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敛财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第二天,杨萱起了个大早,告诉萧砺自己的想法。 萧砺思量片刻,应道:「好,我先去往寺庙里看看,约莫巳初回来。行刑是在午时三刻,耽搁不了。」 午时三刻据说是阳气最盛的时候,选择此时行刑,阴气会很快散去,不能汇聚成冤魂徘徊不散。 杨萱屈膝端端正正地行个福礼,「多谢大人。」 萧砺没搭话,到东跨院牵了马出门。 时辰尚早,杨桂仍在睡着。 杨萱趁机将春桃跟春杏两人叫到面前,诚挚地说:「先前我病着,只巴望你们早点过来帮把手,没有思虑周全。你们两个如今都是自由身,可想好以后有什么打算了?」 春桃毫不犹豫地说:「我七岁那年到了杨家,如今整整十年,我哪里都不打算去,还想跟在姑娘身边。」 春杏则有些迟疑不决,片刻才开口道:「我也愿意伺候姑娘,可又想去绣楼上工……我跟春桃一样都是在杨家待了十年,太太跟姑娘对我们的好也都记着。本来是因为害怕不敢出府,这阵子觉得跟那些绣娘说些闲话也挺自在的。」 杨萱能够理解她。 与其囿在府里巴掌大的地方,束手束脚地守着各样规矩,的确不如在外面自由,还能见识到各样有趣的事情。 想一想便道:「原本我也是不打算耽误你们的,只是眼下阿桂还小,我身边暂且离不开人,就先让春桃帮我些时日,春杏喜欢去绣楼就仍去上工。不过,我有些事情得拜托你。」 春杏急忙跪下,「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当不起‘拜托’两字。」 杨萱叹道:「你也看到了,我们给萧大人增添了多少麻烦……住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早晚要搬出去。你得空的时候帮我打听下宅子,不用太大,像这么座一进小院就可以,要是再加个跨院就更好了……地角选个安静便利的,价格上八~九百两银子左右。你今儿就回去吧,文思院那边的房子退了没有?」 「没退,还在呢,」春杏重重地杨萱磕了个头,「多谢姑娘开恩,姑娘且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妥当。」 杨萱伸手拉起她,「不用见外,以后虽然不住在一处,当个亲戚走动也挺好的。」 春杏来时只带了当初那只包裹,将包裹交给杨萱后,再没有其它物品,两手空空地走了。 春桃噘着嘴极不情愿地说:「姑娘太好说话,就这么让她走了?哼,真没良心,我早猜出她会这样,看她天天跟那几个绣娘混在一起就知道了,白瞎姑娘对她的好。」 杨萱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况且春杏也不曾对不起我,你看这些真金白银的,要是她推说生病抓药或者租赁房子昧下十几二十两,我还能追究不成?春杏心里有成算,会计较,这样挺好的。」 春桃想想也是。 春杏刚出府时候还真病过,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确实没有动用过杨萱一分银子。 就是她们两人日常嚼用也都是自己出力挣出来的。 杨萱见春桃想通了,续道:「等春杏找好房子,你也出去吧,给我看着屋子,顺便把里面物品置办齐全。往后咱们也得立起来,不能单指望从家里带出来那些东西。虽然那些金银首饰变卖了,足够一辈子吃喝,可还有阿桂,他要读书要成亲。」 春桃点头应好。 说话这空当,杨桂穿着小衣亵裤从屋里出来,迷迷瞪瞪地喊「娘」。 春桃先带他去尿了晨尿,伺候他洗了脸和手。 杨萱将饭菜摆出来,等他吃完饭,温声道:「娘生病了,许是有些重,待会姐去看看娘,你跟春桃留在家里,你好好听话。」 杨桂立刻嚷着也要去。 杨萱道:「娘的病会过给小孩子,你要是染上病,喝药的时候可不许嫌苦。」 杨桂便不坚持,小手扯着杨萱的手摇晃着,「姐让娘早点好起来,下次我也去瞧娘,给她带肉丸子。」 杨萱心头一酸,摸着杨桂柔嫩的小脸,温声道:「好!」 约莫辰正,萧砺就回来了,先将马牵到东跨院,而后「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冷茶,这才开口,「都妥当了,约定好了送到白马寺……我看路上人颇多,早些出门也好。」 杨萱回屋换了她之前在家里穿的那件嫩粉色杭绸袄子,又重新梳过头发,戴了珍珠花冠,对萧砺道:「走吧。」 萧砺盯着她看两眼,默默地走在前头。 杨萱错开半个身长的距离,跟在他后面。 一路遇到不少青壮男人往午门走,大抵都是去瞧热闹的。 极少有女子或者孩童,杨萱夹在他们中间颇为显眼,引来不少目光。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有意放慢步子,走在杨萱身旁,替她遮住了大半视线。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行至东长安街,渐觉人声鼎沸喧闹不止,远远地可以看到午门门口的一座约莫五尺高的台子,台子上竖着五个木桩用以捆绑犯人。 台下已经站了许多人,正兴奋地等待着犯人的到来。 离台子尚有三丈远,萧砺站定,拉住杨萱,「就在这里吧。」 杨萱低着头没作声。 过了会儿,有人呼喊道:「来了,来了。」 人群顿时像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紧接着,传来差役威严的呼喝声,「威——武——」,人群自动分成两半,为差役让出一条路。 差役之后便是押送犯人的囚车。 囚车一辆接一辆辚辚而过, 终于萧砺开口道:「杨大人他们过来了。」 杨萱下意识地抻抻衣襟,理理鬓发,踮起脚尖往里瞧。 杨修文已换了灰蓝色的囚衣,头发梳得很整齐,高高束在头顶,神情淡定从容,唇角带一抹浅笑,不像是送死,倒像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反观杨桐,脸色却是一片灰败,眸中明显流露出恐惧。 杨桐后面就是辛氏。 辛氏穿着同样的囚衣,头发绾成圆髻,用一根木簪别着,脸上神情晦涩不明,看上去比前几日更消瘦了些。 杨萱禁不住就红了眼圈,忙忍住泪意,不错眼地盯着辛氏瞧。 像是察觉到杨萱的目光,辛氏朝这边看过来,很快发现了杨萱,唇角微弯,漾出个浅浅的笑意。 也只一瞬,囚车便过去。 杨萱再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 旁边有人「哎哟」一声,「怎么还有个娘们,长得还挺俊?不是说都是结党营私图谋造反的吗,娘们也造反?」 另有人道:「你懂什么,你没见她男人在前面,人家那是殉情。」 「啧啧啧,」有人嗟叹,「也不知谁这么有福气,黄泉路上还有婆娘陪着,有这么好的婆娘,守着热炕头过呗,干什么想不开去谋反?」 杨萱听闻,心中更觉悲苦。 萧砺掏帕子递给她,低声道: 「我已托人打点了刽子手,等到杨大人他们时,换一把刀。」 刀用久了,刀刃会卷,砍好几下都砍不死,平白多受许多罪。 换了新刀,可以来个痛快的。 第二章 犯人到齐,差役将他们尽数押到台上跪下,有监刑官逐个验明身份,宣读了他们的罪行。 接着五位膀大腰粗的刽子手提着大刀上台,站在头一批行刑的五位犯人身边。 人群静寂无声,似乎都在等待时辰的到来。 伴随着一声高亢嘹亮的「时辰到」,萧砺一把捂住了杨萱双眼。 杨萱看不到刑台上的情景,却能听到人们兴奋激动的呼喊声,而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飘扬在午门上空。 人们肆意而热切地讨论着哪个是孬种,被吓得尿了裤子,哪个又是好汉,刀架在脖子上还笑得出来。又讨论哪个刽子手的刀法好,手法利落。 没有人关心刑台上的犯人到底因何而死。 想起杨修文所说要为黎民百姓谋福,为社稷江山出力,杨萱心里一阵悲凉。 百姓们并不在意到底是谁登上皇位,统治江山,他们只想要安定平稳的生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亢奋的人群渐渐平静,人们满足地四散离开。 萧砺终于松开蒙住杨萱双眼的手,低声道:「待会儿我去把尸身装进棺椁里,你在路边等着,就别过去了。」 杨萱朝刑台望去,只看到鲜血顺着台边哗啦啦往下淌,很快融汇成一条溪流,不住地往外蔓延…… 就跟梦中的景象一般无二。 杨萱深吸口气,只听身后有人道:「萱娘,你满意了?你亲眼看着你爹娘送死,你高兴了?」 杨萱猛地转身,看到穿着象牙白长衫的夏怀宁。 夏怀宁伸手指向萧砺,鄙夷地说:「萱娘,你攀附错了人,前世他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一世却未必。你看他这模样,会是个好人?前两天我几次三番想找你,都被他拦住了……萱娘,我有办法救你爹娘,他们本不致于死!」 真是事后诸葛亮,专门雨后送伞。 人都不在了,他特地过来说这种话,岂不就是来添堵的? 杨萱冷冷地道:「你要是有心相救,早就救了,何必非得找到我?」 「因为我是为你而来,」夏怀宁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萱娘,上一世我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现在我们又一同重生,合该延续前世的缘分……你且想想,这个世间唯你我两人窥得了先机,倘或我们携手,岂不比别人更多机会更多胜算?我又非愚笨之人,前世能考中探花,这世必然会更上层楼。萱娘,你跟了我,必然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不好?」 见他说得坦直,杨萱索性也打开窗子说亮话,「夏怀宁,你是真把我当傻子?前世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清楚我也清楚,前世我怎么死的,你不会心里没数吧?我即便再没脑子,也不可能傻乎乎地再凑到你家去……」 「萱娘,」夏怀宁打断她,「这一世不一样,我们不跟我娘一起住,我们另外置办宅院或者外放也行,只我们两个,然后生个跟瑞哥儿聪明伶俐的孩子,好不好?」 杨萱摇头,「不可能,夏怀宁,就算抛开前世的那些恩怨,也不可能。你太会算计了。」 夏怀宁怔了怔,面色变得铁青,唇角却慢慢绽出笑来,「我就是会算计又怎样?总有一天也会算计到你头上,要你跪着求我收了你。」 这个人,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说出这种无耻的话。 杨萱气极,怒道:「滚!」 夏怀宁笑意更浓,笃定地说:「萱娘,别说我没提醒你,不要把宝押在萧砺身上,我会把他的路一一堵死,让他当不成指挥使,甚至连个百户都当不上。你,早晚还是我的,不信,你走着瞧!」 「唰」一下甩开手中折扇,迈着方步离开。 杨萱看着他一摇三晃的背影,想骂人骂不出口,只恨恨地道:「待会让你摔个嘴啃泥才好。」话说完,瞧见萧砺已从行刑台上跳下,大步朝这边走来。 炽热的阳光照着他麦色的脸庞,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不断地顺着脸颊往下淌,白色的护领处已有些洇湿。 鸦青色长袍的袍摆掖在腰间,上面沾了血,好几处暗红色的血痕。 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这狼狈淡化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凶狠戾气,而多了些寻常男人的笨拙。 原本,装殓尸身是该杨萱与杨桂分内的事情。 杨萱急步迎上前,掏出帕子道:「大人,擦把汗。」 先前萧砺的帕子被她擦了眼泪,这会儿掏出来是她自己的。 浅浅的湖色,左下角绣几片嫩绿的萱草叶。 萧砺摇摇头,抬臂用衣袖擦了,「寿衣换上了,杨太太一直不能合眼,你过去看看,然后就封棺。」 杨萱「嗯」一声,提了裙角跟着萧砺身后,小心地避开地上血渍,走上刑台。 刑台几乎被血染红了,有几家人也在装殓入棺,还有好几具没人收捡的尸体横在地上,身上衣衫被血液浸透,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人头则杂七杂八地堆在一处,脸面上血肉模糊,苍蝇嗡嗡地围着乱飞。 若非至亲之人,根本辨不明身份。 因为天热,刑台上已经散发出隐隐的腥臭之气,令人作呕。 前世,夏太太不允她出门,她就未能及时前来装殓,直到两日后,才央求夏怀宁让杨修文等人进了棺椁。 她本还担心夏怀宁不认得自己的爹娘,可夏怀宁回去之后说一眼就看出来了。 想必那个时候,别人的尸身都被接走了,只有杨家人在,哪里还用得着辨认? 杨萱忍住心头悲凉,走到摆放杨家棺木的地方。 有个四十多岁穿青色袄子的婆子向杨萱招手,「姑娘,这边。」 杨萱走近前,探头去看。 辛氏在囚衣外面套了件碧色袄子,湖色罗裙,脖子处搭了条月白色帕子,掩住了伤口。 脸已经擦洗过,碎发也抿在脑后,显得整整齐齐的,相貌跟生前并无二致,唯独一双眼眸圆睁着,像有心愿未了。 杨萱盯着辛氏瞧了片刻,低低唤声,「娘」,顿一顿,续道:「我会好好的,也会照顾好弟弟,娘放心。」伸手将辛氏双目阖上。 两个伙计抬起棺盖扣上了。 有两辆骡子拉的板车在不远处等着。 伙计先将棺椁抬上头一辆车,萧砺则扶着杨萱上了第二辆车,递给她一件麻衣,自己也披上一件。 杨萱正想阻止他,可瞧见旁边尚有寿衣店的伙计在,遂闭口不言。 白马寺位于阜成门附近,离着有好一段距离。 头顶上,炎阳似火炙烤着她,而身边,挥之不散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 杨萱只觉得肚子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忙将头探到外面,「哇」一声吐了。 萧砺忙招呼车夫停下车,将杨萱扶到阴凉处,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杨萱正要回答,刚开口又是一阵吐。 虽然只是吐了些口水,可总算舒服多了。 杨萱直起身子,有气无力地说:「没事,许是太晒了,走吧,接着赶路。」 萧砺看一眼车上等待着的伙计,又瞧一眼空寂无人的马路,低声道:「那你再忍会儿,还有一刻多钟就到了。」 搀扶着她上了板车,却是没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 第三章 他的手较之脸色更加暗沉,关节粗大,指腹密密地布了层薄茧,还有两道浅浅的疤痕,摸上去有些扎人。 与她白净细嫩的手放在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可便是这双手给她端过洗脚水,给她煮过小米粥,替她承担着该她担负的责任……杨萱心头一酸,泪水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忙侧过头,抬起衣袖拭掉了。 不大会儿,终于到了白马寺。 寺里长老颇为和气,先跟萧砺与杨萱道过恼,然后耐心地解释,「如今天热,寺里虽有冰,可最多只能停放七日,还请施主早做打算。不过法事可以一直做足七七四十九天,长明灯也会一直点着。」 萧砺代杨萱回答:「多谢大师,我们七天内定会下葬,这些时日辛苦众位长老护送逝者平安上路魂魄归位,日后我们定会供奉佛祖。」 长老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如此甚好,侍奉佛祖不但己身得福报还能惠及子孙,祛恶扶正。」 杨萱连连点头。 长老又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便告辞去差人布置佛堂。 不大时候,便有执事僧带着十余位和尚过来,在香案上供了香,将杨修文三人的牌位立上去,接着分四排坐在蒲团上开始诵经。 杨萱也跪在角落里跟着念。 先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念了《往生咒》和《金刚经》,三部经书诵完,杨萱才要起身,便觉头晕目眩,忙扶住案台才勉强站稳。 萧砺忙让她在蒲团上坐下,径自出了门,少顷端只托盘回来。 托盘上放着两碗粥、一只杂粮面饼和两碟腌的咸菜。 萧砺道:「天热,厨房里都是按人头做的饭,午饭已经没了,这是早晨剩下的,让他们热了热,你将就吃点。」 杨萱自打吃过早饭之后就水米未进,大半天过去,早就饥肠辘辘,却只是就着咸菜喝了粥,将面饼递给萧砺。 萧砺掰开两半又还给她半只。 杨萱不便推来让去,沉默着吃了。 粥饭下肚,便感觉身上好似有了力气,不再像先前那样头晕眼花。 萧砺见她脸色渐渐好转,开口道:「你先在这儿歇会,我去寻辆马车送你回去,你生病才好,别强撑着……生前尽到孝心已经足够,杨大人跟杨太太定会体谅你。」 杨萱本打算夜里在寺中守灵,可思及自己的身体确实禁不住这般折腾,如果逞强累病了,麻烦得还是萧砺跟春桃。 而且她一个女子不便在此,少不得要喊春桃过来,若是春桃来了,杨桂又没人照看。 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便道:「我跟你一起去,免得大人又要多跑一趟腿。」 说罢,往香炉里续上三支香,拜了三拜,与萧砺一道走出寺门。 此时,日影已经西移,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汇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萧砺身材高大,麻衣紧紧地箍着,更显出肌肉鼓胀,而幽深的黑眸映了西天的霞光,难得的温暖亲切。 杨萱仰起头,低声问道:「大人,你没有真的用军功交换我爹娘免罪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萧砺挑眉,随即答道:「没有,是义父联合东宫的几位幕僚说服的太子,夏怀宁从中也出力不少,就是他提出让杨大人写赞文。」 杨萱讥刺地笑笑。 原来夏怀宁是杨修文不至于死是因为这个,可他怎知道杨修文的性情? 杨修文若是肯写赞文,早就学习秦铭改弦易辙了。 片刻,担忧地道:「大人往后还是提防着夏怀宁吧,他说要用尽法子不教你升职,把你的路一条条都堵死。」 萧砺淡淡道:「我升迁是靠真刀实枪的本事,就算没路我也能杀出条血路来,何况……他又如何知道我都有哪些路子?」垂眸看一眼杨萱,「你还是个孩子,不必担心这些,我会处理。」 杨萱低声道:「这事是因我而起,我不想连累大人前程。而且,要是大人官位坐得高,我的日子也能跟着过得好。」 萧砺越发着意地看着她,忽而叹一声,「有时候还真觉得你不像个小孩子。正常十二三岁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情,只会哭哭啼啼,哪会像你……这般老成。」 杨萱眸光闪了闪,开口道:「因为我死过一回……我八岁那年到田庄玩,掉进青衣河里过,我娘说我险些没了气,其实我是在阎王殿里转过一圈又回来,看透了许多事情……」 萧砺心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急忙打断她,「你小小年纪,能看透什么?」 杨萱续道:「我觉得好多事情是命中注定,就好比我爹,明明有条活路可以走,但他非要往死路上去,又好比我娘,我爹之前说要合离,我娘不乐意。」 说到此,突然想起夏怀宁笃定的笑容,声音里就带了悲凉,「我一早就预料到他们会选择这条路,虽然很难受,却不是伤心欲绝的那种痛苦,就只觉得自己注定又是孤零零的被人欺负被人羞辱,一年一年地熬,直至终老。」 萧砺一把抓住她的手,「不会的,萱萱,你还有我。」 杨萱迎着他的眸,郑重道:「我很感激大人。」 萧砺道:「你不用感激我,我也不需要你的谢,我只要你……」话说了半句,又止住,「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你长大了再说。」 杨萱沉默着低下头。 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可看到他忙里忙外,看到他身穿麻衣,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不安。 原本,她想要的就只是一个庇护所,自己能躲在他的羽翼下,安稳度日。 找上萧砺,也是因为他将来足够有权势,拯救自己或者父母。 虽然,她喜欢他,可也只是喜欢,她完全不想成亲,更不想生儿育女。 但是,这几天住在萧砺家中,越来越感受到萧砺待她的真心,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与呵护。 这样无疑于是在欺骗他。 她不想欺瞒他,萧砺那么好,合该有个待他好的妻子,跟他生一群孩子,共享天伦之乐。 杨萱暗暗叹口气,还是等过完七七,就把话说开。 最多住到冬月或者腊月,想必范直那边也能交待过去,春杏或者也找到合适的宅院了。 她就搬出去守着杨桂生活…… 及至两人回到椿树胡同,天色已经全黑。 屋里点了白烛,比油灯亮,却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凄凉。 春桃陪杨桂在桌前玩七巧板,杨桂嫌春桃手笨,叫嚷道:「你什么都不会,大马不是这样的,也不是小兔子,根本都不像。」伸手将七巧板扒拉到地上。 杨萱正好进门,恰看在眼里,板起脸唤一声,「阿桂!」 杨桂雀跃地扑上前,扯住杨萱的手,无限委屈地说:「姐,你怎么才回来?娘生病好点没有?」 杨萱哽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才道:「还没有,因为需要一味很难得的药,大哥和爹爹陪着娘去找了。」 杨桂顿感失望,「哇」一声哭出来,「那什么时候才能好」 「不知道,」杨萱张臂将他揽在怀里,「可能要两年,或者三年,或者很久很久,阿桂要是听话,爹爹就能快一些找到药。」 第四章 杨桂抽抽搭搭地道:「姐,我听话……可是春桃不听话,我想吃肉丸子,她不给我做,我想玩七巧板,她又不会。」 杨萱替他拭去泪,柔声道:「春桃不会玩七巧板,你教给她就是,你当先生,把你会的教教她,她就学会了。」 杨桂泪眼婆娑地答应了。 春桃将晚饭摆出来,牵了杨桂去洗手。 杨萱扫一眼饭桌。 饭是白米饭,菜是一碟清炒莴苣,一碟凉拌黄瓜,一碟素烧豆腐还有一盆冬瓜蛋花汤。 清清淡淡的四道素菜。 杨桂嫌弃地不想吃,杨萱哄他就着豆腐吃了小半碗饭,早早打发他去睡了。 萧砺仍是自发自动地去厨房洗碗。 杨萱跟春桃商量,「明天我带着阿桂,你去隆福寺买只素鸡回来吧。阿桂还小,没法吃纯素,就是萧大人和你,也不必跟着克扣自己。发葬之后,饭食上就不用忌讳了,该吃什么吃什么,只别大鱼大肉地招人眼目就成……还有,你也不必穿这麻衣,平白招惹人多想。」 春桃一一记下,「主家有难,下人合该披麻戴孝。姑娘容我替太太服这七天孝,在家穿着,出门时候我就换下来。」 杨萱只好应着,忽而听到院子有「哗哗」水响,便探头去瞧。 月光下,萧砺穿件露胳膊的短衫,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洗衣裳。 他的那件鸦青色长衫沾了血。 布料沾上血很难洗掉,而且洗了也会留下印子。 杨萱推门出去,低声道:「大人,我来洗吧。」 「不用,」萧砺抬起头,温声道:「今天你累了一天,早点去歇着吧,明天还有得忙……就这一件,搓两把就行。」 他既不肯应,杨萱又不好硬夺过来,无措地站了数息,沉默着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只听萧砺晾完衣服接着出门去担了水,又好似去东跨院喂马。 再然后就睡着了,也不知萧砺几时喂完马回来的。 早上又是睡到天光大亮,被杨桂吵醒了。 而萧砺仍是一大早就出门了。 三人就着腌好的黄瓜条吃了粥和馒头,春桃去隆福寺买素鸡,杨萱则带着杨桂灯市胡同买菜。 经过绸缎铺子时,杨萱想起萧砺那件沾了血的长衫,心中一动,迈步进去。 上次她便在这里买过好几匹棉布,伙计仍然记得她,热络地上前招呼,「姑娘要点什么,店里新进了好几种花色的府绸、杭绸,正好入秋穿。」 杨萱四下打量眼,落在那匹鸦青色的杭绸上。 杨桂笑呵呵地问:「姐是要给我裁衣裳吗?」 「是,」杨萱答应着,「给阿桂和萧大人缝一样的衣裳好不好?」 杨桂很欢喜,指着另外一匹宝蓝色杭绸道:「我还想要那个,上面绣小老鼠。」 以前杨桂就有件绣着小老鼠的宝蓝色袄子,杨萱不忍拂他的意,轻声道:「好。」 伙计忙将两匹布摞在一起,笑道:「这两个都是小匹布,承惠二两零着一百八十文」,因见杨萱手里提着篮子,便道:「姑娘先去忙,不着急会钞,回头我给姑娘送家去一道带回来即可。」 杨萱连声道谢,往隔壁杂货铺买了几样线绳,最后买了菜回家。 因想着中午有素鸡,杨萱打算再炒个菜心就行,便没着急,只把米淘在锅里焖了米饭。 刚熄掉灶坑的火,绸缎铺的伙计送了布来,杨萱正好开始裁衣。 先捉了杨桂在跟前,一拃一拃地量,杨桂看着没变化,可身量比春天时候高了一寸,小胳膊也见粗。 又因为是要秋冬穿,里面要套夹袄,索性又往宽里裁多了半寸。 裁出来杨桂的,又裁萧砺的。 萧砺昨晚洗的那件仍在竹竿上晾着,已经干了,上面血渍虽然淡了,可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杨萱收进来,比着大小裁好,叠整齐后送到西次间,刚进门便愣住了。 屋里靠墙摆了张大床。 这本是萧砺替杨萱姐弟买的,可杨桂图新鲜想跟萧砺睡,萧砺便把大床摆在西次间,换下来的小床放到西厢房给春桃用。 床对面的架子上便是萧砺所有的衣物,薄薄的一摞,一眼便数得过来,不超过五件,其中就有他之前经常穿的土黄色裋褐和靛青色裋褐,再就两件长衫。 并没有夹袄或者棉袄,更没有大氅等挡风御寒的衣物。 也不知冬天,他都是怎么过来的,还是说他根本不怕冷。 杨萱将长衫放在最上面,去西厢房把之前买的石青色棉布找出来,仍是按着萧砺的尺寸裁出来。 石青色比墨色略浅,非常耐脏,她原打算做裙子,这样做饭烧火时蹭上脏污也瞧不出来。 因为一直没得空,就没裁,现在想先给萧砺做件夹袄,余下的布料她用来裁裙子仍是绰绰有余。 杨桂在旁边玩七巧板玩得不耐烦,又嚷着说肚饿。 杨萱这才发现已经正午了,可春桃竟然到现在都不曾回来。 隆福寺距离椿树胡同并不算远,即便买素斋的人多需要等待,来回有一个时辰也足够了。 杨萱心中焦急,而杨桂又吵闹不止,只得将米饭先盛出来,洗了锅子,打两只鸡蛋,和一勺面,再加一点葱末,摊出来两张鸡蛋饼给杨桂吃了。 刚吃完,便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春桃跟萧砺手里各拎两只包裹,大汗淋漓地回来了。 春桃倒是没忘记买素鸡,还买了二两素什锦。 杨萱顾不得多问,先去厨房炒了道素芹菜,将米饭盛在碗里。 几人吃完饭,萧砺才解释道:「经过槐花胡同,看到正往外清理东西,本打算回来找你,半路上瞧见春桃。」 杨家的家产除了大兴那个两百亩的田庄是祭田,可以保留之外,其余都被判充公。 杨修文跟辛氏被抓之后,杨府门上就贴了封条,不许人进出。 这会儿是清理里面的器具摆设,衣物书籍等,清理出去后,房产或变卖或者赏赐给有功之人,木器家具则送到典当行里作价处理,贵重的金银玉石以及瓷器等物都要入册上交,至于衣物则是由着军士们随意处理。 大致就是卖给旧衣铺子或者当铺,所得钱财众人一分了之。 萧砺不想杨萱的衣物落到闲杂之人手里,就托了个人情,让春桃进去把杨萱屋里的东西尽都收拾出来。 负责搜捡的头目大略翻了翻,不外是些衣物。 如果买了布回来做,自然花费不少,可这些都是要成捆成堆地卖出去,也卖不上多少银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杨萱打开一只包裹,入目便是各式的绫罗绸缎,娇嫩的粉,鲜亮的红,清雅的碧,都是出自江南的上好布料。 再垂眸,身上是极普通的棉布裙子。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已是天差地别。 杨萱轻叹声,对春桃道:「挑一挑吧,把大红大紫的收起来,这三年也穿不上;再就是那些纱,不当心被柴禾就划破了,不经穿;还有锦啊缎的,沾上水就有印子,得天天洗,也都收起来。」 第五章 春桃依言将这些放到旁边,所留下的不过几件青碧、湖蓝的绸布袄子,不由懊恼道:「真是白费半天工夫,还大老远地拎回来」。又将另外一只包裹打开,「这是二少爷屋里找出来的,我怕衣裳很快小了就没多挑,把他平常玩的玩意儿带了些。」 里头是七巧板、九连环、鲁班锁以及好几样木刻的小物件。 杨萱忙道:「这些用得上,阿桂天天觉得无聊,正好给他解闷。」又见里面还卷着两本字帖,更觉高兴,「娘本打算今年就教他描红的……等入秋之后天凉快了,就开始学起来。」 两人说着话儿,将四只包裹里的东西都归置好。 虽然大多数衣物穿不着,可能穿的仍有十好几件。 春桃分门别类地叠好,摞进衣柜里。 杨萱看杨桂的衣裳暂且够穿,索性先放下,紧着萧砺的衣裳缝。 男人的道袍简单,只要长短合适,肥一点瘦一点并无妨碍,而且不需要上领子,也不必另外上袖子。 杨萱手快,等到日影西移时,衣裳的轮廓已经缝出来一半。 她又开始和面准备包饺子。 馅是茭瓜鸡蛋的,虽是素馅,可鸡蛋用大油炒过,闻起来香喷喷的。 因怕馅儿出水,杨萱不敢加盐,先只那么放着,只等萧砺回来就拌好馅,一边包一边下,并不耽搁吃饭。 可萧砺竟然也迟迟不归。 眼看着周遭四邻都掌了灯,饭菜的香味肆意地飘散着,仍是不见萧砺人影。 杨萱没办法,便先包出来一半,让杨桂和春桃吃完睡下,她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着外头梆子声响了两下,已经是二更天了。 平常她也是二更天就入睡的。 杨萱焦虑不已。 晌午,春桃晚归,她只是担心,并不害怕,因为当时天正亮着,而春桃是个普通的内宅女子,不可能招惹到人。 而,现在夜色已深,萧砺又是武将,早先就曾被沐恩伯府的护院追杀过,这会说不定又有仇敌。 杨萱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极想上了门闩安下自己的心,又怕萧砺进不得家门惊动四邻。 只好没头苍蝇般在院子里打转。 终于门外传来马蹄的「嗒嗒」声,杨萱正要开门,却见有人如同大鸟般掠过墙头,直直地落在院子里。 杨萱大惊失色,可待看清那人相貌,先前无穷的担心尽都变成了怒气。转过头,一言不发地往屋里走…… 萧砺纳罕不已,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杨萱步子极快,撩起门帘进了厅堂,门帘猛烈地摇晃几下,随即静静地垂下来。 他怔了怔,先打开门将马牵到东跨院,喂上草料,再走进厅堂。 桌面上摆着针线笸箩,椅背上胡乱地搭了件长衫,烛光下瞧不真切什么颜色,却看得出绝不是杨桂的尺寸。 桌子另一边放着面板、擀面棍,还有半盆没有搅拌的馅料。 很显然,是在等着他回家做。 而杨桂玩过的七巧板就散乱地放在靠墙的椅子上。 屋子里有些杂乱。 是家中有女人跟孩子独有的杂乱。 这扑面而来的居家烟火气息让萧砺有些感动。 柔情好似潮水,一浪推着一浪,绵绵不绝地涌出来。 他静立片刻,将长衫叠好,把剪刀丝线等物都收在针线笸箩里,扫一眼东次间紧紧关着的门,走近前轻轻敲了下,「萱萱」。 没有人应。 他再唤一声,「萱萱」。 门应声而开,杨萱走出来,面容很平静,「大人吃饭了吗?我们晚上吃了饺子,我把剩下这些包出来给大人煮了吧。」 这点活计萧砺自己都能干,他原不想麻烦杨萱,可又想趁这个机会跟她说会话,遂道:「好。」 杨萱洗了手,见剁好的茭瓜馅已经又渗出水来,便捏成团用力攥两下,将鸡蛋倒进去,加上油盐调味。 萧砺已将面揉好,揪出来一个个剂子,开始擀面皮。 擀几下,抬头瞧眼杨萱。杨萱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她大半脸,只能瞧见不算浓密的发髻,和鬓角的白花。 白花是杨萱自己做的,做成梅花状,小小的两朵,插在乌黑的发间,有种遗世而独立的滋味。 杨萱被他盯得发毛,索性迎上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地问:「大人,有事儿?」 眼眸如浅滩上的静水,清澈见底无波无浪。 萧砺却觉得在平静之下好似隐藏着惊涛骇浪,犹豫会儿,开口问道:「刚才怎么生气了,谁惹你了?」 「没有,」杨萱淡淡回答,「我没有生气,也没人惹我。」 说着话,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圆圆的面皮摊在掌心,加上馅料,两手用力一攥再捏一下,饺子包好了,随手摆在盖帘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萧砺不信,她板起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怎可能看错? 再问一遍,「那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说。」 语气很轻,含着丝丝缕缕的柔情,只要用心就能听得出来。 杨萱长长叹口气。 男人好像永远没法理解女人的心思。 就如杨修文出门晚归,他从来就不明白辛氏在家里是如何的牵肠挂肚,甚至会设想出无数种画面。 杨修文酒醉摔了腿走不动路,杨修文在巷子被人用麻袋蒙了脑袋,杨修文遇到不讲理的查夜兵士被关押起来……只要他不归家,辛氏屋里的灯烛就不会灭。 虽然杨修文大多时候会打发松枝回来报个信儿,可松枝并非天天跟着,杨修文总不能大老远地赶回家说句话,再接着去办事。 想必萧砺也是因此。 杨萱消了气,再看向萧砺是,目光里一点一点有了神采,「真的没事儿。」 心里堵着气,特意装出来的平静,跟真正心平气和说出来的话,总归是不一样的。 萧砺不再追根究底,继续擀面皮,「我下午到白马寺看了看,和尚每天三次诵经,没有偷懒,灵位前香烛和灯油也都是满的……然后又去了大兴。」 杨萱「腾」地又来了气。 这人说话没有重点,他进门就说去大兴,她自然知道他赶不回来,早就不赌气了。偏偏杂七杂八问些没用的,这会儿才提起紧要的。 恨恨地瞪他两眼,问道:「大人是去大兴办差?」 萧砺「嗯」一声,「顺道去了趟田庄,薛猎户带我去山上墓地瞧了眼,这两天他找人清一清周边杂草,把坟挖出来。我跟他约定好了,十七那天下葬,这边雇三辆板车拉到庄上,佃户们会抬进去……等那天,让阿桂也跟着去,你一个姑娘家,有些场合不便出面。其实,我觉得你不该瞒着阿桂,他是男人,早晚得顶起门户来。」 十七下葬,今天是十二,还有五天,整理墓地是足够了的,可怎么跟杨桂解释? 怎么跟他说明爹娘都不在了的事实。 杨萱发愁道:「阿桂太小了,我说不出口。」 「我跟他说,」萧砺擀完手中面皮,等杨萱将饺子包完了,连面板带盖帘一道搬到厨房,又抱了柴禾进来生火,「就算他现在不懂,明年开春就五岁,也该明白事理了……你不能总是娇纵着他。」 第六章 杨萱无奈地说:「好吧,我不娇惯他。」从篮子里,找出两根嫩黄瓜,正要去洗,萧砺唤住她,「不用弄别的菜,只吃饺子就行……你吃过饭没有?」 杨萱顿一下,没好气地回答:「没有。」 心念电转之间,萧砺犹如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什么,蹲在灶前,侧转了头问杨萱,「你是不是等得急了?你担心我了?」 杨萱绝口否认,「不是。」 萧砺麦色的脸庞被灶火映着,发出浅浅金光,幽深的双眸愈加黑亮,「刑讯时,通常很快答出来的都是假话……用过刑之后才肯说实话。」 杨萱斜眼瞥他两眼,讥讽道:「大人觉得我撒谎,是不是待会儿还得用刑?」 萧砺唇角微弯,绽出浅淡的笑意,「萱萱,你目光躲闪就是心虚。」 杨萱立刻回过头,直视着他,「我哪里心虚了?」 萧砺迎着她的目光,笑意一点一点加深,没再戳穿她,却是轻声道:「往后我若是回来得迟,你们先吃了饭歇着,不必给我留门,我能进得来。」 杨萱想起他如大鸟般轻盈的动作,咬咬唇,「好。」 萧砺续道:「也不用担心我,我很惜命也怕死,而且还得照顾你跟阿桂,不会有事的。嗯?」 「我……」能照顾自己。 杨萱本想这样回答,可话说到一半竟是说不下去,而心口鼓鼓胀胀的,酸涩得难受。 她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 前世,她不曾有过这样酸楚无措的时候,也不曾像适才般对哪个男人牵肠挂肚,更不曾因为置气摔门帘使性子。 所有这些全然陌生的东西都是因为面前这个蹲着烧火的人。 杨萱想逃离,可又不甚情愿,她喜欢见到他,哪怕是……被他惹得生气。 而且,饺子就要熟了。 她辛辛苦苦和面和馅包出来,凭什么不能吃? 锅里的饺子开过三次,萧砺怕烫着杨萱,不让她靠前,亲自揭开锅盖,用笊篱将饺子盛到盘子里。 两人相向而坐。 盘子上方水汽氤氲,温暖得令人想流泪。 隔着水汽,便是萧砺幽深的双眸,闪亮得仿似天上的星子。 杨萱突然有些不敢看他,闷头沉默地吃着盘里的饺子,只听萧砺开口道:「萱萱跟我去大同吧?」 杨萱愕然抬头,「大人还要去大同,几时走?」 萧砺答道:「先前回来的仓促,那边尚有些差事没有办妥当,我想等杨大人安葬之后就走,大致还有七八天。」 「几时回来?」 萧砺认真考虑一下,「顺利的话上冻之前就回来,如果不顺利就得等到明年开春,或者再晚一些。你想不想去?」 杨萱很是犹豫。 她想去,但不能撇下杨桂。杨桂冬天容易咳嗽,不能受冷受冻,而大同那边又不比京都,郎中和医馆都不方便。 只思量片刻,便摇头拒绝了,「我还是留在京都方便,大人走后,我到田庄住上一阵子,等我爹娘过完七七再回来。」 萧砺并不勉强,轻声道:「那也好,我会时常给你写信。」 两人吃完饭,萧砺又道:「天太晚了,你去睡吧,明儿不用早起,我带阿桂出去吃饭,顺道给你带回来,南边巷口有卖豆汁儿卖馄饨的,你想吃什么?」 「有豆腐脑吗?」 萧砺点头,「有。」 杨萱道:「那我要豆腐脑,多加卤子,还想吃里面是白糖馅的芝麻饼。」 萧砺温柔地笑笑,「好。」又催促她,「去睡吧,小孩子晚睡不长个子。」 杨萱答应声,进了东次间。 躺在床上,又听到萧砺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哗哗」声,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去田庄商定坟地该是她分内的事儿,却又劳动萧砺跑了大半天,而且自己还赌气使性子。 不由有些懊悔,也替萧砺抱委屈。 又觉得他一个大男人每天做饭洗衣,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论起年岁,他也该成家立业。 他那么好,成亲之后肯定对妻子非常体贴。 想到将来的情形,杨萱心情突然就低落起来…… 虽然睡得晚,杨萱起得却比平常要早些,刚梳洗罢,就听到院门响,紧接着萧砺与杨桂有说有笑地从影壁后面绕出来。 萧砺手里捧一只瓦罐,杨桂则拿着一个油纸包。 显然是去买早饭了。 才刚辰初,可太阳已经升得高,斜斜地照在两人身上,萧砺麦色的肌肤泛出金黄的光泽,额角处有细密的汗珠,细碎闪亮,而唇角带着浅浅笑意,眸子里不见狠厉唯有锐利与令人心动的温暖。 他今天穿了那件土黄色的裋褐,裋褐洗得久了,领口有些松垮,赫然可见麻衣的一条细边。 原来他跟三舅舅一样,竟也是把麻衣穿在了里面。 杨萱咬咬唇,离开窗边。 不由地想起昨天夜里做的梦。 梦里,萧砺真的成亲了,跟一个体态略有些丰腴却瞧不清面目的女子,拜完堂后,萧砺扯着红绸带女子进喜房。 女子蒙着盖头瞧不清路,不当心踩着石子险些摔倒,萧砺伸手拉住她,然后握着她的手,再没有分开。 杨萱看得清楚,女子的手很白,与萧砺十指交握。 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而萧砺眉梢眼底尽是欢喜,脸上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爽朗笑容。 那笑让她的心都抽痛了。 直至醒来,心头的那种痛还真真切切地存在,让她想要落泪。 分明她是不想与人成亲的,可是看到萧砺成亲,她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正犹豫着,忽听门口传来清脆的呼唤声,「姐,姐,你醒了吗?」 不等杨萱回答,杨桂已经推门进来,雀跃着道:「姐,萧大哥给你买了糖饼。」 杨萱见他下巴沾着两粒黑芝麻,伸手替他拂了去,问道:「你吃什么了?」 「我吃马蹄烧饼喝豆浆,豆浆里加两勺糖,萧大哥吃老豆腐还有两笼包子。」杨桂伸出手指头,扳着数算片刻,「十六个包子。」 一笼屉是八只,两笼岂不就是十六只? 杨萱莞尔,牵了杨桂的手走到厨房。 萧砺已经将豆腐脑从瓦罐盛到碗里,整整两碗,碟子里摆着两只芝麻糖饼和两只马蹄烧饼。 听到脚步声,萧砺侧转头,幽深的黑眸里闪着欢喜的笑,「还热着,趁热吃吧。」 杨萱顿时想起梦中他眉梢眼底的笑,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萧砺又对杨桂道:「待会儿咱们把瓦罐还回去,我牵马,你抱着瓦罐,能不能抱动?」 杨桂挺直腰杆,坚定地回答:「能!」 杨萱忙问:「大人要带出门,去哪儿?」 萧砺故意卖关子,「这是我们男人的秘密。」 杨桂附和道:「不告诉姐。」 杨萱猜想萧砺是要告诉杨桂真相,伸手揽过杨桂,替他整整衣衫,嘱咐道:「好生听大人的话。」 杨桂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萧砺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只蒲草编的篮子,将瓦罐放进去,交在杨桂手里,「试试,能提动吗?」 杨桂双手抓着把手,勉力提起来,「能!」 第七章 杨萱看着却是玄,忙道:「你提不动,你们还是先走吧,待会儿我去还。」 「不用,我们说好了的。」 萧砺俯身对杨桂道,「提不动就告诉我,要是逞强摔了罐子,帮忙就变成添乱了。」 杨桂点点头,摇摇晃晃地没等走到院子中间,就喊道:「萧大哥,我提不动了。」 杨萱扶额无语。 吃完饭,杨萱与春桃一道去灯市胡同。 除去买菜之外,她还想买点棉花给萧砺做件夹袄。 他即便再禁冻,可大同比京都要冷许多,身上总得有几两棉花才能抵御寒气。 而他们三人的过冬衣物也应该准备起来了。 杨萱索性买了十斤棉花,两匹厚实松软的嘉定斜纹布。 上午,杨萱将昨天没有完成的那件石青色长袍缝完了,过了遍水,晾在竹竿上,中午跟春桃人凑合着做了面疙瘩汤,下午就开始絮夹袄。 棉花絮得太厚会笨重,张弓搭箭不方便,所以只絮了薄薄的一层,里衬是用绵软的细棉布,外面则是鸦青色的斜纹布。 除去这件,又另外裁了件没有袖子的坎肩,仍是絮成夹棉的,不太冷的时候可以护住胸背。 两人忙活足足一下午,直到日影西移,才把这两件夹袄絮好,而萧砺也领着杨桂回来了。 杨桂两眼红肿,腮边泪痕犹存,明显是哭过很久了的,早上刚换的鸭蛋青的衫子沾满了尘土,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 看到杨萱,杨桂迈动小腿撒丫子跑过来,眼圈一红嘴一瘪,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是强忍着了,唤声「姐」,将手里提篮给她看。 篮子里是条棕黄色的狗,看着月份不大,不知是因为刚到陌生环境害怕还是在马上颠簸太久,显得没精打采的。 杨萱摸一下它毛茸茸的头,问道:「从哪里来的?」 杨桂答非所问,「它叫大黄,也没有爹娘了。」 话出口,已然扑到杨萱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杨萱被杨桂勾起泪,抱住他哭了会儿,少顷慢慢收了泪,掏帕子给杨桂擦擦脸,低声道:「还有姐呢,姐陪着阿桂照顾阿桂。」 杨桂点点头,俯身抱起小狗,「大黄有阿桂,阿桂陪着大黄照顾大黄。」 杨萱拍一下杨桂肩头,让春桃带他去洗脸。 萧砺走近前,轻声道:「今儿去了白马寺,又跑了趟小沟沿,一整天没闲着,阿桂许是累着了,晚上早点吃饭早些歇着。」 杨萱不解地问:「小沟沿是什么地方?」 萧砺思量会儿,才回答:「……就是有些穷人家丢弃了的孩子,还有残疾或者生病的孩子,都养在那里。」 不用多想就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让不到五岁的杨桂去感受那种苦难与丑恶,太残酷了吧? 杨萱不太能够接受。 萧砺猜出她的想法,安慰道:「阿桂很聪明,我跟他解释过,他能懂……男孩子总是当娇花似的养着,不能成器。」 既然已经去过了,杨萱也没办法,只能选择相信他。 这时,杨桂洗净脸出来,衣服也换上了干净的,怀里仍抱着大黄,依在杨萱身边道:「姐,我长大了赚许多银子给姐买好东西,给大黄买肉骨头。」 杨萱点点头,「好,多谢阿桂。」 斜眼瞧见萧砺身上沁出汗渍的裋褐,又开口道:「大人还出门吗,要是不出去的话,把衣裳换下来,我一起洗了吧。」从竹竿上扯下已经晾干了的石青色长袍,「大人顺便试试合不合身,不合适我再改。」 萧砺迟疑下,接在手里,回了屋,不多时撩开门帘走出来。 杨萱顿觉眼前一亮。 长袍不肥不瘦恰恰合身,而且萧砺生得高大挺直,天生一副凶相,暗沉的石青色压制了他太过外露的戾气,使他内敛稳重了许多。 此时被夕阳柔和的余晖照着,更多几分温和。 唯一不妥当的地方就是六月天,穿这种颜色的衣裳,看着就觉得热。 应该用玉带白或者群青色,显得清爽些。 萧砺很满意,大步走到杨萱面前,伸展着衣袖给她看,「很合适。」 杨萱抿抿唇,决定再给他另外做件一式一样可以夏天穿的。 第二天,杨萱将之前买的湖蓝色棉布裁了,因怕湖蓝色轻佻,便打算在长衫的交领和袖口用持重的灰色来压制。 连续三天,杨萱足不出户,晌觉也不歇了,跟春桃一道紧赶慢赶终于把裁好的六件衣裳尽数缝起来,又都过水洗了洗,晾干之后叠得整整齐齐包在一起。 萧砺也忙得要命,天刚亮就出门,不到二更天不回来。 两人也只晚上能够说碰到面,偏生杨萱正是嗜睡的年纪,中午不歇晌觉便熬不得夜,有时候守在灯前等萧砺,等着等着就睡过去。 萧砺心疼杨萱,便假托自己已经吃过饭,宁肯饿一顿,不愿教她跟着忙碌。 因转天就要发葬,萧砺有事要跟杨萱商议,十六这晚特意回来得早了些,没想到杨萱仍是挨不住困,坐在椅子上,手托住下巴,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萧砺既觉好笑更觉心疼,轻轻唤两声,「萱萱,萱萱。」 杨萱一个激灵醒来,差点摔到地上。 「当心」,萧砺忙伸手扶住她,「不是说让你先睡?以后不用等我。」 杨萱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大人回来了,大人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萧砺柔声回答,倒一杯茶给她,「我在车行里订了一辆马车一辆骡车,卯正时分在门口等着,咱们明儿要早些起身,到白马寺请上棺椁直接去田庄。香烛纸钱等物,寺里都给准备了,他那里的东西更好一些……你说要在田庄住一个月,是要直接就住下还是先回来改天再去?」 杨萱喝了茶,已经清醒过来,答道:「先回京给大人践行,等大人走后,我们再去……还得收拾这一个月来的东西,明天太仓促了。」 萧砺道声好,继续往下说:「既是这样,明天就留车夫在田庄过一夜,后天一早赶回来,否则当天来回太辛苦。你这几天怎么了,生病了还是累着了?」 「没有,」杨萱摇头,搪塞道:「许是天热,夜里睡不踏实。等去了田庄就好了,田庄凉快些。」 萧砺点点头,没再多问,催促杨萱先去睡了。 第二天依着萧砺的安排,骡车拉着棺椁行在前头,杨萱带着杨桂及春桃坐在后面的马车上,萧砺则随在旁边来回察看着路况。 一路非常顺当,只杨桂因起得早,又在白马寺起棺时哭过一场,刚出城就靠在杨萱身上睡着了。 离田庄尚有一里路,已经有穿着麻衣的佃户迎出来,跟着骡车旁边嚎啕大哭。 走到田庄门口,更是围上来许多男男女女,哭着喊老爷太太。 杨萱前几天哭得太多,又连着做了好几天针线,眼眶干得发涩,本以为已经没有了泪水,却被他们又勾出泪。 青壮的男人们从骡车上抬下棺椁,女人跟孩童则跟着后面呜呜咽咽地哭灵。 杨桂手里拿一根孝杖,让杨萱领着走在最前头。 一行人哭哭啼啼地走到田庄后面的小山上,按规矩将棺椁钉死,埋在早已挖好的墓穴里。 第八章 杨修文与辛氏合葬同一穴,紧挨着杨慎,杨桐则挨在杨修文的旁边。 佃户们填上土立了墓碑,杨桂跪在坟前上香烧纸,再祭拜三盅酒并瓜果等物,人就算入土为安了。 姚兰已经准备好了素斋,见到杨萱「啪嗒啪嗒」落了几滴泪,便道:「已经未初了,姑娘跟少爷恐怕都饿坏了,赶紧吃饭,别饿坏身子。」 杨桂的确是饿了,加上姚兰手艺好,尽管是山间青菜也炒得有滋有味。 吃过饭,春桃伺候他在东屋歇晌,杨萱到院子里树荫下的石凳上坐着散心。 桃花悄悄进来,递给杨萱两帕子,「是我自己绣的,本来想多练习一阵子再给姑娘绣,刚才看到姑娘的帕子已经湿了。」 「多谢你,」杨萱弯弯唇角接过来,见月白的素绢上绣着两朵鹅黄色的忍冬花,花样子虽无灵气,可针脚却是工整细密,知道桃花真正经了心绣的,便赞道:「才学了没多久吧,绣得真不错。」 桃花刚想笑,想起自己两颗虎牙都掉了,露出两个难看大洞,连忙又掩住嘴,含混不清地说:「去年秋天开始学的,学了一个月,方婆婆生病了,静姑姑要照顾婆婆不得空闲,今年四月婆婆病好了才又接着学了……静姑姑听说老爷跟太太的事儿,还说要来给姑娘道恼。」 桃花少了两颗牙,说话有些漏风,好几个字说不清楚。 杨萱听得好笑,正要开口,只听身后传来萧砺的声音,「是谁要来?」 桃花被萧砺可怕的气势骇着,话更加说不利索,支吾半天没说清楚。 杨萱替她回答,「是吴家村的一个绣娘,平常教桃花学针线,去年我在田庄的时候,她来磕过头。」 萧砺没当回事,开口道:「来道恼不急在今天,过几日你还得来长住……今儿起得早,你去睡一会儿。」 桃花连忙道:「那姑娘歇息吧,我先回去。」行个礼,提着裙子一溜烟跑了。 原本桃花是最喜欢往杨萱身边凑,今天却跑这么快,定是被萧砺吓得。 杨萱看着萧砺沉默冷厉的脸庞,无奈地摇摇头。 萧砺猜出她的心思,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你当初看到我怎么没吓得撒腿跑了?也跟她差不多年岁吧?」 杨萱恍然记起自己乍乍见到萧砺的时候。 她转世重活的第一年,辛渔被辛家除族来京都定居,她跟辛氏偷偷来探望他,马车挡了大半个巷子,跟萧砺住在一起的王胖子等人骂咧咧地不依不饶。 那是头一次见到萧砺,穿土黄色裋褐,离得远远的,冷眼看着她。 再然后就是上元节……也没怎么搭理她,可还是听进去她的话,去灯塔那边瞧了瞧。 假如她真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肯定也会被他们这种身穿官府腰别长刀,长相凶狠的人吓到,可她已经活过了二十岁,而且她是要上赶着巴结萧砺,怎可能撒腿就跑? 倏忽间,他们相识已近四年。 杨萱欷歔不已。 开始,她是有意接近他的,而现在,那种有意似乎成了习惯,她想每天见到他,跟他说几句话。 哪怕是等到夜露深重。 可是…… 如果他们俩能一直这样,谁都不成亲就好了。 或者,她答应萧砺,然后给他纳几房长相漂亮性情温柔的妾室。 原本她就打算这么对范诚的。 洞房花烛,闭着眼忍一忍就过去了。半年之后,她给范诚张罗几房姨娘伺候他起居和笔墨。 她会努力做个好儿媳侍奉公婆,也会用心管好中馈,教养子女,不被人挑出话柄来。 可想到萧砺只是对着别人笑,牵了别人的手,她都会心痛得难受…… 看来,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她还是默默地离开好了。 欠他的情,再慢慢还吧。 杨萱长长叹口气,抬眼望天。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射下来,在她脸上形成跳跃的光斑。 眉眼依旧精致如画,可神情却有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怅惘与迷茫。 两人离得近,相隔不过尺许,萧砺却突然有种感觉,他们之间就像相距了千山万水,就像隔了层戳不破的轻纱,他怎么看都看不清她的想法,走不到她的心里。 「萱萱,」萧砺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下,「我现下有事急着回京都,如果夜里赶不及回来,明早一定会来接你。」 杨萱吃了一惊,忙道:「大人尽管去忙,不用特地再跑一趟,我们明天自己能回去。」 「我来接你,」萧砺简短地说一句,松开她,大步往外走。 杨萱怔怔地看着他高瘦的身影离开,再低头瞧自己的手,手背上两道浅浅的指印。 有些红,也有些疼。 萧砺的力气真的很大。 杨萱起身走到门口,萧砺的枣红马已经不见了,只有车行的马跟骡子栓在树底下,安静地吃草。 再往西走不多远,见到在门口搓草绳的薛猎户。 薛猎户放下手里活计,站起身问道:「姑娘自个儿是要往哪里去?要是上山就拎根棍子,叫上我长平媳妇陪姑娘去。」 他儿子叫做薛长平。 杨萱答道:「不往山上去,就只随便走走。」 薛猎户犹不放心,嘱咐道:「姑娘千万别想不开,人活还是死都是个命,谁都挣不过老天爷。老爷是个好人,他过世了咱们都难受,但是日子还得接着过,还得往好里过……姑娘也不用为吃穿发愁,咱们头两天都合计好了,老爷心善,往常租子都收得少,今年各家都多出两成租钱,能供得起姑娘跟少爷。」 杨萱扯扯嘴角,「不用,往年怎么收以后还怎么收,我手头有银钱,等什么时候过不下去了再说……秋天收完庄稼不用送太多米面进城,我们吃不了许多。要是大叔打到兔子狍子,硝两块皮子给我吧。」 她想给杨桂做个护手筒。 