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敛财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辛媛高兴得要命,杨芷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以往,她觉得王姨娘窝在西跨院里远不如辛氏见识广,也不如辛氏心胸开阔。现在看来,王姨娘才是真正聪明之人。 她老早猜测辛农会在京都安家,果然就是如此。 以后是真正要听姨娘的话了。 人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才好,要那么贤良大方又有什么用? 就在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时候,殿试成绩公布出来,张贴在午门外。 因为正值杏花开,也称为杏榜。 次日,也便是三月十二,新科进士们要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沿着长安街转一圈,以示皇恩浩荡。 三年一次的状元游街不但是进士们的荣耀,更是大姑娘小媳妇的节日。每次挤在长安街两侧的年轻女子比庙会都多。 辛媛早就惦记着一睹状元郎的风采,匆匆吃过早饭,就催促着辛氏出门。 尽管她们出门早,可到达长安街时,路旁已经站了了许多人。尤以年轻姑娘为盛,都精心打扮过,手里拿着杏花或桃花,也有攥着手帕荷包的,正翘首期盼着。 辛媛寻个人群稀落的地方,仗着身形灵活,拉着杨萱钻到了前面。 杨萱这才发现,不但大街上满是人,就连路旁的茶馆酒楼也满是人,有无数脑袋从窗口弹出来。 而每隔三五步,便有身穿罩甲腰别长刀的锦衣卫站在路边,维持秩序。 辛媛兴奋得满脸通红,唧唧喳喳地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看,能考中状元郎真是风光大了。今年白鹤书院有六人来应考,不知道他们考中没有?」 杨萱道:「你怎么不早说,我爹爹肯定知道。」 辛媛浑不在意地说:「我刚想起来,而且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问都没法问。」 的确是个不上心的。 杨萱无语,掂起脚尖往后看了看,见辛氏跟杨芷就在旁边不远处,笑着冲她们挥挥手,才又放心地四处张望。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对街,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鸦青色的直缀,灰蓝色的束带,上面别着两只石青色荷包,袍边还垂着块碧绿油亮的玉佩。 那人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一双桃花眼自带三分风流。 正是许久不见的夏怀宁。 显然他最近过得不错,看上去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而且还学会佩玉了。 即便是隔着一条街,杨萱也能看出那块玉品相极好,绝不是夏家能够买得起的。 况且夏家即便有银子也不会买玉,夏太太爱金银,夏怀茹爱绸缎。 相比之下,玉太不起眼了。 正思量着,夏怀宁仿佛察觉到什么,侧头朝这边看过来,杨萱极快地收回目光,假作与辛媛交谈。 恰在此时,午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锣鼓声,人群似是烧开锅的水,骤然沸腾起来。 杨萱踮起脚尖,却被旁边的人挡着,什么也看不见,而身后人群疯狂地往前挤,推着杨萱也不断地往前,几乎快到了街道中间。 「退后,退后!」几名锦衣卫挥动着长刀吆喝道:「快点退后,老子的刀不长眼。」一边说,一边推搡着众人往路边退。 杨萱夹在人群里被推来挤去,脚下不留神踩到石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突如其来一只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紧接着,头顶传来淡漠的声音,「为了看个不相干的人,连命都顾不上了?」 杨萱仰头,瞧见了萧砺冷冰冰的面孔。 「我就是看看状元郎长什么样儿,」杨萱站定身子,小声解释。 萧砺松开她,冷声道:「往后站,往前挤什么?他们骑的马虽然都是挑出来性情温顺的,可今天人多,万一受惊,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站在前头的。你不动脑子想想,那个弱不禁风的状元郎能制得住惊马?」 「那可未必,」杨萱小声嘟哝,「君子六艺不也有骑射吗?」 萧砺冷冷扫她一眼,「站我旁边。」 杨萱挪挪步子,站在他身侧。 两人离得近,杨萱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皂角味。 想必是这件罩甲才洗过。 可他刀柄上的络子却明显旧了,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杨萱盯住瞧了片刻,感觉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却原来是游街的队伍快走到了。 而萧砺明显绷紧了身体,垂眸朝她看一眼,挪动下身体,原本站在她左侧,又换到她右侧。恰恰挡在辛媛前面。 辛媛不满地瞪他两眼,跟着换到了杨萱身旁,低声道:「这人真讨厌,挡着我什么也看不见。」 话音刚落,立刻兴奋起来,「来了,来了,快看。」 队伍最前面是八个身着圆领罩甲举着旌旗和牌子的军士,牌子上写着「肃静」「回避」等字样。 杨萱哂笑,这个时候,哪里可能肃静,谁又愿意回避呢? 军士过去约莫丈余,是身穿大红袍,头戴乌纱帽,手里捧着圣旨的状元郎。状元郎左右,错后半个马身则是榜眼和探花。 辛媛大失所望,「这个状元郎长得也太丑了,看年纪比我爹岁数都大。」 杨萱抬头看去。 状元模样并不差,只是肤色太黑显老相,却也不像辛媛说得那么夸张,至多三十出头。相较之下,榜眼更老,头发都白了许多,唯独探花郎生得眉清目秀丰神俊朗。 小姑娘小媳妇们都认准目标把手里东西朝探花郎扔过去,探花郎面色红了红,启唇一笑,拱手朝大家作揖为礼。 姑娘们更是兴奋,尖叫着扔着手帕荷包等物。 辛媛手里也攥着帕子,可惜力气太小,不等扔到探花郎马前就落在地上。她懊恼地叹一声,斜眼瞧见杨萱袖口露出帕子一角,飞速地抽出来团成一团又扔出去。 帕子落在马背上,行不得几步就滑落在地,后来的马匹紧接着踏上去,雪白的素绢帕子顿时多了两只黑蹄印。 杨萱气道:「你扔你自己的,干嘛把我的也扔了。」 辛媛不以为然地笑,「不就一张帕子,回去之后赔你两张,不,五张,行吗?」 杨萱板着脸,「不行,那是我的帕子,绣着我名字。」 「什么名字,就两根破草,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你的?再说,都已经扔了,被踩得不成样子,捡起来你也不会要吧。回头我赔给你就是了。」 杨萱无可奈何地瞪她一眼,「以后再不跟你一起出门了。」 辛媛「嘻嘻」笑着,「别生气了,你且饶我一回,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快看,那个人是书院的,就是骑白马的,第二个,我见过他。」 杨萱忙抬头去看,只瞧见个笔直的背影,并没有看到脸面。 第二章 这次春闱,前二甲共取了一百零八人,没多大会儿就尽数通过。 人群如潮水般又很快散去。 回去的马车里,辛媛不无失望地说:「……真正顺眼的没有几个,要么长得丑,有几个相貌不错,可看起来缩手缩脚的上不得台面。」 辛氏笑道:「你以为呢?都说寒门出学子,这百多名进士都一大半出自平民百姓,更有些寒苦人家连毛驴都没骑过,乍乍让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有几个能保持镇定?后面的不必说,其实前面几排经过殿试选出来的,肯定个个才学出众。」 辛媛信服地点点头,「姑母说得对。要是他们都能到白鹤书院读书就好了,白鹤书院有跑马场,能练习骑射。」 可白鹤书院的束修不便宜啊! 杨萱暗叹声,突然想起萧砺的话,「你不动脑子想想,那个弱不禁风的状元郎能制得住惊马?」 不但状元郎制不住,恐怕这批进士里面就没有人能制住。 看来以后真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又思及,他让她站在他身侧,还特意挪到她右边。 他是习惯右手握刀,这样就可以腾出左手拉住她吧? 唉,萧砺这人……明明是一片好心,非得板着脸冷冷淡淡的,像是别人欠他似的。 可她还真是欠了他的,若不是他扶她一把,说不定被人挤倒了呢。 一路思量着回了家。 下午等杨修文下衙,辛媛问起白鹤书院的学子。 杨修文颇有几分得意,点头道:「还不错,考中了三人,其中二甲传胪就是白鹤书院的。」 辛媛心直口快地说:「哎呀,我只顾着看探花郎了,竟是没注意哪个是传胪。」 辛氏笑问:「是不是年岁不大,生得挺白净那个?」 杨修文答是,「原本会试是在第十一名,殿试时,靖王见他年少有为应对得体,将他提到第四名。」 杨萱惊讶地问:「殿试靖王也在?」 杨修文道:「对,还有几位阁老和翰林院的两位学士。靖王先后提名四人,均没人反对,圣上也是应允了的。」 这就是明晃晃的施恩。 先前的第十一名提到第四名,任谁都会感激靖王的知遇之恩。 就是白鹤书院也会对靖王感激涕零。 毕竟整个万晋朝数百所书院,能够培养出小传胪也不容易。 尤其,白鹤书院八人应考,取中三人,其声誉肯定会更胜以往。 难怪最近杨修文精神特别好,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想必是跟靖王得势有关系。 太子出征,靖王正好趁机巩固势力。 状元游街当天,便是恩荣宴。恩荣宴设在礼部,礼部尚书位居首席,另外左右侍郎,以及受卷、弥封、监试等人均都入席,与新科进士一同庆贺。 再过几日,皇命出来,一甲三人均到翰林院任编修编撰。 二甲前五十名另行再考,取其佼佼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是为馆选。其余众人或为科道官、六部主事,或者各自凭能力活动到州、县任职。 杨修文更加忙碌,要么与学子们谈经论道,要么设宴给某人饯行,十天之内竟然有半数不在家里用晚饭。 就在京都的酒楼茶馆充满了离愁别绪之时,西北传来战报,太子率兵收复固原五镇之后,没有停兵休养便擅入草原,结果大败于荒莽之地,其麾下将士死伤近万,更有千余人被鞑靼人俘虏成为奴隶。 朝野上下顿时哗然。 有人斥责太子一意孤行草菅人命,有人认为太子急功近利不懂用兵之道,也有人上折子要求太子卸印,另请名将执掌兵权。 早朝时,众说纷纭,启泰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靖王挺身而出,怒道:「今我皇兄正在沙场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我等在京师繁华之地得享安宁,有什么资格评判皇兄所为?古话有云,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当再筹粮草再募精兵以援助皇兄才是。」 此言一出,启泰帝频频颔首。 户部尚书首先表态,五日之内定当筹齐饷银十万两,粮草十万石,尽快发往西北以壮军威士气。 消息传出去,靖王声名大振,不但有宽廉平正的清誉,更多了高义博爱之美名。 杨萱心里喜忧参半。 如果太子战死西北,或者启泰帝终于意识到靖王的好处,更换储君,那么是不是白鹤书院就不会被查抄,杨家就不必遭受灭门之灾了? 而她就能够跟爹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必因为想要活命而匆匆嫁给夏怀远…… 原本杨萱以为她重活一世,能够窥得一丝先机,总能比前世过得放肆些。 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上天似是特意在跟她开玩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教她摸不着头脑。 就好比,前世她明明没有嫡出的弟弟,而今生却凭空多了个杨桂出来。 又好比,她本想促成杨芷与张继的亲事以避开后来的祸事,可辛媛却介入其中,兜兜转转间,他们两人仍是没有缘分。 现在太子已经势微,靖王呼声日高,杨萱有些吃不准,太子是否还会跟前世那样登上皇位。 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夏怀宁。 他才刚抱上太子的大腿,不曾平步青云,从西北传来连二连三的坏消息让他无所适从。 先是太子冒进荒原大败,然后太子放弃已经收回的固原五镇南撤至平凉,再传太子至平凉后不顾百姓利益,肆意抢掠财物,引得百姓怨气不止。 弹劾太子的折子犹如雪片似的飞向启泰帝的案头。 启泰帝尽都留中不发。 靖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殿前为了太子跟御史们争得面红耳赤。 不管是固原还是平凉,都离京都太远,持续的战报虽然让京都百姓惶惶了几日,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 人死了依旧要发丧,儿女长大了仍是要嫁娶。 四月中,杏花已渐衰败,石榴花却绽出了红艳艳的花骨朵。 大舅母终于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京都,随她而来的有两位管事,两个婆子还有一众丫鬟小厮以及七八只箱笼。 辛氏依旧将她安置在西厢房。 大舅母等不及歇息,先将杨芷跟杨萱叫到跟前,笑道:「阿媛自小被我宠坏了,这一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也没什么表示的,临来前打了几支簪,一是替阿媛赔个不是,二来也是我做舅母的一份心意。」给两人各一只朱漆匣子,「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我另外再打。」 杨萱得了一对赤金簪子。 簪头做成石榴花状,以蜜蜡为花瓣,红珊瑚为花芯。珊瑚只黄豆粒大小,颜色却极艳丽,亮泽温润。 杨芷除了同样镶红珊瑚的梅花簪之外,另有一支点翠金钗。 杨芷惶恐地退让,「这太贵重了,舅母,我不能收。」 「怎么不能?」大舅母板着脸,目光却和蔼,「你都是大姑娘了,该有些像样的首饰。你母亲未出阁的时候就不爱这些金玉之物,肯定也想不到你们。」 辛氏赧然,「嫂子专爱揭人老底,真叫人汗颜,我手里有首饰,只不过平常不怎么戴罢了。」 大舅母朗声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当年真算得上十里红妆了,我是替两位外甥女抠点东西出来。」 杨芷忙道:「母亲素日里没少给我们,今年我生辰,又给我一对金钗。」 大舅母笑着说:「这种东西不怕多,咱们有了镶红宝的,还惦记着镶蓝宝,有了金的最好再来两支玉的,反正戴在头上也不沉,越多越好。」 第三章 还真是这样,首饰之于女人就好比珍本之于文人,美女之于英雄,有多少都不嫌多。 几人都露出会心的微笑。 叙过片刻,杨芷见大舅母面有倦色,便知趣地杨萱一道退了出去。 大舅母瞧着两人携手离开,眉宇间闪过一丝轻蔑,低声道:「妾生的总归是妾生的,再怎么教导也脱不开小家子气。萱萱看见东西只笑了笑,阿芷两眼都直了。」 辛氏轻笑道:「嫂子也太破费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们没见过,一时忘形也是有的。而且两人年岁小,现下用不着这些。以后出阁的嫁妆,我都备着,不会在脸面上难看。」 大舅母笑笑,「阿媛先前写信说因为妆粉跟阿芷口角,我就想过了,有什么争执不能用银子解决的,一支钗不行就两支钗,咱家又不缺银子。」 辛氏有些无语,「嫂子也别太纵着阿媛。阿媛性情爽朗是好事,可有时候说话做事不经脑子,现如今咱们能娇惯她,以后出嫁成了别人家的儿媳妇,谁还纵着她?」 大舅母无可奈何地叹气,「养了三个闺女,就这一个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先前两个嫁的都是寒门,没有聘礼,可嫁妆却一点没少。我寻思着千万别亏了阿媛……回头我说说她,切不可再肆意妄为。」 再说下去不免涉及到家里的私事,以及辛农的做派了。 辛氏换了话题,「这阵子师兄打听过好几处宅子,南薰坊这边方便,只可惜都是小院落,住着憋屈,价钱也贵,不划算。黄华坊那头还行,有两处四进宅子,都挺新的,再往北仁寿坊和照明坊有几处不错的,就是离得远了些。草图都在师兄那里,等他下衙再仔细商议。」 大舅母笑道:「我对京都不熟,总共没来几趟,全仰仗你和姑爷帮忙拿主意。我反正不急,家里没啥事儿,就留在京都慢慢地看。」 辛氏道声好,「先照着草图把合意的挑出来,再抽空挨个去看看。买宅子不亲眼看过不成,就是去得次数少了也不成,总得看个三五回才能拿定主意。」 接下来的日子,辛氏隔三差五陪着大舅母出门看宅院,只把三位姑娘留在家里。 杨萱趁机打发春桃出门将十五两银子换成银票,小心地卷好之后塞进镯子里。藏好之后,有些窃喜,又有些心虚,感觉自己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的。 这天,辛氏跟大舅母自外面回来,两人脸色都不好。 杨萱惯会看脸色,忙吩咐文竹沏茶端点心。 大舅母将辛媛叫来,二话不说,先自斥道:「跪下!」 辛媛顿觉莫名其妙,狐疑地看着大舅母的脸色不太想跪。 大舅母怒喝:「跪下!」 辛媛抻抻裙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在地上,嘟哝道:「到底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地进门就罚跪,我可没做什么坏事?」 大舅母铁青着脸,沉声道:「状元游街那天,你把自己的帕子扔了,也把阿萱的帕子扔了,可有这回事儿?」 辛媛「嗯」一声,歪着头问:「怎么了?」 杨萱一听事情涉及到自己,老老实实地跪在辛媛身旁。 大舅母继续问:「你们可知落在地上的手帕荷包都哪里去了?」 杨萱骤然心惊,抬头不解地看向辛氏。 辛氏面色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辛媛小声回答:「不知道,」想了想补充道:「都被马蹄踩坏了,可能不见了吧。」 大舅母冷哼一声,「这东西还能不见了?我告诉你,那荷包香囊等物都被人捡起来,洗得干干净净地挂在铺子门口。」 辛媛惊讶道:「是要卖钱吗?这倒是个好主意,全无本钱,都是红利啊。」 可如果要卖的话,应该是摆在铺子里,怎可能挂在门口? 挂起来也太招人眼目了。 杨萱渐渐白了脸色。 大舅母续道:「那人不指望卖帕子那三文五文钱,他把东西挂到门口是让人评点,若是有人认出自己针线想要索回去,他高价卖出去不说,还会暗自跟了去辨认门户,以便勒索。」 辛媛噘着嘴嘟哝道:「那就不要了呗,反正没名没姓的,谁也不知道是谁的?」 大舅母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恨恨地道:「也就你这个不通女红的人看不出来,针线活儿跟写字一样,每个人的字体不一样,每个人收针起针落针的针法也不一样,稍懂针黹的人都能瞧出来。就算别人不知道那是你的帕子,可有些街痞闲汉专门挑了精致的帕子买回去把玩,你愿意自己贴身的东西落到他们手里?」 辛媛「啊」一声,这才醒悟到后果,粉嫩的脸颊一点点褪去血色,颤着声问道:「那我跟阿萱的帕子呢?」 大舅母从怀里取出条帕子,抖了抖,「这是你的,我没出面,请街上的小哥花了一百文买回来的。」说着,寻到火折子,「啪」地点燃。 帕子遇到火,「呼啦」着起来,不大会儿便成为灰烬。 屋里弥漫起淡淡的焦糊味道。 杨萱急切地问:「那我的呢?」 辛氏默默地摇了摇头,「没看到。」 没看到是什么意思? 是被风吹到别处没人捡,还是已经被人买走了? 她的帕子跟辛媛的帕子相距不过三尺,就算是有风也不可能只吹走她的。 杨萱用力咬住下唇。 辛氏淡淡道:「你们可记住这个教训吧,别以为有些事许多人做,你们也能做。她们可能是不在乎,又或者帕子荷包本就是铺子买的,丢不丢无所谓。可咱们不一样,咱们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是要脸面的。」 辛媛低着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都是我的错,娘、姑母、萱萱,你们打我罚我吧,我都认。」 辛氏长长叹口气,话语仍是温和,「罚你也于事无补……阿媛,你只记住这个教训,往后行事说话先考虑三分,别再莽撞了。」又对杨萱道:「这事儿就过去了,以后你的帕子上别绣萱草花,只绣茎叶,或者换个别的花样。总之,阿媛没扔过你的帕子,你也从来没在帕子上绣过萱草花。这事再也不许提!」 杨萱用力点点头,「好。」 大舅母这才缓了神色,「都起来吧,吃一堑长一智,长个教训也未尝不可。好在这事我们心里都有数,掀不起大风浪来。」 辛媛先起来,又将杨萱扶起来,对着她郑重行个礼,「萱萱,是我不好。我应允赔你五张帕子,肯定会赔你。」 杨萱苦笑,「算了,赔不赔没什么,我另外再做就是。」 此事就算过去了,辛氏依旧时不时与大舅母一同出去看宅子。 辛媛倒是收敛了性子,闷在家里折腾好几天,终于绣成五张帕子,拿过来给杨萱,「呶,赔你的。」 杨萱展开,见上面一团团的绿疙瘩,哑然失笑,「这是什么?」 「萱草,」辛媛瞪大双眼,「不像吗?」 杨萱把自己绣的帕子拿过来,比在一起对着看,「你这是萱草?」 辛媛左右看看,嬉笑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你觉得是萱草这就是!」 第四章 杨萱挑眉,「那我觉得不是呢?」 「那也是!」辛媛伸出手,指着上面的针眼,万分委屈地说:「我本来打算让秀橘绣,肯定又快又好,我娘非让我亲自绣。你看看我的手,都快戳成筛子了。」一屁股坐在长案旁边的美人榻上,侧身靠着大迎枕,赖皮道:「反正就是这样,要不要随你。」 杨萱哭笑不得,挨个看了看,料子都是上好的素绢,可这绣工……没一张能够带出门去。 只好道:「好吧,我收下。」 拿出剪刀,当着辛媛的面把成团的绿疙瘩拆掉,「我教你绣花吧,不绣别的,能绣几片竹叶就成,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可以了。」 辛媛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学,太费劲了,而且低着头控得难受。」 杨萱「嗤」一声,「你画画的时候一画就是半天,怎么不见你头疼?」 「那不一样,我喜欢画画,」辛媛振振有词,忽而压低声音,「杨芷最近天天到西跨院,鬼鬼祟祟的,准没有好事儿。」 杨萱瞪她一眼,「别瞎说,先前姐也经常过去,十有八~九在商议亲事吧。」 辛媛撇撇嘴,「杨芷真是自作聪明,我觉得那个张公子挺好,错过张家,我倒是想看看她最终能挑中什么样的人家?」 杨萱所料不错,杨芷正跟王姨娘谈到亲事…… 王姨娘打得好算盘,杨芷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已经让她在辛氏膝下侍奉了十年,现在杨芷渐渐大了,该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心慢慢拢过来。 否则,她不是白白给辛氏生了个闺女? 她愿意让杨芷养在辛氏跟前,毕竟说起来在嫡母身边长大更荣耀些,可孩子是她的,心可不能完全偏到辛氏身上。 这天见到杨芷,王姨娘笑着问道:「怎么不在太太跟前伺候,又过来干什么?」 杨芷答道:「母亲跟大舅母去黄华坊看宅子,没在家。」 王姨娘轻轻叹口气,「前天就出去过,宅子还没定下来?」 「哪儿这么容易?」杨芷微笑,「现在的宅子动辄就是几千两银子,定然要多看看。前阵子母亲去照明坊看过一处,院子很敞亮,屋子里收拾得也齐整,本来打算定下来,谁知上次去看,隔壁邻居是个混不吝的,只能作罢。」 王姨娘叹道:「这两个月净忙活宅子了,你的亲事怎么办?宅子事大,可还有舅太太盯着,而且总归不是咱们自己的房子。可你的亲事她要是撒手不管,那谁能帮得上忙……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上心。」 四五月份,天气不冷不热,各种花草树木都茂盛,正是举办花会宴会的好时节。有人缘广或者喜欢做媒的人家就会出面把家里有适婚儿女的夫人太太请来聚聚,能成自然是美事一桩,不成也能结个善缘,多些人脉。 六月天气热了,主家懒得张罗,客人也懒得走动,更有些讲究的人家会到田庄避上十天半个月的,几乎没有宴会。 而七月是鬼月不好出门做客,八月有个中秋节,前半个月都忙活节礼。等过完中秋节,可不就是九月了? 不趁着这个时候多跑一跑,一晃眼这一年就过去了。 杨芷沉默会儿,勉强挤出个笑容,「这种宴会不去也罢,我不想去。」 杨芷原本被王姨娘挑唆着,加上头一次相看就被张家看中,对自己颇有信心,可跟着辛氏赴过五六次宴会之后,才真正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识。 首先杨家家世不显,虽然祖上曾经贵为阁老,可几十年过去,早就被人忘记了。如今杨修文在清流一届颇有美名,可他官职不高、没有实权、油水也不丰厚,真正的高门大户根本看不上杨家。至于那些钻营投机的小官员或者京外的地方官,辛氏先就给否了。 再次杨芷相貌只是中人之姿,虽然耐看,但站在人堆里并不出众。那些夫人太太看一眼就略过去了,根本不曾打听她是哪家姑娘。 还有一点,她在杨家不觉得,出了门才知道嫡庶之间确实有道鸿沟,有些姑娘知道她是庶出,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 更令人尴尬的是,她是独自跟着辛氏去的,若是杨萱和辛媛在,她总算有个说话的人。可现在,辛氏跟那些妇人们应酬,她只能干巴巴地站着,或者腆着脸到别人跟前凑趣。 有过那几次经历,杨芷对于单独跟着辛氏赴宴从心里感到抵触。 王姨娘苦口婆心地劝,「这也是怪太太出门少,要是她经常带着你们四处走动,何至于一个半个人都不认识?你别怕没有熟人,去个三五趟,见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熟悉了,要是带上二姑娘跟表姑娘才叫傻。你不想想,有她们两个在,还能显出你来吗?」 杨芷低着头不作声,半天嘟哝道:「我不想去。」 王姨娘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声,「你呀!该说你什么好,你的心也真大,不着急不上火,也不替自己打算一下?不出门走动也就罢了,好歹也得给自己挣点好处。你找个合适的时候跟太太说,这阵子正好空闲,想做两件衣裳搭配舅太太给你的钗簪。」 杨芷忙道:「我有衣裳搭配,去年和今年都做了好几件。」 「衣裳还有嫌多的?」王姨娘不满地说,「舅太太这次带了不少箱笼过来,肯定也有布料。江南的布料比京都时兴,即便你现在不做,留着以后裁衣裳也行。」 杨芷思来想去到底没去辛氏跟前提做衣裳的事儿,反倒把自己先前做鞋剩下一丁点袼褙找出来,按照杨桂的尺寸纳了两只鞋底。 可鞋面吃不准用什么布料,就挑了几块可用的布头跟杨萱商量。 杨萱见那鞋底只巴掌大,以靛蓝色粗布包边,里面却是用了白色细棉布衬底,极为精致。 顿时爱不释手,捧在手里端详一番,抱怨道:「姐真是偏心,应允我的鞋始终没见影儿,却给弟弟这么费工夫……这鞋底真厚实。」 杨芷笑道:「弟弟肌肤细嫩,鞋底厚穿着舒服不硌脚。你说鞋面用宝蓝色还是鸦青色,会不会太老气了?用大红色行不行?」 杨萱想起前世给夏瑞做过的鞋子,提了建议,「用宝蓝色吧,鞋面绣上灰色小老鼠。」 杨芷苦笑,「你别难为我了,我又不是你,哪里绣得出老鼠来?」 杨萱笑道:「那就绣两条绿色的青虫,这个好绣。」 两人商议好,果真绣了条青虫在鞋面上。 辛氏把杨桂抱来试穿,杨桂不抬脚,却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拼命抠那条青虫,像是要把青虫抠下来似的。 辛氏忍俊不禁,亲昵地点着杨桂额头,「傻小子,这是假的,拿不下来,快谢谢姐姐。」 杨桂双手拢在一起,有模有样地揖了下。 杨芷笑道:「弟弟试一下,要是好看姐再给你做一双,还绣大青虫。」 杨桂咧开嘴,把脚抬了起来。 鞋子稍有些大,走起来不跟脚。 辛氏道:「孩子长得快,兴许过上半个月就能穿了。不过最好前面最好加条襻带,免得跑着跑着掉了。」 杨芷从善如流,在脚背处缝了两条襻带。 这一晃就到了六月。 老话说,冬天雪多,来年夏天的雨水就多。果然不错,自打进了六月,隔两天就下一场雨。好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地上的雨水经过艳阳高照,很快就干了。 第五章 大舅母终于选定了黄华坊的一处四进宅院,说是四进,可第四进正房后面留着好大一块空地,完全可以加盖一进成为五进宅院。 主家是苏州在京都行商的商人,因得罪了人生意不好做打算回乡,宅子卖得便宜,共四千八百两银子。 杨萱咋舌不已,小五千两银子,这还叫便宜,而大舅母就这么眼也不眨一下就扔出去了。 辛家果然有钱。 大舅母并不打算加盖,而是跟辛氏商量着想挖一方池子种几株莲藕养几尾鱼,池边种垂柳种修竹再盖一座小亭。 辛氏连连称好,「康哥儿必然要留在扬州,只顺哥儿跟到京都,四进院落绰绰有余,修个花园是应该的,平常自己可以赏花赏景,来了客人也有个玩乐之处。」 大舅母得了辛氏应和,立刻吩咐管事找人挖池子,另一边吩咐婆子带着丫鬟把屋子各处都清扫一遍,该粉刷的地方叫匠人粉刷,该修整的地方修整,又叫人丈量尺寸打算添置家具。 正当大舅妈忙得不可开交之时,这天又下了大雨。 雨水倾盆如注,瞬间在院子里汇成小河,顺着墙角暗沟流淌而去。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转天天色放晴,辛氏发现东厢房屋顶塌了半边,地上积了好大一滩水。 所幸东厢房无人居住,平常只是堆放些杂物,并没有太大损失。 杨修文站在院子里瞧着塌陷的屋顶,担心地说:「不知道田庄老屋怎么样,这些年一直没有修缮过,怕是要漏雨,还有田里的庄稼,怕是受不住。」 辛氏道:「嫂子那边有现成的工匠,今明两天让他们把屋顶修一修就没事了,田庄那边倒是要抽空去看看。」 杨修文沉吟片刻,「那我告两天假,明儿就去。」 杨萱听说去田庄,顿时想起在落枫山时候做的梦。 也不知靠北墙挂着的那副年画还在不在?年画底下是不是仍有机关?那两只箱子里到底盛了什么东西? 杨萱赶紧跑来跟辛氏道:「娘,我想跟爹爹去田庄。」 辛氏拒绝,「不行,你忘了上次怎么淘气落水了?要是再来这么一次,娘就要被你吓死了。」 杨萱噘着嘴撒娇,「我那会儿还小,现在都长大了,肯定不会乱跑。娘也不想想,这两年我何曾淘气过?」 「那也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帮我照看弟弟。」 「娘——」杨萱拉长尾音,摇着辛氏胳膊,「您让我跟爹去呗,正好叫上李显媳妇,让她在河边烧些纸钱。」 辛氏想起历年在河里淹死的孩子,心中微动,板起脸道:「你跟着去也行,但是一不去下河,在河边也不成,二不许上山,连天下雨下得山石都松了,万一不小心砸下来,你跑都跑不及。」 杨萱不迭声地答应着,回到玉兰院吩咐春桃收拾东西。 辛氏犹不放心,除了李显媳妇之外,又吩咐文竹跟着一道。 辛媛也想跟着,大舅母劝道:「你姑父这次有事儿,住不了几日就回来,等那边房屋修缮好了,你要是想去,咱们可以多待几天。否则屋里漏了雨,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好说歹说将辛媛劝住了。 转天,杨萱一大早就出发,等到达大兴,还不到午时。 田庄里半个月前收割了小麦,现在大豆、蜀藜刚下种,田里地白茫茫一片都是水,看不到庄稼,只能看到几根草在随风摇摆。 进往田庄的路也泥泞不堪,到处坑坑洼洼的,积着雨水。 有佃户愁眉苦脸地在田边察看,几个孩子倒是欢乐,噼里啪啦踩着泥水玩,溅得满身满脸的泥点子。 看到杨修文,佃户连忙围上来道:「老爷,路不好,怕马车打滑,不如解了马,我们把车推进去。」 四五个人推着马车,一直到主屋门口才松开。 杨萱踩着车凳扶了春桃的手下车,看到面前半旧的黑漆木门,斑驳的粉白围墙心里感慨万千…… 这是她前世生活过的地方,从不满十七到二十岁。 那三年她过得安闲淡泊,清晨在田垄地头散步,夜晚伴着稻香虫鸣入眠。她见过佃户们在下雨前争抢着收稻割麦,也见过农妇们欢喜地将一袋袋粮食收入仓中。 对于这个二百亩地的小田庄,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正发呆,旁边传来个女子爽朗的声音,「二姑娘要将箱笼搬进去吗?我可以搭把手。」 杨萱侧过头,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位二十三四岁的年青妇人,肤色白净目光明亮,左边嘴角小小一粒朱红色的痣。穿件银红色衫子,衫子虽旧洗得却干净,就连肘弯处磨破的地方也用同色布片缝补得方方正正。 整个人看起来利落能干。 她便是张家媳妇,娘家姓姚、闺名叫做姚兰,能做一手好饭菜的张家媳妇。 现在的她比前世年轻了六七岁,正处于女子最好的年华。 杨萱禁不住微笑起来,开口道:「前天下雨屋子漏没漏,我想住在西次间,不知道能不能住人?」 姚兰应得干脆,「主屋好好的,一滴雨都没漏,就只偏厅碎了两片瓦,地上有水渍。西次间能住,但是得先透透气,姑娘来之前打发人送个信儿就好了,先把被褥都晾一晾。连着半个多月阴天,怕是发潮。」想一想,建议道:「姑娘要不在廊前歇一歇,或者四处转一转,我这就把西次间收拾出来。」 杨萱瞧见石榴树下正翻绳的小女孩,扬手招呼她过来,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能不能带我到处走走?」 姚兰忙答:「这是我家闺女,叫桃花。」 桃花不甚规整地行个礼,「回姑娘的话,我六岁,能带姑娘走。」 姚兰赶紧嘱咐她,「就在附近转转,别往远处去,也不能往河边走。」上一次杨萱落水,田庄的人都知道,李显媳妇还专程来过好几回。 桃花脆生生地应着,「知道了,娘。」 姚兰与李显媳妇合力将箱笼搬进西次间,春桃跟着进去收拾东西,文竹则随了杨萱与桃花在田庄里转悠。 田庄总共就十五户,都是青砖墙面茅草为顶的矮房子,胡乱地分布在主屋旁边。站在主屋门口就可以一览无余,完全没有可逛之处。 杨萱索性在门口的柿子树下站定,笑吟吟地问桃花,「你妹妹呢?」 桃花答道:「妹妹夜里闹觉,这会儿睡着,祖母在家里照看她。」说完,想起来什么似的,歪了头,稚气地问:「姑娘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 杨萱逗她,「我猜的。」 桃花眸光闪一闪,「姑娘猜我妹妹叫什么名字?」 杨萱微笑,她当然知道桃花的妹妹叫梨花,两年之后,她还会有个妹妹叫做杏花。 可她却故意说错了,「你叫桃花,妹妹是不是叫桃叶?」 桃花「咯咯」笑,「不对,我妹妹叫梨花。因为我娘生妹妹时候,正好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她相貌似姚兰,笑起来也跟姚兰一样,两只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儿。 前世她也经常在主屋帮忙,要么挥舞着一把大扫帚扫地上落叶,要么就听姚兰吩咐到屋后菜园子里拔一根葱或者摘两根茄子。 第六章 杨萱说每个月给她发五百文月钱,姚兰推辞不要,说她每月一吊钱已经很多了,桃花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干这点子活儿不当什么。 想起往事,杨萱深吸口气,拉着桃花的手笑道:「我箱笼里带了点心,待会儿回去吃。对了,我听说东头有户人家养的狗很厉害,咬人不?」 「不咬人,」桃花摇摇头,「薛大伯每天都用链子拴着狗,夜里才解开。」 「那张大爷家里的山羊呢?」 桃花又摇头,「张大爷家里没养羊,他家养了一群鹅,那只大鹅最凶了,不让我们从他门前过,每次看见都追着我们跑。」 姚兰出来察看情况,正好听到,笑着插话道:「张大爷家的鹅能看守门户,比狗都管用,就是厉害,不管大人孩子都敢追,若是遇见了,捡块石头扔过去就行。」 正说笑着,见杨修文跟几位佃户过来,杨萱忙道:「爹爹夜里歇在哪里,我让人收拾出来。」 姚兰道:「东次间的被褥也晾出来了,今儿日头大,晾上半个时辰就够。」 杨修文道:「不用麻烦,我睡书房,现成的被褥,正好还能看会书。」 姚兰笑着点头,「我估摸着老爷会用书房,已经敞开门窗透气了。」 杨修文赞许地看她两眼,与那几位佃户一道走进书房。 杨萱跟着走进院子,看到竹架子上搭着好几床被褥,另外一个姓薛的媳妇正拿根棍子轻轻拍打着灰尘。 杨萱在树下石凳上坐定,吩咐春桃将点心匣子取出来,对桃花道:「我带了杏仁酥和玫瑰饼,玫瑰饼非常甜,你最好先吃杏仁酥,否则吃完玫瑰饼就会觉得杏仁酥没味道。」 桃花听从她的话,小心地捏起一块杏仁酥咬了口,满足地眯起眼睛,「真好吃。」却是把点心放下,期期艾艾地说:「我想带回去给妹妹。」 杨萱看着她笑,「你先吃,但是每样只能吃一块,吃多了待会儿就没法吃饭了。等你回家时,我给你包一些带给你祖母和妹妹吃。」 桃花惊喜万分,立刻起身又给杨萱福了福,「多谢姑娘。」 姚兰没让桃花在主屋吃饭,而是将她撵回家去,说是不能占主家便宜。杨萱没有勉强,只吩咐春桃将点心每样包了四块,让姚兰送了家去。 杨萱与杨修文一道用的午饭。 杨修文便谈起先前在田地里察看的情况,「前天雨下得急,刚点的种子怕是冲走了不少,这会儿田里全是水,等稍干两天再补种。」 杨萱关切地问:「那他们有多余的种子吗?」 「去年收成好,他们都留了足够的种子,应该够用。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不管今年收成好不好,都把租子免了了,让他们放心。」 杨萱松口气,甜甜地笑,「爹爹真好。」 杨修文笑道:「人心换人心,都是跟了几十年的庄稼把式,如果太苛刻,他们不尽心种地,咱们又不能天天盯着,到头来还不是咱们吃亏……这几天正好趁他们空闲,先把偏厅房顶修缮好,我看外头大门和围墙也该重新粉刷了,要不咱们就多耽搁几日,等刷完墙再回去。」 杨萱反正总是没事,笑着应了。 吃过饭稍微消了消食,杨萱走进西次间,第一眼就忍不住朝北墙瞥过去。 就是在以前的地方,挂着那幅《富贵满堂》的年画。 画的年岁久了,纸张略有些泛黄。 春桃见她注意年画,笑着解释,「刚才张家媳妇想摘下来的,可想想庄子里没有备着别的画就没摘。下次再过来,从家里带一幅挂着好了。」 杨萱无谓地说:「这幅就挺好,这么挂着吧。」借口要歇晌,将春桃打发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她一人。 杨萱盯住那幅画,莫名地竟有些紧张。 画幅底下会不会根本没有机关? 毕竟,这一世跟前世并非完全一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些会照着原样来,而哪些会发生改变。 杨萱忐忑不安地掀开画幅,仔细地找准墙上痕迹,轻轻推一下,再推一下,墙面应声而动,慢慢出现一个凹洞。 跟前世一样,约莫半人高。 可是里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樟木箱子,也没有老鼠经过的痕迹。 不知为什么,杨萱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有箱子,她就不必惦记里头的东西,也不必纠结是否要告诉杨修文。 这样最好了。 杨萱心情轻松地躺在架子床上,刚晒过的被褥暄软温暖,有种叫做阳光的味道淡淡地弥漫着。 杨萱慢慢阖上双眼,可还不曾入睡,猛地又想起来,就是在这张床上,夏太太身边的孙嬷嬷撬开她的牙,将那碗几乎冷掉的鸡汤灌进她嘴里。 她是在这张床上咽得气儿。 杨萱睁开眼,目光一一扫过房里的陈设。 架子床旁边是张矮几,张嬷嬷就是把汤碗放在矮几上的,而矮几过去则是一张书案,书案正对着窗户,而孙嬷嬷便是靠在这张书案上,凉凉地说,「……逢年过节短不了你的香火。」 而靠西墙并排放着妆台和衣柜,再就是摆着一只青花瓷梅瓶的高几。 北墙倒是干净,只挂了那副年画,年画底下是张小小的黑漆木桌,上面摆着茶壶茶盅以及两碟点心。 杨萱深深吸口气。 她便是死在这里又怎样?这一世,她决不会重蹈覆辙,再不会在同一处跌倒两次。 这样想着,心中再无芥蒂,终于沉沉睡去。 及至醒来,已是半下午。 春桃坐在床边手里拿一把蒲扇正给她扇风,见她醒来,笑道:「姑娘真是好睡,要再不起就得唤醒姑娘了。中午睡太多,夜里怕是要走了困。」边说边往木桌前倒了茶水来,「姑娘喝口茶提提神。」 杨萱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问道:「什么时辰了?」 春桃答道:「差一刻申正……刚才张家媳妇过来说薛猎户送了只兔子,问红烧了吃还是炖了汤吃,地窖里还有些冬天存的淮山。」 杨萱道:「随便吧,怎么都可以。」 春桃笑着说:「我也是这么告诉她,说姑娘不挑食,让她怎么拿手怎么做。」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便传来炖肉的香气。 姚兰竟是做了两种,两条兔子后腿剁成块红烧了,其余连肉带骨头一道炖了淮山。 杨萱睡了半下午觉,丝毫不觉得饿,只略略吃了几块,杨修文却是胃口大开,几乎将那盘红烧兔子腿全吃光了。 吃过饭,太阳终于落了山,最后一丝光线慢慢消失在山的那侧。 李显媳妇拿着一摞纸过来,「天都黑了,阳气消散,我陪姑娘往河边把这纸钱烧了,要是再晚,阴气太重,姑娘就不好出门了。」 杨萱道声好,让春桃提了灯笼,跟李显媳妇去河边。途中经过张大爷家门口,果然听到白鹅嘎嘎的叫声,只是大门关着,白鹅叫得虽凶也跑不出来。 杨萱在隔着河岸三尺远的地方烧了纸钱,点了三炷香,然后倒出来三杯酒。 头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则倒进河里。 李显媳妇口中念念有词,意思是已经供奉过了,请求水鬼开恩,不要再抓田庄的孩童。 第七章 祭拜完之后,三人沿着原路回到主屋。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银盘般挂在墨蓝的天际,月色如水,洒下一地清辉。 杨萱恍然记起,今天是六月十五,难怪月亮这么圆而且这么亮。 因为中午睡得久,夜里到底走了困,躺在床上看着窗户纸映出石榴树的枝桠,竟是毫无睡意。 田庄的夜较之京都,仿似更热闹些。 远远地,有狗吠声传来,而墙角,不知名的夏虫兀自欢唱不停,「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便在这单调而枯燥的虫鸣声中,杨萱隐约察觉到,屋里好似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清浅的呼吸。 她猛地坐起身。 床前站着一人。 那人身形高且瘦,穿黑衣黑裤,脸上蒙了黑纱,只余一双眼眸露在外面,莹莹发着光。 见到杨萱,他明显诧异了下,眸光闪一闪,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转身往门口走去。 杨萱低低唤一声,「萧大人。」 那人身形微顿,转过身,扯去面上黑纱,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杨萱急急解释,「我跟我爹一起来,前天大雨怕房屋漏雨。萧大人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主屋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还有男子的喊叫声,「就是这里,我看到他跳进这家院墙了……」 紧接着,「啪啪啪」辅首被用力叩响,有人急促地喊:「开门,快开门。」 杨修文喝问:「三更半夜的,是谁?」 「我们是沐恩伯府的,有人偷了府里财物,我们追拿盗贼至此,打扰之处且请见谅。」 沐恩伯府,是靖王妃的娘家。 杨萱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萧砺身上。 萧砺蒙上面纱,低低说一声,「我走了」,便要去开门。 此时,杨修文已经打开院子大门,呼啦啦涌进来一大帮人,隔着窗纱能看到为首之人正跟杨修文说着什么,另外数人则举着火把,在院子里四处察看。 萧砺轻轻抽出长刀,刀锋映着月光,寒光四射。 这个时候出去,无疑是要与他们正面对上。 可是,外头至少有十人,看模样应该都是会功夫的。 而且,他之所以闯进屋里,肯定是知道寡不敌众,要暂且躲避一下。 杨萱脑子一热,开口唤道:「大人」,跳下床,顾不得穿鞋,光脚走到萧砺面前,「我知道哪里能藏身。」 萧砺垂眸看着她的脚,低声道:「你快回去,别连累了你。」 杨萱不吭声,伸手扯住他衣袖,用力拉着他走到黑漆木桌前,踩上椅子将年画掀开,推开机关,「这里。」 萧砺凝望她一眼,飞快地钻进去,缩紧身体。 杨萱关上暗门,放下画幅,才要松口气,却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而掌心黏黏糊糊的。 很显然是萧砺手臂上的血沾到了她手上。 杨萱正要寻帕子擦掉,门外传来杨修文的说话声,「此乃小女所居之处,想必她正熟睡,着实不便进入。」 有个粗嘎的声音道:「杨大人放心,我们只进去瞧一眼,倘或没人即刻就出来,而且此事只在场之人知道,决不会传到外人耳里。可要是盗贼真的在里头,令爱的安危和名声……我们就没法保证了。」 杨修文沉吟不决。 杨萱明白,倘或是其他人,杨修文或者会尽力阻拦,可来人是沐恩伯府的护院,又是拿着她的安危做筏子,杨修文必然会进来看一看的。 她衣衫齐整,并无不妥之处,而且如今年纪尚幼,于名声上绝无大碍。 可这手上的血怎么办? 也不知地上有没有,要是滴在地上,又当如何解释? 心念电转之际,杨萱突然闭上双眼,捏紧拳头,用力捣向自己的鼻子。 杨萱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喷涌而出,紧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孔缓缓淌了下来。 杨萱任由鼻血流了数息,才抬手捏住鼻头,朝门外唤道:「春桃,春桃……」 门蓦地被撞开,杨修文跟一个穿玄色裋褐的彪形大汉同时闯进来。 杨修文急切地问:「阿萱,怎么了?」 杨萱瓮声瓮气地回答:「鼻子流血了。」 春桃披着衣衫匆匆跑过来掌了灯。 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彪形大汉审视般盯着杨萱。 杨萱披散着头发,一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懵懂模样,巴掌大的小脸上既有泪又有血,看上去极为狼狈,而浅粉色的中衣前襟也落了好几滴血… 见到杨修文,杨萱迎面扑过来,抽泣着道:「……睡着觉,不知道怎么就出血了……茶壶里没有水……」 泪水好似端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落。 杨修文心疼不已,因见她光着脚,忙把她抱到椅子上,柔声安慰,「松开手让爹瞧瞧,没事的,许是白天在太阳地里站久了,稍过会儿就好了。」 这个空当,春桃已经端来一盆温水。 杨修文亲自绞帕子,先给杨萱擦了泪,又仔细地拭去她腮边和唇角的血,「明儿让厨房煮些香薷饮消消暑气,往后天热的时候,切莫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了。」 杨萱抽抽答答地应着,眼角却不住地往彪形大汉身上瞥。 那人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时而往房梁瞧瞧,时而往桌子底下瞅瞅,又将耳朵贴近衣柜细听,忽地往床底下一探,喝道:「快出来,我瞧见你了。」 杨萱缩在杨修文身旁战战兢兢地道:「爹爹,我怕。」 杨修文拢着她肩头,安抚般轻轻拍着,「不怕,爹爹在呢。」少顷,站起身,冷声对大汉道:「不知可曾看到贼人踪影,如果察看完了还请回避,小女在此多有不便。」 彪形大汉又四下逡巡一番,朝杨修文拱拱手,「杨大人,多有打扰,来人定当登门赔罪,告辞!」大步离开。 春桃又进进出出好几回,先沏了新茶,又兑好一盆温水伺候杨萱洗脚。 等收拾妥当,杨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杨修文看着她稚嫩脸庞上掩饰不住的困倦,心疼地说:「我出去了,你换了衣裳赶紧睡,明天不用早起,我让厨房给你留着饭。」 春桃另外取来干净中衣,将杨萱身上沾了血的换掉,待她躺下,拢好帐帘,吹灭灯烛。 杨萱盯着帐帘外面春桃影影绰绰的身影,开口道:「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伺候。」 春桃低声道:「我陪着姑娘,姑娘放心睡。」 杨萱从帐帘探出脑袋,「你在这里我睡不着……这才刚三更天,还有大半夜呢,屋里又没有榻席让你歪着……你去吧,要是睡不好明天怎么当差?」 春桃想一想觉得在理,又嘱咐杨萱有事唤她,轻轻掩上门离开。 屋内重又恢复先前的宁静。 杨萱默默躺了片刻,才起身走到方桌旁,踩着椅子卷起年画,将机关打开。 萧砺从凹洞里钻出来,目光凝在杨萱脸上,低声问:「鼻子怎么了?」 杨萱嘟起嘴,「你衣服上有血,我沾了满手,没办法就捣了鼻子一下……你受伤了?」 第八章 萧砺「嗯」一声,「从沐恩伯府出来时,不小心被砍了下。」抬起手臂,对着月光看一眼,袖子上好大一片黑,也不知到底流出来多少血。 杨萱心有不忍,轻声问道:「我帮你包一下吧?」 萧砺默一默,开口道:「有劳,我这里有伤药,顺便帮我洒一点。」说着从怀里掏出只瓷瓶,放在桌上,又挽起衣袖。 朦朦胧胧里,杨萱看到约莫两寸长一条伤口,好似依旧有血在往外渗。 她拔开瓷瓶的木塞,将药粉对准伤处不要钱似的洒下去。 就感觉萧砺似是「嘶」了声,手臂不自主地收紧。 想必是痛得狠了。 药粉极是有效,不过数息,鲜血便缓缓止住。 杨萱正要去寻帕子包扎,萧砺已从怀里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这个还给你,以后别乱扔了。」 杨萱抖开帕子,见右下角绣着盛开的萱草花,心里明白这正是被辛媛丢在长安街的那张,嘴上却不认,「这不是我的,我的帕子不绣花。」 将帕子叠成长条,毫不犹豫地包在伤口处,绕过一圈,又寻一条束发的绸带,紧紧实实地固定住。 打结的时候,手指不免碰到他的肌肤,只觉得所触之处不像人肉,更像是石头,硬邦邦的。 包扎完毕,开口问道:「大人,我这算救了你吧?」 萧砺垂眸看她,「怎么?」 杨萱咬咬唇,对牢他的眼眸,「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次我救你,以后如果我有危难之事相求,大人不能见死不救。」 萧砺挑眉,「古人也说,施恩图报非君子。」 杨萱反驳,「我又不是君子,大人才是……以后大人也得救我一次,不,得救三次。」 萧砺扯扯唇角,似是想笑,可笑意未显便极快地掩去,「好,我答应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杨萱急忙跟上一句,觑着萧砺脸色并无不虞,暗暗舒口气,忽听萧砺问道:「你名字里有个萱字?」 杨萱不防备他竟问起自己名字,犹豫片刻,点点头,「就只有个萱字。」 萧砺轻声道:「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杨萱愣住,这是嵇康说过的话,嵇康崇尚养生故有此语,没想到萧砺竟会知道。 他应该也是读过书吧? 正思量着,只听萧砺又问:「你几岁了?」 问完名字,又问年龄,待会儿是不是还要问生辰八字? 这样的问题太过逾越。 杨萱讶然地抬头,瞧见他的面容,被如水的月光照着,往日的淡漠冷硬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极少见的柔和。 甚至那双素日阴郁狠厉的眼眸,竟然也像笼了层轻纱似的,温润亲和。 杨萱鬼使神差般答道:「就快十一了。」 「十一,」萧砺低低重复一句,「你倒是胆大,不像十一岁的孩子。」站起身,「想必那些人已经离开,我该走了。」 难怪他迟迟不走,原来是怕那些人在外面等着。 杨萱恍然,见萧砺已走到门口,忙又唤住他,「大人出去,别走西边的路,西边薛猎户家中养了只极凶的狼狗,夜里会放出来,不声不响咬你一口。也别走东边,张大爷养白鹅,要是经过他家,白鹅一准会嘎嘎乱叫。」 萧砺脸上露出动人的笑,「那我该走哪边?」不等她回答,已经推门出去,纵身一跃自墙头翻出,转瞬消失在月色里…… 杨萱默默站了片刻,正要进屋,忽见地上多了团黑影,有人低低唤道,「姑娘……」 这深更半夜的,不是闹鬼了吧? 杨萱顿觉毛骨悚然,偷偷侧过身,却是春桃,不知何时站在了庑廊下,衣衫非常整齐。 杨萱捂住胸口,长长喘一口气,「你要吓死人。」 「姑娘,」春桃神情晦涩不明,「那人……」 杨萱立刻打断她的话,「你什么都没看见,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没有别人。」 话音刚落,听到西边传来痛苦的尖叫声,伴随着纷杂的呼喊声,「打死他,别让他跑了,娘的,真歹毒。」 杨萱又是一惊,下意识地与春桃对视一眼,心高高提了起来。 不会是那群人没走,萧砺又被堵了个正着吧? 念头刚刚闪过,西边又传来狼狗的闷哼声,紧接着是薛猎户堪比铜锣的大嗓门,「谁敢动我的狗,我跟他拼了?」 又有人嚷道:「你的狗咬了人,我们凭什么不能打死它?」 听着像是先头那个彪形大汉。 薛猎户道:「这狗我养了三四年,从来没咬过周遭邻居,你们半夜三更在我家门口转悠,不咬你们咬谁?」 原来还是沐恩伯府的那群人,竟然真的没走。 不过眼下被薛猎户牵扯着精力,想必萧砺完全可以趁乱离开。 杨萱松口气,对春桃道:「我回去睡了。」 进屋,掩上门,头刚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梦里始终有淡淡的血腥味掺杂着苦涩的三七粉的味道,在鼻端萦绕。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杨萱才起身,姚兰已经将饭热过三四回了。 杨萱睡得足,精神极好,正好肚子也饿了,喝了整整一大碗红枣薏米粥,吃了两只青菜包子,还要再尝尝糯米糕。 