对之念念不忘,听说旧年年关,大雪天的,竟然特意去了兰家庄子上去见兰夫人,真真可以说是情深意重了。」 「哐当」一声,就在兰贵妃被激的发怒欲驳皇后之际,兰妱身旁的茶杯就先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众人先是被皇后这么直白不留丝毫余地的话给惊到,再听到这「哐当」一声,心都跟着跳了两跳,然后把目光都转向了那发声之处,目光从地上的碎瓷怔了两怔之后再抬高,移到了兰妱的脸上。 第二十九章 兰妱面上尽是惊惧屈辱之色,眼中慢慢已经有泪积蓄,滚了下来。 她站起了身,看着甘皇后,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原来外面污蔑臣妇的那些流言,是出自皇后娘娘吗?臣妇夫君在西北抗敌,皇后娘娘竟然因西北军和西坪军的争执,因为臣妇的夫君以通敌之罪扣押了甘大将军,就在外散播这般恶毒的流言,诋毁臣妇的夫君和臣妇,娘娘并非只是甘家女,更是我大周一国之母,怎可以行如此行径?」 甘皇后一呆,随即大怒,「砰」得一声一掌拍在了桌上,斥道:「放肆!你这,是谁给你的胆子?郑愈吗?果然是有其夫……」 「母后!」 「皇后!」 在甘皇后差点脱口而出「郑愈谋反犯乱」这种话之前,殿外就先后传来了两道声音喝住了她。 接着便是面沉似水的承熙帝和太子朱成祯大步跨进了殿中。 「臣妾/臣妇/儿臣见过陛下/父皇。」众人反应过来之后纷纷起身给承熙帝行礼。 「陛下!」 皇后礼毕,涨红着脸欲开口解释些什么却被承熙帝一扬手就给打断了,他眼神如利刺般在甘皇后身上扎了扎,然后再看向垂首给自己行礼的兰妱,冷冷道:「的确是好大的胆子,皇后不过就是说了一下听来的流言,你却立即就把这些流言的出处钉在皇后的头上,道是她传播出去的。你可还记得她的身份,你的身份?」 兰妱的手捏紧,她也想不到皇帝会突然出现,但事已至此,只能豁出去了。 她道:「启禀陛下,臣妇正是记得皇后娘娘她是一国之母,才不敢相信她竟会在见到臣妇第一面时一开口就用此等不实流言侮辱臣妇,侮辱臣妇的夫君。」 「臣妇虽是自幼就住在太傅府,但身边嬷嬷丫鬟从未断过,更是跟几个族姐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自认从来谨言慎行,从未行差踏错,和三皇子殿下更是面都未曾见过几面,及至嫁给郑大人,更是甚少出门,唯有一次皇后娘娘所说的旧年年底回兰家的庄子一事,臣妇回娘家住了一晚,还是臣妇夫君送臣妇回去的,有谁见过三皇子去兰家庄子上?不是恶毒诽谤,还能是什么?」 「陛下,臣妇受此诋毁,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不过是念及腹中骨肉,为夫君唯一子嗣,忍辱偷生罢了。可是臣妇的夫君他在边疆为我大周出生入死之际,却遭此流言诽谤,受此大辱,臣妇委实不能忍。今日皇后娘娘既然将那些流言当成事实般当面羞辱臣妇,若是臣妇置之不理,怕是不用等明日这京城上下便又是一番不知如何难堪的流言了吧。所以今日陛下在此,还请陛下给臣妇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承熙帝看着她,隔了好半晌,才终于道:「好,那你且就自证看看吧。」 兰妱又施了一礼,道:「多谢陛下。」 她说完后就看向甘皇后,道,「皇后娘娘刚刚说三皇子曾经在旧年年底趁臣妇回兰家庄子上之时去私会臣妇。臣妇自嫁到郑府,除了那一次回娘家,也几无出门,再到夫君出征西北之后,臣妇更是闭门不出,所以那次回兰家庄子,便是外面所有流言的所出之源。可是,」 她猛地转向了一旁的兰娇,冷冷道,「兰家庄子偏僻,那日大雪纷飞,路人都不见一个,臣妇回娘家也只是夫君临时起意,才送臣妇回去住了一晚,外人绝不知晓,除了良媛娘娘。」 「良媛娘娘,那日臣妇的夫君送臣妇回兰家庄子,路遇你马车事故,臣妇还顺便带了你回庄,是也不是?」 兰娇再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点名,她就是个窝里横的,平日里对着太子,太子妃,皇后娘娘都是战战兢兢的,更别说此时对着沉着脸一脸杀气的承熙帝,她也不敢撒谎,忙牙齿打着颤道:「是,是的。但是姐夫并未去庄子上,快到庄子之时就离去了。」 可不能说明你没和三皇子私会。 兰妱冷笑一声,也没理会她这话,继续道:「所以,臣妇回娘家,除了臣妇家人,良媛娘娘和良媛娘娘身边的人,绝无外人知晓。良媛娘娘身边的人都是太傅府之人,想来也不敢拿三皇子殿下来造谣,那么也就唯有良媛娘娘了。不是良媛娘娘说出去,外人如何会知晓臣妇曾在那一日回过一次娘家?就不知良媛娘娘只是将臣妇那日回娘家的事告诉了皇后娘娘,还是那些流言本就是良媛娘娘传出去的?」 良媛惊呆,确却的说是又惊又恐,怎么便成了她传出去的了?她急急道:「你,你胡说什么,关我什么事?你私会三皇子,庄子上那么多人看见……」 「我私会三皇子,庄子上那么多人看见?请问良媛娘娘这么言辞凿凿说此等话,是亲眼看见了,还是良媛娘娘知道有谁看见了?若是有谁,还请良媛娘娘告诉臣妇一声,让他过来跟臣妇对质!若你没亲眼看见,也没听庄子上任何亲眼看到的人说过,说此等话,不是造谣,又是什么?」 兰妱声音如冰地厉言斥道,「还有,良媛娘娘曾多次在宴会时跟各家夫人造谣说臣妇和三皇子殿下‘青梅竹马,情同兄妹’,请问良媛娘娘,您自幼都是在乡下长大,还是在臣妇嫁去郑府之后才到京城的,你对臣妇在京中,在太傅府的情况根本就一无所知,你又如何知道臣妇和三皇子殿下‘青梅竹马,情同兄妹’了?你无任何凭证,就敢说臣妇和三皇子殿下‘青梅竹马’,不是有心造谣,又是什么?」 兰娇再没想到自己会被兰妱这样一番夹枪带棒的厉言指控,早已吓得大汗淋漓,按着肚子就想晕倒,可是兰妱的肚子比自己的还大呢。 所以最后晕倒是没晕,而是「扑通」一声跪下了,哭道:「堂姐,你,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啊?你是不是因着郑大人之事,受刺激过度,得了失心疯……」 「闭嘴!」朱成祯忍无可忍沉声喝斥道,「兰夫人问你是与不是,你只需承认或否认既是,父皇面前,怎由得你胡言放肆!」 兰娇再想不到此时太子竟是帮着兰妱而不是自己,她又惊又恐,只恨不得晕过去之际就听到兰妱又道:「我说什么,可是说得清清楚楚。你造谣的那些话,难道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吗?但是你不记得,别人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京中人证俱在,难道你还想否认吗?你还是说说,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三皇子殿下去兰家庄子上吧!」 兰娇按着肚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终于像是受不住般哭喊道:「不,我不知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别人,是别人说的,跟我无关。」 甘皇后见她似乎神智有些不对,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再顾不得皇帝的阻止,就对着兰妱斥道:「兰夫人,你这是什么自证清白?你在陛下面前竟这般连番逼问恐吓自己的堂妹,你明知……你这是又要强行把外面的传言出处按到你堂妹身上吗?上次你命人拿剑柄虐打你堂妹,让她卧床几个月,你没看出她有多惧怕你吗?」 她本来想说你明知她身怀有孕,还这般恐吓于她……但明显兰妱的肚子要大了兰娇很多,所以这话只好吞了下去。 第三十章 兰妱冷笑,却并不理会皇后,而是对着皇帝又福了一福,道:「陛下,臣妇的话已经问完了,想来陛下心中已有判断。」 说着又道,「陛下,刚刚皇后娘娘又指责臣妇虐打堂妹,虽家丑不可外扬,但事已至此,臣妇便将此事也一并禀告了吧。」 说着她便又言简意赅的把因御史弹劾郑愈,兰二叔和兰娇怕自己牵连他们一家,就逼自己父亲将自己出族,最后签了亲缘断绝文书一事禀告了,最后道,「所以,臣妇现在并不敢高攀良媛娘娘为亲,也当不起一声堂姐了。」 承熙帝定定看着兰妱许久,最后转头就对太子朱成祯道:「这样造谣生非,恶毒中伤皇子和外命妇的口舌妇人,如何堪为皇家媳妇,就是良媛亦是不可,但念在其已有身孕,便贬为妾侍吧。」 朱成祯神色沉沉的应道:「谨遵父皇旨意。」 兰娇终于如愿以偿的晕了过去。 承熙帝再看回兰妱,慢慢道:「原本接你入宫,是念在郑大人于社稷有功,你待产之际郑大人仍未能归家,郑府又无长辈照顾,这才接了你入宫养胎待产,却不想这入宫第二日就这般刀光剑影,倒是朕的疏忽了,以后你便留在景秀宫偏殿养胎,平日不用再过来给任何人请安了。」 兰妱忙应下谢过皇帝。 以后再不用给皇后请安,也不用大着肚子跟人应酬才是兰妱对皇后不客气的本意,却不想揪出了这一串,解决了流言一事,又将兰娇兰二叔一家彻底断了关系,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可能她父亲不会欢喜,甚至越发的觉得她薄情,可是也正是因为她知道她父亲的性子,和二叔一家才断得越干净越好。 兰妱松了一口气,而此时场上其他人心中却是尽是复杂难言。 自郑愈出征,兰妱从不出门,对外面的流言也从未出过一句声申辩,众人还一直只当她是个胆小怕事懦弱的,今日这么一出倒是着实把众人给震了一震。 就是太子朱成祯,他目光扫过她之时,也是神色莫辨。 回景秀宫的路上,兰贵妃那一路看兰妱的眼神都十分诡异,瞅着她的面色,倒似受到的惊吓不比甘皇后少,不,甘皇后只是恼怒,而兰贵妃那样子倒真的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兰妱和三皇子流言得以澄清于兰贵妃来说本是件大好事,但此刻兰贵妃脸上却是半点喜色也没有,反而苍白异常,看着兰妱的眼神也各种揣测和惊疑不定。 至于吗? 兰妱从来都理解不了兰贵妃,觉得她很多时候都有些异于常人,所以倒也算习惯了,对她的反应只作不知,神色丝毫不动,到了景秀宫门口便略施一礼就告辞了。 回到景秀宫偏殿,秋双扶着兰妱歇下,笑道:「夫人,奴婢一直以为您人善心宽,对外面的流言是秉着流言止于智者的态度不予理会,却不曾想,您不过是寻机待发,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被动挣扎罢了。想来今日之后,大家便都知道那些流言不过都是太子良媛,不,太子妾侍的恶毒诋毁罢了。」 但这京中勋贵世家谁的心不是多一窍,皇后和甘家一系跟郑愈的仇怨不说整个京城,就是整个大周,现在甚至连西刺西夏北鹘的不少人怕都是清楚得很了,什么太子良媛太子妾侍,没有皇后或者太子的指使,她如何敢编排这样的流言?就说那兰娇原本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好端端的,皇后为何要替太子要了她做什么太子良媛,原来目的在此啊! 兰妱看了一眼双眼明亮明显有些高兴的秋双,笑了笑,秋双自从跟着她,从最初的沉默寡言,如非必要绝不多说一句,到慢慢和她主仆默契养成,及至现在,也会本性流露说些多余的话了。 不过想到今日这事,她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仗着他们现在拿我没办法罢了,没有大人,我就什么都不是。」 她是仗着郑愈说过皇帝已经有意废后,所以才不怕得罪她。 说到这里笑容也慢慢浅了些,心道,自己来宫中大人他本是不愿的,是自己说不愿得罪皇帝,怕被皇帝记恨,将来被秋后算账,又答应他到了宫中只会和在府中一样闭门不出他才肯应下自己的。 不知道他得了自己在景明宫闹这么一出的消息会不会很恼怒,还是会担心。 她叹了口气,她嫁给他这么久,已经算是了解他,他一点也不喜欢别人丝毫的忤逆他,喜欢她乖巧柔顺,什么都顺着他,平日里相处倒也罢了,但她却不可能一直都只躲在他身后。 好奇怪,明明最初他容许自己入郑府应该是看中自己能帮他应付大长公主泰远侯府的那些事,可是等自己真嫁给了他,他却又恨不得自己什么都不要做,只柔顺的听他的话就好了。 秋双看着兰妱说着话就陷入了沉默,眼神不知道飘到了何处,想到她刚刚提起大人,便知她必是想起了大人。 秋双抿唇笑了笑,没再出声。 她最初被调来跟着兰妱,最初以为她不过就是大人的一个侧室,还可能是奸细,说是去保护,其实是去监视她的,后来看出大人对她十分重视,也想不过是看脸和她性情温柔罢了,现在才越来越觉得,这世上,好像再没有别人比夫人跟大人更默契更相衬的人了。 这之后的日子兰妱便日日都在景秀宫偏殿里待着,原本众人就都知道皇帝让她住到宫中是为了牵制郑愈的,再加上景明宫兰妱大斥皇后和太子良媛,接着就是太子良媛被贬一事,现在等闲也没人再敢打她主意,本来她也碍不着别人什么事,所以正如兰妱所说,她在这宫中,平日里并不出去走动,只在偏殿里待着,安安生生的和在府中也并无什么不同。 九月十八是甘皇后的寿辰。 此时皇帝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不少,又正逢西刺和西夏的使者入京,西夏和西刺还分别都送了一位公主过来和亲,皇帝心情大好,就在不知何人的提议下起了兴致,特地把原先甘皇后准备在景明宫办的寿宴挪到了北郊行宫。 北郊行宫有温泉,又有骑射场,皇帝不仅可以过去调养一下身子,性子起来了,还能看看大家狩猎取取乐子,总算是扫一扫这大半年近一年来因战事而起的郁气,京城也恢复些喜气。 皇帝还道那西夏和西刺的两位公主皆是在草原上长大,甘皇后也是自小马背上长大的,都精于骑射,那日就让两位公主和太子,三皇子,宗室以及勋贵子弟贵女们一起比试比试,并有意在宗室和勋贵子弟中挑选两人给公主赐婚,而且三皇子即将就藩,皇帝更有意在各家贵女中择一佳人赐婚给三皇子为三皇子妃。 此时兰妱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不过她平日里不出门便也罢了,但此次皇帝却特意派了人过来请她让她同往,传话的还是当初召她入宫的管事太监成福。 成福道:「兰夫人,陛下道了,此次狩猎宴皇后娘娘还邀请了京中各世家贵女们参加,陛下有意在各位贵女们中挑选一位品格贵重性情端庄的姑娘赐予郑大人为正妻,陛下说了,夫人是大人看中之人,又怀有大人唯一的子嗣,现如今大人不在京中,既然是为郑大人选妻,当然也要采纳夫人的意思,如此将来两位夫人才好和睦相处,一起共同侍奉郑大人。」 第三十一章 兰妱:…… 她竟然突然有那么一点理解皇帝为何会宠爱兰贵妃了。 这就不是正常人。 还有,她以前觉得皇室的人脑子都有点问题果然没错,皇帝的宠妃脑子有问题,几个儿子也都有问题,谁沾上谁倒霉,但最有问题的还是皇帝,谁沾上简直不止是倒霉…… 你要让我挺着八个月的身孕去帮你选大人的正妻?是认真的吗? 北郊行宫的一应事宜皇帝都交给了他的大总管钟铨,太子朱成祯和宗室府宗正厉郡王朱明扈打点的,皇帝的起居住处膳食等一切跟皇帝以及宫中贵人相关的交给了钟铨,行宫的布防安全还有狩猎事宜的安排则是交给了太子朱成祯和禁军侍卫统领周中沢,宗室勋贵的邀请还有居所安排等细节则是交给了厉郡王朱明扈。 兰妱的住处此次并没安排在后宫嫔妃处,而是邻近后宫嫔妃那群院落的一个独立小院,同时这个小院还就在太子院落的隔壁,好在此次太子过来只带了太子妃周宝蕴和太子良娣甘月澜,并没带兰娇一起过来,也就避免了出出入入撞到兰娇时还得时时对着她怨毒的眼神,虽然兰娇大约也做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看着总是不那么舒服。 众人皆是甘皇后寿辰的前两日便住到了行宫中,到了正日子便去了骑射场饮宴,顺便看看年轻的公主,公子贵女们比比骑射,演演才艺,饱饱眼福,再品头论足一番,皇帝还能享受一下做媒乱点鸳鸯谱的乐趣,着实非常惬意了。 兰妱去到骑射场之时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她在嫁给郑愈之前只是兰家一个小小族女,没参加过什么众人宴会,嫁给郑愈之后原先也不过只是个妾侍,也没资格参加什么宴请,然后得封诰命之后西北又起战事,接着就是郑愈出征,她便在郑府闭门不出了。 她的名字倒是如雷贯耳,众勋贵世家都听得耳朵成茧了,但真人众人却当真还没怎么见过。 兰妱此次没有坐到皇室那一众贵人中间去,而是依着身份坐到了下面外命妇的位置上,身旁就是郑愈的祖母常宁大长公主和泰远侯夫人常氏。 众人若有似无的打量着她,她只作不知,在秋双的搀扶下步履平稳地行到了席前,然后先给常宁大长公主福了福礼,这才入席坐下。 此时常宁大长公主对着她再无当初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之态,而是颇为和蔼可亲,待她坐下,便柔和的问了她一些起居饮食,身体状况,兰妱简短的一一作答,气氛看似十分融洽。 一旁的泰远侯夫人常氏则是蔫蔫的,半点没有过往的精神气。因着前面几个月盛传的郑愈幼时被她落毒以致不育,毁的虽然是郑愈的形象,但她这个恶毒继母却是坐实了,现在她几乎走到哪里都不被人待见,儿子女儿的亲事更是被连累,只要一提这亲事,她还没什么意思呢,对方立即就顾左右而言它,为此她好几次差点气得吐血!明明对方都是她瞧不上的,还敢看不上她家的儿子女儿!不过她先还只是恼怒,后面就开始为此事愁秃了头,整个人都老了好几岁。 宴席前半部分都是众人给皇帝行礼,给甘皇后祝寿,待众人皆归位坐下后便是太子和三皇子领了一众宗室和勋贵子弟进行狩猎比试,这些皇室和勋贵子弟去狩猎,剩下的人便是看看表演,一直到半个时辰后太子领着众人归来,才终于到了各家都或感兴趣或有些紧张的重头戏,贵女们的骑射以及才艺表演。 表演得好了,可以得才名,还可以得佳婿。 这里面南平侯府的周宝薇,常氏的女儿郑玲岫,还有兰家的兰翎语都在。 据说此次皇帝不仅有意在众家贵女中给三皇子选妃,太子无子,还有意给太子再选一位太子良娣或良媛,还想要给一些大臣或者世家子弟赐婚。 事关终身,大家不认真不行。 所以表演很有看头。 兰妱看得很认真。 确却的说是大部分贵女的表演兰妱都看得很认真,唯有郑玲岫还有兰翎语几人表演的时候兰妱就靠在了软垫上歇息了一些。君无戏言,虽然兰妱觉得皇帝很荒谬,但她相信他是来真的,所以既然他要在这群贵女中给郑愈挑选正妻,还极有可能询问自己的意见,她自然要认真些,得看出个所以然来,等皇帝问她时,她也好寻个妥善的话应答。 但皇帝肯定不会将郑愈的妹妹郑玲岫赐婚给他吧。所以能歇息的时候她当然要抓紧时间歇息一下。 但兰妱这般却是着实戳了常氏的眼。 常氏本身是小官家出身,见识和才艺都有限,其女郑玲岫被她娇宠着长大,在一众才貌双全的贵女们中间委实不算出众,郑玲岫表演的是抚琴,本就闷些,更何况她技艺平平,在一群耳朵被养得不知如何刁的皇族和勋贵面前,更是不够看的了。 常氏心中有气,见兰妱这般更是刺痛了她的神经。 她忍了许久,在最后西夏的其娅公主表演骑射舞,兰妱看得格外认真之时终于忍不住出言刺道:「兰氏你看得这般认真,是很喜欢这位西夏公主的舞吗?听说这位西夏的公主钟情于你夫君多年,她本是西夏的嫡公主,此次根本无需她来和亲,是她自己请命过来,就是为了嫁给郑愈的。若是陛下将她赐婚给郑愈,以后你就有的是机会看了。哦,不,」 她又道,「她是公主,若是赐婚给郑愈,怎么也应该是嫡妻,没道理她会跳舞给你看,所以你现在认真看看也是应该的。」 兰妱转头看她,表情有些微的抽了抽。 她认真道:「夫人放心好了,陛下就是将她赐婚给二公子,也不会将她赐婚给大人的。听说南平侯府拒了夫人的提亲之后,夫人还曾动过心思想让二公子尚主,现在可不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还是个嫡公主呢。」 常氏:…… 一瞬间常氏的脸扭曲的近乎变了形。 这边兰妱应酬着常氏,那边厢西夏公主已经舞毕,她跳下马来,行到了看台前,给承熙帝行了跪拜礼之后,便从侍女手中接过递上来的酒杯上前给甘皇后祝寿,用不算太熟练的大周官话道:「皇后娘娘,其娅代表西夏子民恭祝大周皇后娘娘福体安康,万寿无疆。」 她的大周官话带着些软软的口音,但却甜糯可爱,十分好听。 其娅公主的母亲是西域人,高鼻深目,肌肤白皙,生得十分美艳,此时她刚刚表演完骑射舞,面上透出粉色,额上还有些细微的汗珠,阳光下,美得着实动人心魄。 皇后看似十分喜欢其娅,她唤了她上到近前,笑道:「本宫早就听说西夏的其娅公主西夏明珠之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真是个十分罕见的美人,而且骑射技艺竟是如此高超,怕是很多草原上长大的男儿都比不上,真是难得。」 然后转头对承熙帝道,「陛下,这样的美人,臣妾瞧着都喜欢,看见心里就亮堂得很,若是陛下觉得可以的话,臣妾倒是想让她住进宫里,如此经常一起说说话,每日里心情都能好些。」 承熙帝带了些笑意看向其娅,却是没出声。 第三十二章 一旁的兰贵妃心中正暗自泛酸,在想着要如何坏了此事,没想到其娅却突然开口道:「其娅想请陛下赐婚。」 众人一愣,皆是看向她。 承熙帝眯了眯眼,道:「赐婚?莫非你看上了谁不成?」 其娅咬了咬牙,慢慢道,「其娅曾经和大周的郑大将军在沙漠定情,郑大将军曾经送了这个给其娅作定情信物,」 她说着就举起了手,众人不由得看向她的手,包括承熙帝。 然后她继续道,「郑大将军说待其娅见到陛下,只要将此物拿给陛下看,陛下定会为其娅和郑大将军赐婚。」 众人正伸了脑袋好奇的想看她手中的「定情信物」到底是何物,却不想就在此时其娅的手腕一动,手上就有数道银光飞出,直直射向了承熙帝。 「陛下!」 坐在承熙帝身旁的甘皇后大惊,然后毫不犹豫的飞身就向承熙帝扑去,欲替承熙帝挡了那些银光的刺杀。 承熙帝原本大约是可以避开那些银光,但却不想皇后突然扑过来,反而被她绊到,然后紧接着,就感到前胸被甘皇后的手按着的地方传来一阵刺痛,他不敢置信的看向扑在自己怀中的甘皇后,就看到了她眼中恨意一闪而过,接着便是温柔的爱恋之色,然后「啊」得一声之后,又唤了他一声「陛下」。 看台上一片尖叫和惊呼声,侍卫已经冲出去拿下了其娅。 一片嘈杂的混乱中,承熙帝就听到有人唤道:「陛下,陛下您有没有事。