薛猎户连忙道:「眼下家里就有,我拿给姑娘,要不姑娘进屋喝口水?」 杨萱摇摇头,「我不渴,才喝过。」 薛猎户并不勉强,不久取出三张毛茸茸的灰色兔子皮,「先前的都拿去卖了,还剩下这几张,姑娘先凑合着用,等打了好的给姑娘留着。」 「大叔往镇上送都是多少钱?」杨萱掏出荷包,问道。 薛猎户立刻板起脸,「姑娘要是给银子,那就算了。我薛绍刚不是没见过银子,眼皮子也没这么浅。」 杨萱只得作罢,两手抱着兔皮回了主屋。 刚巧杨桂睡醒了觉,正在吵闹,见到她,立刻蹬蹬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带着哭腔问道:「姐去哪儿了?」 杨萱把兔子皮给他看,「冬天做个手筒,暖乎乎的,不生冻疮。」 杨桂摸一下兔子皮,撒开手仍是抱紧她,「姐别一个人走了。」 杨萱给他系紧麻衣上的带子,「不会的,姐走到哪儿都带着阿桂。」让他去撒过尿,洗了手,然后将张大叔送来的西瓜切开吃了。 吃瓜的时候,杨桂问起萧砺,「萧大哥呢?」 第九章 杨萱如实告诉他,「大人去办差了,他是官差,得办好了差事才能领到俸禄银子,不能时时陪着咱们。他说要是早,今天夜里就回来,赶不及的话,明儿早上过来。」 杨桂指着盘子里的西瓜,「我想把这块最大的留给萧大哥。」 杨萱应道:「好!」吩咐春桃把那块西瓜用纱网罩起来,单独放在旁边。 只是,吃夜饭时,萧砺并没有赶回来。 杨萱等到约莫二更天,猜想他可能赶不及,也便吹灭了灯烛。 刚躺下,就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什么响动,杨萱忙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悄悄撩开窗帘一角。 窗外明月高悬,清亮的月光如水银般淌泻下来,泛起满地银辉。 有个高瘦的身影正轻手轻脚地朝房门这边走来,月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有种不容人小觑的凶狠戾气。 似是察觉到什么,萧砺侧头地朝这边看来,浑身的戾气瞬即散去大半,而是带上了些许温柔。 杨萱一个激灵,做贼般甩开窗帘,连忙爬到床上。 心兀自怦怦跳着,良久才平息下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在满庄子的鸡鸣狗叫声醒来。 天才刚蒙蒙亮,厨房里已经散发出小米粥独有的浓郁香气,充溢着整个院子。 杨萱梳洗罢,推门出去,却见萧砺已经坐在厅堂里,身上穿得正是看着显然的那件石青色长袍。 昨天急匆匆的离开,竟然还有心思回去换衣裳。 杨萱一愣,屈膝行礼,「大人,早。」 萧砺侧头,眸中流露出关切,「昨天睡那么晚,怎么不多睡会儿?」 杨萱情知昨夜偷看是被他瞧了个正着,却没在意,低声道:「鸡叫声太吵了。」眸光瞥见纱网罩着的西瓜,「张大叔送来的,阿桂非说这块最大的留给你。」 萧砺掀开纱网,拿起来就吃,杨萱忙上前拦阻,「大人,不能吃,过了夜的西瓜吃了闹肚子,快扔了……要是阿桂问起来,就说很甜……」 不等说完,闻到他身上一股三七粉的味道。 先前离得远不曾闻见,这会儿就在他跟前,那股苦涩的清香清清楚楚。 三七能止血散瘀。 上次他受伤,用得药粉里面就有三七。 杨萱大惊,忙问:「大人是不是受伤了?身上一股药味儿。」 「没有,」萧砺决口否认,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晃了晃,「昨天回城买了瓶药粉,可能塞子没塞严实。」 杨萱半信半疑,却又没法解开他衣衫求证,只得作罢。 说话间,天色已经亮了,车夫们已经吃过饭在外面喂马。 杨萱忙进屋叫杨桂,杨桂睡得沉,三遍五遍喊不醒,杨萱只得先拉扯着将他衫子穿上。 摇晃之间,杨桂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 杨萱怔一下,轻声道:「是姐。」 春桃端进洗脸水,就着温热的水给杨桂擦了脸。 杨桂彻底清醒过来,问道:「萧大哥回来了吗?」 杨萱道:「昨天夜里就回了,跟你睡一床,你都不知道……这会儿正在外面等你吃饭呢。」 杨桂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几人吃过饭,略作收拾就出发回京。 一路紧赶慢赶,等到进京也已将近午时了。 萧砺商量杨萱,「路上颠簸得难受,不如在外面将就着吃点,不用回家再费事做饭了。」 杨萱没感觉特别累,却是想着家中没有菜,等到买了菜回家,时候肯定不早了,便应道:「哪里有可口的馆子?」 萧砺想一想,道:「去清和楼吧,味道不错。」跟车夫说了地方。 杨萱听着名字觉得耳熟,等马车驰到长安街上才想起她来过这个地方,就是之前太子班师回京,大舅母请她们一家来看献俘大军的地方。 菜着实做得不错,最好吃的就是道松鼠桂鱼,苏州菜,酸酸甜甜的,极为可口。 只是想起大舅母和辛媛,不免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现在有孝在身,不便出门走动,也不知道辛媛过得怎么样。 思量间,马车已停在清和楼门前,萧砺掏出荷包结算了银钱,将马车打发走,忽地抓住了杨萱胳膊,「进去吧。」 清和楼里人不算多,只有五六桌客人。靠近南墙的桌前坐着位官爷,官爷年岁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常服,应该是六品或者七品的小官。 那官员对杨萱似是很感兴趣,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慢慢侧过头。 杨萱心里恼火,却不愿意惹事,只作没看见,在靠北墙的桌旁坐下了。 萧砺引着杨萱在靠北边的桌前坐定,伙计殷勤地沏上热茶,低低唤了声,「四哥,七哥说他今儿亲自掌勺,做几道拿手好菜给二姑娘尝尝。」 杨萱恍然明白,这位伙计肯定也是范直的义子…… 果然萧砺低声介绍,「他是小九,平常就在这里打杂。」 杨萱抬头,小九粲然一笑,露出口雪白的牙齿,吆喝道:「客官且稍等,菜稍后就得。」将雪白的帕子往肩头一搭,小跑着去招呼另外几个刚进门的客人,「客官几位,里边请,楼上另有雅席。」 非常热络。 杨萱追随着他的身影看了数息,唇角弯了弯。 约莫盏茶工夫,小七将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红油笋丝、小葱拌豆腐、香菇酿青菜、茭瓜炒鸡蛋,六道全是素菜,外加一小盆冬瓜汤。 冬瓜汤清清淡淡的,只汤面上浮了几粒枸杞,再撒一小撮芫荽末,看着漂亮,味道更是鲜美。 就连平常不喜欢吃菜的杨桂也连声叫好吃。 杨萱明白越是家常菜,越难做得出彩,小七能做出这般滋味来,可见其厨艺非同一般。 她很想打听下冬瓜汤是怎么做成的,可想起这是别人吃饭的本事,不好贸然开口,只得忍住不提。 这空当,旁边那位官爷又朝她看了好几眼,目光并不会令人讨厌,却是不自在。 杨萱轻轻挪动下椅子,侧转身体避开那人视线。 萧砺察觉到,低垂了头,凑到杨萱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他是大哥,在吏部文选司任职。」 杨萱惊诧不已。 文选司地位不高,权力却很大,掌管文官班秩升迁之事,是个倍受瞩目的好差事。 没想到范直的义子会在这么个实权衙门。 更没想到的是,会在此地遇到萧砺的两位兄弟。 要说是碰巧,杨萱是怎么也不可能相信的。因为萧砺说过,他们几人平常极少联系,即便遇到了也是装作不认识。 那就是萧砺特意带她过来,认识他的几位兄弟? 杨萱抿抿唇,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只听萧砺又道:「大哥辨不清人的相貌,所以多看你几眼,并非有意唐突。」 杨萱不解,「什么意思?」 「他分不清人的相貌,好比你这会出去,换件衣服再进来,他肯定认不得你是谁。」 杨萱诧异地张大嘴,轻声道:「这怎么可能?在吏部当差,不是要天天应对各色人等?」 萧砺笑笑,「大哥记性好,文书看过一遍,隔上十天半个月再问,保准一个字记不错。他素日看文书履历多,并不经常与人照面,至于同僚,大都是通过体型声音以及穿得衣裳来分辩。」 第十章 这算不算只认衣裳不认人? 杨萱偷眼瞧向官员,见他正拿筷子挑着碗里的面一口一口地吃,动作很斯文,不徐不疾。 不多时,吃完了面,掏帕子擦擦嘴,叫来小九会了钞。 就跟陌生人一样,完全没有多余的话。 也没有再瞧杨萱,摆着衣袖施施然离开了酒楼。 不大会儿,杨萱几人也吃完饭,照价付了银两,没再叫车,一路走着回到椿树胡同。 打发了杨桂歇晌之后,萧砺对杨萱道:「我明儿一早城门开了就走,等到了大同,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好生照顾自己,要是遇到为难之事就去找小九,小九爱说话,喜欢跟人打交道,在街面上认识不少人。若是再不成就去找大哥,大哥姓程,单字一个峪,在文选司求贤科。你只说在哪月哪天在清和楼吃饭,穿着什么颜色袄子,他便能记得。」 果不其然,是萧砺特意安排的碰面。 以便她为难时候能有人相助。 杨萱咬了唇,低声道:「大人且请放心,我都记住了。」 萧砺又问:「你们几时去田庄?」 杨萱思量数息,「明儿收拾好东西,后天去。」 「你们还是到今天这个茂昌车行雇车,这家车行车夫管得严,不会半路加价也不会使坏心。再有,我瞧着薛猎户有个侄孙子比阿桂大两岁,看着挺本分老实,这次去你多问几句,若是觉得合适,让他跟阿桐做个伴儿……阿桐跟着你,我总是担心他太过娇惯。」 杨萱面上显出几分赧然,「阿桂还不到五岁。」 萧砺唇角弯了弯,声音愈加低柔,像是久酿的醇酒,「我不是说你不会教导,我是觉得男孩子应该粗着养,吃穿不用太过精细。」 杨萱低下头,答道:「好。」 萧砺脸上笑意更浓,轻声道:「你也去歇一会儿吧,我待会儿去跟义父道别,兴许多耽搁会儿陪义父吃饭。晚饭不用等我,你们先吃便是。」 杨萱有心将自己前些天做的衣裳拿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当面送给他,思前想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夜里放到桌子上就好。 遂答应着,走进东次间。 没多久,瞧见萧砺到了东跨院,许是给马喂草喂水,约莫过了两刻钟才牵着马走出来。 杨萱忽地想起萧砺身上萦绕不断的三七粉的味道,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换了件出门衣裳,跟春桃知会声,走到灯市胡同。 胡同最西头有家药铺,叫做济世堂。 因是正午,病患不多,坐堂郎中正斜靠在太师椅上打盹,有个学徒模样的半大小子正俯在案面上认认真真地抄药方。 见有人进来,学徒连忙放下纸笔,上下打量杨萱几眼,问道:「姑娘哪里不好?」 杨萱答道:「我只抓药,不看病……你们这里可有跌打损伤的膏药或者药粉?我家里长辈要外出云游,怕他途中磕着碰着,想备些药膏随身带着。」 打盹的郎中听到说话声,站起来道:「既是云游,除去跌打伤药外,还应备着泻痢消散等药丸。」拉拉杂杂说出一长串名字。 杨萱听着好像都有用,可又觉得萧砺未必肯带,跟郎中商量着买了几种效果好的药丸,花了四两多银子。 郎中动动嘴皮子就卖出去这许多东西,便很是周到地将各种丸药的性能功效、服用方法写在纸上,一并交给杨萱。 杨萱将丸药装进匣子里,与衣裳一道包裹起来。 因中午吃得多,晚上几人都不饿,正好萧砺又不回来吃,杨萱便切一撮葱花,打了几只鸡蛋,烙了三张鸡蛋饼,再将嫩黄瓜切成条,蘸着黄豆酱凑合着吃了晚饭。 吃完饭,再烧锅温水给杨桂洗了个澡。 杨萱也就着水洗了头,擦了把身子,又将杨桂换下的衣裳洗了。 忙碌过这一阵,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圆盘般挂在天空,静静地铺洒着清辉。 杨萱等到头发全干也不见萧砺回来,她早晨起得早,又坐车颠簸了一路,中午也没歇晌觉,这会儿困得睁不开眼,索性闩了门,留一盏油灯,将包裹放在厅堂的桌上,自去睡了。 萧砺直到将近三更天才回来,先将马牵到东跨院,走进厅堂,入目便是那只蓝色粗布的包裹。 打开来看,里面叠得整整齐齐几件衣裳,还有一匣子各式丸药。 萧砺怔住。 自从在锦衣卫当差,每年少说也有三五个月到各地办案,短则两三天,长则四五个月,可从来没有人替他准备过行囊。 他都是胡乱抓两件衣裳卷起来就走。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在他临行前替他打点行装。 萧砺想起之前杨萱总是疲倦不堪的脸,内心的柔情仿佛开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瞬间将他湮没。 有一刹那,他甚至想不去大同了,就留在京都守着杨萱,陪着她。 萧砺展开那件湖蓝色的长衫。长衫熨帖平整,领口跟袖口缀着灰色襕边,显得分外雅致。 针脚整齐细密,一针一针仿佛都是她的温柔。 萧砺静立片刻,轻轻褪下身上石青色的长袍,肩头背上横七竖八好几道暗红的伤痕。 有几处见了血,小十一帮忙涂上药粉,现在已经结了痂。 伤口是范直抽的,用的是三尺多长的竹片。 竹片上有毛刺,拉在身上不当心就是一道血痕…… 昨天晚上,他从田庄赶回来,径自去见范直。 他说去大同之后,担心杨萱自己在京都被人欺负,想让兄弟几个照拂一下。 范直当场就动了怒,指着萧砺的鼻子道:「温柔乡英雄冢,你接回家才几天就被迷得七晕八素?早知如此,就不该多管杨家的闲事,免得好好的男儿,为个犯官家里的姑娘忘记本分。」 骂完萧砺骂杨萱,「自古红颜多祸水,这还没长大就学会了蛊惑人。」回过头再骂萧砺,「你眼皮子就这么浅,如果娶个对自己前程有裨益的正妻,能少走多少弯路?何况,等你大权在握,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先前就惦记着拿军功抵罪,不顾自己的前程,现在又想牵连自己兄弟,就这么点出息?白养你这些年了!」 越说越气,顺手拿起榻边竹片,朝着他抡过来。 萧砺不闪不躲,由着他打,打过十几下,范直解了气,瞧见竹片上斑斑血渍,唤来小十一,「把这畜生带出去,别让屋里沾了血。」 范直在宫里待久了,说话行事都带了宫里的做派。 不让屋里沾了血,意思就是让小十一给他包扎上药。 萧砺懂,小十一也懂,伸手去搀萧砺。 范直止住他,「不是没长腿,让他自己出去……我那药省着点儿,都讨人情得来的。」 萧砺不吭气,跟着小十一走到厢房,解下衣裳。 小十一瞧见他背上伤痕,手抖了两下,解释道:「先前那根竹片时候久了,上次教训六哥不当心打断了,前天才换了这根,想必义父也不知道上面有毛刺。」 一边说,仍是颤了声音,「四哥,要是疼就说声,家里还有玉肌生。」 玉肌生是太医院配的药,给剪刀割了手,绣花针扎了指头的妃嫔们用的,药性温和,而小十一用的是军中伤药,药性霸道却见效快。 第十一章 萧砺笑一笑,安慰小十一,「没事儿,不疼。就用这个吧,义父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 上完药,萧砺又进正屋见范直。 范直手捧着茶盅,神情恹恹地,「别的我不多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别为个女人耽误前程……实在放心不下就找小九,至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小九足可以应付。」 萧砺道:「可能还得麻烦大哥,夏怀宁对二姑娘心存不轨,他那人行事卑鄙……」 不等说完,范直举起手里茶盅,险险扔到萧砺头上,「你怎么不早说?夏怀宁这两年没少出入东宫,在太子眼里也是挂得上名头的,而且为了杨修文的事儿,他上蹿下跳帮了不少忙……他若开口要人,我是没法阻拦。」 萧砺沉声道:「那就让他开不了这个口。」 范直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是两年前?两年前姓夏的狗屁不是,现在可不一样,人家是颇负盛名的少年才子,如果出了差错,肯定消停不了。」挥挥手,「你先走吧,看着你心里就烦,都是什么狗屁事儿。」 如果夏怀宁是正人君子,萧砺倒并不担心。 毕竟杨萱年纪小,且在孝期,但凡有点人性的都不会逼迫在孝中逼迫别人。等三年孝满,他早就把大同那边的事情了结了,不会给夏怀宁任何机会。 可夏怀宁显然不像个君子。 万一他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杨萱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若是没人商量,未免自乱阵脚,着了他的道儿。 萧砺得给杨萱找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而他最信任的就是他的义兄弟们。 所以,这才约了程峪在清和楼碰面。 今天,又去见范直,范直说夏怀宁眼下正闭门苦读,准备秋闱,暂且顾不得其它,让萧砺安心公事。 萧砺不由微笑。 这些年范直先先后后共收养了十四个义子,平常里没少打骂他们,可若是有事,也会护着他们帮着他们。 挨打最多的是小六,最孝敬范直的也是小六。 小六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被打了许多次仍是改不了,范直给他盘了间杂货铺,让他经营个小本生意。 白天小六穿着长衫人模狗样的,到了夜里就换上紧身衣,专门往高门大户内宅里钻。 不为偷东西,只因为大户人家看管得紧,他就喜欢这种不要命的感觉。 而小六听闻萧砺要防备夏怀宁,二话不说要替他把夏怀宁看管起来。 难得的是范直竟然也没反对,反而要小六当心,不可露了形迹。 萧砺舀一盆水,端到院子里,当头泼下。 水浸过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丝丝缕缕的痛。 萧砺却是欢喜无比。 他有面凶心善的义父,有诚心相待的兄弟,更有娇嫩得像是春天枝头野山樱一般的杨萱,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一觉萧砺睡得沉,第二天仍是天刚泛亮就起了身。 不想杨萱比他起得更早,已经在厨房里生火煮粥。 灶坑里跳动着的火苗映照着她白净的面容,额角上细细地布了层薄汗,有种打动人心的温暖。 萧砺看得错不开眼,静静地倚在门旁凝望片刻,轻轻咳一声,「萱萱起这么早?」 杨萱不防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目光里有几分紧张与慌乱,「我怕起来得迟,大人就走了。」 「不会,」萧砺柔声道:「我还有些话交代你,总会等你的。」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烧火棍,蹲在灶前,「……水井在胡同最西头,旁边有户姓许的,给他十文钱,可以送一个月的水,不用你自己去担,卖柴禾的老隋头每五天拉一车来,你估摸着烧完了,就让他送。木柴经烧,比秸秆要贵两文钱……」 杨萱情不自禁地弯弯唇角。 这是萧砺吗? 那个面相冷厉眼神凶狠不善言语的萧砺? 话竟会这么多,而且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 遂开口问道:「大人从哪里打听的?」 萧砺怔一下,指指隔壁,「那家里的妇人说的。」 果然! 萧砺自己在家过日子必定不会这般两文钱三文钱地计较,却是担心她不懂得这些,特特地去邻居家打听。 杨萱笑不出来了。 少顷,饭熟,萧砺将饭菜摆到桌子上。 香喷喷的小米粥,圆滚滚的煮鸡蛋,爽口的炒咸菜。 不丰盛,却是杨萱起了个大早亲手准备的。 萧砺赞声,「真香」,掩饰般大口吃起来。 杨萱半点胃口都没有,却是勉力喝了一碗粥。等放下筷子,便觉得眼眶有些湿,忙忍住了,默默地看着萧砺将包裹背上肩头,默默地看着他到东跨院牵了马,默默地随着他走到门口。 抬头,视野里已是一片模糊。 萧砺瞧得清楚,心头满是酸涩,轻声道:「萱萱回去吧,我这边走了。」 杨萱低低应道:「好。」 往家里走几步,却不进门,倚在门框边,「我看着大人走。」 萧砺点点头,翻身上马,行得数步再回头,杨萱仍是靠在门边,柔弱的身影,被黑漆木门映衬着愈加瘦小。 萧砺深吸口气,疾驰离开。 杨萱浑身似是脱了力,站了片刻才进门上了门闩,磨磨蹭蹭走进厨房,瞧见饭桌上两只饭碗两双筷子。 心骤然变得空荡荡的,好半天落不到实处。 其实平常萧砺总是早出晚归,并不经常在家里,可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萧砺在,她心里踏实,有依靠,而现在…… 杨萱叹一声,将桌上的碗跟筷子收拾起来。 桌边还有只倒扣着的茶盅,是萧砺给杨萱的零碎银子用来维持家计。 现在萧砺不在,用不着再放在这里。 杨萱拿起茶盅,里面除了先前的碎银之外,另有两张纸,一张是五十两的银票,另一张却是萧砺写的字条。 简简单单四个字——萱萱,等我! 字迹不算工整,却遒劲有力,像极了萧砺的人。 杨萱端详好一阵子,才折起来收进荷包里。 天色已是大亮,杨桂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揉着眼睛问道:「姐,萧大哥呢?」 杨萱温声道:「大人一早就走了。」 杨桂咧开嘴刚想哭,却又忍住了,抽抽搭搭地问:「我不想让萧大哥走。」 杨萱蹲~下身子揽紧他肩头,无声地道:「姐也不想,不想让大人离开。」 可再不想,萧砺已然离开,而他们的日子总是要继续。 杨萱按照原先打算,将三人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收拾好,对春桃道:「自打家里出事就没见过三舅舅,这会儿要去田庄久住,我去水井胡同说一声。」 春桃不放心她一个人,干脆带上杨桂一同去。 三人顶着大太阳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到水井胡同。 春桃上前敲门,只听里面有人应道:「来了,来了。」 声音有些熟悉。 杨萱心头一跳,又觉得不敢置信,屏住气息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响。 紧接着大门被打开,门开处,有人亭亭而立。 果然是文竹! 第十二章 文竹见到杨萱却是怔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刚开口,已是泣不成声。 「快起来」,杨萱连忙伸手扶起她,却见从屋里又走出一人。 明明是三伏天,那人头上却戴着额帕,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有些弱不胜风的样子。 却是三舅母。 「萱萱,」三舅母唤一声,眼圈顿时红了,「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进屋。」 文竹擦干泪,也道:「二姑娘进屋说话,舅太太身子不方便。」 杨萱抿抿唇,跟着走进东次间,刚进门就看到炕上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正睡得沉。 三舅母掏帕子擦擦眼角的泪,「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偏生被他拖累得哪儿都不能去。否则怎么着也应该去见你爹娘一面。」 杨萱原本是有些意难平,可看着三舅母还没出月子,堵在心里的气顿时散了去,仔细端详婴孩片刻,「模样像三舅舅……三舅舅呢?」 三舅母苦笑,「早先听到扬州那边出事,就急三火四地赶回去了……我倒是想跟着,可快生了,挺着大肚子各种不方便,所以就没去。」 杨萱「啊」一声,「舅母就一个人?」 三舅母道:「还有个小丫头,出去买菜还没回来。我们两人也忙得焦头烂额,好在文竹寻你寻到这里,看我顾头不顾尾的,就留了下来。」 文竹给杨萱等人沏了茶,说起抄家那天的事儿,「……姑娘走了之后,我本想把那个洞口掩上免得被人瞧见,谁知用力太过,整个柴堆全倒了,把我自己也埋了进去。我心思着干脆躲在里面,是死是活全凭天意。后来有官兵过去搜查,不知道从哪里跑出只黑猫,把我给遮掩过去了……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我看四下没人,回正院找了几件衣裳包着,搬把椅子从墙头翻出来。当天夜里,寻个草堆躲了一夜,我心思着姑娘没别的去处,一准儿会到舅太太这里来,所以就……」 杨萱嗟叹不已,也把自己离家之后偶遇萧砺,受他庇护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遍。 三舅母道:「本来文竹也是要找你,正好你来了,把她一并带走,身边多个人伺候,我也能放心些。」 杨萱不应,「我有春桃,您这里却是离不开人。」好说歹说,终于决定让文竹再照顾三舅母些日子,等杨萱从田庄回来再接着她。 那时候三舅母已经出了月子,可以下地走动了。 抄家的事情已经过去,再多说除了增加伤悲之外再无益处。 杨萱便绝口不提以前,转而问起孩子的名字。 三舅母道:「大名等你三舅舅回来再取,我只给娶了个小名,叫做平哥儿,别的不求,就求个平稳平顺。」 一边说着,一边从炕桌的抽屉里掏出只匣子,递给杨萱,「你三舅舅去扬州之前嘱咐说给你的……」 匣子约半尺见方,试着不算沉。 杨萱当着三舅母的面打开,里面是本小册子,详细记着好几种纸笺做法。 上次三舅舅曾经给过她两个做纸笺的方子,可她一直没有来得及尝试,这次抄家不知道散落哪里去了,杨萱正觉遗憾,看到册子,发自内心地欢喜起来,「三舅舅最好了。」 三舅母莞尔,伸手取出册子,底下还压着几张纸和两把钥匙。 是两处铺子的房契还有四张五百两的银票。 一处位于南薰坊南池子大街,离皇史宬只有一街之隔,距六部也不远,算得上寸土寸金之地。房契上写得清楚,两间屋,加起来一丈二见方,三千二百两银子,典卖当日一并付清,并无拖欠。 三千二百两,记得大舅母先前买的那座大四进的宅院是四千八百两,占地是这间铺子的百倍不止。 这也太坑人了。 杨萱咂舌,又看另一处。 第二处位于干面胡同,恰好就在黄华坊。 这处倒是开阔,宽两丈,长三丈,前后隔开两大间,共花费九百两。同样是银货两讫并无拖欠。 两处房子加起来,四千一百两银子,再加上两千的银票,共有六千一百两。 杨萱大为不解,「三舅舅给我这个干什么?」 三舅母长长叹一声,「先前我也不知道,你三舅舅去扬州前才告诉我。你外祖父临终前曾分过一次家,给了你三舅舅一万两现银,给你母亲五千两,家中的店铺土地留给你大舅跟二舅。上次,我们被驱逐出族,你大舅私下也贴给我们六千两……你外祖父说过,三个人不能栓在同一条绳上。」 所以,三舅舅聪明之极却偏偏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所以,在外祖父辛归舟三周年祭奠之日,他满身酒气地被人从青楼拽出来;所以,大舅舅在站队之前,先把三舅舅摘出来,以便辛家能够有后…… 种种种种,之前在三舅舅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 辛家的根儿是留住了,可杨家呢? 早先辛归舟跟辛农将杨修文牵扯进来时,可曾替三代单传的杨家考虑过?可曾替他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辛瑶考虑过? 如果辛氏没有生下杨桂,如果没有范直从中周旋,恐怕杨家的根儿已经断了。 这五千两银子,应该算是杨修文替辛家卖命的钱吧? 杨萱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三舅母看出杨萱的异样,温声道:「萱萱,你别想岔了。说起来路都是自己选的,尤其辛家的男人,性子都傲得很,谁都不愿意空有一身才学却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长进……这两年,你三舅舅也没得着什么好名声,天天在外浪荡着,就置办了这两处铺面。南池子这间刚收拾好,是要打算开间笔墨铺子,干面胡同原先是家点心铺子,东家染病过世,现下还空着没收拾出来。」 杨萱默然。 辛家的男人傲气,杨修文不也是如此? 即便是生死攸关之际,他也不会低下头颅写一篇赞文,哪怕只是敷衍了事地拼凑一篇。 况且,白鹤书院被牵连的弟子不少,辛家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三舅舅却将这笔银子拿出来,可见三舅舅心里仍是惦念她的。 杨萱心情好转了许多,将房契放回匣子,仍是塞到册子底下,问道:「三舅舅没说几时回来?」 三舅母摇头,「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扬州那边,事情太多了,等一一安顿下来,怕是要到腊月了……今年过完年,我们带着平哥儿依旧回扬州。」 杨萱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却是能够理解三舅舅的做法。 毕竟扬州是辛家的根基,有辛家的族人。 三舅舅被除族,但平哥儿却有可能再入辛氏族谱,重新振兴辛氏门楣。 …… 从三舅舅家里出来,几近午时。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路旁枝条没精打采地垂着,树叶都蔫巴巴地打了卷儿。 路上行人少得可怜,大都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只有她们几个,顶着大太阳,沿着西江米巷往东走。走不多远,忽听杨桂嚷道:「姐,姐,那个人我见过。」 杨萱疑惑地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个人正从六部出来。 戴乌纱帽,穿青色官服。 第十三章 果然是见过的,就是昨天才在清和楼遇到的程峪。 杨萱没打算上前厮见,毕竟萧砺平常极少与程峪碰面,她眼下又没有为难之事,只是偶然至此,没有必要去打扰他。 岂料程峪已经停下步子,站在路边,等杨萱走近,开口问道:「二姑娘,你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显然是误会了,以为杨萱特意来这里寻他。 杨萱很有些奇怪。 不是说好的分不清人脸吗,怎么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了? 而且,她昨天穿的是碧色袄子,今天穿的是湖蓝色,并非同一件。 心里疑惑,面上却不露,低声解释,「没有什么特别之事,我是经过此地……」忽然想起匣子里的房契,又改了话头,「是想请教一下大人,这附近可有房产经纪,我有铺子想往外租赁。」 杨家乃书香门第,祖上几代都没有开铺子的,杨修文略懂农事,对于工商却是一窍不通。 而杨萱更是,只会逛铺子,不懂得如何打理。 铺子攥在手里不能空放着,最省心的就是赁出去吃租子。 程峪问道:「铺面在哪里,多大地方?」 杨萱忙将房契拿出来。 程峪认真看过,打量杨萱两眼,「租赁之事不用急,依我之见,还是先往顺天府去备了案再做打算。」 杨萱不解。 有房契在手不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去备案? 程峪解释道:「铺子地角极好,价格也不便宜,可你一个姑娘家,若是房产经纪欺你年幼不经事,又或者是租户不讲理,另行做了假的房契强占你的铺子,届时可无从说理去。去官府备案就是个认证,不过要交三分的契税。」 三分的税就是一百两银子抽三两税,三千二百两银子要抽去九十六两的税钱。 难怪很多人不愿意去备案,这税钱也太高了。 将近一百两银子,他们三人节省点花,可以吃用七八年不成问题。 程峪见杨萱犹豫不决,便道:「二姑娘手头若不方便,我这里尚有些银两,一时半会儿用不上,暂且借与姑娘应急。」 「不用,不用,」杨萱怎可能随便借别人的银子,连忙推辞,「我有银钱,就是觉得不太值当。」 程峪很肯定地说:「值当!不瞒二姑娘,这附近的铺子能买到手都是赚,多少人惦记着想买买不到。」 杨萱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便道:「那就依程大人所言去顺天府备上案。」 程峪看看天色,伸手指了不远处一家面馆,「顺天府距这里有些路程,你们先去吃碗面,我去叫辆马车。」 杨萱上次去过牢狱,知道路途不短,便点点头,带杨桂去面馆等着。 不等吃完面,杨桂喊着尿急,杨萱向伙计问清茅房方位,让春桃带着杨桂去小解。 这时程峪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四处打量着。 面馆里只七八桌客人,除了两桌全是大老爷们之外,有两桌是一家四口,其余三桌则是女眷。 程峪目光在这三桌女客之间逡巡,犹豫不定。 杨萱正要出声招呼,杨桂已洗过手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程峪眸光一亮,急步走过来,含笑道:「马车已经找好了,不知姑娘几时能动身?」 「这就可以走,」杨萱掏帕子给杨桂擦干手,目光不经意看到杨桂前襟缝着的麻布,顿时了然。 昨天他们是两个姑娘带一男童,今儿也是,而且男童身上缝着麻布。 两下一对照,能认出她来也不出奇。 马车正停在面馆门口,杨萱三人坐车,程峪却是骑一匹灰色小毛驴,不紧不慢地随在旁边。 约莫两刻钟,行至顺天府衙,程峪栓好毛驴,吩咐车夫在门外等着,径自引杨萱到户房去找经承。 经承跟程峪认识,非常客气,看了眼房契,二话不说,当即唤来一名胥吏另外按照官府的制式房契重新填写过。 因杨萱是女子,除非自立女户,否则不得拥有私产,买方签名处便由杨萱代笔,写下杨桂的名字。 经承还格外开恩省去了六两税银,只收了九十两。 也不知那六两的空缺最后会着落在哪个胥吏头上。 才只一刻钟,事情便已办完。 杨萱诚心实意向程峪道谢,程峪淡然一笑,「一家人,无需客气。对了,你这铺子是做什么的,打算收多少租子?」 杨萱如实相告,「是三舅舅赠予的铺面,今儿我才知道,还不曾去看过。」 程峪不假思索地说:「正好我要回衙门,顺路去看看再做打算。」 一行顺着原路走回南薰坊,寻到那处铺面,杨萱打开门。 里面果真是才刚收拾过。 墙上粉了白灰,干净明亮,屋子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大间在外面,已经架起许多木头架子,小间在里头,靠墙做了两只直通到顶的榆木柜子。 程峪里外仔细看过,对杨萱道:「收拾成这样租给别人可惜了,我看开间笔墨铺子正合适,这儿离六部近,旁边又有个皇史宬和翰林院,六部一年到头写不完的文书,笔墨耗费大。不如寻个可靠的掌柜替你掌眼,自己开铺子……这附近的铺面每个月租钱大约都是十两左右,核算下来每年百两银子,可要是自己做,每年净赚三四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杨萱苦笑,「实话告诉大人,我自己怕是不行,我除了家里兄弟姐妹几乎不曾结识外人,到哪里去寻可靠的掌柜?而且,也不知道去哪里进货……」手指无措地揉搓着帕子,脸颊已经红了一片。 程峪目光从她纤细的手指移到柔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的脸庞上,微微叹口气,「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找个掌柜,本钱也是我出,每年你分我一成利……总归比你往外租要合算。」 杨萱毫不犹豫地应声好,又道:「本钱我有,不用麻烦大人。」 程峪扫她一眼,没吭声,背着手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停在杨萱面前,「暂且就这么定下,我尽快找好人,能早一天开业就早一天开,否则白放着也是放着。你想好了要给铺子取个什么名字?」 杨萱想一想,开口道:「我爹生前最爱闻墨锭的味道,常说墨香能醉人,叫醉墨斋可好?」 「醉墨斋,」程峪低喃两句,点头赞道:「醉字用得好……如此一来需得找个擅写狂草的大儒题道匾额,该找谁呢?」 杨萱不由黯然。 如果杨修文还在,别说一道匾额,就是请大儒名士画了字画挂在店里招徕人气也是极容易的。 只是,这世间哪里有「如果」两字 程峪思量片刻没想出合适人选,因见杨桂倚在春桃肩头已经昏昏欲睡,便道:「你们先回去歇着,过个六七日再来找我。」 杨萱忙道:「我明日去大兴田庄,本来打算过完七七再回京都。」 程峪挑下眉毛,「你先把锁匙给我,等你回京都后直接到铺子里来。」 杨萱应着,将铜锁与钥匙一并交在他手里,先行离开。 程峪锁了门,本想回衙门,心念一转,骑着毛驴去了清和楼。 第十四章 这会儿不是饭点,又值午后,清和楼空荡荡的,几个跑堂的小伙计都各自寻了阴凉地歇息。小九肩头搭条长帕子,单脚支在椅子上,正吭哧吭哧地啃西瓜。 瞧见程峪进门,小九连忙放下西瓜,殷勤地招呼道:「客官里面请,需要点什么?」 程峪往正对门的桌前一坐,「来壶龙井,沏得酽一些,再买二两点心,不拘什么口味,只别要咸的。」 小九爽快地应声好,将旁边眯缝着眼歇晌的伙计拍起来,「快,到隔壁买二两点心。」又打发另一个,「沏壶酽酽的龙井。」 清和楼不做点心,但凡有客人需要只管往隔壁去买,赚个跑腿钱。 将人打发出去,小九站在程峪身旁乐呵呵地问:「官爷怎么这个时辰来,不早不晚的?」 程峪低声道:「你得给我寻个打杂的伙计,人要机灵会来事,还得会点文墨,能认字。」 小九「呵呵」笑,「这不就是我吗?」 程峪瞪他一眼,「二姑娘要开笔墨铺子,我给她找个掌柜,你负责寻个可靠的伙计。」 小九惊喜地问:「大哥见到小四嫂了?」 程峪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别乱叫。」 「怎么是乱叫?」小九机警地左右看看,「四哥都带给义父瞧过,这就是过了明路,早晚是自家人……小四嫂长得可真漂亮。」 「漂亮能当饭吃?」程峪长长出口气,「一看就是养在深闺里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唉,老四怎么就瞧中她了,以后能给他支应起门户来?」 小九道:「四哥可以自己支应,要是我能娶到跟小四嫂那么好看的婆娘,就是供在家里什么不干也愿意。」 程峪「哼」一声,「胡说八道,娶妻当娶贤,不能只看美色……你赶紧找个合适的伙计,给她把铺子开起来,不管怎样,既是老四托付了,就得好生照应着……」 杨萱回到家里,先将杨桂安置睡下,又把银票仔细折好,放到贴身的荷包里。 春桃忧心忡忡地问:「姑娘,那个人能不能信得过,好几千两银子的铺面,就把钥匙给了他,万一他真做出假房契……他又是个官爷,咱们到哪里说理去?」 杨萱摇摇头,「不会,萧大人说可信,那人就是靠得住的……你在家里照看阿桂,我还想去干面胡同看看另外一间铺子。」 「不行,」春桃连忙阻止,「干面胡同走过去得小两刻钟,姑娘从没往那边去过,万一迷路或者路上被人冲撞了……」 尤其杨萱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深宅女子,保不齐有些闲汉会凑上前滋事。 「还是等少爷醒了,我陪姑娘一道去,两个人打听路也方便。」 可春桃若是跟着,杨桂也要带上。 两刻钟的路途对于杨萱来说算不得吃力,对于杨桂就有些远了。 总不能再为这点路特意叫马车,况且马车也不是随处都能见到,招手即来。 春桃也想到这一点,忍不住又嘟哝,「春杏这小蹄子,忘恩负义拿腿就走,根本不惦记着姑娘待她的好。」 杨萱劝道:「人各有志,别总念叨她……我平常也不是没出过门,反正鼻子下面长着嘴,找不到地方就打听打听。总不能时时刻刻都三个人一起往外跑。」 话虽如此,心里终觉底气不足,往针线笸箩里找出剪刀,揣进怀里。 此时过了晌,暑气已不像正午那么难耐,路上有不少行人走动,也有像她这样单独的小媳妇或者小姑娘。 杨萱略略放下心,随之自嘲地笑笑。 抄家那天,她还不是一个人跑到水井胡同,又颠颠从水井胡同走到椿树胡同? 可见人被逼到绝境,是什么都不怕的,而现在她前怕狼后怕虎,那也是因为现在有了依靠有了指望。 如此想着,心里倒是坦然了许多,沿路打听了两个面相和善的妇人,很顺利地找到了干面胡同。 干面胡同说是胡同,其实更像是一条大街。 路面比寻常胡同要宽大的多,足可以容三驾马车并行经过,胡同两侧店铺林立,几可跟灯市胡同媲美。 杨萱的铺面位于胡同靠西第二家,位置还算不错。 最西头是家点心铺子,叫做知味居,专卖苏式点心,靠东面那家叫做忘忧阁,门口大大小小摆了许多陶泥坛子,很显然是家酒肆。 周遭店面也大都是酒楼饭馆,其中卖点心的便有三家。 而据三舅母所说,杨萱的这家铺子之前也卖点心。 一条胡同扎堆儿卖点心,能卖得出去吗? 杨萱边嘀咕,边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长久不住人的污浊之气扑面而来。 她忙把门大敞开,等浊气消散,这才慢慢踱步进去。 门口摆了张桌子,桌上横着两杆秤,还有一摞裁好的油纸。 隔着桌面三尺,再往里,左右两边靠墙均摆着长长的木架子,架子分三层,次第摆着柳条筐子并柳木托盘。筐子跟托盘许久不用,上面斑斑点点暗绿色的霉斑。 里间比外间开阔得多,盘了两个大灶台,另外用青砖砌了案台,底下可以放米面粮油,台面可以架面板。 杨萱正细细地察看,冷不防听到有人说话,「你是来接管这家铺子?」 不知何时,竟然有人走进来,就站在屋子当间,约莫四十左右岁,穿件灰蓝色长衫,面上堆笑,看着很和蔼,可那双眼睛一看就是非常精明的样子。 杨萱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后两步。 那人瞧出杨萱的戒备,笑着拱拱手,「我是隔壁知味居的掌柜,姓陆,先前这家铺子的东家跟我是旧识,看到开了门,过来瞧瞧。你们盘下铺子仍是做点心,还是要改卖别的物品?」 杨萱心头一松,屈膝行个礼,半真半假地说:「家里长辈尚在外地不曾回来,只嘱咐我过来瞧瞧,至于要开什么铺子还没商量过……敢问陆大叔,这条胡同有好几家点心铺子,能卖得出去吗?」 一句话便露了怯。 陆掌柜瞧出她不是个生意人,眉目间顿时松快下来,「卖得出去,别看都是点心铺子,可各有各的拿手活儿。我家店里只做苏式点心,对面客来顺做的是京味点心,东头有家做的是待客的卡花饽饽、奶香馒头等面食,各不相干。就是做一样的也不怕,各凭本事赚钱……这条胡同名声已经打出去了,提起干面胡同,都知道这里点心做得好,饭馆菜式做得精,再多两家点心铺子也不愁卖。」 杨萱恍然。 这就跟买绸缎首先想起来沙家胡同一样。沙家胡同的布料最全,式样也最新,江南新出的料子,不过半个月就能在沙家胡同买到。 前世夏怀茹最爱逛沙家胡同,尽管那些上好的料子远不是她能买得起的,可看看又不花钱,不看白不看。 她跟夏怀茹去过两次,一间接一间的绸缎铺子,每一间都很红火。 倒不如,就借干面胡同的名气,加上头先东家留下来的灶台案板,仍是做点心。 开铺子得要个精明能干的掌柜,要个勤快机灵的伙计再加个手艺好的白案。 想起又要物色人选,杨萱头都大了。 有心去找程峪商议,可上午刚把笔墨铺子交给他,下午又塞给他一间点心铺子,就算程峪愿意帮忙,杨萱也没脸这般使唤人家。 第十五章 还是自己琢磨着干吧。 至少现在兜里有银子,就是选错路子也不至于挨饿受冻。 杨萱打定主意,开始思量需要做的事情。 首先把店面打扫干净,墙面被烟熏火燎的发了黄,得重新刷遍白灰,榆木架子要重新上漆,柳条筐子和托盘都得彻底地清洗一遍。 北间的窗棂有些糟,最好换两扇新窗子。 杨萱一一记在心里,看着天色渐晚,将门锁上了。却没着急回家,先往知味居称了半斤点心,看了看他们店里的布置摆设,又往街对面的客来顺称了半斤,这才顺着来路往椿树胡同走。 等回到家,夕阳已经将西天染红了大半,春桃蹲在灶前一边往灶坑里添柴,一边跟杨桂翻绳。 见到杨萱,杨桂将绳子一扔,跑过来抱住杨萱的腿不放,抽抽搭搭地问:「姐去哪了?」 杨萱皱皱眉。 杨桂确实养得太娇了,她才出去一个时辰就哭鼻子,而且还有春桃陪着他。 别的孩子她不清楚,可桃花她见过,五六岁的时候已经能生火烧水,照看妹妹了。 杨萱掰开杨桂的手,温声问道:「姐出去办事,你在家里跟春桃玩,为什么又哭?」 杨桂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无限委屈地说:「我要姐,我怕姐不见了。」 杨萱才始要教训他的心顿时又软了,想一想,给他洗净手带到饭桌前,仍是板了脸道:「以后姐时不时会出门,比如买菜买肉,看铺子看房子,要跟人商量事情,不能次次都带着你。如果带上你,姐就办不成事情,以后没饭吃怎么办?春桃在家里陪着你也是一样的,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了。你瞧萧大人几时哭过鼻子?」 杨桂瘪着嘴,犹豫好半天才点点头。 杨萱将点心摆在盘子里,掰一半盘香饼给他,「尝尝,好不好吃?」 杨桂勉为其难地咬了口,「不如王嬷嬷做得好吃。」 杨萱只以为他心里有气故意这么说,将剩下一半尝了,果真不如王嬷嬷做的香甜松软。 可这还是知味居的招牌点心呢。 杨萱又咬了口云片糕,入口清甜绵软,极为美味。正要让杨桂尝,见春桃端出饭来,便闭口不言,将点心盘子撤了下去。 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早起来做好饭,叫醒了杨桂。 辰正时分,茂昌车行的马车如约停在胡同口。 杨萱将收拾好的包裹送上马车,又把各处门窗关好,上了锁,这才离开。 一路上脑子没闲着,时而寻思从哪里找个既可靠又能干的掌柜,时而考虑做些什么样的点心才好卖,又想着取个什么样的店名才顺口。 要是做出来的东西跟知味居或者客来顺完全一样是不行的,那两家店开业足有十几年了,在周遭百姓心中早有了口碑,自己开家新铺子,势必要有些新鲜东西才能吸引人来。 不知不觉,便走到田庄,恰是吃饭的点儿。 姚兰知道他们今天要来,已经把午饭做好了,夹在四碟清淡的素菜中间一盘烙得金黄的杂面饼显得格外惹眼。 杨萱掰一块塞进口里,眸光骤然亮起来。 不管是苏式点心还是京样点心,大都以甜为主,或者特别油腻。吃两三次是新鲜,次数多了未免嫌腻。 这种杂面饼咬起来香喷喷,未必没人喜欢。 吃完饭,杨萱迫不及待地去请教姚兰,姚兰毫不藏私,乐呵呵地说:「这种面饼最简单,白面掺着豌豆面,或者抓一把高粱面也成,搅拌匀了,往锅沿上一贴就得。不过要好吃,和面时打个鸡蛋,加两匙白糖,锅底放油,摊得薄薄的,比芝麻脆还好吃。」 杨萱记在心里,又问:「张嫂子还会做什么面食?」 「我会得都是粗茶淡饭,姑娘未必吃得惯。」姚兰突然扭捏起来,绞尽脑汁想了想,「前年老爷不是让我们种红薯?红薯煮熟之后和在面里头,炸馃子很好吃,可惜这会儿红薯没长成,要不就做给姑娘尝尝了。对了,我能做豆面发糕,今儿发面来不及,明天给姑娘做。」 杨萱点头应好。 第二天姚兰果真蒸了一锅红枣豆面发糕,发糕金灿灿的,香软可口。 杨萱吃着好吃,便跟姚兰学。 发糕却不像杂面饼那般简单,要三勺白面加一勺黄豆面,再加上一大匙白糖,用面引子发起来。 白面的多少、发面时候的长短都有讲究。 杨萱连着做了五六次都没成功,便将称不上发糕的发糕分给田庄的孩子们吃。 虽然不成功,也是用足了白糖和猪油,较之平日里的杂粮窝头好吃得多,孩子们吃得不亦乐乎,每天闻着味儿在门口等着。 春桃端盆水让他们洗手,然后把发糕切成小块,每人分一块。 杨桂和薛猎户那个叫做薛大勇的侄孙子也夹在他们中间,伸着手要发糕吃。 因为萧砺之前提起过薛大勇,杨萱特地多留意了他几眼。 薛大勇比杨桂大两岁,刚六岁,可行事举止却很老成,拿到发糕后会道谢,让给旁边的弟弟薛二勇吃。 有时候他们来得晚,薛二勇着急吃,薛大勇会用狗尾巴草编一只小兔子送给排在最前头的孩子,两人交换位置。 若是前头的孩子不肯换,薛大勇也不急不恼,反而会给吵闹的薛二勇讲道理,非常有兄长风范。 春桃私下里也跟杨萱道:「小小年纪做到这地步不容易,如果能跟在少爷身边就好了,一来是个玩伴,二来少爷多少也能学着点儿。」 杨萱深以为然,便去跟薛大勇的爹娘商量。 薛大勇正经祖父尚未开口,薛猎户就拍板决定了,「行,没问题。」 看着旁边薛大勇父亲尴尬的脸色,杨萱解释道:「明年开春之后,打算给阿桂请个先生,因怕他独自不愿意学习,想让大勇做个伴儿,以后到书院也可以互相照应。」 薛猎户又道:「去,怎么不去,跟着读书是好事儿,否则连账目都看不懂。」 杨萱续道:「不用着急决定,我们等过完七七才回京里,走之前给我个信儿就行。」 从薛家回来,杨萱接着做发糕,竟然做成了,而且出人意料得好。 杨萱留出来三块打算第二天早上去坟地时带着,其余的仍是让春桃分给了孩子们。 这些天杨萱都是这么过的,清晨吃过早饭便带着杨桂去坟前坐一坐或是拔拔草,回来后开始和面,跟姚兰一道准备午饭。 下午歇完晌觉就看会儿辛渔写的那本册子。 册子她已经读得熟了,估摸着能照猫画虎作出纸笺来,只苦于田庄不比京都方便,有些材料无处可买不能尝试。 期间萧砺给她写过一封信,信上只寥寥数字,「我已抵达大同,一路平安。」 杨萱猜测着应该是刚到大同时写的,可信送到田庄已经是萧砺离开的第八天了。杨萱本想告诉萧砺,她跟程峪要合伙开笔墨铺子,思来想去怕信件被人瞧见另生事端,便未多提,只写了自己和杨桂在田庄的几件琐事。 顺道将她用兔皮做得一对护耳寄了过去。 等到杨萱收到萧砺的第二封信时,桃花引了静姑姑过来…… 第十六章 一年多未见,方静憔悴不少,原先是个圆脸盘,竟然显出尖下巴了,眼底青紫,眸子里布满了红血丝。 明显是睡眠不足所致。 方静走上前,整整裙裾就要跪下,春桃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了。 杨萱道:「一起坐着说会话就是,用不着行这么大礼。」 方静便屈膝福了福,在杨萱下首的椅子坐下,细声细气地说:「早就听说姑娘家里的事儿,替姑娘难过了好几天,杨大人那么好的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却听说他待人最是心善,怜老惜弱。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怎么就被人陷害成谋反了呢?」掏帕子摁摁眼窝,「去年我受过姑娘恩惠,心道这样时候,一定得来看看姑娘。先头桃花说姑娘来去仓促不得闲,这会儿姑娘长住,我也终于见到姑娘了。姑娘可千万要节哀,爱惜自己的身体。」一边说,眼圈又红了,眼角有泪慢慢沁出来。 杨萱默默地看着她,暗自叹了口气。 自打抄家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多月,她哭过不知道多少回,眼睛几乎都流干了。现下对于杨修文跟辛氏的离世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 看着方静流泪,不知为何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像是特地引她泪水似的。 方静也意识到这点,忙拭干泪,「瞧我,净说这些不该说的,没得让姑娘跟着伤心。」将膝头上的包裹卷儿打开,取出一摞帕子和两只荷包,「这几天赶出来的,姑娘将就着用。」 荷包是石青色,一只绣着玉簪花,一只绣着栀子花,看起来很雅致。 杨萱仔细端详两眼,见针法不细,却很匀称,跟先前方静送来的荷包不太一样,遂问:「这也是你绣的?」 方静摇头,「是我娘绣的,我娘曾经做过绣娘,会一手好绣活,嫁给我爹后,天天忙碌家务就搁下了。听说姑娘家里的事情之后,我娘非得亲自绣只荷包,感谢姑娘素来照拂之情,但她现在眼神不太好使,足足绣了半个月才做出这两只。」说着展开帕子,「这是我专门给姑娘绣的,特意挑的素色花样,要是姑娘看着当意,我再绣几条。姑娘眼下身边人手少,姑娘有什么绣活尽管交给我做。我虽然手艺不精,但肯定会尽心尽力。」 杨萱朝春桃使个眼色,春桃心知肚明,脸拉得老长,掏出荷包,挑来拣去取出块不到二两的银子。 方静拒绝,「使不得,姑娘上次已经赏了银子,万不可再收。」 杨萱道:「你靠做绣活养家,又花费这些工夫,我怎能白要你的东西?」坚持让春桃把银子给她。 方静千恩万谢地走了。 春桃没好气地对桃花道:「姑娘现在没人依靠,孤苦伶仃的,以后你就别再带人来打秋风了。就这几张帕子,拿到集市上卖,能卖一百文两百文?」 桃花眨巴着眼,「静姑姑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要来感谢姑娘,还说姑娘心里肯定难受,想必愿意跟人多说说话,开解一下。」 春桃狠狠地瞪她一眼。 想感谢的法子有得是,用不着特意加重了语气说花费半个月工夫做出来,也不用一口一个「专门」,一口一个「特意」。 如果方静真的空手离开,说不定转头就会告诉别人,她半个月做出来的绣活都孝敬给杨萱,一文钱没得到。 春桃有心好好教训桃花一顿,把方静的小心思掰扯出来,可想到她才八岁,未必听得懂,遂道:「这会儿你娘空闲,你把今天这事还有上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你娘说一遍,看她怎么说。你还记得吧,上次这个静姑姑来,也是送的荷包,姑娘赏给她五两银子。」 桃花点点头,正要退下,春桃恶声恶气地道:「还有,不许再带那个静姑姑来,否则我连你一道撵出去」。 桃花撒腿跑了出去。 杨萱对春桃道:「算了,一年就这么一次,桃花也是不懂,不用对她这么凶。」 春桃不满地说:「一年一次也不行,二两银子顶我两个多月的月钱呢。」 杨萱挑眉,「你是抱怨我没给你发月钱么?」 春桃立时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月钱不月钱没什么,只要有口饭吃我就愿意跟在姑娘身边,没有也成,我能挣给姑娘吃。」 