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敛财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绕过影壁,就看到萧砺的身影。 穿件单薄的石青色长袍,肩宽腰细,身姿笔挺,背向门口。 旁边邵南跟兰心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着。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肃气氛。 听到脚步声,萧砺回过身,冰冷的眼眸顿时变得和煦,却是没说话,又转过头。 杨萱不敢大意,提着裙角轻手轻脚地穿过院子走进厅堂,问春桃:「怎么了?」 春桃苦着脸道:「不知道,大人刚回来就板着脸站在外头,吓得我都没敢出去。」 刚说完,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嗖」地蹿了出去。 门帘晃动,杨萱看到萧砺正冷着脸大步走过来。 萧砺进屋,抬手将杨萱斗篷带子解开,褪下斗篷,搭在椅背上,顺势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拥住了,「萱萱……」 杨萱没吭声,乖顺地俯在他胸前,扑鼻而来是陌生的男子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不由嘟哝道:「大人该换衣裳了。」 虽是抱怨,却张开手臂环住他,靠得愈发地近。 有温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透过他单薄的衣衫传过来,让人心安。 她温软的身体贴着他,柔顺的发髻正在他鼻端,呼吸间净是茉莉花清浅的馨香,缠缠绕绕地回旋在他周围。 萧砺身体僵了下,低头将唇贴在她耳边,喃喃唤道:「萱萱,我的……萱萱。」 杨萱闷闷地「嗯」一声,片刻直起身子,抬眸问道:「大人在家里吃过午饭才出门吗?」 那双好看的杏仁眼圆瞪着,里面写满了依恋与不舍。 萧砺点点头,松开她,「我先换件衣裳,这几天都在刑讯。」 难怪身上有股血腥味儿。 杨萱嘟哝句,又道:「我去烧热水,大人洗把脸。」撩开门帘去了厨房。 因为冬天少不了用热水洗碗洗衣服,锅里总是温着水。 杨萱见灶坑里余火未灭,往里续几根柴,又往锅里加了两瓢水。 水才半温,萧砺便过来舀出大半盆水,端着回房了。 杨萱将锅里剩下的水舀在罐子里,抓一把干豆角泡进去,又泡一把粉条。 昨天春桃买的五花肉还剩下一大半,她想用五花肉炒豆角,再拌个清口的凉菜。 趁着泡发干豆角的时候,杨萱剥开一颗白菜,外面的叶子跟梆子留着炒菜,只取了里面的菜心,细细地切成丝,码在盘子里。 锅里加一勺油,将蜀椒炒香,热油浇在菜心上,再加盐、醋、少许白糖并姜丝搅拌均匀。 等到萧砺换过衣裳出来,院子里已经飘散起浓郁的菜香。 萧砺深吸口气,唇角弯一弯,把半干的头发用力擦两遍,随即又冷下脸,对直直地站在院子中间的四个人道:「今天到此为止,以后记住自己的本分,每天练功不能懈怠。」 四人如蒙大赦,齐齐应一声,猢狲般散开。 萧砺披散着头发走进厨房,对正在烧火的杨萱道:「我来吧,你歇着。」 杨萱抬手摸一下他的发,嗔道:「怎么不等干了再出来,受了风会头疼。」 萧砺只是笑,并不反驳,在她身边蹲下,看着灶坑里的火苗。 火苗跳动,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的暖色,而披散着的墨发又是几多不羁与野性。 杨萱抿唇笑笑,「大人对邵南他们那么凶干嘛?都还小,就是学功夫也得一天天来。」 萧砺挑眉,「论辈分我是他们的师伯,训他们两句就算凶了?就是两个丫头,也都立誓要护好你,我才挑中她们。」 杨萱嘟起嘴,「那也没必要凶巴巴的,他们看到你吓得就跟跟耗子见到猫似的。」 萧砺看着她浅笑,「你怎么瞧见我不怕?从我认识你那会儿,你就知道顶嘴。」 「才没有,」杨萱低呼声,无限委屈地说:「我都很尊敬大人,几时顶过嘴?」 「你尊敬过我?」萧砺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得温存,「萱萱,你受过的委屈,我会成百倍地给你找回来。」 「大人,」杨萱一把抓住他的手,「大人别莽撞,恶人自有天收。夏怀宁有功名在身,上次圣上网开一面没有问罪,下一次他未必能宽宥大人。」 萧砺轻声道:「我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若是连你都护不住,我还算个男人吗?萱萱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囿于困境……先前你不是说过,我强大起来,你的腰杆才能硬,才能仗势欺人。」 杨萱「噗嗤」一笑,「大人净会诬赖人,我可没说过仗势欺人的话。」 说话时笑容娇俏,眸光明媚,而腮旁梨涡似是无底深渊,瞬间将他卷了进去,从此再不愿出来。 萧砺吃过饭,束起头发,杨萱送他出门,回来时,蕙心捧着荷包献宝般给她看,「姑娘瞧,大人给我的。」 「是什么?」杨萱好奇地凑上前,见里面盛着半袋黄豆粒大小的铁珠子。 蕙心又从袖袋掏出只精巧的弹弓,「用牛筋做的,劲头可足,我打给姑娘瞧瞧。」 说着夹上铁珠子,用力拉开,对准梧桐树发射过去。 杨萱怕反弹回来打中自己,连忙捂着脸躲到旁边。 铁珠子「噗嗤」嵌进树干里,足有半寸深。 蕙心得意地说:「大人说,要是以后再有人欺负姑娘,我就拿弹弓打他。」 杨萱忙道:「可别,你这弹弓打出去是要人命的。」 蕙心道:「大人说,就是得给他们个教训,出了人命,大人一手兜着。」 「净瞎说,你别听他的,人命关天,他能次次替你兜着,若是兜不住了呢?」杨萱斥一声,又想起应该在下人面前维护萧砺,转而道:「别朝人脸打,实在不行就打手或者腿上。」 蕙心欢快地答应声,跟春桃借把剪刀,用力将树干里头的铁珠子撬了出来,擦一擦,仍然放回荷包。 转天是二月二,过完二月二,薛壮赶着牛车将薛大勇送了过来。 李山又开始每天来上课。 两人进度不算快,刚学完《三字经》、《千字文》,现在开始学《增广贤文》。 杨萱也不急,由着李山按照他自己的规划授课。 再过三五天,杨柳抽芽青草吐绿,桃花开始绽出满树粉嫩的花骨朵,李山带着他三弟并家里管事来了。 李山的三弟名叫李石,跟李山一样人高马大,体型魁梧,面貌也像,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李石根本没想到杨萱会这么年轻漂亮,晃了会神,才拱手行礼,开门见山地说:「父亲接到大哥来信,就准备好了银钱,因为过年耽误了些时日。不知要买的地皮在哪里,还有空地可以买吗,价格是多少,能不能当面看一看?」 杨萱笑着请他就坐,将自己之前画的图样,签订的文书拿出来,一一指给他看,「地皮有得是,价格各自不等,但总不超过十五两银子一亩,我买得早,挑了处地角好的,你要是想看,这会儿就可以去……不过路途有些远,我让人叫辆马车。」 第二章 旁边姓刘的管事立刻道:「我去叫车。」 杨萱笑笑,「你们乍来京都人生地不熟,不用见外,」扬声唤来春桃,「让邵北去叫辆车,再让蕙心收拾下,待会儿出门。」 春桃干脆地答应了。 约莫盏茶工夫,马车到了胡同口。 李石探头进去看了看,对杨萱道:「莫如姑娘到我家车上去坐,能稍微舒适些。」亲自搬下车凳,替杨萱撩起车帘。 杨萱不便拒绝,对茂昌车行的车夫道:「我们要去小沟沿,师傅慢些驾车,那辆马车从外地来,不熟悉路。」说罢,扶着蕙心的手上了李家马车。 刚进去,便闻到一股浅淡的花香,却是在座位下安着只小小的香炉。 而座位上则铺着云锦垫子,另有只小茶桌,上面嵌着茶壶茶盅,还有摆放点心盒子的凹洞。 的确比车行里的马车舒适得多。 前头的马车里,李石正跟刘管事商议,「刘叔听着如何,这位杨姑娘所言可有妄言?」 刘管事捋一下羊角胡子,沉吟道:「按说京都的地皮,十几两银子一亩确实便宜,就只怕她言语中有不尽不实之处……一个姑娘家生这么漂亮,不得不防。」 李石点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大哥素日只知风花雪月,突然要钱置地盖房……看过杨姑娘这般相貌,倒是在情理之中。」 说话间,马车已停在小沟沿。 杨萱把自己买的那片地指给李石,「共是十五亩,打算盖七十间,头前五排三开间,后头五排两开间,另外挖两口水井,种些花草树木。」又指着不远处的地皮,「那里是打算建书院的,靠近大路的地方打算盖铺面。」 李家在江西算是富庶人家,老大老二是嫡出,都要走科考的路子,李石行三是庶出,留在家中打理庶务。 李石年纪不大,眼光却老道,将家里店铺打理得头头是道。 此时听杨萱这么一说,他眼前立刻就有了远景,不大会儿已看出哪里地角好,可以升值,哪里地角差,没有得利的空间。 略思索,对杨萱道:「不知哪些地皮已经卖出去,哪些尚未发卖?」 杨萱摇头,「我也不知道,恐怕得到顺天府打听……要是两位得空,今儿就能去。」 李石连声道好,「那就辛苦杨姑娘代为引见。」 几人上了马车,立刻往顺天府赶。 杨萱是万晋朝头一个订立地契的女子,而且是得了御笔朱批的,户科典吏对她印象颇深,不但请她上座,还亲自沏了杯清茶。 杨萱含笑道谢,说出来意。 典吏不辞辛苦地翻出鱼鳞册,把小沟沿那页找出来,指给他们。 这片地刚卖出去三成,还有一大片没有买主。 李石看中的那片已经有了主,他仔细问过这片地的用处,思量许久,开口道:「我跟杨姑娘做邻居,大人量一下有多少亩。」 典吏拿着尺子,扒拉着算盘,笑道:「共三十六亩二分,看在杨姑娘的面子上,这二分地的零头抹掉不算,公子按着三十六亩付银子即可。」 李石笑着点点头,朝刘管事使个眼色。 刘管事掏出荷包,付了四百三十两的银票,又找出两只一两的银锭子。 典吏核对了数目,马上写下地契,盖上官印,一份留底备案,另一份交给李石,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出门。 李石拱手向杨萱道谢:「多谢杨姑娘,若非姑娘引见,事情肯定不会这般顺利。此时已近晌午,不如我做东请姑娘并尊仆吃顿薄酒以表谢意。」 杨萱笑着拒绝,「三爷不必多礼,往日我多次受李先生大恩,未能报答……区区小事,不必挂齿。」 两人正客气,忽见一顶四人轿子晃晃悠悠地走近,轿旁两边各一个十二三岁的黄门小太监。 能用太监随侍的,除了宫里来人便是王府中人,哪个都不好惹。 杨萱忙跟李石避到旁边。 只见轿子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人,身穿大红绣牡丹花团领衫,头戴乌纱帽,看年纪四十刚出头,白净的面皮上自带三分笑意。 不是范直又是谁? 杨萱屈膝行礼,「见过公公。」 范直扫一眼李石,温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萱连忙解释,「这是李山的三弟,从江西来,要在小沟沿买地,刚去户科取了地契。」 范直点点头,「铺子的生意怎么样?你那块地动工没有?」 杨萱道:「承蒙公公关照,这阵子都还不错……现下地里还没解冻,但是工料已备齐了,匠人是营缮司那边帮忙找的,差不多三月能开工。」 范直唇角露一丝笑,「可得抓点紧,要能在五月盖起来,圣上定有嘉奖……」 虽只寥寥数语,李石跟刘管事却暗中交换了好几次眼神。 面前的这位内侍面相看着和气,可他能穿大红常服,肯定不是寻常之辈。 听起来跟杨姑娘颇为熟稔,还说圣上有嘉奖。 又提到工部营缮司…… 也不知这位年岁不大的杨姑娘到底是何来路。 及至范直离开,李石对杨萱更是恭敬,将她送回椿树胡同不算,还特地到福盛楼要了一桌席面送过去。 菜肴不多,只十二道,可有葱烧海参、锅塌黄鱼、龙井虾仁,非常丰盛。 因怕路上冷了,食盒外面包了层厚厚的棉被,等摆到桌上时,菜肴还呼呼冒着白汽,浓郁的菜香扑鼻而来。 蕙心从来没吃过这么奢侈的菜,不迭声地说:「李三爷真是好人。」 春桃斥道:「这就是好人了?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话音未落,想起李山还在旁边,顿时涨红了脸道歉,「先生对不住,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话赶话说出来的。」 李山在杨家待久了,知道春桃性子爽快,只是无心之语,没放在心上,却解释道:「我三弟虽不是老好人,却也绝非大奸大恶之人。叫席面本是感谢姑娘辛苦,并无他意,春桃姑娘多虑了。」 春桃又赔不是,「都怪我口无遮拦,他日定当面向三爷赔礼。」 李山「哈哈」笑道:「不用不用,春桃姑娘以后说话注意就是,不用再多生枝节。」 李山这边揭过,杨萱却是狠狠将春桃训了顿。 傍晚,李山回到住处,李石向他打听杨萱的来历。 李山惊讶道:「不是告诉你了,是之前翰林院学士杨修文之女,扬州白鹤书院辛农的侄女。」 「可她怎么跟宫里内侍牵上线了?」李石把今天杨萱跟范直的对话说了遍。 李山知道丰顺帝对杨萱颇为看重,但其中详情并不清楚,遂将珍藏在匣子里的纸笺取出来,「杨姑娘是得了圣恩的,能认识内侍也不意外。」 李石接过纸笺对着烛光看了看,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这是圣上亲手所写,送给杨姑娘往外卖?」 第三章 李山点点头,「杨姑娘的铺子叫醉墨斋,在南池子大街靠近皇史宬那里,纸笺就在那里卖,一两银子一张。」 「一两银子?」李石不解,「我看就是三两五两都有人抢……你说我跟杨姑娘做个交易,她二两银子卖给我,我另外往外卖,如何?」 李山「嗤」一声,「你以为别人是傻的?这大半个月,想打纸笺主意的人多得是,杨姑娘谁都不见,她说这是圣上拳拳爱民之心,不可用来谋利。就是建典房,也是为了圣上分忧解难,三五年之内回不了本。」 说着,将纸笺收回,仍慎重地收在匣子里。 李石对着烛光沉吟许久,「大哥,杨姑娘许了人家没有,不如你娶了她。」 「你以为我不想?」李山「腾」地跳起来,「要能娶我早娶了,杨姑娘相貌一等一的好,性情也好,又会针线又能下厨还能开铺子赚银子。可惜人家名花有主,跟锦衣卫的萧大人早就两情相悦了,只因为现在孝期还没成亲……我早两年进京就好了。」 一个诗礼传家的闺秀竟然相中了锦衣卫的武夫? 李石越听越好奇,越听越觉得不简单,又问:「杨家还有什么亲戚,比如没出阁的姑娘?」 李山摇摇头,「杨家这边没有,辛家倒是有,可都隔着远,对了京都有两个,都已经嫁了人。」 杨芷嫁到夏家去了,而辛媛嫁给了张继。 李山还是通过张继跟杨萱搭上线的。 李石叹口气,喃喃道:「要是能攀个亲戚就好了,咱们在京都没有依仗……攀上亲戚,行事要方便得多。」 李山绞尽脑汁想了想,「要想拉近关系,就只有春桃了。春桃是杨姑娘身边的丫头,如今已经脱了籍,还一直跟着伺候。杨姑娘还有两个下人,也脱籍放出去,还给置办了房子,现下打理杨姑娘的点心铺子。」 李石顿时想起那管干脆的声音和利落的身影。 既然是丫头出身,李山以后是要做官的,身份跟见识就不太合适了。 他打理庶务,倒不在乎这些,只要为人本分良善就行。 默一默,问道:「春桃多大年纪,性情怎么样?」 「十七八或者十八~九岁,性情挺爽快,不是扭扭捏捏的,」李山笑道:「你不用打她的主意,她还担心你不是好人。」 将中午因席面而起的小小风波说了遍。 李石眸光一亮,唇角随之弯了起来。 接下来几日,李石隔三差五叫席面往椿树胡同送,甚至还买了刚绽开的玉兰花,送杨萱一串,送春桃一串。 春桃将花挂在门边,进进出出都带着沁人的香味。 李石看过杨萱的草图之后,跟刘管事商议,决定把这三十六亩地拿出二十亩盖典房,其余的盖成三进宅院,剩下拐角处一块地打算盖间铺子,开个杂货店。 杨萱又将程峪并工部营缮司的主事引见给李石。 李石此次来京除去刘管事外,还带了四个小厮和两个伺候吃穿的婆子,小厮都是李石身边得力的,不管跑腿还是做事都能支应起来。 李石见杨萱身边没人可用,便大包大揽地说:「杨姑娘若是放心,把修建典房的事情交给我,让薛壮给我打个下手,一应花费我都会记好账给姑娘过目。」 杨萱正也感到挠头,她对盖房子基本是一窍不通,而且工地也不适合她这个女孩子天天跑,既然李石这么说,她乐得躲清闲,遂满口答应了。 却又嘱咐薛壮,「李三爷年纪不大,经管了家中好几间铺子,你好生跟他学着,怎么跟人打交道,怎么跟人谈价钱,以后早晚用得上。」 薛壮实诚但并不木讷,知道这是个学习的机会,要做好了以后肯定得杨萱重用,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二月底,萧砺早先说定的木料和石料陆陆续续从大兴、宛平等地运到小沟沿,堆了好几垛。 李石担心被人偷走,跟杨萱商量,打算出银子雇几个人,让薛壮跟他的四个小厮轮流带着守夜。 萧砺得知,淡淡道:「不用。」 转天,他领着七八名士兵身穿甲胄腰挎长刀,在地上钉了几个木桩,系上麻绳,将工料围在里头,再往石垛上贴了张告示。 告示没写别的,只一个血红的「禁」字。 自此,每天都会有士兵过去溜达一趟。 可是木料仍是少了好几根。 这天,萧砺便押着一人跪在工料前,二话不说,抡起鞭子就抽,直抽得那人后背皮开肉绽。 开始那人还喊着告饶,说再也不敢偷拿了,马上就把木头送回来,慢慢地那人就没了声音,被士兵拽到马上。 萧砺板着脸提起中气,冷声道:「还有偷工料的,限明早天亮之前送回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围观的几十名百姓,个个噤若寒蝉,谁都不敢说话。 第二天,被偷走木料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薛壮神情复杂地对杨萱道:「萧大人真是……偷儿固然可恨,还没到要人命的地步,我看好几人都吓尿了裤子。」 杨萱不愿意,冷冷地说:「大人做事必然有他的理由,我看这会儿庄上正忙着耕田播种,你先回庄里忙吧,几时有事我再找你来。」 薛壮愣一下,低头行个礼告辞离开。 旁边的薛大勇涨得面皮通红。 杨萱温声道:「你们跟大人相处时候也不短了,应当知道大人品性,你觉得大人是滥杀无辜暴戾成性的人?」 薛大勇立刻回答:「不是。」 杨萱复道:「别人怎么讲说大人无所谓,可咱们仰仗大人吃饭,只有听从的份儿,没有评判的份儿。」 薛大勇重重点下头。 萧砺回来,听邵南说起这番话,两眼亮晶晶地对杨萱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是我仰仗你吃饭,我只能听你的,不能有意见,更不能指手画脚。」 杨萱粉面含羞,斜睨着他,「大人既然说出来,可得做到,不许反悔。」 「嗯,」萧砺点头,随之解释,「那个挨揍的是地牢里的囚犯,我应允他熬过这顿鞭子,往后再不用刑。鞭子看着抽得重,都是皮外伤,没动到筋骨,他现在对我感激涕零呢……反正就杀鸡给猴看,震慑一下那些手脚不干净的。」 杨萱弯了眉眼笑得开怀。 三月中,小沟沿终于开始动工。 杨萱忙得准备夏衣没腾出工夫去,萧砺却三五不时地过去溜达趟,回来之后就把工地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杨萱。 诸如李石在两家地皮之间平了条一丈宽的路,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穿过;又如又如,周遭百姓闲着没事过来寻活干,李石每人每天给十五文钱,管顿中午饭,比雇人要划算;再如,房子不是一间一间地盖,而是先挖出一整排地基,一排一排地盖。 末了还感叹一句,「李石算盘打得真精,李家这兄弟两人都是能人。」 李石如果空闲,也会带着账本跟杨萱对账,每次来都会带些诸如糖人、点心或者精巧的布老虎等小玩意。 上次带来五六只大风筝,其中一只美人风筝特地指名送给春桃。 杨萱看出不对劲,不方便直接问李石,便问李山,「三爷到底是个啥意思,春桃跟了我七八年,跟姐妹没什么差别。三爷这样做派太不地道……」 第四章 李山笑着解释,「我三弟见春桃姑娘性情爽朗行事大方,颇有好感,有心想……」 「难怪有话说百里异习,」杨萱断然止住他,盈盈笑道:「京都跟江西相距千里,习俗真是截然不同。我们京都的风俗是,男人若是对女人有心,会禀明父母请了媒人上门求亲,以示尊重。你们江西都是暗中定下来,不用禀告父母吗?」 脸上虽然带着笑,目中却满是讥诮。 李山面色一阵红一阵紫,好容易缓过来,对着杨萱一揖到地,「杨姑娘多有得罪,是我们兄弟考虑不周,还请见谅。」 杨萱冷声道:「先生言重了,非是先生跟三爷考虑不周,而是根本不曾为春桃的声名考虑。现下我跟春桃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自是被人轻看,倘或春桃是三品大员的姑娘,或者只是个小官吏的女儿,想必先生跟三爷也不会如此慢待。」 李山惊出一身冷汗,竟然无法辩驳。 春桃固然没有爹娘,婚姻事情上泰半能自己做主,可他跟李石却是有爹娘的,不管如何得拿出点诚意来。 想到此,对牢杨萱又是一揖,「惭愧惭愧,我这就修书一封禀明父母,若得同意,会择日请官媒上门。」 杨萱淡淡回答,「这是你们李家的事儿,不必告诉我。我们只等见了媒人再说话……对了,今天春桃另外有事,没法做先生的午饭,待会儿给先生叫席面吧。」 屈膝福一福,身姿轻盈地走出东厢房。 外头杨桂迎着问:「姐跟先生说什么了,为啥要我跟大勇避开?」 杨萱温声回答:「我打听一下你们最近的课业,先生说写字有进步,但背诵文章不太流利,以后还得多读多背。」 杨桂稚气地道:「我已经背熟了,是大勇背得慢,可是我背会刚学的,先前学过的就忘记了。」 「所以要温故而知新啊,」杨萱笑着拍拍他肩头,「先生教五天课休沐一天,休息的时候你们就把前面五天学过的重新背一遍。经常复习,就不容易忘了。」 杨桂重重点头,「好,我可以先背书再作画,画完画之后再背书。」 杨萱笑道:「这样安排很妥当……快进去吧,该上课了。」 李山默默听着门外对话,又隔窗瞧见春桃忙碌的身影,长长舒了口气。 这番谈话,李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石,杨萱却是对春桃守口如瓶。 春桃心思粗,而且李石送东西都是大大小小都有份儿,她根本没往别处想。 现在告诉她,没得给她增添烦恼,倒不如等李家真正托人求亲再说。 其实,杨萱觉得李家还不错,李山跟李石都是疏阔的性子,两人相处也很融洽,至少说明李家家里比较和谐,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 李石又打理庶务,无论如何亏欠不了春桃的用度。 杨萱气得是李石的态度。 早在几年前,萧砺便对她说过,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在意女人,必然会三聘六礼堂堂正正地求娶,而不是暗中送几样东西说几句好话了事。 李家是书香门第,她不信李石不明白这个道理。 摆明了还是觉得春桃无依无靠,以为笼络住春桃就能把人娶到手。 不管怎样,春桃跟着她姓杨,她非要为春桃争这口气,要为春桃撑这个腰。 时间过得飞快,桃花已然开败,杨柳早已堆烟,而院子里种的芍药花开始吐露出芬芳。 杨萱种了三株不同颜色的芍药花,一棵红的,一棵粉的还有棵开黄花的。 芍药花朵大,花瓣重重叠叠,一朵花能开七八天,不等这朵开败另外一朵又绽开了,整个四月都热热闹闹的,有花朵可以赏。 小沟沿也种了树。 李石在杨萱那块地的旁边挖条约莫三尺深的水沟,沟沿上种了一排柳树以便跟别人家的地皮隔开。 届时往沟里引上活水,放几条鱼苗,既能赏景又可以钓鱼。 头两排的房屋已经初具规模只差上梁,另外三排的地基也在挖了。 李石征求杨萱意见,是想把所有房屋一齐盖完一块上梁,还是先把头两排的利索起来。 杨萱思量片刻,决定头两排的先盖完,里头吊上天棚,粉刷好墙面,收拾利落了即可招人入住。 李石应声好,请大师合算出上梁的吉日。 可巧,正值杨萱癸水,据说行经女子不能看上梁,否则对家宅不利。 杨萱只得留在家中。 萧砺却是去了,给杨萱带回来一把铜钱,「上梁真是热闹,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每上一间房梁都放一挂鞭炮,洒一笸箩铜钱,足足放了十挂鞭炮,我给你抢回来这些铜钱。」 杨萱忍俊不禁,「你这么个大男人也去抢?」 「不抢白不抢,」萧砺很是理直气壮,「有的是人抢,好多比我年岁大,有几个老太太动作更利落,不等落下,跳起来就抢。」 杨萱哭笑不得,「老太太能跳起来?」 「能!」萧砺斩钉截铁地说,「眼神也特别好使……对了,还撒了许多核桃大小的巧果,我看沾了土就没捡。」 杨萱将铜钱上沾的尘土草叶抖落掉,用匣子另外装着,「过年的时候包给阿桂和大勇,不是说上梁的铜钱吉利吗?」 萧砺笑道:「下次上梁我再去抢。」 「你就这点出息?」杨萱嗔一声,「下次跟李山商量下,让阿桂和大勇跟着去看看热闹,阿桂还没见过上梁。」 萧砺便问:「你见过没有?」 杨萱嘟着嘴,沮丧地说:「没有。」 萧砺弯起唇角,柔声道:「下次我带你去,给你画个大圈,让撒铜钱的专门往大圈里扔,谁都不许进去跟你抢。」 杨萱乐得打跌。 萧砺瞧着她腮边那对跳动的梨涡,只觉得好似又要醉倒在里头,而周身血液仿似沸开的水一般咕噜噜冒着泡,四处奔走着,寻找可以宣泄的出口。 他俯身轻轻在杨萱脸颊亲了下,趁她翻脸之前,赶紧拥住她,柔声道:「过几天我兴许会面圣,我找人把小沟沿的典房画下来带给圣上可好?」 杨萱狠狠瞪着他,脸颊一层层晕染上动人的霞色,那双清澈如秋水的杏仁眼里,有些恼,有些羞,氤氲着波光。 萧砺看呆了眼,低低唤声,「萱萱……」 「大人!」杨萱叱一声,「大人以后不许……」那个「亲」字就在口中盘旋,却始终说不出来,转而问道:「你几时面圣?」 萧砺神情温柔,声音更好似窖藏的酒,醇厚低沉,「今天夜里审讯最后一个人犯,把供词整理一下,把奏章呈上去,看圣上几时召见吧……我想顺带把建造典房的进度禀告圣上,小沟沿这片空地如果能成,有可能会在广渠门附近照此改建。」 杨萱皱眉,「广渠门,那就是在外城了?」 「嗯」,萧砺点头,「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旁边有个法藏寺和保育堂,没少干缺德事情。现在又兴起个青莲教,最近常常作妖……最迟五六年,圣上肯定要整治那个地方,现在端看是如何整治法儿。」 杨萱默默盘算着,外城的地比起内城又会便宜些,五年过去,她手头上应该又积攒下一些银钱,倒是可以再卖点儿。 第五章 杨萱想得入神,浑然不觉萧砺看她也看得入神。 过得三五日,萧砺果然得蒙丰顺帝召见。 进宫前,特地回转来取了营缮司主事画的那张房屋布局的草图。 这次面圣时间久,直到天黑透了,杨萱才听到熟悉的马蹄声响。 萧砺走进院子,矮身摸了摸绕在他腿边打转的大黄,对迎出来的杨萱道:「你吃过饭没有?」 杨萱摇头,「面条擀好了,还没下,正等着大人。」 萧砺径自往厨房去,「我去烧火。」 两人很快做熟饭吃完,杨萱本以为萧砺会对自己说一下进宫的情形,没想到萧砺只简单地说了句「圣上夸图纸画得不错」,再无别话。 转天萧砺回来得倒早,吃过晌饭就回来,手里拎只蓝布包裹,麦色肌肤上缀满了细密的汗珠,被午后艳阳照着,晶莹璀璨。 杨萱坐在石凳上正拆杨桂去年的棉袄。 棉袄做得宽大,今年冬天还能接着穿,但是袖口跟领口脏得不像样,需得把表里拆下来洗洗,顺便把棉絮晒一晒。 见萧砺牵了马进来,杨萱颇为惊讶,「大人不打算出门了?」 「不出了,」萧砺走到梧桐树下,停住步子。 今天李山休沐,杨萱在太阳底下晒了盆热水,中午刚洗过头,这会儿头发还未干透,只松松地结了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 辫稍有些湿,洇透了身上单薄的夏衫,隐隐透出里面碧色肚兜的形状。 萧砺匆匆瞥过一眼便不敢再看,垂了头道:「我身上衫子脏了,这就进屋换下来,萱萱待会帮我洗一洗……盏茶工夫就换好了。」 杨萱应声好,等将棉袄拆完,上面线头都去掉,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撩开门帘走进厅堂。 刚进门,瞧见站在地当间的萧砺,不由怔住…… 萧砺身穿大红色的飞鱼服,含笑而立。 飞鱼服是锦缎的,右衽交领,肩头跟胸前绣着精致繁复的图样,有飞鱼、有行云,有流水,层层叠叠绮丽锦绣。 杨萱有些恍惚,不自主地想起前世见到萧砺时候的情形。 大雨铺天盖地,他满头满身都是雨水,瞧不真切相貌,只感觉那双眼眸里凶狠的戾气,让人望而生畏。 前世与现在的情形渐渐重合,杨萱呆呆地站着,一时竟分不清今年何年。 仿佛又是在大兴的田庄,每天闻着草香醒来,枕着虫鸣入睡,有风的日子站在窗前听风,下雨的时候站在廊下看雨。 日子漫长的好似怎么也过不到头。 杨萱莫名就落了泪。 萧砺慌了,抬手扶住她肩头,连声道:「萱萱,萱萱,你怎么了?」 「大人,」杨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大人,假如我嫁了人,可是过得不好,你肯不肯带我走?」 萧砺急切地说:「萱萱,你是我的,我会对你好,不会嫁给别人。」 「可是……万一呢?」 萧砺垂眸对牢她的眼,低声道:「我带你走,豁出去名声前程都不要,萱萱,我答应过的,只要你愿意,我带你走。」 「我愿意,」杨萱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什么是早点来? 早点到哪里去? 萧砺满心都是疑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感觉她灼热的泪水濡湿了衣服,浸润到他肌肤,烫得他的心痛得难受。 只更加紧的拥住了她,喃喃低唤,「萱萱,萱萱。」 良久,杨萱才止住泣声,自他怀里站直身子,手指抚着衣服上金线绣成的纹路,「硌得我脸疼。」 萧砺怔住。 她悲悲切切地哭了这么久,第一句话竟然是抱怨飞鱼服上的金线。 萧砺既无奈又觉好笑,低头看到她脸上果然红红一片丝线印子,柔声道:「我先把衣裳换下来……原本是想让你高兴高兴的。」 杨萱掏帕子擦掉眼泪,「我是高兴,圣上给你升职了吗?」 萧砺笑道:「升了千户,但最近没有空缺,还是暂任百户之职,享千户俸禄。」 「那也行……」杨萱抽抽噎噎地道,「大人换下衣裳我过水洗一洗,上面沾了眼泪怕会留印子。」 萧砺回屋将飞鱼服脱下来,另外换了件轻薄的衫子,候着杨萱洗干净,搭到竹竿上晾着,一边道:「圣上另外还有赏赐,不过还没拿到,等拿到再带你去看。」 杨萱仰头问:「是什么?」 萧砺有意卖关子,「先不告诉你,免得你到时哭不出来。」 杨萱瞪大双眼,不搭理他,甩手走回厅堂。 萧砺弯了唇角,紧跟着进来,给两人各倒杯茶,原原本本讲起昨天面圣的事情,「……圣上对典房的草图非常满意,说既是为百姓所建就得考虑百姓的需要和难处,还特地吩咐我告诉你,卖纸笺的红利他就不要了,让你补贴在典房上,别亏了银子。」 杨萱抿唇笑笑,嘟哝道:「想必圣上也不缺银钱了吧,从正月就不清静,到现在查抄了十几家,得抄出多少家产?」 萧砺低声道:「不算宅邸、田产和商铺,其余现银、珠宝首饰共有大约二十二万两银子。」 杨萱挑眉,「每家都有两万多两银子的家产?」 「不止,」萧砺道:「按以往的例,落入士兵手中约两成,当官的拿两成,余下的入册交给朝廷。」 那就是每查抄一户,当官的就能拿到四五千两银子。 杨萱真正讶异了,「你们也太大胆了,就这么明晃晃地欺瞒朝廷……那为啥不见你拿银子回来?」 「大头都交给指挥使了,不过我也攒了些。」萧砺从怀里掏出只荷包,「先前没告诉你,是不确定该不该拿,昨天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就没关系了。这是一万两的银票,另外给了义父一万两,我只拿了银票没要珠宝首饰,那些东西容易惹是非,你喜欢什么钗簪尽管去买。」 杨萱打开荷包,见里面卷着十几张面额不等的银票,也没有逐张计算,只沉吟道:「既然圣上知道你手里有银子,还是再买地好了,总得让他知道这银子仍旧是为朝廷花的。」 萧砺笑道:「就听你的,再买一百亩地。」 杨萱盘算着,一百亩地加上房子,六千两银子足够,还能剩下四千两,遂道:「剩下的可以买间大点的宅子。」 萧砺目光闪烁,「好地角的宅子不好买,等打听了再说。」 杨萱明白这个道理,叹口气道:「反正不急,慢慢打听着吧。」 过了两天,有官媒上门,来提李石求娶春桃。 这次礼数足,还带了四方表礼。 杨萱没收,淡淡地拒了,「我们在京都住惯了,嫁到江西人生地不熟的,再说春桃老实,家中没有父兄撑腰,要是被人欺负了,我也无从知道……还是想找个近便的人家,哪怕不在京都,保定或者真定也成。」 官媒笑呵呵地道:「姑娘别一棍子打死,男女结亲讲究缘分,不是有句话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的红线系上了,就是相隔千里也能结成亲。姑娘先考虑考虑,我回去再问问主家,过几天再来。」 第六章 待官媒离开,杨萱叫来春桃,讲了官媒提亲之事。 春桃红着脸道:「一切由姑娘做主。」 杨萱既好气又好笑,「别的我能做主,你的意愿却没办法。你到底觉得李石这人怎么样,能不能合得来?以后可是你跟他柴米油盐地过日子,别人可没法说。」 春桃无奈地叹一声,「我觉得配不上李三爷,他家境好,还有个举人兄长,我没爹没娘,手里也没银钱,要是嫁过去肯定被人瞧不起,还是算了吧。」 杨萱道:「这个放心,我不会让你被人瞧不起,你只想想李石这个人怎么样?」 春桃思量半天,又道:「江西太远了,真嫁过去就见不到姑娘了。」 杨萱仔细揣摩着她的语气,猜测道:「你觉得这人还行?」 春桃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杨萱心里有了数,开口道:「既如此,官媒再来,我就应了他。我想过了,李山后年下场应试,李石得盖典房,两人至少要在京都待两年,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早点成亲,若是能生个一儿半女,即便以后回江西,有孩子傍身也不会被欺负。」 春桃点点头,又问:「可李先生还没成亲,李石才行三,总得按着序齿来吧。」 「未必,」杨萱解释,「我估摸着李山没成亲是要等考完会试攀上户更好的人家,他是嫡长子理应慎重……李家既然来求亲,这些事情想必考虑过。等下次问问官媒。」 春桃应一声,患得患失地退下了。 转天,趁着萧砺回来早,杨萱跟他商量,「李石上门求娶春桃,我觉得这门亲事还行,想应下来。春桃现在身无长物,把小沟沿的地分给她十亩傍身可好?」 十亩地,加上房子,差不多五百两银子。 之前杨萱给文竹的那所院子是用了她的银子,事先没商量萧砺。 而小沟沿的地相当于两人合伙买的,杨萱得知会过萧砺才能决定。 萧砺浑不在意地说:「你看着办,你身边没旁人,就这几个信得过的,多赏点也没什么。」 杨萱连声道谢。 萧砺微笑道:「不用着急谢,我相中一处宅子,咱们现下去看看可好?」 杨萱看看天色,日影虽然西移,但夏天天长,离黑天还早,遂道声好,回屋换了件出门衣裳,跟萧砺一起出门。 走在路上,问道:「宅子在哪个位置,远不远?」 萧砺含混地道:「不远,就在南薰坊……你打算哪天回田庄,要住多久?我过几天忙,可能没法陪你去,早些把车马订上。」 再过八天是杨修文跟辛氏的忌日,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两年已经过去了。 杨萱轻叹声,「二十八回去,多住些日子,正好避开暑气,约莫六月初十回来。」 萧砺道好,「那就订两辆车,可以多带些东西回去,我要是得空就去看你。」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杨萱只觉得眼前的路越来越熟悉,心「怦怦」跳得厉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飘飘忽忽地落不到实处。 不多久,萧砺停在榆树胡同门口,将门上白色封条撕掉,掏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低声道:「进去吧。」 杨萱呆愣愣地迈不开步子。 这是她的家,是杨家三代人居住的地方,是她前后两世生长的地方。 泪水刚流出,就感觉手中多了条帕子。 萧砺凑在她耳边低声打趣,「先哭一阵,哭完了咱们看看怎么收拾。」 杨萱满眶的泪水顿时憋了回去,狠狠地将帕子甩到萧砺身上,「你讨厌!」 萧砺替她拭拭眼角,柔声道:「回家了,就不许再哭,以后咱们会过好日子,好好过,嗯?」 杨萱点点头,握住萧砺的手绕过影壁。 入目便是一片茂密的狗尾巴草,掩盖了原本平整的青石板路,往西瞧,竹韵轩门口的青竹依旧,那座精巧的太湖石假山却被湮没在杂草中,失去了灵性。 杨萱踏上台阶,走进二门,仪门旁王婆子经常坐的竹椅还在,只是落满了灰尘。院子里散落着几条帕子和两件女子衣衫,被雨淋日晒的,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颜色。 更有几本书册,已经被沤烂了,可怜兮兮地躺在墙根。 杨家人都爱护书籍,尤其杨修文,更将书册看得如同眼珠子似的,绝无可能随处乱扔,想必是那些军士们往外清理东西掉在地上,也没人想着去捡。 杨萱黯然神伤,被萧砺拉着走进正房。 正房更是凌乱,地上落着纸笔,墙上结着蛛网,茶盅歪倒在桌面上,也没有人管。 令人意外的是,辛氏当初陪嫁的家具竟然还在,虽然表面布了层厚厚的灰尘,但东西却是一样不少。 萧砺叹道:「因为那阵查抄的人太多,军士们没顾过来……那天面圣,趁着龙心大悦,义父说你给穷人盖典房,自己却还没有片瓦遮身,圣上就把宅子赏给你了。」 那天范直还提起英宗时候的杨阁老,说他两袖清风公正廉洁,辛苦大半辈子就攒下一处三进宅院和大兴的两百亩地。 丰顺帝正高兴,随口便道:「去看看,要是宅子还在,就赏给他们住。」 「赏给他们」和「赏给他们住」其实大不一样。 「赏给他们」是把宅子给了杨萱,而给他们住,意思宅院还是朝廷的,他们有权在里面住,说不定几时就要收上来。 范直心思细密,岂能听不懂这两者的差别,可他硬是装作不懂,当着丰顺帝的面儿吩咐太监,「让司礼监找人打听打听房子出卖了没有,要是没卖,着户科另外写下房契,连锁匙一并送给萧千户。」 经朝廷查封的房子,原有的房契就作废了,官府备案上会注明「查抄」两字。如果朝廷把房子重新发卖,可以拿着凭证到户科另立房契。 如果只是赏赐可以居住,那么这道手续就可以省了,选个日子进去住就行。 司礼监得了令,一层层布置下去,刚好今天连钥匙带房契交在了萧砺手里。 杨萱并不知其中有这些弯弯绕。 眼前破败的情形虽然让她感伤,可能将祖屋拿回来终究还是件非常欢喜的事情。 萧砺看着天色已晚,柔声道:「屋子的事儿不用急,这几天我先让人把院子里的草拔一拔,再把门窗重新上遍漆。你回大兴时,把春桃留下,让她跟文竹把屋里的东西归置一下,等你回来,就差不多能搬进来了……」 杨萱道声好。 春桃跟文竹都在杨家待了好多年,肯定知道该如何收拾。 也免得她触景生情,看着心里难受。 两人商定好,将门依旧锁好,原路回到椿树胡同。 转天杨萱跟春桃说了要回田庄,让她跟文竹带人清扫旧屋之事。 「姑娘得回祖屋了?」春桃惊喜不已,「姑娘放心吧,我跟文竹姐一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跟以前一样。」 杨萱轻叹声。 第七章 跟以前一样是不可能的,屋里家具虽在,可摆设瓷器全没了,博古架上空荡荡的。再者,人也不是先前的人,怎可能一样? 杨萱摇摇头,挥去心底哀怨,打起精神先把这阵子需要用的纸笺准备好,又收拾了去田庄要带的行李。 五月二十八,杨萱带着杨桂与薛大勇,并蕙心邵北两人一同回到大兴。 安顿下来头一件事,就是准备了纸钱、香火到半山坡上坟。 仍是薛猎户陪着。 等杨萱从坟前起身,薛猎户道:「过二周的祭牲我准备了些,庄户上老少爷们都在,都能跟着来磕个头。」 杨萱眼里噙着泪,低声道:「多谢大叔帮忙周全。」 薛猎户道:「姑娘别见外,这都是应当应分的,姑娘每年收我们四成租,年景不好的时候还免租子,周遭另外几处庄子都收到七成租了……都叫苦连天怨声载道的。我拘着庄里人不许乱说话,倘或别人问起,就说大家都差不多,这个世道,随大流才能保平安。」 说出去杨家租子少,其余田庄的佃户自然羡慕,可主家听着就不那么对劲了。 太特立独行或者标新立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招来麻烦。 杨萱抽抽鼻子,笑道:「大叔考虑得周到。」 薛猎户长长叹口气,「我这一把年纪了,经过多少事儿……薛壮那畜生我已经骂过他了,可怜我大哥过世早,薛壮在女人手里长起来,眼窝子就是浅,不明是非不分好歹。以后不让他跟着丢人现眼了,在庄上把地种好了就行,倒是老张头那家的大孙子有几分胆气,姑娘要是需要,得空把他叫到跟前看看。」 杨萱想一想,应道:「那就明早吧,让他吃完早饭到祖屋。」 转天一早,杨萱刚起床,蕙心嘀咕道:「天还没亮,就有个人在门口转悠,我让他先回去,可没过多大会儿又来了。」 杨萱料想是张大爷的大孙子,吩咐道:「让他进来吧。」梳洗罢,整好裙裾。 刚出屋门,就看到蕙心引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来。 少年生得浓眉大眼,很是周正,可举手投足间却甚是拘谨,匆匆扫过杨萱一眼后,再不敢看,只低头盯着地面。 杨萱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平常都做些什么?」 少年回道:「我叫张永旭,平常就是在地里干活,瓜熟了到镇上卖瓜,秋天采了蘑菇草药也挑到镇上卖。」 「这么说你账头算得不错,认识字吗?」 张永旭红着脸道:「镇上店铺招牌上的字我认识,别的字不认得,再就能写自己名字。」 杨萱抿嘴笑笑,「你为啥想跟我去京里,田庄不好吗?」 「好,」张永旭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庄上挺好,薛大叔说男人就应该多经点事儿,多见见世面,一辈子留在庄上没出息。还说,要多学本事,这样姑娘有事的时候能帮上忙。」 杨萱心头一暖,声音愈加柔和,「我身边的确缺人手,最要紧的有两件差事,一是我有间笔墨铺子,想找个伙计收钱算账四处跑腿,另一桩是想有个在工地跑的人,要学着怎么跟匠人打交道,怎么跟官府打交道,怎么应对街头上的泼皮闲汉。你觉得自己能干哪个?」 张永旭犹豫半天,「我不知道,怕干不好,可我能学着干。」 杨萱思量番,决定还是让他从容易的着手,便道:「那你先到铺子跑腿吧,干一两年再说。」 张永旭忙不迭地答应了。 杨萱又道:「我这次在庄上住十天,回去的时候带着你一道,你跟你祖父还有爹娘说一声,去吧。」 「哎,」张永旭欢快地应着,对杨萱行个礼,大踏步跑了出去。 不多久就听到街上传来张大爷的斥责声,「你个兔崽子,跑什么跑,就不能稳重点儿?」 杨萱不由抿了唇微笑。 过两天,杨桂带着庄上男人到坟前祭奠,杨萱则跟妇人们在家里做饭摆席,风风光光地了二周年祭。 转天下午,萧砺竟然来了。 杨萱极为欢喜,笑问:「不是说没空吗?」 萧砺道:「我终于找到恩人的下落,就在附近的吴家村,我正打算去探访一下,顺道来看看你。」 杨萱由衷地替他高兴,「不枉你找了这些年,终于找到了。」 萧砺无奈道:「以前人微言轻,别人不当回事……最近升职,得了赏赐,别人也想起这件事来了。」 杨萱道:「世情如此,有什么办法?大人快去吧,夜里要回来吃饭吗?」 萧砺笑一笑,「说不准,你不用等我。」 杨萱点点头。 夜里,萧砺果然没来,接下来几天也没再见到他踪影。 杨萱并不在意。 她已经习惯了,萧砺差事不由人,三五天没有音讯是常有的事儿。 杨桂真正是得了自由,天天跟薛大勇到处乱跑,因为有邵北照看,杨萱也不担心,随便他们往哪里胡闹,只别往青衣河边就行。 于是,今天从柴垛里掏出两只鸡蛋,明天不知从谁家地里摘了只甜瓜,再然后追得张大爷家的白鹅满街跑。 张大爷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笑,「小子没有不胡闹的,不用管,长大自然就好了。」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初十。 傍晌午,宏茂车行的马车如约而至,来接杨萱等人。 因正午日头太毒,不但人受不了就是马也经不起这么不停地奔波,所以杨萱先歇了会晌,等到未正时分才出发。 跟前几次一样,佃户们仍是摘了许多瓜果蔬菜,交由杨萱带回京都。 一路赶得急,到达京都时还不曾关城门。 马车停在椿树胡同,蕙心轻巧地跳下马车,回身将杨萱扶下来。 大黄听见声音,「汪汪」叫两声,撒着欢儿跑到杨萱脚前打转。 紧接着邵南也走出来,看到杨萱招呼一声,开始帮着车夫往下搬东西。 杨萱不操心这些杂事,进门绕过影壁,便是一愣。 院子里,萧砺跟个女子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位中年妇人溜达。 直到溜达过小半圈,萧砺转过身,好像才看到杨萱似的,笑道:「回来了?」 杨萱笑笑,目光落在旁边的女子身上。 那人十八~九岁的模样,穿件半旧的碧色袄子,脸盘有些圆,一双眼微微眯着,眉间眼底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得意与欢喜。 正是有过数面之缘的方静。 杨萱惊讶不已,正要开口,方静已经笑道:「杨姑娘,这次我不用再给你磕头了吧?」 萧砺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萱,「早知道你们认识,我也不用费那么多工夫到处寻找。」 面色很平静,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方静接口道:「是啊,早知道萧哥哥在京都,我娘的病何至于到现在都没好利索。」 杨萱听着不对劲儿,淡淡答道:「早知道我该学学周易,摆个卦摊或者打个卦幡,掐指一算就能算出你们之间有渊源。」 第八章 再不多言,径自回到东厢房,想一想觉得心里窝着火,复出来,对方静道:「方姑娘恕我眼拙,当初我真不知道您是萧大人的救命恩人,只觉得你跪在我跟前哭得可怜,头一次我许给你五两银子,第二次忍着爹娘过世的伤痛又给你二两银子。早知道,我岂敢受方姑娘的头,该跪下来叩谢方姑娘才是。」 「哐当」摔了门帘进屋。 「哎……」方静看向萧砺,「萧哥哥,杨姑娘的脾气……我就是随口说一句,开个玩笑的,她倒当真了。我也没说错呀,以前见到杨姑娘可不都是要磕头问安的?」 萧砺皱下眉,温声道:「萱萱年岁小,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转头问方母,「婶子累不累,要不再走两圈?」 方母回头朝屋里看了眼,赔笑道:「今儿乏了,明天再走……天色不早,稍歇歇该吃晚饭了。」 萧砺应声好,用力搀扶起方母,送回西厢房,再出来,瞧眼东厢房紧关的房门,走上前,轻轻敲了下,「萱萱,萱萱?」 杨萱开了门。 她刚换过衣裳,把头发也散开重新梳了,没绾髻,只结成两条马尾辫,自耳后垂下来,神情浅浅淡淡的,「大人有事?」 萧砺柔声道:「没事儿,你……当年若不是方婶子和阿静相救,我可能活不到今天,她们受了不少苦……我应允照顾她们以后的生活。」 「大人做得对,」杨萱点点头,「受人之恩理当涌泉相报。」 萧砺轻轻舒口气,「我央义父请了周太医来给方婶子扎针,每三天扎一针,已经扎过两针,未曾付过诊金,明天又……」 杨萱当即回屋拿出匣子,把里面银票都递给萧砺。 萧砺笑道:「拿这么多做什么?我手头有银两,我是想周太医不收诊金,但是不能白欠这个人情,你说送点什么给他才好?」 杨萱默一默,开口道:「送礼得投其所好,先打听下周太医喜欢什么再说。」 萧砺点点头,「也好,我问问义父……你一路回来饿了吧,我这就让春桃摆饭。」 杨萱道好。 不多时,春桃手里端着两只碟子走进来,瞧见杨萱,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杨萱猜出几分,出门跟春桃一道去了厨房。 春桃满腹的牢骚就忍不住往外发,「这个方静太讨厌人了,天天什么都不干还颐指气使,一会儿要炖鸡汤,一会儿要炖鱼汤,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杨萱淡淡道:「家里有病人,是该多炖些汤水……何况还是大人的恩人。」 春桃气道:「她要是好声好气也就罢了,炖一锅鸡汤大家都能跟着喝点儿,可她那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让人恶心,还瞧中了姑娘的缥色袄子,让我买布回来给她照样做一件。」 那件袄子是洗干净叠在床头的。 杨萱沉着脸问:「她进我屋里了?」 「嗯,」春桃忿忿不平地说,「那天差不多也这个时候,我正做饭呢,大人带那娘俩回来,老的不能动弹坐在椅子上,方静走了东屋进西屋,还到两间厢房转了转。大人原本说把她们安置在跨院里,清静,方静不愿意,看上姑娘屋子了,说亮堂。大人没许,把西次间让给她们住了。」 正院的几间屋子都糊着绡纱,而跨院因为松枝走了之后空着,还是之前的糊窗纸。 方静不乐意也是正常。 可她初来乍到,也太不见外了吧? 哪里来的底气挑挑拣拣? 杨萱抿抿唇。 还用问吗,自然是萧砺给的底气。 有萧砺撑腰,所以她们才能有恃无恐。 叹一声,又问:「祖屋收拾得怎么样了?」 春桃嘟哝道:「松枝找了几个婆子帮忙,头几天我跟文竹姐带着她们把杂草拔了,正院几间屋子差不多都收拾停当,这几天我在家里伺候这对祖宗没有空过去,只文竹姐在,不知道现下什么情况……对了,我看文竹姐肚子大了,问她是不是怀上了,她不肯说。可那几个婆子看着说像是有孕。」 「真的假的?」杨萱顿时急了,「文竹真是,天大的事儿都不如孩子重要,明儿你去问问她,就说我说的,让她赶紧回家歇着,什么事情都不许干……明天一早就去,不用在这儿待着。」 