快,快去传太医,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中毒了。」 厉郡王朱明扈上前毫不怜香惜玉的一脚踹了那西夏公主,道:「贱人,你们西夏人果然是狡诈成性,竟敢假借和亲行刺皇上,还不快将她压下去。」 刚刚与侍卫搏斗而已经满身血污的其娅「哈」一声,冷笑道:「你们要杀就杀了我好了,反正你们的狗皇帝和皇后中了我西夏剧毒,以我其娅一命换你们狗皇帝和皇后的两命已经值了。而且你们也不会逍遥自在多久了,我的情郎很快就会带着他和我母国的将士踏平你们大周的土地。」 「你的情郎,哦,你的情郎是谁?」一道声音从廊后传出。 这声音一出,场上一片呆滞,只觉得犹如幻听,然后全部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发声之处,所有的混乱也都好像定格了下来。 众人看着从廊后走出来的人,更是震住,那人身着蓝色锦袍,在今日一众勋贵之中,并不突出,然而他的脸……却不是承熙帝,又是谁? 那刚刚那坐在皇帝龙椅上,此时中毒晕倒的那位承熙帝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反应过来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过是转瞬之间,侍卫中间已有数人跃起,挥剑刺向皇帝,但皇帝既然出来,自然不会再那么容易被杀死,十数名侍卫护着他退到了一边,场上又是一阵的兵械剑击和惨叫声,而席上这边却是已经有不少人被假冒的侍卫控制。 而原先被押着的西夏公主其娅却趁一名侍卫不备之际,杀人夺刀,然后指着承熙帝骂道:「果然是狗皇帝,狡诈多端,可是又有什么用,这里郑大将军早已经派人全部围住,你今日必然会死在这里。」 随着其娅的骂声落下,场上不知何时已经分别从狩猎场那边和东西二门涌进来一批身着盔甲的士兵。 领头的是甘肇。 他上前一剑刺中了其娅,抽出滴血的剑,冷冷道:「异族之人果无诚信,不要再期望你的情郎郑愈再来救你,外面郑愈的人早已经全部被我们控制,你们还是去做地下做一对恶心的鸳鸯吧。」 甘肇说完便握着剑向皇帝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对着仍在混战的一众侍卫道:「贼人听着,外面郑愈的兵士已经全部被我们控制,你们还不速速投降,既为我大周将士,怎可勾结异国,杀我国君。」 承熙帝看着惺惺作态的甘肇冷笑,他道:「甘肇,既然刚刚你们未能刺杀朕成功,就当知道今日你们的谋划已经失败,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很有意思吗?」 甘肇脸上满是戾气,道:「陛下,郑愈谋反,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他说着就一挥手,那些他刚刚带过来的士兵就往承熙帝的方向冲去,只是尚未走到席前,无数道弓箭就犹如乌压压的箭雨般从天洒下,那些士兵便一排一排的倒下,一时之间,骑射场充斥了满满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然后,几乎是同时,他又听到一阵阵惨叫声,和无数把刀剑插进人身体血肉的「扑哧」声,甘肇征战沙场数十年,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他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近乎僵硬的回头,便看到了身着盔甲,此时本该率兵正在攻打西坪的郑愈。 甘肇前日刚收到加急密报,道是郑愈率领西北军入了西坪,这是他不得已铤而走险,刺杀承熙帝的最主要原因之一,他知道,再等下去,甘家必定要被清缴了,一面把他们调入京假意安抚,另一面却留下郑愈攻打西坪,朱明照真是一贯的虚伪恶心。所以他必须先控制了京城,才可能有生机。 可惜承熙帝一向精明,对人防备极深,他和女儿甘皇后反复推敲谋划,才策划了此次假借西夏和亲公主行刺的行动,同时又能完美的嫁祸于郑愈,及至皇帝一死,坐实了郑愈谋反,太子登基,便可即可派军清缴郑愈的西北军了。 可是谁能知道那个坐在席间的皇帝竟然是个假皇帝? 他想不明白,明明他们策划的天衣无缝,知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为何他们的计划会被皇帝提前得知,反而落入了皇帝的圈套? 他想不出因果,但他却知道一切都完了。 郑愈看着甘肇,他都懒得跟他说话,但为了让旁人知道事情真相,还是得说些废话。 他道:「我的兵士已经全部被你的人控制?甘肇,你说反了,是你的死士,亲卫军,甚至远在西坪的西坪军都已经在我之手。哦,你说我谋反,就靠这个你养大的西夏女人拙劣的刺杀吗?还是你想现在就听听你这几十年来和西域各国,还有西夏北鹘的具体勾结细节?」 郑愈说着话,他身后却走出了一个身着骑装的女子,高眉深鼻,肌肤雪白,同样十分美艳,竟是和地上那位「西夏公主」有个五六分的相像。 她走到地上那女子前面,直接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在地上那个「其娅」的痛叫声中,冷笑道:「竟敢冒充我,我会让你后悔长了这样一张皮。」 众人恍然,想来这个才是真正的西夏公主了。 甘肇死死瞪着郑愈,目眦俱裂,心中恨极。 他猛地转头看向承熙帝,眼神阴冷道:「朱明照,你真是好心机,为了这一刻,你怕是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吧?当年你为了皇位,为了我们甘家的权势,要和我们甘家联姻,就灭了自己王妃的母族夏家,害死了自己孕中的王妃,现在,你又是为了坐稳你的皇位,要再次杀妻灭子吗?」 「可是,你养了一条恶狗,你就不担心反噬吗?你不要忘了,郑愈的母亲,母族皆是因你而死,他跟我们甘家有仇,但跟你可是一样有不共戴天之仇,所有的根源可都是因为你!哦,他还间接因为你而中毒不育,现在他唯一的夫人腹中可还怀着你儿子的骨肉。」 第三十三章 他说到这里又转头看向郑愈,「哈哈」两声,眼神恶毒到近乎疯狂道,「郑愈,夏家是被朱氏皇族灭门的,你母亲也是因为泰远侯惧怕成绪皇帝才被他给勒死的,你所有遭受的一切的根源可都是因为朱氏皇族,还有,现在,你那宠妾腹中的孩子也是朱氏皇族的,难道你就甘心……啊!」 他的话尚未说完,一把剑就直直插进了他的胸口,并非致命之处,却足以阻止他说出更难听的话。 是郑愈身边的侍卫云七。 「父亲!」 甘皇后尖叫一声,她自郑愈出现,便已从「中毒昏迷」中醒了过来,此时见到自己父亲甘肇被刺,终于忍不住扑了过来。 为了逼真,她是中了毒,但却还不致于昏迷。 她唤着自己父亲,眼中含泪,回头看承熙帝,道:「陛下,你可真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二十七年前,你为了权势和皇位杀妻灭子,二十七年后,你又再次用尽心机设此局杀你的皇后和太子,你开心吗?你可以说我今天谋反杀君,可是陛下,你扪心自问,这一切还不都是你逼的?还不都是你逼的!」 承熙帝看着泪流满面,双眼含恨的甘皇后,冷冷道:「当年你们甘家勾通北鹘,栽赃夏家,逼死朕的王妃,朕都还没有一一跟你们算账,你们倒是一个一个叫嚣的厉害。你说是朕逼你们谋反,朕逼你们来刺杀朕,那么,这么多年来,你们甘家和西域勾结,多次以战争之名,找朝廷要军饷要粮草,在西坪屯兵积粮,也是朕逼的?更甚者,旧年甘家私通西夏西刺,泄我西北三州兵防图于西夏西刺,以致三州沦陷,上万将士阵亡,凉州六万城民被屠,这样丧心病狂的行径,也是朕逼的?朕到底逼了你们什么?野心和欲望吗?皇后,这所有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但你,朕的皇后,一国之母,是怎么做的?你还要朕怎么容你,怎么容甘家?朕不仅是你的丈夫,更是大周的皇帝!」 「你们甘家栽赃,逼死朕的王妃,还说朕是害死了朕的王妃?如果是因为朕被你们甘家盯上,所以害死了朕的王妃,那的确是的。朕告诉你,二十七年前,朕的确没有能够保住朕的王妃,是朕之过,但今天,你助甘家谋反叛国,朕要除的,不仅仅是朕的妻子,更是我们大周的罪人,不,在杀你之前,你便已经不会再是我大周的皇后,朕的妻子,你只会是一个庶人。至于太子,」 他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侧面无表情,双手却是死死的捏着,眼神满满都是痛苦的朱成祯,神情中也透露出一丝疲惫来。 这个儿子,他其实一直都是满意的。 在郑愈从北疆回京城之前,知晓甘家那么多罪行之前,其实他并没有想过要废太子,就是后来,他也是反复犹豫的。 他道,「至于太子,他是朕的儿子,从始至终,他都是朕的皇子,大周的皇子,从无行差踏错,更不曾做任何对不起大周的事情,所以,朕为何要杀他?」 他的话说完,甘皇后和甘肇都不敢置信的看向朱成祯。 为何他们会一败涂地,原来竟然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外孙背叛了他们! 甘皇后怨愤至极,可是她看着站在那里的儿子,明明是恨的,可是心底却又慢慢爬出希望来,他们都败了,可是她的儿子,若他从来没在他们这边过,那皇帝他……她很清楚,论才干论能力,三皇子远不及自己儿子,更别提另外两个还是孩子的小皇子了。 甘家倒下,皇帝他也不必再忌惮什么了。 可惜甘皇后心底那么一丝希望刚刚爬升出来,就被承熙帝接下来的话再次击得粉碎。 承熙帝太了解甘皇后,他看到她眼神中升起的不正常的亮光,再看看眼神中尽是凶狠,像是垂死的老狼般的甘肇,冷冰冰道,「至于郑愈,更不必你们替他操心了,他的夫人腹中的孩子的确是我们朱氏皇族的。她腹中怀着的孩子,也的的确确是朕的儿子的骨肉。」 甘皇后大震,她猛地转头去看郑愈,可此时郑愈却根本懒得再听他们的废话,转身已经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甘皇后听懂了,可场上其他的人却并未听懂,他们早已被今日不停的反转和厮杀而刺激得近乎麻木,因惊恐过多而麻木。 不过他们此时听了承熙帝的话也仍是目瞪口呆。 他们接近停滞的大脑唯有本能的反应,心道,难道那兰氏腹中的孩子真是三皇子的,所谓的怀孕,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对付甘皇后和甘家的一个局?可是这郑愈也太能忍了吧?他真的不育? 众人在盯完郑愈和甘肇等人之后,又忍不住不约而同的把目光都投向了坐在下面席位的兰妱。 而此时的兰妱正坐在扶手椅上,被秋双扶着面色发白,她身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很多尸体,还有在一旁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的泰远侯夫人常氏。这些尸体,都是刚刚那场混乱中想要劫持兰妱的侍卫或宫女,都直接被秋双和夏绿还有几个暗卫手起刀落斩杀了。 然后他们就看到郑愈已经径直走到了兰妱的面前。 郑愈刚刚就看出了兰妱的状态不对。 他走到了她面前,然后兰妱就对着他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大人,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坚持不住了,我能让秋双和夏绿带我先回去吗?」 她其实很想坚持住,这个时候定不能给他添乱,但刚刚那场厮杀和浓烈得血腥味,到底让她动了胎气。 郑愈面色变了变,直接上前就抱着她离开了宴席场,留下了身后一众目瞪口呆的人,还有一地的乱摊子。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郑愈抱着他的那位侧室夫人就这么走了。 刚刚皇帝说,郑愈的侧室夫人怀的是朱氏皇族的子嗣,怀的是皇帝他老人家儿子的子嗣……那郑愈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就这样抱走她真的好吗? 有些敏感度高些或者知道些旧事的人终于反应过来,随即便是大惊失色,而懵懂的人则还是在呆滞中,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之间也太令人难以消化了。 而且这好像可都是皇家秘辛吧? 承熙帝看着郑愈就这么抱着那兰氏走了额角也抽了抽,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就这么走了?但想到那女人肚子里怀着他唯一的子嗣便勉强不让自己生出什么不满之心来,事实上,就算自己不满,又能怎么样呢?给他赐上十个八个女人?想到自己亏欠他的,亏欠他母后的,刚冒出头的不爽快又萎了下去。 承熙帝在做着思想斗争,那地上的甘皇后却是已经被刺激得几欲疯癫。 她吐了一口黑血,冲着承熙帝道:「朱明照,你别再自欺欺人人了,当年夏氏腹中的那个孩子早就跟夏氏那个贱人一起死了,你不愿相信,竟然要认一个野种做儿子吗?就算他是夏氏姐姐的儿子,和夏氏长得有那么几分像,但不是就不是,你不会因为对夏氏愧疚,就失心疯的要把别人的儿子认作夏氏的种吧?皇家子嗣,岂容你这般儿戏,就算你想认,整个朱氏皇族也不会认!」 第三十四章 其实她心里已经知道郑愈应该就是承熙帝的儿子,夏氏那个贱人的儿子!承熙帝那么精明的人,怎会弄错? 而且,郑愈明明长得和朱明照还有夏氏那个贱人那么像,这么些年来,皇帝几乎是疯了一样的给他权势,给他兵权,跟他一贯谨慎,防人甚深的性格根本不符,她怎么就从来都没想到!她此番说这番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断郑愈登上皇位的可能性,只要他的身世存疑,宗室和整个朱氏皇族就不能容他坐上那个位置! 承熙帝看着她,目光痛恨又带着些难言的怜悯,他道:「谁跟你说他死了的?是她吗?当年你收买的元后身边的那个嬷嬷?」 承熙帝说着话,就对身边的成福道:「把人带上来吧。」 成福躬身应下,转头对身后的侍卫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他们身后的回廊那边便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嬷嬷,甘皇后一看到她,瞳孔就忍不住的一阵收缩,怎么可能? 这个嬷嬷不是早就被处理了吗? 那老嬷嬷走到前面,先跪了承熙帝,在承熙帝的示意下,起身看着一脸惊恐的甘皇后道:「皇后娘娘,您也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吗?」 「当年你们甘家抓了老奴满门,逼老奴出手害死元后娘娘和小皇子,但你们不知道,老奴和老奴的家人都曾深受元后娘娘的大恩,没有元后娘娘,老奴和老奴的家人早就死了,所以,老奴又怎么可能会去害元后娘娘?只不过,当年王爷……陛下知道,甘家不可能容得下元后娘娘,一次不成,也总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所以便早作了安排,打算让元后娘娘产后就带着小皇子隐姓埋名暂避风头。可惜元后娘娘那时受了夏家满门抄斩消息的刺激,仍是难产而亡了,但小皇子却是用另一具早已安排好的死婴替换了出来。真正的小皇子,陛下早就安排了人送去了给东明大师抚养。」 「不,你闭嘴,谁会信你一个奴婢之言!」甘皇后尖叫道。 「你可以不信她之言,」承熙帝道,「她不过是告诉你个事实,让你死得瞑目而已。大皇子出身又被东明大师接走一事皇室档录皆有记载,无需你信不信,也无需他人信不信。而且你怕是更不知道,东明大师手中还有父皇的亲笔书信,请他代为教养阿愈。他的身份,根本没有任何人能置疑。」 成绪皇帝,这事情成绪皇帝竟然也掺了一脚! 从始至终,他们甘家不过就是被人利用,将来定是会被卸磨杀驴的那个角色! 甘皇后的眼中差点流出血泪来,是她瞎了眼,当初竟然看上了这么个人,断送了西坪甘家数百年的根基,将自己的父亲兄长子侄都推上了断头台。 「既然这个郑愈是大皇子殿下,那么,一年后东明大师从泰远侯府接走的那个真正的郑愈呢?」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不是甘皇后的声音,而是从席间走向前来的常宁大长公主。其实她并不想问这个问题,但她经历几代的皇帝,深谙帝心,今日皇帝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究出往事,公开郑愈,不,大皇子朱珉衡的身份,就是要坐实他的身份,不让世人有丝毫存疑的地方。 她问这个问题,不过是替皇帝问的,让天下人更清晰明了罢了。 这么多年了,她从郑愈十岁时回到侯府,回到大长公主府之时,看到他身上消失的胎记,看到他改变了的相貌,别人,包括他那个儿子泰远侯都看不出来,但她却看出来了,她还看到了他身上他们朱氏皇族一些独有的特征,这些特征她并没有,但她的侄子承熙帝却有,那时她就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她试探过承熙帝,承熙帝没有明说,但却吩咐她将他接到了庄子上,派了顶级的暗卫保护,安排了最好的师傅教导他,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承熙帝警告过她,若是郑愈的身份透露一丝一毫出去,她告诉了谁,他就会灭谁的满门。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说到就会做到。 他不动自己也只是因为她有用而已。 所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女儿越走越远,却半点无计可施,她能做的都做了,却始终没能达到目的。当然当年皇帝到底对郑愈打的是什么态度,她其实也不是非常肯定的,那时候,她看得出来,皇帝是真的器重太子。她以为他会保他一世富贵,给他功名爵位,但绝没想过他竟然要给他太子之位。 所以当年她虽起意把外孙女周宝蕴嫁给郑愈,但后来南平侯府要把周宝蕴嫁入东宫,她最终也没有坚持。 谁知道皇帝竟然下了这么一盘大棋。 现在,她只觉得口中满满都是苦涩滋味。 但她却还必须要陪着皇帝唱这出戏,唱得好了,自己毕竟还是抚养郑愈长大,于他有恩的祖母。 大长公主问完后就等着承熙帝的反应,她看出他是满意的。 不过承熙帝却并没答她的话,也不知是多久之后,那回廊之后传来了一个清冽的声音。 「大长公主问的是贫僧吗?」 很好听的声音,平静沉稳,听之似乎能令人静心。众人向回廊看过去,便见到了两人走了出来,确却的说是一人推着一个轮椅走了出来。 出声之人正是坐在轮椅之上那人,他的相貌和郑愈略有相似,但约莫是长期不良于行之故,要俊秀苍白许多,眼神通透清明,不似郑愈肃冷满身都是杀气。但这样的人,再俊秀也好,气质再出众也罢,众人见到他,心中却莫名有些苍凉之感。 这人,他也已剃度。 原本是侯府嫡长子,大长公主的嫡长孙,元后娘娘的嫡亲外甥,观其气质外貌,若没有那么多的意外,本该是风华出众的俊秀人物,可却一世命运多舛,最后侥幸存了性命,还是遁入了空门。 他推了轮椅出来,行到近前,向着承熙帝和大长公主各行了一个合十礼,道,「小僧明远见过陛下,见过大长公主。若是大长公主问的是二十六年前跟随师傅东明大师离开泰远侯府的人现在身在何处?那贫僧便可告知大长公主,当年那人便是贫僧,早些年贫僧和师弟一直跟随东明大师周游四海,这些年则是一直都住在了宝相寺。外面相传幼时中毒不育的也正是贫僧,其实不仅不育,因为当年中毒甚深,贫僧也因此终身再不能行。」 众人:…… 那所谓的不育原本好像是一件多么上不得台面,被人耻笑的一件事,可是面前这位,云淡风轻的说出来,却让人没法笑出来,也没法去看轻他。况且,他根本就已入空门,什么育不育的,于他还有何意义? 所以流言非假。 只是中毒的人不是那个权倾朝野,征战沙场的「郑愈」而已。 他们又不由得去看向此事另一位相关之人,泰远侯府常氏。 此时的常氏早已跌坐在地上,珠钗散乱,面上竟还有伤痕,或许是先时的打斗波及的吧。当时谋反之人欲劫持兰妱为质,常氏便是坐在兰妱身侧,秋双,夏绿还有暗卫护住了兰妱,却不会管常氏的死活,她只是被波及而未受什么大伤,已经算是幸运的事。 第三十五章 不过于常氏来说,刚刚听到的一切大约比先前那些谋反的兵士还令她恐惧。 她跌坐在地上扶着桌脚瑟瑟发抖。她知道她完了,就算是再蠢她也知道接下去后面她要面对的才可能是她真正的噩梦,因为她下毒郑愈之事,以前只是流言,可现在,却已经是坐实了,还有,「郑愈」十岁之后从东明大师那里回到泰远侯府,她也没有少下手去害他,只是没有成功而已,可那个,她一直心心念念要害了的,竟然是皇帝的嫡长子…… 众人瞧她如此模样,心中对她愈加鄙视。 而此时的常宁大长公主却已经顾不了旁人的眼光,更不会去理会常氏。 她看着面前这个自己真正的孙子,一向刚毅的她嘴唇也有些发颤,倒不是见到自己孙子激动的,而是她心中莫名只觉得坠得慌。她从来没问过承熙帝,她真正的孙子去了哪里,她希望他好好的,因为只要他好好的,皇帝和大皇子便不会太在意泰远侯府,至少这个孙子的那一脉,将来前程仍会很好。 可现在这样,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难怪「郑愈」对她,对泰远侯府,对南平侯府等一众人等的敌意之深,饶是她耗费心机也未能消除。 至此当年之事总算是真相大白,更具体的,例如夏家的平反,甘家的无数罪行的查证定罪,那就是大理寺或者其他皇帝指定查案官员的事情了。 他们只需要记得,「郑愈」便是毋庸置疑的皇嫡长子即可。 场上所有人都像是做了一场可怕又离奇的梦,多数怕是仍不敢相信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有的人悔,例如南平侯府,有的人怕,例如泰远侯府,有的人恨和不甘,例如甘皇后,甘肇。 此时的甘皇后瘫坐在地上,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太子朱成祯的表情则一直都是木然的。 