杨萱自然知道。 前世春桃和春杏就一直跟着她,从杨家到夏家,再到田庄,没有离开过。 杨萱自觉亏欠了她俩,这世定要补偿回去,所以对于春杏想当绣娘,她没有半分不满,而且以后总会找到机会再帮衬她一把。 至于春桃,如果她成亲,杨萱会置办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如果她不愿成亲,那就一直留在身边好了。 想到此,杨萱笑笑,「你帮我研墨吧,我给萧大人写封回信。」 春桃应声,走到书案前。 萧砺的信仍然简单,只六个字,「诸事均好,勿念」。 字体架构很不工整,不像是正经临摹过字帖的样子,笔锋却极有气势,撇捺勾画运转之间透着股狠劲儿。 杨萱不由就想起他浑身散发着的戾气和那双阴郁而凶狠的眼眸,心里暖了暖。 她想他了。 可垂眸看到信纸又是无语。 亏得他临走前三番五次说会给她写信,这样的信她一天能写一百封,隔三天寄出去一封,既简单又省事。 杨萱想到做到,铺开纸一连写下八张「诸事均好,勿念」,告诉春桃,「隔上半个月寄出去一封,足够用四个月的。」 春桃讶然,「姑娘,这个,这不好吧?」 「礼尚往来,有什么不好的?」杨萱嘟哝着,等字迹干透,将纸折起来,「先收着,若是大人下封信还是这几个字,那就照此办理。」 重新铺了纸,换一支羊毫细笔,把杨桂跟大黄在田庄里玩野了心,一人一狗天天滚成泥猴才回家的事情说了说。 只字未提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萱给杨修文三人烧过七七之后,便打算回京都。 岂料,回城的前一天竟然下起大雨。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停,进出田庄的路泥泞不堪,自然未能走成。 杨萱正好把每间屋子都检查一遍,因前年房屋整修过,并没有漏雨之处。 而养鹅的张大爷家里房屋却塌了一间,万幸儿媳妇带着孙子回娘家拜寿了,儿子一人在家,只脑袋被落下了的瓦片砸了个大包,再无其它伤处。 张大爷忙在院子里设了香案敬拜各路神仙,佃户们自发自动地聚集起来帮他修缮屋顶。 三天后,路面差不多已经硬了,薛大勇的父亲薛壮终于松口让薛大勇跟着一道去京都,还特地借了牛车送他们回去。 车上除了四人一狗外,还有佃户们凑的一大篮子鸡蛋,一筐黄瓜茄子豆角等蔬菜以及甜瓜西瓜等。 以往杨萱出入京都都是从正阳门或者阜成门走,薛壮路不熟,走的是玄武门。 刚进京,杨萱见到臭水河那边成片断砖残垣,数十个衣衫滥芋的壮丁正搬石头砖块,有孩童嘶声裂肺地哭,混杂着妇人不耐烦的斥责声。 穿着藏青色裋褐的军士挥着鞭子,不时吆喝着:「快点快点,别瞎站着,赶紧搬。」 第十七章 看样子,是朝廷征收了这处地方,正勒令百姓搬迁。 杨萱不忍目睹这种场面,也让杨桂转过头去,谁知杨桂记性好,指着不远处嚷着道:「萧大哥带我来过这儿,有很多没有衣裳的小孩还有狗。」 臭水河往西就是小沟沿。 杨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经意看到个正抬木头的壮丁,便是一愣,急忙对薛壮道:「先靠边停停,我找个人。」 小心地提着裙角跳下车。 春桃紧跟着下来,问道:「怎么了?」 杨萱低声道:「我看到松枝了,抬木头那个,穿着蓝褂子,是不是他?」 这空当那人已经转过身,春桃只瞧见个背影,仔细打量一阵儿,不太确定,「看着像,不好说。」 「过去看看。」两人走到看守的军士面前,屈膝福一福,「官爷,我们来寻个人,恳请行个方便……大热的天,官爷吃盅酒解解乏。」 春桃飞快地递过一块碎银子。 军士拿起来掂了掂,上下打量杨萱跟春桃几眼,努努嘴,「快点,别耽搁活计。」 春桃应一声,赶紧朝松枝走去。 杨萱赔笑道:「官爷,这里是做什么?」 军士得了银子,又见杨萱穿戴干净,模样漂亮,双手一叉腰道:「前几天下雨,这里倒塌了不少房子,太子殿下开恩,给百姓寻了新住处,这块地修整出来另作他用。」 如果真是搬了新家,百姓应该高兴才对,何至于这般哭哭啼啼的。 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杨萱不想追根问底,续又问道:「这些壮丁是哪里来的,其中一人像是我家一远房亲戚,不知道能不能替他赎身?」 「赎身?」军士再度打量她几眼,「赎身至少得十几二十两银子,你有这个闲钱能买两个正小厮使唤了。而且这些都是狱中放出来的刁民,不给点颜色看看收不住性子。」 杨萱道:「麻烦官爷指条路子,我表姑天天想儿子,两眼都快哭瞎了,几家凑一凑,怎么也得凑出赎身银子来。」 军士道:「你家要是有门路,先去工部找章主事,再去顺天府牢狱给他去了名。不过你最好快点,这地方有个七八天就干完了,下回说不准到那个地方干。」 杨萱谢过他,正见春桃回来,与她一道仍然回到车上。 春桃道:「真是松枝,说是抄家那天妄图逃走被单独关押起来,没跟其他人在一处,现在正四处干苦役。我问过他,如果赎身,要去工部除名,还得到牢狱交上顶替劳役的罚银。松枝说不用姑娘操心,他最多干上五六年就能放出来。」 赎身的路子跟军士说得一样。 杨萱想替他赎身,一来松枝也是受到杨家牵连才来做这苦役,二来松枝知根知底,正好帮她打理铺子。 第二天一早,杨萱安顿好杨桂与薛大勇,就往东江米巷这边走。 她想先找找章主事,能办成最好,如果不行再请程峪帮忙。 刚走到六部门口,便看到里面走出一人,面色很白净,穿了件灰蓝色的长袍…… 脸上自来带着三分笑意,正是萧砺的义父,范直。 杨萱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招呼,范直已经板起脸斥责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堂堂官府衙门,怎能容闲杂人等到这里来放肆?」 扑头盖脸先是一顿训斥。 旁边看大门的守卫「噗通」先自跪下了。 杨萱也有些慌,开口辩解道:「公公,我是有事……」 不等说完,只听门内传来一把威严的嗓音,「怎么回事?」 紧接着,在几位内侍的簇拥下,从里面走出一人。 那人身穿青莲色祥云团花的直缀,腰间束着白玉带,玉带上缀着红宝、蓝宝好几块宝石,浑身带着不加掩饰的奢华。 杨萱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这个人是太子楚洛。 当初在清和楼,她远远地看他举剑高呼,已经感觉到势不可挡的凌厉气势,现在离得近,扑面而来的天潢贵胄独有的肃穆与威严教她不寒而栗。 以至于连父母双亡的怨恨都不敢有。 只能俯身跪着。 就听到范直低声解释,「她是先前翰林院杨修文的嫡次女,因年纪尚幼,蒙赦无罪,不知道因何在此徘徊。」 太子「哦」一声,「抬起头来。」 杨萱战战兢兢地抬头,开口道:「禀殿下,民女并不敢冒犯官威,实乃有事。」 太子垂眸一瞧,十二三岁一小姑娘,穿青衣素裳,脂粉不施钗环未戴,看上去清爽素净,秋水般明澈的杏仁眼里是不容错识的紧张与敬畏。 太子面色稍缓,问道:「何事?」 杨萱定定神,回答道:「昨天无意遇见家中旧仆在臭水河附近做苦役,那人名叫松枝,本是我父亲的小厮,行事向来稳重可靠,却因我家里变故被牵连受苦,民女想替他赎身。经人指点先要到工部去了名,再往牢狱交纳赎金,所以才来到此处。」 范直眸光转一转,对旁边小黄门道:「去问问可有此人?」 小黄门腿脚快,不大会儿跑回来,「是有个叫松枝的,现下派送在小沟沿那边服役。」 太子听闻,没再多问,阔步离开。 范直稍顿片刻,对杨萱道:「殿下恩准了,进去吧。」 又看向始终跪在旁边的守卫,「好好当差,都是紧要衙门,不能任人擅入。」 守卫连连答应。 因为之前小黄门特地问过,待杨萱进去工部的时候,章主事便很客气,毫不犹豫地将松枝的名字从服苦役的名单上划掉了,而且极痛快地在送交牢狱的公文上盖了印章。 杨萱原本准备了银子用来打点,现下也用不上,高兴地出门,倒是拿出一半银钱请门口的守卫帮她叫了辆马车。 她觉得自己叫马车,说不定车夫欺她年幼多要车钱,可守卫不一样,就算只是个看门的,也能称声官爷。 或许车夫会觉得她有靠山,不敢起坏心眼儿。 到了牢狱之后,杨萱让车夫在门口等着,自己又扯起虎皮当大旗,对主事之人说:「蒙太子殿下恩准,我来替松枝赎身。」 主事不太相信,可见杨萱说得笃定,怕她当真得到太子首肯,自己若是推诿怠慢,不免得罪了人,又见工部的公文印章一应俱全,不敢刁难,收了十二两的赎金,同样开出一纸公文。 杨萱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干脆坐上马车直奔臭水河,没费什么口舌,便将松枝带了出来。 松枝感激不已,跪下给杨萱磕头,「姑娘大恩无以为报,以后任由姑娘驱遣,绝无异心。」 杨萱忙道:「快起来,临近正午了,咱们早些回去,春桃怕等急了。」 仍是坐上先前的马车。 松枝利落地跳上车辕,坐在车夫旁边。 马车疾驰,不大会儿就到了椿树胡同。 杨萱走上台阶,才抓起辅首不等叩门,门「吱呀」开了,竟是文竹从里面走出来。 见到杨萱身后的松枝,文竹讶然惊呼一声,眼圈莫名地红了。 杨萱直觉得两人之间定然有事,却未说破,招呼了松枝进门,紧接着问起杨桂。 第十八章 春桃道:「念叨姑娘好几遍,幸好有大勇陪着,两人先吃了饭,刚歇下不久……中午擀了面条,用豆角打卤,这就去下面。」边说边往厨房去生火。 杨萱又问文竹,「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儿回来?」 文竹哽了下,吸口气道:「姑娘说过完七七就回,我算着日子,每天都过来一趟,终于等到姑娘回来了。」 杨萱不自主地也有些泪湿。 她忘不了抄家那天,是文竹拿了铲子帮她挖洞,是文竹死命将她推出去,也是文竹推倒柴堆掩住了那个洞口。 却很快敛住情绪,对文竹道:「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了……你跟春桃住在西厢房,东跨院还空着,待会儿收拾出来让松枝住下,就是家里没那么多床,今儿怕是买不到。」 松枝连忙道:「不用麻烦,这两个月我都是睡在地上,照样睡得香。」 杨萱叹一声,「那是在别处,回家可不能再睡光地……当务之急还得给你添置两身体面衣裳,我另有事吩咐你。」 正说着,春桃煮好了面,每人盛出来一碗。 因为先前不知道松枝能回来,面条擀得少,又就着灶坑的火,烧两碗水打上四只荷包蛋,加了两勺白糖单独盛给松枝。 松枝半点没含糊,吃完面又把荷包蛋连汤带水全都吃了,红着眼圈对杨萱道:「姑娘有什么吩咐,我这就去办。」 杨萱笑笑,「不着急,明儿再说。这会儿先将你的住处安顿好。」 春桃与文竹拿着笤帚、抹布等物,径自去东跨院打扫。 松枝见水缸里水已不多,问清水井方位,挑着担子连担三趟,把水缸装满了不说,还余下一桶随时用。 几人忙活好一阵子才把东跨院两间小屋清扫干净。 杨萱见太阳已不像正午那么毒辣,便与文竹一道去灯市胡同买了洗脸盆、洗澡盆等日常杂物,添了两床缝好的被子两床褥子,并估摸着松枝的身量给他买了一身灰蓝色裋褐,一身蟹壳青的长衫。 两人先回到家里,少顷杂货铺和成衣铺的陆续将东西送过去。 等终于安顿下来,暮色已经开始四合,周遭人家陆续点起灯烛。 杨萱趁春桃做饭的时候,跟松枝说起自己开点心铺子的打算,又把需要做的事情一一摆出来。 松枝思量片刻,答应道:「姑娘放心,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明儿我先去看看铺面再拟定个章程出来……依我看,掌柜请不请没多大关系,不如把银子省下来请个手艺好的白案。只要咱们东西好吃可口,不用到处张罗,客人自然会慕名而来。打杂跑腿的事情我都干了,记账也能干。」 杨萱点点头,「到时我给你发双份工钱。」 松枝朝文竹瞟一眼,「我不要工钱,能有个地方管着吃住就行。」 杨萱抿嘴笑了笑。 这一天过得非常劳累,杨萱几乎是一刻不得闲,可躺在床上却是从没有过的踏实。 身边多了文竹,多了松枝,好像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所有的困难都不是困难了。 又想到早上遇到的范直,杨萱有种预感,范直并非成心斥责她,倒好像是有意帮助她。尤其临走前,还特地提点她,「殿下恩准了。」 如果没有太子从中插这一杠子,事情肯定不会办得这般顺利。 她是不是应该当面道声谢? 还是等萧砺回来再说? 想起萧砺,杨萱心里有些甜,有些酸,也有些莫名的怒气。 隔着八百里,特特寄回来一封六个字的信。 还不如不写! 就算没有大事,说说他平常吃了什么饭,穿了哪件衣裳,她也很愿意听,很想要知道。 男人果真半点都不知道体谅女人的心。 杨萱默默念叨几句,阖上双眼很快睡下了。 她不知道的是,萧砺今天还没顾上吃饭,只喝了几口水。 事实上,自打到了大同,他就整天忙碌,一天只吃一顿饭是常有的事儿。有心想跟杨萱多写几句,可是身边的事情乏善可陈,说多了反而累及杨萱担心。 与萧砺截然不同,这些天夏怀宁却逍遥自在得不行。 不但是红袖添香夜读书,而且还温香软玉抱满怀了…… 夏怀宁最近是真正用功了。 他刚开始给太子献策时,幕僚见他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觉得没什么可惧之处,都捧着他。 随着他逐渐受到太子器重,幕僚们开始感觉到威胁了,又不动声色地排挤他。 这让夏怀宁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跟在太子身边,待太子即位,他们自然会得到不薄的赏赐,或许仍会得到太子重用。但幕僚只是清客,背后给太子出个主意还成,绝无可能位居高官拜相入阁。 夏怀宁只是一个秀才,不够做官资格,万一哪天太子听信谗言,不再看重他,他的前程可就到此为止了。 他要为自己寻条后路,至少要考出个举人,以后不能得太子重用还可以活动个小官职。 打定主意,他就跟幕僚们提出他要备考,暂且告几个月假。 幕僚们面上一派和气,个个叮嘱他安心学业,可心里却巴不得他一考不中再考不中,一辈子待在家里读书。 夏家是个大二进带跨院的宅院,进深不大,间距却很宽,夏怀宁在外院单独隔出间僻静的屋子专门读书。 做学问不能固步自封,夏怀宁其它尚可,在时文上却始终未能精进。 不免就想起指点过他的杨修文,以及时常与他探讨的杨桐,更会想起视他如陌路的杨萱。 烦躁之余,便在院子里转悠几圈以松散心情。 不经意间听到叮叮淙淙的琴声越过围墙而来。 是古曲《流水》。 《流水》起首本是涧水潺潺轻轻跳跃在山石间,灵动而悠扬,可这琴声却带着几许凄苦悲凉,飘扬在暮色渐合的黄昏,更添几分清冷。 夏怀宁骤然就想起杨萱,总是一身素衣轻裳,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独自坐在廊前拨动琴弦。 她弹多久,他就静静地聆听多久。 一点一点感知着她的情绪。 杨萱的琴声也是这般孤苦与无助,像是萧瑟秋风里簌簌发抖的枯叶。 夏怀宁听得片刻,再忍不住,急匆匆进了二门,直朝西跨院走去。 西跨院已经掌了灯,透过轻薄的绡纱,夏怀宁看到杨芷坐在琴前,烛光斜斜地映在她脸上,眉目精致如画。 杨芷相貌本就与杨萱颇多相似,如今被烛光映着,根本瞧不出肤色的浅淡,再加上同样哀哭愁怨的神情。 夏怀宁满心满眼都是杨萱,不管素绢的拦阻,大踏步走进屋。 杨芷正自怨自艾,冷不防屋里多了夏怀宁,忙站起身戒备地盯着他。 夏怀宁更是气苦,仿似又想起杨萱淡漠且警惕的神情,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揽住杨芷腰身,垂首便吻下去,「萱娘。」 杨芷本就没想到夏怀宁不言不语上来就要对她无礼,此时听到「萱娘」两字,更觉气愤,拼命推开他,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素纹连忙上前护住杨芷,哀求道:「二爷请三思慎行。」 第十九章 夏怀宁终于回过神,低低说了句,「对不住,我本是来瞧大哥,并非有意唐突……实乃情不能自已。大哥好点没有?」 杨芷以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不停地往下落。 夏怀宁自知理亏,瞧见她耸动的双肩,不觉缓了声音,「我真的不是有意,你别往心里去。」顿一顿,又道:「我先过去瞧瞧大哥,往后大哥有什么需要,或者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去找我。」 说罢,夏怀宁转去东间看望夏怀远。 夏怀远静静地躺着,双目微阖,脸上半点情绪都没有。 而西间,杨芷哭得愈加悲伤。 先前,她听闻杨家被查封,阖家上下连主子带奴才都被抓进牢狱,还着实庆幸过。 尽管夏怀远天天在床上躺着,好的时候能睁开眼四下瞧瞧,坏的时候就昏昏沉沉的跟死人没什么差别,可伺候病人总比下牢狱强,总比丢掉性命强。 她也想过去牢狱探望杨修文跟王姨娘,不等走出二门,夏太太追着出来,「造反是杀头的罪,别人都躲得远远的,你却上赶着往前凑。我告诉你,你要是跨出二门一步,就不用回这个家了,我怕被牵连进去。」 杨芷犹豫半天,终于灰溜溜地仍然回了西跨院。 没过多久,有消息传出来,嫌犯家中不曾及笄的女儿和不满五岁的男丁均蒙恩开赦不予问罪。 杨芷顿时懊悔起来。 她也不曾及笄,罪责肯定也不会连累到自己头上。 以后说不定能许配个健健康康的男人,过正常的日子。 但转念一想,家中财物尽数被查抄,即便脱罪,自己身为弱女子也没法生活。 竟不知道自己冲喜嫁到夏家到底是对还是错。 但对于躺在床上的夏怀远却是愈加厌恶,等闲不愿靠近,擦洗身体和更换衣裳完全由素纹素绢两人代劳。 身体的劳苦能避开,可夏太太时不时的讥刺辱骂却躲不了。 夏太太对夏怀远并不算上心,隔个三五日才会过来看一眼,每次看到就会奚落杨芷是大小姐,穿着绫罗绸缎,而其他人都是一身布衣,又骂杨芷不拿出银钱替自己男人治病。 杨芷的衣裳都是之前在杨家做的,自然都是好料子,听到夏太太这般说,少不得拿出两匹布孝敬过去,又请郎中给夏怀远诊治。 一来二去,银子花费不少,夏怀远的病情毫无起色,而夏太太见到她依旧半点好声气没有。 杨芷心里苦,就忍不住借琴声来抒发自己的苦闷,谁知却将夏怀宁引了来。 而且,夏怀宁还对着她喊杨萱。 杨芷知道夏怀宁对杨萱有意思,可没想到杨家都败落成这样了,夏怀宁竟然还惦记着她。 一时既是气恼,又觉不忿,躺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宿才渐渐入睡。 第二天去给夏太太问安的时候,两眼几乎都肿成核桃了,眼底一片青紫。 夏太太生来脾气就大,守寡十几年越发乖张,平常没事也得寻出事来,此时见到杨芷眼皮红肿更是借题发挥,喊叫道:「我活得好好的,还没死呢,你装出这副死人脸来干什么,成心咒我?」 杨芷眼圈一红,又要落泪,却生生忍住了。 夏太太瞧着她发间金簪,继续道:「自个男人不心疼,净顾着打扮,打扮给谁看?」 夏怀宁听着不像话,而且心里有愧,自觉得杨芷落泪泰半是因为自己的莽撞之举,遂道:「娘少说两句吧,赶紧摆饭,我还得读书。」 「读书,读书,」夏太太想说读书有个屁用,转念思及夏怀宁读书以来确实结交了贵人,往家里也拿过不少银两,遂转而道:「别整天只闷在屋里读书伤了眼睛,得空多出来溜达溜达。」 这才吩咐孙嬷嬷摆饭。 夏家的饭菜十几年如一日,还是维持在当年几乎衣食不继的水准上。 杨芷本就胃口小,被夏太太劈头盖脸一通骂更是没有食欲,没吃几口便说饱了,放下筷子。 夏家人不讲究,一家子都是同桌共食。 夏怀宁看在眼里,吩咐小厮长福到福顺斋买了半斤点心,亲自送到西跨院。 杨芷有日子没吃到福顺斋的点心了,看到熟悉的油纸包,泪水又簌簌流下。 那双跟杨萱一般无二的杏仁眼里,既是伤心又是委屈,一滴泪珠颤巍巍地挂在腮旁,摇摇欲坠。 夏怀宁抬手拂掉那滴泪,顺势将杨芷揽在怀里。 他已满十七,浑身散发着成年男子独有的气息,胳膊又是强劲有力,杨芷挣扎两次挣不动,索性闭上眼,任由他抱着,任由他亲吻。 头几次总算碍于彼此身份,只是抱一抱亲两口就算。 夏怀宁仍是回他那间小屋苦读。 杨芷却动了心思。 她在夏家孤苦无依,时时被夏太太苛责,能替她分解两句的只有夏怀宁。 夏怀宁也是翩翩学子一表人才,倒不如将他拢过来,自己也好有个能够依靠的人。 而且,要是收拢了夏怀宁,岂不就压过杨萱了? 杨芷既是拿定主意,便不顾素纹劝说,以借书的名义打发素绢找过夏怀宁两次,又给他绣了两只香囊。 夏怀宁正年轻气盛,想起那温软的身体贴近自己时候的滋味便把持不住,终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杨芷抱到了床上。 这种事情开了头便刹不住,风声渐渐传到夏太太耳朵里。 夏太太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便要寻杨芷,可转念一想,夏怀远怕是不行了,不如趁机给他留个后。 遂没大肆吵闹,可仍是含沙射影地将杨芷好一顿骂。 对于夏家的这些鸡飞狗跳,杨萱半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没那个闲心去打听。 她把干面胡同的点心铺子交待给松枝和文竹之后,就来到南池子大街。 笔墨铺子已经开起来了,透过洞开的门扇,杨萱看到里面已经摆了不少笔墨纸砚,几位书生模样的男子正俯身挑选墨锭。 杨萱没有进去,先走到东江米巷六部门口。 守卫还记得她,热络地招呼,「上次的事情没办妥?」 杨萱笑道:「已经办妥了,这次是另外一件事,能不能麻烦小哥将吏部文选司有个叫做程峪的主事请出来?」 守卫上下打量着她,「你的事儿还真不少,你请人出来总得有个名头吧?」 杨萱答道:「我姓杨。」 守卫走进旁边门房说了几句,另外有人颠颠往里边去了。 过不多久,程峪迈着方步出来。 杨萱怕他认不出自己,迎上前福了福,「程大人,我是南池子大街请托你办事的杨二。」 程峪拱拱手算是还礼,「走吧,去铺子里看看,一切都妥当了,就是货品尚不齐全,我已找人去外地进货了,估计年底能到……对了,先前你说有本金,不知可曾带了没有?」 杨萱把所有银票都随身带着,当即道:「带了。」 程峪点点头,「那好,我托人带货尚未付定钱,回头按着合约把定钱付了,再有掌柜还有伙计的薪俸也得打算好,待会儿到铺子里写个文书。」 两人一边说着,就到了南池子大街。 杨萱刚走到铺子门口,里面便迎出一人,乐呵呵地说:「程大人里面请,姑娘里面请。」 第二十章 杨萱颇感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 好端端的,小九为何辞了清和楼的差事到这边来,范直会应允他? 杨萱心中疑惑,偷眼瞥向程峪,见他脸上一片平和,便为多话,只笑着点点头,抬脚迈进铺子。 一股纸墨独有的浓香铺面而来。 杨萱不由阖上眼深吸口气。 她喜欢这种味道,跟杨修文的书房竹韵轩味道一样,说不上好闻却有股让人心静心定的力量。 铺子里靠左墙外边的架子上摆一溜陶泥罐子,罐子里插着十几支笔,外面贴着字条,写了「羊毫」、「紫毫」、「兼毫」以及 「七紫三羊」、「九紫一羊」等等。 里边的架子则摆着各式砚台、笔洗、笔山,另有笔筒、梅瓶等案头清供。 靠右墙的架子分别放着各式纸笺跟墨锭。 最里头,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摆了两张书案,案头放一摞宣纸,是用来试笔试墨的地方。 此时,正有一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后面,手里摇一把折扇,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内众人。 他脸上受过伤,眉间和脸颊各有一处疤痕,因为年岁久了,疤痕颜色不深,但仍是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杨萱不便多看,扫过两眼,将视线移到别处。 少顷,铺子里的客人选好纸笔付账离开,程峪示意小九放下门帘,给两人引见杨萱,「这是杨姑娘,铺子的东家。」 中年男子站起身,扫一眼杨萱,拱拱手,「东家。」 相较男子的冷淡,小九却乐呵呵地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见过东家。」 程峪指着中年男子,「这是罗进,他在笔墨行上浸淫多年,眼力是一等一的好,所以特地请来在铺子里坐镇。」 杨萱颔首,「以后请罗掌柜多费心。」 程峪又介绍小九,「这是钱多,手脚勤快脑子也活泛,在铺子里打杂跑个腿儿。」 杨萱抿唇微笑。 没想到小九竟然取了这么个名字,真是……实诚。 小九笑道:「我娘生我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我爹为了图个好意头……」说到此,神情微黯,很快又高兴起来,「先前我在清和楼跑堂,一个月一两银子工钱,每天还包三顿饭。程大人把我拉到这里来,说不包吃住,每月另加一两。东家怎么说?」 杨萱毫不犹豫地说:「既然程大人应允了那就是真的,以后干得好还可以再涨。」 小九欢喜道:「东家等着瞧,您多出这一两银子不亏。」 四人见过,程峪指着案前椅子,「都坐下,口说无凭,咱们把契约立起来,以后都按章程办事。我先前应允过钱多每月工钱二两,罗进每月五两,年底另有一成红利。杨姑娘意下如何?」 允给掌柜红利,是想让掌柜更尽心。 如果铺子一年赚二百两,那么罗掌柜另外可得二十两利钱。 杨萱没有异议。 程峪老早就起草了契约文书,拿出来给三人瞧过,将几处有歧义的措辞修改了,重新誊抄出四份。 杨萱头一个在上头签字画押,待将笔交给罗掌柜时,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 程峪也赞道:「杨姑娘练字有些年头了吧?」 前生今世加起来的确时候不短。 杨萱含笑答道:「我从四五岁上开始描红,一直临写《颜勤礼碑》,就只近一两个月不曾练习。」 「难怪,」程峪点头。 说话间,罗掌柜与程峪也各自签上名讳。 两人都写一笔颇见功底的台阁体,不同的是罗掌柜运笔之间略有锋芒,而程峪的字体更见圆滑。 想必跟他整天书写文书有关。 唯独小九,在纸上画了枚外圆中方的铜钱,旁边加了个歪歪扭扭的多字,很有特点。 等到墨干,四人各执一份,分别收好。 小九复撩起门帘,站在门边等待招徕客人。 程峪拿出另外一份契约,却是跟茂昌商行订立的供货合约。 杨萱看着名字眼熟,开口问道:「是不是有个茂昌车行?」 程峪解释道:「他们都一个东家,在各地也有不少分号,如此采买东西极其方便。」 在京都的总号接到订单之后,会送往各地分号,分号将东西置办齐备之后送到总号来,然后各家铺子按照自己预先定好的东西去提货。 程峪定的货品有易水砚、澄泥砚等各式砚台六十方,三十种大小不同软硬不同的毛笔各一百支,各式纸笺各五十刀,常用的生宣熟宣等各一百刀。 林林总总约有一两千银子的货。 现下要交的是定金二百两。 等总号的货到了,再由掌柜根据货色不同去商定价钱。 这就是考较掌柜眼力的时候。 笔还好说,价格相差不大,砚台却不一样,同是澄泥砚,品相好与不好价钱能差好几倍。 而现在铺子里摆放的东西,有的是茂昌车行为了拉拢新商户,暂且赊给他们的,等货到之后一起算总价,有的是请托别人从外地带回来的,还有的是从其它地方的铺子里廉价买进来转手再卖的,不图赚钱,先图个人气,给别人留个货品齐全的好印象。 杨萱掏出荷包,将卷在一起的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取出一张交给程峪,一半是叫定金,另一半是把现有货品结了。 程峪收了银子,写一张收条给杨萱,低声道:「姑娘还是谨慎些好,身上带这么多银钱,不当心被人瞧见怕惹来祸端。」 杨萱垂眸,坦诚道:「放在别处不安心。」 程峪闻言没再答话,扬手将小九唤了来,叮嘱他往钱庄将银票兑换成几张小额的,再换些一两二两的银锭子。 小九腿脚快,没多大工夫就回转来。 程峪将银票与罗掌柜做了交接,又结算了他跟小九这个月的工钱。 杨萱趁此机会挑了几支笔和两刀宣纸给杨桂和薛大勇练字用。 罗掌柜按照进价收了银子,一一入了账。 这边事情了结,程峪与杨萱一道离开,对她道:「罗进是丁卯科的举人,学问极好,本来要参加戊辰年春闱,就在开科前几日,被人当头兜麻袋揍了一顿,因为毁了相貌就再没应考也没入仕。士子中知道此事的不少,很多人替他惋惜。请他出任掌柜,一来因为他是内行,懂笔墨,二来是想借他在文人圈里的名声。不过他虽有才学,但跟人讨价还价的工夫却不行,就把小九叫了帮衬些时日。」 杨萱了然,又迟疑着开口,「多谢程大人,只是……钱多离开清和楼,范公公可知此事?」 程峪应道:「已经知会义父了,义父没说不行。」 没说不行,就是准许的意思。 杨萱屈膝端端正正地福了福,「多谢大人,也谢过范公公。」 她这一矮身,便露出头上戴珠花,黄豆粒大小的南珠,攒成梅花状,小小的,白白的,缀在不算浓密的发间。 平添几分动人的柔弱。 程峪暗暗叹口气。 说起来也难为她了,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没有了爹娘,自己还要拉扯个弟弟。 第二十一章 一直养在深闺里,这些事情不懂也是正常。 早知道她怀里揣着几千两银子,他也就不提开铺子的事情了,直接让她租赁出去,既轻松又省心。 只不知她为何答应了? 程峪索性直言相问。 杨萱回答得坦诚,「我弟弟尚幼,正是爱模仿人的年纪。要是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只在家里混吃等死,怕弟弟养废了。再者,我还打算买一处宅院,要供弟弟读书……平常花费也不少。」 程峪点点头,默了片刻,开口道:「铺子这边你若是得闲,经常过来看看,虽然有小九照应着,可你是东家,不能总不露面。小九至多只能干上一两年,等岁数大大,自己也得支应一摊事情。」 杨萱应声好。 程峪又道:「行了,我也该回衙门了,有事你再来找我。」扬下手,朝东江米巷方向走去。 走不多远,低低叹一声,「九月初三,义父四十二岁生辰,老四肯定是回不来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也不知程峪是自言自语,还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不管怎样,范直总是帮了她大忙,于情于理总是该送礼道贺。 可是要备了贺礼登门拜访呢,还是请小九代为转交呢? 杨萱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正犹豫,猛然记起范直跟自己竟然是同天生辰。 还差一个多月,自己就十三岁了。 之前辛氏都会吩咐王婆子擀长寿面,现下也不知道王婆子去了哪里,肯定是吃不上她做的长寿面了。 杨萱一路思量着走回椿树胡同,见松枝跟文竹也刚进门。 他俩还雇了辆牛车,把干面胡同里的柳条筐、柳木托盘并几只木架子拉了回来,摆了半院子。杨桂跟薛大勇在架子中间乱窜。 松枝道:「门窗尺寸我都量好了,明儿就找人去做……架子留在那里碍事,拉回来我抽空上遍漆,筐子有些洗洗刷刷还能用,那些不能用的就当柴烧。」 杨萱看眼地上霉迹斑斑的柳条筐,「不用费事刷了,干脆重新做,都做成托盘,每隔架子放四个托盘,看着整齐还干净。你找人做门窗时顺道打听下价钱。」 松枝答应声,进屋倒了半铜盆水,拿块抹布开始擦架子。 杨萱吩咐杨桂,「你们两人不许乱跑了,也找抹布干活去。松枝擦上面,你们俩人擦底下,待会儿我看看,谁擦得干净就给他吃窝丝糖。」 薛大勇在家里干活干惯了的,闻言找来抹布开始干,杨桂不甘落后也跟着擦拭起来。 杨萱抿嘴浅笑。 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起码能带着杨桂干点活儿。 否则她们几个女人,每天除了做饭就是缝缝补补,没得把杨桂养娇养懒了。 不过三两天,松枝就寻到了合适的木匠铺子,而他用熟桐油调和了朱砂粉与少许炭黑,将木架子细细地刷了遍,待干后,用青砖打磨,再上一遍漆,如此漆过三遍,木架子便焕然一新。 这空当松枝又找工匠将铺子墙面用白灰粉刷了两遍。 等过完中秋节,干面胡同的铺子已经收拾妥当,只是屋里油漆味和白灰味道太重,需得每日开门开窗散一散。 而杨萱也备好了给范直的寿礼。 是一副护膝。 里衬用了细棉布,絮上薄薄一层棉花,外面是湖蓝色杭绸,绣了一枝松枝并两只白鹤,取松鹤延年之意。 护膝做好,杨萱用包裹卷着去六部找程峪。 因怕程峪认不出来,头一句话仍是介绍自己,「我是醉墨斋的杨二。」 程峪淡淡一笑,笑容如春风般和煦,「不必再特意介绍,除了你,没有别的小姑娘来寻我。」 杨萱把包裹卷递给他,「过阵子是范公公寿辰,眼看着天气渐凉,我做了对护膝,烦请大人转交,也替我给范公公磕头。」说着便要跪下,程峪伸手垫着包裹托住她,「不用这般实诚,我会转告义父。」 杨萱站定身子又福一福,谢过他,「另外还有一事想求大人。」顿了顿,「能不能请大人帮我写个匾额?」 程峪挑眉等着下文。 杨萱面露赧色,「我打算开个点心铺子,店名叫做合家乐,就是老少咸宜,全家人都爱吃的意思……这阵子多有麻烦大人,实在过意不去。我那点心铺子开在干面胡同,往后大人及大人的家眷去买点心,定然分文不取。」 程峪看着她白净的脸颊渐渐晕染上一层浅浅的粉色,比春日缱绻在枝头的桃花更娇艳,突然就想起小九说过的话,「要是能娶跟小四嫂这么漂亮的婆娘,天天把她供在家里也愿意。」 杨萱真的很漂亮,柔柔弱弱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珍惜呵护她。 难怪萧砺视她如珠似宝? 程峪摇摇头,挥去脑中纷乱的想法,低低吟读几遍,「合家乐,合家乐,名字太过……普通,不如叫沁香园?干面胡同多有酒楼茶馆和点心铺子,倒是个好地方,但是想要赚钱不能靠周遭平民百姓,百姓家里能有几个钱,一年买上三五回点心就不错了。那边离教坊司和演乐胡同近便,他们的银子才好赚……至于匾额,点心铺子不比文具铺子,文具铺子进出都是文人学子,得有个像样的匾额,点心铺子谁还看匾额字体好坏,只要点心的味道好就足矣。莫若杨姑娘自己写一幅,传出去也是佳话一桩。」 「不不,」杨萱不迭声地推拒,「我不行,我写不了大字,也不想传出去。」 程峪不由微笑,「如此,我来写,你可决定了用哪个名字?」 杨萱默默思量片刻,「就依大人所言,用沁香园吧。」 程峪道声好,「我写完尽快找人镶起来,大约过个六七日给你送到铺子里。那边可有人在?」 「有,」杨萱连忙答应着,「我以前的一个丫鬟每天会过去开门散散味道。到时候我也过去等着。」 程峪道:「那就定得宽裕些,十天之后吧,九月初一我送过去,顺道把匾额挂上。」 两人议定,杨萱便告辞回去,倒是认认真真地考虑了程峪的建议。 演乐胡同在京都很有名,就是她这个不常出门的姑娘家也知道,那里最多的就是青楼妓馆。有不少公子王孙以及风流名士都喜欢光顾那里。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可怎样把银子赚回来呢? 杨萱打发松枝往演乐胡同跑了两趟,终于琢磨出几个法子。 十天工夫转瞬即过,杨萱一早就往干面胡同去等着。 约莫辰正时分,程峪带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将匾额抬去,顺便给杨萱带了个口信,「我义父想要见见你,九月初四申正时分,在清和楼,你可得空?」 「得空,」杨萱应道。 她一个女子也不当差,用不着应时应卯地上衙,怎会没空。 只是,平白无故地,范直为什么要见她? 杨萱心里有些犯嘀咕,仰了头问程峪,「大人可知道范公公唤我何事?」 程峪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不太确定,好像听义父说,太子殿下见过姑娘……」 太子殿下? 杨萱心里「咯噔」一声。 除去太子班师回朝那次之外,她也就因为松枝的事情,在六部门口碰到过一回,太子并没有多说什么。 第二十二章 平白无故地,为什么提到她? 这跟范直要见她有什么关系? 杨萱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好容易捱到九月初四,不等到约定时辰,先就惴惴不安地去了清和楼。 没想到范直已经在了。 坐在靠窗子的桌子旁边,面前摆一杯茶,两碟点心,正旁若无人地吃着。 此时未到饭店,店里人不多。 杨萱左右打量下,挪着碎步走到范直面前,低低招呼声,「范公公。」 范直抬眸,面色平静地指了对面椅子,「请坐。」 杨萱不忙就坐,先屈膝福了福,「还不曾给公公贺寿,愿公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范直浅淡一笑,「你送的贺礼我看到了,二姑娘有心了……老四最近可曾给你写过信?」 杨萱愣了下才醒悟到老四是谁,忙回答道:「先先后后写过三封,可是三封加起来才二十个字。」话语里,不由自主地就带出来不满。 范直笑道:「能写就不错了,我至今不曾收到过他只言片语。」 说罢,吩咐跑堂伙计,「倒茶。」 茶是春天刚采的西湖龙井,汤水澄碧,香味清雅。 杨萱啜一口,低声问道:「不知公公唤我前来,有什么吩咐?」 范直道:「不是我找你,是太子殿下想见你。」 杨萱手一抖,茶盅里的水泼出来,在桌面上留下一滩小小的水迹,「我不想去。」 范直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声音明显温和许多,「本来就是太子召见你,殿下目前在兵部,再有两刻钟就能处理完公事。两刻钟后,我带你过去见他。」 杨萱愈加心慌,试探着问:「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范直卖关子,「等见到殿下,自然会知道。」 想必他知道缘由,却是不肯告诉杨萱。 杨萱更觉惶恐,倘若面前不是萧砺的义父,不是未来红极一时的御前大太监,她真想拔腿就走,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越是焦虑,时间过得越是缓慢,几乎是度日如年。 好容易到了时辰,范直率先站起身,对杨萱道:「走吧。」 杨萱错后半个身子跟在范直后面,不多时便走到六部门口。 今天仍是杨萱认识的那个守卫当值,许是因为太子在里面,守卫昂首挺胸,面无表情,身体站得笔直,较之平常精神了许多。却在看到杨萱时,略略诧异了下。 杨萱冲他不自然地笑笑,随着范直走进去,直到兵部门口,范直跟门口等着的小黄门低语几句,小黄门推门进去,旋即出来,对范直点点头。 范直看眼杨萱,「进去吧。」 进得门里,迎面看到太子面色铁青正襟危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身旁侍立着两位内侍。 杨萱只匆匆扫过一眼,便跪倒在地,「民女叩见殿下。」 片刻听到头顶「唔」一声,接着是低沉的声音,「报上名来。」 平常哪有这般大喇喇问姑娘名字的? 可对方是太子,是皇室之人,杨萱不得不答,「民女姓杨,单名一个萱字,萱草的萱。」 太子又问:「杨萱,你可对我心存怨恨?」 杨萱一怔,不知如何作答,茫然地抬头看了眼太子,很快又低下。 太子再问一遍,「你可曾因你父母之事怨恨于我?」 杨萱仔细想一想。 若说恨,不是没有,可并不强烈。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历过一次,知道前世就是太子登基为帝。不管是谁上位,首要的肯定是铲除异己。 杨修文身陷党派之争,被处死已在预料之中。 所以,只是伤心难过,对太子却没有太多怨恨之意。 何况,怨恨有用吗? 能让杨修文死而复生吗? 杨萱轻轻摇头,「不怨。」 太子道:「此话当真?」声音里有不容忽视的威严。 杨萱身子俯得越发低,「当真。」 太子忽地从怀里掏出一物,扔在杨萱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杨萱吓了一跳,本能地躲闪了下,那物落地,竟是一本奏折,奏折里夹着张字条,飘飘悠悠地正落在杨萱眼前。 上面字体纤柔娟秀,明显是出于女子手笔,可这肯定不是杨萱写的。 再者,即便她写了字条,也找不到门路呈到御前。 奏折并非任何官员都有资格呈上。 杨萱讶然地浏览一遍字条,又摊开奏折看了看,大约明白了一二。 字条是一名顾姓官员的女儿所写,主要是替自己父亲申冤,且控诉太子暴虐成性滥杀无辜。 姓顾的一家跟杨修文一样,都是六月被处死,家产也是尽数被抄查,只留下孤苦伶仃一个女儿。女儿无以为生,吊死在自家被收走的宅院门口。 临终前写下这张字条,也不知通过什么门路送到一位姓严的御史手里。 无独有偶,还有位同样家世的郭姑娘却是被人羞辱,以至于不愿偷生,吞银自尽。 严御史慷慨激昂挥洒文字,指控太子沽名钓誉假仁假义,看似对犯官开恩,最终孤女无依无靠,照样是死路一条。 御史将奏折呈到御前,因为启泰帝仍卧床不起,奏折不可避免地就落在太子手里。 太子估摸着杨萱看完折子,开口问道:「杨萱,你是以何为生?」 杨萱避重就轻地回答:「三舅舅回扬州奔丧,将京都的两处铺面留给了我,另外在大兴还有一处田庄,足以衣食无虞。」 太子又问:「倘或你没有铺面,没有田庄,你可会寻死自尽?」 杨萱想一想,摇头道:「我与弟弟现今借住在萧大人家中,既有安身之处,生活也有依靠,所以不会求死。」 太子看向范直,「哪个萧大人?」 范直低声答:「就是萧砺,上次在沐恩伯府盗取书信的……现下在大同办差。」 杨萱续道:「假如没有弟弟在身边,而且又没法护得自己清白,可能也就不想活了……」 「一派胡言!」太子勃然大怒,「啪」一掌拍在案面上,震得案上茶盅茶壶叮当乱跳,「想我在西北被蛮夷包围,三日水米未进,几无生路都没想过自尽,还有许多将士被毒箭射中腿脚,为了保命不惜砍掉双足,哪像你们,空长了两只手两只脚还不惜生命?早知如此,合该将你们尽数处死,免得本宫再受诟病。」 杨萱原本吓得要命,可听到太子此番话语,突然就不怎么害怕了,心也渐渐定下来,低声道:「殿下容禀,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殿下不能以己度人。殿下说,有些将士宁肯失掉双足也要留得性命,他们固然值得敬佩,可那些一心赴死的也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假如他家中贫寒父母老迈,他不能孝顺父母,反而要让父母照顾,他不能担起养家重担,反而要花钱养伤治病,两相权衡,死掉或许还能减轻家中负担……不管是生是死,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对于严姑娘和郭姑娘也是如此。」 太子冷声问道:「她们都有理由,就本宫没有理由,这都成本宫的错了?」 第二十三章 「不是,」杨萱抬起头,「我们能苟活世上实是殿下格外开恩,只是各人能经得住的难处不一样。有些人手里有十两银子就觉得日子穷苦得没法过了,有些人兜里只有三枚铜钱,还乐呵呵地说能买只素包子吃。她们既然想寻死,肯定是觉得没有活路了。可不管怎样,生死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不能迁怒到殿下头上,我想定然也有许多人感激殿下。」 太子直直地盯着她,良久没有言语。 杨萱只觉得两条腿又酸又麻,像无数只蚂蚁在膝头蹿动。 九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 兵部的地上又是铺着石板,凉气顺着膝头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湿冷刺骨。 就在杨萱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太子终于发了话,「你走吧。」 杨萱如蒙大赦,想起身却动不得,只得两手撑了地,慢慢站起来,不曾站稳,一个趔趄又往前倒去,幸得太子身旁的内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杨萱胳膊,将她扶住了。 杨萱倏地落了泪。 是真的疼,膝盖像是针扎般,丝毫动弹不了。 可她又不敢抽泣出声,只强忍着,对太子道:「谢殿下,民女告退。」 挪着步子走出兵部的门。 范直示意小黄门搀扶着她,杨萱终于忍不住,眼泪哗啦啦涌出来,抽泣着抱怨,「可能在殿下看来,跪这一个半个时辰算不得什么,可对我来说,却真的受不了。要是我的腿废了,我也没法活了,活着就是给人添麻烦,倒不如死了干净。」 小黄门扶她出了六部大门,让看门的守卫帮她去叫马车。 待杨萱乘车离开,小黄门仍旧回到兵部,原原本本地将杨萱的话说给太子听。 太子板着脸一言不发。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看得出杨萱是真摔而不是假摔,也将她眸里的泪看了个真切明白。 杨萱生得娇俏漂亮,忍着眼泪不落下来的神情更显柔弱。 太子不由想起自己的长女。 他已三十有四,家中有两子两女,长女十二岁,与杨萱年纪相若,受到委屈的时候,也常常眼中噙了泪,乖巧地忍着。 太子蓦地心软,抬手对内侍道:「请孙仲义,让他去给杨姑娘看看腿,别真废了。」 范直忙道:「殿下,孙先生是随军军医,医术随精,可他用药重,不如请周太医前去看看。」 太医专门为圣上以及后宫妃嫔们诊病,手下知道轻重。 太子「嗯」一声,「让他两人一道去,商量着办。」 内侍应着,匆匆出门吩咐了人去办。 东江米巷离椿树胡同不算远,乘坐马车两刻钟就到。 杨萱坐在车里揉着膝头,眼泪不停地往下落。 既是疼,也是怕。 她见过薛猎户的婆娘,也是年轻时候受了凉,才四十多岁的年纪两条腿就不中用了,每逢下雨阴天,连路都走不动。 那么壮实的婆娘,疼得直掉眼泪。 薛猎户隔三差五就给她擦药酒,可始终不见好。 杨萱怕自己也想薛婆娘那样,更怕自己一时失言抱怨出声,万一太子听到小黄门的转述又动怒呢? 不多时,马车停在椿树胡同口。 杨萱忍着疼痛踩了车凳下车,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叩响辅首。 文竹小跑着过来开了门,看到杨萱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杨萱无限委屈地说:「我腿疼,走不动……」 话出口,更觉委屈,膝盖好似也比先前疼了。 泪水流得愈发急。 文竹扬声将春桃唤出来,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杨萱走进东次间,撸起裤管,只见她白嫩的膝头一片紫红,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痕迹。 像是石板不平,硌出来的印子。 春桃忙端盆冷水过来,绞了帕子覆上去,又另外寻条干的替她拭泪,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 杨萱抽泣声,「太子殿下召见,一直跪着回话,没让起来。」 文竹跟春桃惊讶地对视一眼。 倘或是别家,她们还能说几句宽慰的话,可现在是太子,她们也不敢非议皇家。 文竹叹口气:「我去请郎中,看看有没有留下症候,再求几贴清淤活血的膏药。」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人敲门。 文竹忙整整衣衫,将门打开一条缝,见门口三个全然陌生的男人,遂警惕地问:「找谁?」 范直笑答:「我们是宫里来的,太子殿下说给杨姑娘瞧瞧腿。」 听声音就知道是无根之人,而范直天生生得一副慈祥面容,此时脸上堆了笑,更显亲和。 另外两人手里俱都提着药箱,显然是郎中。 文竹再无疑问,将门完全打开,身子往后退了退,让出一条路,「请进。」 范直走在前头,目光不停地四下打量着。 院子不大,里面既没有种树也没有养花,干干净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十字甬道,显得非常开阔。 正房三间和东西厢房都糊着绡纱,窗棂的木头虽然旧,擦得却很干净。 范直暗自点点头,走到廊下时,有意放慢步子。 就见另外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出来,恭恭敬敬地说:「姑娘行动不便,未能出迎,特此致歉,烦请公公跟两位先生进屋说话。」 范直笑道:「姑娘不必多礼,我们正是来诊病的,杨姑娘现在何处?」 春桃高高地挑起门帘。 杨萱站在床边,两眼红肿,腮边泪痕犹存,见几人进来,略略欠身,「见过公公。」 满脸尽都是委屈,教人心生怜惜。 就连范直见了,也不得不软下心肠,温声给杨萱引见,「这是孙先生,曾两次跟随殿下北征,这是太医院的周太医。」 杨萱忍痛又给两位郎中行礼,「有劳先生。」 孙仲义「嗯」一声,大喇喇地问:「伤哪了,我看看?」 杨萱坐下,挽起裤管,露出白净细嫩的小腿。 周太医侧转头,「这个……要不要遮挡一下?」 孙仲义「嗤」道:「挡上了还怎么看病?干脆不用走这一趟,坐在太医院就能把方子开出来,把药抓出来。」 周太医被怼的哑口无言,却是好脾气地没有回怼过去。 孙仲义扫一眼杨萱两边膝头,「还有哪儿?」 杨萱低声回答:「再没了。」 孙仲义拉了脸,「以为多大事儿,早知道不过来,养两天不就好了?」把他怼周太医的话又原原本本收回来了。 周太医忙道:「或许有湿气入体,还得看看脉息。」 孙仲义点点头,将周太医让到前面,「缺胳膊断腿的找我可以,脉息我不在行,还得您来诊。」 周太医并不客气,拿丝帕搭在杨萱腕间,找准脉息,中指定关,食指定寸,思量片刻,凝重道:「姑娘体内湿气颇重,以前可曾有过虚亏?」 杨萱道:「我自幼身体不太好,八岁那年落过水,后来请先生诊过几次脉,都说气血淤塞不通,可平常并无异样之处,也就没有服药。」 周太医将脉相跟孙仲义说了说,「不如这样,先生治标,我开个祛湿清寒的方子,双管齐下,别落下症候。」 孙仲义爽快地答应,「行。」 春桃寻来纸笔,伺候周太医写药方,孙仲义俯身打开药箱,找出四贴药膏,递给杨萱,「每贴贴一天,贴两次管保什么毛病都没有。」 第二十四章 杨萱接过药膏,探头瞧见药箱里瓶瓶罐罐装得满满当当,情知都是好药,遂道:「先生能不能给我些止血清淤的药粉,万一哪天真伤得重,就不麻烦先生了。」 孙仲义见她娇滴滴的,不愿意给,「姑娘最多就是针扎了手指头,用不到这些虎狼之药,要不问问周太医可有现成药粉?」 杨萱央求,「先生许我一点吧,不用太多。」 范直见她眼巴巴盯着药箱的模样,猜想是替萧砺要的,便道:「既然带来了,孙先生就给她两瓶,太子殿下那边也好交代。」 张口就是两瓶。 孙仲义一瓶都不想给,可听范直提到太子殿下,只得忍疼割爱拿出只小瓷瓶,「省着用,都是费好大工夫配出来的。」 杨萱一把抓在手里,连声道谢。 那边周太医已经写好方子,正见杨萱索要药粉。 他知道孙仲义的药见效快,可药性重,并不适合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但见杨萱欢喜,不便泼冷水,想一想也取出个瓷瓶,笑道:「姑娘若只是磕着碰着,用这个膏脂就很见效。孙先生的药粉难得,留待伤重时候用……膝头的青瘀也可以用来抹。」 杨萱大喜过望,感觉膝盖也不那么疼了,两眼仍是肿着,却已显出开心的笑。 范直唇角弯一弯,引着两位郎中离开。 不多时,回到宫里复命。 太子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他跟启泰帝不同,启泰帝多由内阁票拟,他只挑出重要的御笔亲批,其余都交给司礼监代为披红。 太子却是不管什么奏章都要亲自批示。 见到范直回来,太子将手边几份折子一扔,「你瞧瞧,都什么屁话,一会儿说我假仁假义收买人心,一会儿又说我惨无人性屠杀俘虏,娘的,等鞑靼人杀到城门口,就知道什么是残无人性了。」 范直俯身捡起折子,大略过下目,仍旧摆在案头,赔笑道:「殿下不必在意这许多,就当是苍蝇嗡嗡乱叫。」 「苍蝇不咬人却是烦人得很,」太子搁下手中朱笔,仰身斜靠在椅背上,「杨姑娘腿怎么样?」 范直笑笑,「并无大碍,将养三五日就好了。孙先生留了几贴药膏,周太医说体内有湿气,开了个祛湿的方子……去的时候正在家里哭,哭得泪人似的,看完病后就高兴了,死磨硬缠非跟孙先生讨要了一瓶止血清淤的药粉,奴婢猜测十有八~九是讨给萧砺。」 太子唇边露出一丝笑,「孙仲义那个铁公鸡,能从他手里讨到东西也算是个有本事的……萧砺有福气。对了,他去大同干什么,几时走的?」 「这个……」范直迟疑着没有回答。 范直知道萧砺的所作所为,早在去年萧砺就跟他商议过要去大同办差,但是他不方便说。 一个宫里不起眼的太监,连锦衣卫小小总旗的行踪都知道,说出来怕别人觉得他手太长。 手长了,命就短了。 太子只以为他不知道,并没追问,继续问起杨萱,「……短短三两个月开了什么铺子,在哪里开的?」 范直答道:「一家专门卖文房四宝的笔墨铺子,就在皇史宬旁边那个南池子大街,请了先前一个破了相的举人,叫做罗进的,给她当掌柜,刚开两个月。听说还有家点心铺子,在干面胡同,恐怕好没有开张。」 太子连连点头,「小小年纪能开铺子,不容易,杨修文浑身一股酸朽气倒是教养了个好闺女……点心铺子倒罢了,那个笔墨铺子……」回头对内侍道:「告诉采买上的,得空去看看,要是里面东西能用,就帮衬一二,也给那些穷酸儒瞧瞧,别把闺女教得就会上吊抹脖子,要想死,刚生下来就该掐死,白费这么多年米面。」 内侍连声答应。 范直眸光闪了闪。 太子殿下这话可不是白说的,既是吩咐下去了,内侍多多少少总会在醉墨斋采买点物品。 每年皇宫二十四衙门、各位大小主子,还有御书房所用笔墨纸砚少说也得花费七八千两银子。 他再从中周旋一二,拿出一两千用在醉墨斋不成问题。 范直打定主意,翌日出宫时,告诉程峪多准备一些上好纸笔。 程峪立刻醒悟到赚钱的机会来了,也不假他人之手,骑着毛驴往周遭笔墨铺子转悠一圈,挑出最贵的几样买了一大袋子送到醉墨斋,与罗进商议半天,定下价格。 转天,果然有内府衙门的太监去打听。 罗进把东西一一摆出来,太监左挑右挑,定下十种大小粗细不一的毛笔各六百支,并四种纸笺各一百刀。 约定好交货时间,先付了二百两银子定钱。 