春桃应一声。 这时院子里传来方静的声音,「怎么还没把饭端过来?」 春桃找出碗正要盛饭,杨萱止住她,「不用管,没名没姓地使唤谁啊?你现在是自由身,不是谁的奴才。」 春桃立马将铲子往旁边一扔,长长出口气,「我是不想搭理他,可看到萧大人就腿肚子发软,也不想坏了姑娘和大人的情分。」 杨萱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也以为自己跟萧砺是有情分的,可这情分跟当初的救命之恩相比,却只是薄薄一张糊窗纸,手一戳就破了。 远不如萧砺曾经吃过的那盘红薯,那块薄饼以及方母为他缝补的那件破衣裳。 不由叹口气,正要开口,瞧见萧砺大步走进来。 萧砺温声问道:「饭还没有好,婶子有些饿了。」 「好了,」杨萱指指锅,「我跟春桃商议事情一时忘了。对了,有件事想跟大人说。」 萧砺揭开锅盖,一边盛饭一边道:「什么事情?」 杨萱低声道:「刚春桃说祖屋那边收拾得差不多了,现在家里人多,明天李山又得过来上课,进进出出不方便,也妨碍方家婶子养病,不如明儿让春桃带着杨桂他们去祖屋住,两下都便宜。」 萧砺想想也是,院子本就不大,杨桂跟薛大勇课余要满院子跑,方婶子要练习走路,碰着撞着不好。 还有李山、方静,男男女女的在一个院子进出,着实不方便。 遂点头道:「也好,春桃自己怕顾不过来,让兰心和邵北跟着过去。」 杨萱正有此意,笑盈盈地应了。 案台上昏黄的烛光映着她的脸,像是拢了层金色的薄纱,更显柔和。 萧砺定定地瞧她两眼,唇角弯了弯,「晒黑了些。」 杨萱笑道:「在外面走动得多,免不了。」 萧砺盛好饭,柔声道:「快过去吃吧,待会儿怕冷了。」 「我不饿,」杨萱摇摇头,「你们叙旧我插不上话,彼此都别扭,大人去吃吧,我还有话交代春桃。」 萧砺便不勉强,两手捧着四只饭碗走去厅堂。 杨萱心里有些冷,一下子就没了胃口。 春桃蹲在箩筐前翻捡着从田庄带回来的东西,取出只甜瓜,洗了洗切成两半,抠掉里头瓤子,递给杨萱,「姑娘先吃只瓜,我摊个鸡蛋饼咱俩吃。」 说着,洗干净锅,重新生了火,摊出来两只蛋饼,两人分着吃了。 杨萱再回到厅堂,那三人已经吃完了饭,碗筷却还没撤,正回忆往日美好的时光。 杨萱没搭理,径自走进东次间,就着明亮的月色脱下衣裳上了床。 门外方静的声音绵绵不绝地飘进来,「萧哥哥,你还记得咱们一笸箩网住四只麻雀吗,拔了毛烤着吃,真香!」 「萧哥哥,你还记得院子里藏的冻梨吗,咬一口全是冰渣子。」 第九章 又是方母的声音,「以为这辈子就瘫在床上等死了,没想到还有站起来这天。来扎针的太医是给宫里娘娘瞧病的吧,婶子跟着阿砺享福了……一早就知道阿砺有出息,仁义。以前夜里起来给你们盖被子,阿静睡得猪似的,阿砺每天起来都跟婶子道谢……」 杨萱烦躁得要命,不愿意听,可那声音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想缩进被子里,又闷得要命,热出一脑门子汗。 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听到外面传来椅子的响动和萧砺的声音,「婶子慢点,这里不用管了,待会儿我收拾。」 方静道:「萧哥哥性子真好,杨姑娘就在家里白吃白住啥事儿都不干?」 就听萧砺答道:「萱萱今儿赶路累了,她没有不干活,往常家里都指望她操持。」 方静又道:「住着别人的屋子就该有点眼力,萧哥哥救她一命,还收留她住下就不错了。」 杨萱听得满肚子火气,只恨不得跳起来指着方静鼻子骂她几句,可她终是拉不下脸面口出秽语,又不愿当着萧砺面前争吵,默默骂了好几句,「无耻、卑鄙、混蛋」,心里才觉舒坦了些。 夜里没睡好,第二天便起得晚,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院子里传来杨桂跟薛大勇朗朗的读书声。 杨萱侧耳听了听,是之前学过的《增广贤文》。 这两人在田庄玩疯了,马上李山就要进家门,又想起用功来了。 杨萱抿嘴笑笑,梳洗整齐走出房门,迎面就看到厅堂桌子上摆着早晨的剩饭剩菜,用过的玩筷杯碟就那么摆着,并没人收拾。 适才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蕙心在廊下扎马步,听到脚步声,转过身见是杨萱,忙上前问安,「……大人一早就走了,春桃姐跟兰心姐去了祖屋,姑娘想吃什么,我去做。」 杨萱扫一眼桌子,摇摇头,「我不饿,待会儿出去吃。」 走到东厢房隔着窗棂看了看用功的两人。 这时方静从屋里出来,站在廊下大声吩咐道:「杨姑娘,你把桌上碗筷子收拾了,然后出去买条鱼做个鱼丸子。萧哥哥说你做这个拿手,我娘正好馋这口。」 杨萱尚未回答,只见李山从影壁后面转出来,显然也听到了这番话,满脸诧异地看向方静。 方静见有外人来,愈加摆谱,「昨天萧哥哥体谅你路途劳累,今儿歇过来了吧?该干的活儿赶紧干,别磨磨蹭蹭的。」又扬声吩咐邵南,「上次抓的药吃完了,再去照着方子抓一副来。」 邵南答应着,伸手道:「抓药的钱?」 方静对杨萱道:「萧哥哥的银子都在你哪里,给他。」 杨萱只作没听见,对李山苦笑道:「先生明儿不用过这边来了,直接往榆树胡同去。我让春桃在胡同口等先生……今儿午饭也请先生将就些,给那两个买笼包子吃,这个地方没法待了。」 李山小声问:「这是哪里来的泼妇?」 「你还是问萧大人吧,」杨萱没回答,带上蕙心,又往倒座房叫了张永旭,也不管方静在后面大呼小叫,拔腿就走。 走到门口看到邵南,抓几枚铜钱给他,「中午买包子吃。」 此时早点摊子还没散,杨萱要一碗豆腐脑要一只糖饼,吃了个肚子滚圆,慢悠悠地走到榆树胡同。 院子里杂草已除净,松枝拿把剪刀在剪枯掉的竹叶,瞧见杨萱,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唤道:「姑娘。」 杨萱问:「文竹呢?」 松枝指指内院,「里头。」 「听春桃说,文竹有了孕,多久了?」 松枝憨憨地笑,嘴巴快咧到耳根子了,「五个月了,郎中说应该是个小子,十月头上能生。」 杨萱气道:「既是有孕你怎么不体谅她些,还让她来干这些重活?赶紧带她回家,不生出来不许出门。」 松枝搓下手,为难地说:「家里都是她说了算,那天春桃说姑娘得回祖屋了,文竹兴得连夜就要过来收拾……我拦不住她,好在快收拾利索了,没多少活计。」 杨萱无语,走进竹韵轩透过洞开的窗棂往里瞧了眼。 原先汗牛充栋的书架几乎都空了,只零星竖着十几本书。几张长案却是擦得非常干净,正适合杨桂他们读书。 杨萱略略扫两眼,没细瞧,走进二门。 二门里树木尚未修剪,地上杂草也拔净了,窗棂上刷了绿漆,糊着浅霞色绡纱,一派清新气象。 春桃蹲在地上清洗帐子,文竹则指挥着两位婆子把被褥搬出来晾晒。 看到文竹知道轻重,没有干那些重活,杨萱心头略松,上下打量文竹两眼,笑道:「你们两人瞒得真紧,要知道你是双身子,就不告诉你了。」 文竹红着脸道:「我也是才知道……先前月事或早或晚没个正经日子,加上铺子里忙,一直没想起这茬来,还是上个月月中突然觉得不对劲儿,才请了郎中……怕害羞,没好意思跟姑娘说。」 杨萱长长舒口气,「看来还是孩子贴心,没让你受罪。」 旁边婆子听见笑道:「可不是,郑太太心真大,还不如姑娘老道。」 杨萱含笑解释,「我娘生我弟弟时,我都九岁了,那会儿听我娘跟嬷嬷说的话,到现在都记得真真儿的。」 春桃洗完帐子,搭在竹竿上晾起来,笑道:「我家姑娘从小记性好使,看过的文章读过的诗都记得牢……原先的被褥都在,晒一晒还能用,那今天夜里我们就歇在这儿了?吃过晚饭我把阿桂他们带过来?」 杨萱看看旁边的被子,摇摇头,「还是拆了把棉花弹一弹重新絮吧,时候久了不盖里头长霉,谁知道有没有小虫子?我先把张永旭送到醉墨斋,让他跟着学徒,然后到车行雇辆马车,把你们的床和被褥都搬过来……晚饭不用做,叫桌席面送过来,正好这边地方大,咱们吃席庆贺乔迁之喜……」 文竹道:「让松枝去,大热天,姑娘别跑出汗来。」 杨萱想一想,笑道:「行,那让松枝去雇车,顺便找三四个扛活的,半下午的时候去椿树胡同,我在那边等着告诉他们搬什么东西。席面也让松枝定,早点送过来早点吃。」又对婆子们道:「几位婶子也别走了,中午凑合着吃包子,夜里吃席。」 婆子们嘻嘻哈哈地答应了,「那敢情好,多谢姑娘美意。」 杨萱便不耽搁,带着张永旭去了醉墨斋,对罗进与钱多道:「这是我新找的小伙计,你带两天看看行不行?要是能用,就留他在这里干,要是不合适,我还有另外用他的地方。」 罗进抬眸扫了张永旭两眼,问道:「认字吗?」 张永旭老老实实地答道:「认的不多。」 罗进再没说话,钱多则认认真真打量张永旭一番,笑道:「先在这干吧,每天辰正过来,酉初打烊,要有别的事儿,提前知会声。」 张永旭立刻应道:「好,那我现在干点什么?」 钱多大手一挥,「随便转转,先熟悉熟悉,你觉得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张永旭求助般看向杨萱。 杨萱笑笑没吭声。 她眼里看到的活计是两把椅子没摆正,试笔案上的纸张没摞好,先前客人看过的笔没有归位,再就是几盆案头清供排得不是那么整齐。 第十章 这些都是顺手的事儿,只要眼里有活儿的人都能看出来。 更重要的是,通过观察货架子,了解笔墨纸砚是怎么摆的。诸如毛笔为什么是按照材质不同摆放,而不是按照大小? 纸为什么不把清雅漂亮的纸笺摆在显眼处,而是堆放着成摞的生宣、熟宣、半生半熟宣? 前者是因为笔尖的大小粗细一目了然,而三紫七羊、五紫五羊却是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出来。 后者是因为几种宣纸销量最大,最为常用,而纸笺不过是锦上添花用来附庸风雅的东西。 不管是开什么铺子,卖得最好最赚钱的东西永远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钱多让张永旭随便转转,也是想看他有没有灵性。 杨萱没打算在铺子里多待,略略站了会就撩帘走出去,钱多追出来相送,嬉皮笑脸地说:「我前两天到小沟沿看了房子,东家真够意思,最好的院子留给我了……我是想问问能不能在跨院西围墙开道门,就是不用经过正院直接可以进出?再就在跨院盖一整排厢房,靠着东围墙盖,里面隔成三间,安上木架子。」 「你事儿真多。」杨萱嘟哝,「怎么不早说?」 钱多赔笑哀求,「之前不是没去看吗?只顾得替东家照看铺子了,成千上万的银子打手里过,每个月只赚区区二两……东家早还说给我涨工钱呢?」 杨萱给气笑了,「那你是嫌工钱少了?」 「不少,不少,」钱多连忙打躬作揖,又问,「工地上正好有匠人,盖起来容易,否则我还得另外请人。东家看在咱们往日的交情上……」 「谁跟你有交情?」杨萱斥一声,却是笑着道:「你仔细想好了,告诉工地上李石李三爷,让他吩咐匠人们,说给我听我也不懂这些。」 钱多笑道:「有了东家这句话,这两天我就去。」朝杨萱挥挥手,闪身窜回醉墨斋。 杨萱看着他利落的身形,心思有些恍惚。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萧砺给她撑起一片天,是钱多跟程峪帮她打下这基业。 而钱多他们跟她素不相识,完全是看在萧砺的面子上。 萧砺待她是情真意切,她为什么不能爱屋及乌容忍了方静母女? 杨萱自省半天,想想方静盛气凌人的态度,觉得还是忍不下。 她舍不得萧砺,可萧砺重情意,重承诺,既是应许要照顾方静母女,肯定是要照顾。 那她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就是。 杨萱打定主意,转身往回走,才迈步,就觉得眼前金星乱窜,两眼一黑就要倒下,所幸蕙心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了。 杨萱勉力指指墙边阴凉地。 蕙心会意,半扶半拽地将她搀到墙根,急切地问:「姑娘要不要紧,我让铺子小哥请个郎中?」 杨萱靠墙站定,摇摇头,「不用,是太阳底下站久了,歇会儿就好。」 站了约莫盏茶工夫,觉得精神好些了,顺着原路慢慢往回走,却不敢在大太阳底下晒,只溜着墙角走。 回到榆树胡同,蕙心立刻端水伺候她洗脸。 春桃也看出她面色白得瘆人,慌忙将才煮的绿豆汤倒了碗,放在石桌上凉着。 院子里的桂花树根深叶茂,在地上笼起好大一片阴凉。 杨萱喝着绿豆汤,吹着习习凉风,觉得精神气儿一丝一丝地又回来了。 松枝进来回事,说已经去车行订了车,因怕一辆马车装不下,还加了辆牛车,约定好了申初时分在椿树胡同口等着。 席面也定好了,酉初时候送到,按十二个人的分量准备的。 杨萱道声好,瞧着手里的碗,又想起一事,吩咐松枝道:「麻烦你去醉墨斋跑一趟,刚才忘记说了,让钱多去小沟沿时,记得提醒李石也备点绿豆汤,免得匠人中了暑气。」 松枝应着退下。 春桃看杨萱脸色好了许多,松一口气,问道:「姑娘中午想吃点什么?」 杨萱笑道:「我不饿,早晨起得晚,又吃得多,现在还饱着,你们吃吧,刚才看到街上有卖夹馅火烧和韭菜合子的,闻着挺香,要不你们去吃那个?」 春桃怕文竹禁不住饿,便不推辞,从荷包抓一把铜钱交代蕙心去买火烧和合子,又跟杨萱商议屋舍的安排。 杨桂跟薛大勇一起住先前杨桐住的清梧院,竹韵轩给两人读书写字用。邵南兄弟和张永旭住松枝他们之前住的群房。 杨萱仍想住玉兰院,被文竹劝住了,说后罩房不方便。 杨萱想想也是,如果还跟以前养在深闺,住后罩房也就罢了,现在下人们时不时要来找她回事,钱多松枝也经常过来,不如正院方便。 故而,杨萱便住在辛氏之前的东次间,春桃跟兰心姐妹仍住在西厢房方便使唤。 眼下就只缺个厨房做饭的。 兰心姐妹会做,但只是勉强入口,春桃管着一大堆事,腾不出手,总不能让杨萱下厨做给她们吃。 文竹便道:「那我留神着,有手艺好而且干净利索的婆子,就带她来给姑娘看看。」 其余婆子也应允着帮忙打听。 几人商议定,蕙心已经买了饭回来。 杨萱怕别人不自在,推说要歇晌,回了东次间。 先前春桃洗的帐子已经干了,就挂在床上,帐顶是水墨画的虫草,轻风吹来拂动帐帘,蚂蚱一动一动似是活了般。 杨萱瞧了片刻没有睡意,索性起身寻到纸笔,研出一池墨,一笔一笔地合算账目。 萧砺每月俸禄都是有数的,除去这个外,再有是刚从大同回来给过她一千两银子的赏赐,以及前不久的一万两。 好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买地,那一万两的银票仍在。 想要还回去的就只有一千二百两银子和杨家的祖屋。 祖屋占地不大,可地角好,至少值八千两银子。 八千两加个一千二,再加上一万两银票,总共还给他两万两好了。 多出的就当作感激他这两年的照拂。 杨萱有银子。 醉墨斋从正月开印开始卖纸笺,到现在正好五个月,每天卖一百张,除去成本之外,净赚一万五千两。 原本有七成是圣上的,可圣上既然开口赏给她,她就先借用一阵子。 反正账目记得清楚,几时圣上反悔了,她会一文不少地还回去。 杨萱提笔往纸上写,而泪水不受控制般扑簌簌往下掉,眼泪晕花了墨迹,也模糊了她的眼。 朦朦胧胧里,仿佛看到萧砺弯着唇角对她说,「往后我的事情都让萱萱管着,我穿什么衣吃什么饭,还有每月领了俸禄都给萱萱管。」 又好像是寒冬腊月的清晨,萧砺顶着冷风回来,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我买了糖饼,还热着,萱萱趁热吃。」 还是寂静的夜晚,两人对着同一支蜡烛,她做针线,萧砺拿着刻刀吭哧吭哧刻木头,刻一会儿抬起头朝她笑…… 他整天「萱萱」「萱萱」不断口,又时不时地说「我的萱萱」。 可为什么有了恩人「静妹妹」,就不顾他的萱萱了呢? 第十一章 杨萱泣不成声,哭过一阵儿,掏帕子擦擦泪,将桌上纸团了,另外铺一张,用镇纸压着,写一行,擦一把泪,终于把账目罗列清楚。 待得墨干,将纸对折再对折,仔细地放进荷包里。 再坐会儿,感觉日头已经不像方才那么晒了,杨萱重新梳过头发,整了整衣衫,叫上蕙心往椿树胡同走。 走到门口,正见李山出来。 李山摇着头问:「大半天你上哪儿去了?」 杨萱笑道:「到榆树胡同,把阿桂他们读书的地方收拾出来。」 李山朝院子里努努嘴,「萧兄弟也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两人,真是不可理喻……别的我也不多说,你心里肯定有数,早点搬出去也好。」 杨萱本也不打算跟李山多少什么,只嘱咐他别忘记明天直接去榆树胡同。 待李山离开,杨萱问邵南,「家里有什么事儿发生?」 邵南低声道:「那位腿脚不好的方婶子在院子里走,大黄凑上去,被方姑娘踢了一脚,阿桂少爷跟她理论,她骂少爷是吃白饭的……阿桂跟大勇想动手,李先生给拦住了。」 杨萱咬咬唇。 难怪大黄今儿没出来,按往常只要家里人进门,它早蹿出来了。 杨萱绕过影壁,瞧见杨桂跟薛大勇腰杆挺得直直的,正在习字,大黄可怜兮兮地躺在他们脚前,骨碌碌的大眼睛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见到杨萱,大黄没精打采地呜了声,完全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图。 杨萱蹲~下身子摸摸它的头,大黄这才打起精神,摇了摇尾巴。 杨萱看它身体四肢都没有伤处,猜想大黄许是心灵受到伤害了,抿唇一笑,又轻轻拍了拍它。 杨桂跟薛大勇直到写完手中一整张纸,才转过头喊「姐」。 杨萱笑着打趣他们:「今儿怎么知道用功了?」 薛大勇慢条斯理地回答:「先生说,考中进士当了官就能惩治刁民。」 「不让她们欺负大黄和孩子。」 杨桂紧跟着补充。 杨萱哑然失笑,只道:「科考举仕得用功,不能今天想起来写两页大字,明天想不起来就不写,每天都要坚持用功。」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能坚持。」 杨萱拍下杨桂肩头,「你们俩把衣服还有书本笔墨都收拾好,一会儿搬到咱们家里去,不住这了。」 杨桂高兴地问:「是咱们自己的家吗?」 杨萱重重点点头,指挥着俩人把衣物放进箱笼,把书本用麻绳捆成一摞,然后把两人被子叠整齐,用床单卷好打上结。 没多大工夫,松枝和春桃带着四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进来。 趁他们搬东厢房的时候,春桃跟蕙心飞快地将西厢房收拾利落。 不单是衣裳被褥,连同屋里的床跟衣柜都要搬过去。 一趟没搬完,让马车跟牛车又跑了第二趟。 因见第二趟东西不多,杨萱便让松枝把厨房里的瓜果菜蔬搬到车上,还有院子里的柴禾。 起先搬厢房里的物品时,方静没吱声,看到有要搬柴火,她沉不住气了,尖声问道:「杨姑娘要搬哪儿去,家里还得用呢?」 杨萱视她如空气,只当做没听见,见牛车上装得满满当当,再盛不下,才作罢。 那堆高高的柴火只剩下一小半。 方静气得跳脚,杨萱根本没搭理她,牵着杨桂的手上了马车。 杨桂还不忘记大黄,让薛大勇将大黄一同抱到车里。 祖屋那边婆子们七手八脚很快将床铺铺好,不等天黑,酒楼里送来了席面,还额外赠送了一小坛梨花白。 松枝带着杨桂等人在外院吃饭,杨萱等女眷则在内院吃,那坛酒就摆在内院的饭桌上。 杨萱守孝不能喝,文竹有孕也不喝,一坛酒尽数便宜了春桃和婆子,个个喝得满面红晕两腮生光。 吃饱喝足,暮色渐渐笼罩下来,婆子们各自散去,杨萱怕晚了路上黑,将文竹和松枝也打发走了。 待众人离开,杨萱去清梧院看了看杨桂两人,带着蕙心仍回椿树胡同。 椿树胡同已经掌了灯,萧砺还没有回来,方静在厨房里烧火,不知做什么饭。 厅堂的桌子上,早起用过的碗跟筷子都不见了。 原来方静也是长了手的。 杨萱撇撇嘴,走到厨房。 方静看到她,立刻把烧火棍一扔,「你来烧火。」 杨萱不言语,寻到自己的脸盆,舀出来半盆水,仔仔细细洗了手和脸,默不作声地回到东次间,掌了灯。 方静的火「腾」地上来了。 她自幼丧父,跟着寡母生活过得清苦,嫁人后也没过过多久好日子,就被赶出门。这两年有活计的时候还好,勉强能有个吃穿,可做穷人的买卖,更多的时候连吃用维持不了,只靠着给东家赔个笑脸要一把大米,给西家说一箩筐好话索取只鸡蛋。 受尽别人的白眼,看尽他人的脸色。 杨萱先后接济她两次,的确给了她极大的帮助,方静也是感激不尽。 可所有的感激在得知杨萱住在萧砺家里之后,都变成了愤懑与嫉妒。 凭什么杨萱就这么好命,爹娘都犯法被朝廷砍了头,家里财物都被抄了,她还能衣食无忧地住在萧砺家? 那天她看杨萱衣柜,满满当当一柜子,足有几十件,虽然都是素色,可件件是好料子。 反观她自己,一生辛辛苦苦却吃了上顿没下顿,母女俩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尤其,她跟她娘还是萧砺的救命恩人。 不公平,这根本不公平。 她才是萧砺应该锦衣玉食供着的人。 杨萱剥夺了她的待遇,抢了她的地位,应该做牛做马地服侍她…… 方静咽不下这口气,提着烧火棍去推东次间的门,推两下推不动,杨萱已经上了闩。 她又颠颠转到东窗前,嚷道:「杨姑娘你别装死,赶紧出来,我不信治不了你这懒病,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告诉你,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杨萱只当疯狗在叫,并不理会,把衣裳从柜里拿出来,一件件放到箱笼里。 屋里亮,外面黑,方静隔着绡纱瞧得分明,真想把碍事的绡纱撕了,跳进去把她那些衣裳都抢过来。 她身量比杨萱高且胖,根本穿不下,可她自己穿不了也不打算让杨萱穿着显摆。 一件一件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都是花的萧砺的俸禄。 正恨得咬牙切齿,听到院门响动,方静回头,见萧砺牵着枣红马走了进来,立刻换了副嘴脸,笑着招呼,「萧哥哥回来了?」 萧砺应一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方静终于找到告状的机会了,把杨萱日上三竿才起,天色擦黑才回,中间回家把柴火堆搬走大半的事情逐一说了遍,「……刚才我做饭忙不过来,想让她搭把手烧个火,可左一遍右一遍硬是请不动,我就过来瞧瞧杨姑娘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脱不开身,原来在叠衣裳,满满一柜子衣裳,没有个把时辰真是叠不完。」 萧砺淡淡扫一眼方静,「待会儿,我去烧。」牵了枣红马往跨院去。 他声音不大,目光也很平静,可方静却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油然升起。 第十二章 方静瞧着他的背影,悻悻地走进厨房,把烧火棍用力扔在地上。 少顷,萧砺过来,问道:「做的什么饭?」 方静忍住不忿,回答,「锅底是包心菜炖粉条,笼屉上蒸着馒头,已经做好了……萧哥哥,不是我多嘴,杨姑娘还小,有些毛病能改过来,她真的太……」不等说完,见萧砺已经端着铜盆到院子里洗脸了。 也不知道她这番苦口婆心的话有没有被萧砺听进去。 方静愣了数息,揭开锅盖,将饭摆在托盘上。 馒头蒸了两只,菜只有一碟,看上去缺油少酱,非常寡淡。 萧砺略略皱下眉,端着托盘走进厅堂,把饭菜一一摆出来,去敲东次间的门,「萱萱,萱萱。」 杨萱开门,出声招呼,「大人回来了?」 萧砺温声道:「过来吃饭,你饿不饿?」 杨萱摇摇头,腮旁绽出抹浅笑,「我吃过了,今天把阿桂他们的东西搬过去归置好了,为庆贺乔迁之喜,特地叫了席面……我吃完饭才回来的。」 她穿缥色袄子,素罗纱裙,素素淡淡的,有种空山雨后的清新脱俗。 萧砺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诗,「缥色动风香,罗生枝已长」,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收拾一天,是不是累了?」 杨萱仍是摇头,「松枝找了几个婆子帮忙,不累,就是很热。」 萧砺看到她鼻尖上点点细汗,柔声道:「我给你倒盏茶。」回身拎起桌上茶壶倒出半盏,却是白开水,稍迟疑,依旧端了来,「喝点水,刚烧的,当心烫。」 杨萱瞧着他,忽觉视线有些模糊,忙接过茶盅,掩饰般低头轻轻吹了吹。 水面浮着油末,像是锅没刷干净又烧得水。 浅浅地尝一口,果然有股菜味。 杨萱喝完半盅便不想喝,将茶盅递到萧砺手里,萧砺看里面剩着水,随手喝了,问道:「你要不要再吃点?」 杨萱不答,目光却缱绻不舍地留恋在他脸上。 萧砺感受到,想起好几天不曾跟杨萱说说话了,心里一阵酸楚,有心想握握她的手,或者触触她的脸颊,可碍于旁边有方氏母女在,只得忍住了。 方母在旁边道:「杨姑娘再吃两口吧,怕不是嫌弃阿静手艺不好?」又笑着转向萧砺,「阿砺夸杨姑娘手艺好,我们也没福气尝尝,你别吃惯了嘴,咽不下阿静做的饭。」 萧砺淡淡道:「我不挑吃的」,对杨萱笑一笑,「你先歇着吧。」 回身到桌旁坐下。 方母递给萧砺一只馒头,另外一只她跟方静分开,每人半个。 方母又往萧砺面前夹菜。 萧砺客气道:「婶子我自己来。」 方母道:「阿砺当差,天天起早贪黑,一个人干活,养活这么多口子人不容易,多吃点。」 萧砺便没作声,闷头吃了口菜。 菜果然不太好吃。 粉条跟豆角吃油,用五花肉炖才香,可菜里连点肉星都没有,就是油也极少。 盐却放得多,一口菜能就半个馒头。 萧砺不由怀念起杨萱做的饭菜。 杨萱吃的讲究,做的也讲究,头一天吃过的菜,第二天决不重样。 她做炸酱面,炸酱里大块大块的肉,配上清口的黄瓜丝,嫩黄的蛋丝,烫好的豆芽,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包饺子,自己吃素馅,给他和杨桂包肉馅,咬一口香喷喷满嘴是油。 萧砺想得入神,不知不觉手里馒头入了肚,可肚子里好像还是空落落的不饱足。 而面前的盘子已经是一干二净。 方静又开始回忆起从前蒸红薯、烤麻雀的快乐时光。 方母不时补充两句,再感叹几句萧砺的重情重义。 杨萱在屋里听着长长叹口气,手下动作越发地快,收完衣裳,接着把案面上笔墨纸砚等物品,尽都装在箱笼里。 第二天杨萱醒得早,却赖在床上没有起,听着萧砺担了水,又听到方母殷勤地劝萧砺吃了早饭,再然后方静热情地送萧砺出门,这才懒懒地穿好衣裳,走出房门。 她跟车马行约定好了辰正时分过来,时间还早,不用太赶。 方静见到她,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日头都升到半天空了,才起来。赶紧把院子扫扫,去买菜……告诉你,不干活家里就没你的饭吃。」 杨萱连看都没看她,径自去厨房舀水洗了手。 这会儿邵南小心地提了只瓦罐进来,「姑娘,豆腐脑」,又递给她一个油纸包,里面是香喷喷甜丝丝的白糖饼。 杨萱吃不完一瓦罐,跟蕙心分开,两人各大半碗。 吃完饭,等了不大时候,松枝扛着铁锹和锯子先过来了,走进门二话不说,把墙边的几棵芍药花连泥带土挖了出来。 梧桐树带不走,松枝用锯子齐根锯断,留下个整齐的茬口。 方静惊呆了,扬声喝问:「你是谁,谁让你来砍树的?」 松枝将铁锹往地上一杵,「我们姑娘说了,她花银子添置的东西都要带走,一针一线都不会留下。」 正说着话,仍是昨天那几个魁梧大汉走进来,把梧桐树扛到牛车上,石桌石椅并芍药花,屋里的山茶花等等尽数搬了出去。 杨萱记得清楚,她来的时候,西次间只是光秃秃的床板子,是她重新换的大床,量着尺寸让木匠做的衣柜案几和其它家具。 也是她亲手给萧砺缝的被褥,如今铺在方静的床上。 也是她把各处窗子都擦拭干净,糊上了绡纱。 松枝便不客气,把绡纱尽数扯下来,西次间柜里,几上的东西都堆在床上,指使大汉将家具照样抬了出去。 方静傻傻地站在旁边看着,一个字不敢言语。 来来回回拉了三趟,才差不多拉完。 松枝大汗淋漓地问:「姑娘,还有什么没带?」 杨萱环视着四周,那堆柴火是庄子里打发人送来的,自然要带上;厨房里的油盐酱醋都是她亲自去买的,也不能拉下;还有厅堂桌上的茶壶茶盅,是辛媛送的,更不能不拿。 最后,杨萱走到东跨院,看着破了好几处洞的糊窗纸,恨恨地骂一声傻瓜,「你傻乎乎地把屋子让给别人,人家可曾想着给你糊糊窗子?半夜里没被蚊子吃了,算你走运。」 进屋将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一股脑抱起来。 这也是她一针一线缝的,不能扔下。 把所有东西都带齐之后,杨萱叫上蕙心跟邵南,一道去了榆树胡同。 不等进门,大黄就欢快地迎出来,围在杨萱脚前拼命摇尾巴。 昨天下午还蔫蔫的,这才一晚上,立刻就欢脱了。 杨萱忍俊不禁,轻轻斥道:「去,一边呆着去。」走进正房,跟春桃交代几句,见外头东西已经搬完了,借着马车顺道去了六部。 她有段时间没过来找程峪了,没想到门口的守卫还记得她,笑呵呵地问:「还是找程大人?」 杨萱点点头,「麻烦小哥。」 守卫飞快地跑进去,不大会儿出来道:「程大人正忙着,姑娘先在阴凉地下站会儿。」 第十三章 杨萱道声谢,往旁边树荫下挪了挪。 等了约莫盏茶工夫,程峪才急匆匆地出来,笑问:「有事儿?」 杨萱点点头,「大人这会儿忙吗?要不我下午再来。」 程峪笑道:「不用,走,去喝杯茶吧。」依旧引她去了清和楼。 杨萱寻个清静角落,把手里拎着的包裹拿出来,打开匣子,推到程峪面前,「麻烦大人把这个交给萧大人吧?」 程峪见里面方方正正一摞银票,吓了一跳,「你们弄什么玄虚,你自己交给他不成?」 杨萱又把昨天写好的那张字纸打开,依旧交给程峪,「上面一笔一笔的账目都算得清楚,萧大人一看就明白。别人我信不过,只能麻烦程大人了……也多谢程大人往日的帮扶和指点,大人大恩,我牢记在心。」起身朝程峪端端正正行个福礼,扬长而去。 程峪仔细看了看字纸,终于明白,两人这是闹崩了。 可怎么会呢? 前几天他见过萧砺,就在东条胡同,萧砺说找到了以前的恩人,想央求范直请个太医给恩人看病。 范直问起杨萱,萧砺还满脸神采。 这才六七天,这就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了? 程峪顿觉手中匣子像是烫手的山药,拿不得扔不得。 思来想去,没回吏部,叫了辆马车,径自到了东条胡同,把匣子交给小十一,吩咐他千万保存妥当,等范直回来呈给他过目。 丰顺帝前两天刚去避暑,本来范直要随行侍候,可丰顺帝不放心宫里,便让范直留守京都,随时通传信息。 范直肩负重任,时间却相对宽余跟自由,在宫里吃过晌饭便轻车简从地回到东条胡同,准备歇个舒舒服服的晌觉。 刚进门,小十一先奉上清茶,紧接着把程峪带来的匣子呈在范直面前。 范直人老成精,打眼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骂声「畜生」,沉着脸吩咐小十一,「往铺子里找你六哥,他腿脚利落,让他把老四给我提溜回来。」 刘庭的杂货铺就在东条胡同口,一来是为了范直使唤顺手,二来方便观察来往进出的人,但凡有看着面生的,刘庭头一个就知道。 听到小十一的传话,刘庭指使伙计照看着铺子,半点怨言都没有,顶着大太阳往锦衣卫卫所去。 锦衣卫卫所在西江米巷,吏部在东江米巷,中间只隔着一条街。 按理程峪直接交给萧砺最快捷方便,但为了不着人眼目,程峪从没有去卫所找过萧砺,宁可通过七拐八拐的关系跟萧砺搭话。 萧砺现在在锦衣卫已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刘庭一打听,立刻就有人颠颠跑去将萧砺叫了出来。 萧砺穿玄色裋褐,浑身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我在刑讯,有事儿?」 刘庭朝北面努努嘴,「小十一带话让你回去,不知道啥事。」 如果没有大事,范直并不会来喊人。 萧砺不敢耽误,牵了枣红马就往外走,一路策马狂奔,不大会儿来到东条胡同。 小十一应声开了门,看着满头大汗的萧砺同情地说:「四哥小心些,义父脸色不太好。」 假如杨萱不是杨萱,而是别的女子,范直并不会这么生气,甚至压根就不会管。 萧砺二十多岁了,该有个女人在身边伺候着,至于娶妻还是纳妾,由着他们做主,只别牵连到其他人就行。 杨萱不一样。 首先,萧砺早早把她带到东条胡同来了,见过好几个弟兄。 当然这算不得大事,如果杨萱敢胡言乱语,范直有得是法子让她闭嘴。 重要的是,杨萱是在丰顺帝心里挂了号的。 范直认识丰顺帝年岁长,又极擅于揣测圣心。 丰顺帝虽然不说,但心里对前年那场诛杀是有愧意的,毕竟有些人声名颇佳,而且罪不至死。 可当时情势不容人,那些大儒文士笔杆子厉害,嘴皮子更厉害,丰顺帝急于上位,懒得跟他们玩口伐舌战那一套,索性杀一儆百先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君威。 因为心存愧疚,所以当御史上书有官员女子迫于生计以身赴死之时,丰顺帝才会格外在意,特地叫杨萱来问话。 在丰顺帝心目中,杨萱过得好,那就说明被杀官员的子女过得好,他心里能够略得安慰,另一方面,丰顺帝着实欣赏能够自立自强的女子。 丰顺帝减免后宫用度以来,有的怨声载道,在他面前哭穷,被降了位分,用度更少,可也有人掂起针线自己裁衣,拿起锄头种菜,使得龙心大悦,获得了晋升。 自此后宫再无人抱怨,个个忙着学女红学种菜,一派和谐。 皇后心情极为愉悦,曾当面夸赞范直,「亏得公公提点圣上,如今宫里再无狐媚骚气,少了许多是非。」 再有一桩,丰顺帝想把杨萱捧成天下女子之典范,上次杨萱拒绝了,可丰顺帝心思没消。他没打算要纸笺的七分利,就是想等杨萱再做件大事,一道表彰。 杨萱既得丰顺帝看重,而且生得漂亮性情和软,对萧砺一往情深,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萧砺怎么就跟人闹崩了? 上次他割了夏怀宁的舌头,是仰仗杨萱才化解的,这次比上次更严重,得亏没人捅到圣上面前,否则谁能替他兜着? 范直心思百转,手中上好的清茶也没能让火气压下来,可是在见到萧砺进门时,脸上神情骤然和缓下来,伸手指了旁边椅子,和蔼地说:「坐吧。」 要是范直铁青着脸,或许萧砺还敢坐下,看到他和颜悦色的模样,萧砺反而不敢坐了,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义父找我?」 范直慢条斯理地说:「没大事,就是有样东西给你,起来吧。」将匣子递到萧砺跟前,「看看。」 萧砺接过匣子刚打开,范直已抡起手边竹条朝萧砺抽过去。 刘庭隔着窗棂瞧见,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嘀咕道:「躲啊,这傻子!」 范直这些年见老,速度和力道都不如前些年,刘庭轻而易举能躲过,萧砺身手更胜过刘庭,要躲开竹条不费吹灰之力。 萧砺根本没打算躲,硬是跪着捱了这一下。 范直见他不躲,气稍微消了点,问道:「这怎么回事?」 萧砺认得杨萱的笔迹,字纸上的字他也都会念,却完全不明白杨萱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话为啥不直接告诉他,还要写下来辗转送到范直手里。 范直瞧着萧砺懵懵懂懂的样子,既来气又觉无奈,「啪啪」又抽两下,力道却是一次比一次轻,「好端端的,杨姑娘怎么就要跟你一刀两断,断得这么彻底?」 「我不知道。」萧砺捧着纸,闷声道。 他不会撒谎,也从来不曾在范直面前撒过谎。 萧砺跟刘庭不一样,刘庭天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萧砺却丁是丁卯是卯,方方正正的。 他既然说不知道,肯定就是不知道。 范直没了脾气,怒道:「那你好好想一想,赶紧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别在这碍我的眼。」 萧砺抱着匣子木木登登地走出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十四章 他百思不得其解,分明昨天晚上杨萱还笑意盈盈地跟他说话,还那样眷恋不舍地看着他,只隔了一夜,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呢? 外面程峪已经下衙,也赶了过来,见状对小十一道:「快给你四哥上点药。」 萧砺摇头说不用。 程峪道:「上点吧,天儿太热,上了药好得快。」 刘庭抬手将萧砺摁在条凳上,让小十一拿了药过来,拔开塞子,用指腹挑一点,抹在伤处。 萧砺本能地僵直了身子,只觉得肩头嘶嘶地更痛了。 可再痛也比不过心口的痛。 不由抬头问程峪,「萱萱是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就让我把匣子交给你,」程峪同情地叹口气,「你想想,到底哪里做得不妥当,是不是你把恩人接回家没知会她?」 萧砺绝口否认,「我一早就跟她说过,如果找到恩人会接回来照顾,那天她从大兴回来,我也跟她说了。」 刘庭问道:「有可能你那恩人欺负她了。」 「不可能,」萧砺摇头,「方家婶子待人很好,我告诉过她,家里的事儿都是萱萱管着,而且有邵家兄弟和那姐妹俩在,不可能让萱萱被欺负。」 程峪接着问:「是不是你只顾着跟恩人叙旧,没管杨姑娘?」 萧砺仍再度,「我又不爱说话,方静说十句,我答不了一句,跟她说的话不如跟萱萱说的话多。」 三个大老爷们加上小十一这个大男童面面相觑,彻底想不出缘由了。 范直隔窗瞧见,冷冷地扔出一句,「你在这想破天都没用,赶紧回家好声好气哄回来,没了这一个,你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媳妇?」 萧砺如梦方醒,抓起衣裳胡乱穿上,大步走出门,策马往家走,经过一家银楼,瞧见掌柜正锁门准备打烊,突然想起自己从大同回来时给杨萱带过两只梳篦。 杨萱非常喜欢,转天就戴着了。 萧砺心中一动,翻身下马,止住掌柜,「别关门,我买东西。」 掌柜见他长得五大三粗,浑身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哪里敢给他开门,颤巍巍地说:「大爷,天都黑了,买也看不清,不如明儿早点来,我们辰正就开门。」 萧砺冷声道:「我能看得清。」 掌柜心一横,张嘴便喊,「来人啊,打劫……」 萧砺抬手捂住他的嘴,手指渐渐下移,扣在他咽喉处,恐吓道:「再喊一声,我要了你的命,不信试试。」 掌柜被骇着,哆哆嗦嗦地开了门,「大爷,您老人家看看,再好的东西也看不出成色。」 萧砺喝道:「掌灯,把你们店里的梳篦都拿出来。」 掌柜连声道:「小店没有梳篦,就只有钗簪钏环,不如大爷到别处看看。」 萧砺打眼扫一眼,确实没看到梳篦,便问:「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样的簪子?」 掌柜见他真心想买,心头松一松,点上蜡烛,指着台面匣子里的银簪道:「好看的,都喜欢,这几种样式是卖得最好的,价格也不贵,丁香头的三两银子,海棠花的五两……」 「有没有再好点的?」 掌柜从台面下的抽屉另外取出两只匣子,「这都是金簪,价格要贵一些。」 在烛光照耀下,金簪发出璀璨的光芒,晃得人眼晕。 金子固然贵重,可也太俗气了。 萧砺想起杨萱白净纤细的皓腕,遂问:「有没有成色好的玉镯子?」 掌柜端详着萧砺衣着,觉得他不像能买起玉的,便赔笑道:「大爷,金银有价玉无价,挑玉最好是白天。」 萧砺冷冷扫他一眼,「拿出来。」 掌柜再不敢多言,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匣子玉,小心地呈在萧砺面前。 萧砺扒拉着看过一遍,挑出一只翡翠镯子一只玛瑙镯子,都是细细小小的,问道:「多少钱?说个实在价,否则我把你店砸了。」 掌柜欺他不懂行情,而且自己被他恐吓,本是打算讹诈他一把,听到后面这句,立时打消了主意,老老实实地说:「玛瑙品相好,要二十五两银子,翡翠差一些,大爷给十八两银子就成。」 萧砺身上没这么多银子,便打开匣子,翻出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他。 掌柜瞥见一匣子银票,眼都红了,连忙道:「大爷,那只羊脂玉的镯子真正是好成色,一点瑕疵都没有,只卖二百两,还有那对翡翠戒子,绝好的品相,不信我给大爷找个碗,戒子放进去整碗水都能变绿。」 萧砺不言语,只淡淡瞧着他。 掌柜吸口气,忙找了零,再将两只镯子仔细用绸布裹好,放进匣子里,两手呈给萧砺,点头哈腰地说:「大爷再有需要,随时过来……几时都成。」 耽搁这会儿工夫,天已全黑,街旁人家已经掌了灯,空气里弥散着饭菜的香味。 萧砺怀揣着镯子,一路打马飞奔,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地走进家门。 没有大黄热情的迎接,没有邵南恭敬的问询,周遭静得出奇,只有厅堂里昏暗的灯光昭示着家里还有人在。 萧砺先把枣红马牵到跨院,喂上水,再回来,瞧见方静哭着跑过来,「萧哥哥,你可回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伸手指着院子当间,「你看那棵树,生生被锯断了,石桌石椅也搬走了……那堆柴火一根都没剩,还有糊窗纱,夜里该怎么睡觉啊,不都让蚊子给吃了?」 借着朦胧的月光,萧砺看到地面上残留的树干,看到洞开的窗棂,满腔的热情一丝一丝凉下来,声音也冷,如刺骨寒冰,「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方静嚷道,「昨天指使她去买条鱼,她一走就是一天,今儿吩咐她扫院子,她装作没听见,我根本使唤不动她……萧哥哥,家里米面什么都没有,咱们吃啥?」 萧砺皱起眉头,淡淡道:「当初萱萱来的时候,家里就是这个样子。」 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去了大同好几个月没人住,糊窗纸破破烂烂的,家里到处是灰尘。 是杨萱买来窗纱,买了粮米,一点一点安置起来这个家。 萧砺也记得清楚,他怕方静母女手头没银钱不方便,前两天刚给过她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足够三口之家生活一年有余。 后面灯市胡同杂货铺子粮米铺子都有,买米买面,买油买醋花不了多少银子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萧砺不想再听方静诉苦,转身往外走,刚走两步,想起身上衣衫沾了血,便回东跨院打算换一件。 却看到床头边,他原本放衣裳的地方空荡荡的。 想起杨萱连柴火堆都搬得一根不剩的情形,萧砺无奈地叹口气。 这两年,他里外的衣裳都是杨萱做的,她自然会带走。 萧砺抿紧嘴唇,心头一点点重又火热起来,教他按捺不住想要立刻见到杨萱…… 第十五章 此时,月亮已慢慢升上来,胖胖的一轮,挂在墨蓝的天际,像是个被工匠捏坏的盘子,洒下淡淡清辉。 已经吃完饭的百姓三三两两的坐在街旁乘凉闲聊,几个孩童到处乱跑,惹得大人们一阵斥责。 萧砺没有骑马,而是迈开大步走得飞快,不过一刻钟,已经来到榆树胡同。 才刚叩响门上辅首,便听到大黄急切的吠叫声和爪子挠门的声音。 「大黄,一边去。」邵南斥着,过来开了门,惊愕地唤一声,「大人?」 萧砺没言语,目光扫一眼,寻见二门,径自踏上台阶,看到正在屏门处扎马步的蕙心,冷声问道:「姑娘呢?」 「在正房,」蕙心本能地回答声,刚说完就见萧砺已经风一般蹿了进去。 正房亮着灯,透过绡纱照出来,安详静谧。 萧砺脚步未停,穿过正院,大步走进厅堂,听到杨萱的声音自东次间传来,「……婆子要四个,两个做饭两个浆洗,不行,四个不够,还得要一个打扫院子一个值守二门的,那就是六个,再挑四个小厮,年纪别太大,十二三岁就好,先请李山帮忙掌掌眼……」 萧砺撩起门帘,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不用麻烦李山,我帮你掌眼。」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灯光,在地上投下好大一片黑影,连带着屋里空气的温度也冷了几分。 杨萱正在洗脚,不防备有人闯进来,惊慌之下「腾」地站起来,盆里水溅出来大半,洒得满地都是,待看清萧砺,有些欢喜也有些心虚,复又坐下,翘着脚问道:「大人怎么进来了?往后,进内院还是找人通报一声为好。」 萧砺没言语,见杨萱脚上还滴着水,抓起旁边棉帕,抖开,蹲在杨萱身前,裹住了她的一双脚。 春桃见状,忙把木盆端了出去,就势掩上外面的门。 萧砺替她擦干脚,待要伺候她穿鞋,发现鞋壳里灌了水已经湿了,便问:「鞋子在哪儿?」 杨萱指着炕边矮柜,「最下边的抽屉里,墨绿色的。」 萧砺拉开抽屉取出绣鞋,再回头,目光有些直。 杨萱的脚生得漂亮,小小巧巧白白净净,粉色趾甲好似初开的桃花瓣温顺地趴在脚趾头上。 适才他用帕子包着擦脚,没仔细看,这会儿瞧见了,只觉得满腹的心火突突往上蹿,灼得他心猿意马六神无主。 萧砺急忙别过头,将绣鞋递给杨萱,「你自己穿……抹布在哪儿,我擦擦地。」 「不用管,待会儿就干了,」杨萱穿好鞋子站起来,避开地上水渍,走到萧砺面前温声问道:「这么晚了,大人不在家照顾恩人,过来有事?」 因在家里,她只穿了件银白色条纹纱的短衫,靛蓝色灯笼裤,发髻早就散开,结了条麻花辫垂在脑后,看上去清爽俏丽。 莹白的肌肤映着暖暖的烛光,腮边绽一朵小小的笑容,灵动若仙。 萧砺恍然想起,许久之前,就是在清和楼,杨萱穿条天水碧罗裙,裙幅极宽,长长的裙摆垂下来,如水波流动。而她眸中含笑,扶着木栏杆缓步往下走,宛如九天仙子翩然降落。 时隔经年,事过境迁。 在萧砺心目里,杨萱还是当年的仙子,而他始终是站在楼梯下,仰头等待着的小小校尉。 看到她腮边笑意,萧砺心中略安,迎着她的目光,柔声道:「萱萱受委屈了。」 杨萱摇头,「大人真会说笑,我哪里有什么委屈的?不委屈。」眼角瞥见萧砺右肩破了条缝,本不打算管,却忍不住开口,「大人衣裳破了。」 萧砺侧头瞧了眼,猜想是范直抽竹条时候划破的,笑道:「萱萱把我的衣裳都拿来了,我没得换。」 杨萱浅笑,「是我买的布,我缝的衣,为什么不能拿?大人想换,请恩人帮你缝一件。反正恩人什么都好,会蒸红薯烙饼子,会给你盖被子补衣裳,十几年过去了,大人都还天天念叨着……衣裳破了就让恩人帮你补呗?」 声音若金石相撞,清脆柔和,可话语里却是几多含酸几多置气。 萧砺怎会听不出来,不由好笑,又觉无奈,「萱萱,你要讲理,我几时天天念叨了?」 「就是念叨了!」杨萱瞪大双眸,嘟着嘴,「大人有了恩人,眼里再瞧不见别人了。」话出口,心头一阵酸楚,直觉得眼眶发热,泪水不由自主地盈出来,颤巍巍地眼眶里打转。 萧砺看得心疼,寻到杨萱的手攥在掌心里,「是我不好,让萱萱受委屈。可我没想别人,只惦记着萱萱……萱萱要是再生气,就打我或者骂我出出气,别说一刀两断的话,让别人以为咱们不好了呢。」 他的手宽大有力,指腹间有薄茧,轻轻刺着杨萱的手。 杨萱抽抽鼻子,将手抽出来,淡淡地说:「大人并没做错什么,我也不是动辄打骂别人的人。」顿一下,续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在大人家里白吃白住了两年多,又带着这么多口人,扰着大人不得安宁……腾出地方,恩人可以安安静静地养病,大人也好用心照顾。」 萧砺忙道:「萱萱别这么说,家里都是你操持的,我觉得有你在很好。」 「可我觉得不好,」杨萱很认真地说,「非亲非故的,不能总在别人家里住,以后还是要各过各的日子。」 萧砺觑着她的神色,心头一阵阵发冷,「萱萱是什么意思,是想把往日情分一笔勾销,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谁都别搭理谁,是吗?」 杨萱有些心虚,可她既不打算嫁人,又不能拦着萧砺娶妻,正好借此机会分开,一举两得。 反正长痛短痛都是疼,早点了断,早点疗伤。 遂点点头,「是!以后就不麻烦大人了,账目已经合算清楚了,往后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大人以前应过我一句话,不知还作不作数?」 抬眸,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砺。 萧砺柔声道:「作数的,萱萱,我应过你的事情,都会做到。」 杨萱心口一滞,竟是不敢去看他,低着头,轻声道:「大人说,凡我所求必然会应,我现在只想跟大人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萧砺再想不到杨萱是会求这个,乍听闻,只觉得仿佛置身于冰窖,整个人冻了个透心凉。 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萱萱是认真的吗?」 杨萱仍是低着头,「是。」 萧砺怔怔看着她,她的眼眸被垂下的刘海遮着,只看到那双水嫩的唇,被牙齿咬出两个深深的齿印。 他吸口气,抬手捧起杨萱脸庞,迫着她看向自己,「萱萱,你以后会想要别人牵你的手,碰你的脸,让别人抱着你吗?」 杨萱看到他阗黑的眼眸和眼眸深处的焦灼与期盼。 心骤然钝痛起来。 侧过头,低声道:「我没打算嫁人,我自己过挺好的。」 萧砺眸光愈加幽深,轻轻吸口气,再问:「萱萱希望我跟别人成亲吗,跟别的姑娘生儿育女,跟别人一起逛铺子看花灯……就好比,秦家姑娘,或者是方静?」 杨萱不知道如何回答,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她不想! 不管是秦笙还是秦筝,不管是方静或者是别的女子,她不要萧砺对她们笑,不要萧砺牵她们的手。 萧砺默默看着她,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第十六章 他知道杨萱是喜欢自己的,每次看到他时,她脸上的欢喜不是作假,她缱绻的目光不是作假。 可他猜不透杨萱的心思。 为什么明明喜欢他,却是要远离他? 尤其杨萱性子软,但越是软和的人,做出的决定就越决绝。 