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请自来》 第一章 春暖花开,送旧迎新,撕开厚重日历的封面纸,又是崭新的一年开始。 忙完了十月、十一月各大百货公司一轮接一轮的周年庆,接着年底清仓特卖活动,「蔻儿股份有限公司」的员工连续加班几个月,死撑活撑,眼巴巴的就盼着农历年假期,好好在家睡到翻掉。 「哈啰——有没有人想去逛天母市集?」俞筝走出经理办公室,精神饱满地吆喝。「提供免费回家交通车跟精致晚餐喔!」 「天啊……妳怎么都不知道累的啊……」听见经理下班后又要趴趴走,管理部的几个同事全都举白旗投降。 「为什么会累?」俞筝疑惑。 「反正我pass……」秘书摇头,这女人超强的,说了也是白说。 「我也暂停一次。」总经理特助比了比暂停手势。 「我累到完全没食欲了……」一向听到吃精神就来的会计主任居然也放弃。 「你们这些年轻人,体力这么糟,知不知道董事长每天晨泳,数十年如一日,总经理每个星期有四天跳有氧,两天跳肚皮舞?多学学啊!」俞筝玩笑地揶揄道。 「是妳们家的女人异于常人好不好……」几个人不服气,纷纷吐槽。 「蔻儿股份有限公司」专门代理欧美国家的生活杂货,精致优雅的品味深受单身贵族以及粉领族喜爱,公司里清一色只用女性员工,而这间公司的董事长是俞筝的外婆,总经理是她母亲,个个都是女中豪杰;眼光、生意头脑,比起商场上的男子毫不逊色。 「那今天我自己去逛,看到什么好东西帮你们带回来。」俞筝笑了笑,对大家的抗议习以为常。 她转身回到办公室,走进浴室旁边的更衣间,将一身套装换上轻便的白色短夹克、牛仔裤和球鞋,背起大包包,戴上鸭舌帽,准备离开。 「筝,妳上次买回来那个堤拉米苏,有路过的话,再帮我带一盒。」会计主任垂涎着脸,口水滴了出来。 「好,没问题,特地绕过去帮妳买。」 「啊——我想再买几条丝巾,可是没力气去逛了。」秘书张着期盼的大眼睛,看向俞筝。 「知道了,我帮妳挑。」 「谢啦,妳挑的我一定喜欢。」 「妳呢?」俞筝看向总经理特助。 「帮我挑个男人,懂按摩的……」 「如果有的话,也帮我留一个!」秘书跳起来举高手。 「我也顺便。」会计主任开玩笑地说。 「走了。」俞筝翻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眼,提提肩上的包包,出门去。 一百六十五公分高的俞筝身材清瘦,一头俏丽微鬈的短发,细致粉嫩的皮肤,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就是个率真甜美的邻家女孩,即使在经商的家庭中长大,却没有沾染一丝商人的市侩,无论是客户、厂商或是底下的员工,个个都喜欢她随和开朗的个性。 开着钟爱的红色mini,她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台北市区巷内,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也是她最热爱的一个城市。 她喜欢塞车的路段,这样她就能偷闲地欣赏街边的商店、美丽的橱窗;她喜欢拥挤的人潮,这样才能感觉到一同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有着多么相似的喜好与生活节奏。 她可以一个人逛街逛一下午,也乐于和一群女人泡在咖啡厅,吱吱喳喳聊一整晚。基本上,她的精力源源不绝,像体内有一部自动发电机,随时处在最佳状态,也难怪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总是跟不上她的脚步,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感叹。 她还拥有一副好脾气,无论什么麻烦事到了她手上,就如热衷解谜的高手,立刻跃跃欲试,不厌其烦。 成功的人之所以成功,就是能将和别人相同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创造出四十八小时的效率。 俞筝抵达天母时,路灯、店家招牌早已亮起,台北的夜生活正以一种慵懒的性感姿态慢慢苏醒。 将车停妥后,她开始步行。 前方不远处有大手牵小手悠闲散步的小家庭,有甜甜蜜蜜搂着腰边走边调情的年轻情侣,也有不少刚下公车急忙回家吃饭的上班族,俞筝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顺着野台音乐的声音,跟随着人潮方向,走入灯火辉煌的市集里。 近来,台湾各地兴起了这类的创意市集,为手作创意者的作品提供一个销售平台,也成了俞筝假日最爱的休闲去处。 「蔻儿股份有限公司」从国外寻找优秀的设计师,引进生活杂货,重新包装后透过行销通路介绍给国人,这样的经营模式已经数十年了,现在,俞筝希望也将国内的设计师及优良作品推荐到世界各地。 忽地,俞筝注意到一个贩售皮革制品的摊位,眼尖的她立刻被那细致、实用的商品吸引。 摊位前面有对情侣和两个年轻女孩正在挑选,俞筝拿起一本手绘皮革手札,一边注意那些客人的反应。 「老板,这个皮夹怎么卖?」年轻女孩问道。 「上面有标价。」戴着皮革棒球帽,压低帽檐看不见脸孔的老板酷酷地回说。 「我们想买两个,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不行。」 「老板,这个手环里面可不可以刻上我们名字?」情侣档的男生也开口问话。 「嗯。」 老板的声音低沈而带点磁性,听起来是个年轻人,只是这样「用词节省」的招呼客人方式,俞筝怀疑他成交的机率有多大。 「这老板好酷喔……」 「可是这皮夹真的很特别,我想买……」 「再杀一点,不行再说。」两个年轻女孩低声讨论。 俞筝听见了,感到有趣,可见这个老板的作品本身的魅力足以弥补他拙劣的销售技巧。 「老板……算便宜一点啦,我会再介绍同学来买……」年轻女孩不信邪,继续撒娇杀价。 「不行。」 「可是,我们身上的钱带不够,还差两百多块。」 「要不要买,随便妳们。」老板不在乎地说。 「我的妈呀……」俞筝听到这,忍不住抚额低吟。「这样做生意……」 老板像是听见她的自言自语,突然抬头睇她一眼。 这一眼,让俞筝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加速。 不是因为老板长相太恐怖——他不但帅,还很有味道,而是他那一双眼睛,冷酷、睥睨,还有一种……一种说不出来的慑人力量。 这个男人可能有点孤僻、有点难搞,还可能患有社会不适应症——完全不懂如何将话说得圆滑一点,但从一个设计者的角度来看,俞筝直觉地嗅到这双眼睛背后,有着惊人的创作动力,所以她头皮发麻,兴奋到心跳加速。 一个够味道的男人,才能创造出够味道的作品。 她抚抚手上的麂皮手札,柔软温顺的触感,好舒服,手绘的湛蓝湖面,宁静祥和,顿时,她被他的创作说服,无论这个男人有多么难搞定,她也要拿到他作品的代理权。 「老板……」俞筝将摊位上仅有的五本手札捧在怀里,想带回去让同事「惊艳」一下。 「不行。」她话都还没说,老板已经先拒绝。 这是谷正牧第一次参加创意市集,以往他的作品只在固定的几间艺品店寄售,最近,几个朋友迷上这种全省「跑摊」的市集活动,不但热心地帮他报名,还主动帮他准备器材,死拖活拖把他拖来。 他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作品上不但标了价,还特地挂上「不二价」的牌子,没想到客人还是这么啰嗦。 「老板,我没有要杀价,」俞筝将手上的手札递给谷正牧。「五本,按你的订价,就算出两倍价钱,我也愿意买。」 摊位前的几个客人全都纳闷地看着她。 谷正牧则是盯着她手上的五本笔记本,不发一语。 俞筝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乘机教育消费者,也为创作者加油打气。 「手作的价值就在于它不是工厂大量生产,每一个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而皮革制品就如醇酒,愈陈愈香;我相信你会成功,将来,我买下的这些作品的价值会比现在高出十倍、百倍。」俞筝真诚的赞美,也让那些客人了解,现在不买,很快就会后悔。 「真的假的……」两个年轻女孩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 「内页可以换。」谷正牧抬起头对她说,对这个客人「落落长」的大力赞赏完全没感觉。 「我知道。」她当然知道可以更换新内页。 「一本就可以用很多年。」谷正牧又说,很不耐烦的语气。 「咦?」他该不是要她买一本就好了吧…… 俞筝差点昏倒,有人这么做生意的吗?客人钱多,高兴买五本送人,这样也不行? 「老板,我买这两个手环。」情侣档的那名男生立刻将手上的物品递给老板,但很快又改变心意。「买四个好了,你帮我们刻上名字。」 「那我们也要这两个皮夹。」年轻女孩不再杀价了,爽快地抽出钞票付钱。 「等一下。」谷正牧不急着收下年轻女孩拿在手上的钱,而是接过四个手环,问道:「名字。」然后又拿出纸笔。「写上。」 当然,俞筝抱着五本厚沈扎实的皮革记事本的手,也还停在半空中—— 很酸。 「老板,你不收钱那我们要拿走了喔……」年轻女孩刚才惊鸿一瞥,瞥见谷正牧年轻帅气的脸庞,先前讨价还价的欧巴桑口气全收了起来,声音变得又嗲又甜。 「等一下。」 「老板……」俞筝时间宝贵,还好多摊位没逛,决定待会儿再回来找这个老板聊聊天。 「等一下。」 再一次,俞筝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她。 这个老板的字典里,不会贫乏得就刚好只有「不行」跟「等一下」两个词? 她没见过这么「机车」的人,就算她喜欢他的作品,欣赏他的才华;就算她脾气超好、eq超高,遇到这种慢条斯理的慢郎中,也要气急攻心。 「没关系,我等……」心里咒骂着,俞筝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毕竟她要的不只如此,千万不能因一时情绪而破坏了日后合作的可能性。 这时,更多的人围至摊位前,每个停下的人都对摊位上质感极佳,作工细致的作品赞不绝口,顿时,人声杂沓,乱成一团,犹如抢购lv限量包包,呼喊「老板」的声音此起彼落。 戴着棒球帽的超酷老板,没有因为作品大受欢迎而乱了手脚,依旧维持他不温不火的速度,继续他爱卖不卖的调调。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俞筝真的看不下去了,卷起袖子,大叫:「我来!」 谷正牧手上握着线刀,小小工作台上排满着依序等他刻字的已售出商品,眼角瞄向从客人自动变身成「老板娘」身分的俞筝—— 这个女人买完东西怎么还不走? 「老板娘,这个包包怎么卖?」 「我看一下喔,请稍等。」俞筝翻看手拿包扣环上挂着的价格牌。「一千六。」 「怎么这么贵……」 「是贵。」她附和客人的话。「但是,值得。等我告诉妳这个包包的制作过程,妳就会明白有多值得了。」 客人带着怀疑的眼神,认为这只是商人的说法。 谷正牧听见俞筝的介绍也不禁挑起眉毛,心想,这个女人还真能吹,说得跟真的一样,制作过程?又不是她做的。 「要送男朋友的对不对?」俞筝问客人。 「嗯……」女客人害羞地点点头。 「那就更要用好的,男人一个包包一用可能就是五、六年,妳看这缝线,不是车工,是手工缝出来的,保证耐用,而且这种真皮材质的色泽会愈用愈美,我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跟妳男朋友拿一模一样的手拿包,妳说值不值得?」 「这样啊……」客人果然心动了。 「妳想对男朋友说什么甜言蜜语,我请老板刻在里面,他天天搂着包包就像天天搂着妳。」 「好……那我想想要写什么。」客人买了。 听到这,谷正牧又挑起另一边眉毛,她还真会替他增加工作量。 「看到喜欢的要赶快决定,数量不多了。」俞筝招呼其它还犹豫不决的客人。 不一会儿,谷正牧摊位上的作品全部销售一空,不少才刚来逛的客人只能望着被买走的精美作品扼腕。 「老板娘,你们有没有名片?我想订做一个皮夹。」 「有没有名片?」俞筝转头问真正的老板。 「没有。」谷正牧依旧省话。 「那手机号码?」俞筝似乎不意外他的答案,基本上这个男人会来摆摊就已经是见鬼了,根本不懂做生意,也无心做生意。 「没有。」有也不给。谷正牧心想,要是行动电话一天到晚响不停,他还有时间创作吗? 「知道了。」俞筝从皮包里抽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客人。「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我。」 「喂、喂……」谷正牧终于听不下去了。 这个女人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鸡婆帮他卖东西,还自作主张帮他接工作,把他这个「正牌」老板摆在哪里? 他有答应要接吗? 「你先刻字,客人待会儿就会回来拿了。」俞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客人交办的事优先,晚点,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谷正牧一脸寒霜,不过,看看眼前等着他完成的工作,也只好暂且忍住,继续埋头苦干。 等待谷正牧刻字的时间,俞筝闲闲没事做,将刚才没能好好欣赏的商品,一一拿起来端详。 他的雕工很细,想不到一个连话都懒得说的大男人,能有耐心将花草、蝴蝶雕得如此细致,更精彩的是他的绘图,构图题材偏向大自然,色彩柔和,给人一种淡淡的、甜甜的幸福感。 这实在不像他的作品。 「这些都是你自己一个人设计、制作的?」俞筝问道。 「废话。」谷正牧冷冷地回了句。莫非这个女人神经像电线杆那么粗,看不出来他现在很不爽吗,还自己找钉子碰? 「也对,我废话真多……」她干笑几声,要自己千万别受他恶劣的态度影响。 也许他是个「面恶心善」,拙于表达自己的男人,而这样的人很吃亏,很多机会可能就在这难以沟通的状况下,溜掉了,所以这么精致的作品至今仍委屈地待价而沽,实在很可惜。 她转头看向谷正牧,看他手长脚长地弯身在简陋的工作台上刻字,想象他平时工作的样子——有没有人照顾他?是不是经常一投入工作就废寝忘食?卖掉这些作品的收入,够不够生活? 艺术创作者在遇到伯乐之前,大多是穷苦潦倒的,撑不下去的很可能就此埋没才华,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地过着庸庸碌碌、平凡的生活。 俞筝想着,心软了,就算不为公司的未来打算,她也想帮他,帮帮这个口拙的男人,她不忍心见这么棒的作品乏人问津。 当她望着他出神时,谷正牧突然抬起头。 他盯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就只是盯着,似乎以为这样,她就能明白他心想的事。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俞筝这才真正看清楚他的长相;刀凿般立体的五官、俊秀的眉型,紧抿的性感薄唇,冷冽却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眸,这样好看的男人如果愿意多点笑容,足以让女人一见倾心。 不过,俞筝此时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他的帅气,老实说,对一个为他忙了一个晚上,忙到连饭都忘了吃的恩人,他看她的眼神倒像她是来砸摊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怎么了?」俞筝遇过许多难缠、脾气古怪的设计师,这点胆量还有,只不过,没有人喜欢这种被嫌弃的感觉。 而他很清楚地用眼神让她知道,他不但不感谢她,还觉得她很鸡婆。 谷正牧皱了皱眉,是他远离人群太久,久到不清楚现在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死皮赖脸,还是这个女人神经特别大条? 「赖在这里干么?」他问。 「想跟你谈点事。」她露出极有诚意、极有风度的笑容。 「我们有什么好谈的?」他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她,他是做皮雕的,不是卖皮卖肉的,该不是她买了他一点作品,他就得陪笑陪聊天。 「你的作品真的很棒,看得出来你的用心,也很有天分。」 「那又怎样?」他颇不耐烦地回答。 接着,她可能就会说「你怎么那么厉害啊」,或者「我好想学喔,你能不能教教我」之类的。 花痴他见多了,眼前这个除了花痴,还白目,看不出来他根本连话都不想跟她说。 「我想跟你谈合作的事。」她感觉得出他的不耐,只好开门见山,将来意说明。 「合作?」 「就是谈生意,我想卖你的作品。」她以为他听不懂,说得更白些。 他皱眉,对这种商人语气,很反感。 俞筝递上自己的名片。「我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老实说,你的设计水准不输国外的知名设计师,实在不必辛苦摆摊,有更快的方法扬名国际。细节我还没认真想,不过,只要你愿意将作品交给我,我们公司会以最大的努力,将你以及你的作品推向世界各地。」 谷正牧的眉间纹路更深了。 扬名国际? 他对什么快速成功、一夜成名不感兴趣,当然,对她的「抬举」只觉排斥。 「我不需要。」他低下头刻字,不想再谈。 「也许你觉得太突然,可能一时间无法相信我说的,不过,你可以考虑一下,窝在这种小市集实在太浪费自己的才华了……」 「浪不浪费由我自己决定。」谷正牧无情地说:「妳可以走了。」 俞筝一时语塞,除了尴尬,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堪。 这难堪来自她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莫名地产生了微妙的情感变化,情绪似乎就变得很容易被复杂难解的原因牵动。 「没关系,不急着现在做决定,」她只能笑笑地这么说,在对方下了逐客令之后。「我再找时间拜访你。」 「不必。」他完全不给她机会。 俞筝没再多作争辩,因为不想再让他更讨厌她。 待俞筝离开后,谷正牧继续完成剩下的工作,这时他才发现摊位上的作品居然销售一空,而一大迭钞票就整整齐齐地摆在他桌板下的铁盒里。 他后知后觉地想——在他忙着刻字的同时,她到底应付了多少客人? 第二章 俞筝失眠了,从凌晨到天亮,帽檐底下那双拒人千里的冷眸,不知为何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张眼、闭眼,市集里那个男子和他摊位上独特精致的作品,犹如幻灯片般一张、一张轮流交替地闪过她眼前,扰得她无法休眠。 这是她的毛病,一件很想做但尚未完成的事会一直搁在她心头。 对那个人以及对他作品的浓厚兴趣,在离开市集之后如雪球般愈滚愈大,那种感觉很难解释,彷佛它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为的就是等到她去发现它、爱上它,然后让更多的人了解它的美好。 这是她的使命,她却因为他的拒绝差点退却了。是她太心急,还没取得对方的信任之前就贸然提合作的事,而且在那样人来人往的市集里实在也不适合深谈,何况她还一身简便衣物,一点说服力也没有,难怪他不愿意谈。 俞筝找到说服自己再接再厉的动力,精神全回笼了。 现在,她迫不及待想再跟那老板见上一面,这次,她会以更成熟、更专业的方式介绍自己、介绍公司,并且多给对方一些思考空间,尽管她也担心被竞争对手捷足先登。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俞筝换上平日上班时穿的套装,带着一早就开始准备的企划数据,又来到天母市集,可是,原本销售皮饰的摊位换成了一个卖兔宝宝布偶的女孩。 她记得参加这个市集通常都是连着两天一起报名的。 「请问……」俞筝朝卖兔宝宝的女孩问道:「这个摊位,原本是不是卖皮饰的?」 「昨天是,上个星期不是,下星期可能是,但也很难说。」女孩俏皮地给了一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答案,并且用一种促狭的眼神瞅着俞筝。「不知道那个老板今天在哪里摆摊?」俞筝感觉女孩认识那老板,那眼神似乎将她视为「追求」他的爱慕者之一。 可见,她不是今天第一个来找他的人。 「妳等等,我帮妳问。」女孩跳着跳着溜往旁边的摊位去了。 俞筝心想,难怪她的作品是「兔宝宝」…… 不一会儿,女孩带了三名男子回来。「问他们吧,他们住在一起。」 这三个男人,一个蓄小胡子,一个留长发,另一个戴了顶毛线帽,又高又壮;穿着打扮都颇有自己的独特风格,总之,很「艺术家」的调调。 「帮妳介绍一下,我叫小兔,他叫阿邦,是我男朋友。」女孩挽着留长发的男子,笑咪咪地介绍。「前面那个卖木雕的摊位就是他的。」 她的小名令俞筝莞尔,好可爱,天真活泼,不过,她很想有空的时候再来好好认识她。 「这个大个子叫冯亚克,他的毛线编织很漂亮喔,等等妳可以去看看,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很帅,而且很温柔。」 「你好。」俞筝微笑点头,心想,这落差也太大了,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却是做毛线编织。 「另外这个『卖银』的不重要,我就不介绍了。」 「喂,没礼貌,是『卖银饰』,不是『卖淫』。」最后一个没被介绍到的男子自己跳出来,往小免头上一敲。 他亲切地走向俞筝。「李浩念,叫我阿浩就行了,妳找阿牧?」 「对。」原来那个男人叫「阿木」?是很「木头」 「他今天没来。」 「我知道,但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吗?」她不想再失眠一晚了。 「哇……够积极。」李浩念吹了声口哨。 「是有正事想拜访他。」 「我知道一定是正事。」李浩念促狭地附和,而后转身。「妳等等。」 「这个怎么样?要不要告诉她?」几个男人头碰头低声商量。「说吧……谁让那小子桃花这么旺。」几个损友心有不甘,平平都是型男,那家伙既不讨人欢心,个性又机车,何况大家天天混在一起,味道都一样,凭什么他就特别有女人缘,现在连创作也大受欢迎,第一天摆摊居然就卖到断货。 为此,送几个花痴过去整整他,应该算刚好而已,如此一来,大家才能「平心静气」地继续做朋友。 「他在家。」他们推出李浩念做代表。 「地址是?」俞筝打定主意,不管他们用什么眼光看她,不管他们心里想什么,她都不反驳也不解释。 「我写给妳。」谷正牧的损友彼此交换坏坏的眼神,只能说,男人的友情一定得经过「女人」的考验,才会愈炼愈坚固。 「谢谢。」俞筝拿到地址后,感激地鞠个大躬,立刻赶往谷正牧的住处。 地址很难找……俞筝在同一条巷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开始怀疑这地址根本就是假的。为什么门牌从221号直接跳到233号,中间的几间房子消失了? 时间是晚餐时间,街边无人好问,她只好停下车步行,见巷子就钻,连防火巷也不放过。 终于,在一堵水泥围墙后方,发现还有一排矮房子。 她绕了好大一圈,从另一条巷子穿入,矮房子前有一大片水泥地,空地上堆着漂流木、塑料瓶罐和一些废弃的电器和工具,就跟资源回收场差不多。 这排房子没有门牌,但俞筝确定没错,因为,她已经在矮房子的屋檐前看到她要找的那个男人。 俞筝走向谷正牧,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轻微声响,但那男人像聋了般,仍专心地在工作桌上敲敲打打,直到她站到他身旁,他的木槌才停了下来。 谷正牧抬起头,不悦地盯着俞筝,因为她挡住了他的光源。 「按照约定,我来了。」她露出甜美微笑,用假装熟稔的口吻说话。 「闪边去。」 「这里还挺难找的,我绕了好大一圈……」面对谷正牧一双瞪起来会吓死人的浓眉大眼,她不断强化自己的心脏功能,绝对要专业、要忍耐、要禁得起考验。 