程峪粗略算一下,只这一笔生意就净赚百二十两银子。 倘或一年定两次,二百多两银子的利钱妥妥的。 更别提,他们还可以散出口风去,既然宫里贵人都认准醉墨斋的纸笔,肯定有跟风来的王孙贵人。 过上两三年,即便宫里不再过来采买,醉墨斋的名头也已经打出去了。 杨萱尚不知道短短几天工夫,醉墨斋已经有了一笔很大的进益。 她腿还疼着,不便走远路,只能在家里静养。 周太医给的膏脂极管用,抹在膝头清凉怡人,还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非常好闻。 杨萱没舍得用孙仲义的四贴药膏,将它们和药粉一同卷在新做好的兔皮夹袄里,打算寄给萧砺。 一道寄去的还有封厚厚的信。 杨萱觉得如果不提点一下,萧砺恐怕永远都是那六个字,所以在信里就写了「……京都已经开始冷了,梧桐树叶都掉光了,我们都换上夹袄了,大同冷不冷?中午我们做了干豆角炖粉条,你吃了什么?院子里太冷清了,我打算去丰台买些花木回来种,你说好不好?快到冬天了,是在院子里栽两棵腊梅,还是在家里养两盆山茶?」 洋洋洒洒足足写了三大页,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 假如这次萧砺还是跟以前似的只写六个字,那她就有样学样,把他的信另外换个封皮寄回去,免得浪费笔墨。 此时的萧砺并不在大同,而是在宣府。 十天后,终于看到了杨萱那封啰里啰嗦的信。 透过工整端方的字迹,萧砺仿佛看到杨萱瞪着那双好看的杏仁眼无比幽怨地看着他,不由弯了唇角…… 萧砺放下啃了两口的干面饼,研好一池墨,铺开宣纸准备回信。 刚提笔写下「萱萱」两字,便觉心中激荡,满怀的柔情像是兜满了风的船帆,胀鼓鼓的,几欲喷涌而出。 他真的想她了。 想她噙着泪珠可怜兮兮望着他时候的楚楚动人;想她扫地收拾桌子时候轻盈灵动的身形;想她清甜软糯的声音,也想念深夜里,留在厅堂的那一盏昏黄却温馨的油灯。 萧砺长长叹口气,撂下笔,从怀里取出杨萱的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扫一眼旁边已经冷掉的面饼。 他不能写自打到大同以来几乎没有正经吃过饭,每天不是吃包子就是啃面饼,也不能写他怕弄脏她做的衣裳,仍是将就着穿以前旧衣,更不能写他奔波在边陲重镇寻找大同守将通敌的证据,好几次遭到暗算。 第二十五章 半晌,在纸上又写下「萱萱」两字。 正欲按照杨萱信上所问细细写一封信,只听外面有人笑骂:「……逍遥个屁,未正时分要出发,不到一刻钟,裤腰带没解开就得提上。娘的,等办完这趟差,爷乐呵三天三夜。」 又有人道:「上次没到盏茶工夫就被红绣姑娘踹下床,还三天三夜,吹吧!」 旁边一片嬉笑声。 萧砺看眼更漏,抓起面饼咬两口,写道:「一切都好,勿念!」 落款一个「砺」字。 趁着等待墨干的工夫,将面饼咽下去,咕咚咚喝两口水溜溜嗓子,把纸叠好,仔细地封好信皮,抓一把铜板,出门交给卒子,「赶紧送出去。」 卒子一五一十数了数,见运费足够且富余三文钱,乐颠颠地跑去驿站。 信寄到京都已是十月中旬,京都扑簌簌落了第一场雪。 虽然雪落地即化,可到底比往常冷一些。 杨萱披着厚棉斗篷,顶着满头雪粒子回到椿树胡同,春桃忙拿鸡毛掸子轻轻将她肩头和发梢雪粒弹掉,又捧上一盏热茶,「姑娘快暖暖身子。」 九月底,干面胡同的沁香园终于开张营业。 手艺好的白案不容易找,主要是开小食铺子简单,银子多租赁间大屋,银子少就支个摊子,买点鸡蛋、白面、白糖等,就是一摊买卖。 不喜欢拘束的就自己经营个食铺,不喜欢操心的,有大把酒楼客栈需要人。 杨萱跟松枝访听了半个月终于寻到个好的白案。 此人姓张,先前在扬州会馆干的就是白案,既能做扬州点心,又能做京式点心,只可惜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便辞了扬州会馆的差事。 不是没人找过他,一来他要价不低,二来他需要人跟着打下手。 相当于找了他,还得另外找个人,要出两份工钱。 别人一听就打了退堂鼓。 杨萱费心费力收拾出店铺来,不想白空着,松枝也说,有本事的人难免有些怪癖,张师傅能开出这样的价钱,肯定有他的独到之处。 要不怎么会有恃才傲物一说? 杨萱觉得有理,便用每月四两的工钱请了张师傅来,另外让文竹到铺子里给他帮忙。 文竹沉稳勤快,除了学着和面配料之外,还时不时给张师傅沏茶捶背。 张师傅非常满意,偶尔也会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透出一两句。 杨萱便跟文竹商量,等过些时候,如果张师傅有意,不如你拜个师傅学门手艺,艺多不压身,总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文竹笑着道好。 相比醉墨斋,杨萱对沁香园更上心。 醉墨斋应该算是程峪张罗起来的,他跟罗进两人都占着红利,不可能不经心,再有个嘴皮子利落脑子活泛的钱多在,基本用不着杨萱。 而沁香园是杨萱一手操持起来的,她不指望跟醉墨斋似的,开张两三个月就能有几百两银子的进益,只要把本钱赚出来,够发张师傅跟松枝文竹的工钱就成。 可是开业半个月以来,生意一直没有起色。 杨萱尝过张师傅做的点心,从外形和口味来说,都是极好的,却不知为什么光顾的人总是寥寥无几,远不如旁边的知味居红火。 松枝急得心火直窜,脸上起了好几个红痘痘,杨萱也是纳罕不已,这些日子每天都会去干面胡同看看。 喝过热乎乎的茶,杨萱将杨桂跟薛大勇叫来,先检查过他们的描红,提出几点不足之处,将从店里带回来的点心分给两人吃了。 这才回到东次间,打算换上家常衣裳之后和面包饺子。 进门就看到床头案几上躺着只棕色的牛皮纸信皮。 除去萧砺之外,再不会有其他人给她写信。 杨萱心中一喜,急步上前抓起信皮,随即拉下脸,又扔回原处。 信皮很轻,摸起来薄薄的,最多也就一页纸,兴许还不到一页。 杨萱脱了长褙子,换上碧色棉袄,盯着信皮上遒劲有力的字迹看两眼,拿起来,用剪刀剪开封口。 果不其然,只有半页纸,而且半页都没写满。 杨萱匆匆扫一眼,发现除了先前的六个字之外,只多加了个称呼和落款。一赌气,将信纸团成一团便要扔掉,却又舍不得,摊在案几上一点一点拂平了。 再仔细看,发现开头竟然写着两个「萱萱」。 萱萱……萱萱…… 想象着萧砺一声声唤她的样子,杨萱沮丧的心慢慢雀跃起来,将信纸折好,与先前三封信一道放进匣子里。 夜里起了风,将地上仅存的丁点雪粒吹得无影无踪,而天气越发冷了。 杨桂与薛大勇都穿上了厚棉袄。 因两人睡相都不好,夜里睡一张床不是这个扯掉那个的被子,就是那个踹到这个的肚皮,每天夜里杨萱都得起来给他们盖被子。 索性又多买了张木板床,把两人安置在东厢房。 一个睡北屋,一个睡南屋,中间有个小小的厅堂摆上书桌,供两人描红看书使用。 这几天春桃将东厢房的床铺被褥都收拾好了,只等夜里让两人到厢房睡。 杨萱打一碗糨子,裁出来一大张桑皮纸,带杨桂他们糊窗子。 先前杨萱嫌弃用纸糊窗挡光,一直都没有将绡纱换下来,昨夜杨萱听着寒风呼呼从窗缝往里钻,真正感觉出冷来。 桑皮纸浸过桐油,非常结实,而且能透过光,虽不若绡纱亮堂,可并不碍着看书写字。 杨萱警告两人,「不许拿指头戳,若是戳破了,等着夜里把你们两人冻成冰。」 薛大勇忙道:「我不戳。」 杨桂跟着说,「我也不戳。」 杨萱笑笑,「你们两人听话,把字练一练,明年开春天气暖了,就给你们请个先生来家。要是字写得太丑,先生一生气,说不定要打手心。」 明年是正科,各地学子会来京都参加会试,能高中者自然欢喜,可大把的人考不中,其中定然不少学子想留在京都不愿回乡。 杨桂是犯官之子,三代之内不得为官。 杨家世代以诗礼传家,即便不做官也必须要读书,不过不必科考,对先生的要求也无需太高,一个举人完全能够胜任。 杨萱之所以将两人挪到东厢房,也有这层考虑,萧砺这院子没有倒座房,届时请来先生总不能大喇喇往正房去。 还是在厢房方便。 而且,说不定萧砺腊月就能回来。 现在文竹跟春桃住了西厢房,松枝住在东跨院,萧砺是屋主,难道要住厢房? 这会儿把西次间腾出来,杨萱可以好生收拾一番,让萧砺住得舒服些。 忙忙碌碌中,就到了冬月初二。 杨萱穿件棉袄,再披上厚棉斗篷,头顶扣着帽子,手里套着暖袖,胳膊肘挎一只包裹,裹得严严实实跟粽子般晃悠着去了醉墨斋。 进门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清甜的幽香。 钱多热情地接过杨萱手里的包裹,「今天格外冷,还以为东家不能过来。」 第二十六章 杨萱褪下厚棉斗篷,拂了拂鬓边被帽子压乱了的头发,笑一笑,「我怕不发工钱你饿肚子。」将斗篷叠好搭在椅背上,眼角扫过窗台上供着的水仙,惊讶道:「难怪闻到一股甜香,竟是开花了?」 钱多笑道:「大前天就开了。」 罗进说屋里太冷,客人手指冻得僵硬,没法试墨。所以刚入冬,醉墨斋就点了火盆。 屋里暖和,水仙便开花早,在纸墨香中格外多了丝沁人肺腑的甜香。 杨萱正在欣赏,忽听身旁有人招呼,「二姑娘。」 侧眸一看,却是范诚,穿件宝蓝色缎面直缀,正幽幽瞧着她,脸上神情似是惊讶又似是欢喜,分辩不清。 杨萱淡淡应一声,「范公子。」 范诚重重舒口气,「我托请过好几位同窗打听姑娘下落,都说不知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姑娘,姑娘一向可好?」 「你说呢?」杨萱反问,瞧见范诚脸上渐渐泛起羞窘,遂讥刺一笑。 去年范三太太死乞白赖地上门求娶,把杨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才过一年,刚听到点风声,就忙不迭地来退亲。 既然惦记着她,退亲时怎就那么痛快? 事过境迁,她已经把他当路人了,又上赶着套什么近乎? 杨萱不打算再搭理他,解开带来的包裹卷,取出只木匣子,匣子里面蒙了层细棉纸,底下装着十几只沁香园的点心。 钱多立刻掂起一只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那边生意好不好?」 杨萱叹口气,如实回答:「不好,每天做出来的糕点都卖不完,现在天冷还好些,要是夏天放不住可就麻烦了。」 钱多咽下嘴里点心,喝口茶漱了漱,「不应该啊,味道挺好。会不会价格定高了?」 杨萱苦笑,「不高,比起其它铺子,我们算便宜的……之前我去附近几家铺子都转过,比着他们家的价格定的。」 钱多摇摇头,「东家这想法欠妥当,该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咱们贵有贵的道理,便宜有便宜的道理。明天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杨萱欢喜道:「如此多谢你了,要是能找出缘由来,往后铺子里的点心随便你去吃,不用花银子。」 钱多乐呵呵地答应了,取出上个月的账本递给杨萱。 头一页是汇总,记录着这个月的进项、支出和纯利,还就按照笔墨纸砚分门别类地记着各项利润。 跟前两个月一样,笔跟砚台收益最多。 笔靠得是量大,每支笔赚五文,一百支笔就是五百文,而砚台是利润高,卖一方砚台能抵三百支笔。 再就是笔洗、笔筒、镇纸等也有收益。 唯独纸跟墨锭是只勉强能维持着不赔本。 可文具铺子里要是没有这两样却万万不行。 杨萱扒拉着算盘珠子合算过头一页的数目字,又继续往下翻。 底下则是从初一到三十每天的流水账目。 账是罗掌柜做的,虽然项目繁多,但是他一手蝇头小楷极为工整,半点不觉零乱。 页目最下面是当天收支汇总,还有钱多独一无二的签字。 杨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把账目核对完,猛抬头发现范诚竟然还在店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杨萱穿着素淡,湖蓝色棉袄,石青色棉布罗裙,都是极简单极普通的样式,别说绣花了,衣襟处连片竹叶都没有。 只发髻处簪着一朵小小的珠花,算是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 整个人仿似空谷幽兰,清清冷冷的。 范诚骤然就想起去年夏天,他们坐在大兴田庄的树荫下,杨萱穿嫩粉色衫子,白净的脸庞蕴着浅浅霞色,「我给三哥绣个考袋吧,三哥喜欢什么图样?」 正午的太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照出斑驳的光影,杨萱亮晶晶的双眼正在光晕中,温柔且明媚。 才只数月不见,她脸色变得憔悴,性子也变得……刻薄了。 跟铺子的伙计竟是有说有笑。 而且还自己开铺子,天天抛头露面,因为一文两文钱的小利算计。 范诚自责不已。 假如他没有退亲,而是看到杨家落败立刻把杨萱接回家里照顾,她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为一个市井妇人。 见杨萱要离开,范诚忙出声阻拦,「二姑娘。」 杨萱挑眉,「有事儿?」 范诚四下看了看,「二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不用,」杨萱断然拒绝,「范公子是读书人,想必不会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范诚面色红了红,再回头瞧了眼,掌柜的正斜靠在椅子上,两眼微阖似是在打盹,那个话多的伙计在整理笔筒里的毛笔,也没有注意这边。 心中略略松了松,低声道:「二姑娘,我上个月参加乡试,已经成为举人了。」 杨萱抿抿唇,「恭喜!」 范诚瞧见杨萱唇角的浅浅笑意,似是得到了鼓励,继续道:「明年我还想试试春闱,这科考生少,兴许能取中,即便考不中也没关系,我现在每月十两银子月钱,加上前两年攒下的,差不多有二百两,姑娘拿着去用,别再出来抛头露面了,名声不好。」 杨萱仰起头,打量范诚两眼,「范公子当真这么以为?」 范诚重重点点头,很认真地说:「二百两省着点花用足够三五年用的了,以后我还能再攒出来。」 杨萱笑笑,「多谢范公子好意,很抱歉,我不需要!第一,我没觉得抛头露面有什么不好,反而,花着爹娘银子养别的女子,更不能接受;第二,二百两银子我还真没看在眼里,我要给弟弟请先生,要置办宅子,以后要给他准备聘礼,范公子几时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再动脑子想想。」 说罢,披上斗篷,扣上风帽,撩帘离开。 范诚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出声。 钱多将他之前选好的笔墨拿过来,笑问:「公子,这些东西您还要不要了?」 范诚回过神,忙道:「要,要,多少钱?」 钱多一五一十地算过,「看在公子跟我们东家认识的份上,把零头去了,共是六百二十文。」 范诚递给他一吊钱。 钱多边数算,边道:「公子听小的一句劝,帮人不是这么个帮法儿。公子真要对我们东家好,就离得远远的,两不相干。如果实在过意不去,我们东家有家点心铺子不赚钱,公子多去照顾下生意也就是了。」 范诚拿着笔墨,收好找回来的铜钱,默默地走了。 杨萱对范诚并没有多大恨意,只是觉得范诚「幼稚」得可笑,都年近二十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动脑子。 现在范诚尚未成亲,从范三太太手里抠银子花,可能范三太太不会太过计较。以后娶了妻子呢,每个月还省出银子接济外头的女人,家里妻子能高兴? 要是娶个强悍的,说不定能寻到外面把人生吃活剥了。 就这样还自以为是对她好…… 范三太太那么精明能干的人,怎么养得范诚丝毫不通人情世故? 杨萱一路腹诽着回到椿树胡同,不成想床头竟然又多了一封信。 摸起来很厚实。 杨萱不由微笑,低声道:「就是不应该给你写信,也让你知道一下挂念人的滋味。」 因为上封信依然只有半页,杨萱心里存着气,有意没有回复。 第二十七章 果然萧砺就主动写了信回来,而且前所未有地写了三页。 信上写他在大同过得很好,大同已经下过两场雪,比京都要冷一些,但是穿着兔皮夹袄就很暖和。卫所里隔三差五会宰一只羊,羊肉片下来涮锅子吃,羊架子则炖成羊汤,里面放葱段姜块,还会洒一把芫荽末。他不喜欢吃芫荽,每次都要撇出去。晚上喝一碗热热的羊汤,整个夜里都不觉得冷。 让杨萱也去买些羊肉羊骨头给杨桂炖汤喝。 他建议杨萱买山茶,山茶花朵大,过年时候看起来喜庆。至于院子里,等四月他回京都,一起栽棵桂花树,这样到了秋天,满院子都是桂花香。 然后再安上石桌石椅,夏天可以在院子里吃饭…… 看罢信,杨萱既是欢喜又觉得难过。 很显然萧砺年前是赶不回来了,要等到四月……还有小半年的时间。 杨萱怅惘地再读一遍,把信收进匣子,对春桃道:「等明儿买些羊肉回来涮锅子吧,再炖锅羊汤,冬天喝羊汤补气。」 春桃笑着应好,「姑娘也该喝些肉汤养养元气……其实别人家里说是守孝,也并没有吃全素,都是表面看着素,私下里没断着吃肉。」 这几个月,因为有杨桂跟薛大勇,家里隔三差五就买肉,但杨萱却是一口没沾过,都是挑着青菜叶子吃。 杨萱忍俊不禁,「你又知道了?」 「以前王嬷嬷说的,有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偷偷在屋里藏一罐肉干,馋的时候就吃几块……」 看杨萱好似不相信的样子,春桃又补充,「真的,王嬷嬷有个同乡就在那个什么府里当差,瞧见过下人买了肉干送到夫人院子里。」 杨萱笑笑,「我也不是全素,上次包的萝卜馅饺子,里面不也有肉末?」顿一顿,「看着哪天天儿好,咱们去丰台买两盆茶花,再买几个水仙球回来养。醉墨斋的水仙已经开花了,闻着很香。」 春桃应道:「以往咱们都是冬月养水仙,正好过年时候开。不如后天就去,叫松枝也跟着。」 杨萱点头,「对,之前竹韵轩摆的花就是松枝和松萝去挑的,」想一想,又道:「你跟松枝带着阿桂他们去,我和文竹到铺子里……就是得好生看着阿桂,别让他给人踩了苗子或者碰掉花骨朵。」 两人商定,待松枝跟文竹回来就把此事告诉他们。 松枝毫无异议,极痛快地答应了,「好,我认识两个花农,家里养的花木不错,而且他们不糊弄人,卖的花苗都是实打实长出根来的,不像有些人,在花圃里看着好,挪回家没几天就枯死了。」 笑一笑,对杨萱道:「今天点心卖得多,范家少爷去买了一两半银子的点心,两手提不动,现叫了辆车给他送回去。」 杨萱长长呼口气,没作声。 转过天,春桃买了羊肉,一大家子人不分主仆围成一桌吃了羊肉涮锅。 再过一天,松枝带着兴高采烈的杨桂等人去了丰台。 杨萱锁上门,跟文竹一道到沁香园,刚进门,就闻到糕点面食特有的馥郁醇厚的香气,让人口齿生津。 而文竹勤快,把地面扫得纤尘不染,榆木架子擦得铮亮,托盘下面衬着雪白的细棉纸。 看上去干净齐整。 只是杨萱在铺子枯坐了一上午,眼看着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可他们好像完全没看到这里有家点心铺子,也没有闻到糕点的香味,竟是一个客人都没上门。 而对面客再来却是进进出出不断人,旁边的知味居更是,但凡进去的人就没有空着手出来的。 就只沁香园冷冷清清的没有开过张。 杨萱百思不得其解,正郁闷着,门口终于有了动静,有人掀开门帘走进来。 却是钱多。 手里还提着两包点心,一包是客再来的,一包是从知味居买的。 钱多将点心往案面上一放,对杨萱道:「东家,我知道了。」 杨萱抬眸等着下文。 钱多并不卖关子,「是知味居掌柜捣鬼……他说咱们这边白案上完小解不洗手直接就和面,还说年岁大了,满嘴涎水直往面里掉。」 张白案原本在靠窗的地方晒着阳光打盹,听闻此言,「腾」地站起来,「娘的,满嘴喷粪,哪只眼睛看见我解手不洗手?」又指着文竹道:「你说说,我几时流过涎水?他娘的,老子不把他揍得满地找牙,老子就不是男人!」 撩开门帘就往外走。 钱多一把拽住他,将他按在椅子上,劝道:「老爷子消消气,消消气儿。您这岁数,要是打过去,能不能把人家揍了还两说,东家肯定是要跟着倒霉。您打了人家,东家得向他们掌柜赔礼道歉,您被人打了,东家又得跟您家里人赔不是。这不两边不讨好吗?」 颠颠给张白案倒一杯茶,「咱们别动粗,慢慢商量个对策,非把知味居挤兑得关张歇业才好。」 张白案听着在理,「哼」一声,「他能造谣我也能,就说他家点心不干净,耗子满地跑,面里都有耗子屎。」 钱多道:「这也不妥,他们家有耗子,咱们这毗邻而居,能好得了?」 张白案气呼呼地问:「这不行那不行,你说咋办?」 杨萱插话问道:「这事是真是假?我去过知味居两次,掌柜看着很和气,真能说出这种昧良心的话?」 钱多道:「当着您的面儿他肯定不能这么说,我是生面孔,他自然就没有忌讳……不光是我,后面跟着进来的人,他都念叨一遍,让千万别往咱们这家来。本来咱这就是新店,再让他这么一搅和,谁愿意进来?」 杨萱神情黯然,「那该怎么办?有样学样说他们家面里生虫?」 钱多笑道:「东家也得有人说去,半天没个人进来,难不成跑到大街上,见到人就说知味居面里生虫?」 顿一顿,「东家,这事儿交给我,不出半个月定然办得妥妥的,只不过您得给我些银钱,有个三五两银子就成……」 杨萱如数把银子交给他。 文竹迟疑着问:「不知小哥用什么法子?」 钱多得意地晃晃脑袋,「现下还不能说,过两天你们就知道了……反正铺子也没人来,干脆关了门回家歇着,这屋子待久了还真挺冷。」 杨萱想想也是,把托盘里做好的点心每一样挑出几只,装出两匣子,「这匣子给罗掌柜,那边匣子你带回去吃。」 钱多不客气,讨了块大包裹,将匣子并先前那两包点心都包起来,往胳膊肘上一挎,「正好今儿要回家,拿回去给长辈尝尝。」两手抱拳,冲众人拱拱手,扬长而去。 杨萱在屋里坐久了,也觉得浑身发凉,便对张白案道:「就听钱多的,咱们回家歇着,不在这耗了。赶明儿再来。」 三人将东西收拾好,锁了门,各自离开。 第二十八章 回到家,松枝等人还没回来,杨萱先往厨房把米淘好,泡在盆里,等晚上蒸米饭吃,文竹则往东跨院去了趟,回来后对杨萱道:「难怪这几天松枝总抽鼻子,刚去看了眼,他床上被褥还都是夏天那会买的,现在盖着太薄了。我去灯市胡同买些棉花,重新絮床厚被子。」 杨萱有些汗颜,她整天忙东忙西的,真没顾上松枝。 遂道:「先把萧大人屋里的被褥搬过去,他明年开春才能回,絮被子也得好几天,别把松枝冻出病来。等明儿咱们再慢慢给萧大人絮两床。」 文竹觉得有道理,随在杨萱身后走进西次间,讶然道:「这么空?」 这屋里原本就没有家具摆设,先前杨桂在,多少有些烟火气,现在杨桂两人搬到东厢房了,屋里更显空旷。 杨萱四下打量番,叹道:「待会儿咱们量量尺寸,在墙边立个衣柜,床头安把矮几,靠窗摆张书案,再加两把椅子,否则看着也不像话。」 文竹附和道:「也不知萧大人怎么过来的,连个衣柜都没有,他就不放衣裳?」 杨萱没打算告诉她,萧砺之前总共就三五件衣裳,根本不需要衣柜。 两人一个抱着被子,一个抱着褥子到东跨院刚铺陈好,就听大门传来「笃笃」的叩门声,伴随着杨桂急切的呼喊,「姐,姐!」 大黄跟着添乱,站在门口「汪汪」乱叫。 文竹小跑着开了门,松枝怀里抱一只陶瓷花盆吃力地走进来,「姑娘,放哪儿?」 盆里是一树坐满花骨朵的茶梅。 杨萱忙指着厅堂道:「先搬进去,别冻着。」 松枝放下茶梅,又出去搬来一盆小点的宫粉,这才坐在椅子上大口喘了口气。 文竹已沏了茶来,先伺候两个小的分别漱了口,饮去大半盏,又给松枝跟春桃各自倒了杯。 春桃捧着茶盅叹道:「真是不出门不知道,丰台养花的人真多,我们去的那个村,半数人家都搭着暖棚,里面什么品种都有,太漂亮了,我们差点挑花眼。」 松枝笑笑,「花农说我们之前没养过,给挑了盆好养的茶梅,那盆宫粉是觉得花型好看,颜色也鲜亮,正好过年前后开,图个喜庆。」 几人围着两盆茶花欣赏片刻,杨萱便把做家具的事情交待给松枝,「要是有现成的,我们就去看看样子,要是没有就让木匠做得简单大方些,别太花哨,最迟二月底要做出来。」 松枝满口答应,「姑娘尽管放心,我明儿就打听木匠铺子。」 说话时,杨萱注意他衣袖划破一道口子,正待提醒,见文竹已上前道:「松枝你衣裳破了,回去换下来我帮你缝上。」 松枝这才留意,衣袖处已经露出棉絮了,顿时红了脸,大步走出门。 杨萱打发杨桂跟薛大勇回屋歇息,自己也回了东次间。 不多时,春桃贼眉鼠目地进来,「姑娘瞧出来没有?」 杨萱明知故问,「瞧出来什么?」 春桃乐呵呵地说:「文竹姐是不是看上松枝了?早上临走前,文竹姐还塞给我几个煮鸡蛋,我寻思着我们刚吃过饭用不着,谁知不到正午松枝就饿了。原来是特意给松枝带着,还拿我们几个做幌子。」 杨萱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文竹都十八了,还不兴嫁人?」 春桃犹豫半天终于开口道:「要是姑娘不在孝期就好了,早点让他们成亲。我看松枝对文竹姐也有意思,天天眉来眼去的。」 杨萱哭笑不得,她早就瞧出眉目了,没想到春桃竟是稀里糊涂的,才刚刚发现。 想一想,接着春桃适才的话,「如今你们几个都是自由身,我守孝不碍着他们成亲,我是想等春杏那边宅院有着落再说,现在咱们都住着萧大人的房子,哪好意思在这里成亲?」 春桃想想也是,只能按下不提。 第二天,杨萱留在家里跟春桃一道去灯市胡同买棉花买布。 除去要给萧砺缝被褥之外,还得给一家大小添置过年的衣裳。尽管这一年坎坷不平,但过年总是要穿着新衣裳,以期来年有个好的开始。 而且,不管松枝还是文竹,甚至杨萱,当初从杨家出来时候都只有身上一件衣裳,现在银钱上还算宽裕,理应有几件换洗的。 姑娘家都爱逛绸缎铺子或者成衣铺,尤其临近腊月,各家铺子都进了新料子,挂出来时兴的衣裳样式。 两人索性从灯市胡同东头一直逛到西头,等心满意足地回家时,已经快晌午了。 文竹竟然从干面胡同回来了,脸上挂着莫名的兴奋,「姑娘,今天知味居可是倒霉了,一上午都没开张。」 杨萱挑眉。 文竹道:「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七八个乞丐,一大早就坐在知味居门口,堵得客人没法上门。陆掌柜求爷爷告奶奶,他们倒是把门口的路空出来了,可都靠墙根蹲着,身上的味道大得熏天,谁愿意往前凑?」 杨萱笑笑,「咱们铺子有起色吗?」 文竹叹一声,「没见好,对面的客再来倒是沾了光,客人都跑他家了。唉,光让知味居倒霉不行,得叫钱多小哥想法子让咱们红火起来。」 杨萱道:「等两天再说,反正不急在一时。」 干面胡同的乞丐在知味居门口足足待了三天,害得知味居三天生意都不好。 可撵又撵不走,乞丐们既不偷又不抢,就是倚着墙根晒太阳。 万晋朝哪条律令也没有不许乞丐晒太阳? 陆掌柜只得赔着笑脸请他们挪个地方,乞丐们不愿意,说干面胡同酒楼多,乞讨着方便。 陆掌柜有口难言。 乞丐们不讲究,讨回来剩菜剩饭,还有别人啃了一半的猪蹄子鸡爪子,直接用脏乎乎的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陆掌柜看了恨不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还哪里敢奢望客人上门,只得忍痛拿出十两银子请这几位大爷离开了。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星星倒是茂密,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巡街的士兵刚刚走过,便从树荫下窜出条身影来,身形不高却极灵巧,站在知味居门口,不知怎么鼓捣几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那人闪身进去,借着暗淡的星光,寻到后厨,掀开盛面的罐子,将手里纸包展开,使劲抖两抖,有粉末之物簌簌落下。 那人伸手进去搅和几下,拍拍掌心沾着的面粉,复又盖上盖子,走回前面,抓起只点心塞进嘴里,三两口咽下去,忽然觉得内急。 他四处张望下,索性解开裤腰带,哗啦哗啦在当间地上放了水,解完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尿液,另寻处干净地方,蹲下来又解了大手。 终于肚子舒坦了,他得意地锁了门,扬长而去。 陆掌柜白白送出去十两银子,肉痛了一夜,第二天早早往干面胡同走,正与客再来的蔡掌柜碰了个正着。 蔡掌柜是个矮胖子,圆圆的脸盘子上笑得见牙不见眼,老远就拱拱手招呼,「陆掌柜早。」 陆掌柜心里堵得慌。 以前知味居总是压着客再来一头,可这三天,知味居没开张,客再来却没少赚。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掌柜勉强挤出一丝笑,回了礼。 走到干面胡同,陆掌柜见乞丐们果然应约离开,心里舒畅了许多,打算今儿让白案多做几锅赚钱的点心,把前几天的损失都赚回来。 他一边思量一边掏出钥匙开了锁,刚打开门,顿时呆了,「这怎么回事?」 第二十九章 蔡掌柜原本觉得有些失望,那些乞丐再多待两天就好了,才待了三天。 早知道他暗里塞些银子,让他们待上半个月,再让这位面善心黑的陆掌柜得瑟。 正懊悔着,听到陆掌柜的惊呼声,他忙扭动着肥胖的身子挤过来,不等近前,已经捂住鼻子,「陆掌柜也太不讲究了,做吃食生意的地方,哪能随地……」 人胖嗓门就格外大,尤其蔡掌柜存心吆喝出去,更是不惜力气,「真是不应该,不应该呀!」 有过路行人好奇,跟着凑上前瞧热闹。 地当间的尿已经干了,只留着一道白印彰示着尿液经过的痕迹,可那堆翔仍在,无所顾忌地散发着臭味。 行人赶忙捏着鼻子往外走,架不住另有人围上来看。 陆掌柜终于反应过来,哐当掩上门,将一干闲杂人等关在门外。 而屋子里,他与那堆翔面面相觑…… 好容易等着伙计跟白案过来,几人捏着鼻子把那堆脏物清理出去,又先后担了几桶水,把地面擦洗得跟镜子似的,一尘不染。 可东西没了,气味犹存,萦绕在屋里经久不散。 而且,清扫地面的水流到外面,在门口结了薄薄一层冰。 客人们一来怕摔着,二来觉得晦气,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曾近前。 对面的客再来的客人又是川流不息,一上午没断过人儿。 临近中午,蔡掌柜两手袖在一起,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走到知味居门口,小心地避开地上碎冰,问道:「陆掌柜一上午没得闲啊,就看你一遍一遍擦地了。」 陆掌柜有口难言,只当做没听见。 蔡掌柜又道:「我也是忙了一上午,连口茶没捞着喝。」探了头往沁香园瞅瞅,对松枝道:「还是你舒服,掌柜伙计一人担,还能腾出工夫来喝茶。」 松枝笑笑,「蔡掌柜嫌累,干脆关了铺子好生歇两天。」 「那不成,那不成,」蔡掌柜摇头,「我还得给东家赚银子,我们东家不比你们东家年轻面皮薄,哈哈哈,说起来长得真俊俏,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 松枝顿时拉下脸,一杯冷茶泼出去,正倒在蔡掌柜脚前。 蔡掌柜讪笑两声,「随口一提,开个玩笑。」 摇摇晃晃地回到客再来。 陆掌柜将两人对话听了清楚明白,没将松枝放在心上,倒是暗暗怀疑起蔡掌柜。 知味居生意一落千丈,沁香园还是跟以前一样半死不活,而客再来却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跟蔡掌柜面对面做生意十几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原本打算有钱大家赚,和气生财,没想到姓蔡的却想一家独大,容不下他知味居了。 陆掌柜气得拍了桌子,吩咐白案赶紧把知味居卖得最好的猪油松子酥和玉带糕做出来。 又铺开宣纸,大笔蘸了浓墨写下「买一斤送半斤,早来早得,卖完为止」的字样。 他豁上去不赚钱也不能眼看着蔡掌柜小人得志。 当天下午,知味居大门紧闭,可点心的香气却透过门缝和屋顶的烟囱肆无忌惮地飘散开来,充斥着整个干面胡同。 有鼻子尖的嗅两下,笃定地说:「肯定是松子酥,隔着老远我就能闻到炒松子的香味。」 旁边有人附和,「没错,论起糕点的口味,知味居的白案确实有两下子,比客再来强。对了,你尝过沁香园的点心没有?」 「没去,我看开张一个月了,没几个人去,说不定都是陈货。」 另有一人插话道:「我原打算去尝尝,听说那家白案不讲究,小解不洗手就直接和面,一寻思就觉得膈应,还是算了。」 先前鼻子尖的那人道:「人家洗没洗手你看见了,这话肯定是放屁,存心不想让沁香园立足。」 几人闲聊半天,见知味居始终没有开门营业的打算,也便各自散去。 而隔着小半个京都城的东条胡同,小六正眉飞色舞地跟范直讲述他昨夜的丰功伟绩,「……我原先只打算往面里洒点巴豆粉,没想到一时内急,找不到方便之处,只好就地解决……今天特意去转了转,知味居正忙乎着担水擦洗地面,旁边人都捏着鼻子走,哪还有人上门?」 范直穿着灰蓝色直缀,外套兔毛马甲,手捧热茶,面色晦涩不明。 小六心里发虚,忙补充道:「我做得隐蔽,保证只有天知地知,再就我跟小九知道,就算事情露出来,也绝对不会牵连义父。」 范直淡淡道:「你当我怕被牵连?若是怕,也不用养你们这些畜生了,就养几个老实本分的,等我百年之后等披麻戴孝上香烧纸,岂不省心?我是觉得你们白活着十几年,脑子里还只这点把戏,把知味居弄臭不难,可沁香园能立起来,能做成干面胡同的头一份儿?」 小六忙道:「还有后手,小九留着后手……不过我们这点把戏总是比不过义父,要是义父能伸把手,小四嫂的铺子肯定会赚钱。」 范直滋溜啜口茶,让茶汤在舌尖打个转儿,缓缓咽下去,「要我伸手不难,可也只这一次,以后就得看杨二自己的本事……还有,你们几个少往干面胡同凑,是不是闲得没事干?最近京里查夜查得紧,你心里有点数,真要被人拿住,别怪我绝情不认。」 小六连声道:「义父放心,我有数。您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扑个空门不吉利,贵重东西我一概没动,就只顺把剪刀顺支笔,决不会落人眼目……我也没经常去干面胡同,就小九托付我,才跑了趟,要怪就怪小九,每次夸小四嫂生得漂亮性情也好,我都还没见过。」 范直默默放下茶盅,猛地将旁边戒尺抓到手,小六就地一滚,已经翻出门外,掀了半边帘子,只探进个脑袋,「嘿嘿」笑一声,「我猜义父就要动手,我可不像四哥那么傻,干杵着等挨揍……义父放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都晓得。」 门帘晃动,人已经离开。 小六心里明白,范直为什么突如其来想去抽戒尺。 范直担心他好奇心太盛,去趴杨姑娘的屋顶。 他的确挺想见见杨萱,想知道萧砺为什么死心塌地待她好,想知道钱多为什么时不时将她挂在嘴边,还想知道面善心硬的范直为什么接二连三出手相助。 趴屋顶是最直截了当,不但能知道杨二的长相,还能知道她私底下的为人。 可小六有底线,他愿意往高门大户去溜达,但从不曾窥视内宅女子举动,那是为人不齿的下三滥。 他自诩为雅贼,偷窃只是为了不荒废手艺。 对待别人尚且如此,对待四哥萧砺心尖上的女人更不能唐突。 所以,小六没这个想法,才不会老老实实地挨揍。 第二天一大早,陆掌柜为了图个好兆头,特意穿了件紫红色杭绸棉袍,打开铜锁时,还心有惴惴,怕屋里再有什么不适当的东西。 所幸一切安好无恙。 陆掌柜用力抽抽鼻子,确认除了糕点的浓香再无异味,又把犄角旮旯到处检查一遍,终于安下心。 第三十章 这会儿伙计也过来了,捅开炉灶熬出来一小碗糨糊,将昨天那张字纸贴到门外。 「买一斤送半斤」,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顿时吸引了不少路过行人。 知味居是老招牌,在干面胡同颇受欢迎。 虽然这几天不顺当,可昨天大家都看到了,陆掌柜跟小伙计把铺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擦得几乎能照出人影来。 此时见到门上贴出来的告示,一个个按捺不住贪便宜的心,争先恐后往里挤。 小伙计掌秤,陆掌柜收银,不到晌午,架子上摆的点心就卖得一干二净。 陆掌柜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看着门可罗雀的客再来,大声吆喝:「蔡掌柜真是自在,还有工夫喝茶,我一上午连口水没捞着喝。」 蔡掌柜捧着茶盅笑呵呵地回应,「您老赔本赚吆喝,白忙也那么起劲儿,我是前几天累着了,今儿松散松散。」 陆掌柜堵了一口气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转念一想,他先把人拢过来再说,不能输了阵势。 陆掌柜只兴头了半日,转天就有人提着点心朝陆掌柜头上劈头盖脸扔下来,一边扔一边骂,「黑心王八羔子,我说你怎这么大方,买一斤送半斤,敢情用了发霉的面粉臭鸡蛋,昨儿吃了你这点心,我家小子没闲着跑茅坑,人都拉虚脱了……赶紧,掏出银子我得去请郎中。」 陆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几天生意不好,确实有前两天的陈点心,可如今天气冷,别说才放了三五日,就能搁置十天半个月也不能长毛。 更遑论吃了拉稀,这是万万不可能。 陆掌柜一气之下,不顾风度拍着桌面跟他对骂,「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腌臜东西,过来讹诈老子,赶紧滚。」 两人正吵嚷,有个壮年汉子推着独轮车过来,车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老妪。 汉子二话不说,抬手将先前那人拨拉到一边,抓起陆掌柜前衣襟,二话不说朝着面门就是一拳。 陆掌柜只觉得面前金星乱窜,头晕目弦,怔了怔,看清面前的纸,上面有郎中写的脉案,说是误事巴豆所致。 汉子道:「俺娘好几天没胃口,昨天买了点心回去,胃口倒是开了,一下子吃了四五块,可吃完就拉。」抬脚连踹陆掌柜好几下,直将他踹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许是怕闹出人命,汉子不敢再踹,看到架子上盛点心的筐子,「啪」摔到地上,一脚踩个稀烂。 先前那人不甘示弱,也抓起筐子往地下扔,不大工夫两人便将店面砸得满地狼藉。 陆掌柜欲哭无言,掏出银子把两人打发走,赶紧锁上门溜之大吉。 一整天,前来往知味居算账的人来了走走了来,足有十几拨人,可知味居大门紧闭,只得悻悻离开。 有些人不解气的,张口吐一口痰或者擤两把鼻涕甩在门上,这才扬长而去。 连着好几日,知味居都没开张,转眼就到了腊月。 一年里,点心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在腊月头上,因为人们要送年节礼,过完年还要走亲戚,都离不开点心。 客再来铆足了劲儿准备在年底之前大赚一笔,每天白案天不亮就来做点心,夜里直到天色全黑才准备好用料离开。 沁香园终于也有了起色,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清。 杨萱长长舒口气,只要有人肯进来就好,张白案手艺不差,客人能来头一次,必然就会来第二次。 这天,干面胡同来了七八位读书人,或头戴青色儒巾,身穿生员襕衫,或戴大帽,身穿圆领袍,眉宇间都是一派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 干面胡同原本是走马贩夫市井百姓多,再就是各府管采买的管事,此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年轻斯文的书生,顿时吸引了一众目光。 书生们溜达片刻,突然有人指着沁香园廊下匾额,赞道:「这个沁字用得好,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沁香与沁绿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接茬道:「东坡居士也有佳句,酒生微晕沁瑶肌,更是妙不可言。」 另有人不甘示弱地道:「我倒觉得谢溪堂的黛浅眉痕沁略胜一筹。」 几人边卖弄着文采,边推门而入。 杨萱一眼就瞧见其中穿着鸦青色圆领袍的程峪…… 杨萱尚未决定是否出声招呼,程峪已经向她拱拱手,唤一声,「杨姑娘」,又朝众位生员学子解释道:「这位是之前翰林院侍讲学士杨修文杨大人的次女,两个月前开了这家铺子赖以为生并拉扯幼弟……我也是前几日无意路过才知道,铺子生意颇为冷清。我曾与杨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又听说顾姑娘自缢身亡,心里颇多感触……今日引几位来,一来是恰逢至此,二来也是替杨姑娘的铺子扬名,以后诸位若是方便,还请代为宣扬一二。」 杨萱这阵子既要准备家里过年物品,又惦记着沁香园的生意,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极少会想到爹娘。 此时听程峪提起杨修文,杨萱不由红了眼圈,忙侧身遮掩住。 诸人见此情状,心头颇多感触,抛去党派之争不提,杨修文在士子圈里名声颇佳,他学问好,为官清廉,又愿意提携后辈。 在场之人虽然并没与他接触,可或多或少也听别人提起过。 又思及六月那场问罪,处死百余人,有文士有莽汉,唯独杨修文神情坦荡斯文儒雅,便是临死前也是一派君子气度。 如今他家中留下弱女幼子,岂能坐视不管? 众人纷纷点头应好。 杨萱屈膝行个礼,开口道:「多谢高义,诸位大人既肯替敝店扬名,需得先尝过东西才好,若是说不出精妙之处,说给别人,别人也未必肯信,白白辜负大人好意。」 说罢,将自己这些日子鼓捣出来的点心摆出来。 莹白的云片糕切成月牙状,盛在霁蓝釉的碟子里,是为一弯月;七夕节吃的巧果,用刻成五角星状的模具卡出来,点缀月牙四周,是为满天星;发糕切成小舟状,盛在孔雀蓝的圆碟中,以竹枝为橹,紫苏为帆,留白处洒几片糖渍桂花,是为半轮秋;切剩下的云片糕也不浪费,在盘底铺一层,上面缀几粒枸杞或者摆几片山里红,是为胭脂点雪。 另外还有 「相媚好」「白银盘里一青螺」等等。 程峪请的这几人都是家境颇丰,能够摆得起席面逛得起青楼的,平常也没断着吃点心。 通常点心铺子都是论斤称好,拿油纸包一卷,系上麻绳贴张红纸,讲究点的会用木匣子衬着细棉纸,几时摆成这般清雅不俗? 众人立时来了兴致,纷纷围上前品尝。 所幸张白案手艺不差,并不曾被人挑出毛病来。 程峪笑道:「干面胡同点心铺子好几家,闯出名头不容易,我给杨姑娘建议走演乐胡同和有司胡同的门路,如此看来点心名字取得清雅有余柔媚不足,几位都是饱学之士,于温飞卿柳三变的词作耳熟能详,多多出谋划策,在下定当铭记在心。」 程峪在文选司求贤科任职,职位不大,却是个实权官,负责官员注册、进士与举人的拣选委派以及贡生的选拔誊录。 即便士子家中有门路,已经活动好了职缺,可一概就任所需的公文手续都要经过文选司才能上任。 第三十一章 故而,在场众人无一不愿与他交好。 更兼文人没有不喜欢显摆自己文采的,当下你一眼我一语出了不少好主意,杨萱默默地记在心里。 小半个时辰后,众学子才起身离开。 松枝早已包起来七八包点心,每人奉上一包,殷勤备至地送出门外。 过了三五日,有司胡同果然打发人来买点心。 杨萱找人做了十几只清漆食盒,食盒分三层,每层能摆两碟点心。 卖给演乐胡同的就是按碟卖。 诸如云片糕一斤十二文,用来摆碟,每碟不过三两多,价格却翻了两番还多,三十文一碟。 文竹看了只咋舌。 可就是这么奇怪,同样的东西,要价越高卖得越好。 这其中的关窍,杨萱跟文竹不明白,程峪却是门儿清。 干面胡同往北是史家胡同,再往北就是勾栏胡同、有司胡同和演乐胡同。 有司胡同因教坊司坐落在此处而得名。 这三条胡同最多的就是乐坊伶所和青楼楚馆。 青楼与窑子虽然殊途同归,目的都是要把人抱到床上脱光了衣裳运动,但过程差别还是相当大。 窑子很直接,上手就解裤腰带,不到盏茶工夫,痛快之后交钱走人。 青楼却婉转得多。 青楼多得是佳人,才子爱佳人,佳人惜才子,两人总得要弹个曲子作会儿画,然后吟诗作赋,入夜时分,摆几样点心烫一壶清酒,你一盅酒我一盅酒,你一口点心我一口点心,酒至半酣,才好宽衣解带。 点心也罢,清酒也罢,都是助情之物。 佳人当前,谁还计较价值几何,能搏美人欢心就行。 故而,即便是贵了好几倍的点心,只要足够清雅或者足够香艳,在有司胡同就不愁卖。 过了腊八,薛壮跟薛猎户各赶一辆牛车来送节礼。 东西还是按照往年的例,除了各式稻米豆子以及鸡鸭鱼肉之外,还有一大筐红薯并大半车木柴。 薛壮见薛大勇跟杨桂一样,穿着宝蓝色杭绸棉袄,每人戴一顶藏青色棉帽,圆乎乎的脸蛋明显比之前红润许多,立刻咧开嘴笑了,「啪」一下拍在薛大勇头顶,「你娘天天想你想得哭,我看你这兔崽子的日子过得比老子都逍遥。」 薛猎户「嗯嗯」咳两声,「就你那点出息,老爷是个厚道人,姑娘还能委屈大勇?听我的,等过完年还让大勇过来。」 薛大勇挺直腰杆,「姑娘说三月里就请先生来家,教我们读书学道理,还说我以后可以考秀才,当官老爷。」 薛壮乐得合不拢嘴,两只大手在身前搓来搓去没处放,「啪」又拍薛大勇脑袋一下,「你小子还能了。」 薛猎户忙拦住他,「可不许打脑袋,别打笨了。」 薛大勇道:「我已经能读两本书了,还会写许多字。姑娘吩咐了,过年在家里也不许偷懒,每天都得写两页字。」 杨萱在屋里收拾东西,听到他们几人的谈话声,唇角弯了弯。 吃过晌,杨萱与杨桂并春桃跟薛猎户一道回到田庄。 过年她要留在京都,这次趁着天好,是要给杨修文上坟。 坟茔被佃户们保护得很好,杂草均已拔掉,墓碑前有些许纸灰的痕迹。 薛猎户道:「……谁经过都会顺手清理一下,前天不是腊八节吗,兴许哪家过来烧纸了。姑娘放心吧,逢年过节你不得便回来,我们会过来探望老爷太太,给他们带点酒水,也短不了他们在那世的花用。」 杨萱低着头,胸口哽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人心总是肉长的,杨修文对佃户们的宽厚,佃户们并不曾忘记。 杨萱在田庄待了两天又匆匆往京都赶。 仍是薛猎户赶车送她,这会儿车上装了一筐大白菜,一筐青萝卜,还有一篮子鸡蛋。 因怕冻着,筐子上盖着棉絮。 杨萱几人也都裹得严严实实,身上还盖着厚被子。 饶是如此,寒冽的北风仍像长了眼似的,透过领口衣袖正往人身体里钻。 回到家里,杨萱已经冻了个透心凉。 因怕染上风寒,杨萱浓浓地煮了锅红糖姜水,跟杨桂和春桃每人喝了一大碗,又守着火盆烤了片刻,才终于暖和过来。 傍晚时分,松枝跟文竹回来,笑呵呵地说这两天因为才子们要收心过年,不得不跟佳人暂别,点心生意卖得格外好,每天都有二两银子的进账。 杨萱笑道:「总算见到利了,可这一年也到头了。今儿十三,再辛苦两天,腊月十六就关门歇着。」 文竹道:「哪里能歇着,还得清扫屋子准备年货,这阵子都是春桃在家里忙,这些天让她歇着,我伺候她。」 春桃眼角扫着松枝,促狭道:「我哪敢使唤姐姐,我怕被人记恨。」 松枝憨憨地道:「不会的,我不会记恨你,有活计大家一起干,我把两处院子都平整平整。」 文竹嗔道:「哪个问你了?」 春桃笑得打跌。 腊月十五,杨萱仍按照整月结算了张白案的工钱,约定好过完灯节,正月十八就开门营业。 然后又到醉墨斋跟罗进和钱多核算账目。 钱多是按月拿工钱的,杨萱格外多给了一个月的银子,而罗进除去工钱尚有红利。 两人对着账本子算了小半个时辰,算出来这半年的红利约莫四百两银子,其中半数是内府衙门采买的利。 可这么间小小的店面,半年能赚二百两银子也不少了。 杨萱依照契约给了罗进四十两银子红利,还要给程峪四十两,剩下三百二十两完全属于她自己了。 接下来几日,文竹跟春桃开始除尘洗衣,把各处屋子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杨萱则裁宣纸写对子。 家里有丧事,不能贴红纸对联,只能贴白对子。 而街上写对联的人怕晦气,不愿意接白纸,杨萱干脆就自己写。 只有杨桂因为少了薛大勇这个玩伴着实有些不开心,可看大家忙得热火朝天,也跟着东奔西跑地添乱,一刻也不闲着。 家里终于有了过年的忙碌气氛。 小年这天,杨萱正跟春桃和面包饺子,家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手里提着只大包裹,穿件靛青色长袍,长袍并不宽大,可因为人瘦,显得空荡荡。 原本清秀的脸庞深深地凹进去,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形。 杨萱顿时落了泪,「三舅舅。」 辛渔笑一笑,张臂将杨萱抱住,哽咽着唤声「萱萱」,已经说不出话来,片刻深吸口气,仰头眨眨眼,这才恢复平静,上下细细打量着杨萱,叹道:「萱萱长大了……没想到,你竟是住在这里。」 杨萱没多解释,直说道:「萧大人往大同去了,允我暂住。三舅舅几时回来的?」 辛渔道:「昨天夜里到的,可是城门关了进不来,在城外等到天亮,听你三舅母说你在此处,赶紧过来看看。」 难怪三舅舅满脸的风尘仆仆,竟是连夜赶回来不曾歇息就过来瞧她。 杨萱心中酸涩得难受,抬手扯住辛渔衣袖,「舅舅进屋喝口茶。」 辛渔点点头,迈步走进厅堂。 第三十二章 文竹已经沏好茶端上来,又奉上两碟她自己试做的点心。 茶壶茶盅都是粗瓷,碟子也是,灰突突的粗陶。 辛渔黯然。 辛家的姑娘都是精养着长大的,不说是锦衣玉食,可平常所用器具无一不精致,无一不清雅,几时用过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受过这种委屈? 连忙掏出荷包,把里面几张银票往杨萱手里塞。 杨萱坚辞不受,「我有银子,真的,舅舅。您给我的两间铺子,笔墨铺子已经有盈利,点心铺子生意不太景气,可我已经摸索出门路来,明年指定能赚钱……扬州那边人多,舅舅手头不能没有银子。」 辛渔道:「扬州还好,你外祖父买了不少祭田,祭田跟祖屋都在,总能吃得饱穿得暖。可惜的是青壮年全没了,就只留下些妇孺幼童……」沉默好一阵子,接着道:「我过完上元节就跟你舅母一道回去,先把族学建起来,咱们辛氏宗族不能不读书。阿桂也是,要不我带阿桂回扬州,跟族里孩子一起读书?」 「我舍不得他,」杨萱摇摇头,「我正打算三月里会试过后给他请个夫子,这会儿在孝期,时不时要回去上坟,等除服之后看看再说。」 辛渔并不勉强,转而问起她开铺子之事。 醉墨斋,杨萱没细说,只说找了个眼光极好的掌柜和脑子活泛的伙计,所售货品都是经由茂昌商行从各地运来等等。 倒是把沁香园开业以来遇到的种种难题详细说了。 辛渔既是感伤又是欣慰,听罢,叹道:「萱萱长大了,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回去之后,我帮你留心几家文具铺子,如果有好货品,寄些来给那位罗掌柜看看。还有点心方子,我也留心着……既然张白案年岁大了,你还是尽早让他带出个徒弟来,要不最多干上三两年,还得另外请人。」 杨萱一一应着。 叙过半日话,辛渔将包裹打开,「……收拾祖屋寻出来一些纸笺,也不知几时存下的,足有二十余种样子,我每样挑出来十几张。我说你为何喜欢纸,却是随了祖上那位先人。这两块布也是旧年老样子,叫做篆文锦,别人留着没用,我寻思你喜欢,一道带了来。」 杨萱讶然不已,「我在《太平广记》里读过,以为就是书上写写,没想到真的有?」 辛渔道:「也是有些人从古书上看到仿着做的,但织这种布耗费人力财力,而且不好穿用,就只织出来十几匹。」 杨萱抻开布头,见织物极为厚实,是好料子,但花纹太过密集,穿在身上就像穿了本经书,不由笑道:「这个还真不好穿,只有寺里方丈才穿这种纹样。」 辛渔莞尔,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舅母也在家中包饺子,回得迟了怕她着急。」 杨萱随着起身,「三舅舅好生歇歇,正月里我再给您和舅母拜年。」 将辛渔送出门。 再回厨房,见春桃已经将饺子包好了,满满当当两盖帘,而文竹正蹲在灶前生火。 灶火映着她泛红的脸颊,温柔可亲。 白色的水汽不断从锅盖缝隙钻出来,很快充满了厨房上空。 杨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从此以后,她再不用担心头顶悬着长剑,也不必担心流离失所无所依靠。 她有萧砺,有春桃和文竹,有大兴田庄的佃农,即便是行到山穷水尽,总会有人陪她去看柳暗花明。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启泰二十四年的春节到来了。 大年初一,杨萱带杨桂去给辛渔夫妻拜完年就再没有出门,窝在家中把辛渔带回来的纸笺从头过了眼。 这些大都是手抄纸,手抄纸是把手工纸重新再做加工。 其中各式宣纸又占了大半,有素宣、虎皮宣、冷金宣、洒金宣、鱼子笺等等。 有些纸笺市面上仍常见,有些因其昂贵已经极少见到。 就如据传李太白题牡丹诗所用的金花纸,是用蜡笺为底,刷一层胶液,再拿着金箔筒,用小棍轻轻敲打,让金箔粉均匀地落在蜡笺上,然后再覆一层薄薄的蜡笺,直到晾干。 如此制成的金花纸厚实耐用,又有金粉的辉光透出来,身为耀目。 可所用成本太高,寻常铺子根本不会备这种纸。 左右闲着没事,杨萱便挑出来两张妃色素宣打算给萧砺写封信。 驿站在腊月初十之前就不接信件了,杨萱赶在那之前已经写过一封信,这会儿没什么特别想写的,就把这几天的事无巨细地写了两页。 写完后,见两边留白处光秃秃的不好看,便另换支笔,勾勒出一丛墨菊。 没想到竟是意外的好看。 杨萱顿时来了兴致,接连画了两页墨竹,画了两页墨兰,还想再调出颜色画几张,只苦于眼下颜料铺子都关门,想配色也配不成,只得作罢。 好容易等到正月十八,街头上各家铺子陆续开了张。 杨萱买了颜料回家,兴致勃勃地画出一摞纸笺,挑出十几张自己认为相当不错的抱去给罗进看。 罗进皱着眉头指点道:「竹叶之美在于节,竹节要瘦,竹叶需得错落有致,你的竹太过丰腴;墨菊之姿在于气,你画的菊花没有傲霜之风骨……」 当头一盆冷水浇上来。 杨萱面色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道:「我是说,这种纸笺放在铺子里能不能卖出去?」 