萧砺不想跟她分开。 想一想,声音沉了些,「萱萱,你回答我,想不想让我娶别人?」 杨萱不出声,只是哭。 萧砺重重叹口气,「那就如你所愿,匣子你收着,一个姑娘家,身边多些银钱好傍身……对了,我拿出来张一百两的银票,买了两只镯子。」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匣子塞进杨萱手里,「金银之物都太俗气,不配萱萱,所以就买了一只玛瑙镯子一只翡翠镯子……萱萱珍重!」 转过身,大步离开。 杨萱下意识地跟出去,靠在门边。 萧砺步子快,已经走到院门,月光下,那抹黑影仿佛更瘦了些,透着无穷的寂寥与落寞。 转瞬消失在视野中。 杨萱泪如雨下。 她忘不了是萧砺帮她装殓爹娘的尸身;是萧砺陪着她一趟趟到田庄;是萧砺庇护了她给她一处安定的家…… 他现在走了,应她所求离开她了。 可是她的心好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远远超过前世被夏怀宁强行进入的痛。 杨萱发疯般跑出去,出了院门,又出了中门,她看到大门口,萧砺蹲在地上抚摸着大黄的头,大黄不停地摇晃着尾巴。 瞧见杨萱,萧砺站起身,微微笑着,「萱萱,你是来送我,还是想挽留我?」 杨萱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哽得说不出话。 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被明亮的月光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 「大人,」杨萱吸口气,再吸口气,走上前,扯住萧砺衣袖,紧紧攥在手里…… 「萱萱,」萧砺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轻轻拢在掌心,黑眸凝在杨萱脸上,「萱萱不想我走?」 杨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萧砺脸庞骤然迸发出闪亮的光彩,猛地拥住杨萱,双臂有力收紧,牢牢地把她箍在身前。 杨萱偎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大人……你不管萱萱了吗?」 「管!」萧砺长长舒口气,只觉得心头酸软得厉害,有热辣的液体直冲向眼底,他微阖了眼,片刻低下头,望着杨萱满眼满脸的泪,柔声道:「我的……萱萱,我怎么能不管你?」 「可你走那么快,头也不肯回。」杨萱抽泣着抱怨。 萧砺无奈地叹气,「萱萱,你要讲道理,是你说……」抬起她的头,伸手去拭她腮边的泪。 他手上布了层薄茧,力道又大,拂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 杨萱推开他的手,却扯起他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了把,「这也是我做的衣裳,你得还给我……身上一股腥气,熏死人。」 萧砺好脾气地笑笑,牵起她的手,「走吧,回屋去洗把脸。」 「大人,」杨萱咬咬唇,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走不动,刚才踩到石子了。」 「你呀……」萧砺喟叹声,弯腰将她抱起来,大步往正院走。 杨萱微弯了唇角,伸手勾住萧砺后颈,头靠在他胸前。 他的衣裳被她的眼泪濡湿了大片,可仍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丝丝缕缕地传过来,而呼吸间全是他的味道。 体味、汗味,还有弥散不去的血腥味,不好闻,可这是他的味道。 是「她」的大人的味道。 是她眷恋的,让她安心的味道。 杨萱深吸口气,越发紧地往萧砺身上靠了靠。 萧砺察觉到,柔声问道:「很疼吗,是不是扭到了……萱萱以后不用跑,我不走,会一直等着你。」 这话……何其熟悉! 杨萱险些又落了泪。 三年前还是四年前,在清和楼,她急着去见他,下楼梯时不当心差点摔倒,萧砺伸手搀扶,就是对她说,「你别急,我总会等着你。」 斗转星移,原来他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 而他并没有变过。 正在杨萱心思百转之时,萧砺已健步如飞地走进屋子,小心地将她放在椅子上,蹲~下身瞧她的脚,「是哪里疼,脚踝还是脚底?」 杨萱低声道:「脚底,刚才被石子硌到了,这会儿不太疼了……」话音刚落,看到自己掌心的暗红,惊叫出声,「哪里来的血?」 猛然间,想起一直搭在萧砺肩头,又想起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杨萱霍地站起来,抬手去掀萧砺衣裳。 萧砺笑着拦她,「没事儿,不要紧,就点皮外伤,小十一帮我上了药。」 杨萱才不管他说什么,绕到他身后,两手扯着先前那道裂缝用力撕开,就见萧砺肩上赫然三条红印子。 一道深,两道浅。 深的那道足有五寸长,正慢慢往外渗着血,血水混着汗水,又沾着药粉,一片狼藉。 杨萱怒道:「是不是范公公又打你了?他追不上你,也打不过你,你就老老实实地挨揍,不会躲开?」 萧砺笑一笑,「义父是为我好……当年我病在小沟沿快死了,义父替我请医延药送我去学武。现今我做错事,被教训也是应该。」 杨萱无语,气鼓鼓地往外走。 她还能怎么样,相处这些时日,她已经了解萧砺,就连方母也看得出来,萧砺仁义重情,别人舍他一点恩情,都会要十倍八倍地还回去。 萧砺见她脸色不好,连忙跟出去,「萱萱,你别生气,我不疼……你去哪儿?」 「都是肉长的,怎可能不疼?」杨萱瞪着他,「还是说你是铁打的,泥塑的?」想起他身上有伤,却做低俯小哄她这半天,又用力抱她回屋,神情和缓了许多,「我去烧水,你擦擦身子,重新上药。」 萧砺松口气,走在她身旁,「我跟你一道去。」 厨房在后罩房,安了两个大灶两个小灶,靠北墙是两座砖头砌成的台子,底下放着盛米面的缸,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样蔬菜。 春桃夜里炖了排骨冬瓜汤,厨房里还弥散着淡淡的排骨香味。 这香味勾起萧砺饿意,腹中「咕噜噜」响了好几声。 杨萱听到,皱起眉头问道:「大人夜里没吃饭?」 萧砺赔笑解释,「从义父那里出来就有些晚了,在银楼又耽误些工夫……我惦记着过来看你,没顾上吃。」 分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可面对她时,却总是小心翼翼地。 杨萱白他两眼,「大人怎么不早说?」吩咐他先引着大灶的火,舀半锅水里面温着,再生小灶的火。 趁着萧砺烧火的空当,杨萱极快地切了半根细葱,在油锅里爆过,加上水,等待水开的时候洗一把青菜切成段,再搅半碗面疙瘩。 面疙瘩下到开水中,很快浮了上来,再将青菜撒进去,临出锅前打个蛋花。 萧砺蹲在灶台前,杨萱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晃动。 靛蓝色灯笼裤刚盖过小腿肚子,露出小巧精致的脚踝,被墨绿色缎鞋衬着,白净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而那条麻花辫正齐腰,随着杨萱身体的晃动,不停地摇摆,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沁入鼻端。 第十七章 不大工夫,一碗香喷喷的面疙瘩汤就做好了,摆在厨房的方桌上,袅袅散着白汽。 隔着水汽,是杨萱俏丽的面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好像有一段时间他们不曾这样单独相处过了。 自从杨萱到田庄祭拜二周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 「萱萱,」萧砺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萱萱,咱们定亲吧?」 杨萱一愣,犹豫片刻,问道:「为什么非得成亲,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好,」萧砺柔声回答,「人长大了总得要婚姻嫁娶,生儿育女,而且定亲之后,再有人问起你,我就说这是我没过门的妻,而不是介绍说这是杨姑娘。」 假如他早说杨萱是他的未婚妻,方静定然会对她恭恭敬敬的,再不敢有丝毫轻视。 萧砺接着道:「往后上元节赏花灯,中元节逛庙会,我就能堂堂正正地牵着你的手,不怕你走丢了。」 每年的这两个日子,成亲或者定亲的男女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携手而行,不会被人诟病。 杨萱心动不已。 她喜欢被他牵着手,喜欢被他抱在怀里,甚至,也不讨厌他亲吻她的脸,可是,只要提到成亲,脑子里总忍不住浮现起前世的情形。 被子上铺着花生桂圆,硌得她难受,而夏怀宁两眼血红,嘴里是浓浓的酒气,用力撕扯着她的衣裳,再然后……身体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夜接一夜的痛苦折磨。 杨萱禁不住颤抖了下。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她眼里的恐惧,低声问道:「萱萱,你在怕什么?」 杨萱咬咬唇,几不可闻地回答:「我怕疼……听人说,成亲的时候会很疼。」 「不会,」萧砺失笑,柔声安慰她,「别听人瞎说,不会疼,她们都是骗人的,骗小孩子。」 杨萱沉默无语,她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怎可能不知道? 可是又没办法跟萧砺说。 萧砺轻轻握住杨萱的手,「九月你就除服了,然后是你及笄礼,及笄之后咱们定亲,等明年满孝再成亲……萱萱你别怕,咱们试两次,要是真的疼,我就再不碰你,也不找别人,就咱们两个,像现在这样过,好不好?」 「真的?」杨萱眼眸里闪出光彩。 萧砺重重点头,「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杨萱默默盘算着,如果只有两次,她闭着眼忍一忍也就熬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萧砺守信重诺,总不会欺哄她。 想到此,也点点头,「好。」 「萱萱,萱萱,」萧砺大喜过望,极快地吃完面疙瘩汤,放下饭碗,立刻殷勤地舀出来半盆水让杨萱洗脸。 等杨萱洗完,就着她用过的水洗了满头的汗,再换一盆水,褪下身上短衫,当头浇下来。 伤口浸了水应该是极痛的,可他却浑不在意,指着院中的槐树,「萱萱,你看树上有只鸟窝,我上去看看里面有没有鸟蛋。」 这样不加掩饰的快乐,就像个孩子。 杨萱心里软成一片,轻声道:「这么晚了,不许上树。」 「我听萱萱的,」萧砺「嘿嘿」看着她傻笑,「萱萱,我很欢喜。」 他头发散乱着,发梢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看上去极是狼狈,完全不是平常抿着唇面沉如水的威严模样。 杨萱视线莫名有些模糊。 前世,她想不到萧砺会以三品官员的身份跪在地上给范直充当车凳,而现在,她也不曾预料萧砺会因为她答应成亲而如此欢喜。 他越欢喜,而她就越难受,心里越发地愧疚。 从头至尾,萧砺待她是全然地坦诚,可她却有许多事情隐瞒不说。便是此刻,她也没法把自己的前世坦然地说出来。 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后,加倍地对他好。 杨萱深吸口气,避开地上水坑,走至萧砺身前,柔声道:「大人,该去上药了。」 萧砺道声好,用脱下的短衫胡乱擦了把头发,搭在肩头。 月色如水,照得周遭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似是沐浴在雾气里。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影子相叠,浑然一体。 穿过东夹道时,萧砺突然定住步子,轻声问道:「萱萱,你开心吗?」 杨萱「嗯」一声,抬头凝望着他,「大人,我很欢喜。」 萧砺黑眸映着明月,闪亮逼人,「萱萱,我会对你好。」 此时此刻,相隔不远的椿树胡同,方氏母女也没有睡,却不是因为这般旖旎,而是因为满屋子嗡嗡乱叫的蚊子。 窗上没了窗纱,蚊子好似打不完抓不尽似的,拍死一只又来一只。 方母实在没有办法,叹道:「阿静啊,早让你去买块纱来糊上,就是不听,这还怎么睡觉听娘的,明儿一早赶紧把窗纱买来。」 方静嘟哝道:「这样的纱,至少三四文一尺,只糊一扇窗没有用,还得把纱门糊了,至少得二三十文钱。娘不是不知道,我辛辛苦苦绣一整天荷包也赚不出二十文。且等等,说不定萧哥哥明天就会给银子,咱们的钱能省一文是一文……」 方静在刚嫁到客商时,是过了几天好日子的。 客商死了原配,三十多岁的汉子,又能够每天搂着年轻的身体,即便两人没多少情分,可尽兴之后对方静总有几分怜爱。 不仅让方母住在自己家中,还给方静置办了好几身绸缎衣裳,银镯子银簪子也是买过的。 可东西都摆在明面上,方静又不懂得藏私。 客商前头刚发葬,婆母就伙同大姑姐、小姑子闯进她的屋子,把值钱东西抢走了。 那时候方静面皮还薄,带着寡母,又是外乡人,怎能抵得过婆家人多势大? 只能任人宰割。 这些年,方静着实吃了些苦头。 经过这次教训,方静长了心眼,觉得世间再没有任何东西比银子更重要,到手的银子自然是捂得紧紧的,而没到手的银子也要想方设法抓在手里。 如今,单是糊窗纱就要二三十文,如果再买油盐酱醋,再去买米买面,岂不要花费百八十文? 这无异于是要了方静的命。 母女俩人被蚊子扰得几乎一夜没合眼,直到天色发白,蚊子总算偃旗息鼓,两人终于沉沉地合上了眼。 萧砺约莫辰初时分回来的。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邻居家中传出孩子们快乐的喧闹声,而他家中仍是静悄悄的,连丝炊烟都没有。 因为静,更显出院子跟屋舍的破败。 加之没有梧桐树和芍药花,窗框上没有了粉白的绡纱,那份荒芜与凄凉便格外明显。 可分明,不久前家中还充满了生机。 杨桂跟薛大勇在院子里奔跑,大黄撒着欢儿跟在后头,杨萱或者在厨房忙碌,忙着坐在石凳上做针线,偶尔抬起头斥一句,「慢点跑,看摔着。」 又想起相距不远的榆树胡同。 刚拿到钥匙的时候,他陪杨萱去看,屋里屋外满地狼藉满目疮痍,可今天一早,睁开眼就是桂花树浓密的树荫,如伞盖般,映出一室青翠。 心情无端地就好起来。 第十八章 院子里干干净净的,芍药花虽然开败了,可水缸里养得莲花正当季。 缸里已换过水,枯枝败叶早就拔掉,只留下莲叶田田莲花亭亭,给院子增添了几分颜色。 杨萱似乎就有这个本事,只要她在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就多了家的温暖与温馨。 就好比饭桌上,因没有当季的花朵插瓶,便折了两根竹枝用陶土罐养着,有种不同寻常的质朴拙致。 萧砺再度环视下四周,从怀里掏出荷包,取出两角碎银放在桌子上,牵上马,扬长而去。 杨萱也还没醒,盖着薄毯睡得正香,束发的绸带不知何时松了,麻花辫散开大半,乌压压地堆在枕畔。 春桃隔着帐帘轻声唤道:「姑娘,姑娘,该醒了。」 杨萱翻个身,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辰初三刻,」春桃应着,已伸手撩开帐帘,勺在床边银钩上,「姑娘不是让人牙子巳初过来,再磨蹭就迟了?」 杨萱「腾地」坐起来,「大人呢?」 春桃笑道:「大人一早就醒了,吃了笼包子,喝了碗米粥,说先去衙门看看,待会就回来……对了,大人的被褥没有搬过来,要不要去椿树胡同拿一趟?」 「不用,不要了,」杨萱不假思索地说,「夏天盖不着被子,等抽空重新做。」 她原先做的那套,让方母用了,萧砺现在睡的是松枝的床。 那些东西犯不着往这边搬。 春桃应声好,「那我把西屋收拾出来,西屋的床还在,就是没有垫子,实在不行多铺几床毯子。」 杨萱抿抿唇,「他住内院不好,要不把竹韵轩给大人住,反正阿桂他们只是白天在哪里读书。」 「有什么不好?」春桃诧异道,「以往都是这么住的,而且姑娘除服之后也应该跟大人把亲事定下来了。」 「谁说要嫁给他?」杨萱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昨晚跟萧砺的谈话被听到了。 春桃反问:「姑娘不嫁大人,还要嫁谁?前两天,我说给文竹姐做两件小衣裳,文竹姐不用,说姑娘马上要除服,该给准备几身鲜亮的衣裳,又提起姑娘跟大人的亲事,总归明年是要办的,就不知道哪个日子好。」 杨萱无语。 敢情不管自己应不应,在别人眼里,她跟萧砺已经算得上是未婚的夫妻了。 不由叹口气,抬眸瞥一眼春桃,「我怎么记得,以前你还说不合适,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春桃笑道:「姑娘看别人的事情看得明白,怎么轮到自己就糊涂了。先前凡事有太太操持,现在谁能替姑娘张罗?再者,即便能找到个人品家世都好的,也未必能有萧大人这般上心。」 春桃还有未出口的话。 以前杨萱是大儒之女,自然也寻个门当户对的,现在却顶了个犯官之女的名头,纵然杨萱千般好,在有些夫人太太眼里,还是瞧不上眼。 再者萧砺上头没有双亲,杨萱少了层管束,自己就能当家作主,多么逍遥自在。 杨萱沉默片刻,想到既然已经应允萧砺,多说其它也没有用处,遂笑:「你给我盛碗粥,端一碟咸菜过来,别的就不要了。」 刚吃完饭,就听蕙心颠颠禀报,说李石求见。 杨萱很意外,但正好有事跟他商量,便吩咐蕙心请他进来。 李石是跟李山一起来的,两人没进屋,在桂花树下站定。 李山抬头望着浓密的枝叶,笑问:「这棵树有年岁了吧?」 「具体我也不清楚,是我曾祖父栽的,至少七八十年。」杨萱答应着,让兰心沏一壶茶过来,摆在石桌上,上下打量着李石。 才两个月不见,李石完全变了个人。 原本他肤色都不算白,如今更是黑炭似的,乌油油的,一张嘴那口白牙甚是显眼,干净整齐。 杨萱叹道:「这阵子辛苦你了,工地上怎么样?」 「还行,」李石「呵呵」一笑,「累确实是累,但干得挺顺当,跟工部和户部几处衙门也搭上了线。今儿找姑娘有两件事,一是公事一是私事。」端起茶盅「咕咚咚」喝了大半盏,掂起茶壶续上,「先说公事,这后三排的房舍也差不多了,就等着吉日上梁,接下来姑娘是想把另外五排房子盖起来,还是盖我那边的房子?」 说着铺开图纸。 杨萱的十五亩地原本打算盖十排,五排三开间院子,五排两开间小房,中间隔着一条丈余宽的街道。现在前面五排已经盖妥当了。 而李石的地紧挨着杨萱,跟杨萱的规划一样,也是盖十排典房,余下的地盖两排三进的宅院和两间铺面。 从图上来看,先盖谁家的都行,但李石既然这样问,想必有他的考虑。 杨萱便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石已经思量过,当即道:「我打算先把三进宅院和铺面盖起来。铺面简单,有个五六天就能完工,宅院要麻烦些,盖一座至少得一个月,现在天太热,只能趁早晚凉快的时候干……而且,进了八月,有些匠人得回去秋收,怎么也得耽搁十天八日的,然后十月底天就冷了,不一定能干……这么估摸着,到年底能盖出三座宅院。」 听起来只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事儿,可里头总像隐藏着别的。 杨萱很认真地听。 李石七拐八拐终于说到正题,「冬月前把宅院盖成之后,我回江西一趟再带几个人过来,趁着正月空闲,把宅子收拾收拾,三月里跟春桃姑娘把亲事办了。」 杨萱蓦地瞪大双眼,「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就要成亲?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李石侧头看眼李山,笑答:「我家里说我跟大哥两人商量着来,我们以后打算留在京里,别处的房子不好买,不如自家盖的舒服结实。三座宅院我跟大哥一人一座,剩一座等家里有人上京暂时有个住处……家里离得远,父母年纪已长,腿脚不太方便,我本来打算请个媒人提亲,又怕媒人说不清楚,两头传话别传岔了。姑娘和春桃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要是谈得拢成,赶紧把事情定下来,要是谈不拢,姑娘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杨萱「噗嗤」笑了。 难怪李家会让李石打理庶务,还放心给他近万两银子拿到京都来,不提别的,只这张嘴皮子就很利索。 既然李石摆出开诚布公的架势,杨萱也不藏着掖着,径直道:「论起家世,春桃是高攀了三爷了,她本是我身边的丫头,跟着我五六年了,这两年又是相依为命地过,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可论人品,春桃却丝毫不比三爷差。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三爷既然上门求亲,想必认可春桃的身份,以后不管处得好还是处不好,都不许拿春桃的出身说嘴。」 李石连忙点头,「这个自然,我明媒正娶回去的妻,落她的面子也是落我的面子,夫妻一体,谁脸上都不好看。」 有了李石这句话打底,以后的事情自然就容易得多。 杨萱虽然不曾说过媒,可前后两世加起来活了二十七八年,听说过不少量媒的事儿,心里总还是有谱的。 第十九章 不大工夫,两人已经从定亲说到下聘,又谈到婚期亲迎上。就像李石适才所说,但凡杨萱所提要求,他完全没有异议。 两人正说得热闹,萧砺回来了。 李石跟李山忙起身见礼,众人寒暄过几句,蕙心引着人牙子进来了。 人牙子三十七八岁,穿着秋香色袄子姜黄色罗裙,收拾得非常利落,看到院子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吓了一跳。 她做得这行生意没少出入富贵人家,可大都是夫人太太出面挑,最多旁边跟个男管事。 这家可好,院子当间站着三个大老爷们。 到底是挑干活的丫头还是暖床的丫头? 人牙子暗自后悔没把相貌最出条的几个带过来,可她毕竟见过的世面多,短暂的惊讶之后,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点头哈腰地问:「几位爷,姑娘,我把人带来了,是要叫进来还是在外头?」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杨萱。 杨萱笑道:「进来吧。」 人牙子偷偷瞟杨萱一眼,先把丫头们叫了进来。 一排八个,站了三排,共二十四人。 杨萱原本打算要四个丫头,可想想春桃说不定明年开春就得嫁出去,要补上她的缺不说,还得给她两个丫头带过去,至少得选六个。 好在人牙子带来的都算本分,并没有特别狐媚相的那种。 杨萱先把几个鞋面邋遢,指甲缝不干净的剔出去,李石剔出两个面相愚笨,脑筋不太灵光的。 最后剩下十人,分两排站在大太阳底下。 萧砺背着手,来回走了两趟,突然指着一人道:「把她送去见官。」 杨萱大惊失色。 人牙子也慌了神,连声问:「怎么回事,爷是啥意思?」 只见那丫头「噗通」跪在地上,手里捧着对赤金耳坠子,「大人饶命……」 人牙子一见,怒道:「你这死丫头,原来是你偷了老娘的东西,」冲过去「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 丫头哭喊道:「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是没办法,我娘生了病,等钱救命……」探过头冲杨萱叫道:「求姑娘饶我一命,姑娘救命。」 杨萱看着她,平静地摇了摇头。 她没有忘记,秦笙就是因为被茉莉偷走贴身衣物,险些酿成大祸。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她不敢在身边留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 丫头喊叫得越发大声,一边「咚咚」磕着头,额角很快见了血。 萧砺见状,冷冷吐出两个字,「聒噪。」 旁边两人上前摁住丫头双手,人牙子利落地把帕子塞进她口中,唤人拖了下去。 其余丫头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低着头垂着手,站得笔直。 萧砺逐个问过话,挑出来六人,让她们在旁边等着。 人牙子带的丫头多,婆子才八个,其中两个是二十出头的妇人。 杨萱挑来选去,留下一个妇人和一对四十出头的夫妻,又挑了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厮。 合计着共十一人。 小厮八两银子一人,丫头或四两或六两,妇人四两,那对夫妻合起来是十两。 李山写了买卖文书叫各人签字摁了手印,春桃按数将银子交给人牙子,打发蕙心带他们离开。 李石见杨萱忙碌,非谈话之际,便拱手告辞,「我先回去,姑娘若有疑问之处,随时叫我来,或者让我哥转达也成。」 杨萱笑道:「也好,三爷就按照先前所说,上梁之后先紧着宅院盖,要是能再多找些工匠干活最好,实在不行,只能等明年。」 李石点点头,又朝萧砺拱拱手,跟李山一道走出二门。 蕙心送走人牙子之后,胆战心惊地回来,凑近春桃耳边低低私语,「刚才那个偷东西的,手被掰断了。街上围着好多人,吓死人了……那个人牙子,还带了四个壮汉,就在门口站着。」 春桃道:「那是怕人跑了,凡是做人口生意,没有不养打手的。那个丫头是自作自受,不过你放心,手肯定没事,还得指望她卖钱呢,真要打断了,卖给谁?」顿一顿,警告道:「你也长个记性,以后可不能干这种偷偷摸摸背叛主子的事儿,否则也把你卖到人牙子手里。」 蕙心连连摇头,「我可不敢,邵二爷说了,我这里若是犯了事,就找广平府我娘跟我弟弟算账。」 春桃露出笑,「你不用担惊受怕,姑娘最厚道不过,你只要好生伺候就连累不到家里……往后多留神这几个刚来的,看看有没有心思不正的。」 蕙心忙点头应着。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下来。 十一个人端端正正地站在院子当间。 萧砺负手而立,声音低,却很清楚,「进了这个家门,各人除了当好自己的差事之外,只需要记得一点,要记得谁是你们的主子。」 众人悄悄抬头,顺着萧砺的目光看去,适才那个长相俏丽声音柔和的姑娘坐在树荫下,手捧一盅清茶,正小口小口啜着,而她身后,另有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丫头轻轻摇着团扇…… 杨萱察觉到众人目光,抬眸笑了笑。 趁萧砺立威这空当,她已给六个丫头重新赏了名字,四个十一二岁的叫做忆夏、念夏、忆秋、念秋,她打算留在身边。两个十四五岁的打算给春桃陪嫁过去,起名叫玉兰、海棠。 那对夫妻,男的叫胡顺,负责每天采买蔬菜,还兼着驾车的营生,胡嫂子会做一手鲁菜,就在厨房掌勺,让忆夏念夏给她打下手。 妇人姓柳,称作柳娘子,丈夫已然病故,而她又未能生得一男半女,被婆家赶出门,因寡居不易,遂自卖其身寻个立足之地。 她长相不算好,可举止落落大方,又能做一手好绣活。 杨萱打算先留她做阵子针线活,若是品行可靠,还可以委以重任。 最后两个小厮,让诚平接替邵南当门房,诚安则负责打扫院子修剪花树,并跑个腿传个话。这样邵南可以脱身出来,跟在萧砺身边走动。 邵北专职照看杨桂跟薛大勇两人。 思量罢,杨萱跟春桃说了说自己打算,待萧砺训过话之后,吩咐春桃教他们规矩,便起身回到屋里。 萧砺紧跟着进来,目光落在杨萱腕间移不开。 她戴着他昨天买的那只翡翠镯子,细细巧巧的一环,衬得肌肤白净如嫩藕,非常漂亮。 杨萱见他注意,索性大大方方地抬起手臂,「大人从哪里买的,很好看。」 萧砺笑道:「是雨儿胡同的一家铺面,没注意店名,但我能找到那地方,掌柜还说店里有成色极好的戒子,等你歇晌醒来咱们去看看?」 杨萱嗔道:「家里许多事情要做,哪有工夫去挑首饰?这个镯子就很漂亮,大人以后要是见到成色差不多的翡翠,帮我买对耳坠子吧,我想配着戴。别的就不用再买,我首饰多得是。」 萧砺忙不迭声地答应,又问:「刚才你跟李山他们说什么,是说咱们的亲事?我看媒人请李山就可以,再请大哥做主婚人,只可惜义父身份……」 第二十章 即便再不讲究,也不会请无根之人主婚。 杨萱瞪他一眼,「是说李石跟春桃,李石想把典房停一停,先盖起三座宅院,明年三月或者四月迎娶春桃。」 「这小子倒赶得急,」萧砺板起脸「切」一声,「那你身边不就没人用了?」 杨萱笑道:「还有大半年工夫,今儿买的这几个足可以上手了,再说还有兰心,我看她性子虽然软,做事却很细致,让春桃再带带,就能担起事来了。对了,大人怎么知道那个丫头偷了东西?」 萧砺看着她笑,「我不知道她偷东西,我是看她眼神发飘觉得她定然心里有鬼,肯定是做过亏心事……也是她嫩了些,如果是惯偷就没这么容易识破。」 「我差点被大人吓死,」杨萱粲然一笑,因见他额头满是细汗,遂掏帕子给他擦拭。 萧砺趁势揽住她的细腰,慢慢收紧,垂头在她腮边轻轻亲了下,笑问:「萱萱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杨萱「腾」地红了脸,「大人……光天化日的……」 窗扇半开,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院子里的人,自然也能看清屋内。 很明显,杨萱是怕人瞧见害羞,而不是因为被唐突而恼怒。 萧砺心头甘甜如蜜,飞快地再亲她一下,笑问:「家里纸笔放在哪里?」 「你!」杨萱没好气地说,「都在西屋放着。」 西次间跟耳房完全打通了,非常亮堂,原本是辛氏看书写字弹琴的地方。 如今书跟琴都没了,两座顶天立地的书架空荡荡的,纸笔倒是还在,整齐地摆在长案上。 隔着架四叠屏风,后面安了张木床。 杨萱伸手指着光秃秃的木板,「往后大人就歇在这里,反正大人皮厚不怕硌。」 「我不,」萧砺一副赖皮的模样,「这床太小,我伸不开腿,我要睡炕上,昨天我就睡炕了。」 昨晚萧砺终于得着杨萱允亲,兴奋得说了半夜傻话。 杨萱看天色实在太晚不忍让他来回奔波,也是舍不得他回去被蚊子咬,特许他在炕上歇了一夜。 昨天是例外,两人总不能没成亲就住一间屋。 好吧,大炕是东次间,床安在东耳房,应该算是两间,但中间只隔着棉布帘子…… 杨萱正色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萧砺立刻认怂,「我听萱萱的,夜里睡光床板。」 杨萱忍不住弯起唇角,却怕被萧砺瞧见,闪身走到长案前,往砚台里注了水,边研墨边问:「大人要纸笔是想写字吗?」 「嗯,」萧砺答应着,跟着转出来,铺开一张纸,等墨好,提笔写下,「萧砺,江西婺源人,愿娶杨氏女萱为妻,相依相守矢志不渝。」 杨萱皱眉,「婚书不是这么写的,定亲文书也不是这样。」 萧砺将笔递给她,「先前你娘不是说,你的亲事由你做主,你相中谁就嫁谁?这会儿你相中我了,我去田庄烧给爹娘,禀告他们一声,让二老放心。」 杨萱眸光有些模糊,定定神,挨着萧砺那行字写道:「杨萱,京都人氏,愿嫁萧砺为妻,从今而后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萧砺吹干墨,将纸仔细地叠成一条塞进荷包,笑呵呵地说:「萱萱,咱们这算是有了父母之命了,你把生辰八字告诉我,我找人合八字。」 说完另铺一张纸,把两人的八字写在上面。 椿树胡同,方氏母女终于醒来了,是被饿醒的。 方静瞧见桌上银子,一把抓在手里,掂了掂,高兴地说:「娘,我就说嘛,萧哥哥肯定会给银子。他对姓杨的都那么大方,咱们还曾救过他的命,更应该报答咱们。」 两角银子,至少得有一两半。 方母在屋里,有气无力地说:「这是阿砺仁义,换成别人,兴许早忘到脑袋后面了。你快去买窗纱回来,再买点菜买些米,晚上说不定阿砺回来吃饭,拿了人家的银钱不能亏了人家的嘴。」 方静应一声,梳洗过,拎着篮子往后面灯市胡同去。 已是正午,路旁摆摊的早回家吃饭去了,只有树荫底下还蹲着两个人,守着几把没精打采的青菜。 方静上前问过价钱,立刻惊叫起来,「就这么一把菜,叶子都蔫了,还要两文钱,抢钱呢?在大兴,两文钱能买一捆儿。」 摊贩眼皮不抬一下,「那你去大兴买。」 方静被噎得哑口无言,扒拉来扒拉去,想挑几根鲜嫩的,谁知道摊贩竟然上来了脾气,把菜往身边一划拉,「姑娘别处请,我这菜不卖了。」 「为啥?」 摊贩冷笑声,「谁家的菜能经得起姑娘这样挑拣法?姑娘买完了,我这几把菜都没人要了。」大手一挥,「走吧走吧,我们起早贪黑从农家进的这些菜,伺候不起姑奶奶。」 方静气了个倒仰,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到菜店买。 菜店里的青菜水灵,价钱却翻了个番儿,一把菜买四文钱,鸡蛋也贵,一文钱一个,不论大小。 要是在大兴,一文钱可以买两只鸡蛋。 方静忍着肉疼买了两个鸡蛋一把菜,又买了一丈多窗纱,选的最便宜那种,好说歹说让店家让出半尺的边儿;最后买了一斤禄米一斤粟米,一小包盐巴。 就只这点东西,花了三十多文钱。 一路顶着炎阳逛过来,方静饿得肚子如擂鼓。 她昨天晚上胡乱凑合的,早晨没起来吃,撑到这会儿已经头晕眼花了。 路旁有包子铺,大肉包子三文一个,素包子三文两个,另外有小笼包,十文钱一屉。 方静死缠硬磨花五文钱买了一只肉包子两个素包子,包子刚到手,顾不得烫,三口两口吃完肉包子,让店家用油纸将素包子包起来。 吃完包子,方静浑身又有了力气,盯着绸缎铺子外面悬挂的缥色布料错不开眼。 缥色像淡青,却比淡青娇嫩,隐隐带着点绿。 杨萱就有件缥色袄子,配素色纱裙穿的,看上去舒服极了,就像是刚下过雨的田野,清新怡人。 方静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碧色袄子,这还是三年前客商没过世的时候添置的,早洗得褪色了,看着就显老相。 可她还不到二十岁,不说青春正盛,但也完全不到老的年纪。 吴家村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寡妇,被村里杀猪的屠户看中,接回家里做小,天天吃的满嘴油光。 她也想再嫁人,不再为了糊口劳苦。 但是拖着个病重的娘亲,想再嫁谈何容易? 方静突然就想到了萧砺。 萧砺比她大三岁,现在还没成亲。 他肯定不会嫌弃娘亲累赘,又能赚银子。 一个人租赁这么大院子不说,还养了马。马比驴或者骡子贵重多了,吃得也娇贵,一个月口粮都顶得上两个人的嚼用。 方静不奢望能当萧砺的正妻,可当个姨娘也行,有之前的这份恩情,还怕他的正妻为难她吗? 如此一想,方静的心顿时热切起来,她毫不犹豫地走进绸缎铺,指着那匹缥色布料问道:「这布怎么卖?」 伙计打量她两眼,礼貌地笑笑,「这是顶好的杭绸,三两半银子一匹。」 第二十一章 方静惊讶一声,红着脸道:「我用不了整匹,就做件袄子。」 伙计估摸着方静的尺寸,「这是小匹布,至多裁两身衣裳,姑娘差不多得要六尺长。」 方静犹豫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那就给我裁六尺。」 伙计量好六尺,又格外富余出一寸的边,收了一两银子。 待方静回家,方母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得先喝了一碗冷水,凑合了个水饱。 方静连忙把包子拿出来。 三伏天,包子还温着,正好入口。 只是拳头大小的包子根本不够,方母吃完一只反而觉得更饿了。 方静叹道:「包子实在太贵了,就这还花了三文钱,咱们夜饭早点吃,」顿一顿,又开口,「娘,要不您住到跨院去,让萧哥哥住在东屋?」 方母狐疑地问:「你折腾这一趟为啥?」 方静道:「萧哥哥比我大了近三岁,虚岁都二十三了,身边连个人伺候都没有……」 方母一听就明白,摇头表示不赞成,「阿静,好女不嫁二男,你得守妇道?」 方静冷笑,「我是想守,可我能守得起吗?我一双手连咱们两人吃食赚不出来,让我守着喝西北风?现在萧哥哥能伺候您,可以后他要是娶个厉害娘子,能容得咱们住在家里?要不是您在,兴许我早就另嫁了,这会儿萧哥哥不嫌弃您拖累,娘就别跟着添乱了……」 方母黯然。 有年冬天为了节省柴火,她在冰面上凿了窟窿洗衣裳,方静跟着去玩,不当心掉进河里,棉袄棉裤都湿了。 她怕方静冻着,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包着她一路跑回家。 方静安然无事,她却受了寒。 那时家里穷得几乎揭不开锅,她既没钱去瞧郎中,又拖拉着孩子不能歇息,只能一天天地熬,终于把自己熬出病来。 若非被她拖累,方静早就在周遭寻到婆家了,何至于嫁个死了原配的老男人? 那客商跟方母差不多年纪,当时说得好听,娶回来是要当家做太太的。 岂料客商短命,他那老娘活得却硬实,五六十岁的人嗓门大的能震破天。 如果不是她,兴许客商老娘能让方静在家里守寡。 守寡日子不好过,总比吃了上顿没下顿好。 方母自觉亏欠了方静,而且方静说得在理,眼下萧砺没成亲,银钱由他自己做主,可以补贴她们,可真要娶了媳妇,就得让媳妇管家。 谁知道将来的媳妇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能不能容得下她们娘俩个? 方静见方母面色松动,趁热打铁道:「娘帮衬着我些,萧哥哥敬重您,您说话他总归会听……娘也别对再嫁有成见,我才二十岁,还有大半辈子要活。现在我眼神好,能绣个香囊荷包勉强吃口饭,再过十年眼神不行了,咱们俩靠谁去?」 方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方静兴冲冲地把东跨院的被褥搬到先前杨萱住的屋子里,又把原先从吴家村带来的破烂被子搬到跨院。 西屋仍然铺着萧砺那套厚实体面的褥子。 方母看在眼里,没作声。 她自己铺什么都成,可方静要是跟萧砺成了,是该睡得像样些。 方静收拾好床铺,打了一小碗糨糊打算糊窗纱,方母颤巍巍地帮她扯着边儿。 窗纱买得不足,刚够两扇窗和一扇纱门所用,还剩下两尺宽,无论如何不够东跨院糊窗。 方静不舍得再去买,索性拆了条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把窗户上半截糊得密不透风,下半截则糊了纱。 方母自我安慰道:「我眼神不好,做不了针线活,不用那么亮堂。」 母女两人忙活不停的时候,杨萱正躺在大炕上睡晌觉。 窗外桂枝摇曳,映得满室阴凉。 她睡得安稳,浓密如雕翎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一缕碎发乖顺地贴在腮旁,唇角微微翘着,好似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 萧砺掀着门帘静静看了片刻,放轻步子离开。 院子里静悄悄的,早先聒噪的知了早被蕙心拿石子吓飞了。 萧砺心头一片平和,大步走到二门,看见双手叉腰扎马步的蕙心,低声道:「等姑娘醒了,回说我去椿树胡同一趟,很快回来。」 蕙心爽快地答应声。 萧砺并不傻。 杨萱这次搬家搬得奇怪。 固然是因为圣上开恩,发还了杨家祖屋,但她绝非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性子,即便要搬走,也不可能这么仓促。 而且还口口声声要跟他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杨萱只字未提方静母女,可萧砺觉得肯定脱不开干系,趁着吃过午饭在院子里消食的时候,就主动谈到方静,问杨萱是如何打算。 杨萱笑盈盈地道:「你们的情分我一个外人不好说,大人是怎么打算的?」 萧砺低声道:「方家母女日子过得苦,我本想接在家里照顾她们余生……现在是想,倒不如让她们就住在椿树胡同,每月给她们些银两雇个丫头做点粗活。」 萧砺的俸禄涨了,而且时不时还有外快,养她们两个的确不是问题。 杨萱抿抿唇,「方静才二十出头,说不定想再嫁人,大人要不要连她将来的相公孩子一并养了……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大人娶了方静,名正言顺地照顾她一辈子。」 萧砺忙道:「萱萱别乱讲,我没那个意思。」 杨萱仍笑着,「我没有乱讲,先前方大婶瘫在床上,大人请医问药费心照顾理所当然,现在人已经站起来会走了,方静也有手有脚的……我是决不允许自己相公养着别的女人。」 「萱萱,」萧砺悚然心惊,「你说我怎么做才好?」 杨萱淡淡道:「我不如大人见多识广,只是很小的时候听父亲曾经提过,有些地方的百姓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干,专门等着朝廷救济……圣上费事费力地把小沟沿的百姓迁出去,发放救济金,又花费银钱平整那么大一块地皮,其实按大人的想法,真不如直接发给每家每户十几两银子,至少一两年衣食无忧,多省心。」 萧砺瞧着石桌上的西瓜出神。 西瓜用井水湃过,春桃削去瓜皮,专门挑最里面的瓜瓤切成四方块摆出来,又在碟子旁边放了几支银质叉子。 红艳艳的瓜瓤被甜白瓷的碟子衬着,既好看又好吃。 相较起来,杨萱的日子较之方静好百八十倍不止,可这是杨家留给她的,也是她自己赚来的。杨萱并不曾依靠任何人养着她。 萧砺舒口气,轻轻握住杨萱的手,「萱萱,椿树胡同的房子我典了十年,到明年八月还剩下六年赁期,我估摸着八月里小沟沿那边的制衣所就能盖起来,方静会针线活儿,可以在那边谋个活计。那边房子的租金应该也便宜,门口还有菜园子,维持生计不难。到时我把椿树胡同的房子退掉,在小沟沿替她们赁一处……若是她们有紧急危难之事,我会出手帮衬,其它的就不管了。你说好不好?」 第二十二章 杨萱抿嘴笑笑,「如果是我,我是愿意的。至于好不好,你得问方家母女,她们说好才是好,如果她们不愿意,你能撒手不管吗?」 「不会,方婶子不是那种人。」萧砺用叉子挑一块西瓜,送到杨萱唇前,「我得空去问问她们有什么想法。」 这会儿趁着杨萱歇晌,他正好过去看看。 两处房子离得不远,萧砺没牵马,迈开大步不过一刻钟就走回椿树胡同。 窗子上糊了窗纱,显得齐整了许多。 方静正蹲在厨房门口摘菜叶子,看到萧砺,立刻笑着迎上来,「萧哥哥今儿回来早。」 萧砺淡淡一笑,「婶子呢?」 方静无奈地笑道:「我娘说跨院清静,非得住过去,我拗不过她,就把萧哥哥的被褥搬到东屋了。」 萧砺没当回事儿,他本来打算让方母住跨院便于养病,是方静不乐意嫌屋里不亮堂。 这会儿家里人少已经清静了,又惦记着过去。 反正他以后不在这里住,随便她们怎么倒腾。 萧砺没多想,转身往跨院去瞧方母。 刚走过去,瞧见半扇窗户上面缀着补丁的破布,不由皱了皱眉。 待到进屋,更觉憋闷,遂开口道:「婶子往窗上糊块布干什么,又挡光又不透风,不嫌闷热?」 方母笑道:「阿静心里没数,买窗纱少买了两尺,所以拿块布挡一挡,免得夜里进蚊子。」 萧砺道:「后面胡同就有卖的,让阿静再跑一趟,也就盏茶工夫,换了窗纱亮堂。」 紧跟着进来的方静听闻,笑叹:「萧哥哥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窗纱将近三文钱一尺,我买了一丈花二十多文,这还是最便宜的,有那种贵的云纱要十几文一尺。京都的东西样样都贵,买一把菜的钱在大兴能买一捆。」 萧砺便问:「婶子想回大兴?」 方母尚未回答,方静抢先道:「京都东西贵,可比大兴方便,还有萧哥哥在。现在杨姑娘搬走了,要是我们再走,不就只剩萧哥哥一个人了,连个做饭的都没有。」说着,便朝方母使眼色。 「可不是?」方母知其意,拍拍床边,让萧砺坐下,「婶子也不放心阿砺,你说在外头忙活一天,回到家连口热乎饭都没有……阿砺今年该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萧砺点点头,「到冬月就二十三了。」 方母关心地问:「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也不想着寻个屋里人?」 萧砺想起大炕上安然入睡的杨萱,唇角弯了弯,「萱萱身上有孝,而且年纪小,所以一直没定下来,九月她除服我们就定亲。」 「杨姑娘?」方静撇下嘴,「她懒得叮当似的,喝口茶都得让萧哥哥去倒,娶她有什么用,能伺候好萧哥哥?」 萧砺面色沉下来,冷声道:「我愿意伺候她。」 方母瞪方静一眼,笑着往回找补,「杨姑娘生得俊俏,谁见了都喜欢,就有一点,阿砺说得没错,年纪太轻,身子骨没长成,是该等两年。不过话说回来,阿砺岁数摆在这儿,二十三,早该当爹了,即便不生养,屋里也该有个人伺候。」 萧砺抿抿唇。 方母这话正说在他的心坎里。 早先他知道杨萱小,没多想别的。 今年春天以来,杨萱个头明显蹿出一大截,身体呈现出错落有致的曲线,他的心思好像解冻的河水,开始翻滚起浪花来,总忍不住往她跟前凑,想抱她亲她,哪怕只是轻轻握下她的手也好。 方母见萧砺耳根有些泛红,笑意更浓,「不用害羞,婶子又不是外人,谁都打这个岁数过来的……刚才有句话阿砺说得不对,男人跟女人不一样,老爷们在外头辛辛苦苦赚钱养家,女人在家啥事儿不干,就该好好伺候爷们,爷们哪能反过头伺候女人,这都反了天了?女人可不能惯。」 萧砺不置可否,他的萱萱他就想宠着惯着,可这也犯不着对别人讲。 所以只是木着脸没吭声。 方母续道:「阿砺啊,你是个厚道孩子,阿静自小吃了不少苦,家里家外的活计都能干,也知道心疼人,不如把她收在屋里,也能互相照顾着。」 萧砺「腾」地站起来,目光一点点泛冷,在昏暗的屋子里,竟然有些阴郁可怖。 声音更是冷得如同冰渣,「婶子你说啥?」 方母莫名打了个寒颤,可是先前话已出口,不好往回收,只能继续往下说:「你跟阿静认识十几年了,知根知底的,先前还盖过一床被子,都不是外人,正好两下里互相照看着。」 萧砺看一眼方母,又扫一眼旁边站着的方静,冷声问:「阿静也是这么想的?」 自打方母开始这个话头,方静就低着头没敢插话,此时听见萧砺问,便低声道:「我做饭绣花都会,只怕手艺不精,萧哥哥别嫌弃就好。」 萧砺肃然出声,「我嫌弃!」 方静愕然抬头,只见萧砺傲然站立在窗前,素日温和的面容沉得如同冰封的河水,不见半点表情。 屋里被破布挡着原本就暗,此时萧砺又遮住半扇窗,使得屋里更显昏暗,那双眼眸却格外明亮,像是淬过冰的利刃蕴着寒意,丝丝缕缕地发散出来。 方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情理来说,即便不愿意结亲,不也是要客气一下,说两句婉转回旋的话。萧砺又不是不通情理,怎么可能这般直白地拒绝,会不会是他听岔了,以为是说别的事儿? 忙又挤出个笑容,再度拍拍床板,「来,坐下……阿砺刚才的意思,是瞧不上阿静?」 萧砺言语温和了些,却不容置疑,「瞧不上。」 有杨萱这颗明珠在他心尖尖上,其他人都变成了鱼目,他再瞧不到眼里去。 这下方母听得真真切切,一张脸庞顿时涨得紫红。 方静反倒回过神来,尖声道:「萧哥哥,我哪里不好了,让你嫌弃?当初你吃我娘烙的饼子怎么没说嫌弃?」 萧砺神情淡淡的,没再理她,弯腰瞧了瞧窗外,「婶子把东西收拾下,我去雇车,两刻钟之后过来。」 方母忙道:「阿砺,你别听阿静瞎说,这种事本就讲究个两厢情愿,不中意不能勉强。」 萧砺从荷包取出个五两的银元宝放在窗台上,「这是药钱,婶子放心,你的病我不会不管,若有为难急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挺直身子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一下,「婶子抓点紧,两刻钟准时出发,一息都不会耽搁。」 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方静隔窗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抱怨道:「娘,你看吧,好人没好报,现在当了官得了势就把之前的恩情忘了。」一面说着,一面将银元宝塞进荷包里。 方母叹口气,「阿砺算是有良心了,是你没福气。」 方静「切」一声,「我看那个杨姑娘才没福气,腰细得像柳条似的,指定生不出儿子,早晚被休。」 「行了,」方母打断她的话,「赶紧收拾吧,别落下东西。」 方静咬咬牙,气道:「白花我这么多钱买窗纱,杨姑娘能做初一,咱们就能做十五。我把窗纱撕下来带回去,正好那两间破屋也没糊纱。」 第二十三章 方母没言语,站起来把中午刚铺开的被褥再度卷了起来。 萧砺回到榆树胡同,吩咐邵南订马车,自己大步走进二门。 杨萱已经醒了,正跟春桃商议发放月钱的事儿。 家里骤然多了十几口人,虽然春桃身上的活计少了,可吃穿和月钱都是笔不小的开支。合算下来,每月差不多要多花费三十两银子。 春桃肉疼地嘟哝,「其实用不了这么多人,姑娘的衣裳我抽空就做了,再不济还有兰心,兰心能坐得住。」 杨萱笑道:「这半年你什么都不许干,就老老实实地准备嫁妆,再把这几个新来的管教好。文竹嫁得仓促,可好在松枝不挑理,你却不能草率,总得正儿八经置办出一副嫁妆来。我跟大人商量过了,在小沟沿给你买十亩地写在嫁妆里,玉兰跟海棠你上点心,到时把她们带上。」 「姑娘,」春桃泪眼汪汪地看着杨萱,「我不舍得离开姑娘……」隔窗瞧见院子里大步走来的身影,忙擦把泪,收拾起炕桌上纸张,站在门旁挑起门帘,待萧砺进门,闪身走了出去。 杨萱扶额。 不管是春桃还是兰心她们,看到萧砺都像是耗子见了猫,能走多远走多远。 这人有这么可怕吗? 不由地腮边就露了笑,问道:「大人谈好了?」