艺术家通常脾气都很怪,但实际上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只是太执着于创作,对其他事物不戚兴趣罢了,若是因他们的不擅交际而动怒,那就自我意识太高,太不专业了。 谷正牧见用说的没用,直接放下木槌,握住她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吓了一跳,心,漏跳了一拍。 「妳挡到我的光线了。」他将她拉开。 「喔……对、对不起……」她揉揉胸口,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光线重新映在皮革上,谷正牧拿起木槌和印花器,像跟时间赛跑,专注、凝神,快速利落地在雕刻面上压下纹路。 俞筝被扯到一边去,心未平定地站在他后方,凤觉刚刚好像触电了,他身上静电很强?她悄悄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好像又没事,偏着头想不透。不过,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她略知制作皮革作品必须控制皮革的湿度,他一时间是停不下来好好听她说话,她只能等待,打扰他的工作,只会把事情搞砸。 然而,对于一个时时处于「行进状态」的人来说,等待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俞筝开始观察,观察他住处的环境。 这一排五间相连的老旧房子正确来说,比较像「工寮」 简单的水泥墙面,统一的开了一扇窗和一扇门,拼凑的铁皮搭出遮阳的屋檐,一旁有收拢起来的帆布,应该是雨天时覆盖工作台用的,而谷正牧的工作台就在屋檐底下。 铁窗上挂了一盏灯泡,工作台是不知道从哪里抬回来的老式大理石饭桌,扎实、沉重、耐用!这里的一切都极为简陋。 从窗户往屋里看去,就是一个大空间,一张单人床,其余空间堆了不少纸箱、杂物,连个厨房、房间隔间都没有。果然,生活是拮锯的。这时,她注意到桌面上有一粒咬了几口的馒头,表面已经干硬,还有一杯变成「豆花」的豆浆。 这时已是晚餐时间,而这……是他的早餐? 她摇头叹气,这男人就跟她猜测的一模一样,只顾工作,完全不会照顾自己,不过,也就是因为这种专注,才能做出那么棒的作品吧。 她悄悄地走开,为他张罗晚餐去。 走了好远的路才买到热腾腾的广东粥,怕粥冷掉她急忙忙地蹬着高跟鞋快步跑回来。 「休息一下吧……」她轻轻地触碰他的肩膀。 这么冷的天居然只穿一件薄薄的上衣,再这么放任下去,在谈合作计划之前,他不是先饿死就是先冻死。 谷正牧恍若未闻,完全没反应。「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工作,好不好?」她打开纸碗的盖子,香味四溢,引诱他的食欲。 「嗯……」谷正牧应着,手上的工作却没停下来。 俞筝端着纸碗,眼巴巴地等着他放下工具。 十几分钟过去,粥都快凉了,这家伙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喂,嘴巴张开。」最后,她干脆将粥送到他嘴边。 谷正牧终于有点反应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汤匙。 「嘴巴张开,我喂你吃,你继续工作,这样总行了吧!」她显露强势的一面,逼他就范。 他皱了下眉,却还是乖乖地张开嘴。 「虽然是粥,还是得嚼一嚼再吞下去。」她像个老妈子,什么都要操心。 他没理她。 「来,嘴巴再张开。」就这样,俞筝配合他的动作,一口、一口喂他吃完一整碗粥。很有成就感。微笑地将纸碗收起来,俞筝拿出自己的晚餐。今晚,她跟他耗定了,他什么时候完工,她就等到什么时候。 俞筝搬来一张凳子,坐在谷正牧身后,吃着冷掉的粥,拉直着背看他工作,仔细一看,忍不住发出惊叹声。 「好厉害……」 皮革上雕了一只似龙非龙的古兽,蜿蜓盘踞的身形说不出的威猛。 「这只是什么?」本来不想打扰他的,却忍不住问。 「睚眦,龙子之一。」 「喔……」意外的,她竟得到响应。「可是不大像龙……」 「龙生的九个儿子都不像龙,妳不知道吗?」谷正牧回头瞄她一眼。 「我只知道一只像乌龟,台南赤崁楼背着石牌的那种……」不知怎的,他一看她,她就心跳加速,彷佛得到什么天大的恩赐,喜悦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会不会太没出息了?「嗯……」他应了声,又回去继续工作。 「这个雕完要做什么的?」这简直是艺术品,拿来做皮夹、手札什么的实在可惜。 这次,谷正牧没有回答她了。 她尴尬地拉拉衣袖,说服自己要习惯这个怪人的怪脾气― 如果她想跟他合作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夜晚风凉,俞筝忘了自己下午出门也只披了件薄外套,开始感到有些冷,鼻头也不适的发痒起来,但是,她仍顽强地守候,不轻言放弃。 终于……谷正牧坐直身体,伸展腰部和双臂,看样子工作是告一段落了。 「哈啾……」忍不住,俞筝打了个喷嚏。 这尖细的声响引起了谷正牧的注意,他回头看她。 俞筝立刻捏捏鼻子,坐正姿势。 「妳是谁?」他问。 此刻,俞筝很想描死他。昨天才见过面,她还拿了张名片给他,两人刚刚还聊了几句,结果,他居然没认出她是谁。「我叫俞筝,昨天我们在天母市集见过。」 「喔……」他想起来了,挪愉地道:「老板娘……」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这家伙还是不说话的好,静静的,多帅,多有魅力,但一开口就惹她发火。 「昨天我已经告诉过妳,我没兴趣。」他开始收拾工具,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 「我今天不是要来逼你决定的,这里有一份企划书,你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她连忙将搁在膝上的数据夹送上。 「咚……」谷正牧看也没看就扔进垃圾桶。 「你!」她忙了一天,找了好多资料,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大老远跑来,费尽千辛万苦,还让人调侃、揶揄,把她当花痴;到现在她还是笑容可掬,展现最大的诚意,他竟! 「我怎样?」他挑衅地挑起眉。 「没怎样,很有个性……」她把气往肚子里吞,逼自己挤出笑容。 「妳还是不笑的好,很假。」他冷哼一声,把工具箱提进屋里。 「我……」我要抓狂了! 俞筝追进他屋里,忘了要专业、忘了要先取得他的信任、忘了千万别得罪优秀的设计师― 「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让更多人看见、有更多人欣赏?」她挡在他面前,执意要将脑中的话倾吐出来。「你不是做生意的料,而我正好只会做生意,我们的合作不是绝佳组合吗?我保证可以让你赚大钱。」 「停!」他听不下去了。 这女人三句离不开钱。 「不停!在市集摆摊也是卖作品,只是换个方式营销为什么不考虑看看?我们公司拥有国内外的销售管道,把营销工作交给我们,你可以专心的创作、设计,不必担心经济问题,我可以提供一笔签约金……」 「闭嘴。」他想轰走她。「我告诉妳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妳。」他言简意赅,一句就堵住了她的嘴。「妳太吵。」 俞筝抿着唇,瞪着他。 一颗心,酸得拧得出水来。 他不喜欢她…… 她又没有要他喜欢她,她只是要他将作口田父给她…… 干么讲这么伤人的话…… 「妳可以走了,不送。」 俞筝说不出话来,胸口梗着一股抒发不开的郁闷,只好背起皮包,难堪地离开。 谷正牧挖挖终于清静的耳朵,将工具收进柜子里。 咦……怎么不饿?他摸摸肚子。 以往每次做大作品,结束后都饿得足以啃下一头牛,今天居然没感觉?他纳闷,走出屋外发现桌上摆着两个纸碗,一个里头还留着半碗粥,一个已经碗底朝空了。半碗粥里的汤匙印着口红印,是那个女人吃剩的。 那这一碗…… 他搔搔头,她帮他买晚餐……好像还喂他吃…… 先前专注工作时的记忆片段渐渐拼凑出原貌,谷正牧转头看向俞筝离去的方向,突然间,说不出来的内疚。 他话是不是说得太狠了?怎么说她都是个女人。 不过,为什么她会知道他住这里?未免太神通广大了。 可怕― 这种太厉害、太势利的女人…… 他摇头,还是不喜欢。 谷正牧将作品的收入又通通拿去买皮革、染料及工具,原本打算休息一阵子专心做他的皮革画作,左右邻居几个损友却没事就来闹他, 要他快点弄点能大卖的商品,大家以后就靠他生活了。 「我没问题,多认识一些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错。」冯亚克手上缠着毛线,熟练地边打边聊天。 「这创意市集真是太有趣了,我们再玩一阵子吧!」李浩念爱热闹,爱结识新朋友,就爱往人多的地方钻。 「都好,反正不去摆摊小兔还是会抓我去陪她。」陈孟邦无所谓地耸耸肩。 「小兔说过年在花莲有一场,要的话我叫她先帮我们报名……」 「既然你们想去,我也去吧……」谷正牧对朋友的要求从来不拒绝。 他们几个人平常就是这么互相吐槽又情义相挺,谁作品买得好,谁就多担待些日常开支,所以,当大伙儿开玩笑地说他要飞黄腾达了,谷正牧并没有感觉到椰榆或恶意,倒是为了共患难的兄弟认真地又做了些贩卖的商品。夜里,万籁俱寂,他才能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俞筝,这名女子的名字与容貌,以及当天他话说得重了些的这件事,渐渐地淡出他的记忆。 所以,当他春节假期在花莲的创意市集再度遇见俞筝时,简直是目瞪口呆。 「妳、妳怎么知道我在这?」 「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俞筝勉强睁大一双泛满血丝的眼。 这半个多月,她累坏了。 虽说谷正牧连让她解说代理经销计划的机会都不给,但是她仍旧研究了相关的市场以及如何销售,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日后做准备。 白天,她忙公事也忙这还未正式呈报给总经理的「私事」,晚上,她睡不着觉,彻夜抱着电话,虚心请教这类商品的国外通路商。 为走进他的生活,她更是上网查遍了全省各地的市集活动,点阅许多手作达人的部落格,渐渐了解了这群默默耕耘的手创工作者的辛苦与乐天。 她做足了功课,丝毫没有轻忽与可有可无的心态,一旦踏出了第一步,没有结果她是不会放弃的。长时间睡眠不足的代价就是,一个清秀佳人短短几天,憔悴许多。不过,她看谷正牧也没好到哪里去,胡渣没刮干净,头发已经长到可以扎个小马尾,原本清瘦的身材,怎么感觉牛仔裤更松了。 「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谷正牧问道。 印象中,这个女人总是精力旺盛,嘴巴一开就像机关枪扫射一般嗯哩啪啦说个没完,今天好像没什么元气。 「原来,你还记得我原本长什么样子。」她该感到欣慰吗? 第三次见面,他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市集还没开始,他有时间好好打量她。「瘦得像竹竿,大嗓门,开口闭口就是钱、钱、钱,总之,没什么女人味又讨人厌。」 他嘴巴很毒,希望毒到她从此消失,别再来烦他。 「观察得还满仔细的嘛……」她不怒反笑,走到摊位后面,径自拉了张折迭椅在他身旁坐下。一个严重睡眠不足、累到极点,又开车开了几个钟头的女人,是没有力气去在乎自己是否披头散发,走路有没有外八字的。今天俞筝没再故作亲切、强颜欢笑,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惹他嫌,因为她发现对付这个男人来软的不行,硬的也没用,最惨的是她念念不忘他的作品,在意他说的每句话,气他气得半死最后还是没志气的来找他了,这样像中邪的她只好把自尊心抛一边,死缠烂打了。 「妳坐这里干么?」谷正牧将椅子稍稍拉远离些她。 「帮你卖。」她又没有传染病,躲那么远要死喔。 「不用妳鸡婆。」 「不然……你行吗?」她冷冷地啾他一眼,凭他那副横眉竖眼的尊容,客人不是被吓跑就是被气死。 「我行不行跟妳有什么关系?」喝― 这女人今天是来找碴的吗?这种态度像是想跟他合作的样子吗? 「你行不行跟我的幸福是没什么关系……」她龇牙咧嘴说。 「喂,女人……」她这是性骚扰。 「不过,」她接着说:「看到你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摆摊,我会心疼。」 「……」谷正牧听了傻眼,这话说得也太……那个了,她没事心疼他做什么? 他们非亲非故,个性也不对盘,他的话说得这么绝了,难道她没自尊心、没神经,这样还心疼他? 「我来卖,你有时间可以多观察你想观察的人事物,多想些创作。」她起身调整商品的陈列位置,让视觉看起来更生动活泼些。 「嘿,妳又出现啦!」李浩念从自己的银饰摊位踏跶到谷正牧这里来。「追到花莲来,可敬可佩。」 「你见过她?」谷正牧纳闷。 「见过,半个多月前在天母市集。」蓄山羊胡的李浩念抚抚下巴。「那一天,她哭红着双眼说只想再见到你一面,我们几个看了于心不忍,就告诉她你在哪里。」 「哭红着双眼?」俞筝噗嗤一笑。 「编剧也算手作工艺项目之一?」 「也得用手打字嘛。」李浩念顺着她的玩笑继续哈啦。「嗯……也对。」俞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知道现在剧本怎么卖?」 「看收视率的,愈火红、愈霹雳就愈卖座,行情就愈高。」 「我猜你的剧本太老梗,行情不怎么样,什么年代了,还哭红着双眼咧!」她揶揄道。 「就是行情不好,不然怎么会在这里?早就左搂右抱,躺在king size的大床上做男人最爱做的事了。」李浩念又回一句。 「作春秋大梦吗?」 「哈哈!」李浩念大笑。「妳不错,反应很快。」 谷正牧的一群好友都是哈啦派的,随便一个话题就能从历史、时事、星象、命理一路哈啦到怪力乱神,他习惯了,倒没想到俞筝也很能「喇赛」,一点也不一不弱。 「阿牧,这个好,比你上次那个好,收了她。」李浩念比比大拇指。 「你好,你收。」谷正牧很不给面子地当场拒绝。 「这位美女,」李浩念转向俞筝。「听到了吧?这个男人跟女人有仇,也找不到什么优点,改变心意的时候,记得,我随时张开双臂,等着迎接妳。」 「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认定了,就是认定了。」 俞筝这双关语听得谷正牧满头问号,她认定了什么?认定了他是她的摇钱树,还是……? 「像妳这么专情的女人,百年难得一见啊。」李浩念欣赏地看着俞筝。 「像你这么会自编自导的编剧奇才,我也头一次见到。」俞筝笑道。 谷正牧见李浩念的眼眸亮了起来,似乎真的对俞筝很感兴趣,不知怎的,突然担心起这个男人婆。 若要说他这个朋友有什么他看不过去的缺点,大概就是对自动送上门的女人来者不拒,而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怎么看怎么像缺乏爱情滋润― 硬邦邦,死心眼,万一禁不起李浩念的挑逗,动了心…… 关我什么事? 他对自己的担心嗤之以鼻,都成年人了,你情我愿,顶多只算识人不清,也不能说谁上了谁的当。拿起纸笔,谷正牧决定继续画他昨晚未完成的线稿,任他们爱聊多久就聊多久,反正,只要她不来烦他就好。 俞筝和李浩念闲聊时,眼角不自觉地溜向一旁无视于她的谷正牧,沮丧地想,到底要如何才能再靠近他一点…… 第三章 晚上十点多,谷正牧一行人整理完摊位,准备回旅社休息。俞筝也奋力地抬着木板和铁架,跟着挤上他们的古董厢型车。「妳跟来做什么?」谷正牧纳闷地问。 「跟你们回饭店睡觉。」忙了一个晚上,俞筝的眼皮已经快要垂到地面了,腰也酸得不得了,没有力气再跟他抬杠。 「饭店?」谷正牧的另一个好友,束着长发的陈孟邦大笑。「我们这群穷酸旅人哪里住得起饭店,能遮风挡雨就不错了。」 「没错,连小兔都不肯跟我们住同一间饭店。」冯亚克温温地笑说。「妳要不要考虑一下?」 「没关系,你们住哪里,我就住哪里。」她一个人站在车外,孤伶伶的好可怜,幸好她心智够坚强,不是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不然这画面实在太凄凉了。「没位子。」谷正牧说。 「是还有空间啦,挤一挤就好。」冯亚克往车门边挪,对着俞筝招手。「上来吧。」 「谢谢。」小兔说得没错,只有冯亚克最温柔、最善良。 「我们投宿的地方叫『旅社』,乌漆抹黑的那种,门关不紧,半夜可能还有好兄弟叫妳起床尿尿,隔音很差,可以听到各种精彩的叫声。不怕?」李浩念从驾驶座转身对俞筝说。 「不怕。」她铁了心要证明自己跟他们是同一国的,要得到谷正牧的信任。 「妳不是有车?」谷正牧皱眉问道。这个女人真是很铁齿。 「没力气开了。」俞筝右手是冰凉的车门,左手碰触到的是谷正牧结实的臂膀,暖暖的,真想借来靠一靠。 「妳想住哪里,我们先送妳去。」谷正牧知道她累,也就没再计较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到他身上了。若不是她在,他根本懒得应付那些客人没完没了的问题;若不是她在,他们几个的摊位今晚不会那么热闹。 一个瘦巴巴的女人,抵过他们四个大男人加一个蹦蹦跳不顾摊位只顾找人聊天的小兔,说来教人汗颜。 「我只需要一张床,睡哪里都好,开车吧,别啰嗦了。」 啰嗦?谷正牧瞪大眼,难得他想对她客气点,她居然说他啰嗦? 「哈哈,小筝是不想跟我分开,」李浩念暧昧地对后视镜挑挑眉。「既然这样,今晚我们就同枕共眠吧。」 「不行!」俞筝没说话,谷正牧倒先开口了。 俞筝讶异地看向他,彷佛无声地问着!「为什么不行?」 谷正牧倏地闭紧嘴,懊恼刚刚冲口而出。 他总不能拆好友的台,告诉这个女人― 那个蓄胡子的男人是个禽兽,小心妳名节不保。 「想留着自己用就直说嘛,别扭什么呢?」几个好友开始闹谷正牧。 「闭上你们的鸟嘴。」这下,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俞筝知道男人间的话题总是离不开黄腔,即使这种玩笑开到她身上,她也只是一笑置之,既不掺和,也不斥责。 她并不知道车里除了谷正牧外,几个人正偷偷地交换称许的眼神,这个女人,很不一样,胆子很大。 李浩念驾着车,没多久真的停在一间又破又小的旅社前。 几个大男人平常出外就是能省则省,他们买原料、买工具绝不手软,谈到创作眼睛就发亮,但这种生活琐事则是凑合着,方便就好。 这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远离一切可能使人心腐化的物质与诱惑。 俞筝个性大而化之,能屈能伸,但当她站在这问看来昏暗老旧,铁窗都泛锈的旅社前,也不禁傻眼。 「前面再几百公尺有间好一点的饭店,妳可以去住那里。」谷正牧察觉她的犹豫。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一股好强涌上,俞筝不想让谷正牧认为她是金枝玉叶,如果这个时候换饭店住岂不是让他们难堪。穷没什么,重要是有志气、有才华,还要能坚持到底。 她想赢得他的信任,融入他们的生活,让他点头答应将作品交给她,只要目的能达成,过程再怎么辛苦都不算什么。 「走吧,带着随身行李,其余家伙放车上就好,反正搬进去这间旅社也不会安全到哪里去。」陈孟邦率先走进旅社,向柜台要了两间房。 「帮我们送五碗泡面上来,加蛋加菜。」这是他们的宵夜。 「两间?」俞筝爬上楼梯时不禁疑问。「你们四个大男人挤一间房?」 「妳跟阿牧一间,我们三个一间。预算就是两间,固定的。」冯亚克解释。 「我自己住一间。」她可以任由他们起哄,但可不能假戏真做。 「最好不要……」李浩念揽住俞筝的肩膀说道:「这里晚上很多喝醉酒的男人,门锁又不牢靠,2 01的钥匙能打开202 的房间,很危险。」 「怎么可能……」她不像表面看来那么镇定,事实上有点想落跑了。 「如果不想跟阿牧一间房,不然跟我一间。」李浩念又捉弄她。 「我们的房间在这里。」这时,谷正牧从陈孟邦手中抽走钥匙,拉着俞筝的手就走进房里。 「小心啊!那家伙晚上十二点会变身喔― 」几个损友在谷正牧身后鬼吼鬼叫。 谷正牧关上房间后,表情严肃地看着俞筝。 「我看……我……」她不笨,看得出来他又要赶人了,不如自己识相点,先溜。 「妳到底是少了几根筋?!」 俞筝被他这么一喝,吓得忘了原本想说什么。 「居然连旅社也跟来了,真不知道妳脑子里都装什么,让男人占便宜、吃豆腐也没关系,到底是不是女人啊?!」谷正牧在这方面是很大男人的,看不惯俞筝的大刺剌,说好听是缺乏危机意识,难听点就叫随便。 「叩!叩!小两口别吵架啊!」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嘻笑声。隔音果然很差。俞筝呆愣愣地看着谷正牧发火。她应该反驳,反驳自己不是小女生了,有足够的经验判断有没有危险性,但是,一瞬间,她竟有种感觉……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怒气背后是因为关心,她不由得欢喜了起来。 「舌头被猫咬了?不会说话了?」谷正牧发完火有点后悔,后悔话又说重了。 不过,这个女人不摇重话,她根本学不到教训,而且,他就是看她不顺眼。 「反正我不像女人……」俞筝脱下外套,在房里仅有的能坐的地方― 床,坐下。 经他这么一骂,她反而安心了。这表示他是个正派的人,不会对她怎么样,而她,也累得不想再走上几百公尺,换地方睡觉。 「什么意思?」 「既然我不像女人,你应该对我不感兴趣,那睡同一个房间、睡同一张床有什么关系?」她仰起下巴问他。 「我没关系,妳也没关系吗?」他挑眉问,她真的很能挑起他的怒火。 「你都没关系了,我有什么关系?」她反问,还故意要惹火他似地往床上一躺。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比起他先前对她的视若无睹,像这样冲着她发火,倒让她感觉到亲近许多。 「好啊,没关系是吗?」谷正牧真的火大了,二话不说拉掉自己的衣服,也往床上躺下。「那就睡觉吧!」 本来他还打算把牛仔裤也脱了,就剩一条平口裤,这是他睡觉的习惯,不过,转念间又觉得太污辱人,最后只小小吓她一下。 俞筝看到了他清瘦却精壮的线条,胸口微微地紧窒了下。 「睡就睡,我累死了。」她找到枕头,背对着他,将棉被拉向自己。 他们之间是不是只能用这种刺拔弩张的方式相处? 谷正牧伸手按掉房里的灯源,顿时,一片漆黑,空气也瞬间冷却了下来,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俞筝紧抓着胸前的棉被,感觉到背后有着暖暖的热气,那是他赤裸的身体。 「喂……」她轻声地叫唤他。 「干么?」他没好气地回她。 「你不洗澡吗?」 「又没有要做什么,洗什么澡?」他故意这么说。 她倏地翻过身瞪他。「你很脏钦!」 「单身汉就是这样,嫌脏就睡远一点。」 「去洗澡。」她用脚推他的大腿。 「妳为什么不去洗?」 「你洗完我再去洗。」 「我累了,明天早上再洗。」他拉起棉被,真的准备睡觉了。 「又没做什么事,累什么累?」她也故意用双关语激他,因为认定了他不会对她「做什么」 「妳这个女人― 」「现在又承认我是女人了?」她好喜欢他的声音― 低沈,沙哑,即使说话恶毒,却还是好听。 「妳这个男人婆……」他改口,气得翻身坐起,从行李袋里拉出换洗衣物,到浴室里洗澡。 离她远一点,免得短命。 得到胜利的俞筝,扬起唇角,终于,他能听进她说的话了。 不过……他们之间是不是只能用这种剑拔弩张的方式相处? 她真的不想这样的,她也想跟他好好相处,不过,他似乎真的很厌恶她。 「唉……」她坐在床上叹气,除了担心离她原本的目标愈来愈遥远外,还有一种浓到驱赶不走的失落感。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讨厌她,她的胸口就隐隐发疼,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堆出笑容,假装无伤。 「换妳去洗,水不是很热,洗快点。」没几分钟谷正牧就走出浴室。 「好……」她搂着衣物离开床铺。谷正牧不解地望着她没精打采的背影。怎么了?