春桃顶着两只黑眼圈劝,「姑娘少吃些,马上要用午饭了。」 姚兰看着春桃没精打采的样子,问道:「夜里没睡好吧,我也是,头先被吵醒过一次刚合眼,又被吵醒了,就再也没睡着。姑娘听说没有,昨儿薛家的大狼狗被打死了。」 杨萱惊诧地问:「那只大狗死了?」 姚兰点头,「咬伤了四个人,被人乱棍打死了。薛猎户红了眼叫上三个侄子要跟他们拼命,还是老爷出头给压下的,最后费了半天口舌两边说合,薛猎户拿出跌打伤药给那四人治伤,那些人赔给薛猎户二十两银子,老爷另外许了十两银子。」 没想到杨修文后来过去调停了,杨萱睡得沉,竟是半点不知道。 难怪现在都不曾见到他的人影,想必是昨夜一宿没睡,正在补觉。 那只狼狗能在薛猎户死后啃了他的孙子,可见狼性未灭,死了也便死了,至少消除了日后隐患,杨萱并不感觉可惜。 至于沐恩伯府的护院,谁让他们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被咬是咎由自取,也不令人同情。 倒是薛猎户得了三十两银子,可以另起两间瓦房或者添置些农具,过上两年好日子。 应该算是好事吧。 一上午,田庄都很寂静,直到吃过晌饭才重新喧闹起来。 佃户们搬来木头瓦片修缮偏厅屋顶,其中就有薛猎户的侄子。 有人问道:「薛大叔家里那狗怕是有四十多斤,能炖出好一锅肉,你们有口福,能痛快地吃一顿。」 薛侄子「切」一声,「我二叔把狗看得比命根子都重要,连毛皮都不舍得剥,还舍得吃肉?天不亮他就扛到山上埋了……这会儿在家里吧嗒吧嗒掉眼泪呢,要不东家有活计,我二叔能不来?」 那人笑道:「埋哪儿了,我待会去刨出来,白可惜那么多肉。」 「可别,」薛侄子忙劝阻他,「二叔知道了能跟你拼命,现下心里正窝着火没处发呢。」 第九章 杨萱隔着窗户听见,对春桃道:「薛猎户对狗还真上心。」 春桃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那狗天天跟在脚边寸步不离,眼睁睁瞅着被人打死,让我也舍不得剥皮吃肉。」 正说着话,见桃花小心翼翼地托着只汤碗往这边走,春桃赶紧迎出去,「我来吧,当心摔了。你娘也真是,就让你端着来?」 桃花仰着头笑,「我娘在剁肉馅,夜里汆丸子。我能行,在家里这些活计都是我干。」 汤碗里盛得是香薷饮,里面除了香薷、厚朴、白扁豆还加了蜂蜜,炖得糯软香甜,完全没有苦味。 杨萱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对桃花道:「待会儿让你娘也给你盛一碗,夏天喝了消暑气。」 桃花摇摇头,「这是给姑娘和老爷喝的。」 杨萱笑道:「就说我让你喝,你娘一准儿会答应。」因见桃花发髻有些歪,便取出梳子,「你站近点,我给你重新梳梳头发。」 说着将她发髻打散,边梳着边道:「桃花头发真好,又多又黑。」 桃花脆生生地回答:「因为我吃山核桃,我爹每年秋天进山打核桃,我娘说吃核桃头发就长得好。」 杨萱笑笑。 其实那也未必,她平常没少吃蜜渍核桃仁,但是头发还是不甚浓密,还不如桃花的多。 反倒是杨芷这个不爱吃核桃的,却长了一把好头发。 可见头发好不好不在乎吃什么,可能就是天生的。 杨萱将桃花头发梳顺,先高高地结成两个麻花辫,然后在头顶盘成双丫髻。 春桃见桃花束发的布带已经旧了,打开杨萱妆盒翻了翻,抖出一条湖蓝色绸带来,「我记得姑娘有两根这样的,还想给桃花系上,怎么只剩一根了?」 另外一根她用来给萧砺包扎伤口了。 杨萱梗一下,搪塞道:「不急着找,先用那对水红色的,水红色的好看,再把那对粉紫色木槿花拿出来。」 春桃依样找出来。 杨萱用缎带将发髻固定好,两边再各插一对小小的木槿花,举起靶镜问桃花,「好不好看?」 桃花对着镜子左照右看,兴奋得面颊潮红两眼放光,不安地看向杨萱,「我娘……」 春桃打断她的话,「姑娘赏给你的,你就收着,待会儿我跟你娘说。」 「多谢姑娘,多谢春桃姐姐。」桃花连忙屈膝行礼,两眼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靶镜,咧开嘴笑了笑,抬手摸一下精巧的木槿花,「静姑姑也会做绢花,可是没有姑娘的好看。」 春桃随口问道:「哪个静姑姑,田庄里的?」 「不是,」桃花摇摇头,「静姑姑住在吴家村,离田庄十里地,她跟方婆婆做了绢花就拿到集市上卖,还卖手帕跟荷包。」 春桃抿嘴儿笑。 杨萱的绢花都是从扬州带过来的,质地和式样都没得说,怎是乡野女子做出来的东西能相比的? 可这话却没法对桃花说,说了她也不懂。 杨萱知道这位静姑姑。 静姑姑本是山东人,跟寡母相依为命。 后来寡母重病,静姑姑自愿嫁给个行商的鳏夫,带着寡母来到大兴。 只可惜好景不长,静姑姑没过两年好日子,鳏夫因病过世,婆婆说她克夫,将她跟寡母赶出门。 吴家村里正见她可怜,将家里空闲的旧宅子借给她住。 前世杨萱住进田庄的时候,桃花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大姑娘,做得一手好女红,她的针线活儿就是跟静姑姑学的。 打发走桃花,杨萱问春桃,「我往年穿小的衣裳都哪里去了?」 春桃笑道:「姑娘是想找出来给桃花?先前那些棉布的大都拆洗做袼褙了,有些绸布的做了鞋面。留下的都是云锦素缎等好料子,她们在田庄怕是不方便穿。」 杨萱想一想,道:「回去找找吧,有合适的就送过来,收着也白收着,放久了布料都旧了。先前我娘找出来一匹雪影青的绸布看着就发黄。」 春桃含笑答应着,瞥见那根湖蓝色绸带,又开始嘀咕,「昨儿姑娘歇晌,我收拾簪子的时候还在,怎么就没了呢?」 「找不到算了,」杨萱漫不经心地说:「这根足够长,剪成两半送给桃花也能凑合着用。」 站起身寻到剪刀,目光无意中扫过墙上那副年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手里剪刀也险些落地。 年画是工笔画的富贵有余,五六株盛开的牡丹花旁,游动着数尾嬉戏的红鲤鱼。 牡丹花有魏紫,有赵粉还有一株两色的二乔。 而眼下,二乔浅粉色花瓣上,明显一道暗红的血渍。 很显然,是她昨夜无意间蹭上去的。 幸好夜里灯光不若日光明亮,而且那位彪形大汉只顾着床底衣柜等处,并没有注意一览无余的北墙上的这幅画。 这才侥幸躲过。 可杨修文就不一定了,文人学士最爱鉴赏字画。 昨晚是因担心杨萱无心顾及,可如果他再来,肯定会看出端倪。 年画上的血渍虽然已经变得暗红,可看上去仍很新鲜,绝对超不过三日。 而且不知道年画背面以及墙壁上有没有沾上血,倘或杨修文掀开看,又该如何解释? 杨萱胡乱寻个由头将春桃支走,快步走到北墙根,轻轻掀开画幅。 果然年画背后一个小小的血手印。 好在墙面仍是白的,并没有沾染血渍。 杨萱暗松口气,思量片刻,去书房找杨修文。 杨修文正俯在案前看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杨萱,清俊的脸上立刻漾出和煦的微笑,「阿萱今儿没歇晌觉?」 杨萱嗯一声,嘟着嘴道:「早晨起得晚,要是歇了晌觉,夜里又睡不着了。爹爹在干什么?」 杨修文笑道:「看看这半年的账目,阿萱有事儿?」 杨萱期期艾艾地说:「爹爹,咱们能不能今儿就回京都,我不想在田庄过夜……我怕。」 杨修文了然,温声道:「阿萱不怕,有爹爹在,今天夜里不会再有人来了。现下天色已晚,赶回去怕关了城门,再说夜里爹爹还约了佃户们谈事情。今天把事情做完了,明儿咱们吃过早饭就回去,好不好?」 杨萱在田庄待得习惯,想回去只不过是怕杨修文去她屋里瞧她,闻言便乖巧地点点头,「好。爹爹谈什么事情,我也想听。」 杨修文却是会错了意,以为杨萱是因为害怕想要跟自己待着,笑道:「是商议明年的农事,种什么庄稼谷物……阿萱要是不嫌无趣,就过来听听。」 吃过晚饭,杨萱便跟杨修文到了书房。 前来议事的佃户有五人,看到杨萱在,并不太惊讶,俱都恭敬地招呼声「二姑娘。」 杨萱冲大家笑笑,安安静静地窝在杨修文身旁。 养大白鹅的张大爷先开口,「东家说好好的地不种高粱,那种什么?」 杨修文笑道:「不是不种高粱,高粱仍是要种,但不用种这么多,省出半数来种红薯。红薯产量高,一亩地能产上千斤,是高粱的一倍有余。人能吃,鸡鸭等禽畜也能吃,比高粱合算。」 张大爷皱着眉头满脸都是质疑,「真的?一亩地产一千斤粮食?这玩意儿咱没侍弄过,能长好?」 第十章 杨修文道:「亩产千斤不是我说的,是我户部文书上写着的。早七八年前鲁地就有种红薯的,先前产量低,官府没当回事儿,近两年产量起来了,一亩地养活一口人绰绰有余。要种也简单,回头我托人买苗种,再问清种植方法,先种十亩地看看情况,要是好就多种,不好就拉倒。」 张大爷「嗯」一声,「这样行。高粱米不能不种,富余了还能换上二两酒。」 屋里人都笑起来,「东家免了今年的租子,就是不种高粱也短不了你的酒。」 这时,薛猎户道:「东家仁义,咱们也不能不承东家的情。昨儿夜里的事情大家都清楚,要不是东家拦着,他们还想动刀动枪。娘的,咱们庄上近百口子人,怕他们个球?要是真动手,老子就陪他们练练……种地我不懂,我说说我懂的。这三十两银子我不要,想到镇上打几把刀枪,冬天闲散的时候,各家出个青壮劳力凑在一块练练。平常可以进山打点兔子野鸡开开荤,要是再有昨天那事儿,咱们庄上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薛老弟说的对,」另一人随声附和,「今儿我下地才发现,好容易出来点苗儿被人踩了不少。咱们周遭十里八乡没有糟蹋庄稼的,除了那帮畜生没别人。薛老弟,你看我家二小子成不成?」 薛猎户咧开大嘴,「身板还成,就是瘦了点儿,等练上一冬,准能壮实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不等杨修文开口,已经把人手凑了个七七八八。 杨修文肃然道:「你们既已决定,我也不说什么,总之凡事切莫冲动,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昨天那些人虽然只是护院,可背后牵扯着沐恩伯府,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人,咱们不能拿鸡蛋碰石头,免得牵累到家里妇孺老弱。」 薛猎户思量片刻,叫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先把礼数做到,要是别人再不识趣,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姓薛的没有孬种。」 杨萱默默听着,忽而想起来,前世薛猎户也是召集了一帮人练武,还在进田庄的路旁挖了深沟以阻挡外人随意进入。 可惜他没遇到时机,而且年纪又大了,否则说不定还会成为一名良将。 几人商议了一个多时辰,把明、后两年的农事都议定,防卫队的人员和训练时间也确定好,这才散去。 杨修文看杨萱听得津津有味,笑问:「阿萱不觉得无趣?」 杨萱站起身,舒展下胳膊,「我觉得很有意思,不同的田地适合种不同庄稼,就跟不同的茶用不一样的茶具一个道理……还有爹爹懂得真多,还会打算盘还会种庄稼。」 杨修文朗声大笑,亲昵地点一下她的鼻尖,「爹爹会打算盘是真,种地却是不会,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先前又请教过别人,这才略懂些皮毛……要想真正成为名臣良相,光会写八股文不成,农事水利都得知道才成。」 杨萱默然。 能够成为阁臣光复门楣,是杨修文最大的愿望。 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夜无事。 第二天杨萱早早起身,跟杨修文回到京都。 辛氏没以为他们今日返回,带着杨芷和辛媛一道到大舅母新买的宅院去了。 杨萱翻箱倒柜把幼时穿过的衣裳找出来,果然跟春桃说的一样,留下的都是云锦蜀锦等好料子。 倒是七八岁上的衣裳都还在。 杨萱捡着府绸、潞绸等在田庄能穿出去的袄子裙子挑出一大包,又包了些各式各样的碎布头。 这一世说不准桃花还是会早早学会针线,即便不能,桃花把这些布头送给静姑姑也是好的,至少能够帮衬她些许…… 直到正午,辛氏等人才回来。 辛媛见到杨萱,立刻冲上前拉着她的手,「你怎么不早说今天回来,我们一道看看我家新宅子。花园里的水池子已经修好了,可惜莲花还没种,就只养了几尾鱼,池子旁边铺了鹅卵石,种了一小片竹林,极是清雅。搬家的时候,你跟我一起住过去吧。」不等杨萱回答,又急切地问:「你在田庄怎么样,好玩吗?我也要跟着去。」 杨萱笑盈盈地回答:「还行,只不过吃住都不如京都方便,我怕你住不惯。」 「你能住我就能住,」辛媛急搓搓地问辛氏,「姑母,什么时候再去田庄?」 大舅母嗔道:「阿萱才刚回来,而且阿桂还小,离不开人,田庄里飞虫禽畜都多,被咬着或者磕着碰着可不得了。」 辛媛想一想,「那娘带我们去?」 大舅母道:「我得尽快把宅子收拾出来搬过去,还能总在你姑母家里赖着?」 很显然,杨修文跟杨桐也不可能有空带她们去。 辛媛沮丧不已。 杨萱急忙转换话题,问辛氏,「娘这里有没有适合中堂挂的年画,我看到庄上西次间那副已经旧得不成样子,想换一幅。」 辛氏无谓地说:「我这里倒是有几幅好画,不过庄上不常住,挂着可惜了。等几时再去的时候再说。」 杨萱笑道:「是这样,庄子上有个姓张的媳妇,家里女儿叫桃花,才刚六岁半,生得齐整又能干,我挑出来一些穿小了的衣裳打算让人送过去,正好把年画换回来。」 大舅母闻言道:「要是真能干,可以把人带回来,放在身边调~教个两三年,正好春桃她们放出去的时候,她们接上。」 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想起杨家头上还悬着利剑,说不准哪天就掉下来,杨萱不愿意让桃花平白受此无妄之灾,遂笑道:「过两年等八岁再说,现在把娘儿俩分开,不忍心呢。」 辛氏也道:「确实太小了,六岁还是个孩子呢,哪能使唤得住?」 大舅母笑叹,「你就是心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四五岁上跟着大人下地干活还不多的是?」 正说着话,厨房里将饭摆出来,阖家热热闹闹地吃完,杨萱回屋歇了个晌觉,不等睡醒,便被辛媛推了起来。 杨萱睡眼惺忪地问:「什么事儿,你怎么不睡觉?」 辛媛道:「我睡不着,就把我那些旧衣裳也找出来了,你一并送给那个桃花。」 杨萱打个呵欠懒懒地坐起身。 辛媛拿来的衣裳都是她去年进京时候做的,有好几身还没怎么穿就小了。 杨萱挑出来两件,将其余的仍然还给辛媛,「桃花每天要喂鸡喂鸭,有时候还得跟着下地捡柴火,这些纱啊罗啊还有锦缎根本没法穿,太娇贵。」 辛媛「哦」一声,「你帮我收着吧,过两年要是桃花上京里来,再送给她,我留着没用,都不能穿了。」 杨萱无语。 桃花进京也是当丫鬟,有哪家丫头穿这样的好料子? 可对上辛媛这说一不二的脾气也没办法,只能让春桃收着了。 第十一章 此时的杨芷正坐在西跨院炕边长吁短叹,「有些人真是命好,整天咋咋呼呼的没个正形,可架不住人家会投胎……辛媛那屋子得有我跟阿萱加起来那么大,大舅母说给她定了一水的花梨木嵌螺钿家具,单一张拔步床就将近百两银子。」 「你是觉得生在姨娘肚子里亏了?」王姨娘正在做袜子,闻言抬头瞧一眼杨芷,低下头继续缝,「可你想想,外头还有大把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过年的时候有件不打补丁的衣裳都高兴得蹦高。投胎是老天爷安排的,再怎么样也挣不过命,但嫁人却是我们自己能做得了主的。只要嫁得好,别说花梨木就是紫檀木也用得上。还有那些勋贵人家,宅子都分好几路,单是花园子就比咱们这三进宅子大……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杨芷胡乱揉搓着手中帕子,垂头丧气地说:「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哪里能说上话?以前相看那些人家也都是跟咱们家世相若的人家,并没有高门大户。我便是有本事也没有用武之地。」 王姨娘将手中针线活儿放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杨芷,「这会儿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了?先前我就让你催太太多出去走动,你死活不乐意。我跟你说,再往后出门的时候,先打听清楚都哪些人家,其中有没有能攀得上富贵门户的?见面后,多跟这样人家的姑娘往一起凑,等处得好了,说不定人家就下帖子请你。这不就有了机会?你说你去年白出去那么多趟,都结识了几个人?我记得有次还遇到过武定伯内侄媳妇的闺女,你怎么不知道热络些?」 杨芷低头不语。 那不是武定伯的内侄媳妇的闺女,而是武定伯儿媳妇的隔房伯娘的闺女。 攀扯到武定伯身上已经拐了好几道弯了。 那个姑娘也姓杨,叫杨美。 不过人跟名字半点不相干,长得五大三粗不说,穿着满池娇的锦缎褙子,头上顶着大大小小好几样赤金首饰,能晃花人的眼。 别的姑娘都不愿跟杨美站在一处,生怕沾了铜臭气。 杨芷长在杨家,虽然也喜欢金子,可从小受辛氏和杨修文的熏陶,凡事以清雅精致为美,怎可能低声下气地往杨美跟前凑。 可王姨娘说得也有道理,得主动跟别人交往才有可能认识到更多的人。 杨芷下定决心倘或再出门赴宴,定然要好生跟辛氏打听仔细了。 只是夏日酷暑,没人操办宴会。 长日漫漫,终于过了中元节,过了中秋节,又过了杨萱生日。 大舅母新宅院的家具摆设总算安置妥当,看着黄历挑出九月初六这个黄道吉日将东西搬了过去。 辛氏带着几位孩子去温锅烧炕玩了一天,而大舅母专程叫了席面回请杨府全家又是一天,再然后大舅母又委托辛氏邀请了秦家、薛家等能说得上话的往家里玩了一天。 大舅母有了能走动的人家,就算在京都安定下来。 辛氏却累倒了,在家里歇了七八天才见好。 这会儿已经到了十月。 一直处于风口浪尖的太子终于有了好消息,据说他又带了数百人的精锐军队挺进中原,活捉了鞑靼部落首领苏哈木的三儿子苏布寒。 现在已经班师回朝,不日将到达京都,在午门献俘。 京都百姓群情振奋,他们打小儿就知道鞑靼人在边关骚扰万晋百姓,可是从来不知道鞑靼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现在有了机会都想一睹苏不寒的真实面目。 长安街两旁的酒楼茶馆临街二楼的房间,在短短半天就被订了出去。 大舅母耐不住辛媛吵着想看热闹,也花银子订了一间,到了正日子那天,约了辛氏母女过去看热闹顺便吃午饭。 跟上次状元游街一样,长安街两侧仍是人山人海,所不同的是,上次围观人群以大姑娘小媳妇居多,这次更多的是半大小子,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老汉和妇人也在其中。 毋庸置疑,依旧有穿着长身罩甲的锦衣卫在路旁维持秩序。 杨萱蓦地想起萧砺,从田庄回来约莫四个月了,她出过好几次门,可一次都没有碰见他。 今天这种时刻,想必他也会在场。 杨萱探着头,目光一寸寸搜寻过去,突然就凝在一道瘦长的背影上——靛蓝色的裋褐,暗红色罩甲,腰间别一柄长刀,刀柄上的络子都有些散开了。 应该就是他吧? 肯定就是他! 杨萱呼吸骤然停了下,心却「怦怦」跳得厉害,那么急又那么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白净的圆脸。 并不是萧砺! 杨萱长长舒口气,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己该是轻松还是失望,却有种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 使得阳光灿烂的天气好像也黯淡了许多。 杨萱默默端起茶盅,抿了口茶,百无聊赖地再度往下面瞧。 就在街对面绸缎铺子门口站着一人,麦色肌肤,五官冷且硬没有半点表情,眸光阴郁而冷厉,好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 同样穿长身罩甲,可罩甲不是暗红色,而是暗金色。 杨萱低低嘟哝一句,「明明在当差,不到前头约束行人,站到人家铺子跟前干什么?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进去买绸缎?」 而心却不受控制般欢喜起来。 目光紧紧地凝在他身上不愿移开。 不过数息,萧砺已察觉有人正盯着他,猛然抬头,对上杨萱躲闪不及的视线,冷硬的脸庞刹那间柔和下来,唇角也微微翘起,绽出一抹浅浅的笑。 极浅极浅,却是动人。 杨萱蓦地想起在田庄那夜,临走前,他也曾有过这般短暂的笑容,说了句,「那么我该走哪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几个月,她不曾想起过他,可今日乍然相见,却觉得自己真的有些挂念他。 她想跟他说句话,问问他到底走了西边的路还是走了东边的路。 也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有。 杨萱吸口气,站起身,对辛氏道:「娘,我出去一下。」 辛氏只以为她是解手,点点头,嘱咐春桃,「仔细点,别冲撞了人……东西带齐备了没有?」 春桃拎起旁边的包袱,「都带了」,见杨萱已走出门外,来不及多说,急步跟了上去。 杨萱走到楼梯口便有些迟疑。 大街上人那么多,而且大半是男子,她出来得匆忙,连帷帽都来不及戴,难道真的要这么大喇喇地挤过人群到对面找他吗? 况且,辛氏跟大舅母就在楼上,垂眸就能瞧见她。 她就是吃了豹子胆不敢这么做。 杨萱一步步挪下去,走到一半停下步子,正要回头往上走,无意间瞧见酒楼门口,有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是萧砺。 他竟然穿过大街过来了。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过来干什么? 杨萱情不自禁地加快步子,不料脚下一个踉跄…… 杨萱情不自禁加快步子,不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就见萧砺已急步上前,双手伸开做出搀扶的姿势。 如果真的摔倒,那可不就单纯鼻子出血,没准鼻子就摔歪了。 杨萱吓得脸色苍白,一把抓住旁边的木栏杆,稳住身形。 萧砺柔声道:「你别急,我总会等着你。」 杨萱有些心慌。 他说等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下来他也会等着,还是说他猜到了她会下来。 第十二章 活过两世,杨萱从不曾喜欢过谁,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事实上,她接触比较多的男人也只有杨修文和杨桐,再加一个夏怀宁。 前两个是她的家人,而后面的让她憎恨和厌烦。 可是适才看到萧砺笑容的那一刻,听到他开口的那一刻,杨萱突然感觉心潮汹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还有隐约的期待。 杨萱扶着木栏杆一步步走到萧砺面前,仰起头。 萧砺垂眸瞧着她,唇角扯一扯,「哪儿都少不了你,这么喜欢看热闹?」 杨萱歪着头,圆睁了双眸分辨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爱看热闹,我娘跟舅母都在上面。」 萧砺笑笑,从怀里掏出方素绢帕子,「你的那条沾了血洗不掉,就把它烧了,这条赔给你。」 帕子上缠着那条湖蓝色绸带。 湖蓝配着素白,清新雅致。 杨萱莫名地感到失落。 却原来,他特地穿过街道过来,就只是要把帕子赔给她。 并非因为其它理由。 杨萱沉下脸,摇摇头,「我不用别人的东西。」 「不是别人的,是新买的,跟你那条差不多,只是上面没有绣花,」萧砺将帕子递到她面前,「那天多谢你相助,收下吧,我还在当差,先走了。」 杨萱突然就动了气,挥开他的手,「我说过那不是我的,别算在我头上。你要是真想谢,那就记着答应过的话」,转身往楼梯上跑。 萧砺惊讶不已,跟着上前两步,叮嘱道:「你别跑,当心摔着。」 杨萱回头,气呼呼地瞪他一眼,「用你管?」 顺着原路回到雅间,见杨芷正坐在她先前靠窗的位置上。 杨芷忙起身,「萱萱你过来坐。」 杨萱没精打采地说:「不用了,姐坐吧,我这里也能看到。」顿一顿,「鞑靼人跟咱们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没什么好看的。」 「那不一样,」辛媛立刻反驳,「鞑靼人头发是黄的,眼珠子是蓝的,还有绿的,晚上会发光,跟狼眼似的。」 大舅母忍不住笑,「你又知道了,晚上要是能发光,还不得吓死个人?」 辛媛肯定地说:「是真的,我听爹说的。他以前见过绿眼珠子的人。」 话音刚落,只听街面传来纷杂的尖叫声。 辛媛侧身一瞧,兴奋地喊道:「来了,来了,我看到旌旗了,阿萱来来,咱们一起看。」伸出手用力将杨萱拉到她身边。 两人肩并着肩靠在窗棂上,只见不远处旌旗招展,上面用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楚」字,在阳光照耀下发射出细碎的光芒。 楚是万晋朝的国姓。 不多时军队行至楼下。 杨萱看到了关在囚车里的苏不寒。 那人低头蜷坐在囚车里,身上衣衫褴褛斑斑点点满是暗红色的血迹,头发散乱着能看出是黑色,却瞧不见眼珠子到底是蓝还是绿。 他手腕跟脚踝上都锁着粗长的铁链子,看着骨架很大而且结实。 可以猜想他的身材定然非常魁梧。 可再强悍又如何,只要沦为阶下囚,那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任人羞辱的份儿。 紧跟着囚车之后,是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 正中居首那人便是太子楚洛。 他穿玄色甲胄,玄色头盔上缀着红色缨络,神情端肃目光深邃,有种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街面上,不知谁率先喊了句,「恭迎太子殿下得胜回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被这声音感召着,街道两边的人群「呼啦啦」尽数跪倒在地,齐声呼喊,「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抬手拔出腰间佩剑,高举在头顶,朗声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万晋疆土,若有侵犯者,虽远必诛!」 剑锋辉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众人紧随呼喊,「若有侵犯者,虽远必诛!」 一遍接着一遍,声势浩大,宛如排山倒海。 良久,太子收剑入鞘,对着四周含笑拱手,「都起来吧,各位都是我万晋男儿,大家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才的出才,江山需要依仗各位守卫,朝廷需要诸君协助治理。」 听得此言,街上的半大小子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而那些长者好几位都是老泪纵横涕泗交流。 杨萱默默看着,本能地觉得,就只凭这几句话,靖王大概已经输了。 毕竟,外敌入侵时,奋勇迎敌的是太子。 身为国君,首要的是保护百姓安宁。倘若国土不再,黎民性命不保,纵然你待人再宽厚再廉正又有何用? 靖王在京都呼声虽高,可小动作也不断。 总会有明眼人看出端倪来。 马车辚辚,献俘的军队慢慢远去。 街上的人却不愿离开,那些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自发自动地跟随在队伍后面往午门走。 街面上顿时空旷下来,杨萱不可避免地又看到街对面的萧砺,冷着一张脸,正跟几个军士说着什么。 察觉到杨萱的目光,萧砺飞快抬眸,冲她微微一笑。 杨萱马上拉下脸,缩回身体,就势关严了窗户。 萧砺纳罕不已,面上却不露,仍是平心静气地吩咐,「这几个坊区,每个集市都要张贴,再挑几个识字的人守着,如果有人前来观看,就念给他们听。今日太子说完这番话,定然有不少少年儿郎想从军,咱们先把根骨资质好的挑出来留下,其余的送到京卫那边。」 军士含笑点头,「头儿放心,这事一准办得妥当……听太子这么一说,我都想到西北戍边去了。」 萧砺抬手捣他一圈,「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谁不想保家卫国?都跑到西北去,京都的安危谁管?你给我老老实实在京里待着,以后有你去打仗的机会。」 军士「嘿嘿」傻笑,「我们这就去办事了,先找秀才把文书好好写出来。」 萧砺应一声,扬手让两人去了。 杨萱瞪她,「别瞎说。」 辛媛扫一眼辛氏与大舅母,掩住嘴,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可瞒不过我,我都看出来了,那人一直盯着你看来着。」 杨萱「切」一声,「这就说明不一般?你还一直盯着他看呢,你们俩是不是关系也不一般?」 「嗳,」辛媛惊呼声,「这是哪儿跟哪儿?」 大舅母不满地说:「大街上还咋咋呼呼的,不怕被人听到笑话?」 杨萱坦坦荡荡地说:「媛表姐说我跟那位萧大人关系不一般,我可不认。」 大舅母顿时黑了脸,毫不客气地冲辛媛斥道:「这种话也能乱说?真得好生养养性子了,回去把女四书都抄五遍,禁足一个月。」 辛媛本想反驳,可看到大舅母决绝的神情,不敢开口,只喏喏应道:「是。」眼角瞥着杨萱,忿忿不平地说:「你干嘛出卖我?」 杨萱道:「我怕你以后时不时在我耳朵边唠叨,唠叨个三五遍,不是真的,别人也会当成真的。」 辛媛「哼」一声,转过头不理她。 辛氏看着两人,开口道:「阿萱也禁足一个月,抄五遍女四书。」 杨萱答应,「好。」 辛媛才又露出笑,对杨萱道:「要不咱俩做伴一起抄吧?」 第十三章 杨萱无语,「你在你家里禁足,我在我家里禁足,怎么能凑到一起?」 「我忘记这岔了,」辛媛恍然,扒拉着手指头算日子,「今儿初九,要抄到冬月初九才成。我十月二十三还得过生辰呢?」 「又不是整生日,不过也罢。」大舅母侧头看向辛氏,愁眉不展地说,「你瞧瞧,都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着调。」叹口气,又板了脸对辛媛道:「以后能不能长点心,多动动脑子?就像刚才那人,且不说阿萱认不认得他,他明摆着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即便认识也是万无可能的。你编排出那些闲话,真要传出去,阿萱还怎么说亲?」 辛媛低声嘟哝着,「我就是说句顽话。」 「当着这么多人,哪里有顽话?」大舅母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你想什么我都知道。这种事在私底下,出了你的口,进了阿萱的耳,再无第三人听见,这叫做顽话。」 「知道了,再不会这样了。」辛媛急忙认错,又对杨萱赔礼,「阿萱,对不住。」 杨萱笑道:「你要真心实意赔礼,就替我绣条帕子,上次那几条根本戴不出去。这一个月的时候,总能绣出条见得了人的吧?」 辛媛没好气的答道:「行行行,你真能翻旧账。」 马车行到长安街尽头,大舅母先将辛氏等人送回槐花胡同,然后才回位于黄华坊石头胡同的自家宅子。 杨萱收拾好东西便要回屋抄书,辛氏唤住她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罚你?」 杨萱答道:「是因为媛表姐?」 「不是,」辛氏看着她,「是因为你行止不妥当,古话说空穴来风,你要是行为端正,阿媛会平白无故地说那些话?」 杨萱有些心虚,低下头不作声。 辛氏续道:「我知道你们没啥,可光天化日之下,酒楼门口人来人往的,遇到了点个头也就罢了……端着盘子在大街上吃包子,能有什么好出身,你非得凑到跟前去惹人闲话?」说罢,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缓了语气道:「行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杨萱告退出来,穿过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刚走进院子,一片枯叶迎面扑来,打个转儿落在地上。 杨萱俯身捡起,瞧见叶片上错综复杂牵连不断的脉络,长长叹口气。半晌,才将枯叶扔掉。 春桃低声道:「姑娘,其实太太说的有道理,萧大人……根本不是一路人。」 杨萱盯牢她,看了几眼,「你多虑了。」 进到屋里,吩咐春杏将女四书都找出来。 杨萱有个习惯,不管写字也好,做针线也好,身边容不得其它东西。比如写字,案面只能留有笔墨纸砚,其余零七八碎的概不许留。而做针线,手头也只能有绣花绷子、针线笸箩等物。 见春杏寻书,春桃连忙将长案清理出来,裁好的宣纸摆到左边案头,两支羊毫湖笔架在笔山上,砚台与墨锭放在当中间。 这空当,春杏已经寻了书过来。 女四书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和《女范捷录》,杨萱对《女诫》和《内训》看得熟,另外两本看得少,随意翻了翻,摊开《女范捷录》。 春桃与春杏识趣地离开,趁势掩了门。 春杏小声问道:「不是出门看太子班师献俘,好端端的怎么又受了罚?」 春桃不愿提及杨萱的秘密,便将过错推到辛媛身上,「是表姑娘做错事捱了罚,姑娘跟着受带累。」 春杏半点不怀疑,气道:「表姑娘行事真是一点章法也没有,」伸手指指东厢房,「那边也罚了?」 春桃摇头,「大姑娘跟表姑娘生分了,没牵连到。」 春杏低声道:「牵连了也不会罚,今天老爷下衙早,我看西跨院那位带着欢喜到竹韵轩去,好像是说三圣庵的姻缘树灵验,想带大少爷和大姑娘去拜拜。」 这两人在厅堂窃窃私语,杨萱研着墨,心情却像沸开的水咕噜噜冒着泡,久久不能平静。 眼前总是晃动着萧砺站在酒楼门口吃包子的情形。 他穿暗金色罩甲,应该是又升职了,到哪里不能吃顿饭,就是在一楼散座上吃也无妨,伙计肯定不会将他赶出去。 非得站在大风口,就不怕冷风进到肚子里,肠胃受不住? 杨萱直觉地认为萧砺站在那里是存心等她的,因为她上前行礼的时候,分明看到他眸光亮了下,唇角也带着笑。 而且,辛媛说的是真的,她能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瞧。 除了萧砺,还会是谁? 可他既然能站在酒楼门口等,为什么先前就不多说句话? 一副看起来很忙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把帕子递到她面前,「这是赔你的,我还当着差,先走了。」 难不成她特地避开别人的眼目颠颠从楼上下来,就是为条帕子? 亏她还因为两人心有灵犀而暗自欢喜呢。 还好没人知道,如果别人瞧出来,她的脸面往哪里搁,早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杨萱越想越气,手下用力不当,一道墨汁飞溅出来,溅得到处都是,衣袖和衣襟上也沾了许多黑色墨点。 这袄子还是她新做的,今儿是第二次穿。 杨萱懊恼不已,扬声叫春桃。 春桃在厅堂边打络子边跟春杏闲话,听得杨萱叫,以为她写完了。 进门一看,纸还不曾铺上,而案面上星星点点全是墨迹。 春桃忙招呼春杏收拾书案,自己伺候杨萱换了袄子道:「沾了墨得赶紧洗,回头怕洗不出来。姑娘且喝杯茶,让春杏研墨。」 杨萱摇头道:「不用了,先头是不小心,收拾干净你们就出去吧。」 春桃答应着,拿了脏衣服跟春杏一道退出去。 忙活这一通,杨萱倒是想开了。 前世她对于萧砺的了解只是道听途说的那些,再就是仅有的一次碰面,话都没说一句。 这世的接触倒是多,先先后后见过四五次了。 可她又了解些什么呢? 既不知他生辰年月,又不知他家乡籍贯,更不晓得他口味重还是轻,勤快还是懒惰,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只不过总是见他沉着一张脸习惯了,那天冷不丁见到他的笑,立时就被戳中了心。 其实,正如辛氏所说,他们两人不是一路人,绝不可能有结果。 她又何必因此而纠结? 总之,他已经应允还她救命之恩,等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会将她拒之门外就足够。 杨萱平静下心情,往砚台里续了水,不多时研好一池墨。铺好纸,拿镇纸压上,取支笔,蘸了墨,轻轻在纸上写下「女范捷录」四个字。 此时的萧砺正行色匆匆地赶往户部。 负责黄册的曲司务见到他,愁眉苦脸地迎出来,「萧兄弟,真是对不住,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 萧砺挑眉,「是没法找,还是找不到人?」 第十四章 曲司务指指身后,「萧兄弟进去瞧瞧,这只是京都三十三坊,一百零六牌的黄册,满满当当一屋子,如果知道男人的姓名还好说,这女子更没法找了。要不萧兄弟再去山东打听打听,您那个表妹到底嫁给了什么人,住在哪个坊市?」 萧砺摇摇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只说是跟人来了京都,再多的也问不到。」 曲司务道:「其实萧兄弟打听人比我们便宜,我们这边都是各坊市、各厢各里报上名册来,每十年更换一次,具体哪家多个人少个人,我们也不清楚。」 萧砺苦笑,「如果打听官身,我就不麻烦曲大哥了。但凡做官的,不说是祖宗十八代,但不出五服的亲戚都能查个底儿朝天,可要是找个平头百姓,我却真是没有头绪。」 曲司务沉吟番,「这样吧,回头我再跟相熟的几个文书提一提,看他们哪个有功夫去打听一下。不过我们最近真是忙,秋粮刚刚入库,西北那边战事停了,可辽东还不消停,这几日得忙着打点粮草运过去,一时半会未必能有信儿。」 萧砺无计可施,只得答应,「如此有劳曲大哥费心,改天得空请您小酌几杯。」 曲司务含笑点头,「好说好说。」 萧砺悻悻地从户部出来,他知道曲司务是敷衍自己,但这事也的确不好查。 京都足有近万户,上十万人口,寻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他要找就是曾经给过他一个冬天的温暖的方婶子和方静。 那年他离开德州之后足足走了小半年才来到京都。 到了京都才知道,他在曹州遇到匪盗完全是个阴谋,京都的亲人恨不得让他早点死,死得干干净净。 走投无路之下,他认了个义父。 义父得知他自小习武有童子功,又见他能吃得下苦,便出银子让他继续学武。 五年后,他十五岁时候,终于学得武艺成,义父辗转托人将他送到锦衣卫当了个最底层的校尉。 校尉俸禄低,一个月三两,赁了房子便吃不饱饭,想要吃饱饭就只能好几个人合租一处宅子。 后来他从校尉升到小旗,每个月可以拿四两半银子,加上平日里各处的孝敬和积攒的银钱,终于能租赁一处像样的房子。 他便打算将方婶子两人接到京都,方婶子母女住正屋,他住在跨院。 去年冬天,他风尘仆仆地赶往德州,没想到屋子还在,人却没了。 村里的人话说得不太中听,说也不知是当娘亲的再嫁还是当女儿的出阁,反正两人收拾了家当一起跟个京都口音的客商走了。 萧砺回京后,就拜托曲司务,没想到都快一年了,仍是没有音讯。 萧砺快马加鞭回到椿树胡同,进门先给枣红马喂了草粮和水,因见天色已晚,便掩上门往附近寻了家面馆进去。 面馆门脸不大,前头是店面,后头是住家,开店的是一家四口,夫妻俩加个老父亲,再加个七八岁模样的孩童。 萧砺经常在这里吃,打杂的孩童已经认得他,热情地招呼,「官爷还是要爆鳝面,宽汤重青?」 「不要芫荽,」萧砺补充一句,少顷又道:「再烫二两酒。」 孩童清脆的应一声,进了厨房。 过得片刻,却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姑娘端了面出来,笑着解释道:「今儿我娘不舒服,面是我下的,要是不合官爷胃口,还请官爷多多体谅。」 萧砺抬眸,看清了姑娘的长相。 鹅蛋脸,长一双浓眉大眼,不算漂亮看着却干脆利落,腮边一对梨涡,随着她说话一起一伏地跳动着。 萧砺突然想到杨萱。 杨萱也有一对梨涡,浅浅的,平常不明显,只有微笑的时候才露出来。 他知道自己总是沉着脸,少有孩童不怕他,偏偏杨萱胆子大,不但不躲避,反而每次都迎上前,瞪着那双如涧水般清澈明净的眼眸看着他。 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娇娇嫩嫩柔柔弱弱的,让人忍不住想呵护她照顾她。 萧砺唇角弯了弯,温声道:「不妨事」,掂起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 面条才出锅,袅袅散着水汽。 萧砺眼前顿时浮现出杨萱水雾蒙蒙的双眼。虽然她是弯了膝盖行礼,可那双眸子满满当当尽是抱怨。 她到底为什么生气了? 有一刹那,萧砺几乎想去找杨萱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可念头刚起,便已经冷静下来,掂筷挑起面条,吹了吹,不紧不慢地塞进嘴里。 面条粗细不匀,远不若以前劲道,煮的火候也有些大,好在汤仍是原先的滋味。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能够做出这样一碗面,也算难为她了。 萧砺吃了面,就着汤水喝完杯中酒,将饭钱留在桌面上,还额外多给了两文算作给小姑娘的赏钱。 外头起了夜风,地上枯叶被风卷着四处乱窜,踩上去便是「咔嚓」一声脆响。 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际,发出清冷的光,星星倒是繁盛,不厌其烦地眨着眼睛。 路上行人已是非常稀少,偶有几个,都是紧紧拢着衣襟,低着头,行色匆匆。 萧砺才吃过面,身上仍是暖着,正好趁机消消食,慢慢踱着步子回了家。 照例先是去跨院给枣红马添了把夜草,瞧着马槽里水不多,又倒上半槽水。 枣红马满意地打个响鼻,将头伸到萧砺面前,亲昵地蹭蹭他的脸。 萧砺拍拍马背,低声道:「快去歇着,明天还有的忙。」 转身回到正院。 隔壁家里似是炖了肉骨头,空气洋溢着扑鼻的肉香,丝丝缕缕往萧砺鼻子里钻,隐约夹杂着女人的斥责声,「别吃了,你们两个混小子,余下是给你爹留的,你爹辛辛苦苦从早忙到晚……这死鬼,到现在都不回来,也不知在哪里绊住腿了?」 隔壁住着一家四口,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俩和两个年纪不大的儿子。 男人在灯市一间粮米铺打杂,干得是体力活儿,就是给客人往家里送粮米,忙起来的时候连口水都捞不着喝。有的客人离得远,他送完再回家,天色就黑透了。 女人在家里等得着急,待男人进门,往往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可骂着也爱着。 孩子小经不住饿,她先照顾孩子吃完,哄着他们睡下,她则一直等着男人回家。 夏天天热,两口子便坐在院子里吃。 一只桃子,男人让着女人,女人让着男人。一碟饺子,女人吃上两三只借口饱了让给男人吃,男人不听,哄着劝着让女人吃。 让着让着,话语里就有了旖旎的味道。 相比隔壁灯火的温暖,萧砺这边却是乌漆漆静悄悄的,一丝人气儿没有。 萧砺进屋,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油灯。 灯光昏暗,照得屋里影影绰绰的。 厅堂只靠北墙放了张四仙桌,配了四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冷冷清清的。 东次间也空旷。 靠南墙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掉了漆面的木桌,靠北墙放着只半旧的榆木衣柜。 几乎算得上家徒四壁。 萧砺想起先前那转瞬即逝的念头,自嘲地笑了笑。 杨家虽非大富大贵,可也是家境颇好的书香门第。 他记得清楚,每次见到杨萱,她身上穿的衣服佩戴的首饰都不一样。 第十五章 有一次是穿鹅黄色袄子,戴绿松石发簪,还有一次是穿青碧色袄子,戴南珠珠花。 而今天,她穿宝蓝色绣云雁纹的织锦被子,天水碧罗裙,看上去素淡,可裙子的裙幅极宽,长长的裙摆垂落下来,如水波流动。 尤其是,他站在楼梯底下,而她眸光里含着笑意,粉嫩的脸颊晕着浅浅红霞,一步步走下来,仿若九天仙子降落凡尘。 那一瞬间,他心里纷乱如麻,不假思索地说出那句话,「你别慌,我总是等着你。」 话出口,他已醒悟到不妥。 他是地上的沙,混在人堆里丝毫不起眼,而杨萱却是天上的云,只能仰望不敢奢望。 萧砺摇摇头,挥去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去院子里抱把柴火到厨房,烧开半锅水,先舀出一些温在暖窠里,剩余的兑上冷水,再添一把柴,舀出一瓢洗了脸,余下的舀在盆里泡脚。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出门在外万事不便也就罢了,可只要在家里,睡觉前总是会热乎乎地泡下脚,去掉全身的疲乏。 泡完脚,萧砺顺手将袜子洗干净,晾到外面竹架上。 这会儿隔壁男人终于回来了,女人迎出去开门,嘴里已经骂出来,「都快宵禁了,你还知道回来,死在外头算了,省得连顿饭吃不清闲,凉了热,热了凉。看你这满身土,快换了衣裳洗脸去,别用冷水洗,锅底有热水……讨厌,就知道动手动脚,干一天活儿也不嫌累?」 接着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得了差不多七十文赏钱,赶明儿你往集市上买块绸布裁衣裳,上次那块红色的就很好看。」 「不用,」女人生硬地拒绝,「我有衣裳穿,眼看着天儿冷了,孩子们的棉袄还没做成,还是去买匹青布买几斤棉花,给他俩每人做件新棉袄,给你做件新坎肩,坎肩没有袖子耽误不了你干活,还能护着心肺别着凉。」 男人又道:「最近铺子里一直忙,兴许会忙到年根,我再多攒点银钱给你买支簪子戴……往后夜里别等我吃饭,你早早吃了睡,我回来自己热热就好。」 萧砺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渴望中的生活。 当他披星戴月地回家,家里会亮着一盏灯,会有饭菜的香气,有个女人在灯下等着自己,有孩子雀跃着朝自己跑来。 而他愿意付出生命来守护自己的家,保护自己的妻儿。 自打太子回京,想要学武的少年一天比一天多,萧砺忙得脚不点地,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 反之杨萱却很空闲,每日里抄十几页书,做点针线活儿,再就坐在琴前抚上一两曲。 她上一次弹琴还是辛农来的时候,转眼就过了一年半,生疏得不行,就连之前弹过许多次的《风入松》也是七零八落,几不成调。 这日又在练习,杨芷撩帘进来,「不是说再不弹琴了吗,怎么又弹上了?刚才听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正是受罪。」 「姐,不至于吧?」杨萱苦着脸分辩,「我只是没找准调子,琴音还是很清亮啊,你听听。」左手按弦,右手抚出几个音。 杨芷抿着嘴儿笑,「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听听,每个音都不准,如果是我没听过的曲子也就罢了,这样听起来真正难受。」 「哼,」杨萱撇下嘴,「姐专会取笑我,我还非得练好才成。」静下心认真再弹一遍,问道:「这次怎么样,好点没有?」 杨芷想一想,从牙缝挤出八个字,「稍有起色,勉强入耳。」 杨萱佯怒,「姐这样说,那我以后每天清晨就开始练,在厅堂里练。」 杨芷笑道:「你这小无赖。」 「谁让你取笑我?」杨萱将琴袱盖上,起身走到杨芷身旁,问道:「先前不是说今儿有宴会,怎么没去?」 杨芷答道:「母亲身上不方便,等过几天再说。」 说话时虽是笑着,可笑容很是勉强,不太情愿的样子。 大舅母是四月里进的京,到现在正好半年。这半年辛氏始终没得闲,好容易大舅母寻到合适的宅地,高高兴兴地搬进去还宴请过好几次。 辛氏终于空下来,可以继续张罗杨芷的亲事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她们看完献俘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陆陆续续下了三四天,屋里屋外到处潮乎乎的,路上也泥泞不堪,根本没法出门。 下完雨,天气骤然冷下来,可总算放了晴。 趁着还没入冬,先后有三四家来下帖子邀请赴宴的。 杨芷早就把赴宴穿的衣裳准备好了,不巧的是,辛氏却来了小日子,没办法只得把两家日子近的推掉了,其中便有杨美家。 王姨娘在杨芷跟前嘀咕,「这可真是巧,我记得以前太太是月底的时候行经,还差着日子呢。再说,三四天差不多也就完了,还用得着把杨家的帖子拒了?」 杨芷没好气地说:「姨娘这话不地道,来了就是来了,如果母亲不想去,就会直接说出来,才不会转弯抹角用这种理由欺哄我?姨娘也知道,行经的时候各种不方便,哪有经期出门做客的?」 王姨娘恨道:「我也没说别的,不过是给姑娘提个醒儿,姑娘是我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我能害了姑娘?何至于这般挤兑我?可见姑娘眼里只有太太,根本没有亲生的姨娘了。」 杨芷闷闷不乐地离开西跨院,刚走到玉兰院便听见杨萱在弹琴。 偏偏杨萱因为手生,弹得是错误百出,杨芷听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这才推门而入说了那番话。 两人感情好,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批评的话而心存芥蒂,可提及出门做客,杨芷心头的郁气就有点掩饰不住。 一是因为亲事不顺,相看这么多,就没有遇到比张家更靠谱的人家;第二则是因为王姨娘。近些日子以来,王姨娘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将辛氏往阴暗里想。 就比如来小日子,这种事情问问辛氏贴身伺候的,或者浆洗上的,一打听就知道。 辛氏真没必要在撒谎,可王姨娘…… 杨芷知道王姨娘真心实意地替自己打算,但是听她这样猜度辛氏,杨芷又不能接受。 杨萱大略猜出几分杨芷的心思,却假作不知,将自己抄的书拿出来,笑道:「姐看我的字怎么样?我已经把这四本书抄过一遍了,感觉字体精进了不少,等过年时,我也能够写对子了。」 杨芷笑着翻开装订在一起的书册,顿时大惊失色。 杨萱的字果然长进了许多,不管是笔锋笔势还是间架结构都极具颜体神~韵,更难得的是,通篇的字工整灵秀起合流畅,墨迹均匀平整,可以想见杨萱的心境是如何的平和。 反观她自己,最近烦闷得不行,稍有不顺便心浮气躁。 杨芷惭愧地说:「萱萱,我得跟你学,以后每天抄一篇经书,也把字体练起来。」 杨芷只抄了五篇经文,第六天辛氏身上干净,便带着她出门赴宴。 杨萱跟往日一样抄过几页书就开始弹琴。 第十六章 经过这阵子练习,杨萱已经找到了以前的感觉,可平常弹琴总是收着不敢露出真技艺,今天趁辛氏与杨修文等人都不在,正儿八经拿出本事来弹奏几曲。 她先弹了最近常练的《风入松》,再弹《佩兰》,最后是已经滚瓜烂熟的《流水》。 曲子的旋律刚刚响起,杨萱深吸口气,双眼微微阖上,左手按弦,右手自有主张地弹拨开来,而前世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般闪现在脑海里——泼辣蛮横的夏太太、恬不知耻的夏怀宁、轻浮浅薄的夏怀茹,还有手指强劲有力堪比钳子的张嬷嬷。 琴声清越又带着无限的悲凉与哀伤,随风飘过院墙飘进了清梧院。 夏怀宁正与杨桐谈论明年的童生试,听到琴声,脸色立刻变了。 府学里的先生曾经告诉过他,琴跟字是相通的,世间没有两个人的字体一模一样,也没有两个人的琴声是一模一样。 有些人按弦重,有的按弦轻,有的用指腹按,有的用指侧按,发出来的琴声各自不同。 而且,即便是同样的曲子,个人理解不同,琴意也不一样。 夏怀宁听过好几人弹过《流水》,琴声要么空灵要么悠扬,只有一个人会弹出寂寥弹出忧伤。 那便是前世的杨萱。 是独自躲在屋里守孝的杨萱…… 前世,杨萱经历过生离死别,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郁郁寡欢。 这一世,杨萱才刚十一,杨家还不曾灭门,她没有理由会这样的落寞孤苦。 除非……除非杨萱也是重活一世,带着前生的记忆。 夏怀宁强压下心头激荡,佯作无意地问杨桐,「谁在弹琴?师母还是师妹?」 「是二妹妹,母亲带大妹妹出门了,」杨桐凝神听了会儿琴声,笑道:「二妹妹苦苦练了好几天,琴艺果真大有长进,难怪你错认是母亲。」 夏怀宁道:「我听先生说,琴声通心语,我听着好像有悲苦之音,二姑娘最近遇到难处了?」 杨桐失笑,「没有的事儿,她这年纪能有什么为难之事,每天就只看看书写写字……可能是因为最近被禁足在家觉得烦闷。」 夏怀宁奇道:「为什么禁足?」 杨桐本就不太明白个中理由,且其中牵连到辛媛更没法跟夏怀宁说,便随意道:「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母亲将她拘在家里练练字。」 夏怀宁见套不出话,转而又道:「阿桐近些时候对我越发见外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寻了些新样子的纸笺,你竟是不肯收?」 说得是杨萱生辰,夏怀宁又让长福送来一匣子纸。 这次杨桐坚辞不受,也没有在杨萱面前提。 听夏怀宁提到此事,杨桐面色有些赧然,「我对纸笺并无多大兴趣,收了也是白放着。二妹妹那边,母亲说年纪已经大了,不能再随意收外人的东西。说起来只是纸笔,又过了明路,传出去却不好听。」 夏怀宁「哼」一声,「阿桐果然是将我当外人。」 杨桐忙道:「怎么会?若真当你是外人,也就不跟你说这些了,或者只管收了你的礼,弃之不用,然后随便还点笔墨等物回礼。」 夏怀宁笑一声,「好吧,你我两人本就不用作假,喜欢就是喜欢,不喜也不必勉强,往后我也不费心了。对了,我还有一句话问你,说出来阿桐千万别怪我唐突。」 杨桐奇怪地问:「什么话?」 夏怀宁道:「之前我在门口遇到过二姑娘一次,她待我极是冷淡,还有上次那个范诚也在,二姑娘也是爱答不理的,我是想知道她对我是否有所误会,还是说我当真得罪过她。她待别人应该不像待我那般冷淡吧。」 杨桐暗忖,杨萱对夏怀宁的确没有好印象,但又不便直言相告,便解释道:「二妹妹平常甚少出门,何曾见过别人,就算范三哥也只见过两回。我觉得可能是怀宁误会了,二妹妹身为女子,合该注意分寸恪守规矩。」 夏怀宁无言地笑了笑。 恰此时,琴身又起,却是另一首《佩兰》,曲名出自屈灵均的「纫秋兰以为佩」。 如果说,刚才那曲《流水》已让夏怀宁猜度到杨萱是转世再来,那么这首曲子使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记得清楚,杨萱还因为兰草之事讥刺过他,也便是因此,才坚定了他科考举仕的信心。 