大概是痛和震惊到极处剩下的便都是麻木了。 他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的父皇,兢兢业业,甚至在痛苦选择之后,亲手把自己的母亲和外祖推进了深渊,他对母不孝,但他是大周太子,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是在他得知自己原来并非是皇嫡长子,他父皇策划这一切,安排这一切,很可能都是为了自己的那个皇兄「郑愈」,他自己不过只是其中一枚棋子之时,他还是感觉有什么他一直坚持的东西碎掉了。 他的父皇却欺骗了他。而这个时候,荒谬的是,他脑中竟然想起了兰贵妃曾经说过的,兰妱,她是天生凤命。 原本她是该嫁给自己的,和自己天定姻缘,可因为兰贵妃的插手,一切都变了。 他看向兰贵妃,看到她面色如纸片一般,眼神中也全部都是不敢置信和惊恐,便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她也都是不知情的。 她怕是以为斗过了自己母后,扳倒了甘家,该就是她,还有三弟上位了吧。 可笑,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以前一直自以为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的旁观着兰贵妃,认为她,还有三皇子不过都是他父皇手中的拿来制衡后宫,平衡朝堂的棋子,那些「宠爱」不过是需要这么一个人在那么一个位置罢了。 可现在才发现,自己和她,还有他的三弟,于他父皇来说,又有什么不同?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骑射场上的闹剧在承熙帝需要结束的时候就结束了,但此时兰妱的痛苦却刚刚开始,好在早已找好的两个稳婆也跟着一起过来了行宫,一直都在她住的小院里候着,太医和乳娘也都被紧急召到了院中。稳婆问了问兰妱的情况,再检查过,便道胎水已破,定是要早产了。 郑愈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离了身体,手脚,不,是遍体发寒。 他的母妃当年就是听到夏家出事的消息受了刺激,然后早产而亡的。 两个稳婆一个姓钟,是宫里的女医官,皇帝给安排的,另一个姓关,则是郑愈从北疆特意挑了送过来的一位嬷嬷。 郑愈抱着兰妱入了临时准备的产房,钟医官请他出去稍后,他扫了她一眼却是理都没理会,他那个眼神,钟医官都给吓住。关嬷嬷便劝她道:「京城多说男人入产房晦气,但我们北疆却没有这个规矩,我们北疆男人上战场杀敌,哪里怕这么一点晦气冲撞,反是大人阳气正,人鬼不侵,必能护得夫人平安。」 钟医官:什么乱七八糟的……但她在宫中服侍贵人,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便也自顾忙着不吭声了。 兰妱本是能忍的性子,可是此刻一阵一阵的剧痛还是让她整个陷入与疼痛的对抗和挣扎之中,唯有间隙的时候尚能保持些清醒。 她知道自己是早产。这个时候早产是极伤身子的,十之七八产妇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所以她知道此时自己本该让郑愈离开,可是此刻他握着她的手,她却不舍得放开。这么些年,无论什么事情,无论多么痛苦绝望害怕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自己扛着的,可是这个时候,她却贪恋的不舍得他离开。或许他一离开,她便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话了。 一直疼了几个时辰,兰妱听了稳婆的话,养着力气一直咬着牙没有说话,可是饶是如此她还是感觉到全身的力气好像已经慢慢从自己身体抽离,在一阵疼痛和晕眩之后,她觉得自己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她转头看身边的他,看到他面色发白,眼神中满满都是对自己的紧张和凝重甚至眼底深处还有一丝恐惧。他从来都是肃杀冷凝,万事皆掌控在手心的镇定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的神情。 这一刹那,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她知道他是真的在意自己的,她也发现自己是很在乎在乎他的,不是为了生存,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只是因为她看到他,心里就会觉得甜蜜和欢喜,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她其实很幸福。 她怕自己晕过去后就再也醒不来了。 她看着他,喃喃道:「大人,我觉得我好像快要撑不住了。大人,我一直没有跟大人说过,这辈子我做的最正确的事,大概便是那日,在乾元宫看到大人,鼓着勇气去求大人。虽然,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的,我也犹豫挣扎了很久,可是我却遇到了最好的人……」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慢,眼睛也阖上了。 什么叫这辈子? 郑愈只觉得心中像是被利箭刺到,一阵剧痛,他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伸过去抹过她额上的汗水,捋了捋她汗湿的头发,道,「阿妱,没事的,你再忍忍,不要睡过去,再坚持一下,很快我们就能看到我们的孩子了,你不是一直很期待的吗?你说过,你最想要的,就是有一个我们的孩子。」说到这里,他自己的声音都带了些难以抑制的颤音。 「大人。」兰妱低低唤道,她勉强睁开了眼睛,嘴角有一丝笑意出来,可是她的手是抖的,声音也是破碎的。 「大人,夫人的情况不好,孩子一直出不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夫人的力气耗尽,怕是对夫人和胎儿都不利,如今之计,一切为胎儿故,老奴建议在催生汤药中再落重天花粉,车前子,芫香等药,如此可促胎儿早点产出,避免胎水尽失,小公子在夫人腹中憋气身亡。」钟医官凝重着脸道。 第三十六章 郑愈猛地回头,目光如利剑般扫向她,就算他对女子生产一事知道的不多,但也知道加重催产药,或许可能促胎儿早早诞下,但稍一不慎却极有可能令产妇大出血而亡。 钟医官被他这样的目光一看,饶是她觉得自己说的并无任何不对,心里也是一哆嗦。她在照顾兰妱之前就受了承熙帝的吩咐,定要尽心尽力伺候兰夫人和她腹中胎儿,不得有丝毫不妥,但最后生产,却定要以胎儿为重。她咀嚼了这话很多遍,越深想约惊恐,最后便摆正了自己,凭心而为。 此时此刻,她说的话确确实实是事实。 郑愈看她挺直的腰板,面上板正凝重的表情,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关嬷嬷,关嬷嬷额上也满是汗,她咬了咬牙,道:「大人,夫人现在的情况怕是不能再加重药的,还是让人再熬些参汤,让夫人再坚持一下试试。」 「去煎参汤。」郑愈冷冷道。 秋双得令,立即转身亲自出了去处理。 兰妱听到他们的对话,原本涣散的神思勉强收拢了些,她的手抓了郑愈,看着他,道:「大人,再加一些催产药吧,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受不住了。无论如何,」 她的另一只手慢慢按上自己的腹部,她想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孩子,可是话到嘴边眼泪却汩汩而下。 她不舍得,她不是不舍得自己去死,而是她不舍得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娘亲。他若只是郑大人便也罢了,他这样的人,只要他承诺了,定能护住他们的孩儿,可现在他是皇子,皇嫡长子,依现在的情况,依他的权势,还很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他以后会有皇后,还有可能有无数的后妃,在那深宫,一个没有母亲的皇长子,将来要受多少的苦?他自己可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就算是个女儿,能活着长大,怕也会被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算计着。 所以她的话到了嘴边却始终吐不出口。 不,她不想死,她曾经发过誓,若她有了孩子,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她都不会抛下她/他,舍弃她/他,一定要陪着她/他一起长大。 她的手死死嵌进他的手心,眼睛已经完全模糊,然后她听到他在她耳边道:「阿妱,你坚持住,你不是一直都担心将来我会娶妻,或者后院还会有别的女人吗?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生下孩子,好好的活下去,以后我不会再要其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大人?」兰妱猛地睁大眼看他,饶是她此刻力气全无,也还是被他的话给惊住,眼泪明明忍着却还是滚了出来。她一直知道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应该是在意自己的,可是她再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般的话,她知道,或许别的男人说这种话是不可信的,但她知道他,他是绝不会轻易许这种承诺的男人。 不管他是不是在此刻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逼不得已才说的这种承诺,但她还是觉得高兴,很高兴,甚至原本已经开始晕眩的感觉都褪了些,力气也回来了些。 又是一阵的剧痛,兰妱听到关嬷嬷惊喜的声音道:「出来了,出来了,小公子出来了,夫人,夫人您再用点力。」 兰妱觉得自己整个像是要被撕裂,他的手伸到她的唇边,她咬住他的手,鲜血流进自己嘴中,她看到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眼睛带着亮光,带着些惊喜,又带着些祈求看着她。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哇」得一阵哭声,其实声音不大,也算不得多好听,但却像是天籁之音,她还听到关嬷嬷惊喜的声音,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是一位小公子。」 兰妱终于晕了过去。 兰妱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黑夜中,她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前在烛火下正在翻着一本书的郑愈。 她有一丝恍惚。 好像回到了旧年她初嫁入郑府,那一个深夜她第一次见到时的情景,恍如隔世。 「大人。」她低声唤道,唤出来之后,才发现嗓子很疼,声音也很低哑。 郑愈的手一顿,转头看她,眸色深深,她看出他微有憔悴,但却也算不得多明显,但他身上的衣裳却还是那日兵变后拖了盔甲后换上的衣裳,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想,他定是一直在这里没有歇息的。只不过他久在军中,几日不眠也是常事,所以并看不出什么倦意。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郑愈就转身斟了一杯水,扶了她道:「先喝点水吧。」这是大夫吩咐的。 兰妱的确很渴,嗓子不舒服,她靠在他怀中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不过是润了润嗓子便推开水杯想问问他孩子在哪,可是他放下了水杯,就低下了头吻她,根本就让她没有任何开口的力气,只是他吻得温柔,就算兰妱仍是没有力气,也不曾感觉到丝毫不适,只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眷恋和宠溺。 这真是劫后余生的感觉。 守夜的人已经听到动静,许是怕她不适,他吻得也并不久,兰妱听到动静,推开他,便看到乳娘已经抱了孩子在候着。 兰妱忙唤了她过来,伸手小心翼翼的将襁褓抱了过来。 约莫是受了打扰,襁褓中小小的人儿皱了皱脸,睁开了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极是漂亮,可是还不待兰妱大发的母性柔情过去,就见他翻了几翻白眼,就又闭上了,兰妱吓一跳,刚刚他翻眼之时,竟然尽是白眼珠,旁边的乳娘显然看出兰妱的惊吓,忙道:「夫人,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会翻白眼,还会对眼,过上些日子就会好了。」 又道,「夫人,这孩子虽然是早产,略小了些,但很健康,筋骨强壮,眉眼跟大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将来也必然跟大人一样高大。」 兰妱松了口气,伸手小心翼翼的触了触小人儿小小的脸颊,小人儿真的特别特别的小,眼睛鼻子嘴巴,五官像是皱在了一起,只那么一团,她的小指尖都比他的鼻子嘴巴大,小小软软的,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不过,说什么和大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是个什么模子?不过小人儿眉宇之间,的确有一些郑愈的影子,兰妱抿唇笑了笑,只觉得心中无尽的柔软。 郑愈看着她低头欢喜的逗弄着孩子,笑了笑,道:「阿妱,世人常说七活八不活,那是因为若胎儿是八个月时自然早产,多半是因为胎儿本身有问题,才会有那样的说法。但我们的孩子只是因为那日你受到打斗的惊扰,意外早产,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任何问题,太医们已经都给他检查过。」 兰妱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嗯」了声,这个其实她早在孕期时便已跟稳婆讨论过了,并不担心,但他说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她还是受用的。 兰妱生产后昏睡了差不多一日,到了她醒后的翌日,已经是九月二十,兵变后的第三日了。昨日兰妱昏迷中皇帝曾亲自过来探望了小皇孙,看完之后昨晚便已经回宫了。只是兰贵妃在兵变中受了些伤,还留在了行宫中。 第三十七章 还有太子良娣甘良娣也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兵变那日亦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更何况谋反的就是她的祖父和叔父,更是大受刺激,虽未像兰妱那般早产,但情况也不太乐观,同时行宫中也有不少残局需要收拾,所以皇帝不单只留下了亲信近臣,还留下了太子,让他把行宫这边安排妥当了再回东宫不迟。 太子无过,更何况甘家和皇后谋反,尚有许多善后事宜要处理,皇帝并未提起过任何有关太子的废立之事。 兰贵妃在兰妱醒过来之后去探望兰妱之时在兰妱院子不远处的亭子里见到了太子朱成祯。 她站定了片刻,最后还是去了亭中。 入了亭中,她挥退了下人,道:「太子殿下侯在此处,是在看隔壁院墙的兰夫人,还是在等本宫?」 朱成祯转头。 不过短短两日,他再不是那个气质高贵如谪仙,又隐含威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而是容色憔悴,神情阴郁,哪怕他的衣装再一丝不苟,和往日并无两样,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不过兰贵妃见到他如此模样也并没有半点得意洋洋,其实她的状况看起来也并不比朱成祯好上半分。 他盯着兰贵妃良久,道:「那兰母妃呢?过去是恭喜兰夫人,喜得贵子,告诉她都是因你之故,她才能嫁得贵婿,将来更会贵不可言,让她不要忘记你于她之恩,将来定要善待于你,善待三弟?」 兰贵妃脸上最后一丝鲜活劲都定格了下来。 她盯着他,终于出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一次我告诉你的话,的确无一丝作伪,但却也并不齐全。我在十二年前,在宫中曾经被人下毒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祸福相依,那次生死之际竟然窥得一梦,梦到的,是我在那一次身亡之后十数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在梦中,承熙十年,也就是那一年,江南水患,你去江南治水救灾,却遭贪污了赈灾银两的贪官追杀,阿妱误打误撞在江南救了你一命,那颗佛珠便是那一次你送她的谢礼。那次之后,你便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只是我身亡后,太傅府被查,兰家被抄家灭族,阿妱一家也受到牵连,被流放北疆。你对阿妱不能相忘,后来特意派了人去了江南寻她,才知道她就是我们兰家的族女,已流放北疆,所以又特地派了人去了北疆寻她。后面之事,想来你也能猜到了,你将她接回了京城,先是将她秘密养在了庄子上,后来更是替她安排了新的身份,入了东宫为你的太子良媛,及至她诞子,那是你唯一的子嗣,你登基后,更是立了她为后。」 「但是后来我醒了过来,那梦中之事皆是我身死之后的事,既然我没有死,那梦中之事便也做不得真了,我也想那可能就是我自己做的一个虚妄的梦罢了,所以并没有理会。但就在那一年后,江南水患,你父皇竟然真的派了你跟着工部侍郎赵坤去江南治水救灾,那时你不过才十五岁,我这才又想起了那个梦,然后待你回来,竟然又听到你在江南曾遭劫匪刺杀一事,心更是提了起来。所以后来我才特意请了那位高僧陪我去江南,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什么碰巧,而是我特意请了他去看阿妱命格的。」 她说完看着朱成祯煞白的脸,扯了扯嘴角,大约是想自嘲的笑一下吧,但从脸到眼,半点笑意也挤不出来。 她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已至此,都没什么意思了。只不过,此事一直像一块巨石一般堵在我的心中,谁人也不能说,想来谁人也不会信,那种感觉并不好受,现在告诉了你,好像,我也能解脱了。」 她到底解脱没解脱朱成祯不知道,但他却知道,她的确是把一块巨石压到了他的心中。 若是在那日兵变之前,兰贵妃跟朱成祯说这么一番话,他定会觉得她有病,为了挑拨他和郑愈的关系,连这种傻子也不会信的荒谬之言都能编的出来。 可是此刻的他却起不了什么心情去评判什么。 他知道她的目的,大约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但他继续听着,不同样也是想从中寻些什么?只是不曾想听到这样一番话罢了。 然后他听到兰贵妃又道,「哦,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那次阿妱救你之事,我梦中记得一清二楚。」 她说着便将他那日穿得是什么样的衣裳,何时何地又是如何遇到兰妱的,那日兰妱又是着了什么衣裳,他们两人说了什么话,甚至他们的神情语态都一字不漏的复述了出来,然后是后面兰妱如何在追杀之人面前掩护了他,又如何将他带回了家中,将他藏在了后院,每日里送给他的吃食,也是一清二楚。 甚至好像比他自己的记忆还要清晰。 兰贵妃每说一句,朱成祯的脸色就更白上一分,及至她说完,他已经手脚冰凉,面上血色尽无。 那些细节,只有他和兰妱两人知道。 而他非常清楚,以兰妱的性格,兰妱和兰贵妃的关系,她是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透露给兰贵妃听的,更何况那些话,朝朝,朝朝暮暮的朝朝。 还有,就像兰妱自己说的,那时她不过只有六七岁,救他也不过只是顺手为之,她又怎么可能会记得那么多细节? 他盯着兰贵妃幽深的眼睛,也不知道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兰贵妃看着太子的眼神,就知道他信了,他怎么可能不信,那些事情,那些细节,除了他自己,除了兰妱,这世上本来再无第三人知道。 她看着太子眼底深处的震惊和痛苦,心中总算是升起了一些这段时间再没有过的快感。 她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一个人在渊底太寂寞太痛苦,便想拖着另外一个人陪着。那个秘密本来让她有一种凌驾于众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可现在,她却像是一个被老天愚弄了的一个傻子,她委实不甘心,既然已经错了,那便错到底吧。 她已经猜到自己可能错了。 那本书文名叫族女为后,她根本就只看了前面的二十几章和一些文下的评论。 她看到了女主的出生,然后女主七岁时,也就是承熙十年,在江南偶然救了太子,那什么「朝朝暮暮的朝朝」,族女为后的文名,不就是明明白白的预示着两人将来的姻缘?