刚刚还很吵,怎么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连声音都低了八度。累了吧……堂堂一间公司的经理,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跟着他们抛头露面,大声叫卖,晚餐也才吃了几片饼干,还是义务帮忙,分文不取…… 谷正牧不是狠心的人,静下来不再针锋相对的时候就会记起她的辛劳,就会觉得自己对她太无礼,不过,可不是他逼她来的,是她死缠着他,他也很无奈。 待俞筝洗完澡出来,两人先前的怒气早消了,仔细想想,根本没什么好呕气的。 背对背默默地吃完柜台送上来的宵夜,看着房里唯一的一张床,连个椅子沙发什么的都没有,地板又黑又脏,不睡同一张床,真没别的地方好睡。 「我不会对妳怎样的。」谷正牧先开口打破尴尬。 「我知道……」 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大家都累了,还有好几天活动要忙。 「那睡觉吧……」谷正牧睡在床沿,被子全让给俞筝,自己盖着外套睡觉。他是男人,这点低温还受得了。俞筝也躺下来,悄悄地将被子覆到他身上,两人各占床铺的一边,客气地只盖棉被的一小角。 一直以来总是冲突不断的两人,突然间感受到对方也有温柔体贴的一面,这一晚,似乎就此休兵了,应该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 不料,半夜气温骤降,熟睡的他们渐渐感觉到寒气。 「好冷……」俞筝蜷缩着身体,半梦半醒地喊冷。 谷正牧被她颤抖的声音吵醒,起身查看,才发现棉被落在床中央,谁都没盖上。 他大手一挥,拉起被子整个包住她。 「好冷喔……」打从体内凉透的她,即使盖上棉被还是觉得冷,直发抖。 他微皱起眉,犹豫了下,这棉被太薄,根本抵挡不了东岸的寒流。「过来。」他将她拉进怀里,然后用被子将两人紧紧地裹住,还很正人君子地申告:「我可不是吃妳豆腐。」当俞筝的手碰触到他温暖厚实的胸膛时,整个紧绷的身体才松了开来,忍不住,再往他贴近些。「暖了?」他被她的冰手摸得起鸡皮疙瘩。 「嗯……好暖和……」她不知道,原来男人的身体,可以当火炉用。 「那就快睡,别再唉唉叫。」他没好气地说,女人,就是麻烦。 在异地的简陋旅社里,又累又困,他们无暇顾及男女有别,睡觉皇帝大。 早上,俞筝还是鼻塞了。 「妳就带那点衣服?」谷正牧钻进毛衣后,听见吸鼻水的声音,转头看向俞筝,她穿着薄薄的棉质长袖上衣加牛仔裤,外面只套一件白色无袖的羽绒背心。 「我不知道会这么冷……」她抚抚手臂。 「先穿着,等等跟亚克拿件毛衣。」他将自己的外套扔给她。 外表高大粗犷的冯亚克,最大的兴趣是教人跌破眼镜的毛线编织,而且,每件衣服的配色、款式都教人爱不释手。「我快感动到流鼻涕了……」他对她这么好,让她一下子很难适应。「白痴。」他受不了她的白目却又忍不住笑。 这个女人,真是一点女性的矜持含蓄都没有,老是不请自来,赶又赶不走,脸皮超厚,跟他也非亲非故,居然敢跟一个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还同枕共眠。 有时他不禁要怀疑,她真的是一间公司的经理吗?就连他这个不懂商场的人都感觉她很不牢靠。 是说……先前他怎么会认为她唯利是图? 现在要是有人告诉他,说她有什么城府心机,他恐怕也不信了。 俞筝头一次见到谷正牧的笑容,惊为天人,看得两眼发直,心头小鹿乱撞。 「你第一次对我笑耶……好难得……」她真的受宠若惊,又是外套,又是灿亮的笑颜,再加上昨晚还免费提供暖炉给她…… 得到了这么点小小恩惠,俞筝认为已经足够将谷正牧的「机车」给抵销了。 怎么有人的笑容,能够那么柔和又那么耀眼,那样地掳获人心?要是这几天他站在摊位后面保持这个笑容,排队等着结帐的客人保证创市集纪录。 「我饿了,走吧。」他突然板起脸孔,提起随身行李走出房间。 真别扭的男人……俞筝在他背后扮鬼脸。 多笑个几秒又不会少块肉,吝啬! 不过,这倒是令人意外,美好的早晨,俞筝又觉得全身充满力量,足以应付所有难题。 「起床了没?」谷正牧走到隔壁房间敲门喊着。 砰地一声,房门打开,走出三个脸色阴霾的男人。 「靠……昨天半夜怎么那么冷?!」陈孟邦竖起外套领子,咒骂一声。「这间没有暖气的斓旅社谁挑的?」 「我挑的。」冯亚克瞇着一双没睡饱的熊猫眼,慢半拍地回说:「是谁说能遮风挡雨就行?我们的那么点旅费,连睡饭店的厕所都不够。」 「你们两个死变态,干么抱着我睡觉?」李浩念一脸铁青。 「冷啊!」陈孟邦跟冯亚克同时回嘴。 「恶心……」李浩念打了个吵嗦,冲向俞筝。「借我抱一下,我可不想身上留着这两个恶心男人的味道。」 俞筝灵活地一弯身,闪过李浩念的拥抱,躲到谷正牧身后。 「喝!经过一个晚上,感觉不一样喽……」李浩念吹了声口哨,暧昧地问:「昨晚那么冷,被子不够盖吧?」 一向很禁得起玩笑的俞筝,竟被李浩念这语带双关的问话给问红了脸,想起了谷正牧昨晚的体贴,神经大条地在此时才感觉到那是如何亲密的举动。 「不会吧― 你吃……」这下三个男人全都诧异地瞪向谷正牧。 没想到,他真的变身了,变成畜牲,嘴里嚷嚷着没兴趣,结果还是「吃」了。 「吃饭。」谷正牧淡定地说了声,率先走下楼梯。他的解释要是他们听得进去,那就不叫「三贱客」了。 「昨天你们有听到声音吗?」李浩念问另外两个「同床共枕」的损友。 「有,我到半夜都还没睡,被隔壁的叫声吵得睡不着。」陈孟邦抱怨。 「才没……」敢情他们是真的把她当哥儿们了,愈讲愈露骨,而且硬把白的说成黑的,她跟谷正牧根本没发生什么。俞筝解释的话才起个头,手便被谷正牧握住,他暗暗地对她使了个眼色,要她别浪费唇舌。 要命……俞筝发现自己心脏没有想象中有力,而这个不把她当女人看的男人,真的以为她对这些不经意的接触完全没感觉? 她是不是一直忙于工作,忙到没谈恋爱,发花痴了,怎么他的一举一动都教她心跳失序? 一行人在旅社附近找到一间早餐店,一坐下就先点来热呼呼的热豆浆。 俞筝的掌心贴着海碗的外缘取暖,到现在还觉得冷,冷得头都痛起来了。 「反正,今天晚上我要跟小筝睡。」李浩念还在抱怨。 俞筝的太阳穴一抽一痛的,无暇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今天她就回台北了。」谷正牧代替俞筝回答。 「谁说我要回台北?我会帮你帮到整个活动结束。」俞筝按着额角,抗议他擅自替她决定。他又变回那个很「机车」,不顾别人感受的讨厌男人。 「不必鸡婆,我一个人可以。」 「我不行。」李浩念、陈孟邦、冯克亚异口同声地留住她。 「哼,你看。」俞筝虽然感到难堪,但还是硬挺起腰,回视谷正牧的漠然。 「那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抱在一起取暖了。」李浩念恶心巴拉地将头搁在俞筝肩上。 「妳喜欢我们家阿牧?」李浩念低声地问。 「哪有?」她诧异,这问题她没仔细想过。 「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妳,是。」他挨着她的耳边说。 经李浩念这么一点明,她呆愣地看向谷正牧,心中问自己― 是吗? 呆愣的瞬间,鼻水淌了下来都不知道。 谷正牧皱眉,抽张面纸给她。 「啊?」她不懂,望着他好看的大手,脸微微一红。她可能是生病了,怎么一下子冷得发抖,一下子又热得冒烟? 「鼻水,快滴到碗里了。」都感冒了,还硬撑……」 「喔!」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嘴唇上方直发凉,才知道自己糗了。 接过面纸,她抹抹鼻头,然后将用过的面纸揉成一团摆在桌面,尴尬地拿起汤匙喝豆浆,谁料才一低头,鼻水就通知也不通知一声地滴进豆浆里,还「咚」的一声,溅出几许白色水花。 「噗!」谷正牧忍着、忍着,最后忍不住拍桌大笑。「哈哈!」 怎么有女人这么搞笑的,老实说,她这蠢样根本不是李浩念的菜,真不晓得那家伙发什么神经,像几百年没见过女人,老想跟她怎么样。 「什么事笑成这样?」其它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疑问道。 「呵、呵……我也不知道。」俞筝尴尬地跟着傻笑,一手在桌底下拧谷正牧的大腿,要是他敢说出来,她就杀了他。 他吃痛地顿了一下,瞄了俞筝一眼,发现她死命地瞪着他,他抿紧嘴,而后什么也没说,低头吃他的早餐。只是不时可以看见他因忍着笑而抖动的肩膀,看来,俞筝傻大姊个性已经渐渐瓦解了他原先的防备。接着的几天,他再也没提过要赶她回台北的事了。 第四章 经过春节一个星期的相处,俞筝和谷正牧几个原本就十分随兴的朋友,一下子就混熟了。假期结束,恢复上班,俞筝还是一有空就往他们的「工寮」跑。 莫名地,她被这群跟她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艺术创作者吸引。 他们并非生活散漫、漫无目标的泛泛之辈,事实上,个个都曾在国家工艺竞赛中拿过奖项,艺术作品也都有不少人竞相收藏,而且开价极高,然而,光环之下的他们仍旧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们的自信已经不需要更多外在的名利与掌声加持,俞筝欣赏也佩服他们。 不过,他们的确很穷,因为每每有了大笔收入,不是花在材料、工具上,就是出国旅行,非得玩到山穷水尽不可;从零开始对他们来说,是创作必须的动力。俞筝从小被教育要深谋远虑,要未雨网缪,接掌公司营运之后,背负底下几十名员工的生计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如何开展业绩,把吃苦当吃补,这么些年来早已习惯。 认识谷正牧这些人,她突然很羡慕,羡慕他们说放下就放下的豁达,她做不到,却忍不住心生向往,所以,即使谷正牧经常摆出一副不耐的表情,她还是厚着脸皮,赖在他的住处,假日自告奋勇陪他们摆摊。 她渐渐搞不清楚究竟是为了工作去,还是单单因为喜欢这一群人去,而那份企划案早就被她塞进抽屉里,因为愈认识谷正牧就愈清楚那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转眼间,俞筝和谷正牧认识了大半年,季节也来到了夏天。 这天,临下班前,俞筝接到李浩念的电话。 「小筝,晚上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吃饭?」 「吃便当?」俞筝心想那画面!围着大圆桌,人手一个便当,另类聚餐? 「当然不是,今天阿牧生日,我们吃烧烤加火锅,难得吃好料的,妳一定要来。」 「阿牧生日……」她脑袋里开始转着。「那我该买什么礼物?」 「不必买礼物了,那家伙有毛病,喜欢过苦行僧的修行生活,对他好是没有用的。」 「两手空空……会不会很怪?」她总以为礼多人不怪,但这套理论用在谷正牧身上,确实失效。到现在,她还是摸不清他的脾气。 「跟我们混,随兴就好,反正,妳快点来,晚了,搞不好就看不到他了。」 李浩念催促的口吻和说法让俞筝满腹疑惑,但她来不及问清楚,他就挂电话了,她也只好加快整理东西的速度。 当她准备下班时,办公室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 「进来。」 「姊……」推开门的是俞筝的妹妹!俞蔷。「姊……妳一定要帮帮我……」 俞筝看看时间,向前走去揽住妹妹的肩膀。「怎么了,苦着一张脸。」 她这唯一的妹妹小她四岁,不过,即使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个性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怕生又胆小,遇到麻烦就往她背后躲。「妈又要我去跟纸厂谈价格……」俞蔷因为个性及能力都不足以担任管理职务,所以选择在公司的美工部门担任助理工作,但是她母亲却不信自己的女儿这么没出息,三不五时便要她走出门去,训练胆量。 「试试看,其实没那么难的。」俞筝鼓励妹妹。「就算没成功,妈也不会责备妳。」 「我觉得好难……」俞蔷拉着姊姊的手,重重地叹口气。「我一定是捡来的孩子,不然为什么我的能力跟妳差这么多,妈一定很后悔当年把我抱回来。」 「妳哟,老是胡思乱想。」俞筝笑着点点妹妹的额头。「知道了,我去帮妳谈,别再叹气了,常叹气会嫁不出去的。」 「真的?」俞蔷期待地望着姊姊。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她就是这样的个性,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累死自己也不吭一声。 「我就知道妳最疼我了。」俞蔷路起脚尖,用力地抱住俞筝。俞蔷不仅个性不像俞家人,就连身高也远远比不上俞筝。 「少灌迷汤,我赶着出门,晚上回家我们再聊。」 「要去约会厚?」 「才、才不是。」俞筝被妹妹促狭的眼看得结巴起来。 虽然不是约会,但想到要见谷正牧总教她心头一窒。 都是李浩念他们,老是瞎起哄要把他们送作堆,没见到谷正牧一脸敬谢不敏,就差没落荒而逃,害她尴尬死了,在他面前也愈来愈别扭,愈来愈不自在。 「嘿嘿……」俞蔷掩嘴偷笑,原来姊姊也有语塞的时候,肯定是恋爱了。 「嘿什么嘿……再乱猜我就不帮妳了。」俞筝佯怒。 「不猜、不猜了,快去见心上人吧!」俞筝的生气表情根本吓不倒了解她脾气有多好的俞蔷。 「就跟妳说不是。」俞筝愈描愈黑。 「我知道不是,快去。」俞蔷将俞筝推出办公室,甜甜地微笑挥手。 俞筝朝妹妹扮个鬼脸,而后心情愉快地赴约去了。 俞筝还是决定买份礼物给谷正牧,但左想右想,既要挑选他需要的又不能显得刻意,免得他当着大家的面拒绝她的好意,可是,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难住她了。 这个男人就如李浩念形容的,像个苦行僧― 生活上的欲望低到只要有张床睡就满足了,衣服裤子穿来穿去就那几件,干净、没破、能穿;吃也不挑食,吃得饱就行;这样的人,该买什么送他,真的是个难题。 她驾车往谷正牧住处行驶,苦恼着,突然,眼角瞥见一间与老板熟识的西餐厅,灵光一现,连忙打方向灯停靠路边。 前后不到十分钟,她便从餐厅走出,手上多了个纸袋。 当她满心欢喜抵达这群艺术创作者的「工寮」时,看见他们将谷正牧工作用的大理石饭桌抬到空地,饭桌中间架了两个很「古早味」的煤炭炉,一个煮火锅,一个烤肉用,果然,连庆祝生日也这么特别。 「小筝,妳来啦!快、快,过来这边坐。」俞筝一出现,除了谷正牧外的几个人立刻起身热情地招呼她,尤其是李浩念。「我特地帮妳留了一个上好的位子。」李浩念揽着她的肩,就像哥儿们似的。 「该不会那个上好的位子就在你的位子旁边?」她玩笑地问,跟他真的就像哥儿们般的自在,百无禁忌,什么都能聊。 「差不多,一边是我,一边是我们今天的寿星。」 李浩念将俞筝带到桌边时,她才注意到在场的还有一名陌生女孩。 那女孩留着乌黑柔顺的长发,容貌清秀甜美,个儿娇小玲珑,贴着谷正牧的耳边不知聊些什么,笑得好开心。 俞筝裹足不前,感觉原本喜悦的心情,陡然跌落谷底。 她不知道,原来谷正牧也可以跟人这么亲近,那么就表示,他真的只是纯粹不喜欢她,并非生性冷漠。 一瞬间,她那些用来唬啡自己不去在意他的冷淡,不去在乎他的拒绝的心理建设,垮了。她其实在乎得要命,见鬼的就是很容易受他影响,只是一直厚着脸皮假装不知道他有多讨厌她。哪怕他只是偶尔心情不错,愿意跟她说上几句话,愿意露露笑容,她一整晚的心情就好像踩在云端上,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即使她打死不承认喜欢谷正牧,也从来不在他面前刻意表现博取好感,甚至还丑化自己好拉近彼此的距离,心想若她真是个男人,或许他就不会那么冷漠了,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无法瞒过自己的,她又怎么会不清楚。 可是现在…… 她觉得好尴尬,因为就算她从未承认过,所有人也都看出来她喜欢谷正牧,更极力撮合他们,只是认识那么久了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他早已有了女朋友。 谷正牧知道俞筝来了,没表示什么,只是抬起眼瞥了她一眼,随即便专心听他身旁的女孩说话。 俞筝连「生日快乐」这句话都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咦?妳带了什么来?都说不必准备生日礼物了……」李浩念接过她手上的纸袋,往里一探。「不是生日礼物,只是一般的牛肉,给大家加菜的。」她解释,也庆幸自己考虑周详,最后决定请餐厅老板割爱顶级牛肉,才不会更加难堪。 「小筝就是这么贴心,绝对不会有了异性没了人性,不过就是有人眼睛瞎了。」李浩念说这话时意有所指地瞄了眼谷正牧和他身旁的女孩。 「说什么呢……」俞筝干干地笑,拉开椅子坐下。「肚子饿了,把牛肉拿出来烤吧。」 「阿牧不吃牛肉的,妳不知道吗?」谷正牧身旁的女孩!缪婷婷,突然开口说话。 「啊?是吗?」俞筝弯身越过谷正牧看向缪婷婷,却看见一双挑衅的眼。 刚才李浩念的一番话,将两个原本不认识的女人瞬间变成了紧张的对立关系。 「阿牧不吃,我们吃。」陈孟邦率性地打开包装得很仔细的餐盒。「这油花也太漂亮了,高级牛肉耶……」 「真的?」冯亚克也凑过来看,垂涎欲滴。「好久没吃这么高级的牛肉了。」 「喂,今天是阿牧的生日,你们怎么这样……」缪婷婷獗着嘴说。 「生日的人都没说话了,妳多什么嘴?」李浩念受不了地悴了句。 这些人有志一同地维护俞筝,箭头全指向娇滴滴的缪婷婷。 「牧……你这些朋友真讨厌。」 「对啊,讨厌死了。」李浩念模仿缪婷婷的语气,引起一阵笑。 「我没关系。」谷正牧缓缓地说,似乎习惯他们之间的斗嘴。 「对了,待会儿我们去逛街,我帮你挑几套衣服。」缪婷婷转向谷正牧,双手扶上他的腰。「你看,我就知道你又瘦了,不敢先帮你买。」 俞筝听着他们之间亲密的对话,如坐针毡,感觉自己像颗特大电灯泡。 「买衣服这种事是女朋友在做的,别忘了妳已经是『过去式』了。」李浩念提醒缪婷婷。 「没错,是前女友。」陈孟邦在一旁帮腔。 听到这,俞筝更是一头雾水,但眼见气氛愈来愈僵,只好拿起酒瓶帮大家的杯子倒满酒,开口打圆场。「阿牧,生日快乐。」 「牧,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说完我就要走了。」 俞筝捧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谷正牧却被缪婷婷硬拉走了。 空气,顿时又冷了几度。 「小白……」李浩念摇头。「真不知道阿牧那家伙什么时候才会清醒。」 「喝酒、喝酒……」一直没发表意见的冯亚克拍拍俞筝的肩,邀她喝酒。 似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她的感觉,就是谷正牧感觉不到。 「嗯……喝酒……」她浅尝了口,感觉梗在喉间难以吞咽。 「妳不好奇?不纳闷?不吃醋?」李浩念一下子抛出三个问题问俞筝。 平常跟俞筝闹着玩,但情史丰富的李浩念怎么会看不出来俞筝喜欢谷正牧,闹也是闹给谷正牧看的,他这个人缺乏恋爱细胞,就像大熊猫不知道怎么生小熊猫一样,需要旁人指引、指导。 「问什么?」她真的不想知道,不想再让自己更难堪。 「问阿牧跟那个女的什么关系啊。」 「刚才你们已经说了,我知道,前女友嘛。」她挤出笑脸说道。 「不只这样,阿邦,你说,你说比较简洁,省得我又冒火。」李浩念指指陈孟邦。 「喔……」陈孟邦放下筷子,转向俞筝。「简单地来说,那个缪婷婷是花痴,就这样。」 「喂,你也太简洁了吧?!」李浩念眼睛差点没瞪到掉出来。 「她先是缠上我,要我教她织毛衣,后来在这里认识阿牧,就移情别恋了。」 冯亚克笑着对李浩念说:「是我被劈腿耶……你气什么?」 「不只这样,一开始阿牧根本不理她,她也找过我。」陈孟邦摇头。「那个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错,把我们几个兄弟当什么了?!」 「阿浩是气他那么英俊潇洒,缪婷婷居然没去敲他的房门。」冯亚克虽然个性温和,但有时候也很会放冷箭。 「没错!」李浩念随口应着,想想不对。「喂!不是这样好吗!」 「后来阿牧就跟她交往了吗?」俞筝好奇。 「缠啊,被缠得没办法。」 「那又为什么分手?」 「劈腿惯犯,被我看见了,她自己心虚向阿牧提分手,不过,三不五时就会回来确认一下阿牧有没有交新的女朋友。」陈孟邦说。 「为什么?」 「因为她有病,以为阿牧很爱她,还在痴痴等着她,她还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李浩念还是忍不住插嘴,咬牙切齿的。 「也许真的是这样……」俞筝看见了谷正牧对她有多温柔。 「那家伙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人。」冯亚克说。 「是吗……」她苦笑了下,他倒是不只一次地拒绝她,始终对她冷到不行。 「他的个性是认定了是自己人,真的就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很重感情的。」 「嗯……」所以说,她对他来说,是外人。 「哎呀,别沮丧,想要进展再快一点的话,等等我们把他灌醉,晚上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保证他会负责。」李浩念出馊点子。 「这种事我可做不来。」在他们面前,她终于放弃掩饰对谷正牧的好感,大家都这么熟,话也都说得够白了。 「妳要是做得来,我们也不会挺妳了。」陈孟邦大笑。 「感谢你们的友情安慰。」她露出感动的表情,假装拭拭眼角的泪。 「慢慢来,那家伙很迟钝,急也没用。」冯亚克体贴地告诉俞筝。 「嗯……喝酒,庆祝不在场的寿星生日快乐。」俞筝举起杯子,笑吟吟地说,不想破坏大家的气氛。 恋爱的滋味究竟是如何她不曾尝过,不清楚自己对谷正牧的感情称不称得上爱情,或许只是微微心动,或许只是被他独特的性格吸引,不过,想这些都没用,充其量只是她单方面的感觉,是不是爱情都无所谓了。 一个小时后,谷正牧送走缪婷婷回到饭桌旁,见他们几个已经喝开了,甚至勾肩搭背地唱起歌来,莞尔一笑。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就像菜市场一样吵;聊不完的话题,笑声停不下来,花样百出。他经常想如果没有遇见他们,他的生命将是如何地寂静、孤独。 只是不知不觉中多出了一个俞筝,从一开始的厌恶到现在的习以为常,这个女人缠功一流,缠到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毅力,缠到他不得不被迫认识她、了解她,最后接受她。 对了……好像很久没听她再提起那个「名扬国际」的计划了,放弃了?那她为什么还老是往这边跑? 混在他这些死党中,喝起酒来这样豪气,开起黄腔百无禁忌,怎么看都不像个女人,不过也因为她这种个性,才有办法和他们这群怪咖相处愉快。 俞筝并不知道谷正牧对她的感觉早已悄悄地改变了,是她那双爱情的眼眸让自己胆怯了,失去了信心,对他的一举一动太敏感,斟酌他说的每句话,以至于忽略了近来他看她的眼神柔和许多。 「讲什么秘密,去了那么久?」李浩念问。 「没什么。」 「该不是想吃回头草吧?」 「不可能。」 「是你不可能,还是她不可能?」陈孟邦插嘴问。 「都不可能。」谷正牧说这话的时候瞄了俞筝一眼,似乎是介意她在场,不想多谈。 俞筝突然举起杯子大喊:「阿牧,生日快乐!祝你事事顺心,作品大卖。」 「生日快乐!」其它人也想起今天聚在这里的原因,立刻热络地劝起酒来。 「寿星今晚一定要醉的,来、来,车轮战上,小筝妳先。」 「没问题。」俞筝拍拍胸口。「那干三杯,我许你三个愿望。」 「这么好?那我也要跟妳干三杯。」李浩念抢着要跟俞筝干杯。 「不行,限今天寿星有效。」俞筝心情低落到极点的表现是开怀大笑。 她没忽略刚才谷正牧瞄她的那一眼,那一眼,彷佛将她推到圈圈外,明白地让她知道,她跟他们不是同一国的。她在,很多余。有时,她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样还硬要假装不懂。 「妳喝醉了。」谷正牧没有动酒杯,知道她开车来,喝多了危险。 