前世杨萱对他就没有好声气,难怪这世仍旧漠视他。 可是不管怎样,他就是要定了她。 如果杨家能够允了亲事最好,他愿意三聘六礼地娶了她,将她捧在掌心里呵护着。 可若是杨家不答应…… 夏怀宁唇角慢慢漾出一个浅笑,太子不是平安无事地回京了吗,再过两年启泰帝病重,太子就要监国。 太子监国不久,白鹤书院跟杨家相继出事。 杨萱就算重活一世又如何? 一个被困囿于内宅的小小女子,还能有本事力挽狂澜? 他则不然。 他已经搭上范直,又得太子青眼相待,他会好好利用这两年时间成为太子身边得力的人。 等到杨家人下狱,他再出面搭救,由不得杨萱不嫁给他。 夏怀宁打定主意,没多耽搁,跟杨桐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开。 杨萱自是不知道夏怀宁今天休沐,也不知道他跑来跟杨桐说了半天闲话,更不知道夏怀宁对她势在必得的心思。 她吃过午饭略略消了会儿食,就躺在床上睡下了,正睡得迷糊,听到外面脚步声响,似是杨芷回来了。 杨萱索性不再睡,穿好衣裳去问问赴宴的情形。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杨萱心头一惊,忙推门进去,果见杨芷正趴在床上哀哀抽泣,素纹端了盆清水,手足无措地等在旁边。 杨萱使个眼色让素纹出去,走到床前低声问道:「姐,怎么了?」 杨芷没吭声,仍是抱着枕头抽泣。 杨萱再问:「有人欺负姐了吗,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杨芷没好气地道:「我一个姨娘生的庶女,哪敢劳驾嫡出姑娘替我出气?」 杨萱听明白了,想必她在宴会上被人拿身份做了文章。 想一想,开口道:「姐何必跟那些人计较,肯定是她们看着姐漂亮稳住,别的地方压服不住,只能借这个说事儿。」 杨芷抽抽泣泣好半天,终于止住眼泪,杨萱要替她绞帕子,杨芷不让,自己矮身拧了手帕,胡乱地擦两把脸,低声道:「萱萱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针对你。」 杨萱笑道:「我知道,我这么听话懂事,姐当然不会跟我一般见识……姐,这到底怎么回事?」 杨芷叹一声,「是我命不好,没有托生到正头太太肚子里,竟被个脑满肠肥的人看不起。」 却原来杨芷得了王姨娘教导,一门心思想巴结上有富贵亲戚的。 正好今天杨美也在,杨芷便主动过去跟她说话,谁知不等靠近,杨美已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地说:「你就是杨学士家中那位庶女?」 杨芷听着别扭,可本着交好的心思不愿发作,便道:「是,不过因为幼时身体不好,一直跟在太太跟前长大。我今年十二,不知道该称呼你姐姐还是妹妹?」 杨美挑牲口一般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用跟我套近乎,我娘说了,庶女都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绝不会给我二哥娶个庶女回去。」 第十七章 杨芷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原来并非杨美来说亲,而是杨太太带着她来挑儿媳妇。 而其他人都远远躲着杨美,没准儿就是怕沾上杨家,换来这种羞辱的话? 杨芷后悔莫及,等到出门瞧见杨美二哥,更觉羞愧。 杨二哥五短身材,体型肥胖,相貌跟杨美极其相似,都是一张圆盘大脸眯缝小眼,身上穿紫红色蜀锦长袍,肥胖的腰间别着五六只荷包。 就这么个人,竟然还瞧不上她看,嫌弃她是个庶女。 若是给别家姑娘知道,她哪里还有脸面见人? 当着辛氏的面儿,杨芷死死憋住没哭,可等回到玉兰院,那股羞辱涌上来,竟是完全控制不住。 杨萱温言劝道:「别哭了,又不是姐的错,以后别理她,宁可自己一个人也好过跟那种人在一起。」 「谁说不是?」杨芷捏着帕子点点眼窝,「反正今年我是不打算再出门了,等明年再说,到时候萱萱陪我去。」 杨萱含笑答应,「行,我陪借去。如果见到杨美,我让她好看。」 杨芷终于启唇笑了。 毫无疑问,这次相看又没有结果。 杨芷也铁了心再不出门,也不往西跨院里去,倒是陪着杨萱一道抄了两遍女四书,两人又商议着给辛媛准备了生辰贺礼,十月二十三那天打发婆子送了过去。 辛媛回信道谢,还应允等解禁那天请两人前去做客。 谁知冬月初九那天,杨家却来了位不速之客,说是来提亲…… 辛氏打发文竹叫了杨萱与杨芷一道过去。 来人是位三十四五岁的中年妇人,穿件银红色满池娇缎面褙子,鹅蛋脸,肤色挺白净,两道细长的柳叶眉,看上去非常和善。 辛氏笑着介绍,「这是范家三太太,你们该称伯母,」又对范太太说:「大的是阿芷,开春就满十三了,小的是阿萱,九月里刚过了十一岁生日。」 杨芷心里很受用,辛氏每每在介绍她时,从不在言语上论及嫡庶,就好像两人都是她嫡出的女儿一般。 两人齐齐屈膝行礼。 范太太一手拉一个将两人拉起来,打量完杨芷又打量杨萱,不住嘴地夸赞,「真是漂亮,姐妹花似的,又水灵又大方。我还是七八年前见过她们,那会儿才一丁点高,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说着从腕间撸下两只手镯,分别套在两人手上。 杨萱推辞不受。 范太太道:「伯母给的见面礼,客气什么?吕梁人远地偏,真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但往来客商不少。这是祁连山产的酒泉玉,名气不大,戴着倒不难看。酒泉玉有白色、蓝色、绿色还有杂色,姑娘家戴白色太素,杂色不好看,特意挑了这两只。」 杨芷那只是翠碧的绿色,杨萱那只则是清湛的蓝色,衬着她白嫩的手腕,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辛氏笑道:「伯母赏的,就收下吧。」 杨芷与杨萱再度行礼道谢。 范太太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戴着玩,以后伯母发达了给你们买更好的。」 辛氏大笑,对杨芷姐妹道:「你们赶紧巴望着范家伯母发达。」 杨芷抿嘴笑道:「东西贵不贵重是其次,伯母的心意才是最难得。」 范太太着意地打量杨芷两眼,拉着她的手问:「真是个会体贴人的好孩子,平常闲着喜欢做什么,都读些什么书?」 杨芷经常出门,这种问话都答过无数次了,当即开口道:「每日里就只做些针线活儿,现今弟弟长得快,春天里缝的袄子等不到秋天就小了,得紧赶着做。再有就是抄点经书,等去庙里的时候发散出去,也是功德一件。」 范太太连连点头,又看向杨萱。 杨萱脆生生地说:「我跟姐一样,做针线、看书还有弹琴。」 范太太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姑娘家也就这几年的好时光,真等到嫁了人,哪里还有空闲看书弹琴?」 又略略叙过几句,杨芷看出辛氏与范太太尚有事情要谈,识趣地拉着杨萱的手告退。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范太太艳羡不已,「真是一对姐妹花,带出去多让人眼热。我就喜欢个闺女,可偏偏生的都是皮小子。」 辛氏有了杨桂,也就不在意别人说儿子,笑着开口道:「那是你没见到两人淘气的时候,这当着客人的面儿,总得装上一时半会的……说起来还是儿子好,能一直守在跟前,闺女养大了也不知道嫁到哪里去,更让人操心。」 「可不是?」范太太趁势道,「如果能嫁在近处,可别往远处去。我今儿来一是感谢杨大人对阿诚费心指点,二来也就是因为此事。早些年公爹就写信夸咱家姑娘既有才又有貌,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好。只因为孩子们岁数小,而且我们远在山西不能当面求娶,总显得不尊重。今年我家老爷任期满了三年,腊月就要回京述职,特地嘱咐我一定把孩子的亲事定下来……您觉得我家那臭小子还有哪里不当意,回去我就让他改。」 辛氏忍俊不禁,「三嫂真会说笑。」 范太太正色道:「不是说笑,真的是家里一老一小把二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适才我也瞧见了,不说相貌,单就是这份大度,比起……那些年岁大的也不遑多让。我家阿诚也非口尖牙利之人,两人肯定能合得来。」 辛氏暗叹声。 范太太当真是个聪明人,杨芷适才的确有些过于表现自己了。 若不然,范诚跟杨芷的年龄倒正合适,也免得她再四处奔波。 可能,杨芷命里就是亲事不顺吧。 辛氏摇摇头,笑道:「阿萱年纪小,我还真没往她身上想。」 范太太道:「日子不经过,这一年一年快着呢,我总想着才忙完年没多久,看看,这不又快到腊月了?」 辛氏赞同地点头,日子过得的确快,她生杨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才多久,杨桂已经满地跑了。 范太太又道:「我今儿来也不是马上就能把亲事定下来。古话说得好,一家有女百家求,如果我有这么个漂亮闺女,定然是睁大眼睛仔细地挑。我是想,以后上门求亲的人肯定不少,要是别人上门,您呀别着急应,先看看,能不能比得过我们阿诚的人才。」 听范太太说得有趣又这样实诚,辛氏不由启唇笑道:「阿诚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孩子们的亲事我一人也不能做主,总得跟老爷好生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范太太目的已经达到,笑吟吟地道声好,告辞离开。 范太太前脚出了杨家大门,王姨娘后脚就将杨芷叫到了西跨院,悄声问道:「范太太是不是来提亲的?」 杨芷奇道:「姨娘怎么知道范太太来过?」 王姨娘「哼」一声,「我怎会不知道?你还没出生呢,我就开始打点看守二门的王婆子,这十几年过去,少说也搭进去百八十两银子。你当我真是窝在这跨院里诸事不问?我还还不都为了你?」 杨芷默默地看向她,不经意瞧见鬓角处有一根白发。 其实王姨娘比辛氏还小两岁,可看上去气色明显不如辛氏,整个人的气度也不如辛氏敞亮。 第十八章 过了数息,杨芷才道:「范太太只说感谢爹爹教导范三哥,又提起范家三叔年底回京述职,如果能留京的话,两家要多走动。」 王姨娘拍一下脑门,自嘲道:「我也是糊涂了,当着你们的面儿,她定然不会说……这镯子是她给的见面礼?」 杨芷答应声,将镯子褪下来,递给王姨娘,「说是酒泉玉,萱萱得了只蓝色的,我得了这只绿的。」 「看着光泽不错,」王姨娘对着窗口仔细端详片刻,又倒来一碗水,把镯子放进去。 整碗水立刻变成绿汪汪一片,甚是好看。 王姨娘满意地说:「是样好东西,对了,那个范诚来过好几回,你觉得他相貌如何?」 杨芷想了想,开口道:「我就只见过他一次,记不太清楚了,当时也没好意思细看,感觉应该挺周正……范太太相貌就不差。」 王姨娘思量会儿,道:「如此说来范家还真不错。范先生三个儿子都当官,我记得三四年前他家老大就在广信府任知府,不知道范家老三在吕梁任什么职务?」 杨芷茫然地摇摇头。 王姨娘并不指望从她嘴里知道答案,续道:「能进京述职,怎么也是个从五品的官员,如果是六七品的小官,根本没资格进京。这样看的话,范家比头前的张家可好多了,一家子当官,而且老大至少是个三品四品的大员,稍微拉扯一把就能起来。」 杨芷苦笑道:「姨娘觉得好有什么用,得范家有这份心才行,还得征得母亲同意。」 王姨娘白她一眼,「你就死心眼,等范三爷回来,你爹少不得去拜访,随口透个话儿就成。咱们杨家跟范家是老交情,若能结成亲家有什么不好?你爹一准儿是同意的,哪天我寻个机会给你爹说一声。」 「还是别去了,」杨芷劝道,「上次爹不是说这种事情都是母亲做主?去求父亲不如跟母亲说。」 王姨娘沉下脸,「你懂什么?我又不是专程说这事儿,我还另有别的事情,只不过顺道提一句。」 杨芷看着王姨娘笃定的笑容,没有作声。 只是还不等王姨娘找到合适的机会,辛氏已经将范太太的来意告诉了杨修文。 杨修文满口答应了,「阿诚为人忠厚,学问做得扎实,必然能考中功名,届时请范大哥稍微拉扯,我再暗里使使劲儿,前程定然不差。」 男人跟女人的关注点截然不同。 辛氏道:「我是觉得两家离得近,知根知底的,范三嫂又是个通透的,相处起来容易……就是阿萱太小了,我舍不得她。」 杨修文了解地笑笑,「又不是现在就嫁过去,她跟阿芷都得等到及笄,就是留到十六岁也行。」 「唉——」辛氏重重叹一声,「养闺女有什么好,早晚别人家的人,不合算啊。」 此时北风正呼啸,吹得窗户纸哗啦啦作响,清浅的月光将院子里桂花树的枝桠投映在糊窗纸上,如同怪兽般张牙舞爪。 屋内却是安静闲适。 烛台安放在炕桌上发出温暖的光,墙角高几上的香炉正袅袅冒着白烟,有暗香入鼻。 辛氏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袜子,缝几针就抬起头叹两声。 烛光照在她脸上,有种令人心折的妩媚。 杨修文顿时想起多年以前,他头一次去辛家的时候。 辛归农将他引至书房,不成想屋里有位少女正聚精会神地看书。见有生人来,少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慌慌张张地离开,却在出门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是那一眼,杨修文的心里就装了辛氏。 转瞬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看着面前相貌几乎不曾改变的辛氏,杨修文心中一动,忽地吹熄了蜡烛。 第二天辛氏便起得晚,直到杨芷与杨萱来请安才匆忙穿好衣裳。 三人一同用过早饭,辛氏留了杨萱单独说话,「昨天范太太说要结亲,我跟你爹都觉得不错,想把这事定下来,你觉得呢?」 杨萱愣了下,脑海里蓦地就闪现出萧砺的身影。 原本是横眉冷目的跟别人说话,却在察觉到她目光地那刻,整个人立即柔和下来,眼中也带了浅浅笑意。 就是那抹难得地笑,曾教她由衷地欢喜,也让她至今无法忘怀。 可是不能忘又如何? 两人相距太过遥远,迟早也会变成陌路。 杨萱摇摇头,用力挥去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垂眸,低声道:「全凭爹跟娘做主。」 辛氏只当她是害羞,笑着道:「那就定下了,等过个七八天,不,等他们再来求两回,我就答应下来。」 杨萱好笑,「娘何苦来?」 辛氏理所当然地道:「咱们是姑娘家,自然要矜贵些,不能一提就应,求三回才显得心诚。」 杨萱忽而就想到前世,夏太太只来闹过一次,辛氏就应了。 果真是到了绝境,但凡有一线生机,都要尽力去活着…… 过得三五日,辛媛写信给杨萱请她去玩。 杨萱正按照秦笙教的法子做东坡肉。选取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焯水去掉浮沫,先放到砂锅里加上一干调料炖,再转到蒸碗里蒸。 东坡肉不难作,食材也简单,都是平常家中所用,就是费火候,连炖带蒸差不多要一个时辰。 所以冬天最适合学这道菜,起码守着灶台不用怕热得冒汗。 头一次,王婆子掌勺,杨萱在旁边打下手,第二天她就独自从头到尾做下来,除去火候稍有欠缺外,味道极是不错。 杨桂非常给面子,就着糯软焖烂的肉,搅拌了肉汤足足吃了大半碗饭。 得知要去大舅母家,杨萱连夜又蒸出来一锅,用陶瓷罐子盛着带了过去。 大舅母揭开盖子闻了闻,稀罕得不行,「阿萱真是能干,连灶上活计都会。」 杨萱得意地说:「我也会包包子,包饺子,差不多能置办一桌席面。」 辛媛立刻撇撇嘴,「吹牛,我才不相信。」 杨芷道:「是真的,阿萱会做许多菜式,还会做点心。」 辛氏笑着解释,「原本是秦家的长女阿笙喜欢下厨,就写了点心方子教给阿萱做,一来二去阿萱也喜欢做菜了。我也没多管,任由她在厨房里折腾,反正最多糟蹋点粮油,能学会了免得自己犯馋。」 辛媛道:「做菜没什么难的,等我也学几道亮出来给你们尝尝。」 大舅母瞪她一眼,「你先做出来再说,免得到时候打了自己的脸。」 辛媛不爱听这话,拉着杨萱跟杨芷出去了。 大舅母无奈地摇摇头,「愁死了,都十二了还是个小孩儿心性,连阿萱一半沉稳都没有,什么时候能长大?」 辛氏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得色,「嫂子,不是我夸口,阿萱真的是省心。小的时候挺娇纵,脾气也大,这两年长大了许多,比阿芷都沉得住气。嫂子不用急,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开了窍,一下子转了性子。」 「唉,」大舅母愁眉苦脸地叹一声,「马上就该说亲了,就这脾气怎么带出去走动,要是在外头还这么不着调,我看亲事要玄。」 第十九章 辛氏想一想,开口道:「阿萱的亲事差不多定下来了。」 大舅妈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没听你提起过?说的是哪家,阿萱还小,太早定下来别到时候有闪失。」 「这个倒不怕,」辛氏笑笑,「我本也没打算这么早,是前面榆树胡同的范家相中了阿萱,上门来提亲。范家跟我们家是世交,家世和人品都没得说,师兄对范家孩子也满意。我就想着等他们下次再来就应下来。」 隔着石青色的夹棉帘子,杨芷紧紧咬住下唇,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方才跟杨萱一道去了辛媛屋里。 辛媛虽然禁步一个月,可没断着添置东西。百宝架上多了对斗彩卷枝纹的梅瓶,四仙桌上换了套斗彩花蝶纹茶具。 斗彩是这三两年才兴起的制瓷技艺,色彩比青花鲜亮,价格也比青花昂贵。 杨桐有只斗彩的牧童短笛笔筒,小小的一只,听说花了二十二两银子。 辛媛新添置的这些,至少也得值两百两。 更遑论,她又新做了许多衣裳,是要过年时出门做客穿的。 杨萱性子好,耐心地看着她显摆,还时不时给出意见,什么衣裳搭配什么首饰。 杨芷却看不下去。 凭什么辛媛这种行事轻狂不知分寸的人会这么好命,几乎要什么有什么? 而她处处忍让,却还得仰仗别人鼻息生活。 所以连借口也不寻,只说要回正房。 辛媛丝毫不在意,随便指了个丫鬟将她带过来。 谁知道刚走进厅堂,就听到这么隐秘的事儿。 杨芷脑子「嗡」的一声,顿时空茫一片,耳边只回响着辛氏欢快的话语,「等范家三太太再上门就应下来。」 应下杨萱跟范诚的亲事。 范诚要跟杨萱定亲了,那她杨芷怎么办? 杨萱才十一岁,可她马上就十三了。 亏得她一直将辛氏将母亲来看,时不时在她膝前伺候,辛氏却这般对待她。 难怪姨娘说不是亲生的,总归是隔着层肚皮。 杨芷满心都是苦涩。 正在愣神,只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撩帘而入。 是大舅母身边的丫鬟。 丫鬟手里拎着水壶,壶嘴正「嘶嘶」往外冒着水汽。 很显然,适才是去提水了。 丫鬟见到杨芷,笑问:「表姑娘几时回来的?」 杨芷勉强挤出个笑容,「这才刚进门,」抬手掀起门帘走进东次间。 辛氏见她独自回来,且脸色不太好,猜想她可能又跟辛媛起了别扭,遂问:「怎么你自己,那两人呢?」 杨芷扯扯嘴角,「她们还在表妹屋里看衣裳,我闻不得屋里的熏香出来透口气,顺便就回来了。」 大舅母对辛氏解释,「……初来乍到,身边人手不足,怕临近年根找不到合适的裁缝铺子,先把过年的衣裳做出来,开春后,也得带着阿媛出去认认人儿。」 辛氏问道:「大哥没说几时来京?」 大舅母无谓地道:「他走不开,肯定来不了。虽然书院里过了腊八节就散学,可他过年还得祭祖。倒是写信让我们回扬州过年,我是不打算来回折腾,反正你大哥身边不缺人伺候,也有人膝下承欢。有我们没我们差不了什么,我跟阿媛乐得清闲。」 辛农在扬州有两个姨娘,还有辛康、辛顺两个嫡子,以及庶子辛安。 另外还有辛耕一家。 大舅母即便不回去,扬州也可以很热闹。 辛氏笑着换了话题,「我们过年衣裳也要做起来了,今年请了云裳阁的裁缝,约好明天到家量尺寸。云裳阁名气不大,绣活儿还不错,手又快,阿芷跟阿萱各做三身,阿桐做四身,腊八那天就能完工。」 大舅母问:「云裳阁听着名字耳熟,是不是就在隆福寺附近,以后我也找她们。」 再随意聊得片刻,已近正午。 厨房已做好饭,摆在饭厅里,共摆了四凉六热十道菜,其中便有杨萱做得东坡肉。 大舅母尝过两口,少不得又将杨萱狠狠地夸了番,顺道批评了辛媛几句。 辛媛毫不着恼,乐呵呵地说:「术业有专攻,阿萱会做,我会吃。」 大舅母哭笑不得,往她盘子里夹了好几筷子菜,「术业有专攻,赶紧堵着嘴,别再说话了。」 杨萱忍俊不禁。 而杨芷看着她们言笑晏晏,半点胃口都没有。 吃罢饭,辛氏惦记着杨桂不欲多待,略坐了会儿就带着杨萱两人回去。 刚走进正房院,迎面瞧见王姨娘规规整整地跪在院子当间。 大冷的天,她身上连件斗篷都没披,只穿了件丁香色的缎面夹袄。 辛氏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跪在这里干什么?」 王姨娘膝行两步,跪在辛氏腿旁,「太太,您可得替大姑娘做主啊,她都十三了,亲事还没有着落,您不能不管她啊。」 杨芷本欲上前搀扶,听见此话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却没作声「有话起来说,跪着像什么,」辛氏瞬间冷了脸,沉声道:「十三岁没说亲的姑娘有得是,阿芷既不是身染沉疴又不是貌比嫫母,急什么?姨娘是巴不得她嫁不出去,特意跪在这里哭嚎?」 王姨娘身子愈发俯得低,「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不着急?刚才老爷说,榆树胡同范家三太太前几天上家里来提亲,太太悄没声就定给二姑娘了。二姑娘才十一,大姑娘还大两岁,怎么就不能按着序齿来?」 「是老爷跟你说的?」辛氏脸色铁青,回头吩咐文竹,「去看看老爷在不在,不论他在做什么,势必请老爷过来一趟,给姨娘和大姑娘做主。」 文竹应一声,提起裙角就往二门跑。 杨修文今天休沐,正在考校杨桐功课,听文竹这般说,面色一沉,大步往内宅走。 杨桐紧跟在后面。 见到杨修文,辛氏对王姨娘道:「把你的委屈说给老爷听。」 王姨娘收住眼泪,声音里仍带着几分泣意,听起来可怜兮兮的,「回禀老爷,原本是我想着范家跟杨家世代交好,范家哥儿又跟老爷读书,知根知底的,如果能结成儿女亲家岂不是美事一桩。老爷说范太太来求亲,太太定给二姑娘了,我就来问问太太可否有此事。」 辛氏抬眸望着杨修文,「老爷没说范太太求娶谁?」 不待杨修文回答,王姨娘先自开口道:「范太太说话时旁边有没有别人在,还不是太太一句话的事儿?再说都是杨家姑娘,娶哪个不是娶,大姑娘年长,按例得由长及幼。」 辛氏冷笑声,不愿回答。 杨桐见状,开口道:「姨娘这话欠妥当,怎可能娶谁一样呢?阿诚老早就心仪二妹妹,既然求亲必然也是求得二妹妹。」 王姨娘突然发了疯,怒道:「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兔崽子,你忘记是谁怀胎十月生了你?你忘记自己是谁的孩子?嫡亲的妹妹你不管,却帮个旁人说话,你还有没有心?」 杨桐急道:「我只是说个事实,再者阿芷跟阿萱都是妹妹,并无亲疏之分,何来偏帮一说?」 第二十章 杨修文也怒了,阴沉着脸道:「阿桐已经是记在辛氏名下,自然是辛氏的孩子,若是撷芳觉得不忿不平,正好到年根了,过年祭祖时候禀过祖宗,再把阿桐还给你,免得占了嫡长之名,行不出嫡长之事。」 杨桐大惊,「扑通」跪在地上,唤道:「父亲,孩儿恳请父亲三思!」 杨修文不语,只冷眼瞧着王姨娘。 王姨娘脸色惨白,满眼的不可置信。 杨修文这话的意思是除了杨桐嫡长子的名分?那么杨桐就只是个庶子,杨桂才是承继家业的嫡子。 不行,这怎么能行? 王姨娘磕头如捣蒜,对着杨修文哭喊道:「老爷万万不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能连累到阿桐身上。」 辛氏沉默片刻,开口道:「师兄,阿桐素来身直影正,友爱弟妹,嫡长之事怎可儿戏?只是……」顿一顿,续道:「范太太确实是言明了求娶阿萱,姨娘若不信,他日等范太太上门,大可当面询问……阿芷既然是姨娘的女儿,那她的亲事就全由姨娘做主,往后她的嫁妆也由姨娘一力承担。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怕耽搁大姑娘的亲事。」 杨萱看看辛氏,忽然走到杨芷面前道:「既然姐觉得范三哥娶谁都一样,那么这门亲事我不要了,让给姐吧。反正事情没定下来,也没人敢传到外面,碍不着彼此名声。就当范三哥原本求得就是姐。」 说罢,搀扶了辛氏手臂,「外头冷,娘进屋喝口热茶暖和暖和……」 杨芷呆若木鸡,脑子却转得飞快。 王姨娘主意多,肯定会为自己仔细地打算,可辛氏毕竟是嫡母,手里攥着十里红妆,闹翻了自己就半点得不到了。 还有杨萱,她说把亲事让给自己,到底是真是假? 既然她能当着爹爹的面儿这么说,日后应该不会反悔吧? 杨芷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未及开口,却见王姨娘扯住了杨修文的袍摆,「老爷,我真的只是过来问问,难不成这个家里我连句话都说不得了?我亲生的闺女,连打听一下她的亲事都不能?」 「行,怎么不行?」杨修文俯身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辛氏不是说了,阿芷的亲事全交给你操持?以后你不用拐弯抹角地打听了,直接做主,看中谁就嫁给谁。回去吧,好好想想阿芷以后的路,大冷的天染上病还得请医延药,马上就腊月了,难道要带着病过年?」 杨芷闻言,心急如焚,「噗通」一声也跪在杨修文脚前,「爹爹,我虽是姨娘所生,可自小到大都是长在母亲身边,母亲教我认字,教我描红还教我弹琴。生恩固然重要,养育之恩也不能忘怀,我合该伺候孝敬母亲。」 杨修文摇摇头,温声道:「阿芷,快起来,你身子骨嫩,可当不得在这冰冷的地上跪。」 杨芷听话地站起来。 杨修文神情亲切话语温和,「你能记得你母亲的养育之恩这很好,你也知道你母亲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和钱财。我月俸十五两,连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都供不上,这些年全依仗你母亲用心打算,还时不时拿出嫁妆来贴补。即便这样,有些人仍不满足,既想吃喝你母亲,又想使唤你母亲替自己打算……你既然念及你母亲的恩情,就更应该听她的画,让她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杨芷彻底傻了。 杨修文待她跟杨萱素来亲厚,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溺爱,而且因为她听话懂事,比杨萱更得杨修文喜欢。 她以为杨修文怎么也会替她打算一二。 要知道王姨娘手里除了三五百两银子,加上少许首饰摆设外再无其它财物。 辛氏说让王姨娘操持嫁妆,她总不能就拿着五百两银子嫁人吧? 她并非贪心之人,也不想跟杨萱平起平坐,能得杨萱一半就满足了。 女子如果没有嫁妆傍身,还怎么在婆家立足? 杨修文怎么就不考虑这些? 杨芷咬咬唇,忽地跑到廊前跪下,泣声道:「母亲,我给姨娘给您磕头赔罪,请母亲念在她侍奉您十几年,又愚钝无知的份上饶过她这次吧。」 话音刚落,尚未及磕头,只听身后杨修文惊呼一声,杨芷转身一看,王姨娘脸色惨白摇晃着身子倒在杨修文臂弯。 杨修文忙叫杨桐,「快,先把姨娘扶回西跨院,」又扬声叫绿绣,「让松枝去请范先生,别,别麻烦范先生,请个别的郎中来。」 杨桐上前扶住王姨娘另一边,与杨修文两人半拖半拽地拉着王姨娘走出门外。 杨芷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该继续跪着,还是要跟着去看看王姨娘。 这时,杨萱从屋里出来,拉起杨芷,「姐起来吧,别跟姨娘似的,如果也冻出病来,两边都要人伺候,多添乱啊。」 杨芷面色红了红,「我先跟母亲赔个不是。」 杨萱拦住她,「我娘早晨醒得早,折腾这半天有些困倦,吩咐文竹点了安息香,已经睡下了。我也要回去眯一眯。姐先回去吧,有事儿以后再说,不急在这一刻。」说着,嘱咐文竹看好门户别扰了辛氏休息,慢慢往西夹道走。 杨芷看着她瘦小却挺直的背影,呆了片刻,忽地急走两步追上去,抓住杨萱的手,「萱萱,你听我说,我没有想抢你的亲事,是姨娘,姨娘太心急了,唯恐我嫁不出去。你也知道,我最近相看了许多人家,都没有合适的,所以姨娘……」 「姐,别说了,」杨萱微笑着打断她的话,「我都明白……如果姐真的没想过,先前姨娘刚开口的时候,就会拦住姨娘,可见姐还是想了。不过没关系,我是真心实意想让给你。以前你对我的那些好,我都记在心里,会报答姐。」 轻轻地抽出手,转身继续往玉兰院走。 秋风吹动她藕荷色的罗裙,裙裾飘荡,隐约可以瞧见裙底那双精致小巧的缎面绣鞋。 那双鞋是杨芷做的,给杨萱十一岁的生辰礼。 杨芷有些心安,杨萱一向重情意,两人素日相处得好,不会因为王姨娘闹得这一出就冷落彼此,可莫名又觉得惶恐,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溜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王姨娘果然染了风寒,辛氏将李显媳妇打发过去帮忙给王姨娘煎药。 第二天,杨芷一大早就叫上杨萱跟辛氏请安。 辛氏正坐在大炕上给杨桂讲黄香温席的故事,见到两人进来,脸上立刻漾起欢喜的笑容,就仿佛昨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似的。 杨芷忐忑不安地开口,「母亲,昨天姨娘行事欠妥当,我替她……」 「过去的就过去了,不用总抓着不放,」辛氏笑吟吟地从炕桌上的托盘里抓起两只蜜桔塞给她,「昨儿你爹爹出去买的,稍有点酸,倒是很好吃,你尝尝。」 说着剥开一只,递给杨桂。 杨桂还不太能控制住手劲儿,抓了个满把,有汁水儿顺着指缝淌下来。 辛氏忙寻帕子给他擦干净,又笑着对杨芷道:「姨娘病着,身边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多陪陪她,不用往我这里跑了。如果姨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做。」侧头对文竹道:「摆饭吧。」 很显然,他们要吃早饭了,并没有打算让她一起吃。 第二十一章 杨芷咬咬唇,屈膝对着辛氏福一福,「那我先退下,等下午再来看望母亲。」 辛氏笑道:「不用来回跑,病人为大,照顾好姨娘就行了。」 杨芷默默地走出正房院,低头瞧着手里两只蜜桔,用力一攥,桔皮裂开,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巳初时分,云裳阁的绣娘应约来量尺寸,顺道带来一沓子裁下来的布片作为样品以供挑选衣料。 杨萱打算做两件锦缎褙子,两件杭绸袄子,还撺掇着辛氏做了件冰蓝色妆花褙子和银红色云锦褙子。 杨桂小,用不着特意去裁缝店做。 辛氏又吩咐文竹到清梧院找了件杨桐穿的袍子,让绣娘记下尺寸,给杨桐做两身直缀。 没有人提及杨芷。 杨芷得知消息,神情木木地什么也没说,可走路的脚步声却比往常重了三分,端茶倒水的动静也比平日大。 王姨娘心知肚明,哑着嗓子怒道:「想巴结辛氏就尽管去,朝我使什么性子摆什么脸子。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 杨芷恼道:「我怎么摆脸子了,难不成连口水都喝不得?」说着眼圈便红了。 王姨娘顿时软下来,开口道:「辛氏做初一,咱们就做十五,既然不给做衣裳,那么过年有客时,你就穿往年那些旧衣裳,让别人都看看她的贤惠大度。」 李显媳妇端着药碗过来正听到王姨娘的话,心里恨得牙根痒。 她针线活儿好,府里但凡出门见客的衣裳总找她裁,就她所知,单今年辛氏就给杨芷做了不止十件新衣裳,尤其是春天,她连着好几个月净是为杨芷忙。 这养着养着还养出白眼狼了。 李显媳妇气不忿,「呸」一声朝碗里啐了口唾沫,这才加重脚步撩开帘子。 王姨娘这场病足足迁延了半个月才终于见好,而此时已经进了腊月。 庄子里早早送来了过年的东西。 虽然夏天因为雨水遭了灾,可补种及时,庄稼的产量只比往年少了两成,而杨修文应诺,仍旧没有收租。 佃户们过意不去,跟着薛猎户进山采了不少山货送来,其中还有半口袋山核桃。 薛猎户笑着说:「张家大妞儿说给二姑娘补补头发,多吃核桃养头发。」 早在七月,杨萱就让人把收拾出来的一大包衣裳送到庄子里,顺道将西次间北墙的年画换了。 带回来的年画收在杨萱的箱笼里,那会儿血迹看着还新鲜,她打算过上半年等血迹陈旧了再拿出来重新裱糊。 见到那袋山核桃,杨萱立刻想起有着甜美笑容的桃花,遂让春杏把辛媛先前留下的衣裳找出几件,用包裹包好,托薛猎户带给桃花。 待薛猎户等人离开,辛氏开始收拾满地的粮米口袋和盛着山蘑干菜的布袋子,又把剥了皮的野兔山鸡也一一摆放好,准备用来打点交际。 杨萱则认真地翻看着田庄的账目。 辛氏觉得好笑,「都是些数目字,有什么好看的?」 杨萱指着面前这页,「娘,您看这是高粱的收成,这是蜀藜的收成,蜀藜比高粱多一百四十斤,可价格卖得便宜,不如高粱合算,但是这片地只能种蜀藜,要是种高粱就长不好……我听过爹爹跟佃户议事,觉得很有意思。田地跟人一样,不同的地适合不同的庄稼。」 辛氏道:「你倒是能干,连农事都懂了。我在真定陪嫁了个田庄,比大兴这个大,差不多四百亩地,回头看看能不能就近再买些地,以后给你当嫁妆。大兴的田庄是你曾祖父那会儿置办的,一准儿要留在杨家,不能让你带走。」 杨萱嘟了嘴,「可我喜欢大兴,大兴离得近,时不时能过去看看,真定太远了。要不把真定的地和大兴的地换过来怎么样?真定庄子大,足有大兴的两倍,根本不吃亏。」 辛氏笑着点点她的脑门儿,「就你会算账,怎么不说大兴的地既贵又不好买。当年要不是在京郊买不到地,也不会买在真定了。不过换过来也可行,回头跟你爹商议商议。」 杨萱喜笑颜开,「那最好了,谢谢娘。」 只可惜杨萱白高兴了,杨修文并没有答应。 真定的田庄虽大,可大兴是杨家几辈传下来的,实在没有给闺女当嫁妆的道理。 杨萱沮丧不已,却也没办法。 好在腊八节到了,秦太太一早就打发人送来腊八粥,还带了秦笙写的一封信。 而范三太太则亲自送来了腊八粥,不可避免地又提起两家结亲的事儿…… 范三太太过来时,辛氏正逗着杨桂玩七巧板。 七巧板是在护国寺庙会上买的,用松木做成,表面涂了清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七块木板,却能拼出许多不同的形状、图案来。 杨桂非常喜欢,时不时缠着别人陪他玩。 见到范三太太,辛氏忙教着杨桂叫人。 杨桂说话晚,周岁时候才开口叫爹娘,现在都快三岁了,说话还不太利索,却是听话,按着辛氏的吩咐拱手揖了揖,奶声奶气地说:「伯母请安。」 「哎哟来,真乖,」范三太太一把抱起他,夸赞道:「桂哥儿真厉害,都会作揖了。」抬头对辛氏道:「你真是会养育孩子,一个个的都这么可人疼。我瞧阿萱像你多,桂哥儿更像杨大人。」 杨桂不太喜欢被生人抱,只老实了数息就挣扎要下炕。 辛氏接过他,抱怨道:「刚生下来还没这么明显,长着长着愈发像父亲,这眉眼、鼻子跟他爹一个模子磕出来似的,就没有像我的地方。」亲昵地蹭蹭杨桂脸颊,将他放在地上,回过身将炕上散落的七巧板收拾进布口袋里。 收拾完了,交给奶娘,「带少爷到玉兰院找姐姐玩去。」 范三太太跟着叮嘱,「外头风大,别急着出去,先把大衣裳穿好,帽子戴严实,免得受了风。」 奶娘应着,给他披上厚棉斗篷,牵了他的手往外走。 辛氏不放心,跟着走出厅堂,低低吩咐文竹两句,文竹点点头,也去了玉兰院。 绿绣端来茶水点心,又往火盆里加了根炭,掩好门帘。 辛氏指着那碟瓜果道:「苹果我嫌酸,阿萱吃着还行,桔子却甜,说是福建那边运过来的,比先前买的南丰蜜桔个头大一些。三嫂尝尝。」边说边剥开一只递给范三太太。 范三太太接过,掰下一瓣,尝了尝,点头道:「果真甜……要不大家都惦记着回京呢,京都到底方便,天南海北的东西都能买到,在吕梁就不行,到了冬天最多的就是冻梨。」 辛氏问道:「范大人几时能回来?」 范三太太扳着手指头数算,「往年都是腊月十八衙门封印,今年他要回京,已经说好腊月初十动身,路上顺当的话十天左右,稍耽搁就得到小年了。」 辛氏又剥只桔子递过去,叹道:「就怕下雪耽搁路程,今年算是好的了,去年雪水多,一场雪连着一场雪,许多走马货商没赶得及回乡。」 「可不是,」范三太太跟着叹,「做官不自由,衙门的事情不交待明白了,不能脱身。不过,公爹说看这天色,三五天之内不会下雪。今天是个大晴天,冷倒是不冷,就是风大。」 第二十二章 这时,文竹掀帘进来,给两人续了茶,不动声色地朝辛氏点点头。 辛氏心知肚明,笑道:「大风天还特意跑一趟,打发个下人送来就是。三嫂亲自过来了,待会儿我也得亲自上门还礼。」 范三太太「咯咯」笑,「不用你跑腿,有多少东西我带回去。」顿一顿,续道:「这不是有事吗?其实前两天公爹就催着我来,阿诚那小子也时不时念叨,我心想家里这么个矜贵姑娘,可得仔细权衡着,正好借送腊八粥的机会再催一催。你说,这事儿能不能成?」 辛氏道:「三嫂不是外人,我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按咱两家的交情和阿诚的人才,我岂有不愿意的,就是我家老爷也觉得非常好。只是上头还有个阿芷……」 话到此,辛氏便感觉门口帘子似乎晃了晃,她暗暗叹一声,继续道:「阿芷尚未说亲,阿萱不好越过她去。再者阿萱岁数总归小了些,阿芷的年纪倒正相当。」 范三太太思量数息,开口道:「说起来杨家两位姑娘,不管娶到哪位,我们阿诚都是高攀了的。」 门外,杨芷猛地屏住了气息,手里的帕子早攥成一团,起了皱。 只听范三太太又道:「大姑娘的品貌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可阿诚是我的长子,平常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就因着我来求娶之事,在我面前念叨二姑娘好几回。少年慕艾,咱们也都打那时候过来的……我想顺了他的意。再者,又不是现在就成亲,过完六礼差不多得两三年,大姑娘那样的人品说亲快,只要带出去,哪有不爱的?」 辛氏无奈地说:「不瞒三嫂,我家老爷更看好阿芷跟阿诚。」 「这样啊?」范三太太神情明显黯淡下来,「那就是阿诚没有福气了……说实话,府上大姑娘好归好,就是争强好胜了些,不若二姑娘大度,我怕阿诚会吃亏。弟妹再跟杨大人商量商量……我听说咱们这辈儿两家就打算结亲的,可惜没成,如果阿诚这辈再不成,也挺可惜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芷岂能听不出来? 范三太太的意思很明显,要娶就只能娶杨萱,不行的话,他们就相看别的人家。 就是说,范家压根就没考虑她。 杨芷既是羞愧又是恼怒 这十几年,但凡杨萱爱吃的东西,她丁点不沾,全都碰到杨萱面前。 凡事辛氏买回来好料子,只要杨萱看中了,她一眼都不多瞧。 忍着让着这些年,她竟然是争强好胜的那一个。 杨芷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进去问问,她怎么就不大度了,她又哪里拔尖抢先了? 可仅存的理智阻止了她,她一句话没说,气冲冲地跑出了门外。 辛氏扬声问道:「外头怎么了?」 文竹撩起门帘,笑道:「门没关严实,让风吹开了,没事儿。」 范三太太趁势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又耽搁这半天。我刚才说的话,弟妹务必多想想,也劝劝杨大人,等正月里空闲了我再过来。」 辛氏应声好,亲自将范三太太送到二门,回转来,问文竹:「大姑娘说什么了?」 文竹摇摇头,「没说,看着脸色不太好。」 辛氏低低道一句,「可惜我费了那么大劲,还以为扳正过来了,到底还是本性难移,跟王撷芳品行一样。」 文竹紧紧抿着双唇,不敢插话。 呼啸的北风让杨芷清醒过来,她紧了紧斗篷,慢下步子,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不管范家是多么的好,范家老大是多大的官儿,跟她杨芷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自始至终范三太太都不曾考虑过她。 如果王姨娘没有挑唆她,如果王姨娘没有闹腾过,那么她还有可能跟辛氏出门相看,辛氏找人做衣裳也不会忽略她。 而现在……放眼京都,哪有姨娘在外面走动的? 再说姨娘在京都举目无亲,又该上哪家去走动? 杨芷慢慢挪着步子,只感觉从里到外透心地凉。 这下她的亲事真正要艰难了。 好半天,终于走回玉兰院。 刚进门,看到杨萱正坐在四仙桌旁陪杨桂玩七巧板。那几块木板先摆成房子,稍微移动一下变成一匹马,再移动几块还能变成一条鱼。 杨桂乐得直拍手。 杨萱温柔地笑,「阿桂想想,还能变成什么东西?咱们拼只小兔子,好不好?」 杨桂稚气地回答:「好。」 杨芷呆呆地看着。 她从来不知道杨萱会拼这么多花样,更不知道杨萱还会有这般耐心的时候。看着杨桂的眼神充满了母爱,就像是辛氏看待杨桂时的目光一样。 杨芷虽然时常给杨桂做衣裳,可她并不喜欢小孩子,只觉得孩童很淘气,而且动不动就哭,让人束手无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杨萱变了呢? 记得她十岁生辰那年,杨萱还因为辛氏送她一支簪而赌气,后来也因为讨厌夏怀宁非要把木刻和纸笺扔掉。 可是再接着就懂事了,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一个人怎么会变化那么大? 杨芷眼前浮现出去潭拓寺相看张家那天,杨萱不厌其烦地陪她试衣裳挑裙子,还有杨萱兴致勃勃地看辛媛显摆她的饰物,脸上半点羡慕与嫉妒都没有。 或许,杨萱才是真正大度吧? 可念头一转,杨芷心中又浮上委屈。 杨萱凡事有辛氏替她打算,即便现在没有许多首饰,以后肯定也是一样都不少。 她又能依靠谁? 谁都靠不上,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杨芷不停地为自己辩解,她也不想的,但是没办法。 杨萱正跟杨桂玩得入神,猛抬头瞧见门口站着的杨芷,忙问:「姐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太好,生病了?」 眸光里,一如既往地关心。 杨芷怔怔地看她片刻,猛地掀开门帘走进东屋。 夹棉板子打在门框上,发出「咣当」的声响,杨桂被吓到,瘪嘴要哭,杨萱忙过去抱住他,柔声安慰,「桂哥儿乖,没事的,姐在呢,不怕。」 杨桂抽抽鼻子,张开手臂搂住她脖颈,满身浓郁的奶香味扑了她满鼻。 杨萱身子一僵,眼泪忽地溢满了眼眶。 前世她独居在田庄时,夏瑞还更小些,刚刚两岁。但是夏瑞说话早,已经能够说出清楚的句子,也这样常常两手揽住她的脖子,软软糯糯地说:「娘好看,娘身上香。」 她习惯用茉莉香味的皂角濯发洗浴,也给夏瑞用。 可花香掩不住奶香,夏瑞的身上总是好闻的奶味儿,说话时,口齿间也是浓浓的奶香,温温热热地扑在她耳畔。 想到从前,泪水便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杨萱忙低头在杨桂袄子上蹭了蹭,就势将眼泪蹭去。 奶娘见状忙上前道:「我来抱着少爷,少爷如今沉手了,姑娘受不住。」 杨萱将杨桂交给她,掏帕子拭拭眼角,问春桃:「我眼里怕是进了东西,你帮我瞧瞧?」 春桃盯住,仔细瞧过,「兴许是眼睫毛,姑娘别揉,越揉越痒,我去端盆水姑娘洗一洗。」 少顷,春桃端来铜盆。 杨萱拧帕子擦把脸,又给杨桂洗手,「洗干净就不许乱抓东西了,待会去娘那里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第二十三章 小孩子都喜欢玩水,杨桂也不例外,一边答应着一边用力往盆里拍,溅起无数水花。 杨萱捉住他的手,指着袄子前襟的水渍道:「你看,姐的袄子都湿了,如果桂哥儿再拍水,姐生了病,就不跟桂哥儿玩了。」 杨桂连忙道:「我不拍了。」 杨萱笑着亲亲他湿乎乎的小手,用帕子擦干,挑一点膏脂在他手背揉匀,又帮他穿戴好,刚走出玉兰院,瞧见文竹正往这边走。 文竹笑道:「正想去请姑娘呢。」 杨萱问:「范三太太走了?」 「差不多走了一刻钟,」文竹回答,「太太刚把范太太带的年节礼清点了一下,这会儿想请姑娘去商议回礼。」 杨萱领着杨桂走进东次间,果然看到炕上摆着好几个纸包和盒子。 辛氏将礼单交给她,「范家送的礼,你看看。」 礼单上除了常见的四色表礼外,另有自吕梁带回来的一包大枣和一包沙棘果,再有两盒新墨和一匣子毛笔。 笔墨都摊在炕桌上。 墨仍是先前的兰烟墨,笔则林林丛丛好几种,大白云、小白云、羊毫、紫毫样样俱全。 杨萱略略扫几眼,问道:「范伯母跟娘说什么了?」 辛氏笑道:「她说阿诚只相中你了,如果咱们家不成,他们就打算另外相看别家。」 杨萱面色红了红,连忙解释,「我只见过范三哥两回,头一次是在内宅见到的,还有次是在竹韵轩碰到过,并没有私下来往。」顿一顿,又道:「难怪姐满脸不高兴。」 杨桂正一点点抠着桔子皮,忽然就插了句嘴,「桂哥儿怕。」 杨萱失笑,轻轻点一下他的小脸蛋,「小东西,就会告状,」抬头对辛氏道:「姐可能心里有气,掀帘子动作大了点,夹棉板子砸到门框,弟弟吓了一跳。」 辛氏丝毫不感到意外,嘲弄地笑笑:「你范伯母才叫精明,头一面就看出她争强好胜的性子,怕跟阿诚合不来。」 杨萱很是不解,「范伯母为什么这样说,姐一直都让着我,怎么就看出要强来?」 「你才几岁?」辛氏嗔一声,「你以为就只表面上的争争抢抢才是要强?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都是好胜。就像王撷芳,以前老实本分,可自打生下阿桐,心思就活络了。这些年,她看起来不言不语的,暗地里却没少下工夫。我之所以没搭理她,一来是她翻不出风浪,二来也顾及到阿桐的脸面……谁成想,隔着七八年,竟然又生了阿桂?」 杨萱听得明白。 原先辛氏以为自己不能生了,杨家以后要靠杨桐承继。杨桐虽然养在辛氏名下,但王姨娘毕竟是生母,不好太压制她,免得伤及跟杨桐的情分。 现在虽然有了杨桂,但两人相差十几岁,不等杨桂开蒙,杨桐已经要科考了。而且杨桐对外一直是杨家的嫡长子,平常行事为人都很端正。 别说辛氏不忍,就是杨修文肯定也不愿意自己好好的长子被废了。 想到此,杨萱问道:「那么范家这边就放下了?」 辛氏犹豫好久,才斟酌着问:「你觉得范诚怎么样?」 杨萱认真考虑片刻,「挺好的,尤其是家里有个范先生更好,如果生病了不用往外面请郎中。」 「你这孩子……」辛氏「噗嗤」笑出声,怅惘地叹一声,「本来好好的亲事,中间偏又闹出这一出,虽说外人不知道,可心里觉得别扭。回头我再跟你爹商议下,你先把回礼拟出来,过两天我亲自送过去。」 杨萱比量着范家礼单,在四色表礼之外,又加上四匹大舅母带来的布料和二两西湖龙井、二两安溪铁观音。 价格上比范家送来的礼稍稍贵出几分。 辛氏微微一笑,没做改动。 过得三四天,辛氏将年节礼送到范家,回来对杨萱道:「你跟阿诚的亲事就算定了,因为是腊月各家都忙,先交换了信物,等明年三月再正经八百地商议六礼。」从怀里掏出只黄玉镯子,「范三太太的镯子,是块暖玉,你收着吧。」 杨萱一惊,接在手里,果然所及之处温润盈泽,并不像碧玉那样沁凉。 可心中不知为何,却丝丝缕缕地溢出一股凉意。 说不上后悔,只是觉得自己的终身就此决定了,有种莫可言说的茫然。 杨萱抚摸两下镯子,问道:「娘把什么留在范家了?」 「就是我平常戴的那支羊脂玉的玉钗,」辛氏低低一笑,促狭道:「那支钗别人戴不得,早晚还是你的。」 言语间颇有点小小的得意。 辛氏难得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想必是很高兴,很满意这桩亲事。 杨萱心里那丝莫名的惆怅顿时散去,她寻一块绸布将黄玉镯子包好,慎重地塞进床头的抽屉里。 时间过得飞快,仿佛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杨萱下厨炖了锅东坡肉,又跟王婆子等人一道包出两盖帘饺子。 阖家坐在一起吃团年饭。 王姨娘穿件极素淡的浅碧色袄子低眉顺目地站在辛氏旁边打算伺候杯箸,不知是因为前阵生病没修养好,还是这几天睡得差,看上去眼底青紫神情憔悴。 辛氏淡淡道:「难得阖家一起吃顿饭,快坐下吧。」 王姨娘低低应声,歪着半边身子在辛氏右边的椅子坐下,不动声色地踢了脚身旁之人。 她旁边是杨芷。 杨芷被王姨娘撺掇着,本来也穿得素净,可临出门时被素纹拦住了。 素纹压低声音,劝道:「大年夜,阖家都欢欢喜喜的,姑娘穿着这样是图什么呢?太太是什么人,老爷心里清楚得很,即便是心有怀疑,找人问问就知道。姑娘这一年添置了多少衣裳,能瞒得过去吗?」 杨芷思量数息,换了件玫瑰紫的缎面袄子。 等人坐齐,杨芷心中暗道侥幸,因为不仅杨桐穿了件浅绯色长袍,就连杨修文也难得地穿了件紫红色直缀。 许是怕紫红色太惹眼,袍襟处用暗灰色绣了密密一圈水草纹。 杨桂跟杨萱更是,都是大红色绸面夹袄,粉雕玉琢般,一个比一个喜庆。 满桌子人,就只王姨娘显得突兀且寡淡,就像是年画上的一道污迹,瓷瓶上的一处缺口,非常不合时宜。 席间杨修文瞪了王姨娘好几眼,像是要发火,可终究念着是除夕夜,又或者是因杨桐跟杨芷都在场,并没有开口。 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完年夜饭,转天就是启泰二十一年。 夏怀宁与范诚不约而同地来给杨家拜年。 辛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夏怀宁了,乍乍看到,只觉得眼前一亮,讶然道:「怀宁蹿了个头,都长成大人了。」 杨萱淡淡扫他一眼。 夏怀宁真的长高许多,就跟雨后春笋似的,整个人都挺拔起来了,又因为穿着新衣,看上去春风得意容光焕发,俨然一翩翩佳公子。 反观旁边的范诚,因为已经知道跟杨萱的亲事,两眼始终盯着脚前的地面,头都不敢抬,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 第二十四章 杨芷瞧在眼里,忽然就觉得舒坦了些。 而夏怀宁越发挺直了脊背,启唇笑道:「师娘,我今年长了三寸有余,每季都得另裁新衣,我娘烦得不行。」跟杨桐站在一处比了比,笑呵呵地问:「师娘看我跟阿桐谁更高?」 非常热络的样子。 辛氏很认真打量番,微笑道:「差不多高,不过怀宁更瘦些,往后你要多吃饭,还能再长高……阿诚也瘦,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都得多吃鱼肉等滋补之物。」 三人齐声应着,再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开。 回到清梧院,杨桐打趣范诚,「今儿怎么了,除了拜年一句话都没说?」 范诚脸色仍是通红,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说话,可心里紧张,怕一开口就结巴。」 杨桐「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一下他肩头,「没事,以后我给你撑腰。」 夏怀宁听着不对劲儿,疑惑地问:「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 杨桐笑道:「往后阿诚就得称我大哥了。」话出口,想起两家只交换了信物,忙又叮嘱,「两家大人都同意了,只是不曾来得及合八字,先别张扬出去。」 夏怀宁得知杨萱竟然要跟面前这个木讷的范诚定亲,只觉得脑门涨得厉害,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恨不得对准范诚脑门捣上两拳。 忍了几忍才勉强没有发作。 夏怀宁先后两世活过近三十年,即便杨萱跟范诚交换了庚帖,约定好婚期,他也巴不得天下人谁都不知道,以便他图谋抢人。 现在听闻两人还不曾行六礼,更是不可能往外宣扬。 只冷冷地对着范诚打量来打量去,心道:这人长相普通,才学普通,只有家世勉强过得去。如果杨萱是个寻常小姑娘,听从父母之命也就罢了,她既然重活一世,会看得上他,这眼光也太差了。 一面思量着,一面暗自后悔,早知道杨萱跟自己一样重生,他早就该表明身份。 两人都掌握了先机,如果能携手并肩,肯定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为真正的权贵。 打定主意,夏怀宁先前对范诚的怒气尽数变成了轻蔑与怜悯——先让你得瑟几日,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匆匆告辞。 范诚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年少成名未必是好事,我觉得这位夏公子太过盛气凌人,将来还真不一定能成就大事。」 杨桐觉得夏怀宁平常还挺随和,可对范诚却是非常不客气,又联想到他数次送东西进来,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笑着对范诚道:「不用管他,咱们两人用心准备好这次童生试就是……对了,上元节,你去不去赏灯?」 范诚听出杨桐的话音,不迭声地答应,「去,去,咱们一道?」 杨萱不太想去赏灯,毕竟年年灯会都是大同小异,并无特别之处,而她又非真正的孩童,去过两次三次也就罢了,没有那么大瘾头。 可辛媛正月初三来拜年时就约定好一起,秦笙也写信来邀约十六日赏灯。 秦笙去年随秦太太去平定州看望舅舅,在那里待了两个多月。 算起来,杨萱足有小半年没见到秦笙了,还挺想念她的。 再加上,杨桐笑着对辛氏道:「母亲,我能不能带阿芷和萱萱去灯会,我已经约了人。」 笑容别有意味。 辛氏不用猜就知道,他约好的人,除了范诚还能有谁? 上元节灯会和中元节庙会是一年中难得没有男女大防的日子。定了亲的男女可以悄悄拉一拉小手,而不曾定亲的男女可以成群结队呼朋引伴地游玩。 辛氏自是相信自己孩子的品行,也信得过范诚的为人,遂欣然答应,「行,你带着她们跟阿媛一道去,我跟你爹就不跟着了。只别玩太晚,也不许在摊子上胡乱吃东西。」 杨桐连声答应,「母亲尽管放心,我都晓得,会照顾好妹妹们。」 正月十五夜里,杨家人围在一起吃了团圆饭,转天,太阳还不曾西移,辛媛就急匆匆到了杨家。 她穿件粉色妆花褙子,梳着堕马髻,发间插了柄镶百宝的梳篦,活泼俏皮又不失明媚。 杨萱则穿着湖蓝色祥云纹的杭绸袄子,配深蓝色罗裙,头发简单地绾成了纂儿,戴了只镶百宝的南珠花冠。 斗篷都是一式的大红猩猩毡斗篷。 两人并肩站在玉兰树下叽叽喳喳地说话,宛如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美。 杨芷隔着窗子瞧见,心里一阵酸苦。 杨萱从小生得漂亮不必多说,就连辛媛也是唇红齿白,而且她那只梳篦上嵌了一圈细碎的红宝石、碧玺石、猫眼石等物,被夕阳照着,发出璀璨的光芒。 跟这两人出门,自己只能沦为陪衬,徒自惹人笑话。 