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有本难念的经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白马寺在凤都城外十里的香山之上,是一座自大佑开国时期便兴造的大型寺院,一年四季都香火旺盛。据说从前在寺院里面解签的老头,因此发迹,在凤都郊外购置了农庄,富甲一方。人们都说,白马寺的香油钱一点儿也不比每年全国的税收逊色。 现任主持空禅被皇帝钦点为国师,是大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能够自由出入皇宫的和尚。白马寺因此被称为国寺,傲视四方的寺院,更加吸引香客。 荀香依照圣旨,轻车简从,来到香山脚底下。 她从马车中钻出来,抬头看了一眼山上的寺院,忍不住「哇」了一声。漫山青翠,怪石嶙峋。云雾之中的山寺,庄严肃穆,仿佛天上宫阙。山道上,遍布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在缓慢地向上移动。 半山腰有一处烟雾极盛,荀香手指着那处问绿珠,「那里着火了吗?」 绿珠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姐,那是半山腰供的山神庙里的香火。」 「哇,这么大的烟,得有多少的香火啊?」 「小姐有所不知,这里的香火和正殿前的香火比起来,不值一提。」 「快快,我们上去看看。」荀香抓着绿珠就要往上跑,面前突兀地横出一只手臂来,接着是罗永忠的声音,「太子妃,请从小路上山。」 「为什么好好的大路不走?」 「太子特意交代,人多路窄,容易有意外。还是走寺僧专用的小路比较安全。」 荀香心中虽不满,但知道罗永忠跟顺喜一样,是淳于翌最忠实的心腹。她只要稍稍表现出一点点的不顺从,打她小报告的文书一定会飞奔去承乾宫。 昨夜,淳于翌特意来瑶华宫列了三个大项八个小点总共二十四条规矩,要她务必牢记,不要有损天威。她自然是听得昏昏欲睡,其结果就是被太子殿下用极其惨无人道的手段,强迫记忆了。 她还记得昨夜睡梦之中,那二十四条规矩变成了二十四个小人,追着她一路翻山越岭地到了敦煌,最后她忍无可忍地用长枪把它们都给解决了。 天亮的时候,她被绿珠强行从被窝里面拖了出来,浑身酸疼,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第一条,不得躲懒耍滑,每日卯时起……」 那时,床上传来了一个低低的笑声,她惊得一下子清醒了。 「你,没走?」 床上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嗯,睡得很香,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这个时辰。」 荀香咬牙切齿,「被你害得我差点误了时辰!违抗圣旨要被砍头的!」 男人撩开帘帐,露出一个迷倒终生的微笑,「有人不是抱怨一个月吃不了肉么。索性一次性吃个够,省得如此恋恋不舍。爱妻,昨夜滋味 如何?」 荀香握紧拳头,目露凶光,「太子殿下,你当绿珠是空气吗!」 绿珠连忙说,「小姐放心,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殿下,您可以继续。」 「继续个头啊!」荀香暴跳如雷。 某人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心情像是很好。 当上山的时候,绿珠同样提到,「小姐,奴婢觉得今天殿下的心情好像很好。」时,荀香腾地烧起了满腔的怒火。 他心情能不好吗他?昨夜把她变着法地折腾了个半死,还软磨硬泡地要她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她今天早上起身的时候,就像被马拖着跑了十几里,快散架了!! 因为是被罚,照例不能有太多的随从和行李。但……荀香望了一眼下面的山道,看见几个禁军在吃力地搬几个大箱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太子这是做好她长期呆在这个寺院的准备了么…… 古寺苍松,古老的钟声响彻整个山头。倦鸟知返,轻云出岫。 空禅帅僧众在寺门前迎接,进香的香客则全被拦在山门前。 荀香学着空禅的模样,立掌言道,「空禅大师,此次我替父皇来寺中祈福,去太子妃之尊,众师父要视我为寺中的俗家弟子。您佛法精深,善言德行。我所行有不善之处,还望海涵。」 绿珠闻言一愣,随即想到这必是昨夜「特殊」教导的结果,不由得一笑。 空禅颇为慈眉善目,俯身道,「太子妃有礼了。贫僧及寺中僧众不敢谈佛法精深,只是略有修为而已,更不敢视太子妃为俗家弟子,这于理不合。但贫僧定当尽力为太子妃传道解惑,请您安心住下。」 荀香等人跟着空禅进入白马寺,听空禅介绍了三处正殿,钟楼,厨房和厢房。荀香所住的厢房独门独院,环境很是清幽,布置得也与一般寺中的不同,倒像是客栈里的天字号房间一样。 荀香忍不住问,「大师,白马寺也做生意吗?」 空禅微笑地看着荀香,「太子妃此言何意?」 「嘿嘿,我的意思是这么好的房间,不像建在寺里的。」 空禅心领神会,「因平日里常有贵人到寺中小住,顺道与贫僧谈论佛法。寺中为了众僧的修行,厢房多布置简陋,怕慢待了贵客,所以特意辟出了这样的一处院落。太子妃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谢谢大师了。」 空禅颔首道,「那贫僧便不打扰您休息了。明日大雄宝殿见。」 「好,您请!」 荀香坐在房间里发呆,绿珠忙着收拾行李,罗永忠则命令禁军把东西搬进搬出。 「绿珠,你说空禅口中的贵客是谁呢?」 绿珠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贵 客只是泛指,并不一定是一个人。空禅大师的名声远近遐迩,不止是大佑的人会来请教一二吧。也许南越,大梁,甚至中原以外的国家,也会慕名而来。」 「哦。」荀香点了点头,随手打开脚边的一个箱子,大叫了一声。 绿珠连忙走过来,「小姐,怎么了?」 「你看看,《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四书五经全齐了!臭太子连我当尼姑都不放过我!」 第2章 绿珠也忍不住笑,「太子这是用心良苦。就说刚才小姐在空禅大师面前说的那几句话,真有大家闺秀之风呢。」 「谁愿意当谁当,反正我不是。」 「小姐将来还要母仪天下的。」 「活不活得到那时候还另说呢。」 「小姐!」 「好好好,反正你们就是不爱听实话。」 绿珠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书拿出来,一本本地放入书架,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收拾停当,罗永忠便率禁军告辞离开,只留下几个人在寺中护卫。本来在寺中修行是不需要护卫的,这几个人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太子的眼睛。 其实绿珠也不用跟来清修,但她坚持要跟着荀香,所以淳于翌只得又偷偷地徇私了一回。 俗话说山中一日,人间百年。虽然着实有些夸张,但每日吃斋念佛,诵经打坐,如此不过三日,荀香已经觉得像一生那么漫长了。 初到白马寺的新鲜好奇,全都化成了浓浓的哀愁。她每日坐在大雄宝殿里有口无心地诵经,跟佛祖两个大眼瞪小眼,快把他头上有几个卷卷都数出来了。 等到早课结束,便是打扫。寺中的僧侣碍于她的身份,不敢派太重的活儿给她,只是拿个扫帚让她打扫庭院。可纵使是这样,她也已经心生厌倦,恨不得把扫帚一摔,下山离去。 绿珠本来要帮忙打扫,可是每日都有两个禁军拿着小本本在旁边记录,荀香怕被打小报告,更怕被淳于翌「收拾」,所以仍旧坚持着。 这一日午后,荀香正在打扫庭院,听正走过身旁的两个小僧在聊天,「后山那对男女,真的是……?」 「是啊,我刚才打柴下来……啧啧,现在的姑娘真是……」 荀香每日青灯古佛的,都快要被闷死了,听到小僧的议论,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眼看小僧就要走远,荀香立刻给绿珠使了个眼色,绿珠会意,上前拦住小僧,「两位小师父请留步。」 小僧俯身道,「女施主有何吩咐?」 「刚才你们说后山有一对男女,怎么了?」 小僧甲一听,脸颊有些飞红,「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 礼勿言。」 绿珠摆手道,「小师父误会了。我只是一会儿要去后山拾些柴火,怕有不便。」 小僧乙看了看四下,低声道,「劝施主最好别去。那男女似在行苟且之事。」 「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那两个人身份特殊,好像是宫中之人。山路有禁军把守,小僧是无意间看见的。」 小僧甲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的领子被猛地提了起来。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女施主,太子妃,您要干什么?!」 「带路!」 荀香,绿珠和两个小僧一起往后山走,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还跟着两个禁军。 绿珠本来是要劝的,听了小僧的叙述,顿时也有些好奇,索性由着荀香威逼利诱,最后涉世未深的小僧终于妥协。 后山清幽,长着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日光一点点地坠落,犹如星辰。 这的确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小僧甲走到一条山道的路口,往上看了看,「奇怪,好像走了?」 荀香走到他身旁,「你确定在这上面?」 小僧甲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回去吧,我自己再在这里走走。」荀香给绿珠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往山路上走。沿路吹来阵阵微风,裹夹着竹叶清新的香气,还有似曾相识的女人香。 这个香味,七分桂子,三分茉莉,混合着一些香草,香气能传播至七里,又名七里香。是大佑皇宫里有身份的女人最爱使用的一种香料。 荀香心中已经猜到几分,可当走到山路尽头,看见眼前的情景,心中仍是免不了激荡难平。 那是一大片绿地,长着齐腰高的草。草丛间,一对男女正在忘情地拥吻。男人长得高大英俊,女子生的美丽无双,他们在日光中的身影,完美得像是镶嵌在一副画卷中。荀香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另一幅极其相似的画面,还有在萧府书房里看到的那本「赠与瑾」的画册。 男女似乎都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不速之客正在往这里观望,女子攀着男子的脖颈,大有把男子扑倒的架势。 就在两个人痴缠的时候,男子发现了站在草地另一端的荀香和绿珠。他拍了拍女子的肩,示意她往后看。女子疑惑地回头,在看见荀香的那一刹那,脸色有些婉转变幻,随后又恢复她一贯的优雅。 「太子妃,好巧。」 荀香的双手紧握成拳,正欲往前走,却被绿珠拉住,低声道,「小姐,一定不要冲动了啊!这回可是公主!」 荀香安抚似地拍了拍绿珠的手背,「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绿珠还是有些不放心,但看到那边淳于瑾和萧天蕴已经双双走了过来,正面交锋再无法避免。 萧天蕴看着荀香面露不悦的表情,眼眸深处有一丝得逞的笑意,但这眼神消失得极快,快到没有人会发现。 「为什么要这么做?」荀香没有看萧天蕴,而是把目光集中在淳于瑾的脸上,「我以为你敢爱敢恨,我以为你是个极其完美的女人。没有想到不过几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你跟另外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地方,做这些让人羞耻的事情!」 淳于瑾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们只是情之所至,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 「亏你说得出来!因为你喜欢表哥,因为是那么好的你喜欢表哥,更因为表哥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连争取都没有争取,就退出了你们之间。我还以为你们是真心相爱,会有好的结果。没想到,你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工具,当成一个可以任你玩弄的奴隶!你对得起他吗!」 第3章 淳于瑾摇了摇头,「你似乎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来指责我。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他就要跟他成亲。是,我喜欢过他,但从那天他来找我,要跟我一起离开凤都开始,我就清醒地认识到,我不喜欢一个心中只有情爱而没有大志的男人。我喜欢的男人,要有野心,更要有一飞冲天的能力。我想,我现在终于找到了。大梁的萧太子,就是我要的良人。」说着,她便挽着萧天蕴的手臂,露出一个嫣然如花的笑涡。 荀香终于把目光移到萧天蕴的脸上。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阔别多年。当年,在茫茫大漠,还是个小女孩的她对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叙说了很多的心思。包括对战争杀人的厌恶,对表哥的倾慕,还有对大佑皇都的向往。她仍然记得那个少年有一双琥珀一样剔透的眼睛,好像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都能留下最美好的影子。 这个少年夺走了她的初吻,在她的身体和记忆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甚至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就收下了他贴身的项链,并承诺永远不把他忘记。 如果这个少年,是大梁那个杀人如麻的皇太子。如果这个少年,在成为男人之后,可以随便地拥抱别的女人。那么她宁愿,从来都不认识他。 萧天蕴虽然被淳于瑾挽着,目光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荀香。 他仍然记得回国的第一年,为了组建飞鹰骑,他不得不穿过茫茫的荒漠,去往另一个国度。可他在荒漠中迷了路,命悬一线的时候,一个穿着银灿灿盔甲的少女,救了他的性命。他们在沙漠里呆了几天几夜,相依为命,相濡以沫。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总是坚强勇敢果断乐观,有他所没有的一切。 起初是排斥,后来是接受,再后来,竟是被深深地吸 引。此生,他第一次动心,时至今日,再也没有第二次。 那个时候,他差点在荒漠里占有了她的身体,可是因为舍不得她眼角滚落的泪珠,在最后的时刻,生生地遏制住。这一次犹豫,让他们阔别了数年,让她成为了别人的妻。 再相逢,竟然已经是沧海桑田。 荀香冷冷地看着站在眼前,显得极为般配的男女,什么话都不想多说,转身就走。绿珠愣了一下,匆匆地向淳于瑾和萧天蕴行了个礼,连忙追了过去。 「小姐!小姐,您等等我呀!」 荀香脚下不停,走着走着,竟狂奔了起来。她脑海中的很多画面交叠出现。公主和表哥的,她和那个叫阿诺的少年的。 她跑到竹林的深处,汗流浃背,周围再也没有人声,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哗细响,像情人缱绻的耳语。荀香抓着一根竹子喘气,手无意识地抬起抹了一下脸,竟然是湿的。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身后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荀香只觉得全身一僵,而后被人从身后猛地抱紧,「小沙,你骗我骗得好惨。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名叫荀香?」 「你也没告诉我你叫萧天蕴!」荀香用力地想要挣开那个霸道的怀抱,却被抱得更紧,男人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耳边,「我不是萧天蕴,我是你的阿诺哥哥。」 「你不是!」荀香用手捂住耳朵,努力想要把脑海中浮现的那些回忆全都压回去,却听到萧天蕴说,「小沙,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永远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那年那日,少年问她姓名,她说自己叫二蛮。少年说,这个名字和她一点都不搭,遂叫她小沙。她追问少年为何,少年说,因他们相识于沙漠,沙是少年最爱的女人的姓氏。 荀香把自己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出来,狠狠地挣脱萧天蕴的怀抱,「萧天蕴!我是大佑的太子妃!而你,是要娶大佑公主的大梁皇太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 萧天蕴看着荀香,忽然把手伸到荀香的领口,眸光一沉,「黄金飞鹰呢?」 「摘下来了。」 「你居然……敢!」萧天蕴伸手掐住荀香的脖子,但只用了一下力,便马上松开,「我命令你把它戴回去!」 荀香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你,你凭什么命令我!咳咳咳。」 >  萧天蕴伸手抬起荀香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公主喜欢上了我。而你的表哥喜欢公主。」 「那又怎么样?」 「你要是不想你的表哥生不如死,最好乖乖地听我的话。」萧天蕴的嘴唇掠过荀香的耳畔,口气中透露着极度危险的讯息,「我萧天蕴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太子妃。」 荀香盯着萧天蕴的眼睛,明明是一样的琥珀色,却又有什么改变了。危险,狡诈,警觉,像是一只潜伏着,等待觅食的猛兽。 萧天蕴放开荀香,转过身去,扬起的紫色披风,像是一双能够飞翔的翅膀。 荀香看着他的背影,紧抿着嘴唇。他不是阿诺,他是萧天蕴。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萧天蕴。 淳于翌在流霞宫的凉亭里和李绣宁下棋,棋局正酣的时候,顺喜领着一个人走进来,行了礼。 「殿下,奴才把人带来了。」 淳于翌闻言抬起头,见一个相貌极其可爱的少女立于眼前。十五六岁的年纪,肌肤雪白,两腮通红,像是时令的某种瓜果,透着一种新鲜美好的气息。他拍了拍李绣宁的手背,「喏,给你挑的宫女。」 李绣宁顺势抬起头看了一眼,微微惊讶,但立刻又低头专注于棋局,「麻烦你下次跟某个人做交易的时候,不要拿我当筹码行吗?」 「不行。」那边回答得斩钉截铁。 「太子,你还有时间管别人的事?你不觉得你的太子妃现在独处空山,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淳于翌自信满满,「她不敢。」 李绣宁长叹了口气,放下一子道,「我就不如你放心。明日我要去白马寺进香,你同去?」 第4章 「明日恐怕不行,要陪父皇送大将军和月山出城。」 站在顺喜身后的那个人说,「奴婢可以陪娘娘去。」 李绣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半月,上次不是已经把你送走了吗?何苦又再跑进来。何况你跟在他身边多年,最清楚他的饮食习惯。初一一个人在他身边,我也不放心。」 半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娘娘还是在意王爷的。」 「他舍命救我,想不在意也很难。」李绣宁摇了摇头,「痴人。」 「娘娘应该最清楚,王爷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您了。为了您,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半月走到李绣宁的近前,低声说,「小蛮别无所求,就希望能代替王爷陪在娘娘身边。小蛮相信,你们终有相逢的一天。」 李绣宁掩嘴轻笑,只因对面的淳于翌脸上露出不甚愉悦的表情。这就好比货主还没开口自己的货物要怎么处置,一个不相干的路人已经为这货物谋划好了买主。这比喻自然不是很恰当,但想一想,还是甚为有趣。 凉亭外有个内侍跑过来,着急地朝顺喜看了一眼。顺喜走过去,听那内侍急急地禀报了一番,还从他手上接过了一封信。稍后,顺喜返回凉亭之中,附在淳于翌耳边,把内侍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还把信递了过去。 淳于翌看完信,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他冷冷地问顺喜,「萧天蕴住在什么地方?」 「好像是之前李绥住的安平宫。」 淳于翌点了下头,对李绣宁说,「这棋不下了,我得去找一个人算账。」 李绣宁抬手拦道,「你要去找萧天蕴?他的武功不在月山将军之下,更不似李绥那样的草包。你要不要先通知月山将军,让他与你一道去?」 「不必!」淳于翌压下李绣宁的手,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之后,李绣宁把报信的那个内侍叫了过来,「我问你,你刚才跟顺喜说什么了?」 「奴才只为殿下办事。」 半月嚷嚷道,「你是为殿下办事,难道我们娘娘不是关心殿下吗?况且,娘娘就不是你的主子吗!」 内侍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还不快说呀!」 「是白马寺的禁军传来的,好像跟太子妃有关。具体的都在那封信里了,奴才也不清楚。」 李绣宁沉吟了一下,挥手让内侍退下去了。 安平宫内,沈冲从凤都第一大的风月之地请来了几个姿色出众的歌姬,她们正在为萧天蕴卖力地弹曲。可萧天蕴举着酒杯,半眯着眼,似乎心不在焉。他的外形极其俊美,气质又高高在上。这样的男人,总能让姑娘们心猿意马。 「殿下,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让小的给您分忧。」沈冲上前问道。 「世间别的女子似乎都唾手可得,独独最想要的那一个,远在天边。」萧天蕴放下酒杯,褐色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光,「叫这些庸脂俗粉都退下去!」 「殿下请息怒。」沈冲转身,朝歌姬们做了个退出去的手势,刚刚还心存幻想的姑娘们只得抱着美梦破裂的无奈,匆匆地退了下去。 「殿下想要哪家的姑娘?只要您开口,小的就是绑也把她绑来。」 萧天蕴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戏谑地看着沈冲,「大佑的太子妃,你敢绑吗?」 沈冲怔了一下,心中有千万般的疑问。大佑的太子妃他见过,长相不算出众,仪态也不算万千,说起话来一股市井蛮气,哪里能配得上自己高贵的主子?主子的口味,这么奇特的? 「宜姚公主,不好吗?」 萧天蕴摇了摇手指头,「这世间万物,有缺憾的才叫美。」 沈冲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宜姚公主太完美。那这到底算是表扬还是嫌弃? 没待他再多问一句,大门被人「砰」地一声踹开,然后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沈冲下意识地挡在萧天蕴的前面,「大胆!」 男人拔出一把剑,横在沈冲面前,「闪开!」 「萧大人,你根本就不会武功!」沈冲抬起一只脚,轻而易举地就把萧沐昀手中的长剑踢落到一旁,「不要以卵击石。我也不屑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手!」 萧沐昀的另一只手攥着剑鞘,抬眼看着仍然无动于衷的萧天蕴,「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你夺走公主还不够,偏偏还去招惹香儿。我与公主没有任何的名分,她选择谁我无法左右。但香儿已经是太子妃,你为何专做这夺人所爱之事?」 萧天蕴冷冷地应道,「我做什么,还要向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报备不成?」 「这里是大佑!我们不会任由你胡作非为的!」 「是么?那就试试看。」 萧沐昀真想把撕烂那张俊美如冰雕的脸,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连手下都打不过,更别说那个深不可测的主子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秉承父志,而是像奕宸一样,弃文从武。如果那样,今日也不会只能任人宰割。 「萧天蕴,今天我们不是要去郊外吗?你怎么还不出门?」门外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话音刚落,淳于瑾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她乍一看到屋中的情形,有些错愕,待接触到萧沐昀冰冷的目光,心中有某个地方像被刺了一下。 萧沐昀的目光掠过她,就像掠过一个从不相识的路人,然后淡淡地,走过了她的身边。 「沐……」淳于瑾刚起了个音,就听到萧沐昀说,「别再这样叫我。」 「你给我站住!萧沐昀!」淳于瑾眼睁睁地看着萧沐昀走远,也顾不上屋中的萧天蕴,急急地追了过去。 沈冲回头看着萧天蕴,「太子殿下,要不要小的把公主请回来?你们约好今日一起去郊外游山的。」 第5章 「没有这个必要。」萧天蕴勾了勾嘴角,小声地说了一句,「这是,太子的报复么?」 「殿下,您说什么?小的没听清。」 「没什么。」萧天蕴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 服,「今日的计划全都取消。等公主处理好私人的事情再说吧。」 「沐昀,你等等我。萧沐昀!」 萧沐昀脚下不停,走得更快。他今日下了朝,就准备像平时一样出宫回家。谁知路上碰到顺喜和两个禁军在说话。他们说的内容正是那日萧天蕴和淳于瑾去白马寺上香,两人情难自禁在后山拥吻,被荀香撞见。 那日他为荀香吹完那首曲子之后,就立刻去找淳于瑾。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她说不愿意。 放不下荣华富贵也好,放不下公主的骄傲也好,他在她面前已经没有了一切,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 淳于瑾急跑着,终于在萧沐昀因为一队巡逻的禁军无法再前行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萧沐昀回头看着她,「我们之间,不是已经无话可说了吗?」 淳于瑾急忙解释道,「你还在生那日的气?你听我说,我不答应走是有原因的,我……」 「我不想再从你的嘴里听到一个字。你不说话,或是沉默,都比你骗我来的好。」萧沐昀疲惫地挥了挥手,「瑾,我累了。我再不想走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也不想再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拼尽全力。我们都已经不是可以随性的年纪,我娘最近身体不好,她希望我早日娶妻。如果我的妻子不能是你,那我也会找别人,哪怕将就。」 淳于瑾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你要娶他人为妻?萧沐昀,你凭什么这么做!」 「你已经放开了我的手,而我也选择不再握着。」萧沐昀把淳于瑾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拉开,淡淡地看着她,「没有人非你不可,瑾。」 天宝十九年八月十五日,大佑以荀梦龙为兵马大元帅,月山旭为副帅,倾西北联合军十五万,出兵敦煌。 大军开拔这一天,皇帝和皇太子亲自上丹凤门城楼相送。 彼时,皇太子妃仍在京城外的白马寺,诵经念佛。 荀香知道今日是大军开拔的日子,但她有罪在身,不便前往相送。这一场战,皇帝是下了决心要打胜战,因此连北部镇守鹰城的月山军都动用了。不过萧天蕴如今人在大佑,大梁纵使有犯边的歹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天,荀香听空禅讲授佛法,起初是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可渐渐地,她却从空禅的讲道中悟出了一些东西,甚至觉得每晚抄的佛经都没有那么生涩难懂了。她甚至能沐浴这诵经声,心平气和地仰望着如来佛祖慈悲的双目,仿佛那些经文都是从佛像的口中吐露出来的一样。 佛法中有大世界,佛经中有真言。 就在荀香以为再过几日自己就真的要皈依佛门的时候,白马寺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不速之客一就是刚从城门上下来就直奔这里而来的太子殿下。不速之客二便是已经把凤都当成南越来去自如的某王爷。 淳于翌本来有满腔的怒火,正准备冲入大雄宝殿,把荀香当场抓出来,好好地训一顿。可是当他看见同样火烧火燎的某王爷的时候,满腔怒火顿时「噗」地一声灭了个干净,转身就走。 「站住!」 「没听见!」 「我叫你站住听见没有!」 「我说了没听见就是没听见!」淳于翌脚下生风,就差跑起来了。奈何慕容雅的武功毕竟不是被人吹捧出来了,一个跃身,就已经落在了淳于翌的面前。 初一和顺喜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敌意。在初一的眼里,顺喜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而在顺喜的眼里,初一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淳于翌幽幽地叹了口气,「慕容子陌,你别这么阴魂不散的行吗?」 慕容雅温文笑道,「答应我的事呢?你也不想终结我们的合作关系吧。」 「我跟宁儿提过了,但是她不想见你,我也没办法。」 「那你就让我进宫。」 淳于翌立刻摇头,「你疯了?皇宫禁军有数千之多,上次是你侥幸。别忘了,炎贵妃的眼睛可时刻盯着你们慕 容家呢。更何况,别国的皇室不请自来,这本来就是大佑的大忌。」 慕容雅不怒反笑,「好,我一向不强人所难,这就告辞。」他朝初一招了招手,初一乐滋滋地跑过去,「公子,有什么吩咐?」 「初一,炎松林在湄洲呆了有些时日了吧?」 初一偷偷地瞄了淳于翌一眼,知道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这位太子听的,立刻响亮地回答道,「是!炎尚书以办案为名,停留在湄洲的炎氏主家已经有数月了。且在军中走动得很频繁!」 慕容雅点了点头,双眸盛开笑意,「我们走吧。」 淳于翌暗咒了一声,开口叫道,「慕容子陌,你换点招数不行吗?」 「我只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没用。」 「行了,我答应你,三日之后,一定让你见到宁儿!」淳于翌走到慕容雅面前,低声说,「现在,快告诉我,炎家有什么动静?」 慕容雅附在淳于翌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趁着淳于翌愣神的时候,扬长而去。待淳于翌反应过来,暴跳如雷,「可恶!我又被这只臭狐狸摆了一道!早晚我要让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顺喜干笑两声,暗自腹诽,自家太子也算是有勇有谋了,可怎么每次都栽在那个诚王的手里头? 淳于翌看了看大雄宝殿的方向,又看了看山门的方向,最后决定还是去大雄宝殿见荀香。 荀香见到淳于翌喜出望外,可她实在是不喜欢淳于翌在众目睽睽之下,有点像把她拎出去的动作。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放开我!」 第6章 「有些事,你必须向我解释清楚!」 「我最近很听话啊,没有闯祸!」 淳于翌把荀香放下来,劈头盖脸地问,「你跟萧天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干嘛要特意把瑾带到这里来刺激你?又为什么要抱你?你如果不把你们的关系解释清楚,我就……!」 「你就什么?」荀香皱着眉头问。 淳于翌握了握拳,转过身去,「我就出家。」 荀香以为会听到「我会揍你」之类的话,没想到是这么奇怪的一句。她也没有深想,跳到栏杆上坐下来,「我跟萧天蕴根本就没关系,你要听什么?别相信你那些眼睛的话好不好,我又不是傻子,我清楚自己是谁。」 淳于翌扭头看她,「眼 睛?」 「是啊,你留下的那些禁军不就是你的影子么?我去哪里,做什么,从来没有不让他们跟着,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把一切都向你禀报,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每天都在干什么。」荀香歪着头笑了笑,「你真以为我傻啊!」 淳于翌本来板着脸,装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样子,被荀香这么一说,再也装不下去,伸手按了一下她的头,「我从来没说过你傻。但是我介意那个人,更介意他说他是你的第一个男人。这句话难道不就是说给我听得吗?但香儿,你的第一个男人是我。那天在将军府,我就清楚地知道。」 荀香抱着淳于翌的手臂,把脸贴在上面,「我知道你没这么好骗,我们也没这么容易被他挑拨。翌,我没有看错你。」 「别以为没事,本太子醋劲大着呢。」 「那你要怎样,太子殿下,要臣妾跪下来求你原谅吗?」 「那倒不用,陪本太子吃一顿饭就可以了。」 荀香眨了眨眼睛,「啊?吃饭?在寺庙里?」 淳于翌认真地点了点头,「今天是母亲的生辰,我本来每年都会独自一个人来白马寺吃斋。今年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你知道吗?」他贴在荀香的耳边说,「这里供奉着我母亲的牌位。」 荀香吃了一惊,「这里为什么会……?!」话说一半,她立刻看了看左右,生怕被什么人听去。要知道,皇后是要葬在皇陵的,牌位更是要放在太庙里面,怎么会在别的……地方?! 淳于翌牵起荀香,「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荀香下意识地跟着淳于翌走,走过大雄宝殿外的回形长廊,向白马寺北部的第二正殿走去。第二正殿的后面是一条上山的道路,由两个寺僧共同把守。他们看见淳于翌,不仅没有阻拦,反而主动地让出了路。 荀香在来的第一天听带她熟悉环境的小和尚说过,后山这里是白马寺的禁地,除了住持空禅,谁都不让进。 因此对于淳于翌能够这么顺利地进入后山,她颇有些意外。 上山的路修葺得很整齐,虽然每次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但比起白马寺前的山道,却是平缓结实得多。 他们走到顶部,荀香瞬间愣住。如今是八月时节,本不应该出现,却活生生就在眼前的,是一片红艳如霞的桃林。花朵饱满,犹如早春时节,美不胜收。 桃林的深处,似乎有一处人家。 荀香忽然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她在接近什么危险的真相。多年在战场上培养起来的敏锐感觉告诉她,这里本是不该被触碰的一个地方。 推开柴门,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养着一窝鸡,角落里有一方小小的菜地。淳于翌上前推开屋子的门,招手让荀香过去。 只是一间普通的房子,摆放着几张简单的桌椅床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直到淳于翌转动桌上的一个烛台,大堂的地面缓缓分裂成两边,露出一个向下的台阶,荀香那不好的预感才算得到了证实。 「这里怎么会有密室?」她脱口问道。 淳于翌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一个烛台,率先往下走,「你跟着来就知道了。」 荀香犹豫了一下,见淳于翌的身影已经在楼梯口消失,也连忙往下走。她处在这间屋子里,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它好像尘封着一个久远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关皇后宇文云英。宇文云英当年是四海有名的美人,出身显赫,追求者甚众。可她成为大佑皇后一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民间也有很多的戏文,提到这一段。所以,当荀香看见密室里面不仅供着宇文云英的牌位,甚至还有一副冰棺的时候,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意外。 荀香尽量控制住声音中的那丝颤抖,「翌,你的母亲……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皇陵里面吗?」 冰棺里面的人栩栩如生,好像只是熟睡。 淳于翌站在冰棺前面,面容肃穆。他每次来这里,看一眼母亲,好像就能忆起父皇的绝情,皇宫的冷漠。有些恨意,便会如种子一样,再度落进心野里。 「她不会睡在皇陵,因为那个地方不配!」 荀香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恨意掩藏得这么好。她从来是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想发脾气的时候可以大发脾气,老爹最多气呼呼地揍她一顿,打得她嗷嗷乱叫。这样简单的事情,对于淳于翌来说,却似乎很奢侈。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上前从背后抱住淳于翌,「翌,我不习惯这样的你。」 淳于翌低着头,声音哀默,「有些事情,你根本无法体会。」 「我知道。所以你愿意把这个地方给我看,我很高兴。」荀香把脸紧贴在淳于翌的后背上,越发轻柔地说,「不过老爹说过,恨是最不好的情绪。它就像沙漠里的风暴一样,会瞬间淹没掉一切。我们这些长期在沙漠里生活的人,一直记得老人们说的一句话。再努力走一走,前面就是绿洲。再忍一忍,就会有水源。你知道月牙泉吗?如果你见过,就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奇迹。永远都有更糟糕的情况,但也永远都会存有生命的希望。」 第7章 「是在告诉我,人生其实是充满希望,海阔天空的吗?」 「对,对。你知道我书读的不多,劝人也劝不好。」荀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总算是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淳于翌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荀香,「大有进步。」 「你笑了就好。」 「走吧,这个地方本来就不适合你。我只是想让母亲见见你这个儿媳妇。」淳于翌拉着荀香就要往外走,荀香却拍了下淳于翌的肩膀,「你等等。」而后径自走到冰棺前面,低声对棺木中的人说,「皇后,我叫荀香。你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地守护他的。」 说完,荀香又快速地跑回到淳于翌身边,跟着他一起回到了地面。 下山的时候,漫山的桃花,铺就了一张粉色的花毯。踏在那张毯子上,仿佛走入了一片世外桃源。淳于翌问荀香,「刚刚,你偷偷跟我母亲说什么了?」 「说你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太子啊。」 桃花飘落在淳于翌的头上,他丝毫没有发觉,只是露出一个「我不相信」的笑容。荀香盯着他看,脑海里面忽然跃入「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样的句子。晚霞在他的眼中铺展成绚烂的颜色,缤纷的桃林给他做了绝妙的陪衬。那一刻,男人的身影跃入香山黄昏的胜景中,有了一种激荡人心的美丽。 「喂,我是不是没夸过你啊?」分别的时候,荀香抬头问淳于翌。 淳于翌正在跟小顺子核对回宫后的口供,并没有专心在听。 算了吧。荀香得意地想,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 荀香已经渐渐地适应白马寺的生活,简单,枯燥,但不用 耍心机,动大脑。她已经很好地融入了大小和尚们的圈子,偶尔还能跟他们扯上几句关于佛经,或者世俗的话题。 但聊着聊着,有的时候话题就会转变方向,变成一些平日里不常听到的家长里短。因为和尚们经常被京中的达官贵人请去做法事,多少能接触到一些荀香所不知道的新鲜事。 就像某个大人嗜酒如命,或者某个大人私交甚广。谈及一些特别大的人物时,会象征性地用代号来形容。好比代号松山的,是一个叫炎松林的人。炎氏家族在大佑究竟有多么显赫,想必不用过多地描述,单看如今当家的炎松冈是大将军,双胞胎弟弟炎松林是刑部尚书,就知道其权势无人能及。 炎松冈常年在湄洲,和尚们鞭长莫及。但炎松林的府邸就在京中,本人还十分信佛,因此时常有一些关于他的小道消息。 说他喜欢童女,曾经派人把一个村子里面初潮刚过的女童全都抓进府里,供他一人享乐。还说他拿处子的血炼制丹药。 荀香听了之后,曾有几晚一直做噩梦。梦见一个长得奇怪而又恐怖的大叔,追着她满山地跑。 她把这件事情告诉绿珠,被绿珠取笑了好久。 之后,空禅派寺里刚刚出家的小和尚下山修行,荀香在白马寺都快长出草了,便向空禅毛遂自荐。 彼时空禅正在禅房里打坐,乍一听到,怀疑自己听错,「太子妃要下山化缘?」 「对,化缘。」 「太子妃可知道化缘为何?」 「知道知道。」 空禅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荀香,「那便去吧。人生多些历练也总是好的。」 荀香也很认可这句话。于是带着要把这句话彻底贯彻的信念,与绿珠一道风风火火地下山了。 时已近九月,到了丰收的季节,市集上卖的瓜果蔬菜更丰富了一些。荀香让绿珠买了七八种果蔬,装在专门化缘用的布袋子里面,打算逛一天的市集就回去交差。绿珠看着布袋里面水灵灵的西红柿,桔子们,有些无奈地问,「小姐,您真的知道化缘是什么意思么……?」 荀香正专心地看一处杂耍,完全没有听进去。 绿珠无奈地扛着布袋子,转身四顾的时候,忽然看见户部尚书曹闫坤正拐进一条小巷子里面。在京中的街上碰到大官,本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曹闫坤神色慌张,眼睛鬼祟,一看就不是去干什么好事。 绿珠拉了拉荀香的手臂,「小姐,奴婢看见曹大人鬼鬼祟祟地到巷子里去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荀香疑惑地问,「曹大人是谁?」 「户部尚书呀。」 「哦,是有这么个人。」荀香想起上次在宣政殿的 时候,那个刁难她和老爹的大叔,便带着报复的心理说,「我们过去看看。」 巷子的尽头没有路,只有中途开着一道门,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门。门上拉着铁链,挂着锁,想来平日里不供人出入。围墙很高,轻易爬不过去。 绿珠走到那道门边的牌子上仔细看了看,对荀香说,「小姐,这个好像是炎氏的族徽。这里应该是炎尚书的府邸。可是炎尚书不是去湄洲巡查了吗?」 「曹闫坤总不能在这条巷子里面凭空消失了吧?他肯定在这里面。绿珠,我托你起来,你看看里面的情形?」 绿珠连连摆手,「小姐,这可万万使不得!别说奴婢不敢踏着小姐,就是奴婢敢,就凭奴婢的胆子,恐怕还没看到什么,就被吓住了。小姐忘了白马寺的小师父们怎么说的了?」 荀香忽然觉得背后吹了一阵阴风过来,她也不想在这个地方久留。 就在这时,门后边好像有人说话。荀香立刻给绿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个人一起猫在门边偷听。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依照吩咐办好了。恐怕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敦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别留下什么线索。」 