「我知道……」她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强颜欢笑地说:「我们是王不见王,我来你走,你回来就该换我走了。」 这是他第几次赶她走了? 她真的有病,而且病入膏肓,每次兴冲冲地来,然后沮丧地走,下次,还是健忘地又想再见他。 谷正牧纳闷地思索俞筝的话,什么王不见王? 「我该走了。」她拎起皮包。「喝醉了。」 人家都好心地帮她找了个台阶下,再赖下去就太没神经了。 她今天实在没有心力强颜欢笑,也怕李浩念他们喝完酒又开始起哄,硬要做他们的月下老人,毕竟人家的女朋友都出现了,再闹,她真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了。 「别走,妳在才好玩。」李浩念留她。 「对啊,我们待会儿不是还要去唱歌?」陈孟邦也留她。 「明天要上班,而且,还有些数据要准备,早点回去可以早点休息。」她笑着说。 「阿牧,你送小筝回去吧,别让她开车。」冯亚克推推谷正牧。 「哈?」谷正牧挑了挑眉。 「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他是今晚的主角,主角怎么可以不在。」在谷正牧还没拒绝前,俞筝先替他说了。 「没关系,让阿牧送妳,反正我们只是找个理由喝酒,他在不在都没差。」经细心的冯亚克一提醒,所有人一致同意,把谷正牧推向俞筝。 「真的不用……」唉,又来了,这些人难道看不出来他有多为难? 「那就走吧。」谷正牧不置可否地站起来,径自跨出步伐。 「快去……」其它人朝她挤眉弄眼。 「不要啦……」她摇头低声吼着。 「还不走?」谷正牧离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发现她没跟上。 「喔!来了。」她只好跑步追上他。俞筝走在他右后方,不敢太靠近,免得他突然冒火,嫌她麻烦。 皎洁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拖得好长,彷佛并肩走着,微醺的俞筝望着脚下的影子,恍惚地笑了。 她到底喜欢他什么,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逐他的身影,无法控制不去想他,想起他时胸口就微微发烫、发疼,然后,李浩念告诉她,这就是爱情。 「钥匙。」他回头向她拿车钥匙,正好逮到她的贼笑。「笑什么?」 「没什么……」她抿紧嘴,将车钥匙交给他。 「怪里怪气。」他坐进车里,发动车子。 「比较怪的是你好吗……」她在副驾驶座上小声地嘟嚷。 「我听到了。」 「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她也不怕他听,反正斗嘴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仔细想想,她对他的感觉还真复杂,到底是讨厌他、气他还是喜欢他多一点?搞不好这根本就是邱比特的恶作剧,哪天发现箭射错了,跑来将箭从她胸口拔出,她便一夜清醒,不再喜欢他。 路上,谷正牧一贯的泰然自若,一贯的沉默寡言,而俞筝则绞尽脑汁想聊点什么话题却又在未开口前便自我否定掉,知道他一定不感兴趣。 「啊!」她突然大喊,想不出来,快疯了。 「发酒疯?」他错愕地看她。 「对,发酒疯,我现在想到公园散步。」她觉得在他面前如此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那个女人根本不叫俞筝,叫「卒仔」 重点是,就算她这么卑躬屈膝、如履薄冰的拿捏着他的喜好,他也不可能感受得到,更不可能因此而「善待」她一点。 这个男人基本上是个木头。 「这附近哪里有公园?」 「蛤?」她错愕,刚刚,他听进她说的话了?「妳不是想去公园?」他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是没错……」她想他就愿意陪她去? 天啊,每年在生日这天他都会变得比较「和蔼可亲」吗? 「我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公园。」他实在搞不懂这个女人。 看起来很聪明,可是常常出现少根筋的反应,明明就长得秀秀气气、漂漂亮亮的,不知道为什么行为举止老是像个男人婆。 而且,健忘。自己刚说过的话,马上就忘了。 「前面……前面再几百公尺就有一个小公园。」 「嗯。」他继续往前开,见到公园立刻停车。 「下车吧,外套穿着。」 「喔,好……」她现在才开始觉得醉了。 醉后的世界,原来机车男看起来也感觉体贴许多? 第五章 谷正牧真的陪俞筝散步。不过,她走在前头,他在后头慢慢跟,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你在踏狗喔!」她回头问他。 「什么?」哪来的狗? 「我走你就走,我停你就停,像不像在踏狗?」 「噗……」谷正牧发噱,有人把自己比喻成狗的吗? 见到他笑,俞筝一阵心酸,好想好想将这个笑容、这张脸、这个男人据为己有,好想好想大声对他说「我喜欢你!」,好想做他的女朋友,好想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好想好想…… 「不然要怎样?」他好笑地问她。 「要这样。」她大步走到他身边,勾住他的手臂。「这样并肩走才叫散步。」她真的发酒疯了,胆敢对他放肆;是太绝望了,所以想毁灭掉所有关系吗? 「有醉到需要我扶妳吗?」他低头盯着她的手,觉得她今晚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像是有什么心事。 「有,头好晕。」勾都勾了,再缩回来就太窝囊。 她故意任性地搂紧他的手,心头七上八下,绷紧神经地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居然没反对。 哇、哇、哇!今天是「老板跑路,跳楼大甩卖」吗? 谷正牧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索性,她装疯到底,提出搁在心里好久的问题。 「哪有?!」他大声反驳。或许一开始是,但都认识了那么久,她还以为他讨厌她吗? 谷正牧承认常常忘了她是女人,没想过她竟如此脆弱敏感,将他不爱说话的个性误当成讨厌她。 「呵……没有就没有,那么大声吓人啊。」她笑,笑得好开心。真好,问了真好,她的心情好过了些,至少,她还称得上是他朋友。 「我没有讨厌妳,讨厌的话理都懒得理妳。」他的个性确实容易被误会成「难搞」,不过,他不希望俞筝误会。 「那我常去找你们,你会不会觉得很烦?」她好想知道,想知道他对她的感觉,再怎么芝麻绿豆大的事都想知道。 「还好……」 「还好就是有一点点喽?」她仰起脸,望向他好看的侧脸。 他的鼻子好挺,鼻梁微微隆起,像西方人的鼻子;脸型瘦削但有棱有角,很性格;嘴唇薄薄的,下颚有个小凹痕,额边的头发被风吹出一丝一丝的纹路,让人忍不住想触摸看看是不是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此时此刻的月光,此时此刻的气氛,她对他真的很动心。动心到想兽性大发,扑上去抱住他。 「没有啦……」 「一点都没有?」 「完全没有。」这女人喝完酒真「卢」,像小孩子一样。 「那有没有一点喜欢?」 他皱起眉头。「妳问题真多。」不讨厌不就是喜欢?是要他挖心剖肺她才肯相信是不是。 「因为我喝醉了,喝醉了话就多。」她爬上一旁花圃的矮墙,测试自己能不能走直线。 「喂!小心点!」他反射性地捉住她的手,以防她跌下来。 俞筝不怕,就算现在摔得鼻青脸肿,恐怕她也不会觉得痛了。 因为她开心,因为爱情的魔力有止痛疗伤的功能,会让人生出无所不能的勇气。 「都几岁了,还玩这个。」他就是不肯好好对她说话,不肯待她温柔点,明明担心却又嘴硬。 「……」这个男人,真有气死人的本事。 「我说真的,快下来。」谷正牧又要护着她,又要注意她脚下的高跟鞋,生怕她一不小心扭伤脚。 「那我跳下去喽,你接住我。」她撒娇地说。 不待他回答,她就跳了,往他的怀里跳。趁着微醺,趁着还有对他撒娇的勇气,她想更贴近他一些。 谷正牧接住她了,正想念她几句时,却察觉到她的手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而她的脸颊正亲昵地靠往他的肩窝。 他不敢碰她,感觉有乘人之危、吃她豆腐的嫌疑,所以双手始终垂在身侧。 「好了,清醒了。」俞筝倏地抬起头,往后退一步。「可以回家了。」 「嗯……」他凝视着她,发觉她眼眶似乎隐隐闪着泪光,心想自己是不是又在无意间伤到她了。 他并非冯亚克说的那么迟钝,隐约也感觉得到她对他的关注,但他不确定对她的感觉是不是哥儿们的成分多一点。谁让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对然,感情就是在吵吵闹闹中建立起来的,要他把她当女人来呵护,一下子很难转变,他也觉得怪别扭的。如果他都还厘不清自己的感觉,如何能不负责任地响应她的感情? 「干么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不是想偷袭我吧?」她故意环着胸,瞪他。 「想太多。」他笑着轻戳她的额头。「酒品这么差,以后少喝点。」 想想,哪有女人在喜欢的人面前这么搞笑、这么粗鲁,而且,她跟他还比不上她跟阿浩的亲近。 「清醒了就走吧。」他没再去深思这个问题,大家都是朋友,只要相处愉快,谁跟谁比较亲不重要。 待谷正牧转身后,俞筝抚着他触碰过的额头,凄凄地想― 他还是木头点、机车点好,至少,她不会因为两人关系稍微好转就错乱地燃起希望,又瞬间被浇熄…… 她已经表现得够明白、够主动了吧,看样子,他们之间是不可能起什么化学变化了。也许,他真的对前女友念念不忘。胸口很闷,闷得很难受。她以为可以坦然接受这种结果,毕竟她很清楚两人之间始终无法拉近的距离。 没想到近在眼前却不能说出心里话的感觉是那样的痛苦。 一阵风吹来,沙子吹进了她眼里。 她眨眨眼,想眨出眼皮里难受的异物,泪腺分泌出泪水,渗出眼角。 「怎么了?」谷正牧见她揉眼睛。 「沙子跑进眼睛。」 「我看看……」他将她拉到路灯下,托起她的下巴。「哪一只眼?」 「左眼。」 「别动,我帮妳吹出来。」 俞筝努力睁大眼,看着他冒出短髭的下颚,看着他离她好近好近…… 她忍不住心跳加速,忍不住微微颤抖。 当他奋力往她眼里一吹,不料,却让她冒出更多的泪水。「还没出来吗?」 「出来了……好大的一粒沙子。」她低头拭泪却莫名其妙地愈拭愈多。不想被看见,她转身背向他,因为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应。 上一次掉眼泪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国中?还是国小?搞不好是幼儿园。 现在居然因为他突来的温柔而像个无助的孩子想寻求慰藉,渴望拥有一个坚实的胸膛,希冀能暂时放下肩上的一切,好好休息一下。 「喂……」他点点她的肩膀,感觉她的异样。 「我没事了,可以自己开车回家,我先帮你叫出租车。」她始终低着脸。 「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俞筝已经走到街边斓了一辆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俞筝用很快的速度走向自己的车,然后驾车离去。 谷正牧一头雾水,只确定了她今晚一定有心事。 俞筝忍耐着,忍耐着不去找谷正牧。她想戒掉他,至少减少萌生思念他的次数。但,人心如果这么容易控制,她也就不必违背意念,克制自己。这种跟她个性不合的别扭很讨厌,连带的,也讨厌起自己…… 一个不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女人,是不是本身就不具备被喜欢的条件?是不是有什么缺点是自己不曾察觉的? 一向乐观开朗的俞筝,突然间像困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宫里,愈来愈没了信心。 然而,不顺的事不只如此,公司也接二连三发生状况。 先是一间美国厂商无预警地宣布停掉两条生产线,终止代理,接着是下游客户跳票,然后又发现会计经理为了偿还男友的债务居然挪用公款。 很快,「蔻儿股份有限公司」发生财务危机的流言在业界传了开来,不少竞争对手趁此机会想夺走代理权,下游客户也担心公司倒闭,纷纷办理退货。顿时,整间公司乱成一团。俞筝身为经理,首当其冲要面对各方的质疑,面对母亲与外婆的责难,最痛苦的是必须忍痛处理跟她情同姊妹的会计经理所犯下的大错。 她像一颗陀螺,终日周旋于银行、厂商、客户与上司、员工之间;白天,她马不停蹄地接电话、打电话、开会,夜里,她心身俱疲,无法入眠,经常睁着眼,望向窗外的黑幕,直到天亮。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俞筝体重直线下降,明显憔悴许多。 在抵押家中所有不动产,奔波借来援助资金,终于暂时舒缓这波危机,但是,她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外婆和母亲因为这次的事件,认为她轻忽厂商关系的维系,没有善尽管理职责,也太小看对手的实力,无法谅解她的疏失。 平日笑声不断的办公室变得凝重无声,每个人都埋头工作,似乎害怕接触到彼此的视线,得到更多无奈的叹息。 笑容自俞筝脸上褪去,那总是精神百倍,神采飞扬的开朗眉眼已不复存在。她想起谷正牧,想起他拮锯却洒脱的生活方式,突然感觉自己真的就是沾满铜臭味,汲汲于名利的平凡人。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凌晨两点,和水吞了两颗安眠药,俞筝坐在房间外面的阳台等待睡意。 数着经过楼下大楼前的车辆,望向远处房舍的灯火,茫然地盯着没有星星的黑幕。 过去,她从未像此刻感觉自己是这般的孤单,这般的寂寞。 像跟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关联,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找不到可以倾吐心事的对象;因为不是一个会诉苦的人,就算有苦,也不知该向谁说、该怎么说。 身体疲累到筋骨都绷得紧紧的,整个后脑胀得像要爆炸,就是睡不着。 她扶着栏杆站起身来,拉紧身上的睡袍,回到房里找出车钥匙,决定出门去。 半个小时后,她站在谷正牧的屋前。 静静地伫立,静静地望着那扇小窗后的漆黑。 本想在街上随便逛逛转移愈来愈难以忍受的头痛,慢慢地视线开始出现影像重迭,注意力渐渐变得无法集中,待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个地方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来了……冥冥中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她忘了他? 无论怎么做,她还是喜欢他,比她以为的还要喜欢,就算觉得莫名其妙还是喜欢。 爱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是理智克制不了,是一旦开始就不能假装不存在的东西,她只能选择用什么样的心态去接受这件事就是这么发生了,硬要与事实抗衡只是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她想念他,想念他那不怕得罪全世界的臭脾气,想念他老是惹恼她的恶毒,想念他创作时专注的眼神,好想他,想得心都痛了…… 突然,屋里的灯亮起,下一秒,门就打开了。 俞筝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和从屋里走出的谷正牧对上视线。 「妳在这里干么?」谷正牧原本想起来完成白天未完的工作,没想到才跨出门就被像幽魂一样站在门前的俞筝吓了一跳。俞筝的下意识动作就是转身,往后跑。 「喂!」他立刻追上去,抓住她。她被拦下,只能面对他。 「这么晚了,妳发什么神经?」 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一个多月,害他成天被那几个损友念到耳朵长茧,说什么都怪他老是赶她走,伤到女人脆弱的心灵,她才会搞失踪。 习惯了经常见到她,习惯了她比男人还豪迈的笑声,习惯了她在市集里和客人热络交谈的身影,习惯她静静地坐在他身后看他雕刻,不过,少了个人,却换他不习惯。 工作到一半他会转身看她在做什么,到了市集不由自主地叫她的名字,才发现她人不在,住处没了她的笑声,几个男人除了抱怨他没心肝再也没有什么新鲜话题…… 开始谷正牧还觉得清清静静很不错,但时间久了也不免开始担心,这个女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生日的那个晚上,他就觉得她不对劲,只是碍于一种连自己也搞不懂的莫名别扭,始终没有打电话给她,他认为李浩念跟她比较熟,要打电话也是李浩念打。 「怎么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一阵子不见,他是真的想念她。 「我在梦游……」她说,因为再见到他而屏息。 「最好是梦游。」这样也能硬拗。 「真的,我现在还在睡觉,而且在作梦。」不知是不是安眠药的药效发作了,她感到有些恍惚。 他还握着她的手臂,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一种好亲密的温暖。 现在,她很需要这份温暖,如果天不要亮,梦不要醒,能让她一直这样看着他,多好。 「妳觉得我智商很低?」他发现她好像更瘦了。 她摇头,在她心里,他绝对是个智者,至少比庸庸碌碌的她有智慧太多。 「发生了什么事吗?」忍不住,他还是问了。 因为他觉得她就算怎么粗线条也不会做这么突兀的事,半夜站在一个男人家外头,穿着睡衣……很怪。尤其她看起来,很累,很虚弱,很没精神,不像他认识的俞筝。 「你不要问……」不知怎的,听见他关心的语气,害她想哭。 「喔……」她说别问,他就不问了。 两人就这样!他盯着她,她盯着地板,僵持着。 谷正牧一直忘了放开她,好似他一放手,她就会像烟一般,轻轻地被风吹散了。 他想知道,为什么她那么久没来?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他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吃饭,为什么瘦成这个样子? 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半夜都不睡觉,整个人憔悴得他差点认不出来。 但,话全挤在舌尖,结果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这不是他习惯对她说的话, 过去他很少表现关心她,突然问起,怕会破坏一种原本和谐、平衡的关系。 两人继续默默无语地站着,在这夜深人静时,简直像神经病。 「你可以为我做件事吗……」她低语。 「什么事?」 「肩膀借我一下。」她好累、好困,好想长长、长长地睡一觉。 谷正牧愣了愣,眼前突然浮现那晚在公园里,她轻靠着他,双手环上他的腰,当时她的发香、她的悲伤、她的怯懦,竟在过了那么久的此时才清楚的感受到― 她没有他以为的坚强,她的脸皮也不是真的那么厚,那些嘻嘻哈哈看似百毒不侵的男人婆行径,其实只是掩饰脆弱的假象。 只是他不愿太深入了解她,刻意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所以看不见。 打从两人认识,被迫同床共眠,每一次见面就抬杠、斗嘴,一直到她开始三天两头往这里跑,跟着他们吃便当、吃路边摊,每次市集尽心尽力地为他招呼客人…… 相处时的记忆片段,一点一滴的聚拢,她的韧性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他也从不把她当女人看,但现在…… 他后悔没对她好一点,后悔让最初见面的成见蒙住了双眼,看不见她的努力与付出,后悔没早点发现两人之间存在的牵绊。见谷正牧许久没回答,俞筝觉得自己又做了笨事,立刻勾起唇角,哈哈大笑。 「想也知道是开玩笑的,你那么紧张干么……」 尾音未落,谷正牧大手一揽,将纤细的她纳入怀里。 「爱借多久就借多久……」他嗫嚅地说,脸红了。 这种程度的肉麻话,是他的最大极限。 他不是会一见钟情的人,却也不是没有感觉的木头人,她为他付出的,他清楚地接收到了。 「你是个好人……不过,你一定不是阿牧……」她想夸奖他,不过改不了在他面前习惯性的搞笑。「阿牧不会对我这么好……」 「妳话真多。」他按着她的头,极不浪漫,像强押着马喝水的力道。 「我想说的都还没开始说咧……」她不在乎他浪不浪漫,只要他对她好一点点,她就心满意足,就足以安慰她的落寞。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会听。」 「那我要开始说了喔……说很多很多,说到你嫌我烦。」 「我不会嫌妳烦。」以后不会了。 「一间跟我们公司配合十几年的厂商,换第二代经营,就停掉了我们代理的产品生产线……不顾江湖道义……」 「嗯。」 「还有一个客户,都已经发生财务危机了,跳票前还跟我们下了一张好大的订单……人去楼空,货追不回来……」 「嗯……」 「还有……我的同事,情同姊妹的好朋友……两人从高中就一同进公司打工的会计经理……」 说到这,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嗯……」他轻抚她的发。 「我不想辞掉她……但是,我妈……」她哽咽地无法说下去。 谷正牧听不懂她说什么,不过,他是个好听众,安静地等待她整理思绪。「是我做得不够好,才让这种事情发生……」她抱着他的腰,低声啜泣。 「妳做得很好,已经很努力了……」这个女人的肩上,到底扛了多少东西? 「但是……不够……」 接下来,他完全无法辨别她说了什么话,因为俞筝的声音只剩琐碎的呢喃。 突然,他感觉她身体一沈直往下溜,连忙蹲身撑住她。 「喂……」他唤她。「我听不清楚。」 她双手软软一垂,睡着了。 「喂……」连唤几声都没反应,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睡着了。 谷正牧将俞筝抱回房里,让出自己唯一的一张单人床,然后坐在床边,轻轻月光洒进小小窗口,他……觉得心疼。 这个女人,对别人的事很鸡婆,对自己却一点都不好,他端详她削尖的脸,紧闭的唇和眼角含着的那滴眼泪。 第六章 俞筝彷佛睡了一世纪那么久,当她睁开眼时,发现世界已经变了。这里是哪里?她茫然地望着眼前陌生的房间,脑中只记得她坐在阳台数过往车辆的片段,难不成她一时想不开,往楼下跳? 不可能,她不是那种遇到挫折就选择逃避的个性,所以,自杀的念头从来不曾冒出来。 那……? 身体因睡得太沈,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酸痛,她扭扭脖子,转头看向四周,渐渐感到有点似曾相识……忽然,发现门外有交谈声,俞筝爬起来看向窗外,看见谷正牧正和几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站在门外说话,里头还有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俞筝着迷地望着阳光下英挺帅气的谷正牧,虽然百思不解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谷正牧房里,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谷正牧和那几个人谈了好久,他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所以不知道是好事坏事,不过对方倒很激动。 