等杨桐使人过来相请时,杨芷便借口身子不舒服回绝了。 杨萱要进屋相劝,辛媛伸手拦住她,撇撇嘴道:「不去算了,免得一晚上耷拉着脸,谁有闲心哄她?」 死拉硬拽地催着杨萱往外走。 杨芷等了片刻,不但杨萱没来,就是杨桐也不曾打发人过来问候一声,又是自怨自艾半天。 杨萱跟辛媛走出角门,发现秦家的马车已经到了。 秦笙撩起车帘向她招手,「上来,咱们一起坐。」 秦笙的丫鬟丁香从车上跳下来,将两人扶上去。 马车里只秦笙与秦筝两人。 杨萱笑问:「我娘照顾弟弟分不开身,怎么秦伯母也没来?」 「三妹昨天吃汤圆积了食,肚子不舒服,加上我大嫂还差半个多月就要生了,我娘不放心,要留在家里照看着……我二哥一道来的。」 杨萱羡慕道:「真好,你就要当姑姑了,不知道怀的是男是女?」 「是个小侄女,」秦笙笑道:「我娘说先开花后结果,挺好的,我也是更喜欢侄女。」 秦筝冷冷地插一句嘴,「我可不喜欢小孩子。」 「为啥?」杨萱奇道。 秦筝不满地说:「我娘不许我养猫,等嫂子生产后,就要把猫扔了。」 杨萱顿时想起秦筝那只野性十足的土猫,笑道:「那只猫真正厉害,伯母许是怕它伤了人,你找笼子把它关起来,别四处乱跑就好了。」 秦笙道:「关起来它就会没完没了地叫,阿筝不舍得……那只猫已经挠过好几人了,丫鬟们都不敢上前抓,就只山茶能制住它。」 杨萱道:「那还是关起来为好,豁上去让它叫两天,习惯就好了。」 秦筝斩钉截铁地说:「我不!」 杨萱愣了下,瞧见秦笙给她使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没再作声。 辛媛却兴致勃勃地对秦筝道:「一只猫未免太过孤单,不如再养一只,两只做个伴兴许就不叫了。说不定还能生小猫?」 秦笙目光一亮,高兴地道:「阿媛你说的对,我怎么就没想到,是该再养一只。」 秦笙惊讶得瞠目结舌,就为那只土猫,阖家不安宁了许久。娘亲怕土猫闯到大嫂屋里,冷不丁吓着大嫂,所以特地告诉大嫂屋里下人,只要见到猫就打出去,直到它不敢过去为止。 可打一回秦筝就闹一次,连带着大嫂也心有不满。 这下倒好,辛媛鼓动她再要一只,府里岂不是要翻了天? 第二十五章 杨萱也觉得不妥当,可看到秦筝兴高采烈的样子,又不好多说,只轻轻掀开帘子往外瞧。 跟前几次一样,马车走到椿树胡同,就放慢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杨萱下意识地朝尽头上那间院舍望过去。 只见月色清亮,却不见灯光闪动,显然屋里没人。 也是,这个日子,萧砺怎可能在家,没准在灯会上呢? 杨萱怔一下,感觉有淡淡的喜悦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让她突然对灯会就有了期待。 可念头才升起,就被她死死压了下去。 灯市入口的地方,又架起了灯塔,这次是只庞大的花斑虎。 虎身是竹篾搭成,外面糊了层轻薄的白色素绢,素绢上绘着虎皮的斑纹。虎身里燃了灯,灯光透过素绢散射出来,比其余花灯更显明亮。 老虎灯上方挂着巨大的旗幡,凛冽的北风将旗幡吹得猎猎作响,露出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凡侵我万晋河山者,虽远必诛」。 字是蘸了金粉写成,被灯光与月光映照,熠熠生辉。 杨萱仰头看着老虎灯,莫名就想起献俘那天的情形。 太子身着玄色盔甲,手里的长剑发出冷冷的寒光,他神情肃穆,带着俾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而周遭百姓一遍遍地高呼,「若有来犯者,虽远必诛!」 今年虽是虎年,可眼前这盏老虎灯很明显是给太子造势的。 也不知谁想出来这么个主意。 只要见到这灯塔,就必然会想起是太子率兵西征赶走了鞑靼军队。 杨萱看灯看得入迷,整个人全然被灯光笼着,就像笼了层金黄色的薄纱,瘦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里,因为斗篷过于宽大,显得她的身体格外瘦小而纤细。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呵护她,给她挡风遮雨。 范诚傻傻地盯着她,几乎错不开眼珠,直到杨桐拉他一把才恍然回神,而脸颊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 杨桐只作没看见,笑道:「咱们一边逛铺子一边猜灯谜,走到尽头正好有吃食摊子,咱们歇息会儿就往回转,你们觉得如何?」 辛媛不以为然,「我要逛铺子还有吃小食,你们随便。」 反正灯市就是这条街,总不会岔到别处去。 而范诚不开口,只偷偷瞧着杨萱等她发话。 杨萱知道杨桐还惦记灯谜,笑应道:「好,大哥多赢几盏花灯,等带回去给弟弟玩儿。」 几人商议定,便沿着街面慢慢往前走。 秦笙俯在杨萱耳边低笑,「那位范公子……是怎么回事?」 杨萱坦坦荡荡地说:「是我们家世交,两家人有意撮合,所以一道出来了。」 「难怪?」秦笙朝范诚打量几眼,低声道:「挺好的,看着挺憨厚,应该靠得住,而且……是不是早就惦记你了?」 杨萱嗔她一眼,不由也朝范诚那边望去,正对上范诚凝望她的眼,范诚「刷」地转过了头。 好像转过头就等于不曾偷看过她一样。 秦笙笑得打跌,「是个傻的,这时候不是应该过来问问你有什么事,要不要一道猜谜吗?唉,真是傻人有傻福。」 杨萱随着笑两声,拉着秦笙道:「咱们也过去瞧瞧。」 秦笙从善如流,笑道:「好。」 杨萱走到范诚身旁,落落大方地问:「三哥猜中几个了?」 范诚看见杨桐手里已经好几根红布条,羞愧道:「我还没开始猜……我马上就猜。」果真抬头,凝神去瞧麻绳上系着的布条。 秦笙乐不可支,扯扯杨萱衣袖,低声道:「只惦记偷看你了,哪里顾得上猜谜?你信不信,这位范公子一晚上不见得能猜中三五个。」 「谁说的?」杨萱斜眼睨她,「我爹说范三哥学问很扎实,总会猜出十几二十个吧。」 刚说完,便见范诚伸手扯下一根布条,杨萱大喜,笑道:「怎么样?」 范诚见杨萱欢喜,遂集中起精神猜谜,不再分心。 不知不觉中,秦笙与杨萱便走到了前面。 秦笙瞧瞧左右,忽地道:「阿萱,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杨萱玩笑道:「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可以,备好谢礼就成。」 秦笙咬着唇,犹豫会儿,开口道:「我约了人在这里相见,想请你代为周全。」 杨萱大惊,低声问:「是谁?秦伯母不知道吗?」 「就是之前要说亲,后来说要打仗因此推了的那人,」秦笙极快地回答,「他姓周名路,现下又来了京都。他又上门提过亲,我娘原本就不同意,现在仍未改口,可我爹先前极力想促成,现在却也反对了。」 「可是,你怎的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来了京都。」杨萱百思不得其解。 秦笙索性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明白,「我在平定州时,有次跟表妹一同上街遇到闲汉纠缠,是他帮忙解的围。太子班师回京那天,我又看到他了。真的,长安街那么多人,我没去看热闹,是等人散了之后出去买笔墨,谁知道就在笔墨铺子门口碰了个正着。当时有人当街跑马,差点撞着位腿脚不灵便的老妪,是他冒险将老妪拉到旁边……后来,说起彼此家世,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段渊源。」 还真是有缘分。 杨萱重重叹口气,「那你们……总不能一直瞒着家里人。」 秦笙苦笑着拉住杨萱的手,「我没打算瞒,只是想告诉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果多求几次,说不定我爹娘就答应了。而我,不会另外许亲,总是会等着他。」 正说着,杨萱只觉得手上一紧,秦笙紧张地说:「他来了,我看见他了,阿萱,你帮我。我只说两句话,用不了一刻钟就好。」 杨萱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人群中走来一人,那人生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穿件鸭蛋青直缀,看上去既有种读书人的斯文气度,又有武将的果敢刚毅。 杨萱骤然心惊。 这个人她见过…… 前年,薛太太约在潭拓寺相看张兆的儿子,杨萱偶遇夏怀茹。 夏怀茹正跟个男人也在寺里看桂花,还曾勾着他的手指约他往后山去。 那个男人就是周路。 因着夏怀茹的缘故,杨萱对周路的印象特别深,刚照面就认出他来。 而周路却完全没认出杨萱来。 彼时杨萱年纪小,又特意打扮得孩子气,周路一个大男人怎可能注意个小丫头? 两年过去,杨萱个头窜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已经长成大个姑娘。 看到杨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周路微微一笑,目光中隐隐含着挑逗,随即低低对秦笙说了句什么,两人并肩拐进旁边一条巷子。 杨萱直觉得这位周路不是什么好人,可既然已经答应秦笙容她过去说几句话,也只能暂且等着。 正巧,附近有个卖杂货的摊位,杨萱凑过去挑了把桃木梳,又选了支簪身稍钝的黄杨木簪。 杨桂眼看着头发长长了,能够束起来了,金簪或者银簪过于尖利,而玉簪怕摔,用木簪最合适不过。 两样都不是名贵物品,加起来才二十文。 付过钱,杨萱又到两边摊位转悠片刻,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回到原处,却不见秦笙出来。 第二十六章 杨萱有些急,走到巷子口向里看了看。 长长的巷子一半沐浴在如水的月色里,另一半被围墙的阴影遮着,黑乎乎的,一明一暗幽深静谧,与灯市的热闹繁华恍若隔世。 莫名地还有些瘆人。 此时,就是借杨萱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独自往里走。 不得已又回到街面上,踮着脚尖四下张望寻找春桃等人。 往常春桃跟得紧,即便她吩咐不用跟,春桃也寸步不离,偏偏今天不知为啥竟然不见了踪影。 就连沉迷于猜灯谜的杨桐跟范诚也不知身在何处。 杨萱张望片刻,再度回到巷子口,打算在这里死等,也免得被辛媛等人瞧见,问起秦笙的下落没法回答。 正心急如焚,杨萱忽觉眼前多了道黑影,接着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你站这儿干什么?」 杨萱抬头,对上萧砺那双淡漠的黑眸,不由狂喜,连忙唤道:「大人?」 萧砺冷冷地俯视着她,再问:「你站这儿干什么,你家大人呢?」 「大人没来,我在等人,」杨萱匆匆解释几句,恳求道:「已经进去有些时候了,我不敢去找,不知道大人有没有空,能不能帮我进去找一找。」 萧砺脸色沉得发黑,却应道:「走」,当先迈开步子。 杨萱忙随在他身旁,亦步亦趋地跟着。 明明相隔不远就是喧哗的灯市,可巷子里却出奇的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时续时急的风声,以及两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杨萱莫名地感觉有些冷,忙将斗篷拢了拢,扣上风帽。 走了好一阵儿,萧砺突然停住脚步,食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声。 杨萱站定,摘下帽子,凝神听着。 拐角处传来男子的低语,「我难受得紧,都相思成病病入膏肓,只有你才是我救命的药,给我吧,嗯?」 声音急促,带着重重的喘息。 紧接着是秦笙的声音,「不行,我娘会打死我……你别这样,不要。」 「反正我总会娶你,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紧要,求你了,阿笙。你解了我的渴,我明天早晨就备礼去提亲,或许你娘看在我们一片赤诚的份上会松口呢。」 「可是……」秦笙明显有些犹豫。 杨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正要出声劝阻,却被萧砺一把捂住了嘴。 「别喊!」萧砺凑近她耳畔,恶狠狠地道,随即攥住她的腕,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回巷子口,这才松开手。 杨萱不满地道:「大人,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萧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的事儿,为什么要阻止?杨萱,你听着,如果一个男人是真心待你,他自会堂堂正正三聘六礼地娶你过门。像这种偷偷摸摸,随便说两句好话,许几样首饰哄骗你的,都不是好人……你听见没有?」 杨萱点点头,「听见了。」 萧砺厉声道:「听见了也得记着,长点脑子。你想想,能干出这种勾当的会是什么好人,你出声撞破他们的好事,自以为是对他们好。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恼羞成怒反而给你泼一盆脏水?」 「不会的,」杨萱急忙开口,恳求地道:「大人,秦家姑娘跟我是好友,如果阻止了,她还有回头的路,可要是真被那人得逞,她就再没办法回头了。大人,求求你……再者她今天是跟我在一起,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也脱不开干系。今天我没法不管,以后我不跟她来往了,再有事的话,也找不到我头上。」 仰着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满满都是哀求。 萧砺一点一点软了神色,声音仍是冷,「还有,不许在暗处待着。大街上灯火通明有的是地方,你却偏偏躲这么个犄角旮旯里,现在虽然海晏河清的,可万一有那些个存心不良的,当头一麻袋兜了就走,谁知道上哪儿找你去……就是找到也晚了!」 杨萱不由生起几分后怕,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认错,「我错了,再不敢了。」 萧砺舒口气,这才和缓了声音,指着街面上高悬着好几盏花灯的摊位道:「你去那里等着,别乱走。刚才你没到巷子里,也没听见说话声,就只在那里猜灯谜,记住没有?」 杨萱乖巧地回答:「记住了。」 萧砺又道:「赶紧过去。」 杨萱不敢有半分反抗,挪着碎步急匆匆走到灯火通明处,再回头,看到巷口的萧砺似是笑了笑,转瞬消失不见。 杨萱心头一酸,只觉得眼眶热辣辣的,像是有泪要涌出来,她忙抬起头,深吸口气,将几欲流下的泪逼了回去。 过了些许时候,周路晃晃悠悠地出来,左右看看,往西边走了。又过了好一阵子,秦笙才慢慢走出来。 她的衣衫倒算平整,发髻却有些凌乱,想必适才应该整理过。 杨萱忙侧过头,专心致志地挑花灯。 秦笙走近前,轻轻拍一下她肩头,「阿萱,是不是等急了?」 杨萱佯作才看到她,问道:「你说完话了,快来帮我挑挑,这盏兔儿灯好还是那盏老虎灯好?」 秦笙随意打量两眼,「今年是虎年,你是属兔的,莫如两盏都要了,一左一右挂在床头。」 杨萱道:「我倒是想,可怕占着手,春桃她们不知去了哪里?」 秦笙爽朗地笑,「没事儿,我给你提着。」 杨萱付过钱,与秦笙一人提着一只花灯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回头瞧一瞧,却始终没见萧砺出来。 再走过去便是小食摊子。 秦笙道:「去吃点东西,顺道等等阿筝她们。」 杨萱正觉得累,也想歇歇脚,两人便各要一碗馄饨,在条凳上坐下。 馄饨刚出锅,热气腾腾。 隔着氤氲的水汽,杨萱打量着秦笙,她神情很平和,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欢喜,应该是没有被周路得逞。 否则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乍乍失身,无论如何不可能这般镇定。 杨萱暗松口气,却又替秦笙不值。 周路成过亲生过孩子,两年前还跟夏怀茹勾搭过,显然在应付女人上很有经验,秦笙养在深闺里,敌不过他的花言巧语也是正常。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秦笙被骗。 思量会儿,开口道:「阿笙,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秦笙正嘟着嘴吹凉汤勺里的馄饨,闻言笑道:「有话就说,咱们俩之间还用得着遮遮掩掩?」 杨萱道:「以前我曾见过这位周路一面,在潭拓寺,他跟个妇人一同赏桂花,两人看着挺亲密。」 秦笙笑一笑,「我知道少不了这种事儿。周大哥跟我说过,早年他守妻孝的时候,走在街上就有女子投怀送抱。大同民风开化,别人也都见怪不怪,可他不想找那种行为不端的人,所以才打算往京都寻个知书达理的。只是,京都的女子也尽都安分守己,照样有不知羞耻的去勾搭他。周大哥也是逢场作戏,并不会当真。」 杨萱暗暗错了错牙,秦笙又怎知周路对她不是逢场作戏? 第二十七章 这话却没法说出口,杨萱只能咽在嘴里,又道:「阿笙,你既然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周路合该再请媒人上门。我丑话说在前头,今儿我帮你遮掩,以后绝不会有第二次……其实,我也不赞成,他年岁既大出许多,家里又有孩子,你真甘心当后娘?」 秦笙点点头,面上突然多了几分羞涩,压低声音道:「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阿萱你不懂。孩子在祖母跟前养着,与我并不相干,届时不过陪送一副嫁妆,没什么妨碍的。」 杨萱彻底无语,低低叹一声,「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婚姻不是儿戏,还是多跟秦伯母商议一下。」 秦笙笑道:「你呀,就别跟着操心了,周大哥已经有法子了。」 杨萱遂不多问,默默地吃了几只馄饨,眼角忽然瞥见秦笙腮旁,不由愣住。 她本来是戴着一对绿松石的耳坠子,可眼下耳坠只剩下一只…… 另外一只会不会被周路拿在手里,借以要挟秦太太允亲? 如果这样的话,秦笙就会很被动。 周路能如约娶她为妻还好,可若是一顶粉红轿子抬回家呢?秦笙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也只能受着。 可看秦笙脸色,分明是情根深种的样子,只怕她说得太多,秦笙也不会往心里去,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多管闲事。 杨萱无事地再叹口气,觉得碗里的馄饨也不如刚才鲜美了。 秦笙倒是心情极好,不但把馄饨吃了个精光,还喝了小半碗汤,微笑着道:「其实家里做的馄饨也很好吃,只是吃惯了觉不出好了,外面的东西吃得少,好像更可口似的。对了,阿萱,煮馄饨时候,临出锅前捏几只晾干的小虾皮进去,味道极鲜美。」 杨萱应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欢快的话语声,「原来你俩在这里,让我们好一个找。」 侧头,就见辛媛与秦筝步履轻松地走来,后面跟着春桃、山竹、秀橘等人,每人手里都提着好几盏花灯。 杨萱惊讶地问:「你们买这么多花灯?」 辛媛没回答,先吩咐秀橘给她要一碗白汤杂碎,然后大喇喇地往条凳上一坐,故作神秘地问:「阿萱,你猜我遇到谁了?」 杨萱摇头,这无根无由的,叫人如何猜起? 辛媛本也不指望她能猜出来,乐呵呵地道:「就是之前在潭拓寺见到的那位张公子,你知道吗,他竟然已经是进士了?现在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得意得不行……唉,没福气的人就是没福气,哼!」 没福气指的就是杨芷。 因为杨家与张家亲事未成,杨萱就没有特意打听张继,不过张继前世就考中了进士,这世能中也不意外。 杨修文倒是知道张继成了庶吉士,因怕辛氏烦恼,并没有多提。 上次王姨娘因为亲事吵闹,杨修文不由想起这茬,所以对王姨娘丝毫不留情面。 现下距潭拓寺相亲已经两年,当时又是匆匆一瞥,杨萱几乎忘记了张继什么模样,只记得人不太高,有些瘦,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辛媛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杨萱遂问:「你在哪里遇到他,他也来赏灯?」 辛媛伸手指向东华门方向,「那里搭了个土台子,凡猜中二十个灯谜以上的,凭手里红布条就可以上台猜谜,猜得多的另有奖赏,还可以两两比试。张公子就跟表哥比,结果把手里布条全输了,平白让我跟阿筝得了便宜。」 杨萱无语。 难怪先前翘首企盼好一会儿都没见人,原来都跑到东华门外瞧热闹去了。 又问道:「我哥还在猜谜?」 辛媛点点头,「容易的都猜完了,剩下十几个都是难的,表哥和范三哥说要把所有谜语都猜出来,多赢几盏花灯回来。灯谜台的花灯都是宫里的匠人所作,比摊位上的精致。对了,夏家公子爷在。」 杨萱没好气地道:「他也猜灯谜?」 这时,摊贩将白汤杂碎送过来,秦筝要的清汤面也好了。 白汤杂碎是小火先把心肝肺肠等内脏熬炖烂糊,再煮一锅菌菇汤,等客人来了,舀一勺内脏加一勺汤,用油盐酱醋调味,最后捏一撮香菜末或者青葱末。 辛媛拿勺子搅动一下汤里的杂碎,满足地吸口气,「真香」,这才回答道:「夏公子没猜谜,在那里帮忙操持。我听话音好像灯谜台是他提议搭建的,灯市入口那架老虎灯也是他想出来的点子,表哥还夸他心思奇巧。」 这么说,夏怀宁是要靠上太子了。 杨萱撇下嘴,没打算再去管夏怀宁,目光扫见秦笙,忽然惊呼出声,「阿笙,你的耳坠子怎么少了一只?」 秦笙正笑吟吟地听辛媛说话,冷不防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一张俏脸顿时变得通红,忙俯身往脚前去找,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真的吗,真少了一只?」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秦笙身上,七嘴八舌地道:「掉哪里了,这大晚上的怎么找?」 「灯会上这么多人,说不定早被人捡走了。」 「捡走倒不怕,别被人诬赖上才好。」 秦笙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嗫嚅着没有开口。 杨萱冷眼瞧着,心里已经明镜般透亮。 平常人得知丢了东西,头一件事肯定摸摸耳朵看在不在,秦笙却东张西望地问别人,肯定是心里有鬼。 索性出主意道:「阿笙干脆把剩下这只坠子赏给丫鬟算了,即便有人上门,死不承认就是。只要没有内鬼,外人哪里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耳坠子。」 众人纷纷点头道好。 辛媛大大咧咧地说:「我替我家丫头讨个赏,给秀橘算了。回头让她孝敬你一双鞋,秀橘做鞋既厚实又舒服,我脚上这双就是她做的。」 秀橘正跟春桃等人在旁边桌也吃东西,突然听到自己名字,以为辛媛唤她,忙擦把手过来笑问:「姑娘什么吩咐?」 辛媛笑道:「我给你讨了彩头了。」 杨萱觑着秦笙磨磨蹭蹭不想给的样子,再加一把火,指着秦笙道:「秦姑娘丢了一只耳坠子,你家姑娘把另外一只讨给你了,快过去磕头领赏吧。」 秀橘迟疑着不敢上前。 秦笙并不乐意,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只得卸下耳坠子交给秀橘,「……往后更得用心伺候你家姑娘,不许偷懒。」 秀橘双手接过,「噗通」跪在地上,「多谢姑娘赏。」 辛媛笑着从荷包里掏出数粒银锞子,对其余丫鬟道:「你们也都有赏,这边不用你们伺候,看中了什么就去买。」 丫鬟们欢呼一声,各自领了两只银锞子,欢天喜地地逛摊位去了。 杨萱暗松口气,这般一来,即便周路拿着耳坠子上门,最多就是他捡了别人的东西前来诬陷,再无可能传出私相授受的闲话来。 秦太太并不会因此受到钳制。 可若秦笙非要死心塌地地跟着周路,那就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她了。 四人在摊位前坐着歇脚,一边说些闲话。 丫鬟们虽是得了应许去逛,却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转了转很快就回来。 夜色渐浓,北风肆虐,略略有些寒凉,而逛灯会的人也散去了不少。 杨萱拢紧斗篷,抱怨道:「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第二十八章 话音刚落,就见杨桐与范诚并秦二顺次走过来,三人手里空空如也,半盏灯都没有。 范诚望着杨萱满脸歉意,「本来是得了十几盏灯,没想到真定张继确实有才学,都被他赢了去。先前,是我们小瞧了他。」 杨萱并不太在意花灯,遂笑道:「胜败得失都是常事,没什么的。」 杨桐意气风发地道:「不错,我们虽然猜谜输了,可赢了朋友,也算不打不相识,我们约定后天去清心居喝茶对诗。」 辛媛道:「表哥,这次千万别输了,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行边说边往椿树胡同走,走到半路不期然竟又遇到张继。 张继见这边好几位女眷,侧头对身后小厮说了句什么。 小厮抱着满怀花灯走过来对杨桐道:「杨公子,范公子,二爷说家里只他一人,用不着花灯,就借花献佛送给几位姑娘玩吧。」 杨桐拱手道谢,张继则颔首回礼。 辛媛嘀咕道:「还算识相。」 声音不算大,可街面上寂静无声,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继飞快地瞥她一眼。 辛媛自觉理亏,却不认错,歪着头道:「你家里既没有孩童,又没有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喜欢玩花灯?」 杨萱忙扯扯她的衣袖。 张继笑笑没作声,再对众人行个罗圈揖,带着小厮拐向另一条路。 明亮的月光照着他修长的身影,杨萱突然发现,张继比两年前高大结实许多。 以前是个青涩少年,现在已经是肩宽身长的大人了。 杨桐先将辛媛送回黄华坊,再回到槐花胡同,夜已经深了。 辛氏还不曾睡,一直等到杨萱回来,嗔道:「怎么玩到这么晚?」没再责备,催促着她赶紧睡觉。 春桃已先一步回屋生了火盆,春杏则端了热水过来。 杨萱脱下斗篷,正打算撸起袖子洗脸,忽然瞧见腕间一圈明显的紫红。 春桃吓了一跳,忙问:「这怎么回事?疼不疼?」催促着春杏找伤药。 杨萱忙止住她,「不用,不疼,不当心碰了下。」 若是碰着,怎可能是一整圈红印? 春桃心下狐疑,与春杏对视一眼,识趣地不再追问。 杨萱梳洗罢,打发两人下去歇息,自己却瞧着那道紫红发了半晌呆。 这圈红是萧砺攥出来的。 他隔着衣裳扼住她的腕,也不管她的步子能否跟得上,用足气力往外拉。 那会儿,她既惊且怕,竟是半点没察觉疼,只记得他冰凉如水的目光盯着她,冷冷地问:「你听见没有?」 「你记住没有?」 「下次再不许如此。」 声音虽然凶,可说出来的话,一句一句全是为了她好。 有些话,甚至辛氏都不曾嘱咐过她。 他总归是待她好的。 杨萱心潮澎拜,就好似煮沸的水不停地翻滚,可一转念,又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他说,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待你,定然是会堂堂正正三聘六礼地上门求娶。 而他,并不曾来过。 或许,压根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杨萱咬咬唇,猛地吹熄蜡烛,一头钻进帐帘里。 月上中天,月光愈加明亮,将窗户纸照得一片银白,也在帐帘投下清浅的月影。 杨萱睁大眼睛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萧砺那双阗黑到辨不清深浅的眼眸。 他不许她站在黑暗处,说倘若有人用麻袋当头兜了去,谁都看不见。 可是,他怎么就看到她站在巷子口了? 此时此刻,相隔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也有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夏怀宁睡不着。 此时外面北风凛冽,他却激动个得浑身冒汗,恨不能就这样只穿着中衣跑出去,对着苍天大喊两声,「我能行,我会成功!」 谁会想到,临近午夜,灯市上不管摊贩还是行人快散尽了,太子殿下竟然陪着启泰帝轻车简从地出来观灯。 老虎灯扎得结实,威风凛凛地立在寒夜里。 上面的旗幡被风扬起,金粉写成的大字被月光映照得熠熠生辉。 启泰帝默默端详片刻,连着说了三声「好」。 范直躬身道:「这是夏公子想出来的点子,夏公子年仅十六,可前年就过了童生试,眼下正在顺天府学就读,真正是少年天才。」 夏怀宁匍匐在地上,竖起耳朵静静聆听着范直对他的溢美之词。 少顷,一角明黄色云锦常服映入眼帘,常服下,明黄色缎面朝靴时隐时现,骤然停在他面前。 接着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抬起头来。」 夏怀宁战战兢兢地抬头,对上一张虽然老迈却端肃冷厉的脸,匆匆一瞥,再度俯下~身子。 启泰帝淡淡说一句,「果真是年轻,不错,不错。」随即,被众人簇拥着离开。 夏怀宁衣衫尽湿,两腿抖得几乎站不起身。还是一名刚十岁出头的小太监将他搀扶起来,凑在他耳边道:「范公公请公子稍候片刻,他尚有话对公子讲……等伺候圣上歇下,即刻便来。」 夏怀宁当然要等。 毕竟范直将是丰顺年间炙手可热的御前大太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他原本衣衫穿得少,适才得见圣颜又惊出一身冷汗,现下汗已尽消,中衣湿漉漉地箍在后背上,凉的难受。 好在,范直并没有耽搁太久,就自东华门出来,见面就跟他道喜,「圣上见过的能人海了去,可得他亲口夸赞的却没几个。他日夏公子飞黄腾达,切莫忘记咱家曾在圣上面前为公子美言过。」 夏怀宁连道不敢,一颗心却仿似兜满了风的船帆,满腹豪情壮志。 这一步,他又走对了! 他提出做老虎灯,不仅因为今年是虎年,也不仅想让百姓记得太子之师的威猛,还因为太子肖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前世,太子改元那年,就有人做了这么一架老虎灯供万人敬拜。 灯身里糊着银箔,银箔反射了烛光,再透过轻薄的素绢投射到外面,自然比别的花灯更加耀目,更加明亮。 去年春节,靖王出足了风头,在京都名声大振,而太子却因为西北战事的不顺一直饱受诟病。 夏怀宁惴惴了大半年,好几次都想改弦易张投奔靖王,可思及前世太子凌厉的手段,又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直到太子凯旋而且在长安街说了那么几句话,夏怀宁这才安定下来,打定主意要帮太子将威望树立起来,所以就想起在上元节的时候搭建这么一座老虎灯,而且让那些富有才学的士子到灯谜台上。 灯谜台上悬挂的灯谜都是饱学之士所作,猜中者不但能得到精美的宫灯,还能得到太子亲手准备的湖笔端砚。 正如佳人爱红粉,英雄爱宝剑,但凡有学识者,哪个不爱好笔好砚? 范直听夏怀宁提到这两个想法,当即就与他议定细节,理出章程呈到太子案前。 原本夏怀宁只是想趁机攀附上太子,没想到竟然还得到了启泰帝的称赞。 既然已经在圣上面前留下好印象了,那么明年他想要参加秋闱。 他有前世的底子,虽然并不太扎实,可重生这三年,他确实是苦读了的,又跟杨修文学了不少时文策论的窍门。 春闱他没有十分的把握,可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 第二十九章 按照前世的轨迹,后年春天,启泰帝会卧床不起,太子监国。 他有了举人的身份,已经可以谋个一官半职,然后想方设法谋些银钱,买一处宅子。然后,等太子登基,开恩科的时候,他再参加春闱,混个进士。 而当务之急,他得让杨萱知道,他来了! 他因她而来! 这年春天,朝政应该是波谲云诡,太子跟靖王之间明争暗斗,不分高低,而百姓不管这许多,仍是该种田种田,该读书读书。 过了正月二十,杨桐与范诚便收起嬉闹的心,卯足了劲儿准备童生试。 杨萱给杨桐精心缝制了考袋。 墨蓝色的锦缎为底,上面绣着喜中三元的图样。 喜中三元是一只喜鹊落在桂圆树上昂首鸣叫。 杨萱用了十足的心思,桂圆饱满丰润,枝叶青翠碧绿,喜鹊乌黑油亮,尤其两只眼睛是用黑丝线混着金银线绣成,看上去神气十足。 杨桐感激不已,连连道:「让萱萱费心了。」 杨萱玩笑道:「我也不单是因为大哥,而是想那么多赶考的人,如果有人问起大哥的考袋,兴许我还能得个手巧的名声。」 辛氏笑嗔,「要那个名声干什么,又不是要开绣花铺子。」却是吩咐杨桐,「这两天夜里不要熬太晚,读书在于平日,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上。要养足精神,才能把学过的东西都发挥出来。」 杨桐恭声应着。 临考前一天,杨萱亲自下厨烙饼打算给杨桐带进考场吃。 为了让饼暄软,和面时,杨萱多打了好几只鸡蛋里头,又倒了半盅羊奶。 馅料则备了两种,一种是甜味的,用白糖夹着蜜渍桂花,另一种是咸味的,用的是椒盐混着芝麻碎。 烙饼需用慢火,半点儿急不得。 王嬷嬷给杨萱打下手,往灶坑里填稻草,杨萱则踩着两只摞起来的蒲团不错眼地盯着锅里的饼。 饼受了热,一点点鼓胀开,散发出淡淡甜香,颜色也开始变得微黄。 杨萱握着铲子正要翻个面儿,不知从哪里蹿出了一只黑猫,擦着她的脚边跑过去。杨萱吓了一跳,身子歪一歪差点摔倒,等定下神再往锅里看,饼的底面已经略有焦糊。 杨萱忙挨个翻了面,没好气地问王嬷嬷,「谁养的猫,怎么不看好了?」 往常在厨房打杂的婆子赔笑道:「回禀姑娘,这猫并非家里养的,是只野猫。去年秋天里,不知道被谁家混小子打断了腿,躲在柴火堆里养伤,我瞧着可怜,把吃剩下的饭菜给它喂点,时候久了,它就天天过来蹭饭。正好,厨房里也怕招惹老鼠,我就寻思着有只猫也不错,顺道抓抓老鼠。要是姑娘不喜,我这就把柴房后墙的洞堵上,再不叫它进来。」 杨萱无谓地说:「算了,你愿意养就养着吧,它不伤人吧?别抓了人。」 「不伤,不伤,」婆子连忙道,「它通人性哩,因为被人伤了,见人都躲得远远的,只要别靠近,它不会抓了人。」 杨萱看着锅里的饼色泽已经金黄,没心思再跟她费话,挥挥手让婆子退下,又让王婆子熄了灶坑的火,让饼就着锅里余热真正熟透,才盛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辛氏带着杨芷姐妹并杨桂一并将杨桐送出门外。 范诚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没想到夏怀宁也在。 两人离得远远的,谁都没有搭理人。 夏怀宁给杨修文和辛氏行过礼,笑道:「我怕迟了,紧赶慢赶才过来,刚好赶得及。」又嘱咐杨桐,「拿到卷子先别着急答题,从头到尾看一遍,是不是少了或者错了页,万一不对赶紧找人更换。对了,你带了薄荷等醒脑之物没有,正午时分容易犯困,若是困了就停笔眯一会儿,再嗅些薄荷冰片,等脑子清醒了再开始答。」 杨桐拍拍考袋,「都在里头了,二妹妹给准备的,非常齐全,阿诚也有一份,你放心。」 夏怀宁笑笑,「那就好,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答题别紧张,想好句子再往纸上誊写。」 杨桐一一应着,笑道:「父亲跟母亲都嘱咐过了,我都知道,行了,我走了。」 跟范诚上了马车。 杨修文则骑马在旁边随着。 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夏怀宁这才收回目光对辛氏道:「阿桐学东西细致,又肯往深里学,肯定没问题,师母尽管放心吧。」 辛氏笑道:「阿桐尽力就好,能不能考中就看天意了。怀宁一早赶过来,吃了早饭没有?」 「吃了,路上买了包子。」夏怀宁应道,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只木刻娃娃,「前两天逛铺子看到的,觉得有意思,就买了回来,不知道二妹妹喜欢不?」 辛氏接在手里仔细端详会儿。 娃娃是松木刻成,约莫两三岁的样子,脸蛋白白胖胖的,穿蓝色长衫,皂色裤子,头顶梳个小抓髻,憨态可鞠。 再仔细瞧,娃娃的眉眼很有几分杨萱的模样。 辛氏恍然,想必夏怀宁看出这娃娃模样像杨萱,所以特特买了来,遂笑道:「倒是有趣。」转头递给杨萱,「好玩不?」 杨萱粗粗扫一眼,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这分明是夏瑞的样子! 娃娃刻得精细,眉眼口鼻栩栩如生,工匠还给上了色,眉毛涂得乌黑,双唇涂成粉红,两颊粉里透着白,跟真人似的。 乍看起来,确实有点像杨萱,但仔细端详会儿,就会发现那双桃花眼其实跟夏怀宁一样。 尤其右耳垂还点了一粒小黑痣。 夏瑞的右耳垂就有痣,夏太太很得意地说:「耳朵有痣好,既聪明又孝顺,等瑞哥儿长大了赚银元宝给祖母花。」 可夏怀宁怎么会知道夏瑞? 纵然夏瑞是他的儿子,可那是前世的事情,跟今生完全不相干。 难不成他也是…… 杨萱心中忽地生出个念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夏怀宁。 夏怀宁仿似完全没有在意她,仍跟辛氏说笑,「木刻匠人很有意思,把每一个刻出来的娃娃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不但取了名,还有生日。」 目光扫一眼杨萱,薄唇微启,「这个娃娃名字叫做瑞,祥麟瑞风的瑞。生日是六月十八,匠人十六那天开始刻,用了足足两天工夫刻成。」 这怎么可能? 杨萱生夏瑞那天就是六月十八。 她六月十六那天半夜觉得肚子疼,打发春桃去找夏太太,夏太太没过来只随意说了句,「早着呢,等天亮再说。」 夏怀宁听闻披着衣衫去请稳婆,稳婆请来了,可杨萱却又不疼了。 稳婆半点怨言没有,耐心地嘱咐她一些话,「……还没到时候,真正生可比这疼得厉害。头一胎生得慢,不用着急,我这两天没别的事,就在家里待着,等再疼起来就叫人唤我。」 因半夜折腾她一趟,杨萱赏给她五两银子。 稳婆千恩万谢地走了,夏太太却气得拍床板,「这个败家婆娘,当自己多金贵呢,生个孩子给两把鸡蛋足够了。有这银子怎么不知道孝敬我这个婆婆?」 气归气,终是顾及着杨萱肚子里的金孙,没当面对杨萱说。 杨萱消停一上午,中午歇完晌觉又开始疼。 第三十章 这次她得了教训,一直忍着,直到忍不住才唤人去请稳婆。 稳婆不慌不忙地吩咐厨房烧水,炖鸡汤,又把杨萱备好的细棉布剪成方块,搭在竹竿上晾晒。 夏日太阳毒,没多大会儿细棉布就干透了,散发出好闻的阳光的味道。 夏太太又是一阵心疼,粗糙的手摸着棉布,唉声叹气,「我生养了三个孩子,都是用破衣裳垫着,不也啥事儿没有?沾了血洗不出来,都白糟蹋了。我回去拿几件旧衣裳过来,这崭新的布用来干点什么不好?」 夏怀茹抢白道:「娘这是干什么,萱娘自己的嫁妆,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有这闲工夫倒是给萱娘煮碗面,也好有力气给你把孙子生出来。」 夏太太果真到厨房煮了鸡汤面。 夏怀茹亲自喂给杨萱吃,一边喂一边嘟哝着,「你比我有福气,还能生下个孩子。我但凡能生出一儿半女,也不至于被人撵回来……这个家我真是待够了,早晚得寻个人再嫁出去。」 杨萱疼得浑身冒冷汗,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 足足煎熬了一夜,临近天亮时,终于生下夏瑞。 六月十八,用夏太太的话来说,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 而现在夏怀宁说这木头娃娃名叫「瑞」,又是六月十八的生日。 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也是转世而来。 前世的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 杨萱脑子一片空茫,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笑道: 「刻个娃娃还这么讲究,又给取名又过生日的,这是当孩子养呢?」 将木刻娃娃还给辛氏,「是挺有意思,头一遭儿听说。」 辛氏将娃娃还给夏怀宁。 夏怀宁忙道:「这是特地买了给二妹妹的,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个干什么?」 杨萱淡淡地拒绝,「我不喜欢,不想要。再者,我已经长大了,不能随便要外男的东西,即便经过长辈的手也不要。多谢夏公子美意,心领了。」 掉头往门里走。 辛氏歉然道:「这孩子,真没礼数……不过阿萱说得对,你们都大了,虽说不是外人,该避讳之处也要避讳,怀宁还是拿回去吧。」 夏怀宁悻悻地接过娃娃,「是我考虑不周,多谢师母提醒。我还约了同窗温习窗课,等阿桐考完之后我再过来叙话。」 恭敬地朝辛氏揖了揖。 辛氏目送着他离开,这才牵了杨桂的手进门。 杨萱在正房院等着她,不满地说:「娘以后别随便接外人的东西。」 辛氏道:「怀宁又不是外人……行了,我知道了,也告诉怀宁以后要避讳着些,不能再跟从前那样了。倒是你,越来越没有礼数,怀宁诚心给你,你即便不要也应当道个谢,扭头就走算什么?」 「我不想看到他,」杨萱很郑重地说,「娘,从头一次见到夏怀宁我就讨厌他,觉得他假惺惺地藏着坏心思。以后告诉大哥别跟他来往了。」 辛氏不以为然道:「人家可比你有礼数,又是满腹才华,虽然年纪小,行事却老成。你爹说他在府学也很受同窗欢迎。阿桐跟他来往,跟着学点东西,而且人跟人之间就得经常相处才能有情分,年半载的不见面,就是往后想要怀宁拉扯阿桐一把,也不好开口。」 杨萱说服不了辛氏,只得作罢,起身道:「我回去写会儿字。」 出门,满腹烦躁地顺着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未及走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幽香。 前几天玉兰树的花苞就鼓胀胀的,早起时还不曾绽开,没想到只这会儿工夫竟然开了好几朵。 而杨芷,披件青碧色缎面斗篷,站在玉兰树下,仰着头,似乎正在欣赏玉兰花。 听到脚步声,杨芷转过头,微笑道:「大哥今天考试,偏偏玉兰花就开了,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杨萱不由也欢喜起来,望着洁白的花瓣,深吸口气,「肯定是……今年花骨朵这么密,一茬开完再开一茬,屋里就不用熏香了。」 「也是,回头折个枝子插瓶,」杨芷赞成地说,思量片刻,迟疑着开口,「刚才萱萱好像很惊讶很生气,怎么了?是夏公子惹着你了?」 先前辛氏只顾着跟夏怀宁说话,没有在意杨萱的脸色,杨芷在旁边却看了个清楚明白,杨萱脸色白得厉害,垂在身侧的手都忍不住在发抖,过了些时候才恢复平常。 杨萱气呼呼地回答:「要是换成姐,姐不生气吗?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破娃娃说跟我像,难道我是让人玩耍的物件?我觉得他是没安好心,成心想羞辱我。他怎么不让匠人按照他的模样刻一个让大家玩儿?」 杨芷不信。 一个木刻娃娃,就是有几分相像,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值当如此生气? 尤其杨萱性子软,加上阖家都护着她,平常难得生气,最多就是嘟嘴撒个娇,可今天气得手都发抖了。 这其中定然有大事,而且是杨萱与夏怀宁之间的事儿。 可是,杨萱出门时候不多,开春以来也就去过大舅母家一次,再就赏过花灯。 去大舅母家,她也跟着去了,并没有特别之处。 那就是上元节灯会有事儿发生? 杨芷抓耳挠腮地想知道,更想知道假如范诚得知杨萱与夏怀宁之间不清不楚会是什么感受。 他还会心仪杨萱吗? 杨芷抿嘴笑笑,「萱萱想太多了,不过夏公子对萱萱确实是好,头两年过生日都是费尽心思准备礼物送来,平常送的点心也都是萱萱爱吃的口味。一回两回说是碰巧,可不能回回都巧合……相较起来,范家三哥肯定还不知道萱萱喜欢什么样的点心吧?」 杨萱顿生警惕之心,静静打量杨芷几眼,笑道:「要不姐去告诉一下范三哥?就说我不太爱吃甜的,更喜欢稍带酸味的点心,咸味或者椒盐味的也喜欢,再把夏怀宁往常都送的东西说一遍,不过姐最好先誊录下来,免得忘记了。对了,姐肯定能记着,我可是一样都没留,全送到大哥那里了。」 杨芷面色红了红,干巴巴地笑,「我又不爱往外院去,偶尔去一次半次,也不能碰见范三哥。再说,我也不是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就是提醒你一声,别被人挑了错处去。今天幸好范三哥不在,倘若被他瞧见,你就是有嘴也说不清楚。」 「怎么说不清楚?」杨萱板起脸,正色问道,「家里一众人都在,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找人问,即便去问阿桂,阿桂也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更何况,八字未合,庚帖没换,范三哥若是不愿意,大可不结这门亲。」 杨芷笑笑,「好了,好了,我不该多嘴,倒惹出你这一番长篇大论来。你跟夏公子没事就好,外头风大,我回屋了。」 杨萱怔怔地站在原地,怒气压抑不住地弥散开来。 不是为杨芷,而是因为夏怀宁。 真没想到他竟也是重生再活,难怪小小年纪就能读《谷梁传》,难怪当初特意换到鹿鸣书院,也难怪他每次送的东西都能送到她心坎上。 在同一座宅院里生活了三年多,而且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想不知道她的喜好也难。 第三十一章 可是前世的恩怨,已经随着那碗要她命的鸡汤了结了。 这一世,她只想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日子,只要夏家人不来纠缠,她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两不相干。 夏怀宁阴魂不散地纠缠过来干什么? 难不成当她是傻子,前世死在夏家人手里,这一世还要没心没肺地凑上去? 倘或真是如此,她还不如清清白白地死掉! 不! 她为什么要死?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绝不会眼看着她再度无妄而死。 就算夏怀宁也是重生而来又如何,以前她不将他放在眼里,以后也不会。 她要好好活着,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杨萱紧抿着双唇站在树下,安静得仿似一尊雕像,心底的寒意丝丝缕缕自弱小的身体散发出来,良久才渐渐散去。 春桃轻声道:「姑娘,回屋吧。」 杨萱点点头,拾级而上,撩开门帘。 三月中,童生试的成绩出来,杨桐跟范诚不负众望,双双通过考试,且名列前茅。 两人对童生试本就志在必得,并未太过兴奋,仍是每日里读书写字探讨诗文。 这天杨芷便有事去了清梧院。 正值春暖花开桃红柳绿,杨芷仿着先前见过的夏怀茹的打扮,穿了件海棠红的袄子,上面绣着绿朝云,底下的裙子终究不敢用大绿色,而是用了稍微浅一些的湖水绿。 看上去不若夏怀茹那般惊心动魄,却也别有一番清新宜人的滋味。 杨桐很是意外,忙请她进屋,笑问:「妹妹真正是稀客,怎么想起过来了?」 杨芷扫一眼避到书架后面,只露出一角青衫的范诚,脆生生地回答:「刚读‘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花头’的诗句,突然想起来以前夏师兄曾经送给萱萱十色谢公笺,想看看都是哪十色?」 杨桐微愣,自书柜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摞纸笺。 杨芷细细翻着,不住嘴地叹息:「太难得了,尤其是明黄、铜绿还有浅云几种颜色极少见,夏师兄为了萱萱真是煞费苦心。对了,先前夏师兄还收集过薛涛笺,也是齐全了的,大哥觉得薛涛笺跟谢公笺孰优孰劣?」 杨桐略思量,答道:「这个不好比较,薛涛笺乃女子所制,更为柔美细致,谢公笺略显大气,都是极好的纸笺。」 杨芷随手又拿起几张磁青纸笑道:「这纸也是极贵重的,听说夏师兄专门配了金银泥给萱萱,还送过一匣子各式毛笔,这份周到把大哥都比下去了。」 杨桐终于听出不对劲,可碍于范诚在,不便动怒,警告般瞪杨芷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芷歪着头,笑得温和而亲切,「萱萱不是最喜欢纸笺吗,夏师兄都能投其所好送纸笔,我想仿着谢公笺画些纸笺送给她。」 「不必了,」杨桐沉声打断她,「萱萱待人随和,只要你有心,她没有不喜欢的。」 「那可不一定,」杨芷道:「你们应考那天,夏师兄送了萱萱一个木刻娃娃,萱萱气得浑身发抖,说夏师兄成心羞辱她。我真正奇怪,这两人之间怎么说起羞辱不羞辱了?」 杨桐终于忍不住下了逐客令,「……倘或没有别的事儿,妹妹先请回吧,我还有篇时论要写。」 待杨芷离开,范诚从书架后绕出来,瞧见案面上摆着成摞的纸笺,随手翻了翻,问道:「二姑娘喜欢纸笺?」 杨桐面色赧然,「是我的疏忽,当初给二妹妹准备生辰礼,因课业紧张就拜托怀宁帮我寻找,以后这几年怀宁总按时备着礼。」 范诚笑道:「难怪夏公子对我一直薄有敌意,我就猜想其中定有蹊跷。如此看来,当真是我有福气,能得府上青睐。」 言谈之间毫无芥蒂。 杨桐仍是不放心,解释道:「本来二妹妹碍于情面收了,但并没有留,将那些东西都送到我这里了。」 范诚坦率地说:「即使留下也无妨,都是经过长辈之手,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常事,只要定亲后……」脸色一红,后半句咽了回去。 杨桐见他羞窘,压下想要打趣他的念头,笑道:「二妹妹对于笔墨倒是寻常,只特别喜欢纸笺,不拘于价格昂贵或者低廉,凡稀奇少见的都视若珍宝,即便是普通纸笺,若是上面描了花样纹路,也爱不释手。」 范诚大喜,长长一揖,「多谢杨兄指点。」 杨萱根本不知道杨芷竟然当真跑去前院在范诚面前说出那番话,即便知道了,她也不太在意。 相较于嫁人,杨萱更喜欢独自生活。 只是不嫁人麻烦太多,还要面对众人的指手画脚,倒不如就嫁到范家去。 此时的杨萱正躲在屋里数银子。 她这一年多的月钱基本没动,就只零星买了少许润手的膏脂,以及在灯会上花了不到百文。 过年时辛氏跟杨修文每人给她六只银锞子,大舅母给了杨桐一只澄泥砚,给了杨芷四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却是直接塞给她一只荷包。 荷包沉甸甸的,里面半袋子圆溜溜的黄豆粒大小的金豆子。 杨萱数出十二粒,其余的用戥子称了,并月钱银子以及过年的银锞子都包好,交给春桃,「这些约莫七十两还高高的,到钱庄换成银票,悄悄的,别让人瞧见,回来时买两扎银红线,两扎浅云线,再就各种绿色每样都来一缕。」 春桃应着出门,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回来,先把丝线交给杨萱,然后从怀里将叠成两折的银票取出来,「连金豆子带零碎银子共是七十二两三钱五分,七十二两写在银票上,余下的给了铜钱。」 杨萱接过银票展开看了看,确定无误,收进荷包中,其余铜钱仍散放在木匣子里。 春桃迟疑着欲言又止,「姑娘,我从银楼出来见到那个人了。」 杨萱奇怪地问:「没头没尾的,哪个人?」 「就是那位官爷,先前姑娘遇到好几次的。」 是萧砺? 杨萱目光一亮,「他说什么了?」 春桃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看了我两眼。我以为他要问我话,就说来兑换银票,然后他没吭声走了……姑娘,我是不是不该说?可是官爷一瞪我,我两腿发软,不敢不说。」 杨萱莫名地有些失落,可又觉得好笑,问道:「你没偷没抢,他还能抓了你去牢狱不成,怕什么?」 春桃拍拍胸口长出口气,「不做贼也心虚,要是真做了贼,可能不等用刑我就先自招供画押了。」 杨萱乐得哈哈笑,「行了,你下去歇口气儿压压惊,我不用你伺候。」打发走春桃之后,将腕间银镯子褪下来,打开镯头,把先前那张银票取出来,两张卷在一起,复又塞进去。 镯子本不大,塞进去两张纸已经是满满当当的。 杨萱抚额,暗悔自己失策。 早知道,刚才应该把两张银票兑换成一张才对,否则就这七八十两银子,真不值当费心藏。 一边感叹着,情不自禁地便想到萧砺。 其实他相貌很是周正,长眉入鬓,鼻梁挺直,一双眼眸却是狠,又总是拉长着脸,像是别人欠了他的银子没还似的。 第三十二章 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得势的,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会拍马溜须的人啊。 可为什么那般奉承范直? 这一眨眼又是好几个月没看到他了,应该提醒他一下,千万别忘记她的救命之恩。 不过,即便没有救命之恩,假如她真的有求于他,他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想起灯会时,他板着脸教导她的那些话,杨萱怅惘地叹了口气。 他分明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啊。 眼见着日影慢慢西移,杨萱没心思再胡思乱想,出门往厨房走去。 刚走过月亮门,瞧见厨房里烧火打杂的丁婆子拿着只褐色粗瓷碗,鬼鬼祟祟地往柴房那边去。 杨萱本想喊住她问个究竟,一时顽劣心起,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追过去。 柴房一面堆着劈好的木头树枝,另一面则是半人高的稻草并秸秆等物。 丁婆子绕过木头堆,「喵喵」唤两声,便听到大黑猫跟着「喵呜喵呜」叫。黑猫眼睛灵,瞧见后头的杨萱,立刻警惕地弓起身子做戒备状。 丁婆子回头,见是杨萱,吓得粗瓷碗差点滑到地上。 杨萱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喂个猫还怕人?」探头往碗里瞧,见里面是掰碎的馒头块,一小块猪肝,还有剁碎的鱼头,看着很丰盛。 丁婆子红着脸解释,「二姑娘容我解释,不是我偷嘴,是因这畜生怀了猫崽子,我心思给它吃点好的补一补。」 