接着便是承熙十一年兰妃在宫中被毒死,太傅府被查抄,举族流放,女主家也被牵连一同流放到北疆。京城的太子殿下对七岁的小姑娘念念不忘,派人去江南寻她,辗转得知她被流放,更是派人去了北疆寻她,打算将她接回京城后好好安置她,原本女主不过就是个被牵连的旁支族女,替她换个身份,对一国储君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前面二十几章中大部分章节都是女主在流放途中和到了北疆之后如何自立自强,家长里短如何和心思狠毒的太傅府嫡支,还有她的极品二叔一家斗智斗勇,看着看着却觉得没意思极了。 第三十八章 不过就是个套路甜宠文,什么自立自强,不还是仗着一张脸和女主光环?她看到了前面就已经猜到了结局,不就是女主后来又被太子接回京城如何宠宠宠,再跟太子妃,太子良娣,太子宫中一众的妾侍斗嘛?看评论果然是后来太子登基为帝,封了女主为后,椒房独宠,夜夜承君恩什么的,太老套了,她就失了再看下去的兴趣便点叉了。 然后她便穿成了差点被毒死的兰妃。 前面的十年她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她是穿书人,她已经是新的女主,兰妱被她捏在手中,任她搓圆捏扁,宠妃,儿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皇帝厌恶皇后,厌恶皇后的母族,迟早要清算,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 可现在呢…… 现在就算她再不愿去相信,可却也隐隐知道,从最一开始,她就弄错了。 北疆,北疆是哪里?承熙九年,郑愈赴北疆从戎,及至承熙十七年,整整八年的时间,他在北疆对抗北鹘,建立无数战功,一步步升到了北军都督府左都督的位置。 或许,当年太子派人去北疆,根本就没有接到兰妱。 或许那个跟兰妱青梅竹马,看着她长大,把她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宠的根本就不是太子,而就是郑愈,根本就是郑愈! 只是她不知道,因为她再也没有机会去看那本书的后面,若她早知道,若她早知道……兰贵妃心里恨出了血,可却太晚了。 兰贵妃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的太子,转身离开了。 她还要去探望兰妱,去会会她。 她是弄错了,但还没有到最后结局,她绝不会甘心就这么被老天给摆了一道。 可是她走到亭子边,尚未踏下台阶,就听到后面传来太子的声音,道:「那郑愈呢,你说孤带走了妱……兰姑娘,那郑愈呢?在你的梦中,他去了哪里?」声音清寒,并不带一丝情绪,却无端让人冷到骨子里。 兰贵妃顿住脚步。 郑愈,郑愈在哪里? 那本书前面二十几章郑愈连个影子都没出现过,她怎么会想到最后兰妱为后,为的是别人的后?或许有偶尔在背景板中出现过那么一两次吧,但谁又能想到他后来成了太子,成了皇帝?那就是个坑。 可是她当然不会这么答朱成祯。 她回转头看向朱成祯,似乎努力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的梦中并没出现他,原本我没死,又把阿妱接到了太傅府中养着,就改变了所有事情的轨迹,如果不是我起意把兰妱送给他为妾侍,后面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事,也牵扯不到他身上。我的梦说的不过是兰家事而已,阿妱她为后,又复兴了兰家,就这样罢了。」 她也知道这样说的牵强。 郑愈的权势,郑愈嫡皇长子的身份,在那一世也没有理由不爆出来。 她想到郑愈的经历,只觉得自己就是被老天爷给愚弄了,正常人谁会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有着这么一个身份? 她实在怨愤至极,道,「或许,原本就不该有他,他不是在北疆数次差点战死沙场吗?两世差异,我并不尽全知,或许有什么其他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根本就没有活到回京城。而且,没有阿妱,他总会有别的女人吧。」 战死沙场,别的女人。 兰贵妃说的不过是怨愤之语,但听在朱成祯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深思。 郑愈自去北疆,升迁之快引人侧目,承熙十二年,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竟然已以军功升至燕州卫都指挥使司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他升得快,自然就会触动别人的利益,他的身份也很快被人扒了出来。当今圣上元后长姐的独子。皇帝对元后是什么感情几乎是满朝皆知的,当年夏家是以通敌叛国之罪被满门抄斩的,但皇帝登基之后硬是顶着满朝文武的反对,坚持追封了她为元后,而元后身死,夏家已无后人,和元后关系最近的也就是这个郑愈了。 甘家和他母后自然也注意到了他。 起初,他们以为皇帝提拔他是因着元后的移情,但很快又察觉到了,怕是郑愈正是是皇帝培养出来对付他们甘家的刀,他又是那样的身世,本就是和甘家有血仇的,又有着他母后难以言说的嫉恨,千丝万缕的,不说私仇,就光这身份就已经让他母后和甘家难以容他了。 承熙十三年,郑愈在云州卫卫指挥使崔鸿畅的家中遭刺杀,崔鸿畅以及崔鸿畅的长女崔大姑娘崔静婉皆因此而身受重伤,崔静婉一直钟情于郑愈,为满足她临终之前的愿望,郑愈便在崔鸿畅的请求下娶了她,说娶,其实当晚就死了,认不认也都是郑愈一句话的事。 朱成祯看着兰贵妃,面无表情,慢慢道:「你能让孤相信你所言为实,想来,也不难让兰姑娘相信你的话吧。」 兰妱听到冬枝来报说是兰贵妃来探望她之时正在逗着儿子麒哥儿。 麒哥儿是郑愈给儿子起的小名。因为儿子是早产,兰妱乡下有种说法就是取个小名容易养活,便想着应该叫个什么虎哥儿,豹哥儿什么的,郑愈就皱了皱眉,觉得虎啊豹啊什么的也太寻常了些,北疆那些将士随便去两家就能找出叫这名字的孩子,周原家老大好像就是叫虎哥儿,所以便不同意,自己给他取了个麒字。兰妱心里好笑,不过就是个小名,她还没给他取个小狼小狗的呢,不过她也就是心里想想,真要这么叫她自己也是不肯的。 她听说兰贵妃过来,就皱了皱眉。 秋双道:「夫人,若是您不想见她的话,奴婢可以跟她说夫人正睡着,将她打发了去。」 兰妱摇头,道:「打发的了今日,打发不了明日,总是要见的,且看看她又想怎么样吧。」若是以前便也罢了,还能避得开,可现在郑愈是这样的身份,兰贵妃是皇帝的宠妃,将来怕是要打的交道还不少。 她是不喜惹事的性子,可该处理的,她也从来不会逃避。 秋双应下去外面迎了兰贵妃,兰妱便将麒哥儿交给了乳娘让她带了下去,反正,想来兰贵妃过来也不真是为了看孩子的。 兰贵妃进到房间,兰妱靠在床上,微福身道:「娘娘,臣妇现在身子不便,不能给您行礼,还请娘娘见谅。」 兰贵妃看着床上的兰妱。 一般女子最不能以外貌去评判之时便是刚刚生产之后,那时是有母性的光环笼罩,气质温柔满足,看着让人舒服,但却绝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美,可此刻的兰妱除了气质越发的温柔静谧雍容之外,美貌竟也没受半点影响,或许是稍圆润了些,但原本她就偏瘦,现在才却是刚刚好,眉眼纯净,肌肤如玉,看得人心里只会生恨,老天为何会如此偏爱她! 兰贵妃心中愈发的嫉恨。 她走上前坐到了床前,勉强笑了一下,道:「阿妱,这个时候,你还跟我说这些虚礼做什么?你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着就看了一眼一旁伺候着的秋双和夏绿,柔声道,「阿妱,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命她们都先退下?」 兰妱皱眉,略带了些疑惑的看兰贵妃。 第三十九章 兰贵妃便伸出了自己保养极佳的纤长玉手,展开手掌,手心正正躺着一粒红绳串着的佛珠。 她想谈便谈吧,兰妱也并不怕她,便唤了秋双和夏绿带了兰贵妃的宫女一起去门后候着。 几人刚退到门外,却不想就见到远远走过来的郑愈,她们忙躬身行礼,郑愈却是摆了摆手,绕过去往另一侧的房间去了。 房间内,兰妱靠在床上看着那颗珠子没有出声,事到如今,她还真不知道兰贵妃还想就着这东西做什么文章。 兰贵妃叹了口气,道:「阿妱你可还记得这颗佛珠?」 兰妱浅淡地笑了一下,道:「尚有些印象,幼时好东西不多,偶然得了这么颗珠子,族中长辈说应该挺值钱的,便欢天喜地的收了起来,小门小户的,想着什么时候需要银钱了,卖了也能抵上一抵。可惜后来在太傅府的时候竟然不见了,还以为是哪个眼皮子浅,贪财的丫鬟或婆子偷了去,很是情绪低落了一段时间。」 兰贵妃的额角跳了跳。 她这是在骂自己眼皮子浅?还是在隐喻自己是个贪财的丫鬟或婆子? 以前在太傅府的时候,她当真不知道她是这般伶牙俐齿。可再想想那日她在皇后宫中是如何将甘皇后驳的说不出话的,便知道当初她在太傅府不过就是扮猪吃老虎,蒙骗自己罢了。 真是好心机啊。 她忍了忍心中的怒气,不去与她计较,憋了个苦笑出来,道:「抱歉,阿妱,以前我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做过一些事情。原本如果郑大人只是郑大人,不牵扯到朝堂那么多的纷争,更不是什么大皇子殿下,那么那些事情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告诉你,因为郑大人是一个好男人,你嫁给了他,又得了诰命夫人,生儿育女,平静的生活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兰妱看着她没出声。 兰贵妃便叹了口气,她将手中那颗佛珠递给兰妱,道,「阿妱,当年我母亲接了几个族中女儿到府上教养,其实并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最初不过只是接你一个罢了,目的也并不是为了把你们嫁给权臣以笼络人心的。是母亲误会了我的意思,但有些事情我也不好解释,便由她了。」 兰妱:……所以她们几个姐妹的一生就是别人的一个误会,一句不好解释就可以打发了? 她接过佛珠,反正她孩子已经生了,也不担心兰贵妃再想做什么,想来她大费周章也不是为了毒死自己,应该是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用处,所以她并不担心她在佛珠上做什么手脚。 她的手指拨了拨那串绳,问道:「所以为何接我?」 兰贵妃道:「阿妱,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很多年前我在宫中曾经大病过一场,昏迷了数日才醒。其实那次昏迷之时我看到过一些事情。」 她说着,便将她之前和太子说过的那番话变了变又跟兰妱说了一遍,跟她说她在那次昏迷之时看到了她身亡之后的一些事情,说她看到兰妱和太子的牵扯,后来更是入了东宫,成了太子的女人。当然却绝口未提什么天生凤命,椒房独宠什么的,反是道她深陷东宫后院的争宠之中,因为太子对她宠爱,遭到了太子妃周宝蕴,太子良娣甘月澜的嫉恨,就是甘皇后也对她十分厌恶,所以她虽深得太子宠爱,但过得却也并不算多好。 她道,「原本我也觉得我看到的那些事情很是荒谬,但好端端的做了这个梦,我心中总是不踏实,所以后来特意跟我母亲打听,可有一个族中女儿名唤‘朝朝,朝朝暮暮的朝朝’。」 兰妱听到她说出这句,手上就是一顿,抬眼去看她。 这个,太子是不可能告诉她的。 兰贵妃迎上兰妱的眼睛,诚恳道,「母亲后来告诉我,族中女儿中,年纪相符的只有你,闺名却是个‘妱’字,而非‘朝’。我心中到底放心不下,后来便特意回了一趟江南祖宅,但真没想到就真的寻到了你,更没想到的是,我还在你手上看到了这颗佛珠,这是太子殿下的随身之物,我一看到便认了出来,更何况,那上面还刻了太子的小字‘晅’,便再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她看着兰妱黑如点漆的眼睛,道,「阿妱,你知道,你是兰氏女,甘皇后不可能喜欢你,和太子牵扯上只会毁了你,所以后来我便跟我母亲说,让她接走了你养在了太傅府上,后来更是趁你不注意之时拿走了这颗佛珠。」 兰妱看着她,仍然没有出声。 兰贵妃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但事实的确如此。」她说着,便又将兰妱当初救朱成祯的细节同样复述了一遍,不仅如此,她还将兰妱幼时的一些事情都说了。 然后道,「阿妱,这些都是我那次昏迷之时看到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些事情除了你自己,外人并不知情,就算我想派人查也是不可能查到的。」 兰妱吸了口气,终于出声道:「所以娘娘现在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包括逼着她学那么些东西,包括差点把她送给厉郡王作妾? 兰贵妃看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并不以为意,只摆正了神色道:「是因为郑大人。阿妱,原本若郑大人只是一个臣子,因着他深爱她的亡妻,曾说过不再娶妻,你嫁给他,虽为侧室却也与正妻无二,又有了子嗣,生活幸福安定,我定不会将这些告诉你。但现如今他身份有变,将来你定是要面对很多事情,所以有些东西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妥当,将来也好有个准备。」 兰妱皱眉,就算兰贵妃神叨叨的说了那么些旧事,其实她仍是不信她的。 她为什么要信?而且最可怕的是她说十句,其中两句可能是真的,但却有八句是假的。 她刚道了声「娘娘」,想阻止她说下去,她并不想听旁人,尤其是从兰贵妃口中说出什么有关郑愈的事。 但兰贵妃却根本不理会她,而是直接道:「那次我在昏迷中不仅看到了你和太子之间的事,同样也看到了一些郑大人的事,并不多,也根本没有看到郑大人原来是大皇子这事,但却看到了一个片段,是他和他后来娶的夫人之间的,并非是他过世的那位夫人,而是后来娶的妻子。在片段中,我看到他和他妻子感情甚好,对她十分宠爱……其实这也是我当初起意把你许配给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兰妱一直觉得兰贵妃有些异于常人。 小的时候她不明白那么多,还想着这是贵妃娘娘,可能就是有别于人,所以才深受皇帝宠爱?后来她又觉得,在深宫那种地方待久了,每天对着的是皇帝,皇后那么些个人,心中压抑得狠了,私下在面对他们这些蝼蚁之时有些不正常也是正常的。 但她却从没有何时像此刻一般觉得兰贵妃她脑子有病。 她一向是个稳重心思缜密之人,兰贵妃说了这么一番话,她并没有陷入她的话中,情绪跟着她的话里的内容跑,那些话且不说真真假假,满是漏洞,根本就经不起推敲,更何况她的话中还满是私心,打着为你好的名头,却满满都是希望你被刺激到的恶意,兰妱要是信她后面那些莫须有的话,就得是跟她一眼的傻子或神经病了。 第四十章 但就算兰妱不信,却也被她的话给恶心了,什么叫她成了太子的女人,深受太子的宠爱,和东宫那些女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厌恶兰贵妃,想将她一巴掌拍死,让她永远别再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过就是知道她小时候几件事,知道她救太子朱成祯的一些细节,我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只知道你在说着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在恶心我,诋毁我!若是这些话传出去,她是不是就得沉塘了?哪怕她说,那些事情是-她-梦-里-看-到-的! 你若是天天做梦梦到自己成了皇后太后,难道就还真以为自己成了皇后,太后不成? 现在还跟她说郑愈没有她的时候,是娶了正妻的,还深受郑愈宠爱,夫妻感情很好!莫须有的事情一本正经的跑来告诉我是个什么意思?告诉我我夺了别人的位置,告诉我这么个女人的存在,是特意趁我刚生完孩子过来膈应我?还是提醒我,等这个女人真出现了,要好好的跟她斗一番,还是干脆把人给供奉起来? 有毛病吧? 她可不觉得她把自己刺激了,把郑愈的后院弄得一团糟,就能对她帮三皇子夺储有半点帮助! 感觉更多就是对自己的恶意罢了! 兰妱靠回到了床上,闭了眼睛好一会儿,养了养神,她刚生完孩子几天,又是早产伤了身子,现在是真的还虚弱得很。 兰贵妃看兰妱如此「脆弱」的模样,却还以为她是被自己给刺激了。 但她最最重要的信息还没说完呢。 她盯着兰妱,眼中闪过快意的光芒,道:「阿妱,你嫁给郑大人,有打听过郑大人的亡妻的情况吗?那个郑大人深爱,为了她多年不娶的亡妻,是原先北疆云州卫卫指挥使家的大姑娘,崔大姑娘。崔大姑娘和郑大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但她早已过世,便也罢了。但崔大姑娘还有一个幼妹,也算是郑大人看着长大的,后来郑大人娶的这位妻子,正是郑大人的幼妹,崔家的二姑娘。」 兰妱:……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可她再也不想听她废话。 她睁开了眼睛,扫了一眼兰贵妃,略提了声音唤了一声「秋双」,待秋双进来,就满是虚弱疲倦道:「娘娘,臣妇有些累了,您请回吧。有些事情,您不必特意在臣妇刚刚醒过来就过来警告臣妇的,臣妇知道,您当初把臣妇嫁给大人,都是为了三皇子,可现在大人却是这样的身份,您必然是非常恼怒的。但不管您说什么,做什么,臣妇也不可能做任何对不起夫君的事,还请娘娘不要再威逼臣妇了。」 兰贵妃呆住。 她在说什么? 她想去看兰妱说话时的眼睛,可兰妱垂着眼,说话时根本看都没看自己。 「秋双,送客吧。」兰妱重复道。 「阿妱!」兰贵妃皱了眉提了声音道。 「娘娘,我们夫人早产,今晨才醒过来,太医说过要好好养着,万万不可耗半点精神,还请贵妃娘娘念在夫人她好歹是兰氏族人的份上,不要逼人太甚!」秋双冷冰冰道。 兰贵妃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一个丫鬟竟敢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可是她对上那丫鬟满目的寒光,那怒气就又憋住了,这个丫鬟她可记得很清楚,那日兵变之时就在兰妱身边,手起剑落可是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虽然她必定也不敢对自己使什么坏,但看着她兰贵妃心里还是渗得慌。 她再看一眼兰妱,见她阖了眼一副病美人的模样,越发的生恨,她再没想到兰妱竟然还是一个会睁眼说瞎话的黑心莲!心机婊! 可就算她恨得指甲差点掐断在手心,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她发脾气的时候,勉强道了句:「阿妱,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是为了你……」 「送客!」兰妱毫不犹豫的打断她,声音明明低柔虚弱却自有一股气势。 她被太傅府那样养大,然后被送给人做了妾侍,什么时候竟然有气势这种东西了? 兰贵妃是羞恼中带着震惊离开的兰妱院子。她不离开还能怎么样?这个时候,她还能把兰妱拖起来打一顿不成? 让兰贵妃更想不到的是,翌日外面就传出了流言,道是她不甘太子失势,竟然又冒出个嫡皇长子,恼羞成怒,竟在兰夫人刚刚早产醒来之际,就跑去了兰夫人院中,又是警告又是敲打,结果被兰夫人身边的丫鬟给赶了出来。兰夫人身边的丫鬟竟敢这么以下犯上,不想要命了?哦,就是那日兵变时护在兰夫人身边斩杀了至少十几个谋反兵士的那个丫鬟。 兰贵妃听到这个流言之时气得摔碎了好几只古董花瓶,可现在她才发现,就算兰妱跟她这样明着跟她对着干,她竟然也已经无计可施,去斥责她?找皇帝哭诉?让族里把兰妱父亲出族?拿她兄弟逼迫她?……无一样行得通,稍一不慎,自己就更落实了那些流言,还对兰妱造不成任何伤害。 前一刻,兰妱还不过只是个臣子的侧室,这一刻,她竟然发现,现在手中握着绝对强权的那个竟然已经不再是自己。 且说回兰妱。 兰贵妃走后兰妱却并没有歇息,而是靠在床上慢慢拨弄着手上那颗佛珠想着事情。 她并不信兰贵妃后面说的那些话,但不得不说,不管信不信都好,那些话都挺膈应人的,所以她刚刚那么赶她走,其实便是以后再也不想搭理她,面子情都不想维持的意思。她是再不想跟兰贵妃还有三皇子沾上半点关系了。 不过不管愿不愿再搭理也好,她还是得逼着自己去把这前后的事情捋一捋,想一想兰贵妃她特意跑来跟自己说上这么一番话,到底是目的何在……还有这颗佛珠,牵扯到太子…… 兰妱拨弄着那珠子出神,郑愈走进房来都一时未能察觉。 而郑愈见她如此心里更是十分不爽快。 那东西可是朱成祯的贴身之物。 他当然也不会信兰贵妃之言,但那番话实在让人想不膈应都不行。 兰妱听到动静之时郑愈已经走上了前来,她一时有些惊住竟未能及时反应过来,待她看到他面上神色有些阴沉,自她醒来,他可还从未用这副神情对着自己,便后知后觉的想,他怕是听到自己和兰贵妃的对话了。 兰妱还没想好该怎么和他沟通,他便已经坐到了床前,然后伸手就从她手上拿走了那颗珠子,转身便扔到了对面的桌上上,正好落到了墨砚中,力道刚好,「噗」一声半点墨汁都没溅出来的。兰妱惊愕中目光随着那佛珠看过去,就听到郑愈道:「你刚刚醒来,太医说过让你静养,这样的闲杂人等,下次让秋双一律挡了既是,还有,不必费神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之上。」 声音还算温和,但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紧绷。 