这个男人就像人家形容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那么镇定,那么酷。 「唉……」她支着下巴,轻叹一口气。 这就是相思,想见却不能见;明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却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喜欢他却要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起来容易也做得到的事,偏偏就像攀登喜玛拉雅山一样让人裹足不前。 终于,他们谈完了,那个外国人临走前,郑重地和谷正牧握了握手。 俞筝缩回床上,将棉被拉到脖子下面。谷正牧进屋后发现俞筝醒了,先是愣了愣,而后很不自然地走到冰箱旁,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他脚上,害他走得很别扭。 「刚刚跟你说话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不重要的人。」他随口应着,转身面向她。「睡饱了?」 「嗯……」她捏捏被角,不免有些害羞,不过随即用玩笑的口吻说道:「昨晚,你一定对我怎么样了,所以你要负责。」 「昨晚发生什么事,妳还记得?」他挑眉问道。 经她这么一搞笑,两人之间的气氛自然多了。 「不记得……」她真的连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 「那我要负什么责?」 「不能说我不记得你就不负责啊,是男人就要有肩膀。」她好怀念两人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看起来像斗嘴其实根本是胡乱哈啦一通的对话。 咦……?俞筝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他对她没有很冷漠啊,哪一次不是因为先是这样拌嘴,她惹他冒火,他跟她比恶毒,斗到最后她却先认真了,觉得受伤了,觉得他讨厌她,然后闷个半死,伤心欲绝。 「我没肩膀,肩膀借妳了。」他说。想起她的眼泪,她的柔软,还有两人乍地拉近的距离、涌生的感情,他整个人又不自然了起来,冰箱门开开关关,一直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什么意思?」 「就有个疯婆子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我家前面站岗,说了一堆话,然后下一秒就突然睡着了。」 「昨晚……我自己来的?」经他提醒,她开始找回些模糊的记忆。 「不然咧?我跑去妳家把妳偷抱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用偷抱,只要说一声,她会立刻飞奔过来。 「知道就好。」谷正牧想改变他们之间的说话方式,但不知怎的就是改不过来,他不想让她再伤心难过,不希望她误会他对她冷漠,可是……需要点时间调整。 「我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或是做什么奇怪的事?」 「妳的话……我大概没什么会觉得奇怪。」他终于记起要从冰箱里拿出冷泡茶。 「喂!我本身很奇怪吗?」她给他一个白眼,老爱损她。「习惯就好。」他倒杯茶给她。她伸手要接,他却又把杯子收回去,害她扑了空。「怎么这样待客的?」 「不速之客就不用太讲究。」他转个身,改倒白开水给她。 刚醒来就喝冰的,不好。 「你喝茶,我喝水?」她抗议。 「给妳喝妳就喝。」他没有解释原因。 「坏人。」她也只好喝了。好渴。 「昨晚才说我是好人的。」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穿着睡衣,蓬松着一头乱发,红肿的眼,让他好心疼,可他就缺少了点冲动,没办法坦然地将心情告诉她。「那我一定是安眠药吃太多了,昏头了。」她不自在地拉拉衣服,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穿着睡衣。昨晚,到底还发生了多少事? 「妳吞安眠药?」他心一惊,坐到床边。 「不是要自杀,只是睡不着,多吃了一颗。」她瞧他这么紧张,好像有多关心她似的,害她又要乱想了。 「为什么睡不着?」 「夏天,蝉鸣太大声。」她胡绉。 「妳家很偏僻?」他知道她胡调。 她醒来,又什么都不肯说了。就是这样的她才教他怜惜。 「对啊,房子四周都是田,草长得比人高,因为我是『田侨』。」她哈哈大笑。 「不是墓园就好。」见她笑了,他也宽心了。 这个女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少根筋加记性不好,笑声多,哭丧着脸少,不过,这也是她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吧!俞筝很开心他们还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开玩笑,她安慰自己就算只是朋友也好,至少不必压抑想见他的念头,就算一见面就斗嘴也不错,至少还能说说话,听听他的声音。 她甘心做一个没志气的女人,甘心隐藏自己的感情,不要让他为难,不要加重他的心理负担。 俞筝低头瞥见腕上的表,发现自己居然一觉睡到十点,早过了她平常进公司的时间,而且行动电话、皮包什么的都没带出来,公司的人现在可能找她找疯了。 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该上班了…… 谷正牧听见叹息,放下手上的茶杯。「今天跷班吧!」 「咦?」 「带妳去几个地方。」 「蛤?」她没听错吧,他要带她出去?「去哪里?」 「到庙里拜拜。」 「……」俞筝傻眼。「你怎么知道我正需要拜拜改运?」最近真的诸事不顺。 「看妳一脸衰样就知道。」他轻笑。 「喂!」她跳起来要打他。 他当然不可能呆呆站着让她打,一个闪身就溜往门口。 「衣服在椅子上。」扔下这句话,他就走出门外了。 俞筝怔怔地盯着披挂在木椅上的衣服。「这家伙吃错药了?」 今天话不但比平常多了一倍,还跟她开起玩笑,重点!竟然为她找了一套女用休闲服。 这个男人跟她之前认识的那个谷正牧真是同一个? 她拎起衣服,心湖,微微地漾起一圈一圈涟漪,下意识地又看看手表。 从高中进公司工读到现在,她没请过一天假,就连发烧凤冒也照样上班,可是现在,谷正牧要她跷班,而且主动约她出去。 她挣扎了起来。 责任感重的她担心公司又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但身为女人的她又难以抗拒谷正牧百年难得一见,拒绝了这次,下次可能要再等一百万年的约会。天人交战……俞筝捏紧手上的棉质衣裤,想象晚上回家被母亲叫进书房「在职教育」两个小时的画面,还有明天面对同事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最后还是决定走进浴室换上。 今天,她想顺从心底的声音,让自己自私一天,不带行动电话,不管公事,哪怕下一秒天就要塌下来,她也要待在他身边。 俞筝换好衣服走出门去,谷正牧立刻发动机车。 「上车。」 「可是鞋子……」她脚下还踩着室内拖鞋。 「鞋子怎么了?」他低头看,没发现异样。 「这是家里面穿的拖鞋。」 「家里穿的不能穿到外面?」 「也不是……只是怪了点。」这个人没生活常识的,但是,问题很可爱。其实跟他在一起,她好像也不真的那么在意鞋子跟衣服搭不搭、室内拖鞋还是外出拖鞋。因为他的生活哲学会让人觉得太注重这种生活细节,根本是浪费时间。 「麻烦……」他下车,冲进房里翻箱倒柜,又冲出来。「这双,我以前做的,可以穿到外面。」他找了双皮制拖鞋给她。 「谢谢。」俞筝换上他给的人字拖鞋,稍微大了点,不过,她没再提出问题。 这是他一针一针缝出来的鞋子,踩着,就觉得幸福。 「可以上车了吧?」他跨上野狼机车,递给她一顶旧安全帽。 引擎声轰隆响,车龄已不小。 谷正牧是个念旧的人,东西能用就用,坏了就修,修了再用,坏到不能修了也总觉得陪在自己身边那么久了,有太多记忆和感情,扔了舍不得,最后还是清洗保养一番,收进箱子里。所以朋友老是笑他说以后很适合做「资源回收」,所有「老旧」的东西,他都特别有感觉。 俞筝是知道他这个性的,喜欢他即使被笑,仍不改念旧的质朴。她曾想,如果有一天他的妻子老了、皮肤松弛了、身材走样了,他也一定不会因为这样就嫌弃糟糠之妻。能嫁给他的女人,多幸福,能成为他的朋友,多幸运。 「出发。」她按着他的肩跳上车,像孩童要郊游般期待。 一个多月前她才想戒了想他,别再死皮赖脸假装不知道他对她的不耐烦,现在,她居然享有坐他车后座的权利,感觉像作梦。 她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对她的态度似乎很不一样了。 「喂!」迎着风,她叫他。 「干么?」 「我们现在算是去约会吗?」她大声问。 历经这段时间的煎熬,今天,她想对自己好一点,想快乐一点,想只做二十七岁渴望恋爱的女人,而不是外婆的孙女、母亲的女儿或是「蔻儿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 「白痴。」他笑,但没有反驳。以往,他可不容许两人之间有任何模糊地带,也不给她任何期待空间。所以,当他笑骂她白痴时,她竟真的白痴地笑了。「我可不可以扶着你的腰?」她又问。 「别搔我痒就好,我怕痒。」 她伸手往前抱去,十指交扣,身体贴着他的背,就如在街上常见女孩这样抱着自己的男友。 她以为她从不在意自己有没有男朋友,因为工作就是她最好的伙伴,也是她生活的全部,在贴近他的这一刻,她才明白其实她是羡慕的,羡慕那种简简单单的幸福。 她望着他宽阔的肩线,小心翼翼地收藏这份感动,就算醒来发现这真的是梦,也是一场及时安慰她孤寂的心的美梦。 出门没多久,谷正牧停在路边,回头问俞筝。「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要,肚子好饿。」她欣然应好,这些日子她几乎没好好吃过什么东西。 「那先下车吧,前面那边的早餐还满好吃的。」 「嗯。」谷正牧停好车,向摊贩老板点了煎饺、蛋饼、萝卜糕和豆浆,两人就坐在摊车前窄窄的折迭桌子前,肩碰肩,挨得好近。 他们分享盘里不起眼却十分美味的中式早餐,穿着舒适的休闲服,有如一对交往已久的情侣,没有扭捏,没有做作,自然而亲密。 谷正牧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又拨了几颗煎饺到她盘里。 她随手拿起一旁的辣椒罐。 「喂……妳吃那么辣?」他抽走她手中的罐子。 「他们的煎饺加上辣椒膏好好吃喔,微辣,有点甜甜的。」她抢回来。 「不就是一般到处能吃得到的辣椒膏吗?」 「是吗?我没吃过。」她贪心地多加了些,心满意足地大口吞下一粒煎饺。她猜想是他在身边的关系,不管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美味。 谷正牧哭笑不得,不知道她究竟是吃煎饺沾辣椒膏,还是吃辣椒膏沾煎饺。想想,或许她以前根本就不吃路边摊的。她家里是开贸易公司,穿质地不错的衣服,出门以车代步,住华厦,受良好的教育和严谨的教养,虽然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但毕竟还是拥有一个优渥的成长环境。 认识他之后,跟着他们一群人到处奔波,吃没按时吃,睡也总是随便找个简便旅社窝着,他们几个男人是习惯了,照理说,她不可能习惯,却从没见她抱怨或表现出一点委屈。 一瓶寻常的辣椒膏,她就能吃得这么开心,穿着太过宽松的衣服、不合脚的拖鞋,坐辆跟破铜烂铁没两样的两光机车,她脸上,只有愉悦。 谷正牧这一刻才真正了解到她是个多么难得的女人。 她的粗线条是因为她没有太多心机,她对他好,对他的朋友好,是因为她原本就是这么体贴善良的人,并非他以为的为了什么目的而刻意讨好。 昨晚,一声不吭的站在他住处前,见了他却急忙想逃走,或许就是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压力大到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眠。 「笨蛋……」女人家,干么这么好强。忍不住,他揉了揉她的一头短发。 「全世界就只有你觉得我笨。」她捏他的大腿。 「那就只在我面前笨吧。」他温柔地看着她。「不够的话再叫。」 「可是我今天是穷光蛋喔……」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串车钥匙。 「这点东西,我还喂得饱妳。」 「那我还要吃五颗。」说完,脸微微地红了。 是不是昨晚的安眠药药效还没退,以致现在出现幻觉幻听?为什么她老是将他说的话、他的眼神、他的动作联想到爱情? 一向活泼大方的俞筝,在谷正牧转变了对她的态度之后,居然也像转了个性,突然羞涩小女人了起来。 谷正牧真的带俞筝到一座位于半山腰上的庙,那辆爬得气喘吁吁的老爷机车很争气的一次也没熄火。俞筝仰望眼前数十级阶梯后方这座幽静的庙宇,古木蔽天,庄严肃穆,景致优雅。谷正牧站在她身旁,静默地凝视许久,而后踏上阶梯。 「这是什么庙?」她跟上,问道。 「关帝庙。」 「关公……」她点点头。「商界很多人都拜关公,不过,我一直不是很明白,关公不是武将吗,为什么会变成财神爷?」 「关公为人正派,义薄云天、五德兼备,不但受民众景仰,历代皇帝也十分推崇,至于为什么那么多行业都拜关公,是随着时间慢慢演变而来,传说很多。」 「我想听,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她想听他说话。 「据说关公生前很善于理财,发明了簿计法,设计了日清簿,被后代奉为会计专家,另外妳听过曹操设计关公,让他跟两位兄嫂共处一室的故事吗?」 「听过,就是『 秉烛达旦』这句成语的由来。」 「嗯,所以香烛业大多是拜关公。」 「喔……这样也行。」她忍不住笑。「还有,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理发业、屠宰业,所有使用工具跟刀有关的行业也拜关公。」 「这个就比较说得过去。」 「另外一种说法是清朝山西商人将关公视为保护神,出门做生意的时候都会祈求关公保佑他们一路平安顺利,慢慢地形成了一种传统。」 她眼睛晶亮地盯着他好看的唇型,犹如学生崇拜地仰望师长,这大概是他对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妳知道关公的封号吗?」 「不知道,关圣帝君吗?」 「关公在汉朝封侯,是五侯中爵位最低的,到了宋朝追封『武安王』,明朝万历皇帝封『三界伏魔大帝』,在清朝就有十次加封,一次比一次长,最长的封号是!我想一想……」他屈指计算。 她等待着。 「注意听喽,『忠义神武灵佑神勇威显保民精诚绥靖栩赞宣德关圣大帝』,一共二十四个字。」他一字一字背出来,背完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得意神情。 「哇!」她听得一愣一愣。「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知道那么多关于关公的故事?」 「小时候爷爷要我背的。」 「你爷爷?为什么?」 「带妳去看。」 爬完最后一级阶梯,穿过宽敞的庙埋,谷正牧先是面向庙里的神像虔诚地双手合十拜拜,而后带俞筝走往庙门外。 「妳看上面屋顶,还有那些……」他指向屋脊、庙门旁檐墙上雕塑的交趾陶。 「这都是我爷爷的作品。」 俞筝走近墙边,细看上头装饰的人物、龙兽及花草,赞叹道:「好美的颜色,人物表情好生动……」 「这是关公『单刀赴会鲁肃』的故事,旁边那个是『华容道放曹操』……」谷正牧为俞筝解说交趾陶展现的历史典故。 「我经常陪我外婆到庙里拜拜,但是从未仔细看过这些精致的艺术作品,你爷爷一定很会说故事。」她从他眼中看见柔和的光采。 「其实我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最记得的是他的背影;他在屋前调釉彩,在灯下雕塑陶偶,在我睡着后背我回家的背影……」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俞筝傍着他的肩,细细聆听。 「我是爷爷养大的。」他忽然转身对她微微一笑。「所以,我也不大喜欢说话。」 「你爷爷很酷。」她也笑了,感觉到自己正在走往他打开的心门里。 「没错,他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男人,一生只专注于一件事情上。他从十三、四岁开始拜师学做交趾陶,一做就是几十年,直到他过世前仍然挂心着还没完成的工作。 「从童年到高中,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庙里度过的,听老师傅们说故事,陪他们喝茶下棋,体会他们的人生经验,我很怀念那段成长的岁月;暮鼓晨钟,洗涤人心,生活步调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只在意工细不细,用料扎不扎实,每天粗茶淡饭,乐天知足。」她没有探问他父母的事,没有流露出同情,只是专心地听他说话,谷正牧不知不觉地愈说愈多。 「爷爷不管我调不调皮,不管我功课好不好,他只要求做人要正直,绝对不能欺骗,不能贪。」 「那是我难以体会的另一种世界。」她向往地瞇起眼。「我一直是在竞争的环境中长大的,考试要考第一,念书要念最好的学校,眼光要放远,要深思熟虑,千万不能踏错一步,还好我心理够健康,不然老早就疯了。」 「真辛苦……」他同情地看她。「我爷爷不管我成绩的,不过我记得有一次因为不懂事,摘了农夫的一颗西瓜带回去给他吃,他气得拿一根好粗的扁担要修理我,我当然跑啊,结果他从家里一路追我追到庙里,幸好庙里的住持拦住他,不然我现在不是断手就是跛脚。」 「然后呢?爷爷怎么罚你?」 「罚我在关公面前跪了一个晚上,连饭都不给我吃。」 她大笑,想象那追逐的画面。 「我发现妳没什么同情心。」他喜欢她开怀大笑的样子,在那样严格的教育环境中长大,还能保有这般赤子之心,很难得。 「通常我是有的,但是你对我太坏,所以我才不想同情你。」她吐吐舌头。 「那以后我会对妳好一点。」他试着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些甜言蜜语。 「也不用对我太好啦……我不习惯。」她脸一红,果真不习惯他的转变。这样她会愈来愈喜欢他,愈来愈难以自拔。 「笨蛋。」他敲敲她的脑袋,往阶梯方向走去。「再去另外一间庙。」 「嗯。」她追上去,脸上绽放笑靥。 「参观寺庙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不会,我喜欢有历史、有典故的事物,只要你肯说故事给我听,我就不觉无聊。」 只要你顺意让我待在你身边,就够了! 这是她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话…… 第七章 俞筝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如梦似幻的跷班天。谷正牧带她去了几座寺庙,每一处都位在好山好水,视野辽阔的幽静之地,抚平了她这些日子的疲累与沮丧。 他们随兴地找颗大石坐下,听他说故事,听他是怎么跟李浩念、陈孟邦、冯亚克认识,几个男人又是如何带着简单行囊,行遍世界各地;趣味横生,妙事不断,当然也发生不少糗事,比如半夜有应召女郎去敲他们的房门、大家都以为其它人身上有钱,结果吃完饭才知道根本不够付帐,真的留在餐厅洗碗。 俞筝笑到东倒西歪,那是她羡慕不已的难得经历,多么希望当时她就在他身边。小时候谷正牧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工厂设在越南,父母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台湾,他就跟着爷爷住,跟着爷爷到庙里上工。在他国一的那一年,他父母好心送一对在路边招不到车子的年轻夫妻回家,就 这样遇害了;隔天就是小年夜,他父母准备要搭机回台湾,原本他们一家人可以共享天伦之乐的。 为了钱…… 俞筝突然之间明白了许多事,包括他对名利的厌恶,包括他对陌生人的冷漠以及他对朋友的重视,因为他将他们当成了唯一的亲人。 他说了好多好多自己的事,像要她一天之内清楚所有她来不及参与的他所有的过去,在她面前他不再沉默寡言,不再冷漠相对,虽然看得出他并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但他很努力,努力想让她了解他。 是不是……把她当「自己人」了? 俞筝忍不住要这么猜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忍不住激动。 抚着在庙口大啖美食后鼓胀的肚子,俞筝轻哼着歌开启家里厚重的钢门。不过下一秒笑容冻结了,因为母亲就坐在客厅里等她。 「妈……我回来了。」她忘了,忘了自己跷了一天班,忘了自己一通电话也没打回公司去,忘了等着她的是什么。 从母亲脸上严厉的表情、紧抿的唇角,她知道,今晚,很难捱了。 「告诉我,妳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俞母冷冽的目光锁住她,对她身上那套不知哪买来的休闲服很看不顺眼。 「管理部经理。」她站着回答。 「身为管理部经理妳今天却做了全公司员工最坏的榜样,我想请问妳,以后妳用什么立场去管理底下的员工?」 「对不起……」她低头受教,不敢吭声,这个时候唯有认错是最快抚平母亲怒气的方法。 「今天去哪里了?」俞母没好气地问。 「跟朋友出去散散心。」俞筝希望母亲体谅她只是个平凡人,也有情绪,也有沮丧的时候,别再逼她逼那么紧。 「哪个朋友?」 「认识不久,妳可能不知道……」她的每个朋友都得经过母亲鉴定、筛选,不够优秀就不值得深交。 「带来见我。」 「不行!」她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男的?」俞母皱起眉头。 俞筝默认。 「马上跟他分手。」俞母下达命令。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俞筝第一次对母亲的强势起了反感。 难道她的一生只能走母亲要她走的路,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过去的教育让她感觉一切是理所当然,母亲接受外婆的安排,一路顺遂,而她也应当顺从母亲的意思,可是,她想保护谷正牧,不让母亲用放大镜审视他的成功与否。 母亲对成功的定义,并不适合框在他身上。 「那更简单,以后不准妳再跟那种人见面。」 「妈,妳根本不知道他是哪种人……」她不能不维护他,即使顶嘴可能使母亲更为愤怒。 「他不知道妳得工作?不知道妳的职务有多重要?一个不尊重女人工作的男人,就不是一个值得妳交往的对象。」 「是我自己去找他的。」她愈辩愈挫败。 「喔……意思是妳去找他,他马上把自己的工作扔一边?若是这样,这个男人未免太没出息了。」 「妈……」她几乎要放声大叫,但最后还是无力地闭上嘴。 母亲有她自己一套难以动摇的价值观,她是工作狂,认为一个人的价值完全取决于事业的成功与否,没有企图心的人就跟废物没两样。 她的父亲在母亲眼里就是这样的男人,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愿意安静地扮演在她背后支持她的丈夫。 「我不是要管妳跟什么人做朋友,」俞母软下口气。「妳跟妳妹妹不同,从小就没让我担心过,不过,最近我发现妳像变了一个人,一到假日就不见人影,如果妳能管理好公司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是呢?公司现在是什么状况妳会不清楚?