边说,边掂起茶壶倒出大半盅茶递到萧砺手边。 萧砺接过茶盅,没喝,仍放回炕桌上,却走近前,低头吻在杨萱腮旁。 杨萱这阵子已习惯他的亲吻,侧侧身没躲开,只能由着他。 往常他轻啄一下便会松开,今儿却没有,而是移到她嘴边,轻轻贴在她唇上。 那股熟悉的,属于萧砺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这是全然陌生的感受,跟亲吻脸颊完全不同。 杨萱大惊失色,伸手推却推不动,想开口,又被萧砺密密地覆住。 而他醇厚如久藏的窖酒般的声音便在她唇间徘徊,「萱萱,萱萱……」 杨萱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心好似也停止了跳动。 不过数息,萧砺已松开她,将茶盅递到她唇边,「喝口水。」 杨萱本能地张嘴,茶水入口,终于回过神,脸色顿时红得像是煮熟的虾米,恼道:「大人!」 萧砺眸中含笑,满脸都是喜色,就着杯里残茶喝完,摸一下她柔滑如细瓷般的脸颊,声音低而温存,「萱萱,我去大兴一趟……把方家母女送回去。」 「现在?」杨萱看看天色,「你几时回来?」 萧砺答道:「送去之后再上个坟,回来时辰肯定不早了,你不用等我,早些睡。」 杨萱识趣地没有追问原因,萧砺也不打算告诉杨萱,说出来只是添堵,并无益处。 思及她柔软而略带甜意的唇,萧砺唇角弯了弯。 她肯定又吃西瓜了,气息里一股西瓜的清甜。 正好去田庄给她带两只瓜回来。 萧砺俯身在她腮边贴一下,不及杨萱反应,笑道:「我走了。」大步走出门,到外院牵了马,驰到椿树胡同。 车行的马车已经停在胡同口。 萧砺举步进去,见方静母女把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东西收拾得很齐整,把之前杨萱做的那套被褥也卷在里面,还有大大小小好几个木盆。 萧砺眸光闪一闪,没有吭声。 邵南帮两人将行李搬到马车上,正要往车辕上跳,萧砺止住他,「一来一去得四五个时辰,你不用跟着,进去看看还有没有东西,都拿回榆树胡同。这里房子以后不住了。」 邵南挨间屋子看了眼,除去几张床并衣柜、架子等物外,就只有一床破棉絮。厨房里只留下了案板和挑水的木桶,再就两只破了边的瓷碗。 倒是省事,不用特地找人来收拾。 邵南扛着案板回到榆树胡同,没敢到内宅找杨萱,而是站在二门外让蕙心叫了春桃出来。 春桃听完,「啐」一声,「真不要脸,是不是自己的都敢拿?」也不回杨萱,径自做了主,「把水桶拿回来就成,其余的都不要了。」 吃完夜饭,春桃陪杨萱消食,把这话说给她听。 杨萱长长叹一声,片刻开口道:「事情过了就过了吧,再不用提了,交给大人自己处理。」 毕竟萧砺是真心实意想奉养方家母女,没想到才接来半个多月又得送回去,说起来总是不好听。 消完食,杨萱让下人们各自去歇息,她在炕桌上铺开一张纸,默默盘算着最近要做的事情。 首要的自然是去买地,再拿出一万两银子,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丰顺帝把祖屋归还给她,她理应投桃报李,为朝廷分忧解难。 其次就是春桃的嫁妆;除去给她十亩地之外,至少要凑出来十二抬,四季衣裳要一抬,绫罗绸缎要一抬,喜房里铺的褥子盖的被子又是一抬,另外盘子碗茶盅茶壶各样瓷器,还有喜房里的床、柜、橱子。 也不知李石手里有没有具体的尺寸大小,家具至少要提前半年才能做得细致。 得空还是得让李石再来一趟,商议商议。 杨萱写完半张纸,从箱笼里把御赐的印章拿出来。 之前因为考虑到童生试,先用了劝学的四枚印章,如今半年过去,很快就要到重阳节,杨萱打算换成孝亲的。 既然孝亲,用素色纸笺就不太妥当。 杨萱索性把家里有的杏红、浅绿、残云和深青等七八种颜色的纸笺都摊在桌子上,挨个盖了印章比对。 大红喜庆,杏红俏皮,而浅绿浅青雅致,竟是各有千秋,一时没法分辨出个高下。 只有明天征询下李山的意见了。 这时,外面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声。 杨萱有些困,可又想等萧砺,不愿去睡,索性把杨桂抄写的《幼学琼林》翻出来看。看不过两页就感觉眼皮跟粘在一起似的,再也分不开。 萧砺直到三更才回来。 进门后便瞧见炕桌上已经剩下寸许长的白烛,而杨萱蜷缩在炕桌的暗影里,既没有盖毯子,又没有枕枕头,就躺在硬炕上,睡得正香。 萧砺既心疼又后怕,她这样睡着,若是不当心碰到炕桌,烛台翻倒该如何? 轻则蜡油淌下来,烫着她,重则引了火…… 萧砺不敢往下想,忙将炕桌上散乱的纸笺收拾起来,把炕桌推到墙边,这才舒口气,长腿一迈半坐在炕边,轻轻摇杨萱胳膊,「萱萱醒醒,醒醒。」 杨萱睁开眼,很快又闭上,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大人回来了。」 萧砺再摇她,「萱萱到床上睡,听话,炕上太硬。」 杨萱「嗯」一声,却是不动。 萧砺无奈,伸手抱起她往里间走,杨萱本能地把头偎在他胸前,呢喃道:「大人。」 萧砺心中柔情四溢,低低应着「萱萱,我在呢」,无意中低头,瞧见她竹条纱衫子领口里,宝蓝色的肚兜,还有旁边一小片白皙如凝脂的肌肤。 萧砺脑中「嗡」一声,只觉得浑身血液不受控制般四处乱窜,身体的那一处立时精神抖擞,肆无忌惮地抬起了头。 第二十四章 而杨萱兀自睡得沉,巴掌大的小脸上散乱着碎发,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 萧砺咬咬牙,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掩好帐帘,逃也似的蹿了出去…… 月色透过轻薄的窗纱柔柔地照射进来,桂花树的枝桠在墙上映出光陆怪离的形状。 萧砺躺在大炕上,两眼圆睁着。 从京都到大兴,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他其实已经有些累了,却是睡不着。 大炕上,还残留着杨萱身体的味道,清清浅浅的茉莉香,淡却持久。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那一抹宝蓝色的肚兜,和肚兜下那团略有形状的嫩白。 萧砺没有过女人,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男女间的事情。 不管是跟王胖子等人住在水井胡同还是到大同跟军士住在大通铺里,劳累一天之后,大家最热衷的就是谈论女人。 女人的身体、女人的心思,以及男女间的各种花样,顺带着炫耀自己的体力和技巧。 原本,这种事情对于萧砺来说只是朦朦胧胧云山雾罩的一团,可今夜,当看到杨萱温软的身体毫不设防地依偎在他臂弯的时候,迷雾骤然散去,他突然就明白了过去听过的那些浑话。 他想尝试,想探究,想感知她的美好。 这渴望如此强烈,让他的心都疼了,身体更是紧绷得难受。 而旁边隔着一条棉布门帘,就是解他苦楚的良药。 可她还在孝期,又不曾及笄…… 萧砺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盘膝打坐,眼观鼻鼻观口,终于将心里那股邪火压了下去。 折腾这半天,外头已经响起了四更天的梆子。 萧砺只合了会儿眼,就听到内间杨萱窸窸窣窣换衣裳起床的声音。 杨萱睡得饱足,精神头十足,白净的小脸像是刚剥开壳的鸡蛋,晶莹滑润,瞧见萧砺,眸光骤然亮起来,欢喜地问:「大人几时回来的?」 全然不知道昨夜的事情。 萧砺错错牙,声音却柔和,「回来时候正三更,萱萱,往后我要是迟归,你别等我,先去睡……屋里燃着蜡烛不妥当。」 杨萱骤然想起自己看《幼学琼林》,看着看着就迷糊过去的事儿,脸顿时红了。 她昨天在大炕上睡着的,醒来却是在床上。 很明显,是萧砺把她抱过去的。 杨萱羞于多问,忙换个话题,「大人夜饭在哪里吃的?」 萧砺笑道:「在薛猎户家,吃完饭又到坟头烧了纸上了香。」 这样就算禀过父母了吧? 也不知辛氏若是九泉有灵,会不会应许这桩亲事。 可她在世时,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的。 杨萱神情有些黯然,萧砺猜出几分,柔声道:「爹娘是应许了的,真的,开头山上一丝风都没有,可等我烧字条禀明亲事的时候,就突然起了山风,字条烧得特别快。薛猎户说,这是爹娘高兴,特地告诉我们知道……萱萱,我会对你好。」 杨萱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砺便拿起炕桌上那摞纸,笑问:「打算换这种印章了?」 杨萱趁势问道:「大人觉得哪种好看?」 萧砺翻来覆去仔细端详片刻,「大红的喜庆,浅绿的顺眼,倒不如多印几种花色,随别人喜好挑选。」 杨萱眸光一亮,笑道:「大人说得对,各人眼光不同,是我太拘泥了,只想着每种印章对照一色纸笺。」 萧砺抬手,亲昵地摸一下她脸颊,「是你事情多,太辛苦了……后天我得空,咱们把地买了,顺便跟李石聊聊,打家具的事情让胡顺去做。家里有下人,不用事事都要自己操心。」正说着,突然又想起一事,「门口没有牌匾,得做块匾额挂上去。」 以前屋檐下挂的是「杨府」,那块匾额早被摘下来,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且现在挂「杨府」不合适,只有做官人家的宅邸才能用「府」,想要挂杨家,只能用「杨宅」或者「杨寓」。 再者,杨萱跟萧砺成亲后必然也是要住在这里,他并非入赘,住在「杨宅」,有损他的脸面。 听萧砺提起,杨萱便道:「那就做个萧府的匾额挂上。」 萧砺摇头,「这是你家祖屋,以后要传给阿桂的,挂萧府不妥当,仍是挂杨宅好了。」 杨萱不同意,「阿桂刚七岁,等到能承继家业至少还要十年,而且……这是圣上恩赐给咱们的宅邸。」 萧砺笑道:「那就做两块牌匾,今年挂萧府,明年挂杨宅,想挂哪块挂哪块。」 「这可不把人搞糊涂了?」杨萱笑得打跌。 莹白的小脸闪着莹润的光,黑白分明的眼眸宛如山涧泉水,满满当当地盛着萧砺的身影,而那对梨涡随着她的笑容不时地跳动。 萧砺心中一动,伸手揽过杨萱腰身,不由分说地覆了上去。 却是在触及杨萱双唇的时候,放缓了力道。 她的唇,水嫩芬芳,宛如初初绽开的花瓣,那股清浅的茉莉香便在他口鼻间萦绕,暖暖的,混杂着女儿家的体香……在察觉自己失态那刻,萧砺极快地松开她,拍板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得空让大哥写幅字,做两块牌匾轮着挂。」 杨萱沉默地站着,脸上煞白一片。 纵然萧砺动作快,她还是察觉到他身体刹那间的变化。 那样曾经让她疼到几乎晕厥的东西就抵在她身侧。 萧砺比夏怀宁要高大魁梧得多,力道也大得多,平常被他抱着,她都能感受到他结实的手臂跟胸膛。 便是刚才,她撞到他胸口已经觉得疼了,假如他真的蛮劲儿上来,自己会不会熬不过两次就要死掉? 想到那种疼痛,杨萱忍不住抖了下。 萧砺只当她又恼了,顿时懊悔不已,忙不迭地赔礼,「萱萱,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情不能自已。」 杨萱抬眸望向他。 他本是凶恶的长相,生来带着三分戾气,可对她说话时,却总是小心翼翼,带着些低声下气。 心魔是她自己的心魔,纵然萧砺行止不当,可总归与他无关。 杨萱咬咬唇,嗔道:「大人勒得我胳膊疼。」 萧砺目光亮闪闪的,「我以后轻点儿?」 杨萱抿着嘴儿,狠狠地瞪他一眼。 过了两天,萧砺陪杨萱再去户科,发现小沟沿的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十二亩地角不好的。 当然地价也便宜,六两银子一亩。 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在最里面,车马进出不方便,而且中间有个两亩地的水塘。 水塘多年不清淤,散发着一股恶臭,夏天味道更浓。 加之孩子们喜欢玩水,不小心掉进去可能就会丧命。 故而周遭地皮都没人愿意买。 杨萱也有些犹豫,这种地方即便盖了房子也没有人愿意租赁,就只能是白往里投银子,回不了本钱。 户科的典吏道:「杨姑娘如果想买,我去问问主事,看能否再通融些,降到五两银子一亩。」 杨萱便问:「这也非得盖房子,我用来种庄稼种树行不行?」 典吏不敢自作主张,请杨萱与萧砺两人稍候,他自去请示主事。 第二十五章 过了一刻多钟,典吏回来,笑呵呵地道:「正好遇到同知大人,同知大人说房子一定要盖,但是用不着全部盖成房子,种庄稼也成,种树也成,总要修建得整齐干净。」 杨萱侧头商量萧砺,「大人觉得呢,不到二百两银子,买了吧?」 萧砺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做主就是,地放在那里总能种些东西,实在不行,在塘子里养鱼也能卖钱。」 杨萱笑着对典吏道:「那我们就买了,劳烦您把这边十亩地单独写个契书,另外二十二亩连同这个水塘写在一起。」 典吏道声好,极痛快地写出来两份文书,分别盖上官印,交给杨萱。 回家后,杨萱认真考虑好几天,觉得萧砺言之有理,水塘里除了养鱼还可以种一池莲花,夏天莲叶田田,即便卖不出银子,看着心里也舒服。 可她只在瓷缸里养过莲,而且还是别人种好了,连缸带花搬到家里来的,根本不知道水塘里该怎样养法。 只能再抽空去田庄找那些佃户们问问。 萧砺对杨萱几乎是惟命是从,她既然有这种想法,他乐得跑腿。 趁着有天空闲往田庄跑了趟,回来告诉杨萱,「那个薛壮就懂得养鱼,他说塘底的淤泥先得清出来,晾晒几天重新蓄上水,这样才能养莲养鱼,清出来的淤泥和高粱秸、麦秆沤在一起,是很好的肥料。」 杨萱听着很有几分道理,遂问:「他没说愿不愿意来京都?」 萧砺笑道:「他说要来将功补过,又怕你不打算再用他,他上次犯了什么错?」 杨萱不想再提旧事,只道:「他既然有这个心就过来看看,现在地里空闲……多来几个人也没关系,正好盖起来的现成典房,足够住的。」 萧砺又往大兴跑了趟,带了薛壮还有个叫刘兴的汉子。 三人进城后直接去了小沟沿,看过那面水塘之后,说养鱼完全没问题,而且周遭还能种上五亩好果园。 杨萱顿时想起春天田庄上灿若云霞的杏花,拊掌道:「这个主意好,池塘周围种上三面柳,再往外种桃树杏树,以后可以成为赏玩的好去处。」 当即问两人,「你们可愿舍了田庄的地到京都来,房子可任你们白住五年,头三年我每年给你们十两银子生活,过了三年,桃树能结果,鱼也养成了,你们生活就不成问题了,到时候按年把房钱结算给我。其它桃子或者鱼,我每年吃不了多少,只是我需要时,你们别舍不得给就行。」 薛壮上次回去被薛猎户好一顿训,听到杨萱这样说,毫不犹豫地道:「姑娘,我愿意。」又捅下刘兴,「姑娘还能欺哄咱们不成?」 刘兴磕磕巴巴地说:「我得回去商量一下屋里的,这个种地总能有口饭吃,桃子可不能当饭,再说三年才结果,一年结一季,咱们冬天吃什么?」 杨萱也不勉强,笑眯眯地对两人道:「你们都回去商量下,要是拿定主意就过来,直接找那位姓李的三爷……这个嚼用不必太担心,我还能看着你们吃不上饭?再者,你们两家在庄上待了两三代了,应该知道我们杨家的为人。」 一席话说得刘兴面红耳赤。 薛壮媳妇听说到京都有现成的新房子住,每年还有十两银子补贴,更重要的事,离儿子薛大勇近便,能够时不时见面,不由分说,紧催着薛壮收拾东西。 刘兴终是没答应,倒是他的二哥刘高觉得是个好机会,把家当收拾一番,带着婆娘和三个孩子进了京。 小沟沿终于有了住户。 杨萱说到做到,当天就吩咐胡顺两口子把银子送过去,顺便让他们帮衬着两家收拾屋子。 胡嫂子回来告诉杨萱,「……他们东西带得很齐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带着,我看粮食也足,用不着格外添置什么。刘高家的还托问我,说她家大丫头已经十二了,能不能到姑娘身边伺候,我没敢应,只答应帮她带句话。」 杨萱笑一笑,「她倒是个省事的,等天凉快了,我正打算去那边看看,也顺便瞧瞧她家闺女。」 一晃眼就到了中元节。 中元节过后,虽然正午仍是烈阳当空,可早晚已经开始凉了。 杨萱挑个晴朗日子跟萧砺一道去了小沟沿。 刚到那边,就看到一男一女正在跟李石说着什么,那两人背对着路面,瞧不清面貌,只觉得身形好似有些熟悉,而李石神情却极为不耐烦,「我们这典房本就便宜,先交上定金,住满十年二十年,把定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你说连一年的租钱都没有,还租什么典房?京都满大街按月租的房子,两位再往别处找吧。」 那女子还想央求,男人扯住她的袖子,摇了摇头。 两人转过身,正与杨萱打了个照面。 杨萱讶然出声,「你怎么到这里了?」 那女子赫然就是跟着杨芷陪嫁到夏家的素纹,而那男人便是夏家长子,杨萱前世冲喜的相公夏怀远。 素纹扫一眼杨萱身后人高马大的萧砺,「扑通」跪在地上,「见过姑娘。」 「快起来」杨萱伸手正要相扶,夏怀远已俯身将素纹搀了起来。 杨萱趁机打量夏怀远几眼。 他脸色仍是苍白没有血色,可精神看着比之前见到的要旺盛些,也没有拄拐杖,显然在体力上已经大有好转。 前世,杨萱只在夏怀远死后更换寿衣时见过,从来不曾说过话。 今生却是先后见过两次。 头一次是迎亲时,拖着病体来亲迎,再就是上次夏怀宁算计她,他在门口斥责了两句。 这次应该是第三次。 经过前两次,杨萱对夏怀远印象颇佳,至少他不像夏怀宁那般无耻龌龊。 只不知,他缘何要跟素纹单独出来租赁房子? 杨萱正疑惑,素纹已簌簌落下泪,又跪在地上,「我对不住夫人、老爷,也对不住姑娘。可是大姑娘她……我在夏家已无法容身,所以大爷便带我出来赁个住处。」 一边哭,一边讲述这一年多夏家的鸡飞狗跳。 上次杨萱差点被夏怀宁欺负,她没告诉萧砺,可李山猜到了七八成,跟萧砺说了。 萧砺唤了蕙心跟邵北问话。 那两人正因为没有保护好杨萱而自责,听到萧砺问,加油添醋地将夏怀宁跟杨芷的恶行说了遍。 萧砺在杨萱面前笑语晏晏,丝毫不露,可转身就带着几个兵卒到夏家给夏怀宁去了根。 当时正值吃饭的时辰,一家人都在。 萧砺掏出塞在夏怀宁嘴里的抹布,擦拭着刀刃的血,慢条斯理地道:「看来上次割舌头轻了,还不长记性。这次让你好生记着,有些人不是你惹得起的……还有,警告你们家那位不安分的,看在她姓杨的份上,放过她这次。」目光冷冷地环视下四周,「记着,我姓萧,单字砺,在锦衣卫镇抚司当差,我做的事情我担着,要是再敢招惹别人,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伸手轻轻一挥,手起刀落,一寸多厚的桌面立时少了一个角。 别的人或许只是觉得惊讶,而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夏怀远却真正是感到可怕。 第二十六章 因纹理色泽的缘故,向来被达官贵人看不上,价格便宜,木料却非常坚硬结实。 手上若没有三五百斤的力气,是绝对不会如此轻松。 屋里骤然变得静寂无声,夏太太圆睁着双目不敢言语,只有夏怀宁的呻~吟声高亢而尖利。 直到萧砺带人离开,夏太太仿似大梦初醒,开始哭天抢地,一会儿骂屋里下人没眼色,不上前拦着;一会儿骂夏怀远没本事,只眼睁睁看着,又坐在地上捶着胸膛哭喊着自己命苦,两个儿子一个中用的都没有。 夏怀远悄没声地请了郎中回来。 他手头没银子,诊费自然得让夏太太出。 连出诊带药钱,还有给郎中的封口费,前前后后共花了十二两银子。 夏太太心疼得像割了肉似的,不迭声地催着夏怀远去找萧砺理论,去官府告他。 夏怀远没去。 一来是他现在这副体格,去找萧砺无疑是蚍蜉撼树。 二来,觉得自家不占理。 如果夏怀茹被人欺负,他一定也要提着刀子去算账的。 夏怀宁心术不正,怨不得别人来报复,可萧砺做法太过凶暴,那位杨二姑娘毫发无伤,夏怀宁却从此成了废人。 尤其夏怀宁还有功名在身。 夏怀远思量来思量去,字斟句酌地写出一纸状子四处托人往上递。 状子里没提前情,只说萧砺私闯民宅殴打举人,以致夏怀宁无法人道,请求官府奉公执法为民除害。 那时节正当萧砺带兵各处抄家,京城的达官显贵无不心下惴惴,很多人不愿掺和此事。 而有的即便知道夏怀宁的名号,可夏家掏不出许多银子,自己得不到好处,没有必要为十两八两银钱开罪萧砺。 自然也有御史义愤填膺地上书再次参奏萧砺。 奏章虽然呈到了御书房,却被范直压在最下面,只要没人特意在丰顺帝面前提起来,那本奏章就永远出不了头。 夏怀远拖着病体四处奔波,可始终没有音讯。 夏太太已经受不住了。 夏怀宁每天喝药跟喝水似的,小便又无禁制,得随时垫着尿布。一进一出,都是要花费银钱。而夏怀远在外面走动,饭食不说,光是求爷爷告奶奶地打点人,就填进去几十两了。 以后还不知道再要填进多少才是个头儿。 夏太太怀里揣着约莫三百两银子,可这是要给她养老送终的,不能就这么白白送出去,无奈之下,只能流着泪劝夏怀远,「算了吧,咱们胳膊拗不过大腿,就这么认了吧,好在还有瑞哥儿,不至于绝了后。」 说起来夏怀宁也是命大。 上次伤的是舌头,这次伤的是命根,都是伤口不容易愈合的蹊跷地方。 他卧床三个月,好几次差点闭过气去,都硬生生给缓过来了。 原本他打算拉着杨萱一道投胎转世,重新风风光光地再活一遍,可当他半只脚伸到阎罗殿的时候,突然就怕了。 如果死了却活不过来怎么办? 再或者,轮回到其它道怎么办? 他不怕死,可得让杨萱陪着。 夏怀宁一点一滴地反思了好几天,觉得他这世开头是很不错的,一举通过童生试,然后又得蒙太子青睐。 如果没有杨萱,他肯定会稳打稳扎地走下去,到时候香车宝马、娇妻美妾,想要什么有什么。 可他又放不下杨萱。 他忘不了杨萱泪眼迷蒙地在他身下哀求,忘不了她清雅如兰的气息,更忘不了他进入时候的酣畅淋漓…… 而事后,她眼角会颤巍巍地挂一滴泪珠,清澈晶莹,宛如夏日清晨荷叶上滚动着的晓露,令人心怜。 那种蚀骨的销魂,那种心颤的怜爱,便是隔世也不能忘怀。 夏怀宁不甘心。 他是追随杨萱而来,绝不能孤身离开。 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一定要拉着杨萱。 或许就因着这点执念,待到紫薇花开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起来。 尽管身体孱弱,可心中对杨萱的渴望却越发强烈,冲动之下便去找杨芷。 在他心中,纵然杨芷连杨萱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面容却是相似。 尤其杨芷有一阵子闭门不出了,脸色苍白,格外多了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西屋的动静自然会传到东屋。 夏怀远只是冷笑。 这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这就是他骨肉相连的亲弟弟。 如此的不顾人伦,不知廉耻。 而夏太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 夏怀远再度提出休妻。 这次夏太太没有阻拦,却是对夏家两兄弟道:「当初怀宁一道去迎得亲,也是他破得瓜,还生了儿子。如今怀宁的身子……说出去丢人现眼的,不如就当成原本就是怀宁成亲,大不了把婚书改了,反正都不是外人。」 讲究人家的婚事有聘书、礼书和迎书,不太讲究的人家则合并成聘书和婚书,或者干脆就一样婚书。 夏怀远跟杨芷的亲事仓促,就只有婚书,上面写着两人的生辰八字、成亲年月以及媒人签字画押。 媒人没找别人,请夏怀茹的婆婆画了个押。 婚书一式三份,男女各执其一,另外一份要交到官府留存,或者请媒人或者主婚人代为保管以作凭证。 这另外一份婚书就保存在夏怀茹婆家,不需要惊动旁人。 夏怀远不置可否。 只要能跟杨芷撇开干系,随便怎么办都可以。 夏怀宁也没意见,他已经不可能再娶妻,留着杨芷至少是块遮羞的布,而且说不定还能再利用她骗杨萱一次。 在夏怀茹陪她公爹过了一夜后,转天公爹从婆婆手里要出婚书,还给了夏家。 夏怀宁亲自执笔,重新修改了婚书。 杨芷不再是夏怀远的冲喜新娘,而是跟着夏瑞沾光,变成了夏怀宁的结发妻子。 夏怀远摆脱杨芷之后,就要离开夏家,自立门户。 他是长子,夏太太怎可能同意? 几番争吵哭闹之后,夏太太终于应允夏怀远离开,代价就是除了身上衣衫之外,一文钱都不许带走,以后家里财产也完全没有他的份儿。 素纹却是自赎自身,把历年攒下的月钱全部交给杨芷,换回了自己的卖身契。 京都房屋太贵,而且夏怀远身体也干不了重活儿,听说小沟沿这边活计多,就过来试试,不巧正遇到杨萱。 不管是夏怀宁还是杨芷,对于杨萱来说,都跟路人毫无二致。他们过得好也罢,不好也罢,她并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感念素纹。 前世,杨家下人何其多,可只有素纹记得杨家恩情,大老远地跑到田庄给辛氏和杨修文烧三周年祭。 就为着前世这份情义,杨萱愿意拉扯她一把,遂跟李石商量,「她是我家旧仆,眼下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先让他们住下,房钱按照长期算,每年十两银子……暂且欠着,明年中元节一并交上。」又扫一眼夏怀远,「要是有合适的营生,多少也帮衬些。」 第二十七章 既然杨萱发话,李石自不会驳她的面子,笑着答应,「行,这几天天热,每天都得让酒楼送绿豆汤过来,两位要是不嫌热,就帮忙煮点汤水,要是有便宜的西瓜卖,买上一车切一切送到工地上。」 素纹哽咽着道:「姑娘大恩,我永记在心,日后做牛做马定当报答姑娘。」 杨萱本不指望她回报,遂淡然一笑,「那你得好生过着,你过好了才能更好地报答我。」 素纹重重地点了点头。 夏怀远听到此话,却是很着意地打量了杨萱几眼。 杨萱穿着月白色袄子,配了条轻容纱裙,因怕纱太过轻薄,里面另外衬着层竹叶青的棉布裙子,整个人看着清清爽爽的。 眉眼与杨芷有四五分相似,可她脸色红润,目光清澈,周身的气度比杨芷好上数倍不止。 她身后的萧砺,手里攥一把团扇,正旁若无人不徐不疾地替她扇着风。 可分明杨萱被树荫遮着,而萧砺完全站在大太阳底下,被晒得满脸通红,豆粒大小的汗珠子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 夏怀远顿时了然。 难怪萧砺会毫不留情地断了夏怀宁的后,夏怀宁是触到他的逆鳞了。 打发走素纹两人,杨萱回头瞧眼萧砺,掏帕子给他擦擦汗,低声道:「大人不用给我扇风,我不热。」 萧砺「嗯」一声,手下却不停。 李石拊掌笑道:「萧兄乐得摇扇子,杨姑娘不必管他。」掏出折扇,「唰」地甩开,用力扇几下,指着旁边也在干活的匠人,「那边是定北侯的地,差不多八十亩,再往北边是秦阁老的地,有三十亩,还没动工。听说他们买的都是十五两银子一亩,还有十八两一亩的……得亏咱们下手早,否则一亩地就要多出好几两银子不说,还没有好地角。」又指着最里面那边的水塘子,「姑娘与其雇人种果树不如修建座带花园的大宅院,把水塘子建成湖,既能赏花又能钓鱼,几多惬意?」 杨萱道:「这地角不好,周遭都是贫寒人家,但凡能买起宅院的,谁愿意跟平民百姓为伍?倒不如添点银子买在别处,结交有钱有势的邻居……再说建那么一处大宅院,没有三五千两银子盖不起来,还得好几年工夫,不如就种桃树,最多花费三五百两。周遭景致好了,那边房价就可以往高里要……要不一年十两银子租金,得五六年才回本。」 「这话倒也不错,」李石再摇几下折扇,因见有工头朝他招手,便跟杨萱知会一声,颠颠过去了。 杨萱正好得空到薛壮和刘高家里看看。 两家的男人都往水塘去了,只有婆娘跟孩子在。 正如胡嫂子所言,两家东西都挺齐全,院子里甚至还堆了好大一堆木柴。 薛壮家的道:「是二叔送来的,咱庄上不缺烧的,他有空就往这边送,省得花银子买。还说我们在庄上干了半年多,等秋下收了粮食也给我们算人头。」 刘高家的附和道:「薛二叔待人宽和,庄上人也厚道,像别处最多给我们算半个人,哪能按整人头算?这样算起来,最起码明年粮食足够吃,不用特地买了。」 正说着话,刘高家的大丫头端了水过来。 杨萱仔细打量她几眼。 虽说是庄户人家的姑娘,皮肤却很白净,两只手也细皮嫩肉的,并没有多少茧子,可见在家里挺受娇惯。 刘高家的道:「在她之前原本还有个,那会儿岁数小不知道轻重,五个多月掉了。后来隔了三四年才生下她,刘高亲得不行,打小没让干过粗活……后头两个小子都没她这么娇惯。不过咱家这样的人家,再惯也不能忘了本,一应灶上活计还有缝缝补补的都会干,连庄上张家媳妇都夸她手巧,做出来的饭食好吃。」 张家媳妇就是姚兰。 她既然说好吃,应该是错不了。 杨萱顿时想起文竹,她眼看着肚子大了,再从家里到沁香园两头跑肯定吃不消。既然大丫头手巧,那就在沁香园打个下手。 遂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丫头微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是七月七那天生的,就取名叫刘巧儿。」 杨萱问道:「我身边不缺人伺候,但有间点心铺子需要人手,活儿不算重,就是要手脚勤快眼里有活儿,你想不想干?」 刘巧儿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杨萱笑笑,「现今案上是位老爷子,手艺极巧,你要是能得他指点一二,别的不说,开间小点心铺子绝对没问题。」 「真的吗?」刘巧儿激动得脸颊发红,「我几时能过去,不知道铺子离这里远不远?」 杨萱道:「先不急,我回去跟掌柜商量一下,过几天再来接你。」 刘巧儿连忙应声好。 回到榆树胡同,杨萱先叫人唤松枝过来,提了提刘巧儿。 松枝笑道:「姑娘提得巧,我也在物色合适人选,先两天找了个小子,看着挺机灵可做事不讲究,邋里邋遢的,文竹吩咐过几次都不改,把她气得够呛,正打算换人。」 杨萱道:「这几天就让她过去,你觉得合适就留,不合适则罢,别因为不好意思砸了店铺的招牌。对了,隔壁知味居还空着?」 松枝点点头,「仍是空着,我碰见过那家以前的白案,问他要不要到沁香园,他说自己开了家小食铺子,每天卖火烧酥饼,赚钱不多图的是个自在。」 杨萱叹道:「人各有志没法勉强,白案慢慢再找,你先顾着文竹,她身子不方便,别碰着磕着。」 松枝乐呵呵地回答:「姑娘放心,我跟文竹都小心着呢。」 杨萱笑着打发了他,又对春桃提了素纹,「……看样子是跟夏怀宁的大哥在一起了,我也没细问。记得大人在椿树胡同的房子里还有几张旧床和几张架子,你雇辆马车送到小沟沿,再许她五两银子把日常用具置办起来……别说是我给的,就说你念着往日情分贴补她的。」 春桃应一声,隔天跟邵北一起,就椿树胡同的东西都搬到车上送给素纹,连带着还有她没怎么穿过的两件衣裳。 素纹看到春桃,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当着二姑娘的面儿我不便多说,春桃,我跟你差不多时候进府,你跟着二姑娘,我跟着大姑娘,到如今七八年了,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可是……但凡有一点盼头,我也不愿担着背主的名声。」说着撸起袖子,露出胳膊。 春桃望过去,不由惊愕地「啊」了声…… 她胳膊上全是伤痕,有簪子扎的红色小点,有指甲掐的月牙形指印,还有明显是拧出来的青紫。 尤其素纹生得白净,那斑斑点点更是怵目惊心。 春桃讶然不已,「这都是大姑娘……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大姑娘这般对你?」 第二十八章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素纹满脸委屈,「我能做什么?都是听从大姑娘的吩咐……起先大爷病得下不了床,姑娘不愿意伺候,太太动辄责骂……春桃你是不知道,夏太太那嘴,简直比茅厕都臭,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奶奶就搬到西屋住,吩咐我在东屋伺候大爷,后来不知怎么就跟二爷搅在了一处……我劝过奶奶,她非但听不进去,还着实厌了我,我只能一门心思伺候大爷。这阵子大爷渐渐强健起来,可奶奶还是跟二爷不清不楚的,连人都不避讳……奶奶在二爷那里受了气,转头就往我身上撒,大爷拦过两次,可大爷越拦,奶奶打得越狠……」 尽管素纹说的语无伦次,一会儿姑娘,一会儿奶奶,春桃却听得清楚明白,嗟叹道:「过去的事情别想了,能脱身出来就好,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素纹低声道:「只能过一天是一天,大爷说等安定下来就托请个媒人把亲事定下来,我们两个有手有脚的,怎么也能混口饭吃。我现下只担心大爷的身子,若是劳累太过怕旧病复发。」 生病就得请郎中,得休养,得让人伺候。 花出去的银子就没有数了。 春桃点点头,「那你劝着他些,别因小失大,免得带累你。」 素纹展开衣袖拭去腮边的泪,「大爷心里明白,他能听得进人劝……你呢,看你气色这么好,定然过得不错。」 春桃没有否认,「出事前我跟春杏不是被姑娘放出去了吗,那会儿带了些金银首饰在身上,后来二姑娘找到我们,春杏想出去当绣娘,我就一直跟着二姑娘。还有文竹和松枝也跟着二姑娘,他俩去年成的亲,姑娘给买的宅子,文竹已经有了喜,冬月就能生……五月里,圣上把祖屋还给姑娘,我们现下已经住回以前的榆树胡同。」 素纹羡慕地叹一声,「二姑娘人真好……早先都说是大姑娘忍让着二姑娘,现在想想,倒是二姑娘不跟大姑娘计较……二姑娘九月里要及笄了吧,说起来也真快,咱俩同岁,都满十八了。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一直跟着二姑娘?」 「我倒是想跟着,」春桃低了头,脸上慢慢泛起浅浅红晕,「姑娘给我定了门亲事,明年四月里成亲。」 素纹热切地问:「真的?说的是哪里的人家?」 话音刚落,只见院门口走进一人,穿件玉带白的长衫,手里攥把象牙骨的折扇,脸面被晒得黑黢黢的。 不是别人,正是在工地上管事的李石李三爷。 素纹以为他有什么吩咐,急忙整整衣裙迎出去。 李石在院子当间站定,朝素纹拱拱手,笑问:「不知春桃姑娘可在此处?」 「在,」素纹回答,见春桃已经红涨了脸慢慢走出来。 素纹立刻明白了,忙道:「大爷在外头分汤水,我过去瞧瞧。」闪身走出门外,在门口顿住步子。 她以为春桃会跟文竹一样,嫁个小厮或者管事。 没想到她会嫁这么好。 这几天,素纹听人提到过。 这位李三爷家里是正经的乡绅,不但有钱,还向学。李三爷的长兄就是举人老爷。 比起夏家是强太多倍了。 春桃若是成了亲,就是正经八百的奶奶。 素纹很替春桃高兴,隐隐又有些失落,假如自己当初被分到二姑娘身边,说不定也会像春桃这般风光。 可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有各的命,想这些也没用。 素纹定定神,手搭在额前遮了阳光,寻见夏怀远的身影,连忙小跑着过去。 而院子里,春桃已经羞得几乎要寻个地缝钻进去了,声音小得好似蚊蚋,「我没跟姑娘说在外头吃饭,若是迟了怕姑娘担心。」 李石低笑,「让邵北回去送个信儿,前头不远有家馆子能做江西菜,带你去尝一尝,顺便跟你说说话儿……想必你也有话要问我。」 春桃胡乱揉搓着手里帕子,「我才没话问你。」 李石笑道:「你不想知道咱们以后的宅子怎么布置?不想知道家里都有什么人,成亲时候谁会过来主持大局?」 春桃骤然抬起头,「是谁要来,不是你爹娘吗?」 「还是想知道吧?」李石拍着扇子大笑,「吃饭时候我慢慢说给你听,在别人家总归不方便,院子里头又晒,不若饭馆子清静。」 春桃思量来思量去,轻轻点下头,待要走,又开口道:「刚才那个姑娘是我旧识,我们在一个院子住了七八年,要是有合适的事情,能不能让他们做?」 李石满口答应,「行,我看这家男人还挺勤快,就是身子骨差了些,怕是累活禁不住。等下次送石料木料过来,让他跟着点数计数,腾出我的人手干别的。」 边说边出了门,唤人驾来马车,让春桃坐在车里,他则跟小厮一左一右坐在车夫两旁。 春桃原先还怕李石也会进到车里,见此情状顿时松了口气。 江西出学子,每科取中的进士跟江浙不差上下,在京都为官的江西人不少,故而江西菜馆也颇多。 李石选中的这家离小沟沿不算近,马车行了一炷香才到,周遭却极清静。屋里放了冰盆,清爽宜人。 因怕春桃吃不惯,李石只要了两道江西菜,其余都是京都口味。 趁厨下备菜的空当,李石掏出只荷包,「先前杨姑娘说她替你备嫁妆,我觉得不太妥当。一来她手头未必宽裕,能出四五百两银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二来还有个文竹比着,听说她出嫁时候挺仓促,杨姑娘若是宽待于你,怕文竹心里过不去,所以嫁妆就不用杨姑娘费心了。以往我在家里操持庶务,每年有二百两银子例钱,账上也可以支用五百两,多少攒了些私房……这里是两千两,你看中什么就去买,别委屈自己。」 春桃大吃一惊,没敢接。 李石将荷包塞进她手里,「收着吧,家里虽然面上太平,可也有看人下菜碟的,你嫁妆体面,我脸上也好看。」 春桃低着头道:「我,我配不上三爷。」 「嗯,」李石点头认同,「没错,我对亲事挺上心,你可却不闻不问,这点来看,你确实配不上我。咱们宅院地基都打好了,你也不问问要盖几进院子几座房,水井打在哪里,灶台安在何处?以后我在外面忙,家里的事情都是要你管,你竟是一点不操心吗?」 一席话说得春桃面红耳赤,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她忙摇头解释,「我不是不管,我听别人说,没成亲前,不好对婆家指指点点,让人笑话。」 李石道:「如果在家里有长辈在,是应该谨慎些,现在在外头,不必忌讳那么多。这宅子盖起来总归是咱们两个住,住得顺心合意最好……再者,咱们亲事已经说定了,你都不曾给我缝过件衣衫,我看我大哥倒是有不少你做的衣裳。」 春桃又红了脸,「那是因为他是阿桂的先生,除了束修之外,每年还得供着衣裳。」 「以后把他衣裳省了,改成给我做。」李石毫不客气地说,「我冬天棉袍还没着落,京都比江西冷得多,你给我多絮棉花,做得厚实些。」 春桃咬着唇应了。 一顿饭下来,春桃额外多了许多事情,除了冬天的棉袍子之外,还得给李石做两双鞋,一双厚底单鞋,一双夹棉毡鞋。 第二十九章 袜子自然也不能少,他穿袜子重,至少四双才够换。 再就是,每隔半个月得到小沟沿看看宅院进度,顺带着探望李石一次。 春桃抱怨不止,心里却莫名地踏实了许多。 回到榆树胡同,春桃瞒下了素纹说杨芷的那些话,却把那张两千两的银票交给了杨萱。 杨萱笑叹声,「他也是用了心思,你就别胡思乱想,安安生生地准备嫁妆……既是得了银钱,就准备得体面些,别让人轻看了。」 春桃用力点点头。 日子过得极快,一晃眼就到了中秋节。 杨萱家中不便饮乐,只动手做了几样素馅月饼,算是应景。 辛媛遣人送来节礼,顺道写信说她有喜了,五月中怀上的,刚满三个月,张太太要她回真定养胎,怕赶不上杨萱的及笄礼,特地送她一支簪,提前祝贺。 辛媛是去年十月二十三在真定府行的及笄礼,正月圆的房。 张太太觉得她还是年轻,不想让两人天天腻歪,便把辛媛留在真定,直到清明节才让张继将她接到京都。 果然,两人凑在一起就忍不住,才一个月就怀上了。 辛媛这是头一胎,张太太怕张继闹她,故而将辛媛带回真定。 杨萱跟辛媛见面不多,却是经常书信往来。 辛媛仍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这封信里就表达了对张太太的不满,「……我觉得怀孩子跟没怀没什么不同,胃口还比以前好了很多,相公也不想让我走,但是母亲很坚持,我们也没办法……好在,母亲应允我孩子过了百岁后,就不拘着我在京都住,算起来还得有一整年才能见到你。」 杨萱感慨不已。 张太太管束辛媛是为她好,也不曾往儿子身边塞人。 如果当初杨芷嫁给张继,想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可见俗语说的不错,「生死在天富贵由命」,有些事情早就在命中注定,强求不来。 过完中秋节,再过十几天,萧砺陪杨萱回田庄上坟烧了纸钱和香烛,又请和尚做了三天法事,撤掉了田庄屋里白帷,将白烛换成红烛,廊檐下的白灯笼换成红灯笼。 除服礼算是成了。 杨萱早给杨桂准备了新衣,宝蓝色的直缀,衣襟处绣着两朵小小的紫红色的宝相花。 她则换了件嫩粉色的袄子。 袄子式样极简单,上面没有绣花花草草,只在腰身处捏了两道褶,便是这两道褶将她的腰身完全衬托出来,柔软而纤细。 往上是让人心动的美好弧度,往下则是一汪静水般的湖绿色罗裙。 整个人仿若亭亭莲花,清婉素雅。 萧砺看得心头火蹭蹭往上蹿,回到京都就迫不及待地让李山写聘书。 李山拿乔,「聘书可不是随便写的,不得一钱,何以润笔?」 萧砺冷冷地看着他,「开个价?」 萧砺长得身高马大,李山也不矮,两人身形仿若,又都是粗犷的长相,远远看上去好像两尊对峙的瘟神。 杨桂跟薛大勇吓得大气不敢出,偷偷溜进内宅告诉杨萱,「萧大哥跟先生打起来了。」 杨萱大吃一惊,提起裙角往外跑,才走出院门,就见萧砺大步走过来。 杨萱奇道:「不是跟先生打起来了吗?」 「他讹诈我,」萧砺目中流露出丝丝笑意,将手里纸笺递给杨萱,「让他写了聘书。」 聘书就是定亲文书,上面写着两人生辰八字,男方交给女方家里供起来以验吉凶。 杨萱接过看一看,弯起眉眼,「我这就摆香案。」 萧砺道:「之前合过八字,都说是极相合的,不用供奉,你收着就成。」 「这是有讲究的,」杨萱笑道:「咱们已经略去许多礼数,这个不过是供奉三天,只当是禀报祖宗一声。」 萧砺抿紧嘴唇不再相劝。 杨萱在厅堂的正北方位架起供桌,摆上香炉并四碟瓜果,再恭恭敬敬地将聘书放在供桌上,上了三炷香,跪下拜了三拜,低声念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女杨萱愿与萧砺结成夫妻,愿列祖列宗成全。」 萧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举动,悄悄攥紧了拳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萧砺誓要娶杨萱为妻,你们成全也罢,不成全也罢,这亲事我结定了。」 他是去合过两人八字,可先后找过三位高僧,又去净虚观请道静法师参合,都说杨萱从八字来看是已死之人,不可为婚…… 已死之人什么意思,不就是说杨萱是鬼? 真是无稽之谈! 都说鬼见不得阳气,没有影子,可杨萱经常正午时分站在院子里,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 月上中天时,他们一道在院子里溜达,他的影子长,她的影子短,时而分开时而汇在一处。 而且他抱过杨萱,她的身体温热馨香,总是有股茉莉花的清香;他也亲吻过她,她的唇水嫩柔软,夏天会有西瓜的甘甜,前阵子院中桂花树开了花,她忙着腌制桂花,唇上便沾了桂花糖的甜腻。 这样的杨萱怎可能是鬼? 萧砺不信这个邪,心底却隐约有些打突。 夜里两人照旧凑在炕桌前,杨萱给文竹的儿子做棉袄,萧砺则一张张往纸笺上盖印章。 从中秋节前,这套孝亲纸笺便卖得非常火热,尤其大红跟浅绿两色,因为少而越发珍贵,甚至有人捧着银子求到张永旭头上。 张永旭人小,心眼却够用。 铺子里有罗掌柜坐镇,还有元老钱多,哪个说话都比自己这个小学徒管用。 为什么不求那两人,偏偏求到自己头上? 还不是觉得他年纪小,容易被哄骗? 张永旭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却私下里请教钱多,「……纸笺卖得火,东家怎么不多备点儿,每天才卖一百张,不到一刻钟就卖完了,而且价格翻两倍也有人买。」 钱多笑着告诉他缘由,「价钱定得低是因为东家不图利,只求宣扬圣上爱民之心,至于每天一百张,则是为了铺子的利益。这样可以勾着客人多跑两趟,一是顺便卖别的货品,二来让别人看着热闹。做生意不怕热闹,只怕冷清,要是门口没几个人光顾,铺子差不多也要关门了。」 张永旭恍然大悟,趁机把以前疑惑多日的地方问钱多,钱多毫不藏私,将其中关窍一一解说明白。 张永旭一下子开了窍,接待客人时,话就能说到点子上,不再像先前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斧子。 前几天杨萱去查账,钱多好一个夸赞张永旭,说再有两个月,张永旭就可以独当一面游刃有余了。 等盖好印章,再逐一将纸笺摞整齐,已接近二更天。 萧砺便催着杨萱去睡,他自己把炕桌收拾了,就歇在大炕上。 杨萱重新给他缝了被褥,都是用新弹好的棉花,褥子絮得厚,躺上去松软舒适,被子用雪青色绸布当被面,缝了灰蓝色被头,雅致大方。 枕头也是新做的,以洗过又干透了的荞麦皮做芯,里面塞只小小的香囊,梦里都带着一股清甜。 仿佛杨萱就在他身边。 第三十章 正值月初,月亮尚不见踪影,星星倒繁盛,挂在墨蓝的天际,一闪一闪兀自亮着。 秋风有些紧,拍打着窗棂,桂花树的枝桠透过绡纱在墙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影子。 萧砺心头一动,披着外衫悄悄下了炕。 供桌上烛光摇曳,聘书被风吹动,忽然朝着蜡烛飞过去,萧砺眼疾手快,「嗖」地蹿过去把聘书捏在手里。 烛光「啪」爆了个烛花,旋即恢复了平静。 萧砺将聘书重新摆上去,烛光紧接着又跳跃起来,飘飘忽忽的,极为诡异。 他走到门口,见门关得严实,虽有风从门缝钻进来,可根本吹不到供桌那边。 萧砺回到供桌前,看着被吹得乱动的聘书沉默数息,从怀里掏出短匕,在指腹轻轻划了下,有血珠自伤处沁出来,沾染在刀刃上。 萧砺把沾了血的短匕压在聘书上,冷冷地环视下四周,在椅子上坐定。 蜡烛静静地燃着,再无风起。 一夜无事,待天色渐白,萧砺收起短匕,胡乱洗把脸,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撩起帐帘。 杨萱睡得踏实,小巧的鼻翼轻轻扇动,气息悠长均匀。乌压压的墨发堆在枕边,衬着那张脸越发地白净。 白净且安宁,像是刚剥去壳的鸡蛋,半点瑕疵都没有。 这是他心心念念要娶的妻,温温软软的,怎可能是已死之人? 萧砺伸出手,指尖不曾触到她面颊便已缩回。 痴痴地凝望她片刻,复又掩上帐帘,大步走出去。 聘书供了三日,萧砺连着守了三夜,等到第四天头上,高兴地拿给杨萱看,「就说是大吉喜事,根本不必要供。」 杨萱笑笑,将聘书仔细地收在抽屉里,顺手拿出一双袜子,「大人今儿去东条胡同吗?要是去的话,把这个带给范公公,明天是范公公生辰。」 袜子底绣了一对鹿,因怕硌脚,又衬了层细棉布。 萧砺端详番,问道:「花这么大工夫绣在脚底下,别人也看不见。」 杨萱嗔道:「古画上的老寿星不都是骑着鹿吗?别人看不看见不相干,总是我一份心意。」 萧砺「嘿嘿」傻笑两声,将袜子踹在怀里离开。 明天也是杨萱生辰,因她要行及笄礼,萧砺自然要留在家里,故而只能今日去给范直贺寿。 日影西移,萧砺骑马来到东条胡同。 程峪跟钱多已经到了,范直尚未回来。 程峪扫一眼意气风发的萧砺,笑问:「听说你打算定亲?」 萧砺「嗯」一声,面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得意,「已经定下了,从大兴回来之后就写了聘书……明天行及笄礼。」顿一顿,「你们得送礼。」 钱多睁大双眼,「这是姑娘家的事儿,我们几个男人掺和什么?再说,这礼也没法送,送梳篦送钗簪,你乐意?」 萧砺想想,的确不愿意杨萱戴别人送的首饰,遂道:「可以折成银子。」 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钱多掏出荷包,万分不舍地掏出一两银子,「半个月的工钱……等月底,一定要让小四嫂给我涨工钱,起早贪黑地干活不说,还给她带着学徒。」 程峪不缺钱。 他每年从醉墨斋得一分利,头一年得了四十两,去年得了一百二十两,今年还差三个多月封帐,醉墨斋的收益已经将近三万两。 听说其中还有丰顺帝的账目,可不管怎么算,他至少能得上千两银子。 程峪很大方地掏出个两只十两的银元宝放在萧砺掌心,「这是我跟小九和小十一的,代我们几个给杨姑娘贺喜。」 钱多眼都直了,气道:「大哥真不厚道,单替小十一出,怎么不把我这份也出了?」 兄弟几人其乐融融,而范直也正跟丰顺帝告假,「明儿是老奴生辰,家里几个兔崽子说要给老奴做生日,老奴明儿晚些过来伺候圣上。」边说边往丰顺帝手旁的茶盅里续上水。 宫里稍有些头脸的太监,都会认几个干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 丰顺帝并不奇怪,端起茶盅大口喝完半盏,「不用,朕允你闲散一天。」 「老奴谢圣上恩典,」范直应着,却不肯走,磨磨蹭蹭地道:「说来也巧,杨姑娘跟老奴是同天生日,明儿正值及笄,听说她前几天行过除服礼,刚跟萧千户定了亲,真算是双喜临门啊。老奴寻思送样贺礼过去,又怕不妥当,老奴这不算是勾结外臣吧?」 丰顺帝瞪他两眼,「你平常还少结交外臣了?别以为朕不知道,金吾卫几个参将见到公公可是客气得很。」 范直笑着解释,「这都是应该的,老奴在宫里走动,少不得跟他们交往,可萧千户不一样……」说到此,声音顿了顿。 丰顺帝没听清他后一句,手指轻轻叩着杯壁,转身吩咐旁边太监,「到坤宁宫传个话,就说杨姑娘明儿及笄。」 太监应一声,走到门口吩咐几声,自有专门跑腿的太监去告诉皇后。 范直眸光闪一闪,接着先头的话,「萧千户性子爆,前阵子又被人弹劾。」 丰顺帝「哦」一声。 范直从案旁成摞奏折下面抽出一本,「还是跟夏怀宁的纠纷,听说夏怀宁欺侮杨姑娘,萧千户一气之下给他去了势。」 轻飘飘地把事情定了性,又将奏折打开,摊在丰顺帝跟前。 折子是严伦写的 严伦极为推崇骈体,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每两句都得要合辙押韵。不但讲究文采,更能深入挖掘,直接把两个男人情仇爱恨之事上升到武夫羞辱士子的高度。 