现在兰妱刚生完孩子不久在养身体,就算郑愈心里再不爽快,也不会舍得让她有半点不高兴的。 兰妱转回头看他,仔细看了看他面上的神情,然后摇了摇头,勉强挤了一丝笑容道:「也算不得多费神,并不碍事,其实一直睡在床上也闷得很,理理一些过往的事情也好。」 第四十一章 她说话之时一直在看着他,看到自己说「过往的事情」之时他面上一闪而过的不悦,心里叹了口气,他肯定还是在意的,那个兰贵妃,还说什么自己成了太子的女人……他能这么平静已经很不错了。 她不想他纠结在不悦之中,便柔声道,「我在想兰贵妃她跟我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目的,总不会就是为了专门给我添堵吧?就算我因着这些事,和大人……离心失和,又于她有什么好处呢?」 郑愈听她说什么「离心失和」,面色又沉了沉,然后再缓了缓,就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道:「不要胡思乱想。她在来此之前还见过朱成祯,和他在外面的亭子里说了一会儿话。」 顿了顿,又道,「不用理会他们是什么心思,你只需放宽心好好养着身体即可。」 兰妱却是把注意力放到了他前面那句话上,她微皱了眉,道:「果然是跟太子有关?崔家的二姑娘……难道,是崔家的二姑娘要入京了?」 话一出口便顿住,她又抬眼看了一眼郑愈。 她的直觉总是很敏锐,但这句话委实对那崔二姑娘不太友好。她说的表面意思是崔二姑娘即将入京,太子和兰贵妃籍崔二姑娘生事。往更深一层想却是,崔二姑娘入京是不是太子安排的?兰贵妃没这手段,但太子,曾经的甘家却是有的。 关于郑愈的那个亡妻,她从来没有问过他,就是私下和秋双等人,她也从不曾去试探什么,有些不该触及的事情她从来都谨守分寸。 郑愈听到她这话手就是微微一顿,他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道:「阿妱,当年崔大姑娘是因为受我连累而中毒身亡的,正好那时常宁大长公主,泰远侯府,南平侯府都有心算计我的婚事,崔大姑娘的父亲崔将军求我满足崔大姑娘最后的心愿,我便应下了,但我和她,并无别的任何牵扯。至于崔二姑娘,我不认识她,你若想知道她的事,明日问问关嬷嬷和秋双,她是崔大姑娘的继母所出,若她真的进京,你也不必有任何顾忌。」 竟然是这样吗? 兰妱有些愕然。京中多年来都盛传他和他的那位亡妻感情深厚,为了她多年不娶,甚至发誓永不再娶妻,也因此他才会轻易地替自己请封侧室诰命,因为也不妨碍他娶正妻了。府上所有人也都对那位夫人的事情讳莫如深,她更是不敢在他面前丝毫触及此事,结果却竟然就这么简单?怕并不是什么讳莫如深,而是大家其实也并不是很清楚吧。更何况他治家跟治军似的,谁人敢乱嚼舌根子? 但她相信他的话。她知道他定不会在这种事上骗自己的,也没必要。 他看她难掩惊讶的表情,皱了皱眉,道:「当年还是我太轻率了。只是崔将军戎马一生,那次他因我身受重伤,也断了之后再上战场杀敌的可能,他性格刚硬,很少求人,但为了崔大姑娘那样求我,于我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便应下了他。但你放心,将来就算追封,她的位置,也不会在你之上。」 兰妱摇头,她怎么会跟一个已身故之人去计较这种事情?而且他说什么追封不追封,说什么位置,让她的心里莫名有些乱乱的感觉。 她心底其实还是有些抗拒他的新身份的。 那日她生产之时,他跟她说,他只会要她一个,以后再不会有其他的女人。她是相信他的心意的,若他只是郑愈,就算她不会奢求她也相信他一定能做到。可他是皇嫡长子,那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一样了,若他再坐上那个位置,他的后院就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 太医说过,她早产伤了身子,近几年都不能再要孩子了,此事怕是外面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就算他不想再要别的女人,也定会有人逼他去娶的,包括皇帝,包括朝臣。更何况她的出身怕还会被人诟病,更是一些正统士族所不能容的。 但不管怎么样,他有这样的心意,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摇了摇头,道:「大人,我知道的,您不必这么说。」 她伸手将她的手放到他的手心,笑了笑,道,「大人,您知道吗,前日我生下麒儿晕睡过去之后,梦到了北疆。」 她突然转了话题,跟他说,她梦到了北疆。 郑愈自然也不愿她尽想着那些糟心事,听她这般说神色也缓了下来,再且,她晕睡过去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的想着他,这让他先前因着兰贵妃的那些话,因着她和朱成祯那点久远的渊源而一直有些堵的心也熨帖了许多。 他握住她置于自己手心的手,整个包住,「嗯」了声,温和道:「梦见了什么?」 兰妱看他神色缓下来,对着自己的眼神温柔,并无因兰贵妃的那些话而心有隔阂的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她直觉一向敏锐,他是心中不悦装的温柔,还是真的温柔,她是能感觉到的。 她想到那个梦,眼中闪过了些笑意,低声道:「嗯,我梦到北疆的风景,都是冰天雪地,很冷,但是很美,还有一条很长的河,里面也全是浮冰,那时我就在湖边,抱着一只雪狐,看着你穿了盔甲,跟我告别。」 说到这里她的脸突然就可疑的红了红,这个片段她以前在有一次和他说话之时也曾一闪而过过,可是那时不过是些模糊的片影,但那日她却梦到了很长很长的段落,而且不止是那一段,还有其他人也梦见了一些,并且所有的情境都像是真的一般,甚至他身上盔甲上的铁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他低头看她时她在他瞳孔中的倒影,还有他伸手捏了捏她鼻子时粗糙温热的触感,她跟他撒娇时又欢喜又不舍的心情,还有他看着自己时又温柔又宠溺的眼神。 那一切都真实的不像是一个梦。 她醒过来之后一直没有跟他说起过这些,一来是她心里疑惑,精神又不济,便放在了心里自己反复的琢磨着,二来也是她觉得羞赧,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屡屡梦到自己幼时跟他撒娇,还梦到他那般疼宠自己。 她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贪心的。 她摇了摇头,道,「嗯,我还梦到了在北疆时的你,」 然后看他凝神若有所思的表情,抿唇笑道,「比现在年轻多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流光溢彩,看得他心潮涌动,他忍不住就倾身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唇滑到她耳边,道:「是在嫌弃我现在太老了吗?」 他说话时,呼吸间灼热气息满满充溢在她颈间,鼻息间也全是他的味道,兰妱的心「砰砰」跳起来,脸也瞬间由原先的微红变成了满布的桃云,她娇嗔了一下,伸手拉了拉他,让他坐到了自己身侧,然后靠到了他怀中,闭眼软软的由着他亲了好一会儿,然后便又听到他道,「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北疆。」 其实他也常常会有一些错觉,总觉得似乎他们应该早就相识,只是却不知为何丢失了那段记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熟稔感,才让他当初就轻易的答应了承熙帝的赐婚。他把这种熟稔和似曾相识的感觉归咎于因为自己曾在师傅东明大师那里见过她,但现在却觉得又不全是。 第四十二章 就是兰贵妃,她神神叨叨的,但她竟然说到朱成祯信她,此事其中便多有蹊跷。 朱成祯并不是傻子,就兰贵妃的那点伎俩,是骗不了他的。 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兰妱,眉目如画,晶莹玉润,此刻面色绯红,嘴角微微向上翘着,软软的在自己怀中温柔又依恋,那副模样让他一直软到心里,只觉得怎么疼宠都还不能够满足,也只希望她眼里心里全部都只有自己。只要一想到到她没有嫁给自己,而是嫁给了朱成祯,他心里就生出弄死朱成祯的戾气,还好他现在驾驭戾气很是轻车熟路。 天生凤命吗?那种鬼话他当然是不信的。 他早就派人监视了兰贵妃和朱成祯,他们身边也有他安排的人。 虽然亭子里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并不清楚,但之前零零碎碎的事情他该知道还是知道了不少的。 刚刚兰贵妃和兰妱说的后面的话他自然一个字也不信,但前面有些事情虽荒谬却也让他生出了些奇怪的感觉。 他在不久前见过自己的师傅东明大师,师傅竟然还特意问起了阿妱,然后跟他神情温和道,命数如此,没乱就好。当时他觉得这话很有些古怪,但他师傅就是那种说一句留十句的性子,他不想说的,你再怎么问也没用,何况他也不是爱追问的性子,他们师徒早就习惯了师傅在上面说些玄之又玄的话,他就板着脸听,听没听懂就只听着就好了。 那兰贵妃说,她中毒之后看到了她身亡后的一些事情,太傅府被查,兰家被抄家灭族,阿妱一家也受到牵连,被流放北疆。之后朱成祯就派人去北疆寻阿妱,将阿妱接回了京城。 而当时自己就在北疆。 现在阿妱跟他说,她梦到北疆,还梦到了在北疆时的他。 这所有的事情,让他串起了一个荒谬的前因后果。 他是跟着东明大师长大的,哪怕天生理智,却也不排斥因缘之说。 他的手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慢慢道:「你说,那时我要比现在年轻多了,那你那时很小吗?」 兰妱微愣,她真没想到他关注的重点是这个,认真想了想当时雪地里的自己,身高不过只到他的腰间,他的手都无需抬起就可以捏自己的鼻子,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嗯」了声,道:「好像是不怎么大的样子。」 他察觉到她细微的表情,神情愈发柔和,道:「等过些日子,你身体养得好些了,就给我画一幅画吧,就画你梦到的情景,我们在湖边说话的样子……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能让朱成祯心心念念多年不忘,定然是十分玉雪可爱的,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憋闷。 兰妱身体不好不便立时坐马车回郑府,便直接留在了北郊行宫调养着身子。 但京中还乱着,太子朱成祯和兰贵妃等人却是无心思长住在行宫中,没住上几天便依次回京了。 此时的京城和朝堂已经风起云涌。 一边是甘家谋反和叛国案件查审,除了这几起大案,甘家所涉的很多旧的案件也都被翻了出来,三司和各部都忙得飞起,而且甘家和甘皇后的谋反又牵涉到了朝中不少官员,饶是承熙帝不想大动干戈,但总有人或是想表白忠心和立场,或是想趁机清除异己,弹劾告密的奏章还是像雪片一样飞到了承熙帝的案桌上,若只是无中生有便也就罢了,偏偏还有很多是罪证确凿,承熙帝就是想暂且姑息都姑息不了,直气得刚有些起色的身体又坏了许多,朝廷不可遏制的开始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清洗。 另外一件让诸大臣每日在朝堂上都要震得皇帝脑袋疼的事就是储君的废立。 甘家和甘皇后谋反,甘皇后被废,且不说甘家和甘皇后的谋逆行为太子到底有没有参与,但他被立为太子的根本并非是基于他的才干,而是因为他是嫡长子。现如今甘皇后犯下谋反弑君的大罪,就算他无过,他也不再是嫡长子,依大周礼制,也就不再有为大周储君的资格。 接着便是郑愈的立储之议,也就是大皇子朱成佑,这是皇家史档上记载的名字,郑愈认祖归宗后直接就把自己名字改成了朱成愈,这且是另话。 总之现在名正言顺的嫡皇长子是郑愈,他是元后所出有皇家史档,先帝成绪皇帝给东明大师的亲笔御书为证,没半点可质疑的。以前大家对承熙帝追封先王妃夏氏为元后还颇有微词,可现在夏家已经平反,元后是承熙帝的元配王妃,论出身,他的出身没有半点可被人攻击之处。 论才干呢? 别开玩笑了,就是有人想找任何攻击的点,也没哪个大臣敢在这一点上攻击他啊。 治国安-邦,论治国,他官至内阁次辅,内阁首辅早就是半退状况,他去西北之前,朝廷半数朝政就已经掌在他的手上,推新政,兴农耕,撤海禁,政绩无数,这其中也隐隐牵扯到无数朝廷官员和商家百姓的利益。 再论安-邦,这就更没什么可论了,他在北疆从戎八年,征战无数,功勋也无数,最后将威胁大周上百年的北鹘逼退关外,且黑河以及白山两次大役让北鹘元气彻底大伤,至少可保北疆边境十数年的安宁,不受北鹘侵扰,接着就是此次西北西夏和西刺联军连破大周三州,他率军去西北不过数月,就夺回了失去的城池,并退西夏西刺联军于祁连山以北,逼两国求和。 他若是治国安-邦不行,你行,那你上? 所以朝堂之上,哪怕是仍有不少各有私心的官员,如南平侯府,如厉郡王,如兰太傅,就算心里有多么不情愿和惊惧,这个时候也是半点不敢提什么异议的。因为他们知道大势所趋,反对也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可能被人拉出来当成靶子攻击。 唯一大家可能有些微词的就是关于他的妻室和子嗣问题上。 原先他年纪一大把不肯娶妻也没有子嗣,的确容易为人所诟病,为国之储君总让人心中不稳。还有未娶妻先为个出身普通的侧室请封诰命,到底有违士族之礼。 但那是以前,他现在是嫡皇长子,请封个侧室并无任何不妥,至于子嗣,现在又已经有了长子,既有了长子,那次子,三子自然也会有的,所以也构不成他不能承继大统的理由。 而且私心而论,对大臣们来说,此事可也是件大好事。 因为那兰氏夫人虽出了长子,但据说因为是早产,以后数年都不可有孕,那若是郑愈坐上那个位置,他的后宫,他的皇后,他的四妃,可都将会出自这些朝臣勋贵之家。那兰氏,哪怕有皇长子,又得郑愈宠爱,但以色侍人,焉能长久,过个几年也就淡了,她又毫无根基背景,根本不足为惧。 乾元宫。 承熙帝看着面前自己一向器重,一直都是当储君培养的儿子,太子朱成祯, 这个儿子性格沉稳内敛,行事有节有度,又不失掌控大局的能力,在自己设局对付甘家一事上,更是没有让自己失望,若是没有郑愈,他做一个守成之君,必定也会是个不错的好皇帝。 可是偏偏还有个郑愈。 第四十三章 承熙帝心中是一直记挂着夏后没错,可并不代表他最疼爱最看重的儿子就是郑愈,毕竟在他自己身边长大,由他亲自教导着长大的是太子朱成祯,和三皇子朱成祥,而郑愈,他一出生就被送走,数年才得见一面,他不缺儿子,尤其是郑愈性子冷戾,强势不屈,要说两人有多少的父子之情,着实有点冷,承熙帝对郑愈的感情,多半是因着对夏后的愧疚罢了。 以前他甚至还觉得他的戾气太重,可为将才,却不适合为君。 可不知道何时,一步一步就已经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郑愈强大到连他都控制不住了。 他的身体怕是已经熬不了多久了,这个江山也只有郑愈,才能坐得稳,太子,还是太弱了些。 他道:「祯儿,你可怨朕?」 为着他被废的母后,为着他现在进退维谷的局面。 被废的储君,这世上有几个能平安稳乐的过一辈子的? 朱成祯控制着自己,控制得手都有些颤抖。 这一天终于到来。 怎么可能不怨?甚至说隐隐生恨也不为过。但他也是个理智和清醒的性子,就算心中再怨,再恨,很多东西却也看得明明白白。 他慢慢道:「不,父皇,这一切怨不得人,更怨不得父皇。是儿臣无能,比不上郑……皇兄。若说真要怨,儿臣也只能怨甘家私心太重,亦怨儿臣无能辖制住他们,酿成滔天大祸,让西北上万的将士和六万无辜的百姓枉死。思及这些,儿臣实无颜再占着我大周储君位,为江山稳固计,儿臣储君之位当黜。」 承熙二十一年十月末,甘家以谋反弑君,叛国通敌之罪被判满门抄斩,诛灭九族,随后太子朱成祯就上了一份奏折,以未能规劝其母甘氏,亦未能早察甘家谋反之心,阻其叛国之行,犯下大祸,愧对西北战死的将士和被屠城的百姓,不配为大周之储君,请废其储君位。承熙帝言甘家之罪,与太子无任何干系,反是太子在捉拿甘家一干叛逆人等时立下大功,并无过错。只是依大周礼制,储君之位当由皇嫡长子承继,皇嫡长子朱成愈已归,其的确不再适合储君之位,遂准其所奏,废其储君之位,另册封为淮王,划淮南三郡为其封地。 是年十一月初,承熙帝再册封皇嫡长子朱成愈为东宫太子,紧接着又下旨言太子侧室兰氏秀外慧中,端庄贤德,并诞育皇长孙有功,特册封为正三品太子良娣。 彼时他们尚未搬入东宫,仍是住在郑府。 兰妱接册封圣旨之时神情端庄恭谨,看不出任何不悦,但送走传旨的总管太监之后,神色却是有些落寞,虽然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之后并无丝毫异样,但郑愈是她枕边之人,两人朝夕相处日久,她是真的欢喜还是假的欢喜他还是轻易就能看出来的。 当时郑愈并没说什么,只是当晚无人时才对她道:「这个册封,不过是皇帝册封的东西,你不必太过介怀。」 介怀? 兰妱先是微愣,随即便明白他怕是误会自己了。 他是误会自己因为被册封的是太子良娣,而不是太子妃所以心中介怀吗? 不,她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哪怕他那日跟她说过他只会要她一个,她心中很是感动,但也知道那是因为情况特殊,他更多是为了安抚或激励自己罢了。以自己的出身,以他现在的身份,想要他后院只有她一人,那都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去三宫六院就已经很不错了,她更是不会去想要什么太子妃之位。 他给她的越多,她就会越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初心。 当初自己在乾元宫求他容她入郑府,不过就是不想被人践踏,求一处容身之地罢了。 她允许自己慢慢爱恋上他,是因为他待她的好值得她去真心待他,但却也不会允许自己失去本心,贪心过盛,否则失去的时候,她就可能失去自我,万劫不复了。 她收到这个册封没有那么开心,只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本身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可开心的而已,甚至因为这个册封,她更加真实的感觉到了他已经不再是郑愈,不再是原先那个大人,所以有些失落罢了。 就好像,你努力了很久,搭建了一个房子,好像从此就有了一个安稳的家了,结果却发现,他们却又要你搬到一座冰冷的宫殿去,虽然那宫殿很大,很华丽,但却并不是你想要的罢了。 她摇了摇头,笑道:「不是介怀什么,妾身只是莫名其妙的有些伤感,可能是因为大人的身份转变了,妾身就觉得在大人的面前就越发的渺小了吧。」 好像是有点这种感觉。 她顿了顿,察觉到她说完这话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探究,略有点不自在,便转了话题柔声道,「大人,那妾身以后是不是要换了称呼,唤大人殿下吗?好像,还有点不习惯。」 殿下……他不由得就想到了朱成祯,本能的排斥。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如果他想,他是可以看到人的心里去的。 她的话大约让他明白了她在郁结些什么,而她的郁结……竟然让他有些高兴。大概是因为她开始在乎他,才会患得患失,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谨守身份,万事都守着自己的心,小心防备着。 他道:「我也不习惯,在外面便也罢了,我们一起的时候,你想如何唤都没有关系。而且……」 他眸色深了深。 她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唤他大人,装模作样的,认真的,恼怒的,羞愤的,还有……在他身下时娇软的唤着他「大人」,因情动而格外的妩媚动人,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求着他,销魂入骨。他的身体有些热了起来。 这一年来,因着她的身孕,接着入宫,然后早产身体不好,两人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同房过了。说起来她嫁给他,他们在一起完整的时间真是少得可怜。 「而且什么?」兰妱并没意识到郑愈在想什么,听他停下来,转头看他,然后便发现他的眼神好像有些不对。 热得让她心慌。 她下意识就垂了眼,低低唤了声「大人」。 这一声更是扫到了他的心上,把原先涌出的热浪拨动开来,越发意动。 他是极喜她软软地唤他「大人」的。 但他却没答她「而且」什么,而是敛了敛自己的心神,道:「夫人也好,太子良娣也罢,左右不过都是我的女人,于我来说,并无什么分别。」 这话……原本可以是「没什么特别,都不重要」的意思,可兰妱却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他的声音有些异于先前,倒更似床笫之间,他对她说着情话时的低沉暗哑。 兰妱的脸有些热起来。 然后她垂首之间就听到他就在她耳边又道,「阿妱,你要信我。我曾经跟你说过,让你把一切都交给我。这个太子之位,是我驾驭它,而绝不会是它来左右我,所以,你不必有任何担心。你记住,你嫁的是我,不是任何一个位置。」 兰妱心头一震。 他是让她完完全全的信任他。 第四十四章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性格,喜怒有些无常,霸道独断,他喜欢她柔顺的听他话,但他待她好时,却也会由着她使小性子,那个时候又是十分温柔的。 