这个时候妳居然给我跷班,妳到底对这间公司还有没有心?」 「对不起……」 「很多女人谈了恋爱后,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那个男人,没出息地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先前那个会计主任不就是最好的借镜?妳是我女儿,我怎么能不担心?」 「嗯……」俞筝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很清楚她软硬兼施的技巧,最终,就是要她乖乖听话。 俞母苦口婆心,要让女儿了解,爱情是短暂的、虚幻的,女人的价值与幸福要靠自己去创造,而不是寄托在下一秒就可能变卦的爱情上。 这一叨念,念了将近三个小时,俞筝只觉额边的神经抽得很紧、很胀。 「好了……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下不为例,知道吗?」俞母站起来摸摸女儿的脸。 「知道……妈晚安……」俞筝垂着肩,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自己房间,失神地坐在床上。她一直是朋友羡慕的对象,家中经济优渥,个性独立,充满自信,只是没有人知道,其实她也很羡慕别的女孩子那样单纯的生活。 母亲将她当作男孩一般养大,她不会撒娇,只能懂事不能天真,遇到问题要靠自己解决,跌倒受伤了,也不能掉一滴眼泪;她的生日礼物、圣诞礼物永远是书籍而不是洋娃娃,打开衣柜没有任何可爱、粉嫩、蕾丝的洋装,甚至连头发都没留超过肩膀。 她感谢母亲的教导,让她早早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如何面对人生的各项难题,她比许多人坚强,比许多人勇敢,比许多人抗压性强,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的高eq让她获得友谊,让她在工作中屡屡受贵人相助,但是……她也失去许多…… 俞筝不愿往负面情绪里钻,不愿去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偶尔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什么连一般人能享有的交友自由都没有,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没有办法让她好过些。她只能认清,这就是她该走的路,该有的人生。 叩!叩! 「姊……是我……」俞蔷在俞筝房门外低喊。 「进来。」俞筝抹了抹一脸疲惫,露出微笑,等待妹妹进门。 俞蔷一进房里就往床上扑。「妈发飙了吧!是不是连我都一起骂?」 「没有,妳乖乖地上班,做好妳该做的事,妈怎么会骂妳。」她抚着妹妹一头柔软长发,宠溺地说。 「今天妈被外婆叫去骂了,回家后我在书房被她训了快两小时,她又把我从小体育、数学不及格的事全搬出来念一次,说我不争气,害她在姊妹面前没面子……」 「对不起,害妳扫到台风尾……」俞筝抱歉地说。 「哎唷,我又不是今天才被嫌,反正我是妈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劣等品。」俞蔷在床上滚来滚去,表情不像抱怨,只是陈述事实。 「别这样说,妳乐天、善良,是姊姊的宝贝,如果没有妳作伴,我的生活不知道有多枯燥。」俞筝也趴到床上,贴到妹妹身旁。 「真正善良的是妳,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跷一天班而已嘛,又不是公司倒了,妈念她的,妳别理她,她唠叨我的时候我都嘛神游,除了脚酸了点,没少块肉,也没什么感觉。」俞蔷反过来安慰姊姊。 「妳啊,一皮天下无难事。」有时,俞筝觉得她这个妹妹才真的叫高eq 。 「不过,妳就是这样最可爱。」 「这我可是有练过的。」俞蔷笑嘻嘻地说:「在我们家啊,做不成强人就要做废人,我跟老爸是属于废人一族,吃饱饱,睡饱饱就好,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们的事,倒是妳辛苦了,被外婆跟妈操成这样。」 俞筝摇摇头,将所有委屈往肚子里藏。 「姊,晚上我跟妳睡好不好?」 「好啊,不过,为什么?」 「嘿嘿……当然是想知道妳跟妳男朋友的事啊!今天是跟男朋友出去玩了吧?」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俞筝脸红。想起谷正牧,她的心情才又平复许多。 他是真正淡泊名利,清心寡欲的人,是她放不开,放不下,这些沮丧的感觉对他而言,也许就像「室内拖鞋为什么不能穿到室外」一样无聊。 「不是男朋友那就叫『男性友人』好了。」俞蔷贼笑。 「什么『男性友人』?哪听来这怪怪的名词?」 「八卦杂志上都这么写的。」 「老是看那种没营养的东西……」 「妳怎么跟妈念的一样。」俞蔷取笑姊姊。 「我跟妈才不一样!」俞筝搔妹妹的痒。 两姊妹躺在床上,就像小时候同睡一张床,嬉嬉闹闹,聊到天亮。 为了让母亲息怒,俞筝忍了几天没去找谷正牧,早早去上班,待所有人都离开公司后才下班。回家吃完饭还是进到书房继续工作,待在母亲随时找得到她的地方,让母亲安心,让母亲知道她不会反抗她的意思。 然而……跟谷正牧的感情才稍稍加温,那一天出游的感觉是如此甜蜜温暖,俞筝怎么可能安坐办公室而不想起他?就算这样的女人在母亲眼里很没出息,就算辜负了母亲对她的栽培与期待,她还是无法停止思念。 她在纸上写着他的名,一次又一次,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按捺住不冲出大门,朝他奔去。 俞筝啊!俞筝……妳真的没药救了。 看着纸上满满的「谷正牧」,俞筝笑自己痴傻。 这是每个初尝爱情甜蜜滋味的女人都免不了的痴傻。 就在她努力朝空白处再挤下更小字的「谷正牧」,搁在桌边的行动电话响起。 「喂。」她立刻接通。 「是我……」 「啊?」俞筝呆愣了下,这个声音好像是谷正牧的声音,她是不是写到走火入魔了。 「是我,阿牧。」 「呃……咦?怎么……呵……电话,真的是你啊……」听见谷正牧的声音,她惊喜地语无伦次。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打电话给她?! 「我们几个要去吃宵夜,妳去不去?」 「去― 」一听见谷正牧的声音,俞筝马上忘了她这么万般无奈地待在书房的原因,立刻答应。 「地址给我,我去载妳。」 「你要来载我?」她差点坐不住椅子,长这么大,还没有男生到家里来载过她,天啊……她好紧张。 「呵……」电话另一头响起谷正牧的轻笑,他听出了她的慌张,想象她惊讶的表情,不觉笑了出来。 「那、地址……啊,不然在上次那个公园……就是那个的那个公园……哎唷……」她咬到舌头了。 「我知道了,现在就过去。」 「嗯……我等你……」 俞筝抚着热呼呼的脸颊,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冲了。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马上就出现在眼前,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像不像屠龙王子骑着白马前来拯救被禁锢在高塔的公主? 不对,那她母亲不就变成恶龙了? 俞筝摇摇头,摇掉那太过兴奋而乱七八糟的比喻,急忙收拾桌面的纸笔,冲回房间。 今晚母亲不在家,她也早已成年了,何况十七、八岁的时候,她就尝试过一个人到美国自助旅行,现在只是和朋友出去吃宵夜,不该觉得有罪恶戚。她很快换好出门的衣服,将皮夹、钥匙、随身物品全塞进大包包里,迫不及待地出门。时间是晚上十点多,小区来往的车辆不多,俞筝一兴奋就忘了估算谷正牧从住处到这里所需的时间,一个人站在公园旁等待。 不过,这次的等待一点都不觉漫长,就如过年时等待倒数计时到来的那一刻,只有期待与雀跃。 她走到停在公园旁的车辆前,对着车窗反射的身影不断检查自己头发有没有乱掉,脸上有没有沾到脏东西,衣服穿这样合不合宜,鞋子干不干净,每听到远处有机车引擎声就引颈张望,神经兮兮地严阵以待。 不过是一个宵夜,她却紧张得像要上战场;因为,这是谷正牧第一次打电话给她,第一次特地骑车来接她,根本就像恋爱约会一样。 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得像花痴,不过,就让她偷偷地开心一下,偷偷地幻想一下,既不犯法也不会真的造成谷正牧的困扰,有什么不可以。 左盼右顾,终于有辆机车停在她面前了。「美女,等人啊?」谷正牧摘下安全帽,对她微笑。 「神经……」听到他叫她美女瞬间心花怒放,却又冲过去作势要打他。「什么时候我在你眼里变成美女了?」 「对不起,认错人了,夜色太暗。」他假装要骑走。 「喂!」她死命拖住他。「你很过分钦……」 「看看这里也没别人,不然,凑合着好了,上车吧。」他递给她一顶安全帽。 「你给我记住……凑合着啊?下次就别想找我陪你吃宵夜。」她佯怒,脸上的笑却一刻没停过。 她不会再误把这样的玩笑话当成他的真心话,因为她明白他的心性有多单纯,明白他也和她一样有着敏感脆弱的情感,只是他们用不同的方法保护自己不要受伤。 他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的凡人,都需要温暖,而她将竭尽所能地给予,无怨无晦。 她抱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背,听身下这辆老爷机车奋力嘶哑的吼声,逆着风穿过街道,穿过车阵,好想就这样抱着他,放下所有责任,随他到天涯海角。她愿意做他身旁安静的小女人,为他打扫洗衣,为他生儿育女,做他永远的支柱,她跟母亲的想法不同,不认为为心爱的男人付出叫牺牲、叫愚蠢,不过…… 以上纯属她个人幻想,他们现在是要去吃宵夜,既没有要私奔去天涯海角,人家也没有要她为他生儿育女,她只是作作梦,自我满足一下罢了。 「到了。」谷正牧将车停在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烧烤店外头。 店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今天宵夜吃这么好?」 「有间建设公司请阿邦做他们建案的公共艺术,今天付了一大笔订金,他请客。」 「哇,那我今天一定要吃撑了才回去。」 「妳那点小猫胃口吃不垮他的。」他笑她「胃小志气大」。 「吃不完就包走,我们留着吃一个星期。」 「这倒是个好主意。」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餐厅,阿邦的女朋友小兔来了,亚克的未婚妻也在,大家都磨刀霍霍,携家带眷准备好好打打牙祭。为什么缪婷婷也在? 俞筝和谷正牧心中同时冒出这个问题。 「阿牧、小筝!快过来坐,菜都上齐了,就等你们来。」李浩念站起来大声吆喝。 俞筝走在谷正牧身旁,感觉缪婷婷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她。 才走到桌边,缪婷婷就冲过来抱住谷正牧的手臂,撒娇地说:「阿牧,我要坐你旁边。」 李浩念特地帮他们两个人留了位子,谁知道缪婷婷先是将谷正牧挤进桌里,随后一屁股坐下,俞筝只能尴尬地站着。 「妳凑什么热闹啊,坐到我旁边来。」李浩念想把缪婷婷拉走。 「不要,我才不要跟你坐。」 「是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我带她来的?现在马上翻脸不认人,妳这个女人厚……」李浩念真后悔自己心太软。 「那我……」谷正牧想跟李浩念换位子。 「没关系啦,我坐你旁边好了。」俞筝笑着对李浩念说,不想大家僵在这里。 「反正还不是同一桌,坐哪里都一样。」 她大方地坐下,先是恭喜陈孟邦,而后热络地和好久不见的小兔打招呼,接着又找话题和冯亚克害羞的未婚妻聊天,一整个晚上她都很忙,很热心帮大家布菜、倒酒,收拾杯盘狼藉的桌面,她总是细心地先照顾好每个人,自己倒是没认真吃几口。 一桌大部分人都是哈啦能手,话匣子一开几乎没停下来过,这顿宵夜吃得热闹滚滚,俞筝笑得比谁都开心。 唯独一个人始终沉着脸!谷正牧。 他经常看向俞筝,也想跟她聊几句,谁知她对每个人都亲切热络,就是跳过坐在角落的他。 饭后,大家各自载女友、未婚妻回去,缪婷婷也被李浩念拖走,谷正牧默默地走向他的机车。俞筝不是笨蛋,自己那么在意他,不可能感觉不出他的异常沉默,这跟他们刚抵达时的气氛截然不同。 「上车。」谷正牧帮她戴上安全帽。 她上车后直挺挺地坐着,无辜地张着大眼望向他的背影。 「抱好。」他从后方拉起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 那冷淡隐含着怒气的口吻和这温柔体贴的举动,真把俞筝给搞胡涂了。 谷正牧不发一语地往前骑,俞筝也识相地没说话,可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晓得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他骑到俞筝家前的那座公园停下,她闷闷地下车,还他安全帽。 「谢谢你送我回来。」 「嗯。」 「那我走了……」 「等等。」他也下车,站在她面前。俞筝仰着脸等他开口,他却只是盯着她看。 「怎、怎么了啦……」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气氛,槌了他一下。「干么不说话?」 「妳!」他开口旋即又闭上,这语气不对,很容易不小心就点燃战火。 「我怎样……」她委屈地抿着嘴,委屈他待她这样忽近忽远,忽冷忽热,把她搅得心浮气躁,无所适从。 「下次……」他视线从她脸上移走。「下次不准妳再让出位子。」 「为什么?」 「以后妳只能坐我旁边。」他这口气会不会太霸道了? 谷正牧搔搔头,想换种说法,可是他整个晚上看她跟别人有说有笑,却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很闷,闷到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为、为什么……」她愈听愈犯傻,他究竟想怎样,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为什么一直给她产生错觉的讯息? 「妳问题真多。」他轻敲她的脑袋。 「因为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嘛……」她心慌意乱,彷佛有个天大的秘密就要揭晓,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猜想的那一个。 「这样还不懂……」她不是聪明伶俐吗?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就变笨了? 「你又没说清楚为什么,我怎么可能懂。」她快紧张死了。 「怎么说……」谷正牧踢了踢脚下的地板,似乎想着要怎么说才能让她听懂,而「说」并不是他的强项。 最后,他匆匆俯身向她,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这样懂了没?」谷正牧凝视着她。 俞筝眨眨眼,心跳声大得连外界的声音都接收不到了,最后呆呆地摇头。 「你说太快了……」 「呵!」他忍不住笑了。 「那我再说一次,注意听喔。」 「好……说慢一点」 她扭着手指,屏息以待。 他将她搂进怀里,深深地、绵长地,以唇无声地诉说他的感情。这男人只是不爱说话,吝于言词,但却一点也不木头,更不腼腆,该他采取主动的时候,他是相当大男人的。俞筝融化了,融化在他坚硬的臂弯与浓郁的深吻中。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的爱情,悄悄地开花结果了…… 第八章 在遇见谷正牧之前,俞筝生活紧凑、充满干劲,工作就是她的全部,同事眼中的她就像一部永远感觉不到累的机器,直往前冲,万万没想到有天会看见她如此娇柔的另一面。 她一天天的不同了,原本利落的短发渐渐留长、烫松了;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瞳时而流露出蒙眬飘然的幸福眸光,双颊微微泛着红润、说话轻声细语、唇边始终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神秘笑容,就连走路都不再像过去那样疾如风,彷佛无时无刻不沐浴在春风中,那样惬意、那样淡定。 「一定是恋爱了……」 「只有爱情能让女人一夕之间蜕变……」这样的耳语、这样的经验谈成了办公室里彼此交换心得的热门话题。俞筝不在意自己成了同事问茶余饭后的讨论对象,她掩不住飞扬的心,掩不住热切的情意,俨然是个沈醉在恋爱中的小女人,一颗心只为谷正牧跳动。 她依旧热爱工作,现在的她是由过去一点一点的她累积而成,而过去的她发光发热的动力便是工作的成就感,也因为工作她才会遇上谷正牧;但她也期待情人温柔的拥抱、甜蜜的吻与每个幸福的相处片段,就如现实与梦境交替,彼此成了另一个世界最强有力的支柱。 公事上,她比以往更加努力不懈,每当工作进度顺利,进入最后阶段,她的心便开始隐隐浮动,因为这表示离她与谷正牧相聚的时间愈来愈接近了。 下了班后,她迫不及待地奔往谷正牧住处,奔向屋檐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谷正牧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放下手中工具,转过身来。 俞筝缓下脚步,腼眺地走到他面前。 「我来了……」 「嗯。」他微笑注视她。「吃饭了没?」 「还没。」她摇头,为他的笑容迷醉,忘了一天的疲累。 「我就知道。」他略带责怪地轻敲她额头。「吃面?」 「好。」 「等我一下。」他收拾工作台上的工具。 「你先忙,我可以等。」她怕耽误他的工作。 「当然是先喂饱妳比较重要。」 「嗯……」她听在耳里,甜在心里。 等着他整理的同时,她俯身看向桌面上就快完成的立体皮塑。 「好美……」她忍不住轻叹。 翠绿宽大的滚边荷叶,一株沾着露珠含苞待放的荷花,覆在湛蓝色的水面上,水面波光邻邻,静谧祥和,美丽生动。 这才是他惊世的才华。 当初在市集里看见他贩卖的作品便深深被吸引,心急地想为公司签下他的作品代理权,还夸下海口要将他的设计推向全世界,她看见的是商机,想的是业绩,满身铜臭和算计,难怪他会赶她走。谷正牧不仅仅是皮革制品的设计师,更是艺术家,这样的才能是该被拿来收藏而不是大量生产,变成商品上架销售。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她带着歉意地说。「居然还想代理你在市集上卖的那些作品。」 「呵……」他摸摸她的头。「那些都是很初阶、没什么技术性的东西,就阿邦跟着小免跑了几次市集,回来后讲得天花乱坠,说有多好玩什么的,妳也知道阿浩那家伙就爱热闹,要大家搞些玩票性的小东西,去凑凑热闹。」 「所以我才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师就在眼前……」 「哪有什么大师,就兴趣而已。」他牵起她的手。「走路去?」 「喔、好……」 俞筝初尝爱情滋味,对象是一开始根本不对袭的谷正牧,这转变是她企盼,却也教她措手不及。因为,她没想到从「普通朋友」晋级成「男朋友」的谷正牧,竟是如此温柔,如此教人深陷。 「工作很忙?」 「不会……还好。」他的声音好好听,手好大、好暖……俞筝心不在焉,只感觉被他握着的掌心微微发热,紧张得连路都忘了怎么走, 几次走到同手同脚。 「怎么变得这么安静?」他望向她。 「人家本来就很安静……」她害羞地低下头说。 恋爱会害人的心脏因跳得太快而昏厥吗? 「那我是不是牵错人?」他故意凑近她看。「我记得我女朋友平常还满吵的。」 「我哪有很吵,这叫活泼开朗……」她被他那一双黑亮的眼眸注视得差点腿软。 其实,她也很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谷正牧,那个老是惹她冒火又不时害她心情低落的机车男,怎么那么会勾人? 「活泼开朗是要人家称赞妳,哪有自己说的。」他大笑。 「喂……」她佯怒要槌打他,不料他却握住她的另一只手,趁势将她揽进怀里。狭小的巷道里,无人无车,安静地彷佛能听见树木花草吐息的声音,俞筝半偎在谷正牧怀里,手足无措,感觉自己是个大菜鸟,笨手笨脚,在这么浪漫、暧昧的气氛中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全身僵硬,像被点了穴,静止不动。 「在等什么?」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细薄的脸颊。 「不知道……」或许他想吻她,或许她该仰起脸,闭上眼。 她喜欢他坚实温暖的怀抱,喜欢他轻柔的唇,喜欢他宠溺地待她像个小女孩,如果可以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他身边,但是,她总是顾虑太多,怕自己太黏、怕自己傻气、怕自己成了他的麻烦…… 或许她到现在还一直觉得不真实,不相信他真的喜欢上她,不知道他喜欢她什么,所以相处时反而比过去还要小心翼翼,唯恐他突然之间发现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等我吻妳?」他问,声音里带着笑意。她睁开差点闭上的眼,倏地看向他,看见他眼底的促狭,窘迫地挣脱他。 「才不是,只是走累了休息一下……」 「妳不可爱。」他将她抓回来,双臂环住扭动的她,在她唇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她才飞上云端,顿时,又从云端上坠落地面。 没错,「可爱」、「甜美」这种形容词,从来都跟她扯不上关系,她甚至连恋爱中的女人该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跟个「男人」谈恋爱? 「想什么要说出来,不然,我不会知道。」他仍搂着她。「别管成不成熟,也不必担心会不会犯错,在我身边,只要做妳自己,做妳想做的自己。」 俞筝眨眨眼,眨出了戚伤,眨出了感动的泪珠。「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心疼地轻叹。「我想了解妳,真正的妳,不然男朋友是做什么用的?」 「我想抱你……」她说,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她的心暖暖的、甜甜的,幸福地要满溢出来,如果她还要说有什么不满足,那会遭天谴的。 「不过,光抱我,肚子也不会饱。」他揉揉她的发。 「讨厌啦……」她又哭又笑,轻槌他的胸膛。「你就会欺负我。」 「喜欢妳才欺负妳。」 「那我不要让你喜欢了。」她转身就走,脸上,笑容好甜蜜。 「喂……」他追上她,握紧她的手。「货物出门概不退货。」 「那你的喜欢是不是像你做的东西,可以用很久很久?」 「除非妳喜新厌旧,不然保证物超所值,爱用多久就用多久,我记得妳还说过是独一无二,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这么耐用的男人。」 「我发现你根本一点都不木讷嘛,而且还很油腔滑调。」她止不住笑。 「我以前给妳的印象很木讷吗?」他挑眉,似乎还有点得意。 「不是木讷,是机车。」她故意吐槽说。 「哈,这就对了,刚认识我的人大概十个有八个会觉得我很机车。」他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她这么说他。他的心思全专注于创作,他的真性情只在朋友面前流露,对于外面花花世界的种种诱惑,他从来不曾关注,更不可能受影响,很自我、很孤傲,喜欢纯净没有无谓纷扰的生活。 然而,他又拥有别人必须酊合他、忍耐他的本事。 「那剩下的两个对你有什么感觉?」 