杨萱本想看看黑猫肚子大了没有,可黑猫甚是机敏,蹿上木头堆,转瞬不见了。 杨萱跟过去一瞧,看到墙角有处宽约一尺的大豁口通向外面,不由皱眉道:「这么大一洞,别猫啊狗啊的,都跟过来。」 丁婆子忙道:「姑娘放心,外头种着片连翘,枝叶很茂盛,狗钻不进去,也就这只猫不知怎地寻到个窟窿眼进来了。它通人性呢,平常总叼根木头堵着。再者,厨房里白天不断人,夜里柴房门就锁上了,便是有东西进来,也进不到院子里。」 杨萱扳起脸道:「你警醒点,养猫不打紧,可要真进了狗,进了人,就拿你是问。」 丁婆子连连点头,「我明白明白,一定好好看着门户。」 杨萱便不理会她,进厨房看了夜饭的菜式,因见有腌好的香椿芽,便洗出来几根,切成寸许长的段儿,用香油、米醋、糖盐等物拌了拌,上面再撒一撮香葱末,盛在甜白瓷的碟子中。 而此时,杨桐却唤了杨芷在西夹道说话。 西夹道是正房院通往玉兰院的小路,除了杨芷姐妹外,并无其他人出入。 夕阳的余晖将西天晕染得绚烂多彩,竹林被斜阳照着,在墙上投射出细长的阴影。 杨桐的脸却是沐在云霞里,那双黑眸映了夕阳,熠熠生辉,而声音却冰冷生硬,「阿芷,你明知道阿诚在清梧院,特地说那些话干什么?你以为阿诚会因此厌了萱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阿诚听了你的挑拨,退掉亲事,你觉得他能看上你?」 杨芷低着头面无表情,「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大哥你说,我比萱萱差在哪里了?我们两人面貌相似,我只不过不如她白净罢了,可我比她大度比她稳重,要不是萱萱经常往外院跑,范三哥又怎会相中她?夏怀宁又怎么会看上她?」 杨桐摇摇头,「阿芷,你也是跟随母亲读过书的,当知道‘相由心生’,你回去照照镜子,你跟萱萱像吗?不,完全不像!萱萱脸上总是带着笑,眼里总是放着光,她给弟弟缝衣裳,她下厨给家里做晚饭,你呢?天天窝在屋子里算计别人,算计物品。」 「我能不算计吗?」杨芷尖声叫起来,「她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争,当然天天美得合不拢嘴。我能吗?前些年,我处处忍让她,你们都只看见她的好,可曾想过我的委屈?现在我不忍让了,你又觉得我嫉妒……一口一个萱萱,萱萱,叫得那么亲热,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不过也是,你贵为嫡长子,早就忘记生你的姨娘了。」 杨桐气急,抬手「啪」地掌掴在她脸上。 杨芷惊诧不已,片刻才感觉出疼,眼泪「哗」地涌出来,哭喊道:「你凭什么打我?难道我说得不对,是不是戳着你的痛处了?」 杨桐一把攥住她手腕,将她拉到屋里,对着妆台上的靶镜,「睁开眼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拿什么跟萱萱比?你敢走出去堂堂正正地见人吗?你想想那个人愿意娶这样的你?」 镜子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乌黑的鬓发散乱着,脸颊肿胀了半边,一双大眼里燃烧着全是嫉妒与不甘。 这还是她吗,是平常端庄大方温柔可亲的她吗? 杨芷痛哭失声。 她真的是不甘心…… 杨桐教训杨芷这番话,虽然是避了人,可当天就传到辛氏耳朵里了。 转天,辛氏将杨桐叫了去,叹道:「阿芷这个年岁正是倔强的时候,她钻进牛角尖了,怎么说怎么劝都是错,等过阵子她自己回过味来就什么都明白了。往后有话千万好好说,不能再动手。」 杨桐红着脸道:「母亲教训得是,只是当时气急,没能忍住,以后再不会了……其实,打了阿芷,我心里也后悔。」 辛氏温声道:「所以,动怒之前先想想,能忍暂且忍一忍,实在忍不住,也就不用再忍。」顿一顿,续道:「之所以叫你来,还另有事情托付你。你看你们同窗中有没有那种品行端正,肯上进的,最好是家在京都,方便打听的?」 杨桐心知是在给杨芷打听,忙道:「有,鹿鸣书院,我们玩得好的就有几人很不错。」 辛氏抿嘴儿笑笑,「不用急,不能只看人,还得打听家世。咱们不求富贵,普通门户就成,紧要的是家里要和睦,门风得端正,如果家中一大堆烦心事的就算了。」 杨桐连连点头,「好,我记住了。」 杨芷被杨桐这一番教训闷在屋里好几天不出门,连饭菜都是着人送进屋里用的,杨萱本想进去劝她,都被素纹挡在门外,说杨芷要闭门思过,暂且不想见人。 杨萱只得作罢。 五月中,黑猫生下来四只小猫崽子,有两只通体乌黑四蹄雪白,另外两只则是黑白相间的花斑猫。 黑猫护崽护得厉害,见有人来,立刻将四只小猫拢在身侧,呜呜地恐吓,不但杨萱近不了身,就连每天喂食的丁婆子也不得靠近,每天只隔着远远的将饭碗放下,掉头就走。 小猫崽见风就长,刚满一个月,就已经像小毛团似的四处奔跑了,尤其喜欢靠在南墙根蜷缩起身子惬意地晒着太阳。 而黑猫不再像刚开始那么警惕防备,颇有些不管不问的架势。 杨萱请辛媛来看猫。 辛媛看着毛茸茸的四个肉球觉得好玩,笑道:「之前阿筝不是想再养一只猫,我看那两只黑不溜秋的很精神,挑一只送给她好了。」 杨萱不想黑猫母子分离,断然拒绝,「不送。」 辛媛撇撇嘴,「真小气,你有四只,分出来一只都不成?」 杨萱没好气地道:「就不行,你这是慷他人之慨,小猫还没长大,不能离开娘亲。」 第三十三章 丁婆子听闻,笑道:「小猫崽断奶之后就可以送人了,等到三四个月的时候,即便不送人,母猫也会撕咬着把孩子赶走。它们可不像人似的,都喜欢一大家子围在一起。」 辛媛得意地说:「你看吧?」 杨萱「哼」一声,进屋寻到纸笔打算给秦筝写信。刚研好墨,突然想起秦笙的生辰就是在五月底,她今年满十五岁,该要行及笄礼。 去年秦笙还说及笄时,要请杨萱给她当有司,可及笄礼都已经过了,秦笙却只字未提。 事实上,从上元节之后,秦笙就再没给她写过信,而杨萱因为上元节那事,也没打算跟她太过密切。 不成想,转眼间竟是五个多月了。 可两人即便再生疏,也不至于连及笄都不说一声。 杨萱心里颇不自在,将手里墨锭放到旁边,问辛媛,「阿笙及笄请你了吗?」 辛媛一头雾水,「她及笄,哪天?没听说过,你要备什么礼?」 杨萱嗔道:「五月二十八,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她这人也真是,一丝口风都不露。」 得知辛媛也被蒙在鼓里,杨萱感觉好受了些,写信问秦筝要不要猫,又提起秦笙的及笄礼,说最近忙着照顾奶猫,把这事忘记了,请秦笙多包涵。 从往常绣好的香囊里,挑了只意头好的,里面放少许薄荷樟脑及冰片之物,权作祝贺。 辛媛则把杨萱案头两方新墨用匣子盛了,算作自己的礼物。 杨萱将信并贺礼给辛氏过目,打发秦嬷嬷送到秦家。 两家相隔不远,不到半个时辰,秦嬷嬷就打道回府,一起来的还有秦家一位姓吴的嬷嬷。 吴嬷嬷给辛氏行个礼,恭敬地说:「我家二姑娘看了信,欢喜得不行,说多谢府上姑娘想着她,又打算后天跟我家太太一道来府上看猫,临时起意,不知道方不方便?」 辛氏笑道:「我天天闲着,巴不得秦太太跟我来说会儿话。什么时候想来便来,不必劳烦嬷嬷专程跑一趟。」 过得两日,秦太太果然带着秦筝过来了,却是不见秦笙。 秦太太神情非常憔悴,眼底一大片青紫,脸颊像是有些浮肿的样子。 杨萱纳罕不已,却不便问,行过礼就拉着秦筝去了厨房门口。 秦筝果然很欢喜,指着那两只黑色的,「不知道是公还是母,我家的猫是公猫,想再养只母的。」 杨萱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给你问问。」说着叫了丁婆子来。 丁婆子抱起小猫崽看了看,「都是公的。」指着稍大的那只道,「秦姑娘拿走这只吧,这只壮实好养活,不过这么大的小猫要磨爪子,喜欢挠人,姑娘当心别被挠着。」 秦筝道:「我不怕,现在家里养的这只就性子野,我不知被抓过多少次。」 山茶提了竹笼过来,将笼门打开。 丁婆子见里头铺着棉布垫子,摆着两只线团,又有两只青瓷碗,一只用来喝水一只用来盛饭,很是周到。知道是个喜欢猫的,遂放心地将小黑猫塞进笼子里,关好门,叮嘱道:「快带到别处去,让大猫瞧见怕要难过。」 三人忙提着笼子回到玉兰院。 小黑猫乍乍到个新环境,「喵呜喵呜」叫个不停,山茶很有经验,用木棍拨弄着线团逗它玩。 杨萱吩咐春桃沏茶端来点心,笑着问道:「阿笙怎么没来,我还生她的气呢,说好及笄礼请我当有司,怎么事到临头反悔了?」 秦筝沉默片刻,低声道:「长姐被送到落枫山了,没在京里,就没过及笄礼。」 杨萱心里「咯噔」一下,急切地问:「几时的事儿?」 「记不清哪天了,反正是四月初。」 此时在正房院,秦太太正擦眼抹泪地跟辛氏诉苦,「……都说生儿育女都是讨债鬼,这话一点儿不假,都是存心气我的。先前哭着闹着不肯定亲,这会儿又吃了秤砣,非得跟着那人去。可那人根本不是个东西,正月里拿着只耳坠子,非说是阿笙许给她的信物,我当着他的面把丫头们叫来询问,一个两个都说阿笙的耳坠子逛灯会时掉了,这事儿你家二姑娘和辛家姑娘都知道。」 辛氏道:「灯会人多,免不了丢三落四的……那人还真不知羞耻,大街上随便捡件东西就是信物?」 秦太太擦把泪,续道:「一个武夫,能指望有什么礼仪道德?当时,我也这么说,可过了两个月,那人竟然拎着件小衣再次上门。原本我还想,他要是真心求娶,虽然是个鳏夫,可架不住阿笙愿意,也就成全他们了,谁知道他竟不是要娶,是要抬回家做妾的,我怎可能答应?可恨阿笙不知道怎么被猪油蒙了心,要死要活非得跟着去。我家老爷气得要打死她,我好说歹说把秦笙送去落枫山了。落枫山山前是观枫寺,山脚还有个点枫庵,只希望那人能有点廉耻之心,别闹到佛门净地里。」 辛氏长长叹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啊?阿笙这孩子一向知书达理,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 秦太太道:「我也不知道,阿笙打小就没让人操过心,莫名其妙就沾上这人了。我寻思着阿笙跟你家二姑娘合得来,想问问她知不知道什么蛛丝马迹。好端端的小衣,怎么就跑到那人手里了?」 杨萱已听秦筝大致讲过缘由,正长吁短叹,听闻秦太太唤她,心里已有了准备,几分真几分假地道:「……灯会上确实遇到过那个周路,阿笙说先前议过亲,在平定州阿笙被人纠缠,还是周路替她解围,回到京都也偶遇过一次。阿笙倒是跟他说过几句话,不过我正在给阿桂挑簪子,而且四下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兴许就是那时候阿笙掉了耳坠子被周路捡了去。」 秦太太看她片刻,有气无力地问:「后来呢,近来阿笙可跟你提过那人?」 杨萱摇摇头,「这半年我们没见面,也没写信,而且写信总不稳妥,经过好几道手,不免被人瞧见……前天我还生气阿笙,怎么及笄都不告诉我一声。」 写信要经过丫鬟婆子,送到对方家里,还得经过门房,二门的婆子,再送到对方手里,保不齐有人闲得难受打开瞧一眼。 秦太太心知肚明,恨道:「哪里有什么及笄礼,脸都被她丢尽了!可不管怎地,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也不能把她扔在庵堂里不管啊?」呜呜咽咽又开始哭泣。 杨萱被她哭得心酸不已,也跟着落了几滴泪,低声道:「要不哪天我去落枫山劝劝她,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那太好了,」秦太太一把抓住杨萱的手,「你几时去,伯母陪你去,伯母不用你白跑,少不得把车马费和辛苦费都折算给你。」 杨萱道:「伯母太见外了,我跟阿笙合得来,怎么也该看看她。」 秦太太泪眼婆娑地点点头,「那就定在三天后,大后天伯母来接你,行不行?」 杨萱道声好。 送走秦家母女,辛氏当即沉了脸,冷声问杨萱:「你现在胆子倒是大了……」 杨萱心里犯嘀咕。 第三十四章 这事儿她有两处错误。其一是上元节那天的事情不该瞒着辛氏。如果早点说出来,兴许秦太太会有所防备,对秦笙严加看管起来。 可当时她已经应允秦笙代为遮掩,怎好意思转头就把她出卖了。 而且,事情还涉及到萧砺。 辛氏本就不喜欢看到她跟萧砺有瓜葛,肯定又要斥责她。 其二,便是今天不该贸然答应秦太太。 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情退避三舍都来不及,她却不知好歹地往前凑。 左不过就这两件事情。 杨萱低眉顺目地等着训斥。 辛氏板着脸道:「阿笙是个好姑娘,一时被猪油蒙了心,犯了糊涂,我也替她惋惜。可是秦太太都劝服不了她,你觉得你能行?而且,商量都不商量,自己就有本事做主了?」 杨萱老老实实地认错,「娘,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不该擅作主张。可是我看秦太太哭得可怜,又想起往常阿笙待我的好,不忍心撒手不管……娘,将心比心,如果我犯错,您肯定也巴望着别人能拉我一把。」 辛氏怒道:「要是你做出这种丑事,我头一个不轻饶,你或者以死明志或者剪了头发当姑子。咱们家几代人传下来的好名声,不能毁在你手里。」 杨萱连忙跪下诅咒发誓,「娘放心,我不会乱来,绝对不会……后天,您也跟着一道去?」 辛氏「哼」一声,「我能不跟着?就在眼皮底下都看不住,要是离了眼前,谁知道你又生出什么主意来?」伸手把杨萱拽起来,「回去收拾东西,顺便到田庄住几天,这两天热得要命,阿桂身上快起痱子了……长到三岁多,阿桂还没出过家门呢。」 这样只说是去田庄暂住,就能把落枫山这事儿遮掩过去。 从内心来说,辛氏完全不赞成杨萱趟这个浑水,怕她被秦笙带坏名声。可看秦太太这情形,倘或杨萱不答应,说不得她会跪下来哀求。 到那时候,杨萱推脱不得,反而将秦家得罪了。 所以,辛氏与其生气杨萱往里掺和,更气她自作主张。 杨萱猜出辛氏意图,摇着她的臂弯,乖巧地说:「娘,我只去看阿笙这一次,要是她能听过一句劝最好不过,如果不听,我也算尽到本分,不会再去第二次。」 辛氏叹道:「你懂什么呀,就劝别人,别被她带沟里就是好的……你呀,不用多废话,只说三点,其一为她将来的儿女着想,其二为父母爹娘的脸面着想,其三,家里还有两个没说亲的妹妹。阿笙是个聪明人,话说得太多不如她自己想透了好。」 杨萱连声道:「我知道了,就按娘说得办。」顿一顿,笑道:「田庄怕是有耗子,不如我带两只猫过去好不好?回头让松枝出去买只竹笼子,像阿筝带来那个就很好。」 辛氏没回答,却扬声唤了文竹进来,打发她到外院让张奎检查马车以便出门,再就让松枝买竹笼。 杨萱则回到玉兰院打点要带的东西。 田庄里被褥都干净且齐备,要带的不过是换洗衣裳以及日常所用的笔墨纸砚针线笸箩等物。 又吩咐春桃把她这一年穿小的衣裳找出来晾晒。 田庄里佃户共十五家,差不多半数人家里有小姑娘,即便桂花穿不上,送给别人穿也行。 杨萱索性又让春杏到外面铺子里买回来一匣子各式绢花。 绢花很便宜,五六文一朵,这一匣子不过百八十文钱,比乡下集市卖的更精致好看。 到了约定那天一早,秦太太便乘坐马车过来了。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没有带秦笙,只带了随身婆子和一个丫鬟。 见到辛氏,秦太太说了一箩筐感恩戴德的话,又掏出只荷包硬塞进杨萱手里。 杨萱推辞不过只好收了,等上马车打开看,发现里面是只鸽子蛋大小的羊脂玉兔。 辛氏瞥一眼,叹道:「当爹娘的,为了孩子真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孩子可一个个都是来讨债的。」 杨萱倚在辛氏身边撒娇,「我不是,娘,我是来还债的。」 辛氏忍俊不禁,瞪她一眼,「你呀,少惹我生点气我就知足了。」说完瞧见杨桂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们,面上立刻堆起笑容,将杨桂抱在腿上,亲热地道:「桂哥儿最乖了。」 杨桐咧嘴,露出满口小白牙,「桂哥儿乖,姐姐乖。」 杨萱笑着捏捏他的脸颊,「还算有良心,不枉姐平时对你的好。」 辛氏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满足地笑了。 行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落枫山脚,马车绕过观枫寺,又往前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就看到一座青瓦屋檐的庵堂。 庵堂屋檐下挂着道匾额,上面极工整的三个颜体大字,点枫庵。 观枫寺本就算是小,这点枫庵比观枫寺还小一半,庵内只有一座正殿供奉着人面蛇身的女娲娘娘。 庵堂本就阴森肃穆,加上女娲娘娘形状怪异,杨萱莫名地觉得有些可怖,竟是不敢直视雕像。 辛氏与秦太太也没多待,每人上过三炷香,就请女尼带路去寻秦笙。 女尼所居的寮房就在正殿后面,极是简陋,再往东不远则是两排客舍,以供信女暂居。 秦笙住在头一排最边上的屋子。 女尼上前轻轻敲了几下门,秦笙应声出来。 她穿浅云色袄子,月白色罗裙,从头到脚全无饰物,眉宇间有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淡漠。 杨萱不由心惊。 前世,秦筝为了不嫁给萧砺真的剪头发当了姑子,这一世该不会换成秦笙看破红尘了吧? 正心神不定,只听秦笙淡淡道:「我在这里挺好的,不用挂心,请回吧。」 转头就要进屋。 「阿笙!」秦太太喊一声,上前拦住她,「阿笙,娘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怨恨娘也就罢了,可阿萱顶着大太阳过来瞧你,你不能不让她喝杯茶。」 秦笙双手合十,招呼辛氏,「杨太太」,又对杨萱道:「二姑娘,屋里简陋,只有山上采的苦艾茶,若不嫌弃就进来喝一杯。」 杨萱尚未开口,就感觉秦太太焦急地推了推她,遂就势走上前,笑盈盈地说:「正好觉得口渴,那就叨扰了。」跟着秦笙进门,一本正经地问:「我现今该怎么称呼你,大师、法师还是秦大姑娘?」 秦笙淡淡回答:「随便。」 「怎么能随便?」杨萱道,「刚才看你说话,感觉是该称大师,可看你这打扮,又觉得不像。是不是已经六根清净看破红尘了?不知道几时剃度,要不要我来观礼?」 秦笙不吭声,倒出一盏茶,将茶盅往杨萱跟前推了推。 茶盅是粗瓷的,汤水略有些发黄。 等待茶凉的时候,杨萱趁机打量一下四周。 屋里陈设很简单,不过一张木床,一座衣柜,再就一台叠席。叠席靠窗是张长案,中间则摆着长几,两侧各有两只蒲团。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杨萱看着长案右侧,粗瓷罐子里插着的野花,抿嘴笑笑,端起茶盅喝了两口。 茶汤有种苦涩的清香,确实是苦艾茶。 秦笙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定,淡淡道:「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第三十五章 杨萱道:「我本也不是来劝你的,我是为了这个。」取出荷包里的玉兔,笑道:「这是上好的羊脂玉吧,至少得值百八十两银子。秦伯母说,只要我能进门说会儿话,这玉兔就是我的了……一本万利吧?」 秦笙眼圈有点红,默默地低了头。 杨萱轻轻抚摸着玉兔上面润滑的纹路,续道:「我娘说儿女都是来讨债的,还真是没错。费心费力地养到十五六岁,眼看着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就为个男人,爹娘兄妹都不要了,阖家的名声脸面也不管了……也不知道闹这一出,阿筝还能不能嫁出去?」 秦笙终于忍不住,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杨萱鄙夷道:「哭有什么用?你那要死要活的劲儿呢?你能哭得让周路八抬大轿三聘六礼地来娶你,就算你有本事。」 秦笙哽咽着道:「你不用激我,我本也不是因为周路。」 「不为他,那是为谁?」杨萱恨恨道,「上元节的耳坠子也就罢了,那是不当心掉了,可小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也掉到大街上被周路捡了?」 秦笙嚷道:「不是我,是茉莉!我虽然傻,可也不至于傻到罔顾清白,是茉莉偷了我的东西给他,也是茉莉来回给我们传的信儿。」 茉莉跟丁香都是秦笙身边伺候的丫鬟。 她要是偷件小衣出去,再容易不过。 杨萱深吸口气,「茉莉人呢?」 秦笙面无表情地说:「我娘罚了她跟丁香每人十板子,找人牙子卖了,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 这种背主的丫鬟死不足惜,只可怜丁香平白无故地跟着受累。 秦笙仿似也想起丁香,目光黯然了许多,低声道:「我为丁香点了长明灯,如果她活着,保佑她能够福禄长寿,如果死了,就希望她来世投生个好人家,别再给人当丫头。」 杨萱默了默,开口道:「当丫头也就罢了,别再遇到你这样脑子不清楚的主子……你既然知道周路是个靠不住的,为什么非得豁出去当妾也要跟着他?」 秦笙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汩汩往下淌,「我不是跟着他,我想与他同归于尽……」 杨萱倏然心惊,捧着茶盅的手一抖,茶汤溢出来,洒在长几上。杨萱四处打量着正要寻抹布来擦,秦笙抽泣着道:「不用管,放那吧。」 杨萱往旁边挪了挪,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秦笙,「为那种人,至于吗?再说你怎么同归于尽,你这点力气能奈他何,怕不是你死了,周路还活得好好的,不是有句话叫做‘好人不长久,祸害活千年’?」 秦笙接过帕子拭拭眼角,「怎么死都行,往他饭里下毒,趁他睡觉捅刀子,只要他能死,否则我真的没活路了……他说手里还有我好几样东西,帕子、抹胸,贴身衣物,如果我不依从他,他就要挂在城门口,让进出京都的人都看见。」 「多大的仇怨?」杨萱倒吸一口凉气,「究竟是为什么?」 秦笙道:「为钱,他给我两条路,要么让家里拿出五万两银子赎回那些东西,要么一顶粉轿接我进门,否则就让我身败名裂。」 杨萱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五万两银子,都够塑个银人了,周路真敢张得开口。 前世辛氏几乎将家底都给她当成嫁妆,连东西带现银也不到一万两,秦家虽比杨家富裕,也未必能有这么多银钱。 退一万步,即便有,秦家难道会砸锅卖铁全部奉给周路? 正思量着,只听秦笙续道:「周路原本求娶也是为了银子,他觉得我肯定能带一笔丰厚的嫁妆过去,后来因为没能调进京里,又跟着太子出征,这才改了主意,谁知道他贼心不死,也不知几时买通了茉莉,仍是要算计我。」 杨萱已然想明白了。 周路是冲着秦铭的。 秦铭之前想拉拢周路,周路也想勾结秦铭,两人一拍即合,可秦铭是靖王的人,而周路选择跟随太子出征,那他就是站在太子这方。 两家绝无可能再结亲。 但纳妾却无妨,妾只是半个主子,只要没用了,随便寻个由头就能悄没声地除掉,于前程全无妨碍。 而周路开口要五万两,明摆着就是在打淮南盐场的主意。 秦家若是奉上银子,周路后脚就能告秦铭贪墨。 若是秦家不给,秦笙当了妾,仍然免不了成为周路的生财工具,只不过从短期变成长期。周路迫着秦笙回娘家要银子,难道秦太太能忍心不给? 再或者,真的任由周路将秦笙的贴身衣物挂在城门口?别说秦笙没脸活,就是整个秦家都没法在京城待了。 而周路这种无耻之徒,完全有可能行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来。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周路死! 可周路是个武将,会功夫,又在京卫当差,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死了? 难怪秦笙无路可走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这事情太过复杂,根本不是她们内宅女子所能解决的。 杨萱低声问:「阿笙,你应该实话告诉秦伯母,这不单单是两人的私情,还涉及朝政。」 「我没脸说,」秦笙已经止了泪,眸底蕴着残泪,看上去分外无助,「我爹忙得不可开交,经常不在家中,我娘要主持中馈,照顾嫂子还有小侄女,我不但帮不上忙还跟着添乱……我哪有脸面开口?」 杨萱道:「没脸说也得说,你以为瞒着,秦伯母就不跟着着急上火了吗?你也不是没看见,伯母气色最近有多差……长辈经过的事儿多,说不定就能想出行得通的法子。再者,周路并非针对你,而是针对秦大人。」 「可总归是我识人不清,又行为不端才惹出这些祸来……我是真不想活了。」秦笙又开始呜呜咽咽。 杨萱无奈地叹口气,「你想死我不拦着,可不能现在死。这会儿死了,除了让秦伯母跟阿筝她们难过之外,还有什么用处?没准你一死,周路转口就说那些东西是阿筝的,你能奈他何?」 秦笙惊得目瞪口呆,目中泪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熊熊怒火。 杨萱趁势站起身,「我请伯母进来,我跟我娘还要到田庄去,就不多耽误了。」 秦笙一把抓住她的手,握了会儿才松开,「阿萱,多谢你,我欠你的情分,肯定会报答你。」 杨萱笑道:「你要真心报答我,那我过生日,你给我做条裙子吧,每年做一条,连着送十年。要是还过意不去,就加条帕子,你看我的帕子都让你给弄湿了。」 秦笙点点头,「行!」 「说话算话,不得反悔啊,」杨萱郑重叮嘱她,推门离开。 春桃在门外阴凉地儿等着,见杨萱出来,急忙迎上前,低声道:「太太跟秦太太在茶室喝茶,文竹姐姐出来瞧过两次了。」 辛氏定然是着急了。 杨萱挪着步子飞快地走进茶室,在辛氏身边坐下,笑着问道:「娘跟伯母喝什么茶?」 辛氏看到她,暗暗舒口气,答道:「你伯母带的龙井,今年的新茶。」另取了茶盅给杨萱倒出半盏,「你来晚了,都没茶色了。」 第三十六章 杨萱笑道:「我在阿笙那里喝的苦艾茶,确实苦,但是败火。阿笙说请秦伯母过去尝尝。」 秦太太愣一下,话都来不及说,立刻站起身冲了出去。 辛氏紧跟着起身,「走吧,咱们也该赶路了。」 杨萱叹口气,走在辛氏身侧,低声说了经过,「……那个周路真是无赖,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卑鄙的人。」 就算是前世的夏怀宁,已经让人不齿了,在周路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 辛氏道:「一个武夫,还能指望他好到哪里?所以你们一定要嫁到读书人家里,读书明理,知道礼义廉耻,总比那些仗着一身蛮力为非作歹的强……尤其你们这般年纪,最容易上当受骗,看见舞刀弄枪的就当成英雄了,岂不知他们心里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念头。」说罢,警告般瞪她一眼,「往后,你也少跟那些不相干的人搭讪。」 杨萱立时就想到萧砺,咬咬唇,没吭声。 两人出得庵堂,上了马车,顺着原路往回走。 杨萱心里烦躁,加上山间无人,索性撩起车帘。 山风徐徐吹来,凉爽无比,也多少解了她心中烦闷。 经过观枫寺门口,恰有人从里面出来,那人穿着灰蓝色道袍,肤色白净,正是太监范直。 六月间,圣上仍是去避暑,范直又得空出来了。 他好像很喜欢观枫寺似的,上次来观枫寺也遇到他了,还有萧砺。 不知道今天萧砺来没来? 杨萱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并没看到人,也没有瞧见那匹枣红马,而马车已经越行越远。 因为在点枫庵耽搁时候久了,到达田庄已经午正时分。 姚兰手忙脚乱地整治出几道菜,众人凑合着吃完,又将被褥拿出去晾晒,把门窗打开通风。 杨桂在马车上已经睡过一觉,此时精神得很,杨萱便带他到门口树荫下玩耍。 路旁不知谁家养的公鸡正啄草籽吃,杨桂觉得新奇,撒开脚丫子过去看,公鸡受惊,「喔喔」叫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 杨桂又追过去,跑得不亦乐乎,不大会儿就热出满头汗,却始终未能靠近公鸡,急得直跳脚。 杨萱怕他中暑,将他拉到树荫下,温声道:「公鸡怕人,不敢离得太近,你就远远看两眼好了。」 桃花知道杨萱来,过来请安,听到此话便脆生生地道:「姑娘,我家里有刚孵出来的小鸡,跑得慢,我拿来给少爷玩儿。」 颠颠跑回家,不多时端着只藤条笸箩气喘吁吁跑回来。 笸箩里四只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鸡仔。 许是因为害怕,小鸡仔紧紧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桃花道:「前天孵出来的,这些都是公鸡,祖母说可以玩。」 母鸡金贵,要留着下蛋,而公鸡只能养大了吃肉,相对来说不那么心疼。 杨桂大喜过望,两手伸过去,一手攥住一只小鸡仔。 小鸡「唧唧」叫个不停,两条腿拼命地蹬着。 杨萱怕杨桂手下没轻重,急忙道:「轻点儿,不能用力,小鸡会疼的。」 杨桂听话地松开手指,小鸡得了自由,扑扇着翅膀跳了下去,可没跑几步就被杨桂抓了回来。 杨桂玩得不亦乐乎。 杨萱已吩咐春桃将盛绢花的匣子拿了出来,交给桃花,「……是给田庄里的姑娘们买的,你合算一下都有谁,等日头不那么毒了,给各家有女孩的姑娘送过去。」 桃花打开匣子,立刻惊呼出声,「真好看。」 匣子里满满当当都是花,有艳红的石榴花,有粉色的山茶花,有鹅黄的忍冬花,还有粉紫的丁香花,团团簇簇挤挤挨挨,艳丽至极。 桃花激动得两眼放光,「姑娘,这些全都给我们吗?」 杨萱点点头。 桃花一边扒拉着绢花一边合计着,「长喜姐姐一朵,长乐姐姐一朵,青娟姑姑一朵……」扒拉完,还余出五朵绢花。 桃花皱着小小眉头,思量好半天,开口道:「青娟姑姑要成亲了,再给她添两朵,巧珍婶子肚子有宝宝了,没准儿是个姑娘,给她留一朵……我还想多给梨花一朵,因为梨花很乖很懂事儿,一点都不闹。」 杨萱很有些惊讶,她原以为桃花会将剩下的占为己有,没想到她分配得很合理而且公正。 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来说,已是极难得了。 杨萱赞许道:「这样分法很好。」 桃花羞涩地红了脸,抱着匣子顶着大太阳就跑了,不到两刻钟又抱着匣子回来,脸上明显没有了适才的喜悦。 匣子里只剩下三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绢花。 杨萱顿时明了,温声告诉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可以先把自己喜欢的挑出来。因为你跑腿出了力,有权利这样做。」 桃花瘪瘪嘴,眼眶里就蕴了泪。 杨萱笑着安慰她,「我还有别的事情吩咐你,你跟我来。」转头对杨桂道:「小鸡跑累了要歇一会儿,桂哥儿也得喝点水休息一下。」 杨桂已是满头大汗,正有些渴,立刻乖巧地牵起杨萱的手,「喝水。」 进了院子,乳娘带了杨桂喝水,杨萱则领着桃花进了西次间。 被褥已经晾晒好铺在床上,箱笼里的东西也都一一摆放在案桌上。 杨萱打开那包旧衣服,「这会儿你穿有些大,回头让你娘改改,或者等两年就可以穿了。」 桃花小心地抚摸着细软的缎面,用力点点头,欢笑着说:「姑娘上次赏的那许多也还大,过年时我娘改了两件,别人都夸我好看……那些布头我娘挑出来一些,其余的送给静姑姑了,静姑姑答应教我做针线。静姑姑还说要给姑娘磕头,我能不能领她来?」 杨萱心道闲着也是闲着,见见也无妨,遂笑着答应,「我这次要住三五天,她得空就可以过来。」 桃花没想到杨萱这么重视自己的话,高兴得不得了,适才因绢花带来的不快一消而散,两只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第二天,临近中午,桃花果真领了个女子来。 那人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件洗得已经发白的碧色袄子,梳着圆髻,鬓角插一朵小小的白花绢花,像是新寡,还在孝期…… 桃花介绍道:「这就是静姑姑。」 方静跪下给杨萱磕头,「方氏给二姑娘磕头,多谢姑娘赏赐许多布头,去年我跟我娘才勉强应付过冬日,不至于衣食无继。」 见杨萱注意她鬓角白花,又主动解释,「是夫孝,我家相公去年五月病故了。我婆婆容不下我,眼下我跟我娘一同过活。」 去年五月到现在已经一年有余。 守母孝要三年,夫孝一年就够,也有只守九个月或者半年的。 方静被婆家赶出门,却仍然替夫君守孝,可见是个仁义的。 杨萱忙道:「你快起来吧,我也没做什么,当不得你这大礼……听桃花说你的针线活极好,有没有带什么东西过来?」 方静起身,用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两方帕子和两只香囊。 帕子是普通的素绢,一方绣着并蒂莲花,另一方则绣着两枝红梅。针线活儿跟素纹差不多,比杨萱差一些人,可在乡野间算是顶出色了。 乡间不比城里,姑娘家有时候也要下地干活,要养鸡养鸭,很少只闷在屋里做针线,更不会请绣娘回家专门教针法。而且手指磨粗了,细针拿不住,没办法绣出更精细的花样来。 第三十七章 能有方静这手艺,已经非常难得了。 杨萱又看两眼香囊,开口道:「你几时有空,帮我绣十只香囊十只荷包吧,不拘什么花样,看着别太花哨也别太寡淡就成。」说罢抬头看眼春桃。 杨萱身上只装着些许散碎银子零用,银钱大都是春桃带着。 春桃心知肚明,从荷包里掏出只五两的银锭子,交给方静,「这是工钱,绣好了送到桃花这里,几时有人进京会带过去。」 方静连忙推辞,「香囊荷包至多二十文一只,用不了这许多银钱。」 杨萱笑道:「过两个月就入秋了,你拿去添置些冬衣米面,夏天好凑合,冬天却是难熬。」 方静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几滚,却没有落下,屈膝给杨萱行礼,「二姑娘放心,我一定用心好好做。」 杨萱笑笑,并不久留她,吩咐春桃将桌上点心包了半碟子打发她离开了。 待方静走后,春桃撇下嘴,不满地说:「桃花真是,特特领人来打秋风,姑娘就爱做好心,抓一把铜钱给她也够两三天的嚼用了。」 杨萱叹一声,「桃花才几岁,能懂什么?」顿一顿,笑道:「我又不是济世的菩萨,别人特地来一趟,不就是为了利益?」 那些碎布头是给桃花的,杨萱可没有特地指明分一半给方静。方静该谢的是桃花,却说给杨萱磕头。 来之前分明也做了准备,那两方帕子和香囊专门用布包起来。 即便杨萱不提这话头,她定然也是要「孝敬」给杨萱的,倒不如好人做在头里。 且方静是真的家中贫寒,能帮就帮一把,五两银子虽然不算少,可对于杨萱来说,也并非多大一笔,给了也就给了。 过得少许时候,姚兰摆出午饭来,杨萱陪辛氏吃过饭,陪杨桂玩了会儿就打算歇晌。 迷迷糊糊地刚合上眼,就听院子里吵吵嚷嚷地似乎有人说话,杨萱闭着眼抱怨道:「大中午的,外头干什么呢,能不能让人睡个觉了?」 春桃低声笑道:「姑娘醒醒吧,大少爷和范家三少爷来了。」 杨萱怔了怔,坐起身问道:「在哪呢?」 春桃道:「才刚进门,说是夫子中了暑暍,府学休沐三天,张家媳妇正收拾住处。」 杨萱睡意顿消,穿好衣裳走出去。 辛氏也已经醒了,正在偏厅跟杨桐与范诚说话。 见到杨萱进来,范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唤了声,「二姑娘。」 又解释道:「我在京里时候短,阿桐带我四处走走。」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开口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杨萱笑道:「田庄春天的景色最好,满树杏花开了,像是仙境似的。这会儿就只漫山遍野的树木和禾苗,但是比京都凉快许多。」 杨桐便说:「待会儿我们去山上转转,我们带了笔墨纸砚,看看哪里可以作画。」 范诚道:「我瞧见旁边有条河也是极好的。河边有垂柳,正适合入画。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鱼,坐在树下垂钓岂不悠闲哉?」 辛氏忙阻止道:「不许去河边玩,免得落水,河水看着清,里头可是深,每年都有小孩子落水。」 杨桐笑道:「母亲放心,我们不是小孩子,知道轻重,再者只是在河边坐坐,不下水。」 辛氏看着面前杨桐已经十六岁,比自己都高出半个头,而范诚还要大两岁,完全是个成年人了,遂笑道:「我不过也是白唠叨几句,你们都长大了。」回头吩咐文竹,「去问问张家媳妇看有没有鱼竿,再备上茶水点心,现成的果子洗洗带几只。」 文竹应声离开。 杨桐看两眼范诚,笑道:「萱萱也一道去吧,人多热闹,要是阿桂再大几岁就好了。」 辛氏心知肚明,可范诚跟杨萱已经定亲,而且辛氏成亲前与杨修文也是因为时常往来互生情愫,被辛归农瞧出端倪,这才定下亲事。 两人相处得久,情分才会深厚。 辛氏看破不说破,只笑道:「要是阿桂去,你们不用干别的了,就只照看他一人就手忙脚乱的了。」 只字未提杨萱。 言外之意就是允了。 说话的空档,文竹已将钓竿鱼饵等物准备好,茶水点心也都装进竹篮里。 杨桐三人并小厮丫鬟好几个浩浩荡荡地往河边去。 小河名叫青衣河,因河畔遍植垂柳,远远望去像是女子细长的衣袖而得名。 河水其实并不深,但田庄附近原本有处水潭,与小河正连在一起,水潭足有一人半深,若是不熟悉地形之人下了河,稍大意就会走进水潭,所以佃户们都拘着孩子不许下河。 杨萱在田庄住得久,知道在河边玩并不妨碍,只不能往里面走。 不过,也正因为有这处水潭,即便是大旱天,别处河水都干涸了,田庄这里仍会有些许积水可供饮用或者灌溉。 时值午后,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周遭村民都在家里歇晌或者在阴凉地儿闲话,河边很是清静,连洗衣的姑娘媳妇都没不见。 只有细细的清风隔着水面吹来,温润清凉。柳枝低垂,轻轻点着水面,激起层层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范诚赞道:「好树好水,尤其天光水影正可入画。」 杨萱抿唇笑笑,吩咐小厮先铺一张油纸在地上,再铺层毡布,最上面则铺着棉布,然后将茶水等物一一摆出来。 等收拾妥当再抬头,发现不远处竟然多了一人一马。 那人穿着鸦青色长衫,许是走热了,正蹲在河边洗脸。旁边枣红马两只前蹄踏在河里,低头饮水,尾巴悠哉悠哉地晃着。 杨萱瞟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从春桃手里接过鱼竿,扔进水里。 范诚瞧见,走到她身边,笑道:「二姑娘,钓鱼不是这样的,得先挂上鱼饵。」 说着收回鱼竿,将半只地龙挂在钩上,鱼线捋顺了,用力甩出去。 地龙没挂结实,鱼钩还不曾落水,就掉在水面上,瞬间被鱼儿抢走了。 杨萱「噗嗤」笑出声,范诚顿时羞窘得满脸通红,好像立时就能滴出血来似的。 杨萱不好意思再笑,认真地看着范诚从陶瓷罐再寻半只地龙挂上去。 岂知杨萱看得越认真,范诚手抖得越厉害,连着挂了好几次都没挂上。 杨萱于心不忍,索性转过头不去看他,目光落在适才洗脸那人身上,心不受控制般热切起来。 那人已经站起身,身材高且瘦,修竹般颀长挺拔。 很显然,他先一步认出了她,那双黑眸正牢牢地盯着她。 幽深阗黑,教人分不清里面的情绪。 正是萧砺! 杨萱很想走过去跟他说句话或者问声好,可思及秦笙又犹豫不决。 虽然萧砺不会像周路那么卑鄙无耻,可是不到关键时候,谁能知道呢? 且范诚也在,范诚可是她未婚夫婿。 杨萱咬咬唇,回过头,见范诚终于挂好地龙,将鱼钩远远地甩进河里。 范诚把鱼竿交在杨萱手里,「二姑娘好生看着,等鱼漂动了就说明有鱼咬钩,赶紧拉上来就行。」 第三十八章 杨萱道谢,在马扎上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萧砺看过去。 萧砺脱了鞋,鸦青色衣袍的袍摆掖在腰间,正慢慢往河里走。 杨萱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刚要开口呼喊,就见萧砺脚下踉跄,身子猛然倒下去,转瞬没了踪影…… 肯定是踩进水潭里了! 杨萱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顾不得鱼竿,拔脚就往那边跑,因跑得急,脚被裙角绊住,差点摔倒。 杨桐看到,一把拽住她,问道:「怎么了?」 杨萱白着脸指指水面,嘴张了好几张,终于说出口,「掉进去了。」挣脱杨桐,跑到萧砺落水处的河边,尖声嚷道:「大人,大人,」又转过头,四处张望着,「来人,救命啊!」 唤过几声,声音里已经带了泣意。 杨桐适才也看到有人在洗脸,而且那人鞋子仍在,枣红马仍悠闲地甩着尾巴,情知是落了水,可他不会凫水,且眼见得落水之人比他还高一头,那人都不见头顶,他进去还不照样露不出头来? 遂跟着杨萱一道呼喊,「来人,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正值午后,哪有人到河边? 两人呼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河面却已经平静得像是光亮的靶镜。 时间每过一息,萧砺生还的希望就少一息。 杨萱呆呆地看着水面,心一点一点沉下来,而死亡的恐惧却一丝一丝笼上心头。 她还有很多话不曾跟他说,怎么就天人相隔了? 正心冷入灰,只见河面凭空掀起几个浪花,紧接着有人站起来,擦把脸,甩了甩头上的水珠。 炽热的阳光照在他湿漉漉的脸庞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那一双幽深的黑眸熠熠闪着光辉。 杨萱适才被吓得狠了,见到他,狂喜之余,「哇」一声大哭起来,转过身,边哭边往回跑。 范诚先反应过来,忙跟杨桐知会声,紧随着回去了。 杨桂刚睡醒觉,辛氏正坐在树荫下喂他吃西瓜,看到杨萱泪流满面地回来,吓了一大跳,将碗塞给乳娘,顾不得询问,先将杨萱拉进厅堂,焦急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春桃呢?」 杨萱哭得说不出话,紧随而来的范诚应道:「二姑娘许是吓到了,刚才有人掉进河里好半天没动静,我们都以为他多半不行了,谁知道冷不丁又从河底钻出来了,二姑娘惊得脸色都白了。」 辛氏松一口气。 看杨萱哭得这样子,她还以为是被人欺负了,没想到是吓着了。 可紧接着又生出懊悔之心,杨萱八成跟青衣河不合,原先就落水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今天又吓成这样,刚才就不该让他们往河边去。 辛氏自责着掏出帕子给杨萱擦了泪,春桃这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辛氏面色沉一沉,斥道:「怎么照顾姑娘的?不会离河边远点儿?」 春桃有苦说不出,她怎么知道杨萱会突然大哭起来,又会突然发疯般跑回来。 可见辛氏动气,也只能低下头听着。 好在辛氏并非苛责之人,说过这一句也就罢了,吩咐道:「伺候姑娘洗把脸,换了衣裳。」 春桃应一声,搀扶着杨萱走进西次间。 辛氏叹口气,对范诚道:「阿萱年纪小,还是孩子脾气,你多担待些。」 范诚诚恳地说:「伯母,阿萱一片赤诚,待陌生人也极友善,我觉得她……她很好。」说着又红了脸,「伯母先忙着,我去看看阿桐,」 胡乱行个礼,逃窜般离开。 辛氏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抿嘴儿笑了。 范诚匆匆忙忙地赶回河边时,杨桐正跟小厮们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而木桶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条半尺来长的青鱼,正上下扑腾着。 范诚惊讶地问:「你钓的?」 杨桐笑道:「我的鱼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是刚才落水那人捞的,说是惊吓了萱萱,特地赔个不是……萱萱怎么样了?」 范诚这才发现适才那人已经不见了,却没在意,答道:「二姑娘没事儿……这两条鱼怕是不够吃,咱们再钓几条。」 杨桐欣然答应。 两人寻到各自的鱼竿,挂上地龙,静心钓了一个多时辰,除去范诚钓上一条三寸多长的青鱼之外,竟再无所获。 三条鱼根本不够清炖或者红烧,好在厨房里留着块老豆腐,原打算拌着小葱吃,姚兰索性炖了个豆腐鱼汤。 鱼是极新鲜的,姚兰的手艺又好,一小盆鱼汤被吃了个底儿朝天。 杨桂犹不满足,吵着让杨桐再去钓鱼。 杨桐硬着头皮答应,「行,大哥明天还去钓鱼,钓两条大鱼给桂哥儿吃。」 杨萱却是没什么胃口,只就着青菜吃了小半碗饭,就推说饱了,那盆鱼汤一口都没喝。 今天的事情,她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己。 乍看到萧砺时候的雀跃,他落水时候的绝望,以及看到他好端端地从水中出来时候的狂喜……她从来没有这样心情大起大落的时候,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悲伤到极致而后欢喜到极致的感受。 纵然她没有喜欢过人的经验,可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喜欢萧砺的。 喜欢他冷冰冰的面孔,以及无意中表露出来的一丝丝微笑。 可喜欢又怎样? 她是定了亲的人,总不能一边嫁给范诚,一边还要想着别的男人。 这是不忠不贞。 杨萱躺在床上,翻个身,又翻个身,只觉得天闷热得要命,一丝风都没有。 杨萱索性起身将帐帘撩起挂在床旁的银钩上。 终于有了风,丝丝缕缕的,夹杂着夏虫「唧唧唧唧」的鸣叫。 单调而乏味,平白让人烦躁。 借着浅淡的月光,杨萱摸到团扇,用力摇了几下,又扔在旁边,认命地阖上双目。 仍是睡不着。 而屋子里好像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浅浅的呼吸。 杨萱一个激灵睁开眼,果然瞧见一道黑影,静静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不用猜,只看身形,她便知道,除了萧砺,又会是谁? 「萱萱,」萧砺柔声唤她的名字,「我会凫水,能在水里憋好一阵子……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上次,他是厉声唤她「杨萱」,这次却是改称「萱萱」。 杨萱只觉得鼻头酸涩眼眶发热,泪水忍不住涌出来,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洇入枕头中。 少顷,深深吸口气坐了起来。 她半边脸隐在暗处,瞧不真切眸中神色,可腮边挂着两滴清泪,被月光映着,幽幽地发亮。 萧砺胸口一梗。 他在水里,没听到她的喊声,可站起来的那刻,却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由绝望到狂喜。 然后她「哇」地一声,哭着跑开。 杨桐跟他解释,「你刚才没在水下,我妹妹担心得厉害……拼命喊了许久都没人过来帮忙。」 萧砺听闻,只觉得浑身柔情满溢,恨不得立刻见到杨萱,跟她解释一声。 所以,下午他并没有走远,待天黑便原路返回,只等到屋里灯光全灭了,才悄没声地翻墙而入。 第三十九章 这会儿又见到她的泪,那股子柔情再次弥漫开来,像是盈满了风的船帆,鼓胀胀地充斥在五脏六腑中,而心底酸软得厉害。 萧砺轻轻伸出手,将那两滴泪拭去。 指腹触及她的脸颊,湿冷却又柔滑,像是水里浸过的羊脂玉凉得沁人,让他禁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呵护她。 萧砺默一默,低声道:「我姓萧,‘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萧,单名一个砺字,‘谓有金石姿,良工心磨砺’的砺……你今年是不是就满十二了?」 杨萱惊讶地抬眸看向他,低低「嗯」一声。 「等你过完十二岁生辰,我去你家提亲可好?」 杨萱大震,突然就想起他的话,「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待你,会堂堂正正地登门求娶」,这是不是说他也是喜欢她的? 他为什么不早点儿,非要等到自己定亲之后才说? 可是,即便自己没定亲,辛氏也不会同意吧? 杨萱心里堵得难受,泪水却越来越多,瞬间模糊了视线。好半天,终于止住抽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苍白而无助,可怜巴巴的,「你别去,我已经定亲了。」 萧砺猛地后退两步,轻声道:「你这么好的小姑娘,是该有许多人盯着……他就是下午教你钓鱼的那人?」 杨萱点点头,「嗯。」 萧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人看起来挺老实,挺可靠,肯定会对你好,你好好跟他处……要是,如果,假如以后他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或者,要是你愿意,我会带你走。」 杨萱泪如雨下。 前世,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会有人来带她离开夏家,离开那个让她无法呼吸的地方。 可是她既无爹娘又无兄弟,就连个表兄都没有。 所有辛家和杨家的人都死了,只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无依无靠。 假如,那个大雨天,她在田庄遇到萧砺,她不被他凶狠的眼光骇着,而是鼓足勇气问一句,「你能不能带我走?」 他会不会答应? 会不会? 前世的事情,已经无法去求证,可现在,他却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假如她过得不好,他会替她出气,愿意带她走。 杨萱擦一把眼泪,站起身,走到萧砺跟前,呜咽着道:「你还欠着我的情,你答应过救我三次。」 清浅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照进来,萧砺终于看清她的眼。 泪水浸过的眼眸,被月光映着,亮得惊人,美得动人。 而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就在他鼻端萦绕。 这么漂亮美好的女孩子,合该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 萧砺笑一笑,柔声道:「我记着呢,你不用想着数字,不管多少次,你有所求,我必应你……」 话说完,瞧一眼外头天色,柔声道:「夜深了,快点睡吧,睡迟了就不漂亮了。」 一副哄小孩子的架势。 杨萱舍不得他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手抓住他的衣摆。 萧砺顿住,「还有事儿?」 杨萱扯着他不放,轻声问道:「大人可知道京卫有个叫周路的,以前在大同当差。」 萧砺想了想,答道:「知道有这个人,好像在神策卫任指挥佥事,不过没打过交道,怎么了?」 杨萱道:「他这人最是卑鄙无耻,你如果遇到他,一定多加小心。」 萧砺轻笑,「我们平常并无交集,应该很难碰到。」 杨萱「嗯」一声,没话找话,「大人今天为什么到田庄来?」 萧砺毫无厌烦之意,很耐心地回答:「我在附近寻人经过此处……昨天在落枫山脚瞧见你家马车往这边走。」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中午时候并没有特别想要歇脚,却鬼使神差地来到青衣河边。 果然就瞧见了杨萱。 还有旁边一直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的男子。 萧砺喜欢这个漂亮胆大的小姑娘,自然也愿意她能有个好归宿,可是那一刻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遂脱下鞋子打算到河里静一静。 不期然,竟瞧见她的泪。 再然后鬼使神差地闯进她的闺房,又鬼使神差地说出求娶的话。 她一直都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可是话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没有思索没有犹豫,就好像已经考虑过千遍万遍似的。 想起杨萱已经定亲,萧砺眸光暗了暗。 既是如此,他更不该多加耽搁,免得被人瞧见连累她的名声。 犹豫片刻,将衣摆从杨萱手里抽出来,低声道:「你睡觉去吧,我走了。」不待她回答,已经打开窗户,足尖点地如大鸟般掠了出去,一个倒仰翻上了屋顶。 杨萱怔怔站了片刻,这才伸手将窗扇合上。 只这会儿,已有蚊子飞进来,嗡嗡地叫着。 杨萱上床掩好帐帘,一点一点回想着适才情形,心中欢喜一阵怅惘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春桃一边伺候她穿衣,一边道:「姑娘真是好睡,太太都问过好几回了。」 杨萱嘟起嘴,「夜里不知道怎么进了蚊子,睡到半夜被吵醒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睡着。」 春桃道:「今天晚上多熏点艾草,屋子里也熏一熏……田庄蚊子就是多,昨天就在河边那会儿工夫,我身上被咬了好几处。」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传来杨桂兴奋的呼喊声,「鸭子,鸭子。」 杨萱走到窗边,探头朝外看去,却是范诚在树荫下画画,杨桂站在旁边瞧。 范诚飞快地察觉到杨萱的目光,侧头笑道:「二姑娘。」双眼亮晶晶的,眸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欢喜。 杨萱心头顿时升起浓重的愧疚,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定定神,出门走到树荫下,笑着问道:「三哥在画什么?」 不等范诚回答,杨桂已经热切地指着画纸道:「姐,鸭子还有鸡。」 杨萱细瞧,见画的青衣河。 河水荡漾,杨柳低垂,河面浮一对鸭子,岸边有几只小鸡正啄草籽。 却是为了哄杨桂开心而画。 杨萱无声地叹口气,又问:「我哥呢?」 范诚道:「昨儿阿桂不是没吃够鱼汤,阿桐带着小厮又去钓鱼了。」而他记挂着杨萱,便没去。 杨萱瞪杨桂一眼,点着他的鼻头道:「小馋猫。」 「鱼汤好喝。」杨桂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忽而又想到什么,指着画纸道:「水里有鱼,很多鱼。」 