罗进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继续评点她的画,「几幅兰草画得不错,有几分功力在。」 钱多看着杨萱脸泛红晕,目含委屈,比平日更多些娇艳动人,连忙开口解围,「东家,要不把纸笺放在这儿,说不定有人喜欢,反正不占地方,不耽搁卖别的货。」 杨萱听出话音来,钱多也是觉得纸笺不好卖。 便悻悻地说:「算了,我自己留着用。」 不甚情愿地抱起来往外走,走了几步,仍是心有不甘,干脆去东江米巷找程峪。 程峪引她到清和楼,叫一壶茶,慢慢翻着看了看,「画得不错,不过南池子这边做得是六部跟翰林院的生意,来往公文用纸都是中规中矩的生宣熟宣,极少能用到纸笺。」 杨萱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程峪笑笑,指着几张竹叶青素宣,「这种颜色清雅的可以放在铺子里一试,诸如那些妃色、葱绿的可以到别的地方寄卖……」迟疑片刻,索性说得明白些,「就跟卖点心一样,这种颜色的素宣,兴许在有司胡同能卖得好,只不过画竹不如画牡丹,画菊不若画桃花。」 杨萱垂头丧气地说:「薛涛笺名满天下,我觉得这些纸笺未必就不如薛涛笺。」 程峪盯着纸笺思索片刻,开口道:「姑娘既然手头银钱尚宽余,我想不如就做个大的。当今朝中画竹画得最好的当属严伦严大人,咱们求一副小画,再寻个手艺高的匠人刻一副枣木模子。届时进了素宣,不用现画,只拿模子沾了油墨印上去即刻。固然公文或者学生做文章用不上,但往来书信,或者誊抄诗词用着极好……眼下就是严大人的字画难求,若是其他人,不如严大人名气大。」 第三十三章 杨萱道:「我试试吧,我辛家表姐嫁给了真定张继,就是张兆的嫡次子,张太太是严大人之女。我许久不见表姐,正好去看看她,如果能求得严大人的字画最好,如果不成的话,就请罗掌柜画一幅好了。他似乎很懂的样子,说我竹枝太肥,菊花太娇。」 前面两句话还好,后面两句明显带了些怨气。 程峪一听便听出来,莞尔笑道:「罗进言语耿直,眼力却是极好的……不过姑娘的画也有可圈可点之处,用笔细腻,还有那个那个……」 支吾了好几句,终是找不出可用来夸赞的词,又换了话题,「姑娘若是空闲再想想其它法子,咱们的铺子要做得好,做成京都头一份,得有咱们的独到之处。想不出大家商议商议,说不定就成了。」 杨萱点点头。 这话倒是不错,罗进跟钱多就觉得她画的纸笺不好卖,可程峪不就想出主意来了? 两人正商议着,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杨二,光天化日之下,你……」 杨萱应声望去,门口处站着一人,穿宝蓝色杭绸棉袍,头戴黑色儒巾,面皮净白,一双桃花眼。 原本很有几分意气风发,可因脸上明显的不忿,顿时失了斯文气度。 正是多日不见的夏怀宁。 程峪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看向杨萱。 杨萱面色很平静,只做不是唤自己,淡淡扫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从夏怀宁身后走出一女子。 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妇人的圆髻,戴一对赤金蝴蝶簪,披件镶兔毛的玫瑰紫缂丝斗篷,许是走得热了,斗篷系得并不严实,露出里面水红色的袄子,湖蓝色罗裙。 是杨芷。 杨萱记得清楚,这件斗篷是王姨娘的。 辛氏怀杨桂那年,父亲从扬州回来,带了几张皮子。 珍贵的白狐皮给辛氏做了件大红斗篷,姨娘不能穿大红,就做了件玫瑰紫的,用的是兔毛。 而那支蝴蝶簪是杨芷十一岁那年,辛氏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如今东西仍在,人却没了。 杨萱不愿见到夏怀宁,本想掉头离开,可看到杨芷,又改变了主意。 站在原处,等杨芷一步步走过来。 杨芷眉眼开阔,走路姿势与未嫁前明显不一样。 杨萱垂眸,讥刺一笑。 夏怀宁果然还是弟代兄职,替夏怀远入了洞房。 也不知道夏怀远是几时故去的,夏太太能容得她穿成这个模样? 少顷,杨芷走近,杨萱屈膝福了福,唤道:「姐。」 不等杨芷应声,夏怀宁已开口喝道:「萱娘,你穿成这样,跑酒楼干什么?」侧眼瞧见程峪手中纸笺,只当是跑在杨萱跟前献殷勤,怒火更是蹭蹭往上蹿,只是碍于他身上官服,略略克制了些,拱拱手,冷声问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在何处高就,将萱娘引到此处意欲何为?」 穿青色常服,只是个六七品的小官。 夏怀宁依仗自己能出入东宫,岂会将程峪放在眼里? 程峪淡淡笑道:「在下姓程,至于供职之处,公子若能考中进士,自会知晓。」说罢,看向杨萱,目光和煦了许多,「已经到饭点了,不如要两个小菜凑合凑合。」 当着夏怀宁的面儿,杨萱肯定要给程峪面子,点点头应声好。 程峪唤来跑堂的伙计,嘱咐道:「请柜上看着准备几个菜,两人吃。」 「好勒」,跑堂痛快地答应着,扬了声道:「程爷的吩咐,菜随意,两人份。」 完全视夏怀宁于无物。 夏怀宁盯住杨萱双眸,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先生跟师母尸骨未寒,你就抛头露面,先是有个姓萧的,这会儿又出来个姓程的,不怕师母九泉之下寒心?」 碍于酒楼客人渐多,夏怀宁总还顾及杨萱的名声,声音压得低,语调却恶狠狠的。 杨萱长长叹口气,对杨芷道:「姐的这对钗是母亲送给你的,现下爹娘和大哥都葬在大兴庄子,姐若是得空去烧炷香,磕个头吧?父亲见你如今过得好,穿金戴银的,肯定很高兴。还有姨娘被流放到湘北,正赶在六月酷暑的时候启程,我托人打点了衙役五两银子,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再没听过姨娘的消息。听说许多人受不住劳苦途中故去,一张芦席卷着扔到路边……姐要是有路子,就托人打听打听,好歹也生你一场。」 杨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才嚅嚅道:「我是想去祭拜父亲母亲,可婆母管得紧,拘着不让出门,还嫌父亲是犯官,连孝都不许守。我是当儿媳妇的,怎能违逆婆母?」 瞧见杨萱身上碧色衣衫和鬓角白色珠花,又解释道:「平常我也不曾穿成这般,因为还没出正月,而且是出门给相公抓药给小叔买布裁衣,这才戴了钗簪。」 原来夏怀远还健在! 能吃药就说明有康复的希望,否则夏太太绝不会浪费半点银钱。 既然夏怀远仍在,他们叔嫂两人一同出门算怎么回事。 竟是半点忌讳都没有吗? 杨萱低下头,眼角瞥见跑堂端了盘子过来,微微一笑,「姐问心无愧就好,不用对我说这些,失陪了。」 提了裙角在椅子上坐下。 夏怀宁自打进门,那双眼基本没离开过杨萱的脸,自然也没忽略她腮旁一闪而过的笑意。 就如,前世,他将杨萱压在墙边,用力撕扯她衣衫,而后又赔礼时的笑容一样。 满是讥刺与嘲讽。 杨萱定然猜到了他跟杨芷之间的瓜葛。 夏怀宁忽地有些心慌,上前两步站在桌旁,「萱娘,我考中举人了,二月底的春闱也会下场……总会考出功名来。」 杨萱低着头,他只能瞧见被额发遮住的半边面孔,和发髻旁小巧润泽的南珠珠花。 白得有些刺目。 等了片刻不见杨萱抬头,夏怀宁咬咬唇,「萱娘,之前说过的话,我不会忘记,也希望你能记着。总有一天……你会求我……」 直到夏怀宁与杨芷到偏远的角落坐下,杨萱才舒口气,抬起头歉然道:「程大人,对不住,我先走一步。」 程峪轻轻摇头,「无妨,人在路上走免不了遇到疯狗,撵走就是。阿砺临行前嘱托我们照顾你,你不必见外,把我们当成兄弟就好……七弟现在极少做纯素的菜肴,倘若不吃,怕辜负他的美意。」 杨芷瞧着桌上摆着的四道素菜,眼眶一酸,默默地坐下来。 定定神,低声道:「他姓夏,名叫怀宁,曾跟我大哥是同窗,还跟我父亲学过时文策论……范公公知道他。他曾说过,会一条一条堵死萧大人的路,让他不能升职。」 「荒谬!」程峪笑笑,温声道:「吃饭吧,待会儿怕冷了。」拿起一双筷子递到杨萱手里。 两人沉默着吃完饭,程峪付了银子,与杨萱一前一后走出门外。 夏怀宁虽也正吃着饭,一双眼睛仍旧时不时往杨萱那边张望,见他们两人离开,只想拔腿追上去,跟她解释一二。 杨芷见状,低笑,「小叔真要豁上前程去追萱萱?」 夏怀宁愣一下,「什么意思?」 杨芷道:「小叔能豁出去,我也能。让众人都看看两女争一男的好戏,或者让人知道姓夏的举人老爷调戏长嫂?」 第三十四章 夏怀宁心思转得极快。 如果追出去,除了杨萱的白眼与冷语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眼下声名要紧,等他考中进士做了官,首要的是把杨芷甩掉,然后把杨萱娶进门。 主意打定,复又掂起筷子夹了两口菜。 杨芷冷笑声,「论起相貌,我跟萱萱总有五六分像,不知萱萱有什么好,值得小叔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甚至,情浓时,他也会盯牢她的眼眸,不迭声地唤,「萱娘,萱娘。」 夏怀宁笑笑,毫不掩饰地说:「她比你良善。」 当初,杨萱独居西跨院,待身边下人如同姐妹,从未打骂过,即便连斥责都没有。 杨芷却不然,每日在夏太太那里受了气,转身就会撒到丫鬟身上。 这阵子越发得意,将伺候夏怀远的事儿吩咐给素纹,她则躲在西间偷懒,连着数月都不曾踏过东屋半步。 她的丫鬟嘴倒严实,架不住夏太太眼尖,去过几次就看出眉目来。 遂借这个由头将杨芷好一顿骂,又逼她拿出银钱给夏怀远抓药。 杨芷自从夏家就没出过门,早就想出来透透气,便说抓药可以,她得亲自来抓。 夏太太怕她在药上动坏心眼,正好也打算给夏怀宁做几件衣裳春天穿,就打发夏怀宁跟她一道出来。 夏怀宁对于跟杨芷纠缠这件事,着实有些悔意,可他管不住自己。 正血气方刚的年纪,乍尝女人滋味,颇有点食髓知味,隔上三五天不饱足一次,心里会抓心挠肺地痒。 而且,隔着帐帘,烛光照着杨芷可怜兮兮的面容,那双水光盈动的眼眸与杨萱足有七八分像。 教他以为又回到了前世,那间挂着大红喜帐,铺着大红喜被的喜房。 可欢愉过后只觉得厌倦,厌倦杨芷,也厌倦自己。 杨萱回到家,不再去想夏怀宁与杨芷,先研出一池墨,给辛媛写信,内容很简单,就是问她现在住在真定还是京都,能否有空见个面,然后把椿树胡同的地址写给了她。 张继在京都有处宅院,在麻线胡同,这还是当初辛媛发嫁妆时,她听了一耳朵记住的。 待松枝回来,杨萱把信交给他,「打听麻线胡同姓张的,信是写给辛家表姑娘的,就是现在张家的辛二奶奶。」 辛媛在杨家足足住了一年多,松枝自是知道她,当即笑道:「姑娘放心,我晓得。」 第二天松枝将信送过去,回来道:「麻线胡同不大,就只住了四户人家,表姑娘早在六月中就回真定了,张家二爷是腊月头上回去的,这几天说不定就能回。我把信交给门房了……」 过了三五天,张继从真定府回来,当即打发人给杨萱送了信,说隔天便来拜访。 杨萱想到家中全是女子,怕张继不自在,特地留了松枝在家帮忙待客。 岂料第二天,竟是辛媛与张继一道站在门外。 辛媛披着亮蓝色锦缎披风,穿件湖绿色罗裙,梳着圆髻,鬓角处插一对银簪,看上去水灵灵俏生生的。 「意外吧,我特地请相公别告诉你,就是想吓你一跳。」辛媛乐呵呵地说。 杨萱唇角微弯,可泪水却不受控制般喷涌而出,顺着脸庞往下淌。 辛媛跟着红了眼圈,一把搂住杨萱,「萱萱,萱萱。」 两人抱头痛哭。 春桃忙掩上门,劝道:「姑娘,大冷的天,先请表姑娘进屋,还有姑爷也在呢。」 杨萱急忙收了泪,朝张继福一福,「见过姐夫,对不住,让姐夫见笑。」 张继忙道:「一家人,不必见外。」从袖袋掏出个封红,「没出正月都是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又唤了杨桂来,「还有你的。」 杨萱教他叫人,「是表姐夫,媛表姐的相公。」 杨桂有些怕羞,但看着张继手里的封红又想要,便小声说了句,「问表姐夫安。」 辛媛抱起杨桂问道:「桂哥儿还记得我吗?」 杨桂摇摇头,「不记得。」 辛媛鼓着腮帮子,「亏我还给你缝过擦口水的帕子,以后不跟你好了。」 杨萱忍俊不禁。 辛媛不爱做针线活儿,之前赔给她的帕子根本没法用,就给杨桂用了,先先后后也就做过几条帕子,还好意思提。 这番打岔,先前的悲伤尽数散去,杨萱不再提那些伤心事,倒是认真打量辛媛几眼。 这将近一年工夫,辛媛个头蹿了一大截,原本跟她差不多高,现在明显高出两寸,身材也开始呈现出凹凸的曲线。 辛媛见杨萱打量她,更加挺直腰杆,笑道:「这会儿你得仰视我了吧?」 杨萱听薛猎户的婆娘说过,女子太早破身会不长个子。 张继果然也信守诺言,愿意等她及笄。 杨萱长长舒口气。 春桃沏了茶过来。 辛媛闻闻茶香,皱眉嘟哝,「你怎么用这种茶盅,难看,跟茶叶也不相称。」 跟以前一样的没心没肺。 杨萱嗔道:「有得你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辛媛端起茶盅抿两口,再抿两口,四下打量番,「收拾得挺干净,你怎么找得这房子?」 杨萱少不得又把之前跟辛渔说过的话,再对辛媛重复一遍,因怕辛媛不知道萧砺,便把之前在清和楼门口见过那茬提了提。 辛媛瞪着杨萱,咬牙切齿道:「我早就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还不承认,害得我禁足一个月。」作势要拧杨萱腮帮子。 杨萱急忙告饶,「阿媛饶我这次,我还有正经事儿求姐夫。」 将前些天自己画出来的纸笺递给张继,「……想求严大人画几幅小画,竹也罢,兰也罢,然后寻匠人刻成像模子类似的印章,届时印在纸上,用来写信也罢,誊录诗作也罢,比寻常纸笺多几分雅韵。」 张继赞道:「好主意,你那铺子叫什么名号?」 「叫醉墨斋,就在南池子大街,离皇史宬不远。」 「地方不错,」张继连连点头,又问,「只卖文房四宝,还有其它东西吗?」 只顾左右而言他,却是不提肯不肯帮忙求画。 辛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想插话,又生生憋了回去。 张继连番问过七八个问题,这才道:「这几日我便去拜见外祖父,只是外祖父性子难以捉摸,我也不敢确保,但会尽力促成。」 辛媛终于开口,「咱们家里不就有两幅外祖父画的墨竹,送给萱萱便是。」 张继莞尔浅笑,「那是泼墨画,没法刻印章,得要工笔细细勾勒出形状,但又不能太细,太细了不好刻。这种画法很局限笔力,不能随意挥洒笔墨,故而担心外祖父未必肯应。」 杨萱恍然,「能求到最好,求不到的话,我再另外请人,只要画作别跟我这般拙劣就可以。」 张继笑道:「也成,实在不行,我认识几个工笔画得相当不错的好友,等会试过后,就请他们画几幅。不过,我们要是去买纸笔,还请承让几分。」 言外之意,就是要带同窗好友光顾生意。 杨萱大喜过望,连声答应了,顺带着把自己在干面胡同的沁香园也显摆出去。 第三十五章 辛媛惊讶不已,「你卖笔墨纸砚也就罢了,为啥还卖点心,你……把铺子租赁出去不行?」 杨萱怼她,「我是钻进钱眼里了,不行?」 辛媛瘪瘪嘴,想再分辩,瞧见张继朝她使眼色,便没作声。 杨萱不由好笑。 可见张继虽是宠她,却也并非由着她性子不加管束。 转念想起前几天看到的杨芷,顿时嗟叹不已。 原本张家相看的是杨芷,谁成想杨芷不愿意,反而落在辛媛头上了。 想来「人各有命」是有道理的。 再过些日子,张继那边有了消息,严伦果真不愿作画。 这事已在杨萱预料之中,也没有太多失望。 进入二月,京都街头随处可见外地前来赶考的学子,醉墨斋是前所未有的忙碌,沁香园也声名渐响,不时有学子慕名前去光顾。 杨萱跟松枝商议,索性又想出来几种意头好的名字,诸如「状元及第」、「竹节登高」,都是将原有的糕点稍加修饰,换汤不换药。 二月中,会试如期举行。 二十日,会试最后一场考完。 二十一那天,沁香园的生意空前绝后的好,自打正午起,松枝拉着板车就一趟接一趟地往有司胡同送食盒,接连跑了十余趟,几乎把铺子里的点心都搬空了。 春寒料峭的天儿,松枝热得满头大汗,索性把外衣脱了,只穿件单薄的衫子,自有司胡同回来,板车上落了好几条熏着香味的帕子还有香囊荷包等物。 文竹气得全扔了不说,又冲松枝翻了好几个白眼。 张继不忘前言,果真请好友画了画送来,梅兰竹菊各一幅,正好配成一套。 画幅旁写着作画者的名讳,李山。 李山挺仗义,润笔费分文不收,反而交待说如果不好刻,他再重新画。 杨萱告诉松枝,「用了别人的东西,理应提别人扬名,请匠人刻印章时,连带名字一起刻上,」又吩咐钱多,「往后李山来铺子里,不管买什么东西都让出三分利。」 三月初八,会试发榜。 有善经营者,老早守在礼部门口,将三甲名单抄录下来,三十文一份往外卖,到中午时,三十文降成二十文,到傍晚,十文钱一份就能买到。 杨萱本不关心会试,可卖榜文的小贩说得可怜,「姑娘,纸笔都得花本钱,要不十文钱我给您两份?」 杨萱被逗笑了,「两份都是一样的,我要那么多干什么?」 小贩道:「多看一遍,看完了还能引火。」 杨萱不愿跟他争辩,掏出十文钱,买了一份回去。 吃过夜饭,杨萱对着烛光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这科共录了二百四十八人,没有熟悉的名字。 范诚没有中。 意外的是,夏怀宁也没中。 他前世都是考中探花郎的人,转世而来五年多,竟然连个进士考不上。 杨萱默默念叨句,「上天开眼,合该不能教这种龌龊心肠的人做官」,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大街上传来紧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 大黄「汪汪」地吠叫着。 杨萱心头一惊,忙穿上夹袄,披了披风走到院子。 天色才刚蒙蒙亮,清冷的春风扑面而来,杨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见松枝披着夹袄正从东跨院走过来。 显然也是被外面的噪杂声吵醒了。 松枝悄声道:「街上多了好些军士,隔着两三丈就站着一人,还有头领来回巡查。」 话刚说完,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钟鸣,接着京都的寺庙道观次第响起此起彼伏的敲钟声。 「是不是圣上殡天了?」杨萱脱口而出,迅疾掩住嘴巴。 松枝吓了一跳,却凝重地点点头,「十有八~九,我出去看看,兴许有告示贴出来。」 说罢绕过影壁走出去,过了约莫一刻钟,回转来,肃然道:「果然是圣上驾崩了,即日起着天下百姓禁婚姻嫁娶、禁饮酒作乐、禁荤腥宰杀百日。」 这空当,春桃与文竹也都起了身,听闻此事,都愣在当地。 半天,文竹才道:「不会变天吧?」 杨萱摇头,「不会,肯定是太子殿下登基……」垂眸瞧见摇着尾巴的大黄,低声道:「往后真的吃要全素了。」 就是想吃肉,外头也没有卖的。 杨萱这里还好,原本就在孝期,不管穿着还是屋里摆设都是素淡为主。 最忙乱就是那些才刚嫁娶或者打算嫁娶的人家,红灯笼刚挂上就得换成白灯笼。 还有人心惶惶的学子们。 按道理,会试发榜之后三天,就是三月十一要进行殿试,前八十人复考后,名次高的二十人可以得见圣颜,由御笔亲批名次。 次日,也即三月十二,要状元游街。 没想到,圣上竟然在这个时候驾崩,还有人主持殿试吗? 好在,隔天另有告示出来,殿试将延期两个月,至五月初八,由新任天子主持。 告示一出,人心立时安定了。 名次靠后的同进士大多数打算回乡等候朝廷分派职差,有少部分想在京都游玩几日,趁机谋个职缺。 而有资格殿试的前八十名,则留在京里各自寻了住处准备殿试。 因为国丧,沁香园的生意一落千丈,醉墨斋却丝毫没受影响,反而还兴旺了些。 印章已经刻好了,杨萱试着印了几页纸,觉得还不错,遂取名忘忧笺。 正好松枝空闲下来,便拿着印章往纸上印。 四种图样,各印出来一刀,送往醉墨斋去卖,不到两天工夫就卖了个精光。 钱多急三火四地过来讨,「姑娘,这阵子往回寄家信的人多,那点纸根本不够卖,请松枝小哥加点紧,再送些过去。」 松枝便与文竹轮番往素宣上盖印章,春桃则等待油墨晾干,把盖好的纸笺摞起来,仍是一刀一刀地放。 杨萱没想到纸笺会如此受欢迎,特地给张继跟辛媛写信,感谢他帮忙找了画工极好的李山做画,又说要给杨桂请先生,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张继很快回了信,说李山就跟合适。 李山是江西人,这次未能榜上有名,想暂且留在京都耽搁一年,等明年开恩科再下场。 因要租赁房屋,加上他平常仗义大方,手头有些紧,正打算寻个事情贴补下生计。 除去这些不提,张继说李山性情疏狂,多才多艺,善画善琴,当然学问也不差。杨桂既然无需参加科考,只学习四书五经太过枯燥,倒不如多学些其它才艺,还能多些乐趣。 送信的小厮还带了一整套茶具,说是辛媛交待送来的。 茶具是折枝莲花纹的青花瓷,一只茶壶带六只茶盅,并盅盖和底下的托碟,非常清雅。 杨萱笑笑,当即给张继回信应允。 过得三日,张继带了李山往椿树胡同来。 杨萱原以为李山会是个斯文清秀的读书人,没想到他身材很高大,跟萧砺的身形差不多,却是生得好相貌,双眉浓且黑,鼻梁高而直,一时竟辨不清是儒雅之中带着几分豪气还是豪气中带着几分儒雅。 李山也很意外。 他已听张继说过,醉墨斋的东家是位女子,此次是为胞弟聘请先生。 第三十六章 醉墨斋在京都士子中名声颇佳,不单因为东西好,价格童叟无欺,还因为掌柜有学识。 通常纸从外地运过来的时候,边角处会有磨损,其余铺子会将磨损的地方裁下来用来试笔试墨,而醉墨斋试笔的纸也是正经能卖钱的好纸,每有士子雅兴上来留下诗作,掌柜的还会略作裱糊,用麻线系在架子旁以供他人赏鉴。 有时候,学子们不需要文具,单只为了看看是否有新作,也喜欢去醉墨斋逛逛。 李山去过两次。 头一次去买了两支大白云并一刀澄心纸,因为澄心纸最下边几张被压得有些皱,伙计特地补给他十张湖色素宣,说是他们东家亲手所制,只送不卖。 故而当张继提到醉墨斋东家想要画几幅工笔画,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再一次去,则是跟同窗去看新诗。因一时技痒,便依着原韵作了首同题诗。 谁知掌柜看到署名后,将他们几人所购物品尽数让了利,还说往后凡他光临铺子,任凭什么物件都让三分利。 银钱事小,却让他在同窗面前面子十足。 李山一直以为能经营醉墨斋的女子,必定是位三十左右,豪爽泼辣的女子,没想到面前之人才十三四的年纪,又是生得如此漂亮。 就像春日初初绽开的野山樱,纤弱缱绻,仿佛风一吹就要从枝头飘落。 李山不由自主地放缓声音,拱手行个礼,「杨姑娘,不知所教学生现在何处,能否请来一见?」 杨萱忙让春桃将杨桂和薛大勇唤出来,介绍道:「大的那个叫薛大勇,将近七岁,小的这个是杨桂,刚满五岁,他们两个都才开始描红,读过几遍《三字经》。」 李山低头看着面前恭敬行礼的两人。 薛大勇鼻直口方举止稳重,杨桂眉目清秀,一双乌漆漆的眼眸甚为机灵,只是神情中略有些胆怯。 当即心中有了数,温声道:「你们两个先把自己的名字写来看看。」 侯着两人写完,仔细瞧了瞧,夸赞道:「都很不错,」让他们离开,又对杨萱道:「薛大勇字体间构虽不工整,但行笔有力,做事有主见,学东西扎实,杨桂聪明,在书画上应有天分,只是性子弱了些,恐怕吃不得苦受不住打击。好在,不用科考,可以避开大波折。」 杨萱无奈地叹口气,问道:「先生认为几时上课比较好?」 李山略思量,答道:「我这几天在寻住处,等安顿下来……从四月初一吧,每上四天课,休沐一天。上午读书,下午习字,等字练得好了,可以学画。只是中午这顿饭……」 杨萱忙道:「先生若不嫌弃饭食清淡,还请在家中用餐。」 李山笑笑,「现在那里都清淡,一样的。」 接着两人商定束修,除去每日饭食之外,每月是一两银子,逢年过节另有节礼,外加一年四身衣裳。 衣裳是杨萱主动提出来的,原本按俗礼是给点心布匹,可李山独自在京,给他布匹还得两位请人做,倒不如让春桃或者文竹顺手做出来,免得麻烦。 解决了杨桂读书的事情,杨萱开始捉摸沁香园。 国丧之间禁宴饮作乐,直接影响到点心的销路,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有司胡同那边行不通,只能走普通百姓的路子。 杨萱索性把做杂粮面饼的方法交给文竹,让她做面饼卖,又想起前世福顺斋卖的双色凉糕,凉糕能做成双色,馒头自然也能。 便将红薯煮熟掺在面里,做成金黄色馒头,而红薯磨成面再蒸馒头就会是暗棕色。 白面掺杂着豆面蒸,则是稍浅的淡黄色。 除去馒头,还可以做花卷,蒸发糕,以及卡花饽饽。 这些都是寻常百姓家中吃食,一日三餐离不开,并不受国丧影响,反而因为比点心便宜更受欢迎。 一个月过去,沁香园的生意渐渐稳定起来,虽然不如先前赚得多,但总算能抵消每月花费的本钱。 杨萱非常满足,毕竟醉墨斋一直在赚,两间铺子有一个能赚就成。 让她忧心的是萧砺。 自打三月中,萧砺寄过一封信来之后,再没有只言片语。 往常,萧砺总是隔上七八天就写信回来,最迟也迟不过半个月,现在都一个半月了,连「诸事均好」这几个字都没有。 杨萱心急如焚,犹豫半天终于决定向程峪打听。 程峪顶着一双熊猫眼从六部走出来,听杨萱说罢,沉吟道:「我不曾听过什么消息,应该平安无事。」 杨萱急道:「不知范公公可曾知晓?」 程峪苦笑两声,「我足有一个月没见到义父了,他在宫里忙得不可开交,我这边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们正统计各地有多少空缺,只待殿试成绩出来,将职缺报上去,以便圣上委任。」 往年官员任职,内阁的几位阁老就可以做主,今年却不成,圣上前几天传来口谕,一应官职任免,他要亲自过目。 故而不管是吏部,还是各府吏科官员都打足精神,以求尽善尽美。 程峪已经连续半个月不曾回家,每天都是工作至深夜,困了就在衙门打个盹,稍微解解乏,醒了再干。 看到杨萱脸上的焦虑,程峪安慰道:「……杨姑娘且放心,如果真的有事,义父决不会瞒着我们,没有消息就是没事儿。对了,此次官员任免牵连范围应该不小,兴许京都会空出一批房屋,记得之前姑娘提过想买宅子,不妨多留意着。」 杨萱点点头,谢过他,回到椿树胡同后,立刻告诉松枝,让他得闲时去房产经纪那里跑一跑。 殿试按期举行,转天便张榜公布了名次,再过两天,状元郎带着一、二甲的进士游街庆贺。 及至月底,除去一甲三人及馆选出来的八名庶吉士外,其余进士尽都授官,另外有京官调往地方,又有地方官往京里调,几处要害衙门都进行了大换血。 这期间,正值杨修文周年忌日,杨萱给杨桂告了两天假,带他跟薛大勇回田庄给杨修文等人上坟。 杨萱问起杨芷是否来上过坟。 薛猎户摇头,「咱们这田庄都这百多人,大家都认识,要是来个生面孔,不用问,肯定能传到我耳朵里。大姑娘先前没怎么来过田庄,想要上坟,不请人带着也找不到墓地,十有八~九是没来。」 杨萱暗自叹口气,没再多语,只宿过一宿便赶回京都。 回京时,照例是带着半车柴火和一大筐瓜果菜蔬。 薛猎户悄悄塞给杨萱一只陶罐子,「前阵子打了几只兔子,把肉炖熟之后撕成小块酱的,姑娘吃之前蒸一蒸,传不出多大味儿……少爷跟大勇年岁小,多少得见点肉沫子。」 杨萱微微一笑,收了。 等晚饭时候,捞出两块细细地切成丁,拌在菜里头,果然闻不到肉味,吃起来却比往常香。 一晃眼,百日国丧过去,京都百姓终于开了禁。 饮酒作乐的还不敢太猖狂,可集市上的肉摊子前面却是围满了人。 春桃去得有点晚,上好的肥肉膘没抢到,只买了条瘦肉并两根大棒骨。 第三十七章 杨萱炖一盆大骨汤,将瘦肉与黄豆炸成肉酱,下了一大锅面,打算吃炸酱面。 李山是江西人,平常极少吃面,要吃也只吃汤面,还不成吃过这种面。 只是看着碗里面条匀称劲道,酱汁油汪汪香喷喷,里面好几块大肉丁,而盘子里堆得整整齐齐的菜码,有翠绿的黄瓜丝,雪白的水萝卜丝,嫩黄的鸡蛋丝,宛如一幅美不胜收的画。 李山口舌生津,足足吃了三大碗还不解馋,只碍于脸面不好意思再盛,可投向杨萱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异样。 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生得娇滴滴的,却是能开铺子,会打算盘,写一笔好字做得一手好针线,竟然还有一手好厨艺。 而且家里大大小小五六口人全是仰仗她生活。 真难为她能应付得来。 李山顿生仰慕之情,不由对杨萱的铺子多关注了些。中午趁杨桂两人歇晌之时,对杨萱道:「国丧既过,纸笺不能只卖那种素色的,倒不如另外刻些牡丹芙蓉等花卉,或者前人佳句印在纸笺上,届时与食盒一道送往有司胡同,想必能有人喜欢。」 李山所言并非空谈。 才子向来多情,那些只懂圣贤书的呆子不在内,但凡喜欢诗词歌赋,擅长琴棋书画的,无一不爱流连青楼。 李山往常也时不时与同窗相约去有司胡同玩乐,虽不至于眠花宿柳,但也结交了几位红颜知己,隔三差五就会书信往来,互相传递一些多情的词句。 这种情话写在大白纸上略嫌苍白,可要旁边点缀一株牡丹,两对蝴蝶,可就旖旎多了。 杨萱闻言尚在犹豫,李山又自动请缨,「左右我闲着无事,这一两天就能画成,届时姑娘看看,能用就用,不能就算了……只不知姑娘这里是否有画笔颜料?」 开春时,杨萱特意买过颜料,此时便寻了出来。 李山没用太多,只调了出大红与松绿两种颜色,不大工夫,画出一株盛开的牡丹。想一想,另外画了朵半开的牡丹花,解释道:「盛开的花瓣有深浅之分,花心需得另调黄色,若是画半开的,只用红色便可,而且轮廓简单,更容易雕刻。」 杨萱赞叹不已,「先生画技当真了得,寥寥数笔便将花之神~韵描绘出来,实在令人钦佩。」 李山笑道:「姑娘若是想学,几时我教阿桂他们,姑娘可以一道。」 杨桂等人才开始就学,等到学画岂不要到一年之后? 杨萱将李山此话当成戏言,一笑便罢。 却不知李山是当真想要教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遍,两人并肩站在案前相视而笑的情形。 只是,现下他主要职责是教授两个小的读书,还得抽空温书,以便明年开恩科能够考中进士。 而且杨萱也忙,前几天刚做出夏衫,这会儿又打算买布做秋衣了。 李山家境富裕,往年在家时,母亲总是冬天里把春天要穿的衣裳做出来,夏天会把冬天衣裳拿出来拆洗晾晒,事事都准备在前头,这样即便临时变天也不愁没衣裳穿。 看到杨萱也是如此打算,心头更多一份欢喜。 他画完牡丹并没有立刻交给匠人去刻,而是揣摩着改动几处过于纤细绵密的地方,然后又画了粉色桃花、鹅黄水仙和紫色鸢尾。 四种花同样凑成一套。 待印章刻出来,李山主动跟杨萱商议配色。 此次花卉比之前的印章复杂,要先将各色颜料调出来,用毛刷蘸着红色刷到花瓣上,另换笔蘸绿色刷到枝叶上,不能有分毫过界,再然后摁在宣纸上。 力道要控制好,轻了颜色浅,看不出纹样,重了颜料会洇开,轮廓模糊不清。 两人趁着中午歇晌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尝试了好几种配色,终于选定用淡黄素宣配粉色桃花,淡青素宣配鹅黄水仙,葱绿素宣配着大红牡丹,牙色素宣配紫色鸢尾。 此后李山就有了事情做,吃过午饭就开始盖印章,盖完一张,杨萱就摆在旁边阴干。 有时候春桃洗刷完碗筷会将杨萱替换下来,杨萱并不走远,也在一旁坐着缝衣裳。 院子里没栽桂花树,而是栽了棵梧桐。 梧桐树容易活,长得快,三月里买回来时刚一人多高,这会儿已经亭亭如盖了,恰能遮住一方石桌。 偶有微风吹过,树叶婆娑,带来习习凉意,比屋里凉快得多。 杨萱是给萧砺做衣裳。 去年萧砺带走的连夹袄带外衫一共五六件,都将近一年了,尤其他风里来雨里去,兴许早就不成样子了。 说不定他那天就会回来,早点预备着,免得他回来没有现成的衣裳替换。 萧砺不爱花哨的东西,杨萱便也做的简单,浑身上下连片竹叶也不绣,却是在配色上下工夫,靛蓝色的裋褐滚一道荼白的宽边,鸦青色的长袍加上浅灰色护领,又做了件宝蓝色直缀,因嫌太过亮眼,又沿着衣襟袖口密密地缀一道石青色牙边。 李山看在眼里,估摸着衣裳大小,像是自己的尺寸,可杨萱做完一件又做一件,却迟迟不拿出来,也不见松枝穿。 而给自己做的一身襕衫也是用得极好的杭绸,清爽的玉带白陪灰蓝色腰带,袍襟处绣一丛翠竹,非常雅致。 却是出自文竹之手,而非杨萱所做。 李山心头纳罕,又不愿胡乱猜测,索性开口询问,「杨姑娘是给谁做的衣裳,先后做了好几件?」 杨萱愣一下,并不隐瞒,「是给屋主萧大人的,他在危难之时收留我们姐弟,容我们在此居住,我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做几件衣裳聊表心意。」 李山见她答得坦诚,长舒口气,不再多疑。 头一批纸笺做成,杨萱没送到醉墨斋去,而是按照李山所说,挑了几家生意好的青楼,跟食盒一道送。 没过几天便有人找到沁香园想买纸笺,还问有没有熏过香的。 来人是偎翠楼的,姓钱,约莫三十五六岁,留一撮羊角胡子,显得很精明的样子。 松枝谨慎地回答:「纸笺是我们东家为答谢您这边一直照顾生意,因为太费事,只做出半刀纸,都分给老主顾了。要是您想买,我得回去问过东家才好回话。」 那人捋着羊角胡子笑道:「这个我们杜妈妈心里有数,我们暗中打听过,左右几家都没得着纸笺,连同勾栏胡同和演乐胡同一共只五家得了,而且是生意最红火的五家……还请小哥转告贵东家,纸笺不管有多少,我们都要了,价格方面,只要别离谱,一切都好商量。」 松枝回去将原话跟杨萱叙过,杨萱沉吟片刻道:「这几样素宣价格不一,有四百文一刀,有八百文一刀,再加上油墨颜料,请匠人刻印章的工钱,以及李先生每天的辛苦,就卖二两银子一刀,若是行,就定下契书签字画押,不行的话,咱们另寻销路。再有,她们熏衣裳顺便把纸笺熏一熏,咱们这边人手不够,还得特意买熏香,不划算。」 松枝在中间传过几次话之后,杨萱与偎翠楼那位姓钱的男人约定好在沁香园碰了面,立下文书,这半年杨萱所做纸笺均以二两银子一刀的价格卖给偎翠楼,不得另卖别家。 第三十八章 半年之后另行再议。 姓钱的男子精明,怕半年后有别的人也如法炮制,纸笺价格自然会降,他再花这么多钱买就亏了。 杨萱也在担心这个,毕竟画幅画刻个印章,并不是多麻烦的事情,没准过几个月,京都里的铺子都就卖纸笺了。 总得要时不时想出新点子才好。 一晃眼,七月过去了,等过完中秋节,天气已渐渐凉了。 朝中政局渐稳,官员也不再变动。 杨萱终是结交人少,得知消息也慢,好地方的屋子不等落在经纪手里就已经有了买主。 倒是松枝访听到一处极便宜的院子。 就在干面胡同前面的石槽胡同,是个三开间的一进院子,东西厢房和倒座房都齐全,但是非常破旧,屋顶跟院墙都要重新整修。 可要价也便宜,才二百两。 杨萱贪图离干面胡同近便,以后松枝跟文竹成亲之后可以住,又让松枝去打听,问屋里是否死过人,是否有不妥之处。 松枝打听之后,回道:「只有老死过人,没有暴病或者离奇死的,主要是房子太破,有钱人家嫌麻烦,没钱人家觉得整修另外花银子,不如买回来就能住,所以没卖出去。」 杨萱放下心,痛快地把院子买下来,对松枝跟文竹道:「整修的事情还得交给你们俩人去办,连屋顶带门窗尽都换成新的,屋里家具也一并量好尺寸去找人做,等萧大人回来,请他替你们把亲事办了,就在这屋里成亲。」 文竹羞得满脸红涨说不出话,松枝却「噗通」跪在地上,「姑娘大恩大德我都记在心里,往后定然千倍百倍回报姑娘。」 杨萱笑道:「你不用回报我,只千倍百倍待文竹好就成。」 若非文竹帮她掘开洞口,将她推出墙外,想必她会跟辛氏一道下狱,又怎可能委托到范直头上,替他们走动开罪。 但凡有恩之人,杨萱总会寻机偿还回去。 春桃得知,既羡慕又心疼,「姑娘真舍得,二百两银子,眼睛不待眨一下就送给他们了。要是靠松枝,不吃不喝好几年也买不了间宅院。」 杨萱打趣道:「你别眼馋,等你成亲时,我买个更好的给你。」 「我不嫁人,就跟着姑娘,」春桃红着脸走进东次间,突然又探出头,「姑娘小小年纪专爱替别人操心亲事……算起来姑娘就要满十四了,要是太太还在,肯定早就出去相看了。我觉得萧大人就极好,倒不如……」 话只说半截觉得逾矩,赶紧将头缩回去,只留下石青色的门帘摇摇晃晃。 杨萱想起始终没有音讯的萧砺,长长叹口气,把给范直做的护膝送到程峪那里。 去年她绣的是松鹤延年,今年绣得是福寿双全。 见到程峪,不免又问起萧砺。 程峪收了护膝,犹豫片刻低声道:「老四没事儿,眼下正有桩为难差事要办,办完就回来了。」 杨萱咬咬唇,「那几时能办完?」 程峪摇头,「这个说不准,兴许快兴许慢。」 杨萱大失所望,不由自主就红了眼圈,忙掩饰般侧过身。 程峪眼尖,已瞧见她眼角一滴清泪,心头颤了颤,开口道:「对了,昨天宫里又往醉墨斋采买了一批笔墨,还指名要去几刀纸笺。我记得你说过另外刻了套花卉图样的印章,不知手头可有现成的纸笺?」 杨萱定定神,回答道:「有,可我应允了偎翠楼,这半年只把纸笺卖给他。」 程峪笑笑,声音放得格外柔和,「明儿得便,你打发人送些到醉墨斋,回头请义父带进宫……你既不是另卖别家,算不得违约。」 杨萱答应声,慢慢踱着步子回到椿树胡同,回到屋子,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尽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床上,而怨气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 就算是再为难的事情,总不能连写几个字的工夫都没有。 只写个「一切平安」,能耽误他的大事不成? 看来他竟是半点不曾惦记她,枉为她整天提心吊胆替他担惊受怕。 一边想一边怨,泪水顺着脸庞汩汩而下,转瞬湮没在衣衫里。 因为心情不好,杨萱晚饭也没胃口吃,却没忘记程峪嘱咐的事情,等把杨桂与薛大勇安置睡下,独自就着烛光印出来半刀纸笺。 第二天一早,打发春桃送到了醉墨斋。 一连三四天,杨萱始终闷闷不乐,就连李山也瞧出她的不开心,趁着歇晌的时候,把自己写的字给杨萱看,「我挑出来这几句,姑娘看看如果刻成印章如何?」 杨萱接过纸,大略扫一眼,见上面写着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等句子。 尚未看完,只听外面门响。 春桃小跑着过去开了门,惊呼声,「大人!」 杨萱连忙抬头,就见影壁后转出个身影,个子高且瘦,穿身褪了色的青色裋褐,满面风尘仆仆,可一双眼眸却是明亮,熠熠发着光彩。 杨萱眼眶一热,便要迎上去,可转瞬想起自己这些天的委屈,硬生生止住步子,假作没瞧见他,继续盯着手中的纸往下读。 李山也看到萧砺,因是不认识,只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杨萱读罢,跟李山商量,「我觉得有些词句过于直白,失了美意,不如含蓄婉约些好。」 李山持不同见解,「这倒未必,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就是大白话,可让多少人感慨万千,而鱼沉雁杳天涯路说得何等晦涩,也令无数男女唏嘘。直白与婉约,在乎情,而不在乎字。」 杨萱口才不如李山,加之是个姑娘家,本就羞于与人谈论这种词句,只得道:「那就听先生的。」 李山笑笑,「不如我选两句,姑娘选两句,仍是凑成一套。」 杨萱道声好,遂认真挑选起合适的句子。 两人离得近,李山身形又高大,几乎将杨萱完全笼在身影里,看上去好似靠在一处般。 萧砺站在西次间,隔着窗扇瞧见,心里骤然升起几分黯然,默了片刻,撩帘出去,正见到杨萱进门,便唤声,「萱萱。」 杨萱板着脸,淡淡应声:「大人回来了。」 萧砺一怔,着意地瞧杨萱几眼,见她神情淡漠,开口道:「我去义父那里……不回来吃饭。」等了数息不见杨萱回答,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杨萱瞧见萧砺离开的背影,恨恨地跺下脚,却是回转身走进西次间,将窗扇完全打开,把被褥尽都抱到院子晾在竹竿上。 又寻块抹布,蘸了水,从床头到案几,以及衣柜表面都仔细地擦过两遍。 再拿根竹竿,将外面的被褥轻轻拍打了会儿,这才抱进屋里重新铺好。 这些东西都是她新作的,用了十二分的心思,褥子厚实被子平整,有股好闻的太阳的味道。 看着整齐干净点的屋子,杨萱咬咬唇,低声骂一句,「就不该对你好,说话不算数,说过写信又不写……」一边说着,又开始觉得眼眶发酸,急忙忍住了。 因萧砺不在家吃饭,杨萱便没特意多做,只做了平日吃的家常菜。饭后考了杨桂与薛大勇今天学的功课,早早地安置他们睡觉。 第三十九章 文竹与春桃都是忙碌了一整天,洗刷完碗筷,做了会儿针线,两眼已经开始打架了,便也回西厢房歇息。 杨萱独自坐在白烛前,一边缝袜子,一边等萧砺回来。 外面刚刚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声,杨萱听到院子有了动静,紧接着,又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杨萱情知萧砺又是翻墙进来,开了院门去牵马,便没作声。 萧砺已瞧见厅堂昏暗的灯光,想起适才程峪拍着他肩头低语,「你这么久没有音信,杨姑娘着实惦念得紧,先后问过好几次,快回家看看她吧。」 不由柔情满溢,大步走进门,低低唤声「萱萱」。 杨萱不回答,将手里活计放到针线笸箩里,转身出去,走到厨房,蹲下~身子往灶坑里添了柴,准备生火烧水。 她记得萧砺的习惯,每天夜里总是要擦洗过,泡泡脚才能入睡。 萧砺跟着过来,接过她手里火折子,「我来吧。」 杨萱没客气,站起身又回到厅堂。 萧砺叹口气,引着火,揭开锅盖瞧着里面有水,又添两根柴,跟着走到厅堂。 杨萱低头坐在椅子上,两手用力揉搓着裙子上并不存在的脏污。 萧砺走近,又唤声,「萱萱,你怎么了?」 杨萱木着脸,「我不想和你说话。」 萧砺半蹲了身子,伸手捉住杨萱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柔声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了?」 「没有,」杨萱断然否认。 话音刚落,只觉得满腹酸楚,而泪水已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啪嗒啪嗒」落在裙子上。 萧砺心酸不已,抬手去拭。 杨萱侧过头躲开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把,「你别理我,也别跟我说话。」 见她这副情状,萧砺哪还有不明白的,声音愈加低柔,「萱萱,我也是记挂你,你瞧我给你带了东西。」起身去西次间找来自己的包裹,放在桌面上打开。 杨萱看到包裹里崭新的衣裳,又看到他身上破旧的裋褐,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大人,你不喜欢我做的衣裳就不要穿,不打算写信就不要写。」 怒气冲冲地闯进西次间,拉开衣柜,将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扒拉出来,搭在臂弯里,赌气往外走。 萧砺拦住她,张臂将她拥在怀里,紧紧地箍住了,「萱萱,我想你想得紧。」 杨萱依在他胸前哭得伤心,「你骗人,你说给我写信……」 杨萱依在他胸前哭得伤心,「你骗人,你说写信都没写,你说最晚开春回来,现在都是秋天了,你……」 萧砺两手紧紧环住她,只感觉滚热的泪水灼烫着他的肌肤,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 半晌,待杨萱泣声渐止,才慢慢松开手臂,将挂在她臂弯以及落在地上的衣裳都搭在椅背上,低声解释,「我这阵子没在大同,不方便写信……你先坐会儿,我绞帕子,你擦把脸。」 杨萱扯住他的衣襟不肯放,过了会儿才松开,问道:「你吃过饭了吗?」 萧砺点头,「嗯」一声,抬手碰下她的发髻,转身离开,没多久,端了铜盆回来。 杨萱已走到厅堂,仍是坐在椅子上。 萧砺绞好帕子递过去,见杨萱不接,唇角弯一下,展开帕子覆在杨萱脸上。 他就站在她面前,身上的味道直扑她鼻端。 一路奔波的尘土混杂着淡淡的汗味,不好闻,却莫名地让她安心。 萧砺轻轻擦两把,又重新过水,再擦一遍。他手劲大,杨萱又生得娇,脸皮被搓得疼,可因贪恋他身上的味道,强忍着不吭声。 萧砺浑然不觉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只看到烛光辉映下,杨萱如黑曜石般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水光盈盈,满是情意。 而小巧水嫩的唇微微嘟着,似是仍有不曾发完的怒气。 萧砺无奈地笑笑,从包裹里掏出只木匣子,正要打开,杨萱伸手拦住他,「我要一个人看。」将匣子抓在手里,起身往东次间走。 走到门口,停住步子,回过头,无限眷恋地望着萧砺,「大人,阿桂想你想得狠,要是大人再不回来,他就把你忘记了。」 撩起门帘,走进去,又「咣当」掩了门。 屋里没掌灯,只有清浅的月色透过绡纱影影绰绰地照进来。 杨萱打开匣子,见是两只梳篦。 一只似是嵌着宝石,在月光下发出莹莹光华,另一只上面绘着图案,在黑夜里瞧不太真切。 杨萱唇角弯了弯,将梳篦仍放回匣子,摆在枕头旁边,这才打散头发,褪去衣衫,上了床。 躺在床上,看着墙壁映出来梧桐树的黑影,半点睡意都没有,脑海里全是萧砺的身形。 一会儿是他紧紧抱着她,低低柔柔唤「萱萱」,一会儿又是他笨手笨脚给她净面。 是把她的脸当成猪头洗呢,用那么大力气! 还好只擦过两遍,若是多擦几次,她的脸都要褪掉一层皮了。 杨萱低低抱怨,唇角却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有甜蜜丝丝缕缕地从心底沁出来。 可想起适才自己气急败坏扔衣裳的行为,又觉得后悔。 有两件掉在地上,不知道沾上灰没有,若是脏了还得重洗。 前后两世,她不曾这般冲动过,也从不曾这般失态过,就像市井泼妇似的……不讲道理。 可是,她就是不想跟萧砺讲道理! 偏不! 杨萱圆睁着眼,听到萧砺走出去,不多时走回来,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第二天是被院子里杨桂跟薛大勇的嬉笑声吵醒的。 杨萱穿上衣衫,走到窗边往外瞧。 萧砺弯着两只胳膊肘,杨桂跟薛大勇一边一个抱着他的胳膊像转风车似的正在转圈。 他转得飞快,竟不怕两人拽脱了手甩出去。 杨萱腹诽着,又看两眼,注意到萧砺已经换上她做的鸦青色长袍。 他比去年瘦了许多,长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杨萱默默叹口气,拿起枕头旁边的匣子打开。 一只梳篦果然是红漆镶着一整排各色细小的宝石,有绿松石、青金石、碧玺石和红宝石,极为华丽华丽。另一只则简单得多,只在黑漆面上绘着两朵淡黄色的兰花。 比起常州的梳篦也不遑多让。 真难得,萧砺还会买这种姑娘家用的东西。 杨萱抿抿唇,对着靶镜将头发梳成倾髻,然后把梳篦斜斜插在发间。 镜子里清楚地映出她的面容。 柔嫩如白玉的肌肤,红润似樱花的双唇,还有那双比天上星子更为闪亮的明眸,明明白白地表露出心底的欢喜与愉悦。 杨萱「啪」一下合上镜子。 她知道自己模样生得好,却是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动人的时候。 而且,这也完全不像平常的她。 她素日梳双环髻,就是个不曾及笄的姑娘,可梳成这样的发式,平白添了些许成熟的韵致。 像是个大人了。 杨萱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就这样走出去。 第四十章 刚开门,撩起帘子,正巧萧砺自门外进来,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萧砺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杨萱既是喜又是羞,只觉得面颊火辣辣地如同着了火似的,本能地想退回屋子,却又不愿在萧砺面前气短,定定神走到他面前,假作平静地招呼声,「大人早。」 萧砺目光落在她发间梳篦上,立时变得温存,「萱萱长高了。」 这一年她长了两寸,先前才刚及他肩头,现在已经超过一截了。 杨萱嘟着嘴不满地说:「大人要是再不回来,我还能再长高。」话语里,还是明显的抱怨。 萧砺笑笑,柔声道:「我今儿去衙门复命,兴许会有三两天假,我在家里陪你,可好?」 杨萱「嗯」一声,又仰起头威胁道:「大人不许说假话,如果你这次再哄骗人,那就别理我了。」 萧砺盯着她双眸,里面满满当当盛着全是他。 心骤然柔软无比,胸口堵涨得难受。 萧砺抬手,飞快地在她脸颊触一下,轻声道:「我定然陪你。」 杨萱「哼」一声,飞快地走到厨房,见文竹已经将饭从锅里端出来,而春桃正在数筷子。 萧砺见过文竹,只不知她姓名,却是头一次见松枝。 杨萱替几人介绍完,对萧砺道:「我老早就应允他们,等大人回来替他们主持亲事,现在宅子都收拾妥当了,不如赶在腊月之前成亲,正好去新屋子过年。」 松枝甚是机敏,连忙拉着文竹给萧砺磕头,「求大人成全。」 萧砺怎可能不应,笑道:「那就先把亲事定下来,再挑个日子成亲。」 因这一打岔,早饭吃得便有些晚。 吃完饭,萧砺牵了马去当差,杨萱主动去送他,送出门口,突然又舍不得,伸手扯住萧砺的衣袖。 不说话,却也不松手。 萧砺突然就想起启程去大同那天,杨萱也是这样倚在门边,默默地望着他,目光里几多眷恋,几多不舍。 萧砺叹一声,轻轻握着她的手,一根根将她手指分开,柔声道:「萱萱,你回吧。」 杨萱点点头,眼角瞧见李山从胡同口走过来,少不得又替两人介绍。 李山看到萧砺身上所穿衣裳正是出自杨萱之手,心下黯然,半是客气半是含酸地拱拱手,「久闻萧兄弟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少年英雄。」 萧砺昨天已见过李山,原本看他跟杨萱靠得近,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可现在已明白杨萱的情意,并不将李山放在心上,拱手回礼:「见过李兄,阿桂跟大勇就拜托李兄了,两人顽劣,还要仰仗李兄教导。」 李山微笑颔首,转进影壁,就听杨萱甜糯糯地问:「大人中午可回来吃饭?」 接着是萧砺的声音,「我尽量赶回来。」 声音低且柔,完全不是刚才淡漠而疏离的样子。 李山默默叹口气。 他本就多情,又是花丛里翻腾过的人,岂会听不出这话语里不曾掩饰的情意? 郎有情,妾有意,正是一对璧人。 李山想想杨萱柔美温婉的面容,想起她精巧的女红和厨艺,有些叹惜,却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何必夹在中间枉作小人? 再者,就凭他李山的学识与人才,虽然未必能找到如杨萱这般出色的,但肯定能寻到待自己全心全意的女人。 李山心胸坦荡性情豁达,只惆怅片刻就开始全心教导杨桂两人读书。 不知不觉便到中午,厨房里飘出诱人的炸酱的香味。 李山抽抽鼻子,摇头晃脑地道:「不得佳人相伴,能得美食入口也已知足。」 心结既解,便不顾及脸面,硬是吃了三大碗。 好在杨萱知道萧砺食量大,特意多做了好几碗,并不怕不够吃。 吃罢,李山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对萧砺道:「萧兄弟有福气,来这里之前,我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以后你们成亲,定然要请我喝杯喜酒。」 萧砺目光扫一眼屋里那个忙碌的身影,无声地笑了…… 萧砺办差回来,得了三天假,趁着空闲又往户部跑了趟,打听方静的消息。 曲司务仍是唉声叹气地叫苦:「最近实在不得闲,上头交待下来一堆事情,忙得是焦头烂额,不过萧兄弟也不用急,忙完手头的事儿就得核定各地人口,肯定能把人给你找出来。」 萧砺没办法,他自己没闲着打听,也托人问过,可京都连同郊县几十万人,实在是没有头绪。 无奈之下,只得悻悻地回了家。 刚进院门,就听到杨桂跟薛大勇稚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读,「读史者,考实录;通古今,若亲目。口而诵,心而惟;朝于斯,夕于斯。」 春桃端着只笸箩正从豆子里往外挑沙粒,文竹蹲在院墙边洗衣服,杨萱则在厨房和面。 因为中午李山在家里吃,所以这阵子都是午饭比较丰盛,晚饭相对简单点儿。 萧砺屋里屋外扫一眼,提了半桶水往东跨院给马刷毛。 东跨院架了竹竿,晾着满满两竿衣裳,都是姑娘家的袄子罗裙,被秋风吹着,微微晃动。 萧砺突然有种无处可待的感觉。 以往空闲的时候,他会光着膀子劈一堆柴禾,或者打两趟拳,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院子当间晒太阳。 可如今,家里乍然多了这么多陌生的人,他有点不太适应,像是被隔绝在外一样。 萧砺默默叹一声,用刷子蘸了水,扑到马身上,一点一点从马背往下捋着刷。 枣红马舒服得摇头晃脑,冲着他直呼气。 萧砺亲昵地揽住马颈,将它脖子上的鬃毛梳顺,掏出一块糖放在掌心。 枣红马飞快地将糖卷进嘴里,又伸舌头舔他的手。 萧砺笑道:「没有了,馋东西。」 一人一马正嬉闹,就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裙裾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萧砺回头,见杨萱提着裙角小心地避开地上水渍,走到他面前。 临近午时,阳光正是刺目,她好看的杏仁眼微微眯着,声音糯软清甜,「吃过午饭,大人还出门吗?我想去铺子看看,大人能不能跟我一道?」 话音刚落,生怕被拒绝,急忙补充,「大人应允过陪我的。」 萧砺唇角微弯,「好。」 杨萱紧接着道:「那大人不许骑马。」 萧砺点点头,再度回答:「好。」 杨萱得到想要的答案,却仍不走,站在原地没话找话,「大人上午出门去哪里了?」说话时,微仰了头,秋阳照在她白净的脸庞,像是给她镀了层金光,温暖而柔和。 