「佩服我吧。」 「你自己还不是老王,自夸。」 「我话还没说完,是佩服我机车到这种程度,怎么还没人跳出来开扁。」 「哈哈……」她笑弯了腰。「没错,有时候连我都想扁你。」 「男朋友只有一个,省着点用。」他扶着笑到东倒西歪的她。「我可没办法找人再生一个赔妳,就算可以,妳起码也得等十八年后才能用。」 「你在说有色笑话?」她啧啧两声。「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咧。」 「妳听得懂?」他也陋陋舌。「现在的女人都这么早熟?」 「你真的落差好大,我是不是误上贼船了……」她没想过跟他也能这么无话不谈。 「终于发现我的真面目了?」他贼笑。「不过,来不及了。」 「原来你不只油腔滑调,还很三八。」 「这是我的秘密,自己人才知道,」他环住她的脖子,低声说道:「别泄漏出去。」 「既然这样,那至少给点封口费吧。」被他当作「自己人」的感觉真好,有点受宠若惊,有点骄傲…… 「封口费?」他勾起唇角。「不错……有进步。」 「什么有进步?」她不解地看他。 「听见妳心里的声音了……」他低下头。 「怃……」她一怔。 不是这样……是你想歪了……俞筝原想解释,但她没有机会开口。在出巷口,走进人车来往的街道十公尺前,他再次吻住她。她浑身躁热,双腿微微轻颤,处在随时都有可能蹦出个人来的巷中,两人吻到昏天暗地、难分难舍,俞筝没想到谷正牧也有如此狂野的一面,这旁若无人的霸道如狂风般席卷了她的心、卸除了她的矜持,她再无疑惑、再无彷徨,心里想着的只有好爱、好爱他。 别管成不成熟,也不必担心会不会犯错,在我身边,只要做妳自己,做妳想做的自己。 他不必能言善道,不需终日甜言蜜语,更不用大费周章搞浪漫,就这一句话,他已经深深地感动她。 她可以不成熟,可以不懂事,可以任性地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因为,有个男人愿意无条件地包容她,这样的幸福对她而言,梦寐以求…… 爱情会让人突然一阵胸口发热,让人不自觉地发笑出声,让人在该板起脸孔的时候不小心流露出幸福眼神,完全无法控制脸部神经和身体反应。每月一次的营业会议,由各部门主管轮流简报并针对问题提出解决方案,俞筝眼睛望着白板前正在做简报的业务经理,脑中却不时浮现情人的身影,浮现幸福的片段。 明明上个月业绩较去年下滑百分之十,业务经理面如槁木,其它主管都正襟危坐,独独她听得如沐春风,面如桃花,不时报以微笑点头,浑然不知有双严厉的眼正紧紧盯着她。 俞筝的工作量突然间呈倍数成长,除了自己本身职务上的工作要忙,俞母开始带她出席大大小小的商界活动,要她为将来累积人脉。 一个多月过去,俞筝每晚只能在睡觉前打个电话给谷正牧,有时聊着聊着,呵欠连连,忍不住睡意,居然就握着话筒睡着了。 好不容易空出一个晚上,母亲和老同学聚餐,俞筝一下班就急忙赶过来,见朝思暮想的情人。 不过,她没料到会看见一大群人。除了住在这里的几个男人,小兔、冯亚克的未婚妻,连缪婷婷都在,他们正热热闹闹地办着party,香喷喷的烤肉,清凉的啤酒,让近来忙于工作的俞筝扼腕― 她究竟错过了多少活动。 「小筝……」谷正牧先发现到俞筝来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过分!这么好康的事都没叫我……」她走向谷正牧,鼓起脸颊抱怨。 两人在喧闹的人群中悄悄地牵了牵手,默契地对看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多少爱意与思念。 「是你们家阿牧说妳最近忙坏了,让我们别去烦妳。」李浩念端了杯啤酒给她。 「是吗?」她抬起头问谷正牧,眼中尽是柔情。 「谁知道妳鼻子这么灵,大老远都闻得到烤肉香味。」谷正牧捏捏她的鼻子。 「喂、喂……夏天了,不必再增加热度,别欺负我这个黄金单身汉。」李浩念往脸上扇扇风,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黄金单身汉?哪来的黄金,我看只有狗大便。」缪婷婷娣了李浩念一眼,一听他说话就忍不住抬杠,忍不住损他。当然,最后不悦地直视俞筝。俞筝占有欲十足地环住谷正牧的手臂,就怕她又硬生生挤进来;女人间的战争,一旦触及爱情地雷,就是生死之战,她绝不退让。 「哼……」缪婷婷撇开脸,故意哼一声,表示她的轻蔑。 「今天谁生日啊?这么热闹。」俞筝不理会缪婷婷的幼稚。 「不是生日,是庆祝party,阿牧要去法国了。」 「阿浩!」谷正牧来不及阻止。 「什么意思?」俞筝一脸怔愕。 「你还没告诉她?!」 俞筝和李浩念同时转头看向谷正牧。 李浩念见谷正牧一脸歉意,知道自己话说得太快恐怕惹出祸来,抓了缪婷婷就跑,以免小两口因他的多嘴吵架,扫到「台风尾」 「这阵子妳忙,我找不到时间告诉妳……」谷正牧将俞筝带进屋里。 「嗯……」俞筝一颗心揪得好紧,有种想逃离的冲动,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听他接下来要告诉她的事。 「这件事我还没做最后决定,阿浩他们太急了……」谷正牧凝视着她的眼,说明李浩念刚才提起的那件事― 法国一间已逾两百年历史的家具公司总裁,十分着迷东方庙宇相关的民间艺术,在朋友家见到谷正牧创作的「龙子」,惊喜万分,立刻亲自到台湾走了一趟,邀请谷正牧到法国成立工作室,担任他计划许久的「神秘东方」系列家具的设计总监。 谷正牧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那位总裁一直没有放弃,后续仍积极地托人来谈,给予的条件与创作空间一次比一次诱人。 没有艺术家不向往法国浓厚且多元的文化氛围,不乐见自己的作品流芳万世,谷正牧亦同,只是过去他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太积极的规划,然而现在不同了― 他有了她…… 「就是妳上次在我这里见到的那个法国人。」 「嗯……」俞筝一直没忘记微笑倾听,尽管只觉耳中嗡嗡作响,无法思考这消息将改变什么现状。 「要去多久呢?」 「如果答应的话,至少要签三年约。」他一直注意她的反应,有些话还未说出口,也不知道这个时间点适不适合说。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当然要把握。」她以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他应该答应。 俞筝又变回了那个成熟、懂事的女人;她知道这对谷正牧来说正是能让他大展长才的机会,而且对方不仅欣赏他的才华,也给予极为尊崇的礼遇,她想不出他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妳鼓励我去?」他微微一笑。 「当然,我为你高兴。」她冲上去路起脚尖紧紧抱住他,眼眶不知怎的泛起泪光。 「嗯……」他也紧紧地回抱她。 「你知道吗?」她放开他,认真且严肃地说:「我一直认为艺术应该更生活化,让一般人能够毫无距离地接近它,而不只是少数有钱人才品味得起的奢侈品。我们公司也一直从这样的角度寻找代理的商品,虽然总归叫生活杂货,但就算是杂货也可以很精致、很具美感,有它想表达的生活哲学。」 谷正牧静静聆听,感觉得出她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也为自己的理念努力着。他为她骄傲,但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沈了去…… 「所以,让全世界的人看见你的作品吧!让全世界的人看见我们傲人的文化!」她的唇角缓缓划出一抹坚毅的笑容。 这抹笑容的背后是一个女人为心爱的男人隐藏所有不舍、不愿分离的悲伤,发自内心希望他发光发热,她愿意成为他背后的影子,默默地支持他。 「那……」跟我一起走……谷正牧顿了顿,觉得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的家庭、她的亲人朋友、她全、心投入的事业都在这里,如何能要她抛下一切跟他走? 俞筝并不知这是谷正牧为关系到两人的将来所做的决定,而他并不想给她任何压力;要她跟他走的话他说不出口,然而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或许到那时回头一望感觉只是一眨眼,但这当中也可能改变一切……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所有欢喜悲伤他都无法与她共享、为她分担;在她感觉寂寞时他无法给一个真实的拥抱,在她需要力量支持的时候他无法给她一个肯定的笑容,或许三年之后,此刻两人相处的感觉已不再是她要的…… 想到这,他惊觉更不能要求她等他。 俞筝等待他未说完的话,心情很沉重、很复杂。 渴望他开口带她走,但又害怕他真的如此轻易地说出口。 从小她所受的教育便是为继承家中事业准备,就如同母亲在外婆的严厉教育下放弃自己热爱的音乐、牺牲爱情、冷落丈夫女儿,接下「蔻儿」,一做就是数十年,或许她并不快乐、并不甘心,但俞筝从未听过母亲抱怨自己的命运。 她能为一己之私辜负母亲的期待,扔下责任不管吗? 但她无法想象与谷正牧分离的日子将是如何的难挨,她还能像过去那样热爱工作、享受一个人的生活而不被思念所苦吗?谷正牧和俞筝凝望彼此,心中载满欲言却不能言的种种考虑,话逼到舌尖化作鼻息,凝重地吐出。交织的眼神写着默契,一个不能打破的默契,说了,所有的挣扎与痛苦便要接踵而来。 「加油!」最后她说,奋力握拳。 「嗯……」他微笑点头。 这一刻,他们都相信,也只能相信这只是短暂的分别,当重逢的那一刻来临,他们将更珍惜还拥有对方、仍深爱对方。 叩!叩! 李浩念站在门口,轻敲门板。「搞定了没?没扔破花瓶、大打出手吧?」 「抱歉让你失望了。」谷正牧转身笑答。 「那快出来吧,大伙儿等着灌你酒呢,怎么你的庆祝会老是主角缺席。」 「老样子,我先上吗?」俞筝立刻收拾心情,调皮地说。 「喂……妳这吃里扒外的家伙。」谷正牧作势要掐死她。 俞筝大笑逃开。从这一刻起,她要笑得更开怀,日子过得更有精神,她不让他担心、不让他牵挂,她会耐心地等待他。 这一夜,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俞筝留宿在谷正牧房里,紧紧拥抱彼此,激情深吻,他们不提分离,一声声呢喃着爱语,交缠着赤裸的身体如同无声诉说誓言,将自己的心交托给对方…… 第九章 白天,俞筝卯足了全力投入工作,谷正牧疯了似地埋首于创作;夜晚,两人如胶似漆,片刻不能离开对方,眼中再无法挤进对方身影以外的人事物,彷佛要积足未来不能共度的三年时间所需的记忆般爱得浓烈炽热。 他牵着她手,陪她逛街;电影院里,她搂着他的手臂,望着他的时间比看向大银幕还久。有时随兴地跳上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位子,她躺在他怀里,静静享受不被打扰的两人世界;有时,情不自禁,在占满机车的漆黑骑楼下拥抱、亲吻。 假日,他骑车载她到山上、到海边,在树林里、在沙滩上留下双双成对的脚印;有时,他们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谷正牧住处的屋檐下望着星空谈心,虽然感到日子一天一天无情流逝的悲伤,但他们始终微笑以对,不让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情绪里。 俞筝的母亲对她经常连着几天不回家,假日也不见踪影,甚至拒绝参加她安排的商界活动十分不悦,却无法对她严厉斥责,因为她感觉到女儿的变化;俞筝脸上那一种平静却彷佛与什么对抗着的坚定神情令俞母讶异,彷佛一夕之间蜕变得更成熟、更沉着,而她工作上的表现更让俞母无可挑剔。 距离谷正牧出发到法国的时间只剩一个星期,俞筝开始忙着为谷正牧整理出国所需的物品,尽管他需要的不多,但她的心他明白,非得亲手为他迭每件衣裤,将药品、书籍、照片,以及所有可能用到的物品一件件摆进行李箱才安心。 他经常坐在床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她不自觉停下来发呆、叹息的背影,他们都在忍耐,忍耐不在对方面前泄漏心中的惆怅。 和谷正牧情同手足的几个朋友也和俞筝一样不舍。一起生活了六、七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就算各自有了未婚妻、女朋友,经过「女人的试炼」也不曾改变的深厚友情,如今即将少了个好哥儿们一起干傻事、一起疯狂,教人怎么能不感觉失落。在几经讨论后,他们不让谷正牧一个人孤单地去法国,决定一大票人通通陪他去。他们原就是绝对的行动派,以往他们每年必会相约出国,至少安排一次博物馆、美术馆之旅,平日省吃俭用为的是更丰富的心灵之旅;深入了解世界各地的文化背景,也拜访仰慕的艺术家,交流创作心得;今年,他们为谷正牧再度选择法国。 既然暂时的分离已是事实,那就搞得热热闹闹,驱走所有愁云惨雾,人生无不散的筵席,至少散场之前得好好地闹它一回。 所以,不只谷正牧忙,一同住在这排「工寮」里的难兄难弟也开始收拾行李。 一群人聚在屋前的空地,摊开旅游手册,讨论即将敌程的法国之旅。 俞筝偎在谷正牧身旁,安静得像猫。 「小筝,妳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冯亚克将俞筝拉进讨论里。 「走不开……」她歉然一笑。「公司刚接一支新产品,最近真的很忙。」 「小筝,一起去吧!妳不一定要跟我们待那么久,亚克的女朋友也只请十天特休,到时候妳们可以先回来。」李浩念加入游说行列。 「我是很想……可是真的不行……」俞筝按按太阳穴,习惯性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公事忙是真的,而她更怕的是自己舍不得离开他,一去就不想回来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下次吧……」谷正牧不忍心俞筝为难,尽管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去,甚至留在他身边。 「我要去!」 听见一个嘐声嘐气的声音,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转向同一方向,望着突然冒出来的缪婷婷。 「小姐,妳到底有什么冤屈,这么阴魂不散的?」李浩念一见到缪婷婷就控制不了毒舌。 「我要跟你们去法国!」缪婷婷挤进他们当中,兴奋地宣布。「机票我也订好了,跟你们同一班,不过我坐商务舱。」 缪婷婷是千金大小姐,不仅不知民间疾苦,还经常少根筋地往人痛处踩。 「人家吃大便,妳要不要也吃?」李浩念又酸她。 「我不跟没水平的人说话。」缪婷婷脸一撇,冲着谷正牧微笑。「上次跟你们去法国好好玩,后来我又去过几次都不觉得那么有趣了,还是人多比较热闹。」 「妳觉得好玩?我可一点都不这么觉得。」陈孟邦吐槽。「谁走没几步路就哀哀叫,到了巴黎不去罗浮宫,吵着要购物,我们可没那种闲情逸致陪妳这千金大小姐败家。」 「我只要阿牧陪,才不稀罕你们陪咧。」 「阿牧已经有女朋友了,没心情理妳,抱歉喽,前女友。」李浩念直指缪婷婷的死穴。 「谁?谁是阿牧的女朋友?」缪婷婷左看右看,故意略过俞筝。 「就是站在妳旁边那个比妳成熟一百倍,比妳讨人喜欢一百倍,不像妳那么白目的大美女。」李浩念将俞筝抓来,得意地介绍:「这位就是阿牧的现任女友,也是未来一百年的女朋友,妳没机会了。」 「别这样……」就在俞筝要大家别为她起争执时,缪婷婷说了句让她想把她掐死的话― 「不可能,阿牧才不会喜欢这种男人婆。」 这个白目女……连一向好脾气的俞筝也忍不住冒火了,怎么有女人说话这么欠扁的。 「婷婷!」谷正牧板起脸孔。 「对不起嘛……」缪婷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谷正牧生气。「我收回来。」 「被骂了吧?老是这么口无遮拦。」冯亚克皱起眉头,口气倒是软软的。 「你都不骂李浩念跟阿邦,只骂我……」缪婷婷委屈地说。 「因为我人缘比妳好。」李浩念告诉她为什么。 就在他们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开了,俞筝悄悄地走进谷正牧房里,从皮包里拿出止痛药,倒了杯水吞下。 「身体不舒服?」 「咦?」她转过身,这才发现谷正牧跟过来了。「没什么,就一点点头痛。」 「痛到要吃药叫一点点?」他拿起她手上的药,读着药盒上的药效。「妳都随身带着这个?」 「嗯……头痛一定要吃药才能舒缓。」望着他低敛的眉眼,她突然止不住内心直要翻腾而起的悲伤,悄悄地转身背对他。 「经常头痛?」 「很怪,工作的时候不会,反而是下班、放假的时候比较容易头痛。」她低头笑说:「我可能是工作狂。」 「妳这不叫工作狂,是工作压力太大,身体太紧绷,到了放假时所有病痛才找到空间释放出来。」 谷正牧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压她的头皮,但这份体贴却教她难受。 「婷婷就像个孩子,有口无心,别放在心上。」他从后面轻轻环住她。 「还好啦,反正你以前不也觉得我是男人婆。」她自我解嘲。 他过来只是想帮缪婷婷解释,这不但没让她好过些,反而更闷。 「有吗?我说过?」他装傻。「忘了。」 「有― 」她转身白他一眼,佯怒地说:「而且好几次,说我根本不像女人。」 「现在看起来像了。」他笑。 「来不及了……」她轻槌他,而后又无力地垂下手。 「对不起,不能陪你。」其实她只是心烦,并不是那么在意缪婷婷的话。 「别说对不起,」他将她按向肩头。「真不想对不起我的话就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 「我知道。」 分离在即,谷正牧不得不叮咛,即使他明白只要稍稍触碰这话题都要教人伤感。 「有什么事的话,找阿浩,虽然他看起来不怎么可靠,不过,对朋友很真、很用心,就是不能被他拐走。」他开玩笑地说,逗她笑。 「你才艳福不浅咧,人家还特地大老远地送你到法国。」她也吃醋地说。 「人家是谁啊?」 「就是让我头痛的缪婷婷。」她直率地抱怨。 「呵……」 「还笑,你这个花心萝卜。」她嘟起嘴,捏他肚子。 「喂……」他笑着闪开。「我什么时候花心了?」 「因为你劈腿。」她栽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他,明知是缪婷婷巴着他,就像当初她怎么赶都赶不走一样。 「我劈谁的腿?」他愈笑愈开心。 「你旧情难忘,脚踏两条船。」她知道自己心烦着,无理取闹,并非真的在意老是缠着他的缪婷婷。但她没有缪婷婷为爱走天涯的魄力,听见缪婷婷也要跟去法国,她气的是自己。 「妳还看不出来婷婷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他掩不住得意。 「什么意思?」 「婷婷从来都不是我的什么前女友。」他说了件让人跌破眼镜的秘密。 「咦?可是他们都说……」 「他们几个人最有本事的就是起哄,假的都给闹成像真的。」 「那为什么她一来就找你?」她愈问愈透露出其实心中一直藏着这个疙瘩。 「我只是她一个合理的借口,好来见她喜欢的那个人。」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原来妳吃醋吃这么大,我都没发现。」 「哎唷,你快说嘛……」她觉得自己像傻瓜,还暗暗地内伤好久。 「女人的心思就是别扭,妳看她最讨厌的那个人就是了。」 「阿浩?」她惊呼。「不会吧”他们根本像仇人……」 咦……经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这种可能,每每李浩念说什么、做什么,缪婷婷总要凑上一脚,故意惹他生气,莫非是为吸引他注意? 那么从一开始莫名地仇视她,全是因为李浩念跟她好得像哥儿们? 「阿浩不知道吗?」她愈想愈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最迟钝的是他。」 「婷婷不让我说,不然她要杀了我,虽然我很酷,但其实很怕死。」 「哈哈!」她大笑,心中的困惑豁然开朗。「你好坏喔,居然可以忍那么久不说,还像个没事人隔岸观火,最坏心的就是你。」 「看他们斗嘴真的很有趣。」见她终于舒开眉心,他才宽了心。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不知道妳会吃醋啊,还以为妳很放心我。」 「吃醋、吃醋、吃醋,我这么爱你怎么可能不吃醋,根本就是爱欺负我。」她追打他,他跑给她追。 最后,他将她压倒在床上。 「等我一下……」他轻啄她的唇。 「等你做什么?」她含羞地问。 「我去锁门,免得他们又来打扰我们。」他起身将门锁上。 「这样好吗?大家还在讨论去法国的事……」她微撑起身。 「妳想讨论?」他坏心地问。 「不想……我又不能去……」愈听愈难受。 「那就对了,妳不能去,那还关我什么事?」 「原来你这么重色轻友。」她噗嗤一笑。 「那要看什么色了。」他再次将她压回床上。「如果对象是妳,那就没什么能比妳更重要的。」 「原来你还深藏不露,满嘴甜言蜜语……」她抚摸他的脸,想将他的眼、他的眉、他的一切一切深深地刻进心底。「只要妳喜欢听,我会用一辈子来练习。」他温柔地将她纳入怀里。 俞筝缓缓闭上眼,足够了……这一句,便足够抚平她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悲伤,她会等,静静地等待他回来。 她告诉自己,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相爱,短短的三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忍耐相思,只想成天腻在情人身旁,做个胸无大志的小女人。 如果真的可以…… 俞筝向同事借来大型休旅车,载谷正牧一行人去机场,机场人很多,她紧紧地抱着谷正牧的手臂,就怕听见登机广播。 临到最后一刻,她还是软弱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和自我催眠都不管用,她只想钻进他的行李箱,叫他带她走。 「傻瓜,又不是不回来,一年有两次长假……」他几乎是走到哪里都得拖着这只「无尾熊」 「不准说,再说我要哭喽……」她扁着嘴,忍着眼泪。「没良心的男人,跟女朋友分开都不难过的。」 「呵……」他可能真的没什么良心,瞧她的脸皱得像小笼包,他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只是徒增感伤,他不要她陷在悲伤的情绪里,要开开心心的,换个心情,从这一刻开始期待重逢的日子到来。 「你根本不爱我……」她抗议,抗议他不但不伤心,居然还笑得那么开心。 「爱……最爱妳……」这个女人谈起恋爱,忽而小女人、忽而娇蛮霸道,卢得要命,昨晚不知说了几遍爱她,早上离开床铺前缠绵得难分难舍,现在她不但患了失忆症还乱栽赃。 「你会不会被金发美女拐走?」她啾着他瞧。 「我对黑发美女比较感兴趣。」他揉揉她的发。 「法国也有黑发的华人……」 「我会警告她们,我已经名草有主,必要时拿出妳的照片左证。」 「这样还差不多……」她休战片刻,脑中飞快转着,还有什么要叮咛。 「你们不觉得很肉麻吗?我看八点档都没你们煽情……」跟屁虫缪婷婷就站在他们旁边,这么大一盏电灯泡也没办法停止他们的浓情密意,害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俞筝想起什么,转向缪婷婷。「到了法国,只准妳缠阿浩,不准打我们家阿牧的念头。」 「为什么是我?」李浩念听见吓得倒退三步。 「因为现在只有你没有固定女朋友。」俞筝偷偷给了谷正牧一个鬼灵精怪的暗示。 「我想固定的话,也随时能固定啊……」李浩念一脸惊恐表情。他还瞄了缪婷婷一眼,居然没抗议? 「你要是能固定,早就固定了。」谷正牧极力配合俞筝演出。 「厚― 妇唱夫随,原来我们男人的友情这么禁不起女人的挑拨,随时可以出卖的啊!」 李浩念这么一说,立刻引起陈孟邦的女朋友和冯亚克的未婚妻及缪婷婷三个女人围剿。 