可是……信他,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她的确也做不到。 可是他曾经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吗? 兰妱仔细想了想,然后脸就又像火一样烧起来,他说的是他们最初的那几次,她适应不了他,也恐惧得很,他便跟她说过,让她放松,试着接受他,把一切都交给他即可……他怎么能把那种时候说的那种话拿出来这般说? 不过,她镇定了一下自己乱乱的思绪,吐了口气。 她也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的确是不太好的,她以前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的性子。 以前她还秉持着他真心待她之时,她便也真心回应他,即使他日他有了正妻,或者移情她人,她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现如今怎么反而怯懦了呢? 就算他成了太子,将来会是皇帝,最差的情况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呀。 她总算是慢慢打定了主意,也拨去了这段时间心中那些乱乱的阴影。不管怎么样,她都要积极应对的,还有,他的处境已经够复杂的了,她应该多体谅他些,不说帮他什么,也绝不该给他添什么麻烦,增加什么负担的。 他此时就在她身边,她略退了些,离他远了些,认真道:「大人,您还记得妾身第一次在乾元宫花园跟您说的话吗?」 「嗯?」 他当然记得,每一句,每个字都记的。不过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却没说什么,只等着她的话。 兰妱便道,「妾身说,妾身虽姓氏为兰,却也并非全无是处。大人赐滴水之恩,他日民女自然也当尽心尽力,涌泉相报。那时妾身说要帮大人打理内宅之事,应酬外面往来,那些话还是有效的。妾身怎可嫁给大人之后,反把所有的麻烦事都交给大人?那岂不是妾身说了谎言骗婚了?」 「骗婚?」 亏她想得到。 郑愈笑了出来,他伸手将她搂了过去,道,「那也是我愿意被你骗。我身边的人,能骗我的人,可还不多。」 「骗上床的更没有?」鬼使神差的,兰妱竟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说完兰妱自己都想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 郑愈先是一愣,然后搂着她就笑出声来。只是笑了两下,就低头吻上她的脖颈,在她耳边道,「嗯,骗上床的只有你一个,以后也只有你一个。」 他先时便就已经情动,亲上一阵身体更是难以自禁,但关键时刻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搂着她平息了好一阵才放开,只是他正欲抽身之际却被她抱住,然后就听到她在他怀中软软道:「大人,宫中女医已经说过,妾身的身体已经可以了。」 郑愈一愣,可以了?什么可以了? 但他几乎是立时就反应了过来。 过去两个月来他都顾忌着她早产身体虚弱,怕她受累或者情绪波动影响身体的恢复,所以两人之间的亲热他一直都极其克制,通常不过是温柔的亲吻爱抚一阵便各自睡下了,却不曾想此时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心中微动,低头见她眼眸低垂,睫毛微颤,原本雪白的肌肤满布红云,娇艳欲滴,他先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情-欲又涌了上来,但又忍不住逗她,哑声道:「嗯,什么可以了?」 她抬眼看他,见他深如浓墨般的眸子里带着些戏谐的笑意,便知他是故意的。其实两人都已经亲热过那么多次,儿子都已经生出来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只不过……身体反应不受控制罢了。 她咳了一声,忍着发热的脸颊,看着他认真道:「大人,如果这些天大人您太累了的话,便还是早点歇息吧。妾身只是说可以,并不是说一定要的,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春宵苦短。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便已经被他一把抱起压进了床榻层层的被幔之中。 先是嫌弃他年纪老,现在又拐弯抹角的嫌弃他不行,她真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情-欲压制得久了,爆发起来也格外的可怕,好在郑愈到底尚顾忌着她身体算不得完全恢复,还是克制着自己动作温柔,也因着这克制,却磨得格外久些,及至后面,兰妱真是后悔死了自己干嘛要招惹他。不过此时两人心境又早已不同于当初,虽不至心意相通,彼此却也已入了对方的心,这番敦伦便是如入从未有过的佳境,约莫便是销魂蚀骨的滋味了。 床笫之间,情浓之时,兰妱约莫听到他说,你的人,你的心,都是我的,你要的,不要的,我也都会给你,替你安排好。只是彼时兰妱亦是在意乱情迷的一片混沌之中,把他说的话不过都是当作动人的情话,哪里有时间入脑,只本能的娇吟着,破碎地一声一声地唤着他「大人」,然后听得他的低吼声,她便在一阵的绚丽迷乱中近乎虚脱得沉沉睡去了。及至翌日醒来,那夜间的片段想想都让人脸红心跳身体发热,至于他在那个时候说的什么情话,更是不好意思再一一回忆,便也就罢了。 兰妱受到册封的翌日,消息便递到了烟来镇的兰家。第三日兰妱的母亲孟氏和大嫂平氏就过来了郑府探望兰妱。 之前兰妱早产过后一直都在北郊行宫调养着身子,满了月才回的郑府,北郊行宫乃皇家别苑,不便探视,所以她母亲孟氏和大嫂平氏也就在她回郑府之后才过来探视了一次,因此兰妱见到她们也很是高兴。 兰妱虽总喜欢自嘲自己性情「凉薄」,但那其实不过是因为她看待问题太过清醒理智,实际心底却是宽和善良的,她虽因着当年兰二叔的旧事跟自己父亲起了隔阂,却也并未曾半点迁怒到自己母亲或者家里其他人身上。 兰妱唤了阿早叫乳娘抱了麒哥儿出来,此时麒哥儿刚满两个月。 因着麒哥儿是早产,刚生下来时就跟小奶猫似的,小小的一个团子看着让人揪心,但这孩子虽小,但吃得却多,乳娘奶水足,现如今两个月竟然就已经养得壮了起来,不比寻常两个月的婴孩要小了,如今的五官也长开了些,眉眼之间更是似足了郑愈。 乳娘抱了麒哥儿出来,兰妱便接了过来抱给母亲孟氏看,孟氏拿了小铃铛逗他,便见他的眼睛跟着铃铛转了转,最后竟是定在了兰妱身上然后「咯咯」地笑了出来,一时兰妱欢喜得不行,孟氏看得也稀罕不已。 孟氏笑道:「阿妱,他的眼睛跟你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一笑起来真是让人的心都融化了,让人忍不住就想疼你。」 她二子一女,的确是自兰妱幼时就最疼兰妱的。 原本孟氏这话再正常不过,兰妱听言也没觉异常,只心软软的笑眯眯的看着麒哥儿笑了一阵,然后才抬头看母亲孟氏,却意外发现孟氏的笑容已渐消,神色竟是满满的怅惘。 兰妱以为她这是怅惘时间过得快,便笑道:「也就阿娘您会这么说哄我开心了,所有人见到这孩子个个都是说,哎呀,真是跟大人,太子殿下生得一模一样,她们赞得情真意切,想着我定是会非常高兴。起初我也的确是高兴的,可是听得久了便又觉着,怎么自己这么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就跟自己一点也不像呢,还是很有些失落的。」 第四十五章 麒哥儿是真的跟兰妱生得不像,他就像是郑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初生时没长开还没这么明显,现在几乎是个人看到都会这么觉得。 不过说起来,兰妱相貌绝美,和她相貌普通的父亲,还有年轻时候只称得上清秀的母亲孟氏也都是无丝毫相似之处。以前她在太傅府还曾想过,也都是这副容貌惹了眼,若她跟她母亲生得像,不惹眼却也算不得差,想来也定能找一个普通本分的人平安稳乐的过一辈子。 不过……她想到这里却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若是她生得普通,怕也没机会遇到郑愈,然后嫁给他,现在,她却又有些欢喜和庆幸了。能得到现在的幸福,以前吃的苦,受到的煎熬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兰妱笑得温柔恬静,眉眼间尽是无尽的幸福,她本就生得美,此时这般笑着更像是那沾了露水的娇花洒上了晨阳一般,让人观之便忍不住怦然心动。 孟氏是过来人,自然看出女儿现在过得很好。 她心中就是一酸,这孩子,自被带去了嫡支,这么多年来,虽然平日里都是温婉端方,处处体贴家人,从不让人看出一丝委屈哀怨,但孟氏是她母亲,如何看不出她那笑就像是隔着层薄雾般,并不是真正的好。 而现如今好不容易才算过上了些舒心日子。 想到这里,孟氏想到自己心里揣着的那事,就越发的难受不安。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命运多舛。 兰妱终于察觉出自己母亲好像有些不对劲,她柔声问道:「阿娘,家中是不是有什么事?」 孟氏抿了抿唇,可是那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吞了回去,她心里乱乱的,对着兰妱明澈的眼睛,实在觉得难受得紧。 正是前些日子,她的族姐顾孟氏孟婉如寻了她。说是族姐,但孟婉如是孟氏一族族长之女,也算得上是大户之家的小姐,她和孟婉如的关系就犹如兰家嫡支太傅府的小姐和兰妱的关系一般。 当年定国公府次子顾存琅外放江南,认识了孟婉如,对她一见钟情,后来更是不顾家中反对,和家中对抗了两年,在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的无奈妥协之下最后娶了顾孟氏。 现如今的顾存琅已经官拜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 孟氏不懂得朝堂之事,但她也知道皇后和皇后娘家甘家谋反弑君牵连甚广,那定国公府世子夫人正是甘家女,甘夫人的嫡亲妹妹,一向和皇后娘娘走得近,可以想见定国公府现在的处境,更糟糕的是,她还听说自己那族姐顾孟氏的夫君顾大人也牵扯到了甘家贪污军饷一案中,很可能被打入大狱。 这个时候顾孟氏寻了她,求她引见,要见一见兰妱,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 她怕给阿妱招祸,让她被郑大人,现在的太子殿下嫌弃。 这么些年,在阿妱被养在太傅府,朝不保夕,深陷于水火之中挣扎之时,孟氏也曾去寻过顾孟氏,求她能否想个法子把阿妱从太傅府接出来,可是顾孟氏除了只给些银两打发她之外,对她可以说是避之唯恐不及。 可如今阿妱的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一些,定国公府和顾家遭了大难,顾孟氏却寻上了门来。 孟氏实在担心此事于阿妱来说是件祸事,无论是出自她自己私心,还是出自对阿妱的心疼,她都不愿有任何事情牵连到阿妱。 她知道阿妱能有今日是有多不易。 孟氏迟迟不语,兰妱皱了皱眉,就把麒哥儿递给了一旁的乳娘,让她抱了下去,这才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大嫂平氏,然后温声对母亲孟氏道:「阿娘,家中若是有什么事,你们但说无妨,反是瞒着,才是让我忧心。有什么事情,说出来解决了就好,捂着摁着却不是什么好的法子。」 孟氏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心不定,想了想,最终只道:「还不是你二叔那一家子,唉,翠玲,你来跟阿妱说说吧。」 平氏并不知孟氏真正的心事,听她说起这个,便对着兰妱道:「都是家务事,妹妹也不必担心。说起来这事还真是好笑又可气,原先因着娇姐儿嫁给了那太子……淮王殿下为太子良媛,二叔以为他们家就要飞黄腾达,又生怕妹妹你会连累了他们,或者我们沾了他们什么光,硬是跟我们家恩断义绝,拿了也不知是娇姐儿给的还是太傅府那边给的银子就在城里赁了屋子去住。可人算不如天算,现如今这整个京城却是都变天了,那淮王殿下虽还是天潢贵胄,但娇姐儿却是失了宠,被关在了淮王府跟外面根本就断了联系。」 「二叔他们一家本就无进项,反是平日的花费烧银子得很,现如今从娇姐儿那里再拿不到日常花用,先时又因着娇姐儿在外造谣污蔑你和三皇子一事,二叔他们也把太傅府给得罪得狠了,从他们那里也拿不到银子了,竟是连房子的租钱都给不起了,在外面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后搬回了我们家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得跟父亲忏悔。」 说到这里平氏却是顿住了。 她是儿媳,后面的话却是不好说了,否则就是对公公大不敬和不孝了,哪有儿媳妇在小姑子面前说自己公公的。 虽然她心里对此事颇有微辞,那二叔一家就像是喂不饱的白眼狼,粘上了就甩不掉,既然当初他们都已经无情无义成那样,又签了亲缘断绝文书,就当不再管他们。 但孝道大于天,她心中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也只盼着不知这小姑子有没有法子治他们了。 兰妱听到这里其实已经猜到后面大致的发展了,她明白后面的话大嫂不好说,遂把目光续投向母亲孟氏,神情淡然道:「那现在如何了?」 孟氏再叹了口气,这也真是糟心事。 她道:「阿妱你是知道你父亲的,最是顾念亲情,见他们现在已经落魄至此也只能是狠狠斥责了你二叔一通,然后长叹了一番,又收留了他们,还有他们外面欠的高利贷,利滚利的,也不是个事,你父亲就让我们把家中所有的银钱都拢了拢,硬是给凑了三百两的银钱替他们把高利贷给还了。」 她没说的是,为还那高利贷他们是连铺子进货的钱都给填进去了,后面还是她实在看不过眼,偷偷拿了兰妱孝敬她的银子给了儿媳平氏,只说是儿媳的私房,拿出了去进货,免得若说是自己的钱,丈夫怕还会对自己生出不满,认为她藏私。 她说完又摇了摇头,道,「这次我们过来,你二婶原本还非要跟着一起过来,说是上次的事情是他们对不住你,但你一向大人大量,定不好跟他们计较,但他们也想过来跟你亲口道个歉才好心安,是我给拒绝了,说你身子不好,他们这样过来是不是想给你添堵来着?这才消停了。但昨晚我听你父亲跟我说话,竟是想让你帮忙打听打听娇姐儿在淮王府的情况,怕也是你二叔在你父亲耳边咕哝的。」 兰妱:…… 虽说听了前面这后面就都是意料中事,但她还是无语得很。 但经了上一次那场闹腾,又揪出了陈年往事,她心早就淡了,此时听了这些竟是丝毫没有什么怒气或憋闷可言,反是觉得有些可笑。 第四十六章 她是真的笑了,然后就对着孟氏笑道:「嗯,这回还好,没把铺子给卖了,大嫂也没个女儿能让父亲再卖了好续个手足情深。」 真真是凉薄得很。 兰妱这话一说出来孟氏和平氏的脸色都有点变。 这么些年以来兰妱一直都住在太傅府,其实和家人很少见面,反是以前平氏跟在兰老夫人身边,见她见得多些。但不管怎么样,兰妱一直都是个温柔良善对家人很是体恤照顾的温婉姑娘,除了那日让二叔一家签了亲缘断绝文书,她表现得格外的强势决绝之外,她们从不曾在她脸上看出这样带着嘲讽的凉意,至少对自己的家人绝不会。 但那日二叔一家都逼着她父亲要将她出族了,她决绝一点也算是正常的,她又不是真的软包子。 可现在她这样带着极轻松淡然的笑,嘲讽的说出这么一句话,说的还是她父亲……饶是孟氏和平氏心中也对兰父所为并不赞同,心中也是一咯噔。 毕竟兰妱的身份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平氏略有些尴尬的不敢出声,孟氏叹了口气,道:「阿妱,你父亲此举的确不太妥当,我总觉得你二叔一家还有的折腾,想到那十年前的那些旧事,还有他们竟敢去找人借那么多钱的高利贷,我这心里就突突的不安定,我还怕那兰娇又做出什么混账事牵连于你。」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女儿和三皇子的那些流言竟然是兰娇放出去的,心里更是恨得不行,那些流言,可是逼着女儿去死啊!她竟想不到那小贱人竟然有那么狠毒的心!还有当初她二叔还曾为了将阿妱逼出来,竟然给她丈夫落毒! 孟氏越想心中就越是凛了起来,她这些日子在家中身处其中,又因着那顾孟氏来寻自己,心神多半放在了那顾孟氏之事上,对她二叔一家之事只觉得厌烦,却未曾往深远里想,现在被兰妱这么一说却是真真警醒了起来。 她凛了神色,继续道,「阿妱,你父亲总认为你二叔本性不坏,十年前在省城那事是被人特意诱了才犯下大错,这一次也是因为太过疼爱兰娇,不敢忤逆那甘皇后才做下了那一系列的错事,但是我现在想想却觉得你二叔二婶那一家怕是根子就是坏的,若是在老家没得机会折腾便也罢了,但凡一有机会,一遇到一丁点子事就会本性暴露出来,留在京城,我怕将来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觉得,我们怕还是举家离开京城回兰湖镇老家比较稳妥。你知道你父亲的性子,留在京城,他是不会不管你二叔他们一家的。反正,现如今我们留在京中,对你也帮衬不了什么。你弟弟也大了,留在京中书院进学,又有你在,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留在这里,才反而会拖累你,拖累你弟弟的前程。」 孟氏此话一出,兰妱是一愣,平氏则是一惊。 平氏本就是京中人氏,家人都在京城,这跟着婆家去老家?饶是她平时也稳得住,此时脸上也现出了些焦急之色,然后有些祈求的看向了兰妱。她知道她婆母的性子,并不是随意说什么话之人。 兰妱已经从乍一听到母亲那话的怔愣之中反应了过来,她察觉到了大嫂的目光,对她安抚的笑了笑,然后对孟氏道:「阿娘,你们在京中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如何就能因为二叔他们回老家?而且,怕是就算你们想带着二叔他们一家回去,他们现在也未必肯的,此事还是再细细斟酌为好。」 她说着就又对大嫂平氏道,「我也许久没见大哥了,前些日子我还得了一个制墨的方子,什么时候你让大哥过来见见我吧。」 平氏还在因着婆母突然说要回乡的忧闷之中,听得兰妱突然转了话题,还是用这么温和悠闲的口气说出来也是一愣,但她曾是太傅府兰老夫人的大丫鬟,本就是个极伶俐的,立时便明白了兰妱的意思。 兰妱现在身份再高,也是个出嫁女,家中之事,尤其是她父亲之事,也是不好管的。她召自己丈夫过来见她,必是要让自己丈夫去出面或出手才好。而她丈夫她是知道的,跟她公公并不同,性子倒是更像了婆母,是个主意正的。 思及此,平氏忙高兴的应了下来。 孟氏隐约也猜到了女儿之意,想到女儿在自己家中,幼时被连累送给了嫡支带走,这么些年来他们对她也没能帮到什么,反是处处要处境艰难的她帮衬补贴,之后更是被二房算计,得是多命大才逃出生天,现如今还要替家中操心。 她虽口口声声说疼她,却从来也不能护到她。 思及此她更是又是愧疚又是心痛,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兰妱吓一跳,她母亲平素并非是软弱之人,这是怎么了?看那样子,可也不像是单纯为二叔之事。 她皱了眉,仔细看了看自己母亲的神色,越发的生疑,遂看了一眼平氏,道:「大嫂,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块砚台,造型可爱,觉得若是送给华哥儿,华哥儿定会喜欢,不若您就先让我的丫鬟带您去我书房看看吧。」 平氏是极有眼色的,明白小姑这是想和婆母说私房话的意思,便忙应下然后跟着兰妱的丫鬟冬枝退出了房间不提。 兰妱再挥退了房中下人,才柔声对孟氏道:「阿娘,二叔一家之事由来已久,且也不是处理不了,不至于让您这般难过,到底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阿娘,我跟您说过,任何事情,让您为难的,处理不了的,您就算憋在心里,也还是解决不了,反是让我担忧,还不若直接告诉我,我们一起商量商量,看如何解决,可好?」 顿了顿,又若有所思道,「您知道,我是不会轻易就会被什么事情扰到的性子。而且,事情不解决,捂是不可能捂住的,捂着,将来多半只会酿成更大的祸事。」 孟氏心头一震。 她抬头看向兰妱,心道,是啊,顾家遭此大祸,顾孟氏既然寻到了自己,想要见阿妱,避是肯定避不掉的,就算自己不跟阿妱说,那顾孟氏若是急了,或直接寻了阿妱或闹出什么事来,反而让阿妱措手不及。 她这才缓缓下定了决心,定了定神,理了理思绪,对兰妱道:「阿妱,朝堂上的事,你可知道一些?」 「嗯?」兰妱诧异,竟然还牵扯到朝堂之事? 然后她就听到孟氏慢慢道:「阿妱,阿娘从未跟你说过,阿娘幼时有一族姐,也是阿娘的闺中好友,是我孟家族长那一支的女儿,名唤孟婉如,她性格柔顺,容貌研丽,后来嫁给了到我们江州外放的定国公次子顾大人,现如今那顾大人已经官拜户部侍郎,你可能也是知道的。」 兰妱点头,这顾二夫人孟氏她没见过,但却是知道的,听说性子很是柔婉,和顾大人夫妻感情甚好,但她身体不好很少出门。不过也正因为她身体不好,又只育有一子,出身又平凡,所以素来不被婆母定国公夫人所喜,再加上顾大人对她很是敬爱,虽只有一子也是死活不肯纳妾,所以定国公夫人更是对顾二夫人不喜。 第四十七章 兰妱还知道,定国公府世子夫人就是甘皇后的嫡亲妹妹,定国公府一直都是太子一系重要的力量之一,但原先有多风光,现如今就有多仓惶,甘家和甘皇后谋反弑君,这和甘家联姻的定国公府便也蒙上了阴影,很多弹劾定国公,定国公世子还有定国公次子户部侍郎顾存琅的折子都已经到了皇帝的手上,并且皇帝已经命人立案审查。 母亲突然提到这顾二夫人,难道顾二夫人因着顾家之事兜兜转转寻了母亲想找自己跟郑愈说情? 