「放心吧。」 荀香听到敦煌两个字,用手捂住嘴巴。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跟老爹的大军有关。但她还来不及再细听下去,一只野猫从天而降,吓得绿珠尖叫了一声。门后正在交谈的两个人立刻察觉。 第8章 「什么人?!」 荀香也顾不得许多,过去拉着绿珠就往外狂奔。 就凭荀香的身子板,就算一路从凤都跑到敦煌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绿珠从小就养尊处优,身子骨柔弱地很,别说跑个一条街,刚从了巷子口,就直呼着,「小姐,您放弃奴婢吧!」 「放弃个鬼啊放弃!」荀香半蹲下身子,「快跳上来!」 「小姐……」 「别废话,没时间了!」荀香着急催促着,绿珠也知道事态紧急,不再推辞,趴上了荀香的背。 可就在荀香要再发力往前冲的时候,一个娶亲的队伍走过来,彻底挡住了去路。十数个大汉围上前来,硬生生地把荀香再逼进了巷子里头。荀香警觉地看着四周,大汉各个长得高壮,一个巴掌相当于荀香的一个脑袋。绿珠也从荀香的背上挣扎落地,下意识地抓紧荀香的手。 炎松林和曹闫坤看见大汉把人带回来,本来要出去,但乍一看到荀香的身影,二人又纷纷退了回去。 曹闫坤低声问,「炎大人,怎么办?」 炎松林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缓抬起手刀,做了一个落下的动作。 曹闫坤倒吸一口冷气,「大人,那可是……」 「妇人之仁难成大事。」炎松林说完,转身便回了府邸。 「大人……」曹闫坤犹豫了一下,稍稍地探出身去,对其中的一个大汉重复了一遍炎松林的动作。那大汉收到指示,跟身旁的几个人分别交换了一下眼神。 荀香知道这个眼神代表什么。若是她一个人,尚有脱身的可能。但是若想带着绿珠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她俯下身,把绿珠护在身后,做出了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汗水浸湿了她后背的衣裳,她的一个拳头正在微微地发抖。她很清楚,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角斗。但荀家的人,从来都不会写畏惧这两个字。 正面的三个大汉直扑过来,荀香拉着绿珠险险地躲过,冲到墙边,拿起了一根竹竿。大汉一窝蜂地围上前来,荀香根本无暇估计招式,只是下意识地猛打,虽然毫无章法,却也让大汉们一时近不了身。 但女人的体力相对于男人来说,毕竟是有限得很。久未上战场的荀香,也早就疏于练武。就在一个大汉瞅准机会,抓住荀香肩膀的那一刹那,忽然从天而降两个蒙面人。 他们三下五除二就把大汉打倒在地,然后一人拉着一个人,冲出了巷子。 荀香和绿珠皆是惊魂未定 ,跟着蒙面人一路穿街走巷地狂奔。直到了热闹市集的地方,蒙面人才放开手。 荀香刚想要道谢,却见蒙面人当街揭下了蒙面的黑布。黑布后面的脸完美无瑕,一双褐色的眼睛,美妙得无与伦比,此刻却隐隐透露着一股愤怒。另一张黑布后面的脸,不用猜,便是此君的万年尾巴,沈冲。 「你是不是想死!」萧天蕴怒斥道。 荀香摇头,「想活。」 「既然如此,你就该学会自保。」萧天蕴伸手指着天空,一只大鹰似乎正在上方盘旋,「要不是小飞通知我你有危险,现在你已经死了。」 荀香的注意力却没在生死之上,反而好奇地盯着天上的大鹰看,「小飞?那时候跟着你的那只瘦巴巴的小雏鸟么?哇,长得这么大了!你快把它叫下来给我看看。」 萧天蕴强忍着动武的冲动,冷冷地盯着荀香。 「快呀!」某人继续不怕死地催促。 沈冲看不下去,代替萧天蕴说,「太子妃,现在是在人很多的集市,让小飞下来,恐怕会引起骚乱。我们换个地方,成不成?」 绿珠实在是惧怕萧天蕴,低声对荀香说,「小姐,我们还是快回白马寺吧。」 「不急不急,待我跟小飞打声招呼。」荀香低声说,「而且我还有些事情想要当面问问这个人。」 绿珠偷偷地看一眼萧天蕴,觉得他比传闻中还要俊美。但也更冷酷,更可怕,更像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她有不好的预感。 荀香跟着萧天蕴到了郊外,萧天蕴吹了个哨子,在天上盘桓的飞鹰便缓缓地落在他的肩头。这只鹰比一般的鹰要大一半,双目凶狠锐利,双翅张开能扇出一股劲风。它是萧天蕴的心爱之物,平常除了萧天蕴,没有人敢亲近它。 绿珠躲得远远的,也劝荀香不要过去。荀香却像是一点也不怕,径自走到飞鹰的面前,按了按它的脑袋,「哟,长得英俊了。」 飞鹰叫了一声,看着荀香。 「还记得我吗?当年你差点被埋在黄沙里头,还是我把你挖出来的呢。」 萧天蕴侧头,对飞鹰发出了几个声音,那飞鹰像是听懂了一样,围着荀香飞了一圈,又落回萧天蕴的肩膀上。 荀香问萧天蕴,「喂,你跟它说什么了?」 「说你就是那个差点把它烤了吃的阿姨。看来小飞对你印象深刻,还没忘记。」萧天蕴从腰袋里掏出一点生肉来,喂给飞鹰吃。 「什么阿姨,我最多只能算姐姐好吗?」荀香白了萧天蕴一眼。 萧天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流露出一点笑意。过了几年,有人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喂,你这次到大佑来,究竟想干什么?公主是表哥的,你别想抢走她。」 萧天蕴摸了摸飞鹰的喙,飞鹰便扑腾着翅膀,又到天上去了。他把视线落在荀香的脸上,「如果你是正常的女人,萧沐昀跟我,你会选谁?」 「当然是表哥啊。」荀香想也不想地说。 萧天蕴冷笑一声,悠闲地靠在一棵树下,「请用脑子回答。」 「……」 「一个只懂得吟诗作对,身无长物的穷酸书生,与手握重兵,未来要当大梁皇帝的我,傻瓜都会选,更何况是那么精明的宜姚公主。太子妃,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在大佑,公主是可以当女皇的。她若是想当女皇,就要拿到军权。如今东宫掌握着两大军权,她要是想取胜,必须要依靠我的飞鹰骑。」 第9章 荀香看着萧天蕴,很难把他与大漠中的阿诺联系在一起。那个阿诺虽然冷漠,不爱说话,但仍能感觉到他的血液是热的,心是跳动的。可眼前的大梁皇太子,却只是像传言中的一般,冷酷,不近人情。 「那你呢,你想靠公主得到什么?」 「公主若是我的妻,将来大佑和大梁势必合二为一。中原的霸主,非我莫属。我要大佑的钱,要大佑的富饶的物资,来养我大梁的兵士。」 荀香嗤之以鼻,「你们这样,跟互相利用有什么分别?那做夫妻还有什么意思?」 萧天蕴饶有兴致地看着荀香,「哦?那你告诉我怎样的夫妻才算是夫妻?你跟太子这样的?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小沙,当有一天,淳于翌被从东宫逐出去的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而且若你肯跟我走,我可以不娶公主。」 荀香倒退一步,「你疯了!」 「我疯了?」萧天蕴朝荀香走过来,嘴角噙着笑意,「你敢说在大漠里面,割破手腕用血救我的不是你?你敢说那夜在大漠里面你没有动情?你敢说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荀香坚决地说,「没有!」 「那为何要收我的黄金飞鹰?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信物。」 荀香转身要走,却被萧天蕴抓住手,轻轻一带,便撞进了他的怀里。他的怀抱,跟淳于翌的截然不同。淳于翌的怀抱温柔,有一股淡淡清雅的香气,这个人的怀抱,却只有霸道。 绿珠见萧天蕴纠缠荀香,想要过来帮忙,被沈冲伸手拦住,「姑娘,我们太子在跟太子妃叙旧,请不要打扰。」 这里的「太子」和「太子妃」用得极妙,绿珠听了,大为恼火,「你们大梁的皇太子,凭什么跟我们大佑的太子妃叙旧?我警告你们,不要乱来,否则太子不会放过你们的!」 沈冲微微一笑,「你们的太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绿珠冲着荀香大声喊,「小姐,您没事吗?」 荀香正用力地推开萧天蕴,回头应了一声,「我没事,你别担心!」 萧天蕴还欲上前,荀香喝住他,「站住!萧天蕴,我再跟你说一遍,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现在的夫君叫淳于翌!我心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你别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黄金飞鹰,我会叫人还给你,你和我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萧天蕴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倨傲的模样,「你信不信,我杀了淳于翌。」 「你敢!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命!」 「你若是敢把黄金飞鹰还给我,我就敢杀了淳于翌!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你听清楚了吗!我,萧天蕴,绝对说到做到!」 荀香忽然不敢直视这个人的眼睛,甚至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那种强烈到似乎要铸进她脑海里的执念,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 她快速转身,拉着绿珠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沈冲走到萧天蕴的身边,支支吾吾地开口,「太子殿下,一定要是这个女人吗?她不仅成了亲,还一无是处,她不值得您……」沈冲话还没说完,就被打了一个耳光。他战战兢兢地跪到地上,低声说,「小的失言。」 萧天蕴俯视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缓缓说,「你不会明白。当我知道她用自己的鲜血救我之后,就已经认定了这个女人。因为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那样无条件地为我。」 繁华市集的角落里,一个影子正在缓慢地移动着。她手中抱着一只黑猫,眼睛警觉地看着四周,正打算把那只黑猫放下的时候,猛地发现前方的地面上出现了另一个影子。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松开手,黑猫被摔在地上,不满地发出「喵」一声,夹着尾巴逃走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把还没有吃完的半块烧饼放进袖子里,又抹了抹沾了葱油的嘴角,「从刚才,我就一直跟着你。你鬼鬼祟祟地带着这只猫,想要干什么?」 「这,这跟你无关!」 「当然有关!」女子走过去,一把摘掉了对方的风帽,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孔便彻底暴露无遗。 巧莲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笪孉小姐,你想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跟你家小姐,到底想干什么?别以为珊瑚的事情你们做得天衣无缝,我们已经查到了几个目击的太监和宫女,只要时机成熟,便能叫你们主仆两个好看!」 巧莲强自镇定,「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现在不用懂,只要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多行不义必自毙!」 巧莲咬了咬嘴唇,重新把风帽拉上,「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 巧莲往前走了几步,拐进一个铁匠铺子里面,只呆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她扭头往笪孉这边看,见笪孉还没走,脚底生风,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潮里面。 笪孉转身,正想离开的时候,忽然被几个混混围住。 「小妞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陪爷儿玩玩?」 笪孉以前常在这一带走动,知道这里不是很太平,但因为她以前长得肥满,就算有登徒子也不会来找她麻烦。可现在不一样,她因为落水大病了一场,身体迅速地消瘦下来,连带着脸也变小了,下巴也变尖了。用她爹的话说,是绝对能够嫁出去的容貌了。 蜕变了以后,麻烦也接踵而至。 她正不知所措,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她平日里虽然鲜少参与名门闺秀的各种宴会,但也知道那个男子,是所有女子都会谈到并且倾心的人。 「笪孉小姐!」萧沐昀和书童江离疾步往这边走过来。混混们见来了两个男子,连忙做鸟兽散,不敢再 第10章 纠缠。 笪孉松了口气,迎上前去,「萧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沐昀温和笑道,「我跟江离来这里买一些文房四宝,恰巧看到你这里似乎遇上些麻烦,就过来看看。怎么样,没事吧?」 笪孉的脸微微有些红,实在是鲜少跟陌生男子说这么多的话,「没事,上次的事情还没好好谢过你,今日你又帮了我一次,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如让我做东,请你吃一顿饭,好吗?」 京中的闺秀大都矜持作态,但凡有些家世背景的,更不会像这样主动邀请男子共餐,她们会认为那是自贬身价。是以萧沐昀和江离初听到笪孉说的话,双双都有些愣怔。 笪孉以为萧沐昀是不愿,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自己,连忙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改日再谢。」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笪孉小姐!」萧沐昀开口叫住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你误会了。我不是不愿,只是有些意外。不瞒你说,这还是第一次有姑娘家主动要请我吃饭,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你别见怪。」 笪孉很惊讶,「怎么会?我时常听京中的那些小姐们提起你。她们心里该是很愿意与你共进一餐的吧?」 萧沐昀爽朗地笑了两声,眼睛流露出一丝狡黠,「大概是因为矜持吧。」 笪孉愣了一下,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对于这个年少有为的吏部侍郎的几分敬畏,便烟消云散了。 在去酒楼的路上,两个人愉快地聊着天。江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偶尔抬头,能看见自家少爷脸上露出久未见的真心笑容。 萧沐昀说,「笪孉小姐,真没想到你因祸得福,彻底变了一番容貌。若不是先前去你家拜访的时候见过你,还真的认不出你来。」 笪孉捂嘴笑了笑,「萧大人,商量一件事情好吗,你叫我笪孉就行了。」 「行,那你也别喊我大人。」 「叫你一声萧大哥,不知道算不算以下犯上呢?」笪孉眨了眨眼睛,萧沐昀连忙摆手,「非也非也,在朝为官,在市集则为民。大家都是民,哪来的以下犯上一说?」 「我听太子妃说,她以前叫你笛子仙。」 萧沐昀的眼神顷刻温柔了许多,「这丫头就知道胡说。」 笪孉绕着萧沐昀走了一圈,「我看萧大哥还真是有些仙气。有时间 向你讨教几招,说不定就能摆脱这肉体凡胎,到九天之外逍遥去了。」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 两人并肩行走,有说有笑,在旁人看来,是极为登对的一双璧人,纷纷投去羡慕的眼光。只有停在街角的一顶轿子里,一个人露出了森冷的目光。 荀香回到白马寺,立刻派禁军去宫里送信。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顺喜,带来了淳于翌不在宫中的消息。 「太子妃,皇上把太子派到军营里去巡视了,要两天以后才能回来。奴才已经把信捎到了军营,最晚明日午时可以到达。」 荀香一直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小顺子,我虽然没有看见说话的那两个人,但绿珠说那里是炎府,她看见户部尚书鬼鬼祟祟地进了那条巷子,然后就没了人影。」 「哎哟太子妃,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炎尚书现在正在湄洲一带巡察,若他回京却没有进宫向皇上复命,可是犯了欺君的大罪。您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仅仅凭绿珠姑娘说的话,可不能作数。」 荀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烦躁地说,「可我确实听见他们说在敦煌干什么事。如果不把这件事情告诉父皇,万一大军有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奴才觉得,大军由荀将军和月山将军坐镇,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何况曹尚书不过是一个户部尚书,又不懂得行军打仗,凭他怎么能置大军于危险之地?」 荀香想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顿时安心了不少。可她又不能完全放心,还是对顺喜说,「你在宫里多帮我留意留意,一有消息就告诉我。太子那边如果有回信了,也要派人通知我啊。」 「是,奴才记住了。」 「嗯,没事了,你回宫吧。」荀香挥了挥手,正打算让顺喜退下,忽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李良娣还好吧?」 顺喜支支吾吾地,「还算好吧。」 「什么叫还算好?」 「之前李良娣出了一趟宫,回宫之后整个人都消沉了,每天把自己关在流霞宫里面,好几日不露面了。」 「哦,还有这种事?」荀香托腮想了想,「你回去到流霞宫一趟,让宁儿到白马寺来烧香吧。」 「是。奴才这就去办。」 荀香让绿珠送了送顺喜,抬头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正打 算回屋子里头抄一会儿佛经,忽然听到门外「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摔下来。她跑到门边一看,只见台阶底下倒着一个人,背上背着一个黄色的行囊。 「喂,你没事吧?」荀香奔过去,把那个人扶起来,一时觉得他有些面熟,「喂,醒醒啊!」 那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手用力地扯下背后的行囊,举给荀香,「太子妃……十万火急……末将……末将有辱……」话还没说完,头一歪,竟是昏死了过去。 荀香抓着那个行囊,认出是军情急报。这个人……她想起来了,是宫中的禁军副将,好像叫王拓?在流霞宫见过一次,她还教训过他。禁军怎么会拿着这么重要的情报? 然而还没有等她多想,绿珠和顺喜双双跑了回来。 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绿珠一把抓住荀香说,「小姐,快走!有一批不明来路的蒙面人一直拼命往寺院里面冲,空禅大师正率弟子抵抗!」 顺喜也说,「太子妃,危险!速速离开!」 荀香已经隐约听到了打斗声,把黄色的行囊往背上一绑,果断而又迅速地下命令,「你们两个人把他拖到一旁的草丛里面隐蔽。那些黑衣人应该是冲着这个紧急军情来的。」 第11章 绿珠和顺喜齐齐摇头,然而劝解的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被荀香厉声喝住,「我有功夫在身,也曾经单独图为过,如果是我一个人,一定逃得掉!这是命令,听到没有!没有时间了!」 绿珠还要再说什么,顺喜却扯住绿珠的胳膊,「绿珠,听太子妃的。」 「快,把这个人拖到旁边的草丛里面,隐蔽!等黑衣人被我引走之后,速速回宫搬救兵,听清楚了吗?」 「是!」顺喜立刻俯身去拖王拓,绿珠咬了咬牙,也过去帮忙。当他们两个刚刚隐蔽好,几个黑衣人已经出现在院子的外头。 荀香装作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拔腿往后山的方向冲去。如果她没有记错,后山的道路都很狭窄,不利于追捕。而且后山有一条专门寺僧下山的道路,只要她能跑到山脚下,弄到马,那些黑衣人就追不到她了。 她一边跑,一边不时地往后张望,手忙脚乱之中,被树枝划破了衣裳,被荆棘刺伤,然而她也顾不上这些,只顾狂奔。刚才她是骗绿珠和顺喜的,就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老爹是绝对不可能让她单枪匹马突围的。但这样紧急的情况,总要有一个人 打掩护,否则下场不堪设想。 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着,慌乱地搜索记忆中的路。黑衣人的叫喊声和脚步声好像就贴在她的背后,风呼啸着从她耳旁刮过,除了奔跑,除了跳跃,除了拼尽全力地穿梭,她已经再也无暇顾及其它。 这副军报,可能关系着十数万将士的生命,可能关系着大佑的国运和天下的格局。她绝对不能认输。 黑衣人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女子,居然有如此惊人的速度和能耐,像一只敏捷的鹿一样在林间穿梭。他们见距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索性叫箭术好的几个同伴,背着箭筒上树。 「嗖嗖嗖」几声,数箭齐发,直朝着荀香而去。 荀香眼前的几棵大树分别被几只箭射中,惊慌中,被脚下的石块滑了一下,一下子滚下了山坡。 黑衣人欲上前确认,却被林间刮起的一股风沙迷住了眼。他们纷纷抬手遮挡,等风沙停住的时候,再抬头一看,林间不知何时,已经立着数道黑影,与他们遥遥相对。人数不多,只有五六个。 黑衣人的头目上前问道,「你们是谁?识相的不要妨碍我们风间会办事。」他心想大凡是在道上混迹的各路人马,都会知道风间会是个怎样的组织,便会识相地让开一条道路。 谁知对面的几道影子非但无动于衷,反而飞扑了过来。不过眨眼的光景,黑衣人头目身边的同伴都已经倒下了。 他很惊慌,环顾把自己包围中在中间的六道鬼魅般的影子,颤抖着问,「你们,是人是鬼?」 影子没有回答他,只是高高举起手中的刀。黑衣人头目在倒下之前,清楚地看到刀柄上刻有一只展翅的飞鹰,神态高傲。 影子把黑衣人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转身整齐地跪在地上。一个男人负手从阴暗处走了出来,轻蔑一笑,「炎家的人为了敦煌这一战,还真是处心积虑啊。我早就跟殿下说过,什么杀手组织风间会,不过是湄洲炎氏的一条走狗罢了。」 「沈将军,那这些尸体怎么办?」 沈冲挑了挑眉,「当然是毁掉。等着让人发现么?」 「是,小的这就去办。」 沈冲走到荀香滑下去的山坡,探身往下看了看,「还好不算太高。就凭殿下的身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一个影子在他身后说,「淳于翌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已经顺利地下山,看样子是回去搬救兵了。小的需要拦截吗?」 「废话!你不知道那小太监已经放了讯号,淳于翌的人很快就会赶来吗?你去拦截,是要告诉大佑的皇帝,跟着殿下来凤都的人全都是飞鹰骑吗?麻烦做事用点脑子!」 「是!」影子站起来本来要转身,又重新跪了下去,为难地说,「将军,还有一件事情。」 沈冲正在担心萧天蕴的安危,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没完没了的?」 「我们的人在跟大佑的皇太子去军营的路上,发现那里面有一个女的。」 「女的就女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像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太子的良媛。」 沈冲一听,来了点兴致,「哦?大佑的军营不是绝对禁止女子出入的吗?而且听说淳于翌除了太子妃,还没有亲近过别的女子……有点意思,快去再探!」 「是!」 荀香觉得浑身都疼,累得不想睁开眼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背上,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吓得惊醒过来。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山洞,身旁的近处有一团火。 此刻火光映照着一张俊 美的男人的脸,他穿着一身紫色的衣服,表情僵硬,没有动作。整个画面好像静止一样的诡异。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荀香迷迷糊糊的,努力回忆着。 萧天蕴猛地往火堆里面扔了一个枯树枝,火堆「噼啪」一声,溅起火星子,荀香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意识完全恢复。 「怎么又是你!」她勉强坐起来,这才发现脚踝的地方被固定住,疼得刺骨。 「这句话应不应该是我问你?」萧天蕴站起来,把烤好的一个山鸡腿递过去,「吃。」 「不吃。」荀香别过头。 萧天蕴皱眉,蹲下身子,用手捏住荀香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你逞什么英雄?舍己救人很伟大?」 荀香依稀记得这种类似的话好像从哪里听到过,用力地拍掉萧天蕴的手,「说吧,那些黑衣蒙面人是不是你派来的?你把我背上的那个东西拿到哪里去了?」 「你说话会不会经过大脑?那些黑衣人各个要你的命!如果我要你的命,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跟你废话。至于那个破东西,」萧天蕴指向石洞的角落,「我丢在那里了。」 第12章 荀香欲爬过去捡,萧天蕴拦住她,「在你有力气离开这之前,那个东西我来保管。」 「那是……!」 「不管是什么,现在先顾你自己!」萧天蕴吼了一声,荀香闭眼往后缩了一下。原来发火的样子还是没变啊。 萧天蕴重新把山鸡腿塞到荀香的手里,自己又走到火堆的后面坐下。山洞外面有鹰的叫声,萧天蕴吹了一个长哨子,那鹰好像就飞远了。 荀香现在动弹不得,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只能举起山鸡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角落里面的那个黄色行囊,想着怎么尽快通知宫里的人。萧天蕴在一旁说,「小飞记得你的味道。」 「啊?」 萧天蕴瞪着她,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如果不是小飞觅食到香山,又刚好记得你的味道,及时通知了我,你现在已经被狼叼走了!」 「哦。」荀香不是不知好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果然,萧天蕴铁青着一张脸,好像对面坐着他的杀父仇人一样。荀香就不明白了,明明是长着一张那么好看,那么讨人喜欢的脸,怎么就能让看的人活生生地看出一股强大的杀气出来呢? 荀香看了看四周,「这是哪里?」 萧天蕴一遍烤着一个土豆块,一边说,「山底。你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还好被一棵大树挡了一下,否则现在估计就不是骨折这么简单了。」 「你既然救了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弄上去呢?」 萧天蕴一个眼刀飞过来,「如果你是正 常人的体重,我早就把你背上去了。」 「……」 荀香想,自己以前在大漠里的时候,一定是脑袋被雷公劈了,才会同情心泛滥给这个男人引路。如果她那天没有贪玩,跑到大漠里头,就不会遇见这么个闹心的家伙。在她这么狼狈,这么疼的时候,不但一点都不温柔,反而就知道凶她。从这点来看,跟某人还真是很像。 两个人又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外面好像落雨,有噼噼啪啪的声音。 萧天蕴走到山洞口,朝天吹了一个哨子,立刻又有鹰叫声回应。 「找你的人就快来了,你乖乖呆在这里等。」萧天蕴低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转身看着荀香,「把你的鞋子给我。」 荀香下意识地护住鞋子,「姑娘的鞋子不能随便给人的!」 萧天蕴冷哼一声,过来强行把荀香的鞋子脱下来,「姑娘?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是姑娘!我把这个绣花鞋放在洞口不远的地方,免得那群傻子找不到你。记住,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 「为什么?」 「这不是用你的脑袋能够理解的事情。」 「……」大哥,委婉点,不行么。 「保重。」萧天蕴说完,就要出去,荀香连忙叫住他,「喂,外面下着雨呢。」 萧天蕴的语气十分轻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怕这点雨?你倒是给我小心点,这东宫的太子妃,没那么好当。再见。」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山洞,冲进了雨幕里面。 荀香的「谢」字只开了一个头,那人早已经消失不见。 没过一会儿,果然如萧天蕴所说,顺喜,绿珠和空禅带着人寻来,手里还提着她的绣花鞋。绿珠一看到荀香,就扑过去抱住她,忍不住哽咽出声,嘴里除了小姐,再发不出别的声音来。 顺喜和空禅见到人安然无恙,只受了点小伤,都深深地吐了口气。 空禅叫人把荀香抬出去,顺喜则拿起角落里的黄色行囊。这时候,绿珠问了一个问题,「小姐,你的腿不是受伤了吗?那这里的火,是怎么生起来的?这些枯树枝和火石山洞里面都有吗?」 「……」荀香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但又不能出卖救命恩人,只能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那这山鸡骨头和土豆呢……也在这山洞里头吗?」 「……绿珠,我脚疼。」 绿珠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小心翼翼地抬了抬荀香的脚,「恐怕是扭伤了筋骨,回宫让御医好好地看一看。」 「嗯,先让小顺子把紧急军情送进宫吧。」 「是,奴才这就去办!」 淳于翌突然接到与兵部尚书一同到离凤都最近的京畿军营巡查的谕令时也很意外。但他还来不及跟荀香说,人就已经在去的路上。 到了军营,倒不见擂鼓点兵,而是每日三餐地大吃大喝。淳于翌知道此前朝中对兵制改革一事讨论热烈,认为兵权还是应该集中在皇帝手中,由兵部尚书直接管辖,而将军只有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才能从兵部配发到军权。实际上大佑除了三大军权之外,还有陆续的几股兵力,驻扎在全国各地,由兵部统一管辖。他们对三大军中的军士军饷比他们高,打战的机会多,升官快一事早就心怀不满,因此十分认同兵部主张的改革。 是以兵部尚书徐望山到了京畿军营,自然跟到了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淳于翌奉了皇命来巡查,也不能提先单独回去一事,便只能日日奉陪,被拖在了此地。 他每日还是能从慕容雅那里收到一些关于湄洲的消息。宫中的动态他也了如指掌。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白马寺那边,已经连续两日都没有消息传过来。 这一夜,军营里照例又是开宴,杀猪宰羊。淳于翌本来借口不去,但徐望山亲自来请,他又不得不去作陪。 席间,军营的大将居然招了邻近城镇的舞娘前来助兴。按照大佑的军规,兵营是不能容许女子出入的。淳于翌有些不自在,徐望山当即变了脸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啊,统统拖出去斩了!」 舞娘被吓得变了脸色,惊叫着缩在一起。 淳于翌开口阻止,「徐大人,她们罪不至死。」 第13章 军中的大将连忙上前,跪在淳于翌和徐望山的面前,拱手抱拳道,「太子殿下,大人容禀!」 徐望山道,「说!」 「其实,将士们心里早有不平!大佑的三大军戍守边关,听闻他们军中四品以上的将领,夜夜暖香在怀,还是由国库出的银两!二品以上的副将,还能由家属陪同,一起住在守地。而我们这些守卫地方的军士,别说是让国库出钱让我们抱个美人,就是女子都不让出入军营,这公平吗?论打战,我们不比三大军的将士差,论忠君爱国之心我们也丝毫不输给他们,凭什么他们就要高我们一等?凭什么独独这三大军权,不能像我们一样,直接交给兵部管辖?」 这个大将说话,帐中的将领纷纷响应,一时群情激扬。 徐望山故意不讲 话,看着淳于翌,好心有心要等着他收拾这局面。淳于翌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面,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舞娘,沉吟了一下说,「此规定却有不妥,也没有顾及各位的感受。但军规更改不是一两日可达,三大军也是自开国皇帝起,就流传下来的规矩,轻易无法变更。」 一个将领说,「月山家和炎家,是从先祖时期就留下来的名门望族,这个我们还可以理解。荀家却是凭什么?荀梦龙不过是个出身草莽的武夫,却能一跃成为三大军的将军之一,女儿目不识丁,还能当上东宫太子妃,这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 徐望山咳嗽了一声,用眼神斥责这个将领太过大胆,嘴上却没有说任何话来圆场。 淳于翌不怒反笑,用几分戏谑的口吻说,「这个恐怕你得亲自去问我父皇,因为我至今也没有明白,为什么荀将军的女儿会是我的太子妃。自古婚姻之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点连东宫太子都没有特权。」 帐内的众人哈哈大笑,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几分。徐望山一声不吭地喝着酒,有些意兴阑珊,然而也没有人再去追究舞娘的事情。 酒过三巡,帐中的众人都喝得东倒西歪,淳于翌也有了点醉意。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神迷离,恰好有一个小兵过来扶着他回帐休息。 他的大脑昏昏沉沉的,一挨着床,倒头便睡,朦朦胧胧中,发觉有人摸索着上床来,好像要躺在他的身边。 他的酒顿时行了大半,挣扎着起身点亮灯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女子,正低头坐在床上。 「你是谁?」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和紧紧抿着的嘴唇。 「徐良媛?徐又菱,你怎么会在这里?」淳于翌从屏风上迅速地扯下自己的外套,三下五除二地穿好,「简直是胡闹!堂堂良媛,怎么能出现在这种地方,你进宫的时候,少府监大将没跟你讲过规矩吗!」 徐又菱委屈地说,「知道规矩有什么用?!能让你喜欢我吗?能让你来我的宜兰宫,上我的床吗?!」 淳于翌定定地看着徐又菱,半晌,才吐出几个淡如清波的字,「后悔了吗?当初是你一定要嫁到东宫来。」 徐又菱猛地站起来,扯掉了身上蔽体的布,扑抱住淳于翌,疯狂地亲吻他。淳于翌一边躲着她的嘴唇,一边弯腰抓起床上的被子,围 兜住她,「你疯了吗?如果被人知道你来这里,光是凭宫规就要杖责三十!」 「我是疯了!如果杖责三十能让你看我听我在乎我,那也无妨!」 「徐又菱!」淳于翌转身拿起桌子上的水壶,用力地泼在徐又菱的脸上。女子受到惊吓,愣了一下,继而呆坐在床上。 淳于翌把水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有些恼火地看着她。 「她有什么好?她究竟有什么好……」徐又菱低着头,喃喃地重复这句话。水珠从她头顶落下,一颗颗地砸在她的手臂上,甚是狼狈可怜。 淳于翌叹了口气,取了一块干净的布来,递给徐又菱,「快擦一擦。」 徐又菱低着头,不打算接,淳于翌便把布盖在她的头上,帮她擦起来。 「为什么是荀香?若是败给李绣宁,我无话可说!」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没有如果,就是刚刚好而已。」淳于翌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如果我问你,为什么愿意为了我,受杖刑三十,你怎么回答?」 徐又菱愣了一下,用近乎卑微的口气说,「因为我爱着你。」 「那我同样回答你,因为我爱荀香,所以是荀香。」 「她有什么好!!」 「那我有什么好?」 徐又菱盯着淳于翌的脸,脑海里面一下子涌现了很多的词,最后只留下一句话,因为你是你。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么多年,从小到大,都在一厢情愿地做一个梦。她以为梦里的那些场景,会在现实里面一一重现,却忘记了梦与现实的最大差距是,梦是由她造的,而现实不是。 她对于要嫁给淳于翌,到了近乎执念的地步。那个时候,哥哥的话,爹的话,全都被当成了多余无用的废话。她觉得自己能够得到幸福,她觉得只要给她机会爬上淳于翌的床,凭她的容貌,凭她的身材,不可能不受到宠爱。可她低估了这个男人,低估了这个男人对爱情的专一和执着。哪怕像今天这样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神也不会有多一刻的伫足。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好像每个人心间都开着一朵关于爱情的花,她的心野却是空荡荡的一片。 来之前,爹跟她说,她不会成功。 她不信,依然固执,却彻底失败。 「今夜你 留在这里,明早我会派人送你回去。」淳于翌站起来,转身刚想走,又回头说,「成亲的那夜我就说过,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走。现在我仍然是这句话。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我不希望你用爱我的名义,去做一些伤害我身边的人的事情。又菱,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第14章 徐又菱嗤笑了一声,默默地躺在了床上,背对着外面。 淳于翌搬了两张长凳,正准备躺下来将就一夜,忽而听到帐外有人在说,「太子,太子!再来跟末将喝一杯啊!」话音刚落,就有两三个将领掀开帐帘,强行闯了进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屋中的人来不及反应,而闯进来的人同样呆住。 徐望山随后进来,似乎是要劝阻,看到徐又菱,故作震惊,「又菱,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怎么……!」 「爹?!」 「唉!你好糊涂啊!」徐望山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掀帘而出。那三个将领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声喊着「太子恕罪」也退了出去。 淳于翌的脑中「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炸开。 那个黄色行囊中的紧急军情果然事关十五万将士的生死。军情中所呈报的内容,乃是军中粮饷短缺,将士们挨饿受冻,作战力大为下降。好在到了敦煌,早已等候多时的当地官兵迅速地给于补给,总算能够顺利出征。 但主力队伍行到细流谷的时候,意外地受到了伏兵的突袭,损失惨重。荀梦龙本来兵分三路,拟定了周密的作战计划,主力部队却被围剿,这侧面证明了军中有内奸。而内奸不除,无论如何作战都不会成功,所以他八百里加急从边关送信回京,请示皇帝是不是先暂停进攻的任务。 然而这样一封发于九月初八的紧急军情,却一直到了九月十三都没有送达凤都,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怕只有等禁军副将王拓醒来,才能知晓。 淳于文越知道了整件事的经过之后,大为恼火,一边派人送急报去边关,一边下令彻查紧急军情被拦截一事和白马寺被流寇突袭一事。 荀香在确认了老爹安然无恙之后,稍稍放下一些心。心想,这脚总算没有白受伤。 但听说朝中的大臣都认为白马寺作案的是流寇以后,又有些气愤,「这不是胡扯么?白马寺是国寺啊,一般的流寇敢随便带几个人冲进去吗?而且一般的流寇为什么要追赶王拓这样的人?根本说不通呀。」 绿珠从厨房端来猪骨汤,一边盛了一碗给荀香,一边说,「小姐,朝堂上的事情您就别管了,先把东宫管好吧。」 荀香接过汤碗,咕咚咕咚地喝干净,还豪迈地抹了一下嘴巴,「我现在动也不能动,只能听宫里的人议论这些朝廷的事情。东宫的事情有什么好管的?徐又菱最近很安静,绣宁又整天不露面,我一个人在瑶华宫快要闷得长出草来了。」 绿珠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之后才说,「奴婢听说公主偷偷出宫两次,去见表少爷,但都没见到。还有啊,最近京中有些流言,说表少爷跟笪孉小姐见过几次面,似乎交往甚密。」 「那还不好?」荀香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早就知道,表哥跟公主不可能在一起,他们两个的性格根本不合,大犬倒是好很多。何况公主不是喜欢那个萧天蕴么?他们俩倒是般配得很,全都是想问题很复杂的人。我只是担心公主和萧天蕴在一起,会对太子造成一点威胁。」 「说到太子,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小姐伤成这样,太子还不知道吧?」 「小顺子不是说快了么?去军 营巡视这种活最累,又拖延时间,不能着急。」荀香的心态倒是好得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她听到宫外有一些喧哗声,叫遣绿珠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绿珠返回来,神色有些不好。 荀香正在吃猪骨,肉还咬在嘴里,「绿珠,你怎么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别骗人了。你比我还不会撒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绿珠仍然摇头,「不过是两个小宫女斗嘴,跟我们没有关系。」 「哦。」荀香也不怀疑,继续低头吃猪骨头。这个时候,半月从宫门外冲进来,不由分说地拉开欲拦住她的绿珠,「太子妃,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在这里吃东西呀?」 荀香疑惑地问,「什么大事情?」 「徐又菱翻盘了!」 翻盘?荀香的眉头皱在一起,脑子里面同时有很多骰子在翻来覆去地滚动。 半月大大咧咧地坐在荀香的身边,拍着大腿说,「是呀,宫里都传遍了!徐又菱跟着太子殿下去京畿军营,总于成功地爬上了太子的床!军营里的好多将领都可以作证呢!我说最近怎么连巧莲都消停了,原来她主子根本就不在宜兰宫里面!这下,我家小姐的处境更难过了。」 半月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荀香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她慢慢地梳理了一下思路,发现了几个关键词:徐又菱,爬上了,太子的床。 她后知后觉地颤了一下,手里拿着的勺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几个碎片。 徐又菱本来想,这次去军营,就算不能顺利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好歹也要强迫淳于翌许诺,将来不把她赶出东宫。