范诚好脾气地应着,「行,画很多鱼。」蘸了墨,开始勾勒鱼的形状。 杨萱看着他白净修长的手指,蓦地想起萧砺替她拭泪,手指粗粝,带着层薄茧,触在脸上略略有些扎人。 又想起他说,「人看着挺可靠挺老实,你好好跟他相处……」 杨萱咬咬唇,低声问道:「三哥明年秋闱要下场吗?」 范诚点点头,「想跟阿桐一起试试,看看自己到底学的怎么样,是个什么水平。」 杨萱道:「我给三哥绣个考袋吧,三哥喜欢什么图样,跟我哥一样的喜中三元好不好?」 范诚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说:「什么图样都行都喜欢,喜中三元太麻烦,太费眼睛,不用那么复杂。」 第四十章 手一歪,画笔落在纸上,顿时多了个大黑点。 杨桂嘴一撇,就要哭出来,杨萱连忙道:「这是石头,河边都有石头,这样别人走累了,就能坐着歇一会儿。」 杨桂想想有道理,两只手抻开画纸欢天喜地地跟辛氏显摆去了。 杨萱续道:「要不三哥帮我画幅竹子,我绣几竿竹子好了,用墨蓝色的缎面底儿,绣绿色竹枝,应该很雅致。」 此时已近正午,炽热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桠照下来,在杨萱脸上投射出斑驳的黑影,那双好看的杏仁眼却正在光晕中,温柔而明媚。 范诚心跳猛地停了半拍,急忙答应着,「好,我这几天就画出来。」 杨萱笑笑,腮旁梨涡随之一跳,「不用急,明年才用呢,别耽搁三哥读书。」 范诚忙不迭点头,「好好。」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门外脚步声响,却是杨桐提着木桶垂头丧气地回来,「折腾一上午,一条没钓上来,这些鱼也太狡猾了,把鱼饵吃光了却不上钩。」 范诚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笑道:「如此说来,中午喝不上鱼汤了?」 杨萱想起杨桂的小性子,道:「我去厨房看看做一道冬瓜丸子汤,阿桂也喜欢吃。」 杨桐看着杨萱步履轻盈地离开,朝范诚挤眉弄眼道:「你小子有福气,我二妹妹做得一手好针线,又能下厨做饭,还写一笔好字,弹一手好琴。你呀,八辈子修来的。」 范诚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 转天一大早,范诚跟杨桐骑马返回京都,而辛氏带着杨萱姐弟足足又住了大半个月。 这半个月杨萱可没闲着,要么带着杨桂到田间地头看人莳弄庄稼,要么就在厨房里跟姚兰一道准备饭菜。 大夏天,便是坐着什么都不干也是一身一身的汗,何况在厨房里靠着两个灶台。 杨萱却是半点不嫌热,跟姚兰学炖鱼汤,炖兔子肉。 半个月下来,姚兰逢人就竖着大拇指夸杨萱,「二姑娘真是心灵手巧,见过的菜式学一遍就会,生得漂亮脾性又好,真是万里挑不出一个来。」 而田庄上的小姑娘,个个都得到过杨萱送的绢花,也跟着附和不已,真正将杨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 辛氏与荣有焉。 在京都时,杨家宅子窄小,容不得杨桂折腾,在庄上最不缺的就是地方,尤其庄子里的男孩子都是泥土里打滚,杨桂有样学样,天天在田里疯跑,大半个月以来结实了许多,脾气也不似先前那般娇气。 辛氏甚感宽慰,觉得带着两个孩子来田庄是再正确不过,只是看着两人黝黑的肌肤又觉发愁。 杨桂是男孩子不怕,杨萱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整个人晒得黑了一圈。 杨萱不以为然,乐呵呵地说:「反正回到京都也不出门,捂上两个月就白回来了。」 七月中,辛氏终于领着恋恋不舍的姐弟俩人回了京都。 杨修文得了信儿,早早下衙在门口等着,斯文白净的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欢喜。 辛氏诧异道:「不会是见到我们高兴的吧?」 杨修文轻轻握住她的手,「是,」随即又补充,「刚才有圣旨过来,宁夏那边折了两个将领。」 辛氏挑眉。 杨修文解释道:「是贪墨军粮,去年在平原地区征收的上好的精白米,可发到士兵手上却是掺了沙子的陈米……足足十万石粮食,合算起来数千两银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杨萱愣一下,疑惑地问:「军粮不是户部募集的吗?」 杨修文笑着回答:「是户部募集的,但一路押运却是兵部接的手,查来查去仍脱不过……斩首示众的是两人,另有几个也受到牵连,如今圣上又派人清查其他地方的粮仓,确保我万晋军士务必吃上精米细粮。」 兵部归太子管,肯定是太子受挫了。 杨萱不再吭声。 现在的朝政真的越来越扑朔迷离,太子跟靖王表面和睦,私底下却是明争暗斗,启泰帝的态度也含混不清。 这次他往西郊避暑,留下太子坐镇朝事,却召靖王随侍陪伴。 而处置的圣旨便一道道从西郊发送过来。 其中很难说没有靖王的作用在里面。 纵然杨萱重活一世,也不敢确定太子真的能像前世一样安安稳稳地登上皇位。 只能静观其变了。 安置好,辛氏头一件事就是打发文竹往萃香阁买了瓶敷面的铅粉给杨萱。 萃香阁的脂粉向来不便宜,只小小的一瓶,就差不多二两银子。 杨萱不出门便懒得敷粉,每天里就顶着一张黑脸进进出出,毫不在意。 杨芷看见,心酸不已。 杨萱此时的肤色相较她还要黑上一分,却还是那么漂亮,一双眼睛像是浸过水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分明她们两个都是大大的杏仁眼,可她的眼为什么却暗淡无光,半点光彩都没有? 尤其杨萱只穿着家常旧衣,除了耳垂上一对银质耳钉和腕间那只极普通的银手镯外,身上半点饰物都没有,可就是看起来清爽淡然,仿佛无边旷野吹来的一丝凉风,让人耳目一亮。 杨芷紧抿着唇坐在妆台前看自己。 肤色暗淡眸光无神,整个人阴郁沉闷。 杨芷不由想起杨桐说过「相由心生」的话,「啪」一下阖上靶镜。 她不信! 史书上相传嫫母品德贤淑性情温柔,可她相貌仍旧丑陋吓人,怎么没有变得好看些? 相貌都是天生的,是爹娘给的,就是心肠好成菩萨,难道还能变成天仙? 杨芷站起身走到窗前,正瞧见杨萱牵了杨桂的手走进院子。 杨桂不知说了句什么,杨萱「噗嗤」一笑,抬手点了点杨桂鼻尖,神情温柔妩媚,极其动人。 杨芷觉得刺目之极,不由低喃出声,「如果她坏了相貌,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念头乍起,自己先慌了手脚,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后背处一片湿冷,可是又忍不住不去想。 正房院通往厨房有个东夹道,为了驱逐虫蛇,道边种了三两株夹竹桃。 小时候,她跟杨萱爱美,曾经摘花碾碎了染指甲,辛氏很严厉地告诉她们,「染指甲可以,但切莫让叶子汁液碰到手脸,更不能往嘴里放,轻者皮肤发痒溃烂,重者能去掉半条命。」 她跟杨萱吓得再不敢去摘花。 如果她假作无意地过去摘几片叶子涂抹在杨萱的衣衫上……不行,这太难了,而且容易被人发现。 春杏天天守着屋里几乎不出门,很难能避开她的眼目。 杨芷的视线落在玉兰树下正做针线的春桃跟素纹身上。 有时候,临时有吩咐,春桃会将针线笸箩留在石桌上,而杨萱每天总有一两个时辰要做针线活儿,她又习惯用牙咬线头。 假如她事先用夹竹桃的汁液抹在丝线上,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杨萱的针线笸箩里,那么就能万无一失了吧? 甚至,她自己也可以留些抹了夹竹桃的丝线。 反正她这大半个月都没有动过针,一直是素纹在用。如果素纹也感到不适,那么大家只会怀疑卖针线的铺子,没有人会怪罪到她身上。 第四十一章 那么什么时候摘叶子,什么时候染丝线呢? 杨芷心思转得飞快,一点一点完善着心中计划。 东夹道除了厨房几个婆子,很少有人从那边走,她贸然过去太突兀了些。 要不就等中元节,辛媛最喜欢凑热闹,肯定会约着杨萱一道去逛庙会。她留在家里就可以寻个合适的机会了。 这事儿不能急,但也不能拖太久,天气凉了大家就不在外头做针线了。 杨芷打定主意,稳稳心神迈步走出去。 杨萱在厅堂四仙桌前陪杨桂玩七巧板,见杨芷出来,两人齐齐抬头笑着招呼,「姐」。 杨芷心头一暖,走近前摸摸杨桂头顶,笑问:「阿桂都会拼什么东西?」 杨桂扳着手指头数,「大马,兔子,老牛……茶壶、茶杯,我能拼十四个。」 杨萱「咦」一声,「桂哥儿几时学会拼茶壶了?」 「范三哥教我的,」杨桂得意地晃晃脑袋,「这个很简单」,将桌上木片移动几片,很快摆出茶壶的形状,再稍作移动,又变成了茶杯,「三哥说以后还教我别的。」 杨萱温声道:「三哥要读书科考,桂哥儿别耽搁他太多时间,知道吗?」 杨桂乖巧地答应着,「三哥去田庄再教。」 杨萱笑一笑,「对,等下次再去田庄的时候就让三哥教。」 听着他们的谈话,杨芷心头沉了沉。 她知道杨桐去田庄,没想到范诚也一道跟了去。很显然,他就是特地去跟杨萱套近乎的。 上次她说那番话对范诚半点影响都没有,而自己却捱了杨桐一巴掌。 想起来,杨芷脸上就挂不住,敷衍般夸赞杨桂几句,快步走出去。 经过玉兰树的时候,特地往石凳上看了眼,两只针线笸箩非常相似,里面东西也大差不差,左不过是针线、剪刀、锥子之类。 她就不信了,假如杨萱真的破了相,范诚还会这么殷勤备至? 中元节那天,辛媛一大早就跟大舅母来到杨家。 出乎杨芷意料之外的是,辛媛压根没打算叫杨萱去庙会,而是神神叨叨地将杨萱拉进屋里,「砰」地掩了门。 杨芷暗暗「哼」了声,自行回屋,杨萱却是无奈地看着辛媛,「急三火四的,到底为什么事儿?」 辛媛难得的红了脸,斜眼睃一眼杨萱,「萱萱,你猜我遇到谁了?」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杨萱才不打算猜,没好气地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憋着。」 辛媛白她一眼,咬咬唇,眸中渐渐绽出光来,「前阵子你不是去田庄了吗,我娘带我去严伦家做客,严家有面极大的湖,里面种了好几种莲花。我们女眷在湖这边赏花,他们男客就在对面作诗联句,后来不知怎么又想起划船来,他们采了好几支莲花送到我们这边来。那人特意挑了一支紫红的送给我……真的,共有十几朵莲花,可大都是粉莲白莲,紫红的只一朵,我又穿着那条紫红色笼着轻容纱的裙子。」 杨萱捉摸出滋味来,顿时提起兴趣,张大双眸问道:「是谁啊?」 辛媛面颊带着浅浅红晕,偏偏做出副不在意的神情,「就是真定府那个姓张的,张继。你忘了,在灯会上赢去我们许多花灯的那个。」 「是他呀,」杨萱恍然,「张继是严伦的外孙……我觉得这人不错,年纪轻轻都已经是进士老爷了,你没问问大舅母的意思?」 辛媛撇撇嘴,「不问,有什么好问的。杨芷都没瞧中,我才不捡她剩下的。」 杨萱忙劝道:「你别犯傻,他们那是没缘分。我姐后来相看那些,没一个能比得上张家。我娘私下跟我提过,看我姐那意思,其实是有些后悔拒绝张家。我娘后来又跟薛太太递过话,薛太太说张太太没有吃回头草的打算,正在替张继相看别家。」 辛媛低头想了想,又道:「那我也不提,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反正我不会跟我娘说的,萱萱要不你跟我娘说?」 「随便你,我才不管你的事儿,」杨萱无语,随即又道,「不过我真心给你提个醒儿,如果张继真的有意求亲,你别碍着面子不应。」 辛媛「切」一声,「你真把我当傻子,我当然要答应啊。」 杨萱捂着嘴,吃吃地笑。 过完中秋节,张家果然托请媒人上门提亲,大舅母事先跟辛氏已商讨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张太太见大舅母做事爽快,也给足了辛媛面子,纳采问名都按照古制来,尽到了十分礼数。 两家都有心求好,过程就格外顺当,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已经将婚期定下来了,就定在辛媛满十五岁那年的腊月。 杨芷听闻此事,一颗心好似在油锅里煎炸似的,锥心得疼,只恨不得连辛媛那张脸也一道毁了。 只可惜这两个月杨萱几乎闭门不出,而杨桂在田庄上野惯了,在家里也闲不住,一天倒有大半天的工夫在院子里疯跑,乳娘跟丫鬟寸步不离地看着。 杨芷别说往东夹道走,就是在院子里多站会儿,就有人不住地往她那边瞧。 待到十月,下过两场秋雨之后,天终于冷下来。夹竹桃的枝叶被秋风秋雨吹打着掉落了许多,剩下没落的也是干巴巴的。 杨芷的计划算是彻底落空了。 杨芷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侥幸,反正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许多,不像先前那样总是沉甸甸地压着大石。 可杨修文却整天板着脸不见笑模样。 启泰帝因为身体有恙,已经两个月未曾召他进宫讲学,早朝也改成了隔日一次,甚至批红都没法亲历亲为,而是交给太子代笔。 先前军中将领贪墨一事被重新翻案另审,尚未有定论,秦铭却突然跳出来参奏靖王府长史私吞盐税,数额足有数十万之巨。 长史掌管王府政令,有时候可以代表王爷出面。 秦铭的记录又极详细,一笔一笔的款项何年何月在何处交接,有何人见证,经了何人之手,非常具体。 靖王面临这一连串的打击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曝出沐恩伯与鞑靼巴图部落勾结倒卖生铁的书信往来。 沐恩伯当即关入天牢。 沐恩伯府是靖王妃的娘家,现任沐恩伯是靖王妃嫡亲的兄长,要说其中跟靖王毫无瓜葛,还真是说不过去。 好在,纵然一桩桩一件件大事被揭出来,启泰帝却始终不曾下令断决,靖王也未曾入狱,仍是照常到户部坐堂。 杨修文却是前所未有的忙碌,有时候好几天夜不归宿,偶尔回家一趟,脸色也总是阴沉沉的,教人不敢上前搭讪。 只有见到杨桂时,才会露出一丝半点笑模样。 杨萱心里直打鼓,总觉得前世的事情会再度重演,可是看着家里压抑的气氛却是不敢贸然开口。 不管怎样,进了腊月门,总归是要忙年,京都处处洋溢着浓郁的年味儿。 杨家的年节礼依旧着落在杨萱头上。 杨萱按照往年的定例,再根据田庄送来的东西略作改动,拟定好去交给辛氏过目。 辛氏刚歇晌醒来,头发散乱着,衣襟也未曾掩好,两眼直直地盯着某处发呆。 第四十二章 杨萱惊骇不已,低声问道:「娘,怎么了?」 辛氏回过神,勉强挤出个笑容,「刚才做了个噩梦骇住了,这会儿心还怦怦地跳。」 杨萱亲自沏了盏茶递过来,笑问:「娘做的什么梦?」 「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辛氏接过茶盅,一口气喝了大半盏,边系紧衣衫带子,一边道:「……梦见白鹤书院出了事,你大舅和二舅家都被下了狱……又梦见你跟怀宁成亲,还有阿芷,哭着闹着说我偏心,说她要去冲喜……没头没尾的。冲喜是老习俗了,现在京都哪有人家肯把姑娘送给别人冲喜,这不明摆着要去当寡妇?」 杨萱大怔,好半天没有说话…… 前世的情形仿佛走马灯一样闪现在眼前……杨修文厉声道:「叫你去,你便去,养你这么多年,就教导得你忤逆长辈?」 辛氏强作出笑颜安慰她,「夏怀远是武选司主事,人也良善……左不过还差两个月,跟他商议下,他总会体恤你这几天,等及笄之后再行房。」 她穿着大红绉纱通袖袄,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杨桐背进花轿里。 没多久就到了夏家。 隔着红盖头,她看不到周遭的人,只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夏太太真是个能人,竟然真给赖了个媳妇回家,看样子还是个有钱的。」 「岂止有钱,是个官家小姐……你看裙子上的并蒂莲,是掺了金线绣的,前面喜铺卖的不如这件好,还要五两银子,这条裙子起码得八两。」 「这算什么?昨天发嫁妆可是足足四十八抬,还陪嫁了地,陪嫁了书。」 …… 匆匆忙忙拜堂行礼,她被送入洞房。 再然后夏怀宁进来,挑开盖头将她推倒在床……回门后没几天,噩耗便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这一切不是梦,这都是真的,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杨萱顾不得哭诉自己的委屈,上前两步半蹲着扶在辛氏膝头,凝重地说:「娘,我也做过这样的梦,三四年前就开始做。我梦见太子登基、舅舅下狱,咱们全家也被关进大牢里。判文上写着结党营私扰乱朝纲,」一边说,泪水已簌簌落下,「娘,我害怕,能不能劝爹爹别做官了,咱们住到大兴或者真定,我喜欢田庄,阿桂也喜欢。」 辛氏身子晃一晃,忙将手里茶盅放在旁边矮几上,揽住杨萱肩头轻轻拍着,「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我也是一时骇着罢了。你爹昨天说,靖王看似凶险,可圣上始终未表态,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今年冬天,辽东一直不太平,女真人凶狠强悍,少不得还得太子亲自率兵出征,等他一走,靖王就有了翻身的机会。二月里,各处书院开馆,自有学子们上书陈情。你爹已经联系了好几位笔头好的大儒,准备写折子申辩……只可惜明年不是正科。」 正科就是大比之年,每逢丑、辰、未、戌年间举行,各地举子都要进京参加春闱。举子说话的份量可比没有功名的学子们重多了。 杨萱泪眼婆娑地问:「爹爹别管这些事情不行吗?」 辛氏摇头,「你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像你曾祖父那样入阁拜相光复门楣,咱们不能给他添乱,尤其你一个姑娘家,不用跟着瞎操心,即便天塌下来,自有你爹爹撑着。」 说罢,掏帕子给杨萱擦擦眼泪,拿过她才刚拟定的礼单瞧了瞧,将秦家划掉。 杨萱不解地抬头,「以后跟秦家就不来往了吗?」 辛氏轻轻叹一声,「立场不同,没法再走动了。我实在也没想到,秦大人竟然豁出去前程用密件换了周路死。」 周路死了? 杨萱低呼一声,随即明白。 秦铭临阵倒戈,在靖王这边已无立足之地。 而太子那边白白折损一个四品武将,想必也有人对秦铭心存不满,何况叛主这种事情,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诟病。 仕途定然是毁了的。 杨萱却隐隐有些羡慕秦笙,并非每一个爹娘都愿意舍弃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只为保全女儿名声,替女儿出气。 转念一想,如果秦铭不反水,靖王未必能败,而杨家就不会受牵累。 追根究底,秦家的所作所为间接影响了杨家的命运。 可自己当初如果不替秦笙隐瞒,也未必能有后来这些事情。 兜兜转转,都是命中注定吧。 腊八之后,辽东连连传来兵败的奏章,先是辽海卫失守,接着沈阳卫沦陷,女真人直驱辽阳城下,大有一举破关的阵势。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有人奏请太子再度率兵御敌。 启泰帝愤然道:「难不成除了太子,万晋朝数千万子民就无人能领兵作战?朝廷养这几百将领都是废物?」 太子自然未能成行,而是举荐了他身边一个得力将领出征。 靖王仍是奉旨筹措粮草。 腊月十八,朝廷如往年一样封了大印,诸事暂且搁置不理。 纵然朝政如同暗涌翻滚不止,可对于京都百姓来说,仍然是个安稳年。只是上元节灯会的花灯还不曾散,辽东那边又传来噩耗,失守的重镇已多达五个。 据说是冬衣未至粮草不济,士兵们冻得手都握不住刀,怎么御敌打仗? 靖王辩解道:「辽东与宁夏不同,辽东以屯兵为主,无需全额供应粮饷。」 便有人轻轻一笑,「王爷许是只顾着淮南盐场了,不知道辽东连年饥荒,这两年都在打仗,士兵哪有工夫种地?」 又有人道:「七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估摸能供辽东将士吃穿好几年。」 启泰帝盛怒,一头扎在龙椅前。 早朝不退而散,启泰帝卧床不起,朝政尽数掌握在太子手里。 夏怀宁坐在东宫花厅,手里捧一杯沏得恰到好处的云雾茶,面上波澜不惊,带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老成。 这阵子,他已经成为东宫的常客,也是太子幕僚中最为年轻的一个,无需经过通报即可出入花厅。 这世的变故比前世提前了两年。 不出意外的话,等靖王将他贪得的银两吐出来,辽东战事就会以全胜而结束。女真人俯首称臣,作为万晋附庸永不会再犯。 万晋国只需每年拨给他们少许粮食即可。 消除了外敌就该清算内患。 沐恩伯要被斩首示众,靖王会圈禁到死,所有被靖王驱使为靖王摇旗呐喊的人都要逐个清算,其中就包括白鹤书院的辛氏一族以及杨修文。 夏怀宁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家阖家入狱,他要杨家人求他,最好是杨萱亲自来求。 杨萱心软单纯,为了全家人的性命,肯定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唯一不足的是,这阵子太忙,他没腾出功夫来赚银子,尚未购置宅邸。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大功告成之后,太子殿下论功行赏,少不得给他丰厚的赏赐。 正如夏怀宁预先打算的,二月底,靖王再次筹措粮草之后,辽东战事大获全胜。 战死辽东的士兵家眷俱都得到了优厚的抚恤,那些伤病残疾的军士也获准回乡养病。 其中便有夏怀宁的长兄夏怀远。 当年夏怀远离京时才只十岁,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孩童,如今已经年满十八,生得肩宽腿长,高大魁梧。 第四十三章 夏太太看着阔别八年的长子,哭得肝肠寸断,几乎喘不过气来,半晌,拉着夏怀远左右打量了个仔细,关切地问道:「阿远,你写信说受伤,是伤哪里了?」 夏怀远笑道:「之前左胸中过箭,伤口早就好了,里面留下些症候,没什么大毛病。这次正好有这个机会,上峰顾及我,借口回家养伤,让我在京里谋个差使,举荐信都写好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展开来,递给夏太太。 夏太太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却识得「纹银二百两」的字样,端详好半天,咧开嘴惊喜地问:「这些都是给娘的?」 夏怀远郑重点点头,「娘生我养我,而我这些年却一直未能承欢膝下,心中实在有愧。这些银两,娘留着买些滋补药品来吃,添置几身体面衣裳。」 夏太太欢喜万分,小心地将银票对折,再对折,收在自己荷包里。 夏怀远又看向夏怀宁,笑道:「弟弟也长这么高了,弟弟学问好,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咱家祖坟也算冒青烟了……爹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也会高兴。弟弟有出息,哥以后就仰仗弟弟照拂。」 夏太太趁两人说话,打发孙婆子将夏怀茹唤回来,少不得让她从孙家带两坛好酒,几斤上好的牛羊肉。 一家人齐动手,整治出一桌颇为体面的酒席替夏怀远接风洗尘。 席间,夏太太只哭诉自己这些年生活的不易,却只字不提让夏怀远看病的事儿,倒是夏怀茹看出夏怀远脸色灰黄,心疼自己的胞弟,开口道:「阿远在外头这么些年,好容易才回来,得找个郎中仔细调理调理身子。我听说回春堂的郎中脉息极好,赶明儿阿远去瞧瞧吧。」 夏太太道:「回春堂的诊费比别处都高,前头三胖子的闺女出疹子,花了二两半银子,别处有几十文钱差不多了。」 夏怀远道:「我这毛病在军中看过,就是刮风下雨严重些,平常耽误不了干活,却是没法再动刀动枪遭受严寒之苦了……瞧不瞧都行。」 「那就不必瞧了,免得还要吃苦药。」夏太太往夏怀远碗里夹了筷子卤牛肉,「在家里多调养一样的。」 夏怀宁只是冷笑。 他的母亲他了解,到手的银子是很难再掏出来的,就算是嫡子长孙也比不过白花花的银子好。 夏怀茹自然也知道夏太太的脾性,又道:「军中大夫大多擅长治疗棍棒刀伤,于内里的毛病不一定瞧得准,阿远还是去回春堂看看,药钱诊费姐替你出。」 夏怀宁也道:「现今家里比从前宽余多了,姐夫家里时常送吃的用的过来,不差这点医药钱。哥的差使也不用急,我有几个得力的朋友,兴许能帮得上忙。回头我找他们斟酌一下,看给哥寻个清闲的职务。」 话说的委婉,可除了夏怀远之外,几人都知道,是夏太太没脸没皮地去打秋风连偷带顺拿回家的。 夏怀远欣慰地笑道:「那我听姐的,差事就交给阿宁,拜托阿宁帮我谋划。」 夏怀宁瞧不起夏太太的无赖,看不上夏怀茹的无耻,但是对兄长夏怀远却是有几分佩服的。 毕竟年仅十岁就能出去打拼,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自然,他也是存了私心。 若能给夏怀远找到差使,夏怀远就不必隔三差五往吏部去打听,也无需经常去兵部探问。或许,这样就能避开杨家。 而夏太太也不用死乞白赖地让杨家姑娘来冲喜。 隔天,夏怀宁去东宫的时候就提起自己的兄长,太子的几位幕僚道:「这事不用夏公子费心,过上三五个月,少不得有大批职缺空出来,到时候随便你挑。」 夏怀宁笑道:「话随如此,可我兄长却是忙碌惯了的,闲着家里着实无趣,而且又到了嫁娶的年纪,如果没有个正经营生,怕是不好提亲事。」 幕僚们商讨一番,觉得周路死后留下个空缺,以夏怀远的资历自然当不上四品大员,但挪动挪动给个腾个七品的小官还是行得通的。 夏怀宁很是高兴,神策卫驻扎在京外,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即便夏怀远不着急当差,也可以安心在家里养病,不必出门。 如此,就很难有机会见到杨家人。 阳春三月,桃花开罢杏花红,杨柳抽枝草芽绿,一派生机勃勃。 京都的局势却是波谲云诡,几位大儒辗转呈到御前的陈情折子均都驳回,几处书院的学子陆续有人因为品行不端而入狱。 杨修文愈加沉闷,使得杨家的气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沉闷而压抑。 不管是杨桐还是杨芷,都察觉到这种不安。 而杨萱原本一直心惶惶的,这会儿反倒沉静下来,天天或者抄经或者带着杨桂在院子里嬉闹。 这天,鹿鸣书院又有一位学子因与邻居发生口角而入狱。 杨桐垂着头对辛氏道:「其实不过一桩小事,张铎爱琴成痴,是看琴谱看得入了迷,不当心撞到邻居,把他手里酒坛碰掉了。张铎打算赔他两坛酒钱,那人却狮子大开口要二两银子,然后双方争执了几句,怎么就关进牢里了?」 辛氏沉默片刻,答道:「这只是个由头,背后另有缘故。你以后进出也当心,说不定……」话音刚落,就见文竹撩开门帘,探进头来笑道:「太太,范家三太太过来了……」 辛氏愣了愣,脸上很快绽出笑,「快快有请。」 杨桐趁机告退,「母亲,我先回去读书了。」 辛氏点点头再嘱咐他一句,「也别总是低头看书,抽空看看树看看花,免得累坏眼睛。」 杨桐笑笑离开。 辛氏对着镜子理理鬓发,又抻了抻裙子,刚走出厅堂,就见范三太太满面笑容地走进院子。 她今天穿着件浅绿色袄子,月白色宽襕罗裙,显得很是素雅。 走到院子中间,范三太太仰头看了看枝繁叶茂的桂花树,羡慕道:「这棵树应该有年岁了吧,到了秋天开花的时候,肯定满院子香味儿。」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至少得有七八十年,」辛氏笑着回答,「听我家老爷说,当年祖父在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树。不过因为年岁久,花倒是不繁盛,一年多一年少,去年花开得就稀稀落落的。」 范三太太道:「都这样,分大小年……家里有棵老树就是好,看着好像老人还在世似的,有个主心骨儿。」 辛氏一时辨不清她话里意思,只能干笑着撩起门帘请她进屋,又吩咐文竹端来茶水点心。 两人分宾主坐下。 范三太太啜口茶,长长叹一声,「古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真没说错。往年冬天冷,有不少老人熬不过去,今年倒是个暖冬,本以为我舅舅能顺顺利利地过了冬,偏生却不在了。」 难怪她今天穿得素淡,头上也不曾佩金戴玉。 辛氏关切地问:「是几时的事儿,老人多大寿数了?」 第四十四章 范三太太答:「大前天刚过完七七,寿数不算大,六十又二,也算不得小,就是觉得突然。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没了……我们家里男丁兴旺,姑娘却就我一个,舅舅最疼我,把我当亲闺女似的。」一边说着,已经落下泪来,忙掏帕子压了压眼窝,「我爹娘早就不在了,娘家就只剩下舅舅一个长辈,谁知……」 辛氏忙劝慰道:「生老病死都是由天不由人,三嫂节哀顺变。老人生前能得三嫂孝敬,知道三嫂一片孝心,也算有所安慰,不留遗憾了。」 「怎么没遗憾?」范三太太哽咽不止,「舅舅仍有心愿未曾了结……家里有个孙女叫含珠,真正是舅舅捧在手心养大的,已经十五岁了尚未说亲,三年孝守下来岂不成了老姑娘?就是想热孝里成亲,可百日里又往哪里去寻个合适的人家?」 辛氏恍然意识到什么,面色一点一点沉下去,也没吭声。 范三太太续道:「舅舅临去前拉着我的手,直勾勾地盯着我就是不肯闭眼,直到我答应让阿诚娶了含珠,才撒开手阖上眼眸……我当时也是昏了头,被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可死者为大,我不能欺瞒舅舅。」抬起头,极其诚恳地看着辛氏,「阿萱是我亲自求的儿媳妇,又生得如花似玉温婉贤淑,绝无可能让她做小,可含珠又是我外甥女,真正当成掌上明珠含在嘴里养大的,更不可能做小……而且含珠已经十五,再不可能寻到好门户,阿萱年岁还小,还能细细挑选……」 说着,将杨萱的庚帖,定亲文书以及辛氏当初给的信物都取出来,「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对不住阿萱,对不住弟妹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以后要是有人问起来,只管把错处推到阿诚身上,我们在外面也是,绝不会说阿萱半个不字。」 辛氏看着庚帖文书呆怔片刻,扬声叫进文竹来,指着文书道:「烧了。」 文竹大吃一惊,却没言语,掏出火折子打燃,凑近文书。 火舌舔卷着纸张,瞬息化为灰烬。 辛氏将那支羊脂玉簪子插回鬓间,又将杨萱的庚帖细细折好,端起了茶盅。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文竹木着脸,指了门口对范三太太道:「范太太请。」 范三太太走出杨家,下意识地顿住步子回头看了看,粉白的围墙上露出几竿修竹,清新雅致,心里一阵轻松,却又莫名地觉得恼火。 她本来是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既是赔礼道歉,又是诉说自己的为难,而且还做好了辛氏发难的准备,谁知道全都没用上。 而且自己灰头土脸的,好像要退亲的是辛氏,自己才是被退亲那人。 范三太太定定神,踱着步子慢慢往家里走,越走心里越虚。 退亲之事,她只跟公爹范先生说了,还不曾告知儿子范诚。 说的时候,范先生冷冷地看着她,「你可想清楚了真要退亲,两家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以后就是陌路甚至还可能成为仇人……还有阿诚,他要是犟起来,你可得受着。」 范三太太考虑了两天,再度对范先生道:「我还是想退亲,毕竟年岁差得也大,要成亲还得好几年。退了杨家正好娶了含珠过门,热孝里成亲,说不定明年夏天就能抱上孙子了。」 「你的儿子,你自己做主,说娶谁就娶谁,我不管。」范先生淡淡道,「阿诚娶进门的妻子,跟你这个婆婆相处的时候多,你若是看不顺眼,勉强进门也过不好。就按照你的心意娶吧。」 范三太太脸上显出几分赧然,「我很喜欢杨二姑娘,若不喜欢当初也不会去求娶,只是看眼下这局势,杨大人势必要牵连进去。家里若只阿诚一人也倒罢了,可上头有阿谕跟阿诫,底下有阿训跟阿识,不能因为他一人,把兄弟五人都带累了。」 范先生轻笑,「你在外头这些年真是长了本事,圣上还没裁断的事情你先给人定了罪。」 范三太太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关注时局,这些话还是夏怀宁告诉她的。 夏怀宁专程拜访过她,将京都情势说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 杨修文是靖王一党,被抓进监牢是迟早的事儿,量刑却可轻可重,往重里说株连九族满门抄斩都有可能,即便是轻判,也要褫夺功名罢免官职。 范诚学问非常好,前程定然不差,为什么要被杨家牵累? 说不定范大人也会受到影响,以往因姻亲出事而受牵连的例子也不少。 一桩一桩把前朝并今朝事例列举给范三太太听。 范三太太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她只知道最近朝廷气氛紧张,却没想到有可能累及自己家。 当初去杨家求亲,一来是范先生跟范诚都说好,二来则是因为杨修文的官职。不但能够得见天颜,而且日常来往之人都是饱学之士,更有不少大儒翰林。 只要稍加指点,范诚的学问就能更上层楼。 且杨家人丁少,杨修文扶持杨桐之余,肯定也会帮衬范诚一把。 不比范家,小一辈的男丁有五六人,范诚并不是个非常出色的,家里有什么好路子未必能轮到他头上。 可现在,没沾到半点光,却惹来一身麻烦。 范三太太怎可能不着急,所以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做出决定,宁可让别人指点几句,也得让范诚抽出身来,保住前程。 纵然范三太太走得再慢,架不住范杨、两家离得近,不过盏茶工夫,便走到家门口。 刚进角门,就看到范诚低着头站在二门台阶旁的槐树下。 范三太太吸口气,挤出个笑容,问道:「阿诚站这干什么,地上有元宝,看得这么入神?」 范诚慢慢抬起头,轻声问:「娘去哪里了,是不是去了杨家?」 目光呆愣,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想必是从范先生那里得知了消息。 范三太太心里「咯噔」一声,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这也是没办法,你舅祖父临终前把含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管她……杨姑娘年岁还小,就是另外说亲也说得过去。」 范诚嗫嚅道:「可我,我不喜欢含珠表妹。」 「那是因为你们见面少,以后相处得多了,就喜欢了。」 范诚摇摇头,「含珠任性娇气,稍不如意就哭鼻子,我跟她合不来。」 「合不来就算了,反正不能娶杨萱,」范三太太脸色拉了下来,「杨大人犯了事儿,说不定哪天就要下监牢,不但帮衬不了你,反而要你跟着受牵连。」 范诚道:「律法有云,罪不及出嫁女,我一个女婿又能受到什么连累?再者,我学问做扎实了,不需要别人帮衬,自己也能养家糊口……娘,我只喜欢杨二姑娘,您再去杨家,就说不退亲了好不好?」 范三太太气道:「我前脚出来,你后脚让我去反悔,这是把我的脸摁在地上让人踩呢,再者,你想想杨太太会同意?」 范诚脸色煞白。 辛氏聪明练达,又有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傲骨,绝无可能答应。 可想起杨萱白净的肌肤,明净如秋水的杏仁眼,和她歪着头问「三哥喜欢什么样的考袋」时的娇俏温柔,范诚又觉得心里刺痛得难受。 第四十五章 以后杨萱要嫁给别人,对着别人轻颦浅笑,替别人缝衣做衫,跟别人生儿育女……范诚用力摇摇头,忽地跪在范三太太脚前,「娘,儿子求您了,我心里只有杨二姑娘一个人,绝不可能另娶他人。」 看着一向老实听话的儿子,为了杨萱竟然三番五次地反驳自己,而且还不惜下跪。 这还没进门呢,如果真娶进家来,吹两天枕边风,是不是更不将自己这个做娘的放在眼里了? 范三太太勃然大怒,「范诚,你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亲,你却为个女人下跪,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你就算不爱惜自己的功名,可也得替你父亲想想,替你两位伯父和几位堂兄弟考虑考虑?」 范诚面如土色,却犟着问道:「就算杨世叔要下牢狱,跟伯父和几位堂兄弟有何干系?」 范三太太道:「你有那么位岳丈,难道他们脸上就有光了?阿诚,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即便你不娶含珠,我也会给你相看别人,杨家就别想了。」 闪身走进二门。 范诚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忽地俯下~身子,无声地落了泪。 这边范三太太气得浑身发抖,那边辛氏也是恼怒万分,好容易控制下心绪,吩咐文竹道:「将二姑娘叫了来……」 杨萱听完辛氏的话,低着头,无奈地叹口气。 她已打定主意,要用心待范诚,跟他好好相处,没想到…… 退了也好。 原本她也并非出于喜欢范诚本人,更多的是贪图范家这个庇护之地。范家不肯庇护她,见势不妙及早抽身也无可厚非。 辛氏瞧不见她神情,只觉得她半晌不说话,怕她钻了牛角尖,遂开解道:「若不想退也不是没办法。我是觉得三太太既然已经生出这份心思,将来即便你嫁过去也未必能过得好,婆婆想到刁难儿媳妇实在太容易了。」 杨萱抬头道:「我巴不得不嫁,守着娘亲待一辈子多好。」 辛氏嗔道:「净说瞎话,哪家的姑娘不嫁人,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杨萱笑一笑,笑容未达眼底便已消散,「我觉得范伯母未必真想让范三哥娶她外甥女,真要有这个心思,早两年就定下了,何至于拖延到现在?」 辛氏一点就透,长长叹口气,「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可是他们怎知咱家一定会破败?」 话出口,已经知道了答案。 近一个月,被羁押的文士中,约莫半数是跟杨修文有过来往的,轮到自己家也是早晚的事儿。 正思量着,听到杨萱道:「娘,我想把春杏和春桃放出去,她们两人伺候我这些年,年纪也都不小了,许她们些银钱,她们或是嫁人或是另寻主家,各随心意。」 辛氏道:「两人都放出去,你身边不就没人伺候了?」 杨萱笑道:「我待在家里没什么事儿,还要人伺候什么?每天就是吃饱了睡,睡足了吃,自己也能干。」 「那随你吧,」辛氏应着,「实在不行就让文竹过去,文竹最妥当不过。」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衣柜前,从最底层取出那只海棠木匣子,找出来两只十两的银元宝并两支银钗,「每人给她们十两银,足够用上两三年了。」 杨萱接在手里,见匣子里尚有好几张银票,便道:「娘给我些银子吧。」 辛氏抬眸,「你要银子干什么?」 杨萱褪下腕间手镯,将其上机关打开,掏出里面的银票,「藏在这里面以备不时之需……三舅舅手头也藏着银子,只是不想露出来。」 辛氏愣了好半天,将匣子最下面两张八百两的银票仔细卷好,塞进手镯里,叮嘱道:「仔细收着别丢了,如果家里真出事,也未必能牵连到你们,你拿着可以傍身,如果没事那最好不过,你留着以后当私房银子……也别只藏在这里,小衣的衣襟还有鞋底夹层都能藏一张。」 两人在屋里低声商议,外头文竹气不过,将今天范三太太的来意说给李显媳妇听,「……去年上门求亲时说得天花乱坠,把二姑娘夸得就好比天女下凡似的,这才刚过一年,又觉得二姑娘岁数小……去年不更小?还说把错处尽管推在她家,本来就全部是范家的错处,说定的事情她还能腆着脸再收回来……真气死人了。」 李显媳妇原本是杨萱的奶娘,因为杨萱大了才被安排做些缝缝补补的杂活儿,她平常对杨萱的事情最上心不过。 听罢立刻骂道:「真是不要脸,得了便宜还卖乖,难不成把错处推到他们家,二姑娘就不受带累了?但凡退亲,不管因为什么都是女方吃亏……不行,我不能干看着二姑娘被欺负,总得出了这口气。」 愤愤然想了片刻,出二门寻到李显,悄声吩咐他,「哪天出门的时候往医馆问问,就说男人不行应该怎么治,吃什么管用,就说是榆树胡同范家三公子打听的……千万别被人看出半个,‘杨’字来。」 刚吃过晌饭,杨萱被退亲的事儿就传到了杨芷耳朵里。 杨芷长长舒口气,顿时感觉无比的轻松舒坦,低低嘟哝句,「漂亮又如何,还不是说退就退?退过亲,以后再找可就难了。」 她尝过亲事不顺的滋味,甚至连杨美那种人都上赶着巴结过,这会儿该轮到杨萱感受一下了。 笑着打开妆盒,取出之前过生辰辛氏送给她的赤金蝴蝶簪,插在鬓边。 金簪辉映着她眸中光彩,竟是比往常生动,脸色也提亮了许多。 杨芷又换件俏丽的冰蓝色衫子,步履轻松地走到西屋。 意外的是,杨萱非但没有蒙着被子哭泣,反而头上包一方手帕,跟春桃春杏两人翻箱倒柜地不知道折腾什么。 衣服、被子、器具摆得到处都是。 杨芷瞪大眼睛,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杨萱笑道:「把屋子收拾一下,京里最近不太平,正好春杏表叔一家进京定居,要接春杏出去,我看有她能用上的东西就让她带着,好歹也是主仆一场,留个念想也好。」 杨芷轻蔑地撇撇嘴,「赏支钗或者赏只镯子也就够了,还用着这么大阵仗?别不是怕闲得无聊,特地寻些事情消磨工夫吧?」 唇角微翘,目光闪动,眉间明显带着不容错识的幸灾乐祸。 杨萱念着往日情分不欲与她一般见识,只假作没瞧见,开口道:「姐想必也听说这阵子锦衣卫没少抓人吧?好多读书人都下狱查抄了家产,姐也把东西归置归置,若有个妥当地方藏起来,日后还能有所依傍。」 杨芷怔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杨萱又跟一句,「姐要是穿蓝色衫子,就别戴金簪,金簪跟蓝色不相配,显老气。」 杨芷「哼」一声离开了。 春桃朝杨芷的背影翻个白眼,不满地说:「姑娘真是,大姑娘分明就是来看笑话的,姑娘何必提点她?提点了也未必领情,往常姑娘待大姑娘多好,说翻脸就翻脸,都是白眼狼……姑娘喝口茶歇会儿,我跟春杏收拾就行。」 第四十六章 杨萱正觉得有点累,便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盅一气儿喝了大半盏,嘱咐春杏,「租宅子时千万别贪图便宜往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去,你一个姑娘家,安全为上。依我看,就在南薰坊寻个倒座厅或者租个跨院就好,价钱贵点就贵点,要是没了命,给你多少银钱也没福消受。」 春杏本来拉着脸不想走,听到这番话,「噗嗤」一声笑了,「姑娘才多大年纪,比我们小好几岁呢,这口气跟走南闯北的拉乡客似的。」 杨萱哂笑声,「我不是担心你,是怕我这东西被人坑骗了去。」 春杏走到杨萱面前,突然跪下,红了眼圈,「姑娘什么心思,我都明白。我不会忘记姑娘的嘱托,定然好生照顾自己,以后我还得接着伺候姑娘呢。」 本来杨萱是想将两人都放出去,可她们不愿意走,而且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孤单单一个人也有些生怯。 杨萱便假借有些东西要带出去,才哄得春杏答应。 话既是说出去了,杨萱遂挑出一对素常用的汝窑天青釉的三足盘和一对豆绿色圆洗,并之前藏在镯子里的那张七十二两的银票交给春杏,只等她离府时候带出去。 当天夜里,辛氏将范家退亲的事情告诉杨修文,不无担心地说:「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白天阿桐提起他在鹿鸣书院的同窗被抓进牢里……师兄,事到如此,咱们是不是也该想条后路?」 杨修文不耐烦地说:「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要什么后路?」 辛氏咬咬唇,耐着性子道:「师兄可以视仁以为己任,可孩子们呢?阿桐尚未娶亲,阿桂还不曾开蒙,师兄忍心看他们……」 「那又如何?」杨修文背着手在屋子里快速踱几步,站住,「你说有什么办法?让孩子隐姓埋名逃亡千里?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里也没用。倒不如视死如归名垂后世,也不堕我杨家忠义之名。」 辛氏轻声道:「师兄没想过辞官不做,就此放手?」 杨修文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可能。」 辛氏便不再作声。 昏黄的烛光照射过来,她低垂的鬓发在脸庞照出一片阴影,脸颊半明半暗,可眼角明显有水样的东西在闪动。 杨修文心中微动,放缓语气道:「瑶瑶,要不咱们和离吧?你把家里东西收拾一下,带着孩子们走。」 那一抹闪亮极快地从眼角滑出,瞬间铺了满脸。 辛氏咬唇,「我不!师兄莫非是忘了,成亲那天,是如何说的?」 那天,床畔燃着龙凤烛,枕上束着同心结。 辛氏脸上布着细密的汗珠,轻声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只待黄河彻底枯……」 便是青山烂,黄河枯,两人也要不离不弃。 杨修文展臂将辛氏拥在怀里…… 忙碌过两天,杨萱把屋里物品都整理过一遍。 一只花梨木匣子盛着金簪玉钗并各样珍珠宝石等物,用蓝布包裹卷着,就放在她床头矮几的抽屉里,如果紧急时候,她抓起来就能走。另一只榆木匣子盛放着她平常戴的钗簪,仍旧摆在妆台上,由春桃保管。 此外东西都不甚紧要,舍弃也就舍弃了。 而大舅母却打发人请辛氏过去商量事情。 是真定府张家想要早点将辛媛娶回家。 同样定了亲的,范家急搓搓要退亲,张家却眼巴巴想娶回家。 辛氏感慨万千,惆怅地叹道:「阿媛当真是有福气,不像阿萱……原以为知根知底是个好的……」 大舅母也道:「张家确实厚道,可阿媛岁数太小了,还差半年才满十四。哪里有这么早就嫁人的……张继倒是亲口应允我,及笄前绝对不圆房,话说得好听,你说嫁过去之后,还能由得咱们?」 辛氏道:「他既是这般说了,想来不至于有意反悔,不过这事儿得先跟阿媛交代清楚,让她心里有数。别两人天天缠磨在一起把持不住。」 「谁说不是?」大舅母愁眉苦脸地说,「可这孩子没心没肺的,就是人家把她卖了还乐颠颠地给人数钱,我说的话,她能听进去?」沉默会儿,又骂:「男人在外头做得孽,却让女人跟着担惊受怕,这一个多月我都没睡好觉,就怕夜里有人敲门……慌慌张张的,嫁妆怎么办?一应东西都在扬州,我手头不到一万两银子,能置办什么东西,连铺面跟地都没有?」 一万两银子还嫌少? 辛氏抚额,苦笑道:「衣柜橱柜等大件东西就算了,铺面和田地一时半会也买不到,就紧着屋里的摆设器具,阿媛的衣裳首饰置办,多陪嫁些现银也是一样。张家急着迎娶,不会挑剔这些。」 姑嫂两人嘀嘀咕咕商议半天,总算大致拟出来一份嫁妆单子。 大舅母雷厉风行,立刻分派人出去购置东西,她则亲自去喜铺挑选嫁衣喜帕等物。 辛氏自然也不会闲着,帮着大舅母处理各样琐碎之事。 说话间便进了四月,天气渐暖,启泰帝的身体大有好转,这日竟颤颤巍巍地上了早朝。 阴云遍布的京都终于见到了阳光,众人心头都是一阵轻松。 沉寂了好一阵儿的王姨娘重新提起去三圣庵的事情,「去年就说去拜拜姻缘树,一直耽搁到现在,阿芷都十四岁了……」 辛氏浅浅笑道:「我最近在忙阿媛的亲事,抽不出空,要不姨娘带阿芷去,顺便尝尝三圣庵的玫瑰饼,记得姨娘以前很爱吃……这都二十年没吃过了吧?」 王姨娘还是丫鬟时,跟着辛氏四处走动,也去三圣庵吃过斋饭,可自从当了妾,再没机会出去过。 杨桐眼看就满十七岁,王姨娘可不是将近二十年没在外面走动了? 既然得了辛氏应允,转天王姨娘就吩咐了张奎备车,与杨芷一道往三圣庵去…… 辛氏仍是到大舅母那边帮忙,因怕杨萱心里难受,遂没打算带她去。 杨萱乐得在家中清闲,先做了会儿针线,又寻出本诗集,歪在榻上懒洋洋地看,看着看着眼皮就有点沉,雕翎般浓密的睫毛慢慢覆下来。 春桃在旁边打络子,突然感觉有阵子没有翻书声了,回头一笑,不由失笑,连忙唤道:「姑娘醒醒,这才刚巳初,出去溜达溜达醒醒神儿,等吃过晌饭再睡。」 杨萱扔下书,伸个懒腰,没精打采地说:「春天不是读书天,犯困!」走到桌旁,见茶盅里半盏残茶,不等春桃阻止就仰头喝了,再续杯热茶,浅浅抿了口,问道:「你昨天去春杏的住处,她哪里怎么样?」 春桃将手里打了一半的络子放下,撩起门帘与杨萱走到院子,轻声地说:「地角还行,就是远,要走约莫三刻钟才到。主家原本在京里为官,因嫌俸禄少花费大,走了门路放到湖广的哪个县当县丞,没有七八年回不来。宅子是三开间的二进院,二门封上了,内宅西墙根另开了一道门,供内宅的租户出入。外院三间倒座房,有两间租给附近绣楼的几个绣娘,另一间春杏住了……屋子跟姑娘这屋差不多大,安着灶台,摆着床铺,除了窄巴些,样样都齐全。」 杨萱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主家真是会过日子,三间倒座房还能分成两家租。 不过对于春杏来说还算合适,旁边挨着绣娘住,不会感到害怕。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素纹扶着杨芷灰头土脸地从外面进来。 第四十七章 素纹欠身福了福,招呼声,「二姑娘。」 杨芷却好似根本没看到她们似的,沉着脸径自往里走。 杨萱与春桃面面相觑。 她们不是去三圣庵了吗? 怎么也该过了晌午吃过斋饭才回来。 这才巳初刚过…… 杨萱正要跟进去问问,就听「啪」一声,门帘板子打在门框上。 是杨芷摔了门。 紧接着,门帘里面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若是以前,杨萱肯定二话不说就进去了,可现在……杨萱决定先避一避,免得杨芷说她幸灾乐祸看好戏。 仍旧是到院子里溜达。 不大会儿,绿绣进来,低声道:「二姑娘,张奎说有事回禀姑娘,现下正在二门等着。」 杨萱挑眉。 今天是张奎驾车送王姨娘与杨芷去三圣庵,想要回禀的定然是跟杨芷她们有关了。 遂道:「请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 二门内屏门的隔间摆着椅子,供看门婆子歇息所用。 杨萱坐定,王婆子将张奎叫进来。 张奎进门,不等问话,「噗通」一声先跪在地上,「姑娘,我撞了人,给府里惹了麻烦。」 杨萱勃然失色,可想起张奎素日驾车稳重,从不曾与人抢路先行,便强压下心中惊诧,温声问道:「张大叔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张奎站起身,双手习惯性握在一起搓了搓,低着头道:「……经过隆福寺时,本来是要从黄米胡同走,可黄米胡同有发嫁妆的,就想拐到豆面胡同走。姨娘说不赶时间,想看看别人家的嫁妆,就在原地等着了。谁成想有几个孩子从地上捡了鞭炮拿香点着玩儿,一下子扔到马腿上了。马受了惊吓狠命撅蹄子,我怕伤着孩子或者把人家嫁妆撞了,就勒着缰绳往旁边带,可马性子上来,差点翻了车,幸好旁边有人帮忙稳住车厢,可……可马蹄子不长眼,一下子踢在他胸口上。」 胸口离着心肺不远。 杨萱倒抽口冷气,「那人怎样了,没出人命吧?」 张奎道:「没出人命,可看样子伤得不轻,嘴唇都紫了。」顿一顿,眸中露出敬佩之色,「那人还真是条汉子,伤成那样还硬撑着帮我制伏了马……我留了府里名号,让他有事来寻我。」 虽然事出有因,可毕竟是真伤了人,不可能悄没声地就走了。 张奎做法并没错。 可万一那人真的不治而亡或者迁延不愈,还真是件大麻烦。 杨萱思量着,忽然心念一转,想起一事,问道:「那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可曾留下姓名?」 「年纪不大,二十左右岁,看着挺壮实,我本打算送他就医,他没用,只说家在相隔不远的干鱼胡同,也没有留下姓名。」 干鱼胡同! 杨萱微阖双目,长长出了口气。 是了,那个人是夏怀远。 这阵子忙忙乱乱的,竟然把这事忘记了。 前世,辛氏带杨芷去赴宴,也是路上惊了马,被夏怀远所救。 转天夏太太哭天抹泪地来讨医药费,辛氏二话没说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夏太太不要银票只要银子。 辛氏特地打发松萝去附近钱庄兑换出五只二十两的银元宝。 银元宝拎起来有些沉手,夏太太却毫不在意,讨块碎布头,略略卷起来打个结,挂在肩头健步如飞地走了。 可不到半个月,夏太太再次上门。 那天,她正好跟杨芷去买纸笔,她买到半沓很难得的羊脑笺,原本挺高兴,可回来就听辛氏说要将她许给夏怀远。 她一气之下,把纸全都撕成碎片。 夏太太贪得无厌,定然不会放弃来勒索银子的机会,只不知道会不会再要冲喜。 无论如何,杨萱绝无可能再做冲喜新娘。 谁愿意谁去。 其实,杨萱对夏怀远并无印象。 她嫁过去的时候,夏怀远已经被搬到偏僻之处等死,唯一一次见到他,是他死后。 夏太太连夜将夏怀远搬到她屋里,吩咐她擦身穿寿衣。 那会儿是八月中,秋意尚浅,夜风却是清冷,将烛火吹得飘摇不定。 夏怀远静静地躺在床上,身量很长,脸颊瘦得深深地凹下去,完全脱了形,唇角好像带着一丝笑,一丝终于解脱的笑意。 她只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两手抖着好半天不敢给他脱衣。 后来是夏怀宁跟春桃他们帮忙换了衣裳。 「二姑娘……」张奎将杨萱迟迟不出声,开口道:「那位公子挺仗义,要是他家人来索要银子,我愿意砸锅卖铁赔给他,如果要偿命,我也愿意一命抵一命。」 杨萱笑道:「你家里还有老小要养,你砸锅卖铁让他们喝西北风?这事本不怪你,回头我禀报老爷、太太,自会有个章程出来。你且回去吧……再看看马匹和车架有没有损伤,尽早修好了,说不定哪天还得用。」 张奎行个礼,佝偻着腰身出去。 歇过晌,辛氏疲惫不堪地回家,杨萱亲自奉上热茶,待辛氏歇息片刻,将上午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辛氏。 辛氏「咚」一声,将茶盅顿在炕桌上,「这几天忙得要命,还真会添乱……咱家马车伤了人,走到哪儿都是要赔偿,只希望那人伤得别太重,要是出了人命可不好办。」 杨萱道:「娘,这事儿交给我吧,我能办。」 辛氏扶额,无奈地叹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杨萱答道:「医药钱咱们给出,最多一百两,实在伤得重就二百两,如果对方狮子大开口,就交给官府裁断。」 夏太太最爱的是银子,最怕的是官府。 一边银子,一边棒槌,她心中自会取舍。 辛氏想一想,开口道:「先备份礼,回头让张奎打听打听那人住在何处,明后天去探望一下伤情。」 