折子末尾连着质问四句,意思是朝廷若是容忍此举,会将天下学子置于何处? 丰顺帝扫两眼直接扔到一边,冷笑道:「要是学子都这么无耻,朝廷还是朝廷吗?外敌入侵时,个个屁都不敢放,如今海晏河清,又看武夫不顺眼了。」 范直将折子捡起来,「还有几个御史也上了奏折。」 丰顺帝不耐烦地说:「朕没那么多闲工夫看。」 范直低低应一声,将严伦的折子并其余基本均都收了起来,交给太监扔进专门盛放作废奏折的箱子里…… 范直赶到暮色四合之前回到东条胡同,刚进门就看到刘庭拉着萧砺在院子里比试功夫,程峪几人在旁边观战。 刘庭机灵,上蹿下跳地教人摸不清虚实,萧砺沉稳,底子扎实,出手虽不多,可每一下都正中要害。 好在兄弟几个切磋,萧砺没敢使全力,只用出三分力道。 饶是如此,刘庭脸侧也青紫了好几处。 范直看得片刻,心里颇感欣慰。 他虽因为家贫,年幼不知事的时候就被去了子孙根,可现在却也有十几个儿子,不愁养老送终,更不愁百年之后没人给他烧香上坟。 这些儿子,他最看重的是程峪,程峪处事老道圆滑,颇得他真传;最信任的是萧砺,萧砺老实,凡交在他手上的事情,他拼了命也能做好;而最费心思的则是刘庭。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刘庭的爹就是小偷,干得是飞檐走壁的勾当。有天去一家大户行窃,无意瞧见那家闺女因为被迫送给某官吏做小,正要悬梁自尽。 第三十一章 刘庭的爹飞刀出手,斩断白绫,救了闺女一命,又加以解劝。 闺女感其恩德,且见他生得周正,遂生情意,两人一来二去便成就了好事。 不久事情败露,大户人家设局将刘庭的爹抓送到官府,趁着刑讯时要了他的命。 闺女得知,剪去青丝要出家为尼。 大户人家便在京郊寻了个庵堂将闺女送过去,断绝了父女关系。 过了三五个月,闺女显怀,知道自己有了孕,生下来刘庭。 闺女产后疏于调养,没多久生病亡故。 庵里的尼姑把刘庭养到五六岁,因刘庭年岁渐长,不便再混迹于女尼之中,遂将他交给山下一家农户代养。 农户贪心,假说刘庭手脚不干净,将他发卖,正卖到范直手里。 范直看他身子敏捷灵便,就送他去学武。 刘庭功夫学得一般,偷艺倒是天生就会,没两年被人撵回来了。 范直真下狠手打过他,但他就是改不了,两天三天不偷,浑身不自在。范直没办法,便给他立下两条规矩,一是盗亦有道,一是不得沾染女色。 这两点刘庭真的做到了,就是因为技艺不精,有几次差点被官府拿到。 范直在刘庭身上用得心思多,自然也就偏爱些。 此时看到刘庭脸上的颜色,遂板起脸,「这样出去好看,被人瞧见光彩是吗?专挑显眼的地方打。」 萧砺傻站着不解释,小十一跳出来道:「是六哥非要拉着四哥比试,四哥要是不应战,六哥就不给小四嫂随礼。」 范直瞥眼萧砺,默默叹一声,「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专门吃闷亏的性子。」 不由想起夏怀宁的事儿。 换作刘庭,半夜三更闯进去,悄没声地割了舌头去了势,神不知鬼不觉。就算夏怀宁想告,可没凭没据的,想递状子都没人敢接。 萧砺可好,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谁,只差写张告示贴在城门楼底下了。 可人傻却有个傻福气。 丰顺帝就喜欢这种话语不多,但是能够尽心做事的人。 而且也摊上个好媳妇。 正赶上两人定亲,杨萱又及笄,丰顺帝前头刚赏赐及笄礼,总不能转身再把人家未婚夫给「咔嚓」了。 总之,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打量完萧砺又去瞧程峪,范直脸色更沉。 程峪今年二十五,比萧砺大三岁,只比邵明运大半岁,人家邵明运孩子都生两个了,他还是光棍一条。 合着满京都就没有般配的姑娘家? 转念一想,即便有,程峪也没有机会结识。 再者,程峪不认人,转头就忘,前一刻钟刚见过面,下一刻又拱手作揖地问人贵姓。 让他寻个媳妇还真比登天都难。 只能指望杨二了。 等萧砺成亲,让杨二帮程峪张罗一个,以后就把这两人撵出去,没事不许再登门。 跟他这个老太监来往多了,没啥好处。 现在老二在广平府,老三在河间府,虽然平常不见面,可都是孝顺孩子,有事的时候递个话过去,不用嘱咐就能办得利利索索的。 老五命不济早早死了,刘庭他不放心,是要留在身边的。过几年再帮小七、小九他们几个立下门户,也都撵出去。 身边留着小十一跟小十四,再加个刘庭就很知足。 范直默默打算着将来,旁边四五个大男人看着他脸色时而阴时而晴,面面相觑,心里直发虚。 半晌范直回过神,淡淡道:「摆饭吧。」 饭是小七张罗的,共十二道,有荤有素极是丰盛。 范直跟程峪吃得清淡,其余几人都是大饭量,尤其小十一,半大小子正长身体,跟钱多食量差不多。 没多大工夫,十二个盘子全都空了出来。 刘庭跟钱多自觉地去洗碗,小十一尽职尽责地去守门。 萧砺跪在范直跟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掏出那双袜子,「萱萱孝敬义父的贺礼。」 范直瞧见袜子底那一对鹿,脸上便堆了笑,「杨二比你强多了,定亲定得仓促,成亲时可别简慢,麻花胡同那处宅子该拿回来了……成亲要是赶不及,生孩子得赶上。」 听到成亲生孩子,萧砺忍不住咧开嘴,随即又紧紧闭上。 范直所说的宅子是武定伯的宅邸,位于积水潭西面的麻花胡同。这些年,萧砺搜集到不少证据,桩桩件件都说明当年萧文安趁萧文宣腿伤之际,给他服用了虎狼之药以致枉死。 但曹州那伙强盗是否为萧文安指使还未有明证。 去年,萧砺就想彻查武定伯府,范直给拦下了,没想到这会儿他竟主动提起此事,萧砺恨不得立刻就带兵把武定伯府封了,也好让他嫡亲的二叔瞧瞧。 范直猜出他的想法,沉声道:「这事儿老四不要出面,我还是老话,你得替你媳妇想想……去年圣上惩治了与逆王勾结叛乱之人,为的是尽快让朝政稳定下来,今年十有八九会惩治那些贪墨营私作奸犯科之众……拿回宅子不难,爵位和家产怕是没有指望。」 萧砺低着头闷声道:「我不眼馋爵位,就想看着萧文安家破人亡,想替我爹娘讨个公道。」 范直颔首,长长叹一声,「人不能只寻思以前,得往前看才有奔头。」起身从书案旁的抽屉里找出个匣子,取出两粒桂圆大小的玛瑙珠子,「你媳妇连着送我三年礼,这个算是贺她及笄,别看东西不起眼,这可是先太后用过的。那会儿我才八~九岁,在太后跟前伺候。有天太后串手串,不当心手抖了下,珠子全散了,有几颗怎么也找不到,太后索性不串了,把珠子都赏了人。李旺才得了两只碧玺石,张得全得了一对青金石的,我得了这一对……一晃眼,三十多年过去了。」 这话说得何其伤感! 萧砺与程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范直鬓间瞧去,那里已经有不少白发,甚是明显。 范直笑笑,「谁总有老死的一天,我怎么也能再活十年,把小十三他们打发出去才安心,」说着将珠子交给萧砺,「天儿不早了,回吧,明天不用过来,在家好好陪陪你媳妇。」又对程峪道,「你住得远,也回吧,再晚怕遇上巡夜的。」 程峪跟萧砺答应着,一道出门。 夜风已经起了,吹在身上凉沁沁的。 程峪抬头看了看满是繁星的天空,低低叹道:「义父这两年明显见老,咱们一天天长大了,他也变老了。不过义父说得对,凡事多往前看……你们早点生个胖小子,让义父也高兴高兴。」抬手拍拍萧砺肩头,「快走吧。」 萧砺「嗯」一声,翻身上马,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家中,杨萱还没睡,正在跟春桃商议明天穿什么衣裳戴什么发簪。 及笄礼讲究三加三拜,可杨萱在京都既没有亲朋也没有好友,观礼的除了春桃就是文竹。 所以犯不着那么繁琐,只换一次衣裳走走过场便罢。 就为要换的这一次衣裳,春桃跟杨萱也未能达成一致。 杨萱想穿得随意些,可春桃铁定要她穿才做好的大红色满池娇褙子,说那件才华丽庄重。 第三十二章 萧砺问清缘由笑道:「那就穿大红色好了。」 杨萱嘟起嘴,「太艳丽了,哪里用得着这么花哨?」 萧砺笑呵呵地望着她,「你穿上我看看,到底有多花哨。」 杨萱另外点一盏灯,进内间换过褙子出来,「大人瞧瞧,都快赶上新嫁娘的衣裳了。」 萧砺侧转头,眸子一点点幽深起来。 灯光下,她脸色莹白如初雪,被大红褙子映出浅浅霞色,发髻已经散开,墨发如瀑布般自肩头垂下来。 褙子是长身的,可为了做活方便,袖子裁的短,露出一小截嫩白的皓腕,上面正是他先前买的翡翠镯子。 雪白的面容、乌黑的青丝、大红的褙子还有腕间那抹翠绿,组成了世间最令人心动的颜色。 萧砺看直了眼,良久没有开口。 杨萱走近,娇声问道:「是不是太过花哨?」 萧砺寻到她的手,轻轻攥住了,将她拉到自己身前,黑亮的眼眸凝望着,声音却有些哑,「很好看……嗯,真的好看。」 声音愈来愈低,终于完全湮没在她的双唇中…… 杨萱躲了下,没有躲开,便由着他去。 不同于以往的浅尝辄止,这次萧砺却是霸道,薄带凉意的唇贴着她犹为不足,竟然还张嘴咬她的唇,像是品尝杨萱有些怕,伸手推他推不动,反被他箍得更紧。 不由急道:「你放开……」 话音未落,萧砺已见缝插针,不管不顾地侵入她口中,那股浓重的男子的味道,密密匝匝地将她笼住,而他的气息急促炽热,灼得她浑身发烫,晕头晕脑。 连呼吸都停滞了。 仿佛只是数息,又仿佛过了天长地久,萧砺终于松开她,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她瞧,目光里几多欢喜几多缱绻,「萱萱,咱们再来。」 「不!」杨萱尚未从适才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听他要再来,忙缩进他怀里,抱怨道:「一股子酒气,你喝酒了吗?」 萧砺的唇便落在她额头上,蜿蜒而下,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义父不许多喝,只开了一小坛……每人至多喝一两……你尝尝是什么酒?」 顺理成章地启开她的唇。 杨萱尝不出来,只觉得酒劲儿大,不饮亦醉,且醉得厉害,脸热心跳浑身无力,两条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攀附着他顺应着他。 良久,才听到萧砺暗哑的声音,「是梨花白,春天时候小六孝敬的……你喜欢喝什么酒,咱们也买几坛子存着,过年的时候喝,好不好?」 前后两世,杨萱只在成亲时候喝过合卺酒,味道有些苦,有些辣。 遂道:「我没喝过酒,会不会醉人?」 话出口,猛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坐在萧砺腿上,身体紧紧靠着他的臂弯,而手却是牢牢地环在他腰间。 这个动作何其暧昧,却又何其舒服,她不想动。 萧砺低笑,「不醉人,口味很清淡。还有桃花酿、桂花酒都是姑娘家可以喝的,回头我每样买几坛,你尝尝哪种最好喝。」边说边拨开杨萱鬓边发丝,柔声问,「你刚洗头了,摸着有些潮。」 杨萱「嗯」一声,「以为大人会晚归,就洗了,免得明天再洗。」 其实,应该是沐浴更衣的,可杨萱正在经期,小日子没过不方便洗浴,只能把头发洗了。 所以才垂着,没有结成辫子。 萧砺便道:「你拿梳子过来,我帮你通通头。」 杨萱不愿动,仰头问道:「前年大人补送的梳篦,去年是送的梳子,今年大人送我什么生辰礼?」 「你猜,」萧砺凝望着她,脸上带着动人的笑。 「肯定是发簪。」 杨萱迎视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她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除了敦伦之外,还会有这般亲密的时候。 可以亲吻,可以拥抱,可以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甚至就只是默默地看着彼此。 只要视野里能够看到他,只要伸手能够触及他,心便是满满当当踏踏实实的。 是不是,这就叫做耳鬓厮磨? 杨萱满足地低叹声,更紧地靠在萧砺胸前,他的心跳强壮有力,就响在她耳畔,他身体的热度透过衣衫源源不断地向她袭来。 萧砺把带回来的匣子给她看,「原本觉得金簪俗气,没想到镶上青金石会很好看,还配着耳坠子,你喜欢吗?」 杨萱弯了唇角笑。 他这么大喇喇地问,她自然说喜欢,难不成要说不喜欢? 她喜欢他为自己花银子。 她可没有忘记,之前萧砺可是「勒索」过辛氏好几次银子,而且得了银元宝都要咬一口已验真假。 现在却三五不时地给她买钗买簪,上百两的银子,丝毫不心疼。 萧砺瞧见她的笑容,轻轻在她腮边啄一下,「这对玛瑙珠子是义父给的礼,说是先太后原本用来串手串的。」 玛瑙石很平常,可打磨得这么漂亮,个头又这么大的却少。 因为要串手串,上面还给打了孔。 杨萱仔细端量着,有些为难,「要是镶簪子得重新切割,太可惜了;要是串手串,没有另外差不多个头的石头来配;要不系根红绳挂在脖子上?」 萧砺出主意,「做对耳坠好了,我另外给你买差不多成色的簪。」 杨萱白他一眼,「这么大的石头,得把我耳垂拉断了吧?」 萧砺忍俊不禁,低头寻到她的唇含住了,呢喃不清地唤她,「萱萱,我的萱萱……你怎么这么有趣?」 杨萱温顺在他臂弯里,任他予取予求。 未几,萧砺叹道:「要不咱们早点成亲,改成三月?」 杨萱俏脸生霞,眉梢眼底蕴着素日难得一见的妩媚,声音柔得似水,「都是合算出来的吉日,哪里能随便改动?」 萧砺梗一下。 两人八字没合成,吉日自然也没定下来,是他自己翻黄历觉得六月初八不错,而且杨萱就是满了整三年的孝。 其实,只要除服,一应喜事完全可以操办起来。 早知道……早知道定在三月,或者四月也好,六月实在太久了,他想早点跟她盖同一床被子。 两人唧唧喳喳又聊片刻,萧砺见杨萱眉间已略有倦意,轻笑道:「去睡吧,明儿还要早起,睡迟了没精神……我看这件大红褙子很好看,明天就换这件。」 杨萱恍然记起先前的话,连忙站起身,褙子已经被揉搓得起了褶子,需要重新熨过才行,明天肯定穿不得了。 不由嘟起嘴,「都怪大人!」 虽是嗔怪,可眉眼里全是温柔。 萧砺微笑着目送她撩起门帘走进内室,怅然地叹了口气。 虽然已经三天没有睡个囫囵觉了,萧砺躺在暄软的被窝里,大睁着眼毫无睡意,满脑子尽是杨萱的气息与味道。 甘甜、柔美,像是记忆深处巷子口的棉花糖,尝过一口便想着下一口。 尝过这一处便想着被肚兜包裹着的另一处。 翻来覆去,直到街上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才迷迷糊糊地合了眼。 梦里是一片山峦起伏,他肆意地驰骋其上,奋力地开疆拓土。 第三十三章 忽而脑中白光一闪,萧砺猛地自梦中醒来,低低咒骂声,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衣柜寻到中衣中裤,把身上的换下来胡乱擦了擦,到后罩房提桶井水搓洗干净,趁着天色朦胧搭在竹竿上。 再过些时候,天光逐渐亮起来,萧砺叠好被褥放到炕柜里,打开窗子。 初秋的风带着丝丝沁凉直扑过来,散去了那股令人尴尬的气味。 蕙心小跑着进来回禀道:「大人,诚平说外头来了位女客,说是姓辛,从扬州过来的。」 姓辛的女眷,十有八~九是辛三太太。 萧砺扫一眼门口垂着的棉布帘子,低声道:「先请进来,我随后就去。」 蕙心猜想杨萱尚未起身,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萧砺紧跟着过去。 来人果然是辛三太太,正吩咐随身带的婆子小厮从马车往下搬东西。 看到萧砺,辛三太太立刻笑着招呼,「萧兄弟。」 萧砺眼角抽了抽,随着杨萱的称呼道:「舅母屋里请,东西交给下人。」吩咐诚平、诚安和邵南他们帮着搭把手,将辛三太太让进正院厅堂。 春桃连忙沏了茶过来,屈膝行个礼,「舅太太稍坐片刻,姑娘还没起身,我去叫她。」 萧砺淡淡道:「我去叫。」 撩帘走进东次间。 辛三太太大吃一惊,又想起进门时他唤的一声「舅母」,顿时坐立难安,连手里茶也顾不得喝,竖起耳朵听里面动静,却是什么也听不到。 有心想问问春桃,又怕落了杨萱面子,只佯作平静地问了问近些日子的天气情况。 外头,辛三太太心急如焚,屋里杨萱睡得正香,许是做了什么好梦,腮边带着浅浅笑意,唇角也微微翘着,安详而宁静。 萧砺不舍得唤她起身,可又不好让辛三太太久等,遂俯低身子,轻轻吻在她额头,「萱萱,醒来了。」 杨萱不情愿地皱眉,「大人,不想起。」 萧砺忍不住笑,继续亲她鼻尖,「萱萱,醒了……再不醒,接着亲了。」 杨萱睁开眼,嘟哝道:「什么时辰了?」 萧砺亲昵地蹭蹭她脸颊,「时辰还早着,不过三舅母来了,正在厅堂里等。」 「三舅母?」杨萱低喃声,「腾」地坐起身,「大人怎么不早叫我?」急匆匆地寻衣裳。 萧砺一件件递给她,「你慢慢穿,不用急,春桃在跟前伺候着。」 杨萱扶额。 她怎可能不急,长辈都已经上门了,她还躺着呼呼大睡,这根本全没有半点礼数啊。 可现在却非发火的时候。 杨萱将萧砺撵出去,飞速地穿好衣裳,去净房换过行经用品,洗手洗脸,然后极快地把头发梳成一对双环髻,连钗簪都来不及戴,便走出门外。 听到门帘响,辛三太太急忙转过头,心骤然松了下来。 杨萱穿缥色袄子,湖水绿的罗裙,亭亭玉立,眉眼虽见开阔但稚气犹存,很显然依旧是个姑娘家。 并没有被人欺负了去。 辛三太太脸上露出由衷的欢喜,「阿萱!」 杨萱已然跪在地上给辛三太太磕头,「三舅母。」 「快起来,」辛三太太忙伸手拉她,「你这孩子,行这么大礼干什么?」 杨萱唇角含笑,眸中却泪光盈盈,「我想舅母了,舅母是几时进京的?」 辛三太太掏帕子替她拭了泪,又摁摁自己眼角,含泪笑道:「……过了中秋节走的,路上紧赶慢赶,昨天晚上赶到时已经关了城门,在驿站歇了一晚,一大早进的城……先去了椿树胡同见门锁着。幸好想起你写信说要回祖屋,又掉头往这边来,还好没误了你的吉时。你定在几时行礼?」 「因为我,让舅母辛苦了,」杨萱起身给辛三太太续上茶,「选了辰正三刻,还早着。不知三舅舅一向可好,平哥儿也可好,怎么没带着一起来?」 辛三太太道:「都好着,我着急赶路,带着平哥儿不方便,你舅舅忙完除服礼也动身了,这会儿正在路上,估摸再有个七八天就能到。」 「真的?」杨萱粲然笑道,「三舅舅也来了?」 辛三太太点头,「看不见你,他时不时惦记着,跑上这一趟看到你好好的,他也就放心了。」 两人正说着话,里屋的萧砺整理好杨萱的床铺大步走出来,温声道:「我去吩咐早饭。」 辛三太太看着萧砺高大的身影,开口问道:「阿萱,你跟这萧兄弟是怎么回事……」 杨萱愣一下,忽地想到,萧砺在水井胡同住的时候,三舅舅曾经伤了手,得过萧砺的伤药。两人从此便称兄道弟。 三舅母是随了三舅舅的称呼。 可这样论起来她跟萧砺岂不就差了一辈? 不过他们又不是正经亲戚,只是随便称呼而已,算不到辈分上。 杨萱沉吟数息,实话实说,「舅母,我跟萧大人已经定了亲,转年六月成亲。」 辛三太太轻声道:「按规矩你们成亲前不能住一起,」顿一顿,又道:「可事急从权,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只平常注意些,别落人口舌。」 杨萱落难之时,无家可归,已跟萧砺住了两年多,现在再谈规矩不免可笑。 但眼下房屋空余,两人没有必要非得腻在一处,像萧砺这般出入闺房毫不避讳,传到外头去,总不是件好事。 杨萱心里明白,低低应了声「是」。 未几,忆夏端过饭来。 杨萱吩咐她摆到炕桌上。 早饭跟平常相差无几,两碟小菜,一碟奶香馒头,一碟素馅包子,因为今天是杨萱生辰,还特意煮了面。 辛三太太着实饿了,吃完一小碗面之后,又吃了四只包子,不迭声地夸好吃。 杨萱笑道:「这是新买的下人,荤菜做得一般,素菜做得却极好,尤其擅长面食,除了包子、馒头还能做生煎包、油酥火烧、韭菜合子,回头让她慢慢做给舅母吃。」 两人刚吃完饭,透过半开的窗棂,就见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的文竹走进院子。 杨萱忙让忆夏过去搀扶着。 文竹进来,看到辛三太太便要磕头。 辛三太太怎可能让她行这般大礼,不等她弯腰就扶住她,嗔道:「你都双身子的人,还讲究这些干什么……看样子月份不浅了,几时生产,是个姐儿还是哥儿?」 文竹站定,笑答:「眼看就八个月了,十月底或者冬月头上生……郎中说像是个哥儿。」 辛三太太笑道:「你肚子大,腰身却不显,看着就像个哥儿。」 杨萱告诉辛三太太,文竹是许给杨修文先前的小厮,两人现在经管着点心铺子,又介绍了春桃的婆家,打算四月间把春桃嫁出去。 辛三太太听着她讲述,一桩桩一件件清楚明白,又见院子里进出的下人,都衣着整齐行止有度,不由叹道:「阿萱长大了,能当一头家了。」 杨萱笑道:「舅母,我已经十五了,谁家闺女十五岁还不会当家?」 第三十四章 辛三太太但笑不语。 别人家的闺女都是十三四岁上,娘亲手把手地教,如何打理中馈,如何管束下人,如何侍奉公婆和睦妯娌,又如何应对小姑。 杨萱还没来得及学,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而且还做得这么好。 正说着话,春桃笑盈盈地进来道:「姑娘,还有两刻钟,该预备起来了吧?」 「可不是?」辛三太太拍一下脑门,「别只顾着说话,把正经大事耽误了。」说着从带来的包裹里掏出只匣子,「我带了支簪,看看能不能用?」 匣子里是支赤金点翠蝴蝶簪,蝶身用了点翠,蝶翅则是金丝缠绕而成,上面镶着细碎的红宝石,颤巍巍的仿佛要展翅飞翔。 比萧砺送的赤金镶青金石的簪子要贵重而且好看得多。 杨萱想戴萧砺那支,又怕拂了三舅母一片情意,正犹豫不决,只见蕙心急匆匆进来,「姑娘,姑娘,外头来了两个内侍传旨。」 屋里人面面相觑,俱都露出震惊之色。 尤其辛三太太,更是慌了神,「怎么会有内侍来,不是又要抄家吧?咱家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杨萱安慰道:「不会,咱们又没做亏心事,平白无故为何要抄家?」 话音刚落,萧砺大步走进,沉声道:「萱萱,你把香案供起来,不用慌,我在呢,我到外面看看。」 杨萱点点头,跟辛三太太和春桃一起将香案摆在厅堂靠北墙的首位。 如果领了圣旨,是要先供奉三日,然后才能收起来妥善保管。 香案刚摆好,萧砺引着两位内侍阔步而入。 内侍脸面都很生,穿着青色长衫,前头的约莫三十出头,神情有些倨傲,后面那位只有十七八岁,手里托着只朱漆托盘,用大红色姑绒盖着。 看两人衣着不太像是在御书房伺候的。 杨萱有些担心,可看到萧砺眸中隐隐的笑意,便又松快起来,迎上前屈膝行礼。 年长的内侍昂着头,提高声音道:「皇后娘娘口谕……」 杨萱忙敛袂跪下,只听那人续道:「贺杨二姑娘及笄礼,特赐羊脂玉五福如意簪一支!」 年轻内侍掀起姑绒,将托盘递到杨萱跟前。 「谢皇后娘娘恩典,」杨萱磕头谢恩,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簪。 辛三太太长舒一口气,心中惧怕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与有荣焉的自豪,「待会儿就用皇后娘娘赏的簪行礼。」 「好,」杨萱点点头,将玉簪交给春桃,「仔细收着。」 这时蕙心又托着只托盘进来,「姑娘,有个说是姓范的内侍打发人送来的礼。」 杨萱疑惑不解,她认识姓范的太监也只有范直一人,萧砺昨晚刚带回一对玛瑙珠子,怎么又送了礼来? 一边想,一边掀开蒙着的大红绸布。 托盘上赫然躺着只金镯子。 看起来挺粗,份量应该不轻。 杨萱问询般看向萧砺,萧砺面上神情浅淡,沉声吩咐蕙心,「请来人进来。」 没大会儿,门口走进个十一二岁的童子,穿身靛蓝色裋褐,正是给范直看门的小十一。 小十一四下稍打量,朝杨萱拱拱手,清脆地道:「小的奉义父范直之命给杨姑娘贺寿,恭贺杨姑娘芳诞。」 杨萱更是讶异,完全不知道范直葫芦里埋得什么药。 辛三太太道:「吉时到了,快行礼吧。」 杨萱应声好。 萧砺将两位内侍及小十一请进屋里观礼。 及笄礼本是女儿家的事情,这几个大男人站在旁边算怎么回事? 辛三太太有些迟疑,再转念一想,两个太监算不得男人,另外一个是半大小子,只剩下个萧砺……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愿意观礼就看吧。 及笄礼非常简单,就只辛三太太在春桃和文竹的协助下,给杨萱打散发髻,重新将刘海梳起来,梳成另外一个发式,说几句吉祥话,再换身衣裳出去给众人看看。 从头到尾不超过两刻钟。 观完礼,萧砺陪内侍及小十一出去,辛三太太瞪着杨萱问道:「皇后娘娘和太监怎么会给你送礼,你什么时候跟他们有瓜葛了?」 这其中缘由可能就范直最清楚,杨萱也只猜测出七八分,便简略地将丰顺帝召见自己,且交给她十六只印章的事儿说了遍。 辛三太太心中巨震。 丰顺帝这是打得什么主意,前脚刚把杨修文夫妻并长子砍了头,后脚就召见杨萱,又三番两次示好。 不会是看上杨萱了吧? 仔细思量又觉得不对,当初召见的时候,杨萱还没成亲,丰顺帝不曾提过此话,现如今杨萱已经定亲,如果再有这个念头就是君夺臣妻,为世人所诟病。 不只是辛三太太这般想,坤宁宫里,皇后娘娘也是颇为不解。 要说丰顺帝好色,还真是冤枉他,当年他北征御敌,三两年都不曾找过女人;可要说他清心寡欲,丰顺帝在宫里几乎夜夜不虚度,即便歇在御书房,也会招了妃嫔前去侍寝。 前阵子她提起采选秀女进宫,丰顺帝也没有推拒。 显然还是喜欢新鲜颜色的。 那么他对这个杨二姑娘到底是种什么想法? 既不说召进宫侍奉,却连人家及笄都记在心里。 皇后娘娘想不明白,索性大大方方地讯问丰顺帝,尚未开口,正看到那两个内侍回来。 年长的垂着手恭敬地道:「奴婢送了玉簪去,杨姑娘受宠若惊,跪着接的……及笄礼很简慢,并无客人观礼。对了,范公公也打发人送了礼。」 丰顺帝本没在意,听到范直的名字,随口问道:「他送的什么?」 内侍答道:「回陛下,是只金镯子,式样有些过时,但估摸着有些份量。杨姑娘似是没想到,非常吃惊的样子。」 丰顺帝笑道:「范直想得周到,送的礼实诚,」侧头跟皇后解释,「先前我吩咐范直照应着杨二,没想到这两人同天生辰,倒是巧。」 皇后抿嘴笑笑,「之前陛下让刻的印章也是交到这位杨姑娘手里的吧……臣妾觉得陛下待她颇有些不同,不如将她召进宫住些时候?」 丰顺帝摇摇头,「她是先前翰林院侍讲学士杨修文之女,我是见她独自一人拉扯个幼弟心有不忍,并无其它心思。梓童不必多心。」 皇后丝毫没有被看破心事的羞恼,径直承认,「陛下甚少在生日节日上动心思,昨儿突然提起一个女子的生辰,而且还是个宫外女子……臣妾,臣妾惶恐得一夜不曾安睡。」 丰顺帝轻轻拍下她的手,「我相中哪个,自会先跟你说,不可能越过你自作主张。」 皇后点点头,「如此臣妾也就放心了。」 丰顺帝顿一顿,「明年采选上来的秀女,梓童多费费心,只从三品以下文官里挑,武将和权贵之家就避开吧。」 皇后笑着应好,可心里终是有些不太顺意。 丰顺帝虽然对杨二无意,却惦记着采选之事,说到底还是对宫里这些老面孔厌倦了。 杨萱行过及笄礼后,萧砺到外头要了桌席面在家里吃。 春桃则带人将西跨院收拾出来给辛三太太住。 本来辛三太太住厢房也成,但过几天辛渔会带着辛平一道来,住在跨院更方便些。 第三十五章 家里多了个长辈,萧砺言行收敛了许多,加上他着实忙碌,大清早不等杨萱起身就离开,夜里也经常黑透了才回家。 杨萱已经习以为常,每天夜里等他到二更天,若是他回来就给他热上饭,看他吃完一道说说话,若他不回,就先自睡下。 白天则跟辛三太太商议春桃的嫁妆。 有了先前买的十亩地,杨萱打算再给春桃二百两现银压箱底。 如此便跟文竹的宅子在价格上不相上下,不偏不倚。 而李石给的那两千两银子完全用来置办嫁妆。 辛三太太到底年长,考虑的事情周到,提出了许多既实用又显体面的建议,参详着列出两张嫁妆单子。 有些粗笨的东西,杨萱吩咐胡顺去置办,而绫罗绸缎、瓷器摆设等,杨萱则跟辛三太太一道去寻摸。 好在萧砺买了匹蒙古马回来,架上了马车,两人进出很是方便。 这天杨萱又要跟辛三太太出门,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看到了许久不曾碰见的范三太太…… 范三太太看到杨萱,又仰头看看牌匾上的「萧府」,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迟疑着道:「这是杨二姑娘吧?」 原本范三太太见到杨萱不过寥寥数次,这中间又隔着三年多。 彼时杨萱的长相还是一团孩子气,现在已经长开了,呈现出花季少女的模样,范三太太不太敢认也是正常。 杨萱也没打算认她,客气而疏离地问:「不知这位太太如何称呼?我家门口尚未清扫,别脏了太太鞋子。」 扬声唤诚平出来扫大街。 范三太太面皮顿时涨得紫红,支吾半天说不出话,灰溜溜地离开了。 杨萱性子一向软,极少待人这么无礼。 辛三太太情知事出有因,开口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杨萱笑道:「前头槐花胡同的,原本上门提她儿子求亲来着,前年开春又忙不迭地把亲事退了……是个很精明伶俐的人。」 想必看到家里又发达起来,上门套个交情。 辛三太太顿时了然,再不多问。 范三太太的心事果真被杨萱猜中大半。 她虽然退了范诚跟杨萱的亲事,可也没打算让范诚跟她外甥女含珠成亲。毕竟含珠真的任性娇气,连她都看不太惯,再者,舅舅家既非官宦也非文士,于范诚前程并无助益。 这两年,她没断着给范诚说亲,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这边说得唾沫横飞,让范诚去参加个文会诗会以便人家相看,范诚硬是不去。 宁肯待在家里盯着点心碟子,一坐就是半上午。 既然范诚不出门,那她在家宴客请别人好了,可三请五请竟是没人上门。 范三太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终于有位赵太太看不过眼,半是讥刺半是轻蔑地说:「范太太,令公子既然不行,就别祸害人家闺女了。大家都是女人,谁愿意嫁过去守活寡。」 范三太太当即急了,手指头恨不得点到赵太太鼻子上,「你说清楚,到底谁不行,谁守活寡?」 赵太太冷笑,「范太太用不着对我使横,谁不行谁心里有数,早两年外头就有这话了,现下瞒也瞒不住。」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震得范三太太脑子嗡嗡的,两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好容易哆嗦着上了马车回到家里,对着范先生眼泪哗哗地流,「父亲,您有一手好医术,您去替阿诚瞧瞧,外头都传他不行,不能行人事,他怎么就不行了?」 范先生近两年也消沉了许多,除去病患相请之外,极少外出,并没听到这些闲言闲语,乍听此话,大吃一惊,忙去范诚屋里给他把脉。 把过一次尚不放心,细细地再把一次,长长松口气,「阿诚脉相强健并无病症,这话从哪里传来的?」 范三太太适才在公爹面前失态,颇觉难为情,忙掏帕子拭拭眼泪,定定神,恭敬地道:「我最近给阿诚张罗亲事,可总不成,今天听赵太太说起来才知道缘由……」不由又悲从中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阿诚真是命苦,平白无故怎就招了小人,在背地里算计他……这还怎么说亲,眼看着二十多岁的人了。」 范先生也颇为苦恼。 他自是知道范诚毫无异样,可这话没法对别人说。 说出去人家也不会相信。 再者,总不能看到个人,就颠颠凑上去说我家范诚没毛病……岂不要被人当成疯子? 最好的法子就是赶紧让范诚成亲,生个孩子,这样什么闲话都没了。 再或者,寻到当初散布谣言之人,拉着他到郎中那里,当面查验清楚。 但是谣言都出现两年了,谁知道从哪里开的头? 其实范三太太隐约有个猜测,要是谣言真从两年前开始传,他们范家坑过的也只有杨萱。 可杨修文夫妻都死了,下人都发卖出去有了新主子。 而杨萱是个小姑娘,杨桂还不懂事。 剩下个杨芷已经嫁为人妇,上头有婆婆管着,也不可能说别的男人不行这种话。 范三太太思来想去乱无头绪,恨不得催促着范诚去证明自己的能力。 范诚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打算娶妻,行不行无关紧要。」 范三太太心急如焚,有天无意中听说杨家祖屋换了主家,对方还是锦衣卫有头有脸的人物。 偏巧,那天皇后娘娘打发内侍给杨萱送及笄礼,正被范三太太看见。 范三太太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亲自上门递帖子,一来都是邻居,能结交新贵家的内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二来是想拜托这位萧大人查查,到底是谁背地里捣鬼。 毕竟锦衣卫的眼线到处都是,连哪户人家养的猫下了崽子都知道。 可她做梦都没想到,从萧府出来竟然会是杨萱,而且杨萱吩咐仆人的口气,俨然就是这家的主人。 这还问什么? 不够被杨萱嗤笑的? 范三太太无论如何张不开嘴,灰溜溜地回到家里,没进二门先自去了外院。 隔着窗棂听到范诚平静的读书声,心里既是安慰又是懊悔。 安慰得是,范诚虽然比往常沉默,可读书始终没松懈,依旧天天用功,说不定明天春闱就能考中。 懊悔得却是,早知道杨萱不受牵连,她就不该非得退了这门亲。 千好万好不如娶个心头好。 明摆着,范诚心里还惦记着杨萱。 要是能给他娶进门,他得多高兴啊,她这个当娘亲的也不用跟着着急上火了。 可世间没有后悔药。 范三太太只能祈求菩萨让范诚得中进士,好在京外谋个缺,大不了娶个京外的媳妇。 杨萱转身就将范三太太抛在脑后,专心跟辛三太太一道挑布料。 辛三太太长在扬州,不但对各种绫罗绸缎如数家珍,还能区分出平纹布和斜纹布,而斜纹布又分单面斜纹和双面斜纹。 斜纹布松软厚实适合做中衣,平纹布结实耐磨,做外衫更好。 杨萱听从她的意见,先后逛了五家绸缎铺子,逛得两条腿酸麻无比,终于选中一家货色齐全且物美价廉的,一口气给春桃定下二十多匹布。 第三十六章 回到家里,已是正午时分。 杨萱吃过饭就回屋歇着,辛三太太将春桃唤到跟前,仔细问过范三太太的事情。 春桃心里存着一肚子气,将范三太太当初如何能言善道,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事无巨细地说了遍。 可关于范诚眼下的情况,春桃没打听过,也不了解。 辛三太太道:「你要是出门就捎带着问问,万一有什么事情,咱们先提防着,不致于两眼一抹黑。」 春桃记在心里,没多久,就从范家下人那里得知了内情。 辛三太太鄙夷道:「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就这还挑三拣四。」 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盆污水泼到头上就很难再洗干净,即便风声过去,往后别人提起来,仍会怀疑范诚的功能。 现下杨萱跟萧砺定下亲事,范三太太再有什么主意也打不到杨萱头上,辛三太太吩咐春桃几句,再没过问此事。 春桃却心存疑惑,当初辛氏气归气,可并没有无中生有到处宣扬。 这到底是谁散布出来的谣言? 事情很快就有了答案。 进了十月,天越发冷得厉害,北风呼啸着,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杨萱惦记着文竹,买了两篓好炭,两张油布,又将自己裁出来的细棉布条并两身小衣打发春桃送过去。 棉布条已经洗过又晾过,闻起来有股好闻的阳光的馨香。 可以生产时候垫在身下,也可以给婴孩当尿布。 文竹看着一大摞布条,眼圈蓦地红了,「我也准备了,可没姑娘准备这么多……姑娘也是,不大年纪,样样想得周到。先前我都忘记油布了,还是稳婆提醒我备着,免得弄脏褥子。」 春桃笑道:「姑娘记性好使着呢,今儿在家里做暖帽,说太太当初坐月子倒春寒,也是戴了暖帽。」 文竹忙道:「你快回去告诉姑娘,让她别麻烦了,我包个头巾也是一样。」 春桃笑呵呵地说:「姑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要做是肯定要做的。正好天冷,姑娘跟舅太太在炕头上边说话边做针线,也是个消遣。」 文竹将春桃让到炕上,倒了杯热茶,问道:「舅太太没说几时回去?」 「没说,」春桃端茶盅喝了口,答道:「这个月不走,那就是冬月头上,三舅老爷过年时候要祭祖,肯定赶在腊月之前回……唉,我是巴不得舅太太多住几日,家里有个长辈在,姑娘身上的担子明显松快了,做什么事情也能有个人指点着。对了,还有件蹊跷事,你还记得范三太太吗,前阵子在咱家门口转悠呢,听说范家少爷的亲事到现在都没成。」 文竹皱起眉头,「她不会见咱们日子好了,又颠颠上门打姑娘的主意吧?」 「这倒未必,姑娘已经定了亲,萧大人岂不比范诚强上百倍?退一万步,即便姑娘没定亲,也不能嫁给范家那个不中用的。外面都传呢,说范诚那个……」春桃虽泼辣爽直,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终究不敢正大光明地说,红着脸凑在文竹耳边悄声道:「说是那个地方不行,不举……不知道是真是假,范三太太到处查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还想赖在咱们家,赖在姑娘头上。」 文竹先是惊讶,慢慢思量片刻后,开口道:「我觉得十有八~九是李显家的传出来这话。当时我听到范三太太胡搅蛮缠地要退亲,气不过就告诉了李嫂子,再没跟别人说过。」 李显家的是杨萱的奶娘,对杨萱的爱护不亚于辛氏,听到此事肯定要替杨萱出气。 而辛氏老早就将李显两口子放出府去。 如此想来,还真有可能是李显家的一气之下说出来的话。 春桃忿忿不平地道:「活该,谁让她惯会见风使舵……也不知李嫂子去了哪里?还有看二门的王婆子、赶车的张奎,都不知下落。」 两人相对回忆了昔日一起当差的下人,心底满是凄凉。 回到榆树胡同,春桃将文竹所言告诉辛三太太。 辛三太太淡淡道:「这就没办法了,嘴长在别人身上,又不是咱们支使的。」将此事按下不提,等晚饭时候,告诉杨萱他们打算初十启程回扬州。 杨萱甚是不舍。 辛三太太劝慰道:「明年四月我再来,中间差不了几个月。先前是你三舅记挂着,来看过之后放心多了。昨儿你三舅还夸阿砺,知冷知热会疼人,你们两人在一处,再没有不放心的。」 顿一顿,又道:「你们没成亲就住在一起,的确于理不合,可形势如此没有办法。阿萱你自己要有点数,女人不比男人,名声最是紧要,别让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 这话是在告诫杨萱,切不可跟萧砺行止无状。 杨萱脸一红,低声应道:「舅母教训得是。」 送走辛渔跟辛三太太之后,天气愈发地冷,没几天竟然飘飘扬扬地落了雪。 杨萱站在廊下,两手抄在衣袖里望着柳絮般飞扬的雪花,跟春桃道:「文竹屋里就月牙自己,总觉得不放心,不如你送柳娘子过去帮衬几天,等出了月子再回来。」 入秋之后,文竹肚子渐大,松枝便找了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在家里洗衣做饭。 这会儿落了雪,说不定还要上冻,文竹进出都得要人搀扶着,一个人怕分不开身,再者,小丫头没经过事儿,不一定会伺候月子。 春桃点头应着,跟柳娘子说了声。 杨萱已经寻出入秋时候絮的一床厚被让春桃带去。 再过三日,松枝喜滋滋地过来给杨萱磕头,「姑娘生了,大胖小子,六斤八两。」 春桃「啐」一声,「怎么说话呢?」 乍一听还以为是杨萱生了孩子。 松枝浑不知所以,兀自喋喋不休,「三更天发动的,去找稳婆,稳婆让回家等着。幸好有柳娘子在,要不我们都抓瞎了……辰初两刻生下来的,足足疼了四五个时辰,文竹受累了,太不容易……」说着,眼圈便有些发红。 杨萱笑道:「你知道她不容易往后就好好待她……月子里好好照顾着,别让她受累,更不能动气,月子做不好一辈子的事儿。」 松枝连忙答应着,「姑娘放心,柳娘子都交代我了,我记着呢。」 杨萱抿嘴笑笑,让春桃把厨房里的鸡蛋都找出来,再带上半口袋小米以及半斤红糖,告诉松枝,「文竹身子肯定虚乏着,我今儿就不过去了,等洗三的时候再去。」 松枝应声离开,不大工夫又回转来,「姑娘,还有件事情,文竹说请姑娘赏个名儿。」 杨萱笑道:「我哪里有这本事取名字,家里有个现成的举人老爷,你去请李先生取一个。」 松枝拍一下脑门,「好,我找李先生去。」 临近傍晚时,李山拿一张纸来找杨萱,「我想了几个名字,姑娘看哪个更合适?」 将纸铺在桌面上,上面写着四个名字,分别是郑来、郑康、郑吉和郑泰。 都是好意头的名字。 杨萱一眼就相中了郑泰。 李山道:「泰字沉稳,可太重了,怕三多的儿子撑不住,如果姑娘也觉得好,那就用泰字。」 第三十七章 听李山这么说,杨萱却有些犹豫,思量片刻,指着郑来道:「用这个吧。」 好记而且上口,小名就叫做来哥儿。 洗三那天,杨萱一早与春桃去了干面胡同。 松枝没在家,小丫头月牙引着两人进到屋里。 文竹倚在靠枕上,神情很憔悴,眼底一片青紫,明显还没有缓过劲来。 杨萱讶然道:「怎么回事,夜里没睡足?」 文竹不说话,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杨萱顿时慌了,急忙掏帕子给她擦拭,「千万别哭,月子里哭最伤眼睛,到底怎么了?是松枝欺负你了?」 文竹哽咽着说不出话,一个劲儿直摇头。 旁边柳娘子插话,「这可冤枉郑大爷了,是太太奶水不足,小少爷吃不饱,夜里哭得厉害,太太是急的。」 杨萱松口气,劝慰道:「你别急,心里越烦躁奶水越不来。好好喝两顿汤水,心头一松快,说不定就下来了。」 柳娘子笑道:「姑娘说得是,可小少爷一哭,太太就沉不住气。」说着,出门端了盆热水,绞了帕子递给文竹,「擦把脸,看伤了眼以后怎么给小少爷裁衣裳。」 文竹道声谢接过帕子擦干泪,又要下地给杨萱磕头。 杨萱急忙摁住她,「你好生躺着,别折腾了……松枝呢?」 「听说鲫鱼汤下奶,一早去买鲫鱼了,」文竹叹口气,朝窗外看两眼,「这大冷天,河里没准上了冻,哪里有鲫鱼卖?」 杨萱随着叹一声,「就为了松枝,你也不能再哭,看你哭他肯定更不好受……你试试猪蹄子炖黄豆、猪肝炖花生米,还有羊肉炖当归也管用,一天三顿换着汤水喝……即便一时半会下不来奶,把小米粥熬得稠稠的,撇起上层的汤水喂给孩子也能喝。」 前世,她生完夏瑞也是自己喂奶。那会儿夏太太待她还好,生怕奶水不够,每天用羊杂碎或者猪肝炖汤喝。 羊杂碎和猪肝都很便宜。 她喝了约莫小半年,奶水一直足足的。 文竹点点头,「好。」 正在这时,旁边小被子里突然传来婴孩嘹亮的大哭声,杨萱吓了一跳,笑道:「真是一把好嗓门,看来没怎么饿着,中气十足。」 柳娘子快手快脚地帮婴孩换了尿布,用包被捆好,递给杨萱,「姑娘瞧瞧,可俊俏着呢。」 杨萱一手托着包被,臂弯架住婴孩脑袋,仔细打量下,「眼睛像松枝,鼻子也像松枝。」 春桃凑近前,笑道:「还真是,就只嘴巴像文竹姐。」 文竹跟着笑,「可不是,十足十像他爹。」 几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婴孩相貌,婴孩听若未闻般,撇下嘴,从容地阖上了眼。 杨萱轻轻点一下他的小鼻子,对文竹道:「李先生给取了名字,叫做郑来,来福来寿来好运……说不定奶水也就来了。」 「借姑娘吉言,」文竹欢喜不已,看着婴孩喃喃唤道:「来哥儿,不说别的,福气倒是有,能让举人老爷亲自给你取名。」 说话间,吉时已到。 稳婆怕天冷冻着来哥儿,没敢解开包被,只两手在盆里蘸了几滴温水,点在来哥儿脑门和脸腮处,又将他的小手洗了洗,一边洗嘴里还念念有词。 杨萱往水盆里扔了个五两的银元宝,春桃随其后,扔了只一两的银锭子。 稳婆喜不自胜,又念出一箩筐的吉祥话,才高高兴兴地离开。 杨萱见已近晌午,不愿打扰文竹休息,与春桃也告辞回家。 没想到萧砺在家,杨萱讶然不已,「大人怎回来这么早?」 萧砺不答反问,「你去松枝家里了?」看着她因寒冷而略带潮红的脸,用力揉了揉,「这么凉,冷不冷?」 杨萱避开他的手,「还好。」 那就是冷了。 萧砺将她抱在自己腿上,顺势揽住她腰身,柔声道:「再出去的时候带个手炉。」 「在家里没觉得冷,没想到外头风还挺大。」杨萱偎在他肩头,把适才的事儿告诉他,「孩子像松枝,一对小眼睛很机灵,嗓门却不小……松枝出去买鲫鱼了,这大冷天也不知能不能买到。」 萧砺笑道:「多跑几个地方,应该会有卖的。」顿一顿,开口道:「萱萱,我明天要出趟远门。」 杨萱「腾」地跳下地,直盯着他问:「去哪里,几时回来?」 萧砺目光有些闪烁,「去大同,大概两三个月就能回,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话语含含混混的,明摆着就是心虚。 现在是十月底,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 按照他的说法,过年是根本不可能在家。 就留她一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又有什么意思? 杨萱一阵气苦,沉着脸不乐意理他。 刚好忆夏端来午饭,杨萱也不招呼萧砺,先净过手就着干豆角烧肉吃了小半碗饭,不等消食,便往内间歇晌。 杨萱以为睡不着的,没想到一沾枕头就觉出浓重的倦意,很快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久,等睁开眼,屋里已经全黑。 椅子上影影绰绰有个黑影,瞧不真切面目,可只看那魁梧的身形就知道是萧砺无误。 杨萱心里存着气,轻轻翻个身将脸朝向内侧。 几乎同时,杨萱听到萧砺的问话,「萱萱,你醒了,怎么睡这么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杨萱闷声道:「我没醒,我还要接着睡,一直睡到明天早上……大人不用管我,等天亮开了城门拔腿走掉就是。」 言语间,明显是在赌气。 萧砺岂会听不出来,半跪在她床前,手指拾起她一缕散发,轻轻绕在指间,柔声道:「萱萱,我也不舍得离开你,想时时刻刻陪着你……这次事情太过紧要,我对大同那边熟悉,指挥使特地指了我。萱萱别生气了,要不我走得也不安心……行李还没收拾,萱萱你说我带哪件衣裳?」 杨萱咬咬唇。 以往他都是拎个包裹就出门,里面至多塞三两件衣裳,不也安然无恙地过来了? 这回倒想起让她收拾行李了。 有心不理他,却是舍不得,磨磨蹭蹭地坐起身。 萧砺早将搭在椅背上的棉袄拿过来,给她披在身上,讨好地笑着,「还有前回的药粉,也一并带上。」 杨萱系好盘扣,又穿上夹棉裙子,淡淡开口:「掌灯。」 萧砺屁颠屁颠到外间点上灯烛,小心翼翼地端进来,「萱萱,灯来了。」 神情比大黄都殷勤,倘若他长了尾巴的话,恨不得摇断了。 杨萱觉得好笑,又觉酸楚,狠狠地瞪他一眼,打开衣柜。 衣柜是双开门的,分左右两边,右边是她的衣裳,几个格子都塞得满满当当,右边是他的,明显要空荡得多,却是摆得整齐。从上往下依次是长袍、裋褐和中衣,最下面有两个纸糊的盒子,一个装着袜子,另一个盛着荷包、香囊等零星小物。 萧砺不讲究衣着,出门办差更是简单,恨不能什么都不带才省事儿。 第三十八章 杨萱找出原先的羊皮夹袄,和一件絮得很薄的棉袍子,再带两件外衫,两双袜子加上兔毛护耳就足够了。 只是袜子太薄,怕会冻脚。 早知道他要去大同,应该给他做双棉袜。 杨萱把药粉和两贴伤药膏用匣子盛着,跟衣裳一道包在包裹里,没好气地说:「拿着。」 萧砺咧嘴傻乎乎地笑,「多谢萱萱,萱萱最好了。」 杨萱不听他花言巧语地哄骗自己,扬声唤忆夏摆饭。 胡嫂子已经知道萧砺要远行,精心做出六道菜,其中一盆肉骨头尤为惹眼。 萧砺对饭食也不挑剔,素的荤的都能吃,可遇到炖肉总会多添半碗饭。时候久了,胡嫂子心里便有了数,中午饭只杨萱一人吃,做得素淡,晚饭则做得丰盛,隔上七八天要么炖肉要么炖鸡。 果然,萧砺看到油汪汪的肉骨头,跟大黄似的,两眼立刻放出光来,当下夹起一块,没有下嘴啃,而是用筷子剔出一碟肉,移到杨萱面前。 杨萱睡了整整一下午,可她中午吃得少,倒现在也有些饿,加上肉骨头实在炖得浓香焖烂,吃完一碟肉仍觉意犹未足。 萧砺识趣地又给她剔一碟。 不知不觉,两人把一盆骨头全都吃完了。 忆夏将碗碟收拾下去,沏了热茶上来。 萧砺倒出一盏递给杨萱,「等会儿喝,当心烫。」 杨萱腹中饱足,郁气终于消散,而不舍却层层叠叠地弥漫上来,瞧着茶盅袅袅上升的水汽,不知不觉就红了眼圈。 萧砺看着她的情态,一颗心早已软成了水,柔声道:「萱萱,我会给你写信,也会照顾自己,你别担心,嗯?」 杨萱嘟起嘴,「上次你说写信,每次写四个字也叫信?还说正月回来,一直都等到入秋也不回?这次你也别回,到六月时候,我抱着大公鸡拜堂成亲。」 「不会,」萧砺将炕桌挪开,展臂抱住她,「我记着日子呢,肯定不会耽搁……大同的铜器和地毯很有名,我给你带个铜手炉,再带张羊毛地毯,铺在地上不会脚冷。」 杨萱埋在他怀里不应声,片刻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泪光晶莹,「我不要这些东西,我就想你安安生生地回来。」 「会的,萱萱,」萧砺捧起她脸颊,轻轻拂去腮边一滴泪,「好不容易才哄你应允亲事,怎么舍得撇下你?」 低了头,轻轻吻在她眼角,又顺着脸庞滑下,落在她唇上。 她的唇沾了泪,有些湿,有些凉,略略带点咸。 萧砺轻触几下,舌尖探进她口中,寻到她的,粘在一处。 杨萱伸手勾住他肩头。 自从辛三太太提点过杨萱,她着实注意了的,虽日日跟萧砺同室而居,却没再搂搂抱抱,如今分别在即,心里着实不舍得,便将那提点抛在脑后,任由了心意。 渐渐地,只觉得面颊越来越热,身体越来越软,像是没有筋骨般,完完全全地倚靠在萧砺怀里。 蜡烛忽然爆出个灯花,燃尽了。 屋里暗沉沉的,唯有窗纱那边隐约透出一抹星光,映照出两人依偎的身影。 因为黑,便越发安静,静得连两人的喘息都分辨得出来。 一轻一重,一急一缓,萦绕在耳边。 