经几个人妳一句、我一句争相挞伐李浩念,减轻了不少离别愁绪,俞筝和谷正牧乐得离开战局,躲到一旁看戏去。 「妳变坏了。」谷正牧对她说。 「跟你学的。」她咧开嘴笑。 不过,下一秒,大厅响起登机广播,俞筝的笑脸瞬间垮了,又变回那张苦瓜脸。 「乖乖上班,有时间就和朋友出去吃饭、聊天、看表演,我很快就回来看妳的。」他抚着她的脸颊,胸口像被什么压住,难以顺畅呼吸。 「嗯……」她揪着谷正牧的衣角,咬着唇。 「妳先回去吧。」他不想让她一个人站在这里看他们离去。 「不要……」她摇头。「我等你进去再走。」她要看他离开,珍惜最后的每分每秒。 「听话,回去吧:-… 」他扳过她的身体,将她轻轻往前推。 「不要……」她转过身来,扑进他怀里。 「筝……」他的心几乎要碎了。 「我没哭喔……只是想再抱你一会儿。」她紧紧地环抱他的腰,久久、久久…… 「好了!」俞筝深吸一口气,放开他,瞠大眼睛,不让泪水涌上模糊眼前的他。「他们都走了,你也快进去吧。」 「嗯……」他提起随身行李,像要给自己力量般地闭了闭眼,旋即奋力转身,往前迈开脚步。 他没有回头,因为害怕看见她的眼泪,害怕一回头就再不想离开,尽管他知道她的目光紧紧跟着他。 李浩念环着双臂在前方等他,待他出了关,摇头念道:「你这又是何苦……」谷正牧听不见他说的话,整个心魂还留在俞筝身上。 「喂……跟你说话吶……」李浩念推了推他。 「什么?」谷正牧回过神来。 「既然不想分开,就把那份工作推了,搞成这样,我们旁边的人看了都觉得难受。」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饱全家就饱了,不能不多考虑将来的事……」 「想定下来了?」 他啾李浩念一眼。「我可不像某人。」 「哈……」李浩念装傻,顾左右而言他。「小筝不错,愿意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跟着你,这种女人现在已经很难找了。」 「要你鸡婆,我会不懂?」 「不过,你也不一定要大老远跑到法国签三年卖身契啊,你老爸老妈留给你那么多财产……虽然说那真是百年难得的机会。」 「我是男人,自己的女人当然要靠自己打拚、靠自己照顾。」谷正牧没让李浩念继续说下去。 「男人真命苦,这就是我不想定下来的原因。」李浩念翻翻白眼。 「这叫甜蜜的负荷,你不懂啦!」 「啧啧,我发现你真的愈来愈恶心,小筝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谷正牧但笑不语。 只能说,爱情来临时,就像打开了一条通往幸福的秘道,那里充满阳光,充满喜悦,让人感到温暖,暖到想褪去一层一层防护装备,回到最赤诚、最单纯的心境。 他和俞筝都愿意将自己交托给对方,让对方看见最真实的自己,那种安心,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理解。 但是,想起那个傻瓜,现在肯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替我照顾她……」谷正牧只能将心爱的女人暂时托给好友。「她看起来聪明,其实很笨,不懂照顾自己……。」 「够了,」李浩念抚抚自己手臂。「我答应你,保证你回来时看到的她一根头发都不少,你就别再恶心下去了。 谷正牧扯开嘴角,是啊,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第十章 俞筝离开机场后,驾车沿高速公路一路哭回家,老天爷似乎也感应到她的悲恸,乌云一片一片聚集,不一会儿就落下雨滴。雨刷刷得走挡风玻璃上的雨,却刷不走自她眼中不停涌出的泪水。 她将音乐声调大,在雨中放声大哭,哭到鼻塞、头痛,哭到声嘶力竭。 伪装的坚强、强忍的悲伤在这时刻全垮了,随着谷正牧的离去,世界彷佛也塌陷了,她的心不再完整,她的人已没了魂。 到了家她直奔房间,俞母才想叫住她,要她晚上一起参加狮子会的餐会,但她恍若未闻,「砰」地一声,将房门锁上。 「妳姊是不是失恋了?」俞母将俞蔷叫进书房间。 「不可能吧……昨晚她才在男朋友那里过夜……啊!」俞蔷很好套话,一不小心就说溜了嘴。俞母拧了拧眉心,但还算开明,并没有勃然大怒,冲去兴师问罪。 「知道怎么一回事吗?」 「不、不知道……」俞蔷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回答,就怕愈说愈多,多说多错。 「不说?那好,晚上妳跟我一起去参加狮子会的餐会。」 「我说!」俞蔷立刻改变心意,为一己之私不顾姊妹情深。 「快说。」俞母忍不住掩嘴偷笑,她这女儿真是笨到没药救,随便威胁个两句就投降了。 「就、就姊的男朋友今天出国了……」 「男朋友出国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自己不是经常出国?」 「这一去就是三年钦!」 「那又怎样?三年又不是一辈子。」俞母对女儿的软弱嗤之以鼻。 「厚……妳跟爸是相亲结婚,不会懂的啦!人家在热恋的时候都嘛是这样,难分难舍。」少根筋的俞蔷居然胆敢笑她老妈有不懂的事。 「看不出来妳也有很懂的事喔?那工作为什么做得一塌糊涂?」俞母皮笑肉不笑地说。 「呃……我也不懂,都是看书来的……」 「我怎么记得有人连两、三页的会议通知都能看到打瞌睡,原来妳这么好学,平常还会看书。」 「不是书,是漫画。」俞蔷修正。 「看漫画不错啊……」这家伙又偷偷给她看那种没营养的东西。 俞蔷后悔莫及,就说在母亲面前一定要谨言慎行,怎么老是忘记。 「妈,我看我现在去安慰一下姊姊,免得她太伤心,明天没办法上班。」俞蔷随便唬啡两句就想落跑。「工作要紧嘛,对不对?」 「去叫她来见我。」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但不保证……」她边说边后退,退到门口时,转身就跑。「姊……妳开门,是我啦!大条喽!」俞蔷在俞筝房门外听见闷在棉被里哭泣的声音,奋力敲门。 她努力不懈地敲,敲到俞筝受不了,离开床铺前来开门。 「哇― 」俞蔷见到姊姊肿胀到面目模糊的核桃眼,受了不小惊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猪头,说什么啦……」本来伤心不已的俞筝被俞蔷的无匣头逗笑了。 「看在我逗妳开心的分上,等等听完我跟妈说的话,千万不能对我动粗。」 「我什么时候对妳动过粗了?」俞筝哭笑不得。 「我跟妈说妳昨天在谷正牧那里过夜……」 「嗯。」 「还说因为男朋友出国所以妳很伤心……」 「喔……」 「然后妈说要妳去见她……」俞蔷愈说头垂得愈低,万般心虚。 「不见。」俞筝扑往床上,将被子搂进怀里。「心情不好,不想再听她唠叨。」她只是个普通人,也有情绪,也需要时间调适,更何况现在是在自己家里,难道就不能给她一点时间喘口气。 「吼……姊,妳豁出去喽?!」俞蔷万般佩服,连忙趴到姊姊身边。「索性妳现在就飞去法国找谷正牧好了,省得在这里相思泛滥成灾。」 「倒也没豁那么出去……」俞筝叹了口气。「只是突然涌出很多感触,一时想不开,发泄一下……」 她知道,明天天一亮,她还是会按时起床,认真上班,接受自己无法改变的事实!她不是员工,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影响公事,不能心情不好就跷班旷职,做得不开心就递辞呈。 「我知道啦……不过也别哭太久,我怕妳明天早上会吓死很多人。」俞筝继续搞笑逗姊姊开心。 「妳太夸张了。」俞筝抹抹脸上的泪痕,哭得如此惊天动地实在太丢脸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她爱得太深,爱得太痴,说了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她会做的事。打从十七、八岁就训练自己独自出国自助旅行,几事自己决定,自己承担责任,一谈起恋爱完全变了个人。 可是……为什么她不能软弱,不能自私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明明相爱却要相隔两地?为什么母亲对她如此严苛?为什么她就只能说服自己接受而无力反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俞筝鼻一酸,将脸埋进棉被里,她已经开始想念谷正牧了……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俞筝在纸上写着,不停、不停地写着相同的字句,整个人真的就像一缕幽魂,用那仅剩的最后一口气,强撑着身体走进办公室,只是关上办公室门,当没人看见她的时候,顷刻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无法抵挡思念之苦。谷正牧已经离开快一个月了,俞筝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捱过这些日子的,食不知味、夜不安眠,失魂落魄。 俞筝的骤变让所有人见识到,一个坠入情网的女人有多么不可思议;前一秒才因听了一个笑话哈哈大笑,下一秒就莫名地眼眶泛泪,陷入走神状态;经常饭吃到一半筷子停在半空中,呆呆地望向远方,一望就是大半晌,问她怎么了又总说没事,全公司的人都觉得她有事,就只有她不承认。 她变得伤春悲秋、变得多愁善感,无论是一片落在她脚边的枯叶、飘过天空的一朵乌云、街边佝楼的孤单老人,随便一个景象、一幅画面都足以引出她的叹息。 一个月后,李浩念一行人从法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俞筝找去,看看有没有少块肉、掉根发― 这是谷正牧千叮咛万嘱咐的,无论如何,要让她开开心心的,就像以前那样。但是,谷正牧忘了,他们都不是他,他们都无法让俞筝打从心里快乐起来。俞筝经常将自己锁在谷正牧房里,呆呆地看着空了一大半的房间,就像她的心,被挖走了好大一块。 她知道所有人都关心她、担心她,轮流约她出去吃饭、陪她聊天、看show , 无不希望她快快振作起来,但这份关心却成了她内外煎熬、更痛苦的来源。 为了不让人担心,她笑得好勉强、装得好辛苦,她连做个软弱、没出息的女人的权利都没有。 「姊、姊……妳快开门,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跟妳说……」俞蔷三更半夜又来敲俞筝的房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俞筝拖了好久才来开门,刻意不开灯。 俞蔷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又睡不着,偷偷躲在棉被里哭。 「妳坐着。」小个子的俞蔷锁上门,拉着俞筝来到床边。 「怎么了?」俞筝见妹妹手环着胸,一脸壮士断腕的严肃表情。 「妳去吧!」俞蔷说。 「去哪里?」 「去法国找谷正牧,你们私奔去吧,别管妈、别管公司、别管天会不会塌下来,我通通替妳挡着。」俞蔷难得这么有魄力,居然说要替姊姊挡下所有麻烦。 俞筝傻眼,而后笑着将妹妹抓进怀里,捏捏她可爱的小脸。「妳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动了。」 「我说真的。」俞蔷坐直身体。「我前思后想,想了好久,结果还是想不通,完全不懂。」 「什么不懂?」 「不懂为什么妳还待在这里?」俞蔷摇摇姊姊的肩膀。「既然离不开他,既然那么想他,那就去见他,待在他身边不就结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这么笨的我知道,妳却不知道?」 俞筝轻轻摇头。「我怎么走得了?这间公司… 还有妈……」 「停……我就知道妳要说这个。」俞蔷比了比暂停。「这间公司没有妳不会倒,公司的主管和员工也没那么烂,何况,妳没看到妈多爱管,一个总经理连清洁工作也要问东问西,而我们的外婆根本就不想退休,妳就行行好,给她们两老一个重出江湖的机会。」 「呵……」俞筝每每听俞蔷分析事情,对她单纯的眼光、直率的反应总是很羡慕,她多想也这么将事情简单化。 「我不骗妳,妳明天就去办签证,以最快的时间飞去法国,我们万能的老妈绝对可以马上处理妳突然失踪的混乱。」 「可是……」她不能说不心动,她想见谷正牧,想得整个人都枯萎了。 「别可是了,妳就先当自己出差去法国一个星期,这总不是没有过的事吧?」 「嗯……」 「如果公司真的乱成一团,妳再回来也不迟,在这之前就好好地享受你们的两人世界,别再牺牲爱情,委屈自己。」 「还是我先跟妈说一声,就请假一个星期……」 「别、千万别说,只要妳一提,她保证搬出一堆大道理洗妳的脑,到时候妳又走不了了。」俞蔷虽然看来漫不经心,但对俞母的个性摸得十分清楚,不然她怎么能苟且偷安到现在。「那至少我得把手上的工作完成……」 「工作永远都做不完,做愈多就愈多事等着妳。」俞蔷走到俞筝的衣柜,拉出大行李箱。「我现在就帮妳整理,妳就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顾虑,心里只要想着妳的阿娜答就好,想着他现在也张大眼睛瞪着天花板,因为妳不在他身边。」 「嗯,我要去,我想去……」俞筝终于露出笑容,跳下床去。 「对嘛,这样就对了,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好浪费,想做什么就去做。」俞蔷很高兴姊姊终于想通了。 「谢谢……」俞筝抱住妹妹。 此刻,乌云散了,阳光再次洒满她心间,她不想后悔,就任性地为自己活一次。 俞筝抵达巴黎时还是清晨,她仰起脸深深地吸一大口气,此刻的情绪因离与谷正牧见面的距离又近了些而激动。她从行李箱拿出笔记本,研究要怎么搭车到谷正牧居住的城市― 马赛。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来到法国,没有厂商派车接机,没有同行的秘书安排行程,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但是她一点也不担心,只要能见他一面,再怎么麻烦对她而言都是甜蜜且喜悦的。 她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笔记本,这笔记本还是第一次遇见谷正牧时买下的,此刻她不禁要赞叹生命的美妙,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遇见的那个人将如何改变自己的未来。 她跟在从台湾出团到巴黎旅游的旅行团后面,见前方几对像情侣又像新婚夫妻的男女甜蜜地牵着彼此的手,兴高采烈地讨论接下来的旅程,她微微地笑了。 巴黎果然是个浪漫的都市,人一到了这里整个心情都想恋爱了起来。 走进机场大厅,当地的导游已在前方等待,原本松散温吞的旅客,纷纷按照指示围向自己所属的旅行团。俞筝继续往前走,却在交错的人群中隐约感觉有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夹杂其中,待人潮散开,她愕然发现,是谷正牧。 「你、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她放开行李,呆愣地站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地方问。「连阿浩他们我都来不及通知。」 「我们有默契,这叫心电感应。」谷正牧跨出修长的双腿,走向她。 「骗人……」不知怎的,她一直压抑着欲上扬的嘴角。 因为她想笑,也想哭。 她想奔跑、想扑进他的怀里,哭诉这些日子的思念,但她的脚动不了。 就这样,她像作梦般地凝视他英挺潇洒的步伐,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 她仰头看他。 他低头微笑。 她抿着嘴,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但眼睛是笑的。 他一样激动着情绪,大手一张,用力地将她抱进怀里。 「我忘了有没有告诉妳……」 「嗯?」她将脸埋在他肩颈,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皮革味道,环着他还是一样瘦削的腰,这才知道她爱得有多深、有多浓。 这一刻,她忘了台北、忘了公司、忘了家人朋友,她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个男人,她的世界除了谷正牧再没有更重要的事了,一旦决心来到这里,无论几辆马车都无法再将她从他身边拉走。 「我好爱妳……」他在她耳边轻诉。「好想妳……」 俞筝眼眶里的泪水滚了出来。 「阿浩告诉我妳不快乐,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妳却骗我妳很好……我该先打妳屁股吗?」 「你该不顾一切把我带走……」她抱怨,抱怨他不够霸道、不够自私;抱怨他为她想太多,自始至终都没问过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我正这么打算……如果这次回台湾不能带妳来,那我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他愿意换个方式继续完成这份工作,但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在她身边照顾她。 「是吗?」她讶异地问。 「机票已经订好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机票,俞筝一看,日期居然就是今天。 原来,尽管相隔遥远,他和她的心却始终紧紧地系在一起;她为相思而苦的时候,他一样在忍耐着,当思念累积到无法再忍受的时候,他们都愿意放弃一切只朝对方奔去。 「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样东西。「打算去拜访妳母亲的时候用的。」 说完,他脸微微一红。 那是一只小巧的绒盒,俞筝明白,明白那是什么。 「会不会太快了?」认真算来,他们交往的时间不过才几个月,这么早想将她订下来,是不是太过心急? 俞筝笑而不答,光瞰着他的眼看,看得他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我、我只是想,总得有个理由……不然,拜访……还要带妳走……」他窘得语无伦次,连忙将戒指收进口袋。他被爱情冲昏头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愿不愿意,差点就冒冒失失去闯进人家家里,要求她母亲让女儿嫁给他。 「你好小气喔……」她眉开眼笑。 「我?我怎么小气了?」虽然不能给她全世界,但只要她开口,无论什么事,他拚了命也会为她办到。 「上次啊,上次你自己喝茶,却只给我喝白开水……」她开玩笑地提起一件好小、好小的事,不过,她更小心眼,居然到现在还记得。 「上次?」他回想,想起了她三更半夜站在他家门口的事。「那时妳刚睡醒,人家不都说女孩子醒来的时候不要喝冰的。」 她这时才明白他的用心,误会他了。 「还有啊……那次在公园里,我喝醉了,从花台上跳下来跌在你身上,你连扶都不扶我一下……让我很尴尬……」她肚量真小,都从冬天变成秋天了,她还耿耿于怀,秋后算帐。 「我……那时候我们还没开始交往,妳又喝醉了,我怎么可以吃妳豆腐……」他急啊,明明是感人万分的重逢时刻,怎么莫名其妙地惹她生气了。 「喔……」他好可爱,现代这个社会还有像他这么耿直的男人吗?抱一下怎么能算吃豆腐,而且,还是她心甘情愿的,不,应该说是她自动投怀送抱的。 「还有……我送你去机场时,你走得好快,头也不回,像是飞出笼中的鸟,多开心。」 这个不算,她乱栽赃的,她明白他内心有多挣扎,几次停下脚步,却还是选择继续往前走。 「……」微凉的清晨,谷正牧竟冒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如何说明当时的心境。 「还有……还有好多好多……」她暗自窃笑。 「妳知道我话不多,表情又严肃,有时候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故意要伤害妳的……」不管还有多少,总之,他先认错,都是他不好。「那个啊……人家都还没看到,也不知道合不合手,你就急急忙忙地收回去,根本就不是真心的,还说不小气。」 「那个?哪个?」他左看右看,不知道她指什么。 「就那个……」她不好意思地指指他裤子。 他低下头看,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女人,拐着弯修理他,就是不直接说愿意嫁给他,害他急得像什么似的。 「这个不能随便拿出来看的……」他勾起唇角,坏坏地说:「这里人太多,到我住的地方再看吧。」 「喂……我不是说那个啦……」她羞死了,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看「那个」,这个男人好邪恶,怎么会想成是「那个」? 「我知道妳急,走吧……快点回家。」他拉起她的行李,一手揽着她的肩。 「我真的不是指那里,我是说戒指。」她被拖着走,急忙辩解。 「什么戒指,哪有戒指?」这下换他装傻了。 「有!明明就有,你刚刚拿在手上那个蓝色绒盒,里面有戒指。」 「妳要吗?」 「怎么不要……」她气急败坏。「难道你不是要送我的?」 「想要戒指的话,就得嫁给我。」 「呃……」她倏地停下脚步,拉住他。「谷正牧……」 「嗯?」他奸计得逞,乐不可支,就说她笨她还不承认。 「你刚刚向我求婚。」 「没有,我只是拿一个绒盒给妳看,然后妳跟我要戒指,如果妳希望我娶妳的话,我也会答应啦。」 「厚……」她鼓起脸颊。「这样不就变成我向你求婚了?」 「没错,是这样啊!」他点点头。「以后记得跟妳女儿、儿子说,是老妈向老爸求婚的,就在戴高乐机场大厅。」 「不行!」她低吼。「刚刚不算,你再重新求婚一次。」 他考虑。 「拜托啦,再说一次……」她拉着他的手臂,苦恼地哀求。谷正牧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这个笨女人,认真又执着的笨女人,话都提到儿子女儿了,她还不明白,非得要他再说一次。 「别笑,快说。」这是他们最重要的历史一刻,从这一刻起就许诺彼此要共度将来、不弃不离,怎么可以胡里胡涂带过。 谷正牧转身面向她,清清喉咙。 她紧张地等待。 「嫁给我,让我照顾妳。」这次,他很认真地说。 「好。」她点头,眼眶又开始泛泪。 「回家吧。」 「嗯。」她娇柔甜蜜地缩进他臂弯里。 谷正牧宠溺地亲亲她的额头;一句承诺便是一生,这是爷爷给他的教诲,他没有忘记。 「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俞筝说。他看向她。「我们现在是私奔喔,我离家出走了。」 「什么?!」这女人,一大清早到底要吓他几回? 「我妈不知道我来找你,而且一来就不回去了。」 「这怎么可以,我们现在回去跟妳妈说明……」 「不行,现在她肯定气炸了,等你放假回去的时候再说。」 「可是万一……」万一俞筝的母亲因此不肯让她嫁给他! 「放心,我妹会替我挡着的,而且,我保证等我们回去时,她会热烈地欢迎你。」 俞筝打算在法国深耕,寻找更棒的设计师、引进更多好的作品,即使现在让母亲失望了,但她不会辜负母亲这些年对她的栽培,公司的事,永远在她心上。 「俞蔷?」 「你认识我妹妹?」 「就是她通知我来接妳的。」 「也是她鼓励我来找你的。」她不禁大笑。原来她这个看来很脱线,老是办不好事的妹妹,竟是他们最值得感谢的大媒人。 如此一来,母亲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一个好帮手了…… ― 全书完 书后小记: *想知道这个看来很脱线,老是办不好事的妹妹!余蔷,该怎么「卢」到一个酷又「好用」的男人,请期待【勾勾缠】系列之二《酷男借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