她细思间就听到她母亲继续道,「阿妱,朝堂上的事情阿娘知道的不多,但也听说现如今定国公府也身陷甘家和甘皇后谋反弑君一案中,很可能遭祸。前些日子,阿娘的这个族姐就寻到了阿娘,想让阿娘引见,见上你一见,阿娘也不知此事是福是祸……只怕让你牵连上顾家,会和太子殿下生出什么嫌隙,所以心中一直犹豫不定。」 兰妱听言失笑,道:「阿娘,您就为着此事这般发愁?」 她摇了摇头,笑道,「阿娘,顾家是顾家,我是我,就算我见了顾二夫人,她也牵连不到我头上,如何就会和大人生了什么嫌隙?不过阿娘,朝堂之事,我是不会跟大人多言的,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所以其实就算是她见了我,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阿妱!」 孟氏看着女儿的笑颜一时怔忪,更因着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要毁了女儿的生活而心如刀绞。 可事到如今,阿妱说得对,捂怕是再捂不住的,与其等到将来酿成大祸,对阿妱造成更大的伤害,不如早些告诉她,让她早作准备。 她没解释什么,只慢慢道,「阿妱,当年顾大人外放至我们江州,因缘际会对我这族姐,顾夫人一见钟情,但顾夫人的家世在我们当地虽也算是不错,但京中的定国公府却是万万看不上的。顾大人对顾夫人一往情深,不顾家中的反对,一意要娶顾夫人,并且私下请了媒人和孟家定下了亲事,打算直接成亲,先斩后奏,可就在他们成亲拜堂之前定国公府来了人,道是国公府已经为顾大人定下了一门亲事,彼时顾大人正好要回京述职,就只好暂缓了两人婚事,先回了京城处理那门亲事。此事后来就一直拖了一年多。」 兰妱皱眉,她倒是没想到顾大人娶顾二夫人竟费了这么多的周折。只是她不太明白她母亲为何要和她说顾大人和顾二夫人的这些旧事,但看着她似乎难受至极的神色,心里却无端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可是万万没想到,顾大人离开江州,回了京城之后,顾夫人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万般无奈之下,孟家只好先瞒下了此事,让顾夫人闭门不出,后来顾大人一直没回来,顾夫人就在孟家诞下了一个女婴,那时正是承熙三年,荷花盛开的时候。彼时阿娘也正怀有身孕,就在娘家养胎……」 「阿娘!」 兰妱猛地打断了自己母亲,面色煞白,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她看到她嘴唇颤抖,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心中便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兰妱想,她的人生就像陷入了一个漩涡,一直都在旋转,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去掌握住自己的生活,但却不停的就有一个意外爆出来,然后发现自己的努力可笑至极。 别人的一念之间,别人犯的一个错,一个偶然,一个误会,一个自私的选择,却要她去承受一生。 她不知道此时她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她喃喃道,「阿娘,这个顾二夫人不是最后还是嫁给了顾大人吗?那那个女婴呢?我可只听说过顾二夫人和顾大人只有一子,难道那女婴是一出世就已经被他们掐死了吗?否则那个女婴为何不见了?」 「阿妱!」 孟氏心头剧痛,她颤抖道,「阿妱,若不是她来寻我,此事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说。当年你被嫡支带走,我知道嫡支不怀好意,跟着到了京城,我去寻过顾二夫人,那时我得知阿媛被送去云南王府为妾,我也去寻过她,可是她从来都不肯见我,现如今,顾家遭了大难,她却来寻你,阿娘只怕她会拖累于你,但又怕不告诉你,会让你陷于被动,阿妱……」 兰妱知道。 听说她出世时原本是双胎,只是那双胞胎姐姐出生六个月之后就得了寒症过世了,也因此她母亲便对她格外疼爱些。 死的那个为何不是她?这样有的人少了伤心,有的人也能彻底放心, 兰妱震惊过后就有些恍惚,虽然心仍在一抽一抽的疼,但有一部分的自己却不知为何像是从自己身体里抽离出来般,格外清醒起来。 她从小就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受到的打击越大,处境越糟糕时,人却会越清醒,从来不会怨尤,更不会因为陷入悲伤恐慌或者任何情绪之中就会失去冷静,失去辨别思考和应对的能力。 因为,别人会放弃她,但她自己却从不会放弃自己。 她伸手慢慢帮孟氏抹了抹眼泪,明明自己脸上也还满是泪水,却竟然笑了出来,虽然那笑不及瞳孔,僵硬得很。 她听到自己跟母亲柔声道:「阿娘,无事的,她拖累不了我,以前我是那样的身份,大人也没有嫌弃我,现如今这种没影的事,更不会连累到我。当年他们既已放弃我,哪怕他们成亲了,一路高升了,也从来也没有想过认回我,就是从来也没有当我是他们的女儿过,现在就算见上一面,又能怎么样?您不用担心,您知道,这点子事情,我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她说得若无其事,但神情却有些飘忽,孟氏见她如此,更是悲从心来。 「阿妱!」她唤了一声。 这孩子,本来也该是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可为何这命就这么苦? 「阿妱,你可怪阿娘这么些年一直瞒了此事,没将事情告诉你?这些年阿娘寻了那顾二夫人多次,可她只见过我一次,只道,就当当年过世的那个是她的女儿,剩下的就是我的女儿,以后就再也见都不肯见我。听说她在婆家也过得艰难,高门大户规矩多,怕是她怕认回了你,影响了她闺誉,更被婆家不容……阿娘怕你伤心和失望,心中失衡移了性情日子更难过,所以索性就一直瞒了你。」 「嗯,我明白的,我明白的,」兰妱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既不肯认我,我也不会认她的,阿娘,没事的,现在我不是挺好的吗?」 兰妱近乎麻木地哄着母亲孟氏,再不知如何地送走了她,然后就呆坐在了窗前的软塌上看着外面的枯树。 她在想她这一路走过来的日子。 被带去嫡支时只有八岁,那时她多恐惧啊,别人明里喊着她姑娘,实际看着她的眼神满满都是鄙薄,连婆子和丫鬟都给她使脸色,管她就跟花楼里老鸨管楼里的姑娘一般,每日里没日没夜地学着各种东西,一日里不过只能睡上几个时辰,稍有不对便被教养嬷嬷冷言冷语道,「姑娘,您是这样的命,不多学点傍身的技艺,将来只能被人践踏死」。 第四十八章 她第一次听到「玩物」这个词是从嫡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口中听到的,因着三皇子对她露出了稍许异样,那嫡支小姐事后就跟哄她的丫鬟道,「我跟她们计较什么,左右将来不过就是送人的玩物,跟她生气没得掉了我的身份」,那时她听到那样鄙薄不屑的语气,竟然顾不上委屈和难过或者气愤,因为心底早已被对未来命运的恐慌占据。 再后来……听说厉郡王看上了她,厉郡王是宗室府宗正,得皇帝信重,在宗室中威信颇高,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有意把她送到厉郡王府做妾,那厉郡王是什么人?他长孙女儿都快跟自己一般大了,后院有几十个小妾,听说兴起时还让自己的小妾去服侍来家中的客人,荒诞时更是让几个小妾同时同床服侍他?他根本就没把她们当人看。 那时她多惊恐啊,只想着若真是挣脱不过,就是死了也就罢了。可她那时还记挂着父母,记挂着弟弟,记挂着那个因为她二叔而把自己卖给嫡支过着这种生活的父亲。 否则她一个女子,又怎么会被逼到不顾廉耻,在乾元宫跪求从未谋过面,脸上身上都是生人勿近满是寒冰的郑愈,求他给自己一席容身之地? …… 但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啊。却原来她父亲是官居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她祖父是世袭罔替开国国公府之一,京城头牌勋贵世家定国公府,她本来该是定国公府二房的嫡长女。 她的眼泪又无声的滴落下来,她的命就这么贱。 当然,她心痛到极处,却也仍是清醒理智得很,当然也察觉出了其中的问题。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的事情就算做得再严密,肯定还是会有人知道,例如她的母亲,不就最是清楚?恐怕知道的人还不少。 那顾存琅能做到正三品的户部侍郎,能是个没脑子的?那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呢?她虽很少出去应酬,但却也熟读这些人的资料,对他们的性情了解一二,他们可绝不是什么蠢的。 任由顾家的女儿流落在外,还与人为妾?若事情闹出来,定国公府的颜面还要不要,顾存琅的颜面还要不要? 就是弄死她也好过让她那样被太傅府养着,预备着送给些权臣做妾侍吧? 所以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问题。 但那又怎么样,我管你什么样,我管你有什么苦衷内情,就像她父亲,苦衷也大着呢,心里也苦着呢。 大概心里还想着,我们放弃你,你以为我们不苦啊?说起来,你也没受多少罪啊,不也是不缺吃不缺穿长大的,我们受的可是心灵上的煎熬啊…… 甘家谋反的余波还未平息,皇帝病情又开始反复,朝堂上大部分的事情都落在了郑愈身上,皇帝已经开始放权了,实际上,放不放的,朝中大权本来就很大部分都已经握在了郑愈手中,太子一系垮台,就更是如此了。皇帝或许还不想放权,但他却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所以郑愈这些时日都很是忙碌,这日晚上回来之时也已经是亥时时分了。兰妱身体尚未完全复原,他早就嘱咐过她,让她自己早点歇息,却不想这晚回来之时竟是见到房中的烛火还亮着。 兰妱正站在桌前作画。 郑愈走了过去,不过却并未唤她,而是直接上前先伸手从她身后搂了她,低头细细的在她耳后亲吻了好一番,才柔声问道:「怎么还不歇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熬夜等我吗?」 自前日册封那日晚两人恢复了夫妻生活,感情又进一步,彼此都发现了对方对自己,或者自己对对方的情意,这两日正是情浓之时,身体放开不再收敛的探索着彼此,他对她身体的眷恋也日甚,甚至说迷恋也不为过,是以回来后一见她尚在等他便先忍不住搂着她温存了一番。 只是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目光就随意的从桌上的画上一扫而过,只是目光触及画中之物,不,画中之人,却是一下子就凝住了。 那副画还只是开了个头,上面只有半个人影,是他的画像,但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很多年前在北疆的他,那时的他还只是普通将领,身上所着的盔甲和现在也是完全不同的,那画面上的他,实在太过熟悉。 他从无什么画像,她应该也从未见过他的那身盔甲,甚至连他头上所戴的那早已弃之不用的发冠和发簪,都眼熟得不能再眼熟。 她不该也不可能见过。 他在惊疑中就听到怀中兰妱低声道:「妾身有些事情想要跟大人说,睡不着,等着无事,就想起来那时大人曾经跟妾身说过,想让妾身画一幅那时梦中的画,我也怕太久了,自己可能会忘记,所以索性就画了。」 她声音尚算平静,但郑愈还是立即就听出了些许不同。 他略推开她然后就将她扳正了身子面对自己,却见她眼睛微红,略有些肿,她生得太过精致和娇嫩,只略有些异样,便能轻易看出来,那样子显然是曾经哭过了,她可不是会随便哭得性子。 还睡不着,特意等着他。 郑愈的心微沉,暂时忽略了那幅画,低头看着她,道:「何事?今天有谁过来了吗?」 想来府上还没人敢让她添堵。 兰妱却没有抬眼看她,眼睛只盯着他衣襟上的暗纹怔忪,饶是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说出口,却还是有些艰难。 他曾经说过,要她完完全全的信任他。 上次发生了三皇子的事,她也说过不再骗他不再瞒他。她不喜欢别人骗她,瞒她,人同此心,那她也同样不该瞒他。更何况她已经太了解他的性格,他是不会容忍任何欺骗的。 她的身世,这样大的事情,顾二夫人既然盯住了自己,早晚事情会闹出来,她希望此事他是从她的口中,而不是别人的口中,例如顾家任何人,以威胁的口气听到,让他难堪。 而且此事已经不仅是自己的私事,还牵扯到朝堂,现如今他每动一步,这郑府每一个动作,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不认是她的事。但要不要去见顾二夫人,该以何种态度,却不当完全由自己决定。 她吐了口气,道:「嗯,今日我母亲来过,她跟我说起她一个族中姐妹,嫁的正是定国公府的二老爷,户部侍郎顾存琅。大人,定国公府可是真的卷入了甘家谋反一案中,还有顾大人,妾身问过秋双,她说顾大人牵涉到了这么些年甘家挪用军饷军粮一案中,替甘家抹平了很多账案档录,此事可是当真?」 郑愈眸色略深地看她。 她一向是极有分寸的,朝中之事多是他命秋双平日里跟她说些,她很聪慧,但是却一向对旁人之事淡然,最多会因为有些困惑不解的地方问问他,却绝不会带什么目的或偏向性地过问,更何况还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 今日她母亲过来,提到了顾家之事,竟然还令她哭到双眼发红。 顾家之事,和她有何干系? 他斟酌道:「定国公和定国公世子老谋深算,行事谨慎,他们的确和甘家有很多牵扯,但真论起来,他们应该是朱成祯的人,而非甘家的,想来在甘家谋反之前,他们便已收到了朱成祯的警告,并没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所以此次应该也不会牵扯得太深。至于顾存琅,」 第四十九章 他说话时一直在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看到当他提到顾存琅时,她神情当中就有些细微的变化,心中若有所思,慢慢道,「多年以来甘家在西坪养兵屯粮,每年都向朝廷哭穷,待朝廷拨款后再挪用军饷军粮,那些军饷军粮使用记录档案都是要送交户部审核存档的。这么多年来,户部都对甘家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案子爆出来,那一直以来,到底是谁审核这些军饷军粮使用记录档案的,必然要有人出来认这个罪。现在,户部推出的人之一便是户部侍郎顾存琅。但实际上,他很可能只是顶罪的,真正经手之人应是另有其人,只不过顾存琅出身定国公府,现在这个风口浪尖,显然是最合理的担责之人。此事就是定国公府,不妥协也不成。」 兰妱的脸色有些发白。 竟然是顶罪的吗?难怪顾二夫人急了,竟然要寻自己这个原先避之唯恐不及的女儿了。 她有些嘲讽地「哦」了声,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想来这顾……顾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也并非是无懈可击,这才被人推出来顶罪,要不也是他们定国公府为恶太多,才遭此报应。」 这是什么语气? 她可从来不是什么意气用事之人,郑愈觉得她这态度十分不对。 他看着她道:「你母亲和这位顾二夫人牵扯很深吗?」 兰妱察觉到他打量自己的眼神。 她……她实在有些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突然想到以前好像也听说过,定国公府有意将定国公世子的嫡女顾娴嫁给他,遂道:「大人,我以前听说顾家有意将嫡女嫁予您,若是您娶了顾家女儿,对您来说,会是件麻烦事吗?您说定国公和定国公世子是淮王殿下的人,谁知道他们将来还会不会安分。」 郑愈皱眉。 为着这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扯到什么他娶顾家女儿身上?他干嘛要去娶顾家女儿? 不会是那顾家转弯抹角寻了阿妱的母亲,想让阿妱劝自己娶了他们家的女儿吧?难怪她说起顾存琅语气明显不满的样子。可是平日里阿妱向来稳得住,也不是会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难过的啊。 他灵光一闪,不会是她现在太爱恋自己,所以遇到这种事情就开始患得患失吧? 他狐疑的打量她,忆起她好像一直都特别在意自己会不会有其他的女人。就算那日他跟她说过他以后只会要她一个,不会娶别人,但她好像也没放在心上,仍是担心得很。 定是她母亲说了些什么,让她误会自己定会娶其他女人。 他知道现在外面众大臣和勋贵世家眼睛都已经盯在了自己的正妃之位,还有空缺的良娣良媛之位蠢蠢欲动了。 他思及此,那皱着的眉就松了些,心中还算满意,再看她微红的眼圈就格外怜爱了些。 他笑道:「我为何要娶顾家女?只要你不推拒我,我有你就足够了。」 兰妱:…… 她在跟他说正经事啊。 但莫名其妙的,她这一整日紧绷的心情竟然也松了松,然后看着他眼神中对自己的宠溺和笑意,冲口而出就道:「那,若我就是顾家女,还是非婚生女那种呢?」 郑愈:……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下去,面色恢复了平日的冷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兰妱咬咬牙,刚刚那句话说出口之后,剩下的好像也就没有那么难了,她道,「当年顾大人外放至江州,和顾二夫人在江州相识并互许终身,但定国公府看不上顾二夫人的出身,反对顾大人娶她,又在京城替顾大人定了一门亲事,之后顾大人就回了京城处理此事,一直到一年多后才娶了顾二夫人。却不想顾二夫人就在顾大人回京那段时间诞下了一个女婴,正好我母亲也在孟家同一时间生产,顾二夫人便把那女婴给了我母亲,对外人说我母亲诞下的是双胎。」 郑愈已经反应了过来,虽说此事不可思议但他自己的事更离奇还腥风血雨,且高门大户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也没什么不能相信的。 只不过,那为何顾家一直没有接她回去,还任由她被太傅府和兰贵妃作践? 不要说什么非婚生女,对定国公府来说,帮她的出生安排个说法,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非议可能会有一些,但也好过自家的骨肉流落在外被人糟践。 他心里想着,便直直的问了出来,道:「那为何他们成亲之后,一直都未在接你回去,还任由你被兰太傅家接走抚养?」 「我不知道,我母亲也不知道,」兰妱摇头,道,「我母亲说,当年我被嫡支带走,她到了京城之后,因为担心我,曾经去寻过顾二夫人数次,但顾二夫人却只见过我母亲一次,跟她说,就当当年那个死去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后来便再不肯见我母亲。现在应该是顾大人陷入甘家一案中,所以才过来寻我,看能不能找你求情吧。」 她语气说的淡然,还带了些微的嘲讽。 经过这一日翻来覆去的琢磨,再作了一晚上的画,现在跟他说了之后,她好像也没那么在意了。 郑愈仔细看她,好一会儿才道:「定国公和定国公世子都是心思很深之人,但顾存琅却也算得上品格端方人品正直且十分爱护家人,他只得一子,若他知道你的存在,必不会任你流落在外,不闻不问,这其中怕是有些问题。」 品格端方,人品正直,若真的品格端方,人品正直,还会有自己的存在吗? 其实兰妱琢磨了一日,她心中大致也已经猜到了。 自己流落在外主因怕还是顾二夫人。 那定国公夫人本就不喜顾二夫人,若是再有自己的存在,她竟然婚前就诞下一女,她定然会担心自己闺誉受损,成为京城的笑柄,更担心她那顾二夫人的位置都坐不稳了,所以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当自己不存在? 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反正那都是别人的问题,她已经不关心了。 她摇了摇头,吐了口气,道:「我不打算认他们,也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牵扯,所以他们是怎么想的,有没有问题我都不在乎。只是顾二夫人既找上了我,我只担心事情爆出来,会因着我让大人蒙羞,亦不知道会不会对大人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她说到这里,却又看了他一眼,道,「大人,您也会嫌弃我吗?」 其实她知道他不会,只是就是想说,然后想到听他否定的答案而已。 郑愈听着她故作轻松的话,看着她仍有些发红的眼睛,知道她嘴上说不在乎,心里是不可能不在乎的。他心里将定国公府好一阵厌恶,才开口道:「他们和我何干?就算他们和你的出生有关,只要你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我便能帮你处理掉他们。」 他看着她道,「阿妱,你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这个身份才是你最重要的身份,其他的,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第五十章 兰妱回看着他,因着他的这个答案似乎觉得整个世界都晴朗了,心中又有些甜蜜,忍不住就笑了出来,然后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别开了眼去,此时心中再也无先时的郁气。