可没想到,连老天爷都帮助她,那几个将领无意中闯入,恰好坐实了她跟太子之间已经发生了不能宣诸于口的关系。 她只要一想到太子的脸色和回宫以后可以到各宫的女人面前威风一把,就忍不住大笑几声。 回凤都的路上,她问随行护送的将领,「还有多少路程?」 「只有不到半天了。」 「再快一点。」 「是。」 徐又菱坐回轿中,忍不住轻哼起一首小曲。太子妃又怎么样?大将军的女儿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功。只有成王败寇的现实。她已经可以想象,当她回到东宫,亲口告诉荀香,那夜太子是如何地投入,几乎就可以想见太子和荀香的下场将会是怎样。 轿子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徐又菱手撑着轿壁,不悦地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第15章 「徐又菱,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聊一聊。」 徐又菱乍一听这个声音,有些吃惊,掀开轿帘一看,一个女子一身戎装,骑在高头骏马上,威风凛凛,有丝毫不输给男子的意气风发。 「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徐又菱环视了一下周遭倒下的士兵,「他们……?」 「暂时睡了一下而已。我要跟你谈谈,你下来吧。」淳于瑾说着,潇洒地跳下了马,把马缰抛给身旁的一个随从,率先往一旁走去。 徐又菱连忙跟了过去,内心有对这个女子无以言说的敬畏。她的身上凝聚着太多光芒,汇集了太神奇的经历,以至于在常人的眼中,她已经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京畿军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淳于瑾侧头看了徐又菱一眼,「你看看你做的蠢事。」 「我,我不明白。」徐又菱故意装糊涂。 淳于瑾冷冷笑道,「你不会不明白军营之中女子不得随便出入吧?你爬到太子的床上,弄得天下人尽皆知,等于当众给了律法一个耳光。你觉得父皇会放过你么?就算父皇能放过你,少府监,皇室宗亲,能够善罢甘休?亏你还能在这里沾沾自喜。」 徐又菱光顾着开心能够跟荀香平起平坐一事,早就把律法宫规丢在了脑后。此刻听淳于瑾的提点,一下子惊出了些冷汗。确实,如果她就这样回宫,等待她的肯定不是什么羡慕嫉妒的眼神,而是重刑。 「求公主提点!」徐又菱要给淳于瑾下跪,淳于瑾却一把扶住她,「我既然会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打算帮你一把。」 「谢公主!」徐又菱郑重地拜了一下,「公主有什么条件要跟我交换,也不妨直说!」 淳于瑾点了点头,「果然是个聪明人。之前我与萧天蕴百般周全,不过是想要他手里的飞鹰骑。可几日接触下来,我发现他不是个简单的人,飞鹰骑更不可能轻易到手。所以我改变主意,要你来帮我,瓦解掉东宫和荀氏的联盟。」 「公主的意思是……」徐又 菱恍然大悟,「你要荀香和太子不能再在一起?」 「我自然有办法叫你度过这次难关。但你要答应我,在东宫站稳脚跟以后,不惜一切代价,让荀香做不成太子妃,毁掉翌手里的这个军权。如果你答应,从今以后,你跟我娥皇宫便是坐在同一艘船上。」 徐又菱喜上眉梢,「当然答应!我早就想跟贵妃娘娘还有公主搭上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今既然公主主动提出,我绝对不会拒绝。当然,我爹和我哥哥,一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淳于瑾满意地点了点头,附在徐又菱的耳边轻声地道了几句,徐又菱一边听一边点头,嘴上不停地答应着,「我一定照办。」 「你知道怎么做就好。我先回宫,准备等你的好戏。」 徐又菱回到皇宫,从侧门直奔皇帝的上书房。 淳于文越早就已经听说了军营中的事情,正打算等徐又菱回宫便兴师问罪。没想到她居然主动找了过来,颇有些意外。 「父皇要给儿臣做主啊!」徐又菱扑跪在上书房的地面上,哭得凄惨。 「你要朕给你做什么主?」淳于文越没好气地说,「堂堂太子良媛,兵部尚书的女儿,难道不知道宫规,不知道律法吗?除了三大军之外,任何军营都不允许女子出入,怎么,你是知法犯法么?皇室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儿臣并不是有意要触犯律法的。」徐又菱跪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说,「儿臣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儿臣知道了一件事情,事关重大,但是儿臣又不知道应该找谁说,只能冒死去禀告太子。谁知道那夜太子殿下喝醉了,就和儿臣……」她哭哭啼啼地,哽咽不能言。 淳于文越说,「是何大事,要你亲自去找太子?」 徐又菱俯身道,「关于白马寺一事。」 淳于文越颇有些意外。刑部和禁军全都参与调查此事,然而至今给出的结论仍然是查无所获。「你说说看。」 「儿臣听说当时太子妃摔下山坡,却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面被人发现,便觉得有些蹊跷,就托人到那个山洞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不属于我国的火石。这个证物如今在宜兰宫,稍后可以让儿臣的侍女拿过来呈给父皇。而且儿臣还找到一个很重要的证人。」 淳于文越沉思了一会儿,冷冷地开口,「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 徐又菱进一步说道,「太子妃若是没有人相救,怎么会安然无恙?但她回宫之后,只字不提摔下山坡后的事情,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儿臣联想到当年宇文家勾结西凉,在敦煌发生叛乱一事,心底不由地一寒。荀大将军当年不就是在宇文乱贼手底下效命吗?」 淳于文越觉得心口有什么地方被狠狠地击中,那种切肤蚀骨的痛,就算多年以后忆起来,仍然异常清晰。他最心爱的女人,是叛将的女儿。当年,三大军中实力最强,最有威望的宇文家,居然公然起兵造反,直捣凤都。没有人知道,在他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刻,他的皇后,居然夤夜出宫,不知去向。后来月山家和炎家联手攻入凤都,才平了这场浩劫。而那个时候,他躲在一个阁楼里头,孤立无援了整整七日。那种恐惧,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虽然后来,宇文云英被萧 沐昀之父萧正梁暗暗地找了回来,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但他恨这个女人,恨她在最危难的时刻抛弃了自己。所以直到她死,他都没有去看一眼。 「若朕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你会付出代价!」 徐又菱俯身说,「儿臣可以跟太子妃对质!」 「好!黄一全,你速去传太子妃。」 荀香自从脚受了伤,立了功之后,就安心在瑶华宫养病,再不用回寺庙里头当尼姑。但抄佛经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习惯,她仍然每日都花一些时间抄写,觉得心胸比以前宽广了许多,心态也平和了。虽然她几乎不懂佛经在说什么,只是依葫芦画瓢地写下来,但抄写完佛经再去看那些四书五经,顿时觉得也没有那么难。 第16章 黄一全派人来宣荀香的时候,荀香正在看《孙子兵法》。 「太子妃,皇上召你前去上书房问话。」 绿珠端了汤进来,先向黄一全行了个礼,「公公,太子妃的腿伤还未痊愈,恐怕行动有所不便。不知道皇上急召太子妃有什么事?」 「具体的,恐怕要到了上书房才知道。」黄一全是皇帝的心腹,侍奉在皇帝多年,自然是个嘴严的人,不会透露半个字。 荀香放下书,站起来,「绿珠,你就别为难黄公公了。你扶我一下,我们这就去上书房。」 到了上书房,绿珠照例只能侯在门外,不能进去,黄一全便亲自扶着荀香走进去。 荀香看见徐又菱规规矩矩地跪在中间的地上,淳于文越则一脸严肃地坐在书桌后头,上书房的气氛显得十分僵硬。 荀香行了礼,刚想说话,淳于文越便对黄一全说,「你扶着太子妃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便自行退下。」 「是。」黄一全照做。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之后,淳于文越才问荀香,「腿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可还记得白马寺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荀香看了徐又菱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那天儿臣滚下山坡,然后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山东里面,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淳于文越眯了眯眼睛,双手交叉在一起,「你没有见过什么人?」 荀香有些心虚地答道,「没有。」 「你在说谎!」淳于文越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冲门外说,「让那个小和尚进来。」 小和尚战战兢兢地走进来,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朕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回答。当时你跟空禅到洞穴里面,发现了什么?」 「当时小僧发现火堆里的柴火是新添没多久的,而几根干柴放在角落里面,以太子妃当时所受的伤,根本不可能移动那么远。地上也没有什么爬行过的痕迹,说明当时洞穴里面有第二个人在,而且刚离开没多久。而且太子妃的身边有吃过的食物,显然她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不可能没看见那个人。我们白马寺的人还说,会不会是太子跟太子妃心有灵犀,赶回来救她了。」 荀香听完,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因为小僧说的是实话,而在撒谎的那个人确实是她。 「你再看看这个!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淳于文越把一个东西抛到荀香的脚边,荀香低头一看,只是一个普通的火石,但又跟常见的不太一样。 事到如今,她说真话也会有麻烦,不说真话会有更大的麻烦。但她答应了萧天蕴不说,就肯定不会说。 「你如果老老实实地交代,朕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你一直沉默,朕只能将你交给少府监,并派刑部介入此事了!」 荀香低着头,没有说任何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来人啊,把太子妃押到少府监去,关起来!」 禁军进来,把荀香带走。徐又菱的嘴角微微往上扬,心中暗叹,公主不愧是公主,最知道皇帝痛的地方在哪里。就算故事里有几分虚或几分假,但只要触及宇文家的那场叛变,便能让皇帝深恶痛绝。 萧天蕴去娥皇宫找淳于瑾,宫女却告诉他,淳于瑾出宫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他正要转身离去,却看见淳于瑾迎面走过来。 「公主。」 「萧太子。」 「这几日总不见你踪影,是否在忙要事?」 淳于瑾抚了抚鬓角的头发,嫣然笑道,「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呢。萧太子似乎也很忙。」 「那我就不打扰了。」萧天蕴颔首,正要离开,淳于瑾又叫住他,「有没有兴趣知道一则 最新的消息?保证太子你有兴趣。」 「请说。」 「我父皇对荀香那天在白马寺的遭遇起了疑心,把她关进少府监了。你说是谁无声无息地杀了数个流寇,又把空禅的人引到了那么偏僻的山洞呢?」 萧天蕴的拳头稍稍握紧,淡淡地看着淳于瑾姣好的面容。看来他先前还是有些低估了这个女子。 「你意欲何为?」 「你不愿意交出飞鹰骑,自然也别想靠我来得到大佑。我们既然坐不到一艘船上,那便不是朋友。既然不是朋友,我也不需要手下留情。那个人,对你很特别吧?不然你不会几次三番出手相救。」 萧天蕴的眼睛放出一道冷光,「你派人跟踪我?」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呀。」淳于瑾轻笑道,「武功盖世,聪明绝顶的萧太子,应该不会想到,自己训练的飞鹰骑里面,混入了我的眼线吧?啧啧,不要露出那种满是杀气的脸。我猜猜,你要回去把他们全都杀了?」 「淳于瑾!」萧天蕴咬牙切齿地叫道。 淳于瑾终于收起笑容,「觉得自己被我耍了,是吗?但当我用最重要的东西,想要换你的飞鹰骑,却什么都得不到的时候,你想过我所承受的痛苦吗?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萧天蕴,要救她,你就必须出卖你自己,出卖你的全盘计划。明哲保身的话,她的结果谁都无法想象。这出戏,是不是越来越精彩了?嗯?」 淳于瑾大笑几声,正要从萧天蕴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听到男人几声低沉的笑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很聪明。但你光顾着对付我,似乎忘了一些变数。」 「变数?什么变数?」 「你的弟弟,可不是个任人宰割的笨蛋。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不是最清楚吗?」 在从京畿军营回凤都的官道上有几匹快马以飞速在狂奔着。当先的一匹马甩下其它马有一段距离,而这匹马上坐着的正是太子淳于翌。 第17章 淳于翌只恨自己身下的这匹马不会飞。 他在听到皇宫传来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自己钻入了一个圈套。从来京畿军营,到徐又菱跟来,而后荀香被父皇关入了少府监。一切的一切,与其说是一个巧合,不如说是一个局。 「太,太子!」淳于翌身后的随从生怕那匹已经跑了一天一夜的马会力竭而亡,一直试图提醒,但无奈无论如何都追不到太子殿下的身边。如果太子有个三长两短,看来他们这一帮人都不用活了。 在到达凤都城门时,马儿轰然倒地,仍在马背上准备发力驱赶的淳于翌被早就候在城门口的罗永忠险险地接住。 「太子殿下!」罗永忠紧张地问,「您有没有受伤?」 淳于翌推开罗永忠,跳上了他身后的马,二话不说地冲入了城门。 顺喜接到太子回宫的奏报,这几日来一直忐忑不安,高高悬起的心,这才踏实了一些。徐良媛得势,太子妃被关,东宫里头鸡飞狗跳的。能够商量的只有李良娣一个人,但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徐良媛和太子在军营有了夫妻之实,皇上还法外开恩没有追究,这东宫里头哪里还有李良娣说话的份? 「公公!」一个小太监跑到顺喜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太子直接去了少府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快跟过去看看呀!」 淳于翌独自一人走进少府监,守卫的禁军愣了一下,才跪下来行礼。 「说,太子妃关在什么地方?」 「这……殿下,太子妃是皇上下令关起来的。没有皇上的命令,谁都不能见。」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淳于翌一脚踹在说话的禁军肩上,那禁军惨叫了一声,向后摔了出去。淳于翌又转向旁边的那个禁军,那个禁军看到同伴的下场,连忙老实说道,「太……太子妃被关在后面的思……思过殿里面,钥匙只有少府大监才有。」 「带路!」 「是!」禁军战战兢兢地往前走,经过同伴身边时,见他还倒在地上哀叫连连,心里不由得又打了个冷战。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太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发起脾气来,可一点不比那猛兽含糊。 思过殿的门前全是枯叶,房梁上结着厚重的蛛网,经年无人打扫,又或者就是为了营造这样一种气氛。这里从前就是关押犯了重罪的皇室成员的地方,自开国之初便已经存在,可以说是皇宫里见证了最多世事变迁的古老建筑。它虽说不像冷宫和天牢一样,埋藏着很多的冤魂。 但如此破陋寂静,一般的女子肯定是不堪忍受的。 不过,荀香显然是不属于这个一般女子之列的。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她是有些不习惯这里的霉味,不过住了两天,倒也觉得清净,至少不用理会那些闲言闲语,更不会有徐又菱来故意挑衅。由此算来,被关起来反而是利大于弊。 这两天,李绣宁来看过她,萧沐昀来看过她,甚至连沈冲都来看她。 而她最想见的那个人,仍未出现。她有很多话想要问他,想问京畿大营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徐又菱擅闯军营,最后被关起来的人,反而变成了自己? 荀香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忽然觉得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就是这么讽刺。一开始她明明不想当这个太子妃,更没想过要跟谁争宠,依然用自己在敦煌的那一套来为人处事。可是事情发展到如今,好像非要占住这个太子妃的位置,非要把徐又菱那个讨人厌的女人打倒,日子才能安生地过下去。否则不要说是男人,恐怕小命都要被玩没了。 此时,她只想说一句,真是他大爷的! 门外的铜环响了两声,荀香正在凝神思考,并没有注意。事实上,她觉得这里不会有人来,就算门环响,也是错觉。 「香儿。」有人在门外唤她。 荀香先是愣了一下,然而飞奔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却被门环上的锁链卡住,只能借缝隙看到门外站着那个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她强忍了忍,硬是没忍住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两滴泪来。 淳于翌在门外见到荀香,本能地想要笑一笑,宽慰她几句,见她掉眼泪,一时又慌了心神,「别哭,我一定救你出去。我保证你不会呆在这里太久。」 「才不是因为这个。」荀香抬手,用袖子抹掉眼泪,「这里挺好的。」 淳于翌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古往今来,恐怕你是第一个说这里好的人。这里可是关疯过不少女人,还有几个十分出名,史书都有记载。」 「你现在是在吓我吗,太子。」 淳于翌诚恳地说,「是在佩服你,太子妃。」 荀香挥了挥手,豪迈地说,「死人堆都躺过的人,不怕这个。不过你好像有什么事需要向我交代一下。」 淳于翌故作不知,疑惑地问,「什么事?」 荀香立刻暴跳如雷,「淳于翌,你大爷的,你别以为我是傻子!徐又菱大半夜跑到你的床上去,又光着身子,你别告诉我什么都没发生!淳于翌,我告诉你,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要是被我知道你背叛我,你就死定了!」 淳于翌听了之后实在是哭笑不得,怎么会有人把本来情意绵绵的情话说得这么像土 匪抢劫? 「你先别忙着跟我算账。你先跟我说清楚,在白马寺的后山石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见过谁?又为什么不能说?」 「不能说。」荀香背过身去,咬了咬牙,「反正就是不能说。」 淳于翌静静地看着荀香的背影,把心中的那个答案说出来,「是萧天蕴?」 荀香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过身紧张地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他出事了?!」 「原来还真是他。」淳于翌靠在门边,开始说风凉话,「刚刚有人说,徐又菱光着身子到我的床上不行,那现在有人孤男寡女地共处一个石洞,又行不行?而且有人为了维护那个人,宁愿自己被冤枉,看来是大大地有问题啊。」 第18章 「你胡说!我们是清白的!」荀香用力地拍着门,门环和铁链顿时哗哗作响。 淳于翌连忙叫道,「嘘!你要惊动所有人吗!」 「谁让你冤枉我!」荀香没好气地说。 「你现在知道了吧?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什么欲什么人?这句话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在哪里呢……你别说话!我一定能想起来的。」荀香仰起头,果真认真地思考起来。 淳于翌伸手按住额头,心想,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然,这八个字,估计某人也是不懂的。 他忽然为自己和萧某人感到了一丝丝的悲哀。 李绣宁听说太子回来了,正打算亲自去一趟承乾宫,把一些事情禀告给他。谁知道刚走到流霞宫的门口,就被徐又菱的宫人给拦住了。 徐又菱站在几步开外,微微一笑,便转身往凉亭的方向走去。 李绣宁吩咐半月等人,与宜兰宫的众人一起在原地等候,她独自一人前往凉亭。 「坐啊。」徐又菱招呼李绣宁坐下,指着桌子上说,「要喝什么茶?我这里准备了西湖龙井,还有雨前毛尖,或者你喜欢冻顶乌龙?」 李绣宁淡淡地说,「有话直说。」 「李绣宁,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跟那个蛮子比起来,好歹算是个大家闺秀。我觉得我们不仅不应该是敌人,还应该是朋友。我就是来给你提个醒的,不要跟我作对。」 李绣宁微微别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徐又菱笑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猜到我这次能够顺利过关,背后一定有贵人相帮。没错,我跟公主还有炎贵妃,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得罪我,便是得罪她们。得罪她们,便是得罪了炎家,你知道后果会很严重。」 李绣宁冷眼看着徐又菱,「对不起,我这个人的脊梁骨向来挺得很直。」 「这我 知道。不过你就不担心慕容家和南越国么?」 李绣宁握紧拳头,冷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要再浪费大家的时间。」 「有些人不顾两国的协约擅自进入大佑,并不是做得天衣无缝的。他现在在回南越的路上,如果在湄洲被炎将军拦截下来,并处决,南越的皇帝也无法说什么吧?」 李绣宁腾地一下站起来,质问道,「徐又菱,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很简单。我,太子和那个蛮子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插手。那我就保证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反之……」徐又菱故意顿了一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淳于翌坐在书桌后面,双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听顺喜一个字一个字地禀报他不在宫中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他顺利把脑海中的所有片段一个一个接连起来,而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事件之后,忽然有些后怕。从前他认为,权势之下,利益之外,总还有一些人情可以讲。亲人之间,做不到真正的赶尽杀绝。现在看来,在这座刀头舔血的皇宫里,妇人之仁才是最致命的暗器。 顺喜一边说一边抹了抹头上的汗,因为他看到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顺喜鲜少看见自己家主子露出如此沉重的表情。 「你说宁儿在查徐又菱的时候,牵扯出徐家的一些勾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奴才已经去流霞宫通知了李良娣,她一会儿就会到承乾宫来。」 淳于翌点了点头,握笔沾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兀自思考着。顺喜不敢出声打搅,低头站在一旁,时不时往门口张望几下。不一会儿,内侍就在门外唱到,「李良娣到!」 顺喜很高兴,小跑到门口迎接。李绣宁挥手免去了他的行礼,直接问道,「太子在里面吗?」 「在,就在里头,一直等着您呢。」 李绣宁走入屋中,见淳于翌坐于书桌后头,但丝毫不是等人的模样,反而像是被什么难题给困住,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她洒然一笑,大方落座,「我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能助你一臂之力。现在看来,你已经在思考别的出路了。」 淳于翌应声抬头,顺手把笔放在笔架上,笑道,「不愧是我的红颜知己。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 「也算不得什么麻烦,只是被人威胁了几句。不过每个人都有软肋。就好像你的软肋是你的太子妃,而我的软肋便是那个人。你通过我手里的那些东西打击徐家这条路恐怕行不通了。更何况,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徐家,也不是炎家,而是你父皇怎么看待这件事情。还记得宝庆元年的那场变故吧?」 淳于翌的面色稍变,「记得。」 李绣宁缓缓地搓了搓手心,「看来皇上心中对于这件事情忌讳颇深。这才使得徐又菱能够免罪,并且成功地将荀香拉下了水,毕竟荀家军里面有很多宇文家的旧部……还有,我听半月说,近来湄洲的炎家军调动得很频繁,也跟南越的守军发生了摩擦,子陌这才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你说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淳于翌沉吟了 一下,脑海中有什么灵光一闪,「我知道了!父皇和兵部正在准备进行兵制改革,只有战争才能保住三大军的军权。父皇器重荀梦龙,却也要提防功高震主。他把香儿抓起来,就是要告诉荀梦龙,宝庆元年的那场政变绝对不可能再重演。」 「这么说,皇上只是顺水推舟,并不是真要荀香交代在山洞里面见过什么人?」 「也不尽然。」淳于翌站起来,在屋中踱了几步,「我虽然知道父皇的用意,但这不能成为香儿无辜的理由。要是想让香儿被放出来,只能让萧天蕴出面。」 李绣宁顿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问,「我有没有听错?你让萧天蕴出面澄清?你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他下了这么多功夫,用了这么多方法,无非就是想跟大佑联姻,或者有什么别的目的。你说他会供出飞鹰骑,冒着被送回国的危险?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第19章 「宁儿,那是你不够了解萧天蕴这个人。他在这里住过几年,虽然如今的脾性跟当时大不一样。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定要会一会他。」 李绣宁懒懒地靠在椅子上,表现出一副兴趣不大的样子,「我先前看一本书上说,男人提到自己有兴趣的对手,就像女人看见了自己思慕的情郎一样。这比喻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不无道理。愿你们交谈愉快,殿下。」 凤都郊外数里,有一处与香山白马寺齐名的古迹,叫做碧梧林。相传当年大佑的开国女皇在此处见到一只金翅凤凰栖息于一棵碧绿的梧桐树上,视为祥瑞,因而将国都定名为凤。 碧梧深处,有一条溪流,水势湍急,鱼儿圆肥。相传若见到鱼跃龙门的胜景,会平步青云,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是以一年四季总有年轻的学子或刚入仕的官员来此处守候。与此相对的,便有不少姑娘闻声而来,为觅良人。 萧天蕴掬了一捧清泉一口饮尽,由衷觉得甘甜。这些日子在大佑所见所闻,让他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大佑的富饶不仅在于街市的繁华,市集的繁荣,更在于这些大梁所没有的名胜古迹。大梁建国的时间不过短短两百年,相比于大佑来说,就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终有一天,他将用另一种身份走遍这个国度的山山水水,寻找那些史书没有记载的古老传说。 「沈冲,淳于瑾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动静?」 沈冲本来正在蹬着对岸几个欲过来的年轻姑娘,急忙回答道,「没有。她每日都会出 宫去女学,并没有什么异常。」 「淳于翌也没有动静?」 「也没有。回宫之后去少府监看了太子妃一次。」 「奇怪……」萧天蕴转过身来,刚想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却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一个仿佛踏的是万里桃红,携春神同游,意气风发。另一个犹如花间秋月,满满风流。虽说是截然不同的脾性气度,然而搭配在一起,却也只能用赏心悦目四个字来形容。 周围的姑娘早已经发了狂。本来无意间发现萧天蕴,已经像捡了个金元宝,突然之间又多了两个美男子,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于是纷纷懊悔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否则定会打扮得更加娇俏可人。 「萧……公子,还真巧啊。」淳于翌挥了挥手,面带微笑。 萧天蕴点头,算作回礼,对淳于翌身边的人说,「见到淳于公子我倒不是很意外,只是萧公子……我以为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高官,不会对这里的鱼跃龙门感兴趣。也许祖荫比这个更重要?」 萧沐昀拜了拜,和气地说,「恕我的浅见,最重要的还是自身的努力。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就索性开门见山吧。」 萧天蕴收敛起笑容,双手抱在胸前,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我想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沈冲,我们回去。」他刚走出两步,就被淳于翌伸手拦住去路。萧天蕴觉得很奇怪,站在自己眼前的明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自己却无法挪动脚步。 淳于翌收回手,又对准备出手的沈冲说,「我若是有心要跟你家太子斗武,就会带禁军来,而不是带萧侍郎来了。我确有要事要与你家太子商议,这位将军不妨就行个方便吧。」 沈冲的手已经按在腰间,被淳于翌这么一说,有些悻悻然地垂下手,不知所措地看着萧天蕴。 萧天蕴淡淡地点了点头,沈冲便识趣地退到一旁,把欲上前的莺莺燕燕全都挡在了几步开外。沈冲心想,这碧梧林着实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良辰美景,倒适合花前月下,一男一女。 「你还认得这个东西吧?」淳于翌把黄金飞鹰给萧天蕴看,萧天蕴眯了眯眼睛,不悦地说,「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记得这是飞鹰骑的兵符,也可以说是你的象征。你把它送给香儿,又几次三番地出手相救。我私心以为,我的太子妃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不低。但你既然救了她,就不要害 她。你可知道你在白马寺的蛛丝马迹已经全被我父皇知晓,香儿为了维护你,如何也不肯把实情说出来。那么等待她的,就会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萧天蕴伸手,想要把黄金飞鹰夺过来,淳于翌却收拢掌心,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我不管你此行来大佑的目的,是联姻还是为别的。若香儿有事,我定让你出不了鹰城!」 萧天蕴冷冷地扫了淳于翌两眼,「你居然敢威胁我?淳于翌,你最好搞清楚现在是谁跟你作对,否则你就算把我拉下水,也救不了她。你们大佑的主力军力就是三大军,所以兵部没有实权。兵部和皇帝想要把三大军的军权收回来,但肯定不会容易。炎松林严松冈两兄弟,虽然不至于跟徐家同流合污,也绝不会愿意看荀家打赢对西凉的这场战。你现在四面楚歌,不去想怎么挽回局势,还一门心思扑在营救太子妃上面?我以前怕是有些高看了你。」 周围忽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几人循声看过去,只见几只巨大的金鱼接连从水中腾跃了起来,串成一道宛如虹一般的弧线之后,「噗通」几声落水,溅起的水花飞到了游人的身上。 萧沐昀由衷地笑道,「鱼跃龙门,想来我们之中必定有贵人。」 萧天蕴说,「萧沐昀,你我同姓,本来该有些渊源。但在燕京之时,我便已经认定你不会是朋友。没想到你近日来见我,不但心平气和,还愿意放下私人的仇怨,当真叫我刮目相看。淳于瑾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看中的男人,自然也不是俗物。我心中的不甘倒是消弭了不少。」 萧沐昀不愿提及淳于瑾的事情,目光闪烁,没有接话。这几日淳于瑾都有去萧府找他,他却没有一次出门相见。从前他以为,爱情只要你情我愿,男才女貌便可以完满。可自从萧天蕴来了大佑,他才发现,他所信仰的爱情,能够在权利和欲望面前沦为祭品。以淳于瑾的聪明,可以想出无数合情合理的借口,但他一个字都不想再听。 第20章 他已经烧了曲谱,收起竹笛。原来,他遇到的从来都不是高山流水的知己,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公主。她可以单方面地决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或结束,他卑微得就像一个奴隶,而这有辱他萧家之名。 淳于翌伸手按住萧沐昀的肩膀,萧沐昀抬起头来,释怀一笑。他已然放下,否则也不会答应前来。 淳于翌这才下了决心,转身对萧天蕴说,「你若肯救荀香,我会促成你跟淳于瑾的婚事,决不食言,如何?」 「哦?你明明知道我跟她联手,最后要对付的就是你跟慕容雅。这麻烦可比现在的要大多了。你考虑清楚了?」 淳于翌抬起手,「你若不信,我们可以击掌为盟,请萧沐昀做一个见证。萧天蕴,我跟你不一样。你能有今日,靠得是你自己努力争取。而我做这个太子之位,没得选择。而我既然生为太子,便一定会找到一条生路。但这一切,跟一个能跟我共度一生的女子来比,都微不足道。这种心情,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了解。」 萧天蕴不置可否,看着淳于翌,抬手击掌。「啪」的一声响,让不远处的沈冲回过头来。 淳于翌和萧沐昀走后,沈冲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低声问萧天蕴,「太子,您是不是答应了大佑的太子什么事?我们现在已经很麻烦了,您不能再……」 「沈冲,你可知道那日为何我会叫你带飞鹰骑的人去白马寺?」 沈冲诚惶诚恐地望着萧天蕴,连连摇头。 「我本来随小飞去救那丫头,可是当我找到她发现她已经昏迷,双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那个黄色的包裹时,这里仿佛变成热的。」萧天蕴握拳敲了敲心口的位置,一直冷峻的 面容变得柔和,「也许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她情有独钟,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这几年她在我的记忆里一刻也没有模糊过。那天我终于知道了答案。沈冲,一个人之所以喜欢一个人,是因为那个人身上有自己所没有,并为之向往的东西。你明白这句话吗?」 沈冲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我在大佑当过质子,回国之后又被兄弟暗杀过数次。时至今日,我的血液,我的心,我的感情全部都是冷酷的。生命对于我来说只有一种颜色。遇到任何事,我最先想到的肯定是自己,别人的死活我不会在乎。可是那丫头,当年在沙漠里救我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她若是不管我的死活,大概可以避过那场风暴,更不会在沙漠里面迷路。她如果不割开自己的手腕,把血喂给我喝,大概最后也不是由我把她背出沙漠。她就是很傻,根本就没有想清楚一些事情值得不值得,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是彩色的,众生皆是平等的。所以下等如同太监宫女,她都会舍命掩护。而上等犹如九五至尊的皇帝,太子,在她眼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这样的一颗心,深刻地感染着她周围的所有人。所以只要心中曾经期许过光明的人,都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吧。」 沈冲一边听一边点头,暗自揣测萧天蕴说这番话的真正含义。跟在萧天蕴身边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听到萧天蕴说这么多的话。而且好像是耐心解释给他听的一样。他有点受宠若惊,同时又慨叹,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居然能够改变一个人。 萧天蕴没有在意沈冲的反应,径自往下说,「其实就算淳于翌不来,我也打算告诉淳于文越这件事。我是大梁的皇太子,就算我承认把飞鹰骑带入大佑,最多以后就是被禁止进入大佑而已。但如果小沙无法脱罪,东宫的敌人便会落井下石。我的私心,不希望这份光明陨落。所以你不要怪我。」 沈冲的第一反应是要跪下来,但觉察到周围有很多不相干的人在,强忍住,只是低声说,「小的明白。无论您做什么决定,小的都誓死追随。」 萧天蕴又摆出往常的冷酷表情,「死倒是不用。最多回国的时候,被老头念叨几句。这一趟,就权当来游玩了。」 荀香被放出思过殿的那一天,天气晴好。她刚跟思过殿的老鼠蟑螂混了个脸熟,临走的时候颇有点依依不舍,特意把没吃完的残羹冷炙留在了地上。 淳于翌 好奇地问,「你还要招待什么食客么?」 荀香很自然地挽着淳于翌的手臂,一本正经地说,「当老鼠的混到了这个地方也挺可怜的,前几天我都把饭分给它们吃。也不知道我走了以后,它们会不会饿死。太子,以后我常来给它们送饭好不好?」 淳于翌伸手狠狠地拍了荀香的额头一下,没好气地说,「这个地方你还想常来?为了把你弄出来,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你下次要是再进来,就自己想办法出去!」 荀香吃痛地摸着额头,回头看身后正在强忍笑意的宫女和内侍,小声地抱怨,「不来就不来嘛。不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吗?」 「我是太子,不是君子。无权无势的人当然只能动口。能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一般都不是普通人。」 荀香狐疑地看着淳于翌,心想在读书殿的时候,你明明不是这么解释的。但转念一下,那么多年以前的东西,谁知道说的人,写的人,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又想表达什么? 「太子,为什么父皇会放了我啊?他那天明明很生气的样子,我还以为我不被打个几十杖,出不了思过殿了呢。」这是实话。这几日荀香总梦见以前在军营里,别人被军法处置的场景。她虽然出了名的皮厚,又不怕疼,但想起那些大老爷们身子骨被她壮实得多,也都被打到下不了床,心里还是有些后怕。 淳于翌含糊地说,「总之父皇不追究了。你以后就安分守己,少给我惹祸就行。」 「说白了,是父皇好坏不分。明明我这次有功,他非得听徐又菱的,把我关起来。真是要六月飞雪了。」 淳于翌大笑,赞赏似地摸了摸荀香的头,「行啊,最近说话有那么点淑女的样子了。看来书没有白念,白马寺也没有白去。忘了告诉你,我小时候也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后来我母亲把空禅弄进宫来,折腾了我一个月,硬是把我的性子收了一些。」 第21章 荀香恍然大悟,连着「哦」了几声,「我明白了!我就说你怎么对我去白马寺的事情这么积极,父皇说的时候,你连吭都不吭一声,原来是用空禅来对付我啊!好你个阴险的小人,看我不……」荀香要挠淳于翌痒痒,被淳于翌一把抓住手。淳于翌看了看身后说,「众目睽睽,成何体统?要算账等我们关起门,慢慢来。」 荀香撇了撇嘴,刚想回几句,顺喜跑过来,跪在地上,「太子殿下,大梁太子回国了。他要奴才交给您一封 信。」 淳于翌看了荀香一眼,也不避讳,把信拿过来直接看。 荀香低头问顺喜,「萧天蕴为什么突然回去了?他不娶公主了么?」 顺喜为难地看了淳于翌一眼,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才敢说,「萧太子犯了事,是被皇上赶回去的。并且他以后没有得到皇上的许可,都不能再踏入大佑一步。」 荀香一愣,转身拉住淳于翌,下意识地问,「他是不是为了帮我脱罪,就把那天白马寺发生的事情都说给父皇听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才不要出来。」 「臭丫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能摸着自己的良心吗?」淳于翌把信收进怀里,提高了声调,「若不是我跑去找萧天蕴做交易,他能这么无私地放弃本来唾手可得的机会?你要记住,别人对你的好都是别有所图。只有本太子对你的好,是一颗红心,可鉴日月。」 顺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荀香本来想要忍住,见顺喜笑了,也跟着大笑。原来这最后一句,本是一出香艳戏文里的词句,青楼里的女子也时常挂在嘴边。淳于翌一说,旁人便知堂堂皇太子,不是看过那本书,便是混迹过青楼,好不尴尬。 淳于翌察觉失言,扫了捧腹大笑的二人一眼,拂袖离去。 因近来宫中发生了不少事,九月底娴嫔生辰时,皇帝淳于文越特地下令宫中大肆庆贺一番。 对于皇帝的命令,皇宫里的众人当然是尽全力配合,但也传出了些不合拍的声音。 原来上次炎贵妃生辰时,并没有大肆操办,避免铺张浪费,这也是为了给后宫的妃嫔们做个榜样。炎贵妃开了这样的先例,按她在后宫中的品阶,所有的妃嫔都不应该再大肆操办生辰。可偏偏一个刚刚升嫔不久的小角色,为了生辰一事要劳师动众,虽说是皇帝的旨意,也遭受了不少的质疑。 此事还惊动了前朝的大臣。不少大臣上书上表,都说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国库并不充盈。若是为了皇帝的寿辰则无可厚非,但紧紧是为了后宫妃嫔,实在是不值得。 这件事到了最后,把皇帝弄得心烦意乱,终于打消了大肆庆祝的念头,只叫炎贵妃准备一场家宴给娴嫔庆祝。 皇宫中的众人也不甚在意,只把这当成是一个小插曲。 到了宴会的这一天,荀香却异常地烦躁。很早就吩咐尚衣局做了新的衣服,怕在宴会上失礼。可今天早上尚衣局却忽然派人来说,无法按时完工,她就只能穿着旧衣服去赴宴了。