鼻端是她馨香的气息,怀里是她温软的身体,萧砺周身血液像沸开的水,咕噜噜地冒着泡,而手不知何时已经滑至她腰际,自作主张地挑开了中衣的衣襟。 往上是他曾窥见一斑的雪峰,往下则是他不曾领略过的山谷。 萧砺突然就想起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在山峦间驰骋,由山峰奔驰到山谷,再穿过密林,开疆拓土。 脑子只是这么想着,手已经做出了行动,顺着纤细的小路蜿蜒而上。 只觉得所经之处无一处不细软,无一处不滑腻,教他爱不释手。 杨萱晕头晕脑地几乎找不到北,等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只穿着肚兜,已经置身于暖和的被窝里。 萧砺赤着上身躺在她身边,一只手垫在她颈下,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环住她的纤腰。 杨萱大惊失色,本能地要起身,却被萧砺箍得紧,「萱萱,让我抱抱,就抱一抱。」 声音暗哑低沉,像是久窖的醇酒,蛊惑着她。 而热度源源不断地从他精壮紧实的身体传到她身上,暖得让人沉醉。 杨萱贪恋这温暖,警告道:「那你老实点儿,不许乱动。」 「不乱动,」萧砺低笑声,手臂一点点收紧,将她完全揽在自己身前,「萱萱,等我回来,咱们就一起睡……我给你暖被。」 声音自胸腔发出,听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而口鼻间全是他身上独有的气味,让人由衷觉得安心安稳的气味。就好像他是巍峨高山,能挡住所有寒风凄雨,又好像他是参天古木,替她撑起一方安宁之地。 杨萱从未想过,她会衣衫不整地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聆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温度,任由他带着薄茧的手,一寸寸抚过自己…… 天色仍是黑着,萧砺习惯性地睁开眼,垂眸便瞧见臂弯里巴掌大的小脸。 莹白细腻,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半点瑕疵都没有。 浓密如雕翎般的睫毛紧紧合着,盖住了那双大大的杏仁眼。 双唇弯成个好看的弧度,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萧砺脸上顿时笼上层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目光凝在她脸上,迟迟不愿移开。 这是他的萱萱,是他要共度一生的妻。 王胖子曾说,女人身上最可口的地方有三处,他已尝过两处,最后一处留待洞房花烛时再品尝。 想起昨夜感受到的娇软与甜美,萧砺唇角翘起,喃喃道:「傻丫头。」亲下她的发丝,又唤声,「傻丫头……」 心里既是酸软又是怜惜。 杨萱让他不许乱动,可温香软玉抱在怀,他怎能忍住不动,就胡搅蛮缠说自己不是乱动,而是有目的有步骤地动。 杨萱挣扎着不肯。 他又说,「我明天就走了,要隔两三个月才能见到你。」 杨萱便不抗拒,由着他为所欲为…… 就是这么傻,这么让人心疼的萱萱! 这么全心全意喜欢着他的萱萱! 萧砺忽觉眼前一片模糊,忙仰起头眨两下眼睛,让泪意散去。 此时,窗纱已呈现出朦胧的鱼肚白。 萧砺轻轻抽出胳膊,披了衣裳下地,先点着火盆,到衣柜里替杨萱寻出替换中衣,搭在火盆旁烤了些时候,等不凉了,悄悄塞进被子里,低声唤道:「萱萱,萱萱……」 连唤几声,杨萱才迷迷登登地睁开眼,眸子里尽是不曾睡足的困倦。 萧砺一阵愧疚,柔声道:「天快亮了,萱萱先起来,等吃过晌饭再睡,嗯?」 他是不想让她早起的,这样他就能无所牵挂地离开,可昨天夜里,杨萱特地告诉早点唤醒她,免得被人瞧见她歇在大炕上。 萧砺明白她的顾忌,也因此更觉亏欠,声音越发地柔,「我替你寻了衣裳,在被子里暖着,我去端洗脸水……还是我帮你穿衣?」 杨萱脸上顿时飞起一层霞色,恨恨地瞪着他,「不用你!」 第三十九章 萧砺微笑,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下,系好衣裳,撩帘出去。 杨萱在被子里摸索到肚兜,抖开来看,是宝蓝色底子上绣的一枝红梅。 身上这件也是宝蓝色的,绣的是粉荷。 两件用的同一块布,都是除服之后做的。 萧砺说她穿宝蓝色很好看,显得肌肤特别白,特别嫩。 昨夜,明明灭了灯,他怎可能看见,说不定就是哪天跟他纠缠时候被瞧了去。 杨萱羞臊得要命,只觉得脸颊几乎要烧起来了。 若是辛氏还在,或者辛三太太没走,定然不允这种行为,说不定关她祠堂,或者打断她的腿。 哪里有姑娘家这么不知羞耻的? 可她不忍心拒绝萧砺。 而且,她也喜欢被他搂着被他抱着,甚至……被他亲吻。 想起他埋在她胸前,她惊慌失措地抱住了他的头,手掌所及是他的发,又粗又硬。 听说头发硬的人心肠也硬,这话确实不假。 萧砺就是面凶心冷之人,眉宇间常常凝着丝戾气,可对她却温柔而细致……他说,洞房的时候,定然也会小心翼翼地侍候她,不会教她受苦。 不知为何,杨萱突然对成亲有了些许期待。 她咬咬唇,急忙敛住心神,忙换好中衣,穿上棉袄。 正换床单时,萧砺端着一盆水快步进来。 水仍是热的,袅袅蒸腾着白汽。 看到他眸子中的笑意,杨萱才始恢复平复下来的心又「咚咚」跳得厉害,三下两下把被子叠好,仍归置在炕柜上面。 萧砺只作没瞧见她艳似红霞的脸庞,「哗啦啦」绞好帕子,递给杨萱,「有点烫,怕路上冷了,没兑冷水。」 杨萱没接。 萧砺笑笑,将帕子展开覆在她脸上,轻轻擦了几下。 温热的帕子使得脸上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热气丝丝往皮肤里钻。 杨萱舒服地仰起脸。 在脖颈下方,有处浅浅的红印,一半藏在领口里,另一半露在外面。 萧砺手抖了下。 那是他啃咬过的痕迹……起初他没控制好力道,她喊疼,后来再没喊疼,而是不迭声地唤他「大人,大人。」 声音又娇又软,颤颤巍巍的,像是刚出生的奶猫,勾得他心火难耐……早知道,除服之后就直接成亲。 萧砺怅惘地叹口气,替杨萱净过脸,又抓起她的小手仔细擦过两遍,就着剩下的水自己也洗了脸。 忆夏端着托盘进来,将早饭一一摆在炕桌上,问杨萱道:「锅里还有鸡蛋,胡嫂子问要不要包起来给大人带上?」 「不用,」杨萱摇摇头,「鸡蛋凉了有股子腥味,大人路上遇到客栈就进去歇会儿脚,喝完热汤面,别贪图赶路顶着冷风吃干粮。」 萧砺应声好,先盛出一碗粥放到杨萱面前,又给自己盛了碗。 经过忆夏这一打岔,先前的旖旎顿时散去,屋子里开始笼罩着浓重的离愁别绪。 杨萱手里拿着羹匙搅动着小米粥,却是食不下咽。 萧砺见状,默默叹一叹,舀一匙喂到她嘴里,轻声道:「你在家帮我把喜服做出来,我看有些人衣服上绣并蒂莲,会不会太花哨?不如你给我绣宝相花。」 杨萱愣一下,好端端的,话头怎么就跳到成亲的喜服上了? 却仍是答道:「喜服不外就是鸳鸯戏水双蝶戏花,再就是富贵白头、凤穿牡丹,哪里有绣宝相花的?大人若嫌花哨,绣五彩祥云也好,领口和衣襟绣上缠枝牡丹。」 萧砺点点头,「也好。这件拜堂的时候穿,再做身宝蓝色的喜服,咱们回门的时候去积水潭看莲花,划船采莲蓬。」 杨萱不由好笑。 难为他考虑得长远,连回门都想到了。 她既没法回门,去积水潭玩一天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顺便带几株花苞回家供起来。 杨萱默默盘算着,不知不觉把碗里米粥吃了个干净。 萧砺又递给她一只卷酥,候着她吃完,掏帕子擦擦嘴巴下了地,笑呵呵地说:「咱们发嫁妆的时候,要不要从角门抬出去在外面绕两刻钟,才抬进来?这样也太麻烦了,得把屋里东西都装进箱笼里,回头再重新摆出来,不如不要发嫁妆了,等迎亲的时候,咱们围着皇城赚一圈。」 杨萱「噗嗤」笑道:「绕皇城转一圈得大半个时辰……」 「那萱萱在家想个好法子,我是想要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娶了新娘子。」萧砺探头,笑着在杨萱脸颊亲一下,极快地说:「我走了,萱萱,有空就会给你写信。」 不等杨萱反应过来,抓起炕边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大步离开。 杨萱抖抖索索地寻到绣鞋,待要出去,萧砺已经走出院门,不见了踪影。 心骤然就空了下来。 屋子里也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没有半丝烟火气儿,而分明刚才萧砺在的时候,还是温暖如春。 杨萱看一眼墙角的火盆,萧砺早起时刚加过炭火,此时烧得正旺。 可为什么她竟然浑身冷飕飕的,从心里往外凉? 杨萱默默地站了片刻,走到里屋,合衣躺在了床上…… 此时的萧砺正策马鞭朝城门飞奔。 他与同行的四人约在卯正时分,现在大概还差一刻钟。 这会儿大街上行人不多,足够让他赶到城门。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愿这么近乎逃窜般仓促离开。 萧砺抿抿唇。 上次他离家,杨萱倚在门边缱绻依恋地凝望他的情形还在眼前,几乎让他迈不开步子。 那时候,他们两人只是初具情意,现在却已是情根深种。 倘若杨萱再送到门口,他真不敢保证自己会狠得下心来掉头就走。 萧砺苦笑。 难怪有话叫「温柔乡,英雄冢」,他不满十六就在锦衣卫当差,被上司吆喝着隔三差五就去外地办差。 以前他很喜欢去外地,一是因为不在上司眼皮底下,行事更自由,二来还有饭食补贴,能多赚点银钱。 可现在,他宁愿留在京都办苦差。 至少再累再忙,总能抽出工夫回家瞧杨萱一眼,能跟她说上两句话……在外地却是不可能了。 再想她,也只能干熬着。 想多了也没用,还不如早点把差使办完早点回家。 杨萱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一直躺到将近午时,春桃进来唤醒了她,「姑娘倒是好睡,胡嫂子正做饭,再有一刻钟就得了。」 边说边将帐帘撩起来,挂在旁边银钩上,「刚才松枝过来,说文竹姐下了奶,又去给李先生磕头,说都是先生的功劳,让孩子有奶吃。李先生羞得不行,脖子根都红了,连声说跟他没关系……我估摸着就是昨儿姑娘说取了名字,奶水就来了的缘故。」 杨萱终于提起了精神,笑道:「松枝欢喜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可不是?」春桃乐呵呵地说:「以前觉得松枝挺精明,现在总算知道了,再精明的男人遇到关心着急的事儿也会变得傻乎乎的。」 杨萱扫一眼春桃,抿嘴笑笑。 李石也是个精明人,不知道以后有没有这种犯傻的时候。 第四十章 想到李石,杨萱道:「咱们下午往小沟沿去一趟,顺道逛逛绸缎铺子。」 「姑娘又买布?」春桃奇怪地问,「上次不是买了许多?」 杨萱解释道:「给薛壮家和刘高家各两匹棉布,让他们过年裁衣裳穿,再买匹大红色杭绸和大红色绉纱还有一匹宝蓝色的杭绸。」 既然萧砺特特提出要喜服,她自然会答应他的要求。 春桃没有多问,出去吩咐了马车,等吃过晌饭便带上蕙心一道往外走。 邵北见状立刻要跟着。 杨萱道:「天太冷了,你坐前头被风吹着,别染上病。」 邵北非常固执,「大人再三嘱咐过,只要姑娘出门,我一定寸步不离……我穿着大棉袄,不觉得冷。以前在广平府,三九天我们也只能穿单衣打拳。」 杨萱问道:「大人几时跟你说的?」 「大前天说过,昨天又说过一遍,把我们几个都叫在一起吩咐了。」 果然,萧砺就是这么讨厌……老早就打算出门,却直到临走前才告诉她。 早些说,她就能赶出一双棉袜子。 可有了棉袜子,也得做出宽松点的鞋子才成。 杨萱咬咬唇,让邵北把棉袄领子掖紧,对春桃道:「得空给他做顶棉帽子戴着,别把耳朵冻坏了……给胡顺也做一顶。」 春桃笑应,「正好家里现成的布和棉花,让胡嫂子辛苦两天就做出来了。」 胡顺快马加鞭先去绸缎铺子买好布,又将几人送往小沟沿。 因下过雪地面已经上了冻,没法再干活,泥水匠们大都回家守着婆娘孩子歇冬了,木匠们却还忙着。 李石正盯着木匠安倒座房的门窗,见到几人,对春桃道:「你陪姑娘里外转转,请姑娘帮忙参详一下,何处屋子怎么摆设,我先忙完这边再跟姑娘叙话。」 话语间,很明显有了亲疏之分。 杨萱很替春桃欢喜,也不让她陪,跟蕙心两人随意地看。 到底是亲手监督建造出来的房子,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院一墙都很用心。 青砖影壁绘着大大的「福」字,二门的廊檐雕着精美的「卍」字图样,正房院三间正房带耳房,另有东西各三间厢房,间距比杨家祖屋大,院子也宽敞许多。 正中铺了「十」字青砖地,通向正房和东西厢房。靠近西次间栽了棵梧桐树,靠近东次间则栽了棵西府海棠。 因怕冻着,两棵树的树干都用稻草捆了一圈。 厢房门口也沏了台阶,台阶下各有小小的花圃,还不曾种植什么花卉。 屋里没安家具,又因墙上涂着白灰,看上去非常空旷,地面则铺着木板,隐约有股桐油的气味,好在门窗都没安,气味并不太重。 杨萱里外都看过,又回到外院,夸赞道:「这房子盖得真正不错,住进来肯定舒服。」 李石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我一手盖起来的,姑娘几时修建房子,我替姑娘画草样子,我监工。」 杨萱笑道:「可是说准了,不带反悔的。几时我想盖房子就来找你。」 李石爽快地应允,「肯定的,随叫随到……对了,萧兄弟走前跟我说了,这边几户人家我都会照应好,大冷天的,姑娘不用往这边跑。」 杨萱错错牙。 敢情大家都知道萧砺要出远门,都只瞒着她一人? 李石又补充道:「上次那个姓夏的为人真实诚,肯动脑子又不惜力气。再有我身边有个叫吴峰的,也能顶起事来。冬月中我回江西一趟,正月过完上元节就往回赶,这边事情暂且交给他们两个,姑娘大可放心。」 杨萱点点头,夏怀远跟素纹跟她关系不大,而薛壮跟刘高都拖家带口的,也用不着自己一个姑娘来操心。 只不过今年比往年冷得早,她来看看是不是缺衣少粮,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总归是自己田庄的佃户。 杨萱辞别李石,又到薛壮跟刘高家中看过两眼,便要回家。 却不想夏怀远站在路旁等着。 他穿件靛蓝色棉袍,发间梳着靛蓝色布带,布带留得有些长,被北风吹动,在他肩头晃动不已。 许是这阵子过得舒心,看上去好似胖了些。 见到杨萱,他拱手揖了下,「在下有事求教杨姑娘,不知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杨萱扫一眼前面的邵北,又看眼身旁的蕙心,淡淡开口:「夏公子有话但说无妨,倘或怕别人听见,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话,就不必说了……」 夏怀远略作迟疑,开口道:「上次怀宁对姑娘有所唐突,他已经受到惩治。前几日,他前来提到此事,言语透露其中另有隐情,想托我带个口信给姑娘,他愿意摆一桌酒席当面向姑娘解释并做赔罪。」 杨萱听到夏怀宁的名字就满心反感,好容易耐着性子听完,却原来是夏怀宁想摆鸿门宴,请夏怀远当说客。 她上次险些着了夏怀宁的道,怎可能再往他跟前凑? 敢情夏怀远是把她当傻子呢? 不由冷笑,「刚才李三爷夸夏公子做事肯动脑子,依我看来,此话真是大相径庭。」扬声吩咐邵北,「去跟三爷说,夏公子多半脑子被门挤了,说出来的话叫人匪夷所思,办砸差事倒罢,要是得罪人可就不好了。」 邵北应一声,撒腿往李石的宅院那边跑。 夏怀远见状不好,忙道:「杨姑娘这是何意?怀宁诚心向姑娘赔罪,我不过居中传个话而已,姑娘若不肯原谅他,不去便是。缘何断我生计?」 杨萱反问道:「夏怀宁什么德行,夏公子难道不清楚?不知道夏公子又是缘何搬出干鱼胡同?按公子想法,前头妻子已经跟了夏怀宁,应该把身边这个也送上门才对。」 夏怀远勃然大怒,扬手似要掌掴下去,却是顿在半空,「姑娘口出恶言,实在欺人太甚。」 杨萱冷笑,「公子难道不是欺负人?夏怀宁对我没安好心,公子却劝我跟他见面吃饭……又什么不一样?夏公子得空跟李三爷清算一下这几个月的房钱,限你七天另寻住处。」 说罢,转身走向马车。 蕙心紧紧地护在她身边。 夏怀远微愣,大步追上去,「姑娘先前不是说可以住一年,何故出尔反尔?如今素纹她已经有了身孕……」 「我的房子,我不想给公子白住又如何,公子大可到官府告我,」杨萱打断他的话,「素纹怀的既不是我的孩子,又不是给杨家生的,公子说这些作甚?」 话音刚落,胡顺提着车凳过来,对夏怀远道:「公子停步,别吓着我家姑娘。」弯腰摆好车凳,蕙心扶杨萱上了马车,掩好门帘。 这时候,李石与春桃以及邵北一路小跑着走近前。 春桃二话没说,匆匆钻进马车坐下,吩咐胡顺道:「回府。」 胡顺扬起马鞭,熟练地甩了个鞭花,吆喝声「驾!」 马车疾驰而去,扬起滚滚尘土。 第四十一章 李石眼见着马车远去,苦笑着对夏怀远道:「原本我打算回乡时,把这摊子杂事交给夏兄代为掌管……丑话说在前头,杨姑娘是能通天的人,我在京都还得仰仗于她,而且夏兄此事做得确实不地道,这几个月的房钱我替夏兄结了,夏兄尽早去寻住处吧,再拖延下去进了腊月,想租房子也找不到人。」 夏怀远神情恹恹地回到家里,素纹迎出来,温声问道:「大爷见到姑娘了吗?」 「嗯,」夏怀远点点头,闷闷地道:「杨姑娘让咱们七天之内搬出去,不让住了。」 「我去收拾东西,」素纹丝毫不觉得诧异,只淡淡应了声,低头往屋里走。 她月份浅,尚未显怀,腰身仍是窈窕,走起路来轻盈灵动。 夏怀远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蹙了眉。 他不想搬走,房钱是一回事儿,更重要的是这里住的舒服,房前屋后可以种菜,院子里能养鸡养鸭,厨房干净整齐,三间正房间间宽敞。 孩子出生之后,有得是地方让他玩闹。 其它地方哪里有这么好的房子? 正思量着,隔壁院子传来「咕咕」的鸡叫声,紧接着有个童稚的声音喊道:「娘,下蛋了。」 是薛壮的幺女,名字叫妞妞。 薛壮媳妇叮嘱,「你捡起来吧,当心别打了。」 「我会小心……鸡蛋是攒着给姑娘吃的,不能打。」 薛壮媳妇道:「是啊,咱们住着姑娘的屋子,花着姑娘的银子,姑娘又送布匹给妞妞做新衣裳,所以好东西得留着孝敬姑娘。」 听着隔壁话语,夏怀远只觉得脸庞热辣辣的。 其实,素纹劝过他。 她说上次杨萱是侥幸逃脱夏怀宁设下的圈套,如果夏怀宁这次再想出什么下三滥的招式算计杨萱,杨萱的名节岂不就毁了? 再四要求他别管夏怀宁的闲事。 夏怀远不愿意听,毕竟夏怀宁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 而且,当年他病倒在床上,娘亲夏太太想给他留个后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夏怀宁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但他已经赔礼道歉,还能怎样?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追究太多于事无益。 现在他和素纹生活得很安稳,他跟着李石干活,每月差不多有一两半银子的工钱,素纹平常给工地上的匠人缝补衣裳,或者煮点米粥绿豆汤,每月也有四五百文钱的进项。 所以,他就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免得他们担心,没想到夏怀宁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 而且指天画地赌咒发誓地说自己跟从杨修文学时文制艺,跟杨萱早就相识,一向合得来。 上次是他被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做出错事,务必要给杨萱请罪,免得九泉之下没有脸面去见杨修文。 夏怀宁既然有向善的诚心,夏怀远自然要成全他。 况且,夏怀宁受到的惩罚实在太过严苛,虽说做了错事,但杨萱毫发无伤,他却从此无法人道。 所以,他无视素纹的劝说,终于等到杨萱来巡视小沟沿。 谁知杨萱竟说出那番不通情理的话。 他自己的妻,怎可能让给夏怀宁? 不是说她性情和软,最能体恤怜悯别人吗? 夏怀远既觉无奈,又隐隐有些后悔。 早知道他就直接拒绝夏怀宁,或者根本就不要再回夏家。 眼下他又得四处寻找住处。 如果他是单身一人倒无妨,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安身立命,可现在他得照顾素纹,还有素纹肚子里的孩子。 不能让他们委屈了。 夏怀远犹豫半天,长叹着走进屋里。 地上摊了只箱笼,素纹已经将两人衣物放了进去,另外还有只柳条编的筐子,可以盛放锅碗瓢盆。 夏怀远止住正忙碌的素纹,「不用着急收拾,杨姑娘说可以宽限七日……要不,明日咱们去求个情,容你生完孩子再搬?」 素纹摇摇头,淡淡地道:「我没脸张这个嘴,况且姑娘不欠咱们什么,能让咱们白住这些时日已经她的恩典……大爷重情,顾念兄弟情深,这是好处,但是不能拖姑娘下水。二爷一个外男,怎能不知羞耻地要求姑娘跟他见面?大爷且长点心吧,二爷既能提出这种无礼要求,怎知不会再行出不三不四之事?」 夏怀远静静地站着,许久没有吭声。 此时的杨萱却早已将此事抛在脑后了,她正兴致勃勃地跟春桃商议喜服到底用百年好合的图样还是莲开并蒂或者白头富贵的图样。 再或者用鸳鸯贵子也好。 春桃一早选定了珠联璧合,喜铺已经来量了尺寸,打算把衣裳做好,周遭纹路绣好之后,留出正中的空当让春桃亲自把珠联璧合的图样绣上去。 这样省时省力,而且喜服做得也精致。 杨萱是想要完全自己绣,所以想挑个既好看又简单的图样。 思来想去,觉得白头翁和鸳鸯要把身上羽毛绣出来不太容易,索性就挑了莲开并蒂。 春桃道:「袄子绣并蒂莲,罗裙上绣瓜瓞绵绵好了,裙摆绣一圈缠枝莲,肯定好看。」 杨萱想象着自己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抿嘴笑了笑,「回头去喜铺看看她们有没有时兴的好样子,或者把现有的花样买几张回来照着描……可惜以前攒的那一大本花样,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春桃笑道:「上元节咱们去灯市转转,灯市上有好的。」 杨萱欣然答应。 说话间,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忆夏端来晚饭,春桃陪着杨萱用完就各自歇下了。 转天晌午,蕙心拿着一封信小跑着进来。 杨萱扫一眼封皮,上门赫然是萧砺的字迹。 他昨天早晨才走,一路就算快马加鞭不吃不喝也得黄昏才能到达大同,怎可能这会儿送信回来? 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杨萱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薄薄的信皮捏在手里像是筛糠般抖得厉害,一时竟不敢打开去看。 好容易将封皮撕开,拿出里面纸笺,哆哆嗦嗦地抖开,入目便是那两个被萧砺念过千遍万遍的字,「萱萱。」 杨萱定定神,一目十行地扫下去,没看到什么凶险之事,长长松一口气,从头再读一遍。 信上说他已经到了太行山脚,刚在一家客栈吃了碗汤面,打算喝口茶歇上两刻钟让马吃点东西再赶路。 这里刚下过雪,路上不好走,风特别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好在他有羊皮夹袄,那只兔毛的护耳也戴上了,并不觉得冷,就是……很想她。 杨萱看着满纸笔触凌厉的字迹,抿嘴笑了笑。 总算有长进,走到半路还知道给她写封信。 太行山脚就那么冷,翻过太行山就是大同境内,想必会更加冷。 这几天找皮货商买几块厚实点的毛皮,给他做件皮袄。 岂料,第二天京都竟然下了雪,鹅毛般的雪花沸沸扬扬很快在地上积起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 几个丫鬟齐动手,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正房院的积雪铲到墙角,清出来一条可供进出的小路。 这种天气,很显然不方便出门。 杨萱本打算去买毛皮,也只能放弃,而杨桂却兴奋得不行,跟邵南他们在二门外堆了个半人高的雪人,非拉着杨萱去看。 第四十二章 雪人披着诚平一件破衫子,头上顶着斗笠,用两只煤核当眼,大红纸条剪成嘴唇的形状,再插两根竹枝当胳膊,看上去人模狗样的。 杨萱笑道:「真不错,只可惜没鼻子,用个什么做鼻子好呢?」 正思量着,李山走过来,朝杨萱拱拱手,「姑娘这会儿可得闲,有件事跟姑娘商量。」 杨萱应道,「好。」 李山指了竹韵轩,「进屋说,外头冷。」 进得屋里,李山直入正题,「明年开春是正科,我要下场应试,过完冬月从腊月开始,我想闭门谢客用上两个月的功,就不能再来教阿桂他们。」 杨萱连忙点头,「会试是大事,先生理应好好准备,这次定能金榜题名。」 「那就借姑娘吉言,」李山笑笑,「会试之后,如果能够高中,还得准备庶吉士的考试,若是不中,我打算先回乡成亲,等下一科再考……老大不小了,不能总让爹娘挂心。」 杨萱理解他的做法,但是想到杨桂不能再跟李山就读,心里颇觉遗憾,不觉就露在脸面上。 李山大感欣慰。 他喜欢面前这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可人家名花早有主,又是两情相悦恩恩爱爱的,他不能从中乱插一杠子。 既然做不成夫妻,能成个好友也不错,以后说不定能成个儿女亲家。 想到此,李山咧开大嘴笑道:「要是姑娘信得过我,我就帮忙物色个新先生,不过也得等会试过后……或者两人去书院读书也成。书院里同龄的学子多,互相比试起来更有干劲,但是也有弊端,学子多是非也多,时常有打闹伤人的情况。」 而且,各人家境不同,常有富裕人家的孩子瞧不起贫寒人家。 可杨桂自幼被宠坏了,平时薛大勇和邵北他们几人也都忍让着他,让他去书院磨炼几年也好,多结识些人,多经历些事情。 对将来支撑家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杨萱思量罢,便道:「那就上书院吧,回头我跟薛壮商议一下,如果他愿意的话,仍然让大勇跟阿桂一起上,只是麻烦先生帮忙打听打听,哪处书院更适合阿桂他们。」 李山欣然应允。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接下来几天,京都真是冷到了骨头里。 路面积雪不曾化尽又结了冰,更加湿滑,好容易天气回暖,雪水冰渣尽都融化,整条马路泥泞不堪,几乎没法出门。 好在,又有信来。 一封通过驿站送来,是萧砺写的;另一封却是直接送到门房诚平那里,看字迹应该出自夏怀宁之笔。 萧砺信上写他已经住下了,以前是睡大通铺,这次他因为升职,可以自己单独住一间。 还有个小士兵随身伺候,比上次舒服许多。 前天他到山上下绳套,捉到两只野兔,吃了顿兔子肉,这几天等雪再大一大,看能不能打只野猪吃。 野猪的肉比家猪硬,但是很香。 吃两口焖烂的野猪肉,再就着喝一坛老白干,比神仙都逍遥快活。 杨萱才不相信萧砺的话,他总是只报喜不报忧,如果外出办差真有这么滋润,恐怕别人早就争着去了。 可想象着信里所说的那种豪迈粗犷的生活,心里生出几分向往之情。 杨萱翻来覆去细细读了三五遍,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抽屉里。 又盯着另一封信的信皮看了半天,终于决定看看夏怀宁葫芦里到底埋的什么药。 刚看两行,心头的火气便压不住,蹭蹭往上蹿。 数年前,她还跟秦筝一起骂过周路不是人,没想到夏怀宁更加无耻。 他说拜某人所赐不能科考取士,便将心思移到书画上,近几个月用心画了两幅笔触细腻的工笔美人图,打算请杨萱一同鉴赏。 如果杨萱没空的话,他就将画送到杏花楼,没准儿能卖个大价钱。 又告诉杨萱,这次只画了侧脸和肩膀的红痣,下次打算画正脸,再在右乳下方添一粒黑痣。 杨萱气得双手发抖,撕了好几下才将信纸撕碎。 她乳下是有粒黑痣,小小的一点,不过芝麻粒大小,远不如肩头的红痣显眼。 前世,她从未在夏怀宁面前裸露身体,更不曾像跟萧砺这般缠绵过,仅有的几次同床,她都是望着帐顶死命忍着疼,匆匆了事。 夏怀宁怎可能知道她身体何处有斑,哪里有痣。 倘或画像真的在杏花楼挂出去,被萧砺看到,他会如何想,而她又如何跟萧砺解释? 肩头还可以说是从杨芷口中传出去的,可乳下呢? 任何男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吧。 一个不相干的外男,知道自己未婚妻乳下长了粒黑痣……这是何等的耻辱! 想象着萧砺发狂的情形,杨萱浑身发冷,而整个屋子像是被冻住似的,丝丝往外透着寒意。 过了好半天,杨萱觉得周身血液几乎要凝固了,这才扬声唤春桃进来。 春桃进屋,扫一眼墙角火盆,嘟哝道:「炭火已经灭了,姑娘该早点唤我,姑娘就没觉出冷来?」顺手握了下杨萱的手,吓了一跳,「这么凉!」又去探杨萱额头,倒没觉出热来。 杨萱哑声道:「我没事,你把邵南叫来,我问他几句话。」 春桃答应一声,却没马上去,先往火盆添了炭,又沏一壶热茶给杨萱暖手,这才吩咐忆秋去唤人。 温热的茶水进肚,杨萱脸色渐渐红润了些,低声问邵南,「你学功夫学了多久?」 邵南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回姑娘,五岁半开始学,到现在六年多。」 声音干净清脆,很明显仍是孩童声音,不曾变成少年。 杨萱叹口气,压下心底的话,改而问道:「大人不在家,你跟邵北每天都习武了吗?」 「嗯,」邵南点头,「每天先练两套拳,扎一个时辰马步,再耍一趟刀法。」 杨萱笑笑,「那你能飞檐走壁了吗?」 「现在还不行,」邵南面露赧色,「再过一年半载,等我个头蹿起来就可以了。」 杨萱笑道:「你去吧,别觉得大人没在就荒废功夫,他回来少不得考较你们。」 邵南爽快地答应着,躬身退下。 杨萱看着他的身影,再叹口气。 原本她是想问邵南,敢不敢去杀个人。 可话未出口又改变了主意。 且不说邵南能不能杀得了夏怀宁,就算他有这个本事,她也不能让他去。 他实在太小了,才刚十一岁,还是个孩子。 杨萱将桌上碎片拢在一处,捏到火盆里,转瞬烧成了灰烬。 过两日,路面终于通畅,歇完晌觉,杨萱略作打扮,带上蕙心,吩咐胡顺驾车去东条胡同。 小十一见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杨姑娘怎么过来了?」 杨萱轻声道:「我有事相求范公公,不知他几时回来?」 第四十三章 小十一挠挠头,「说不准,有时候早些有时候晚些,一般酉正之前能回,要是过了酉正没回,多半是歇在宫里……姑娘是要等等,还是过会儿再来?」 天太冷,杨萱不想再往别处去,而且,夏怀宁在信上写的日子就是后天,这两天势必得把事情解决了,遂道:「我等一等。」 小十一笑着引她进偏厅,奉上一壶热茶,「姑娘且稍候,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 杨萱点点头,「多谢,外头我那车夫,麻烦你给他寻个避风的地方,喝盏热茶,别冻坏人。」 小十一道声好,仍回到门房,兢兢业业地守着门。 不大时候,刘庭溜溜达达地过来,瞥一眼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的胡顺,低声问道:「哪里的客人?」 小十一答道:「杨姑娘找义父有事,这是她家里车夫。」 刘庭眼睛一亮,「杨姑娘来了?我去看看……」刚迈步又停住,「嘿嘿」一笑,「等义父回来我再进去。」 抬头看眼天色,「我过半个时辰再来。」 小十一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范直也该回来了。 岂料直到天色全黑,范直仍不见踪影。 小十一给偏厅掌了灯,笑道:「许是有事耽误了,杨姑娘宽坐,我去做饭……杨姑娘也一道用吧。」 杨萱摇摇头,「不用,我回去吃。」想一想,站起身,「我帮你做。」 小十一满口答应,「好,姑娘跟我来。」 厨房里已经泡了米,看分量,只够两三人吃。 杨萱本不打算在此留饭,便没在意,小十一却又加上半瓢米,淘洗干净,放到锅里,再添一整瓢水,伸手比量一下,见水没过手背,将锅盖盖上,开始生火。 动作非常熟练。 杨萱问道:「平常都是你做饭?」 「差不多,」小十一乐呵呵地回答:「逢年过节就是七哥做。我厨艺不好,就是勉强能吃。」 杨萱笑笑,「男人会做饭,已经很好了。」 想一想萧砺也是能做的,而且愿意动手,不禁弯了弯唇角。 小十一生火,杨萱掌勺,炒出来一碟醋溜白菜,一碟豆腐皮,正炖冬瓜丸子汤的时候,范直终于回来了。 杨萱将饭菜盛出来对小十一道:「我先在偏厅等着,麻烦你回禀公公一声,若他愿意见,候着公公吃完饭,唤我过去拜见。」 姿态放得很低。 小十一端着托盘进了厅堂,没多久回转身,对杨萱道:「义父唤你过去一道用饭。」 杨萱应声好,抻抻衣襟,走进厅堂。 范直已在饭桌前正首位坐下了。 杨萱屈膝福一福,「见过范公公。」 范直「嗯」了声,问道:「等了很久?」 杨萱如实回答,「一个多时辰。」 「天大的事儿都先搁一搁,」范直轻轻咳一声,指了下首椅子,「坐下,吃过饭再说。」 杨萱提了裙角在右手边坐下,小十一已另外盛出一碗饭,放在杨萱面前。 小十一盛得分量足,杨萱又不敢剩,只得勉力往嘴里塞,眼角却瞥着范直,等他放下筷子,立刻也放下碗筷。 正要与小十一一道收拾杯碟,范直止住她,「让小十一去,你找我有何事?」 杨萱迟疑下,一字一句地道:「我想让夏怀宁死……」 范直静静地打量着杨萱。 她穿水红色夹袄,许是怕冷,外面又套件紫红色半臂,半臂裁剪得极是合体,将她纤细的腰肢完全显露出来。 刘海尽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大大的杏仁眼亮晶晶的,掩着层薄薄的水汽,双唇水嫩欲滴,柔柔嫩嫩的似是春天枝头上初初绽开的野山樱。 范直莫名就想起人高马大,性情冷硬堪比茅厕顽石的萧砺,目光情不自禁地放柔,声音却是淡淡的,「为何?」 杨萱两手无措地绞在身前,咬咬唇,低声道:「夏怀宁画了几幅风月图,邀我一同品鉴,如果我不赴约,他就将画图卖到杏花楼。」 说着话,脸已经羞愧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手指狠命抠着衣角上的绣纹。 她来找范直求救,一是因为他是太监,虽然不算女人,可也不太像男人,二来因为范直精明,会揣度人心,想必不会追根究底地问。 如今话出口,杨萱心里却满是惶恐,生怕范直开口询问是什么样的风月图,为什么不画别人单单画她。 预想中的尴尬并没有到来。 范直只「哦」一声,紧接着问道:「约的几时,在何处?」 杨萱低低垂着头,声如蚊蚋,「冬月十二,就是后天,巳初三刻,光岳楼二楼的雅间里……我不想去。」 范直道:「为什么不去?去!」 「不!」杨萱抬眸,眼眸里已蕴了泪,骨碌碌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夏怀宁对我没安好心,若是去了,少不得被他羞辱……我是不怕的,大不了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可我怕连累萧大人的名声。」 话音刚落,就听上首传来愤怒的斥责声,「胡说八道!」 杨萱撑不住,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忙掏帕子擦了把,哽咽着道:「我没瞎说,我不会白白送死,我带着剪刀先把夏怀宁捅死……」 范直打断她的话,「你想死,怎么早两年不寻死?老四的军功白白让出去,这会儿又跑到大同去受苦挨冻,就图回来给你收尸?」 杨萱愕然,「大人他……他说没有出让军功?」 「他就是锯了嘴的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范直本能地拎起手旁竹条,突然想起眼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又松开手,「如果不打点,锦衣卫抄家少了人,不得满城搜捕?不打点,他能正大光明地把你的衣物拿出去?」 杨萱死死咬着唇。 她之前问过萧砺,是不是用军功替她谋了生路,萧砺绝口否认。 是的,天子下奏折赦免女眷并非军功所换,可其它所得便利,却是萧砺实打实用军功铺好的路子。 就是说呢,他一个小小的总旗,怎可能结交那么多人? 杨萱只觉视野模糊得厉害,又擦把泪,楚楚可怜地看着范直,「公公说我该怎么办?」 范直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好一张纸笺,「回信,就说你会卡着时辰去。」 杨萱跟过去,研好墨,挑了支羊豪笔,端端正正地写下几个字,「定当按时赴约,决不食言。」落款处,自然而然地写了个「杨」字,将笔架在笔山上。 「字写得不错,有几分功力。」范直端详片刻,另取一张纸笺,就着杨萱适才用的笔,把这句话重新临过一遍。 杨萱惊讶地瞪大了双眸。 只见范直所写字体跟她写的竟是颇为神似,可细辨起来却又不尽相同。 范直见她讶然,脸上浮起浅浅笑容,「不用吃惊,我都不惑之年,过几年就该知天命了,还能没两手本事?」 伸手将杨萱所写纸笺团了,扔进纸篓里,待自己所写纸笺墨干,仔细地对折起来,寻一封信皮,塞进去,问道:「夏怀宁还住干鱼胡同?」 杨萱点点头,「对。」 范直提笔在信皮写下「干鱼胡同」四个字,吹了吹墨,交给小十一,「明早送过去。」 小十一应声接过。 第四十四章 范直又对杨萱道:「快腊月了,过年衣裳都备好了?后天到瑞和祥添置些布匹,知道瑞和祥在哪儿吧?」 瑞和祥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鼓楼附近,店面非常大,分为上下两层,每天客人云集,生意非常兴隆。 京都女子就没有不知道瑞和祥的。 杨萱答应着,「知道……不过我有过年衣裳,前阵子已经买了。」 「再去买,」范直淡淡道:「衣裳不嫌多,再去买三五十匹布。你手头有银子吗,没有我这里有,你拿去花。」说着就往外掏荷包。 杨萱怎可能让他掏银子,连忙道:「我有钱。」 范直点点头,「别怕花银子,银子赚了就是花的……买少了别人记不住你……天儿不早了,回吧。」侧头看着小十一,「你六哥呢,让他把杨姑娘送回去,临近年关怕路上不安生。」 刘庭没赶上饭点正郁闷着,听小十一说让他送杨萱回去,顿时高兴起来,眼巴巴站在马车旁边等着。 见杨萱披了斗篷出来,立刻迎上去招呼,「杨姑娘。」 杨萱屈膝福了福,「大冷天,不用麻烦你来回跑路,再者隔得不远,两刻钟也就到了。」 刘庭笑道:「不麻烦,刚吃完饭,正好消消食。」 怕杨萱坚持不让他送似的,身手极灵便地蹿上了车辕。 杨萱便不勉强,扶着蕙心的手上了马车。 一路思虑不停。 范直假冒了她的笔迹跟夏怀宁写信应约,又打发她去瑞和祥买布匹,很显然是要把她从这趟浑水里扯出来。 只不知,范直会怎样对付夏怀宁。 若夏怀宁是个白身就简单得多,可他有举人的身份,举人就有了做官的资历,算得上官身。 官员丧命总是要彻查一番。 可不管怎样,范直愿意出手帮她解决这个难题,而不是坐视不管,杨萱心里总算有了底,不再像之前那边恐慌。 不大会儿回到榆树胡同,春桃已经快急疯了,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马车,连忙将杨萱搀下来,不迭声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出了什么事儿?灶上饭早就凉了,我去热一热。」 「我吃过了。」杨萱回答,「你吃过没有,快去热了吃,」回头问蕙心,「你吃饱没有,不饱的话再去吃一点。」 蕙心「嘿嘿」一笑,「没怎么饱。」 春桃打发蕙心去厨房热饭,她扶杨萱进屋掌了灯,点燃火盆,沏上热茶,又绞一条热乎乎的帕子伺候杨萱净过脸才退下。 杨萱寻出纸笔,研好墨,打算给萧砺回信…… 此时的东条胡同却比往常热闹。 不大的厅堂里,一字站着四五个年轻女子,个个身姿窈窕容貌秀丽。 范直先剔除一个体态丰满的,又让其余几人排着队走了两圈,淘汰出两个动作扭捏的,还剩下两人,让刘庭过来瞧了瞧。 刘庭左右端详番,指着右边那人,「就她吧,那个个头太高。」 范直对站在门口的矮胖子道:「多少钱?」 矮胖子谄媚地笑笑,「这个是花十五两银子买的,又养了三四年,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不求赚公公银子,只把本钱回来就行。」 刘庭斥一句,「啰嗦,直接开个价。」 矮胖子扳着指头数算,一边数一边嘟哝着,一日三餐每天至少一百文,外加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最后开口,「零头就不算了,公公给个整数,一百两银子,人就留在这儿了。」 刘庭骂道:「去你娘的,喂猪一天也吃不了一百文,五十两要不要,不要拉倒,京都有得是戏班子。」 矮胖子笑道:「京都戏班子是多,可哪有咱家的这么伶俐,爷仔细瞧瞧,这肤色,这体态,比姑娘还细嫩,要是咱不说,谁能看出是个爷们来?爷再给加点,八十两?」 「六十两!」刘庭就地还价,掏出张五十两的银票,上面压只十两的银元宝,「爱要不要。」 矮胖子伸手将银票和银元宝搂过来,「行,我赔点也就赔点,权当结交主顾了,往后公公和这位爷需要什么样的小倌,尽管说一声,咱家货齐全。」笑呵呵地跟范直和刘庭做个揖,将刘庭挑中那人留下,带着其余几人翩然离开。 范直仔细打量眼留下的那位伶人,淡淡地道:「几岁了,会梳堕马髻吗?」 「十二,」伶人细声细气地答,「会梳。」 声音干净清亮,并非吃过药物之后的那种特意的柔媚。 想必是因为岁数还小,不曾变声,就没用药。 范直轻声道:「梳给我看看。」 伶人散开发髻,动作极快地梳成个堕马髻,前后转着让范直看了看。 范直点点头,「后天一早你去见个人,不用做别的,我有包药粉,你放到那人酒盅里,不管用什么法子,哄骗他喝下就行。事成之后,这位爷会送你去河间府,你愿意回复男身也罢,想唱戏也罢,都随便你,只有一条,五年之内不许踏进京城半步。」 过得五年,他就十七,应该不会再是这样一副雌雄莫辨的模样了。 伶人考虑番,问道:「我能读书吗?」 范直再扫他两眼,「事情办得好,就能!要是办砸了,就只能容你留条命。」 伶人不假思索地说:「我能办好。」 转天杨萱窝在家里一天没出门,再一天,怀里揣着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带上春桃和蕙心到鼓楼大街的瑞和祥采买布匹。 杨萱先前跟辛三太太长了不少见识,瞧出来瑞和祥的布匹都是好货色,加上不差钱,底气很足,凡是伙计推荐的,连眼皮都不带眨的,直接吩咐,「收起来。」 一口气买了二十匹颜色不一的上好缎面之后,整个店里的女客看她的眼光就不一样了,既是惊讶又是艳羡。 杨萱神情端庄笑容清浅,眉宇间却隐一丝倨傲,踱着步子转了圈,不动声色地再买下十匹各色杭绸和十匹各色细棉布。 伙计扒拉着算盘,算了好一阵子,算出来总共七百三十六两。 因为买得多,伙计把六两银子零头抹去不算,还额外送给杨萱两匹轻容纱,「我瞧姑娘买的都是秋冬料子没有夏天穿的,这两匹纱也都是好料子,姑娘留着赏人或者裁条裙子穿。」 「多谢小哥,」杨萱疏离地笑笑,「夏天~衣裳不用急,开春之后我再来买……对了,劳烦小哥给我送回去,我马上回府。」 伙计殷勤地道:「姑娘且坐着歇会儿,店里车驾都现成的,这就给您往车上搬。」说着沏上茶水端来点心…… 约莫两刻钟,另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上来,躬身笑道:「杨姑娘,布匹已经装齐了,车马就在楼下等着,您看看还需要些什么?」 杨萱慢条斯理地吃完手中点心,喝口茶润润喉,再拿帕子沾沾唇角,这才回答:「今儿就这样吧,以后铺子里进了什么新花色,麻烦送到榆树胡同让我瞧两眼,免得来回折腾。」 先前伙计笑应,「那是自然,头先不知道,往后有新布料,肯定头一天就送给姑娘过目。姑娘若需要什么,再不用亲自来,打发人说一声,我们自会配齐物品让姑娘挑选。」 第四十五章 杨萱抬眸扫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不亏是瑞和祥的伙计,脑子活,嘴皮子也利索,说出来的话很动听。 下得楼,就看到杨家马车后边跟着瑞和祥的马车。 车夫三十出头,看着挺憨实,朝杨萱拱拱手,又对胡顺拱手道:「兄弟路不太熟,请老哥担待些。」 这是告诉胡顺慢点驾车,免得他在后头跟丢了。 「好说,」胡顺爽快地答应,「就是跟丢了也不怕,我们住在榆树胡同第二家,门口挂萧府的牌匾,非常好找。」 车夫微愣,这姑娘姓杨,却住在萧府,不知是什么亲戚? 可这跟他没多大关系,念头只是一闪便抛下,笑道:「多谢老哥指点。」走回瑞和祥马车,大步跨上车辕。 那位十三四的小伙计紧跟着蹿上来,坐在车夫旁边。 待会儿到了地方,他要把布匹搬到屋里去。 这也是瑞和祥体贴之处,怕客人家中只有女眷,干不了这种粗重活计。 胡顺估摸着后面马车准备好,甩鞭扬了个鞭花,「驾」一声,策马前行。车夫相隔一个车身随在后面。 过得小半个时辰,到达榆树胡同,两辆马车先后停下。 杨萱踩着车凳下了马车,小伙计凑上前笑问:「杨姑娘,布匹要搬到何处,还请指点个方位。」 杨萱只想着买布,买回来放到哪里还未曾考虑,凝神想了想,对春桃道:「把西厢房的炕腾出半边,当心别让箱笼挂了丝。」 春桃点点头,招呼着小伙计,「跟我来。」 小伙计答应声,麻溜地往身上套了件灰蓝色的袍子,笑着解释,「怕身上有土,脏了布,有些颜色娇嫩,沾灰不好洗。」 杨萱感慨不已。 难怪京都成百上千的绸缎铺就属瑞和祥的生意火,人家自有火的道理。 正思量着,瞧见胡同口有人晃晃悠悠走来。 他穿青莲色直缀,外面拢一件灰鼠皮的斗篷,看上去有几分孱弱。 却是范诚! 范诚开春也要应考,正在家中闷头苦读,因读得时候久了,趁着正午阳光足的时候出来松散松散,刚好看到杨家门口停着马车。 两脚便自有主张地走过来了。 果真就看到了杨萱。 杨萱今天特意穿了件大红色羽缎斗篷,因为正午天热,斗篷没有系带子,露出里面亮蓝色绣云雁纹对襟长身褙子。 大红配着亮蓝,尤为惹眼。 乌漆漆的青丝梳成堕马髻,戴一对赤金镶珠梅花簪,耳边也垂着莲子米大小的南珠。珍珠的光泽辉映着她的肌肤,白净温润,半点瑕疵都没有。 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比春日桃花都要娇艳。 看到范诚过来,杨萱只淡淡瞥一眼,随即侧过头,神色清清冷冷的,完全没有打招呼的念头。 范诚心中一阵气苦,不由就想起那年的夏天,在杨家田庄的院子里。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射下来,在石桌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杨萱双眸好似晨星,温柔地看着他,「我给三哥绣个考袋吧,三哥喜欢什么图样?」 那个考袋他一直压在箱底舍不得用。 而现在,她看他的眼神就像个路人,可能路人都比不上。 杨萱性情甜软,即便看到陌生人也会笑着点点头,从不会这样冷淡。 范诚叹一声,主动凑上前问道:「杨姑娘……刚出门回来?」 杨萱本不愿搭理他,想一想今天出门的目的,便面无表情地回答:「买点布过年做衣裳。」 此时小伙计刚搬进去三趟,马车里还堆着三十匹布,高高的一摞,鹅黄柳绿姹紫嫣红,塞得马车满满当当。 而且都是好料子,没有几百两银子根本买不出来。 杨萱手里应该不差银子吧? 想起天天门口排长队的醉墨斋和生意兴隆的沁香园,范诚咂舌不已,既佩服她能干,又觉得女孩子抛头露面地不好看,一时竟不知哪种想法占上风。 可要是他娶了杨萱,肯定不舍得她天天出门被别人瞧了去。银子够花就成,只是过年,完全用不着做这么多衣裳。 范诚默默站了片刻,杨萱却再没有跟他的打算,提着裙角进了角门。 厨房已经做好了午饭。 杨萱采买了一上午,累得没有太大胃口,加上惦记着光岳楼那边的情形,只略略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放下碗筷。 等歇晌起来,已经未正三刻。 光岳楼那边并没有消息传来,她又不好打发人去探听,只得打起精神去看今天买的布。 上好的蜀锦有两匹,一匹是宝蓝色的团花纹,另一匹是大红底色上织着暗绿龟甲纹。 杨萱特地买回来,想给范直做两身衣裳。 大红色喜庆,龟甲纹意味着长寿。 杨萱打算先裁这匹,她针头快,赶在腊月前就能够做出来,正好给他过年穿。 一边想着,一边伸手一拃一拃量好尺寸,毫不犹豫地动了剪刀。 当夜,杨萱就开始缝衣服,一直到两眼发涩才吹灭蜡烛。 这几天天冷,夜里开始烧地龙,地龙连着炕洞,所以杨萱就歇在大炕上。 往常被窝里暖烘烘的,她一沾枕头就闭眼,今天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喝了半盏温茶才终于迷糊过去。 翌日早早就醒了,吃过早饭在院子里溜达两圈,仍然缝衣裳。 临近晌午,蕙心跑进来回禀,「姑娘,程大人求见,正在二门等着。」 程大人,应该是程峪吧? 他是来报信的? 杨萱立刻下炕穿上绣鞋,连斗篷来不及披就往外跑,跑到二门,果然瞧见穿着绿色官服的程峪,手里拿着五六本账本子。 看着装订用的黑色粗麻线,无疑是醉墨斋的账。 可现在才月中,还不到对账的日子。 杨萱心头诧异,不由慢下脚步。 程峪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茫然地看她一眼,笑道:「这位姑娘,我来寻杨姑娘,已经托人进去通禀了。」 杨萱无语。 敢情她不开口,程峪仍是认不得她。 