萧砺不自主地放软声音,「我去户部打听个人……我进京前途经德州,曾蒙人收留了三个月,听说她们也到了京都,我就托人帮我打听,若是找到也好报答她们的恩情。」 杨萱「哦」一声,又问:「大人要什么报答,许些银钱吗?」 萧砺沉吟片刻,「还没想好,等找到人再说。如果她们过得好,就当成亲戚走动,互相帮衬着,如果过得不好,该给钱给钱,该治病治病,或者……接过来照顾。其实,我……」 话才出口,立刻闭口不言。 第四十一章 其实,萧砺刚进入锦衣卫拿到俸禄那两年,曾经想过娶方静为妻,将方氏接到京都照顾。 甚至为了她们,搬离了三井胡同,而租赁了这处独门小院。 只是,当他回德州接人时,才听说方氏母女跟位京都客商来了京都。 既然方静已经嫁人,而他现下心里眼里都只有杨萱一个,没有必要再提年少时候的念头。 杨萱只以为当初收留萧砺的是对夫妻,没有多在意。因见枣红马不停地趵蹄子,便抬手遮着头顶阳光,眯了眼睛问:「它是不是饿了?」 「不是,」萧砺往一旁靠靠,抬手将杨萱拉到自己身边,「刚喂过草料,它这是嫌被冷落了。」抓起刷子递给杨萱,「你试试。」 杨萱忙退后一步,「我不敢。」 萧砺笑笑,鼓励道:「没事,你不是胆子挺大的,怎么连阿桂都不如了?」把着她的手抓住刷子在马腹刷两下,「它很喜欢刷毛,只要别太用力弄痛它,它不会咬人,也不会踢人……你试两下,以后我教你骑马。」 杨萱试着刷了几下。 她本就力气小,又怕弄痛枣红马,不敢用劲,刷在马身上跟挠痒痒似的。 枣红马不满地朝她打了个响鼻。 杨萱不防备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向后仰去。 萧砺眼疾手快,伸手揽在她腰间顺势将她带到怀里。 两人离得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萧砺略垂首,就看到杨萱净白的肌肤上晕染起层层绯色,再往下,她水嫩的双唇微微张着,像是盛开的花朵,等待人去采撷。 有一刹那,萧砺几乎想俯低身子吻上那令人心动的红唇,可转念想到她还不曾及笄,且在孝期,又生生忍住了。 恰此时,文竹过来唤杨萱吃饭,「姑娘,饺子煮好了」,话出口,瞧见正四目相对的两人,又急忙退了回去。 杨萱如梦方醒,脸红得顿时如滴血般,眼泪差点滚下来,一把推开萧砺,小跑着离开。 直到吃完饭,走出家门,杨萱脸上的羞意都未散尽,只顾低着头往前走。 萧砺瞧瞧四下无人,将杨萱拉到墙角,问道:「萱萱,以后你不打算再抬头了?」 杨萱嘟着嘴,「我没有脸抬头,丢死人了。都怪你,还说那匹马不咬人,它还想咬我呢……文竹定然以为我行为不端,不知羞耻。」 萧砺紧抿了唇,忽而开口问道:「萱萱,你喜欢我吗?」 杨萱愣住,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喜欢他,非常喜欢,可是她怕说出来之后,萧砺会紧接着说要成亲。 她不想成亲。 可是,她又不能说不喜欢,那样就太违心了。 萧砺见她不语,不再勉强,转而问道:「我不在家,萱萱想我吗?」 杨萱眼眶瞬间就盈满了泪。 怎可能不想? 既担心他吃不饱,又担心他穿不暖,还怕他碰着伤着。 可他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杨萱顿时来了气,仰起头,怒道:「不想,半点都不想。」目光瞥见萧砺鬓角不知何时落了片草屑,伸手掂了去。 萧砺趁势捉住她的手,握一下,「我也想萱萱,也很喜欢萱萱」,松开她的手,当先迈步往前走。 杨萱紧走两步,错后半个身子跟着他,低声道:「我还是不想大人。」 萧砺忍俊不禁,唇角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我知道……」,声如蚊讷般续道,「口是心非。」 正是吃饭的点儿,南池子大街几乎没什么人。 钱多也刚吃完饭,没事干,正站在门口跟个穿灰色裋褐的人闲磕牙,瞧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来,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玩味的笑,先跟杨萱打招呼,「东家」,又朝萧砺拱拱手,「客官看着面生,头一次来,快请进。」 高高地挑起门帘。 灰衣男人没多看萧砺,一双眼睛只盯着杨萱移不开目光。 萧砺扫一眼钱多,又冷冷地瞪灰衣男人两眼,扯着杨萱衣袖,迈步进去。 灰衣男人「嘿嘿」一笑,紧跟着也走进铺子,抓起一把笔,装模作样地挑选,目光却不住地往杨萱身上瞟。 杨萱跟罗掌柜介绍萧砺,「这位是萧大人,跟我一道过来看看,顺便把上个月的账目核算一下。往后要是我不得闲,萧大人就过来合算。」 罗掌柜着意地打量萧砺几眼,拱手笑笑,从抽屉里翻出一摞账本,把最上面的交给杨萱。 钱多勤快,已沏出一壶茶,将算盘摆到桌面上,又殷勤地拉开椅子,嬉皮笑脸地说:「东家请坐。」 杨萱瞧出他笑容中的别有意味,面色一红,对萧砺道:「大人坐吧。」 萧砺温声道:「我不坐,正好四处看看。」 杨萱便不勉强,翻开账本一页页地拨弄着算盘珠子。 那个灰衣男人凑近钱多,悄声道:「这就是小……东家?」 钱多听出他话音来,「切」一声,「什么大东家小东家,这就我们东家。」 灰衣男子道:「果然是年纪小,而且真是漂亮啊,可惜了。」 罗掌柜听得清楚,不由朝杨萱望过去。 她穿件缥色薄棉袄子,石青色罗裙,跟平常一样素素淡淡的,可看起来又好像有很大不同。 平常的她好看归于好看,但就像插在瓶里的花枝,毫无生气,今天的她却俨然是枝头盛开的石榴花,明媚而又灵动。 还有那双眼眸,平常若是像星子,今天便似天上骄阳,亮得惊人。 罗掌柜慢慢将目光移到低头翻看纸笺的萧砺身上。 高且瘦,身姿笔直,单只看个背影,就好像有凌厉之气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显然不是个好惹的。 东家那么娇滴滴的姑娘,怎么会看上这样粗犷凶狠的男人。 罗掌柜暗叹口气,决定置身事外,不去管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萧砺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虽然在翻着纸笺,可耳朵却时时注意着周围,自然也将灰衣男人跟钱多的话听在耳里,不由 「哼」一声,目光如刀子般朝灰衣男人扫去。 灰衣男人一阵心虚,声音压得越发低,对钱多道:「四哥要吃人了,我先闪,代我跟小四嫂问声好……还有告诉四哥,干面胡同那点心铺子,可是我替小四嫂出的气,他不能翻脸不认人。」 胡乱抓两支笔,掏出几枚铜钱,也不知够不够数,逃也似的溜走了。 这灰衣男人非是别人,正是范直行六的义子,叫做刘庭,因为没事瞎溜达到此地,正好跟钱多说会闲话,岂料正遇见萧砺跟杨萱。 刘庭早就想见见杨萱了,没想到竟然在此遇到,岂能不瞧个真切?可他又怕萧砺怕得厉害,见过也就罢了,不敢再造次,所以撒腿开溜。 钱多也是怵萧砺,可他跟杨萱相处得久,知道杨萱性子和软,候着杨萱算完账目,笑嘻嘻地再续一杯茶,问道:「东家,现今干面胡同的生意怎么样,旁边知味居开张了吗?」 杨萱道:「还可以,知味居仍空着,都大半年了,也不知道他们东家是怎么想的。要是不想干了,另外租出去或者卖出去也成,好好的铺子空着挺可惜的。」 第四十二章 「有什么可惜?」钱多恨恨地道:「那家东家应该向陆掌柜讨要赔偿才是,谁让陆掌柜当初黑了良心,欺负东家是个姑娘,活该他们倒霉。对了,东家可别忘了,知味居还是我给出主意整治的。」 杨萱猜想钱多这话是特地说给萧砺听的,莞尔一笑,「我没忘,等年底给你个大封红。」 钱多「嘿嘿」乐道:「谢东家,进了腊月我再提醒东家一回。东家别觉得我眼皮子浅贪图银子,我这是要攒钱娶媳妇,娶了人家姑娘过门总得……」 杨萱抿着嘴儿笑,只听那边萧砺轻轻咳一声,警告意味甚浓。 钱多忙捧着账本交给罗掌柜,顺势站在门前,热络地招呼起路过的行人。 杨萱笑笑,问罗掌柜,「上个月比七月里进益多了不少,我看是几盆太湖石卖得好,要不以后多进几种案头清供?」 罗掌柜愣一下,「程大人没跟东家说?太湖石盆景是扬州辛老爷交代运过来的,一共运来五盆,刚摆上架子就被人买走了,这个月没断着人来打听。」 杨萱心下惭愧。 程峪说萧砺不定几时回京,她只顾得难过了,竟是没注意听他说别的。 既是三舅舅送来的盆景,卖得好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三舅舅要是得了好的,肯定还会往这儿送。 上个月没有,那就是三舅舅手头上也没有。 罗掌柜又道:「八月里除去太湖石的进益,宫里也采买了一千两银子的东西,抛去本钱,约莫能得一百八十两的纯利。」 杨萱心算一遍,一千两银子赚一百八十两,差不多二成的利,果然是宫里的银子好赚。 不由叹道:「要是宫里能多采买几次就好了。」 罗掌柜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宫里能来人每年来转一圈也成,东家没在铺子里不知道,那些内侍前脚离开,后脚就进来好几位公侯家里的管事,指了名要买跟宫里同样的笔墨。铺子都差点卖空了,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呢,因为咱这里时不时有贵人光顾,街头那些痞子闲汉也不敢上门寻事,又省去一层麻烦……我这掌柜当得自在,都是仰仗姑娘的福气。」 「哪里?」杨萱客气道:「全凭您跟钱多还有程大人的倾力相助,才有今日。咱们同心协力,年底多得些银钱过个好年。」 罗掌柜不再客套,起身送杨萱与萧砺出门。 此时已经起了风,不大,吹在身上却有些清冷。 萧砺看一眼杨萱被风扬起的裙裾,问道:「要回家还是再往别处去?」 杨萱嘟着嘴回答:「还要去干面胡同,但是……我不想走路。」 萧砺笑笑,「你先回铺子,我去找辆马车。」 杨萱没回去,在背风的墙根站了片刻,便见萧砺引着辆马车过来。 萧砺先将杨萱扶上车,对车夫说了地址,自己紧跟着钻进车厢。 原本宽大的车厢顿时局促起来。 杨萱往座位尽头挪了挪,离萧砺远远的,头使劲儿转向窗外,打量着街上行人。 萧砺不由好笑。 从她说不想走路,他就猜出先前她为何不许他骑马了。 这会儿两人能独处了,她却板着脸不说话。 女孩子的心思是不是都这样地古里精怪? 凡事不肯说清楚,非要让别人去猜,倘或猜错了,还要生闷气? 可是,他愿意哄着她娇着她,把她宠在心尖尖上。 萧砺轻咳下,唤道:「萱萱,知味居的掌柜欺负你了吗?」 杨萱回过头,将之前陆掌柜如何造谣生事,钱多如何给她出主意,以及知味居如何接二连三闹出丑事不得已关门大吉的经过说了遍。 萧砺笑道:「在人铺子里解手,往面里下巴豆粉的不是别人,肯定是小六……就是刚才跟小九嘀嘀咕咕没安好心那个穿灰色衣裳的。」 杨萱讶然地睁大双眸,「他是小六?那他看起来很怕你,为什么?」 萧砺道:「因为他有些毛病改不了,我管教过他几回。」 杨萱想起自己也是三番五次被他呵斥,动不动就拉长着脸,居高临下地喝问,「你家大人呢?」「一个姑娘家,到处跑什么?」「怎么到处都少不了你?」 就好像女孩子不能看花灯,不能看状元游街,不能看大军班师回朝;就好像他自己做的事情全部都对似的。 杨萱瞪着他问:「大人很喜欢管教别人吗?」 萧砺再想不到杨萱把前几年的旧账扒拉出来了,神色坦然地说:「看不顺眼的我就管。」 合着他是看她百般不顺眼,才一次次训斥她。 杨萱气得牙根痒。 正好马车驰到干面胡同,在沁香园门口停下来,趁着萧砺扶她下车的时候,用力掐了他手背一下。 萧砺没觉出疼,就只感到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可见杨萱已经走进铺子,也跟着进去。 刚进门,扑面而来的是糕点的甜香,闻着便让人觉得饱足和放松。 因前两天下雨,张白案受凉染了风寒,告假没来,文竹便也没过来,铺子里只有松枝,手里拿块棉布帕子,把几张架子擦得干干净净。 杨萱空荡荡的托盘,叹道:「张白案不来,明天就没有东西卖了,还是要再请个白案才好。也不知知味居先前的白案去哪里了,他手艺挺不错。」 松枝摇摇头,「自从知味居关门,再没见过他,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杨萱道声好,挑出来几块点心用油纸包了,笑道:「这些拿回去吃,干脆今儿就别干了,咱们去前面看看宅子,你收拾得怎么样了?」 松枝面色红了红,笑着回答:「刚把屋顶墙头修了,门窗正让人做着,还没做好,家具也量好尺寸找人打去了……姑娘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人溜达着,不大会儿走到前面的石槽胡同。 松枝打开门,将杨萱与萧砺让进去。 影壁仍是破破烂烂的,可绕过影壁,里面却是豁然开朗。 西厢房已经拆掉了,平出来好大一块空地。 松枝解释道:「文竹说有三间正房,再加个东厢房,足够一家子住的,平出一块地来可以种点菜,养几只鸡。而且,省得再费银钱修整,拆下来的石头瓦片都用上了。」 杨萱点点头,绕着院子走了两圈,兴奋地说:「这里种两垄黄瓜,这里种两垄茄子,还可以种韭菜,韭菜最简单了,割过一茬还能再长出来,不用每次都种。靠墙这里盖架鸡笼子,免得出来把菜叶子吃掉。」 松枝连连应着,「行,我听姑娘的吩咐……姑娘说的好像种过菜似的。」 杨萱真的种过。 前世为了消磨时光,也为了排遣寂寞,姚兰找人在田庄祖屋门前开辟了块菜地,就是种着黄瓜豆角和韭菜。 快入冬的时候,在韭菜茬上铺一层稻草,这样韭菜就不会冻死,等开春早早就发出嫩芽来,包饺子时候切一把嫩芽进去,鲜得能让人咬掉舌头。 这话却不能说出来。 杨萱只眯眯笑着,「我听田庄里张嫂子说过。」 看过院子又进屋瞧了瞧。 屋里空荡荡的,只粉刷了墙壁,没有什么可看之处,远不如院子里的平地给人的想象大。 三人只略略扫了几眼便离开。 第四十三章 回到家里,已是暮色四合。 杨桂见到萧砺,笑着扑上来,让萧砺带他们玩早上的游戏。 杨萱板起脸道:「萧大人在外面忙碌一天,这才刚进门,阿桂既不曾问安,也没想着让大人坐下歇会儿,更没有给大人倒杯茶润润喉咙,就只想着自己玩闹。李先生是这样教导你们的吗?」 「没有,」杨桂怯生生地说,「我错了,不应该只想到自己。」 杨萱仍是沉着脸,「知道错了,就得改正,光是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杨桂瞥一眼杨萱脸色,乖乖给萧砺行过礼,又从春桃手里接过茶盅奉给萧砺,小声道:「萧大哥喝茶。」 萧砺接过茶,拍一下杨桂肩头,「吃完饭咱们再玩,顺便消消食。」 杨桂这才咧开嘴,高兴地应了。 因中午吃得饺子,晚饭就简单,只煮了米粥,炒了两道青菜,再把昨天蒸的大馒头热了三个。 萧砺没有食言,带着杨桂跟薛大勇在院子里疯玩了好一阵子,直到月上中天,才让他们洗漱了各自去歇息。 杨萱接着没缝完的袜子继续缝,而萧砺拿了块黄杨木,正用刻刀比比划划,不知道要刻什么。 许是嫌碍事,他撸起袖子露出紧实的麦色肌肤。在左臂外侧,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颜色红亮,看样子像是新伤。 杨萱一眼就瞧见了,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萧砺抬起手臂看了看,浑不在意地说:「七月初的事,办差时遇到一伙不长眼的,伤得不重,因为没擦药,好得慢了点。」 杨萱紧跟着问:「我给你寄去的伤药呢,怎么没用?」 萧砺道:「药膏早就贴上了,那瓶药粉也是,真正是好药,平常里别人受伤了都跟我讨,早就用完了。」 杨萱听罢就有些生气。 萧砺小气成那样,当初被沐恩伯府的人追杀,还特特吩咐少她洒点药,可满满一瓷瓶上好的药粉,倒是舍得给别人用。 不由气道:「我膝盖都差点废了,死乞白赖地要来那瓶药,就是给你的。别人跟我不相干,干嘛给别人用?」 萧砺赔笑解释,「都是同僚,共过生死的弟兄,哪能坐视不管……你膝盖怎么回事,好了没有?」 杨萱赌气道:「不用你管,你不是说,瞧我不顺眼吗?」 萧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几时说过这话?」 杨萱「哼」一声,「就是今儿下午说的,在马车上……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还能收得回来吗?」 萧砺慢慢回想着下午说过的话,终于想起来了,禁不住既好笑又好气,展臂一伸,拽住杨萱的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笑问:「多少年前的事儿,你才几岁,倒记得清,专门翻旧账?」 杨萱瞪着他,「我就是记得清。」 她歪着头,白净的肌肤被烛光照着,比上好的羊脂玉都要柔滑,而那双漂亮的杏仁眼水波盈盈,水嫩的唇微微嘟着,娇俏灵动。 分明她并非这般小心眼的女子。 跟罗掌柜谈论铺子时,她落落大方;告诉松枝种菜时,她温和亲切;教导杨桂道理时,她端庄沉稳。 唯独在他面前,她总是骄纵任性使小性子。 是不是说,在她心里,他是与众不同的,是能够纵容她娇宠着她的? 萧砺心神荡漾,声音愈加低柔,像是久藏了的醇酒,「萱萱,先前的话我没说完,我看不顺眼的事儿自然要管,可也不是每个人都管教,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何必去管他们?萱萱是不想让我管着么?」 杨萱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 萧砺唇角微弯,慢慢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萱萱管着我好了,往后我的事情家里的事情都归你管,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每月我领了俸禄都交给你管着,好不好?」 过得半个月,萧砺领了九月的俸禄,果然交在杨萱手里。 很平常的青色荷包,掂着还挺沉手。 杨萱打开一瞧,竟然有两只十两的银元宝,两块零碎银子和一把铜钱,不由诧异,「大人是什么官职,月俸这么多?」 萧砺将腰牌掏出来给她看。 腰牌寸许见方,乃黄铜所制,稍稍有些沉手。正面刻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背面刻着「镇抚司百户」字样,另外还写了他的大名——萧砺。 杨萱记得从观枫寺回来那次遇到他,他才是校尉,佩木制腰牌,没有名讳。 这几年工夫,竟然升到百户了。 百户就可以世袭。 杨萱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名字,将腰牌还给他。 萧砺解释道:「我每月俸禄差不多八两,如果出京办差,每天另有车马费和饭食费,这次去大同将近一年,就多了这些补贴。」 杨萱数了数,记下个数目字,「说好了,我只是替大人收着,我可没那本事管家。」 萧砺笑笑,仍然取出那块木头就着烛光「吭哧吭哧」刻,一边问道:「萱萱打算买宅子吗?」 杨萱「嗯」一声,「想买个大点的,两进或者三进的院子,最好带个后花园,挖口水塘养一池莲花……种菜也成。以前让松枝打听过,好地方的就太贵了,偏远些的不想去,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附近。」 想起之前大舅母在黄华坊买的那处宅子,宽敞的大四进,带着大大的花园子,布置得清雅舒适。 可惜,才住了不到两年。 也不知最后便宜了哪户人家。 萧砺看到杨萱脸上转瞬即逝的向往,轻声道:「我这次差事办得还行,上峰已上奏折替我们几人请封,往年要么是升职要么是赏银子。如果不升职,我估摸着至少会有一千多两银子的赏赐,回头等我瞧瞧这周遭有没有合适的,咱们买处大房子住。」 「别,」杨萱连忙劝阻,「还是升职好。银子可以赚,可升职的机会却不一定随时有。大人这次能升千户吗?」 萧砺笑道:「没那么快,可能是双百户或者代千户,就是先许个空头职缺,等几时有千户调离或者升迁,再顶上去。」 「那也成,」杨萱很认真地说,「先候着,过两年升到千户,再然后升到指挥使。当上指挥使就能穿大红官服了吧?我听说还有御赐的飞鱼服和麒麟服。」 前世她见过萧砺穿飞鱼服,可因为是大雨天,又被他凌厉的气势骇着,根本没敢瞧他的面貌长相。 只记得,泥泞的雨水中,大红色飞鱼服的一角,显得格外刺目。 这世,她还不曾见他穿过大红色衣裳。 有点想看。 也想知道今世的他,若是穿着官服在他面前,气势会更凌厉还是会柔和些。 不由地将视线挺在萧砺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萧砺抬眸,对上杨萱的目光,黑亮的眼眸里溢出令人心折的温柔,「我听萱萱的,挣一件大红官服穿着。飞鱼服倒是不拘于官职,若是圣颜大悦,便是千户百户也能得蒙赏赐。」一边说着话,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杨萱隐约看出轮廓,凑上前问道:「是刻的梳子?」 第四十四章 萧砺点点头,「到明年你就十五了,给你梳头发用。你是哪天生辰?」 「不告诉你,」杨萱瞪他两眼,抱怨道:「我跟范公公同天生辰,每年我都送他贺礼,他从不回礼。」 萧砺一听便明白,启唇浅笑,「我替义父补给你,也把我的补上。」 杨萱嘟着嘴,「不要,都是提前送,哪里有补过的道理……大人是几时生日?」 萧砺放下刻刀,拿过杨萱适才用的纸笔,因见砚台里残墨已干,倒了少许茶水进去晕开,提笔在纸上写下几排字,吹得墨干,递给杨萱,「记仔细了。」 上面写着:萧砺,江西婺源人,乙申年冬月初八出生。 杨萱默默算一下,乙申年是属猴,今年应该二十一岁,果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她不能总是这么耽误他。 可是,每每想到他可能会娶别人为妻,心里都好像扎了无数把刀子,痛得难受。 萧砺看她盯着纸发呆,只当她算不出来,笑道:「我比你足足大了七岁,还不能管教你?」 杨萱没心思接话,呆呆站了会儿,鼓足勇气开口道:「大人打算几时成亲?」 萧砺微愣,亲昵地触一下杨萱脸颊,又极快地缩回手,「问这个干什么?」 杨萱低声道:「我不想嫁人,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萧砺看着她,唇角带着别有意味的笑,「这些不该你操心,有我呢,别想那么多,太早成亲不好,总得等你满了孝期……天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显然,是把杨萱的话听岔了,还以为她着急嫁人。 杨萱闹了个大乌龙,羞得满脸通红,再没有勇气开口解释,匆匆走进东次间,连灯都没点,摸着黑,一头扎到床上,重重出了口粗气。 听着外面萧砺的脚步声,自欺欺人地想,守孝三年,二十七个月可以除服,总还有一年半的时间能够跟萧砺在一起。 实在不行,等他定下亲事,她就搬出去。 眼不见心不烦。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才阖上眼。 再过十几日,京都便落了雪。 杨萱终于来了癸水。 前世她是满十三那年来的,这一世不知为什么,直到十四岁才来。 因为有了前世的经验,她并不惊慌,只是不方便出门,也不能动手洗菜淘米。 自然也没法去醉墨斋对账,便假借怕冷委托给萧砺。 直到黄昏,萧砺顶着满头风雪回来,四下打量眼,没见到杨萱,遂问春桃:「姑娘呢?」 他本长得高大,又生就一幅凶相,平常有杨萱在,春桃极少上前搭话,没觉出如何,此时见萧砺冷着脸站在自己面前,春桃从心里发怵,忙应道:「姑娘不舒服,在屋里。」 萧砺又问:「哪里不舒服,请过郎中没有?」 哪里有来了小日子请郎中的? 而且这话又不好对一个大男人说。 春桃支支吾吾道:「没哪里,不用请。」 萧砺「哼」一声,掉头往东次间走,走过两步,又凑在火盆前烤了烤手,去掉身上寒气,这才敲响东次间的门。 杨萱合衣靠在迎枕上,读一本跟李山借来的游记,听到敲门声正要下床,萧砺已大步进来,伸手探探她额角,「春桃说你不舒服,怎么了,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杨萱红着脸摇头,「没事儿,不用,大人去过铺子了?」 萧砺试着她额头不热,看她气色也还好,不像有病的样子,想一想也便明白,出去倒了杯热茶,「喝杯茶暖一暖。」 杨萱怕入厕不敢多喝,就着他的手浅浅地抿了两口。 萧砺就着她的残茶喝完,续道: 「去过了,罗掌柜账目记得细,算了好一阵子才算明白。这个月净利九十八两多,不如上月好。」 杨萱解释道:「平常一个月也就百来两银子的利,这会儿天冷了,大家不爱出门,自然卖得少。腊月也少,开春之后就多起来了。」 萧砺点点头,「不过你那间小小的铺子,每月能赚这么多银子也不少了。」从怀里掏出张纸递给杨萱,「今天发了赏赐,黄金百两,我折换成银子了。」 杨萱打开一看,是四海钱庄通存通兑的银票,写着一千两整。 不由急了,「先前说好了不要银子,要升职的?你怎么变了主意。」 萧砺笑道:「没变,本应是赏赐三百两金子,因为我要攒着军功,就只给了一百两。」 杨萱舒口气,低声道:「不用贪图眼前小利,就当作两千两银子疏通路子了,大人升职后,发财的路子自然也就多了。」 萧砺捉住她的手拢在掌心里,轻轻地握住,笑道:「我比萱萱大七岁,还能不懂这个道理?你放心吧……对了,我今儿碰到大哥,他有句话带给你,小沟沿臭水河那边的地是要用来盖典房,也有铺子往外发卖,价格都极便宜,要是你手里有闲钱,可以买几间铺子,或者买一排典房。」 杨萱在醉墨斋压着约莫二千两银子的本钱,给松枝和文竹置办那处宅院花了两百两,又另外许给他们五十两整修房屋添置家具,现在她手头差不多仍有两千两银子的活钱。 而且,还有萧砺的一千两银票。 如果话从程峪口中说出来,十有八~九是准的。 杨萱颇为心动,问萧砺道:「大人觉得呢?不知道那边铺子多少钱,如果能看看就好了。」 萧砺道:「小沟沿那边一大片地,价格各不一样,你要想去的话,过两天你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下。」 杨萱应声好,又想起萧砺生辰来,笑问:「大人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贺礼?」 萧砺再握一下她的手,「萱萱有这份心,我已经很知足,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是真的知足。 他身上穿的衣裳,脚上穿的袜子都是杨萱做的,每天早上杨萱会送他到家门口,夜里吃过饭他们在厅堂说上好一阵子话才各自安歇。 在萧砺心里,除了没有一纸婚书,不曾有过夫妻敦伦之外,杨萱就跟他的妻一样。 有她在身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两人商议定,三天后,在清和楼跟程峪碰了面。 不巧得是,夏怀宁竟然也在。 穿件略有些皱的袍子,神情很是憔悴。 自打转世重生,杨萱还不曾见到夏怀宁这般消沉过,虽有些诧异,却并没在意,只当作没瞧见他,径自跟在萧砺身后往程峪那桌走去。 三人坐定,要了茶水。 夏怀宁却起身朝杨萱走过去,先客气朝程峪跟萧砺拱拱手,又对杨萱道:「萱娘,想必你还不知道吧,我有了孩子,九月初三生的,小名叫做瑞哥儿。你说,给他取个大名就叫夏瑞好不好?」 杨萱勃然变色。 夏怀宁也太无耻了。 纵然万晋朝有兄弟病重而「借种」的陋习,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没有谁会去说破。 谁会像他这么大肆宣扬? 跟自己嫂子偷~情生下孩子,若是高兴,在家里偷着乐就行了,还值得出来炫耀? 而且,竟然取名夏瑞。 夏瑞是杨萱埋在心底的痛处,是她一辈子都碰不得的伤疤。 夏怀宁却毫不留情地拿刀去捅。 成心欺她性子软面皮薄吧? 第四十五章 可两世为人,经过两次与家人生离死别的痛苦,经过两次孤苦无依的绝望,她又岂会像前世那样任人欺负都不敢吭一声。 杨萱怒火中烧,却很快镇定下来,冷冷地道:「恭喜夏公子与我姐喜得麟儿,姐夫知道肯定也非常高兴能够后继有人吧?至于名字,还是请我姐夫定夺为好,我一个外人不便置喙。」 听到杨萱这般冷嘲热讽,夏怀宁神色未变,仍是执着地问:「我更在乎萱娘的意见,毕竟瑞哥儿也是九月初三生的。萱娘,你说巧不巧?」 杨萱尚未回答,旁边萧砺霍然站起身,低声道:「滚!」 声音极冷,像是淬过冰的利刃,寒气逼人,连带着周遭空气都冷了几分。 夏怀宁脸上带着别有意味的笑,「萧大人想必不知道,我跟萱娘是旧识,曾经非常相熟过,萱娘就是九月初三寅时……」 不等说完,萧砺已一拳捣向他面门。 夏怀宁被打得后退几步,直到碰到另外一张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子,可鼻根处酸得要命,有温热的热体顺着人中滑下来。 他伸手擦一把,沾了满手鲜血。 夏怀宁毫不在意,仍然笑着,声音低得几乎有些暧昧,「萱娘右肩有颗红痣,绿豆粒大小,不信的话,萧大人可以瞧瞧。」 任由鼻血横流,扬长而去。 杨萱面色惨白,整个身子仿佛浸在冰水里,被无形的力量拽着,不断地向黑暗的深处下坠。 她做梦也想不到夏怀宁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她右肩的确长了颗红痣,绿豆粒大小。 这种隐~秘之处,绝无可能被外男看到,甚至杨芷都未必知道她有这样一颗痣。 夏怀宁却当着萧砺与程峪的面说出来,教她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 正绝望时,忽觉手背一暖,却是萧砺的大手覆上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他用了力气,攥得她手痛。 这一丝温暖,这一阵疼痛,生生地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前世的事情,已在她被灌下加过砒~霜的鸡汤时了结。 今生的她,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凭什么要因为夏怀宁的无耻之举而死? 要死也只能是夏怀宁去死! 可是,萧砺会怎样看待她呢? 会不会觉得她不守妇道,或者以为她跟夏怀宁有过什么勾当? 杨萱咬了唇,头低低压着,不敢抬起来。 就听到程峪唤跑堂过来,让他更换热茶,又看到程峪给她与萧砺重新续过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上,「这是我从工部偷偷描下来的草样子,因只瞟了一眼,记得不太真切,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 声音很温和,完全没有提及方才之事,就好像夏怀宁压根就没有出现过,也没有提到那颗红痣。 接着又听到萧砺温声对她道:「萱萱看看怎么样?」 杨萱深吸口气,强作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探过身去看那草图。 草图上圈出来好几个方形地块,中间另外有两个大圆形。 程峪指着中间圆形道:「这里打算开设书院,非是为了科考举仕的书院,而是将那些贫苦孤儿召集在一处,教他们认识些字,知道礼义廉耻,以便将来能寻个活计养家糊口……至于女子,会另外开个绣铺,教她们针黹女红,往后可以为边陲将士缝制冬衣。」顿一顿,指着两处方块,「这边要建成典房,廉价租赁给贫苦百姓,那边几块地是要建商铺或者宅院,如果将来能吸引外地客商在此居住行商,这块地就算活了。」 杨萱被吸引住,慢慢忘掉适才的窘迫,疑惑地问:「这都是朝廷平出来的地,可允许私人买卖?」 程峪答道:「朝廷把这块地整治出来,已经花费不少银两,如今国库紧张无以为继,故而容得私人买地盖房,至于建铺子还是盖住宅,却是要听从工部统一指派……现下地皮都很便宜,十多两银子一亩,不过买了地之后,必需在两年之内将房子盖起来,不得耽搁,更不许炒卖地皮。」 十两银子一亩,的确不贵,大兴那边的农田算起来也是五六两银子一亩地了。 按杨萱手里攒的银钱,买上一百亩地不成问题,可是要盖好房子,投入的本钱就大了。 而且,三五年之内,这块地未必能活起来,这就意味着几千两银子都要押在这里,没有办法回本。 也难怪,那些消息灵通的达官显贵并没有蜂拥而上。 否则,这等好事怎可能轮得到他们这种无名小辈? 杨萱迟疑不决,犹豫着问萧砺,「大人觉得呢?」 萧砺想一想,「咱们可以少买几亩。」 程峪笑道:「从长远看肯定会得利,尤其是商铺或者住宅,真要盘活了,怕是要几十倍的赚。只是,这几年恐怕见不到银子……至于典房,听说对于承办典房的人家,朝廷会有褒奖。」 杨萱心中一动。 程峪敢说这话,没准儿其中有范直的意思。 范直最会揣摩上意,否则前世也不会在圣上登基短短一年便坐稳了御前大太监的位子。 说不定圣上已经表露出褒奖的意思。 杨萱沉吟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黎民百姓自然要为朝廷分忧解难,我们买地盖典房。」 程峪点点头,唤跑堂拿来纸笔和算盘,开始合算。 假设一亩地十五两银子,盖座三合院连工带料约莫四十两,一亩地差不多能盖四间院子,那就是一亩地要投进去一百七十五两银子。 杨萱手中银钱再加上萧砺的一千两,最多能买二十亩地。 可要是买上这么多,杨萱手里就一点闲钱也没了。 杨萱跟萧砺商议,「不如买十五亩吧,咱们去小沟沿那边看看,挑个好地角。」 萧砺看她两眼,毫不迟疑地回答,「行。」 既是如此,三人便约定后天一道去小沟沿看地,看过之后直接到官府立下买卖文书。 商定罢,程峪仍回衙门办差,萧砺因是休沐,便提议跟杨萱逛铺子。 杨萱没有心思闲逛,只想回家。 萧砺并不勉强,两人一前一后顶着北风回到椿树胡同。 刚进门,杨萱在影壁前停下步子,低声道:「大人,我……我肩头的确有颗痣。」 萧砺「嗯」一声,浑不在意地问:「晚饭吃什么?」 杨萱又道:「大人不好奇夏怀宁是怎么知道的?」 萧砺垂眸看着她,郑重摇了摇头,「即便不是从你姐口中得知,定也是用了下三滥的法子。萱萱,你不用在意这些,被疯狗咬了,寻机会把疯狗打死便是。」 抬手揽过杨萱肩头,用力抱了抱,笑道:「晚上吃面疙瘩汤吧,热乎乎地喝一碗,浑身都舒服。」 杨萱道声好,绕过影壁,先往厨房去了。 萧砺瞧着她纤弱的身影,眸光一点一点冷下来。 他自然相信杨萱不是那种行为不端之人,可也容不得夏怀宁败坏杨萱的名声,总得把这笔债讨回来。 其实,这一年来,夏怀宁的日子并不好过…… 夏怀宁原本以为这次会试即便名次不一定很高,但肯定能够取中。 第四十六章 一来,他有前世的学识,算起来较之同龄学子多学了五年;二来,因为去年春天受瑞王事件连累,约莫二十余名学子被斩杀,更有许多遭受过牢狱之苦,即便后来被开释,有些是五年内不得应考,有些是终身不得应考,各有处罚。 有些虽然没有受牵连,但生性谨慎的,则处于观望状态,想等两年看看新任天子用人的情势再者。 他私下里得到的消息,今年应考的考生比去年足足少了将近一千人。 这一千人可都是通过了乡试,有举人身份的。 故而,夏怀宁自认至少有七分的把握取中。 会试前两天,杨芷诊出有孕来。 也真是巧,夏怀远每天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偏偏那几天突然来了精神,能坐起来了。 夏太太大喜过望,连称双喜临门,说杨芷腹中孩子是福星,如果夏怀宁再能高中,那就是三喜临门。 夏怀宁不想要这个孩子。 前世,夏怀远是眼见得已经无力回天了,杨萱才查出来有孕。 而这世,夏怀远虽然气力不支,可远不到死的地步,这孩子生出来算是谁的? 再者,杨芷不是杨萱。 杨萱娇柔心善,宛如温顺的羔羊,教人不得不怜惜呵护,而杨芷就是披着羊皮的狼,面上看着软弱,肚子里一包算计。 夏怀宁已经后悔沾惹上她了,她再有个孩子做依仗,岂不是更要受她钳制。 坐在考房里,夏怀宁脑子里忍不住会去想怎样除掉那个孩子。别说超常发挥了,就连素日的七分水平都不到。 三场考试下来,夏怀宁自知没戏,果然连个同进士都没录上。 夏怀远特地拄着拐杖,让素纹扶着,颤巍巍地到外院安慰他,「……不用灰心,每科好几千考生应考,录中的不过二三百人。怀宁有大才有大能,再苦读三年,下科定然能够高中。眼下就等着抱儿子吧。」 他神色平静,眼眸因久病而黯淡无神,夏怀宁一时竟分辩不出话里到底是劝慰还是讽刺。 可心底更加坚定了打掉孩子的念头。 他用麝香熏了一摞子纸笺送给杨芷,又偷偷往杨芷茶壶里洒过红花粉,甚至还装作无意将她碰到桌角处。 谁知道孩子长得非常结实,竟是安然无恙。 而且,夏太太也宝贝这个孩子,不管是哪个儿子的,反正总归是她的亲孙子,一日三餐恨不能顿顿亲手在厨房做了饭,喂到杨芷嘴里。 夏怀宁种种伎俩都未能得逞。 九月初三,杨芷拼去半条命终于生下个男胎,胎儿虽然瘦小,可脸庞眉目之间已是能看出杨芷的模样,又带着夏怀宁的神~韵。 夏怀宁顿时想起前世的夏瑞,心略略软了些,给他取名瑞哥儿。 杨芷到底年岁小,生孩子折腾得不轻,月子里一直没缓过劲来,奶水也不足。 夏太太虽然天天炖汤水,仍是不够吃。 瑞哥儿饿得没日没夜地扯着嗓子哭,一家大小不得安睡。 时候长了谁都受不了,夏太太舍不得银子买羊乳,便熬了米粥,用勺子撇上层的汤水给瑞哥儿喝,总算能喝个水饱。 可在商议办满月礼时,夏怀远却提出不要这个孩子,因为他从头到尾一指头没碰过杨芷,不愿意喜当爹。 夏怀宁也不想要。 他还惦记着考中进士,娶个高门大户有助力的妻子,等根基稳了,把杨萱纳过来当妾。 怎可能尚未娶亲就先多了个儿子? 夏太太为了难,这是他夏家的大孙子,可两个儿子都不想要,还怎么办满月? 到时候入族谱写到哪个房头上? 一股邪火发不出来,只能着落在杨芷头上,叉着腰骂她不守妇道。 自然也就不像先前那般殷勤地伺候她。 反正伺候了也没奶水,倒不如省下银子多买几斤小米给瑞哥儿熬粥。 杨芷更是气苦。 合着她守寡守了好几个月,夏太太是半点没看在眼里。 合着夏怀宁半哄骗半强迫地诱着她行事,夏太太也只当做不知道。 两个儿子丝毫没有错,错处尽是她杨芷的。 本来她生产时就伤了身,这会儿气上心头抑郁不解,身体更是一落千丈。 夏太太绝对不肯拿出银子替她诊治,只得把出嫁时压箱底的银子使出来请了郎中回家。 郎中诊过脉,只嘱咐她两件事,一要悉心调养身体,二要心胸放开,不置闲气。 杨芷哪件都做不到。 如今夏太太不指望她喂奶,怎可能好吃好喝地伺候她,能有口热饭就不错了。杨芷有时候自己买了鱼肉回来,在院子里架上火炉炖个汤,被夏太太知道又是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她矫情,骂她浪费银钱。 夏怀远不肯替她分辩,夏怀宁更是连个照面都没有。 杨芷只能暗中垂泪,不由又后悔,倘或当初不嫁到夏家来冲喜,大不了像杨萱那样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可总归是个自由身。 比夏家这潭脏水坑要清白得多。 杨萱郁闷了两天,本不想出门,却被萧砺拉着仍是到小沟沿去看了地。看过之后约了程峪一道到顺天府户科把买地的钱交上,签订了契约,先将地契拿在手里。 契约跟程峪说的一样,是要两年之内盖好房屋,等官府验收之后,才能换成房契。 地契上照例写着土地面积、所在方位,并没有户主名讳。 如果要加名讳,只能写萧砺或者杨桂。 萧砺觉得不妥当,毕竟银子是杨萱出的,以后盖房子的大头银子也还是要杨萱出,却偏偏不能写在她名下。 典吏苦着脸道:「两位大人,我也没办法,律法是这么规定的,女子无私产……除非寡居或者自梳之后另立女户。」 程峪沉思片刻,笑道:「劳烦大人,就在地契上写下杨姑娘的名讳,出了事情我担着,我自有办法。」 典吏先是不肯,禁不住程峪巧舌如簧,加上萧砺凶神恶煞地盯着,最终在地契以及官府备案的文书上写下杨萱的名字。 程峪给他出主意,「你把这份文书拓一份,交到主事手里,就说我们拿刀抵着你脖子让写的,不写就没命。然后不管用什么法子,劝服主事将拓本辗转送到严伦严大人手里,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典吏思量番,这话着实处处为自己开脱,遂点头答应。 走出顺天府府衙,杨萱不解地问:「程大人这是何意?」 程大人笑着卖关子,「严大人最讨厌女子抛头露面,常说牝鸡司晨国祸家穷,我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至于后事如何,还请杨姑娘静候佳音。」 杨萱恍然,难怪上次她求严伦画作被拒绝,张继所说的用笔拘束之外,或许还有这层因由。 如果醉墨斋的东家是男人,此事想必尚可回转。 又见程峪神色如常,半点没有因夏怀宁的话而轻视她,杨萱终于放宽了心。 萧砺生辰的前一天夜里,杨萱把备好的礼拿了出来。 就是她在护国寺初次见到范直时,得到的那只碧绿澄明的玉葫芦。 杨萱将穗子拆掉,另外编了条大红色的细绳,系在蒂把处的环扣上。 葫芦有福禄之意,大红色能辟邪。 杨萱很认真地说:「这是护国寺惠明大师开过光的,可保大人清平康泰,大人要一直戴着,别摘下来。」 第四十七章 伸展了双臂亲自套在萧砺颈项上。 萧砺趁机扣住她腰身,两手一点一点收紧,直至完全将她箍在怀里,唇紧贴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萱萱,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转天,杨萱起个大早擀了长寿面,每人一碗吃完后,仍跟往常一样,送萧砺出门。 萧砺穿石青色长袍,肩宽腰细,像是旷野里挺拔的白杨树,唇角带丝浅笑,悄声对杨萱道:「中午凑合一顿就算了,晚上我回来包饺子。李山这家伙太能吃了,饭量比我都大,一盖帘饺子他能吃一大半,别惯着他。」 这么大的人还要因为两口吃食争抢,就连杨桂都懂得礼让薛大勇了。 杨萱忍俊不禁,却是应下了,「好,等晚上吃饺子。」 萧砺笑笑,催她进门,「天太冷了,你进屋吧,我这就走了。」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清脆地甩了个鞭花,扬长而去。 杨萱听从萧砺的话,中午做了杂粮面饼,炖了锅猪肉白菜,再切一碟酸黄瓜,凑合着吃了。 直到日影西移,才开始和面,准备肉馅。 她跟春桃、文竹三人齐动手,没多大工夫已经包出满满的两盖帘饺子。 萧砺却迟迟未归。 杨萱颇有些无奈,因见杨桂已经喊饿,正打算煮出一些让两个小的先吃,就听院门被敲响,萧砺牵着枣红马走进来。 饺子包了两种馅,一种是猪肉白菜,另一种是半素的,没放肉,用的萝卜跟粉丝,再抓把干虾皮。 猪肉的香,虾皮的鲜,再配上两碟清口咸菜,一家人吃得肚肥肠圆。 萧砺神情淡淡的,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可杨萱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眼中异乎寻常的光芒,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待众人散去,杨萱问道:「大人有什么心事?」 萧砺「嗯」一声,轻声道:「今天圣上召见我了。」 杨萱忙问:「找你干什么,不会也让你跪半天不叫起吧?」 萧砺唇角微弯,笑一笑,「觐见天子本就该跪下,圣上问了我在大同的一些事情,又另外吩咐了几件差事要我去办。」 杨萱低声嘀咕,「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萧砺道:「是有些棘手,不过若是办得好,定能得圣上重用……萱萱,机会难得,我想搏一把。」 杨萱立刻警惕起来,「大人又要出远门?」 「不是,」萧砺连忙否认,「我就在京都不往京外去,只不过往后一两个月,我可能会晚归或者不回来,你别担心,吃过饭就闩门歇下,不用等我。」 这都快腊月了,天寒地冻的,却要彻夜不归。 杨萱明白萧砺干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差事,心里不情愿,却说不出来,只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恳求,「大人可得时时当心,我还仰仗大人替我撑腰呢。」 萧砺重重点下头,抬手触一下她羊脂玉般细嫩的脸颊,轻声道:「萱萱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处于险境,我还得等你满孝呢。对了,从宫里出来,我还顺便做了件事……」 可待杨萱询问时,他又卖起关子, 「萱萱,眼下我不能告诉你,以后你总会知道。」 烛光下,他唇角噙一抹浅笑,幽深的黑眸光芒闪耀。 杨萱轻轻咬了下唇。 她还记得,当初他被沐恩伯府的人追杀躲在田庄里,临走前,就是这么朝着她粲然一笑,随即开门离去。 便是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么急那么快,像是不受控制般毫无节律。 如今,他倒是经常笑了,可每一次瞧见他冷厉的面孔上清清浅浅的笑容,她仍是如同乍乍看到般,心乱如鹿撞。 杨萱嘟嘴「哼」一声,「你不说,我还不想听呢。」掩饰般转身便走。 萧砺拦住她,对牢她眼眸瞧了下,只看到羞意不见恼怒,放下心,柔声道:「你早些睡吧,我明儿不去衙门,不用早起。要不我给你买豆腐脑吧,你想吃薄脆还是油饼。」 杨萱答道:「我想吃糖饼……要不算了吧,天太冷了,豆腐脑买回家都凉透了。」 萧砺笑笑,「那就出去到摊子上吃,我等着你,咱们吃独食,不带阿桂。」 杨萱眸光闪亮,没答话,迈步走进东次间,过了片刻,才听到「咔嗒」一声,门被合上了。 萧砺顺着红绳将玉葫芦掏出来,垂头看了眼,唇角随之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整个人顿时柔和下来。 回家之前,他刚去教训了夏怀宁一顿。 他从宫里出来时,天还亮着,他特地拐个弯走到了干鱼胡同。 这几天,他探查得清楚,夏怀宁下午都会到金鱼胡同一家面馆吃碗面,烫一壶酒,吃饱喝足了才回家。 萧砺想不通,夏怀宁刚得了儿子,离家又只隔着一条胡同,为什么不回家吃饭,非得在外面耗到天黑? 可他并没打算弄明白,只静静地靠在墙边刻着那把黄杨木梳子,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冬天黑得早,只一会儿工夫,夕阳便落在西山后面,而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夏怀宁带着满身酒气,晃晃悠悠地从走过来。 一壶酒约莫四两,正好让他薄有醉意却不至于酩酊大醉。 刚走进干鱼胡同,迎面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拦住了他。 夏怀宁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开,娘的,好狗不挡道,挡道不好狗,老子心里烦着呢。」 萧砺一言不发,略用劲,将他推到墙边,胳膊肘抵住他身体,大手捏住他腮帮子,待得他张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舌头扼住,左手飞快地掏出短匕,「咔嚓」划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极快,夏怀宁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舌尖一凉,紧接着传来钻心裂肺的疼痛。 萧砺手里提着小半截舌头在他面前晃悠,「记着,要是再满嘴喷粪,你这根口条可就保不住了……不信你就试试。还有,我姓萧名砺,锦衣卫镇抚司百户,有什么仇怨冲我来,若敢骚扰别人,有你好看。」 将断舌扔在地上,扯过夏怀宁衣襟,将短匕上的血擦了擦,不紧不慢地牵过枣红马,扬长而去。 全然不管身后夏怀宁杀猪般嚎叫。 其实,萧砺是想把那半截舌头送给杨萱,又怕吓着她。 尤其,今天还是他的生辰。 第二天,杨萱仍是早早起了床,跟春桃知会声,披上棉斗篷与萧砺一道出了门。 天仍是蒙蒙亮,街头已经有行人走动了。 卖早点的摊位前已经支起一长排架子,架子上挂着气死风灯,星星点点地亮着。 卖豆腐脑的摊位在中间的位置,左边是卖包子的,右边卖油炸糕和薄脆等物。 刚出锅的豆腐脑既白且嫩,盛在碗里颤巍巍地晃动着,再浇上一碗用木耳、黄花菜还有肉沫熬制的卤子,那股香味就裹夹在北风里扑面而来,让人胃口大开。 杨萱忍不住抿了抿嘴。 萧砺察觉到,低笑声,「你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我这就去买。」 少顷端了两碗豆腐脑过来,又买了一只糖饼和一笼包子。 豆腐脑用粗瓷大碗盛着,满满当当的一碗。 第四十八章 杨萱勉力吃完豆腐脑,那只糖饼再吃不下,只掰下一小块尝了。 萧砺接过她剩下的糖饼,三口两口吃完,又风卷残云般将包子吃了。 杨萱见他吃得香甜,顿觉心中柔情满溢,看向萧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带了不舍与依恋,如同春天拂堤的杨柳,缠绵得人都醉了。 萧砺轻叹声,伸手拉了杨萱起身,「走吧。」陪她回到椿树胡同,目送她进门才策马离开。 半晌午的时候,木匠铺子的小学徒过来送信,说之前松枝定做的几样家具做成了,问送到哪里。 杨萱一时拿不定主意,索性让春桃到干面胡同将松枝跟文竹叫回来商量亲事。 春桃刚走,杨萱又想到还不曾给两人合八字,也不知道会不会犯冲。 好在松枝很快回来,毫不在意地说:「姑娘相合也合不成,我只记得我是六月底生的,我是遗腹子,我娘在家吃西瓜,吃了一半肚子疼,把我生下来了。到底是哪天,什么时辰一概不知。」 文竹则是三四岁上被拐子从村里偷出来卖的,更是连自己几月生的都不知道。 长这么大,还从来不曾过过生日。 两人既然不用合八字,婚书总还是要写的。 正好李山讲完上午的课从东厢房出来,杨萱便请李山执笔。 李山极痛快地答应了,便问起两人本名。 松枝本姓郑,小名叫三儿,大名没有。 李山略思索,笑道:「叫郑三多怎么样,福多寿多儿孙多。」 松枝乐得不行,连忙给李山磕头,「谢先生赐名,以后就借先生吉言了。」 文竹也不记得本姓本名,便对李山道:「我在杨家长了十几年,一直受太太跟姑娘恩待,就跟着姑娘姓,先生写个杨文竹吧。」 李山点点头,取了张大红素宣,提笔蘸墨写下婚书,仔细浏览一遍,觉得并无错漏之处,又另外誊写了两份。 婚书共需要三份,男女各执一份,然后送往官府备案一份。 杨萱原先是打算让萧砺主婚的,但萧砺眼下不在,而李山已经通过乡试,说起来也是举人老爷,在知县面前也是有座位的,足以当个主婚人,便请李山在主婚人下面签了名字。 另外还需个见证人。 杨萱身上有孝,不便掺和喜事。 春桃自告奋勇地说:「那我凑个数吧,我跟文竹姐一样,也随姑娘姓。」 接过李山手里的笔,在见证人下面写上了「杨春桃」三字。 然后松枝跟文竹也各自签名画押。 写好婚书,几人开始商议成亲日期。 李山又担当起相师的职责,掐着指头推算出腊月初二的好日子。 离现在也只有二十多天的工夫。 杨萱怕时间紧凑东西置办不齐备,松枝却巴不得能早点娶到文竹,连声说:「这个日子就很好,除了姑娘,我们两个再没有别的亲人,不用摆席请客,也不用做场面给别人看。我们有两双手,东西一样样的都会置办起来。」 文竹也道:「如今屋子有了家具有了,姑娘已经待我们恩重如山,不用费心再添置其它的。」 既然两人都这么说,杨萱只得从善如流,「那就定在腊月初二,以后松枝一人去铺子干活,春桃帮文竹去喜铺里把嫁衣盖头定上,别的不提,成亲总得穿身大红喜服。」 私下里,掏出十两银子给春桃,「除了两人的喜服,再做上两床新房里铺陈的被褥还有喜帐,另外你问问喜铺的人,有得用的东西都添置上。女人家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不能让文竹过后想起来,觉得遗憾。」 春桃点点头,笑道:「姑娘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转天春桃跟文竹就去了喜铺。 杨萱也没闲着,到灯市胡同转一圈,将锅碗瓢盆、碗筷杯碟等物件各都买了一套。 如此这般,每天买几样东西,没几天工夫,杨萱便将日常所需东西大致添置齐全了。 而萧砺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回。 杨萱难得能见他一面,更遑论跟从前那样说会儿话。 好在有文竹的亲事忙乱着,杨萱才不至于天天心神不定。 这天喜铺伙计将文竹成亲所用的东西送了来。 红艳艳的被褥、椅袱以及龙凤喜烛、大红灯笼把整个西厢房映衬得一片喜庆。 杨萱正看文竹试嫁衣,忽听院门响。 开门一瞧,竟是两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黄门小太监。 小太监拱手行个礼,尖声尖气地问:「请问,这里可是萧百户的住处,杨二姑娘可在家?」 杨萱吓了一跳,赔笑问道:「不知公公找杨二有何事?」 小太监打量杨萱两眼,进得门来,轻咳一声,「圣上口谕,杨二听旨——」 杨萱便要跪下,小太监挥手道:「圣上特许杨姑娘不用跪,站着听就行了。」待杨萱谢过恩,继续道:「着杨二即刻进宫觐见。」 杨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白无故的,圣上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而且这次跟上次不同。 先前圣上还是太子,是在兵部召见的她。 这次却是要她进宫。 杨萱朝春桃使个眼色,笑问:「不知圣上为何要召见民女,公公可否提点一二?」 春桃知机,已从荷包取出只银锭子塞进小太监手中。 