这也就罢了,给娴嫔挑的礼物,不知道被粗心的小宫女放到什么地方去,怎么找也找不到。 荀香觉得今日什么事都不顺利,真想躲在瑶华宫里,不去那个宴会。但旁人装装病,或者缺席,或许皇上还看不出来。堂堂太子妃不见了,恐怕太子也不好交差。 荀香跟娴嫔不算有什么很深的交情,但因为年纪相近,平日里在花园碰到了,也会闲聊几句。那个女子眉目间总是有淡淡的哀愁,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她也说不出来。所以荀香特意托于氏从宫外弄了些新鲜的玩意儿进来,本想逗娴嫔开心,谁知道竟然不见了。 绿珠走进来说,「小姐,李良娣来了,问您准备好没有?」 「你先让她进来吧。」 李绣宁走进瑶华宫,看到眼前一片狼藉,不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绿珠代为回答,「小姐送给娴嫔娘娘的生辰礼物不见了。翻了半天也没找到。」 「原来是礼物。」李绣宁松了口气,「荀香,别找了。再挑一个送就是了。我今日也不顺心,本来跟尚衣局说好的新衣,早上忽然派人来说不能按期完成,只能穿旧衣服了。」 荀香疑惑地说,「绣宁,怎么你的也没做好?」 「恩。我跟你同一日做的新衣,大概是出了一些问题吧。算了,别找了,快再去挑一个礼物送去。心意到了就行,娴嫔不会怪的。」 荀香打扮好,带着礼物和李绣宁一起出门。绿珠和半月一道 回流霞宫去找一份新礼物。半路上,恰好遇见了徐又菱。她身上的新衣一看就是用最好的布料,请了最好的裁缝剪裁,合身之余,还把她的玲珑身段衬托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李良娣,这么巧啊?」徐又菱破天荒地主动上前来打招呼,扫了一眼荀香和李绣宁的衣服,故意说,「上次进贡的八重锦,宫里几乎每个娘娘都想用来做了一身新衣,可最后做出来的,可只有三身呢。」 荀香本来想说几句话,李绣宁却挽着她往前走,「不用跟她纠缠,嘴巴上吃吃亏也无妨。我听到她说才知道,原来八重锦都被贵妃娘娘扣下了,这次宴会,恐怕连寿星都穿不了新衣服。」 「她们真是欺人太甚啊!」荀香挥了挥拳头,身后流霞宫的一个宫女说,「娘娘,恕奴婢多嘴。昨天奴婢去尚衣局的时候,好像见到娴嫔娘娘和贵妃娘娘在争吵。会不会就是因为衣服的事情?」 李绣宁顿住脚步,后背忽然出了冷汗,「你说娴嫔和贵妃争吵?」 「是的。」 李绣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往娴嫔的如花宫方向看过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居然看到那边升起黑烟。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问荀香,「荀香,你看那个地方!」 荀香走到李绣宁的身边,望见远处的宫殿冒着滚滚黑烟。她立刻说道,「不好,那边走水了!大家快去帮忙!」说着,就拉起李绣宁往如花宫的方向跑过去。 第22章 李绣宁和宫女都是文弱女子,没跑几步,就气喘连连地停在原地。李绣宁摆手道,「荀香,我不行了,你先过去看看情况吧。」 「好,你在这里等半月她们,我先过去!」 荀香跑到如花宫的时候,只见后院不停地冒着黑烟。她二话不说地冲入宫中,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顿时觉得蹊跷。失火的是一个阁楼,外围已经全被大火覆盖,旁人根本无法近前。而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不断地涌出黑烟,好像有微弱的呼救声。荀香见院子里有一个大的水缸,就跳了进去,当身上全湿了以后,她迅速地冲入火海,直往二楼冲去。 门上上着锁,铜环滚烫。屋子里面冲出的浓烟瞬间就迷住眼睛,几乎看不清任何的东西。荀香用力地拍门,大声问,「娴嫔娘娘,我是荀香,你是不是在里面?回答我一声!」 屋子里有火舌呼啸的声音,还有一个微弱的回应,「太子妃……我不行了……炎如玉害我……为我报仇……」话似乎还没有说完,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荀香再喊,就没有人回应了。 火势太大,荀香用力地撞门,却怎么也撞不开。门后好像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一样。 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 应该是救援的人赶到了。门上一块烧毁的木头砸下来,荀香本能地后退一步,却再也不能靠近房门。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上楼的路给淹没,荀香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听到有个人歇斯底里地叫道,「香儿!」 荀香想开口回应,却被浓烟呛到。她回头看了眼已经被火光吞没的房间,咬了咬牙,从楼梯猛地冲下去。 当她挣扎着逃离火场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呼吸新鲜的空气,就被一个人紧紧地抱住。荀香的耳朵贴着这个怀抱里的心跳,很快,就像打猎的时候,一只发现猎人而使劲逃命的小鹿。 「我没事。」荀香的头埋在淳于翌的怀里,有些伤心地说,「可还是没能把娴嫔救出来。她还那么年轻。」 淳于翌看着她被熏黑的脸,不忍心说责怪的话,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香儿,你已经尽力了。不过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让自己身犯险境。你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领。你是我的太子妃,你若有事,我该怎么办?」 荀香握了握淳于翌的手,发现他的双手冰凉,跟怀里的温度完全不一样。她咧开嘴笑,「这是不是就叫被吓得手脚冰凉啊?」 「还敢说!」淳于翌狠狠地推了一下荀香的脑袋。 李绣宁随后赶来,见荀香黑呼呼的脸,又好气又好笑。当听到娴嫔被烧死时,又唏嘘感叹,「看来是天妒红颜。」 荀香脱口而出,「不是老天要娴嫔死的,是炎……!」荀香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绣宁一把捂住了嘴。因为炎如玉和贵妃的仪仗,正缓缓地往这边走过来。冲天的火光投射在女人姣好的容颜上,她昂着头,像是一只火红的凤凰一样。她的表情,依稀透着一种胜利的得意,好像眼前的这座坟场,只是为这胜利添砖加瓦。 内侍跑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禀报了火情。说到娴嫔可能在阁楼里面的时候,炎如玉露出一个略微吃惊的表情,然后义正言辞地说,「别的不要管,救人要紧。」 「是,是。」 这一切看在荀香的眼里,真像一出笑话。 炎如玉朝荀香这里走过来,垂眸看了荀香一眼,「春天的时候,也是这样奋不顾身地去救笪孉。时隔这么久,还是没什么长进呀,太子妃。我以为去了白马寺一趟,总算是有点开窍了。」 荀香双手紧紧地扣着淳于翌的手臂,脑海中回响着娴嫔最后说的那句话。她说是炎如玉害死她的!荀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冲上楼的时候,阁楼的一层还没有着火,外围的火好像只是为了防止有人进入而点燃的。而且那个房间被人上了锁,显然是有人把娴嫔关在屋子里,故意想要烧死她。 这场火事绝对不是意外! 「太子妃,你哑巴了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作何如此看着本宫?」炎如玉见荀香一动不动地死盯着自己,不由得皱起眉头。李绣宁连忙说,「娘娘,太子妃恐怕在内疚自己没能救得了娴嫔,难免伤心难过,请您不要跟她计较。不如先让她回宫休息,稍后再仔细询问也不迟。」 「嗯,就这么办吧。」炎如玉拂了拂袖子,崭新的衣料,光可鉴人。 淳于翌和李绣宁陪荀香一起回宫。宫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晚间的宴会自然是取消了。据说皇帝还亲自到如花宫去指挥救火,在禁军和内侍的共同努力下,火势总算没有继续蔓延。 后半夜的时候,去打听消息回来的半月说,统计了一下,总共死了十几个人。在荀香说的二楼那个房间里,总共挖出了两具干尸,已经无法辨别身份。但从尸体身上残存的首饰来判断,应该是娴嫔和她的贴身丫鬟翠儿。 荀香呆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点心塞进嘴里。本来甘甜的果脯,不知道是不是过了赏味的期限,微苦。 「香儿,你说当时门是上锁的。你撞门的时候,里面也像被什么重物压着?」 「是啊。」 李绣宁想了想说,「这没道理呀。按理来说,如果娴嫔是被人关进去的,她自己怎么又会在里面把门堵住?这个行为就像是怕外面的人进去一样。」 淳于翌点头表示认同,「我也是这个地方想不通。假设当时是有人追娴嫔,把她逼入房间里面,但当她发现着火的时候,本能的反应也应该是把封住门的那些重物挪开,而不是就那样放置着。」 李绣宁断气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理清思绪,「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就是翠儿居然跟娴嫔在同一个房间里。荀香说,当时只听到娴嫔的声音,那着火的时候,翠儿在干什么?」 两个人又同时陷入了沉思,各自坐在椅子上苦想。荀香坐在一旁,不解地问,「你们为什么确定另一个人是翠儿?半月不是说尸体都烧成干尸了?」 第23章 淳于翌和刘秀宁同时抬起头来,盯着荀香,不过一会儿,又异口同声地说,「原来如此!」 荀香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刚想问个明白,李绣宁已经站了起来,行礼告退,「太子,我去做事。希望还来得及。」 「我把小顺子借给你用。你让罗永忠也来帮忙。」 「是。」 殿外有乌鸦叫了两声,秋风飒飒。荀香忽然觉得冷,走过去把窗子和门都关严实,还吓唬乌鸦,把它们都赶走。淳于翌走到她身后,把她抱入怀中,轻轻地摩挲她的发顶,「今天你见识到了。皇宫比你的敦煌,可怕得多。别这样,乌鸦也只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 荀香靠在淳于翌的怀里,用力睁着眼睛,「乌鸦叫是很不详的。以前在敦煌,老爹都会 叫人把军营周围的乌鸦全部赶走,还把它们栖息的树全砍光。翌,没人愿意看见人死,更何况那个人就死在我的眼前。从前也有兄弟死在我眼前,但他们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刀下,我觉得死得有价值。娴嫔,死得太冤枉了。」 淳于翌觉得自己的手背上落了几滴泪水,把荀香转到自己面前来,果然看见她眼眶湿润。 「近来我发现,你变得越发爱哭了。」他伸出手指,轻轻地从荀香的眼皮滑过,「别难过,我和宁儿会查出真相的。」 荀香忽然伸手,抓住淳于翌的手,望着他月光一样的眼睛,「你把宁儿放走吧,好不好?她留在这里,徐又菱不知道又会想什么办法对付她。徐又菱现在跟炎贵妃一起,我怕有一天……」她低着头,说不下去。 「我一定会把宁儿送走,这个鬼地方,谁都不想久留。」淳于翌把荀香发抖的手煨进怀里,轻柔地问,「那你呢,你想不想走?」 荀香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拧了一下淳于翌的一块肉。淳于翌叫了一声,龇着牙说,「你这丫头……下手这么重!」 「宁儿要走,是因为她心里的那个人不在这座皇宫里。我是太子妃,当然是太子在哪里,我在哪里嘛。」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啊,不然咧?」荀香很诚恳地仰头问,这反而让淳于翌有了一种挫败感。他低头亲吻女孩如花的唇瓣,花开时的芬芳,好像二月的春风。 娥皇宫里,炎如玉端着夜光杯独酌,似乎在庆贺自己的胜利。宫女和内侍都被她赶到了宫外,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一个影子。 忽然,帘帐动了动,一阵冷风吹过来。炎如玉放下杯子,还未回头,已经被人狠狠地抱住。而后推搡之间,来人剥掉她的外衣,饥渴地吮吸她脖颈间的肌肤。炎如玉呻吟了一声,便被那个人一把抱了起来,狠狠地扔在床上。 欢爱中的男女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一个影子,正在静静地聆听着。 外面下起了骤雨,雨声很大,似要洗涤天地。待骤雨过后,床上的女人披衣下床,光脚走到窗边。她靠在窗棂上,像对空气说话,「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皇帝还没召你回来,你竟然敢擅离守境。」 床上的人懒懒地说,「如玉,你的滋味还是跟你十三岁的时候一样。」 炎如玉拿起手边的一本书 ,毫不客气地往床上砸过去。床上的人闷笑一声,伸手撩开帐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若不是为兄把你送进宫,你哪来今天的荣华富贵?皇帝不幸你许久,那个娴嫔的确要收拾一下。」他的目光闪了一下,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猎人。 他站起来,身形伟岸,犹如一堵结实的墙。行走之间,还有统领千军万马的气度。他就是刑部尚书炎松林的双胞胎哥哥,炎氏的家主,统领炎家军的炎松冈。 炎松林和炎松冈长得极像,一般人很难区分出他们。但炎松冈作为自己的第一个男人,炎如玉几乎是凭味道就能认出他来。 炎松冈抬起炎如玉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还是怀念你叫我哥哥的时候。十三岁以后,你再也没叫过我了。」 「只有禽兽才会玷污自己的妹妹!」炎如玉拍开炎松冈的手,走到另一边。 「玉儿,你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妹。要不是皇帝强抢了你要气那个宇文云英,你现在就是炎夫人。」 「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有意思吗?」炎如玉震了下袖子,「荀梦龙连打胜仗,李昊已经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这次荀梦龙凯旋归来,东宫就又多了一个筹码,将来皇帝死了之后,想要把东宫拉下来,就难得多了。喂,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炎松冈笑了笑,「在听。那你想如何?」 「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可以做文章。」 「你说诚王妃?」炎松冈摇了摇头,「她对慕容雅死心塌地,想要在她身上做文章,恐怕没那么容易。慕容雅是个人物,你看萧天蕴对他的态度就知道了。」 炎如玉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女人善妒。对付女人当然要用女人,用男人是没用的。李翩翩的性格冲动,为人又固执,想要给她下个圈套,一点都不难。」 炎松冈拍了拍手掌,由衷地说,「玉儿,幸而你只想做个太后,而不是女皇。否则我可就头疼了。」 炎如玉坐在男人的腿上,伸手勾住男人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想做女皇?我若姓淳于,肯定就会去抢那个皇位。所以现在只能帮你女儿了。」 门外的身影猛地一震,而后迅速地逃离开。 炎松冈说,「你跟她提起过我们的事情吗?她是不是到了如今,仍然以为淳于文越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是又怎么样?她把自己 当淳于家的人,天底下最高贵的公主,不是正好合了皇帝的意么?只要她做了皇上,我就是太后。淳于文越不让我当皇后,就是想让淳于翌以后追封宇文云英为太后。在这个男人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工具。但我偏偏不遂他的意。」 第24章 炎松冈露出严肃的表情,「你当了太后,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炎如玉推开炎松冈,露出轻蔑的表情,「你把我送进宫,卖给皇帝的时候,就应该别指望我们能再在一起。现在我最爱的是权力。」 深夜,皇宫侧门的守门禁军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一辆马车驶过来,把他们一下子惊醒了。 「什么人!快停下来!」 驾车的内侍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你活腻了?公主的马车你也敢拦!这是娥皇宫的腰牌,看清楚了!」 禁军连忙退到一旁,恭敬地说,「原来是公主,请恕小的无礼。」 马车里的人说,「不知者无罪。我有要事要连夜出宫一趟,你们行个方便,把门打开。」 一个禁军有些迟疑,「这……」他身旁的同僚用力地推了他一下,他才磨磨蹭蹭地掏出钥匙,打开门,「公主请小心。」 马车头也不回地驶出了皇宫,驾车的内侍问,「公主,我们要去哪里?」 「去萧府。」 萧沐昀近来迷上了唱戏,经常跟笪孉在一起切磋。这一天夜里,两人讨论一出戏讨论得入迷,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时分。 笪孉要告辞归家,萧沐昀却不是很放心,「夜深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去我不放心。若是我送你回去,怕又会招惹闲言碎语。不如我让江离去府上告诉尚书大人一声,今夜你若不嫌弃,就在西边的厢房住下吧。」 笪孉不是扭捏的女子,便大方地答应了。 江离把笪孉带去西边的厢房,返回来之后禀告萧沐昀,「公主在门外求见。」 萧沐昀本来正在收拾书房,听到江离的话,停了一下,又继续收拾,「白天来,我都不见她,深夜来,就更不会见了。你去转告她,以后都不要再来 。」 「公子,恕小的直言,公主带着包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她深夜造访,一定是有急事,您不如……就见一见吧?当面说清楚,公主也比较容易死心。」其实江离是知道,宜姚公主在萧沐昀的心中,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萧沐昀如今绝情,也不过是为了不伤心。 「也罢,你去请她进来吧。小心点,别让夫人看见。」 「是。」 淳于瑾在萧府外面徘徊了几圈,听江离说萧沐昀终于肯见她,顿时喜出望外,二话不说地跟着江离往府中走。 到了书房门口,看见那个久违的熟悉背影,心口一暖,竟不顾江离在场,扑进去抱住了萧沐昀。 萧沐昀愣了一下,把淳于瑾的手拉开,「公主,请自重。」 淳于瑾扯着萧沐昀的衣袖,哀楚地说,「我知道之前是我错,你不肯原谅我,我不怪你。但是我今天听到了一件很离谱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沐昀,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离开大佑,去大食国,去更远更远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萧沐昀的脸明灭不定,过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声,「公主不要再拿下官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听母亲说……她她……」淳于瑾咬了咬牙,不敢再往下说。她的母亲是皇帝的女人,若是被人知道母亲有情郎,只有死路一条。而且那个情郎还是三大军将军之一,也是她的……生身父亲…… 萧沐昀坐下来,望着淳于瑾,「我早就知道,如果你想编,可以编出无数的理由来。我求过你离开,那个时候我一心只想跟你在一起,可以 放弃一切,但你不肯。你要公主的身份,要高高在上的权利,这些我都给不了你。所以你选了萧天蕴。如今我已经放下了,早就重新开始。只是跟你无关了而已。」 淳于瑾把手中的包裹给萧沐昀看,「我是真的想跟你一起离开的!拒绝了你以后我就后悔了。就算萧天蕴再好,也比不上你呀!」 「萧大哥,我把东西落在这里了,你看见……」门外,笪孉突然跑过来,看到书房中的情景,不由得愣住。而后连忙向淳于瑾行礼,「民女拜见公主殿下。」 淳于瑾怔怔地看着笪孉,感觉自己的心分崩离析。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想要的,就一定会被自己牢牢地抓在手中。没想到萧沐昀是个例外,萧天蕴也是个例外。她妄想双全,想要鱼和熊掌兼得,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她忽然狂笑了两声,回头看着萧沐昀,「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对不对?萧沐昀,你做的好啊!你不是非我不可,从来都不是!」说完,她掠过笪孉的身边,奋力地跑了出去。 笪孉吃惊地看着萧沐昀,又回头望了望淳于瑾离开的方向,识相地没有再说任何话,而是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淳于瑾奔出萧府,忠心耿耿的内侍仍然在等候她。她抬手抹了一下脸,居然全是泪水。她觉得自己很狼狈,作为公主活着的二十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她爱一个男人,付出了真心。虽然过程里用了些手段,但她是真的爱他。可他,却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夜晚,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下了。可悲而又可怜 「公主……」内侍担心地叫了一声。淳于瑾露出笑脸,「我们回宫吧。」 「可是……」内侍看了一眼淳于瑾手中的包裹,「您不是要……」 「没有,我来还萧大人一些东西,他既然不要了,你就把这东西,替我扔了吧。」淳于瑾把包裹放进内侍怀里,转身上了马车。 内侍诚惶诚恐地拿着包裹,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放在萧府的门前,也跳上了马车。 马车驶进苍茫的夜色里,天上的乌云遮住了星月,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第二日,萧于氏出门,准备去看独自在家的荀于氏。服侍她的老妈子从门口捡起一个包裹来,「夫人,不知道谁把包裹忘在这里了?」 「快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25章 「是。」老妈子把包裹打开,见里面只有几身姑娘家的衣服,还有一只破 旧的牧笛,「夫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萧于氏说,「你把它收好,万一人家找回来,也好还给人家。」她本来不甚在意,却突然瞧见那只牧笛上刻着一个萧字。萧于氏把牧笛拿起来看,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萧沐昀亲手做的一只笛子。精明的妇人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这个包裹的主人。「昨夜,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 老妈子支支吾吾的,「听江离说,公主,公主来过。」 「你把这个包裹偷偷烧掉,不要让少爷看见,明白了吗?」 「明白了。」 萧于氏点了点头,坐进轿子里。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儿子对那个女人死心,说什么也不能因为这个东西而功亏一篑。当年她就是不够狠心,由着萧沐昀选自己喜欢的人。如果那时她坚持要萧沐昀娶荀香,如今恐怕早已经能抱上孙子了吧?作孽,真是作孽。 淳于翌抱着荀香睡了一个好觉。梦中,他抱着一个莲蓬,莲蓬里头有「咯咯」的笑声。他正要打开莲蓬看看里头是什么的时候,被顺喜吵醒。 淳于翌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上衣服,来到殿外,「小顺子,你纯心跟我作对是不是?好梦都被你搅了!」 「奴才哪里敢啊?只是我干爹一早派人来说,娴嫔的事让皇上很难过。昨夜回宫之后就龙体不适,早上还发了烧。这会儿,御医都赶过去了。」 「哦?走,过去看看。」 淳于文越靠在榻上,听御医跪在脚边一口一个,「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他揉了揉额头,叫黄一全把御医全都送走,然后一个人闭目养神。他脑海里面涌现了很多人的样子,最后定格在娴嫔的笑脸上。一开始,他并没有对这个年轻的女孩有过多的兴趣,直到有一天,在御花园里,撞见她费力地想把一只小鸟放进矮树上的鸟巢里。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女孩,固执地要他把好不容易钓上来的大鱼放生。那个女孩,名叫宇文云英。 后来,他经常去如花宫,并不是贪恋那个女孩的身体,而是看她手忙脚乱地做一些所谓的家乡菜给他吃。虽然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很难吃,但他仍笑着把它们全都吃了下去。 有一回吃得拉了肚子,把黄一全急得焦头烂额。黄一全还特意跑去如花宫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女孩。他没想到,那个女孩居然哭哭啼啼地跑来,抱着他哭了 整整一夜。他虽然是皇帝,却从来没有人那么真诚地抱过他。那一夜,他真正地临幸了那个女孩,并开始由衷地喜欢她。 但就像以前很用心养的一只狗,只活了三个月一样。他这一生真心喜欢过的人或动物,好像都不会长命。所以几个月之后,那个女孩死了,年纪很轻,甚至还来不及尝试做很多事情。 淳于文越忽然有一种很累的感觉。 黄一全在门外说,「皇上,太子求见。」 「让他进来。」 淳于翌走入殿中,觉得四周灰暗,都看不清人影。他凭着记忆,摸索到桌边,点亮了一盏灯,看见皇帝就坐在书桌后面,面容憔悴,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 他们父子之间虽然这么多年都不算亲厚,但总归是血浓于水。他蹲在皇帝的身边,轻轻叫了一声,「父皇。」 淳于文越移动目光,定格在淳于翌的脸上,忽然哀呼了一声,「文英!」 淳于翌愣住,用力摇了摇他的手,「父皇,我是翌。」 淳于文越的视线又缓缓地凝聚,然后像是一下子回过神来,「翌儿,你来了。」 「父皇,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难过了。」 淳于文越站起来,淳于翌连忙扶住他,两个人一起往殿外走去。淳于翌本来还想着要把荀香看到的事情都告诉给皇帝,可看皇帝的精神,好像不能再受什么刺激,只得作罢。 走到宫外,是阴天,太阳躲在了层层的乌云之后。黄一全连忙把一个披风盖在皇帝的身上,小心提醒,「皇上,风大,还是回宫里吧。」 淳于文越没有应他,而是兀自站了很久,放佛一座石雕。临了,他转过头对淳于翌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淳于翌摇了摇头。 「那好,娴嫔的后事就交给你办,好好地安抚她的家人。」 皇帝将娴嫔追封为娴妃,以后妃之礼盛葬。自宇文云英之后,除了炎如玉,淳于文越再也没有册封过任何一个人到妃位。所以这项荣耀足以看出娴嫔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出殡前两日,李绣宁把一个人带来瑶华宫。 淳于翌和荀香听来人自报家门为翠儿,十分吃惊。 李绣宁让半月陪惊魂未定的翠儿坐下,「我在冷宫附近的竹林里面找到她的。她当时吓得拼命跑,还好罗将军武功高强,及时把她拦下来。我已经听她把事情的大概经过说了一遍,可以肯定,娴嫔是被人害死的。但仅凭翠儿的一面之词,就想要定那个人的罪,恐怕分量不够。」 远处如花宫的哀乐又想了起来,传了很远。还有一些宫女嘤嘤的哭声。这些人大都是被迫为娴嫔守孝,纵使哭也不是出于真心。在皇宫里头,除了死的是皇帝,否则的话,不会有什么改变。 淳于翌把顺喜叫进来,吩咐他把翠儿带到宫外去安置,「半月机灵,你跟小顺子一同去办这件事吧。」 半月看了看李绣宁,好像有什么话说。李绣宁笑道,「我来帮你说吧,你先去做事。」 「是。」 淳于翌问李绣宁,「什么事这么神秘?」 「子陌希望我能够离开皇宫。他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只等你的同意。」 荀香惊讶道,「绣宁,你这么快就要走?」 第26章 李绣宁点了点头,「我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还是离开皇宫比较好。虽然你们需要有帮手,但是我就算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相反为了让你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我还是离开比较好。子陌用飞鸽传书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李翩翩近来古怪,南越可能要发生大事。我不想他一个人承担,所以决定过关去陪他。」 「李扁那个人,出了名的小心眼,你如果过去南越,她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你别忘了,她才是名正言顺的诚王妃啊!」 李绣宁眸光一暗,似乎被戳中痛处,「荀香,不是每一对有情人都能相守,你跟太子何其幸运,能够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我怪过慕容雅,我恨他没有遵守我们的承诺。如果有一天,太子必须要在你和国家的存亡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让他怎么选?」 荀香想了想,看到淳于翌严肃的表情,便诚实地说,「选国家吧。」 「所以慕容雅负了我, 子陌没有。我也是经历很多事情,才明白这个道理。太子,谢谢你肯在这个深宫里头庇护我这么久。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遇到你们几个朋友,并真心相交。」 荀香觉得鼻子一酸,连忙说,「绣宁,你别说了,说得我都想哭了。虽然我也一直想让你走,让你到你觉得会幸福的地方去,可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我还是舍不得。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人不嫌我烦,会不厌其烦地听我说故事了吧。」 李绣宁摇了摇头,看向淳于翌,「有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嫌你烦。只要你们风雨同舟地一起走下去,一定能克服所有的困难。不管我在哪里,都会祝福你们的。」 「宁儿,挽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知道,此心安处才是吾乡。你把慕容狐狸的计划告诉我,我一定会全力配合。」 「嗯,事情就定在娴妃出殡的那一天。」李绣宁站起身,分别走过来,拉住荀香和淳于翌的手,「我走了以后,万事小心。经常写信给我,告诉你们的近况,好让我放心。炎贵妃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荀香你要帮着太子,不要意气用事。」 「我会的。宁儿,你也要保重。」 「好,我们后会有期。」 娴妃出殡的这一天,凤都全城戒严。百姓多守在家中,以免冲撞了亡灵。淳于翌骑马护送灵柩出宫,李绣宁混在宫女的队伍里面,一道出了宫。 荀香把孙太医找来,一同去流霞宫。早上宫女来禀报说,李绣宁得了怪病,浑身出了很多的疹子。 孙太医早就得到淳于翌的指示,进了流霞宫,帮假扮李绣宁躺在床上的半月诊了脉之后,就告诉荀香,李绣宁得了会传染的急症,流霞宫必须封锁起来。流霞宫的宫女和内侍,早就已经吓得不敢接近李绣宁的寝宫,听到孙太医这么说,更是无人敢近前侍奉。荀香便让绿珠代为守在李绣宁的身边。 炎如玉知道了此事,特意把孙太医叫去娥皇宫问话。孙太医的医术在整个太医院首屈一指,由他诊治的病情,一般不会有错。 七出之罪里面,有一条叫「有恶疾」。寻常人家患了这么严重的病,丈夫尚能休妻,更别说是帝王之家。太子乃储君,若是被恶疾传染,兹事体大。 炎如玉把此事禀告给淳于文越,淳于文越听了之后,虽然惋惜,但也同意炎如玉让太子休掉李绣宁的建议。 徐又菱在宜兰宫听到此事,高兴地鼓掌称快,「我本来还有点担心李绣宁跟亓媛那几个人做出点什么事来,那样我就麻烦了。没想到老天有眼,居然让那个贱人得了这么怪的病。」 「小姐不觉得奇怪吗?一直跟在李良娣身边的那个半月好像不见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种怪病是会死人的!万一被传染了,就是把命搭进去。正常人知道了,第一反应就是离得越远越好吧?半月那丫头本来就是顶替珊瑚来伺候李绣宁的,没理由给李绣宁陪葬。要怪就怪李绣宁命硬,克死了别人,现在又把自己克死了。哈哈哈。」 「小姐,我们不去看看吗?」 「看什么看啊?你没看见流霞宫现在都被封锁起来了吗?我们现在只要静静地等她被休就行了。真是太痛快了!巧莲,你通知厨房,今天中午我要加餐。这良娣的位置,很快就是我的了!」 回宫的路上,荀香听到轿子外面的大街有不寻常的喧闹声。她对轿外的绿珠说,「前面是不是有什么热闹看?」 绿珠立刻回应道,「小姐,好像不是什么热闹,是两个人在一个摊子前面吵架,引了很多人去围观。」 「哦?吵架有什么好看的?」荀香好奇地撩开窗上的帘子,冲人群熙攘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人群中那个红衣女子单手插腰,嘴角含笑,丝毫没有吵架的架势。倒是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子,不断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拼命的模样。 荀香暗暗吸了一口气,那红衣女子,正是永川有过两面之缘的黎雅夕。 「停轿!」荀香朝前喊了一声,轿子依言停下来。她并没有以太子妃的身份跟传旨太监出宫,所以今次的阵仗很小,走在街上,旁人也不过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家眷,不怎么引人注意。 荀香下了轿子,转身对轿夫说,「你们留在这里等一等,我想起有些东西还没买,马上就回来。」 「是。」轿夫不敢多言。 荀香拉着绿珠朝人群走过去,渐渐听见黎雅夕对面的那个男子在叫嚣什么。只听他说,「什么狗屁的妙手回春?我刚刚把你的药拿回去给我娘喝,喝了之后不但没有起色,她还晕过去了!你这是草菅人命!我要去衙门告你!」 黎雅夕不慌不忙地说,「这位大哥,你求医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娘的病由来已久,我医术虽然好,但也不是大罗神仙,哪有一剂就药到病除的道理?你不如赶紧引我去你家看看,也许你娘并没有什么大碍。」 第27章 「你少说风凉话了!要不赔钱,要不,我这就拉着你去见官!」男人说着就要上前去拉黎雅夕,却被黎雅夕轻易地闪过去。 人群之外,绿珠悄悄对荀香说,「依奴婢看,这男人八成是赖上黎姑娘,想要讹一笔钱。」 「啊?你是说这个男人是骗子?不行,那我得去帮帮忙。」 绿珠连忙拉住荀香,「小姐,别急别急!看黎姑娘一副很自信的样子,应该是有办法了。」 这边绿珠的话音刚落,那边黎雅夕就笑了起来,「这位大哥,你要是非得告我草菅人命呢,我跟着你去官府一趟倒是没有什么。不过你可要想好了,按照大佑的规矩,诬告也是罪呢。诬告旁人杀人这样的大罪,至少要被打二十大板吧?我看你印堂发黑,脚步虚浮,身子骨不是太好,不知道能 不能扛得住呀。」 男人愣了一下,眼神稍有迟疑。黎雅夕趁势说道,「怎么样,还去不去衙门了?你看,这里是我今日所得的诊金,全都给你,此事便罢了。」 男人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黎雅夕,嘴唇动了动,还是伸手拿着钱走了。 围观的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也纷纷散去。 这时,黎雅夕看到人群中的荀香,挥了挥手算作打招呼。她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没有说话,径自转身走到了旁边的一条巷弄里面。荀香有些不知所措,绿珠低声说,「小姐,我们跟过去看看吧?」 待主仆二人一走进清冷的巷子,黎雅夕便从一旁走出来,跪在地上说,「等了几天,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黎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太子妃,民女以下说的话,十分重要,请您务必认真听。西凉在西北屡屡吃败战,已经是强弩之末,无丝毫的胜算。可他们忽然派兵向大梁求助,许久不管事的大梁皇帝不顾皇太子的反对,执意出兵与西凉人共同对付大佑。皇太子曾经几次试过向大佑的军队示警,但无人肯听,百般无奈之下,托民女到凤都来,设法见到太子或太子妃,告之以详情。若不阻止大将军继续向西凉的国都挺进,必定会在沿途遭遇伏击,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荀香只觉得周身一阵寒冷,脚下虚浮,踉跄了几步。绿珠连忙扶住她,轻轻叫道,「小姐,您镇定些!」 荀香虽然早就知道此次出兵西凉,凶险重重,朝廷里,大佑之外,都有许多人想要阻扰老爹打胜仗。因此上次虽然有紧急军情,还有偷听到曹炳坤等人的对话,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可如今听到黎雅夕这么说,她一直回避的那个现实不允许她再天真了。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黎雅夕说的话深信不疑,更没有去深究黎雅夕和萧天蕴的关系。她只知道,那个人仍然信任她,所以把数十万大军的生死,交到了她的手上。 「你还会呆在凤都吗?」 「任务虽然已经达成,但还会在都中的云光客栈呆两日。太子妃若是有什么吩咐,随时可以派人来找我。不过······」黎雅夕的表情变得更为严肃,「民女的行踪最好不要让炎贵妃母女知道。」 「好,我知道了。你在客栈等我的消息,我这就回宫见太子!」荀香说完,拉着绿珠就巷子外走。等走出很远之后 ,绿珠忍不住问道,「小姐跟这个黎雅夕很熟吗?」 「不熟。」荀香心急如焚,低头就钻进了轿子。 绿珠走到轿子旁边,不死心地追问,「那小姐认为她所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起轿!」荀香在轿子中喊了一声。 轿夫把轿子抬起来,慢慢地往前走。绿珠一边跟着轿子,一边说,「小姐先别急。奴婢认为,这个黎雅夕的来历和身份有一些可疑,最好先把事情弄清楚,否则······」 「绿珠,老爹他们远在几千里以外,如果我有一点点迟疑,那可能便是十数万条生命!而且,我相信的不是黎雅夕,而是萧天蕴。我们先回宫,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听听他怎么说。」 绿珠叹了一口气,内心也深知事态严重。她不了解萧天蕴和荀香之间的关系。她只希望以太子的聪明,能够明辨是非曲直。 淳于翌收到慕容雅的迷信,说炎松冈秘密地离开了湄洲,不知去向。而且近来李翩翩的行为十分古怪,多次提到过关的事情,好像有什么打算。 李翩翩是西凉国的公主,大佑和西凉打战,她不可能置身事外。但李翩翩只是一个弱智女流,要说她能搅出多大的血雨腥风来,倒不太现实。除非幕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推手,在引导她成为那个危险的变数。 顺喜把清嗓子的凉茶放在桌子上,默默地站在一旁。每当淳于翌长时间思考,一句话不说的时候,他这个做奴才的就有些忐忑。一边揣测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难事,又一边揣测怎么样能帮主子分忧。 「小顺子,你在想什么呢?眉头都皱成块了。」淳于翌端起桌上的凉茶,叫了顺喜一声。 顺喜连忙说,「殿下,您可开口说话了。如果遇到什么难事,您不妨说出来,奴才陪着您想办法?」 「再借你十个脑袋都想不出答案来!」淳于翌轻笑一声,饮下一口茶,「知道你忠心,但别瞎操心。本太子还没无能到那种地步。你只要把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好就行了。近来,宜兰宫那位有什么动静?」 「已然跟娥皇宫的炎贵妃走得很近。依奴才看,近期炎贵妃就会向皇上提出要把徐良媛升成太子良娣的事。另外,师父说,朝中近来关于太子后嗣的问题又闹得凶了点,皇上也正为这件事情烦呢。」 淳于翌放下茶杯,叹了口气,「你 以为本太子不心急?我已经很努力了。」 顺喜偷偷笑了一声,「奴才知道殿下努力,但是太子妃明显一点都不努力。否则也不会把殿下送过去的求子观音原封不动地放进仓库里。」 第28章 「这个丫头总是能把我气疯。」淳于翌咬牙切齿地说。 「太子妃她其实······」顺喜话还没说完,就有小太监在门外大声说,「太子妃驾到!」 淳于翌朝顺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刚刚站起来,就被瞬间扑过来的一个影子抱住。 他有些尴尬地看了顺喜和满殿宫女内侍一眼,低头问,「香儿,你怎么了?」 「救老爹,救老爹!」 「荀将军怎么了?」 荀香把在街上看到听到的,全部重复了一遍给淳于翌听。淳于翌边听边皱起眉头,沉吟了一下才说,「萧天蕴派人传消息?还特地传到你这里?难怪你爹不相信他的军情。」 荀香不以为然,「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就算他说的不是真的,派个人去敦煌确认也好吧?现在大佑三大军中有两大军的主力都在敦煌,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后果很严重!」 淳于翌看了顺喜一眼,顺喜立刻把殿上的众人都带了出去。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荀香的情绪很激动,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信任的人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表现得这么无动于衷。淳于翌按着荀香的肩膀,试图安抚她,「香儿,你先冷静地听我说,前两日大将军传信来说,西凉的战场不日就要告捷。萧天蕴此时放出这样的消息来,无非是想让我们乱了阵脚,给西凉苟延残喘的机会。你别忘了,苏我河的时候,他是帮西凉的!」 「可现在有危险的那个是我爹!荀家军,月山军,数十万条人命!如果萧天蕴说的是真的呢?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呆在这里!」荀香转身,欲夺门而去,却被淳于翌伸手,紧紧地抱住,「香儿,我知道你很担心,但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单凭萧天蕴和黎雅夕的一面之词,就武断地做出决定。何况就算军情是真的,你能改变什么?不如我先把此事告诉父皇,由他定夺?」 「来不及了!」荀香用力推开淳于翌,往后倒退了两步,「我以为你会帮我。可没想到,在你眼里,胜负比人命更重要!」 淳于翌朝前走了两步,「香儿,你想干什么?」 「我要出宫。我要亲自去一趟敦煌,阻止老爹!」 「不许去!」 「我一定要去!」荀香用拳头敲了敲心口的位置,「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聪明,会算计,无论什么时候都在计较得失利弊。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人命更重要!就算老爹打了败仗,就算赢不了西凉,就算要我们荀家军背负一生的耻辱,也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十数万个生命为你们淳于家的斗争做陪葬!你知道,你拦不住我!」 荀香冲出门去,淳于翌立刻追出去,却只看到一个迅速奔跑着离开的背影。 「通知下去,封锁宫门!」淳于翌高声地下了命令。只是一瞬,他用力地按住额头,又说,「先不要声张。