她还以为,先先后后见过数十次,程峪应该记得她才对,没想到……还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杨萱笑着招呼,「程大人,里面请。」 程峪神情很沉着,没有丝毫尴尬,只笑着解释,「恕我眼拙,刚才没认出来。」 杨萱将他让到厅堂,吩咐春桃沏茶上了点心,问道:「不知程大人拿账本子干什么?」 程峪道:「正好今日空闲,去醉墨斋跑了趟,钱多说今年账目杂乱,都攒在年底核算怕来不及,将头半年的给了我,让我跟姑娘对一对。」 醉墨斋的账目每月都对,数目字不会错,现在只需要把前六个月的账目汇总到一起,应该杂乱不到哪里去。 可既然程峪拿着账本子来了,杨萱也不好再将人赶回去,遂笑道:「行,那就对一对。」 让春桃取来两只算盘,她跟程峪各执其一,春桃念着数目字,两人分别算总数。 杨萱「噼里啪啦」算盘珠子拨得飞快,程峪则稳打稳扎算得仔细,若是数目不一致,自然要重算一遍,可数目即使相同,程峪仍是要再算一遍。 第四十六章 磨磨蹭蹭正要核算第五个月的时候,院子里传来惊慌的脚步声。 蕙心一把撩开门帘喊道:「姑娘,不好了,外面来了两个差役说要拿人。」 杨萱心里「咯噔」一声,却见程峪「腾」地起身,幽深的目光在杨萱面上扫了扫,「不用慌,我去看看。」 当先走出门外。 杨萱整整衣衫紧跟着出去。 院子里站着四个身穿皂衫手提杀威棒的差役,还有个穿着青色棉袄的年轻妇人。 是杨芷! 看到杨萱,杨芷几乎要疯了,伸手指着她便喊:「就是她,除了她再没别人。她写信约我相公在光岳楼见面,肯定就是她给我相公下了毒……可怜我相公,本来打算开春要科考的……就这么抛下我跟刚出生的孩子。我真是命苦啊!」 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着大哭起来。 她是真的难受! 萧砺她见过,彼时他还是个百户,每月没多少俸禄。 杨芷一直以为杨萱只是勉强维持个温饱,先前夏怀宁的信是送到椿树胡同,因为吃了闭门羹,后来才打听到搬回老屋了。 可杨芷也没觉得杨萱能滋润到哪里去。 没想到今天一看,房舍簇新,奴仆成群,尤其春桃,头上竟然敢戴金簪。 她的金簪都被夏太太搜刮走了,只能戴支不值钱的银簪。 相比之下,杨萱就是天上的云,而她则是地上的泥。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杨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杨萱看得却是目瞪口呆。 她做梦都没想到往常端庄大方的杨芷,把市井妇人这套撒泼耍赖的本领学得如此溜到。 心里不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正感慨时,差役近前喝道:「你就是杨二?老实点儿,跟我们往衙门走一趟。」 「慢!」程峪喝住他,「你们凭什么拿人?」 差役看到程峪的官服,语气和缓了些,拱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夏举人昨日于午正三刻亡故于家中,经查验,乃误食乌头粉中毒而死。苦主诉说夏举人与该女相约光岳楼,回来后便腹痛不止浑身紫绀,吾等去光岳楼提取了证物,死者所用茶壶茶盅内均有乌头粉。」 程峪讥刺道:「既是在光岳楼中毒,缘何不质问酒楼掌柜伙计,却来此处拿人?」 「大人,」差役续道:「昨天下午已搜检了光岳楼,并未发现乌头粉……酒楼伙计指证,夏举人确实约了名年轻姑娘相会,两人曾发生争执,姑娘先行离开,夏举人怒气冲冲的追出来。彼时,脸色便有些难看。另外苦主主张书信一封,落款确实署名‘杨’字。知府大人特遣我等捉拿一干人犯归案,公堂对质!」 程峪听罢,侧头看向杨萱,「杨姑娘昨天上午可是跟夏举人在光岳楼相约?」 杨萱摇摇头,低声回答:「没有,我去瑞和祥买布了。」 「那,可有人证?」 杨萱指指春桃,「我的丫鬟跟我一起去的,还有赶车的车夫。」 差役道:「他们是你家下人,听命于你,不可为证。」 杨萱想一想,「昨天买了不少布,都堆在西厢房,这可能作为证物?」 「这哪能行?」差役讥笑道:「谁知道你是几时买的?」 程峪温声道:「杨姑娘既然去过瑞和祥,瑞和祥的伙计可以做为人证,如果伙计能认出杨姑娘,是否就可以脱罪了?」 差役不太敢拿主意,犹豫着说:「我觉得大致应该差不多,得看知府老爷如何审理。」 杨萱补充道:「我从瑞和祥回来,大约午时,在家门口曾经见过范诚范举人,还说过一两句话,范举人可否做个证人?」 差役们对视一眼,点点头,「范举人家在何处?」 杨萱答道:「在前面槐花胡同。」 程峪出主意,「四位兄弟不如分为两路,一路去请范举人,一路往瑞和祥带那伙计,杨姑娘自行往顺天府衙,不知可否?」 差役狐疑道:「你们要是不去呢?」 程峪笑笑,「我姓程名峪,乃吏部文选司主事,可以项上乌纱担保,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杨姑娘家住此处,她一个姑娘家,还能远走高飞不成?」 差役瞥眼程峪的官服,道声好,按照程峪所说,两人押着杨芷去找范诚,另外两人自去鼓楼提拿瑞和祥的伙计。 程峪看眼杨萱身上袄子,低声道:「你进屋穿件大衣裳,吩咐人备车,我陪你走一趟……不用怕,这事只能是桩无头案,着落不到你身上。」 杨萱恍然明白,程峪根本不是来对帐,而是专程来替她撑腰助威的…… 杨萱撩帘回屋,仔细想想,把原先做的护膝找出来捆在膝裤里,又换了件嫩粉色暗纹褙子。头发也重新梳过,将满头青丝尽数束在脑后绾成个纂儿,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远山般的黛眉,鬓间戴一对小巧的南珠珠花。 南珠的光泽映衬着她肤光似雪眸如点漆,而嫩粉色的褙子让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纤弱。 等再出来,春桃已经在厅堂摆了饭。 程峪目光在杨萱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微微弯起,温声道:「突然想起来已经过了午时,吃点东西再走不迟。」 杨萱心中尚有忐忑,不太有胃口,却是勉力吃了一碗饭。 等穿上大红羽缎斗篷走出角门时,胡顺早就备好了马车。 蕙心陪杨萱坐车,程峪仍是骑他那头灰色毛驴。 约莫两刻钟便赶到了顺天府衙门,而差役押着杨芷等人也刚刚回来。 一众人犯既然到齐,知府升堂办案。 程峪跟蕙心没资格上公堂,只能打点衙役在公堂之外等着。 人犯带上,先跪地磕头。 知府坐定,惊堂木「啪」往案上一拍,抬眸往堂下瞧。 案情他昨天已了解过,对于堂下之人的身份也清楚。 左边两位妇人,年长的是死者之母夏太太,年轻的则为死者之妻夏二奶奶。夏二奶奶面相还好,看着虽然气血不足,但并非奸恶之人,夏太太却一副精明刻薄相,明显是个无理搅三分得理不让人的主儿。 右边跪着的是被告,被告也有两人,男的是光岳楼掌柜,女的据说是死者姘头,夏二奶奶的妹妹杨二。 知府着意瞧了眼杨二,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这么娇滴滴水灵灵的姑娘,明显是被人宠惯了的,能放得下身架给个破落举人当姘头? 图什么? 再者看相要看眼。 杨萱一双眼睛生得好,乌漆漆地透着亮,清澈明净,里面除了害怕就是茫然。那张白净的小脸被斗篷上的兔毛衬着,更显单纯童稚。 要说杨二敢下毒,知府还真不相信。 但不管他信与否,案子总是要按部就班地往下审。 先是原告陈述案情,杨芷一口咬定是杨萱趁跟夏怀宁相约之际,串通光岳楼谋害夏怀宁。 并拿出杨萱的回信作为证据。 杨萱淡淡道:「夏举人确实给我写过信,可我一个深闺女子怎可能与他私会,一气之下将信撕了,根本不曾回信,更不曾赴约。」 第四十七章 「狡辩!」杨芷两眼红得几乎要滴血,「还敢说没回信,你从小临《颜勤礼碑》,我能认不出你的字?」 杨萱不言语,只低眉顺目地等着知府审判。 笔迹问题好说,当场写幅字比对一下即可。 衙役很快呈上纸笔,杨萱将纸铺在地上,仍是跪着,先按照回信内容写了一样的,又在底下写出来曹子建的诗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顺天府知府素有小九卿之称,能坐到这个位置的,要么有真才实学,要么有过人本事。 现在这位知府就曾是辛巳科的探花郎,在文墨上颇有见解。 两幅字对照一看,字形很像,可笔势笔锋相差甚远,尤其在几处点捺转折上,杨萱明显力道不足,过于柔弱,而信笺上字体却是游刃有余,极为圆滑。 根本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再者光岳楼伙计见到杨萱是一脸茫然,只说身形相似,但那人戴着面纱,影影绰绰地没瞧清长相,没法确认。 而瑞和祥的伙计、车夫以及那个搬布匹的小伙计毫不犹豫地就认出了杨萱。 范诚也旁证,正午时分,确实在榆树胡同见到过杨萱。 可杨芷却死咬住杨萱不放,夏太太更是哭诉夏怀宁几番被杨萱陷害,两人之间颇有过节,杨萱绝对有害人动机。 知府被闹得晕头晕脑,因见天色已暗,索性退堂,改日再审。 原告被告均要收押在监,其余人证可以回家,但不得外出,随时等候传唤。 光岳楼掌柜被关在男监,夏家婆媳跟杨萱都关在女牢,仅一墙之隔。 约莫酉正时分,狱卒送来晚饭。 牢饭都一样,每人半碗糙米饭,上面盖着片清水煮白菜。米饭是陈米不说,里面还掺着沙,白菜叶子更是没滋没味。 杨芷不想吃,可她从早晨到现在几乎水米未粘牙,饿得几乎两眼发昏,就是硬着头皮也得往下咽。 而且,杨萱牢门前空荡荡的,就连糙米饭也没有。 有得吃总比没得吃要好。 杨芷故意做出香甜状,问杨萱,「萱萱饿不饿,要不我找狱卒求个情,给你送碗剩饭?」 杨萱摇摇头,淡淡道:「不饿,临来时候吃饱了。」 「嘴硬!」杨芷才不信她不饿,「不用死要面子活受罪……」话音刚落,就见两个狱卒各提一个食盒走进来,堪堪停在杨萱牢门前,「杨二,有人给你送饭。」 边说边打开食盒,从里面往外端碟子。 两只食盒里共端出来八碟菜,一碗香糯的白米饭,再加一小盆汤。 菜有鱼有肉,有荤有素,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勾引得周遭牢房里的犯人都往这边瞧。 杨芷看得眼都直了,别说是在监牢里,就是在夏家,她都没吃过这么多的菜。 而且,牢里犯人都是用粗苯的木勺子吃饭,连沙子都没法往外挑,杨萱却可以用筷子,还是双能够试毒的银筷子。 她为什么就能如此受优待? 杨萱扫一眼成排的碟子,拨出一小半米饭,夹了几筷子青菜,对狱卒道:「我这些就够了,其余的没动过,您若是不嫌弃就吃了,或者分给其他人。」 狱卒笑道:「谢姑娘赏,姑娘慢慢用,有事尽管吩咐。」飞快地将碟子收回食盒,提出去享用了。 杨芷看得见肉~色,闻得着肉香,吃到嘴里的却依然是硌牙的糙米饭和没滋味的白菜叶,不由怒道:「你不吃,我吃,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杨萱咽下口中饭,轻声道:「我记着姐呢,上次姐想辱了我清白,这次又想要我的命……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姐恨不得我死。」 牢房里阴森暗沉,像是笼了层灰色的薄纱,只有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芒。 杨萱跪坐在地上,脊背挺直仪态从容,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仿似宝石般熠熠生辉。 杨芷盯着她狠狠地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就不该生下来。」 如果杨萱不生下来该有多好,辛氏能把杨桐当成嫡子教导,自然也会把她当成嫡女养育,她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承继辛氏上百抬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 但是有了杨萱,她必须得忍着杨萱让着杨萱,什么都不能争不能抢。 杨萱为什么不去死? 杨芷突然想起来,杨萱八岁那年落水,明明是断了气的。 她记得清楚,因为在田庄请的郎中说没法治,辛氏觉得他们医术差,一路哭着赶回京都,范先生也说人已经没了气,还悄悄让杨修文准备后事。 没想到过了一夜,杨萱竟然鬼使神差地活了。 难道真的像夏怀宁所说,他们是死而复生之人? 那岂不就是妖怪? 一定是的! 否则杨萱不会莫名其妙变得懂事,不会突然擅长绣花喜欢做饭。 也不会那么聪明和老成。 杨芷越想越觉得可疑,情不自禁地大声叫道:「杨萱,你这个会妖术的怪物,快来人,把她捆起来烧死。」 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摇晃着铁门。 整个牢房的人都往这边看来,连狱卒都惊动了。 杨芷指着杨萱,「她是妖怪,是死了又活过来的妖怪,得用火烧,烧成灰,永生不得轮回!」 「你他娘的脑子有病,是不是被驴踢了?大晚上地嚎什么,扰得老子不得清静。」狱卒骂骂咧咧地从腰间扯下汗巾子,正要往杨芷嘴里塞。 杨芷连忙跑到牢房里面,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 狱卒虚点着她警告道:「安分点,再敢闹出动静,就给老子到外面冻着。」转身往外走,经过杨萱牢房门口时,侧头往里瞧了瞧。 杨萱将羽缎斗篷铺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坐着。 把这么漂亮乖巧的姑娘说成妖怪,那位夏二奶奶是不是撞邪了? 狱卒撇下嘴,想起怀里沉甸甸的银元宝,快步走出去,旋即抱来一床破旧的棉被,「杨姑娘,用这个垫着,别脏了姑娘衣裳。」 掏钥匙开了门,递给杨萱。 入了夜,牢房愈加阴冷潮湿,杨萱正觉浑身发凉,忙道谢接过,铺在稻草上,把羽缎斗篷仍披在身上,靠着墙壁微阖了眼。 上一次她来牢狱是探望辛氏,六月天,牢房里沉闷得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辛氏抱着杨桂蜷缩在墙角。 而今天,她终于体验到当年辛氏所受的苦楚。 不知不觉就落了泪…… 再醒来,高墙上的小窗已透出朦胧的天光。 而牢房依旧暗沉沉的。 杨萱散了发髻,以指为梳,重新梳好头发,又起身抻了抻衣襟。 隔壁传来恶毒的咒骂,「你这个妖怪,迟早被火烧死显出原形。」 杨萱不理她,慢慢等着天色终于亮起来。 辰正时分,知府再次过堂审讯。 还是跟昨天一样的流程,原告先申诉。 杨芷指着杨萱气急败坏地道:「启禀老爷,她是个死而复生的妖怪,留在人间作恶多端,应该尽早除掉她。」 知府气得重重拍一下惊堂木,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宣扬邪祟厌胜之事,意欲何为?」 第四十八章 有文书在旁悄声道:「这妇人昨夜在牢里念叨了半宿,吵得犯人怨声载道不得安睡,恐怕是犯了癔症……」 既然苦主脑子不清醒,所做申诉便当不得数。 知府又审不出元凶,只得草草结案。 因夏怀宁是在光岳楼中毒,遂罚光岳楼掌柜纹银二百两,其中半数交给苦主,半数上交「朝廷」。 掌柜当场取出两张银票,一张呈交给文书,另一张正要递给杨芷,却被夏太太一把抢了去,揣在怀里。 至于杨萱,与此案完全没有干系,只白白遭受一夜牢狱之灾。 约莫巳正两刻,杨萱重活自由,慢慢走出牢狱。 钱多正站在门口等着,看到杨萱连忙迎上来,「东家受苦了?没用刑吧?」 「没有,」杨萱笑着摇摇头,「你怎么来了?」 钱多道:「听程大人说的,我跟罗掌柜一道过来的,罗掌柜有个同窗在府衙当差,托请了他打听,说在里面过堂,我就寻思着等一等听听结果……程大人今儿有事,脱不开身。」 杨萱咬咬唇,低声道:「小九,多谢你们。」 钱多也压低声音,「小四嫂别客气,自家人不必说这种外道话。」 杨萱「嗯」一声,就看到罗掌柜急匆匆地过来。 罗掌柜上下打量杨萱两眼,开口道:「东家府上也来了人,都在那边等着……」 杨萱顺着罗掌柜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春桃、蕙心还有邵北、胡顺,正眼巴巴地往这边瞧。 眼眶不由便是一热,急步走过去。 春桃小跑着迎上前,什么也不多问,扶着杨萱上了马车,扬声吩咐胡顺,「走,赶紧离开这晦气地方。」 胡顺快马扬鞭赶回榆树胡同。 胡嫂子等人正等在门口,见马车来,急火火地回去搬了只火盆,让杨萱从火盆上跨过去。 进了门,又端盆艾叶烧的水过来让杨萱洗手,再让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以洗掉身上晦气。 尽管她在牢狱里只待了一夜,胡嫂子却生怕她亏了嘴,硬是鸡鸭鱼肉地喂了她好几天才罢休。 冬月底,李石过来跟她辞行,顺便说起夏怀远。 夏怀远原本跟他借了十两银子打算租赁房屋,可前几天又把银子还给他了,说是搬回干鱼胡同,替他弟弟操持丧事。 夏怀茹听说大归也回了夏家。 一切又跟前世一样。 三个守寡的妇人跟夏怀远一道生活。 所不同的是,夏怀远娶了妻,杨芷也无需担心被夏太太毒死。 毕竟,她没有个未成亲的探花郎小叔子。 杨萱神情淡淡地听着夏家的琐事,心中半点波澜都没有。 夏家跟她毫无关系,而前世的事情也渐渐淡去,以后她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进了腊月,李山辞馆准备苦读,杨萱让胡顺驾车把薛大勇送到小沟沿跟他爹娘团聚。家里的活计尽数交给春桃和胡嫂子,她则一门心思赶制衣裳,紧赶慢赶,终于在腊八这天把两件长袍都缝好了。 趁着到醉墨斋对账,一并带了过去。 醉墨斋今年收益极好,单是卖纸笺就净赚三万五千两,再加上宫里采买过两次,还有由此而带来的店铺的名气,抛去成本之外,共得纯利四万两千两。 看到核算出来的数目字,老成持重的罗掌柜也绷不住了,滋溜溜喝着茶水,满脸都是笑。 他除去每月工钱,年底还有一成的红利。 今年红利足有四千二百两,比三品官员的俸禄还多。 钱多眼馋得不行,苦兮兮地对杨萱道:「东家,您说干得好就给我包红包,不能不作数?今年我可没少出力,您可得包个大红包,我得攒钱买房娶媳妇。」 杨萱抿了嘴笑,给他包了六百两,又给张永旭一百两,「钱多说你勤快机灵学得很快,明年开春他要辞了这边去干别的,要指望你独挡一面,你能不能行?」 张永旭眼眸骤然亮起来,里面是遮掩不住的雀跃,「我能行……要是我干得好,姑娘也给我包大红包?」 杨萱点点头,「那是自然。」 张永旭看着手里银票,大声重复一遍,「东家,我能行!」 钱多「哈哈」拍在他肩头,「好小子,长能耐了,好好干,别给爷们丢人!」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杨萱将今年收益大致抄录了一份,塞进信皮里,带上包裹去找程峪。 年底朝廷各处衙门都忙,程峪也不例外,几乎是小跑着出来的。 杨萱也不罗嗦,将东西递给他,「信皮里是今年的帐,还有大人该得的红利。包裹里是给范公公做的两件袍子。」 程峪点头接过,略思索,开口道:「朝廷十八封印,之后我就空闲了,看哪天方便碰个面吧。」 杨萱道声好,「大人挑好日子,打发人给我送个信就行。」 程峪笑笑,匆匆忙忙又回去当差。 转天,薛猎户跟刘兴来送年节礼。 跟往年一样,都是田里出产的谷物家里养的鸡鸭,腌制的咸菜晒的干菜,还有薛猎户上山打的几只野兔野鸡,满满当当一牛车。 杨萱留他们吃过午饭,让张永旭也跟着他们的牛车回去。 张永旭早收拾好了两只大包裹。 薛猎户笑问:「你鼓鼓囊囊两包什么好东西?」 张永旭略带得意地解开包裹给他看,「两坛酒是给祖父买的,这给祖母买的药,给爹娘买的点心和布,还买了几本书,再就是铺子里不要了的纸和笔墨……回去教弟弟妹妹认字,过两年也把他们接出来见见世面。」 「哎呦,」薛猎户重重拍他一把,「好,有出息!」 刘兴看着包裹默默盘算着,这些东西少说也得十几两银子,张永旭才出来半年,每月工钱至少得二两银子。 毛还没长全,能挣这么多银子…… 又想起在小沟沿的二哥刘高和薛壮,家里宽敞明亮,院子里干净整齐,几个孩子穿得也体面,半点不见窘迫。 薛壮还说,开春让薛大勇去读学堂。 薛大勇已经满八岁,该给家里干活了,去学堂不但不能干活还得每月交束修,就不怕家里揭不开锅吃不上饭? 他这样问了,薛壮浑不在意地说:「我有手有脚,还能挣不来吃的?再说不是有姑娘在,姑娘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饿死。」 刘高也说:「就是,我家巧儿在姑娘的点心铺子打杂,每月有一两银子工钱不说,还能跟着大师傅学手艺。」 刘兴听着既是羡慕又觉懊悔,当初自己要留下就好了,可是想想自家在田庄也是衣食不愁,那点儿懊悔顿时烟消云散。 实在不行,等孩子长大了,也让姑娘掌掌眼,看看能不能干点杂活。 腊月十二,又落了雪,京都一片银装素裹,加上北风肆虐,冷得几乎能冻掉耳朵。 比天气更冷的是丰顺帝的脸色。 前几天有位老妪攒了半篓鸡蛋要拿到集市上卖,正走在路上,街口突然冲出几骑。 马上人甩着鞭子呼喝着「闪开」。 老妪腿脚不灵便,躲闪不及,被鞭梢卷倒,摔断了胳膊。 半篓鸡蛋也碎了大半。 第四十九章 其余几人视若未睹,依旧嘻嘻哈哈地疾驰而去,根本不去理会地上老妪。 有目睹者心中不忍,扶着老妪送回家中。 她家中贫寒,本打算卖了鸡蛋换几文钱过年,不成想没拿回来银钱,反而因为断了胳膊还得去请医问药。 儿媳妇脸色便不好看,嘟哝着骂了几句不中用。 老妪心中愁苦,不愿带累儿孙,索性掩上门寻一包耗子药,就了开水灌下。 傍晚儿子归家,听说老娘受伤,推门去看,见尸身早已凉了。 儿子曾跟着丰顺帝西征打过仗的,因伤病回乡,是个急躁脾气,二话不说,朝着儿媳妇就是两巴掌。 儿媳妇满心都是委屈,她忙活一下午,又洗衣裳又扫院子,见到天黑正打算做饭,累得险些瘫在地上。她为这个家做牛做马,只不过嘟哝句「不中用」,相公就要喊打喊杀。 当即也不想活了,抓起剪刀就往心口上戳。 所幸冬天穿得厚,并没伤及皮肉,一双儿女却吓得够呛,哭喊着扑上前,一个喊爹一个叫娘。 家里是鸡飞狗跳大人哭孩子叫。 左邻右舍听到,莫不掩面哀叹。 事情很快传到御史那里。 御史查清当日纵马四人均为朝中官宦子弟,一折奏章递交到御书房。 丰顺帝早就想整饬超纲,愿打算安稳地过完年,等年后上朝再行事,没想到临近年关却惹出这桩事,立刻下旨,凡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者一律严惩。 一时弹劾官员放纵家奴、纵容儿女的帖子如雪片般飞向丰顺帝案头。 范直挑出几家民怨严重的,呈给丰顺帝,「为官者,大抵总会犯些过错,圣上看在他们为朝廷尽忠的份上,是否网开一面,宽宥些个?」 丰顺帝一边翻看着一边冷笑,「欺压百姓也是尽忠?我带过的兵,保家卫国受过伤流过血的,回来后连老娘都护不住,岂不叫人心寒,以后谁还愿意从军打仗?要严查,彻查!」 范直唯唯应诺,将那几家名单重新誊录一遍,将武定伯萧文安的名字也添加进去,打发人送到锦衣卫。 但凡有些权势的,难免不了行些欺行霸市之事,有几家能经得起锦衣卫的彻查? 不出三五天,厚厚的罪证就摆在丰顺帝面前。 丰顺帝不怒反笑,「好,好,这就是朕的肱骨之臣干的好事!」脸色一沉,「抄没家产,男丁流放,女眷发卖。」 范直忙跪下求情,「圣上三思,都是朝廷官员,唇亡齿寒,着女眷一同流放了罢。」 勋爵权贵间关系盘根错节,张家儿媳是王家闺女,赵家夫人是李家表妹,都亲连着亲,发卖为奴相当于打了京都权贵的脸。 丰顺帝沉默片刻,依照范直所言,在奏折上批了朱字,「家产抄没,人丁流放。」 这一次,被查封的有十二家,而被叱责者多达四十余家。 勋贵们俱都老老实实地夹紧了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就连采办年货也不像往年那样张扬。 寻常百姓们却浑然不觉,依然兴头头地忙年。 腊月二十二,小年的前一天,程峪约了杨萱在小沟沿见面,在场的还有钱多。 钱多的那处宅子已经添置上器具摆设,也安了床铺衣柜,家具虽简单却很洁净。 屋子里点了茶炉,炉内火苗正旺,上头坐一把陶瓷壶,水刚沸开,「咕嘟嘟」往外冒着水汽。水汽氤氲,使得整个屋子都暖了。 待得沸声渐止,钱多沏一壶茶,头一杯倒给杨萱,杨萱不敢受,转手呈给程峪。 程峪轻浅一笑,接在手里。 斟完茶,钱多挨着程峪坐下,对杨萱道:「今日请小四嫂过来,是有事相求。我想借水塘子北边的四亩地。」 杨萱挑眉,「你想干什么用?」 钱多道:「我原打算开间杂货铺,有天跟李石聊起来,听他的意思是想开铺子,他财大气粗人头广,那就让他开,我想开间酒楼。」 杨萱不解,「这个地方开酒楼?三五年内未必能住满人,况且来住的都是穷苦人,哪里有钱下馆子?」 「这个小四嫂就别费心了,我自有法子,」钱多乐呵呵地道:「只要小四嫂肯把地借给我就成,我不白借,头两年我盖房子,每年每亩地给你十两银子,回头酒楼盖好了,每年给小四嫂一成利。」 杨萱摇头,「我不要你的银子,那地不值钱,白给你都成……四亩够不够,要不给你六亩?」 「够了,」钱多笑道,「再多也没用,我没那么多本钱盖。」边说边掏出张纸,铺在桌面上,「酒楼盖两层,底下是散席楼上雅间,窗子正对着水塘,小四嫂打算在塘里养莲,塘边种柳,我就打算取好风景……酒楼后面再盖四间小屋,以便酒醉的客人留宿。」 杨萱将图样移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钱多的确下了工夫,散席有几桌,雅间有几间,楼梯开在何处,厨房建在哪里都画得清楚明白。 看罢,叹道:「这处酒楼盖下来花费不少,你手里银钱可够?」 钱多看一眼程峪,「要是去年我还真不敢开这个口,今年不是赚了银子吗,我跟大哥凑一凑,大约差不多。」 今年程峪得了四千多两的红利,钱多得了六百两红包,再加上往年或许有积蓄,应该是够的。 杨萱抿嘴笑笑,「要是不够就说一声。」 「行,」钱多毫不客气地答应着,「先盖着再说,以后少不得跟小四嫂伸手。」 程峪静静喝着茶,直到他们说完,才低声开口,「这几天闹腾这阵子国库肯定充足不少,我估摸着开春以后,朝廷就要整治广渠门了,杨姑娘手里多备点闲钱……小沟沿这边很多人后悔没早出手,现在想买都买不到。一旦广渠门有消息,估计抢地的人不少……买到就是赚到。」 杨萱问道:「程大人不打算买?」 程峪笑一笑,「我人轻言微,哪里会知道这么隐秘的消息?能买到地的都是消息灵通的,杨姑娘得义父青睐,略略听闻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杨萱恍然明白,程峪他们是为了避嫌才不买地。 三人商谈了半个多时辰,茶炉火苗渐灭,寒意慢慢沁上来,杨萱不由紧了紧身上斗篷。 程峪察觉到,率先站起来,「今天就到这里,以后有事再商议……这里人少,总归冷清了些,估计要等到三四月份人烟才能旺盛。」 杨萱赞同地点点头,问钱多,「现下你就住在这里吗?」 钱多笑答:「没有,还在先前的地方,只是隔三差五过来生个火去去潮气,这屋里还没有铺陈被褥,我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去逛绸缎铺子。」 杨萱笑道:「我帮你置办,就当作给你烧炕了。」 钱多大喜过望,长揖道:「多谢小四嫂。」 过完小年,似乎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第五十章 今年家里人多,尤其多了邵南、邵北、诚平、诚安好几个小子,从正午开始,零星的鞭炮声就没断着。 杨桂兴头得不行,颠颠四处乱窜。 起先杨萱还惦记着,时不时打发蕙心到外院看看,后来知道胡顺寸步不离地守着,也便放了心,指挥着兰心她们贴对联贴窗花。 紧接着又到厨房看菜单子,帮胡嫂子炒菜。 忙碌而欢喜,只是心里仍是惦记着萧砺,不免有些失落。 过完初三送了年,杨萱开始缝被子。 她打算给春桃准备陪送六套被褥,除去铺陈新房的两套在喜铺买的之外,其余四套都打算在家里絮。 正月里空闲,正好做出来,顺便也给钱多做两套。 兰心跟玉兰、海棠也一道帮忙,蕙心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上元节灯会。 杨萱遂让胡顺驾车,让诚平诚安跟着把蕙心和忆秋忆夏她们都带了去看热闹,顺道让她们买花样子回来,也算桩差事。 春桃陪杨萱在家里做针线,问道:「灯会有三天,要不明儿姑娘也去转一转?」 杨萱笑道:「不去了,小的时候被拘在家里不能出门,就只巴望着庙会和灯市,现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竟是不盼着了……反正每年都差不多的花灯,差不多的东西。」 春桃掩着嘴笑,「姑娘说这话,老气横秋的。前两天松枝还说要带文竹姐去赏灯,把孩子给柳娘子带着。柳娘子贪恋着小孩子,竟是不愿意回来呢。」 杨萱毫不在意地说:「她想待就待着,身边有个人帮把手,文竹能松快些……带孩子可不是轻快事儿,尤其文竹还得每夜起来喂奶。」 两人一言一语说着话儿,直到二更天,春桃才起身离开。 杨萱觉得困,却是睡不着,睁着双眼盯着窗帘上桂花树的枝桠好半天,直到听到蕙心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才慢慢阖上眼。 梦里,萧砺回来了,笑着亲吻她的脸,吻她的唇,又伸出胳膊搂着她。 杨萱忍不住微笑,下意识地往萧砺身前靠了靠。 不期然感觉到身旁果然多了个人。 杨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只听耳边传来熟悉的低喃声,「萱萱……」 月光下,有道黑影连人带被将她箍得严实,一双眼眸幽幽地发着亮。 不是萧砺又是谁? 「大人,」杨萱惊喜交加,想起身,萧砺摁住她不放,只挣出双手去摸他的脸。 触手冰凉,像是冷硬的石头。 杨萱缩了下,「我给大人烧水擦把脸。」 「不用,」萧砺越发将她箍得紧,「外面冷得刺骨,你别起来,待会儿我自个去。」低了头,唇慢慢贴近她的,与她轻轻厮磨,「我想萱萱了,萱萱可想念我?」 他的唇也是凉的,清冷的气息扑在杨萱脸上,带着他的味道。 这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 杨萱微阖下双目,认真地回答,「想!」 只这一瞬,萧砺的舌已探进她口中,与她的勾在一处。 唇齿相依,若金石相撞碰出的点点火星,滋滋闪着火花,火苗突地窜起,迅疾燎原开来。 杨萱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生出翅膀般,晃晃荡荡地飘着,浑不知身之所存。 良久,萧砺松开她,低低瞧着她双眸,蜻蜓点水般再触一下她的唇,柔声道:「我去洗把脸,换了衣裳,身上满是土……你热被窝里躺着,别起来闪着。」 杨萱身子软绵绵的,想动却没有力气,只低低「唔」了声。 萧砺轻笑,并不掌灯,就着晴朗月色往火盆里再加一根炭,撩开门帘出去。没多大工夫提了水桶进来,哗啦啦在净房里洗漱。 净房里留着水道通向外边,平常用青砖堵着,洗浴时将青砖挪开,脏水自会流出去,并不需要特意清理。 杨萱听着水声,脑中顿时闪现出临别那夜两人相处的情形。 一时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 正左右为难,被子猛地被掀开,萧砺钻进来,两手自然而然地拥住了她,低声问道:「夜里赏花灯了没有?」 「没去,不想去。」杨萱半边身子靠着他,灼得难受,便稍稍远离了些,可风却从中间空隙吹进来,吹得后背发凉,只得又往他身前凑过去。 萧砺展臂将她箍在胸前,柔声道:「明儿咱们一起去吃白汤杂碎,多放些茱萸,一碗喝下去浑身都暖和……再买两盏兔儿灯回来挂……我这次说话作数,说不超过三个月就是没到三个月,萱萱怎么奖赏我?」 杨萱「切」一声笑,「回头赏你两块糖,大人这次没带着伤回来吧?」 「没有,」萧砺答道,「连处皮外伤都没有,不信,萱萱摸摸。」握着杨萱的手放在他胸前。 他的肌肤坚硬紧实,热得发烫,而肌肤下面,一颗心「砰砰」跳动,强壮有力。 杨萱忙不迭缩回手,「我信大人。」 萧砺轻笑,「萱萱身上可有伤处,我摸摸看?」一边说着,手指已自有主张地挑开她中衣的衣襟,沿着绵延的曲线向上攀登。 杨萱脑子空茫一片,晕乎乎得仿佛坠在梦里,连窗外呼啸的北风都听不到,只能感受到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像是不知疲倦的蜜蜂在花丛里流连忘返。 时而静,时而动。 静时若涓涓细流顺山而下,动时却如惊涛骇浪,裹夹着她翻滚不止。 杨萱心头突突地跳,莫名地生出种渴望,渴望着小舟被撞击在礁石上,撞得心神俱焚,又渴望被一箭射穿靶心,独占鳌头。 一夜气喘不止,待到刚刚阖上眼,窗户纸已经呈现出鱼肚的白色。 萧砺睁开眼,瞧着臂弯里沉睡着的杨萱,唇角翘起,心底柔情满溢。 而连日赶路的疲累已经荡然无存。 昨夜虽然不曾采到那抹红,可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品味到杨萱身上的第三口美味。 甘甜娇美,让他沉醉其中,忘却了所有疲倦。 萧砺满足地叹口气,披了衣衫起身,替杨萱寻出来要更换的衣裳,搭在火盆旁边烤着,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春桃正要进门,瞧见萧砺吓了一跳,「大人回来了,是要出门去,要不要先摆饭?」 萧砺淡淡道:「不用,我等姑娘醒了一起吃……姑娘昨儿没睡好,告诉她们别进来这院子扰着姑娘歇息。」 春桃低低应声是,将手里东西呈上来,「昨儿姑娘吩咐蕙心她们买的。」 萧砺顺手接过,转身走进屋子。 手里是厚厚一沓花样子。 蕙心不知杨萱喜欢哪个,所以挑着不同样子都买了一张。 萧砺慢慢翻着,见上面有竹报平安,有喜上眉梢,有五福捧寿,还有……鱼戏莲花。 他搭在火盆旁边的肚兜上就绣着粉色莲花,而且还是宝蓝色缎面的。 刚才惊鸿一瞥,瞧见衣柜里多了好几件宝蓝色的肚兜。 他曾经说过,杨萱穿宝蓝色很好看……她也是喜欢让自己看的吧? 否则,她肯定不会颤着声说「还要」,让他一遍一遍地亲。 萧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花样子移到杨萱脸上,再挪不开。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晨阳透过窗户纸斜斜地照进来,洒下满室金黄。 杨萱莹白的小脸光洁明润,像是刚掰开的嫩藕,不见丝毫瑕疵。 第五十一章 忽而她浓密的睫毛扑扇几下,慢慢睁开眼,茫然地四下转了转,再度合上,不过数息又睁开,目光对上萧砺的,面色一红,立时嘟了嘴。 萧砺笑着俯身,「萱萱醒了,再睡会儿?」 杨萱圆睁着眼睛瞪他,「大人笑什么,是不是笑话我不矜持不庄重?」 「没有,没有,」萧砺连忙诅咒发誓,「我没笑话萱萱,我是开心……我喜欢这样不矜持的萱萱,让我……」声音放得极低,「……发狂!」 他的眸底燃着火苗,而火焰中闪烁着是她的面容。 杨萱心头一悸。 他说他发狂,她又何尝不是? 腻在他怀里不愿分开,抱着他腰身不想停止…… 杨萱目光渐渐柔和,声音却是坚定,「从今晚开始,大人睡西屋,一直到成亲为止。」 「行!」萧砺毫不犹豫地答应。 两人尚未成亲,偶尔嬉闹尚可,不能天天腻歪。否则于两人名声不好,对身体也不好。 可要是让他搂着杨萱装木头,他还真做不到。 分开两屋最好不过,实在忍不住,他可以半夜三更跑过来看她两眼以解相思之苦。 杨萱见他应得痛快,唇角便带了笑,「大人先出去,我得穿衣裳了。」 萧砺将火盆旁的衣裳递过来,笑道:「我去端洗脸水,顺道吩咐摆饭。」 杨萱点点头,打发了他出去,默默穿好衣裳,再看床单,上面斑斑点点好几处痕迹,有她的,也有他的。 杨萱脸色红得要滴血,连忙扯下来,将被单也拆了,团成一团堆在炕角。 等萧砺进来,狠狠地瞪他一眼,「都怪你!」 萧砺瞥见那堆衣物,顿时了然,连忙道:「是我的错,待会儿我去洗,准保洗得干干净净,谁都看不出来。」 「才不用你,」杨萱嘟哝着,「家里上上下下十好几个下人,还用得着大人洗衣服?真正是欲盖弥彰!」 萧砺看着她笑,「那萱萱说怎么办?」 杨萱嘟着嘴,「我要洗脸了。」话虽如此,却袖着两只手不动弹。 萧砺知其意,蹲下~身绞了帕子,替她擦脸,边擦边笑,「……就喜欢让我宠着你,娇着你?」 杨萱「嗯」一声,将脸埋在萧砺手心,张嘴轻轻咬了口,「还喜欢让大人抱,让大人亲。」 萧砺身子一僵,从头到脚的血顿时沸腾起来,盯着她仍嫌稚气的脸庞呆了呆,咬牙道:「你且等着,等到成亲那日再说!」俯身端起脸盆大步走出去。 杨萱看着晃动不止的门帘,无声地笑了。 临近晌午时,有差人送了东西来。 是一张三尺宽七尺长的羊毛地毯,还有两只铜手炉。 地毯倒罢了,手炉却很精致,一只雕着鸳鸯贵子,一只雕着富贵白头的图样,尤其是白头翁,身上羽毛根根不断丝丝不乱。 杨萱赞不绝口,「绣花能绣成这样已经不容易,铜雕更难,要费多少工夫才能刻成?」 萧砺亲一下她腮边梨涡,「你喜欢,我下次再给你带。」 杨萱立刻收住笑,「我不要,也不许你再出门。」 萧砺哑然,轻轻点着她的鼻头,「萱萱,你要讲理。」 杨萱「哼」一声,「才不?」 中午趁着杨萱歇晌的时候,萧砺去了趟东条胡同,回来后,手里多了几张纸笺。 是刘庭悄悄塞给他的。 他说:「我从夏怀宁屋里偷出来的,谁都没告诉,义父也不知道。四哥想留还是想毁,自己看着办,不管怎样,我总站在四哥这边。」 纸笺上画着个十五六岁的妇人,或抚琴或赏月,或刺绣或读书。 画中妇人脸上只画了口鼻,没画双目,可从妇人的意态神情来看,却是杨萱无疑。 尤其,有几张,女子近乎赤~~身,只披件薄纱遮住了私~~密处,胸腹处画得清楚明白。 按说,夏怀宁与杨萱虽有师兄妹之谊,但见面次数并不多,夏怀宁是如何窥得杨萱独处时候的情态? 难不成两人私下见过? 萧砺攥着纸笺,双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将纸笺扔进火盆里。 火舌卷着纸笺,瞬间化为灰烬。 萧砺两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得几乎拖不动,好容易走到炕边,俯身去看杨萱。 她侧身躺着,枕着满枕墨发,眉眼精致如画,带着丝稚气。 这副睡颜,他已瞧过无数遍,早就刻在他心坎里,却仍是看不够一般,贪婪而痴狂。 不知道盯了多久,眼看着杨萱似要醒来,萧砺心一横大步离开,牵了枣红马,飞奔而去…… 一直驰到程峪家门前,下马,将枣红马系在门口树上,「咚咚咚」敲门敲得震天响。 小厮刚将门打开一道缝,萧砺「腾」地挤进去,三步两步进了屋。 程峪正在家练字,见萧砺进来,放下手里毛笔,笑问:「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不在家陪杨姑娘?」 萧砺把腰间长刀往桌上一横,「有酒吗?」 「还不到晚饭时候,喝什么酒?」程峪往墙边架子努努嘴,「前几天小九喝剩的半坛子。」 萧砺走过去,拎起酒坛子晃了晃,就着桌上茶盅倒满,一饮而尽,连着喝完三盅,再倒,酒坛子已经见了底。 萧砺「砰」将茶盅顿在桌子上,「再没了?」 程峪觑着他面色,问道:「怎么回事,心里不痛快?」 萧砺不言语,片刻道:「大哥再买两坛酒,没喝够。」 程峪默一默,推门出去,掏一角碎银交给小厮旺财,「去竹竿胡同请钱多过来,再去买坛酒,别买烈酒,顺道看看有什么卤味小菜置办点。」 再回来,萧砺正斜靠在罗汉榻上发呆,两条大长腿耷拉在地上,脚上的麂皮靴子磨得发毛,却干干净净。 程峪弯了唇角笑,「要成亲的人到底不一样,以前办差回来可没这么体面。」 萧砺垂眸往身上瞧,靛蓝色绣着细细松针的夹棉袍子,是他外出时候杨萱新做的。靴子原本沾了土,是午饭前杨萱用毛刷蘸了水一点点刷干净,又在火盆前烘干的。 还有刀柄上系着的大红色如意纹络子,是杨萱过年时打的,说新年图个红火吉利。 他明白杨萱待他的好,可心里梗着刺。 上一次夏怀宁说她肩头有粒红痣,他没当回事。 肩头的痣,兴许是从杨芷口中说出去的,可看到那些画……他认识杨萱少说也有六七年,却从不知她会弹琴。 这倒罢了,若是两人不曾坦裎相对过,夏怀宁怎会画得那般真切? 怎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执念? 每每想起夏怀宁曾陪她赏月听她抚琴,看着她罗衫轻解,萧砺心头就像吞了黄连般,苦得发涩。 又嫉妒得发狂。 没多大工夫,太阳已经西移,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下来。 旺财抱着酒坛子进了门,气喘吁吁地道:「铺子都关着门,跑了好几条胡同才买回这坛酒。」 钱多手里拎个油纸包紧跟着进来,「四哥真是,小四嫂有一手好厨艺,不请我们到他家里喝,反而支使我们跑腿?」将油纸包扔给旺财,「去切一切,再看看有什么菜,炒两个端上来。」 第五十二章 程峪掌了灯,笑道:「你别难为他了,旺财能把菜煮熟就不错了,我去厨房瞧瞧。」 「也行,有人做就成。」钱多嘿嘿笑着,待程峪离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着罗汉榻上的黑影道:「我跟小四嫂借了四亩地,打算在小沟沿开家酒楼,大哥跟我合伙干,等盖起来你没事往那跑两趟,给我镇镇场子……对了,小四嫂答应给我做的被子做好了没有?开春我得搬到小沟沿去住,她说给我烧炕。」 萧砺抿抿唇,侧头瞧见桌上的酒坛子,展臂捞过来,扯去上面的红布条,一把拍开坛口封泥,倒满一盅。 酒香清冽,透着股寒意。 一盅酒下肚,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钱多已看出萧砺有心事,连忙劝道:「四哥不急在一时,冷酒伤身,等上了菜,让旺财把酒温一温,哥儿几个一起喝几盅。」又想起往常一提到杨萱,萧砺眼里就沁出笑,遂道:「醉墨轩去年没少赚,四万多两银子,四哥这是娶了棵摇钱树呢……过年时还孝敬义父两身衣裳,义父乐得合不拢嘴,六哥跟七哥却没捞着好果子吃,连带着我也吃挂落。」 萧砺一盅接一盅喝酒,完全不接钱多的话茬。 钱多自说自话,「义父嫌我们不赶紧找个媳妇成家,可问题是媳妇能从天上掉下来?就是掉也掉不到我被窝里……义父偏心大哥,说以后让小四嫂给大哥张罗一个,咋就不让小四嫂给我也张罗个?」 正说着话,程峪端了饭菜上来。 菜有三道,除去先前的猪耳朵外,还有碟黑乎乎的炒白菜,一盆排骨炖冬瓜。 饭是暄腾腾的大馒头。 程峪倒出一壶酒,温上,另取了酒盅,倒出三盅,「明儿十八要开印上衙,我不能多喝,只陪三盅,你们俩随意。」笑着满饮了头一盅。 钱多陪着喝完,掂起筷子夹一口白菜,刚入口,便皱起眉,「怎么酸溜溜的?」 程峪道:「你不是想吃醋溜白菜,我特意多加了两勺醋,这排骨炖冬瓜也是你念叨好几天的。」 钱多「呸」一声吐出来,「我不舍得吃,明儿送给小十一吃。他吃过一次小四嫂做的菜,就天天念叨……小四嫂做的肯定不是这个味儿。」 伸筷子又夹一块排骨。 排骨没滋没味,总归是熟的,勉强也能入口。 钱多跟程峪就着两道荤菜,一口一口慢慢抿着喝,萧砺没动筷子只捧着酒盅,一口饮尽一盅。 程峪猜出几分,温声问道:「是跟杨姑娘闹别扭了?人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养着一大家子人,又天天为了你担惊受怕,你是男人,怎么就不能让着她?」 萧砺鼻头一酸,差点落了泪。 他能让着她,就是做牛做马地伺候她也甘之若饴,唯独……萧砺抿抿唇,终是不愿在程峪跟钱多面前说杨萱的不是,仰头又干了一盅酒。 程峪稳重,说喝三盅就只喝三盅,钱多酒量差,最多喝六盅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其余的酒尽数到了萧砺肚子里。 一坛喝完,程峪催着两人离开。钱多让旺财扶着,晃晃悠悠地走了,萧砺却不走,往罗汉榻上一倒,「我睡这儿。」 程峪素知萧砺性情犟,只要认准了的事情,八头牛拉不回来,便不再劝,只扔了床被子给他,「我要歇下了,明儿得早起。」 萧砺扬扬手,「噗」吹灭了蜡烛。 合衣躺着,身体疲累得很,脑子却格外清醒,半分睡意都没有。 圆盘似的明月高高挂在天际,照得窗户纸一片亮白。 明天正月十八,今天就是十七,灯会的最后一天。 萧砺突然想起,昨天应允了杨萱一道买花灯,吃白汤杂碎,她会不会在家里等着心焦? 想到此,萧砺「腾」地坐起来,待要起身,眼前又出现纸笺上那散着头发披着薄纱的女子身形,又颓然倒下。 如此三番,外头已经响起三更天的梆子声。 这个时辰,灯市早就散了。 萧砺认命般躺下去,仍是睡不着。 他前天一早从大同出发,路上风雪大,走走停停,原本快马加鞭一天一夜的路程却足足走了两天。 昨天夜里跟杨萱厮闹了一夜,几乎没合眼。 加上刚才喝得这许多酒。 本应该是累极困极沉沉睡去的,他却越躺越精神,脑子里总是杨萱倚在门口翘首期待的眼神。 萧砺低低咒骂声,甩开被子,抓起长刀大步往外走。 一路疾驰,飞奔回榆树胡同,翻墙进去开了门。 邵南警醒,听到声音披衣出来查看,萧砺将马鞭扔给他,脚步不停地往内院走。 屋里黑着灯,杨萱已经睡下了。 借着月色,萧砺看到大炕上她纤弱的身形,乖巧地缩着,呼吸轻且浅,悠悠长长的。 夹杂着淡淡的茉莉花的馨香。 心便在这一刻安定下来,像是离家的浪子终于回头,像是疲倦的夜鸟终于归巢,满心里都是安慰。 萧砺静静站了片刻,想起早晨说好的分室二居,便轻手轻脚地掩了门,走到西屋。 床榻上已铺好了被褥,想必是刚晾晒过,被子上散发太阳的香味,暄腾腾的。 被窝里捂着汤婆子,暖烘烘的。 萧砺怔一下,转身回到东屋,三两下脱掉身上长袍,钻进被窝,张臂将杨萱搂在怀里。 杨萱被惊醒,低唤声,「大人?」 萧砺轻轻应着,「是我。」 杨萱不自主地往他胸前靠了靠,低声呢喃,「大人怎么才回来,吃过饭没有?」 「吃了,」萧砺柔声回答,「本来说好一起逛灯会,萱萱等了很久?」 杨萱窝在他怀里撒娇,「一直等到二更天也不见人影,都不想理你了,可是舍不得……都快三更天才睡下,又被大人吵醒。」 萧砺哽住,只觉得心头酸酸涩涩地软,又鼓胀得厉害。 低了头轻轻吻她的额角,又吻她鼻头,最后停在她唇边,舔两下她的唇。 杨萱浅笑着抱怨,「一股子酒气,大人喝了许多酒?」 萧砺「嗯」一声,忽地深吸口气,「萱萱,有件事梗在我心里,一时想不通,在大哥那里喝了点闷酒……回来迟了。」 杨萱问道:「是什么事儿?」 萧砺直直盯着她,犹豫好一阵子,才道:「萱萱若是愿意说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就不说……我想得清楚,我喜欢萱萱,离不开萱萱。」 杨萱怔一下,犹豫着问,「是跟我有关吗?」 萧砺低声回答,「从义父家出来,刘庭塞给我几张纸,是从夏怀宁屋里偷出来的,上面画着画……」 杨萱脑中顿时「嗡」的一声,身体变得僵硬无比,连呼吸似乎都停住了。 如果夏怀宁画的是寻常画作,萧砺绝不至于忘记他们的约定而跑去喝闷酒。 那就是说,肯定是萧砺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她该怎么去解释? 杨萱心乱如麻,嘴唇哆嗦着,好久开不了口。 萧砺展臂穿过她颈下,搂住她肩头往怀里带了带,轻声道:「睡吧,都过了三更天,待会儿就亮了。」 第五十三章 另一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腰间,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杨萱闻着他满身酒气,犹豫许久,低声唤道:「大人?」 萧砺轻轻「嗯」一声。 原来他也不曾睡! 杨萱长吸口气,「大人还记得我八岁那年掉进青衣河吗?其实……当时我是淹死了的。」 萧砺臂弯紧一紧,「别瞎说。」 「是真的,我娘跟我说,我的身子都凉了,是她在菩萨像前跪了一晚上念了一夜经,菩萨感其心诚把我从阎王殿里讨了回来。」 萧砺想起合对八字时遇到的蹊跷事情,没再吭声。 杨萱慢慢组织着语言,「重新活过来的我不是八岁的我,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我。另外一个世界,有爹有娘有大人,也有范公公,爹爹也是因为靖王而获罪,不过,被送到夏家给夏怀远冲喜的不是杨芷,而是我……夏怀远躺在床上等死,是夏怀宁迎的亲行的礼,也是他……入的洞房。」 那些曾经让她夜不能寐,曾经让她泣不成声的事情走马灯一般闪现在脑海里,杨萱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成亲第七天,我爹娘大哥和阿芷在午门问斩……没几天夏怀远病死,再然后诊出有孕,生了个儿子取名夏瑞。」 萧砺愣一下,想起有次在清和楼,夏怀宁说杨芷生了儿子,还问杨萱取名夏瑞好不好。 难不成夏怀宁…… 没等他多想,只听杨萱又道:「夏怀宁要科考举仕,夏太太容不下我在家里,我便搬到田庄去住……后来,夏怀宁考中探花,听说得了贵人青眼想招徕为婿,夏太太打发人到田庄给我灌了药……我肚子痛得难受,拼命挣扎挣不开,拼命喊也没人来……再睁开眼,就成了八岁的样子。」 杨萱抬手擦一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继续道:「杨芷说的没错,我是妖怪,是前后活过两世的妖怪,夏怀宁也是……」 萧砺豁然明白,因为前世有过肌肤之亲,所以夏怀宁才能画出那些东西,所以夏怀宁才对杨萱念念不忘。 前世,夏太太怕杨萱阻挡夏怀宁前程,不惜将她毒杀,这世,杨萱已经摆明不想跟他有瓜葛,夏怀宁仍旧苦苦纠缠,三番两次算计她,甚至死了还要败坏她的名声。 萧砺猛地坐起身,摸索着找寻衣裳。 杨萱以为萧砺是厌了自己,想拦却不敢拦,颤着声问道:「大人要去哪里?」 萧砺恶狠狠地说:「掘开夏怀宁的坟,把他挫骨扬灰。」 