不过她别开了眼却又觉得自己不必这样,遂又转了头回来,然后拽着他的衣裳,踮起脚蜻蜓点水地吻了吻他的唇角,再埋入他怀中好一会儿,低声道:「谢谢大人。」 只是就在他闻着她身上隐隐的馨香,眼眸转深之时却抓住了他的手,往后退了开去,对着他笑着道,「不过,原先我并不想见那顾二夫人,但现在如果您觉得无碍的话,我却有点想见见了。我就是想知道她是准备用何面目来对我,想知道还有谁对我有恶意,然后她们求我什么,我就故意反着来,看她们受气,我大约能挺高兴的。」 「好,」他见她笑得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心中阴霾也散了去,他捏了捏他手中她的小手,带了些宠溺道,「你想见她的话,我可以另外再安排一下其他的事情,既然见了,就把所有的事情一次性地都弄清楚好了,如此你也好决定后面如何做。但不用不开心,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不开心的。」 几日之后,郑愈就送了一沓有关定国公府的资料给兰妱,同时顾二夫人也给兰妱递了帖子,兰妱并没有请她到郑府,而是约了她在外面一间茶楼见面。 除了顾二夫人,郑愈还请了顾二夫人的夫君顾存琅,就在兰妱和顾二夫人隔间的隔壁喝茶。 约见兰妱的是顾二夫人,但兰妱万万没想到自己到了茶楼包厢,除了顾二夫人,还看到了一位面色严肃的老夫人,定国公老夫人。这位兰妱在嫁入郑府被请封为侧室夫人之后曾偶然见过一次,所以尚有些印象。 反是顾二夫人,她是第一次见。 顾二夫人眉眼之间,隐约和她生得有些像,但两人气质截然不同,感觉也就完全不一样。兰妱沉静从容,顾二夫人则是苍白柔弱,相比之下,兰妱生得绝色,但顾二夫人年轻时应该也算得上是美人,但断断称不上绝色的。不过两人站到一起,因着那几分相像的相貌,还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之间怕是有什么关系。 也亏得顾二夫人一向深居简出,而兰妱嫁给郑愈前后都几无出门交际,这才没人注意到这些。 兰妱进了房间,顾老夫人和顾二夫人便起身略向她行了一礼,唤了一声「良娣娘娘」,算是打了招呼。 实际上顾老夫人的诰命比兰妱要高,但兰妱走进房间,脸上尽是疏离和冷漠,她们有求于人,且约莫也是有愧于人,姿态自然摆得要低一些。 兰妱坐下,目光从顾老夫人的身上扫到顾二夫人身上,再从顾二夫人的身上又移到顾老夫人的脸上,淡道:「倒是不知道定国公老夫人今日也会过来,有所怠慢,还请见谅。」 兰妱打量着顾老夫人和顾二夫人,同时顾老夫人和顾二夫人也在打量着兰妱。 顾老夫人的目光是带着些欣喜和欣赏,她没想到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孙女养在农家,又被兰太傅府那般教养,形容气度竟还能如此之佳,竟然比家里精心教养长大的嫡长孙女顾娴还要端庄大气,眉宇间竟隐隐带着雍容尊贵,最最难得的是还生得这般绝色,他们这样的大世家,气度可养,但绝色却难求,难怪能得太子殿下如此的专宠,果然还是天生的顾家的骨血。 这样的嫡孙女流落在外实在是顾家的损失。只可恨二儿媳目光短浅,又凉薄狠毒,竟把此事生生满了十几年。她真不知道自己儿子怎么就迷上了这么一个浅薄的女人。 顾老夫人现在看着兰妱有多好,心里头就有多懊恼,也就有多迁怒顾二夫人。 而顾二夫人尚不知自己又被婆母给厌恶上了,她只是盯着兰妱,目光极其复杂,有回忆,有羞愧,有内疚,但更多还是恐惧和排斥,并无一个母亲第一次见到女儿时该有的欣喜,疼爱和怜惜。 顾老夫人慈身道:「老身不请自来,才是要请良娣娘娘见谅。老身此次前来的缘由,不知娘娘可是已经从娘娘的养母那里听说。」 她说话之间一直在看着兰妱的神色,见她听到「养母」一词,眉毛微抬,眼中流露出稍许的讽刺,便知道她必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且对他们定国公府怕是还多有排斥。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娘娘,老身前些时日才得知娘娘的身世,心中震惊万分又倍感痛心,这才让你母亲约了你养母,想见一见娘娘。」 兰妱倒是没想到顾老夫人会是这般直接,一上来提也不提顾家之事,朝堂之事,只说她的身世。 她她的手搭在青瓷的茶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摩挲着,似笑非笑道,「老夫人还请慎言。什么母亲养母的,当年顾二夫人的确曾经送了一个女婴给我母亲,但后来我母亲有事去寻顾二夫人,顾二夫人也说了,她那女婴没几个月就死了,活下来的就是我母亲亲生的女儿。」 「娘娘。」 顾老夫人的面色变了变,她道,「娘娘,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到底如何其实我并不太感兴趣,我只知道顾二夫人当年把那女婴送了出去,若说当时情有可原,但后来我母亲到了京城,也曾去府上寻过数次,却屡被避而不见,并传出那样的话,那意思便已经十分明了。老夫人,您当知道覆水难收,更何况还是倒了好几次的水?只是不知现如今,府上又为何寻上了门来?难道是这京城的天变了,人的心也跟着变了不成?」 自当初兰妱在景明宫直斥甘皇后,破她与三皇子的流言时起,她的厉害之名就已传了出来。 顾老夫人早就听说过,但却还是第一次领教。 她一生尊贵,却不想临老还要被自己的孙女这样无遮无掩的打脸。 她脸上臊得慌,不好对兰妱斥回去,只能狠狠瞪了一旁听了兰妱的话脸色煞白的二儿媳,这才对兰妱带了些痛色道,「娘娘,这都是老身的不察之过。这么些年来老身并不知家中竟有一女儿流落在外,直到上次于北郊行宫的狩猎宴,老身乍见到娘娘之容,心中诧异,回去问了你母亲,这才知道原来娘娘竟是我顾家嫡女。」 「娘娘,你母亲性子一向柔弱,因当年你出生时机不对,她这才想岔了,怕认回你后会不容于家族,是以才不敢相认。若是老身早知此事,必定会早日将你接回来,也不至让你受了这许多的苦。而且,」 她看着兰妱,郑重了神色,慢慢道,「有了顾家嫡女的身份,娘娘您又诞下了太子殿下的长子,将来未尝没有问主中宫的机会,太子殿下也能少上许多的非议。」 她已经看出来,这个孙女并不是个省油的灯,想用亲情打动她怕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彼此本也没什么亲情,怕是心中怨怼倒是不少,那便也唯有利益相劝了。 她独得太子宠爱,缺的就是一个出身,没了这个出身,太子越宠爱她,她就越会被人诟病,即使将来为宠妃,也会被人说出狐媚惑主。但若是顾家嫡女,有太子殿下唯一的子嗣,又独得其宠,将来必是能位主中宫的,那便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五十一章 至于顾家之事,老二之事,又何须特意去说?只要她肯认祖归宗,太子认了这门亲事,那顾家之忧也就自然而然的解决了。谁还敢再扒着顾家不放不成? 原以为太子倒台,顾家怕是就要从此没落。 却不想竟有此转机,甚至还能直上一层楼。 「噗,」兰妱轻笑出声,道,「老夫人您想得可真远,不过老夫人说话倒是直接,但老夫人怕是年纪大了,记性有点不好,我和老夫人第一次见面可并不是在北郊行宫的狩猎宴上,想来老夫人看到我心觉诧异,然后还特意派人去江州去查那些陈年旧事,然后得知我身世并不是在北郊行宫那次,而是更早以前吧?哦,什么时候呢,好像应该是我刚嫁到郑府不久,还只是个大臣侧室夫人的时候。」 顾老夫人脸上一僵,随即心中又是一阵暗涌,这个孙女,果然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她看着兰妱,面色转换,最后终于长叹了口气,道:「娘娘果然是个明白人。娘娘既然这般聪慧,那想来也当知道老身初初听得娘娘身世之时,为何按捺不发了吧?你是我顾家骨血,老身不可能置之不理,但待老身派人去了江州查得所有事情之时,西北战事突起,太子殿下出征,娘娘您怀了身孕闭门不出,娘娘防的也就是皇后娘娘。」 「娘娘当知道我定国公府和废后娘娘的关系,若是那时老身爆出娘娘的身世,必会将娘娘推至风口浪尖,怕是只会害了娘娘,所以老身这才隐忍不发。」 兰妱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老夫人一脸沉痛地诉说,偶尔目光还会扫一下一旁惨白着脸眼底明显有些惊惧的顾二夫人。 不得不说,这顾老夫人实在是个很会说话之人,若她不是兰妱,不是经历了那么多欺骗和被舍弃经历的兰妱,怕是定会对她信之不疑了。 兰妱笑道:「嗯,我是很清楚定国公府和废后娘娘的关系,所以也很清楚定国公府现在的处境,那现在老夫人就不怕再将我推向风口浪尖,怕会害了我了吗?」 顾老夫人:…… 她这哪是厉害,分明就是个棒槌! 勋贵世家的厉害讲究圆滑攻心,于无形中达到自己的目的,可这个孙女,她就是专挑人痛处短处去砸,这样的性子,虽打了人脸,却也将人都得罪光了,也是,她以前一直闭门不出,一出来就是先把皇后给斥了,和她养父养母家的二叔一家断绝关系了,接着前一阵还和兰贵妃也闹翻了。 这性子,也就是仗着太子殿下现在宠她,但可也不是长远之计! 顾老夫人沉了脸,她气血涌动,沉默了好一会儿平复心情,才能平和道:「娘娘,我定国公府虽然和甘家联姻,但勋贵世家,但彼此都是相互联姻,关系交错,谁家和谁家不能搭上点关系?甘家谋反,我定国公府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我定国公府清清白白,问心无愧,所以也断断不会牵连到娘娘半分。反是娘娘您,现在虽然独得太子殿下宠爱,但却也招来不知道多少的嫉恨,娘娘怕是还不知道,陛下他已经下旨着礼部和宗室府挑选贵女,想从中为太子殿下挑选正妃了吧。历来后宫没有根基的宠妃,又能有几个有好下场?娘娘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小皇孙考虑才是。」 房中兰妱和顾老夫人说着话,隔壁则是一直旁听着面色淡然的郑愈和此时面色已经铁青的顾存琅。 顾存琅从震惊,到惊怒,再到此时的又羞又愧,对着对面目光深不可测的太子,那按在桌上的手都在颤抖。 顾老夫人说完,却并没有从兰妱的脸上得到预期的神情,哪怕是凝神考虑的神情都没有。 兰妱还是那么一副带了些嘲讽,似笑非笑的模样,美则美矣,看着却让别人心里又渗又臊得慌。顾老夫人觉得明明自己说得都是正理,可在兰妱那清冽微讽的浅笑下,竟然也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兰妱轻叹一声,笑吟吟道:「果然自古人人都云锦上添花人人有,雪中送炭世间无。老夫人这一番为我,为我皇儿考虑的心我心领了,只是当年我在雪中风刀霜剑的日子都已经过来了,现如今繁花似锦,对外物也早已看透,又何须再来些富贵花妆点门面呢?至于我的皇儿,他又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不仅是我的皇儿,同样也是太子殿下的皇儿。自来虎毒都不食子,平常的百姓都会爱惜自己的子女,更何况我的夫君太子殿下?我的皇儿,除了我会爱惜他,太子殿下自然也会替他考虑周到,所以也就不牢老夫人替他考虑了。」 她还想说「寻常的畜生都会爱惜自己的子女」,但想到要跟郑愈类比,还是算了。 兰妱这么一番连嘲带打的话说出来,顾老夫人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被撕了下来,火辣辣地疼。 她活了几十年都还不曾被人这般打脸过,打她脸的还是自己的嫡亲孙女。 她又羞又恼,嘴唇颤抖着,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回应。 因为对面那个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寻常的孝道没用,无感情牌可打,说大道理谈利益她能用更大的道理把你脸皮撕下来往地上踩,可偏偏你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顾老夫人以前听说兰妱在景明宫踩甘皇后的脸,在北郊行宫把兰贵妃打得措手不及,她心底还暗乐,觉得到底是自己的孙女,手段了得,待若他日真认回她,有顾家相助,必能问主后位,保顾家几十年的富贵荣华。那皇长子,将来很可能就是嫡皇长子,可就是出自她的肚子。 可当兰妱这些手段用到她的身上之时,她却是再也乐不起来了。 也终于感觉到了当初甘皇后和兰贵妃憋屈郁愤的滋味,明知道对方就是个带刀子的棒槌,可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憋得颤抖的目光触到一旁垂着脑袋站着侍立的二儿媳,又是一阵生恨,都是这个眼皮子浅的惹出来的祸事。 顾二夫人察觉到婆母的目光,忍不住就咳了两声,她知道,这个……女儿的事情不解决,她后面的日子是不会安生的了,而且此事已经闹了出来,她了解她的夫君,他一直都想要一个女儿,可他们明明有一个女儿,她却一直瞒着他,她处理不好,怕是她夫君都会跟她离了心……还有婆母说的,若是这个女儿不能认回来,她夫君就可能就要被获罪流放…… 想到这些,顾二夫人只觉得一阵的心慌。 她低声道:「母亲,能否容我跟兰……娘娘谈上一会儿?」 顾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她一看到她病歪歪的样子就来气,但她现在也没办法对着兰妱,她甚至对继续跟兰妱对话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因为那丫头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含蓄,你不知道她下一刻钟又会爆出什么话来让你脸面全无。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再装出对兰妱的怜爱来,叹道:「娘娘,不管怎么说,让娘娘流落在外都是我顾家之错,娘娘心有怨怼也是应该的。老身今日前来只是表达我们作为长辈的歉意和想要认回娘娘的恳切心情,绝无他意。此事也不是一时之事,娘娘可以回去先好好想想,将来我们再作商议即可。」 第五十二章 「娘娘也请放心,娘娘的出身,也是断断没有问题的,我们来见娘娘之前,就已经特意修改了你父亲和你母亲的婚书,你父亲早在承熙二年回京之前就已经跟你母亲成亲,只因着那时家中不知情,给他又定了门亲事,这才隐瞒了此事,又因着之前在江州婚礼简陋,所以才在京中补办了婚礼的。当年娘娘您在江州被黑心的下人抱走了,还是老身上次在北郊行宫见到娘娘,心中诧异,特地派人去江州调查,抓了当年抱走娘娘的刁奴,才确认的娘娘身份。」 说完也不愿再对着兰妱那双像是要看透人心的眼睛,更怕她又冷不丁冒出什么让人脸面能裂成碎片的话来,转头就对刚刚听了她这话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儿媳顾二夫人道,「孟氏,娘娘这么些年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皆是你一念之差之下铸下的大错,你且就跟娘娘好好谈谈吧,看看能否解了彼此的心结。」 说完就站起了身,也没再跟兰妱和顾二夫人打招呼,径自拄着拐杖,蹒跚着,貌似满身沧桑的出去了。 顾老夫人离开,顾二夫人一时之间却是还尚未能从刚刚婆母那番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恐惧了那么多年的事,插在自己心上的钉子,只要一想起来就心慌头痛,生怕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的事,就被婆母轻飘飘的说出来,像是完全算不得什么事。那她这么多年的恐惧,对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的恐惧,对事情只要爆出来,自己就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丈夫也会跟自己离心,夫家也不知会怎么处理自己的恐惧,岂不像是一个大笑话? 顾二夫人失魂落魄中,就那样瘫坐到椅子上,一行清泪滚下来,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她没回神,兰妱也没打断她的失神,只耐心极好地冷眼打量着她。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顾二夫人终于回过了神,她抬头对兰妱道:「娘娘,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人之过,对不起娘娘的是我,娘娘要怪就怪我,但你父亲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若是他知道你的存在,定会不顾一切的把你接回去。」 她说到这里眼泪忍不住又涌了下来。 是的,她知道她丈夫的性格,若是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定不会管外面的人怎么看他,不管别人的反对,不顾一切的把她接回去,就像当年他可以不管家中的反对,执拗的定要娶了自己一般。 但这却也正正是令她更为恐惧的原因,他若是把兰妱接了回来,她婚前失贞诞女这事就会闹得天下皆知,她还有什么脸见人,还要什么脸面继续做这顾二夫人?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毁了的。 她看着兰妱道,「是我错了,对你不住。但养恩是恩,生恩也是恩,当年你父亲不在,我怀着你,受了多少的煎熬,最后也因为生下你,才坏了身子,后来虽然千辛万苦地有了你弟弟,但他却生下来就病弱,而我也再不能要孩子,因着这个,我在顾家内宅受尽婆母的磋磨,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兰妱:…… 她并没有因为据说这位是她母亲的顾二夫人的这番话而有丝毫委屈和怨恨,她,她,她就是震惊了! 她觉得跟顾老夫人说话也比跟这位说话强多了啊! 这位脑子根本就是拎不清的。 是我求您未婚就跟人颠鸾倒凤先有孕的啊?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托生到您的肚子里啊!! 兰妱简直就不想承认这位是自己的生母,听说孩子的脑子会受生父生母的影响,她骨子里不会也有这种倾向,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探头冒出来吧?太可怕了! 她再受不了顾二夫人唧唧歪歪地抒发着她满腹的委屈,听着她痛诉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不起的痛苦,打断她道:「顾二夫人,你不是一直都当那女婴死了吗?那就继续当她死了好了,以后大家就老死不相往来,可好?哦,回头我把您这么些年给我母亲的银子都列列,十倍的奉还给您。」 生恩……敢情自己还欠她的。不过世人还真有这种想法的。 不过兰妱可不会用这种想法绑架自己,夫人您未婚就跟男人先孕这事儿可别赖不上我,我没让你那么干。您孕了,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托生到您肚子里,谁托生谁倒霉!您生产坏了身子也别赖我,不是我要您怀孕生产的。 阿呸!什么乱七八糟的。 兰妱在心里给自己排解着,就听到顾二夫人泪眼朦胧道:「银子,娘娘,在您的眼里,银子就可以还了我十月怀胎的艰辛,生产时受的痛苦,因为坏了身子而受到的煎熬吗?在娘娘的眼里,生恩,是可以用银子来偿还的吗?」 兰妱目瞪口呆,这是赖上我了? 不得不说,顾老夫人比这都好打发多了。 关键是她还不屑于跟她理论,跟脑子有问题的人理论岂不是自己脑子也有问题了? 还有那个,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比喻冒到了兰妱脑中,狗咬你一口,难道你还要咬回去不成?呃…… 你驳斥她,嘲讽她,她又不会羞愧多久,因为她整个心神很快都会被委屈占领的! 她脑子里根本就只有她自己的那么点子委屈! 兰妱打赌她要是敢说「我可没让您未婚先孕」,她定会一脸惨白震惊摇摇欲坠的模样道「你,你这是做人女儿该说的话吗?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只有你不可以指责我!」 想到这里兰妱就是一哆嗦,她想走人! 这种人不能沾上! 她脾气和耐心都很好,但不包括和这种人打交道! 兰妱是行动派,她心里想着就真的站了起来,再不理会此时情感和表情都格外丰富的顾二夫人,转身就往外走,然后后面又传来顾二夫人的声音。 她听到她幽幽道:「娘娘,现在事情既然已经闹了出来,老夫人已经知道,他们也已安排了所有的事情,娘娘您还是认祖归宗吧,这是对大家,对所有人都好的事,娘娘您毕竟是顾家的血脉,世人以孝为美,若您执意不肯认祖归宗,事情闹大了,怕是会对娘娘的名声有碍。我知道娘娘心中有怨,我不怪娘娘,这些我都愿意受着,只要你肯认祖归宗,我愿意承受这些。」 毛病。 兰妱额角又跳了跳,坚决不理会她,继续往门口的方向去,然而刚行了几步,就看到了房门被从外往里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面色难看,看着她的眼神极其复杂的中年男子。 兰妱看了看他雪青色的锦袍,便猜到了这位大概就是那个顾存琅了。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小妾升职记 卷一》作者:明槿 02、《小妾升职记 卷二》作者:明槿 03、《小妾升职记 卷三》作者:明槿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