小顺子,你偷偷去告 诉罗永忠,尽量用最小的动静,阻止太子妃出宫,立刻去!」 「是!」顺喜刚刚脑海里面想的是一副极其温馨的画面,他还暗自偷笑了几声。可不过一会儿,事情峰回路转,太子和太子妃,这是吵架了?吵得太子妃要离宫出走这么严重? 荀香没有回东宫,因为她知道禁军很快就会来拦她。如果她留在宫中,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去阻止老爹了。其实她知道,老爹打这场战,全都是为了太子跟她。老爹从回京的时候开始,本来就已经卸下了边关的重担。这次是因为她伤了李绥,皇帝不放过她,老爹才又重披战甲,跟皇帝达成了某种交换。 她快速地往前奔跑,仿佛当日在白马寺,被不明的黑衣人追赶时一样。沿途有很多宫女内侍被她撞到,想要发脾气抱怨两声,却只看到一个呼啸而去的人影,也只能自认倒霉。 荀香虽然书看得不多,但在战场多年,也深知行军打仗,靠得根本不是军队单独的作战力量。后方的调度,援兵的配合,军情的及时,都对一场战役至关重要。之前她听到曹闫坤和一个神秘人的对话,明确地说出西北战场有一场阴谋。但因为她不知道跟曹闫坤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单单凭曹闫坤一个户部尚书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影响整个军队。但后来在白马寺,她护下的那份紧急军情,多少说明了在到达敦煌之前,军中物资已经严重供给不足。虽然皇帝后来下令彻查了此时,但是不出所料,不了了之。现在得到消息,西凉和大梁忽然要联合,夹击大佑的大军。从这些所有的关联来看,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都有人不想大佑打赢这场仗。 荀香知道,老爹是绝对不会相信萧天蕴的话的。可是她信。如果萧天蕴有什么阴谋,凭他的聪明,应该会布个更好的局,而不是像这样,直接派一个人来告诉她,好像就赌她会不会相信他一样。 可是也只有她一个人会信。这也就是布局的人最高明的地方。 守卫宫门的守军显然还没有得到淳于翌的命令,见荀香单独一个人,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做盘问,就放她过去了。等到罗永忠派人赶到的时候,守门的禁军皆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太子妃要出宫,属下就放她过去了。将军,有什么问题吗?」 罗永忠重重地握了一下剑,「有大问题!我看你们怎么向太子交代!」 荀香出了宫,知道太子的追兵马上就会到,她这样身无分文,根本走不出凤都。所以她直接去云光客栈找黎雅夕。 黎雅夕开门看见荀香一个人,倒是有些意外,「太子没有跟您一起来——?」 「他不相信。」 黎雅夕笑了一下,「也难怪。恐 怕按照私心来说,太子最想令尊打胜仗。他不相信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靠太子妃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够说服令尊?这之前,萧太子可是三番四次秘密派人去游说,令尊可都无动于衷。」 「我要去试试。什么都不做,就呆在京中,如果真的是不好的结果,我会怪自己一辈子。努力了,就算失败也没关系。」荀香抓住黎雅夕的手臂,「雅夕姐,你一定要帮我!」 第29章 黎雅夕心头一软,换了口气,「我来凤都,就是来帮你的。我一定设法送你出城。」 「太子知道我出宫,一定会去找绿珠问话。绿珠一定会把你在云光客栈的事情告诉他,这里我们不能再呆了。禁军马上会找来。」 「其实你可以把一个信物或是信件交给我,由我带去敦煌的话,你跟太子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的矛盾。你只要在宫中等消息就行了。」 荀香坚决地摇了摇头,「你不了解我爹。打仗的时候,他的疑心很重,就算是跟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他也不可能全然相信,更不要说你是一个陌生人了。我要亲自去敦煌,说服他放弃进攻西凉国都的计划,哪怕迟几天也行。」 「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 淳于翌带着绿珠等人赶到云光客栈的时候,掌柜的被这么大的阵仗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店里的伙计欠了赌债没还。当听到是来找住客的时候,一查看,发现刚刚退了房。 罗永忠凶神恶煞地问,「人去哪了,知道不知道?!」 「没,没说。」 淳于翌喝住他,「永忠,你不要吓坏他。」 「是。末将只是心急。」罗永忠走到淳于翌身边,「那个黎雅夕来历不明,突然骗太子妃去敦煌,不知道是何居心。不如末将立刻带人出城去追?」 淳于翌坐在堂上的椅子上,怅然地说,「荀香所言不无道理。萧天蕴虽然与我等身份立场不同,但他若是有心下套,不会下个这么笨的圈套。他好像只是在赌荀香愿意不愿意相信他。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宫中的情景。父皇刚才派人来说,从遥远的大食国进贡了一批美酒,要我们晚上出席在麟得殿举办的宴饮。到时候,炎贵妃等人肯定会询问荀香的下落,这个谎不知道怎么圆。」 「殿下打算怎么办?」 「我要先回宫想对策,你带一批人继续追,能追到最好,追不到的话,尽快返回。」 「是!」 罗永忠带着人离开云光客栈,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发出两声轻笑,转身离开了。 荀香和黎雅夕一路骑马,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终于赶到了敦煌城。 对于寻常的大佑百姓来说,敦煌城之外,便是另一个国家。敦煌地理位置虽然极其重要,但处在漫漫的沙海之中,像是一个已经干枯的贝壳。纵然有月牙泉,鸣沙山这样的明珠,也不能为敦煌的百姓带来可以跟凤都等大城池相媲美的生存环境。 荀香儿时住在敦煌城的将军府,看城中的几口水井边每日都排着长队,田里的庄稼几乎年年颗粒无收,便会好奇地问荀梦龙,为什么不放弃敦煌,找一个水源充足,城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的城池。 当时荀梦龙的回答是,「香儿,你要记住。若是为了百姓的生活,放弃一座城未尝不可。但若是为了一个国家的尊严,则寸土都不能让。」 荀香把这句话记了很久,甚至后来直到上战场,带兵打战,很多时候觉得难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是这句话一直支撑着她。 如今她策马奔向黄沙中巍峨的城池,就像要去抓住那个曾经的信仰一样。 黎雅夕的体力并不如荀香,在奔波的途中,有好几次都已经疲累不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直支撑着自己抵达敦煌城。是为了对那个人的承诺,还是对前方那个女子的好奇?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眼高于顶的人眼里,会存在着一个其貌不扬,也无任何出众之处的小丫头?也不明白为何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人会在自己的身边,喊出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而当那个人忽然飞鸽传书,要她无论如何去凤都把西北发生的情况转告给荀香或者太子的时候,她觉得,她从未真正了解的那个人,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满载了一个人。 黎雅夕稍稍一出神,荀香便已经把她甩开了很远。 敦煌城的城门之前,摆着很多防御用的木栅栏。守城的士兵看到有人来,十分紧张,荀香甚至已经听到将领下令弓箭手准备的讯号。 她连忙吹了一个响号,立刻有士兵探出身子来看,「小姐?」 「是不是小姐来了?!」此起彼伏的传话声,问候声,立刻在敦煌的城头连成了片。本来在城头上强打精神扛着荀家军旗的士兵,更是兴奋地挥舞了一下军旗。西风烈烈,黄沙漫天。 禁闭的城门缓缓地打开,荀香率先策马冲入城中,扭头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张参军,帮我照顾一下朋友,我去找我爹了!」话音还未落,已经看不清人影。 那个叫张森的军官回头看了看,才见黎雅夕驾着马刚刚到达。 荀香在将军府门前跳下马,也顾不及拴,直接冲到了议事的大厅。荀梦龙,月山旭,还有几个大将都在。 荀梦龙看到荀香冲进 来,以为是自己看错。待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兴奋地喊了一声小姐后,他才板着脸呵斥道,「胡闹!你不在京中呆着,跑到敦煌来干什么!快回去!」 荀香看了一眼桌上的行军图,「爹,你定了什么时候出征?」 「明天。前几天已经派人送军情给皇上了。」 荀香激动地说,「爹,你不能出兵!这是个圈套,是陷阱!西凉人只是假装后退,他们和大梁的军队早就设好埋伏等你们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荀香指着行军的路线图,「爹,这一带的地形你我都很熟悉。苏我河是上一次大败西凉的地方,但徐奕宸也是死在这里!我没还赔上了数万兄弟的性命!爹,如果大梁也参与到埋伏里面,光是他们的御马术,就可以不花一点力气,把我们的阵形还有士气全部搅乱!」 月山旭见眼前的父女俩争论不休,众人本来坚定的信念都有所动摇,便换了一个话题,「太子妃,您在这里的事情,太子知道吗?」 第30章 「……」 「那臣换一个问法,您在敦煌出现这件事情,不是自己的决定吧?」 「…………」 「………………」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私自出宫出京,还跑到将军府来扰乱军心,看我不好好教训……」荀梦龙说着举起手,在场的几个将领纷纷跪下求情,「大将军,小姐也是一片好意。其实,之前末将等人也都觉得此次出征实在是有些冒险,西凉的行为太诡异了。」 「是啊,您就看在小姐千里迢迢跑了这么远的路上,不要生她的气了。」 「是啊,将军,您别打小姐。您要是气不过,末将皮厚,来打末将吧。」 月山旭内心虽然十分地无语,也帮忙劝道,「拳拳之心,不足为罪。」 「老爹!」荀香突然跪下来,抓着荀梦龙的衣摆,「我知道我有罪,怎么处罚也全听你的。但这次出征有埋伏,是千真万确,不是假的啊!您可以先派斥候去打探一下,不要轻易相信西凉,您或者……」 荀香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一个士兵急急忙忙地跑进议事厅里来,「大将军!京中的信差到了,说是有一封皇上的密信,要您亲自接收。」 荀梦龙不敢怠慢,连忙跟着那个士兵出去。 荀香知道在这个时候要改变大军的作战时间,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事关十数万条人命,明知道机会很微茫,她也要尽力试试。她走到月山旭的身边,问道,「月山将军就不觉得这次的作战计划有什么问题吗?」 月山旭的脸上从来没有什么表情,「臣倒是没觉得作战计划有问题。但对于太子妃说大梁和西 凉勾结在一起这件事情有点兴趣。请问太子妃是从何处得知的?」 「……」荀香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问题虽然总让她无言以对,但他却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我……」荀香闪烁其词。她总不能说是萧天蕴告诉她的吧?可是不说的话,这里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的。她看了看昔日并肩作战的几位叔伯,又看了看正静静等待她回答的月山旭,决定还是如实以告,反正黎雅夕也来了,「其实是……」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刚刚的那个士兵的声音,「大将军,大将军!您没事吧!」 荀香心中一惊,连忙奔出门外看,只见夕阳下,一个略微苍老的身影扶着屋前的大柱子,微微发抖。纵使是在沙场上九死一生的时候,她都没有见过老爹这么失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老爹……」 荀梦龙忽然仰天大笑了三声,那笑声苍劲有力,仿佛能直冲上云霄。可如果云中的鸿雁听到这样凄凉的笑声,恐怕也再不敢哀鸣了。 月山旭和众将领也走到门口,看着眼前背着光影而立的荀梦龙,面面相觑。月山旭直接问道,「将军,怎么了?」 「朕十数年夙夜难寐,痛宇文之变。朕与尔虽为友,但为君者,亦不能尽信于人。今朕手有密信,告尔以卖国之名。若尔于规定之期,未能出兵,勿怪朕不念旧情。望莫负朕恩,忠君护国。」荀梦龙朗声念道,每一个字,好像都花尽他毕生的力气。等到他念完,惊觉眼角湿润,喉头酸涩而不能言。他仰头望天,心中哀叹,皇上啊皇上,既然不能尽信于人,为何当初又将太子相托?若没有您的圣旨,臣的女儿不会进宫,臣也不用将所有,都赔付给拥护太子。大敌当前,臣为国尽忠数十年,甚至不惜检举旧主,却不能换来这丁点的信任,悲哉!壮哉! 在场的数人,没有一个人说话。荀梦龙念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有人握紧拳头,有人咬牙切齿,有的默默摇头。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而君叫臣死,臣又不得不死。本来没有人相信荀香所说,但此刻皇帝的密信,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出兵是死,不出兵也是死。这是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荀梦龙慢慢走到荀香的面前,双手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轻轻唤了一声,「香儿。」 荀香的双唇抖动着,手下意识地去抓荀梦龙的衣服,却只碰到冷硬的盔甲,没有丝毫的温度。 「回去!」 「我不回去!」 「不回去的话,你就是叛国的共谋,荀家牺牲我一个就够了!」荀梦龙猛地拔高声音。 月山旭皱眉问道,「大将军打算怎么做?」 荀梦龙低下头,「你们暂 时按兵不动,由我独自回京向皇帝请罪。我离开之后,敦煌的事情,便由月山将军做主了。」 「将军,万万不可啊!」荀家军的几个将领围过来,「叛国是死罪,您不出兵,皇帝肯定就不会再信任您了啊!」 「奶奶的,横竖是个死,不如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 「对,大丈夫死得其所。死在战场上,才不愧对这半生戎马!」 荀梦龙大喝一声,「你们都别说了!不出兵,责任由我一个人扛。可若是出兵的途中遇到埋伏,则是全军覆没!我死不足惜,弟兄们家中都还有娘妻!」 荀梦龙提到娘妻,几个将领的目光纷纷闪烁了一下,然后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将领,上前揽住荀梦龙的肩膀,「其实按辈分,我应该算是你老哥哥。这些年跟在你手底下打战,荣光,困难,都有过。说实话,我就算现在死,无憾了。」 另一个略胖的将领笑着说,「荀兄,很久没有这样子叫你了,还真他奶奶的不习惯。我们荀家军生死一线,众兄弟不可能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当年参军的时候就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个瘦瘦高高的将领说,「将军,说实话,每次出来打战,都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我娘和我妻子,应该都习惯了吧。我们打这场战,为的是心安,无愧于天地良心。若是用将军一个人来换我们,恐怕全军上下,没有人会心安。这场战,早晚要面对,与其苟且活着,不如把生死置于身后,只争输赢。」 第31章 不知是谁小声哼唱了一句,在场的人都跟着轻哼了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你们……你们!!」荀梦龙环看四周,不知说什么好。 众将领整齐地跪了下来,高声喊道,「誓死追随,永不变节!」 荀梦龙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将领,却没有一个人肯起来。他摇了摇头,「你们,这又是何苦?」 「将军,将军!」有士兵匆匆忙忙地奔来,高声喊道,「西凉的大军围城了!」 那士兵的话音刚落,脚下的大地忽然巨动,泥沙像落雨一样从屋顶滚落下来。城中四下都响起了惊慌的叫喊声,好像是百姓在疲于奔命。 荀香抓着一根柱子勉强站定,仰头看见一个巨大的石块从空中飞过。 「投石器!是投石器啊!」有将领惊叫道。 「西凉哪里来的投石器?他们哪里还有兵力围城?」 就在众将议论纷纷的时候,荀梦龙咬了咬牙,拔出剑高声喊道,「弟兄们,跟我杀出城去!」 「好!」 荀香和月山旭本来也要跟着走,荀梦龙却单独把月山旭拉到一旁,迅速地说了几句话。月山旭始终蹙着眉头,直到荀梦龙要下跪,他才勉强颔首。 荀香被巨大的震动弄得无法站稳,头顶飞落的土石又呛得她无法开口说话,只能用手挡住眼睛。待她再往荀梦龙那边看去时,只有月山旭一个人还留在原地,其他人都不见了。 「我爹呢!」她冲着月山旭大声地喊。 月山旭仰头,看着流矢像星云一样密布于天空,眉梢不由得更加收拢。来势汹汹的攻城,不像是荀香所说的要引兵出城,然后伏而杀之。倒像是一出大戏,给了无数的线索,引着看客想象某几种结果。结局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荀香见月山旭不搭理他,索性扶着墙根,想要自己走出院子看个究竟。 「你跟我走。」月山旭忽然抓住荀香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回拖。 荀香奋力挣扎,「你放开我!月山旭,你放肆!」 月山旭冷峻的表情使整个人看起来更加严厉,「太子妃,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乖乖地跟我走。第二,我把你打晕带走。你选一个。」 荀香不想选任何一个,一心系着荀梦龙。攻城的阵势太猛烈了,对方好像顷刻之间变出了数十万的大军。整个敦煌城都在摇摇欲坠,沙石漫天,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月山旭见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一个手刀劈在荀香的脖颈上,强行把她带走。 此时敦煌城外,荀梦龙所领的大军和李绥的大 军早已经打得不可开交。双方的兵力并无过大的差距,敦煌的大军因为是突然被袭,阵法显得有些凌乱不堪。但好在没有什么致命的弱点暴露出来。而在战场几里外的军帐里头,趁乱脱身的黎雅夕再次见到了萧天蕴。 萧天蕴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行军的地图,一身浅紫色的袍子,让他的气韵含而不露。他听到背后的响声,知道是黎雅夕来了,却并未转身,仍是继续行军布阵。 黎雅夕跪在矮桌旁,倒了一杯茶,静静地注视着萧天蕴的背影。他像一棵长在峭壁上的松,高大挺拔,枝叶秀美,但这世间人只能遥遥地望上一眼,无人能够触及。纵使有人甘冒粉身碎骨的危险,试图靠近,也终只会换来冷漠的一眼。 军帐外,依稀能听到不远处那场战争的厮杀声。几里的距离并不算远。此刻却是天堂和地狱的距离。萧天蕴转过身来,见黎雅夕正支着下巴出神,便开口道,「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急。」 黎雅夕轻柔笑道,「等公子做完事,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顺利把太子妃带到了敦煌,可也没能阻止荀梦龙出战。这场战说到底,赢的是公子你。」 萧天蕴走过来,在黎雅夕的对面盘腿坐下,「你说我赢?赢的是大梁,不是我。老头派出五万大军帮助西凉,不过是不想西凉国丝绸之路要塞这个位置,被大佑给夺去而已。大佑朝中也有很多人不想让荀梦龙赢,所以这场战荀家军根本就赢不了。」 「那公子要我把荀香带到敦煌来,是何用意?」 萧天蕴不悦地说,「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你不用知道,也无须多问。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回永川去吧。」说着便站起来,要继续走向行军图。 「我不走!」黎雅夕扑抱住萧天蕴,在他身后说,「公子,我不要名分,但让我陪在你身边几天,哪怕就几天,好不好?」 「雅夕。」萧天蕴把黎雅夕的手从自己的身上强行掰开,毫不留情面地说,「你和我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要再做没用的事。沈冲!你进来一下。」 一直侯在帐外的沈冲听到传召,立刻进账,「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萧天蕴背对着黎雅夕说,「替我把黎姑娘送回永川去。」 「是!」沈冲对着门外做了个手势,「黎姑娘,请。」 黎雅夕仍是不死心地看着萧天蕴,期待他能够回头,或者突然间改变注意。 但他的背影依然是那么决绝,就像一朵根茎已经干枯的花苞一样,再也不会开放。 荀香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辆马车上。她觉得脖颈的地方微微发疼,强撑起身子,又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试着喊了一声,月山旭在外面回应道,「你的左手边有吃的东西,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我爹怎么样了?」 「还没有收到消息。不过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荀香不甘心地拍打双腿,「你为什么要把我带走?敦煌现在很危险!」 第32章 「你留下来能改变什么?何况太子妃,臣好心提醒你一下,你自己已经麻烦缠身了。」马车的帘子掀开,一封信塞了进来。 荀香把信撕开来看,是凤都传来的。她私自出宫离京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和炎贵妃都下令追查她的行踪,还把太子关在东宫里面,不许东宫任何人进出。 「这关太子什么事?!」 外面传来月山旭冷冷清清的声音,「堂堂太子妃失踪,太子却有心包庇,这还不够严重么?何况太子妃好像忘记了,皇上正在怀疑荀家的忠心。」 「是皇上有眼无珠!老爹怎么会学宇文家造反?!」 月山旭这两天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若说宇文家造反一事,这么多年一直鲠在皇帝的喉头,也并没有什么奇怪。可是无端端地把宇文家的事跟荀家联系在一起,一定是有心人故意设的一个局。无论设局的人居心是什么,东宫现在的情况,只能用岌岌可危四个字来形容。 他没有告诉荀香的是,朝中大臣已经开始商量废妃了。而皇帝也有所动摇。淳于翌正是因为极力反对,甚至还跟已经升为太子良娣的徐又菱之父徐望山起了正面冲突,才被皇帝关在东宫里头。 月山旭没有想到,不过离京数月,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 荀香紧紧地抓着身上的衣服,忽然产生了一种很不甘心的情绪。为什么她还有与她相关的所有人,都陷入了这样一种仿佛泥沼一样的状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线团似的,找不到任何的线头。 淳于翌虽然被关禁闭,但一直让顺喜通过黄一全,恳请淳于文越见他一面。然而许多天过去,淳于文越那边却一点松口的迹象都没有用 。 淳于翌心急如焚。因为从敦煌传来的消息一桩比一桩坏。先是大军围城,而后是荀香和月山旭下落不明,再然后是荀家军以一敌百,伤亡惨重。他在心中有些埋怨月山旭。就是因为知道月山旭在敦煌,他才放心地让荀香去的。 顺喜领着一众内侍,带着热了又热的午膳进来,「殿下,该用膳了。」 淳于翌摆了摆手,「小顺子,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没有胃口。」 「殿下,这几天您都没有好好用膳,多少吃一点吧?」顺喜让身后的内侍们退得远了一点,独自上前说,「太子妃一定会没事的,您不要太担心了。」 淳于翌的眸光暗了暗,低声问,「父皇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顺喜犹豫了一下,「师父说提了好几次,都被炎贵妃挡了回来。再加上皇上对皇后,还有宇文家一直有心结。这次的事情,恐怕不能善了。」 淳于翌忽然很大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激动地站起来,「他们到底还想要怎样!当年逼反宇文家,夺走宇文家的军权,又间接地害死我的母后。今天是想故技重施吗?我决不能再置身事外!小顺子,你跟我走!」 「殿下,您想干什么?」 「直接去上书房找父皇。我一定要为荀将军讨个公道回来!」淳于翌大步朝外走,顺喜连忙叫他,「殿下,您还在被禁足的期间,殿下!」 淳于翌走到门口,遭到了守门禁军的阻拦,「殿下,皇上有旨,您不得随意外出。」 「如果我执意要外出呢?你们打算跟我动手吗?!」淳于翌拔高声调,两名禁军吓得跪在地上,「臣不敢!但是皇上确实有旨……」 「你们让开。今天我必须要见到父皇,一切后果由我负责。」 「这……」 顺喜跑到淳于翌身边,连声呵斥道,「大胆!你们知道自己拦的是谁吗?是太子,是未来的皇上!要是想后半生过得安稳,就乖乖识相地退下去!太子不是说了吗,一切后果由他来承担!」 禁军犹豫了许久,还是让开了。倒不是他们贪生怕死,因为禁军大将月山旭是太子的好友,这个众人都知道。禁军中将罗永忠虽然最近被停职,但在禁军中也有不少的人脉,而他又是太子忠实的跟随者,所以对于众禁军来说,太子更像是他们的主子。 走出东宫的那一刻,顺 喜第一次大着胆子拦住淳于翌,「殿下,万一皇上坚决不改变主意,那……怎么办?」 淳于翌皱眉道,「那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荀香回到凤都的那一天,跟两年前她跟着荀梦龙回京的那一天一样,艳阳高照,道路上依然因为举办大型的集会而人潮熙攘。她坐在马车里,透过小小的窗看外面的世界,有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感觉。 前方传来马蹄的哒哒声,而后在马车前面戛然而止。荀香放下帘子,像是一个无措的孩子一样,缩到了马车的最角落。她也许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的心中有很多的牵挂。但那些牵挂现在对于她就好像一直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渴望的自由一样。遥不可及。 徐望山冰冷的声音在马车外面响起来,「月山将军,太子妃是不是在马车里面?」 月山旭平淡地回应着,「恩。」 「那请你把她交出来。」 「你们不是要去皇宫么?我们也要去。不如你们在前面带路,我驾着马车跟在后面,这样可好?」 徐望山似乎沉默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反对。 马车又缓缓行驶起来。月山旭看着跟在马车周围的禁军,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些平日里的手下,现在反倒像是关押犯人一样地监视自己。这几天他小心翼翼地赶路,几乎没有与任何人有联系。所以敦煌怎么样,凤都怎么样,他完全都不知道。 这个时候,跟在他身旁的一个禁军小声说,「将军,凤都已经被徐家和炎家的人完全控制住了,太子现在等同于被软禁,很危险。送太子妃回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月山旭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自己还没有众叛亲离。但同时心又紧紧地揪在一起。太子被软禁,等同于连皇上都放弃他了?皇上虽然一直都与太子不亲厚,但他心里很明白,宇文皇后对于皇上是个怎样的存在。那样存在的影响力,足以护住太子的东宫之位。可为什么,会连皇上都变了? 第33章 另一边的禁军低声说,「太子不顾皇上的禁足之令,闯去上书房与皇上起了激烈的争执。据说当时回京的炎尚书和炎贵妃等人都在场,太子直接放话说,如果不相信荀家,就等同于不认可他东宫之位。要皇上把太子之位收回去!这是大不敬啊!」 月山旭立刻在心里把淳于翌骂了一万遍。平时那么聪明的脑袋,怎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打了这么个死结?!现在是与荀家,与太子妃共存亡的时刻么?如果连太子之位都不能保住,那要怎么去保护那些想要保护的人!?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皇上应该要废东宫了吧——」 月山旭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深知荀香此次入宫定然凶多吉少。可是,如果他跟荀香一起消失,或者此刻立即在众下属的掩护下逃离,自己定会落得个通缉犯的下场。那样不仅帮不了太子,帮不 要废东宫了吧——」 月山旭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深知荀香此次入宫定然凶多吉少。可是,如果他跟荀香一起消失,或者此刻立即在众下属的掩护下逃离,自己定会落得个通缉犯的下场。那样不仅帮不了太子,帮不了荀家,帮不了所有人,反而更是给这局已经下得一塌糊涂的棋,走了最坏的一步。 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北方已经是入冬的天气,而在四季如春的南越古国,依旧是山茶花绚烂,采茶的姑娘满山飞歌的时节。 南越与大佑接壤的城池,是以素有兵家必争之地着称的赤壁。 赤壁与大佑的湄洲隔江相望,两军的旗帜分别在江边的石壁上烈烈飞扬。南越国土面积是中原四国中最小的。但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造成了赤壁这道天然的屏障。别的国家纵然有心侵犯,也不得不因不谙水战而放弃。 慕容雅巡视江边的时候,初一小跑着追上来,「王爷,王爷!大事很不好了!」 慕容雅英俊的眉眼略略皱了一下,回头微笑着说,「慢点说。」 「有两消息,一好一坏,王爷要先听哪一个?」 「先说不太坏的那个。」 「是。王妃因为听说敦煌被西凉和大梁的联军包围,终于不再闹了,也不再强行渡江。」 慕容雅点头,「算是个好消息。坏的呢?」 「坏的可就太坏了!从小蛮那里传来的消息,她本来要动身回来了,却听说皇宫里出了大变故。太子妃要被废,荀家要被问罪,甚至连太子的位置都要保不住啦!」 慕容雅脸上的笑容敛住,凝眸看着滚滚江水,「荀家之前一直都打胜战,要不是大梁突然出手,决计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这应该不是什么大罪,大佑的皇帝为什么要问罪荀家?难道……?」慕容雅没有说完。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轰动一时的,宇文之乱。宇文家当时是大佑权势最盛的家族,家中更是出了一位皇后。然而,一直驻守敦煌的宇文家不知为何,先是不尊年轻皇帝的命令,按时出兵,反而在敦煌静静蛰伏了一个月之后,突然起兵直捣关内。那场叛乱,几乎以摧古拉朽之势,夺下了大佑的半壁江山,皇帝也差点要弃都而逃。 当时的情景,和今日的,何其相似。 初一的好奇心向来很旺盛,「王爷是不 是知道什么?我要不要给小蛮送信,让她快点回来?」 慕容雅抬手制止,「不,先别让她回来。我想,太子殿下现在可能需要一点帮助。初一,你过来。」他招了招手,初一便凑过来,边听边点头,连声应是。 荀香被关在思过殿已经第三天。她被月山旭送回皇宫之后,连皇帝和炎贵妃的面都没见,就被几个禁军带去了少府监的思过殿。 她把残羹冷炙给地上的老鼠,有些心酸地说,「早就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喂,你们跟东宫的老鼠熟吗?帮忙问问他们……他还好吗?」 老鼠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哄而散。 荀香无奈地笑笑,透过破陋通风的窗户,看向外面夜空那轮皎洁的明月。她有许久没有像这样好好地看月亮了。凤都的月亮是银白色的,敦煌的月亮是淡黄色的。她不知道敦煌的那些兄弟们,此时是平安无事地看月亮,还是已经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或许她离变成星星也不远了。 她以为自己被关起来的时候会惊恐,会无措,会找各种各样的话来替自己辩解。可真当到了直面命运的这一刻,她却这么平静,就像当初在敦煌,平静地合上死去同伴的眼睛,而后挥下每一道斩杀敌人的剑光。 原来她比自己想象得更不怕死。 但她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地方在轻轻地颤抖。她还是有怕的东西,怕他不能逃过此劫,怕这场本来应该由他们一起打的战,输得一无所有。 她想见他,哪怕亲口告诉他,放弃她这个没用的太子妃,放弃已经帮不了他任何忙的荀家,好好地活下去吧。 外面忽然起了大风,刮了一阵沙尘进来。荀香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被沙子迷住的眼睛,忽然觉得鼻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随后,她的意识渐渐涣散,轰然倒地。 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有一丝丝光亮通过箱子的缝隙透进来。她闻到一种很熟悉的味道,像是东宫里头常用的香薰。箱子被人抬起来,摇摇晃晃的,最后停在台阶上。外面传来清晰的说话声。 「这位公公,劳烦禀告一下徐良娣,这是从娘家送来的物品。」 「现在不行。太子跟良娣正在里头呢。说了不让任何人打扰。」 「请问公公还要多久?我们急着回去复命呢。」 那个被 「太子说了,荀家的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再因为这种事情来烦他。」 荀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好像此刻置身于一个冰窟。她怕自己在做梦,便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那痛的感觉却直入四体百骸,不留余地。她用双手用力地抱住自己,暗自对自己说,也许是现在的情况太危急,太子为了自保才这么说的。她一边努力微笑,一边却忍不住夺眶的泪水,还有心如刀割的疼。 第34章 外面的宫门复又关上,没有一个人再说话。那个来报信的内侍似乎叹了一口气,匆匆地离开了。大箱子又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更久。荀香觉得自己好像漂泊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不知道终点是哪里。 箱子的盖子忽然被人打开,光亮一下子涌了进来。荀香下意识地伸手挡住阳光,惊恐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光影里的人。 那个人显然也很吃惊,先是恢复镇定,然后重新把盖子关上,然后吩咐周围的人,「你们都下去吧。我要亲自清点一下这里的物品。」 「是。」 箱子的盖子又被打开,站在外面的那个人说,「太子妃,你怎么会在这里?」 荀香恢复镇定,慢慢地站起来,自嘲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如果把我交出去,或者告诉你家小姐,应该能立个大功的。」 巧莲愣了一下,随即把荀香扶出来,摇头道,「奴婢不会那么做的。」 荀香有些讶异,「我还以为我们是敌人。」 巧莲苦笑了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前奴婢确实是帮着小姐跟您作对,但奴婢不得不为自己的主子办事,否则就是不忠。但谁都知道,荀家军忠心报国,荀大将军更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落到如今的下场,也怪叫人遗憾的。」 荀香握了握拳头,忽然拉住巧莲,艰涩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太子和你家小姐,他们是不是……」 谁料,巧莲踟蹰了一下,矢口否认,「太子妃,您误会了,绝没有这样的事情!」 「刚才我在宜兰宫的门口,都听见了!」 巧莲急于解释,「那是您听错了!太子跟我家小姐真的没什么。太子每天都呆在承乾宫闭门思过,没有来过宜兰宫!」 「我都听到顺喜的声音了,怎么可能有错!巧莲,你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你是看我可怜,不想再让我难过!」荀香苦笑了一下,默默地坐在箱子上。她多希望巧莲立刻承认,那样她还会怀疑这是一个圈套,是徐又菱故意为之。可巧莲居然否认,居然在维护她那颗已经伤痕累累的心。连巧莲都知道可怜她,可怜她这个落魄的太子妃,可那个人却在这个时候,硬生生地在她心上捅了一刀。 巧莲不忍心地说,「太子妃,您别太难过了……太子也许只是太难了,他要承受的压力也很大。」 门外忽然响起禁军的声音,「在这四处找找。太子妃刚刚才不见,应该跑不了太远的!」 「是!」 荀香一下子惊醒,慌乱地四下查看,寻找能够藏身的地方。巧莲拉住她说,「奴婢知道有一条密道能够出宫,是徐家为了防止将来有事,秘密建造的。您快跟奴婢来!」 说着,她走到一个书架面前,用力地转动上面的一个花瓶,地上忽然有两块地砖,往下放打开,露出石阶来。 荀香还有些犹豫,禁军已经在敲敲门,「有没有人在里面!」 巧莲用口型催促着,荀香也顾不得许多,一口气冲下了石阶。 巧莲把密道关上,又等了一会儿,才去开门。门外只站着一个人,穿着内侍的衣服。 巧莲从腰中掏出银子来给他,「你这口技还真是了得。不仅能学人声,还能同时发出很多不同的声音。干得不错!不过你最好尽快在凤都里头消失,我们徐家做事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小的遵命。」 荀香在黑暗的密道里面摸索了很久,才找到出口。等她从地道里面出来,外面已经是明月当空。 她许多天没有好好吃东西,肚子一直在强烈地抗议。 可眼下她身无分文,就算找到酒楼,也没钱吃饭吧? 荀香正不知要往哪里走,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往这边奔过来。她下意识地要躲起来,却见那个人不停地朝自己招手,口中好像还喊着「小姐。」 竟然是绿珠! 荀香朝绿珠跑过去,许久未见的主仆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绿珠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真是吓死奴婢了。」 荀香问,「绿珠,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有人给奴婢送了一封信,没有署名,说您应该在这里,要奴婢带一些盘缠和必要的衣物到这里来找您。起初奴婢还不信,但后来听说您从思过殿跑掉了,就说来试试运气,没想到您果然在这里!」 荀香想起一件事,抓着绿珠的手臂问,「绿珠,你有没有听说敦煌的人到宫中的事情?」 「听说了。听他们说,是从敦煌逃出来,求皇上派兵增援的。」 「那他们有没有说,老爹怎么样?」 「老爷还在率兵死守敦煌城,只是弹尽粮绝,情况很危急。所以派人突围,来找皇上求助。只是……」 荀香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什么?快说!」 绿珠低下头,声音沉重,「只是皇上好像非但没有要派兵增援的意思,反而把那几个士兵都抓了起来。说要定他们私自离开战场的罪。」 荀香倒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会这样?!」 「皇上好像认定了西凉这次突然包围敦煌,跟老爷有莫大的关系。谁劝都不听。小姐,不要多说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找个地方 吃饱肚子,再从长计议吧?」 荀香的肚子又咕咕地叫了两声,她也觉得有些头昏眼花,点点头答应了绿珠。 他们二人在离凤都不远的一个小镇暂住下来。荀香住下来的当天夜里就发现身体不适,起初只觉得是受了风寒,便只能卧床调养。如今荀香的身份毕竟不适合再入凤都请正经的郎中诊治,万一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们也不敢联系于氏还有萧沐昀等人,怕连累他们。 可是过了几天,荀香的身体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昏沉沉的。客栈的老板娘端来热水,仔细看了一下症状说,「姑娘该不是有喜了吧?」 第35章 荀香愕然,连带绿珠也紧张了起来,「老板娘,你为什么这么说?」 「看这姑娘的症状,跟我当初怀我家小子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看这姑娘身体虚得厉害,你们也别耽搁,赶紧进城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吧。」 绿珠连声应是,礼貌地送走了热心的老板娘。她心里可犯了难。若真是有了孩子,如今这情形,该怎么办才好?她自己也是个黄花大姑娘,别说照顾孕妇了,就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荀香反过来安慰绿珠,「也许只是身体不好,不会有事的。」 绿珠仍然决定去凤都请一个大夫来仔细把脉。可她一进都,就看见了街上贴着皇榜。她本来不太在意,却听一个书生大声地念,「太子妃荀氏因疾已故……荀家谋逆……罪诛九族……今褫夺荀氏太子妃之位,贬为庶民。改册徐氏为妃……三日后,太子妃与太子共祭皇陵……」 她愣了一下,疾走到人群中,奋力挤到皇榜前面,把皇榜上的内容确认了又确认,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冷水。 世事变化无常,变化最快的,最让人措手不及的,还是人心。从前,绿珠就从姐姐那里知道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大夫来给荀香诊治的结果,与老板娘所说的一样。他像往常一样道喜,却发现即将升格为母亲的那个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他隐隐觉得这个孩子对于这个姑娘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绿珠把大夫送出门,再三叮嘱,「请您回去以后一定不要提起见过我们家小姐的事,这是您的酬金。」 「姑娘,要不了这么多!」 「您就拿着吧。我家小姐是个可怜人,希望您发发慈悲 ,照我说的做就好。」 大夫叹了口气,「唉,姑娘你就放心吧。只是你家小姐身体很虚弱,心情也很不好,为了孩子和大人两方面着想,你还是多劝劝她吧。」 「我会的。您慢走。」 绿珠送完大夫返回来,坐在床边。荀香望着房梁发呆,手无意识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来,还已经悄悄地成长了两个多月。 绿珠是决计不敢把在城中看到皇榜的事情说出来的。以荀香目前的精神状态,恐怕受不了任何一点点的刺激。 「小姐,您不要这样。往好处想,这个孩子在您肚子里,就是你们母子的缘分。」 荀香转头看着绿珠,「敦煌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她绝口不提孩子的事。 「没什么消息。小姐,您先安心养胎,敦煌的消息奴婢会继续打探的。」 「禁军是不是在四处抓我?」 「是,是的。」 「绿珠?」荀香按住绿珠的手,轻轻地说,「你根本就不会撒谎。」 「小姐……」绿珠要避开,荀香却紧紧地抓着绿珠的手,「我要听实话,你告诉我实话!」 绿珠连连摇头,「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有打探到。奴婢只是去城中请了大夫来,小姐不要再问了!」 这个时候,老板娘把饭菜端进来,看见房中的情景,不解地问,「你们怎么了?我刚刚看见有个男人下去,是大夫吗?