小太监不动声色地袖在袋中,答道:「非是我们不告诉姑娘,实在是我们也不知道,是范公公派人打发我们过来的。」 杨萱想到范直,心头略松。 不管怎样,范直看在萧砺的面子上,总会替她遮掩一二吧。 杨萱请李山陪着两位太监喝茶,自己进屋换衣裳。 她有孝在身,不便穿大红大紫,但是进宫却不能穿得太寡淡。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因这两年都做的素衣,竟没有合适的衣裳,索性仍是穿着碧色袄子湖蓝色罗裙,却是将首饰匣子打开,挑了对镶着青金石的赤金簪子戴在发间。 发簪的金色使她看起来庄重了许多。 杨萱抻抻裙角,突然想起来觐见天子要跪着,又赶紧把给萧砺做的一副护膝套在腿上,这才出门跟小太监一道离开。 三人穿过灯市胡同停在东华门门口。 守卫的军士查看了对牌,又绕着杨萱上下左右打量个遍,才挥手放行。 进门不远有座石桥,过了石桥前面是座颇为宏伟的宫殿,小太监带着杨萱绕过宫殿,又穿过长长的甬道,再经过两道宫门,终于来到一座殿宇面前。 另有太监过来,朝杨萱行个礼,「杨姑娘请随我来。」 引杨萱走进去,停在两扇朱漆门前。 有着黄衣的太监低声问:「可是杨二姑娘?」 杨萱点点头。 黄衣太监轻轻推开门,探进头去,「回禀圣上,杨二等在门外了。」 半晌,才听里面有个威严的声音喝道:「带进来。」 杨萱不由自主地颤了下,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屋里铺着厚实的毯子,踩上去软得让人站不稳。 杨萱偷眼辨明方位,朝着圣上所在位置走几步,定定神,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民女杨萱叩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四十九章 膝盖落处,柔软温暖,完全不似前次的冰冷。 杨萱轻轻舒了口气。 几乎同时,书案后面传来天子的声音,「杨萱,你可知朕找你来,所为何事?」 杨萱根本是毫无头绪,怎可能知道圣上唤她何事,遂低低应道:「民女不知。」 话刚说完,跟上次一样,一本奏折从头顶飞过来,正落在她脚前。另有一张纸,飘飘忽忽地飞到了旁边。 杨萱伸手先捡起那张纸,见正是当日在户科立下的地契文书。 而奏折则是严伦所上,大意正如程峪所说,痛斥了现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有女子抛头露面与男人争抢生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上面更是以杨萱为例,她本是名门之女,幼承庭训,却经营笔墨铺子,整日与男子为伍,更出入花街柳巷有辱杨氏清名,顺带着把萧砺斥责一顿,说他对朝廷官员不敬,为达目的不惜凭仗武力威逼小吏,应当发俸数月挫其戾气。 不得不说,严伦当真文采斐然,整篇奏折引经据典辞藻华丽,且多采用骈体形式,对仗工整声律铿锵极具煽动性。 杨萱读罢,顿时明白了当初程峪的用意,略思量,开口道:「承蒙圣上垂怜,照顾民女笔墨铺子的生意,迄今为止,进益已逾千两。民女得知小沟沿要为贫苦百姓兴建典房,民女思及自身也曾担心居无定所,遂打算买地建房,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但是订立文书之时,户科典吏说民女无权签字画押,只有寡居或者自梳之人方可自立女户。民女不明白,这些银钱都是民女凭双手辛辛苦苦赚来的,为何没有资格签署名讳?倘或女子没有父兄,也未到出嫁年纪,就不应当有住所,不应该买屋舍了吗?」 圣上「啪」拍在案面上,震得砚台镇纸「当啷」作响。 杨萱心中一颤,只听圣上紧接着道:「说得好!女人若有能力为何要埋没?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又有梁红玉率军御敌,就今朝来看,那些蛮夷之族的女子不乏有随军出征鏖战沙场的。我万晋王朝人才济济,女子怎么就不能支撑门户?依朕看来,不单是你,往后有才能的女子均可买铺置地,自力更生。」 杨萱心头大石落地,长长舒一口气,拜倒在地,「谢圣上恩典。」 圣上又道:「杨萱,朕打算立你为天下女子之典范,你意下如何?」 「啊?」杨萱立时懵了,连声拒绝,「圣上三思,民女……民女不敢。非是无能,而是,民女只想仰仗圣上恩典,闷声发点小财,若是张扬出去,别人岂不都知道民女有银子?倘或被宵小之徒绑架勒索,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没有应对之策。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还请圣上三思!」 圣上沉吟片刻,觉得有道理,应道:「如此便罢了,不过朕意欲嘉奖于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杨萱答道:「银钱我自己能赚,名声又不想要,不如……之前孙仲义孙先生的伤药很管用,圣上赏民女两瓶药粉吧?」 圣上讶然,随之笑道:「孙仲义的药性能极好,每次不必用太多。上次那瓶都用完了?」 杨萱面露不满,嘟哝道:「民女原本是替萧大人索取的,可他在大同那一年,同袍间凡有伤处都跟他讨要,早就用完了。」 言语间,一副小女儿的娇憨稚气之态。 圣上见状心情颇为愉悦,满口答应道:「行,就赏你两瓶药粉。」 杨萱急忙谢恩。 侍立在旁边的范直却「嗯嗯」轻咳两声,「圣上,昨天还有奏折参奏萧砺萧百户,说他……凶狠暴戾,羞辱读书人,把夏怀宁夏举人的舌头割了。」 「啊?!」杨萱大惊失色,低喊出声。 圣上扫她一眼,挑眉问道:「有这种事,谁上的折子?」 范直从案面上摞得高高的一堆奏折中,翻出一本,「是张御史所写,弹劾近期锦衣卫横行无忌,从中就举出这个例子。因此事恐怕涉及私人恩怨,不若社稷江山重要,故而放在了下边。」 将奏折打开,双手恭敬地摊在案面上。 杨萱一瞬不瞬地盯着圣上脸色,看着他由平静到怒气渐生,咬咬唇,开口道:「启禀圣上,民女尚有下情要奏。」 圣上沉声道:「说!」 杨萱身体抖了下,却仍保持着镇静,「萧大人为人正直,这事不能听一家之言,先得经过查证才是。再者,即便萧大人真的割了夏举人的舌头,那也是夏举人罪有应得。」 原本低着头躬身侍立的范直听到此话,不禁抬眸瞧了眼杨萱,复又低下头。 杨萱续道:「夏举人既能通过会试,想必读过圣贤书,理当知道礼义廉耻,知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可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辱我声名……」 默了默,低声道:「他说我肩头有粒朱砂痣……圣上明鉴,这话岂是随便可以说的?我本是要以死明志的,承蒙萧大人加以解劝,再者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我要去死,应该死的是那个读圣贤书的夏举人才对。」 圣上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带着几分审视与质疑,「夏举人为什么要对你说哪种话?」 「民女如何得知,圣上该去问夏举人才对?」杨萱脱口而出,随即觉得语气不妥,连忙低下头,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夏举人的兄长身体有恙,去年四月里娶了民女的庶姐冲喜。前阵子在清和酒楼遇见夏举人,夏举人说他跟庶姐已育有一子,民女向他道贺,夏举人就说出此话。至于夏举人是有意打听还是无意得知,民女着实不知,更不知他为何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说。」顿一顿,直起身子补充道:「兴许是喜得麟儿太过高兴,一时魔怔了也未可知。」 双唇紧抿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懑与讥刺。 圣上端详片刻,挥挥手,「你退下吧。」 杨萱叩头谢恩,两手撑着地勉力爬起来,弯着身子离开。 范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俯身对圣上道:「此事是老奴的错,老奴觉得萧百户在大同行事周全,且无家小拖累,可以成为纯臣,却未料到竟是鲁莽暴戾之人,老奴怕耽误圣上大事。不如把萧百户……弃了?」说罢颤巍巍地跪下来。 圣上摇头道:「公公起来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打仗最忌讳临阵换将。倘或杨二所言属实,朕不觉得萧砺有错……谅那个小丫头也不敢欺瞒朕。」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侍立的黄衣太监,推门进来,欲言又止。 范直斥道:「有话赶紧说?」 黄衣太监支支吾吾地说:「适才那杨姑娘本是走了,可半道又回来了,说有事忘记问圣上了。」 圣上皱着眉头,「让她进来。」 杨萱在门外听见,提着裙角走进来,正要跪下。 圣上不耐烦地摆摆手,「不用跪了,什么事儿?」 杨萱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方才圣上赏赐了药粉,我是想问问能不能顺便带回去,这样就不用劳烦内侍公公跑腿了。」 那双好看的杏仁眼水汪汪怯生生地,满含着期待。 第五十章 圣上认真地看她几眼,忽地笑了,「你是怕朕忘记此事?」将身体往龙椅上一靠,回头吩咐太监,「去找孙仲义要两瓶伤药,他若不给,就说这是朕的口谕。」 太监低低应着,偷偷扫一眼杨萱,飞快地走了出去。 「杨二,」圣上随意问道:「你那笔墨铺子每年多少进益?」 杨萱每月都扒拉算盘珠子合算账目,清楚得很,不假思索地道:「每个月约莫百两银子的纯利,去年开张半年,进益四百两,今年已经有一千多两了。」 圣上颇为惊奇,「就这文房四宝能有这么大的利润?」 杨萱笑道:「要是内府衙门能多光顾几次,利润更大……非是民女赚圣上的银子,是因为每次内府公公离开,都有许多王孙贵族的管事打听内府公公采买的物品,想依样采办。他们可是阔绰得很,比内府公公大方多了。」 圣上冷冷「哼」一声,「都是铁公鸡,该出银子的时候一个个缩的跟王八羔子似的……得想法从他们手里抠点银子出来。」 杨萱立时想到自己腊月就要跟偎翠楼解除契约的纸笺。 偎翠楼那位姓钱的男人着实敢要,二两银子一刀的纸笺,他翻了两个翻,往外卖八两。 众人一瞧利润大,纷纷照猫画虎,刻了印章印纸笺。 从九月开始,价格一下子就降下来了。 怎奈有契约在先,钱姓男子仍是按每刀二两的银子买杨萱手里的纸笺,可往外卖却不容易了,就是倒贴二百文也没人买。 故而,他老早就对杨萱知会了,契约就到腊月底,让她别再做了。 见圣上想从公侯手里抠银子,杨萱便道:「之前内府公公带回来的纸笺,不知圣上见过没有?」 话音未落,已有太监将纸笺呈上来。 圣上翻着看看,问道:「李山是何许人?」 杨萱答道:「是江西前来应考的举子,这些图样都出自他手,另外还有印成彩色的牡丹、山茶等图样,若是内府公公采买是二两银子一刀,卖给他人则卖五两银子,其中差价可分六成给圣上。」 圣上沉吟片刻,「朕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是今科进士?」 杨萱忙道:「他会试没中,现留在京都等待明年开恩科。」 「朕不打算开恩科。」 圣上摇摇头,又道:「画得还不错,工匠的手艺差了点。」忽而来了兴致,吩咐范直铺好一张宣纸,提笔蘸墨,飞快地画出两杆细竹,虽不若李山笔触细腻,却更见疏朗挺拔。 范直不住嘴地拍马屁,杨萱也随着赞好。 圣上颇为得意,「朕这竹刻成印章如何?」 杨萱认真地再看两眼,「圣上画得自然是极好的,就怕工匠刻不出神~韵来。」 圣上不以为然地说:「若连这个都不能刻,也不用在宫里混吃混喝了?」 杨萱看圣上兴致颇高,突然想出个主意,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一番话在嘴边徘徊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出口,「圣上,民女之前曾在长安街目睹圣上班师回朝,圣上寥寥数语令千万儿郎苦练技艺投军从戎。寻常百姓少有机会聆听圣上教诲,不如圣上写几句劝诫的话,印在纸笺上分发出去,好叫天下百姓得益。」 圣上龙心大悦,「好!」 另换纸,笔走龙蛇写了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又写「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杨萱扶额。 只有书生才喜欢光顾笔墨铺子,喜欢赏玩纸笺,那些真想从军的,只会去逛兵器铺子,谁还愿意买纸笺啊? 可见圣上正在兴头上,又不敢说他写得不对。 范直偷眼瞟见杨萱欲哭无泪的表情,眸光垂下,待圣上写完「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低咳声,赞道:「圣上心系边陲,实乃百姓之福。不过鞑靼人经上次一役,元气大伤,三五年内定不敢犯边。当务之急乃是激励少年向学,为国效力。」 圣上点点头,「言之有理」,侧头问杨萱,「杨二,你说朕写什么诗句好?」 杨萱早想出两句来,便道:「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还有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不知行不行?」 刚说完,适才被打发索取药粉的太监回来,双手恭敬地将瓷瓶奉在案面上。 圣上打开瓶塞闻了闻,笑道:「孙仲义今儿大出血,心疼坏了。」朝杨萱努努嘴,「拿走吧,告诉萧砺省着用,这都是孙仲义的命根子……纸笺的事儿朕再琢磨,几时有了定案再召你来。」 杨萱恭声应是,屈膝行礼,拿过瓷瓶正要迈步,又停住,低声问道:「圣上,那个明年不开恩科,我能不能告诉李山?告诉他,以便他早做打算。」 等了片刻,圣上仿似没听见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杨萱正忐忑,瞧见范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示意她离开。 杨萱又行个礼,道声:「民女告退」,这才挪着细步走出门。 甫出大殿,立刻长舒口气,而扑面而来的寒风,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这才短短半个时辰,她都汗湿过好几回了。 难怪有俗语说「伴君如伴虎」,跟在天子身边的确是无上荣光,可也太不容易了。 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行或者不行,给个准确的回话很难吗? 非得让人猜。 万一猜错了呢? 说不定还要上门问罪。 杨萱两手兜着瓷瓶,腹诽不已。 而御书房里,圣上楚洛心情却是极好,连接写了好几页诗句,才神情愉悦地放下笔。 范直低声道:「老奴看那杨姑娘相貌颇佳,性情才学也不错,来年改元增补秀女,不如将她召进宫来侍奉圣上?」 楚洛手指轻轻敲打几下案面,长叹口气,「臣子妻不可戏啊……真要召进宫,也就索然无味了。公公替朕留点心,看她那两间铺子怎么样,别让人欺负了。朕就是要立个典范,也让严伦和御史那帮家伙看看,别整天指手画脚地卖弄口舌,有这闲工夫,多想想兴国治国之策略。男人自己没本事,还拦着妇人上进。」 这话说得是严伦。 严伦是个酸朽文人,家中事务不管是外头的店铺还是内宅中馈都仰仗夫人掌管。 偏生严伦平素喜欢买块玉,养个兰,甚至去青楼听个小曲儿。 这些都是花银子的事儿,而严伦未成名前,每月俸禄不过三五两,怎供得起他风花雪月,少不得伸着手跟夫人要银子。 久而久之,就落得个「惧内」的名声。 现今严伦已经成名,但怕夫人怕了几十年,已经根深蒂固。 许是因此,他对女子的要求便特别苛刻,之前就曾因有女子跟男人结伴同行,上书怒斥过世风败坏,并极力主张女子裹脚。 且因他是知名大儒,门生颇多,先帝对他多有忍让,更使得他有恃无恐。 楚洛则是从十五六岁开始征北征西,陆陆续续在西北待了七八年。 西北战事多,男人们提着刀上战场打仗,婆娘们在家收割庄稼照顾孩子,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 倘或都裹成三寸金莲,能上山种地?外敌来了,能跑得动路? 第五十一章 故此楚洛对严伦等人的行径深恶痛绝,只碍于乍乍登基,不便多生事端,暂且容忍。 而杨萱出身诗礼之家,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却凭一己之力照顾幼弟,还把开铺子所得收益用来建造典房。 楚洛无论如何都要把这面旗杆竖起来,狠狠地打严伦的脸。 范直对内情最了解不过,先前是怕楚洛对杨萱另有非分之想,故而试探一二。此时听到楚洛吩咐,心里立刻有了数,干脆地应道:「圣上但请放宽心,老奴知道怎么做。」 这事对范直来说,真正是两全其美。 对公,是效忠天子,对私,杨萱是萧砺心尖上的人,连着两年都孝敬过他生辰礼,怎么也该照拂点儿。 如今得到圣上明令,他大可光明正大地假公济私。 范直一边伺候楚洛批阅奏折,心里暗自思量,萧砺还真是有点儿傻福,看上这么个聪明会揣摩上意的姑娘。 楚洛虽性情疏朗,不太在意细枝末节,但毕竟是一国之君,君心似海难以捉摸。 如果战战兢兢畏首畏尾,楚洛自是瞧不上,若是太过放肆,口无遮拦,那就是藐视君威对天家不敬。 杨萱礼数上没得挑,恭恭敬敬的,言语间却时不时流露出女儿家独有的娇气与任性。 好比她反问楚洛的那一句,「这话圣上该问夏举人,民女怎么会知道?」 明明白白地就是不服与不忿。 放在后宫的哪一个女子身上,除去皇后外,她们都不敢这般跟楚洛回话。 想必杨萱也知道语气不妥,很快又收敛起来,转而解释事情的原委,完全就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别说楚洛这般正当年的男人,就连他这个无根之人也不忍苛责她先前的失言。 能在御前应对得当,这也算是杨萱的过人之处了。 杨萱却没有范直想得那么能干,她现在满心都是后怕。 她是真没料到萧砺会去割夏怀宁的舌头。 要知道夏怀宁并非白衣,而是个举人,已经有资格出任官职,况且在圣上心中也是有名姓的人物。 若非今天正好碰到,说不定圣上会偏袒夏怀宁。 即便会派人查证,萧砺能当着别人的面转述夏怀宁的话吗? 如果传出去,恐怕满京都的人都会知道她右肩有粒红痣,那她可就真的没法活了。 她之所以半路回去要药粉,不是怕圣上忘记,因为圣上是金口玉言,御书房里的范直跟另外四个太监肯定会提醒这一点。 她是想看看圣上的态度。 还好,圣上显然是相信了她的解释。 看样子也不会再治萧砺的罪。 杨萱想跟萧砺谈谈,不能让他这样铤而走险。 夏怀宁这种无耻之徒迟早会被天收,即便不会,大可套麻袋揍他一顿解解恨,或者暗中下个绊子,为何非得报上名姓? 难道不留名就不是英雄好汉? 吃过晚饭,杨萱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等,一直等到二更天,她实在熬不住,便吹熄蜡烛,换了油灯,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写着「大人回来后请叫醒我,有事商量」,把两只瓷瓶当成镇纸,一左一右压在字条上。 油灯灌得满满的,足够点一夜。 只要萧砺回来,肯定能看到字条。 杨萱放心地回到东次间睡下。 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早起来,见桌上字条跟瓷瓶都没了。 显然萧砺是回来过了,也看到字条了。 却没有叫醒她。 杨萱气鼓鼓地跺下脚,正要往厨房去,夹棉帘子被撩开,萧砺大步走进来,瞧见杨萱,脸上立刻浮起温暖的笑容,「萱萱醒了,外头落了雪,你别出去,我给你端水洗脸。」回转身又出去。 杨萱跟着往外走,刚探头出去,就被凛冽的寒风冻了回来,而外面已经白白一片,积了厚厚一层雪。 这空当,萧砺已经端了脸盆过来。 水是热的,呼呼往外冒着水汽,里面漂着杨萱常用的棉帕。 萧砺笑道:「已经兑了冷水,不烫……你早晨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糖饼?」 「不用,昨天蒸了馒头,熬米粥就好,」杨萱绞帕子擦过脸,嘟着嘴问:「大人昨儿几时回来的?怎么没叫我?」 萧砺将洗脸水端出去倒掉,回来道:「差不多三更天,我寻思你正睡得香,反正我今天不用早出门,有事可以早晨说……对了,是什么事儿?你从哪里要了两瓶药?」 看着他黑亮却又满含着关切的眼眸,杨萱原本不满的话半句都说不出来,只嗔道:「大人以后行事能不能多思量思量?昨天我进宫,有个姓张的御史参奏你们锦衣卫,还特别说你羞辱夏怀宁,让圣上治你的罪……你想解气,暗中使个绊子揍他一顿就是,何必因为个卑鄙小人耽误自己前程?」 萧砺莞尔,亲昵地抬手摸一下杨萱发髻,「萱萱,我心里有数。这次我要是不挑明了说,怕夏怀宁不长记性。我记着了,一定不教你跟着担心……」 答应得很痛快,可做起来呢? 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记在心里? 杨萱无可奈何地叹一声,突然瞧见萧砺上臂破了道口子,忙问:「这怎么回事?」 萧砺侧头看看,「许是翻墙时候在树枝上挂的。」 杨萱无语。 若是行正大光明之事,会翻墙? 才说不教她担心…… 杨萱瞪他一眼,到东次间将自己的针线笸箩拿来,又到外面折了根草叶,用手指擦了把递给萧砺,「咬着不许说话,否则被针扎。」 萧砺乖乖地将草叶含在嘴里,在椅子上坐下。 杨萱纫好线,俯身一边缝衣裳一边絮絮讲述她进宫的经过,最后提起开恩科的事儿,「……圣上不搭理我,范公公冲我点下头,这是可以告诉李山的意思吧?」 等了片刻不见萧砺搭话,想起他口中还含着草叶,不由弯了眉眼。 他们本就挨得近,杨萱身上浅浅淡淡的茉莉花香毫无忌惮地往鼻子里钻,直熏得他心猿意马。 如今见她笑靥如花,腮旁那对梨涡因她浅笑而上下跳动,俏皮至极,萧砺蓦地想起之前住在水井胡同,王胖子吹嘘自己跟杏花楼的阿蛮曾经春风一度。 王胖子说,恨不能醉倒在阿蛮那一把小蛮腰上。 萧砺此时便有这种感觉,恨不得溺毙在杨萱这对梨涡间。 心里这般想,身体已先一步做出行动,低下头,飞快地在杨萱腮旁亲了下…… 杨萱完全想不到他会有此举,顿时羞恼不已,面色一沉,掉头往东次间走。 萧砺眼疾手快,伸手扯住她手腕,唤道:「萱萱。」 杨萱挣几下挣不动,只能任由他攥着,扳着脸站住不动。 萧砺连声道歉,「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唐突你,我,我一时情不能自已。」 越说越没谱了,什么叫情不能自已? 叫别人听到会怎么想? 再者,谁跟他有情了? 杨萱脸色更红,趁他不注意,用力抽开手,三步两步进了东次间,「咣当」将门掩上。 背靠在门板上,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而脸颊好似快要烧起来似的,热得发烫。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并不太生气。 第五十二章 只觉得……意外。 杨萱长长舒口气,低了头,瞧见腕间一道红。 又是被萧砺攥的。 纵然是隔着薄棉袄子,他拽住她那一瞬间的力道也大得可怕,恨不能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一般。 根本不去想她会不会痛。 杨萱往下抻抻袖子,掩住红印。忽而想起萧砺衣服上还带着针线,咬咬唇,将门拉开。 萧砺仍在原处坐着,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看上去呆呆的,却在瞧见杨萱时,眸光里慢慢有了生气。 却是小心翼翼地道:「萱萱,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杨萱不言语,将线头打个结,凑上前用牙齿咬断了,这才低声道:「我这会儿不想说话。」将针线收在笸箩里,掀开门帘往厨房去。 锅里仍有温水,杨萱舀出一些盛在陶瓷罐里,又就着剩下的淘了小米,加一大瓢冷水,再架上篦子,将昨天蒸好的大馒头摆上去。 正引火的时候,瞧见萧砺迈开大步朝院门走去,紧接着听到打开门闩的声音。 果然走了。 而且是不知会她一声就走了。 凭什么? 明明是他做错了,现在倒好像成了杨萱的不是,好像她得罪了他似的。 杨萱噘着嘴,用力将烧火棍在地上戳了好几下,方才解恨。 等到锅里水开,杨萱将灶坑的柴灭掉两根,转成小火慢慢地熬,又起身从酱菜罐子里捞出两把酸豆角,打算过遍油,稍微炒一炒就饭吃。 这时,却见萧砺从外头走进来,肩旁沾了层薄雪,许是树枝上落的,也不知道掸了去,再过会儿说不定化成水湿了衣裳。 杨萱仍在赌气,假作没瞧见,专心切豆角。 萧砺走近前,柔柔唤一声,「萱萱,我去买了糖饼。」 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层,又打开一层,「还热着,你快趁热吃。」 杨萱呆住,只觉得眼眶热辣辣的,有水样的东西直往上窜,忙掩饰般抬起手,「你看看,被你攥的,都红了。」 泪水「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经过这一会儿,红印淡去许多,却依旧能瞧出来。 萧砺又道歉,「是我不好,我一时着急,下次再不了,很疼吗?」 杨萱擦把泪,摇摇头。 手早就不疼了,可是心里疼,心疼萧砺顶着风雪往外跑,也心疼他,这么五大三粗的男人,总是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 萧砺将糖饼递给她,「快吃吧。」 杨萱接过掰开,分一半给萧砺,「大人出门怎么不穿夹袄,不嫌冷?」 萧砺咬一口糖饼,含混地说:「我听萱萱的,这就回去穿。」 杨萱无语。 这人莫不是傻子,冷就穿,不冷就不穿,非得听她的。 她让他去死,他还真的去啊? 不过,她肯定不会让他去死,她舍不得。 杨萱白他一眼,小口小口地吃着糖饼。糖饼真甜啊,比她之前吃过的都甜,一直甜到心底深处。 萧砺吃完,果真回去穿了夹袄再回来,瞧眼杨萱,接着她先前的话道:「义父点头,那就是可以说,宫里人都这样,不反对就是准许、同意的意思。」 杨萱点点头,「那我待会儿告诉李山,他或是回乡或是留在京都,可以早做打算……对了,松枝跟文竹定下了腊月初二成亲,咱们家不方便,我跟隔壁王嫂子商量了,从他们家出嫁,申正三刻的吉时,大人能在家吗?」 萧砺犹豫不决,「怕是不行,年前恐不会得闲。」 杨萱笑笑,「那就仍旧请李山代劳吧……初二成亲,初四回门,过完腊八,初九那天薛猎户兴许就要来送年礼,我带阿桂回去上坟烧纸,住一夜,初十就回来。那两天家里没人,大人自己做些东西吃。」 萧砺应着,又道:「冬天坐牛车冷,你们别跟薛猎户的车,待会儿我去定马车,初九下午走,初十上午回来,好不好?我要是能有空,就陪你一起回。」 杨萱道声好,偷眼瞧见萧砺腮帮子沾了粒白芝麻,不由好笑。 别人都是沾在嘴边或者下巴上,他可好,竟吃到腮帮子上了,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吃了糖饼? 抬手替他拭了去。 萧砺趁势捉住她的手,不敢再用力,只笼在手里轻轻地握着,而黑眸里却似燃了火焰,连带着周遭空气都热了。 等李山来后,杨萱将明年不开恩科的事儿告诉他。 李山沉默许久,才重重叹口气,「不开也在情理之中,圣上登基前已经观政一年多,各处衙门肯定都是他得用之人,这科进士也是他钦点的名字,用不着加开恩科。」 杨萱便问:「先生打算回乡?」 「不回了,」李山豪爽地说,「这还有两年时间,把功课温习温习,再将京都四处风景游玩一遍,等下科金榜题名,我衣锦还乡。」 杨萱笑道:「先生一定能高中的。」又将薛大勇腊月回大兴,正月过了十八才回来的事儿告诉他。 李山思量会儿,开口道:「那这几天我赶赶进度,给他们多留些窗课,回去了也不能把课业落下……阿桂的话,我三天来一回,教他作画,杨姑娘要不要一道?画画不用另交束修,管饭就成。」 杨萱忍俊不禁,「既然先生不要束修,那我就沾这个便宜。」 再过两天,就进了腊月门,该给文竹发嫁妆。 加上家具以及杨萱零碎添置的物件,正好凑成十二抬。 抬嫁妆的人是委托喜铺找的,都是面目周正的年轻小伙子,清一色穿玄衣皂鞋,腰间扎着红绸带,头上束着红布条,看上去精神抖擞。 春桃带着薛大勇去铺陈新房,还特地让薛大勇在喜床上打了个滚儿。 杨桂没捞着去,按往常早就瘪嘴哭了,可李山提前跟他解释过,杨桂不但没哭,反而安慰杨萱,「姐不用难过,等过完正月,咱们也去文竹姐姐家,在新床上睡一觉。」 文竹本来在跟杨萱说话,话语间颇多不舍,听到杨桂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原先的忧伤尽数散去。 当天晚上,隔壁王家嫂子来给文竹讲了洞房事宜,第二天一早,又将文竹接过去,在她家里梳洗打扮,准备出嫁。 杨萱落了个清闲,本打算跟杨桂一起玩七巧板消磨时间,谁知道杨桂一本正经地说:「姐你先玩吧,先生嘱我写一百个大字,我写完再陪你。」 倒好像杨萱才是需要人陪的那个。 杨萱深切地感受到张继推荐李山实在是睿智之举。 李山性情豪爽心胸开阔,这大半年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使杨桂也变得开朗大方了许多,有了男子该有的豪迈气度。 松枝跟文竹搬出去之后,杨萱尚未觉得什么,可等到薛大勇回家,而李山也不必天天过来,杨萱真正察觉到冷清了。 不说别的,就单只午饭,往常要包两盖帘饺子,现在她跟春桃加上杨桂,连一盖帘都吃不完。 中午吃一顿,晚上还能再吃一顿。 这次从田庄又带回两车秸秆、柴火并粮谷稻米之物,杨萱吃不完,各样都分给文竹一半。 文竹仍是两头来回跑。 第五十三章 之前是从椿树胡同到干面胡同的铺子里,这时节铺子歇业,文竹每天从石槽胡同过来干活,一会儿除尘,一会儿洗衣,等到临近中午再回去。 留她吃饭,她不肯,说要回去陪松枝。 杨萱便不教她过来,文竹笑道:「年前事情多,姑娘容我再跑几天,正月里我就偷懒了,隔五天来给姑娘请安。」 杨萱事情少了,倒是能腾出工夫跟李山学画。 她前世跟辛氏学过工笔,中间遂蹉跎了好几年不画,毕竟有底子在,而李山擅长的也是工笔,稍加点拨就能上手。 甚至在描摹人物眉目神情上,与李山相比也不遑多让。 两人合作一幅画,李山先画出扑蝶女子的身形动作,杨萱添上面貌神情,最后李山在旁边空处画几株芍药,缀数只粉蝶。 画作完成,不管是技艺还是色彩,还是构图,都较之李山原先旧作更上层楼。 李山嗟叹不已,暗悔自己进京晚了,要是早两年,早点结识杨萱,未必不能先一步抱得美人归。 可也只是想想。 他瞧得清楚,杨萱面对他的时候,虽也是盈盈浅笑,可那笑是端庄的,是温和的,但是面对萧砺却不一样,她的眼睛会发光,从眸底透出来亮。 不管喜或嗔,都是只有在萧砺面前才有的风情。 唉,都说才子佳人,佳人才子。 想他李山也是过五关斩六将考出来的举人,生得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怎么就不能讨得佳人欢心呢? 李山心里郁闷,趁萧砺在家,约他一道喝酒。 两人从天上飞的大雁说到河里游的鸳鸯,从什刹海旁边新修的侯府到小沟沿要建的典房,李山越喝越清醒,对萧砺道:「我家里也能拿出两三千两银子,我跟你们一道盖典房。」 当即跟杨萱要来纸笔,修书一封,请春桃跑腿送去驿站。 腊月十八,朝廷封印,各处衙门除了值守官员处理紧急事务之外,也都关门休息了。 萧砺却仍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年夜的饺子都没有回家吃。 转过天腊月二十四,范直带着两个黄门小太监突然来到了椿树胡同…… 他们来时,杨萱刚把饭端到厅堂的桌子上。 饭极简单,一盆面疙瘩汤,一盘蒸红薯还有小小一碟腌渍的酸豆角。 看上去很寒酸。 见到范直,杨萱来不及吃,立刻吩咐春桃把饭菜端下去,拿抹布擦干净桌子,又飞快地沏了茶,将范直让到首位就坐。 小太监把手中包裹捧到桌面上,便识趣地退到门外。 范直打开包裹,里面是只一尺见方的黄杨木匣子,再里头又有四只小匣子。 杨萱垂手站在桌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范直将四只小匣子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来。 竟然全是印章,足足十六只。 材质有寿山石,有青田石,有象牙,有黄杨木;而形状有圆形、有方形、有椭圆的,还有扁的。 杨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听范直道:「这些印章均为圣上亲笔手写,找宫里能工巧匠精心刻成,分为劝学篇、向善篇、孝亲篇和报国篇。印章交给你,所得盈利就按上次所说,圣上占六成,你占四成。」 杨萱点点头,应声「是」,伸手拿起一只方形印章。 印章四周饰以精致繁复的云龙纹,字体像是古篆,杨萱隐约能辨认出「少年」两字,猜想可能是「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句子。 不管是云龙纹、螭龙纹还是夔龙纹,都是皇家器物才能用。 如此一来,完全不可能有人敢仿造印章。 那就是说,不管纸笺卖到多么昂贵,别人也只能瞪眼看着。 杨萱默默盘算着,眸中不由绽放出动人的神采。 范直瞧见,沉声道:「杨姑娘虽然被圣上器重,可也得记着圣上毕竟是国君,君心难测。若是以后面圣,须得谨慎应对。」 杨萱神色一凛,恭敬地回答:「多谢公公教诲。」 范直指指印章,「都收好了,别遗失一个两个的,没法对圣上交差。」顿一顿,压低声音,「老四最近天天回家?」 杨萱也跟着压低声音,「有时回,有时候不回,这又两天没回了。」 范直「嗯」一声,「你告诉他,武定伯那边,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杨萱听着名字熟悉,像是之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只点头答应了。 范直没多耽搁,说完这句话便起身带着小太监回宫,正赶上御膳房的掌事太监拿着菜单子请圣上楚洛点菜。 兴宗皇帝传下来的规矩,御膳房每顿要准备九九八十一道菜,做成之后呈上菜单子请圣上挑,挑中哪道就摆哪道。 启泰帝在世时,每顿都要选三十六道菜,楚洛不太在意,往往朱笔一圈,随意圈出二十几道摆上来。 在等待御膳房摆饭的空当,范直上前复命,顺嘴提了句,「老奴去时,杨姑娘也刚把饭摆出来。」 楚洛随口问道:「吃的什么饭?」 范直笑笑,「一盆疙瘩汤,几块蒸红薯,还有碟小咸菜。」 「就这个?」楚洛抬起头,诧异道:「不是一年上千两银子的进益?」 范直答道:「老奴也不明白,老奴瞧那餐具也很简陋,就是市井间的粗瓷碟子,几十文钱一套。真没想到杨姑娘这么节俭的人,肯拿出一两千银子盖典房。」 楚洛看着面前官窑出的青花瓷缠枝牡丹盖碗,沉吟片刻,将司礼监太监刘全叫了来,吩咐道:「传朕的口谕下去,往后御膳房准备三十六道菜即可,摆多了也是暴殄天物。还有后宫,除去皇后那里之外,各处用度均减少三成,衣裳首饰不用天天换,朕没那闲工夫看。核算一下,一年下来能省多少银两?」 一开口就裁减这么多,事先也没半点端倪啊。 刘全连声应着,眸光有意无意地在范直身上停了片刻。 范直低眉顺目地站着,神情波澜不惊。 刘全领命下去,过得小半个时辰,将数目字算出来,等楚洛用完膳,颠颠呈到案前来,「启禀圣上,御膳房每年能省一万八千两,各宫花费可省四万三千两。」 合起来一年就省下六万多两。 有这些银钱,何愁边陲将士粮饷不足缺衣少食? 楚洛点点头,「从正月就开始,宫里严禁奢靡浪费。」 范直插话道:「圣上,那上元节的灯会?」 「灯会照旧,而且要大办,让黎民百姓都知道我万晋的富强昌盛!」 杨萱完全没想到,因为自己凑合了一顿饭,从而让后宫妃子减少了三成的用度。 她刚刚把武定伯的事儿想起来。 前世,范直曾经在楚洛跟前夸了句武定伯府的茶盅精美,以至于隔天武定伯府就被抄了家,阖府上下尽都入狱。 数日后,男丁午门斩首,女眷流放千里。 而萧砺在差役押送女眷上路时,挥剑斩杀了武定伯身怀六甲的儿媳妇。 姚兰曾咬牙切齿地说萧砺一剑两命做事太绝,早晚不得好死。 前世杨萱自然是深信不疑,因为萧砺就是因为巴结范直,四处查抄权贵从而声名鹊起,坐稳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现在杨萱却半点不相信。 萧砺身上佩的是长刀,并不曾用剑。 第五十四章 况且,他是范直义子,犯不上巴结他。 可听范直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让萧砺网开一面,难不成萧砺真的跟武定伯有什么牵连? 杨萱思来想去始终半点头绪都没有。 又过了两天,萧砺赶在杨萱歇息之前回了家。 身上却不是杨萱给他补好的那石青色裋褐,而是换了身灰蓝色长衫。长衫像是刚从箱底翻腾出来的,上面带着因折叠而压出的褶子。 杨萱极为诧异,却不愿再跟上次泼妇般的质问,遂压下心底疑惑,问道:「大人吃过饭没有?」 萧砺不答反问:「你们吃的什么?」 很显然就是没吃。 杨萱道:「下午蒸的发糕,用干豆角炖了肉骨头,还剩下许多,我去热一热。」 萧砺没客气,笑着点了点头。 杨萱极快地生了火,先烧出一瓢热水,舀在脸盆里,又将饭菜架到篦子上,往灶坑里添了两根木柴。 柴火径自燃着,她则兑好水,端进厅堂。 萧砺单手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甚至疲惫,见到杨萱过来也未起身,浅浅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把脸,仍然递给杨萱。 杨萱端着脸盆正要出去,无意中回头,瞧见有血迹从萧砺肩头渗出来,慢慢晕染开来。 杨萱吓了一跳,将脸盆往地下一顿,水漾出来,溅得遍地都是。 杨萱顾不得被溅湿的裙角,急步走上前,问道:「大人,你怎么了?」 萧砺装傻,「没事,就是连着两天没阖眼,有些困。」 杨萱抬手在他肩头抹了下,沾了满手心的血,「这是怎么回事?」 萧砺满不在乎地说:「可能是不当心碰的。」 磕着碰着只会青肿,怎可能出血? 除非是有伤。 萧砺越说的随意,杨萱越是心惊,颤着声道:「大人让我瞧瞧。」 「不用,只是点皮外伤,」萧砺笑着握一下她的手,「饭好了没有,我饿了。」 杨萱不动,直直盯着他,「让我看看。」 萧砺无奈地笑,「都已经包好了,再说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 他亲她的时候为什么不这么说? 「萧砺——」杨萱沉着脸,厉声打断他,飞快从针线笸箩里摸出剪刀,不由分说将他衣衫剪开了。 肩头果然包着雪白的细棉布,可仍有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是雪地上绽开的殷红花朵,刺目得让人心悸。 杨萱咬咬唇,问道:「瓷瓶呢?」 萧砺道:「在屋里,随身带着不方便。」 杨萱先到东次间寻出两条洗干净的棉帕,再去西次间把瓷瓶找出来,又另外点了根蜡烛,这才小心翼翼地剪开细棉布。 棉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最里面那层经与伤口黏在了一起。 杨萱轻轻扯一下,扯不动,遂捞起脸盆里的帕子,将棉布打湿,仍是扯不动,索性用力撕开。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就感觉萧砺紧紧地绷直了身体。 想必是极痛的。 可他却一声都没吭。 杨萱将周遭污血一点点擦干净,寸许长的伤口便露了出来,窄却深,两侧皮肉往外翻着,汩汩渗着血。 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杨萱抬臂用衣袖擦了擦,拔开瓷瓶上的木塞子,把药粉厚厚地洒了一层,再洒一层。 眼看着血慢慢止住,这才用帕子包好。 萧砺松开紧握着的拳头,回过头,盯着她眼眸瞧了瞧,笑道:「没事儿,真的,只是点皮外伤,两天就好了。」 杨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半晌,抽抽鼻子,「大人就骗我吧,先说是碰的,又说皮外伤,皮外伤能把这么厚的棉布都洇透?」 转身到萧砺屋里重新取了件衣裳出来,扔在桌子上,端起地上的脸盆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将水倒掉再回厨房,发现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好在饭菜仍是热的。 杨萱用托盘端着送到厅堂,摆在桌子上,顺手将萧砺换下来的衣裳和沾血的棉布卷在一处。 正要往外走,萧砺拦住她,「萱萱,先放着,待会我去烧了,不好让人瞧见。」 杨萱没吭声,将衣裳扔进火盆里。 火舌蹿动,卷着衣裳燃烧起来。 而萧砺真正饿得狠了,将剩下的半盆菜吃了个精光,又吃了两块发糕,才放下筷子。 杨萱倒半盏茶递给他,面无表情地说:「前两天范公公过来,让我转告你,武定伯的事儿,让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砺愣了下,默默地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茶,便要收拾碗筷。 杨萱低声道:「大人歇着吧,我收拾。」 萧砺拉住她的手,「萱萱,你可知道武定伯是谁?」默一默,续道:「他是我叔父……」 杨萱大惊失色。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前世萧砺是眼睁睁看着武定伯府家败的,就说这一世,萧砺明明有个显贵亲戚,怎么会被范直收养,认一个无根之人做义父? 难道武定伯不知道有这么个侄子流落在外? 萧砺瞧出杨萱的惊讶,唇角露一丝讥刺的笑,「萧文安着实找了我好几年,还纡尊降贵地去小沟沿找过,想必以为我早死了。而且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他不知道我也是正常……就在前两年,他的长子萧碔娶了我表姐,就是我娘嫡亲的外甥女儿。」 想必表姐就是那个相传被他一剑斩杀的儿媳妇了。 杨萱心头一颤,有心问个究竟,可看到萧砺面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不忍探究,低声道:「大人早些安歇吧,明儿还要出门吗?」 「今儿有点累,歇两天再说,」萧砺握住她的手,脸上又浮现出动人的浅笑,「萱萱以后喊我名字吧,就像刚才那样。」 杨萱面色红了红,飞快地抽出手,把桌面上的碗筷杯碟端到厨房,洗刷干净。 等再回来,萧砺已经回屋歇息了。 杨萱没闲着,将先前给杨桂做棉袄里子剩下的细棉布寻出来,剪成三寸宽的布条,清洗干净,在火盆前烤得半干,又搭在椅背上晾着。 此时外面已经响起三更天的梆子声。 杨萱虽然感到困倦,可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慢慢阖上眼。 转天睁开眼,外头已经是天光大亮。 杨萱一个激灵坐起来,急匆匆穿上衣服,拢了拢头发就往外走。刚开门,瞧见萧砺坐在桌旁翻看杨桂这些日子画的画儿,一边看一边称赞,「这只猫画得好,眼睛很机灵。」 听到门开声,萧砺跟杨桂齐齐抬起头。 「姐,」杨桂招呼声,「我今儿起得早,已经读过两遍书了。」 杨萱笑道:「不错,阿桂知道用功了。」 萧砺没作声,唇角却弯成了一个美好的弧度,气色也比昨天精神得多。 杨萱长舒一口气,到厨房跟春桃一道将饭摆出来。 吃完饭,杨桂自觉地去练习每天必写的一百个大字,杨萱问萧砺,「伤口好些没有,应该换药了吧?」 萧砺默一默,「好,萱萱帮我换一下吧。」 杨萱拿着晾干的布条跟在萧砺后头走进西次间。 第五十五章 三九的天气,虽然厅堂里燃着火盆,可内间仍是冷的,杨萱穿了薄棉袄,又套件夹袄,而萧砺却只穿了件单衣。 上衣褪下,麦色的肌肤便显露出来。 肩宽腰细,浑身的肌肉紧绷绷的,只是上面好几道或长或短的疤痕,看起来都有些时候了。 杨萱不敢多看,小心地昨晚包扎的帕子解开,不可避免地又将伤口撕裂两处。 好在其余部分都已愈合了。 杨萱再洒点药粉上去,用布条细细地包好。 萧砺穿好上衣,转过身,笑道:「没事了吧,就说是皮外伤,用不着担心。」抓起瓷瓶看了看,「可惜这好药了。」 真是小气! 杨萱狠狠瞪他眼,问道:「大人怎么伤成这样了?」 萧砺嬉皮笑脸地道:「萱萱喊我声名字,我就告诉你。」 杨萱面色一沉,转身往外走,萧砺展臂拦住她,「别走,别走,我说就是。」让杨萱在椅子上坐下,开口道:「昨天有些大意,本打算入夜之后去武定伯府探探,后来想晚上摆饭时候府里忙乱,就傍晚时候翻墙进去的,正被两个护院撞见,就交起手来。其中一人以前救过我,我心有顾忌不敢下重手,不留神中了另外护院一剑。我就赶紧撤,甩开他们的时候费了些工夫,后来逃到大哥那里才算躲过一劫。只是大哥手里没有管用的伤药,这个时候药铺大都关门了,又不能满大街叫门,所以……」 就是说,如果程峪手里有药,萧砺是不打算回来的。 当然肯定也不会说他身上带了伤。 杨萱冷冷地问:「那件烧掉的衣裳是程大人的?」 萧砺点点头,「大哥谨慎,特地从箱子底下找出来一件许久不曾穿过的衣裳……下午我去见见义父,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过萧文安。」 不等杨萱发问,将自己去武定伯萧文安的过节原原本本地讲了遍。 萧家世代行伍,萧砺的曾祖父因驱虏有功得了爵位,萧砺的祖父也曾上战场打过仗,可年纪轻轻地就得了一身伤病,不得已才回京都袭爵。 萧砺的祖母见丈夫满身伤痛,不愿叫两个儿子学武,所以萧砺的父亲萧文宣跟萧文安虽然也都略略会点拳脚,武艺却是稀松平常,也都没有从过军。 萧家祖籍江西,萧砺的祖母不愿忘本,就在老家婺源给萧文宣挑了个儿媳妇赵氏。 萧砺八岁那年,赵氏的父亲病重,赵氏带着萧砺回乡侍疾。 在家里住了还不到一个月,有天京里来信说萧文宣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伤了骨头。 赵氏又匆匆忙忙带着萧砺往京都赶。 经过曹州时,遇到了匪盗。 匪盗不但抢了财物,将随行的护院小厮丫鬟婆子以及赵氏共二十余人尽数杀死,只有萧砺因为人小不被注意,躲进树林里侥幸留了性命。 萧砺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从曹州走回京都,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家,本打算禀告父亲,替母亲报仇,谁知道等待他的却是父亲早已下葬的噩耗。 婶娘抱着他痛哭不已,说他父亲落马时伤了头颅,百般救治终是无力回天。 他正伤心,叔父萧文安从外面回来,不由分说就喝令下人动家法,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骂他不守孝道尽顾着在外头玩,不回来给父亲奔丧,也不在祖父面前侍疾。 萧砺妄图解释,屡次开口都被萧文安打断。 痛打一顿后,萧文安和缓了脸色,对萧砺道:「我打你也是为你好,免得别人说你不孝。你父亲去时口里一直唤你的小名,如今他的灵牌就摆在祠堂,你去读几卷经书陪陪他。」 萧砺信以为真,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不但没人送饭,祠堂的门也反锁了,甚至窗户也被钉死。 隔天夜里,有护院撬开锁偷偷溜进去,将他背了出去。 萧砺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说:「二少爷快走吧,走得远远的,二老爷黑了心。大老爷确实落了马,可只是摔了腿,头两天挺精神的,请郎中瞧过之后喝了药,才昏迷不醒的。」 萧文安虽然比萧文宣晚两年成亲,儿子却生得早,萧碔比萧砺年长两岁有余,所以府上的人都称呼萧砺为二少爷。 萧砺一路乞讨,四五天之后,在小沟沿遇到了范直。 范直请郎中给他治好伤口,送他去广平府学武。 萧砺在广平府待了五年有余,学成之后再回京都,他的祖父早已病故,萧文安也已袭爵,而萧碔则与他的表姐定下了亲事。 萧砺忽然就明白了,从婺源到京都有很多路可以通,为什么他的姨母非说走曹州最快捷省时? 而且,万晋朝一向海晏河清,偏偏那几天曹州突然就出现了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匪盗。 杨萱唏嘘不已。 如果说萧文安为了爵位而算计自己的哥哥嫂子还能说得过去,可萧砺的姨母为什么要与萧文安勾结陷害自己的亲妹妹? 就只为了让女儿攀附上萧家? 可她跟萧砺是表亲,嫁给萧砺也是一样,何必非得胳膊肘往外拐,助纣为虐呢? 萧砺冷笑,「萱萱想不通吧,其实我也一直不明白,前年去江西办差,我趁机回了趟婺源。我那贤德良善的二姨母亲口说,她嫉妒我娘嫁到勋贵之家,趁萧文安陪同我爹去婺源迎亲之时,勾搭了他,两人早就狼狈为奸了。」 能让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不必多问,也知道萧砺定是用了些手段。 又想起,萧砺二话不说去割了夏怀宁的舌头。 难怪他面相总是凶恶狠厉。 不管是谁,自小受到这么多苦,总会竖起浑身的刺才保护自己吧? 杨萱不敢想象,萧砺八~九岁的年纪,又是身无分文,是如何从曹州一步步挪到京都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特别看重恩情,一直找寻收留他的那家人,以图回报吧? 如果没有这番变故,萧文宣应该承继武定伯的爵位,而萧砺就是武定伯世子,过着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生活。 何至于像现在这般事事亲历亲为,要凭着军功一点点往上爬。 杨萱伸出手轻轻覆在萧砺手上,唤一声,「萧砺。」 萧砺反手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嵌进她的指间,十指交握,不留一丝缝隙。 「萱萱,」他微笑着回应她,幽深的黑眸闪着耀目的光彩,「下午我从义父那里回来,咱们包饺子吃吧,好几天没吃了。」 杨萱点点头,「好!」 日影西移时,萧砺牵马出去,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回转来。 杨萱跟春桃正包饺子,春桃瞧见萧砺进门,连忙起身避开,往厨房里烧水去了。 萧砺净了手,自觉地拿起擀面棍。 杨萱着意看他两眼,没看出什么情绪,遂问:「大人见到范公公了吗?」 萧砺「嗯」一声,「义父不让我牵扯到武定伯府,说于我名声不好……可我就是想亲手诛杀萧文安替爹娘报仇。」 第五十六章 杨萱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听范公公的吧,恶人自有天收,萧文安必定不会得好下场。没得因为那些恶人连累大人声誉。」 不管如何,萧文安总归占了个长辈的名分,若是萧砺亲手把叔父一家毁掉,明眼人固然知道是萧文安罪有应得,只怕有些迂腐之人把「不孝忤逆」的帽子扣上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萧砺重重喘口粗气,很不情愿地答应着,「好。」 往后几日,萧砺没再出门,可除夕那天陪杨萱吃完年夜饭就走了。 杨萱一边等他一边守夜,闲着没事,便调出来靛青色颜料,用圣上赏赐的那套印章,一张一张盖在纸上。 她没打算把这十六种样子一股脑放到醉墨轩,而是一种一种往外放。 每一套都要留一张不放,这样才能把价格抬上来。 物以稀为贵,越是少,人们抢得越厉害。 开春之后,童生试便要开考,头一波放「劝学篇」,而那个刻着「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印章就是要压箱底的。 杨萱心中盘算,手下动作却不停,桌面上摆得满满的全是纸笺。 临近子时,萧砺才卷挟着浑身的寒气回来。 也不知去干了什么,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闪着可疑的精光。 杨萱忙将晾干的纸笺收起来,给他倒盏热茶。 萧砺双手捧着水汽氤氲的茶盅,脸上尽是满足,「萱萱,以后咱们两个都一起守夜吧。」 杨萱抿唇笑笑,没作声,将之前备好的衣裳找出来,「大人明儿穿这件。」 是件明青色道袍,交领宽袖,领口和袖口用暗红色缘边,大带也是明青色缘着暗红色的窄边。 明青色显得轻快,而暗红色则多了些庄重与喜庆。 萧砺已经好几年不曾在过年时候穿过新衣,闻言,忙接在手里,笑道:「行,我一早就换上。」 第二天,天还不曾全亮,杨萱就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醒。 她就着暗淡的天光穿上衣裳,走出门,发现除她以外,其余人都起了。 杨桂欢跑着过来行礼,「恭祝姐新年吉祥。」说罢扬扬手里的红包,「萧大哥给我的。」 没想到萧砺还准备了封红。 杨萱没有准备,想一想,从荷包里取出六枚铜钱,用红绳系好,「阿桂六岁了,给你六文钱,明年就可以七文了,一年比一年多。」 春桃也上前给杨萱拜年,笑呵呵地说:「我该是十八文了吧,赏钱姑娘先收着,等攒多了一起给我。」 杨萱忽而想起,春桃已经十八岁,合该出嫁了。 