不等辛氏把礼单拟定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夏太太就找上门来了。 杨萱听说时,夏太太已经坐在正房院院子里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嘴里还不住嘴地念叨,「我可怜的儿啊,好容易回京一趟,还没到两个月,怎么就摊上这种倒霉事儿?真是天杀的,丧尽天良……」 辛氏站在旁边尴尬地道:「这位太太,能不能起来说话?」 夏太太不理,仍是扯着嗓子干嚎。 杨萱凑近前,疑惑地问:「那个……您儿子过世了,怎么这种哭法?」 夏太太竖着眉毛嚷道:「你才死了呢,好端端地咒我儿子死?」 重活一世,杨萱见过夏怀宁,见过夏怀茹,还是头一遭见夏太太。 她跟前世一样,体态略胖,看着很健壮。 身上穿了件洗得褪色的秋香色棉布袄子,袄子前襟和肘弯处都缀着大块的补丁。袄子明显有些瘦,肩膀处绷的紧紧的。 这衣裳…… 前世夏家不富裕,可也没有窘迫到这种地步,就连孙嬷嬷跟张嬷嬷也都不曾穿过打补丁的衣裳。 也不知她从哪里借来的? 夏太太见杨萱打量自己,心里有些发虚,却色厉内荏地道:「看什么看,你们撞伤人还有理了?可怜我那儿躺在床上水米不进……」 杨萱淡淡道:「看您有些面善,不知道您家里是不是姓夏?有个儿子叫做夏怀宁。」 第四十八章 夏怀宁相貌随母亲,跟夏怀远并不太像。 辛氏闻言仔细打量片刻,讶然不已,「您是夏太太?」 夏太太没好气地说: 「是又怎么样?别以为教过怀宁两天半就想抵赖银子,没门儿!」 杨萱道:「您一口一个银子,到底请郎中花了多少钱,开方抓药花了多少钱,您说个数目字出来。」 夏太太早就想好了,上次夏怀宁脑门被砚台打得差点没气,她是要了六十两,这次也按照六十两要,为了防止辛氏坐地还价,先自喊出个数目来,「八十两,郎中说伤了筋脉,使不得力气,得用参养着。两副药,光用参就六十多两。」 辛氏没打算还价,张口应了,「行,医药钱我们出。」 「还有,」夏太太眼珠子一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补充道:「郎中说每天要喝鸡汤,连着喝一个月,我们家菜蔬都吃不起,哪里喝得上鸡汤?一只鸡少说得十好几文,这一个月下来可不少钱,而且怀远得受多少罪。」 辛氏看眼夏太太满脸的算计,叹口气,对杨萱道:「从匣子里拿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权作看在怀宁的面子,不必太过计较。」 杨萱回屋取来银票。 夏太太展开打量半天,认出纹银一百两的字样,仔细折好放进荷包里,展开衣袖擦擦眼泪已经半干的泪痕,威胁道:「我儿的病,能治好最好不过,要是治不好,没得完。」 杨萱不客气地说:「不管治好治得好,就只这些银子,如果夏太太觉得吃亏,尽可以到顺天府请知府老爷决断。」 夏太太既已得了银子,也不计较杨萱的话,拍拍身上尘土离开。 辛氏瞧着她的背影,叹道:「要是你不提醒,我真没把她跟怀宁想到一块儿。怀宁也真是……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杨萱轻蔑地说,「夏太太来要银子,夏怀宁在家里装聋作哑,隔几天过来说他不知道,面子里子都赚到了。」 辛氏嗔道:「阿萱不可这么刻薄,怀宁不是那种人。」 杨萱默一默,又开口道:「娘以前不是做过梦,说姐想冲喜什么的,我觉得就是应在夏太太头上。信不信再过几天,她会哭闹着来求娶?」 辛氏摇头,「闹也没用,我不可能让阿芷去冲喜,这不是送去守活寡吗?再者,又是这样一个婆婆……」 夏怀宁其实是被冤枉了的,他并不知道前世的事情再度重现,兄长夏怀远又一次因为相救杨家人而身受重伤。 这几天,他忙得出奇。 因为启泰帝最近身体好转,太子想趁势把靖王一举扳倒,如此便可假托是圣上之命,而非兄弟阋墙。 这样他在百姓间的名声就会好听一些。 夏怀宁白天在顺天府学读书,晚上跟太子的幕僚们议事,连着两天都是在外面过夜。 因为夏太太不懂政事,且嘴上不严实,夏怀宁的行踪向来不告诉她。 等他终于得空回去,发现家里充斥着浓郁的苦药味儿,而夏太太则吆三喝四地吩咐孙嬷嬷炖鸡汤。 夏怀宁这才知道,夏太太又一次从杨家敲诈回一百两银子。 夏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他家马车撞了怀远,我怎么不能讨点银钱回来?虽然药钱不用那么多,可怀远天天躺着,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我加点辛苦钱不行?」 夏怀宁道:「如果是别人家,随便娘怎么去讨。可那是杨家……先生指点我功课,杨桐也经常接济我……娘为何不等我回来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夏太太拍得炕桌啪啪响,「这个家我还不能做主了?还接济你,我看你没少往杨家送东西……你娘我都没捞着吃的点心,隔三差五你就往杨家送,胳膊肘往外拐的玩意儿,白养你这么些年了。」 夏怀宁不想再跟夏太太争执,转而去瞧夏怀远。 夏太太念着夏怀远给她那些银子,总算生出几分慈母之心,将夏怀远安置在正房的西次间,以便就近照料。 夏怀远刚吃过药,精神还不错,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怀宁别怨怪娘,娘是穷怕了,别的都指望不上,只有银子握在手里最实在。杨家车夫原本也说,求医问诊的钱,他愿意一力承担。」 夏怀宁抿抿嘴,片刻开口问道:「大哥伤到哪里了,大夫怎么说?」 夏怀远无奈地道:「倒是巧,马蹄子正好踢在之前的旧伤那里,把旧毛病又引起来了。大夫说先用着原先的方子再吃两副看看。」 「没再另外请郎中瞧?」夏怀宁挑眉。 夏怀远摇摇头,「不用花那个冤枉钱,我的病我心里有数,好是好不了的,勉强活着就行……只是你给我寻的那差事,恐怕没法去了。我真是愧为兄长,不但没有养家糊口,反而还要仰仗你支撑这个家。」 夏怀宁不由心酸,握一下夏怀远的手,「大哥别说外道话,这几天我有事情要忙,等忙过这三五日,定给大哥请个好点的大夫来瞧瞧。」 夏怀远扯扯嘴角,「好!」 没两天,太子果然使出杀手锏,将搜集到关于靖王的证据一一摆在启泰帝案前。其它犹可,但上次太子差点命丧草原,其中就有靖王的手脚。 这般勾结外敌残害手足之事却不能忍。 启泰帝盛怒,终于下令圈禁靖王,彻查其党羽。 一场风波极快地蔓延开来。 就连深居简出的王姨娘也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紧张,惶惶地问辛氏,「太太,咱们该怎么办,要不要避一避?」 事到临头,辛氏反而镇定下来,问王姨娘:「你想避到哪里去?」 王姨娘哆嗦着唇角道:「我自是跟着老爷太太,但是阿桐跟阿芷,他们年纪小,总得有条活路?」 辛氏叹口气,「难道我不想?」 如果杨萱再年长几岁,肯定赶紧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可她还不到十二,又生得如花似玉,万一所托非人呢? 与其被人欺凌,倒不如清清白白地死。 而且,辛氏始终抱有侥幸之心,如果靖王能得势,杨萱可以嫁得好一点儿。 可现在,靖王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就在辛氏替杨萱发愁的时候,大舅母迅速地跟张继商定了婚期,就在四月二十八。 张家在京都置办了宅院,届时张家自家人会来京都操办亲事,先把人娶过来,等过年时候再回真定拜见族人。 辛氏一边感慨辛媛命好,一边遣散府里下人。 杨萱悄悄吩咐春桃,「你去椿树胡同尽头那家找萧大人,就是先前我见过的那个军士,向他打听一下现在什么情势,咱们家被牵连到何种程度。」 萧砺应允过救她,不可能言而无信吧。 春桃顶着大太阳去了又回来,「那家里没人,我敲了好半天门,没人应。」 杨萱失望至极,强挤出个笑脸道:「兴许去的时候不赶巧,他正在任上也未可知,赶明儿你早起去一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春桃又去了,仍是没敲开门。 倒是将隔壁的妇人引了出来,妇人说萧大人家里许久没人住了,这一个多月都不见有人进出。 第四十九章 杨萱仅有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呆愣了好半天,将春桃的卖身契并首饰匣子递给她,「明儿等入了夜再去一趟,要是再没人,你也不必回来了,直接找春杏。如果我侥幸活着,你们就是我的指望,如果我活不成,你们可得替我收尸。」 春桃眼泪簌簌地流,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天却是下了雨,春雨淅淅沥沥一整天没有停。 春雨过后,天骤然热了起来。 萧砺终是没有动静。 而辛媛的嫁期却是一天天近了。 四月二十六,该是家里姐妹和闺中好友给辛媛添妆的日子。 杨萱是一定要去的,杨芷却借口身子不适,怕把病气过给辛媛而推脱了。 辛氏准备了一整套赤金头面和一整套珍珠头面交给杨萱,「原本是给你留着的,都送给阿媛吧。」 杨萱笑道:「我生得漂亮,不用这些东西也能比过阿媛。」 她今儿穿得喜庆,身上是茜红色绣着月季花的袄子,袄子腰间捏了褶,将她才见曲线的腰身完全衬托出来,罗裙是月白色的,沿着襕边绣了一整圈的月季花,花间彩蝶飞舞,极是热闹。 净白的小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润,娇美得好像春天枝头的初初绽开的野山樱。 这么漂亮而懂事的女儿! 辛氏心头一阵酸楚,面上却不露,笑着将杨萱鬓角碎发抿了抿,扬声唤文竹进来。 自打春桃离开,辛氏就让文竹跟在杨萱身边伺候。 这次也是文竹跟着杨萱去辛家。 辛氏叮嘱道:「让张奎稳着点赶车,不用着急。也别拘着姑娘,她们想玩什么就玩吧。」 文竹含笑答应。 从张家提出提前迎娶到现在尚不足一个月,辛媛的嫁妆却准备得不少,西厢房的炕上地上都是清一色漆着红漆的箱笼,一只摞着一只,摆得满满当当,都插不进脚去。 饶是如此,大舅母仍觉得不满足,唉声叹气地说:「时间太仓促了,什么都没置办齐全。哪像你母亲,当年真正是十里红妆。」 辛媛乐呵呵地说:「娘觉得不够,以后寻到合适的铺子,再贴补给我,反正我不嫌银子沉手,越多越好。」 大舅母瞪她一眼,对杨萱道:「你们先说着话,我吩咐厨房捞两条鱼,你想清炖还是红烧了吃?」 杨萱不客气,笑吟吟地说:「烧汤吧,我爱喝鱼汤。」 大舅母爽利地道:「行,就烧鱼汤。」转身往厨房去了。 杨萱跟着进了辛媛的屋子。 辛媛关上门就抱住杨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萱萱,书院出事了。今儿一早我娘收到扬州送来的快信,书院被查抄了,弟子都看管起来不让随意走动,娘瞒着不告诉我,我偷偷找出信来看到的。」 从扬州到京都,正常走驿站,差不多十天左右。如果是快件,一路换马换人,最多两天就能送到。 那么白鹤书院应该是大前天出的事儿。 这本也在意料之中,只不知道波及到杨家,会是哪一天? 杨萱深吸口气,开口道:「既然大舅母不想让你知道,你就装作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嫁出去好了。再说,这是大人的事儿,咱们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跟着添乱。」 辛媛抽抽答答地说:「可是我害怕,早知道让我爹和我哥到京都就好了,京都总比扬州安全。」 杨萱咬咬唇,不知如何回答。 辛媛跟前世的她一样,都是浸在蜜罐里养大的,只以为外面风调雨顺太平盛世。 任何不好的消息都不会传到自己耳朵里。 辛媛比她幸运得多。 当初她是冲喜避祸,而辛媛却是张继在危难关头求娶回家的,定能待她如珠如宝。 杨萱轻轻拍一下辛媛肩头,温声道:「别哭了,哭得眼肿了让大舅母瞧见不好,待会儿还得吃饭。快洗把脸。」 扬声叫秀橘端了铜盆过来。 杨萱亲自给辛媛绞了帕子,又帮她散开发髻重新梳理头发。 妆台上的镜子映照出炕边叠好的嫁衣,墙角摆着的红灯笼,还有椅子上搭着的大红色椅袱。 红彤彤的耀人眼目。 来添妆的除了杨萱却再无别人。 辛媛在京都认识的人原本不多,又恰逢这个时候,没人来也是正常。 可总感觉有些冷清。 杨萱便在辛家多待了些时候,一直等到日影西移才坐了马车回家。 才进家门,便觉得家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杨修文端坐在正房厅堂首位,王姨娘跪在地上哀哀哭泣,在她膝前不远处,有一滩水迹和两块茶盅的碎瓷。 是杨修文摔了茶盅? 又是为了什么? 杨萱小心地绕过那滩水迹,端端正正地朝杨修文福一福,「爹爹。」 王姨娘猛地抓住杨萱裙角,「二姑娘求求你,阿芷是你长姐,你给她一条活路吧……」 杨萱侧头,瞧见王姨娘额前的水珠,顺着鬓发滴滴答答落下来。 前世,王姨娘也这么求过一回。 是个下雨天,她在廊前跪着,苦苦哀求,「夏家求娶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 那次是因为冲喜的事。 这次想必也是。 夏太太果然又来了。 杨萱默默叹一声,温声问道:「姨娘求我什么?我听不懂。」 王姨娘声嘶力竭地喊:「是夏家,夏太太求娶阿芷,而阿芷又是长女,怎么也论不到二姑娘头上。可老爷……老爷说要二姑娘出嫁。这不公平。」 杨萱目光转了转,看到杨修文铁青的脸,看到辛氏伤心的脸,最后落在杨芷脸上,轻声问道:「姐是什么意思?我瞧夏太太不像好人,最会胡搅蛮缠欺软怕硬,姐想嫁吗?」 杨芷迎视着她的目光,先是迟疑,随即变得讽刺,有笑意慢慢沁出来,「萱萱,你又想让给我吗?我不需要你让……因为夏太太原本求娶的就是我,上次在隆福寺,夏公子是因为我而受的伤。」 杨萱摇摇头,「那为什么夏太太来要银子的时候,姐却躲着不露面呢?按道理,医药费应该由姐跟姨娘出才对。」 说罢,对杨修文道:「爹爹,我不要冲喜,我要陪着爹爹跟娘亲。」 「阿萱……」杨修文欲言又止,可瞧见杨萱坚定的目光,重重叹了口气,「好吧,阿芷收拾下东西,三天后夏家来迎亲。」 「这么快?」杨芷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惊慌,「怎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嫁衣,没有嫁妆,该怎么着手准备?」 杨修文道:「你跟姨娘商量着办,你屋里的东西能带就全带上。事急从权,夏家不会挑剔这些。」 杨芷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帕子。 辛氏看不过眼,吩咐绿绣将那只海棠木匣子取来,掏出两只二十两的银元宝,「明儿姨娘带着阿芷去喜铺转转,有合适的喜服就买下来,若是不合身,就量了尺寸现改,比另外做要快当。喜铺里盖头、喜被、喜帐等一应物件都齐全,该添置的就添置了……我手头还有些绫罗绸缎,到时候也给你陪嫁过去。」 杨芷屈膝福了福,「多谢母亲。」将银元宝接在手里。 王姨娘紧跟着磕头如捣蒜,「谢太太。」 第五十章 杨修文扫一眼她,也缓了声音,「我手上有三五百两银子,还有几幅字画,也一并添上吧。」 王姨娘大喜过望,不迭声地道谢。 杨修文沉声道:「你下去准备吧。」 王姨娘与杨芷行过礼离开。 辛氏低声道:「虽然事情仓促,可总归关着杨家的体面,明儿我把箱笼归置归置,好歹凑出二十四抬嫁妆,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杨修文点点头,看一眼杨萱,叹道:「你呀……平常挺机灵的,怎么事到临头就傻了。」 杨萱鼻头一酸,低声道:「我不想嫁人。」 是真的,她想活着,可是不愿意嫁人。 杨家阖府忙活了两天,终于将杨芷的嫁妆备齐了。 共二十四抬,都是当年辛氏盛嫁妆用过的,成色极好的鸡翅木箱笼。 看上去颇为体面。 杨萱把自己的一对金钗送给杨芷作为添妆,杨芷看了看,淡淡道:「听说上个月春杏出府,萱萱给了她不少东西。在萱萱心里,姐还不如个丫头?」 杨萱极是意外。 她平常不爱戴首饰,辛氏也没特意给她添置什么,这对金钗算是比较精巧且贵重的。 没想到杨芷会这样说。 杨萱无谓地笑笑,「姐竟然会跟个丫头比……算了,姐瞧不上,我也就不拿出来现眼了。」将金钗放进匣子里,转头就走。 「你……」杨芷张张嘴,想要喊住她,终是没好意思开口。 她是嫌少,可没说不要。 这对钗少说也值十几二十多两银子,就这么飞了,杨芷恼怒地将手中梳子扔在妆台上,险些撞倒靶镜,素纹忙上前扶住了。 第二天发嫁妆,再然后就是夏家来迎亲。 前世是夏怀宁来的。 杨萱不愿跟他照面,就躲在西次间没有出去,只听外头传来陌生的男子声音,「岳父岳母再上,小婿夏怀远特来迎娶大姑娘。」 声音很虚,中气极为不足的样子。 竟然是夏怀远? 杨萱惊诧不已,悄悄将门帘掀开条缝,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正跪在杨修文与辛氏面前磕头,而旁边则是长身玉立的夏怀宁。 磕完头,夏怀宁使力将夏怀远搀扶起来,饶是如此,夏怀远身子仍是晃了几晃才站稳。 杨修文便道:「你身子不好,不用亲自过来。」 夏怀远断断续续地说:「杨姑娘下嫁于我,已经委屈她了,倘或再不亲迎……」胸口呼哧呼哧地像是堵着痰,好半天也没说下去。 杨修文温声道:「既如此,阿芷许配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她年纪尚小,有哪里做得不当之处,还望贤婿多加担待。」 辛氏也道:「阿芷尚未及笄,贤婿还未曾完全康复,还是从长计议,先养好身体再说。」 言外之意,希望他们先不要行房。 夏怀远连连点头,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杨修文看他实在吃力,便道:「正值吉时,早点起轿吧,别耽搁了时辰。」 素纹搀扶着蒙了红盖头的杨芷从东次间出来。 夏怀宁向她们身后张望两眼,面上有些许失望,随即搀扶着夏怀远再度与杨芷一道给杨修文夫妻磕头拜别。 这时,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礼乐班子起劲地吹奏着喜庆的调子。 杨芷终于上了花轿。 杨萱莫名地松一口气。 这个夏怀远看着不错,至少知道顾及到杨芷的面子。 只希望他能早点康复起来,能够护住杨芷,别再像她前世那样凄惨。 三日回门,杨芷独自回来的,脸上无悲无喜,语气很平静地说:「相公累着了,不能起身,嘱我给父亲母亲磕头。」 辛氏问道:「夏太太对你可好,不难相处吧?」 杨芷浅浅一笑,反问道:「母亲不是见过婆婆?」 辛氏被堵得哑口无言,索性不再搭理她,淡淡道:「你去见见姨娘吧。」 杨芷起身,稍微屈屈膝,逃窜般走出正房院。 刚出门,泪水就喷涌而出,瞬间流了满脸。 她硬撑着没有在杨萱面前落泪,可心里着实是苦。 成亲那天,还没有走到干鱼胡同,夏怀远就支撑不住倒在马车里,是夏怀宁并两个婆子将他抬进去的。 自然也没法拜堂。 夏太太让夏怀宁代替,夏怀宁百般推脱不愿意,最后竟然找了外院的小厮代为行了礼。 见此情状,来赴宴的宾客都没法久待,不等菜上齐就各自离开。 夏太太不顾及儿子,却先张罗着找酒楼退菜。 成亲三日,夏怀远足足昏迷了三天。 杨芷则端汤喂药伺候了三日。 饶是如此,夏太太还不满意,嫌弃她动作大了,喂药时洒出来些许。又对她说:「成亲头两日你是新嫁娘,按理第三天就该下厨做饭,伺候公婆,我不用你下厨,你把怀远照顾好了就行,往后把屎把尿经点心。」 夏怀远没有大解,却小解了好几回,就那么尿在床上。 杨芷长在杨家,平常洗脸都是丫鬟端了水来伺候,何曾伺候过别人? 不说别的,只闻到那股骚味儿,就忍不住吐。 最后还是素纹与素绢帮忙换下尿湿的褥子,又给夏怀远换了裤子。 才不过三天,杨芷已经觉得度日如年了,想到后面还有无数个日子要擦屎擦尿,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样的生活,她怎可能在辛氏与杨萱跟前说?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杨萱却是担心杨芷,偷偷找了素纹打听。 素纹支支吾吾地说:「姑娘别问了,我们奶奶不让说……虽然不如在家里好,可也能凑合着过。奶奶只是钻了牛角尖,过阵子想开就好了。」 杨萱便道:「有机会,你多劝劝她吧,也小心提防夏太太。」 素纹点头应了。 当夜下了雨,及至天亮,天已经放了晴。 玉兰树的枝叶被雨水冲刷过,青翠碧绿,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文竹拿块抹布擦拭着石桌上残留的雨水,笑道:「看样儿又是个大热天,秋天是下一场雨冷一层,这会儿是下一场雨就热一层。等中午头儿,把夏天衫子拿出来,该晾的晾,该熨的熨。姑娘身上的袄子怕是穿不住,待会儿换下来洗洗,等入了秋再穿。」 昨儿阴天,杨萱穿了件青碧色缎面袄子,才穿了一天,不值当洗,今天就接着穿了。 没想到却是个大太阳天。 杨萱笑着应声好,回屋换了件嫩粉色杭绸袄子,又研好一池墨,开始抄经。 正抄得入神,忽听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绿绣惨白着脸跑进来,声音因紧张而变得尖利,「姑娘,姑娘,有官兵来了,太太让姑娘躲躲。」 「啊!」杨萱惊呼声,手中的笔啪一下落在纸上,「官兵在哪儿?」 「刚在外院,说不定很快就进来了。」绿绣匆忙说完,又提着裙子往回跑,「我去回太太。」 杨萱下意识地追出去,被文竹拦着了,「姑娘,先找地方躲起来。」 杨萱心「怦怦」跳得厉害。 纵然她早就想到会有这天,可事到临头仍是吓得手忙脚乱。 第五十一章 定定神,进屋找到先前用包袱裹好的匣子,没头苍蝇般转了几圈,掉头往柴房里跑。 柴堆后面那个供黑猫出入的洞口还在,只是洞口太小,根本容不得人出入。 文竹飞快地去厨房找来铲子,用力往下挖。 好在刚下过雨,地面还算松软,不大会儿便挖出尺许见方。 而院子里,已经传来纷杂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丫鬟婆子惊慌的喊叫。 文竹低声道:「差不多了,姑娘快走。」 杨萱顾不得多说,将头伸出去,可肩膀却卡在洞口处,文竹使力推了两把,终于将她推了出去。 杨萱正待回头拉文竹,却见文竹已将适才挖出的泥填回洞里。 接着,又听到柴堆倒塌的声音。 定然是文竹推倒了柴火,来掩盖那处洞口。 杨萱咬咬唇,从连翘丛里走出去,拍拍身上泥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胡同口走出去。 前面的槐花胡同已经围满了人,都是挤在那里看热闹的。 杨萱不敢靠前,匆匆扫一眼,大步往南走去,直走过两条胡同,才松口气,辨认一下方向,掉头往西江米巷那边走。 她要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最聪明,或许能想出法子。 前几次,杨萱都是坐马车去的水井胡同,感觉一眨眼就到了,没想到走起来却这么漫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尤其临近正午,太阳炽热难挡,恨不能把地面都烤化了。 杨萱挪着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水井胡同,冷不防瞧见前面路口拐过来几个身穿罩甲的锦衣卫。 其中便有先前见过的王胖子。 杨萱骤然停步。 她不能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就在王胖子隔壁,她去了,定然瞒不住王胖子。 谁知道王胖子会不会告密? 再者,万一三舅舅也被大舅舅牵连呢,她岂不是才逃离虎穴又跳进狼窝? 既不能找三舅舅,也不能去找大舅母。 而她又不知春杏的落脚之处。 偌大的京都,她该何去何从? 杨萱坐在墙根处,抱着棉布包裹,哀哀地哭了。 只哭了片刻,她便站起身。 找春杏没有用,春杏能护得她今夜,护不住她一辈子,更谈不上想法救杨修文与辛氏。 她要去找萧砺,萧砺应允过救她。 杨萱打起精神继续走,经过包子铺本打算买只包子吃,可又想起自己身上有银票,匣子里有金钗玉石,却唯独没有铜钱和散碎银子。 原本荷包有铜钱,先前换衣裳时候把荷包拿出来,没有放进去。 她总不能拿金钗去换包子,说不定被人瞧见,知道她身上有钱,就把她抢了。 杨萱忍住饿,上前讨了碗水喝。 一碗水下肚,只觉得腹中更饿了,可也只能忍着,依旧一步步往前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椿树胡同。 那扇大门紧紧地关着。 杨萱上前,抓住辅首用力拍了几下,没人应,再拍,仍是没有动静。 想必萧砺没有在家。 杨萱一下子就脱了力,身子软软地顺着墙面滑下来。 她想哭,却没有泪水。 日影慢慢西移,晚霞把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烂多彩,夕阳斜斜地照在杨萱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夕阳的余晖很快淡去,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的笼罩下来。 胡同两边的人家次第亮起灯火。 夜风徐徐而来,带着饭菜的香味。 杨萱吸口气,打了个寒战,用力抱紧肩头。 白天她热出一身汗,如今汗已消,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凉得刺骨。 月亮渐渐爬上来,弯弯的一牙,挂在墨蓝的天际,发出清冷的光。星子倒是繁密,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杨萱蜷缩在大门的阴影里,像是流浪的小猫找不到回家的路。 突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杨萱心头一凛,越发往阴影处缩了缩。 马蹄声近,堪堪停在胡同口,有人翻身下马。 浅淡的月光照出那人的身形,高且瘦,面上神情晦涩不明,唯独一双眼眸幽黑深亮。 杨萱顿觉心头酸楚,想起身,两条腿却酸软得厉害,「扑通」跪在地上,「大人……」 「萱萱,」萧砺低呼一声,撒开缰绳紧走两步,「萱萱,你怎么在这里?」 杨萱抬起头,嘴一瘪,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大人去哪里了,找你好几天找不到。」 萧砺弯腰抓住她的胳膊,扶她起身,「我去了大同。」 「大人,」杨萱抽泣着又要往地下跪,「求大人救我,我家进了官兵。」 萧砺拦住她,低声道:「我知道,我听说了此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你等了很久?」 「嗯,」杨萱委屈地点点头,「前几天就来找过你,没有见到人,今天我怕你不在,先去找三舅舅,半路上遇到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些人,我不敢过去,又转回头来找你。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你总也不回来……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怕得厉害,怕我爹娘死了。」 一面说,泪水便似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萧砺再忍不住,展臂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应该早些赶回来。」 杨萱窝在他胸前,正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而他紧实的胳膊环住她,让她觉得安心。 杨萱哀哀地哭了个痛快,良久才慢慢止住眼泪,站直身子,仰起头哽噎着道:「大人之前说过我有所求,大人必然应允。大人,求您救我爹和我娘、大哥还有弟弟,我愿做牛做马伺候大人。」 月色里,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铺满了泪水,被清浅的月光辉映着,一片闪亮,而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里盈满了泪珠,更是晶莹。 萧砺心头酸软无比,抬手拂去腮边挂着的泪珠,低声道:「我尽力,你不用担心,有我呢。」从怀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屋吧,进屋再说。」 杨萱点点头,一时找不到帕子,抬袖擦擦眼泪,刚迈步,感觉脚底传来钻心的痛,不由踉跄了下。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问道:「腿怎么了?」 杨萱不欲多事,解释道:「可能刚才蹲久了,有些麻。」 事实上,是脚底磨破了,她在家只穿着软底缎鞋,慌乱中没来得及换,今儿又走了几乎半个京都,想不起泡也难。 萧砺没作声,回头将马牵到院子里,进屋打亮火折子点了灯,很快端来一盆水,对杨萱道:「洗把脸,咱们去吃饭,肚子饿不饿?」 杨萱已经饿过劲了,低声答道:「还好。」突然想起自己的包裹还在门外,连忙一瘸一拐地出去拎进来,取出匣子,递给萧砺,「大人,这个留着打点人。」 一匣子的金银玉石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萧砺扫一眼,目光落在她罗裙底下墨绿色的绣鞋上,「能惦记着收拾这些东西,怎么不换双鞋子,多带件衣裳?」将匣子还给她,「你收着,有需要的时候,我再找你。」 杨萱低头瞧着自己满是尘土的裙子没法开口。 匣子是她老早就收拾好的,就这样还慌乱的差点忘了,哪里还能想到多带件衣裳? 第五十二章 杨萱蹲在地上洗完脸,萧砺将帕子递给她,顺手将脸盆端了出去。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哗啦哗啦」洗脸的声音。 杨萱愣了下,垂眸瞧见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绢帕,又是一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正是太子从西北班师回朝那天,萧砺赔给她的那条,她一气之下挥落在地下。 想起往日情形,心中唏嘘不已。 萧砺进来看她盯着帕子发呆,解释道:「是新的,没人用过,你先将就着用,明儿再买擦脸的长条帕子回来……你的脚能不能走,先忍着点儿,就在附近吃碗面,吃完回来烫烫脚,能舒服些。」 杨萱低声道:「没事,我能走。」 已经入了夜,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而能见到灯笼移动,很快也便消失了。 夜风微凉又清爽,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杨萱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砺身后,就感觉鞋底像被磨破了似的,每走一步都硌得难受,只得苦苦忍着。 好在走不多远,萧砺便停下步子,指着巷角道:「就是那家,汤面份量足,味道也不错。」 杨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屋顶竹竿上挂着的布幡迎风招展,却是瞧不清上面的字样,有灯光自门缝漏出来,在地面留下一条细细的光影。 萧砺上前敲门,等了会儿,才有个三十左右岁的汉子过来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只脑袋来,见是萧砺,脸上立刻显出惊讶的笑,「有日子没看见萧爷了,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 将门打开,请萧砺跟杨萱坐下,转头朝里面吆喝一声,「有客来了,两位,是萧爷。」 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提着茶壶过来,很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倒上茶,笑盈盈地招呼,「萧爷,这位是?」 萧砺淡淡道:「二姑娘。」 少女便问:「萧爷还是爆鳝面?二姑娘呢?」 「宽汤,不用青,」萧砺补充,「再来一碟黄瓜条,一碟卤牛肉,」抬头看着对面的杨萱,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有海鲜面、清汤面和肉丝面,你想吃什么?」 杨萱没什么胃口,便道:「清汤面吧。」 少女重复一遍,笑着解释道:「灶上已经熄了火,得现捅开生火,比平常要慢,萧爷和二姑娘且担待些。」屈膝行个礼,往后厨走去,撩开门帘那瞬间,又回头瞧了杨萱两眼。 杨萱心里存着事儿没有注意,萧砺却察觉到,眉头几不可见地皱起来。 不多时,汉子将黄瓜条和卤牛肉端上来,点头哈腰地道:「面正在擀,很快就得。」旋即退了下去。 萧砺将碟子往杨萱面前推了推,「先吃点小菜垫补垫补,黄瓜略有些辣,倒是极开胃。」 他的手粗大宽厚,指腹间布了层密密的薄茧,还有些许细小的伤痕。 看着就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杨萱默了默,问道:「大人经常在这里吃面?」 萧砺「嗯」一声,「再走一条街还有家包子铺,皮薄馅足,就是打烊早,每天不到戌时就关门了。」 想起萧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半点烟火气的家,杨萱暗叹口气,开口问道:「大人几时去的大同,是办差吗?」 「去年秋天就去了,隔三差五能回来住几天。」 杨萱心头一颤,紧接着问:「大人这次回来住多久?」 萧砺凝望着她略显紧张的双眸,思量会儿,答道:「不一定,先把你家里的事情办妥再做打算。」 杨萱目光暗了暗,又要开口,见先前的少女已端了面过来,便不再言语。 少女将面分别摆到两人面前,又给续满了茶,笑一笑,「两位慢用,有事尽管招呼我。」转身离开。 面热气腾腾,上面洒一撮芫荽末,又滴了两滴香油,晕出淡淡的油花。 香气勾起杨萱的食欲,她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面,吹几下,小口吃了。 面很劲道,汤像是鸡汤煨成,非常鲜美。 杨萱胃口大开,竟是将一碗面尽数吃了。 萧砺看在眼里,脸色顿时沉下来,杨萱那碗面的分量明显要少很多,汤水也不宽余,只浅浅地浇了一层。 却没作声,将铜钱留在桌上离开。 回到家里,萧砺让杨萱坐下歇着,自己抱了柴火往厨房走,杨萱跟上去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萧砺道:「烧些热水,待会儿你烫烫脚,解解劳乏……今天是不是累了?」 杨萱老老实实的「嗯」一声,又道:「我来吧,我会生火。」 萧砺摇头,「不用你,这些粗活计,你别伤了手。」说话间,已经往锅里加上水,又生了火。 火苗在灶膛里起劲地跳跃,映照着萧砺的面容,少了几分戾气,却平添了些许柔和。 杨萱站在旁边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竟是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灶火生得旺,锅里很快发出沸腾的响动。 萧砺揭开锅盖,舀出一瓢水,又兑上一瓢凉水,将木盆端到杨萱跟前,「你先泡着,要是水凉了,就兑上些热的。我出去一会儿。」 杨萱连忙问道:「你去哪里?」 萧砺笑笑,「缸里的水太久了,不能吃,我另外担些水,水井离得不远,我很快就回来……你别怕,我总不会丢下你不管。」 说着,从墙角提了扁担跟水桶出去,不久便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杨萱寻到板凳坐下,慢慢褪了鞋袜,脚底板上果然明晃晃三个大泡,里面鼓鼓囊囊一泡水,浸在热水里,疼得要命。 前后两世,她都不曾走过这么远的路,更不曾磨出水泡来。 杨萱心头涌起无限委屈,思及杨修文与辛氏,又多了浓重的担心与牵挂,泪水便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 可又想起是在萧砺家中,不好总是哭哭啼啼,赶紧擦干眼泪,泡完脚,顺手将袜子洗了,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这会儿萧砺担了水回来,先将水缸清洗两遍,才又把水倒进去,目光触及杨萱纤细白净的脚踝,问道:「是不是磨破了?」 杨萱点点头,「有点儿。」 萧砺蹲下,「我看看。」 姑娘家的脚怎可能随意让别人看? 可瞧见萧砺不容置否的神情,杨萱又不敢不听,尴尬无比地抬起脚,放在椅子上。 萧砺扫一眼,从怀里掏出短匕凑在灯前烤了烤,灯光卷着刀刃,更觉寒光逼人。 杨萱吓了一跳,忙缩回脚,「大人……」 「挑破了好得快,」萧砺简短的解释,「家里没有针线,用刀也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 杨萱看着薄薄的刀刃,又想想自己绣花所用的如牛毛般的细针。 针扎一下没什么,可刀不小心扎歪了,是要出血的,岂不比水泡更疼? 杨萱正迟疑,萧砺已手起刀落,利落地将水泡扎破了,又掏出只瓷瓶放在旁边,站起身叮嘱道:「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上上药,明天就好了……我还得出去会儿,东屋有被褥,你先歇下,不用怕,这是我的住处,不会有人进来……我尽量早点赶回来,嗯?」 杨萱仰头,迎上他的视线,无声地点点头。 第五十三章 听到萧砺牵了马离开,杨萱忍着疼将脚上的水泡挤了,撒了点药粉上面,稍等片刻,端着油灯往东屋去。 东次间跟厅堂一样的空旷清冷,桌子上落了层薄薄的尘土。 床上被褥倒是叠得整整齐齐,用一块布头严严实实地蒙住了。 因久不住人,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儿。 杨萱打开窗子,寻到笤帚扫了扫床,将被褥铺好,呆呆坐了片刻。尽管身体已经累到极致,仿佛一躺下就会马上睡着,可头脑却清醒得很。 萧砺定然是去打听门路了。 前世,她遇见他时,他已经是官居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现在的他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头目,也不知有没有能力解救她以及爹娘兄长。 可若是不依靠他,她真的再没别人能够指望得上了。 就连世代相交的范家也都早早脱开了干系,其他泛泛之交谁会愿意往浑水里趟? 实在不行就到秦家试试,秦铭改弦易辙投奔了太子,或许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能够指点一条明路。 杨萱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索性不再想,起身寻到块抹布,蘸了水将东次间和厅堂的家具挨个擦了擦。 萧砺家中简单,都擦洗完也不过盏茶工夫。 擦完,又端着油灯推开西次间的门。 西次间更是空旷,除了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眼就能把屋子看个遍。 杨萱忙退出去,仍旧坐在厅堂的椅子上,她想等萧砺回来,打听下情况。 萧砺奔波了一晚上,及至回来已近三更,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 他先把马牵到东跨院,喂上草料,这才往正院来。 刚进门,不由呆住了。 杨萱歪在椅子上已经睡得沉了,旁边油灯仍是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娴静而温柔。 桌椅板凳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茶壶也清洗过,里面灌了水。 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有一盏灯为他亮着,有一个女人在等他回来。 萧砺心中柔情满溢,盯着杨萱默默看了片刻,俯身抱起她往东次间走。 杨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嘟哝着唤一声「娘。」 萧砺柔声道:「是我。」 杨萱猛地醒来,对牢萧砺看了看,「大人,你回来了?」 「嗯,」萧砺应着,「你去床上睡,睡得舒服些。」 杨萱「唔」一声,想说什么,却抵不住浓重的困意,爬上床躺下了。 月亮已经升得高了,透过洞开的窗棂照射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 杨萱侧躺在床上,乌漆漆的秀发铺了满枕,呼吸轻柔且悠长,像是最动听的乐曲,瞬间拂去了萧砺一天奔波的劳累。 萧砺凝神听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掩上窗子,又将门关好,退了出去。 对着昏暗的灯光,他长长叹口气。 杨家的事情着实棘手,看来只能明天去找义父了…… 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给糊窗纸蒙上层耀目的金色,杨萱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瞧见光秃秃的墙面,愣了会儿才反应出来这是萧砺的家,连忙坐起身。 身上衣衫好端端的,只是因穿了睡觉,滚得皱皱巴巴,看起来很狼狈。 可她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 杨萱用力抻了抻,虽然不见得平整,到底心里安慰了些,又以指为梳,将头发勉强绾成个纂儿束在脑后。 走出门,看到萧砺正往竹竿上晾衣服。 他把昨天那身土黄色的裋褐清洗了,现下换了件鸦青色的长衫,晨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虽然冷厉却也有几分俊朗。 杨萱想起西次间的木板床,连床垫子都没有,也不知他怎么歇息的。 正疑惑着,萧砺听到她的脚步声,侧过头来,唇角绽出温和的笑容,「你醒了?」 杨萱点点头,下意识地又抻了抻衣襟。 萧砺晾完衣裳,看着她支支吾吾地开口,「那边木头屋里是茅厕,厨房里备了水……」不等说完,掉头就走,「我去喂马。」 杨萱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可瞧见萧砺狼狈逃窜的背影,那股羞窘骤然减轻了许多。 厨房有股浓郁的小米粥的香味,而地上摆着只崭新的铜盆,里面已经倒了水,旁边板凳上放着条崭新的细棉布长条擦脸帕子。 大早上的,竟是出去买这些了。 杨萱心里一暖,极快地洗过手脸,掀开锅盖,上层是两碟包子,透过篦子可以看到锅底粘稠的小米粥。 包子略有些温,想必买回来有些时候了。 杨萱往锅里添把柴,等得热了,将包子端出来,又盛出两碗粥,摆好筷子,提着裙角去东跨院找萧砺。 两人沉默地吃完饭,杨萱本打算洗碗,萧砺不用她,抢着把碗筷洗了。 洗完,萧砺主动提起杨修文,「……现在在顺天府牢狱,我有个相识的朋友在那里当头目,答应会帮忙照看。只是有些棘手,最近抓进去的学子比较多,有些受不住刑罚,供认出不少事情,大多牵连到你爹。」 杨萱咬咬唇,片刻问道:「是没有法子吗?」 「下午,我带你去见见义父,义父上午忙,只能下午去,」萧砺叹口气,迟疑了好一会儿,又道:「你可能要跟我住一段时间,至少三五个月,方便的话,你去跟你夫家知会一声……不是住在一起,你住正院,我住东跨院,彼此不妨碍。」 杨萱低下头,「亲事已经退了,三月底退得,不用跟谁解释。我,我另有别的去处,住在这里只会给大人添麻烦。」 「不麻烦,」萧砺极快地回答,随即安慰道:「你别难过,是那人没有福气,以后你找个更好的。」 杨萱扯扯唇角,「没难过,退了挺好的,我以后也不打算嫁人。」 萧砺着意地看她几眼,开口道:「我陪你去买几件换洗衣裳,先前不知道你穿多大尺寸,怕买不合适,还有鞋子。」 杨萱点点头,进屋从匣子里挑出一支金钗,「大人知道附近哪里有钱庄或者银楼,我想换成银子?」 萧砺道:「换了不合算,也用不上,我手里有银钱。」 杨萱仰头望着他,诚挚地说:「不止是衣裳,我还想买点别的东西,换成银子方便些。」 萧砺从怀里掏出荷包,抓一把铜钱塞进怀里,将荷包递给杨萱,「你拿着用,」顺手抓起她手里金钗,胡乱地插到她头上,「走吧。」转过身就往外走。 杨萱只能挪着碎步跟在后面。 好在萧砺知道她步幅小,走到胡同口已然慢下步子。 椿树胡同往北走不远就是上元节举办灯会的灯市胡同,胡同两侧铺子林立,不管吃的穿的还是用的玩的,应有尽有样样俱全。 杨萱见过田庄上佃户生活的艰辛,也知道萧砺过日子的节俭,并不去那些卖绫罗绸缎的店铺,而是挑便宜结实的棉布袄子买了两件,又跟店家讨了几块碎布头。 其实自己买布回去做更节省些,只是现今着急穿,便顾不得那么多。 经过杂货铺子时,花五文钱买了柄桃木梳,花十文钱买了针线,原本她还需要一面镜子,可铜镜照得不清楚,西洋舶来的水银镜子又非常昂贵,巴掌大小的靶镜就要一两多银子。 第五十四章 花别人的银钱,杨萱没有底气,只能作罢。 而萧砺只在铺子外面等着,既不过问她买了什么东西,也不过问花费了多少银钱。 回到家,杨萱换上刚买的衣裳,把先前那件皱皱巴巴的洗了。 袄子是月白色的,上面全无装饰,只在腰身处捏了两道辙子,裙子则是极浅极淡的藕荷色。 简简单单的,素雅清爽。 萧砺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慢慢移开目光。 中午饭,是附近福盛楼送来的食盒,里面只两道菜,一碟清炒茭白,一碟肉末烧芸豆,外加一盘喧腾松软的大馒头。 菜的味道不算好,离王婆子的手艺差远了,价钱却不便宜,足足五十八文。 杨萱颇有些后悔,应该顺便在灯市胡同买些粮米油盐等物,就不必天天吃外面的饭食了。 否则,照这样花费下去,萧砺的俸禄连两人吃喝都未必能够。 等见过萧砺的义父,还是去找春杏她们为好,相处起来也自在些。 杨萱有歇晌的习惯,吃完饭就开始犯困,可是惦记着下午的事儿,便忍着不睡,坐在廊前缝荷包。 她做惯了针线活,动作极快,而且没打算多讲究,只将几块布头缝成如意状,开口处加两条丝绦就行。 约莫未正时分,已经做完了。 杨萱从萧砺的荷包里取出二十几文钱放进自己的新荷包,其余的仍还给他,「我平常不出门,用不着银钱,你在外面,拿着方便些。」 萧砺默一默,应声「好」,接过荷包将里面散碎的银子取出来,放在桌子上,拿一只茶盅扣起来,「你要是需要就从这里拿,不用拘束。」说罢,又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可以出门吗?」 杨萱忙点点头,「能出门。」 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约莫走了两刻钟,来到东条胡同。 东条胡同最里头有座一进小院,黑漆木门,青砖粉墙,墙头爬着蔷薇枝蔓,此时正值花期,蔷薇花开得团团簇簇绚烂无比,有蝴蝶蜜蜂穿梭其中。 萧砺走上台阶,叩响黄铜辅首。 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木门「吱呀」开了,走出身穿灰蓝色裋褐的小僮。 小僮约莫八~九岁,生得很周正,瞧见萧砺,清脆地招呼道:「四哥。」 萧砺问道:「小十一,义父回来没有?」 「回来了,刚还问起四哥。」 杨萱纳罕不已。 萧砺行四,面前的小僮排行十一。 看来这位义父收养了不少义子,也不知道是何种人物。 正思量着,见萧砺已经迈步跨进门槛,她紧走两步跟上,可萧砺猛地又停住步子,回身向她伸出手来。 粗大宽厚的手掌,上面密密布着薄茧,还有两道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划痕。 直直的,就伸在她面前。 杨萱略迟疑,将手放了上去。 萧砺极快地握住她,牵着她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西窗下种一排芍药花,东窗外种了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树荫下摆着藤桌藤椅,有人正手捧茶盅望着满树淡紫色的花朵发呆。 那人约莫三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看上去非常斯文。 不是司礼监的太监范直又是谁? 萧砺上前两步,低唤一声,「义父。」 范直将视线从天上收回,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了数息,「哦」一声,「小四找我?」 萧砺松开杨萱,整整衣摆,跪在地上,「我相中了一个女子,请义父成全。」 范直打量杨萱两眼,「你是杨修文的女儿?多大了?」 杨萱咬咬唇,跟着跪下,「杨二见过公公。我就要十三了。」 「好年纪啊,正水嫩的时候。」范直浅浅一笑,对萧砺道:「你既然瞧中,收了便是,这种小事还用得着知会我?」 萧砺道:「杨大人一家昨日被缉拿入狱,二姑娘侥幸逃出,正巧被我碰见,便收留她一夜。镇抚司那边仍在追查她。」 范直轻轻啜口茶,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杯壁,「小四,你真会替我找麻烦……」 萧砺低着头,恭声道:「杨大人为人端方,曾在殿前侍讲,其忠心如日月可鉴,绝非叛国忤逆之人,此次只是为人所惑误信他言,大可有商榷之处。」 「为人所惑?」范直放下手里茶盅,冷笑声,「这话要是用来说张铎等年青学子或许能说得过去,杨修文年已不惑,饱读诗书能轻易被别人言语所动?他要是不鼓动别人,罪名想必不至于这样严重。」 杨萱紧紧地抿了抿唇。 范直所言没错,这两年多,杨修文终日为靖王奔波,数次联合文人学士上书替靖王正名。 可不管怎样,杨修文毕竟是她的父亲,生她养她教导她这许多年,便是有一线生机,她也得尝试。 想到此,杨萱低声道:「正如公公所言,我爹读了大半辈子书,腹中多少有些文墨,如果他能弃暗投明,辅佐太子或许能助太子一臂之力,即便不成,回乡下教孩童读书,也能为江山社稷略尽绵薄之力……还请公公从中周全。」 范直鄙夷地笑了,「你爹殿前侍读好几年,如果有惊世之才早就提出来了。古话说得对,百无一用是书生,仗着会拽几句诗文,个个把眼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劝过他,你爹自诩为西汉苏武,不肯屈节辱命。哈哈哈,他是苏武,太子殿下是谁,是单于蛮夷?」 笑声讽刺之极,又含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杨萱心里明白,内侍经常被轻视,尤其杨修文等文人,见到内侍真正是眼高于顶,连正眼看一眼都不肯。 范直不知受到多少白眼,现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能够一雪前耻,又怎可能在太子面前说项? 杨萱暗叹口气,不安地挪动了下膝盖。 刚跪下时候不觉,跪得久了,只感到有股湿气从膝头顺着周身脉络丝丝缕缕地渗上来,酸而且痛。 萧砺察觉到她的动静,忽而挺直脊背,沉声道:「义父,我愿以军功弥补杨大人之过犯,只求能免除死罪,饶他性命。」 「胡闹!」范直一把抓起藤桌上的茶盅,劈头朝萧砺砸过来。 萧砺仿似没看到般,不闪不避,杨萱却「哎呀」惊呼声,本能地抬手去挡。 茶盅蹭过她的指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溅出的茶水洒了萧砺半边身子,有几片茶叶挂在他衣袖,随即落在地上。 范直犹不解恨,继续骂道:「杨修文算是什么玩意儿,值当你用军功去换,去年冬天怎么没被雪崩压死,也省得让你气我?天底下漂亮姑娘有得是,」伸手指一下杨萱,「比她强的也不是没有,明儿我就给你寻十个八个过来,由着你挑,个个鲜嫩得跟水葱似的。你是猪油蒙了心,家仇不打算报了?」 萧砺低声道:「我,我只喜欢杨二姑娘……事有轻重缓急,家仇已经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在这一时,可是杨大人的性命便在这数日之内。」将头俯在地上,「求义父成全。」 第五十五章 范直看着人高马大的萧砺伏在自己脚前,又扫一眼旁边眼圈通红,却强忍着不落下来的杨萱,一时气急,抓起茶壶便要砸,想一想,将茶壶放下,抬腿踢向萧砺肩头,「滚,赶紧滚,别让我再瞧见你。」 萧砺再度拜了拜,站起来,回手又将杨萱拉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范直喝道:「把身上挂落的收拾利索了,丢人现眼。」 杨萱抬眸瞧见萧砺发梢挂着两片茶叶,忙踮脚尖够下来,又上下打量番,见身上再无不妥之处,这才敛袂往大门口走。 小十一站在门旁无限同情地看着他们。 萧砺拍拍他肩头,「好生照顾义父。」 两人出了门,杨萱的泪便忍不住簌簌而下。 萧砺将她引至僻静处,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慢慢拢在掌心里,柔声问道:「疼不疼?」 「不疼,」杨萱摇头,抽泣着道:「大人,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萧砺低笑,「没事儿,要是义父再打我,你不用拦,他不会真的动手……义父就是这样的性子,越是自己人,越是不留情面,可他要是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就真得当心了。他骂一顿解了气,说不定这两天就跑动去了,明儿下午我再来一趟。」 「真的?」杨萱抬眸仰视着他,杏仁眼里泪光犹存,浸润着那粒紫葡萄般的黑眸,就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明亮透澈。 萧砺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手也抖得厉害,周身血液就像沸腾了一般到处乱窜,诱惑着他,驱使着他,要他吻去她明亮眼眸中的泪花,吮去她白嫩脸颊上的泪珠。 而适才握住她手时候的感受,愈加地真切生动。 细嫩、柔软,仿似没有筋骨似的,熨帖在他掌心,略略有些凉意。 被这种冲动蛊惑着,萧砺忍不住伸手抚在杨萱脸颊,触手所及的湿冷顿时教他清醒过来,着火般缩回手,磕磕绊绊地解释,「义父疑心重,最恨人欺瞒他,所以要委屈你跟我暂住数月。」 