哎呀,最近乱得很,你们不要随意出去呀。」 荀香问,「为什么?」 老板娘惊讶道,「哎呀,你家的这个小姑娘没告诉你吗?明天皇帝准备把荀家给炒家了,还要把从敦煌来的几个士兵押去砍头呢。」 荀香乍然听到这句话,觉得并不真实。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意识回复之前的动作是猛地掀开被子,连鞋子也不穿,就往外冲。 绿珠反应不及,待追下楼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客栈门口骂骂咧咧的,「喂,我的马,我的马!!」 荀香觉得脚下的马镫是冰冷的。那种冰冷直直地扎进她的心里去。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能一下子飞进凤都里面,阻止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她的十六年生命里面,从来没有想过恨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觉得只要自己对别人好,别人也会顺其自然地对自己好。 可是老爹为国尽忠尽责,对皇帝忠心耿耿,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皇帝非但没有帮他,反而要治他的罪。她对太子,也是一心一意,希望他好,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着,甚至觉得,就算他为了保住太子之位,放弃她,放弃荀家都没有什么。可在她怀着他的孩子,这样艰难的时候,他却跟另一个女人,在东宫里头做那样的事情。 她一直都错了吗?她的想法终究是太过天真,以至于这样的天真,现在变成了缠绕着她生命的荆棘,全身刺痛。 守卫凤都城门的士兵,只觉得一阵风从眼前呼啸而过。他们不过眨了眨眼,那阵风就刮过去了。只听到大街上传来人仰马翻的抱怨声。 「喂,你怎么走路的!」 「明明是那个骑马的人先撞到我的!」 「光天化日,在这么热闹的街上骑马,那个人是疯了吗?」 「好快呀,我都看不清脸!」 荀香一边大声呵斥着街上的人,叫他们让开,一边急切地寻找着有可能处决犯人的地点。等到她看见人潮一直往东边的大道上涌去,便猜测那里就是行刑的地点。越往东边走,马已经越难行进,周围的百姓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议论声四起。 荀香只能把马随意地拴在街边,奋力地往人群的最前头挤去。 她看见刑场上,跪着几个夕日并肩作战的同伴。他们全都抬头看着天,满面风尘,衣衫褴褛,好不凄凉。以往纵横沙场,每次打战之前,都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可没想到最后要了他们命的不是敌人,而是他们为之战斗了一生的国家。 监斩的是徐仲宣,他的副官一直催促他时辰已经到了,他却迟迟不肯下令行刑。 第36章 他看了一眼刑场外百姓冷漠的眼,又看了一 眼刑场上几个人无畏的眼神,内心深处,升起了一丝不值。这些人,同他的大哥一样,为国为民,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他相信荀家没有造反,相信荀梦龙此刻在万分艰难地死守住敦煌那座已经被皇帝抛弃的城。这些人九死一生突破重围来到国都,企盼皇帝能够出兵救援,结果却是将性命,交付在这座处斩十恶不赦罪人的刑场。 徐仲宣仰头看了看天,那些已经在天上的人,大哥,你也正低头看这个不公的世界吗? 副官又上前来催促,「大人,时辰已经到了,别再等了!耽误了时辰,皇上可是会怪罪的!」 徐仲宣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对左右说,「拿酒来!」 随从很快地奉上一壶酒。 徐仲宣把酒壶拿起来,走到刑场边,低声说,「我,无能。救不了各位。这酒,算是仲宣为各位将军践行。干!」说完,他仰脖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壶重重地摔在地上,「行刑!」 跪在刑场上的几人纷纷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豪气干云,仿佛他们仍然是跨马扬鞭的姿态。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冲进刑场里头来,大声叫道,「不能行刑!」 徐仲宣抬头看过去,心中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只穿着中衣,赤着脚,披头散发的女子,不正是失踪的太子妃吗?! 守卫刑场的士兵未必都认识荀香,只是本能地围过来阻拦擅闯刑场的人。荀香从一个人的手中夺过长刀,疯了一样地挥舞着,大喊着,「让开,你们都让开!」 刑场上的几个人也已经认出了荀香,错愕之余,脱口而出,「小姐,你快走!」 「小姐,皇帝不会放过你的,你快走啊!」 「小姐,我们死不足惜,但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徐仲宣见刑场一边混乱,一时失神,不察身边的副官暗暗地给侩子手使了个眼色。侩子手毫不犹豫地挥刀下去,瞬间,一个人头直直地飞出去,滚落在荀香的脚边。 「李将军!」荀香俯身想去够那个人头,却被身旁的士兵强行制住,压在地上。她眼睁睁地看着跪在刑场的那几人,向她微笑,下一刻,便身首异处。那喷涌的鲜血,仿佛是来自她的身体里面,当那些人倒下的瞬间,她的生命好像也正在终结。一股强大的恨意,就像是一张蛛网,密密地结在了她的心头。 徐仲 宣来不及斥责副官,趋步走到刑场边,荀香已经倒在地上昏厥。 一个士兵跪在地上问,「大人,这好像是……废太子妃?要怎么处置?」 该怎么处置?徐仲宣犯了难。若是送进宫中,下场恐怕与今日一样。但若是他公然包庇,恐怕也难逃悠悠众口。就在徐仲宣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千军,而后在他的眼皮底下,把荀香救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那人和荀香,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徐仲宣长长地松了口气,来的真是时候啊。不过老兄,连靴子和衣服都来不及换,你会不会太匆忙了一点啊? 士兵们惊慌地想要去追逐,徐仲宣却阻止他们,下意识地说,「别追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士兵愕然,「大人认识那个人?」 「呃……」徐仲宣暗骂了自己一声,「不是,我看他身手那么好,这个时候想必你们已经追不上了。」 众人「哦」了一声,于是听徐仲宣的话在原地待命。 可没等徐仲宣缓过气来,炎松林已经带着禁军赶到,「听说荀家的余孽在刑场上出现了?」 徐仲宣恭敬地行礼,「炎大人。」 「此刻人在何处?」 徐仲宣的副官说,「刚刚被人救走了!」 炎松林震怒,「岂有此理!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连一个丫头都抓不住?!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我凤都的禁军无能!还愣着干什么?马上去追!一定要把人给我抓到!」 「是!」 刑场上的士兵和禁军汇成一股,整齐有序地往刑场外跑去。徐仲宣有心无力,只能默默地祈祷月山旭的功夫足够好,能够护荀香安全脱身。 月山旭带着荀香快速地骑马出城。他本来正在凤都中装样子巡捕荀香,刚好看到刑场的一幕,也没多想,就扯了一块布遮住脸,跑去救人。他不能离开城中太久,否则会让人起疑,但他又不能这样把荀香丢下……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脸色苍白得仿佛透明,眼睫上沾着水珠,可怜得叫人心疼。 她的眉头紧紧地蹙着,不时地发出呻吟声。月山旭停下马,惊恐地发现,她的下半身有血迹。 月山旭虽然不懂男女事,但有起码的常识。这,是小产的征兆? 他一时无措,看看这荒芜的郊外,正打算调转马头回城,却听到身后追赶的马蹄声。来得如此快!他握了握拳头,把荀香抱下马,藏在一边的草丛里,自己则驾马往前狂奔。只要给他一点时间,给他一点时间引开追兵,他马上就回来救她! 月山旭走后,果然有一队追兵追到这里,看了看地上的马蹄印,便往前追去了。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草丛中,径自抱起地上的荀香,走入了茂密的森林里,失去影踪。 宝庆二十三年深秋,大梁皇帝发兵攻打西凉。大梁皇帝的亲兵飞鹰骑,由新任的大将军统帅,在苏我河重创了由三皇子李绥统帅的主力,生俘李绥。这一战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大梁以五个养马人,瓦解了西凉的攻击阵型,几乎全歼敌军。 大梁的御马术,在新皇萧天蕴登基之后,得到了更好的发扬。而飞鹰骑的大将军,更被大梁朝中称为御马第一人。他的赫赫战功,不仅在大梁家喻户晓,就是中原的其它三国,乃至更远处的国家,都如雷贯耳。 第37章 然而这个大将军,是个顶怪的人。 天空飘下雨丝,大梁的士兵屯驻在朵朵里绿洲。营地秩序井然,没有说话的声音。有个士兵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立刻被周围的同伴用眼神警告。可见,这里治军之严。 帅帐之外,一个年轻的男子踌躇了许久,还是掀开帘子,俯身钻入了帐中。 帐中升着火盆,巨大的羊皮地图前面,站着一个并不算伟岸的人。他穿着盔甲,纵使在帐内也戴着厚重的头盔,全然看不到相貌。 「将军。」男子跪下来行了个礼,有些为难地问,「李绥要怎么处理?」 那人转过头来,眼睛冰冷得叫人心寒。他淡淡地说,「不是说过了吗?丢到大漠的深处去,让他自生自灭。」 「可……可是不把他押到燕京去,交给皇上,这好吗?」 「沈冲,你只是监军。本将做事,需要经过你同意吗?」那透过头盔传出来的声音,有金属般的坚硬。 沈冲缩了一下脖子,低头道,「末将知道了。」 「退下!」 「是!」沈冲站起来,躬身退到帐门边,又听到那人问,「这里到敦煌有多远?」 「将军的话,大概只需一个时辰。」沈冲又壮着胆子看了那个人一眼,没敢多问,就退下去了。 午间吃饭时分,负责守卫帅帐的卫队长跑过来禀告沈冲,「监军大人,大将军一个人骑马离开了营地,不让我们任何人跟!我们要怎么办?」 沈冲放下碗筷,正急着起身,忽然又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别瞎操心。他做事有自己的风格,阻止不了的。」 卫队长小声嘀咕了一句,「末将真替监军大人不值。本来您是皇上的左膀右臂,飞鹰骑的统帅非您莫属。谁知道几年前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极得皇上 的宠幸,硬生生把本该属于您的位置夺走了。兄弟们都不是很服气……」 沈冲不在意地笑了笑,「别为这种小事不愉快。都是给皇上办事,分什么我的位置,他的位置?飞鹰骑是皇上的亲兵,统帅自然是能者居之。沙将军打战的本事,你我都见识过吧?更何况,他是除了养马人之外,唯一可以学会御马术的人,光凭这一点,皇上宠幸他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卫队长见沈冲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接什么。他看了看左右无人,走近了一些问,「监军大人,皇上为什么还不立大佑的那个公主当后宫啊?她在掖庭都呆了一年了,没名没分的,怪可怜的。末将听旁人说,其实皇上好龙阳,他跟沙将军之间有丝不寻常……」 「简直是胡说八道!皇上分明好好的。那个大佑的公主,目中无人,不给她点苦头吃,她也不会服软。都嫁到大梁了,哪里还有什么公主!」 「是是是,末将失言。末将这就回帅帐去了。您慢用。」卫队长急急地转身离开,生怕惹恼了沈冲。 沈冲本来端起碗,想要再吃一点,忽然之间没有了胃口。敦煌啊!他望了望外面阴霾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四年前的那一战,可歌可泣。荀家军在兵力悬殊巨大的情况下,顽强守城十数日,没有任何外援,只靠城中百姓剩下一口口米粮勉强维持。最后弹尽粮绝,饿殍满城。荀梦龙在城楼上,身中五箭被俘。被西凉人暴晒五日,最后只剩一具干尸。荀家军其余的人几乎全部战死,被俘的,也统统被西凉人所杀。据说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而京中的荀家被抄,荀梦龙的妻子于氏被发配边疆,病死在途中。太子妃荀香被废,对外宣称是因疾病故。至此,曾经显赫一时的荀家军,在大佑彻底失去了踪迹。宛如多年前,权倾朝野的宇文家一样。 太子淳于翌的东宫地位虽然得保,但沦为徐家的傀儡。而本来因在荀家一事有相同立场而联手的徐,炎两家,又回复到了敌对的阵势。双方争斗数年,谁都没有占到上风。直到大梁太子萧天蕴登基,以武力犯边逼迫大佑把宜姚公主嫁到大梁,这才彻底断送了炎氏想要借宜姚公主,掌控朝堂的美梦。 在众人眼中一度沉寂的皇太子淳于翌,在宜姚公主嫁到大梁之后,不仅摆脱了徐氏的控制。更在萧沐昀,月山旭等一批年轻有为臣子的帮助下,摄政掌权。 据说,他一直在暗中找一个人。派出的人马走遍了中原四国,甚至到 了遥远的大食,天竺。 沈冲摇了摇头。淳于翌不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沙漠中骑马本来就极不容易,再加上下了难得的雨,视线模糊,更难前行。 但这周遭的一切如此熟悉,熟悉到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很快回忆起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跳下马,把头盔取下来,仰头迎着细雨,感受雨水冲刷脸庞的感觉。四年了,她一刻都不敢放松,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只要西凉不破,李绥不死,她便不回敦煌。 她缓缓低下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慢慢地张开口,却没有吐露声音。 老爹,我终于回来了。 敦煌自从四年前被西凉攻破之后,大佑的守军便往后退到了酒泉一带,彻底放弃了这座曾经标志着大佑西北大门的重地。而西凉因为国力大损,也没有能力再派人来接管这座城池。敦煌,就像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在它短暂辉煌过后,彻底变成了一片废墟。 她站在城门前,看着被黄沙磨损的敦煌二字,脑海中回放着当日西凉人攻破城门之后,在城楼上把老爹绑缚的情形。她心头结的那张网,已经包裹住她的整颗心。如今,恨是她能够呼吸的空气。如果没有这股力量,她的生命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 她把马拴在一旁,徒步走进这座已经被黄沙吞噬的城池。往日街头的热闹繁华,酒家食肆,只徒留断壁残垣。北风呼啸,不知从哪儿吹来一枚残破的纸鸢。牵引的丝线早已经断裂,纸面还留着干涸的几滴血迹。 第38章 她无意识地往前走着,细细看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叫得出的,或者叫不出名字的店铺。儿时常常游玩的街巷,或是相好的几个玩伴的住处。她有时哭或有时笑,一直走到城的尽头。 可是失去的,不可能再重来。 她掩面痛哭,心里默默念着:老爹,女儿不孝。可是现在,你可以安息了。 忽然,城门的那边传来马蹄声,她迅速地闪到一旁,看见几匹马飞奔而过。领头的是个女子,穿着轻便的服装,眉眼间虽然已没有当年的意气飞扬,却仍是那样的娇纵高傲。 看她要去的方向,是在朵朵里的军营?看来,是时候返回了。 李翩翩很想下一刻就出现在大梁的 军营,可是沙漠中骑马前行,本来就像水中奔跑一样不易。这几年,她养尊处优,疏于练习,马术跟少女时相比,更是退步了许多。 待她到达军营,已经是黄昏时分,该死的雨,也终于停了。 大梁的军队一向纪律严明,她早就有耳闻。但把她这个堂堂的一国王妃拦在军营之外,如何也不肯放行一事,也着实叫她火大。但今日她无论如何都要会一会那个什么鬼罗刹沙无寻,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要见你们将军,听不懂汉语吗?!蛮子!」 「我们大梁的将军,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士兵毫不让步。 李翩翩拔出鞭子,准备动手,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哒哒的马蹄声。那马蹄声非但不急促,反而像是闲游一样。 刚刚还拦着她的士兵,立刻收起凶神恶煞的表情,像是对着神佛一样跪下道,「大将军!」 李翩翩应声回头,见一匹通体金黄色的马儿,矫健地往军营这里走来。马上的人穿着轻便的盔甲,戴着头盔,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那眼神,没有属于人的温度,见人看一眼,就手脚冰凉。 「出了什么事?」 「启禀将军,这个女人自称是南越的王妃,要见您。」 李翩翩只觉得一道冷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甚至都来不及说话,就见那个身形并不算伟岸的将军旁若无人地进了军营,只丢下一句话,「南越的王妃,算是什么东西?」 李翩翩气得浑身发抖,要上前拼命,但被跟来的随从阻拦,「王妃,不如我们先在附近找个地方歇歇脚,三皇子的事情再从长计议。这沙无寻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大梁皇帝最宠信的臣子,据说朝中曾有老臣参了他一本,说他不上朝,不以真面目示人等十宗罪。但最后那个老臣被皇帝革职了,险些还赔掉老命。正因为如此,大梁才疯传萧天蕴是龙阳癖,而这沙无寻是他的入幕之宾呢。」 「这沙无寻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大梁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是三年前才出现的。大梁朝中也是议论纷纷。无奈皇帝一心偏袒,也无人敢追根究底。」 李翩翩皱了皱眉头,看了眼守卫森严的军营,「好吧,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再商量对策。」 她一走进帅帐, 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暗叫一声不好,刚想转身出去,却已经有人叫住她,「小沙。」那声音威严中透着一抹促狭,叫人听了极不舒服。就像是被猎人盯上的猎物一样。 她不情不愿地走到那个人跟前,「皇上,你很闲吗?」 萧天蕴冷冷地看着她,「我跟你说过几遍,打战的时候,你负责在后方指挥就好。战场上有多危险?刀剑无眼!」 她嘀咕,「一定是沈冲那个叛徒又打小报告了。」 萧天蕴站起来,一把摘下她的头盔,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小沙,你还要当沙无寻多久?这个天下本可以由我来打。」 「不行!我的大仇一天没报,我就要当一天的沙无寻。」 「李绥不是已经被俘了吗?李昊自尽,西凉已破!」 「还没有完,还没有结束。」 萧天蕴放开她,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心里那个叫荀香的人并没有死。你的心还在大佑,还在那个废物太子的身上!」 荀香,这个已经有很久没有人唤过的名字,确实是她的本命。 可荀香已经死了。家破人亡,声名扫地,这一切,都拜大佑的皇帝所赐!而那个在危难的时候,抛弃她的男人,充其量不过是仇人的儿子,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萧天蕴见荀香的脸色不好看,自知失言,便伸手咳嗽了一声,坐回帅椅,「你把李绥怎么了?」 「剥光了扔到沙漠里面去而已。」某人说得云淡风轻。 「你!」萧天蕴握了握拳头,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才没有当场发火,只是冷冷地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朕在大军出发前跟你说过吧?李绥要留着,朕还有用!」 荀香无动于衷地看着萧天蕴,不怕死地说,「皇上,我就是要把李绥就地正法,你预备怎么着吧?」 萧天蕴暗咒了一声,内心捶胸顿足后悔自己平日把这个丫头惯得如此目中无人,连他这个皇帝都没放在眼里。另一方面,他又有些小小的欣慰。因为今时今日,所有人在他萧天蕴面前,都只能俯首称臣,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直视他,除了这个丫头。 「就,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一个皇帝,要用威严的口气说这么卑微的话,着实很难为他。 「没有!」那边斩钉截铁。 萧天蕴决定放弃了。什么皇权啊,君臣之道啊,处事原则啊,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都跟空气一样。算了,只要她高兴就好。反正一个李绥,也不过是枚棋子。棋子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 「那我先走了。」萧天蕴站起身,准备出帐。荀香终于有了丝反应,「你不多留一会儿?至少吃过晚饭再走。」 第39章 萧天蕴停下脚步,微微转过头来,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有事要到鹰城去,只是顺道过来看看。除了沈冲和你的近卫队,别人都不知道我来……既然西凉已经破了,你就早点回去吧……是那个绿珠每天都跑来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都被问烦了。嗯,就这样。」话音刚落,他已经打开帘子走出去,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何四年了,还是没有办法好好在她面前说话?果然掉进感情漩涡里的男人都蠢得无可救药吗? 萧天蕴皱了皱眉。他最讨厌蠢人。 沈冲已经亲自牵来了马,本来要跪,想想周围没有人知道皇帝御驾在此,还是强忍住,只是俯了下身,「您路上小心。」 萧天蕴翻身上马,有些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帅帐,沈冲立刻心领神会,「臣一定会尽快劝将军回朝。」 萧天蕴点了点头,扬鞭策马离去。 沈冲一直目送着萧天蕴和他的随从,直到他们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他走到帅帐边,低声问道 ,「将军,晚膳准备好了,叫他们端来吗?」 「不了,我没什么胃口。」仍然是金属般冷硬的声音,「沈冲,你把战利品点算一下,留下接管西凉的人马,三日后,我们回京。」 沈冲大喜,立刻应道,「是!」 大梁的军队又打了胜战,这个捷报传到燕京,百姓们奔走相告。坊间关于飞鹰骑,关于沙无寻的话题瞬间又多了起来。 当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经过一棵老树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大梁和西凉这次所打的仗。听他说故事的男女老少围了里外三层,来得晚了的,还要担心站得太远听不到。 那男人说,「我们沙将军人是怪了点,但确实很会打仗啊。之前西凉王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在交战的时候死在沙将军的手里,这会号称西凉第一勇士的李绥,可是被生擒的啊!可我们沙将军没把他押到燕京来领赏,反而把他剥光了丢在沙漠里,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啊?」 一个总角小儿说,「那个沙将军是不是很厉害啊?」 「当然厉害啦。他的御马术比养马人都要好呢。是我们皇上亲自教的。」 「哎呀,那他长什么样子呢?」 稚子无知,却道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惑。孩子的娘立刻捂住了孩子的嘴,强行把他往后拉,一时之间,刚刚还热闹非常的气氛陷入了尴尬。在大梁,特别是燕京,沙无寻这三个字就等于「不要多问」。若是有人敢对本朝第一宠臣刨根问底,还得要问问当今天子愿意不愿意。 停在一旁的马车此时又动了起来,慢慢地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到了宫门口,士兵照例盘查。驾车的侍从说,「这是掖庭的宜姚公主的马车。」 士兵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哦,过去吧。」没打招呼,不行礼,就像公主是路上的行人一样。 淳于瑾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言冷语,漠然无视,并未往心里去。让她在意的是,皇帝最宠爱的那个沙无寻。堂堂的大将军,不用上朝,不用应酬,甚至连府邸都没有,直接住在宫中,由皇帝指派的人专门伺候。她曾有几次走到那个叫做如心苑的地方,但还没有接近,就被御林军拦下来了。 皇帝去如心苑的次数,比去后宫的还要多。尽管皇帝如今的女人,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人。还多数都呆在掖庭里头,根本没有编制入后宫。 以一个大梁皇帝来说,这着实很不寻常。也无怪朝中关于皇帝好龙阳的流言蜚语喧嚣尘上。 但淳于瑾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淳于瑾。如今她心如止水,只想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别人的事情,她连打听都不想打听。从什么时候开始,她 就已经认定自己的人生输得一塌糊涂了?从那夜听到母亲跟炎松冈的对话?从萧沐昀跟笪孉成亲开始?还是从她不得不嫁来大梁从此只沦为一个男人的附属品时起?反正是什么都好,她已经不再年轻,也确实很累了。 掖庭里面还住着两个女子。一个是某位官员硬塞进来的亲孙女。因为那官员是三朝元老,皇帝没法拒绝。另一位是硬要进宫,哪怕一辈子都要呆在掖庭的黎雅夕。皇帝没说什么,让她进来了。 淳于瑾和黎雅夕,自小便认识。如果不是当年黎御医出事,也许到如今她们还是闺中密友,黎雅夕也不会遇到萧天蕴,她们也不会以情敌的方式同时出现在另一个国家的掖庭。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黎雅夕跟她一样,对皇帝的性情了如指掌,深知下再多的功夫也是无用的心思,所以整日在掖庭免费帮宫里的宫女内侍义诊。倒是另一位,使尽浑身解数,又是编排在花园的偶遇,又是买通了皇帝的内官,在皇帝回宫的路上弹琴跳舞,总之是花样百出,结果皇帝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淳于瑾不明白,皇帝怎么能对女人如此冷漠?而又为何偏偏对一个沙无寻那么好? 听说有一次沙无寻病了,皇帝守在如心苑三天三夜,衣不解带。 只要皇帝把放在沙无寻身上的心分一点给别的女人,恐怕那女人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吧?而她那个早已经形同陌路的弟弟,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痴人?一个明明已经死去的人,还派人四处寻找,不见尸骨,誓不罢休。 萧天蕴其实经常来鹰城,装作普通的百姓,探听大佑方面的消息。如今应护国大将军的邀请,前来做客,则又是另一番心情。 月山家跟大梁是死敌。因为有月山家守着大佑的北大门,导致大梁只能望大佑而兴叹,无论如何都只能视大佑为一块吃不到的肥肉。大梁有养马人没错,可月山作为大佑开国起就存在的古老望族,名门中的名门,军队战斗力之强,军心民心之所向,就像一道坚固的盔甲。 月山家在鹰城中心,俨然像一座小城。整个鹰城四四方方的,像一个回字。道路纵横交错,市集店铺密布,根本就不像边城。 第40章 萧天蕴跳下马,把马缰随手交给身后的随从,看了看月山府邸,也不得不在心底叹一声气派。作为一个臣子,能拥有这样的府邸,也足可见其在大佑国中的分量。 守门的士兵恭敬地向萧天蕴行了礼,没有多余的话,就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月山旭在书房给淳于翌写信,写了一个早上,来来回回就只写了一个「近来可好?」他觉得实在太过婆妈,又撕掉,索性起身到院子里面 练了一会儿武。当他听到贵客已经在花厅等候的时候,倒不急于前去相见,反而吩咐管家准备热腾腾的水,先行沐浴一番。 老管家怀疑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毕竟对方可是堂堂的一国皇帝,不能这么怠慢的吧? 月山旭却催促,「老马,你快去。哦,顺便把账房先生叫到我房间外头。」 「少爷叫账房先生干什么?」 「那个,他不是经常帮人代写家书吗?我有点事问他。」 清晨,大佑的凤都还沉寂在一片睡梦中。 街上冷清,只有商户早起准备,还有几家卖早点的摊子已经开始忙活。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驾车的人摸了摸下巴上的假胡子,显得颇不自在。守了一整夜,他实在是有点困,看到前面那家包子铺热腾腾的包子,五脏庙又开始大闹。 如今明明已经大权在握,怎生得更加忙碌了呢?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吓得险些大叫,待看清来人,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罗将军,我差点被你吓死了!」 罗永忠疑惑地摸了摸后脑,「顺喜公公,我明明已经叫了你三声,是你没有反应,我才拍你肩膀的。喏,太子吩咐我给你买些吃的,守了一夜了,快些吃吧。」 顺喜看着那纸袋子里头热气腾腾的包子,差点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二话不说,抓起一个就往嘴巴里塞,果真是难得的美味啊! 罗永忠也跳上马车,坐在顺喜的身旁,闲聊般说,「说是要查户部贪污的事情,怎么查到街上来了?明明最有问题的就是曹闫坤,又不让我跟。太子殿下做事,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顺喜在塞包子的手顿了一下,装作没听见,又继续塞了一个,罗永忠仍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真的,四年前我一直以为太子的东宫之位会保不住,哪怕到了一年前,公主还没嫁去大梁的时候,也在为太子捏一把汗。我以为太子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是被徐家操纵着当傀儡,就是被公主抢走了东宫之位,皇上反正是指望不上了。谁想到,当大梁的求婚书送到朝中的时候,除了炎家,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力主和亲。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真是吓傻了。」 顺喜从探身进马车里搜出一个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才说,「太子一直韬光养晦,装作被徐家控制,实际上就是坐山观虎斗。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处境十分危险,少一个人知道,万一有个什么差错,就会少搭上条人命。这几年殿下不容易啊,才二十几岁,头发就已经白了。」 「累的吧。明枪暗箭,尔虞我诈,步步为营,一步都不能走错。」罗永忠仰头看着天,「百姓都羡慕身在帝王家,以为享有的都是富贵荣华。这些背后的艰辛,只有我们几个人才能知道了。」 「老哥,你别唉声叹气的了。」顺喜笑着拍了拍罗永忠的背,「公主嫁去大梁之后,不是形势一下子就逆转了吗?我们都不用提心吊胆了。」 罗永忠摇了摇头,「还没结束呢。」 两个人说话间,忽然有一个人影从他们一直守着的巷子里面跑出来。罗永忠反应较快,一下子冲了出去,追那个人而去,顺喜也马上驾着马车,冲到一个平房的外头,「太,公子!那个人出现了!」 昨夜说好在里面睡一觉的淳于翌,却毫无反应。 顺喜觉得蹊跷,连忙跳下马车,推开门一看。床上哪里还有什么太子的影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根本就没有人睡过的痕迹。顺喜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捶了两下门框,「又骗奴才,您又骗奴才!太医明明说要好好休息的!」 罗永忠追的那个人影到了一条狭窄的巷弄,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罗永忠走进巷弄一看,发现这是一条死胡同,只能进,不可能出。他暗叫一声不好,刚想转身退出去,发现四道黑影从天而降,堵住了他的去路。 「你们是谁?」罗永忠略略地观察了一下,发现眼前的人应该属于那个黑道上很有名的杀手组织风间会。四年前,他们在凤都的白马寺袭击过太子妃之后,整个大佑都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无处追寻。 一个黑衣人问,「你又是谁?说,谁派你来的?不说的话,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罗永忠的额头上滚落下汗珠,手按在剑上,暗暗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心想,如果大将军在这里,打过这些人完全不是问题,但他跟大将军比,实在是差得远了。他对生死倒不介意,不过等了那么久的那个重要的证人,还是没有追到。愧对太子的托付了。 「受死吧!」黑衣人举起刀,正要劈过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两边的屋顶上闪过寒光。 紧接着,忽然有大批的弓箭手跪在屋顶上,瞄准他们。好像只要他们动一下,下一刻就会被射成一个窟窿。黑衣人有些惊慌地看着两旁的屋顶,完全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那声音是质地极好的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来的。从容中带着一点霸气,优雅中带着一丝凛冽。黑衣人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见一个着青衫踏着黑靴子的青年男子镇定地站在他们的身后,目光中透露出一股胜利的自信。 大概仰赖天光,男人无可挑剔的英俊脸庞像是天山深雪中的一朵莲花,不食人间烟火般圣洁高雅。只有鬓角的一点花白,像是让这人间美玉有了一点瑕疵,叫人扼腕叹息。 第41章 黑衣人下意识地问,「你是什么人!?」 男人发出清透得如同泉水一样的声音,「淳于翌。」 黑衣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内心已经在丢盔弃甲。 淳于翌继续说,「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痛苦地死在这里。二,告诉我一些事情。」 黑衣人纷纷举起刀要抹脖子,淳于翌淡淡地抬了下手,「等一下。」说着,便从袖子中掏出三个信封模样的东西丢到黑衣人的脚边。 一个黑衣人疑惑地捡起来看,顿时惊得失色,「你,你!」 「你们的至亲现在暂时被好好地看顾着,但我可不是善男信女,不杀老儒妇孺这样的信条,在我这里不成立。」淳于翌摇了摇手指头,暗暗给屋顶上的弓箭手使了个眼色。顿时安静的天地里,只有弓弦被拉满的紧绷声。 一个黑衣人忽然扔了剑,跪在地上,「我说!我什么都说!你放过我娘!」 「我也说!我妻儿还小,你放过他们吧!」 「我也说!」 「我也是!」 罗永忠长长地叹了口气,上前利索地把四个黑衣人绑缚在一起,「殿下,末将没用,还是让那个曹府的账房先生给跑了。」 「人我已经交给小顺子了。」淳于翌按了下罗永忠的肩膀,「这两天辛苦了。稍后会有人来把黑衣人带回去,你就暂且回家睡觉,陪一下妻儿吧。」 「末将……」罗永忠本能地想要推辞,淳于翌却出言制止他,「永忠啊,要惜取眼前人。不要等到无能为力时,才痛苦懊悔。我,不就是你的前车之鉴?」说完,又用力地拍了拍罗永忠的肩膀,才转身从巷子里走了出去。 此时,整个凤都都已经在温暖的阳光中醒来,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不过是寻常的一日。淳于翌抬头,想要看看太阳。阳光却太过灼眼,他只能用手臂遮住眼睛。这一切终于要开始了。他要把四年前的真相找出来,要把清白还给荀家!魑魅魍魉尽管等着吧,他要把失去的,全都讨回来! 荀香率领大军回到燕京,意外地听说皇帝不在京中。皇帝最贴身的军队现在由她掌管,她不由得有些担心皇帝的安危。朝臣奉了皇帝的命令,没有出城迎接大军凯旋,只不过各个朝臣私底下还是会议论纷纷,比如荀香直接叫人把李绥剥光了丢在大漠中,然后直接放了南越王妃李翩翩的鸽子,便班师回朝。 荀香经由皇帝专门的行道,回到如心苑,绿珠已经煮了一大桌子的好菜等着她。 如心苑里的人全都由皇帝精心挑选,是皇帝自太子时期便培养起来的心腹。本来应该跟在皇帝身边伺候,但荀香住进如心苑之后,便被皇帝全部派过来伺候。 本来这些宫女内侍也纳闷,皇帝为什么要对飞鹰骑的大将军这么好。 待发现荀香是女子,并且脖子上戴着飞鹰骑专门的兵符「黄金飞鹰」之后,各个都恍然大悟。皇上这哪里是过分爱才,明明是爱美人啊。 荀香跟绿珠有说有笑地谈起这次打战的事情,还说了李绥和李翩翩一事。 「李扁实在是太缠人,我跟她约了三日后在敦煌见,若她知道我已经回朝,肯定气得七窍生烟。」荀香笑了笑,一口把手里的葡萄酒喝干,「国破家亡啊。这种滋味,肯定不会好受。可惜,没让李昊亲手死在我的手里。」 绿珠见荀香明明在笑,但笑容却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深怕会勾起荀香不好的回忆,连忙说,「小姐,你不在的这几天,掖庭那个陆清心经常在周围徘徊,好几次还跟身边的宫女太监什么的提起,要见你一面。」 荀香用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她见我想要干什么?以身相许么?她跟宫女太监说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掖庭离我们这里多近啊,在掖庭的那些宫女太监又是大嘴巴,肯定人尽皆知了。我听咱们这儿的小莲说,陆清心还好几次想要收买小莲,打听将军一般都什么时候在呢。」 「真是对我有兴趣?」荀香看了一眼书桌,那是萧天蕴平日里办公的地方。说起来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像麦芽糖一样粘人。只要她在如心苑,他就几乎三餐都在这里用,连奏折都命太监搬到这里来。难怪今天她进宫门的时候,御林军的神情怪怪的。 恐怕这陆清心不是对她有兴趣,是对皇帝本人有兴趣。想着什么时候再使些如心苑偶遇的伎俩,来讨皇帝的欢心吧?下次她心情好,索性就帮帮那个掖庭待诏,省得她经常在如心苑周围瞎晃,出了什么纰漏。 「对了小姐,前些日子,皇上好像去鹰城了。」 「我猜到大佑要有所动作了。西凉一灭,中原四国离大梁最近的就是大佑了。他们当然会担心皇上要挥师南下,那样他们就有得忙了。」 绿珠不欲再往下说,因为一往下说就要牵扯到那个人。谁知道小莲刚好进来,听到她们的谈话,顺势接了下去,「大佑的皇帝好像病了许久,朝政都是之前传言废物的那个皇太子在处理的。可是奴婢听说,他把朝政处理得很好,还亲手办了几个贪官污吏,凤都的百姓都对他交口称赞呢。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废物?」 绿珠大惊失色地看向荀香,见她面色如常,依然吃吃喝喝,才稍稍松了口气。 半晌,荀香把桌子上的食物都吃完,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大限将至吗?那我的动作可得快一点。」 深夜,大佑的鹰城,月山本家。 月山旭这两天每天都在书房里头闭关,一直在猜想萧天蕴那几句话的意思。他之所以找萧天蕴来鹰城做客,无非就是想要套一套这位大梁皇帝近期之内,有没有攻打大佑的打算。不过很显然,答案不太乐观。 萧天蕴这个人的野心很大,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他不仅要西凉,他要的是整个中原的版图。但就以大佑目前的国力来说,要想跟鼎盛中的大梁抗衡,将会十分吃力。 第42章 「报!报!」有士兵在门外大叫道,「大将军,不好了!我们被偷袭了!您快去城楼上看看吧!」 月山旭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往外走。月山府中早已经乱作了一团,丫环和家丁都在奔走相告,叫醒仍然熟睡中的人,随时准备进入战备状态。月山旭直直地往府外走,抬头看见天空上面有无数的箭雨黑压压地飞来。 他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是二话不说地跨上马,往城楼的方向奔去。 城楼上火光通明,守城的将领已经全部集齐,纷纷探头往远处看情况。可是深更半夜的,除了看见城下不远处的火光以外什么都看不见。那灯火断断续续地连成了一片,就像天上的星河。在城楼上,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马儿打响鼻的声音。人数这么多的军队,事前居然没有一丝丝的杂声,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样,出现在鹰城守军的面前。 士兵高叫了一声,「大将军到!」 几个将领连忙回过头来行礼。 月山旭挥了挥手,开门见山地问,「是什么人夜袭鹰城?」 一个络腮胡子的将领说,「看样子,是大梁的精锐之师。可之前没有听说大梁方面有调动军队的消息啊!」 一个略微年轻的将领接到,「人家要偷袭,摆明了就不会放消息通知我们呀!」 这个时候,一个瘦高个的将领指着远处说,「大家快看!那是不是飞鹰骑的军旗!」 众人连忙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火光最亮的地方,好像是有一面军旗,依稀能辨明旗帜上飞鹰的图案。月山旭暗暗地叫一声不好,心想怕什么就来什么。这飞鹰骑行军如风,将领和士兵都十分骁勇,军纪十分严明,是萧天蕴最得力的军队,战斗力自然十分惊人。尤其是那个大将军沙无寻,兵法诡谲,完全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今晚是要进行一场恶战了吗? 他刚这么想, 刚刚停下来的箭雨又纷纷向城头这里飞冲过来。他一边大声喊着众人躲避,一边拔出腰上的剑,直指城楼底下火光最亮的地方,大声喊道,「我大佑和大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沙将军为何深夜率部来袭!」 他的声音洪亮,按理来说应该能传很远。可城楼底下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打算回应。 守城的将领一边躲着箭雨,一边问月山旭,「大将军该怎么办啊?」 「我们完全没有准备,城中的米粮也不知道充足不充足!」 「大将军,这个大梁皇帝太阴险了!前脚刚从我们鹰城回去,后脚就派精锐部队来打我们!」 「大将军,我们马上通知凤都吧!」 月山旭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很快镇定下来,部署众人。可当众人正要分头行动的时候,箭雨又忽然停了。 城楼上的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这时,城楼下面有人喊话,「请问护国大将军在不在?」 月山旭回到,「我就是!」 「我们沙将军说,这是奉皇帝的命令,送给你们大佑皇帝的一份小礼物。希望他早日康复!」 月山旭和众将领面面相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城楼底下的那些光火迅速地聚拢在一起,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然后火焰慢慢整齐地向远方退去,犹如滑过大地的一颗巨大的流星。不消一会儿,鹰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城楼底下还有几声犬吠。