今年怎样也得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不能再耽搁下去。 杨萱正思量,听到耳边萧砺戏谑的声音,「萱萱还不曾给我拜年。」 她忙敛袂行礼,「恭贺大人新春!」 萧砺递过一只荷包,「赏你的。」 杨萱道谢接过,打开来瞧,竟是一对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清澈透碧,幽幽散着莹润的光。 萧砺怂恿她,「你试试合不合适?」 杨萱才不戴给他看,将镯子仍放进荷包,回屋塞到枕头底下。 刚吃完早饭,松枝与文竹过来拜年。 杨萱这会儿有了准备,每人包了两只小小的银锞子。 没多久,李山也晃晃悠悠地来了,见面先向萧砺拱拱手,接着对杨萱做个揖,「给两位拜年,过年没处吃饭,中午就在这里蹭一顿。不过,我也不白吃,给姑娘带了礼。」 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两枚竹根刻成的印章。 印章极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一枚刻着醉墨斋,另一枚刻着沁香园的字样。 李山解释道:「往后铺子里卖纸笺,在边角处盖上印章,免得别人跟风仿制……我费了小半个月的工夫才刻成,姑娘看我一片诚心,正月里的饭……」 不提李山是杨桂的开蒙先生,就是先前他画的那几幅画,都分文未取,过来吃几顿饭完全应该。 杨萱满口应承,「行,不过是一双筷子的事儿,先生赶着饭点早些过来就成……我也有东西送给先生。」 将昨晚盖着劝学篇的四张纸笺拿出来,「先生笑纳。」 李山原本没当回事,可看到印章四周精美繁复的龙纹,立刻呆住了,「姑娘,这是……」 杨萱抿嘴笑笑,「先生所料不错,印章正是圣上亲笔所书,由宫里匠人精心雕刻而成。」 李山如获至宝,对着阳光把印章上的字细细辨认一番,突然跪在地上,朝着皇宫方向高声道:「圣上劝诫,学生谨记在心,定当努力上进,不负圣心!」 拜过三拜,起身对杨萱又是一揖,「多谢姑娘相赠,这个太难得了,我得赶紧回去裱糊起来,中午不吃饭了。」 杨萱忙道:「先生不急,我另给先生几张,先生可赠予交好的同窗学子,但那几张却是不成套的,要想买齐了,请移步醉墨斋。」 李山愣了下,「这纸笺是要往外卖?」 「是,」杨萱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上次圣上召见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儿。圣上着实关心天下学子,但他每天政事繁忙,加上出宫一次劳师动众极为不便,所以选出来几句想说的话,刻成印章,可传至众人耳目里……圣上金玉良言,理当送给大家的,但纸笺需要本钱,而且白送的恐怕有些人不会珍惜,不如真金白银地花出去更觉珍贵,再有就是,圣上见我一介女子尚且心系朝廷兴建典房,特此嘉奖于我。」 李山连连感叹:「理该如此,理该如此!」 更多的内情,杨萱不便跟李山提,转而又对松枝道:「过了正月,我想把沁香园完全交给你跟文竹打理。醉墨斋的罗掌柜每月五两工钱,年底另有一成红利,沁香园进益有限,我给不了你那么多工钱,每个月按三两算,年底红利再加一成,算作两成。文竹的工钱是每月一两,如果她能把白案的活计担起来,那就每月五两……其余你需要什么人手就自己去找,每月把账目记清楚了,送来我瞧瞧。你能不能担起这个差事来?」 松枝思量片刻,郑重道:「既然姑娘信得过我,我一定尽心干。别的不敢保证,至少比现在的收益能好点儿。」 文竹却道:「姑娘,我们两人一个月三两银子足够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另给我算工钱。」 杨萱笑着道:「不用你,铺子也得另请伙计,有你在,比别人更放心。这一两银子你就拿着,以后有了孩子,需要开销的地方多得是。」 文竹只得应下。 将沁香园托付给松枝夫妻,杨萱就少了一半心事,可以全副精力准备建造典房。 受松枝启发,她没打算盖四合院,而是把用来盖倒座房的地平成菜地。 典房住的人,大都是穷苦人,家里有块菜地能省下不少花费。 正月里空闲,她跟萧砺又去小沟沿看了看,大概划定出一排盖六间,共盖十排,第三排屋舍东头和第七排屋舍西头各挖一口水井。 犄角旮旯等空地上,则种几棵梧桐树或者花花草草,摆上石桌石椅,以便夏天可以在外面乘凉。 心里有了章程之后,杨萱将规划画成图,跟萧砺一道去找程峪商量。 第五十七章 程峪仔细看过,赞道:「杨姑娘考虑得极为周全,只是有些人家里穷得连隔天的粮食都没有,未必能住得起这么大房子。依我之见,前五排仍是按照姑娘这么打算。后面的五排,每排盖成八户,每户两间正房带个厢房足够住……如果姑娘舍得花银子,就顺便把厨房盖起来,垒上灶台,安几个架子。」 杨萱如梦方醒。 因为萧砺跟松枝的院落都是三间正房,她一时被局限住,只想着盖三间,却没料到很多人没钱住这样的房子。 就如以前春杏她们租住的倒座房,旁边好几个绣娘一起住,做饭都是支个茶炉在外面凑合。 她既是盖典房,自然要为穷人考虑。 杨萱借用程峪的纸笔,将后面五排房舍重新画过。 程峪再看眼,指着第一排旁边的空地,「这里闲着可惜了,不如将最东边这间加个跨院,以后给小九住?」 杨萱吃了一惊,「小九想搬到这里来,那离南池子大街岂不是太远了?」 程峪笑道:「早之前就说过,小九不能一直在醉墨斋干,等这里修建完成,义父打算让他经营几间铺子……正好也跟你说一声,还有一两年工夫,你得空另外物色个伙计。」 杨萱叹口气,「别人我不放心,只放心小九。」 程峪扫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口的萧砺,莞尔笑道:「要是小九听见这话,大嘴能咧到耳根后面……杨姑娘无需担心,罗进言语不多,但为人端方行事正直,有他在,断不会容忍伙计偷奸耍滑欺上瞒下。」 杨萱无可奈何地说一句,「好吧」,将头一排最西头那座院落往外画出个跨院。 程峪仔细看过,将几张纸都收起来,「过完上元节,朝廷开印,我请工部营缮司的帮忙核计一下需要多少木料石料,青砖瓦片,姑娘这会儿就开始备料,忙完春耕正好动工,不耽搁工夫。」 杨萱愁眉苦脸地说:「这些东西该怎么准备?大致什么价钱,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程峪再看眼萧砺,「让老四去干,闲久了就爱惹是生非。对了,杨姑娘可听说武定伯府走水了?」 「啊?」杨萱讶然摇头,「没听说过。」 萧砺轻咳一声,警戒意味甚浓。 程峪仿似没听见,悠悠地道:「就是大年除夕那天,不知怎么突然着了火,据说是下人偷偷烧香烧纸引起的,所幸发现得早,只烧毁了三四间房屋,并没有伤着人。」 杨萱突然就想起,除夕夜里,萧砺从外头回来,眼眸里亮闪闪的光芒。 除去他,还能有谁? 杨萱狠狠瞪了萧砺一眼。 才刚吃了亏,伤还没好利索,就跑去放火,要是再挨上一刀呢? 她是决计不肯再给他上药了。 程峪见状,唇角弯一弯,「杨姑娘,上次义父跟老四说得很清楚。回去让老四原原本本告诉你。」 萧砺「霍地」站起身,「我没空,我得去趟广平府……」 等杨萱从程峪家中出来,已是薄暮时分。 夕阳如血,将西边的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悲怆而苍凉。 寒风凛冽,肆无忌惮地朝他们扑过来,杨萱斗篷上的帽子一下就被吹落了。 萧砺停步替她戴上,系紧带子。 杨萱盯着他双眸问:「范公公对你说什么了?」 萧砺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面上浮现出一丝可疑的红色,风轻云淡地回答:「先前都告诉你了,就是让我顾忌点儿名声,行事慎重些。」 杨萱不信,萧砺却不肯再说,只咧着嘴傻笑。 其实,范直除了让萧砺顾忌名声外,还提到了杨萱。 他说:「以后你媳妇儿免不了要跟京都的夫人命妇打交道,妇道人家聚在一起都是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你得替她考虑考虑。」 原本范直并不赞成萧砺把杨萱留在身边,一来觉得杨萱是犯官之女,对萧砺的前程没有助力;二来觉得她太漂亮,既担心被别人觊觎给萧砺惹麻烦,又怕萧砺耽于美色不求上进。 但是看到两人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无逾距之举,而且几次跟杨萱相处,渐渐也就改变了看法。 而那天却是头一次明明白白地当着萧砺的面儿表明态度。 萧砺也这么想,除了杨萱,他再不会另娶他人。 这话,却不好意思宣诸于口。 杨萱不再追问,转而问道:「大人去广平府做什么,要去很久?」 萧砺这次回答了,「去给教我习武的师傅拜年,初八一早去,初九夜里怎么也能赶回来。」 杨萱放下心,拢了拢身上的厚棉斗篷,又瞧眼萧砺单薄的夹袍,问道:「你冷不冷?」 萧砺笑着摇摇头,「习惯了。以前师傅说穿太暖,精神容易松懈,不许穿多。有时候冷得发抖,打两趟拳就暖和了。」 杨萱叹道:「学武是不是很辛苦?」 萧砺默一默,不提辛苦,只淡淡道:「我觉得值。」 杨萱抿抿唇,觉得自己是犯傻了。 即便读书,也是辛苦的,每天鸡鸣就起,半夜方睡,除了四书五经之外,更要每天练字以图给阅卷考官一个好印象。 何况是习武。 默默地叹口气,加快步伐,走过一刻钟,身上果然暖了,等回到椿树胡同,竟然还沁出一层薄汗。 初八一早,萧砺赶着城门刚开出发,初九傍晚正踩着饭点进门,给杨萱带了一布袋金丝小枣。 接下来几日,萧砺也没闲着,天天早出晚归,说是去打听木材和石料。 偶有空闲,就带着杨桂到后面灯市胡同看匠人搭灯楼。 因为圣上发话灯会要大办,司礼监和营造司不敢怠慢,从初八开始就准备了毛竹搭台子。 小孩爱热闹,天天在旁边围着看。 杨桂也不例外,写完每天的功课就惦记着往外跑。 一晃眼,灯楼搭建起来,上元节也到了。 去年杨萱在家守孝,又因萧砺不在京都,拘着杨桂也没出去玩,今年声势这么浩大,杨桂肯定是关不住的。 所以,吃过晚饭,萧砺提出带杨桂逛灯会时,杨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杨桂拉着杨萱的手,「姐也去。」 杨萱摇头,「姐在家里看门。」 萧砺看着她浅笑,「一起去,没人敢来偷东西,再说离得近,想回马上就能回。」 杨桂随着附和,「大黄可以看家,它一叫我就能听见。」 杨萱莞尔,对春桃道:「那咱们也跟着看看热闹。」回屋重新梳了头,换了件衣裳。 刚出胡同口,就看到外面空地停着的一大排马车,而更多车辆仍不断地驰近。 杨萱顿时想起之前,天刚擦黑,辛媛就迫不及待地催着马车出发。 她们两人再加上秦家姐妹,一起吃吃喝喝,也是热闹。 今年辛媛不到腊月又回了真定府,要等过完上元节才能回来。而秦家,自从断了来往,她再没打听过她们的消息。 也不知是在京都还是回了老家。 杨萱暗叹一声,敛住心思,去牵杨桂的手。 杨桂却不肯让她牵,蹦蹦跳跳地跟萧砺走在前面。 没几步,走到灯市胡同,迎面便是那座两丈多高的灯楼。灯楼最上方挂着四个硕大无比的灯笼,每个灯笼上写着一个字,连起来就是「风调雨顺」。 第五十八章 字是规规整整的正楷,许是用金箔写成,被灯光照着熠熠生辉,甚是醒目。 看来圣上楚洛跟前世一样,仍是会选用「丰顺」作为国号。 绕过灯楼往前,则是一个接一个的摊位。每个摊位前都挤着不少行人,摩肩接踵。 萧砺俯身对杨萱道:「我带阿桂到杂耍的地方看看,你跟春桃慢慢逛,若是累了就到卖吃食的摊位那边歇着,咱们在那边汇集……记着不许暗处去,要是走水,就贴墙根站着,别到处乱跑。」 杨萱一晃神,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她拜托他去找秦笙,他劈头盖脸训斥她一通的情形,不由莞尔笑道:「我知道,大人早两年就说过。」 萧砺似笑非笑地看她两眼,大手一抡,将杨桂扛在肩头,奋力挤过人群往前面走去。 没有杨桂这个小累赘,杨萱省心不少,跟春桃沿着摊位一家家逛过去,买了只黄杨木的荷叶托盘,一只雕着莲花纹的妆盒,又买了一对黄杨木簪和一对羊脂玉发簪,再有丝线、花样和浆好的袼褙等零碎物品。 这些东西,平常灯市胡同也有卖的,但不如这会儿的颜色多品种全。 可人实在是太过拥挤,只买了这点东西,已经花费了大半个时辰。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两人手里又拿着东西不方便,杨萱不打算再往里挤,索性直接到吃食摊位前歇着。 时间还早,吃东西的人不多,只坐着三五桌人,相比其它地方的喧闹,这儿反倒清静得多。 杨萱怕萧砺瞧不见自己,特地选了个显眼的地方。 春桃放下东西给杨萱要白汤杂碎,杨萱一拃一拃量袼褙,估摸能做几双鞋。 正量着,忽而察觉旁边有人瞧过来,杨萱不愿多事,只作不知道,谁知那人竟有些放肆,盯着看了大半天都不移开。 杨萱恼怒地回视过去,忽然怔住了。 馄饨摊位前的桌子旁,坐着四个打扮得体的女子,正对她的那人约莫十七八岁,穿着天水碧云雁纹对襟长褙子,外面披件大红羽纱斗篷,肤色很白净,可眉眼之间却好似笼层散不去的愁云。 岂不正是她方才还想起过的秦笙? 杨萱正要开口招呼,秦笙已大步走过来,「阿萱?」对着她上下仔细打量番,唤道:「果然是你,阿萱!」 腮旁仍是带着笑,眸里却已洇出水花,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碎光。 一时竟辨不出是哭还是笑。 杨萱心里五味杂陈,低低唤一声,「阿笙,许久不见了。」 「是,」秦笙伸手握住杨萱的手,紧紧地攥着,「刚才打量你好几眼,一直没敢认,你还好吗?」 杨萱笑笑,「还好,你呢?我以为你们回老家了。」 秦笙道:「是回去住了些日子,去年五月又回来了……我爹闲不住,还想再找个差事做。」 去年五月,正是丰顺帝御笔点进士的时候。 新帝继位总是要用人,想必秦铭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杨萱不太关心秦铭是否找到了差事,眼角瞧见那边的秦太太和秦筝,笑道:「我去跟伯母打个招呼。」 秦笙陪她走到馄饨摊位前,杨萱屈膝行礼,「秦伯母安好。」 秦太太神情很淡,「不必客气」,侧头对秦笙道,「出来这么久,你爹肯定着急,咱们赶紧回去。」 竟是不看杨萱,攥着秦笙的腕便走。 秦笙连忙对杨萱挥挥手,「我家还在老地方,得空去找我玩,写信也成,你住在哪儿……」 不等说完,已被秦太太拉着离开。 杨萱咬咬唇,看到地下有晶亮的东西闪耀,俯身捡起来,是只赤金镶着玛瑙石的耳坠子。 春桃凑过来道:「会不会是秦二姑娘的?她方才坐在这里,姑娘要收着送回去吗?」 杨萱摇摇头,将耳坠子依旧扔在地上,「看谁有福气捡了去,这坠子能换三五两银子,也是笔小财。」 她没有忘记,三年前的上元节,就在这个地方,秦笙被周路纠缠着私下相会。 秦笙假装掉了耳坠子,宁肯豁上名声不要,想嫁给周路。 是她想方设法替秦笙开解。 后来秦笙住到点枫庵要寻死觅活,秦太太求她去解劝,当时恨不能把她当成再生父母救命的观音。 这才两三年的工夫,现在看到她,竟是视她如瘟疫,唯恐避之不及。 杨萱既不缺吃又不少穿,还能赖上秦家不成? 何必呢? 杨萱回到先前条凳旁,掂起羹匙慢慢吃着白汤杂碎。 汤里放了茱萸碎,略有些辛辣,却很开胃口,吃到肚子里整个人都暖了。 一碗杂碎刚吃完,就听有人兴奋地喊,「姐,姐!」 是杨桂的声音。 杨萱抬眸,循声望去。 就见杨桂脸上戴只猴头面具,一手提着盏猴儿灯,另一手拿着副榆木弹弓,正兴高采烈地朝她招手。 而他身后,是高大挺拔的萧砺。 萧砺穿着她做的鸦青色长袍,面相有些凶,眸光却暖,辉映着街旁万千灯火,像有星子缀在其间。 对上杨萱眼眸的那一刹那,冷硬的脸庞骤然柔和下来,唇边随之浮现出动人的浅笑…… 及至走近,萧砺俯身看下她的碗,问道:「吃的什么?」 杨萱笑答:「白汤杂碎,你想不想吃,我去给你要一碗?」 萧砺拦住她,「我自己去,」低头问杨桂,「你想吃什么?」 杨桂指着旁边摊位上热气腾腾的馄饨,「想吃那个。」 萧砺应声好,买了两碗馄饨和两只油酥火烧,又颠颠买回来一纸包糖炒栗子。 乍乍认识杨萱那年的上元节,她告诉他灯楼快倒了,他去提醒匠人回来后,正看到她全神贯注地剥栗子,只可惜,费了半天事,不等入口,栗子便掉在地上了。 他记得清楚,杨萱白净漂亮的小脸上尽是懊恼与沮丧。 谁能料到,当初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现在竟会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吃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想起从前的情形,萧砺神情更加温柔,不着急吃馄饨,而是打开油纸包,接连剥出十几只栗子,堆在瓷碟中,推在杨萱面前。 杨萱眸光骤然一亮,甜甜笑道:「多谢大人。」 萧砺唇角弯一弯,「吃完了,我再去买。」拿起勺子,大口吃完面前馄饨,掏帕子擦擦嘴,又笑道:「刚才看到李山了,在东华门跟一位许州来的举人打赌猜灯谜,就是用你上次给他的纸笺做赌注,旁边围了不少人。」 杨萱抿嘴笑笑,随即神情变得黯然。 杨桐也酷爱猜谜,每次来灯会不猜到尽兴不罢休。 而今,灯会依旧人头攒动,灯谜台依旧学子群集,只不知九泉之下,可会有猜灯谜的地方? 萧砺看杨萱先前还笑意盈盈,转眼间却落寞下来,正觉诧异,眼角一瞥,也瞧见地上闪耀着的耳坠子,忙过去捡起来,问道:「不知谁丢的?」 杨萱没好气地说:「管他是谁的,扔了!」 萧砺不知所以,却听了杨萱的话,把耳坠子扔了回去,正巧被个中年妇人瞧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在手里,飞快地消失在人堆里。 杨萱嘟起嘴抱怨道:「随随便便的东西就捡吗,也不怕被人赖上你。」 第五十九章 虽是嗔怪,声音却软,含着一丝丝娇。 萧砺好脾气地笑笑,见碟中炒栗子已快吃完,急忙又剥了些。 坐得片刻,适才薄汗尽数散去,被冷风吹着,寒意沁凉入骨,杨萱拢拢斗篷,问杨桂,「要不要再逛了,还是回家睡觉?」 杨桂眼皮已经有些打架,含混不清地说:「睡觉。」 萧砺站起身,将面具仍给杨桂戴在脸上,牵起他的手,「走,回家!」 杨桂一手拉着萧砺,另一手紧紧攥着弹弓,那盏猴儿灯却是没法拿,让杨萱提着了。 四人顺着原路又挤出一身热汗才回到家。 春桃放下东西就去烧水,杨萱则给杨桂铺开被子,灌上汤婆子暖在被窝里,又给他洗过手脚,伺候他上了床。 而厅堂里,萧砺已经点了火盆。 杨萱归置好买来的物品,将玉簪递给萧砺,「大人以后束发用这个。」 萧砺「嗯」一声,接过来看了看,柔声问道:「耳坠子是怎么回事?」 杨萱闷声闷气地把遇到秦家母女的情形说了遍,「……阿笙还蛮好,秦太太真让人无语,当初求我时说的那么好听,说变脸就变脸,至于吗?」 萧砺沉默片刻,开口道:「下次她再求你,你不用搭理她。」 杨萱突然就想起前世,秦铭托人保媒,想把秦筝许给萧砺,又重重呼口气,告诫道:「大人,要是有人做媒将秦家姑娘许给你,你可得好生思量着,秦家姑娘挺好的,秦太太却不是个善茬。」 萧砺起先还略带笑意,听着听着脸色便沉下来,冷声道:「萱萱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娶了秦家姑娘,不要秦太太这个丈母娘?」 他本是面相凶狠之人,板起脸的时候气势更足,仿似铁板寒冰一般,没有丝毫温度。 杨萱不怕他,只是觉得心虚,垂眸盯着地面不吭声。 萧砺迈步走近,高大的身体遮住了灯光,投下好大一片黑影,正将她笼在暗处,声音从高处砸下来,「萱萱是什么意思?」 杨萱低声道:「不是」,仰起头,很认真地说:「我不想大人让娶秦家姑娘……也别娶其他人。」 萧砺长长舒口气,周身气势顿时散去,低声道:「我没打算娶别人。」 杨萱咬咬唇,「可我也不想成亲,就像现在这样不挺好吗?」 暗影里,那双明澈如秋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 萧砺骤然心软,抬手触一下她脸颊,「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你满了孝再说……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杨萱失笑,「刚吃完,还饱着。」 萧砺牵住她的手,「再出去走走,过完上元节我就忙了,怕不能经常回家。一起去逛逛?」 杨萱轻声答应了。 萧砺侧身吹熄蜡烛,牵着杨萱走出门口。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清冷的月光水银般淌泻下来,在地上泛起银白色的光晕。 风愈加紧,吹得梧桐树枝桠呜呜作响。 大黄听见动静出来,在两人脚前嗅了嗅,又灰溜溜地跑回窝里趴着了。 走到影壁处,萧砺慢下步子,侧头问道:「你冷不冷?」 杨萱实话实说,「有点儿,还行。」 萧砺停住,突然展臂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拥了下,松开手,笑道:「回去吧,夜风起了,别受凉。」 杨萱莫名就感觉胸口堵得难受,像是坠了块大石般,沉甸甸的。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果然贴出告示,把国号改为丰顺,是年为丰顺元年。 醉墨斋也定在这天营业。 不等开门,外面已经等了一堆书生,想要买盖有龙纹印章的纸笺。 因杨萱拿到印章时已经过了小年,罗进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大家堵在门口,招呼众人先进屋,温声道:「敝店笔墨纸砚都齐全,却没有龙章纸笺,不如挑点别的?」 便有几人吵嚷道:「这不是醉墨斋吗?李山说东西就是从你们店里买的,掌柜莫要藏私,早晚都得卖,我们先来的,理应先卖给我们。」 其余人纷纷附和,「正是此理,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罗进不善言辞,见他们吵闹怕扰了其他客人,有心想将他们赶出去,又觉得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不能开罪客人。 只盼望着钱多能早点过来,把这纠纷解决掉。 罗进正焦头烂额,就见钱多提了只包裹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 钱多走进门,将包裹往试笔案上一顿,赔笑道:「劳几位爷久等,我也是刚从东家那里赶过来。东家吩咐了,圣上之所以亲笔书写印章,意在劝勉各位饱读之士努力向上尽忠报国,因为纸笺有限,为让更多人得知圣上教诲,每人最多买五张,不可多买。东家那里每天也只能做出一刀纸,绝不会贪图私利,歪曲圣上初衷。」 说罢,解开包裹,从里面的木匣子取出纸笺,「一两银子一张,概不赊欠。印章上的字样是随机发放,小的也不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 当下,一手收银子,另一手交纸笺。 不过盏茶工夫,一摞子纸笺尽数卖完了。 买到的学子自是盯着印章口呼万岁,而来晚了的学子只有干巴巴眼馋的份儿。 钱多安慰道:「公子不用急,我们东家正在家里做,明儿早点来,指定能买到……我们小店还有其它物品,公子不妨瞧瞧有没有得用的?」 有些学子隔着半个京都城赶过来,自然不愿意空手回去,况且醉墨斋的纸笔品相都不错,价格也公道。 即便没买到龙章纸笺,也或多或少买了些其它用品。 一天下来,装银钱的木匣子都快满了,数一数足有一百五十多两银子。 罗进只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里进,仍是没摸着关窍,遂问钱多:「龙章纸笺是怎么回事?」 钱多将一只信皮交给他,「东家特地吩咐这几张不许买,专门留给掌柜。」 罗进将信皮打开,掏出纸笺,对着窗口仔细一瞧,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定定神问道:「这真是圣上手笔?」 钱多咧开嘴,「掌柜,你想想,东家就是有十二个胆子也不敢擅自往印章上刻龙纹,这可是抄家砍脑袋株连九族的大罪?而且还大张旗鼓地卖,东家这是不要命了?」 罗进想想也是。 况且杨萱家里刚被查抄,绝无可能再触犯律法。 罗进放下心,将四张纸笺翻来覆去看了两刻钟,才小心翼翼地塞进信皮,「回去供在案桌上,让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好生看看……赶明儿也得谢谢东家,否则我活一辈子也见不到圣上手书。」 钱多「呵呵」笑道:「掌柜的可别这么说,没准府上两位公子有出息,到时候内侍拿着圣旨去府上封赏,多展样!」 罗进给逗笑了,「借你吉言,我不求别的,就盼着两人能考中进士,殿试上目睹圣颜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两人说说笑笑,将屋里火盆灭掉,各样物什归置好,锁门打烊,各回各家。 而萧砺却直到二更天都没有回去,杨萱便不再等,将门窗关好,火盆灭掉,兀自睡下了。 第六十章 第二天醒来,特地往西次间瞧了瞧,见床铺整整齐齐,完全不像睡过的样子。 又问了春桃,说是没看到萧砺。 那就是彻夜未归。 杨萱已有心理准备,不太在意,吃过早饭就准备当天要卖的纸笺。 每种纸笺数目不一,大概五十张「三更灯火五更鸡」,三十张「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十七八张,「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剩下一两张是「少年心事当拿云」。 如此一来,有些人为了凑成整套,只能多买才有机会。 约莫辰正时分,钱多会过来将纸笺拿去。 连续五天,醉墨斋的生意每天红火得不行,小小的店面挤满了人,萧砺却始终没有回来。 街头上却渐渐有了传言。 正月十九凌晨,淮海侯府被抄家,满门入狱;正月二十一日深夜,前阁老次辅闫志恩家中被查抄,阖家下监;正月二十三日夜,平凉侯家中被封,不管男女老幼都被捉走。 京都局势波橘云诡,不管是新贵还是勋爵,家家户户心惊胆颤,生怕哪一天深夜,锦衣卫会突然闯进他们家中…… 杨萱料定此事跟萧砺脱不开干系,可又没法跟别人说,只暗暗替萧砺担心。 夜里却没法安睡,总怕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这天杨萱仍是做针线到二更天,又辗转反侧好一阵子才合眼。 迷迷蒙蒙中,察觉到屋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清浅呼吸,杨萱猛然惊醒,睁开眼,瞧见床边有个高大的黑影。 她本能地去抓枕头底下的剪刀,听到低柔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萱萱,是我。」 杨萱惊魂未定,坐起来,颤着声问道:「大人?」 「嗯」萧砺应着,「你不用起,我回来拿件换洗衣裳,马上就走,有件事告诉你。」边说边将椅背上搭着的棉袄递给杨萱。 看她穿严实了,嘱咐道:「把被子往上拉拉,别冻着,外头落雪了。」 杨萱探头往窗那边看,窗户纸灰蒙蒙的,瞧不出半点亮色。 「是飘的雪粒子,怕是积不住,」 萧砺低笑声,随即转入正题,「这两天广平府会来人,那人姓邵,叫做邵明运,是二哥。我请他帮忙调~教了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出门的时候身边跟个丫鬟方便些……广平府那边出武教头,差不多人人都有两下子。」 杨萱立刻明白了萧砺的用意,忙道:「那大人呢?会不会有人寻仇?」 萧砺低声安慰,「不会,我是奉旨办差,抓的都是有罪之人。即便寻仇也不怕,那些看家护院奈何不了我。」 说得好听,那上次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杨萱不愿提这种不吉利的事情,咬咬唇,叮嘱道:「大人千万当心,还有,即便办差也别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说着,仰头看向萧砺。 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看到那双乌黑的眸子发着亮。 「我会的,」萧砺答应声,站起身,「我走了,你再睡会儿,天还早着……你喝不喝水?」 杨萱摇头,「我不渴。」 萧砺再没说话,大踏步地离开。 杨萱下床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窗棂上糊着桑皮纸,根本什么也瞧不见。 只这一会儿,杨萱已经感到刺骨的寒意,不敢逞强,赶紧钻进被窝,却是再也没睡着。 过了两天,果然有马车从广平府来。 赶车的是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自称姓邵。 杨萱猜想这人可能就是邵明运。 从年龄看,他应该比程峪小,相貌却显老,看着像三十好几的样子。 邵明运憨厚地搓搓手,「上次萧砺去说需要几个下人,我早就挑好了,等过完上元节才过来的。两个丫头是堂姐妹,家里人多养不起,签的死契,两个小子是我徒弟,跟我五六年了,杨姑娘当成自己儿子一样,该打打,该骂骂。」将两张卖身契交给杨萱。 杨萱「腾」地红了脸,她才刚十四,哪里就有这么大的儿子? 邵明运却浑然不觉,粗着嗓子呵斥两个徒弟,「以后听杨姑娘的话,别给师傅我丢人。」 两个小子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杨萱见已近晌午,便要留饭,邵明远坚辞不受,说萧砺不在家没人陪他喝酒,他出去凑合一顿早点回去。 偏巧今天李山也不在,杨萱不好强留,亲自送他出门。 等回来,先问两个小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个高的说:「我十岁,叫邵南。」 个头矮的则答,「我叫邵北,九岁了。」 两人说话声音很响亮,中气十足,逗得春桃窃笑不已。 反观两个女孩,模样长得挺周正,胆子却小,看人的时候怯生生的。 想必在家中没少被责骂。 杨萱温声问起她们名姓。 长脸的叫七丫,圆脸的叫八丫,都是十二岁,生日只差三个月。 杨萱想一想,给两人取名叫兰心、蕙心,意取兰心蕙质。 早在萧砺告诉她的时候,杨萱就打算好了住处,两个丫头跟春桃一起住西厢房,两个小子住在倒座房。 所幸松枝跟文竹当初的床都还在,正好用上,否则突然多了四个人,怕不是要打地铺。 春桃去给几人收拾床铺,杨萱随口问兰心,「听说你们广平府的人都会武艺,你会不会?」 兰心细声细气地道:「没正经学过,就是跟着大人练过一点儿。」 杨萱很是好奇。 按理说,会武的人不都是英姿飒爽干脆利落吗? 她这么羞怯的性子,也行? 遂道:「你练几下给我看看可以吗?」 兰心点点头,拉开架势,打了一趟拳。 杨萱不懂工夫,可看她虎虎生风的家世,坚定明亮的眼神,很有几分女侠的风范,可刚收手,立刻又恢复成怯怯弱弱的模样。 杨萱嗟叹不已,转头问蕙心,「你会什么?」 蕙心见杨萱和蔼,怯意稍除,笑着回道:「我会打弹弓,还会扔石子。」说着,从地上捡起几粒石子,指着梧桐树干上一处黑斑,「姑娘看着,我要打那个黑点。」 退后十几步,将手里石子扔出来,「啪」地正中黑点。 连续扔了四粒石子,四粒都打中了。 看着杨萱惊讶的神情,蕙心略有些得意,「天上飞的麻雀我也能打下来,用弹弓打。」 杨萱问道:「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蕙心笑着回答:「从小没人管,瞎练的,后来有了准头就做弹弓打麻雀烤着吃,还爬树摘果子。」话音刚落,将裙角往腰间一别,杨萱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蕙心已经坐在树杈上,大脚穿了双打着补丁的鞋子,垂在空中摇晃不停。 杨萱怕她摔着,连忙道:「快下来,当心摔着。」 蕙心并不往下爬,踩在树杈上纵身一跳,轻飘飘落在地上。 杨萱连连感叹。 广平府不愧是武术之乡,这两姐妹没人教还能练成这样,如果像男儿那样正经拜个师傅,没准儿真能成侠女。 因见几人身上衣服都补丁摞着补丁,杨萱着意打量他们几眼,估摸出各自尺寸,趁着出门买包子,往灯市胡同寻了家成衣铺子,给他们每人做身新衣裳,出门的时候也有体面。 第六十一章 中午饭便是吃了外面买的包子,下午的时候,兰心与蕙心主动要求下厨做饭。 两人灶上活计不太精细,倒是勤快,又扫地又擦桌子,把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 邵南跟邵北插不上手,急得乱转,隔一会儿跑到厨房门口问,「杨姑娘,我们干点什么?」过一会儿又问一遍,「杨姑娘,有什么活儿让我们干?」 杨萱苦笑不得,吩咐了春桃教他们规矩。 半大的孩子学东西极快,而且邵明远又是挑出来品性好的。 没几天工夫,四个人已经能够端端正正地行礼问安了,邵南与邵北也懂得,没事的时候不能往女主子跟前凑,只在院子等着招呼即可。 杨萱仔细观察番,决定让仔细腼腆的兰心留在家里帮春桃持家,稍微活泼的蕙心跟她出门,邵南跟邵北两个暂当门房之责,若是没人来,就专心把功夫练好。 唯一让杨萱感到不便的是,这四个孩子饭量都太大了,尤其两个小子,跟小猪似的,胃口特别好。 本来杨萱三人,蒸两碗米,炒两个菜就够,现在每顿要蒸一大锅饭,炒五六个菜。 几乎是吃过早晨饭,就得开始忙活中午要吃的菜。 春桃觉得不是办法,提议道:「主子没有跟下人一锅吃饭的理儿,反正倒座房还空着一间,不如垒个灶台,改成厨房。往后姑娘只管萧大人跟阿桂的饭食,那四个孩子交给我。」 杨萱想想也好,特地嘱咐春桃,「都是长个子的时候,别亏着他们。」 春桃笑道:「姑娘大可放心,我也一道吃,怎么可能亏着自己?」 杨萱点点头,又想起一事,「他们既然来当差,合该把月钱发下去。就从二月开始,每人五百文的月钱,你跟文竹一样,每月二两银子,你觉得如何?要是干得好,再往上涨。」 「行,」春桃喜滋滋地答应着,「那我就是管事姑姑了。」 四个孩子一听每天干活不累,吃饭管饱,而且还能有月钱,高兴得不行。 当下也不请泥水匠,就两个小子加上松枝三人,把倒座房最靠里那间垒上灶台,屋顶安了烟囱。 这就成了厨房。 萧砺回来看到,唇角弯一弯,将邵南邵北叫到面前,往他们肩头各自拍了下。 邵南咬着牙勉强能站住,邵北却晃两晃,倒在地上。 萧砺板着脸冷声道:「下盘不稳,从明儿开始,卯初起床,先蹲半个时辰马步再吃饭。」 两人先前见过萧砺,知道这是比自己师傅的功夫还厉害的人物,半点不敢分辩,乖乖答应了。 杨萱便对萧砺提起兰心两人。 萧砺笑着解释,「女子不管反应还是力道都不如男人,如果你带个一看就是习武的女子在身边,别人会心生警惕,她们俩人虽然没正经拜师学过,可都有些灵性,带在身边不惹人注意,引不起防备,危急时候出其不意,反而有奇效。」 杨萱了然,虽是叹服萧砺心思的缜密,却也怀着几分忐忑,「大人特地去广平府找来这四人,想必知道自己当的是什么差事了?」 萧砺干的就是得罪人的事情,可偏偏圣上有旨,他推辞不掉,又怕别人把仇算到杨萱头上,所以才去广平府找了邵明远。 杨萱尚且有危险,萧砺岂不更是危机四伏? 萧砺轻轻触一下杨萱脸庞,「没那么严重,我奉旨办差堂堂正正,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对了,我抽空去大兴和宛平打听到几家采石料的,他们说出了正月直接运到小沟沿,到时我吩咐人常过去溜达着,免得被人偷走。二月底就开始动工,薛猎户说他帮着找几个手艺好的匠人,让他儿子和薛壮一起照看着,你就不用天天往那里跑了。」 杨萱点点头,突然想起来,「我明儿去铺子对账,顺便找下程大人,他说帮我合算工料,看看算好了没有。」 转天一早,杨萱吃过饭戴上蕙心正要往外走,家里却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穿件官绿色棉袄,姜黄色裙子,梳个双环髻,两只耳朵冻得通红,才进门就「扑通」跪在杨萱面前,「二姑娘,求你救救我们奶奶吧,我们奶奶实在没有活路了。」 杨萱尚未瞧见她的面容,一时没想起是谁,遂问道:「你们奶奶是谁?」 那人抬起头,「姑娘,我们奶奶就是大姑娘。」 杨萱这才认出她,忙叫她起身,「怎么回事,快进屋里说。」 素绢摇摇头,「不进去了,我不能多耽搁,奶奶身边没人伺候……奶奶生哥儿时,身子受了损,一直没调养好。太太不但不请郎中瞧病,反而三天两头责骂奶奶,奶奶没办法只能拿出体己银子请郎中,可她嫁妆有限,加上太太三五不时地搜刮,早就没了。这一冬天,屋里连个火盆没有,都是硬熬着,昨天二少爷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三更半夜跑到奶奶屋里……奶奶早晨起来就觉得浑身不利索,姑娘跟我去瞧瞧,只怕奶奶日子不多了。」 春桃闻言,从院子走过来,「啐」了素绢口,「姐姐是越活越回去了,还没出正月,说这么晦气的话。」 素绢连忙又跪下,「我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姑娘恕罪。」 杨萱温声道:「你起来吧。」 对于杨芷的处境,她感同身受。 夏太太爱财如命,不管是谁生病,哪怕是夏怀宁,只要没有大碍死不了人,她就很难从手里放出银子请郎中。 而且,也是话里话外地搜刮她的嫁妆。 可她嫁妆多,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要夏太太不狮子大开口,一般三两五两的,她也就给了。 可杨芷陪嫁的银子超不过百两,不可能经得起夏太太这般搜刮法。 夏太太得不到钱,嘴头上的话肯定不中听。 尤其杨芷太早破身,比前世的她还要早半年,又太早生养,身子亏损是一定的。 杨萱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出杨芷在夏家过得肯定不好。 不管怎样,杨芷总是杨家人,况且曾经也有情分在,杨萱不可能视若无睹。 想一想,回屋取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对春桃道:「我先去看看大姑奶奶,再去吏部找程大人。若是中午回来得迟,你们就先吃饭,不用等。」 说罢,带了蕙心往外走。 春桃连忙打发邵北跟上去,「这小子腿脚利落,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回来报个信儿。」 杨萱笑道:「他才来没几天,京都的路不熟,能指望得上?」 邵北很不满意自己被小瞧,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我记性好使,再远的路我只要走一遍,肯定能顺着原路回来。」 杨萱忍俊不禁,「那你就跟着,记着到了别人家,别胡乱说话别到处瞎跑。」 邵北干脆地答应声,欢天喜地地跟在蕙心身边。 出了胡同口往北走,是灯市胡同,穿过灯市胡同继续走两条街,往东拐是隆福寺,再往北是金鱼胡同,金鱼胡同北面就是夏家所在的干鱼胡同。 干鱼胡同一排五家,头上第二家就是。 看着春联都遮不住的破烂大门,杨萱感慨不已,停住步子,「要不要进去通报声?」 素绢苦笑道:「夏家没这个规矩,直接进去就行。」 第六十二章 引着杨萱进门,又走进二门,拐到跨院去。 一路竟是没见到下人,也没见到前世的孙嬷嬷和张嬷嬷。 走进跨院,素绢道:「大爷在东次间养病,所以奶奶一般歇在西次间。近些日子大爷身子强了许多,这会儿应该到外面溜达去了,不用特地拜见。」 杨萱客随主便,自然没有异议,跟在素绢身后,径自进了西次间。 看到合衣靠在迎枕上的杨芷,杨萱吓了一跳。 上次在清和楼见到她,她还是面带红润,又因穿着水红袄子,带着赤金簪子,显得很精神气派,而现在,脸色蜡黄神情憔悴,头发也失去了原先的光泽乱蓬蓬地束在脑后。 整个人瘦的完全脱了形。 而且,屋里似乎许久没有开窗,被子也好像许久没有晾晒过,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酸腐气味。 杨萱黯然神伤,缓步走近前,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瞧过郎中没有?」 杨芷抬头看着她柔嫩如刚剥开的鸡蛋般的脸颊,自嘲地笑笑,「还能怎么回事,你也都看见了,是我命不好,嫁进这么个破烂家,穷得叮当响。」 那也未必,杨萱心里否认。 姚兰家里更穷,可她收拾得干净整齐,几个女孩都教养得知礼而且能干。 夏家比姚兰家中强,如果能用心过,日子不会差。 不过有夏太太在,夏家已经从根上烂掉了。 杨萱自不会在杨芷面前说这些,只问道:「你特地打发素绢找我来,我能做些什么?」 杨芷木木地道:「我身上一身的病,又没得吃没得穿,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你接我回去。」 杨萱愣了下,「你是想和离,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杨芷浑不在意地说,「谁愿意要谁养,跟我没关系。要是实在没人要……我也只能拖拉着带。」 杨萱真正愕然了。 前世夏太太看她百般不顺眼,但对夏瑞却像眼珠子似的,恨不能天天抱在怀里一口一个「大孙子」地叫。 这世,怎么就变了呢? 默一默,开口道:「你先考虑一下,把孩子的事情想清楚,如果真打算走,拿了和离书之后让素绢给我送个信儿,我来接你。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现今也是住在别人家里,接了你也只能把你送回大兴,田庄清静,正适合养病。」 杨芷盯住她看两眼,轻声道:「好,你别恨我就好。」 杨萱听着话有些奇怪,正要再问,杨芷已经躺下来,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我有些倦,要睡会儿。」 杨萱无声地叹口气,走到外面。 料峭春风迎面吹来,消散了屋子里那股酸腐气味,令人精神一振。 杨萱唤了蕙心与邵北,「走吧」。 还不曾走出跨院,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人,穿件宝蓝色长袍,腰间戴着碧玉佩,长一双桃花眼。 不是别人,却是夏怀宁。 这半年,夏怀宁也明显瘦了许多,脸上带着股狰狞,见到杨萱,唇角却弯了弯,笑道:「萱娘?」 他被割了半截舌头,话说得不利索,含含混混的,「……就知道萱娘性子软,只要杨芷去请,你肯定会来。」 那双桃花眼贪婪地盯住她,就像遇到耗子的猫,眸光里满是自得与笃定。 杨萱被他盯得毛骨悚然,隐约猜想到什么,却是不敢置信地问:「是你让杨芷找我?」 夏怀宁得意洋洋地说:「要不怎能请到你?我当不了官不要紧,能有你陪着也知足,萱娘,你就从了我吧。」 举步上前,抬手就要去摸杨萱脸颊,杨萱忙闪身躲过,喝道:「夏怀宁,你舌头被割还不长记性,信不信只要你敢碰我一下,那只手也保不住了?」 夏怀宁抬起手看了看,「嘿嘿」一笑,「是又怎么样?不能做官,要手有什么用?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正好拉着你一起……萱娘,咱们俩既然能重活一次,肯定还会重活第二次。可我不能白死,临死前总得受用一次。」 面容一变,狰狞地朝杨萱扑来,手堪堪触到杨萱衣襟,冷不防旁边窜出个小子,抬脚踢在他小腹处。 夏怀宁忍痛看去,见是个八~九岁的小子,没当回事,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兔崽子,敢动二爷?」 话音刚落,膝头又捱了一下子。 夏怀宁恼怒不已,扬声叫来小厮长福,指着邵北,含糊不清地说:「把那兔崽子捆起来。」说完又招呼素绢,「还愣着干什么,把那个小丫头也捆上。」 邵北毕竟岁数小,体力跟个头都比不上长福,虽然会武,可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摆脱长福,那边蕙心倒是占了上风,可她被素绢扯住裙子,也是走不开。 杨萱见势不好,提起裙角匆匆往外跑,夏怀宁紧紧跟在后面,堪堪只差一臂之隔。 眼看就要跑到门口,大门处突然出现一人,挡住了杨萱去路。 那人身材高大,穿件厚厚的青布棉袍…… 面色有些苍白,手里拄着根拐杖,明显气血不足的样子。 身后跟着素纹。 「二姑娘,」素纹见到杨萱,愕然地瞪大双眼,「二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杨萱脚步微顿,尚顾不得回答,身后夏怀宁已经逼近,伸手揪住杨萱斗篷上的风帽。 杨萱挣扎几下却挣不脱,急得满脸通红。 「二爷这是干什么?」素纹上前去掰夏怀宁的手,却被他用力扒拉开,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那人皱起眉头,斥道:「怀宁,休得无礼,快把这位姑娘放开。」 夏怀宁不耐烦地说:「大哥,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最好赶紧闪开,免得碰着你。」 夏怀远拿拐杖用力杵下地面,「你对家中女客无礼,我怎么能不管?快放开,也不怕被人笑话,那么多年的圣贤书白读了?」 夏怀宁面色狰狞,两眼赤红,「大哥你不知道她是谁吧?前世,是她嫁到咱们家里来,给我生了儿子,而不是杨芷那个臭婊~子,这世让杨芷钻了空子,可我不能放过她,她是我的。」 夏怀远惊愕地看着他,「怀宁,你怎么了?是不是被邪祟冲撞了,还是魔怔了」 这时,邵北与蕙心气喘吁吁地跑来,蕙心从地上捡起两粒石子,二话不说朝夏怀宁面门扔过去,夏怀宁吃痛,本能地松开手摸了下鼻子。 杨萱趁机冲出门外,拔脚便跑,直跑出老远,两条腿再挪不动,才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蕙心怯生生地道:「姑娘,都怪我没有保护好姑娘。」 杨萱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不怪你,是我的错。」 她做梦都没想到,杨芷竟然会跟夏怀宁沆瀣一气,把她骗到夏家去。 那可是杨芷,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姐姐。 前世宁可赴死,把活着的机会让给她的姐姐,也是曾经照顾她,迁就她的姐姐。 杨萱也完全没有想到夏怀宁会无耻下作到这种地步。 前世夏怀宁虽然强迫过她,可见她反抗也就放弃了,从此再没有对她无礼过。 第六十三章 为什么同样的人,重活一世,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杨萱后怕得要命。 倘或没有邵北跟蕙心跟着,想必她已经被夏怀宁得了手。 那她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真要跟夏怀宁同归于尽? 杨萱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后背被汗浸透的衣裳湿嗒嗒地贴在身上,冷寒刺骨。 又歇片刻,身上终于有了力气,缓缓道:「回去吧。」 回到椿树胡同,李山正在东厢房教杨桂作画,春桃则在院子当间洗衣裳。 瞧见杨萱,春桃奇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寻思着怎么也得到晌午,大姑娘怎么了?」 杨萱冷声道:「不要提她」,侧头吩咐兰心,「去烧些水,我要擦擦身子。」 春桃看出杨萱脸色有异,忙起身在围裙上擦干手,「我去烧,兰心把衣裳洗出来,那两件绸袄别用力搓,免得扯坏了。」 一边叮嘱着,已经抱起柴火往厨房去。 春桃生好火,往锅里添了大半锅水,塞几块木柴在灶坑里让它自己燃着,将洗澡的木盆搬到东次间杨萱紧紧拢着斗篷坐在床边,两眼盯着窗户纸,脸上一片茫然。 春桃迟疑下,走近前低声问道:「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杨萱回过神,叹口气,「杨芷黑了心,跟夏怀宁串通好了,骗我过去。」 「大姑娘她……」春桃惊呼一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姑娘没事吧?」 杨萱摇摇头,「幸好邵北跟蕙心跟了去……往后不要再提她,她不是杨家的姑娘,是夏家的媳妇。杨家没有这种恶毒的人。」 春桃气得骂声娘,呆呆地站了会儿,把火盆端进来,添上两块炭,拨得旺旺的,又将杨萱的替换衣裳寻出来,搭在火盆旁边的架子上。 最后去厨房提来热水,倒进木盆里。 水汽氤氲上来,屋子里暖融融的。 杨萱解开厚棉斗篷,低声道:「你到外面等着,有事我叫你。」待春桃离开,慢慢褪下衣衫,泡进水里。 水略微有些烫,却很舒服,刹时便将适才因汗湿而带来的寒意驱散开来。 杨萱将脸埋在水下,直到快喘不过气才抬起头,眸中有些红,隐隐泛着水花。 春桃在厅堂坐立不安,凑到门上听,听不到半点水声,估摸着有两刻钟,将门推开道缝隙,扬声问道:「姑娘,要不要续点水?」 「不用,」杨萱回答,「我洗完了,你进来吧。」 春桃闪身进去,见杨萱已经穿好了中衣,正在穿棉袄,乌黑的头发散在身后,兀自滴着水。春桃忙扯条帕子包住头发,用力攥两下,另换一条干帕子,将头发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束在脑后,「姑娘先烤着火,我把水倒掉再给姑娘绞头发。」 说着,用脸盆舀了水,一盆盆端到院子顺着墙根倒出去。 等杨萱绞干头发,已经临近晌午了。 杨萱看看天色,开口道:「午饭怕来不及,让邵南去买包子,再买些卤肉酱肉,咱们切盘咸菜,做个海菜蛋汤凑合一顿。」 春桃应声好,抓出一把铜钱数给邵南,告诉他买什么馅的包子,买几笼,到哪里买卤肉,买多少,又找出只干净的柳条筐,上面搭条棉帕,「东西都放里头,路上走快点,免得冷了还要重新热。」 邵南接过柳条筐,一溜烟跑了出去,不等杨萱把汤做好,已经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春桃掀开棉帕瞧了瞧,笑道:「你腿脚真快,还热着……去看看李先生讲完没有,若是上完课,请他过来吃饭。」 李山正提问杨桂背诗文,等杨桂背完,两人一道走到厅堂。 杨萱将饭菜摆出来,歉然道:「一时仓促来不及做饭,先生将就着吃。」 李山一眼就看出杨萱不对劲儿,眼底有些红肿,像是才哭过。 他长相粗犷为人却仔细,否则也不会跟青楼楚馆的妓子们你侬我侬地书信往来,互诉衷肠。 可又不方便打听姑娘家的心事,遂道:「刚收到家里书信,我三弟跟家里管事要来京都看地,我算着二月二左右能到,届时能不能请杨姑娘带我们去户科把地契办了?」 这套手续杨萱办过,知道流程,当即答应,「若是来了,自管带来找我。」 李山连忙道谢。 吃过饭,杨桂要歇晌,李山没有午休的习惯,且这会儿天气冷,不方便在院子坐着,便到倒座房邵南他们屋里去聊天。 他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举人,从两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嘴里套话还不容易? 没多大工夫,李山已经知道杨萱是在干鱼胡同夏怀宁家受了委屈。 至于受到什么委屈,邵北嘴巴倒严实,死咬着没往外透露。 这夜萧砺仍没回来,杨萱等到二更天不见人影就先自睡下了,第二天依照先前的安排去找程峪。 有了昨天的经历,杨萱将邵北跟蕙心两人都带上了。 蕙心也总结出教训,事先捡了一把石子,装在袖袋中,只要想用,马上就能拿出来。 三人先去醉墨斋对了账目,又到六部找程峪。 程峪仍将他们领到清和楼,要壶清茶,拿出一摞纸交给杨萱,「姑娘是不是着急了?不是我耽误工夫,是营缮司钱郎中把图纸借去好几天,重新画了遍。」 杨萱低头看了眼手中图纸,只见线细且直,旁边注着尺寸,又有各式标记,一目了然,不由赞叹:「这个看得清楚,比我画得强多了。」 程峪笑道:「他们就是专门画这个的,自然精通。钱郎中说姑娘画得图也极好,省时省料又实用。所用木料石料都在纸上了,姑娘一看就明白。至于工匠,钱郎中认识好几个手艺好的泥水匠,几时方便,他给姑娘牵个线。」 杨萱翻到最后一张写着工料的纸,上面写着大梁、檩条、椽子用榆木,门窗可以用杉木。 杉木比榆木价格贵,硬度却差不多。 而正屋打地基时候用石料,砌墙的时候用青砖即可。 青砖比石料便宜,而且工艺更简单。 如此盖一座宅院比杨萱原先打算的至少能省下七八两银子。 杨萱连声向程峪道谢,并请他代为感谢钱郎中。 程峪道:「姑娘真想谢他,就赶紧把房子建好,建好了兴许买地的人会多,小沟沿还有一大半地没有卖出去,钱郎中四处求人买,急得胡子都白了。」 杨萱点点头,「萧大人早先帮我打听了木材和石料,现下匠人也有了,只等开春地里化冻,匠人们春耕结束,马上就动工。我看这上面写着一间宅院十天就得,要是多找几个匠人同时盖,肯定会更快,说不定到麦收时,前五排就盖好了。」 程峪笑道:「那最好不过,工匠的事儿我再跟钱郎中说说,让他想办法。」 两人商议定,出了清和楼分头离开。 杨萱高兴,一路走着顺便告诉邵北跟蕙心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店铺或者有哪些衙门。 说笑间回到椿树胡同。 杨萱看到门口树上拴着的枣红马,心中一动,不由加紧步伐,三步两步走进家门……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娇娘敛财 卷一》作者:澐晓 02、《娇娘敛财 卷二》作者:澐晓 03、《娇娘敛财 卷三》作者:澐晓 04、《娇娘敛财 卷四》作者:澐晓 【卷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