杨萱明白,原先杨修文做着小官,她勉强算是官家小姐,如今杨修文入狱,她身为案犯家眷,或者受牵连一道入狱,或者变成无主的浮萍,谁看中她就可以将她「收」了。 过上几个月,觉得「腻」了,就可以撵出去或者转送他人。 现在有萧砺肯庇护她,何来委屈一说? 杨萱敛眉,轻声道:「我不委屈,只是怕给大人添麻烦……我另有两个丫鬟,住在文思院附近,我能不能去跟她们见个面?」 萧砺思量会儿,温声答:「先等两天,看看情势再说。」 杨萱重重点了点头。 两人顺着原路往回走,行至灯市胡同,杨萱想起西次间光秃秃的床板。 如果她只住三五天,也便凑合了,可现在要住三五个月,说不定要住到腊月里去,萧砺总不能数九寒天也睡光板床,没床被子盖。 还有日常饭食,也不能天天从外面买来吃。 遂道:「大人,我想去逛逛铺子。」 萧砺毫不犹豫地应声好,与她一道将所需的各样东西买了回来。 只是卖菜的摊贩早晨才出摊,这会儿都将近黄昏了,根本没有买到菜,却是买了一把香葱和几只鸡蛋。 夜饭只能又在外面吃。 吃过饭,杨萱就着油灯给被子缝被头。 被面是黛蓝色,深色不显脏,她特意配了块荼白色的布当被头,使那种暗沉的蓝多了些许明亮,而且显得格外雅致。 萧砺坐在门槛上磨菜刀,磨一会儿便抬头看她两眼。 杨萱脂粉不施,钗环未戴,只腕间拢一只式样既普通的银镯子,身上穿着毫不起眼的棉布袄子。 纵然是如此平常的衣衫,却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姣美。 尤其是那张白净的小脸,被昏黄的灯光照着,似是蒙了层朦胧的金光,有种让人安定的宁静。 萧砺不由想起太子班师那天,杨萱穿着宝蓝色绣云雁纹的织锦褙子,天水碧罗裙,眸光里藏着浅浅笑意,腮旁晕着淡淡粉霞,一步步踩着楼梯走下来,长长的裙摆悬垂着,仿若九天之上的仙子。 而现在,她近在咫尺,好似仙子降落凡尘,只要他伸手就能触及到她。 可是……她是千娇百宠地养大的,只看她那双柔嫩的手就知道在家里不曾做过粗重活计,而他家徒四壁,样样都要亲历亲为。 萧砺有片刻的迟疑,可旋即下定决心,站起身,大步走到桌旁,温声道:「天儿暖和了,我不用盖被子,等明天再缝也一样,你别伤了眼睛。」 杨萱正觉得眼睛发酸,便道声好,咬断线头,将针线收拾起来。 萧砺给她倒杯水,从怀里掏出把钥匙,「我明儿有事要忙,你在家里待得烦了,就出门逛逛,只别走远了……中午时候,我会买饭菜带回来吃。」 杨萱摇摇头,「不用,我早起去买菜,在家里做就成。你午饭能不能赶回来?」 「能,」萧砺不假思索地回答,「下午我去找义父,义父中午要歇晌觉。」 杨萱迟疑着问,「范公公收养了许多义子?」 萧砺「嗯」一声,「共十四个,最小的才六岁,被义父送到丰台读书了,过年时会接回来。」 杨萱好看的杏仁眼映着灯光,好奇地问:「那最大的呢?」 萧砺笑笑,「最大的有二十五了,在六部为官。我们平常见面不多,出了东条胡同极少联系,义父也不许我们在外人面前提到他,可有事的时候大家决不会袖手旁观……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可以守望相助的家人。」 杨萱又问:「范公公待你们可好?」 萧砺将茶盅往杨萱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喝茶,自己也喝了一大口,这才答道:「很严厉,却都是对我们好。义父是无根之人,将来是要我们给他养老送终,给他承继香火。小十四和小十三都姓范,用了义父的姓氏。」 杨萱默然。 想来,前世萧砺以三品大员的身份心甘情愿给一个内侍当车凳,或许并非谄媚奉承,而是出于孝道吧。 也难怪他能升得那么快。 有范直这层关系,再加上他肯干,升迁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又思及,萧砺今天在范直面前说的话,心头轻轻颤了颤。 前世她对朝政毫不关心,这世鉴于之前的教训,多少明白了一些道理。 万晋朝重文轻武,文官势大权大,虽然不若武将升职快,但武将都是腰里别着脑袋拿命换来的军功。 军功攒够了才能升一级,而且还得有空缺才成。 萧砺竟然说要用军功抵消杨修文的罪…… 而且,还毫不顾忌地说起他们十几个兄弟之间的事情。 杨萱顿觉脸颊发热,竟然有些不敢直视萧砺的眼睛,只得假托犯困,逃也似的回了东次间。 坐在床边,感受着窗外习习吹来的夜风,那股灼热才慢慢褪去。 杨萱不知的是,相隔不远的干鱼胡同,夏怀宁几乎要疯了…… 自从夏怀远上次被杨家的马踢到胸口,引发旧伤之后,夏怀宁就感觉一切都好似脱离了他的掌控。 本来,他这世发展的极好,小小年纪考过童生试,在顺天府学崭露头角,然后结识了未来的御前大太监范直,最近一年更是搭上了太子这条船,前途是显而易见的光明与平坦。 第五十六章 而夏怀远虽然旧伤复发,但尚未到冲喜的地步,只要好生调养,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恢复。 可夏太太贪图便宜,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瘟死的鸡炖了吃。 其他几人吃了都没事,夏怀远却上吐下泻了好几日,几乎爬不起床。 夏太太真正是怕了,不顾花费银子,去回春堂请了个有名的郎中。郎中诊完脉说性命堪忧,只凭天意。 夏太太不顾夏怀宁阻拦,寻死觅活地非去找杨家姑娘冲喜。 说来也怪,杨家答应喜事那天,夏怀远竟然有了好转,慢慢能够下床走动了。 夏太太更加得意,指着夏怀宁骂:「你这个兔崽子还说冲喜没用,没用你大哥怎么就见好了?古时候就传下来的规矩,哪能没有道理?」 成亲那天,夏怀宁颇有些忐忑,虽然杨家说好许的是杨芷,可上一世冲喜的却是杨萱。 古往今来,姊妹易嫁也不是没有先例。 夏怀宁一方面是担心夏怀远的身体,另一方面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成亲那天主动陪着夏怀远去迎娶。 看到素纹那刻,夏怀宁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在地上。 这一世,杨萱再也不是他的嫂子,她将会是他的,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令夏怀宁始料未及的是,夏怀远因先前收拾房屋、量体试衣太过劳累,又强撑着亲迎,不等回来就病倒了。 夏太太故技重施,哭天抹泪地要求夏怀宁代替夏怀远行礼拜堂入洞房。 夏怀宁坚决不干。 可连着好几天,夏怀远的身体毫无起色,天天躺在床上跟活死人差不多。 夏太太又动起夏怀宁的心思,每次见到他都哭嚎「家门不幸,夏家后继无人,早晚要断了香火」等话。 夏怀宁不胜其烦,索性约了三五个同窗,禀过夫子之后,到京外暂住了数日。 回来之后,就听说当日上午杨家被官兵查抄的消息。 夏怀宁火烧火燎地赶往顺天府牢狱,要求探视。 狱卒见他穿着寻常,浑身上下也没个值钱东西,知道不是什么大人物,扬着下巴道:「你当这是集市啊,阿猫阿狗都能进,你瞪大眼睛瞧瞧,旁边牌子上写着什么,‘无关之人,一概不许入内’,你认不认字?」 夏怀宁涨得满脸通红,却又没法与其争执,从荷包掏出一两银,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进去了。 进门之后两条路,左边关押大案要犯以及疏通过关节的犯人,牢房宽敞;右边则是普通牢房。 狱卒把夏怀宁全身摸了个遍,见没有夹带凶器,往右边一指,「自己进去找,别呆久了,盏茶工夫须得出来。」 夏怀宁连声答应着,一间间牢狱看过去。 男监在外侧,女监在内侧。 男监收容的人多,一间牢房关着十几人,夏怀宁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杨修文跟杨桐。 碍于旁边人多,而且夏怀宁心思也不在此,隔着铁栅栏干巴巴地问候过杨修文,又安慰杨桐几句,便借口看望辛氏,急匆匆地往里面走。 来之前,夏怀宁已经盘算好了,该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辛氏跟杨萱允亲,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牢房只单单辛氏带着四岁的杨桂,压根没有杨萱的踪影。 辛氏见到夏怀宁颇为感慨,「都说患难见真情,阿桐没有结交错人,这个时候你能想着来看我们,可见你仁义重情。」 夏怀宁胡乱敷衍两句,便问起杨萱,「师妹在哪里,没跟师母在一起?」 辛氏半喜半忧地说:「官兵来时,她趁乱跑了。」 夏怀宁跺跺脚,「师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到处乱跑,锦衣卫想要抓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而且师妹又生得漂亮,别落在歹人手里。」 辛氏正也担心这个,想起杨萱遣散下人时的镇定与从容,又觉得不太可能,推测道:「八成是去找她三舅舅了,她三舅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人,兴许能想办法替她脱罪。要是一家人都被抓,连个在外面跑动的人都没有。」 夏怀宁面上流露出不满,「前阵子风声那么紧,师母能将大姑娘嫁给我哥,怎不替师妹寻个出路?便是找由头与师妹断绝关系也可以,总能保得师妹性命。我受先生教导,绝不会坐视不管,定然能庇护师妹。」 辛氏听着话音不对,却没多想,解释道:「阿萱年纪小,不忍心她出嫁,而且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出路?再者也是存一丝侥幸之心,或许政局能有转机,何必非得把阿萱逼到绝路上?」 夏怀宁皱眉叹道:「师母也太见外了,这不还有我吗?今儿我来,也是有事跟师母商议。我在府学结交了几位好友,其中便有能跟太子搭上关系的。太子眼下正在立威,不敢求他全然恕罪,但是师妹乃内宅女子,与政事并无相干,如果求个情免去师妹连带之罪倒是有七八分成算。为了师妹的声誉,我想要师母一件信物,以后可以跟师妹成亲,以便名正言顺地照顾他。」 辛氏本非愚笨之人,顿时明白了夏怀宁意图。 若是平常,辛氏定会断然拒绝,可现今这个时候,若是能让杨萱不被连累,却是最好的选择。 尤其夏怀宁虽非君子,到底也是个读书人,知道伦理道德。 辛氏极为心动,只是想起杨萱素日的态度,又觉得不该贸然答应,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不管怎样,先得找到人,找不到人说什么都没用。」 夏怀宁只得悻悻离开。 他虽然跟太子的几位幕僚走得颇近,在京都的学子中也有几分薄名,可跟锦衣卫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锦衣卫尚且没找到人,他又该到哪里找? 可他仍然没死心,打听到辛渔的住处,连夜过去寻了一圈,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夏怀宁赶往三井胡同的时候,萧砺也去了顺天府牢狱。 他既没找杨修文,也没在辛氏跟前露面,而是找了他熟悉的狱卒头目,递上两只十两的银元宝,诚挚地说:「杨家与我颇有渊源,他家中既有女眷又有幼童,拜托你多看顾些,吃喝上面也略加照应。兄弟的恩情我记在心里,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二十两银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加上萧砺说得恳切。 狱卒拍拍萧砺肩头,笑道:「行了,你尽管放心,保证亏待不了他们。」 当即把杨修文一家转到左边的牢房里关押。 每日里虽然也是吃的牢饭,好歹菜里有几滴油花,米饭跟狱卒们一样,没掺沙子。 杨修文情知有人打点过,却是做梦也想不到萧砺身上。 锦衣卫负责缉拿犯人的军士,也完全没有想到杨萱就住在萧砺家里。 也是他们没有用心去抓。 一来是他们忙,被查抄的人家列了整整五六页,眼下顾不上她;二来杨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早一天抓晚一天抓碍不着什么,等判决书出来前,给抓到牢狱里就能交差。 一夜翻来覆去,杨萱时而惦记着牢中的家人,时而感慨萧砺的仗义之举,又担心范直会不会真的肯去跑动。 第五十七章 直到三更时分才真正阖上眼,第二天自然又是晚起。 萧砺已经出门了,锅里温着两只包子和一小盆小米粥。 杨萱热了热,吃完早饭,揣着那支金钗出了门。昨天她在灯市胡同看到家银楼,正好趁着萧砺不在,把金钗换成银子。 银楼伙计看了眼,嫌弃地道:「现在都不兴这种式样,谁会买这种钗?」 杨萱不紧不慢地说:「式样虽然不时兴,但也不老旧,而且成色好,小哥是做惯这行的,肯定能瞧出是十足十的真金,稍微炸一炸,颜色就鲜亮起来了,自有识货的愿意买。」 伙计连连摇头,「那也值不了多少银子,最多十两就顶天了。」 「十两可不成,就是绞了当钱花也不止十两银子,何况还有手艺在,要不小哥拿戥子称一下,到底多少份量?」 正如杨萱所说,伙计在银楼待了十几年,伸手一掂就估摸出金钗的份量,肯定不止一两金,又见杨萱生得细皮嫩肉的,身上衣裳却是普通。 猜想到她可能是个落败人家的姑娘,便也不十分克扣她,遂道:「至多给你十二两,再多一个铜板也是不能的。」 「多谢小哥,」杨萱眯了眼笑,「能不能给我些零碎银子,银元宝用着不方便。」 伙计道声好,给她一只五两的银锭子,两只二两的银锭子,其余的都称了零碎银子,另外还特意换给她一吊铜钱。 铜钱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杨萱心里也有了底气。 既然她要在萧砺家中住上好几个月,那么各样事物都得置办起来,至少不能像前天那样,家里连根针都没有…… 杨萱先走进杂货店,买了面板、擀面棍、火炉及大大小小的陶瓷盆等厨房用具,又去绸缎铺买了湖蓝、石青等好几匹棉布,最后挑着颜色极淡的粉色云纱扯了一匹打算糊窗子。 现在五月底了,萧砺家里仍是糊着桑皮纸,闷热不说,还不亮堂,不若窗纱透气。 因她买的多,且住在附近,伙计们应允待会儿给送到家里去。 买完物品,杨萱花六文钱买了二两五花肉,再买了两棵小白菜、两根紫茄子、四根嫩黄瓜、一捆韭菜和一捆辫在一起的大蒜,少不得又花八文钱买了只柳条篮子盛着这些东西。 东西看着不多,提起来却有些吃力。 杨萱便学着街上那些妇人,将篮子挎在胳膊弯上,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 街对面的醉墨斋里,夏怀宁正打算挑选一盒新墨送给严伦的孙子严谷以作生辰贺礼。 严谷大后天满二十岁,要行弱冠礼。 张继自白鹤书院被查封之后就极少在外面走动,可他跟严谷是表兄弟,这种场合定然会过去道声喜。 夏怀宁打得就是张继的主意。 这两天,夏怀宁为了寻找杨萱真是煞费苦心,只差画出杨萱的小像贴在大街小巷悬赏找人了。 他去水井胡同找了辛渔,又去榆树胡同找了范诚,还跟杨芷打听杨萱平素跟什么人交好,喜欢往什么地方去。 杨芷被夏怀远累得叫苦连天,可又怕被夏太太责骂只能忍气吞声。 饶是如此,夏太太也短不了敲打训斥她,夏怀宁看不过眼,又见她与杨萱有三四分肖似,存了几分怜悯,替她解过几次围。 杨芷心存感激,又想找夏怀宁当靠山,见他询问,便竹筒里倒豆子,一股脑全说了。 杨萱先前是跟秦笙姐妹好,这大半年跟秦家断了来往,便只跟辛媛好。 至于杨萱喜欢往哪里去,那就是大兴的田庄了。 夏怀宁没打算去秦家,因为秦铭自打改弦易张之后,真正是夹起尾巴来做人,连门都很少出,绝对不可能掺和这趟浑水。 剩下的便只有辛媛。 夏怀宁想在严家跟张继来个偶遇,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 因严伦最爱醉墨斋的松烟墨,夏怀宁便想投其所好买上一盒。 正在挑选,眼角察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大街上闪身而过,夏怀宁忙扔下手中墨锭冲出去四下张望一番,瞧见前头有个挎着菜篮子的纤细背影——步履轻盈,不紧不慢,一把只手可握的细腰修竹般轻轻摇动。 前世,夏怀宁曾无数次躲在僻静处偷看杨萱,对她走路姿势再熟悉不过。 可这人穿一身寒酸的棉布衣裙,又挎着菜篮,这怎可能是娇生惯养的杨萱? 夏怀宁有片刻的迟疑。 等他打定主意要追上去确认一番时,那人已经拐个弯儿往南边走去。 夏怀宁三步并作两步,不等走进,只看到那人走进椿树胡同,转瞬没了踪影。 夏怀宁顿时懊恼不已,沿着椿树胡同从东头走到西头,仔细数过去,这一排共六户,家家都是门户紧闭,根本没法断定适才之人到底进了哪个门。 正发愁,忽听「吱呀」一声,从西边第二家走出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头,夏怀宁眸光一转,上前拱手做个揖,「老丈请了,小可有事相求。」 老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衣衫齐整像个书生,礼数又足,遂问:「什么事儿?」 夏怀宁叹道:「我本登州人氏,有个远房表姑改嫁到了京都,姑祖母甚是牵挂,特吩咐我来找一找,也好往家里送个信儿,以宽慰长辈的心。姑祖母年岁大了,不记得这后来表姑父的名讳,只记得是住在椿树胡同,家中有两个女娃娃,算起来应该是十二三岁。我先前倒是看到个小姑娘挎着篮子走进来,不知道进了哪家?」 老头对周遭住户可是门儿清,扳着指头数算,「最东头住的是位官爷,年岁很轻,肯定不是你那表姑父;第二家孩子都小,才六七岁,也不像;第三家空着好几年没人住;第四家跟我几十年的老邻居,家里儿媳妇是明媒正娶的原配;最西头那家就只两个姑娘,老大招了养老女婿,老二嫁在水磨胡同。后生怕是记错了,这儿没有你的表姑,往别处打听吧。」 夏怀宁谢过老丈,心有不甘地在胡同里又徘徊一阵子,便瞧见绸缎铺的伙计扛着好几匹布料,「咚咚」敲最东头那家的门,「家里有没有人,瑞庆祥送货的,开开门」。 紧接着听到一管清脆的声音,「来了,这就来了。」 夏怀宁一颗心顿时高高提了起来,上前挤在伙计身前。 伙计只以为他是这家主人,往旁边让了让,笑道:「您先请。」 话音刚落,门被打开,杨萱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夏怀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唤道:「阿萱,我找你找得好苦。」 杨萱毫不客气地说:「您哪位?」 伙计一听,敢情两人不认识,伸手将夏怀宁往旁边一扒拉,「边儿去」,扛着布匹绕过影壁问道:「姑娘,这布匹放哪里?」 杨萱不便让外人进内室,可又不能放在厅堂饭桌上,遂推开西厢房,将里面一张半旧的木架子擦了擦,笑道:「劳烦小哥,先放这里吧。」 伙计放下布匹让杨萱查验了货色跟数目,刚要出门,看到夏怀宁竟然不请自入,正站在院子里一边打量着一边呼唤,「阿萱,阿萱?」 第五十八章 杨萱气不打一处来,扳着脸对伙计道:「我家当家的没回来,这个人我不认识,看着痴痴傻傻的像是犯了疯病,麻烦小哥请他出去吧。」 伙计瞧夏怀宁呆愣愣的模样却是不像个头脑清醒的,思及是自己将此人带进来的,便冲夏怀宁喝一句,「走吧走吧,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了,别死乞白赖地待在这儿,赶紧出去。」 「你不认识我?」夏怀宁满眼血红地盯着杨萱,「你竟说不认识我?你爹娘都关在大狱里受苦,我为了你恨不得把京都翻了个遍,你说不认识我。萱娘,那我问你,你是前生不是认识我还是今世不认识我?你说瑞哥儿是怎么来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萱娘! 是前世夏家人对她的称呼。 听到这个词,杨萱不由想起那些被夏太太责骂,被夏怀宁羞辱的日子,面色变得煞白,咬着后槽牙道:「滚!」 伙计这下真明白了,面前这位还真是疯子,什么前生今世,是要唱一出《白蛇闹许仙》? 当即对夏怀宁更不客气,揪住他衣衫,半拖半拉地拽了出去,还不忘对杨萱道:「姑娘掩好门,别再教人闯进来。」 杨萱点点头,紧跟着关上门落了门闩,无力地倚在门板上。 她是恨透了夏怀宁,只愿永生永世再不瞧见他,可想起夏瑞,心里却酸楚得厉害。她是迫不得已才抛下他,夏怀宁又是为了什么也置夏瑞于不顾? 还有杨修文跟辛氏,到底在狱中受了什么苦,是不是用了刑? 杨萱垂头丧气地走进厨房。 她是打算包饺子的,面才刚刚和好醒着,菜已经放在盆里,还没有开始清洗。 杨萱站在地当间儿,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定下神,先将肉切成两半,一半捏上几粒粗盐腌了,准备留到晚上吃,另一半细细地剁成肉馅。 刚剁好肉馅,用酱油和盐并少许糖腌渍上,又听到有人敲门,这次却是萧砺的声音。 杨萱赶紧过去打开门,除了萧砺之外,还有杂货铺的伙计,推了独轮车,将她买的各样东西一遭送来了。 而夏怀宁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萱微微松口气,见萧砺跟伙计已将东西搬进厨房,先将面板和擀面棍等急用的东西清洗了,放在太阳底下晾着。 萧砺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问道:「你怎么了,是担心爹娘?」 杨萱「嗯」一声。 萧砺道:「我上午去牢狱瞧过,只除了不得自由之外,他们精神还不错。」 杨萱忙问:「会不会用刑?」 「不会,」萧砺简短地回答,「杨大人的性情……只等着裁断就好。」 君子坦荡荡。 杨修文做过的事情绝不会不认,哪里用得着上刑? 杨萱也深知这一点,默默地将小白菜洗干净,细细地切成末,又用力攥了攥,将汁水挤出来,跟先前腌好的肉馅混在一处,再加一点辗好的盐末,挖一汤匙菜油搅拌均匀。 此时晾在外头的面板已差不多干了。 萧砺将面板架到案台上,自发自动地擀起饺子皮。 杨萱颇为意外,「大人会包饺子?」 萧砺笑笑,「小七在酒楼掌勺,做得一手好菜,以往除夕都是他和面调馅,我们几个一起包。我包得不好看,擀面皮还行,又快又圆。」说着,滚圆的饺子皮就从他手中飞出来,果真不是吹牛,当真又快又好。 杨萱抿抿嘴,扯出个勉强的笑,一边包饺子,一边问道:「大人回来的时候,可曾在门口见到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书生?他叫夏怀宁……」 「没看见,」萧砺摇头。 他与夏怀宁并不相识,倒是听范直提起过几次,说这人年纪不大行事却老成,学问也做得好,近来出入东宫很是频繁,将来大有可为,还建议萧砺多注意此人。 这会儿杨萱又提起他,脸上明显带着异样,萧砺立刻戒备起来,「怎么了?」 杨萱道:「他先前跟我大哥同在鹿鸣书院读书,关系颇近,又跟我爹学习时文策论……今天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好一通胡言乱语,后来还是绸缎铺的伙计把他赶走了。」 萧砺眸光渐冷,手底不自主加大力气,面皮黏在擀面棍上。 他扯下面皮揉成团,重新擀成圆形,「回头我弄只大狗给你养着,要是再有人来,放狗咬他,」顿一顿续道:「若是有机会,你提醒你大哥,还是少给夏怀宁来往,这人……两面三刀,非常不地道。」索性把话说了个通透,「义父说他经常给太子出谋划策,在幕僚中颇受器重……三月初,太子就决定给清理整顿那些说话不过脑子的文人,夏怀宁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杨萱并不觉得意外。 前世就是太子登基为帝,改元丰顺,夏怀宁跟她都清楚。 这一世,虽然许多事情都改变了,她也不确定最后到底鹿死谁手,可自从三月以来,局势已经渐趋明朗。 夏怀宁明明知道前世杨家尽都被处死,也知道这世太子已经有所打算,可他却只字未提,连半句口风都不露。 尽管他提了,杨修文也不会改变主意,可毕竟杨桐待他如兄弟,杨修文待他似子侄,他竟能冷血到仿似没有这件事情。 就是这种品行,还口口声声地说为她担心,恨不能把京都翻个遍。 他有脸说出口? 杨萱咬咬唇,丝毫不掩饰心底的厌恶,「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人,也没打算跟他论交情,就是看到他鼻涕似的黏上来,觉得可恨。」 萧砺极快地扫她一眼,唇角弯一弯,「你别生气,这事交给我去办。」因见盆里剩的饺子馅不多,便将面皮都擀出来,「我去烧水。」 说完往锅里添上水,再从院子里抱进木柴,熟练地引了火。 等到杨萱把剩余的饺子包好,锅里的水已经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水泡上蹿下跳着准备迎接饺子的到来。 因不知萧砺的饭量,杨萱有意多包了些,摆了满满一盖帘,差不多五十余只。 杨萱试了试,觉得端着有些吃力,萧砺伸手接过去,「我来」,揭开锅盖,将饺子下进锅里,一边下一边用木铲轻轻推动,免得粘连在一起。 锅里的水顿时安静下来,饺子沉在锅底,少顷便一个接一个地浮在水面上。 萧砺盖上锅盖,往灶坑里添了把柴火。 杨萱看他动作熟练,像是做惯了的,一时颇多感触。 厨房历来被认为是脏污之地,男人下厨于前程不利,于家业不利,所以甚少男人会做饭,更遑论家里有现成的女人在。 杨萱嗟叹番,黄瓜洗净拍成块,捏几粒粗盐擀成末,洒在上面,再倒少许酱油及醋。 黄瓜的清甜夹杂着饺子独有的鲜香,充溢在厨房里。 萧砺蹲在灶前,一边看着灶坑里的火,眼角却不受控制地瞧向旁边——杨萱的罗裙随着她的走动飘来荡去。 他从来不知道藕荷色会是这么好看,飘逸轻盈,像天上的云,干净得不染尘埃,而裙底下墨绿色的绣鞋时隐时现,像纷飞着雀跃着的蝴蝶。 萧砺深吸口气,心里满满当当的尽是满足。 一时,饺子熟了,萧砺用笊篱捞出来四碟,摆在饭桌上,当中就是那盘凉拌黄瓜。 第五十九章 两人分别在饭桌两旁坐下,饺子的蒸汽氤氲在中间,使视线有些模糊,却更添几分家的况味与烟火气。 杨萱食量小,吃了十只已经饱了,剩下的连饺子带黄瓜全都进了萧砺肚子。 杨萱张张嘴,问道:「是不是分量不够,下次再多包点。」 萧砺笑着摇头,「够了,我吃多吃少都可以,」因瞧见她小巧鼻梁上沁出的细汗,又道:「下次我来包,别累着你……不过,还是得你和面,我和不好。」 杨萱扯扯唇角,给两人倒了茶。 歇过晌,萧砺已经去找范直了,杨萱踩着椅子将糊窗纸撕下来,窗棂一一用抹布擦拭干净,又比着尺寸将云纱裁开,打了糨糊糊在窗框上。 两扇窗子刚糊完,就听门外马蹄声响,紧接着传来萧砺的声音,「萱萱——」。 杨萱忙过去开了门,先盯着萧砺脸色端量,只看到满脸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之外,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 萧砺知道她挂心,并不卖关子,掩上门便道:「义父不在家,给我留了封信,说他已经找两个幕僚商议过,由他们出面说服太子,太子答应所有被牵连之人家中不曾及笄的女子以及未满五岁的男童可无罪开释。」 这就是说,杨萱跟杨桂性命无忧了。 杨萱心头一松,紧接着问:「那我爹娘呢?」 萧砺掏帕子,胡乱擦把脸,「这个我也不清楚,义父大概傍晚时候会出宫,届时我再跑一趟……我怕你着急,先告诉你一声。」 杨萱抬眸,低声道:「多谢大人。」 萧砺瞧出她目中忧色,宽慰道:「你别太担心了,义父答应帮忙定会尽力。眼下太子继位已是定论,以后少不得需要依赖天下士子治理政事,不会做得太过,而且为了有个好名声,定然也会多加宽宥……如果短期内不能出狱,待太子登基大赦天下,也还有机会。」 杨萱点点头,歉然地说:「大热天,劳烦大人来回跑……我给大人端水洗把脸吧。」 萧砺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大步走到厨房,见缸里水不多,先抓起水桶去挑了两担水回来,洗过脸这次看到窗户上换了窗纱,眸光闪了闪,无声地笑了。 家里有个女人,真好! 让人时时惦记着想要回家。 就好比他,他本来都是一大早在外头吃了饭直接去当差,直到太阳西沉,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家。 而现在,他完全可以到卫所做点别的事情,等范直出宫一并问清楚了再回家,可不知为什么,竟是在外面待不住,非得回来看上两眼才觉得安心。 眼看着日影渐渐西移,杨萱准备淘米蒸米饭。 大米下到锅里,加上水,杨萱伸手进去,水没过手背就可以。然后架上篦子,再把茄子放在盘子里一道蒸。 萧砺很识趣地蹲下烧火。 蒸米饭很考验火候,火太急,底下的米粒都焦糊了,上层的还不熟,是夹生饭,如果火不旺,米粒会太烂,不劲道。 约莫过了一刻钟,萧砺停了火,将茄子端出来,重新将锅盖盖上闷着。 杨萱用筷子将蒸软的茄子划成细条,捏一撮盐末,倒少许酱油,再切一把葱碎,最后滴几滴香油,搅拌均匀放在旁边。 然后将米饭盛在盆里,重新刷了锅,把中午留出的肉切成条,将豆角切成段,炒了道肉丝豆角。 菜炒好,米饭已经不那么烫了,正好可以入口。 这是杨萱在田庄里学到的。 夏天佃户们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吃得早,中午大概吃些瓜果之类垫垫,下午太阳不落山就吃晚饭。 这样等睡觉时候,家里的热气就散了,不会特别热,再者也不容易积食。 两人吃过饭,暮色终于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饭菜香味。 萧砺再度骑上马去了东条胡同。不等杨萱收拾好碗筷,萧砺已经回转来,幽深的黑眸闪着激动的光芒,「萱萱,判文已经出来了,三日后问刑,斩立决。」 杨萱脑中「嗡」一声,只觉得两眼发黑险些晕倒,萧砺一把扶住她,又道:「我话还没说完,萱萱你先别急,太子殿下说,只要杨大人肯写一篇歌功颂德的赞文,便可赦他死罪,只削官夺产……家产不用担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萱沉默着,欢喜不出来。 她太了解杨修文了,真正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前阵子他召集众人替靖王写陈情书,自己也上书过贬斥太子的檄文,现在又调转枪~头对太子献上阿谀赞美之词。 杨修文肯吗? 杨萱几乎能肯定杨修文不会答应,可心底仍是抱着一线希望,仰头问道:「我能不能见我爹娘一面?」 「好,」萧砺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着急回来就是为此,咱们须得请杨大人尽快写一篇呈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判文尚有更改的余地,倘或晚了,圣旨宣读之后再无可能改变。」 杨萱倒抽口气,「咱们这就走吗?」 萧砺点点头,抓起她的碗走出门口,站在马侧,「顺天府离得远,走着去太慢,我带你骑马。」微弯了膝头道:「你踩着我的腿上去。」 杨萱有些迟疑,脑海中突然就闪现出萧砺单膝跪在大雨中的情形。 萧砺只以为她害怕,柔声道:「这匹马很温顺的,没事,还有我在旁边护着你。」 杨萱咬咬唇,踩着他膝头爬上马背,不等坐稳,萧砺已翻身上马,正坐在她身后,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杨萱只坐过车,还是头一次骑马。 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看着道路两旁的屋舍树木飞一般向后掠过,杨萱紧张得浑身僵硬,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只能死死地抓住萧砺的胳膊。 一路上,既害怕自己坐不稳从马上摔下去,就害怕路口突然窜出人来,一时收不住冲撞了。 就在提心吊胆和担惊受怕中,忽听萧砺「吁」一声,勒紧了缰绳。 枣红马慢慢止住步子。 萧砺先下马,张臂将杨萱抱下来。 杨萱两腿酸软得厉害,几乎走不动,站了片刻,才回过神,打量着面前的小院。 院子四周是丈余高的白灰墙,门是大铁门,两边各有四名手持长~枪的差役守着,不远处有座两层楼高的岗楼,隐约可见上面有人影晃动。 萧砺栓好马过来,牵住杨萱的手,低声道:「你就跟在我身边,见了人不用说话,也别四处张望。」 杨萱点头应着,跟他一起来到铁门前。 萧砺掏出腰牌,差役接在手里反正两面看了个仔细,挥挥手,「进去吧。」 进得院子,走不多远就是座大石砌成的,墙体极高的屋舍。 第六十章 月光下,屋舍发出清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突然从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不过数息便戛然而止。 杨萱吓得毛骨悚然。 萧砺察觉到,用力攥了下她的手,抬脚踏上台阶。 有个头目模样的人迎上前,低笑道:「……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放心吧,都好着,倒是另外还有件事,今儿发卖下人,找出个杨府的姨娘,说姓王,死活不愿被发卖,也给送进那牢房里了。」 萧砺用力拍下他肩头,「你的情我都记在心里,容日后再报。今儿我带了太子手谕,麻烦你宣读一下。」揽过杨萱,介绍道:「杨府二姑娘,想见见她爹娘。」 头目接过手谕大致浏览一遍,又很着意地打量杨萱眼,笑一笑,「好说,两位请跟我来。」 引两人走到左手边牢房。 长廊只三尺宽,阴暗潮湿,望过去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墙壁上嵌着桐油灯,发出飘忽的绿光。 杨萱紧紧握住萧砺的手,寸步不敢远离。 走过两间牢房,萧砺停住步子,低声对杨萱道:「前面就是了,你跟魏兄弟进去,尽量请杨大人早点把赞文写出来,不用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我总会等你。」 杨萱再走两步,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辨出蜷缩在墙角的辛氏的身形,泪水顿时喷涌而出…… 杨萱见过辛氏刚生产的样子,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满头满脸的汗,却是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她也见过辛氏发怒的样子,神情凝重,双唇紧紧抿着,眸子里尽是责备;更多的是看到她温和而亲切的笑。 不管是什么情况,辛氏的衣着总是干净得体,气度总是优雅大方。 而现在,辛氏跟其它牢房的犯人一样,坐在稻草上,蜷缩着身子,看上去软弱无助,沉寂得仿似一滩死水。 在她的面前,杨桂小小的身体躺在地上,看不出是累了还是困了。 杨萱再忍不住,哭着扑到铁门前,哀声唤道:「娘,娘!」 有差役举着火把过来,头目打开铜锁,放杨萱进去。 辛氏缓缓抬头,瞧见杨萱,顿时站起身子,惊喜道:「阿萱?」随即沉了脸,「你怎么也进来了,是被他们抓到了?」 杨萱跪在她面前,已是泣不成声,片刻,擦把眼泪,摇摇头,「没有,我来瞧瞧娘。」 辛氏俯身拉起她,仔细地上下打量着,见她虽然穿着粗衣布衫,浆洗得却干净,手上脸上也都白白净净的,不像受过苦的样子,遂放下心,急切地问:「这几天你躲哪里去了,怀宁说到处找你找不到。」 杨萱低声道:「我去找萧大人了,就是先前住在三舅舅隔壁的萧大人……别人我不敢找,怕靠不住。」 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萧大人就能靠得住? 辛氏本能地想斥责她几句,转念想起杨萱仍是毫发无伤地站在面前,可见那人确实靠得住。 杨桂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喊一声,「乳娘,肉丸子炸好了吗?」 坐起身,瞧见杨萱,高兴地道:「姐,中午厨房里炸丸子。」四下瞧瞧,小嘴瘪起来,「肉丸子呢,我想吃肉丸子。」 辛氏温声道:「桂哥儿再睡会儿,睡着就有肉吃了。」 杨萱心头便是一酸,才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滚落。 这时,头目清清嗓子就着火把的光芒念完太子手谕,指指杨萱跟杨桂,「太子慈悲,念你们年幼无知,特赦俩人无罪,可以走了。」 王姨娘上前问道:「我呢,我们几人何时出狱?」 头目道:「上面没发话,我也不知道,到该出狱的时候就出狱了。」将手谕在几人面前虚晃一下,对杨萱道:「杨姑娘有什么话还请尽快,我这里担着干系不敢容姑娘耽搁太久,说完了就喊一声。」走出牢房,将铜锁依然锁上了。 杨萱瞧眼负手站在墙角的杨修文,低低唤声「爹爹」,又招呼杨桐,「大哥」。 杨桐抬手摸摸她的发髻,「萱萱受苦了……往后得劳烦你照顾弟弟。」 「不,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杨萱摇头,跪在杨修文面前,泪眼婆娑地道:「爹爹,萧大人托人走了门路,若是爹爹肯替太子殿下写篇歌功颂德的赞文,就能有转机……爹爹,弟弟还小,大哥也不曾娶妻生子,都指望爹爹照拂。」 杨修文垂眸看着脚前的女儿,长长叹口气,「阿萱是想让爹爹学赵子昂?」 杨萱愣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这还是前朝的事情,蛮夷入侵中原重建朝廷,蛮夷的王屡次降尊纡贵力邀赵子昂出仕,赵子昂抹不过情面做了官,虽然仅有一年便辞官不做,仍是饱受世人诟病。 即便本朝,但凡文人提起赵子昂,都会面带惋惜地摇摇头。 连带着赵氏后人都跟着没有脸面。 杨修文又道:「五柳先生不为斗米折腰,得‘靖节’之谥号,名垂千古……萱萱,咱们杨家素以节义为重,但求与心无愧,不问名利浮华,更是将生死度外。」 杨萱无力地低下了头。 王姨娘终于听明白了,先前她混在下人堆里,不愿意被发卖为奴,又见到辛氏等人被带到这边的清静牢房,只以为杨修文有路子能出狱,所以哭着喊着嚷出自己的身份,要求到这边来。 没想到杨修文竟是已经做出必死的打算。 王姨娘顿时晃了手脚,跪在杨萱身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老爷,老爷您可不能糊涂,这不是别的,是关乎生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咱们……」伸手抓住杨桐袍襟,「阿桐,快求求你爹,咱们不能眼睁睁地去送死,你还得考状元呢。」 杨桐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姨娘,这不但关乎生死也关乎名节。就算父亲写下赞文,死罪可赦,活罪难免,哪朝哪代也没有犯官子孙应考的先例。眼看着同窗都能做官,我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与其一生抑郁不得志,不若慷慨赴死,也为杨家赚得清名。」又看眼杨萱,「萱萱,你好好照看弟弟,请个好先生教他读书。」 杨萱泪如雨下。 杨桂现下还小,家里诸事牵连不到他头上,可是杨桐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倘或他不顾杨修文意愿,非要偷生,以后不但没有做官的可能,也许还会连累杨桂的名声。 现今,杨修文跟杨桐都一心赴死,固然靖王那边的人会感其气节,就是太子殿下也未必不会为之所动。 以后别人说起杨桂的父兄,只会说「品格如松不惧生死」。 兜兜转转,今生还是走上了前世的轨迹。 杨家人仍是要午门问斩。 那么上天为何让她重活一世,就只为了让她知道前世的真相?让她抚养弟弟长大,为杨家留一丝血脉? 杨萱头疼欲裂,而眼眶干涩得难受,想哭却已经没有了泪水。 辛氏上前扶起杨萱,温声道:「阿萱,这都是命。你带阿桂走吧,往后多费心教导他。」 杨桂倚在辛氏腿边,不情愿地说:「我想和娘在一起,还有姐,一起回家。」 杨萱牵起他的手,「阿桂乖,姐给你做肉丸子吃。」 杨桂看看辛氏,又看看杨萱,犹豫不决。 辛氏推一把他,「去吧,吃饱了给娘也带几个过来。」 杨桂点点头,松开攥住辛氏裙摆的手,奶声奶气地对杨萱道:「姐,走吧。」 门口举着火把的差役听到动静,打开铁门,萧砺一个箭步闪身进来,跪在辛氏面前道:「杨太太,我姓萧单名一个砺字,今年正是弱冠之年,有意求娶二姑娘,望杨太太与杨大人成全。」 杨萱吓了一跳,差役也惊讶万分,一时竟忘记锁门,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 第六十一章 辛氏更是料想不到,本能地拒绝,「不行!」 萧砺猛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幽深得像千年寒潭,直直地盯住辛氏。 辛氏看眼牢房门口小巧纤弱的杨萱,又看眼面前肩宽体壮,近乎八尺高的精壮男子,心底一片悲凉。 她是想给杨萱许个斯文儒雅的书生,而不是这样的武夫。如果日后有个言语不合,萧砺动起粗来,十个杨萱都不是对手。 可思及先前杨萱说别人靠不住,且如今寄住他家,又不能不委婉一些。 深吸口气,放缓了声音,「阿萱的亲事,是要她自己做主,她相中哪个就嫁哪个,可有一条,不管嫁给谁,都需得及笄之后才能行礼。」 萧砺「霍」地起身,沉声道:「我等得及,成亲时,我会禀告二老。」 言语极是笃定,好像适才辛氏那一番话就只是两个字,「可以!」 说罢,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一顿,「我会照顾好萱萱和幼弟,但请放心。」拥了杨萱出门。 差役「当啷」挂上锁,仍旧锁住了。 杨萱木木地走几步,回头去望,只看到阴暗的长廊里,飘忽不定的绿光…… 夜真正是深了,月亮已是半满,高高地挂在天际,冷眼俯瞰着世间芸芸众生。 杨萱低头,瞧见自己跟杨桂的身影,就在脚底下,小小的一团,仿佛不经意就会消失不见。 萧砺牵了马过来,轻声道:「三人不能同时骑马,你抱着弟弟骑,我给你们牵马。」 杨桂听说要骑马,高兴得不行,也不怕生,张开双臂让萧砺将他抱上去。他腿短,没法跨坐,只能侧坐着,萧砺怕不稳当,将外衫脱下来,拧成绳,束在杨桂腰间,另一头紧紧地系在马鞍上。 又让杨萱踩着他的膝头上了马。 待两人坐定,这才慢慢牵了马往回走。 杨桂开始觉得新奇,手舞足蹈地指着路旁的屋舍笑闹,走不过一刻钟,困意上来,小脑袋一点一点,竟是睡着了。 一路上静寂无声,只有马蹄踏在路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偶有查夜的士兵经过,萧砺亮出腰牌也便应付过去。 杨萱脑中一片空茫,没有悲哀也没有忧伤,只感到身体从内而外地累,而路漫长得好似走不到尽头似的,看不到半点将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砺终于将马停下,展臂对杨萱道:「到家了。」 杨萱抱住他脖颈,茫然地说:「大人,我好累。」 萧砺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我在呢。」 片刻,松开杨萱,打开,把马牵进院子里,这才将杨桂身上衣衫解开,问道:「让弟弟跟我睡,你好生歇一歇。」 杨萱摇摇头,「怕他半夜醒来喊人,还是跟我睡。」 萧砺遂不坚持,将杨桂放到东次间床上。 杨桂翻个身,熟练地摆成个大字,仰面躺下了。 萧砺无奈地摇摇头,走到杨萱面前,低声道:「先将就一晚,明儿我去买张大床回来。」 杨萱轻轻「嗯」一声,在床边坐下了。 萧砺站了数息,转头走出去。 杨萱听到他在院子取柴火,听到他哗啦哗啦倒水的声音,又听到他把马牵到东跨院。 她知道自己该过去搭把手,可是她懒得动。 跨坐在马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两腿酸得不行,而心更累,仿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感情,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只想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不大会儿,萧砺复又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水,走到床前半蹲着绞了帕子,轻轻覆在杨萱脸上。 他蹲在床前,绞了帕子,轻轻覆在杨萱脸上。 盆里兑了热水,帕子有些烫,却极舒服。 那种怡人的温度自毛孔渗进五脏六腑,杨萱像惊蛰之后的虫蛇,一点一点自僵硬中苏醒过来。 她接过帕子,轻声道:「我自己来。」 萧砺仍是半蹲着,月光透过云纱照进来,在他脸上泛起亮白的银辉,他幽深的黑眸映着明月,闪出动人的光彩,「萱萱,你还有我,我总是在的,不会舍弃你,不会抛下你,不管你在哪里,我总陪你左右。」 杨萱凝望着他,心里堵涨得难受。 杨修文为了气节不管她,辛氏为了爱情抛下她,杨桐为了名声丢弃她,杨芷为了活着远离她。 当她以为自己仍是跟前世那边孤零零地无依无靠的时候,却有人愿意给她温暖,给她支撑,蹲在她的面前说不离不弃。 杨萱展开帕子,再度蒙在脸上…… 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沁出,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帕子里。 片刻,杨萱深吸口气,将帕子自脸上揭下来,放进盆里洗干净,正要去晾上。 萧砺拦住她,「我去吧,你把弟弟外衣脱了,待会儿给他也擦把脸,擦擦手。」 杨萱点点头,也不点灯,就着清亮的月光给杨桂褪下外衣。 杨桂仍睡得香,嘴巴无意识地嚅动着,也不知梦里是否吃到了肉丸子。 萧砺另外换了水来,看着杨萱给杨桂擦洗过,这才端了水出去,低声道:「不早了,你歇下吧。」将门掩上,离开。 杨萱将杨桂往里挪了挪,侧身躺在床边,原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头一沾枕头便阖上了双眼。 梦里纷纷乱乱,时而是夏太太叉腰指责她不守妇道,时而是辛氏抚着她的发髻道别,时而是孙嬷嬷端着汤碗朝着狞笑,时而又是阴暗的长廊中,有人拖着粗重的脚链缓缓行走,所及之处,有暗红的血迹从地里渗出来,散发出阵阵腥臭。 而她就站在血迹中央,眼看着血液一点一点欺近,很快就要浸没她的绣鞋。 杨萱尖叫一声醒过来,正对上杨桂惊恐的眼眸。 杨桂「蹭」从床上跳下,「蹬蹬」跑出门外。 不多时,萧砺端着汤碗进来,「你醒了,先把药喝了。」 汤碗是青色粗瓷,正袅袅散着白汽。 杨萱蓦地就想起梦里那只青瓷汤碗。 孙嬷嬷一手端着碗,一手捏住她的腮帮子,油腻的鸡汤顺着她的齿缝流进嘴里,而更多的洒在她青碧色袄子的前襟上。 杨萱打个寒颤,眸中本能地生起几分戒备,刚想起身,却感觉头疼得仿似要炸开似的。 而后心一片湿冷,小衣早就被汗浸透了。 萧砺温声道:「先前看你一直未起身就进来瞧了眼,觉得脸烫得厉害……方才郎中把了脉,说是染上了风寒,并不严重,只是气滞于胸郁积不发,容易肝失疏泄,另给开了个纾解的方子。药一直温在炉子上,你趁热喝了。」 杨萱定定神,将枕头竖起来,斜靠在上面,接过碗,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正三刻,」萧砺回答,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小块冰糖,「喝完药解解苦,锅里还温着小米粥,待会儿我给你盛一碗。」 杨萱捏着鼻子将汤药一口气喝完,把冰糖含在嘴里化了,这才想起应允杨桂的肉丸子,忙问道:「阿桂中午吃的什么?」 杨桂高兴地说:「早上吃肉包子,中午萧大哥买了四喜丸子。」 他倒是个自来熟,才只半天工夫就喊上「萧大哥」了。 第六十二章 杨萱叮嘱他:「要听话,不许胡闹。」 杨桂重重点头,「我听话了,我帮萧大哥拿东西,还给大马刷毛。大马不踢我。」 他还不到五岁,能干得了什么? 想必是萧砺干活时,顺便哄着他罢了。 杨萱暗叹口气。 自己跟杨桂住进来,不知给萧砺添了多少麻烦,既要给自己请医问药,还得照顾杨桂。 杨桂平时还算懂事,但哭闹起来也是非常惹人厌的。 这时,萧砺端来小米粥,问杨萱道:「你之前说的那两个丫鬟住在哪里,我下午出去,顺便跑一趟。」 杨萱忙道:「在文思院附近,我没有去过,说是一户两进三开间的宅子,二门堵上来,我家丫鬟租赁的是一间倒座房,旁边住着几个绣娘。」 萧砺默默记在心里,待杨萱喝完粥,将碗接过去,又道:「我带着阿桂一道去,你在家里再睡会儿,我把门锁上。」 杨萱怕杨桂跟着去捣乱,正要拒绝,萧砺已笑道:「这么大的孩子正要开始皮,你还病着不一定能管得了他,再说……别把病气过给他。我们会尽早回来,你尽管放心。」 杨萱想想自己眼下连起身都难受,真是照看不了杨桂,只得应了。 等萧砺带着杨桂离开,杨萱忍不住困倦,又躺下睡了。 仍是睡不踏实,隐隐约约总像有人在哭泣,却又是那种压抑着的沉闷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就在她身旁。 杨萱困惑地睁开眼,面前一片模糊,瞧不真切,只感觉有团昏黄的火焰散发着光亮。 眨眨眼,火焰逐渐清晰,是床头书案上的油灯。 紧接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姑娘,您醒了?」 一张圆脸出现在视野里,两眼哭得通红,左唇角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杨萱惊喜不已,「春桃?」 「姑娘……」春桃抽泣道:「姑娘怎么就病了,适才又是热得不轻。」 看到春桃,杨萱精神大振,抿嘴笑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春杏呢?」 春桃擦擦眼泪,「她这阵子都跟着隔壁绣娘去绣楼上工,最近活计紧,吃住都在绣楼里,两天没回去了。我给她留了字条,她看到后自会过来。」 杨萱点点头,便想坐起身,春桃连忙扶住她肩头,想找个靠枕倚着,可四下瞅瞅没瞧见,仍将枕头竖起来靠着了,问道:「姑娘近些天都是住在这里吗?」 杨萱「嗯」一声,「虽然简陋了些,可总归是个安身立命之所。若非萧大人仗义相救,只怕你我再也见不到了。」 春桃黯然神伤。 市井间传言是极快的,杨家被查封的第二天,春桃就得知了消息,特地赶回去看了眼。只见门上贴了封条,上面盖着红艳艳的官印。 街坊四邻说杨家连主子带下人都被抓走了,一个活物没留下,还说死了两个丫鬟,尸身是被苇席卷着拖走的,流了半条胡同的血。 春桃听得毛骨悚然,跟春杏抱头哭了半夜,转天又到顺天府牢狱门口转悠。 可差役根本不可能让她俩进去,就连她们打听人,也是三缄其口,只说不知道。 两人都不是京都人,在京都举目无亲,什么门路都没有,连碰了好几次钉子之后,只能老老实实地等消息。 可她们又不能干等,杨萱给的那些银钱物品不能动,她们日常嚼用要靠自己赚出来的。 春杏绣活儿好,老早就从绣楼接绣活了。春桃则收些衣服回家来洗,顺带着缝缝补补,日子总是能过得去。 本来萧砺说杨萱找她们,春桃还以为他撒谎,可见到跟在后面进来的杨桐时,心里半点怀疑都没有了,把原本从杨家带出来的金银细软尽都拿上,二话不说跟着来了。 春桃并不是嫌弃萧家,而是觉得自己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不该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可听到杨萱这般说,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再不提萧家寒酸的话,只卯足了劲儿用心伺候好姑娘与少爷。 当夜,杨桂跟着萧砺睡,春桃便在杨萱床前铺了床垫子,又是伺候药,又是伺候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杨萱仍是没有精神,热度却总算退了。 因家里多了春杏,萧砺便没有再带杨桂出去,自己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杨桂没人陪他玩,便想起爹娘,哭着闹着要去找辛氏。 杨萱少不得打起精神陪他玩了会儿翻绳,又让春桃跟他在院子里跑了一圈,总算哄得杨桂开心。 她却累出一身汗,只觉得身体又虚了些。 好在,转天春杏找了来,能够帮一把手,杨萱才得以卧床休息。 连续三天,萧砺都是清晨天刚放亮就离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 饭也不曾在家里用。 杨萱觉得很是对他不住,自己占了他的房子,却把主人逼得没法待,春桃与春杏倒是松了口气,萧砺不在,她们自在许多,否则家中杵着个年青男人,该是多么不方便。 第四天,杨萱病情大有好转,萧砺也难得的早早回了家,正赶上春桃做的打卤面。 杨萱请他在屋里吃,萧砺不应,自己端只大海碗到东跨院去了。 等到吃完,才过来正院,瞧瞧将春桃叫出去,「……明天午门问斩,别让姑娘出门,免得在外头听到风声。我已经订好了寿衣棺材,明天先把尸身装殓好,再拉回家。犯官不得搭建灵堂以作拜祭,只能挂几盏素灯笼,白幡、白烛、麻衣等物我也订下了,明儿大概未正时分会送来……你们多劝着姑娘,别太难过伤了身子。」 判文已经下来了,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辛氏要追随杨修文,自愿跟着去午门,而王姨娘被流放湘北三年。 萧砺不想让杨萱姐弟见到行刑的场面,毕竟那种地方,看到了就是一辈子的噩梦。 春桃只觉得脑门突突地跳,想哭却不敢哭,只苦苦地忍了,一桩桩将事情记在心里。 回到屋里,杨萱正攥了杨桂的手凑在灯前教他写横竖撇捺。 昏黄的灯光照在姐弟两人脸上,温暖而静谧。 春桃顿时红了眼圈,又掉头出门,深吸口气平静片刻,到厨房兑了洗脚水端到东次间,笑着道:「天儿不早了,桂哥儿洗洗脚吧。」 杨桂放下手中的笔,盯着杨萱道:「姐,我想娘亲,我想去找娘。」 杨萱轻声安慰他,「阿桂乖,赶紧去睡觉,明儿就能见到娘了。」 春桃手一抖,洒出半盆水。 杨萱仿似没瞧见般,亲自给杨桂脱下鞋袜,帮他洗了脚丫子,这才让春杏抱着他去找萧砺。 等杨桂离开,杨萱问道:「萧大人跟你说什么了,明天要行刑?」 春桃不便隐瞒,将萧砺的话一一重复了遍。 杨萱淡然地道:「明天你跟春杏在家带着阿桂,我要去刑场送我爹娘一程……寿衣店若是送了东西来,只把白烛麻衣留下,其余的尽都退了。在别人家,不好大肆张罗丧事,我也没想把棺椁抬过来,先找个寺庙寄存些时日,从寺里直接发丧……」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娇娘敛财 卷一》作者:澐晓 02、《娇娘敛财 卷二》作者:澐晓 03、《娇娘敛财 卷三》作者:澐晓 04、《娇娘敛财 卷四》作者:澐晓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