似乎刚才的大军压境,就跟一场梦一样。 众人瞠目结舌,还是月山旭最先反应过来,喊了一个士兵去取刚才射上城楼的箭来看。士兵不一会儿就返回来,拿着一只寻常的弓箭,弓箭的箭头绑着一张纸条。 月山旭把弓箭接过来,打开那纸条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是只有这个弓箭有纸条,还是所有的弓箭都有纸条?」 「禀告大将军,是所有的弓箭都有纸条。刚才参军下了命令,大家都去收拾了……」 月山旭伸手按住额头,重重地靠在城墙之上。好你个萧天蕴啊,这哪里是礼物,简直是催命符啊!! 荀香近来迷上看戏,如心苑的太监顺便跟内务府这么一提,内务府马上就请了燕京最好的戏班子来给荀香唱戏。 荀香坐 在阁楼里头,遥遥地看下面的戏台,不时跟着轻哼两句。楼下唱的是一出花木兰从军,扮演花木兰的戏子长相十分英气,唱腔也细腻,荀香很是喜欢。 绿珠轻声问道,「今天好像是皇上回京的日子,小姐不用……」 荀香吞下一颗进贡的枇杷,「着急什么?我不去请安,他肯定也会冲来的。」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猛地踹开,刚刚赶回京的萧天蕴黑着脸走进来。外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各个都战战兢兢的,看样子受了惊吓。绿珠也很少看到皇帝这么生气,连忙恭敬地跪在地上。 下面的戏台上还在热热闹闹地唱戏,萧天蕴走到窗边喝了一声,「都给朕闭嘴!」 敲锣打鼓的声音戛然而止。 荀香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盛怒的皇帝,「来,喝口水。」 「全给朕滚出去!」萧天蕴吼了一声,绿珠连忙退了出去。荀香站起身,也要退出去,萧天蕴又吼了一声,「你给朕留下!朕什么时候叫你走了!」 「皇上,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说的是‘全部给朕滚出去’。」 「你跟朕说说,突袭鹰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仗着飞鹰骑的兵符在你手里,就可以不请示朕,不跟兵部打招呼,随便就调动朕的大军,看朕不……!」萧天蕴高高地举起手,作势要打,荀香却无畏地看着他,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萧天蕴顿时有点挫败,但举起手又不好放回去,就砸在桌面上,吼了一声,「真是岂有此理!」 「皇上,你听我说……」 第43章 「不要说!从此以后,朕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而你,也不准再踏出这里一步!」萧天蕴放下狠话,拂袖离去。 等皇帝走了以后,绿珠走进来,担心地问,「小姐,皇上这次好像真的很生气,不要紧吗?」 「不要紧。」荀香坐下来,悠悠地喝着茶,「他每次发脾气都只会说这么一句。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也不会换个新鲜的。绿珠,今天晚上吃什么?」 绿珠愣了一下,这么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好吗?小姐,你也太恃宠而骄了啊…… 不过几天时间,整个大佑就疯传开了一个消息:皇帝无德,皇后棺木不在皇陵。 这个消息传到凤都的时候,整个皇城 像炸开了锅一样。 大臣上朝的时候,看见皇太子什么都不敢说,但回到家中,就三五好友关上门来,叽叽喳喳地说起这件天大的丑闻。 徐望山这几年在朝中可谓是春风得意。女儿是东宫太子妃,很快就是下一任的皇后。荀家衰亡之后,剩下的两大家都安分守己,很多特权都被废除了。他每日都做着有朝一日能够当国丈,一日之下,万人之上的美梦。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儿子跟自己已经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了。 「爹,我出门。」徐仲宣略略地打了一声招呼,就要往外走,徐望山叫住他,「你这孩子,到底成天在忙些什么?前些日子刘大人给介绍的那家姑娘,你去看了吗?」 徐仲宣就知道又会扯上这些事情,语气有些不好,「爹,我早就说过了,遇到合适的,我自然就会娶,你瞎着急也没有用。我还有要事,先告辞了。」说完,不等徐望山反应过来,就匆匆走开了。 待出府门,徐仲宣拐到家附近的一个小巷里面,那里早就停着一辆马车。 他跟驾车的车夫点头示意,然后掀开帘子钻进了马车。 萧沐昀早就已经等在马车里头,看见徐仲宣上来,连忙让开一些,「徐兄,快请坐。」 「萧兄,你这么着急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萧沐昀点头道,「我刚刚才从皇宫里面出来,见过太子殿下。殿下要我们帮忙查一下,近来在凤都里疯传的那个流言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无稽之谈,却叫太子费心了。」 萧沐昀摇了摇头,面露疑惑,「奇怪的是,我见太子的样子,倒不像是烦心,反而有些兴奋。自从香儿出事以后,再也没看见他这么有精神过,也不知道何解。」 徐仲宣也很意外。按理来说,这件事情不论真假,都会给摄政的太子形成巨大的压力。而一旦传到重病的皇帝耳朵里,也毫无益处。太子到底是因何对这样消息这么有兴趣,不先想着遏制消息扩散,反而要寻找消息的来源? 就在徐仲宣出神的时候,马车外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说,「少爷,少夫人好像要生了!老夫人请您速速回家。」 萧沐昀一听,也顾不上徐仲宣还在场,一把掀开车帘子,对外面的男子说道,「江离,怎么会这么快?不是还有一段时日!」 江离本来想说实话,看到马车里面坐着 徐仲宣,又改口道,「总之,您先回去看看吧。还好当时亓媛小姐陪在少夫人身边,所以应该没什么大碍。」 「好!」萧沐昀心急如焚,刚想回头跟徐仲宣告辞,徐仲宣却说,「萧兄,如果不介意的话,是否允许我一同前去看望嫂子?」 萧沐昀愣了一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立刻吩咐车夫驱车。 淳于瑾夜里闲来无事,就跟侍女一起到御花园里面闲逛。逛到一个比较偏僻的芙蓉园,觉得视野开阔,月色正好,就坐在凉亭里面歇了歇脚。 侍女看了看静幽幽的四周,有些忧心地说,「公主,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淳于瑾淡淡地说,「回去也不过对着一个空屋子,不如在这里看看月色。你要是害怕,就一个人先回去吧。」 「奴婢怎么敢!」 「那就不要说些扫兴的话。我有些渴了,你帮我弄些水来喝。」 「是。」侍女行了个礼,就转身去找水了。 淳于瑾摇了摇头,终归不是大佑那些从小就照顾自己的宫女和嬷嬷了。来到大梁之后,好像整个生命从高高在上的公主,变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掖庭待诏。生命的全部重心都在那个曾经一个劲儿地巴结自己的大梁皇帝身上。她虽然认命了,却总也不甘心。 右边的竹林里传出一些声音,淳于瑾向来胆子大,便循着声音找过去。 竹林深处有一片空地,地上正有一个男子在练剑。竹叶簌簌飘落,他的剑光快若闪电,招式的起落之间,似乎已经变幻了一个天地。头顶新月如钩,练剑的人划出一道长虹,完美得像是一幅画卷。淳于瑾以前看书的时候,记得有一句话叫飘若惊龙,翩若游鸿。当时还在腹诽,这样的句子,不过就是写书的构筑来骗小姑娘的。可没想到今天真的见到了这样一副情景,惊讶得无法言语。 在大梁的皇宫,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身手,还有这样卓绝的身姿? 练剑的人练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累了,停下来休息。这时,似乎一直站在身边的另一个影子上前,低声说,「皇上,奴才给您擦擦汗。」 「嗯。」简单干脆,却又威严无比的声音。 淳于瑾震惊非常,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一块小石子,就要摔倒。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飞掠过来,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臂,一个转身,就把她护在怀里站稳。 但那手臂只是稍稍在她的腰上停留了一下,就松开,「是你?」 「参见皇上。」淳于瑾依例行了个礼。 「晚上宫里也不是绝对安全,没事还是不要乱走。」萧天蕴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淳于瑾抬头看着男人完美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初遇的那一幕。那个 时候她是公主,他还是太子,因为各自的利益,怀着千百种算计,结伴交往。在她眼中,他不过就是一块能够踩着往上爬的石头,其他种种,皆被那个叫萧沐昀的男子遮挡住。 第44章 直到今夜,直到看见他于无人的偏僻之地,赤膊练武,才猛然想起那一条条早就耳熟能详的传言。说他比常人刻苦十倍,无论春夏秋冬,都坚持练武。说他幼年就被兄长大臣谋害,送去大佑当质子,回国的时候一无所知,却在短短两三年间,就学习完了皇子所有的课程。说他每日勤办政务,有的时候,连着几日都不会睡觉。说他严于律己,毫不铺张浪费,有的时候还去军营与士兵同睡。说他十分爱才,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有真才实学他都会像三国的刘备一样,三顾茅庐。如果不是这些,他不会在那么多兄弟中脱颖而出,变成皇太子。更不会成为大梁今日的皇帝,带着大梁走向中原霸主的地位。 跟他相比,她的那个弟弟,又是何其地幸运。 淳于瑾从竹林退出来,刚好碰见四处找她的侍女。侍女都快哭出来了,她却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荀香在如心苑里头呆了几日,每日就练练字,看看书,也不觉得日子难过无聊。反倒是绿珠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每日都到门口去张望,看看会不会有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潜伏在外头打探消息。这样至少证明皇帝心里还在乎小姐。 可是她连着看了几天,不由得有些失望。小姐这次太过分了,皇上是彻底恼了,再也不理小姐了吗? 荀香却一点都不着急。她知道皇帝的个性,嘴上说着狠话,其实心软的跟豆腐一样。上次沈冲犯了错误,被罚着打了二十大板,还不是偷偷派人送跌打损伤的药去了? 心里想着沈冲的事,沈冲就真的来了。 沈冲是整个皇宫唯一一个可以进入如心苑的臣子。他不仅是萧天蕴的心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荀香真实身份的人。难得的是,外人都替他不值,因为飞鹰骑的大将军白白被荀香抢了去,沈冲却毫不在意,依然对皇帝忠心耿耿,甚至有的时候还要兼着帮皇帝处理一些感情的问题。 「我的小祖宗,皇上毕竟是皇上,你给他留点颜面,做做姿态都不行吗!」沈冲一进来,就捶胸顿足,恨不得把荀香那不开窍的脑门撬开,看看里面装什么。 「他自己来乱发一通脾气,凭什么要我低头?」 「大小姐,你调动了飞鹰骑的十万大军,突袭鹰城,连个招呼都没跟皇上打,你觉得皇上不发脾气那还是正常人吗?!还有,那鹰城是大佑的北边重地,突袭鹰城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 荀香无所谓地怂了怂肩膀,「我知道呀。」 沈冲就差跪在地上了,「那你还怪皇上发脾气!皇上这几天跟火药一样,一点就燃,上朝的时候,有好几个大臣都被训到要自尽了。大小姐,你好歹去天恒宫灭灭火行吗?再这样下去,又有好几个大臣要告老还乡了。」 荀香看着沈冲,沈冲伸手拜了又拜,就差流泪了。她终于妥协,「好吧。」 沈冲喜出望外,殷勤地拿来面具,衣服,又让绿珠去准备了銮驾。说起这个銮驾,也是当初被朝臣弹劾的风暴中心。只因为萧天蕴给荀香订制的这个銮驾,等同于皇太子,这可把朝中的老臣给气得吐血。据说每日都有人弹劾荀香,萧天蕴把它们全都扔进一个屋子里,现在已经把那个屋子的一半堆满了。 荀香出行的时候,如心苑的太监和护卫的御林军都会清道。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妄图想知道沙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那么第二天皇宫里基本就找不到这个人了。 一开始,荀香以为大梁的皇宫不像大佑的皇宫那样人多。可是当某一日她在阁楼上,看到元宵节的时候,外面的热闹程度,才恍然发现皇帝把她保护得多好。 这几年,对他所做所为,对他的心意,并不是不知道。 只是她的心被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包着,再也不会因为爱情两个字而跳动。 到了天恒宫,荀香下了銮驾,往高高的石阶上走去。天恒宫是整个大梁皇宫的制高点,站在宫门前的平台上,能把整个皇宫包裹燕京看得一清二楚。所谓君临天下的感觉,便如同这样,把天下尽收眼底,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吧。忽然,有人在一旁高声训话,一直近身伺候荀香的太监小周皱了下眉头,低头走过去喝了一声,「什么事吵吵嚷嚷的?」 正在训话的是天恒宫新近升上来的一个管事小太监,不满地反问小周,「我训奴婢关你什么事?你可知道我是谁?」 「放肆!」小周原先是萧天蕴的近身太监,一直跟在萧天蕴身边。要不是被萧天蕴派去如心苑,现在估计都已经是大内总管了。如今跟在萧天蕴身边的大太监多福,可是小周的拜把子兄弟,小周说话的声音自然很响亮很威严,「我是 如心苑的管事太监,你上头没告诉你,我是谁吗?!」 管事小太监愣了一下,连忙陪着笑脸,「原来是周公公啊。不好意思,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只不过这两个小宫女嚼舌根,还说大佑皇室的事情,小的就训斥了她们几句。」 「那你还不快走?惹恼了沙将军,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小的这就走。」管事小太监正要带着两个宫女离开,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等一下!」 小周看见荀香走过来,连忙恭敬地说,「大将军,只是些小事,奴才已经处理了。」 荀香没有理他,径自走到那两个宫女面前,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小宫女看着眼前戴面具的人,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我问你们的话没听见吗!」荀香拔高了声音,小宫女立刻跪在地上,一人一句地说,「大将军饶命啊!」 「奴婢没说什么!」 「奴婢就是说,大佑那边传言什么皇后的灵柩不在皇陵,都被传翻天了!」 「奴婢说根本不可能,就吵起来了……」 小宫女着急解释,七嘴八舌地说,可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人急急转身,几乎是一脚踹开了天恒宫的门。 第45章 在场的众人全都瞠目结舌。这这这……这是皇帝的寝宫吧?! 萧天蕴在书桌后面抬起头来,只看到一道寒光闪过,而后一把冰冷的剑就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看着眼前狰狞的面具,从容地放下奏折,「拿我教你的君子剑,杀我?」 荀香吼了一声,「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荀香抓着剑,逼到萧天蕴的面前,「大佑传言皇后的灵柩不在皇陵,这个消息是不是你放出去的?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萧天蕴看着透过面具的那双眼睛,内心忽然有丝寒意。他慢慢地站起来,拔下墙上挂着的七星宝剑,「堪」地一声,挥开了荀香的剑,冷冷道,「朕乃一国皇帝,不用事事都向你禀报!」 「这件事与你是不是皇帝无关,这关乎你人格有没有问题!」荀香怒极,挥剑而上,萧天蕴避开,出言制止,「你要干什么?弑君吗?」 「你利用我,把我也当成了棋子,那我还用跟你客气什么!」荀香一剑直刺而来,萧天蕴转身躲开,那剑便插入了书架之上。萧天蕴见荀香来真的,不得不拔出剑来防守。他的君子剑,是当初剑术冠绝大梁的南山真人教的。而她的君子剑是他教的,加上原来荀家枪的底子,如今的荀香已经不可跟四年前的荀香同日而语。他若不拿出全部实力,以这个二蛮子的认真劲,真的会把他斩在刀下。 其间御林军听到打斗声,就在门外询问,「皇上,里面发生了何事?」 萧天蕴一边跟荀香打,一边应道,「没事,我在指导沙将军武功。」 御林军听了之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指导武功用得着在皇帝寝宫吗?看沙将军刚才踹门的架势,可不是去讨教武功的态度呀!但既然皇帝发话了,他们小小的御林军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守在门外。 沈冲当然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这个天煞的沙无寻,找她来灭火的,结果还跟皇帝打起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唯今之计只能期望这件事情不要传到前朝去,要知道此刻上朝的臣子还没有全散,万一什么三公三师的杀过来,他沈冲可是拦不住的呀! 天恒宫不远处,淳于瑾静静地看着天恒宫附近的情况,把身旁的侍女拉过来耳语了一番。侍女行了个礼就离开了。 而在淳于瑾不远处,黎雅夕和她的侍女也在静静地观察。 黎雅夕的侍女问,「要不,奴婢跟上去看看?」 黎雅夕摆了摆手,「不用去了,我知道她想干什么。可笑,这些日子还真的以为她修身养性了。我们回去吧。」 「就,就这样走了?」 「怎么,难道你想留下来看戏?那你随意,我可没什么兴趣。」 萧天蕴的寝宫里面,打得难分难解。虽然天恒宫很宽敞,但高手过招,免不了满地狼藉。萧天蕴还想着避开一些贵重的瓷器,荀香则完全不管,一副不伤了皇帝誓不罢休的样子。 「小沙,你别再任性了。传到前朝去,大麻烦就要来了!」萧天蕴怒道。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的沈冲就高声喊道,「哎呀呀,几位老大人怎么来了?!」 萧天蕴心下一惊,停了手中的架势,而荀香虽然想要收回招式,却已经来不及。剑走偏锋,擦着萧天蕴手臂而过,立刻划出了一道很长的血口子。萧天蕴丢了剑,下意识地捂住伤口,眉头轻皱,愤怒的荀香也总算清醒过来,把剑丢在一旁,「皇上,你怎么样?!」 就在这时,门被大力地推开,朝中的几个众臣看到屋中的情景,都露出了十分震惊的表情。而后看到萧天蕴的手臂流血,更是各个呼天抢地地扑进来跪在地上,「皇上,您怎么了?!」 他们围在萧天蕴的身边,硬是把荀香给挤到了一旁。 萧天蕴一边忍着疼,一边镇定地说,「没什么,不小心被剑滑了一下。」 当朝太傅立刻站起身,手指着荀香问,「是不是这个妖物蛊惑圣心,意图弑君!」 「太傅!朕说过了,是朕自己不小心,跟她无关。」 「皇上!」太傅跪在地上磕头,老泪纵横,「你是大梁的皇帝,未来中原的霸主啊!古语有云,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请您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 「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几个老臣都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长跪不起。 萧天蕴为难地看着跪在脚边的重臣。各个都位高权重,德高望重,对他有恩。若是寻常的臣子,他大可以不理,或者要他告老还乡,可这几个哪一个告老还乡,朝廷都必将大乱。他们本来对皇帝的私事不会横加干涉,一定是近来流言四起,在这个节骨眼,又有谁去前朝搬弄是非。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既保住荀香,又不伤了这些老臣的心。 「老师,你们都先起来。」 「皇上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老臣长跪不起!」 众人异口同声,「长跪不起!」 荀香见萧天蕴左右为难,索性跪在地上,「皇上,您就治臣的罪吧。」 萧天蕴愣了一下,恼火地看着荀香。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来添乱!地上跪着的臣子步步紧逼,萧天蕴把心一横,走到荀香的身边,一把揭掉她的面具和发带。长发披散,面具后的赫然是一张红颜。 老臣们目瞪口呆,直直地看着荀香,很难把那个战场上的鬼 罗刹,和这么跟柔弱的女子联系在一起。然后萧天蕴把荀香抱在怀里,义正言辞地说,「本来准备晚些告诉你们,但你们既然步步相逼,朕也不能不说实话了。此女是朕拜在南山真人门下学艺时的师妹,南山真人要她助朕攻打天下。朕虽然倾心于她,但也不好违逆南山真人的意思,便把飞鹰骑交给她指挥。练剑是当时在南山真人门下时,每日必修的功课,她绝无伤朕的意思。况且,她是朕的心头所爱,你们要朕惩罚自己心爱的女人?她将会是朕的后宫!」 第46章 荀香心中有些佩服萧天蕴。这谎话说的面不红心不跳,而且还有板有眼?!等一下,她什么时候变成他的后宫了?喂喂喂,这跟当初的说法有很大的出入啊,皇上。荀香刚想开口,萧天蕴却在她耳边低声说,「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荀香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小命的,耸了耸肩,索性装木头配合。 如果是个男的,老学究们能搬出一大通的道理,这样或者那样。但当对方是一个女孩子,并且还是南山真人门下,还以女儿身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的时候。他们集体词穷了。 太傅差点就老泪纵横了。多少年了啊,终于亲耳听到皇帝说「心爱的女人」这样正常的字眼。他都几乎要以为皇上是龙阳癖了。否则怎么会成天围着一个将军转来转去?好在苍天有眼,事实证明他还有朝臣的担心是很多余的。 老臣们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天恒宫。淳于瑾特意派了身边的小宫女去打听消息,得到沙无寻是个女子之后,异常的震惊。 几乎同一个时间,整个大梁皇宫就像刮起一阵旋风一样,迅速传开了这个消息。 如心苑的宫女太监虽然早就知情,都依照皇上的嘱咐,三缄其口。可没想到皇上自己本人把这个大秘密给捅开,导致他们在宫中,实在是很难做人了。 太医来给萧天蕴包扎伤口的时候,俨然已经听到风声。包扎的时候,还偷偷分心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荀香。荀香虽然已经在天恒宫宫女的帮助下重新绾好发,戴好面具,但总觉得太医的目光很诡异。 萧天蕴咳嗽了一声,太医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等太医走了以后,荀香看着萧天蕴,露出你打算怎么收场的眼神。 萧天蕴低头看着手臂上的伤口,还有满屋子在默默收拾狼藉的宫女,也不知要说什么。揭露荀香的身份,不仅要担心飞鹰骑哗变,更要担心远在大佑的那个人。那个人从未停止过寻找她。哪怕在地位最不稳,最四面楚歌的时候,也从未放弃。 「小沙。」萧天蕴突然开口。 「干嘛?」莫名其妙用这么认真的口气干什么? 「当朕的妃子吧。」 「你……开什么玩笑……」 萧天蕴看过来,「朕是认真的。」 荀香站起来,差点被椅子碰到,一边笑着说,「今天太晚了,臣先告退。」一边吩咐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拉长耳朵的宫女,「皇上可能受了点刺激,给他端一碗定神的汤来,别忘了——」话音落,人也迅速地消失在天恒宫。 天阴沉沉的,像一盆被搅乱的淡色墨汁。早间有些风,仍然刺骨的冷。不过再下几场雨,也许就是春天了。 淳于文越已经有几天没有下床,挣扎着身子动了动,却仍然是无力地躺回床上。他望着明黄的帐顶,觉得脑子里面混沌一片。阴沉的光线让他越发地困乏,下意识地用力叫了一声,「黄一全!」 黄一全弓着腰小跑进来,低头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炎贵妃呢?她最近怎么不来了!」 「回皇上的话,炎贵妃近来身体不适,正在娥皇宫静养。」 「太子呢!太子怎么也不来!」 黄一全顿了一下,「太子政务缠身,早上来请安的时候,皇上还在熟睡,就没有打扰您。」 淳于文越侧过头来看着黄一全,眼光锐利,「你在撒谎!」 黄一全吓得跪在地上,「奴才不敢!」 「你们以为朕死了吗!你们都以为朕死了吗!」淳于文越猛地做起来,挣扎着要下床。黄一全连忙上前搀扶着他,「皇上,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 「去!去把太子叫来!」 「皇上别动怒,奴才这就去,这就去!」黄一全一边稳住皇帝,一边叫人进来伺候。他出了宫,一路小跑着到了上朝的地方,远远地张望了几眼,确定还没下朝。他看到顺喜在殿门前走来走去,立刻挥了挥手,招顺喜下来。 顺喜看到黄一全,立刻跑下石阶,巴巴地问,「师父,您怎么来了?」 「小顺子,这早朝什么时候能结束?」 顺喜回头看了一眼,谨慎地说,「够呛,户部尚书曹闫坤大人贪污受贿,里头正要办呢。师父有什么急事?」 「皇上急着见太子……」 「唉,殿下不把曹闫坤给办了,肯定不会分心的。」顺喜挠了挠头,「要不师父在这里等等?我偷偷进去问问。」 「好好,交给你了。」黄一全拍了拍顺喜的肩膀,顺喜又小跑着上石阶去了。黄一全看着顺喜的背影,内心有些感慨万千。当初皇上主事的时候,宫里那么多太监宫女,哪个不是赶着巴结他。当时他是风光无限的大太监,收了许多的徒弟,义子,因顺喜是东宫的太监,只例行关照了一下,并未太在意。想不到如今到了太子掌事,从前那些跟着他后头转的人全都不见了,只有顺喜一个,还真真地喊他一声师父,有好酒好菜仍记着孝敬他。要说这长情的个性,真是像极了太子。 那瑶华宫,至今还空着,每日派人打扫,犹如荀太子妃还在的时候吧? 顺喜溜进了殿中,站在门边,可忽然觉得整个大殿上的气氛异常地压抑。官员人人自危,都低着头, 不敢说话。大殿的正中跪着户部尚书曹闫坤,看他的背影倒像是很沉得住气。不时还抬头跟刑部尚书炎松林飞快地交换一下眼神。 淳于翌坐在龙座旁边,目光扫视大殿,突然喝道,「说啊!刚才还巧舌如簧,如今各个都说不出话来了?!」 吏部尚书苏弘道已经上了无数次折子要告老还乡,退位让贤。折子已经得到批复,这是他最后一次上朝,自然就充耳不闻,以免后祸。礼部尚书亓明瑞就是一个书生,朝廷上尔虞我诈,纷纷扰扰的事情,他几乎就不懂。礼部也是个闲差事,没有什么牛鬼蛇神愿意近来,亓明瑞便成天和李朗两个吟诗作对,活得就像个神仙。工部尚书笪琛,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明哲保身,所以这种场合一般不会出头。 第47章 唯一会出花样的,就是刑部和兵部了。刑部尚书炎松林,跟他哥哥不一样,是只老谋深算的千年狐狸。他早就收到消息,皇太子要办曹闫坤,这户部尚书是如何都保不住了。强出头,可能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可叹曹闫坤完全不知道盟友已经背弃了自己,还自信满满地以为能用炎氏的威望逃过这一劫。 「太子殿下,您不能凭一个账房先生的片面之词,就要定臣贪污的罪啊,臣可是冤枉得很!」 「冤枉?」淳于翌冷笑了一声,「当初敦煌城数十次发出紧急军情,说你克扣军饷,影响士气,这条也是冤枉的?」 曹闫坤愣了一下,没想到太子会翻旧账,下意识地说,「敦煌的叛军说的话怎么能信……?」 淳于翌猛地站起来,高声道,「谁说敦煌的是叛军?我手中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足以证明,是当时皇上听信谗言,陷敦煌数十万将士于极其不利的战争环境,导致荀家军几乎全军覆灭,还冤枉了进京求援的十数名将士,将他们全部斩首!这是本朝最大的冤案!皇上要下罪己诏!」 淳于翌说完,朝堂上立刻爆发出了热烈的讨论声,惊诧声。徐望山第一个站出来,还没开口说话,淳于翌已经抬手制止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帝也不例外!这是我这几年查到的所有证人,证言,你们拿去看看吧!」淳于翌从座位上拿起一沓厚厚的纸,抛下大殿,继续说,「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自大军离开凤都开始,户部就一直无故断粮,到了敦煌之后,大军屡屡打胜战,朝廷不但不抚恤,不嘉奖,反而还克扣他们的军饷,导致军中怨声载道,将士寒心,才有不听朝廷之命而出的抗议行径。这行径,却被朝中有心人解读为荀家要步当年宇文家的后尘,谋反的证据,说给皇上听。皇上年事已高,听信谗言,置数十万大军生死于不 顾,弃他们于孤城,白白战死!我每思及此,便心痛难当,无怪如今大佑国势大不如前,无怪北方强国频频犯边,这样不辨是非的国,这样善恶不分的君,凭什么要将士舍命来护!这供词上,有敦煌幸存者的血泪,还有那些残兵败将苟延性命想要申诉的冤屈,你们处庙堂之高,食君之禄,看了之后,又作何感想!!」 几个老臣翻看供词之后,频频摇头,几个年轻的官员,甚至流下了热泪。当年那场敦煌之战,可歌可泣。虽然在场无一人亲眼见过,但民间所传,何其悲凉,何其悲壮!荀梦龙本是宇文军中将领,不惜大义灭亲,检举对他有恩的宇文家,也要保家卫国。卸甲归田之后,西凉来犯,不惜以高龄再披战甲,远赴边关,再战鞑虏。满朝上下,谁不知道荀梦龙忠君爱国,荀家军忠心耿耿,无奈皇帝一意孤行,白白冤死了忠良。众人敢怒不敢言,如今看到这血淋淋的供词,遥想当年斩杀进京寻求救援的荀家军将领的一幕,唏嘘惋叹。 「曹闫坤,你还有何话说!」淳于翌质问道。 曹闫坤看向炎松林,炎松林却只是闭着眼睛站着,丝毫没有开口帮他说话的意思。他这才有些慌了,「炎大人,你说话呀?」 「老夫无话可说。」 曹闫坤愣了一下,「炎大人,炎大人!你不能这样,你……」 炎松林喝了一声,「无耻小人,你还不速速住口!平日里枉我跟你交情匪浅,没想到你是这么恬不知耻的小人!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你怎么能把大军的军饷占为己有!」说着,朝淳于翌一拜,「请殿下速速惩罚此恶徒,以正朝纲!」 满朝文物皆俯身行礼,「请殿下严惩恶徒,以正朝纲!」 曹闫坤大惊失色,站起来指着炎松林说,「好你个炎松林,你居然过河拆桥你,你……」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整个人摇摇晃晃起来。在门口的罗永忠看见了,连忙冲进来,大声喊道,「护驾!」进军立刻涌入大殿,把所有大臣团团围住,罗永忠则迅速跑到淳于翌身前,伸手将他挡在身后。 曹闫坤吐出一口鲜血,目光直直地盯着炎松林,然后「砰」地一声倒地,再无动静。 整个大殿极为安静,众人怔怔地看着大殿上的曹闫坤,皆不知所措。 淳于翌说,「传太医!」 这时,一直站在门边的顺喜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到门口大声喊,「传太医!」 过了一会儿,太医匆匆忙忙地跑进殿中,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曹闫坤已经死了。死因是中毒。 众人不解,刚才众目睽睽之下,他是怎么中毒的? 太医一时也给不出个合理的 解释。淳于翌便下令把曹闫坤送到京兆尹处,命仵作详细调查死因。 等下了朝,顺喜欲上前向淳于翌禀报皇帝的事情,淳于翌却私下叫住了萧沐昀,「笪孉没事吧?」 萧沐昀微笑道,「忘了给皇上报喜,母子平安。」 「有时间把孩子抱进宫来给我看看,我这个表姑父要代姑姑送他份见面礼。」淳于翌拦住萧沐昀的肩膀,「对于太子妃的事情,我很抱歉。」 萧沐昀摇了摇头,「殿下无须自责,太子妃也许不是故意的。他们母子平安,臣已经十分感激。」 「我就不耽误你了,早点回去照看妻儿吧。」 「臣告退。」 淳于翌看着萧沐昀的背影,内心升起些许凄凉哀伤。如果他的孩儿还在,应该早就会跑会跳还会每天都跳到他身上,缠着他讲故事了吧?一定像她一样,是个古灵精怪,逗人喜欢的小家伙。说到底,是他这个太子无用,保不住挚爱的妻儿。 顺喜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递给淳于翌,「殿下……」 淳于翌回过神来,用手抹掉眼角的泪珠,振作精神问道,「何事?」 「奴才的师父在殿外等了很久了,说皇上要见您。」 「为何突然要见我?」淳于翌一边往殿外走,一边回头问顺喜。顺喜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奴才的师父只说皇上今天精神很好,问了炎贵妃,问了您,然后就叫师父来找您了。」 第48章 淳于翌看向远处,「既然如此,我也刚好有事情要找他,去一趟也无妨。」 淳于翌到了皇帝的寝宫外,本来要直接进入寝宫。他看了守门的禁军一眼,随口问道,「你是新来的?」 那个禁军愣了一下,眼珠迅速向左右瞟了一眼,点头道,「是的。」 淳于翌笑了笑,转身对顺喜和黄一全说,「你们在外面等候吧,我有些话要私底下跟皇上说。闲杂人等就不要进来打扰了。」 「是。」黄一全和顺喜纷纷后退,淳于翌又叫住顺喜,「小顺子,我们前两天埋在东宫里的那壶好酒,你去拿来赏给黄一全吧。」 顺喜愣住,但看着淳于翌冷静沉着的表情,立刻应道,「是!」 顺喜镇定地往后走了几步,待离开宫殿的范畴,便拔足狂奔起来。哎呀我的亲娘!罗永忠,你在哪里啊,快来护驾!太子前两天埋的那壶酒,叫藏剑啊!! 淳于翌推门走入殿中,床榻的地方用屏风挡住。屏风后面有隐约的说话声,还有幽幽的龙涎香。他绕过屏风,见炎如玉和炎松冈坐在龙榻旁边,而淳于文越仰躺在床上,眼窝深陷,面容枯槁,已经是油尽灯枯之时。他听到声响,微微侧过头来,待看清来人是淳于翌之后,猛地撑起身体,指着淳于翌说,「皇后的灵柩是怎么回事?!」 淳于翌不慌不忙地说,「儿臣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 炎松冈露出一种就知道你要狡辩的表情,对外面说,「带上来!」 两个禁军就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进来,押着跪在地上。淳于翌扭头一看,是空禅,便知道白马寺的那个地点,肯定已经被这帮人探查到了。 淳于文越盯着空禅说,「好你个空禅,亏得朕如此信任你!」 空禅的面容仍然素净,安详地闭着眼睛念道,「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 炎如玉冷笑道,「空禅,你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妖言惑众?还不快把皇后灵柩安放在白马寺的事情如实招来?可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说着,目光还移向淳于翌那边。 空禅没有说话,只是闭目念起了经。淳于翌站在屏风边,看着眼前的男女,淡淡地说,「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母后的灵柩确实不在皇陵。因为皇家的陵园,不配收容她的魂魄。」 炎如玉立刻凑到淳于文越的身边,「皇上,您听 ,太子他承认了!臣妾没有骗您,他们母子一开始心就不在您这儿,您还处处维护他!」 「贵妃娘娘!」淳于翌高声叫了一句,「您何必苦苦相逼呢?」 「本公自认一直待你不薄,视如己出,可没想到你居然联合空禅这个妖僧,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你母后在世的时候,便弃皇上而去,死去之后,还不愿意入葬皇陵。她彻头彻尾就没把自己当皇家的人,没把自己当成皇帝的女人,她……」 「够了!」淳于文越忽然大喝了一声,勉强支撑着身体做起来。他眼睛下面的两团黑云深重,因为大声说话而在剧烈地喘气。他看了看淳于翌,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空禅,低下头说,「朕本想保住你……朕对你母后还有情……但你所作所为太教朕寒心……朕……」 「父皇!」淳于翌跪在地上,诚恳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做最后的一丝努力,「如果儿臣说,儿臣有重要的事情要说给您听,请您给儿臣一些时间,您答应吗?如果儿臣请求您相信儿臣,您会愿意吗?」 淳于文越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他和他的母亲长得那么像,都一样是美得震撼人心,让人忍不住心软的人啊。可是时到今日,又有什么话好说了?他跟他的母亲一样,一样忘恩负义,一样只会在自己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落井下石。怎么有了那么惨痛的教训之后,还会对这个她生的儿子如此偏袒呢?文英啊,说到底,是你赢了。你赢了朕的一生,赢了朕的所有,赢掉朕身为一个皇帝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到头来,朕连你的儿子,都不算拥有过。 淳于翌静静地等着淳于文越的反应。他需要知道那个答案,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对父亲的爱和恨中徘徊,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所以,他要一个痛快。要么,便是冰释前嫌,要么,便是恨得彻底。 淳于文越沙哑的声音慢慢地在安静得只有诵经声的屋子里面响起来,「我们父子,已经无话可说。」 淳于翌仰天大笑了三声,一直紧握的拳头一下子松开。他以为这个答案是给了自己个痛快,可没想到仰头只是为了阻止眼泪从眼眶落下来。到了最后,仍是一个皇帝身份彻底赢了一个父亲。这么多年,养育之恩,庇护之恩,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感激。就算父亲只是远远地看着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所以就算四年前荀家军被无辜迫害至亡,荀香下落不明,他都没有彻底恨过这个父亲。直到今天,又是这样一个场 合,又需要这个男人在亲情和皇帝的尊严中做一次选择的时候,他仍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你笑什么?」炎松冈察觉到不对劲,站了起来,戒备地看着淳于翌。 淳于翌慢慢地站起来,忽然大叫一声,「你们还在等什么!」 他的话声刚落,门外的禁军一窝蜂地涌进来,把炎松冈和炎如玉团团围住。而原来站在空禅身后的两个禁军,也俯身帮空禅解开绳子。炎松冈本来已经安排了自己的人,把寝宫周围的禁军全部更换。什么时候又都变成太子的人了?他震惊之余,欲拔出腰上的剑,却忽然觉得整个人昏沉沉的,好像浑身无力一样。他第一个反应是完蛋了,自己中了迷药,却想不起是何时的事。 那边的炎如玉吓得缩成一团,她惊恐地看着围住自己的禁军,喊道,「放肆,你们敢擅闯皇帝寝宫,你们要造反!」 第49章 淳于文越竭力想要说话,却因为一股气提不上来,伏在床边咳嗽。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又无力地垂下去,最后整个人趴在床上,只死死地瞪着淳于翌,声若游丝地说,「孽子……孽……」 淳于翌却没有看他,径自走到炎如玉的面前,仍算礼貌地问,「娘娘,还记不记得小翠?她如今在萧侍郎的家中过得很好呢。」 「谁是小翠?!」 「娘娘这么快就把娴嫔娘娘给忘了?看来日后您若是在地府里头见到娴嫔,她会好好跟你叙旧的。」 炎如玉脸色发白,牙齿拼命地咬着嘴唇,却难以遏制住心头的恐惧。为什么这个在自己眼前言谈自若,镇定从容的淳于翌这么陌生?她原以为能像四年前毁掉荀家一样,抓住皇后和宇文家的这个把柄,就能把淳于翌彻底拉下马。待皇帝殡天之后,大佑就是他们炎家的天下。为什么忽然之间,什么都改变了? 「刚才贵妃说我母后自始至终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室的人,那请问你这个从在炎家就跟炎大将军有私情,入宫之后,仍然和炎大将军厮混,最后还生下公主的贵妃娘娘,又有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家的人呢?」 「你!胡说八道!」 「不用忙着否认。我已经请太医去查过这几年你私自带进宫的药材,有避孕的,也有滑胎的。早年那些我已经查不到了,不过那时你也可以狡辩是皇上临幸你。但是最近皇上一直卧床养病,恐怕临幸你这件事,都是炎大将军代劳的吧?」淳于翌往炎松冈那边看 了一眼,淡淡笑道,「炎大将军真是辛劳。若不是昨夜您在娥皇宫过夜,恐怕我命人放在娥皇宫中的香,今天也不会让您这个身经百战的大将,使不出一点力气了。」 炎松冈瘫软在椅子上,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瞪大眼睛,坐以待毙。他没有想到自己驰骋沙场数十年,临了,却摆在了一个黄毛小儿的手底下。他现在才知道,今时今日的太子,早就没有当年那么简单了。自己太大意了! 淳于翌慢慢地走到床边,安静地坐下来,默默地把瘦弱的淳于文越放平躺好。淳于文越的浑身都在抽搐,表情痛苦不已,双手蜷在一起,缩在胸前。淳于翌抓着他的手,轻声说,「父皇,我直到你能听见。我本来不想在你生前揭开这个秘密,算是我身为儿子为你尽的一点孝心。不过你的一生,都因为你身为皇帝的判断,而不断地伤害别人。母后是这样,荀家也是这样。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当年我外公攻到凤都之外的时候,我娘是连夜出宫去劝服他收兵了,根本不是你所认为的跟情人私奔。她心中深爱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后来帮你把她找回来吏部尚书萧正梁。这些,都是空禅告诉我的。哦,他原来姓宇文。你为了自己皇帝的尊严,弃你有孕的皇后于深宫不闻不问,直到她死,你都没有去见过她。那种痛苦,现在我要你也尝尝。等你死后,我会为你风光大葬,但我的母后,永远都不会睡在你的身旁。因为你,不配。」 这番话,淳于翌说得很轻,旁人不一定能听得见。但淳于文越却听得清清楚楚。 淳于翌命禁军把炎松冈和炎如玉两个人关入天牢,更严令封锁消息,抓捕炎松林,防止军中大乱。 最后,他对黄一全说,「好好照顾皇上。」 他走出皇帝的宫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母后,您那一世,所有的爱与恨,都在今天终结了吧。乌云渐渐地散去,太阳的光芒又铺满了整个天空。顺喜心有余悸地说,「殿下,好险那。要不是前两天那壶酒的名字太特别,就凭奴才这脑子,不一定能懂您的暗号呢!」 「没有藏剑,这一次我也不会输。等了四年之久,等我掌握了禁军,控制京中戍卫,已经再没有人可以像四年前那样,轻易地牵制住我。小顺子,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顺喜伸手抹了抹泪,心疼地看着淳于翌头上的那一缕白发,哽咽道,「殿下受苦了,都是奴才没用。」 「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哭哭啼啼的?」 「奴才是高兴的。」顺喜振作了精神,忽然间又觉得不对,「殿下,奴才好像不算男子汉……」 淳于翌难得会心地笑了一次,拍了拍顺喜的肩膀,昂首阔步地下了台阶。 顺喜在石阶上高亢地叫道,「太子殿下摆驾回宫咯!」 荀香这几日已经要被朝中形形色色的大臣给烦死。有忙着送礼的,有殷勤地求为其在萧天蕴前美言的。在皇宫里是没有秘密的,尤其当一个清心寡欲多年的皇帝提出自己要立后宫这么一个天大的事情之后,无论是老臣还是仍待在掖庭的几个女眷,都动了不同的心思。 但荀香没有任何心思。她只想去天恒宫把萧天蕴狠狠地揍一顿,然后挂印出走。 荀香心里正堵着,绿珠把伺候萧天蕴的太监多福带了进来。 多福也算是年少有成。年纪轻轻就极得萧天蕴的赏识。他把一个奏折模样的东西呈给荀香,「皇上和钦天监选了几个黄道吉日,请大将军……娘娘过目。」 萧天蕴来真的?!荀香一把把奏折挥在地上,对多福说,「你回去告诉皇上,不要尽做些一厢情愿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叫他别逼我!」 多福早就习惯了荀香对皇帝的态度,默默行了个礼就退出去了。 