「不要,」杨萱一把抱住他,「掘人坟墓有损阴德,大人别因为他……」话未说完,泪水已汩汩而下,「大人前程正好,以后会娶贤妻美妾,要是去掘了坟,肯定为人诟病,就是范公公也未必能护得大人。」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任凭是谁都不会轻易谅解这种行为。 萧砺极快地镇定下来,冷冷地「哼」一声,幽深黑亮的眼眸凝在杨萱身上,「萱萱刚才说什么?」 杨萱擦把泪,低声道:「夏怀宁死了就死了,大人还有大好的前程。」 「不是这个,是贤妻美妾……」萧砺拽过杨萱的棉袄给她披上,手指扣紧棉袄领口不叫冷风吹进去,「萱萱是什么意思?」 杨萱垂眸,声音轻且低,「大人另外娶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大人这般人物,肯定许多官家姑娘愿意嫁。」 萧砺勾起她的下巴,迫着她看向自己,「萱萱想悔婚?」 杨萱楚楚可怜地道:「不想,可是……」眼眶里泪水点点,被月光映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 「不想就别说那些没用的,」萧砺将她摁进被子里,没好气地说,「赶紧睡觉!」 经过这番折腾,被子里的热气早已散掉,杨萱闭着眼直挺挺地躺着,感觉萧砺披上外衫下了炕。 没大会儿,萧砺便回来,依旧躺在她身旁,粗粝的大手覆在她脸上,沾了满手的泪,不由叹气,「你想什么呢……早说应该把成亲的日子提前,成亲之后,再生下十个八个孩子,你保证没闲心胡思乱想。」 杨萱抽泣着道:「是你先想的,你说心里梗着刺。」 萧砺伸手环住她肩头,霸道地说:「我心里的刺已经拔掉了,你也不许多想,」顿一顿,问道:「你在前一世遇到过我吗?」 杨萱点点头,「……下雨天,范公公来田庄避雨,你穿着飞鱼服跪在泥水里,范公公踩着你的膝头下的车。」 萧砺解释道:「义父年轻时腿脚都受过伤,沾不得湿冷,每逢阴雨天会痛得厉害……后来呢,你跟我说什么了?」 「没有后来,」杨萱轻叹声,一点一点回忆着那天的情景,「你身上沾满泥水,站起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没敢再看。没过几个月,我就死了,也不知道你后来娶了谁。」 萧砺怔了怔,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杨萱问过的话。 头一次是在田庄,她跟范诚刚定亲,她说,假如她嫁了人,却过得不好,问他肯不肯带她走。 再一次,是他得了御赐的飞鱼服,特地穿给她看,她哭着又问了一遍。 当时,他只觉得莫名其妙,现在却什么都明白了。 萧砺侧过头,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杨萱,「萱萱,我没有娶谁,除了你我谁都不要,如果时光能够再来,萱萱,我定会带你离开,你肯不肯跟我私奔?」 「不,」杨萱抽抽鼻子,随即摇了摇头,「我不私奔,我要正大光明地嫁给你。」 萧砺长舒口气,低笑,「是我糊涂了,我自然要让你跟夏家脱了干系,然后三聘六礼地娶你……萱萱,你等着,我迟早要当上指挥使,每天穿大红官服给你看。」 杨萱唇角弯一弯,「好。」 远远地,有鸡鸣声传来,而窗户纸开始泛起朦胧的灰白色。 萧砺替杨萱掖掖被角,柔声道:「闹腾了半宿,快睡会儿,要不一天没精神……别担心别人闲话,在家里没人敢说。」 杨萱压在心底的石头已去,而且着实是困了,窝在他臂弯,不大工夫便沉沉睡去。 她悠长的呼吸像是轻柔的摇篮曲,萧砺也忍不住倦意,拥紧她阖上了眼睛。 春桃跟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估摸着卯正时分,走进正房去唤杨萱起床。 刚撩开门帘,瞧见大炕上两人相拥着正睡得香,顿时唬了一跳,忙不迭地退出来。 站在廊下,脸颊热辣辣地烫得厉害。 好容易平静了些,寻到蕙心问道:「大人昨夜几时回来的?」 蕙心茫然未觉,「大人回来了,不知道啊?怎么了?」 春桃咬咬牙没言语,因怕再有人闯到正房院,忙寻条未绣完的帕子坐在西厢房门口,一边绣花一边等着。 直到正午,才见杨萱穿戴整齐地走出来。 春桃忙迎过去,禀道:「胡嫂子将早饭热了好几次,我让她不用热了,直接准备午饭,现在想必做得了,姑娘饿不饿?」 杨萱看她眼神躲闪,猜想她定是进去过内室,面色微红,低声道:「昨天跟大人商议事情晚了……等大人睡醒就摆饭。」 春桃话中有话地说:「姑娘往后少熬夜,晚睡伤身。」 第五十四章 「我知道,以后会早睡早起,」杨萱呼口气,连忙转移话题,「先前做好的那两床石青色被子放哪儿了,这几天大人差事不忙,请他送去给钱多。」 春桃瞧杨萱神情,知道两人只是同床而眠,并不曾成事,也不多纠缠,笑道:「放在厢房炕上,我找包裹包起来。」 又过两刻钟,萧砺才醒来。 他睡觉素来浅眠,身边稍有响动就会察觉,这一觉却是睡得沉,不但没听见春桃走进屋子,连杨萱何时起身也不知道。 睡足了觉,精神格外健旺,全然不是昨天颓废的模样。 钱多上下打量着他崭新的青色缎面长袍,撇撇嘴,「大哥就不该管你,半夜三更跑出去,连门都不关,也不怕被贼人摸进去偷了东西?」 萧砺赧然。 他昨晚着急回去看杨萱,出门之后骑了马就走,根本忘记关门这回事。 心里歉疚,面上却不露,将包裹扔给钱多,「哪天搬?」 钱多抬手接住,「过完二月二,二月初四是个好日子,我看过黄历了,万事皆宜。」将包裹打开,看到石青色绣着苍松翠竹的被面,伸手拍一拍松软的被子,咧嘴笑道:「就知道小四嫂对我好。」 萧砺唇角微弯。 西屋他盖的那床被子才是杨萱亲手缝的,这两床是玉兰跟海棠做的,花样倒是杨萱挑的,而且还特地嘱咐过她们,做一床冬天盖的厚被子和一床春秋盖的薄被。 钱多看到他的笑,又撇嘴,「昨儿四哥烦闷,大哥请了酒,这会儿四哥高兴了,几时也请请我们?」 萧砺想想,「我得问问萱萱。」 钱多「切」一声,「这点事儿也问……真有出息。」 萧砺冷声道:「不想去拉倒。」 钱多忙道:「想去!」 萧砺扯扯嘴角,提着马鞭往外走,「二月初四我一早过来。」 杨萱听说钱多想来吃饭,自不会推辞,特意打发胡顺去买了一篓鲫鱼、一扇肋骨、又提前泡发了香菇、木耳等物。 萧砺如今心眼小,觉得正房院是他跟杨萱两人撒欢的地盘,轻易不许人进去,便是程峪跟钱多也不成,因见竹韵轩空着,遂将酒席摆在那里。 杨萱跟胡嫂子分工合作,杨萱做了钱多点名要吃的醋溜白菜,蒸一碟东坡肉,再做一个扬州菜烧干丝,胡嫂子则做了红烧排骨、清炖鲫鱼和素炒淮山。 两人手艺不见得比小七好,比起小十一却是强了百倍。 兄弟三人吃得心满意足肚子浑圆。 归家路上,钱多感慨不已,一路念叨着想要娶个媳妇,每天回家有汤汤水水伺候着。 二月初四那天,钱多搬家,杨萱带着蕙心跟忆夏等人,再加上薛壮跟刘高婆娘,七手八脚地将宅子收拾出来。 再过三日,李石从江西回来,同来的还有他二叔一家。 堂弟李桥去年秋闱高中,今年打算下场试试春闱。 二叔跟二婶娘一来为陪伴儿子,二来受李山父母相托,操持李石的亲事。 杨萱设宴款待二叔一家。 李桥得知杨萱是醉墨斋东家,眼里再没有过旁人,回到住处,径自央及二婶娘托媒提亲。 李山得知消息,苦笑道:「倘或杨姑娘仍待字闺中,还能轮得到你提亲?我可是比你早来三年,你没瞧见萧千户脸沉得跟黑炭似的?」 李桥愣道:「没成亲就住在一起?」 「六月里成亲,」李山伸出三根指头,「杨姑娘去年刚除服……这两人一个屋檐底下住了三年,圣上都知道,宅子也是圣上赏赐给他们的。」 李桥讶然不已,「当真?」 李山道:「那当然,否则圣上怎会将亲手所写的印章交给杨姑娘?圣上共写了十六幅字,都是宫里能工巧匠精心刻出来的。世面上只流传了八种字样,另有八种杨姑娘还没有放出来。」 李桥心生向往,「我共得了五种,我同窗中最多的是得六种,还有人只得了三四样就欢喜不尽,几时能够将十六种图样都集全了才好。」 李山抿抿唇,「这次会试,我若考中则罢,要是考不中,定然要杨姑娘将十六种图章都给我一份。」 二月中,各地赶考的举人陆续进京,凡来应考者,无不到醉墨斋去转一转。 罗掌柜特意准备了一批品相上佳的笔墨共学子们选用,笔墨虽好价格却不贵,而且见到家境贫寒者,更是分文不取。 醉墨斋名噪一时,几乎无人不知。 二月二十六,会试成绩出来,榜纸就张贴在礼部门口…… 萧砺花二十文钱买了份榜文,杨萱只看了几行就找到了李山的名字。他排在第二十三名,算是很靠前的位置。 李桥却是榜上无名,范诚也没有。 这次共录了二百八十七人,前一百人有资格参加殿试复考,复考名次高的前三十人可以得见圣颜,亲听圣喻。 杨萱很替李山高兴,正想等殿试名次出来后一并去道喜,谁知李山跟李桥联袂而来。 李山道:「三日后殿试,笔试我自认颇有把握,只怕面圣时候应对不当,惹得圣上不喜。萧兄跟杨姑娘都见过圣颜,特地请教一二。」 萧砺沉吟片刻,开口道:「诚恳老实不可妄语,圣上目光如炬,但有欺瞒必能发现。」 杨萱笑着补充,「圣上性情爽朗,喜欢快人快语,先生应答时不必引经据典斟酌词句,但要言之有物,不能信口开河。再就跟大人所言,先生怎样想就怎么说,不要为了逢迎圣上说些阿谀谄媚之词……就是夸赞也要夸得朴实真挚。」 李山略思索,长揖道:「多谢姑娘指点。」 「先生见外了,」杨萱盈盈笑道,「再过半个月三爷跟春桃成亲,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而且阿桂师从先生启蒙,先生考得好,我们大家脸上都有光。」 李桥看着杨萱笑靥如花,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恨不能溺毙在那对灵动的梨涡中,根本听不到那几人在说什么,只道衣袖被重重扯了下,才恍然回神。 李山瞪他一眼,赔笑道:「四弟今科失利,等三弟成亲之后便回江西,想带些纸笺回去以作自勉……」 不等说完,萧砺已冷声道:「这里没有,往铺子里去买。」 李山早熟悉他的冷面孔,半点没放在心上,李桥却臊得面皮紫红。 他年纪尚轻,因为书读得好,不管在家里还是书院都是被人捧着的,何曾受过这种直截了当的拒绝,只差在地上寻个地缝钻进去。 杨萱自不会在外面驳萧砺的面子,况且她也觉得李桥这般盯着人看实无礼,遂对李山道:「等春桃出阁,会给她陪送几套纸笺作为嫁妆。」 至于春桃乐不乐意给他们,端看他们待春桃的态度了。 李山心知肚明,带着李桥离开。 三日后复考,李山不出意外地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天南地北共三十位佼佼者站在殿前,有老又少,有黑又白,大都身形单薄文质彬彬,李山的魁梧高大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第五十五章 丰顺帝一眼就看到了他,「报上名来。」 李山急忙行礼,「学生姓李名山,江西人氏。」 旁边已有人将他的答卷呈在丰顺帝面前。 万晋朝中,江西籍官员不少,几可与江浙一带媲美,丰顺帝并未当回事,可瞧见他的字迹,觉得有些熟悉,遂问:「听说坊间有种李山笺,与你可有关系?」 李山恭声道:「学生与醉墨斋东家相熟,听说她寻人作画刻章,学生不自量力斗胆一试,承蒙东家不嫌弃,便将就着用了。」 丰顺帝浅笑,再仔细瞧一瞧,觉得他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挺顺眼,又问:「观你体态颇为健硕,可曾习武?」 李山答道:「未曾习武,但素有晨跑的习惯,多少有些力气,倘或朝廷需要,愿弃笔从戎保家卫国。」 丰顺帝龙颜大悦,连连点头,「好,好!」 李山会试第二十三名,复考升了三个名次到第二十名,殿试过后,御笔亲批为第八名。 榜纸公布出来,李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着数了好几次才确认。 李桥得知,心里若有所思。 他是学子,对历年科考多少有些了解。往年殿试过后,名次会有所变动,但通常变动不大,上下差两三个名次,除非有惊世骇俗的口才打动天子,才能有大变化。 而李山竟然连升十五名。 要说跟醉墨斋毫无关系,那绝对不可能。 当下对杨萱更是刮目相看,连带着对尚未过门的堂嫂春桃也起了几分敬畏之心。 二叔跟二婶娘有心让三年后的李桥也能沾点光,更使出浑身解数,把亲事操持的周到体面,给足了春桃面子。 三日回门,春桃见到杨萱便跪下了。 杨萱忙拉她起来,「都是李家三奶奶,要当家理事了,别动不动下跪,得把威风立起来。」 春桃唇边带笑,眼里却含着泪,「就是以后成了太太夫人,那也是姑娘的丫头。」 「可别这么说,」杨萱笑问,「这两天过得可习惯?三爷的婶娘一家待你可好?」 春桃答道:「很客气,敬茶时候包了很大的封红,李桥也很客气,张口闭口嫂子嫂子的叫……我知道他惦记着纸笺,我要不要送给他?」 杨萱道:「不用急,等他定下回程再说,这几天先让他到醉墨斋碰碰钉子,纸笺可不是想买就能买到手的。」 春桃重重地点了点头。 将春桃嫁出去,杨萱算是了结一大桩心事。 李山从中牵线,给杨桂寻了间行正书院。之前杨桐所在的鹿鸣书院不可谓不好,但那是针对即将科考的大童而设,课程完全是科考相关。而行正书院则针对七到十一二岁的小童,除去必读书目外,多教导德行修养外加琴棋书画等科目。 杨桂没有资格科考,到行正书院正合适,但对薛大勇就有点不实用。 李山有心另替他寻一间,薛壮不乐意,还是希望薛大勇能够跟杨桂在一起,杨萱乐得杨桂有个伴,仍旧将薛大勇接来跟杨桂同吃同住。 四月中,梨花杏花尽都开败,紫薇花刚刚坐出花骨朵,辛渔跟辛三太太带着辛平进京操办杨萱的亲事,仍旧住在西跨院。 杨萱对春桃的嫁妆上心,对自己的却没太在乎,除去缝好了两人的喜服、做了新房铺陈的被褥之外,再没有特意置办什么。 而萧砺每天早出晚归,就是个不管事的。 辛三太太便有些生气,特意等在门口,见萧砺回来直接将他请到西跨院,问道:「阿砺啊,你跟阿萱眼看都要成亲了,这聘礼没见到,嫁妆也没置办,你们俩到底怎么想的?」 萧砺根本是两眼一抹黑,「我的俸禄都给萱萱了,家里银钱也是她管着,舅母跟萱萱商量着,怎么办都成。」 辛三太太更是来气,「聘礼没有倒罢了,嫁妆单子不能不写,这是姑娘家的私产,以后要传给儿女的。」 萧砺略思索,答道:「那就把家里财物都写上,器具摆设、小沟沿的地跟房屋……这座宅子别写。」 辛三太太挑眉。 萧砺续道:「这是杨家祖产,以后要留给阿桂,还有大兴田庄,也是阿桂的。」 辛三太太心里宽慰了些,问道:「这里留给阿桂,那你跟阿萱呢,就没处宅子?」 「正在看,」萧砺应道,「这一两年肯定买,就是寻到好地角的宅子不太容易……再过阵子看看,能不能从朝廷手里买一处下来?」 辛三太太点点头,「买宅子确实不容易,但不能不买。你们应该有个住处,阿萱也得有座陪嫁的院子,日后好有个容身之处。」 这是江南大户人家嫁姑娘的做派,陪嫁房子以备着将来和离或者大归,而娘家兄弟不容人,这样姑娘还能有地方可去,不至于流落街头。 萧砺道:「舅母放心,不管几时,只要买了房屋肯定会写在萱萱名下,现在女子也可有私产。家里东西都是萱萱的。」 辛三太太这才露出笑颜,转天便在家中四处走动,将家具器皿屋里摆设全都记录在册,再加上杨萱原有的两匣子金银首饰、刚买的几十匹布,林林总总记了七八页。 等记录完整,辛三太太交给辛渔过目。 辛渔翻看两眼,道:「你爱护萱萱是好事,可也不能做得太过,这其中不少是姑爷的银子,别都算在萱萱头上。」 辛三太太道:「姑爷没说什么你倒先编排起我来了,这都是姑爷应许的,我这会儿当个恶人替阿萱多挣点东西,总好过以后让阿萱被欺负……这样看起来嫁妆也挺体面的,只是东西都用着,要不都腾出来在外面转一圈再抬进来?」 辛渔笑道:「还不够你折腾的,成亲之后你抬腿走了,让萱萱跟在后头再收拾?」 辛三太太叹口气,「那写了嫁妆单子有什么用,没法显摆出去?我替阿萱争,不也是为个面子?」 辛渔道:「你呀,就是不懂变通。我昨天跟铺子罗掌柜商议了,成亲前三天在醉墨斋举办个赛诗会,凡有诗作都挂在醉墨斋墙上,编上数目字,到时候请十名进士为仲裁,得票最多的三人可得龙章纸笺一套,次一等者得文房四宝一套,凡有诗作者购买铺子货品均可让利三分。」 辛三太太撇下嘴,「铺子倒是热闹,可家里呢?冷冷清清地就成亲了?」 辛渔又笑,「怎么能冷清?姑爷说从下属中挑八个身板壮实面目俊俏的军士,再请个礼乐班子,每隔两个时辰就敲锣打鼓,军士们拿着笸箩往外撒钱,我都怕人太多把院墙挤倒了,你却嫌冷清。」 辛三太太想一想,开口道:「那就这么办吧,你记得多换些铜钱,撒少了不过瘾。」 成亲的章程总算定下来了。 杨萱非常满意,这样既热闹又不折腾,否则真按萧砺所说沿着皇城走一圈,她岂不被热死? 五月中,在范直的暗中运作下,萧砺花费八千两将武定伯府买了下来。 武定伯府位于积水潭附近,地角较之南薰坊金贵得多,而且又是座两路五进大宅院,算得上相当便宜。 第五十六章 只可惜宅子刚被查封,里面满地狼藉,成亲前根本收拾不出来。 大热的天,杨萱也不想挪动地方,便仍住在榆树胡同。 辛三太太这才知道萧砺的身世,私下对辛渔道:「先还以为姑爷只是一介武夫,没想到竟是勋贵出身……要是能袭爵就好了,阿萱就成伯夫人了。」 辛渔道:「勋贵看着高高在上,可勋贵有勋贵的苦,圣上登基这两年可尽是拿着勋贵开刀了。依我看,倒不如这么安安生生地过。」 辛三太太深以为然,低声道:「依我看,扬州那边的书院也不用像先前那么惹眼,咱们先尽着自己子弟教,三代之内总能教出几个有出息的。」 夫妻俩人窃窃私语,说了半夜的话。 五月底,萧砺陪杨萱回了趟大兴,在杨修文夫妻坟前烧纸上了香,回来之后就紧锣密鼓地操持亲事。 离成亲还有两天,辛媛抱着闺女过来了…… 因没料到辛三太太在此,辛媛面色变了几变才开口招呼,「三婶娘。」 辛三太太面色也淡淡的,唤声:「张奶奶。」借口去厨房,撩帘离开。 杨萱心中纳罕,却不好多问,伸手接过奶娘手里的襁褓,「让表姨瞧瞧咱们的静姐儿,哎呀,真漂亮,相貌像爹。」 辛媛凑上前,笑道:「跟她爹爹一模一样,也是像祖母。先前婆母知道是个姑娘,面上不露心里却不得劲儿,等生出来一瞧,傻眼了……再怎样也不能不喜欢自己,真正是把静姐儿疼在心尖尖上。我原本想早几天过来,婆母非不肯……还好相公亲自去接我们,要是赶不上你成亲,我跟他一辈子置气。」 杨萱嗔道:「哪里那么大气性,还一辈子置气?咱们俩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既知道你不得自由,怎可能怪罪你?你还是好好孝顺公婆才对,家里有长辈,省多少心事。」 辛媛嘟着嘴,「原本婆母就应允我百天之后来京都……」瞟一眼奶娘,下面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杨萱其实已经预料到,辛媛固然被张太太照看得无微不至,相对来说,也失去了自己做主的权利。 先前张太太管束着两人的房~事,现下又给孙女儿取名为「静」,可见张太太对辛媛话多性子跳脱并不是特别满意。 若是辛媛将闺女留在真定,张太太被孩子牵绊着兴许能放开手不管辛媛和张继,就只怕辛媛不舍得女儿,仍是要回真定。 时候一久,夫妻情淡,张继免不了会在京都另纳一房小妾照顾生活。 想到此,杨萱遂问:「你以后要住在京都还是回真定,咱们许久没一起玩了,不如中元节到护国寺听经?」 辛媛犹豫不决,「我也说不准,待会儿跟相公商议下,商议好了给你写信。」 杨萱笑着道声好。 辛媛取出只匣子递给她,「给你的添妆。」 「是什么好东西?」杨萱笑盈盈地打开,见是支赤金梅花簪,梅花花心镶着粒小小的红宝石,遂赞道:「很漂亮,多谢阿媛。」 辛媛慢慢红涨了脸,「来时仓促,东西都在真定。」 言外之意,她的首饰也是张太太保管着。 杨萱真正是惊讶了,脸色却不露,仍是笑着,「这支簪我很喜欢,你几时再帮我配一对耳坠子就更好了。」 辛媛点头应道:「好!」 两人叙过一阵话,蕙心进来回禀说前院张继那边刚喝完了茶。 就是说,辛媛该走了。 杨萱将她送到角门,亲眼看着她坐上马车才回来,而辛三太太已经坐在厅堂摆弄着那只梅花簪,语气很清淡,「这是她给你的添妆?」 当初辛氏给辛媛的添妆是一整套赤金头面和一整套珍珠头面,私下里还给了上千两的银票。 可那会跟现在的情势不一样。 杨萱叹一声,「阿媛不得自由,一应物品都是婆母管着……早先我极羡慕她能够嫁个好人家,现在想想,各有苦衷吧。」 辛三太太默了默,道:「那会儿你三舅舅记挂着你们俩,月月往京里写信,你倒是回得勤,阿媛只言片语都没有……先后上门两次,也都碰了软钉子,面都没见到……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都是别人家的人了,不待见我们这种罪人家眷也是正常。」 杨萱替辛媛解释,「阿媛一向没心没肺的,兴许是张太太……她是严伦的女儿,性情上的确跟咱们不太合得来,可为人却是极端方的。」 「也是太端方了吧。」辛三太太面上现出几分讥刺,将金簪仍旧放回匣子,「好在咱们不缺银子,也不打算攀附这门富贵亲。没有亲戚,照样操持得热闹。」 杨萱抿了嘴笑,「还得感谢舅母,足足忙碌了一个多月。」 辛三太太道:「等回门过去我就走,再不走怕姑爷要撵我了,没得在这里给你们碍眼。」 「哪里有?」杨萱忙道,「我们都巴望三舅舅跟舅母多住几天,能一直住着最好了。」 辛三太太欣慰地叹一声,「看着你出嫁,我们真是放心了。姑爷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你得敬着他多照顾他,眼下说起来是你铺子赚钱,可要是没有姑爷,大把的人想伸手捞一把。」 杨萱重重点头。 她一直都知道,是程峪帮她开的铺子请的掌柜,是钱多跑里跑外地张罗,是范直在丰顺帝面前替她敲边鼓。 没有萧砺和他的亲人,她什么都做不成,只能靠每年收租钱勉强度日。 转过天,应该是发嫁妆的日子,醉墨斋开始举行赛诗会。 罗掌柜本以为铺子每天大概能接待一百多客人,除开一些在诗词上不拿手的,能有五十多首诗就不少了,没想到消息传出去,头一天就有将近两百人捧着诗作过来。 醉墨斋不过立锥之地,哪里有地方悬挂那么多诗词,钱多出主意把诗作挂到小沟沿去。 李石盖了三座三进宅院,只有他住的那座认真收拾摆上了家具,其余两座都只是大白墙,空旷得很,整个院子都可以挂。 正值盛夏,水塘里莲叶田田,池塘边杨柳堆烟,周围还有成片才种上的桃树。 而排列整齐的典房便坐落其旁,幽静雅致。 众位文人吟诗作赋之余,对典房也产生了兴趣,纷纷打听如何租赁,租金几何。 李石忙得脚不点地,索性请李山写出个告示,贴在门口。 榆树胡同也忙乱不堪。 春桃跟文竹早早就过来了,指挥着丫鬟婆子把煎好的双喜字贴在门窗上,邵南邵北腿脚伶俐,爬到树杈上系红绸布。 辛三太太摇着团扇四处溜达,看哪里要挂红灯笼,哪里缺双喜字。 相较她们,杨萱手里捧只甜白瓷的碟子,一块一块叉着西瓜吃,悠闲得几乎不像新嫁娘。 待到暮色四合,吃过晚饭,辛三太太怀里揣本小册子轻手轻脚走进正房,对杨萱道:「明天就成亲了,咱们女人早晚都得有这一遭,没什么大不了的,眼一闭忍过头两回就好了。」将小册子塞到杨萱枕头底下,「原先我娘给我压箱底的,你临睡前翻一翻……不用害臊。」 再不多话,做贼般溜走了。 第五十七章 说是让杨萱别害臊,自己却先红了脸。 杨萱抿嘴笑笑,盯着枕头看两眼,轻轻将册子拿出来,刚翻开两页,萧砺披着满头湿发进来,目光落在杨萱手里册子上,立刻发射出晶亮的光芒,「萱萱,咱们一起看。」 「谁让你看了,这是明天夜里才能看的。」杨萱被捉个正着,脸颊涨得通红,忙合上书往枕头底下塞,怎奈她力气不如萧砺大,仍是让萧砺抢在手里。 萧砺拿银簪将烛光挑亮,在杨萱身旁坐下,「就差一天,咱们今儿先看看,省得明天浪费工夫。」慢慢翻开书页,低笑声,「这个咱们试过了。」 画面上,男人盘膝而坐,女人坐在他怀里,男人一手搂着女人亲吻,另一手探在她裙裾之间。 杨萱猛地侧过头。 这个姿势他们的确试过,就是前几天在田庄的时候。 她刚来过小日子,让姚兰烧了热水洗浴,萧砺自告奋勇帮她绞头发,头发不曾绞干,两人便抱在了一处。 自打辛三太太进京后,两人就没腻歪过,隔了一个多月,都有些想法,搂搂抱抱中险些动了真章。 还是萧砺悬崖勒马,出去冲个冷水澡,灭了念头。 想到那天,杨萱既是羞又隐隐含着期待,粉色的脸颊被红烛映着,更显柔媚娇艳。 萧砺咧开嘴,无声地笑笑,翻两页,揽过杨萱肩头,「萱萱,明天夜里咱们先试这个,再试这个,」再翻两页,「后天试这个。」 杨萱偷眼一瞧,却是女人俯在窗前,青丝如瀑遮住了大半身体,而男人正站在她身后。 杨萱一把抢过册子,咬咬唇对萧砺道:「赶紧回你屋里,要不……要不我就唤人了。」 看她真正动了恼怒,萧砺忙站起身,飞快在杨萱腮旁亲了下,「我过去了,明天陪你一起看。」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杨萱「哼」一声,吹灭了蜡烛。 有风从洞开的窗棂吹进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又有隐约的说话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感受到那人话语中的轻快与欢喜。 杨萱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明天她就要和萧砺成亲了。 想到适才惊鸿一瞥看到的图画,杨萱感觉脸颊热得发烫。 原先她有多抗拒成亲,现在就有多期待,她想跟萧砺敦伦,想尝试那些叫人心跳加速的姿势。 翻来覆去好半天,终于阖上了眼。 第二天,杨萱睡到天色大亮才醒。 辛三太太不但没有催促她起身,反而温和地说:「再睡会儿,不用着急,吉时在黄昏,有得是工夫。」 杨萱摇摇头,「昨天睡得早,已经睡足了,待会儿兰心她们还得收拾屋子。」 虽然没有发嫁妆,但喜房总是要铺陈的。现在她铺的褥子、枕的枕头都要换成大红色,桌子上要铺大红桌布,椅子上要搭大红椅袱。 辛三太太笑道:「那就起吧,姑爷老早就出门了,大喜的日子也不说待在家里歇歇。」 杨萱穿好衣衫,略略拢了把头发,跟辛三太太一道用早饭。 刚吃完,就听外头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孩子们的欢呼声,笑闹声。 伴随着这喧闹,萧砺大步走进来,笑着解释,「外头正撒钱,阿桂他们都抢铜钱呢。」 杨萱惊讶地问:「不是说辰正开始,每两个时辰撒一次,这会儿刚辰初吧?」 萧砺道:「舅父既然要办就办得热闹些,从辰初开始,每个时辰都撒钱,一直到酉时。」 杨萱见他额角沁出一层细汗,忙找帕子给他擦拭,一边默默地盘算:从辰初到酉时是六个时辰,得撒六次钱,一次至少也撒出去几千枚铜钱,太少了不好看。 遂问:「家里铜钱可够?」 萧砺笑答:「舅父兑换了四百两银子的铜钱,周遭两个钱庄的铜钱都兑出来了,足足盛了十二只箱笼,还有好几只笸箩。」 一两银子换一千文,四百两银子就是四十万个铜钱。 别说撒六次,就是撒十六次也足够。 杨萱抚额,「这也太铺张了。」 萧砺道:「忆夏她们连夜包封红准备到大街上发,只要路过之人说声恭贺咱们两人新婚,就能得一只封红,里面盛着六枚铜钱。」 杨萱嗔一声,「你也不拦着三舅舅?」 「拦不住,」萧砺面带无奈,「舅父说他就你这一个姑娘,总得办得体面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封红,「我一早去给义父磕头,义父说他不方便过来,这是给你的,让你写在嫁妆里。」 打开瞧,里面是张银票,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楚,纹银八千两。 杨萱愕然,「这么多?」 萧砺笑道:「义父说你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多点银钱留着傍身,又说现下铺子里主要靠圣上的龙章纸笺盈利,这并非长久之计,笔墨铺子再赚总归有限,还是买地为好……对了,义父说这见面礼不是白给的,让你给大哥和九弟张罗亲事。」 杨萱轻笑,「就知道义父最会算计人,不过大哥稳重九弟机灵,都是能干的,不管谁嫁过去都是福气。九弟在小沟沿住着挺宽敞,大哥租赁的屋子倒是太窄巴了,几时给他置办处宅子才好,不必太大,有个两进院也成……要不这银钱给大哥置房子好了。」 萧砺亲昵地亲亲她发髻,「你倒是花钱散漫,不过大哥未必能要,要不就投在九弟的酒楼里,算是咱们三人合伙。」 杨萱笑道:「原本就是合伙,我出了地,九弟说算我一成利,现在再出四千两银子本钱,不要他的利就是。」 萧砺点头应好。 两人正商议,兰心跟蕙心抱了铺盖进来,笑道:「大人跟姑娘暂且到西屋坐,我们把喜房铺好。」 萧砺牵起杨萱的手走进西次间。 西次间的西墙开着窗,正对着西夹道,又有一片青葱的翠竹,竹叶婆娑,清风徐起,清凉宜人。 杨萱心生感慨,「我爹善吹箫,我娘弹得一手好琴,有两年中秋节,他们坐在窗前吹奏《长相思》,听得人心向往之。」 萧砺默一默,开口道:「我现在开始学习吹箫,来得及吗?」 「谁让你学了,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感而发,」杨萱俯在他胸前浅笑,忽而又推开他,嫌弃道:「你身上真热,火炉子似的,离我远点。」 萧砺做恼怒状,「真没良心,倒春寒的时候是哪个非要跟我一起躺着,这会儿竟嫌弃人?」 杨萱「咯咯」笑得开怀。 不大工夫,外头又响起鞭炮和锣鼓声,萧砺笑道:「你要不要去看热闹,肯定谁也猜不出你是新娘子。」 杨萱极是心动,三两下将发辫绾成个双丫髻,抻抻身上罗裙,跟在萧砺后头出去。 门口满地鞭炮屑,礼乐板子穿玄色裋褐,腰间一色的大红腰带,头上戴着大红头巾,正起劲地吹奏着《喜洋洋》,六个穿鸦青色箭袖长衫的军士,一手端着笸箩,一手不停地撒着铜钱。 足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的胡同里,挤满了来捡钱的人。 第五十八章 尤其杨桂跟薛大勇最欢实,两个手里各攥个布口袋,差不多已捡了半口袋的铜钱。 萧砺俯在杨萱耳边道:「大哥、刘庭还有七弟九弟他们都来了。」 杨萱往人群里望去,程峪仍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显得格格不入,而刘庭仗着腿脚灵便正满地捡钱,钱多看见她,忽然大喊一声,「恭贺萧大爷杨姑娘新婚!」 忆秋笑着塞给他一个封红,「这位爷,您已经得了封红,再给您一个配成双。」 旁边人有样学样,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响成一片。 忆秋再没分发封红,而军士们却连着扬撒了好几把铜钱。 吃过午饭,杨萱细细地沐浴过,换了嫁衣。 全副夫人请得是先前椿树胡同隔壁的王太太,文竹成亲时就是让她帮着梳头绞面。 王太太刚开始还有些拘束,可看到杨萱,笑容便洋溢在脸上,「早知道杨姑娘跟萧大人是天生的一对,这下终于成亲了。」又对文竹道:「进门时候瞧见你家小子了,有半岁了吧,长得真结实。」 文竹笑道:「都是托您的福,差不多八个月。」 王太太对杨萱道:「姑娘今年成亲,明年这个时候也抱个娃儿。」 杨萱落落大方地道:「借您吉言。」 萧砺在西屋,也让李石跟春桃帮忙换上了喜服。 拜堂就在正房的厅堂举行,李山自告奋勇地充当司仪。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因萧砺跟杨萱两方爹娘都故去,辛三太太不愿让他们触及这伤心事,没有摆空椅子,也没有放灵牌,只让他们对着上首虚位拜了拜。 紧接着,夫妻对拜之后,被簇拥着进了东次间。 此时天色已暗,东次间燃着大红色的龙凤喜烛,映得周遭喜气洋洋。 王太太让萧砺掀开喜帕,让两人喝了合卺酒,再唱过撒帐歌,便由辛三太太陪着到外院吃酒了。 屋里只剩下一对新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杨萱「噗嗤」一笑,低声开口,「大人穿红色很好看,就是有些不太自在,衣裳不合身吗?」 萧砺摊开手掌让杨萱摸,「手心里全是汗。」 杨萱问:「天太热了。」 萧砺摇头,「还好,就是紧张……刚才进屋,我还在想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杨萱忍俊不禁,「在自己家里有什么紧张的,而且也没有外人在。」说着站起身,「我伺候大人脱了吧,穿袍子就是热。」走近前,替他解了外衣,顺便把自己的嫁衣也脱了,又对着镜子把头上的钗簪步摇卸下,散开发辫,拿起梳子打算梳头。 萧砺接过她手中梳子,「我帮你梳。」 他本是粗粝狂放之人,因怕扯痛杨萱,动作却缓慢而小心。 杨萱瞧着镜子里面笨拙的他,唇角自然而然地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萧砺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竟敢嘲笑我……」不等杨萱反应过来,已伸手抱住她走到架子床前。 枕头上绣着鸳鸯戏水,被子上绣着并蒂莲花,而绡纱帐顶,一对对锦鲤正在莲叶间游玩嬉戏。 萧砺散开帐帘,掀开枕头找出册子,径自翻到昨天选定的那页,「先按这个来?」 杨萱羞红着脸,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烛光摇曳,透过绡纱后已经变得朦胧。 杨萱微阖着双目,任由萧砺将她的衣衫一件件褪去。 她如雪般的肌肤,如墨般的青丝,映衬着纯正的大红色,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萧砺跪在她旁边,慢慢覆下~身体…… 一夜征战,萧砺策马奔驰,攀高山下林海,终于抵达那处幽美之境,耕耘播种。 几回生几回死,几回情长几回气短。 汗消了又起,潮落了复涨。 不知不觉中,红烛燃尽,窗纱上隐隐显出晨阳的金色。 萧砺睁开眼,才要起身,头发扯动杨萱,她迷迷糊糊地唤一声,「大人。」 昨夜情浓之际,杨萱将两人的发结在一处,只要他醒,就会惊动她。 萧砺只好不动,柔声应道:「萱萱。」 杨萱转个身,靠在他胸前,呢喃道:「不想起,再睡会儿。」 萧砺搂住她肩头,像哄婴儿般,轻轻拍着,「还早,你接着睡。」而另一手却自有主张地沿着起伏的山峦滑下去。 「大人,」杨萱睁开眼,嗔道:「不要闹。」 声音里带着乍乍醒来的慵懒,而眉眼间,清纯混杂着妩媚,叫人心动。 萧砺身体一僵,长舒口气,凑在她耳畔哑声道:「还疼不疼?」 杨萱嘟起嘴,「疼……」 是真的疼,可随之而来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前所未有的安慰,以致于那痛全然被忽略,留着脑海里只有萧砺隐忍的汗水和他脸上因为冲破阻碍后忘形的欢愉。 她喜欢这种感觉,与他一起乘风破浪,与他一起云端漫步,与他没羞没臊地男欢女爱。 萧砺轻轻亲吻她的脸,低低道:「都是我不好,没控制好力道,今晚我再轻点?」 杨萱瞪他一眼,「不行,你答应过我,试两次要还是疼,以后就不碰我,昨天已经两次了。」 萧砺脑子迷迷登登的,一片空白,「我几时说过这么愚蠢的话?」 杨萱「哼」一声,「就是刚搬到这里来那天,你哄骗我嫁给你。」 萧砺终于想起来了,却是不承认,搂着杨萱耍赖,「萱萱定然听错了,我说试两次要是还疼,就多试几次,肯定就不疼了。前天夜里说好的,昨天要试两个姿势,但只用了那一个……」 杨萱要分辩,已被他堵住了嘴。 他如窖酒般醇厚的声音在她唇齿间响起,「萱萱,我的萱萱……咱们两个一直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好不好?」 杨萱被他吻得晕头晕脑,这句话却听得清楚明白,支吾着回答,「好!」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眼又是紫薇花开的五月。 萧砺成亲已经是第四个年头。 范直躬着身子低声对丰顺帝道:「萧大人昨儿就没来,今天又没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不是把朝事当儿戏吗?」 丰顺帝刚听侍读学士讲完《汉史》,闻言笑道:「萧爱卿喜得千金,已经告过假了。」 范直嘀咕道:「不是才生了个儿子,这又得了闺女?天天窝在温柔乡里,哪里还顾得了圣上?圣上太纵容他了。」 丰顺帝笑道:「生儿子是前年的事儿,隔了两年,家中再添丁也是正常。公公切莫太过苛责。」 去年,萧砺晋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上朝以及经筵侍讲时总随侍在丰顺帝身旁,跟范直接触的机会多了许多。 范直见萧砺升迁太快,隔三差五在丰顺帝面前给他上眼药,却总是被丰顺帝以各种理由挡回来。 范直心中暗喜,可面上对萧砺更是不假辞色,一副瞧不起他的模样。 自古帝王,并不希望跟随自己的人抱团。 底下人和睦,帝王很可能会在某些地方被架空,最好他们面和心不和,时常在帝王跟前揭对方老底,这样帝王才会知道更多隐秘之事。 范直深谙帝王心理,就经常指摘萧砺的所作所为,而萧砺沉默寡言,倒是从不曾说范直坏话。 第五十九章 也正因如此,丰顺帝对他愈加信重。 萧砺成亲后,范直再不允他去东条胡同,顺带着把程峪跟钱多也赶出家门,让他们自立家业。 也不许刘庭、小十一等人跟萧砺他们随意来往。 程峪他们倒罢了,萧砺依仗自己一身功夫,每当范直生辰以及除夕夜里,都会翻墙进去,隔着窗户磕几个头。 刘庭等人都知道,却不都说。 萧砺与杨萱成亲第二年,趁着春暖花开的时候搬到了位于麻花胡同。 武定伯府的牌匾自然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萧府。 萧府分两路,东路是五进五开间的大宅院,西路前半部分是花园子,后半部分是座三进三开间的院子,和两处一进小院落。 地方非常宽敞。 杨萱不舍得把榆树胡同的祖屋租出去,便将胡顺两口子留下看屋子,其余下人都带到麻花胡同,又另外买了二十多人以供使唤。 杨桂有了玩乐之处,每每下了学堂就跟薛大勇在花园疯跑,身体强健了,性子也开朗许多,终于有些男子汉的气概。 花园里有片松林,松林里建了座八角亭叫做闻风亭,萧砺在亭子四周清出一片空地。 每天临睡前,萧砺会来打两趟拳,杨萱或者在旁边快走或者坐在亭子里看。 然后两人手牵着手回正房梳洗歇息。 这种逍遥似神仙的日子过了小半年,杨萱过十七岁生辰时,查出来有孕。 隔年四月,生下长子萧如泰。 听到母子平安那刻,萧砺泪盈于睫,跪在杨萱床前久久不能起身。 成亲两年,他总是浅眠,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只到看见杨萱安安生生地躺在他身侧才舒一口气。 合对八字时候的蹊跷事情一直梗在他心里,让他觉得这桩亲事是他强行得来的,说不定哪天杨萱就会弃他而去。 尤其杨萱生产,他更是寸步不离,不管稳婆和杨萱怎么相劝,他始终不肯离开产房。 好在,期间虽有波折,孩子仍是平平安安地生了下来。 萧砺如释重负,既然菩萨能够赐给他一个孩子,肯定也认可了他和杨萱的亲事。 萧如泰长相跟萧砺毫无二致,性情也一样,天天木着脸,别说笑,就是哭也极少。 三个月之前,吃饱了睡睡足了吃。三个月之后,长了力气,自己「吭哧吭哧」地学翻身,翻过来就盯着炕上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瞧。 杨萱泛滥的母性根本没有用武之处,不免有些郁闷。 萧如泰说话说得晚,直到满一岁都不曾开口唤娘,可走路却很早,十个月的时候已经能稳稳当当地站住,十一个月就试探着迈步。 杨萱想扶他,他却甩开杨萱的手,自己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走到花园草地上,或是采花或是扑蝶,一耗就是大半天。 金秋九月,杨萱再度有孕。 太医走后,萧如泰盯着杨萱仍旧平坦的肚子看了半天,清清楚楚吐出两个字,「妹妹。」 杨萱大喜若狂,等萧砺送太医回来,迫不及待地告诉他,「阿泰说这次怀的是妹妹。」 萧砺向儿子求证,萧如泰旁若无人地玩着手上的七巧板,再没开口。 萧砺看着这张跟自己酷似的面容,惆怅不已,片刻笑道:「走,爹爹带你到花园玩。」 萧如泰「腾」地站起身,张开双臂。 「你这臭小子,」萧砺亲昵地点点他鼻尖,抱起他,大步走出去。 等到雪花纷飞时,太医再来瞧,诊出来果然是女儿。 杨萱把绫罗绸缎摆了满炕,打算挑几块布料给闺女做衣裳。每拿出一块布,就展开问萧如泰,「这个给妹妹好不好?」 萧如泰不说话,只点头或者摇头。 杨萱将得到儿子认可的单独收起来,另外的仍放回库房。 冬天天冷,杨萱不方便去花园,便在家里陪萧如泰玩七巧板,或者画了各式图画教他认识小动物。 有时候李石或者松枝过来,杨萱便带着萧如泰到花厅议事。大人们说话,萧如泰则瞪着小眼全神贯注地听,好似能听懂一般,毫不吵闹。 小沟沿的房屋已经完全盖好了,且半数以上都租赁出去了。 原先杨萱打算着是供穷人居住,没想到却是文人学子住得多,学子聚集起来喜欢吟诗作赋,连带着钱多的聚友酒楼也颇为兴隆。 李石距离聚友酒楼不远盖了间江西会所,专做江西菜,生意也还不错。 有酒楼便需要雇厨子雇伙计,还得每天采买菜蔬禽肉,小沟沿慢慢繁盛起来,再不是之前污水横流乞丐满街的模样。 丰顺帝轻车简从地去查看过一次,对小沟沿的现状非常满意,回宫之后便传唤户部侍郎和工部侍郎商议广渠门的整治之策。 商议结果便是由官府出面,将周遭大概三千亩地的百姓按照人头,每人发放五两银子,每间屋六到十两银子不等,让他们自寻住处。 腾出来的空屋,连屋带地按每亩十五两银子往外卖。 价格比起小沟沿贵得多,但是并不限制土地用途。 杨萱先下手为强,花费九千两银子买了六百亩地,李石跟随其后,买了跟杨萱相邻的一百亩。 地契拿到手之后,萧砺陪杨萱去看过好几次。 广渠门外鱼龙混杂,加上官府强制拆迁,百姓们固然得了银钱,却失去了安身之所,三五年内不愁吃穿,可若是找不到谋生的路子,难免不会聚众闹事。 他们跟李山和程峪商议过,决定跟小沟沿一样,拿出二百亩土地盖典房。这典房不像小沟沿那么精致,每户只两间正屋带两间厢房,当然租金也便宜,每年五两银子即可。 这样一亩地能盖八户院子,二百亩地差不多能容一千五百户居民安身。 至少杨萱与李石这边可保无虞。 杨萱跟李石走动密,同样来往频繁的还有秦笙。 秦笙在杨萱怀萧如泰时,嫁给了程峪。 先前,秦笙在灯市上跟杨萱匆匆见了一面,未曾说什么话就被秦太太拉走了。回家不久,秦太太就犯了病。 她并非急症,主要是因为秦铭抑郁不得志,几番托人都未能谋得一官半职。 之前秦铭掌管淮扬盐场几多风光,家门前总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现在却是门可罗雀,几乎都没人上门了。 秦铭苦闷之极,天天借酒消愁,将怨气发作在秦太太身上,而且连接讨了两房小妾以开解心怀。 秦太太既要忍着夫君的迁怒,又得忍着对小妾的嫉妒,偏偏两个姑娘都老大不小了,亲事还没有着落。 心中怨气郁结,身体便不好,隔三差五地生病。 秦笙看着家中如此,自责不已,天天在秦太太床前端茶端药,毫无怨尤。 转眼一年过去,又到了上元节灯会。 秦太太念及女儿的辛苦,便打发两个女儿去赏灯散心。 秦笙没有心情闲逛,只是惦记着或许能看到杨萱,连着两天在吃食摊子旁等,没等到杨萱,却见到了程峪。 连着两天,两人都吃的是荠菜馄饨,又都要了油酥火烧,而且桌子就在隔壁,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第六十章 程峪不认人,吃完了拔腿就走。 秦笙却把这张面孔记在了心里。 转年灯市,秦笙再次见到了程峪,还是荠菜馄饨加油酥火烧。 等到第三年灯市,杨萱怀着身孕馋白汤杂碎,萧砺陪她来吃,终于与秦笙碰了面。 同样也见到了来吃馄饨的程峪。 杨萱气秦太太逢高踩低,对秦笙却毫无芥蒂。 两人多年未见,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秦笙便主动问起程峪。 杨萱回答程峪是萧砺的远房表兄,尚未娶亲。 没想到隔天秦太太就递了帖子拜见杨萱,想请杨萱做媒。 秦太太着实着急,因为秦笙马上就要二十岁了,一时半刻都耽误不得,而程峪是进士出身,还在六部做官,实在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人选。 杨萱将秦笙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程峪。 程峪沉吟片刻道:「只要她品行端正能管好内宅即可,至于秦太太……她既嫁入我门,便是姓程,如果合得来就走动勤一些,如果合不来,逢年过节送份礼也就是了。」 除去被周路哄骗那段往事之外,秦笙再无其它错处,而且她性子好,又有一手好厨艺。 杨萱跟萧砺商议之后,说定了这门亲事。 两人二月里定亲,四月头上就操办了亲事,速度非常之快。 秦太太特地包了个大封红给杨萱,「还好有你,阿笙终于赶在十九岁出了阁,否则二十岁成亲说出去不好听。」 杨萱心安理得地受了。 秦笙觅得了好夫婿,可已满十八岁的秦筝仍是桩愁事。她跟自己的表兄暗生情愫私定了终身,就是当年送她猫的那个。 秦太太不待见这个远房表侄子,又架不住秦筝一往情深执意跟从,只得勉强应允。 可秦铭却死活不答应,无奈之下才道出,那位表侄子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他跟姑舅家的表妹苟合而生的儿子。 兄妹之间万万不可结亲。 当天夜里秦筝就绞了头发,要当姑子。 秦太太怎肯应,可秦筝硬是三天水米不沾,绝食以抗,秦太太只得将她送去京郊的庵堂清修。 秦太太原本身子都不好,被秦铭这一气,又被秦筝这一闹,卧床不起,终于未能熬过那个冬天。 杨萱得知后,心中感慨不已。 前世,想必秦筝也是因此才死活不嫁萧砺,而宁可削发为尼。 可是不嫁最好了,否则,如果知道萧砺前世成过亲,杨萱心里肯定也会梗着刺。 杨萱怀这两胎都很顺利,除去临生产时候身体笨重行动不便外,基本没有受罪,每天能吃能睡,尤其是怀第二个,食量大得惊人,身体也明显丰腴了许多。 天气转暖后,太医再来把脉,非常委婉地说:「萧夫人要多走动走动才好,否则胎儿太大,生产时候不免受苦。」 萧砺如闻圣音,每天早晨陪着杨萱走半个时辰,黄昏再走半个时辰,又吩咐兰心看着别吃太多。 新来的厨子姓张,张婆子最擅长炖肉,炖出来的肉香得能让人咬掉舌头。 自从萧砺发话,张婆子便停了大鱼大肉,将时令菜蔬准备得多。 杨萱解不得馋,嘟着嘴生闷气。 萧砺搂着她柔声宽慰,「萱萱且忍忍,等生下闺女,想吃什么做什么,想吃多少做多少。」 杨萱俯在他胸前哼哼唧唧,「我等不了,现在就想吃猪耳朵,还想吃酱猪脚,馋得难受,肚子疼。」 开始是假哭,哭着哭着就真的落了泪。 萧砺最瞧不得她落泪,不顾天黑,骑马出去买回来二两猪耳朵,细细地切成段,加酱油陈醋用黄瓜丝凉拌了。 杨萱终于解了馋,笑得眉眼弯弯。 萧砺见她欢喜,唇角不自主地翘起来。 杨萱馋归馋,却并非没有成算,离产期尚有半个月,便主动减了食量。 只是天气炎热,她身子又笨重,稍走几步就出汗。 萧砺随身带着帕子,时不时地替她擦拭,待到回屋,又亲自兑水伺候她洗浴。 杨萱年近二十岁,青涩已然褪去,开始显露出成熟的韵味。 尤其因为怀着孩子,身体饱满得像是熟透了的水蜜桃,让人垂涎欲滴。 萧砺情动难耐,又怕伤着孩子,只苦苦忍着。 成亲四年,杨萱脾气见长,性子像孩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而萧砺却日渐沉稳,先前外露的戾气尽数敛去,眉间一片平和。 杨萱爱极了现在的他,做几下针线,就忍不住侧头望过去,视线黏在他脸上,舍不得移开。 萧砺便合上手里兵书,抱起她往床边走,「睡觉。」 虽然不能共赴云雨,可是能互相搂着,彼此拥着,发丝缠在一处,气息混在一起已然满足。 五月初三,天空阴雨连绵,牛毛般的细雨斜斜地落下来,沾衣不湿。 杨萱卯初时分开始发动,萧砺全程留在屋里陪她生产,未正三刻,生下了六斤四两的闺女。 闺女「哇哇」大哭那刻,阳光正透过云层照射下来,照着杨萱满头满脸的汗水。 萧砺拧了热热的帕子替她拭汗,柔声道:「雨后初晴,给女儿取名叫萧初晴好不好?」 他眼底仍然透着红,手背上星星点点全是她方才用力掐出来的指甲印儿。 杨萱握住他的手,在脸颊上贴了贴,点点头,「好!」 稳婆将婴儿包裹好,抱出去给众人看,「是个千金,萧大人已经给娶了名字,叫初晴。」 院子里站着文竹夫妻、春桃夫妻、程峪夫妻还有钱多夫妻。 去年是正科,李桥再度下场应试,二叔跟二婶娘带着闺女李娇也一道进了京。 李桥考中第一百三十五名。 程峪帮忙给他在六部活动了一个差事。 二叔在聚友酒楼摆席面答谢程峪,钱多很爽快地免了饭钱,分文未收。 李石跟钱多素有来往,知其品行不错机灵能干,而且钱多跟程峪和萧砺关系颇为密切,便替李娇跟钱多牵了线。 二婶娘觉得钱多没有功名,不太满意,二叔却实打实瞧中了钱多的爽直性子,再加上李山从中说和,这门亲事就成了。 去年四月定下的亲事,今年三月的婚期,现在钱多跟李娇正好得蜜里调油,听说杨萱生产,两人手拉着手就过来了。 见稳婆抱出婴儿来,众人忙围上前去瞧。 萧初晴却不像萧如泰那般淡定,咧开嘴,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稳婆笑道:「晴姐儿一把好嗓门,中气足着呢。」一边轻轻拍了拍襁褓。 萧初晴得到了安慰,抽泣两声,阖上了眼。 刚生出来的婴儿不能在外面待太久,稳婆抱着襁褓便要进屋,刚探进头,瞧见萧砺正跪在床边,双手捧着杨萱的手,目光痴痴地凝在杨萱脸上。 而杨萱面带笑容,温柔地回视着他。 视线执着地缠在一处,眼里心里再没有其他人……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娇娘敛财 卷一》作者:澐晓 02、《娇娘敛财 卷二》作者:澐晓 03、《娇娘敛财 卷三》作者:澐晓 04、《娇娘敛财 卷四》作者:澐晓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