绿珠一边把地上的奏折捡起来,一边说,「小姐,皇上如果一意孤行,您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小小的皇宫困不住我!」 「奴婢大着胆子问一句,您对皇上,当真一点点感觉都没有?」 荀香被问住,把头仰靠在椅背上,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当初她醒来的时候,得知孩子已经失去,万念俱灰。若不是萧天蕴,也许她活不到今天,更不会亲手灭掉西凉,为老爹报仇。他对自己有恩,亦师亦友,甚至也许多年之前自己在大漠里初遇他的时候,对这个霸道的男人也有一丝好感。但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她发现自己不会再爱了。 第50章 更何况,她是那个人的妻子,也曾为那个人孕育过一个孩子。这样的她,没有资格站在萧天蕴的身边,他值得更好的女子。 过了一会儿,多福返回如心苑,带来皇帝的旨意,「仪式在下个月初八举行。」 「我不会从命!」 多福为难地说,「娘娘,圣旨已下,您就遵旨吧。奴才伺候皇上多年,从未见他为一个女子至此。」 荀香怒道,「那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何曾问过我的感受?还有,你不要叫我娘娘!」 「娘娘,奴才厚着脸皮最后说一句,皇上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从无例外。」说完,多福磕了一个头,再次退出了如心苑。 >  多福从如心苑出来,立刻被一个宫女拉住,「公公,请借一步说话。」 多福本来想拒绝,那宫女却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御湖走去,直到他看见湖边立着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才知道是何人想要见他。 「公主召奴才何事?奴才还有要事在身,请公主长话短说。」 淳于瑾转过身来,亲切地笑道,「多福公公就这么着急吗?如果我告诉你,如心苑里的那位,不一定会成为皇上的后宫。纵使成为后宫,将来的地位也必在我之下,你还这么急吗?」 多福愣了一下,抬头看淳于瑾宛若天仙般的美貌,适时地转换了态度,「公主想说什么?」 「果然是个聪明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务必收下。」淳于瑾从手腕上摘下一只通体莹润的玉镯子,递给多福。多福象征性地往后退了一下,淳于瑾却抓住他的手,强行把镯子塞到他的手中,「公公不要担心,我只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忙,不是什么人头落地的大事。若他日我得势,少不了公公的好处。」 多福见这镯子的质地极好,一定价格不菲,也不再推辞,把镯子顺势收入袖中,「公主要奴才做什么?」 「我见一位姑娘经常在如心苑出入,装扮也不像普通的宫女,她是谁?」 「公主问的是绿珠吧?她是沙将军贴身的丫鬟,和沙将军一起来燕京的。」 「绿珠?!」果真是她!淳于瑾用手拖着下巴,迅速地思考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她一定要阻止,哪怕改变不了萧天蕴的心意,也要让如心苑里头的那位离开燕京,离开萧天蕴身边,到本属于她的位置上去。这样她们各取所需,她也不算对不起她。 「多福公公,你过来一下。」淳于瑾招了招手,多福凑过去,一边听,一边点头,「好,此事便交给奴才。」 深夜,萧天蕴无意识地走到如心苑的外面,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想来荀香是已经睡下了。他正要转身离开,沈冲多嘴说了一句,「听说她赌气,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皇上不进去看看吗?」 萧天蕴皱眉,喝了一声,「一群没用的奴才!」又回头走进了如心苑。 绿珠从荀香的房间退出来,一转身,就看见皇帝和沈冲两个人站在身后。她吓了一跳,刚要行礼,萧天蕴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并让她退到一旁。绿珠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欲言 又止,但没有打算让开。 萧天蕴走到她面前,低声说,「朕不会对她怎样,你放心。」 绿珠抿了下嘴唇,这才走到一旁。 萧天蕴轻轻打开屋门,月光温柔地流泻于地,像他满腔的情绪。他掩好门,慢慢走到床边,床上的人儿双手露在外面,睡相极为难看。他一边嫌弃地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一边用手指拂去她嘴角的口水。是梦见吃的了么? 「哼,你别想逼我!」荀香忽然大叫了一声。 萧天蕴被她吓得不轻,她已经一个翻身,脸朝里面,又继续呼呼大睡了。她挂在脖子上的黄金飞鹰落在脖子背后,在夜里泛着冰冷的光芒。 萧天蕴伸手握住那只带着她体温的黄金飞鹰,心脏像被一只柔软的手包裹住。他这一生从未触及过温暖,却第一次从她当年喂给他滚烫的血水里体会到。她那瘦小的身体,颤颤巍巍地背着他的时候,他便把这一生所有的感情压在她身上了吧?小沙,其实你根本不懂我的心。虽然是我间接害死了你,害了敦煌的数十万守军,害了你爹,但我对你的感情,一直都是真的。就像这个纯金的黄金飞鹰一样。想要你当我的后宫,想要把你绑在身边,因为我害怕当有一天你知道一切,你会毫不犹豫地恨我。 恨是一种根本就不适合你的感情。你还是适合无忧无虑的笑容,像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一样。灿烂得如同漫天烟霞。 所以,别怪我的一意孤行,我的身不由己。 萧天蕴低头,轻轻地吻在荀香的发上。他极其小心翼翼,怕把她弄醒,又极想要把这样的香气镌刻在心头。 许久,但月光渐渐地把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他才起身离开。 他甚至把坐过的地方抚平,好像自己从未来过一样。 等到房门关上,荀香缓缓地睁开眼睛,伸手把黄金飞鹰握在掌心。阿诺,若此生没有遇见淳于翌,我一定会爱上你。但现在,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月山旭从鹰城抵到凤都之后,马不停蹄地去了皇宫。他接到淳于翌的密信,说炎松冈和炎如玉从天牢里面逃脱,还杀了一个禁军将领,炎松林也不知道去向。现在整个皇宫人心惶惶。 他赶到承乾宫,见宫门前陈列着一个尸首,淳于翌皱着眉头站在旁边,几个御医正在检查尸体。 「殿下!」 月山旭高声叫道。 淳于翌抬眼看到是他,脸上的愁云惨雾退掉一些,迅速地走下台阶,用力地抱了一下多日未见的好友。 月山旭开门见山地问道,「找到了吗?」 「之前怕走漏风声,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已经派人封锁了去湄洲的所有官道,希望能阻止最坏的事情发生。地上的那个人是王拓,近年来都跟在罗永忠手底下办事,但他以前是炎家军中的。我猜想,他是为了报答炎松冈的恩情,所以冒死把他放走,但同时也觉得对不起我,便自刎了之。」 第51章 「是一条好汉。」 「御医正在仔细调查,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吧。」 顺喜小跑过来,低声禀报道,「启禀殿下,御医已经检查完毕,断定了死因是自尽。也没有别的可疑的地方。」 淳于翌点了点头,「把他好好安葬。」 「是。」 禁军把尸体从淳于翌和月山旭身边抬走,御医也都告退。月山旭问淳于翌,「听说笪孉生了一个男孩?长得是不是很像他爹?」 淳于翌往前走,目光流露出一丝温柔,「那孩子很是可爱,我赏了他一个长命锁。萧沐昀和笪孉一定要我给孩子赐一个名字,我想了一夜,最后决定叫他云起,萧云起。」 月山旭会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好名字。遇到逆境把得失暂且放下,会打开一个新的局面。这也是个好兆头,翌。」 「你觉得萧天蕴何时会挥兵南下?」 「不好说。我在鹰城与他见了一面,他保留了三分。倒是他走后,飞鹰骑突然袭击鹰城,我有幸跟那个沙无寻交了一次手。但他们射到城头的箭矢绑着纸条这件事情,我万万没有想到。想要阻止的时候,军中将士多已经看到,流言就这样传开了吧。纸条上所言是真的?」 淳于翌忽然抓住月山旭,声音有点颤抖,「旭,香儿在大梁!她一定在大梁!」 「什么?」 淳于翌兴奋地说,「母后的事情,我只告诉过她!而且细细想来,你不觉得沙无寻这个名字,很特别?」 月山旭恍然大悟,但心中又觉得有些不舒服。如果沙无寻真是荀香,难道她不知道这件事情在大佑传开,对太子来说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防止荀香离开,萧天蕴加派了御林军看守如心苑。外人没有他的命令,不得随意进入,而里面的人也不得随意出来。 多福奉命拿着萧天蕴命人打造的首饰送到如心苑,御林军没有多问就放行了。 淳于瑾扮作宫女,混在一众宫女之间,也不甚惹眼。 多福上前敲了敲荀香的房门,绿珠打开门,看见宫女手中捧着的东西,有些为难地说,「多福公公,你们还是请回吧。」 多福笑道,「绿珠姑娘,你别难为我们呀。这东西要是原封不动的拿回去,恐怕皇上不会放过我的。」 绿珠回头看了一眼,「好吧,你们拿进来放在桌子上吧。」 多福让宫女进去把首饰放在桌子上,荀香坐在床边收拾行李,并没有在意。临了多福又说,「皇上派了一个手艺极好的宫女来给娘娘梳大婚那天的发髻,奴才等在外面候着。」 「不要!」荀香冷冷地说。 那宫女却似听不见一样,径自往床这边走过来。荀香拿起放在一旁的剑,「我叫你站住,你听见没有!」 那宫女缓缓地抬起头来,微微笑道,「娘娘,就让奴婢试试吧。」 荀香大惊,一边放下剑,一边对多福和绿珠说,「你们都去外面等着吧。」 「是。」多福和绿珠一道退了出去。绿珠好奇地问多福,「那宫女是谁?梳头发的事情不是应该由宫里的老嬷嬷来办吗?怎么会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宫女?」 多福卖了个关子,「天机不可泄露。」 绿珠拿他没办法,只能侯在门边等候。 屋内,淳于瑾走到荀香身旁,用手捏起她的一缕头发,「你在大梁这么多年,很久没有梳红妆了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荀香轻轻地拂开她的手,「可别告诉你,你是来恭贺我的。」 淳于瑾一愣,抬手轻掩住嘴唇笑道,「你果然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你虽然莽撞些,却不会轻易拒绝别人。看来萧天蕴把你给教乖了。」 「我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把你留下来。如果你是来表扬我的,那么可以走了。」荀香收拾好包裹丢在一旁,做出一副送客的模样。淳于瑾却不慌不忙地说,「我嫁来大梁,跟大佑那边已经没有什么瓜葛,你以为我还能做什么事情?我早就不是宜姚公主了,只不过来告诉你 一些事情。因为我不想你被闷在鼓里,那样对你实在是不公平。」 「哦?那你最好编个可信点的故事,否则我恐怕没什么耐心听你说完。」荀香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倒了一杯水喝。身后的淳于瑾慢慢开始说,「这件事情,应该从楚州大仓开始说起吧?你还记得当时楚州大仓被烧,我父皇本来打算出兵攻打西凉,却被一干臣子劝下,最后派了萧沐昀等人出使西凉。可是没想到亓媛混在使臣的队伍里,一心想要找萧天蕴报仇,萧天蕴便将计就计把萧沐昀等人诱如西凉,提出交换的条件。」 「你想告诉我其实当时楚州大仓不是被西凉人所烧,而是萧天蕴派人烧的?」 「这是事实,但不是重点。重点是萧天蕴在大佑见到了你。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有什么交集,但就凭我对萧天蕴的了解,他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贸贸然地喜欢上一个人。但他是个既然想要就必定要得到手的人,所以,有了后来西凉再度出兵攻打敦煌的事情。」 荀香的身体一僵,有些不相信地问,「你怎么知道西凉攻打敦煌是他一手造成的?」 「当时,我在娥皇宫偷看了我舅舅给我母亲的几封密信。上面提到,西凉王李昊写信给我舅舅,说大梁这边有人怂恿他出兵。问我舅舅如果攻打敦煌,灭掉你们荀家军,我舅舅能不能提供什么援助。我舅舅本来就看你们荀家不顺眼,自然乐见其成,就答应提供一切尽可能的帮助。你想想,飞鹰骑曾经在苏我河帮助大梁大破徐奕宸所率领的军队,要说大梁跟西凉王交情最好的,除了萧天蕴,还有谁?」 荀香握紧拳头,「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 「你可以不相信。但你被萧天蕴所救的事情,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四年前你在凤都出事,我舅舅派兵四处抓你,萧天蕴却那么及时地出现,把你带回大梁。你从来就没有觉得这里面过分巧合了吗?」 第52章 荀香闭着眼睛,脑海里面忽然涌过许多的画面。黎雅夕进京告诉她敦煌被围,她星夜出京,到了敦煌,却得到皇帝的密旨,说老爹要阴谋造访。而后敦煌忽然遭到西凉和大梁联军的攻打。虽然当时萧天蕴只是个太子身不由己,但是他手中还握有强大的飞鹰骑!那是连皇帝都无法动用的太子之师! 电光火石之间,一种可怕的想法在荀香的脑海中形成。萧天蕴一边怂恿西凉出兵,一边又假借与大佑联姻交好,让皇帝放心倾举国之兵力与西凉相斗。若不是当时 月山旭及时抽身,又把月家军的大部分秘密调回了鹰城,只怕萧天蕴在不久之后,就会指挥飞鹰骑南下!这时,他可以撤回与西凉的联军,专心攻打大佑,而西凉和大佑已经两败俱伤,大佑更是腹背受敌,那么大梁就可以一举拿下两个国家! 好可怕的计谋,好险恶的用心!多么会算计的皇帝! 荀香的心阵阵生寒,她不敢再往下想,怕接着想下去,自己会承受不起。淳于瑾走到荀香旁边,轻声说,「应该不用我再解释了吧?把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你,荀家,大佑,西凉,全都是萧天蕴手中的棋子。他不是真的爱你,只不过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才对你特别。这是他的骄傲在作祟。」 「别再说了。」荀香站起来,「其实你不用特意来劝我离开。我本来就不会嫁给他。」 「我还没有说完。我知道你当时被徐又菱下了一个局,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荀香回过头看着淳于瑾,不解地问,「这件事也与徐又菱有关?」 「跟她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你被关在思过殿,是不是曾经偷偷地被人运出去过?我恰好看见把你运出去的人是谁,你就不想知道?」 「是谁?」 「是巧莲啊。我看见她把你运去徐又菱的住处,还找了一个高超的口技人演了整场戏。包括说淳于翌和徐又菱在一起,边关将士进京而淳于翌不管。不过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的立场完全不同,所以我没有插手。」 「我凭什么相信你?」 淳于瑾从腰中拿出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事情办完之后,巧莲叫那个口技人离开凤都。我叫人悄悄把那个口几人带到这个地方藏起来,真相如何,你可以回凤都亲自去问。当时太子被囚禁在承乾宫,与外界断了所有的联系,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运气差点,可能那时就被秘密处死,是我父皇念在皇后的份上,最后放过了他。你的事情,他是很久之后才从月山旭那里知道的。」 荀香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纸条,心中百感交集。她虽然一生只要爱上一个人便不会改变,但得知自己的孩子没有的时候,当看到亲如父兄的将领被斩首的时候,恨过他的无能为力,恨他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恨他抛弃了荀家和徐又菱在一起。这些年在大梁,萧天蕴给她无上的权利,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一切,她也曾经迷惘过,迷惘为何同 是太子,两个人却差这么多?也许到了今天她才明白,萧天蕴是比淳于翌好,好在他早早地掌握了兵权,当了皇帝,没有任何人可以牵制住他。但是,他所能给的,也仅仅是由权力而衍生的权利,若有一天自己和天下站在对立的面上,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吧? 这就是萧天蕴,这就是一个真正的王者。中原大陆在几百年来,便等着这样一个人出现吧? 淳于瑾拉住荀香的手臂,真诚地说,「我助你回大佑,只要你愿意。」 「我接受你的帮助,但是我不会感激你。因为我走了,你在成为萧天蕴后宫的道路上就少了一块绊脚石。淳于瑾,很多年前我一直很羡慕你。你有才有貌又聪明,还有我表哥那么倾心于你。可今日看见你,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荀香仿佛叹息一样地说,「如果你早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现在一定会是个幸福的女人。」 淳于瑾的表情僵住,仿佛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心头一个地方渗出了点血迹。她没有想到当初自己最看不起的一个人,如今一语道破了天机。是啊,如果她早就肯放弃权利,放弃身份,那么现在她已经是萧沐昀的妻。不用管她到底是谁的女儿,不用处心积虑地去想尽各种手段,只为得到那个名义上的丈夫的爱。说到底,最可怜的人其实是她。所有的人都可以圆满,只有她孑然一身。 「抓紧时间。我去叫多福和宫女进来。」 「等一下!」荀香拉住淳于瑾,「我要把绿珠也带走。她跟着我多年,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 「我还以为你变聪明了!你以为这里是大佑的皇宫吗?萧天蕴是何等精明的人,如果被她知道你逃了,肯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找你。你一个人逃脱尚且困难,再带一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人,要怎么走出燕京?!」 荀香坚决地说,「这是我的条件,我必须要带绿珠走!」 淳于瑾皱眉思索了一下,不得不妥协,「好,我去把绿珠也叫进来。你抓紧时间。」 荀香和绿珠换了宫女的衣服,在多福等人的帮助下,顺利地抵达了宫门口。正要通过的时候,沈冲却带着御林军过来查岗,刚好挡住了去路。 本来要带荀香出宫的太监,身体僵了一下。 「牌子给我看一下。」沈冲伸出手,小太监有些哆嗦地把牌子递过去。 「你们是尚衣局的?」 小太监强自镇定道,「是。奉命出宫买点布匹,为了皇上的大婚。」 「嗯。」沈冲把牌子递换回去,「过去吧。」 荀香和绿珠纷纷松了口气,正低着头要从沈冲的面前经过,沈冲又开口道,「等一下!我怎么没见过你们?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荀香和绿珠仍然低着头,沈冲便朝她们走了过去。荀香的手已经按在腰间藏着的匕首上,随时准备出招。就在这时,多福忽然冲到宫门这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沈将军!掖庭出事了!」 第53章 「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哪个宫女粗心,把几位姑娘新缝制的参加皇上大婚的衣服给弄丢了,那几位正在掖庭大发雷霆,看来是要弄出人命来了!」 「有这种事?你快带路,我过去看看。」 「好,这边请!」多福抬手,沈冲便带着人马往掖庭的方向去了。 荀香和绿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顺利地通过了宫门。领路的小太监把她们带到宫门附近的一个小巷中,那儿已经挺了一辆马车,马车上面也放好了干粮衣物和银子。小太监正准备告辞,荀香叫住他,「你等一下!」 「您还有什么吩咐?」 荀香把黄金飞鹰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到小太监手里,「把这个放在如心苑,我房间的桌子上。」 太监收下飞鹰,俯首道,「一定办到。多福公公吩咐,不可耽搁,你们出了南大门,就一路往南去吧!」 「恩,我知道了。」荀香把绿珠拉上马车,亲自驾车驶出了小巷子。 因为还没有到燕京关城门的时辰,守门的士兵只是随意盘问了几句,就放荀香他们过去了。可除了城门,荀香却没有如多福所说的往南边走,而是转道朝东边走。绿珠在马车里面,看到荀香偏离了主道,不解地问道,「小姐,去大佑我们不是应该沿着官道走最快吗?」 「傻绿珠,那样 也最容易被萧天蕴追上!你以为凭我这两破马车,能逃过飞鹰骑的追捕么?我们往东走,走西凉那条路,混在从西域回来的商队里面,经酒泉城回大佑。」 「可是这样要多绕行好长时间啊!」绿珠点算了一下马车里的干粮,「这些干粮只够我们吃十五天。」 「沿途会有一些绿洲小镇,可以给我们提供补给。虽然绕了远路,耽搁许多时间,但我有把握能够逃脱萧天蕴的追捕。毕竟敦煌以及大漠,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没有人会比我更熟悉那里的地形。」 绿珠赞同地点了点头,又说,「小姐这样偷偷离开,皇上知道了会很伤心吧?虽然以前奴婢对皇上的印象不好,但这些年他对小姐怎样是有目共睹的。其实……」 「绿珠!」荀香打断她的话,「纵然他有千般好,却不是最适合我的人。我不是淳于瑾,我没有对权利的野心。这些年我上阵杀敌,带兵打战,不过是为了给老爹报仇而已。如今西凉已破,李绥和李昊都已死,虽然狗皇帝还活着,但也是油尽灯枯之时,我的大仇已经算报了。」 「那小姐回大佑,是去找太子吗?」 荀香忽然勒住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她没有想过再回大佑,更没有想过再去找那个人。四年以来,她的心中只装着复仇两个字。有时午夜梦回,浮现的都是那日顺喜的声音,「太子说,荀家的事情,已经与他无关。」这句话像一把插入她心头的剑,流出的血浇灌了一朵曼陀罗。可当淳于瑾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徐又菱的圈套时,那曼陀罗的毒汁,已经深入骨血,怎样也无法清除。 「绿珠,我没想过回凤都。更没想过去找他。也许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小姐!」绿珠咬了咬嘴唇,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劝解。受过的伤,经历过的痛苦无助,就像一块好不了的伤疤。也许太子并没有错,只是那样的时间,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对手,让他不得不做了一个错步上前的侩子手。但错误已经造成,时隔四年,也许不再有转寰的余地。 「小姐去哪里,绿珠就跟到哪里。小姐决定吧!」 「好,我们先过酒泉再说!」 萧天蕴发现荀香不见,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他让多福把尚仪局的几个手艺好的绣娘带去如心苑为荀香做礼服,多福回来禀报说,荀香人并不在如心苑。 萧天蕴 听了之后,匆匆赶去如心苑,面对的是一屋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还有御林军。人去楼空已经成为事实。 「说!怎么回事!」皇帝果然大怒。 多福战战兢兢地说,「昨天奴才来送首饰的时候,娘娘明明还在啊!」 「如心苑把守这么严密,她不可能逃出去!是不是你们有人帮她?!快从实招来!」 多福心中一惊,脑门上不断地渗出汗珠。这个时候太监小周指着屋子靠后院的一排窗户说,「奴才发现的时候,这些窗户是打开的。后面虽然是湖,但看守相对松一些,娘娘是不是从那里离开的?」 萧天云闻言,走到窗户前,伸手把窗户打开。窗户下面就是一片湖泊。水不深,也不大。御林军在外围看守着,如果有人游到对岸,不是不可能躲过他们的视线。他又把御林军喊进来,「你们昨天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 御林军把人看丢了,哪里还敢说真话,含糊地回答道,「昨天半夜,好像是有点声音,但很轻,我们当时还查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想必娘娘是那个时候逃走的?」 「你们这些废物!一个大活人,还有一个宫女,在数十人的重重看管之下,居然逃走了!究竟是她太有本事,还是你们太没用!」萧天蕴狠狠地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一屋子的人都吓得胆一颤,连连求饶。 萧天蕴一指门外,「都给朕滚出去!」 众人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了。萧天蕴坐下来,眼角的余光瞥道桌子上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是黄金飞鹰,顿时火冒三丈。好你个沙无寻,居然妄图逃离我?你想都别想! 萧天蕴冲门外喊道,「多福,你去把沈冲给朕找来!」 「是!」多福不敢耽搁,连忙去找沈冲。 这个时候,小周追上来,按住多福的肩膀,「娘娘失踪的事情,跟老弟你脱不了干系吧?」 「你……你别胡说!」 第54章 「昨天我见你带来的那个宫女在娘娘的屋子里跟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就觉得有猫腻。后来我跟着你们一路出了如心苑,还看见一个小太监把两个宫女送出了宫。那就是娘娘和绿珠姑娘吧?」 多福大惊,一把捂住小周的嘴巴,把他扯到角落里,「老哥儿,你可别害我!」 「放心吧 ,我若是想害你,刚才就不会救你!依我看那,娘娘根本就不想嫁给皇上,就算嫁了,按照她的脾性,也受不了太久的宠。倒是宜姚公主,可以让我们哥俩下点本钱。」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在公主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让我去她身边伺候。将来富贵荣华,还不是你我哥俩享?」小周撞了撞多福的肩,多福看到四下无人,就低头允诺,「好,一言为定,你可得为我守住秘密!」 「放心吧!你快去找沈将军,我先回如心苑了。」 「嗯。」多福急冲冲地走了。 小周低头往回走,走得却不是如心苑的方向,而是御湖的旁边。假山后面,有一个人在等小周。 「雅夕姑娘,事情我都问清楚了,确实是淳于瑾把沙将军放走的。你现在就去向皇上告密?」 黎雅夕摆了摆手,「不要冲动。我跟皇上说了,他是会处罚淳于瑾,但从此我在他眼里就变成了小人,更不可能跻身到他的后宫。不如看看凭借淳于瑾的聪明才智,怎么讨得皇上的欢心。等到她成功的时候,我再拿这件事情抛砖引玉也不迟。」 「姑娘高明!」 黎雅夕浅浅笑道,「高明的不是我,是小周公公才对。你一定已经为自己谋了个好差事了吧?恭喜啊。」 「哪里哪里,都是托姑娘的福。」小周搓了搓手,「不知道那药……」 「你办得很好,只要你一直肯跟我合作,这清灵散我保证一直无条件提供给你!」黎雅夕从腰间拿出一个粉包来,递给小周,小周千恩万谢地走了。 黎雅夕走到湖边,看着湖光山色,轻轻笑道,淳于瑾,从前你是公主,我斗不过你。如今我们同在大佑的后宫,便各凭本事,胜败还未分晓! 淳于翌已经有许久没有出过远门,这十天以来,日夜兼程,走过了大佑和大梁大半的山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一座城,都有一个独特的记忆。那些被努力拼接出来的过去,居然每一段都有她的身影。 每靠近燕京一些,好像就靠得她越近。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路旁,静静地等春天的一场雨。 顺喜打开车帘子,把脑袋钻进来,「公子,我们还有几日就能到燕京城。前面有一个小茶棚,要不要停车下去喝口水?」 「不必了,接着赶路。」 「好。」顺喜吩咐车夫继续赶路,经过茶棚的时候,他匆匆瞥见里面有很多穿着军服的士兵,但也没有在意。 茶棚中,沈冲带着飞鹰骑的一部分士兵喝茶歇脚,顺便向店家打听荀香的下落。店家听了沈冲的描述之后,连连摇头表示不知。沈冲已经追踪荀香多日,从燕京一路追到这里,可一路上不仅没有找到半分的线索,反而像是大海捞针一样。其实他心里知道,荀香不会走这条路。因为往敦煌的那条路,将会经过大漠。荀香自小生长在敦煌,对那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这次攻打西凉,若没有她的指引,大军数次要失去方向。所以萧天蕴和沈冲都一致认为,她会走那条路。纵使如此,他们最早进入大漠寻找的一队士兵险些迷路,差点全军覆没,众人渐渐不敢再往大漠的深处追,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分一部分人到南边来追。 「沈将军,我们这次到底出来找什么啊?这么多天了,也毫无头绪。」一个士兵壮着胆子问。 「反正你们找两个女人就对了。其中一个的画像在这里。」沈冲把绿珠的画像给他们看。 「将军,不是找两个女人吗?为什么只有一个的画像?」 「我看你们都休息好了,才有空问这么多的废话?走吧!」沈冲拿着剑站起来,一行人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我们过了国境线以后,到鹰城里头去探探消息。之后就返回燕京。」 「是!」众士兵齐声回答道。 淳于翌到达大梁的国都燕京,已经是几日后。城中的戒备极为森严,他们被拦下来询问了许多次之后,淳于翌决定弃马车步行。他和顺喜先是到了一座人多的茶楼坐下来,这里临街的位置能把通往皇宫的官道看得很清楚。街上不断有士兵拦住行人,拿出一幅画来询问,行人多是纷纷摇头 。 小二热情地上了茶水,淳于翌把小二拦下来询问道,「这位小哥,为什么城里这么多士兵?」 小二打量了一下淳于翌,亲切地笑道,「据说我们皇宫里丢了人,皇上正派人四处寻找呢。」 「哦?丢了什么人,要派这么多人寻找。」 「公子是南方人吧?第一次来燕京?那你可知道我们飞鹰骑的大将军沙无寻?」 淳于翌点了点头,「沙将军大名,自然是听过。」 「城中都在传说,她是个女子!皇上喜欢她,要收她当后宫呢!」 淳于翌轻轻握了下拳头,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他们现在已经成婚了?」 「没有呢!」小二叹息般地摇了摇头,「皇上钟爱她,可是她不喜欢皇上啊,连夜带着丫环跑掉了,不知去向,皇上正四处寻找呢!喏,城东那里还有个皇榜,说提供线索奖励五十两银子,很多人排队去官府提供线索呢。」 淳于翌稍稍松了口气,赏了小二一些碎银子,小二欢天喜地地走了。 顺喜给淳于翌倒了一杯茶,「公子,我们这次来燕京,跟这个沙将军有关吗?一路上,你好像特别在意她的事情。」 第55章 淳于翌并没有把实情告诉顺喜,只含糊地点了点头,没有明说。 等他们从茶楼里面出来,在城里不算繁华的地方找了一个客栈投宿。晚间吃饭的时候,听到隔壁桌的四个客人在说话。 第一个人说,「酒泉那个地方现在真是乱得很!匪寇横行不说,官军监守自盗,大佑的皇帝也不管一管?难怪这几年大佑的国势一年不如一年!」 第二个人接道,「唉,大佑的皇帝已经有数月没有露过面了。他现在躺在床上等死,哪有时间管这种事情?我早就说大佑的那个皇太子不行,跟我们的皇上比起来差得远咯!」 第三个人问,「你能怪人家太子吗?大佑的三大军把军权全部分散了,皇帝说话都不硬气。一个弄不好,又弄出像二十几年前宇文家造反的事情,皇帝都要弃都逃掉!唉,我说现在驻守在酒泉的都是什么人?荀家军在四年前的战役中真的都死光了吗?」 第四个人说,「没死光也肯定不会再为皇帝卖命了!那么大的冤案啊!他们是被国家抛弃的,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去当匪寇报复国家了!我听说酒泉的官军跟匪寇达成了某种交易 ,不上报朝廷,就靠着打劫过往的商队过活呢!现在谁还敢往酒泉那块走!这事情,保证大佑的凤都那边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第一个人复又叹气,「荀家军不把着大佑的西大门,果然就是不行!大佑的皇帝真是昏庸!冤枉忠良,还有什么人肯为他卖命!」 第三个人又抱怨道,「是啊是啊,还挡着我发财的路,真是想一想就火大。」 淳于翌一边听,一边皱起眉头。顺喜本来在吃饭,越听越觉得口里的饭菜不是滋味,再加上对面的淳于翌一口没动,他也只能乖乖地放下筷子了。「公子,你在想什么?」 「小顺子,明日你带着我的口谕,启程到鹰城去,调动那里的军队。」 「奴才独自去鹰城?那公子呢?」 淳于翌低声说,「我要先去酒泉,微服探查一下情况。若他们所说的属实,我要严办当地的官军。为了以防万一,需要军队的帮助。」 「那怎么行!」顺喜激动地站起来,周围的人都纷纷地看向这边。淳于翌拉着顺喜坐下,低声说,「时间紧迫,你我必须分头行动。若你的动作迅速,我不会有什么危险。」 顺喜仍然不放心,「可是在大漠很容易迷路!奴才不能让您冒这个险!」 「我去过月牙泉几次,对大漠的地形还算熟悉,最差还可以跟着商队。我今夜就要出发,你好好休息一夜,明早马上动身去鹰城。记住,到鹰城找一个好的向导。。」淳于翌说完,没有等顺喜再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就转身上楼去收拾行礼。他知道荀香如果离开燕京,一定会往敦煌的那条路走。大漠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是个可怕的地方。但对于荀香来说,却是她自小长大的故乡。没有人会比她更熟悉那里的地形。 但她知不知道酒泉现在一团乱?她一个弱女子,要怎么对付流寇和酒泉当地的官军?淳于翌不敢再往下想,只想马上动身,好快一点追上她。 荀香和绿珠离走出上一个小镇,已经过了几天。她们走了很远的路都没有碰到商队。小镇中的大嫂曾经好心地提醒过他们,西凉被灭后,酒泉一带变得很乱,经常发生打劫商队的事情,已经很少有商队会走这条曾经最为繁华的商道了。 荀香还想多问问情况,大嫂却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她分析当下的局势,觉得如今已经很接近敦煌,贸然回头的话,可能还会遇上萧天蕴 的追兵。既然如此,还不如去碰碰运气,也许匪寇看他们这一身穷人的打扮,就不会来打劫她们呢?又或者,在酒泉会碰到曾经的故人呢? 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荀香和绿珠一路安全地通过了废弃的敦煌,慢慢地往酒泉城的方向行进。到酒泉城之前,会经过虎跃关。这里本来是战时的驿站,专门负责敦煌前线的军报传送。敦煌废弃了之后,虎跃关成为了大佑西边的第一道防线。 守卫虎跃关的将领还算耿直。因为受不了酒泉城里头的风气,自请调来守关。他检查了一下荀香的马车,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好心提醒道,「两位姑娘还是再绕道回去,从鹰城回大佑比较好。前面的酒泉乱得很,恐怕会有什么不测。」 绿珠一路上本来就提心吊胆的,听到守关将领这么说,心中更为忐忑,不由地抓住荀香的手臂,「小姐,不如我们……」 「多谢将军的好意,但我们有急事入关,再绕回去,恐怕会误了正事。」 将领沉吟了一下,叫来两个士兵吩咐道,「你们送这两位姑娘去酒泉城。无论发生何事,尽量保护她们安全。」 荀香连忙拒绝,「将军,不用了!若是到时连累几位,就实在是过意不去了。」 那两个士兵中的一人,长得瘦瘦高高的,年纪好像还很轻,「姑娘不用在意,保护来往百姓的安全,是我们的责任!何况你们两个姑娘家,着实让人不放心。就让我们送你们一程吧!」 另一人长得壮实些,好像不是很高兴,但撇了撇嘴,没有说什么。 荀香见推辞不过,只好答应,并再三表示感谢。临走,她问那个守关的将领,「我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将领愣了一下,脸上有些红晕,「我叫杨虎。」 荀香抱拳道,「他日若有机会,定报答你的恩情。看见你,我总算还对大佑西边守关的军队,抱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 杨虎抱拳道,「谢姑娘。一路走好。」 在两个士兵的护送下,荀香安全抵达了酒泉城。城中的街道上寂静无人,道旁的店铺也只零零散散地开了几家。荀香问驾车的士兵,「为什么酒泉城如此荒芜?」 瘦高个子的士兵说,「姑娘有所不知。酒泉城的百姓本来就是依靠驻守在敦煌城的守军还有经过丝绸之路的商队来讨生活的。敦煌城破之后,大批难民和伤兵涌入酒泉城,当时的父母官还算是个好人,倾全城之力照顾他们。但人数太多了,后来爆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一部分幸存下来的,全去附近的山头当土匪了……唉,当初敦煌被破的时候就知道,唇寒齿亡啊。如果西凉的军队一路打下来,酒泉也保不住的吧。」 第56章 荀香听了他说的话,心中感慨万千。她还记得当年的敦煌和酒泉,有大佑边境最大的马市,马贩往来不绝。甚至为了敦煌的官兵,酒泉和敦煌城还开了好几家妓院,一度十分繁华。如今落得这般模样,也是狗皇帝一手造成的,怨不得他人。 就在马车驶出酒泉城,荀香认为会平安地拐上官道的时候,马车「噶」地一声停住了。绿珠紧张地抓住荀香的手,低声问,「小姐,是不是……」 荀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挑开窗帘,看见有十几个壮汉围在马车的周围。他们绑着清一色的黑头巾,头巾的正中都绣着一个图案,手里拿着钢刀,衣衫上打着补丁,典型的山贼打扮。 一个粗犷的声音说,「识相的就下马车来,爷爷让你们死得痛快一点!」 瘦高个子的士兵,「光天化日,拦路抢劫,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狗皇帝定的王法,爷爷我就当是个屁!」 矮个子的士兵说,「大爷,你放过我吧,我只是听命行事啊大爷!」 那个粗犷的声音接着说,「把他们都拿下!本大爷要看看这马车里面到底还藏了什么!」 外面响起了一阵兵刃相撞的声音,然后马车的帘子被人粗暴地打开。荀香看到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子把头伸进马车里面来,在看到她和绿珠之后,幽暗的眼眸激发出光芒,用粗犷的声音说,「两个女的!」 绿珠吓得大叫,荀香紧紧地抱住她,轻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这时,几个山贼冲进马车里面来,把绿珠和荀香硬拖下了马车。荀香看到两个士兵都已经被山贼制住,押在地上。荀香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再看看对方的人数,觉得自己脱身虽然完全没有问题,但再加上另外三个,就有点难度了。所以现在还不能贸然出手。 刀疤男好像是这群山贼的头目,他走过来抬起荀香的下巴,笑道,「小娘子,你这时要往哪里去啊?怎么 跟虎跃关的士兵混在一起?」 「放开那两位姑娘!」瘦高个子的士兵挣扎了一下,刀疤男有些生气地转过头去,「死到临头了还在那儿逞英雄,小四,干掉他!」 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年「哦」了一声,举起刀就要冲瘦高个砍下去。荀香连忙叫道,「等一下!」 刀疤男回过头来看着她,「怎么?舍不得这个小白脸?」 「他们只是奉了长官的命令护送我们来酒泉,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反正你们不怕官府,不怕军队,放了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如我跟你们做一个交易,放了他们,我就告诉你们值钱的东西藏在哪里。」 刀疤男轻笑道,「你不是在说笑吧?马车就这么大点地方,不用你说,我们也能搜出来,莫非是在你们身上?」说着就要凑到荀香的身上,荀香不动声色地说,「我们身上能藏下的宝贝就不是真的宝贝了。反正你放了他们,我就告诉你真正的宝贝藏在哪里。否则你要是杀了我们四个,得的也不过就是车上那些可怜的银子。随便你好了。」 刀疤男摸着下巴,看着眼前的女子,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他打劫商队,抓住几个大男人的时候,没有人不对自己跪地求饶。反而是一个女子,让他生出了几分佩服来。「好,看在你这么勇敢的份上,大爷就给你个面子,放了他们!」刀疤男挥了下手,山贼就松开了那两个官兵。矮个子官兵松开腿就跑,瘦高个却留在原地,「姑娘,我不能就这样扔下你们不管!」 「这位小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不是他们的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男儿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无畏地牺牲!你快走吧,我自有办法。」 「可是!」 刀疤男恼了,「爷爷放你一条生路,你还不快滚?再罗里吧嗦的,就别走了!」 荀香情急之下,说了以前在敦煌军中时,探子常用的一个暗语,那瘦高个的士兵听了,先是一惊,然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刀疤男捏住荀香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你居然还会军队中探子的暗语?说,你是什么人?」 荀香对一个山贼头目居然会探子的暗语也十分惊奇,不答反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刀疤男冷冷地笑了一声,「本大爷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女人来问。说吧,那真正的宝贝在哪里?」 荀香喝了一声,震开了押住她的两个山贼,然后又迅速地出手,把绿珠从两个山贼的手里抢了过来。她的动作十分迅速,山贼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打趴在地上。刀疤男也是惊愣了一瞬,骂了一句「他奶奶的」,举着刀就要杀过来。荀香抬手,「哐 」一声击掉了刀疤男手中的大刀。刀疤男气急败坏,正要指挥山贼一拥而上的时候,荀香高声道,「大哥,你先别急!我说了会交出宝贝,自然会交出宝贝。」 刀疤男一边按住被荀香击疼的手腕,一边说,「你还想忽悠爷爷!」 「请看!」荀香说着,把手伸进嘴里,对着拉车的马儿吹了一下,那马儿竟像是疯了一样,拉着车原地打起转来。 众山贼看着觉得新奇,纷纷围过去观看。荀香便又吹了一个声音,马儿就急停下来,高高地抬起马蹄,原地站了起来。 「二当家,这跟变戏法一样啊!」 「二当家,你看出明堂没有!」 刀疤男被问得无言以对,转身问荀香,「这马儿受过你训练?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荀香笑着摇了摇头,「不知这位大哥听过御马术没有?」 众山贼纷纷摸着后脑勺,面面相觑,倒是那个叫小四的少年跑到刀疤男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番。刀疤男听完,不相信地看着他,「这么神奇?」 「是啊二当家!」小四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第57章 刀疤男问荀香,「你是大梁来的?你跟大梁的养马人有什么关系?」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用这御马术跟你们大当家做一宗买卖,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大当家?」 「他们都叫你二当家,你上头自然还有个大当家。」 刀疤男粗粗地喘了口气,还在犹豫,他身边的山贼们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劝他了,「二当家,就带她上寨子吧!这小娘们不简单那!」 「是啊二当家,如果我们会这御马术。也不用怕酒泉城里的那些兵了,他们再敢漫天要价,我们就让他们的马儿全都不能动弹!」 「二当家,她们就两个人,我们满寨子的男人,怎么能怕了她们?何况今天不是你跟那抓来的小妞大喜的日子么?多一个人喝喜酒也好啊!」 众山贼七嘴八舌地说,刀疤男被吵得脑袋疼,一扬手道,「好了好了,别吵了!奶奶的,混了这么久,第一次什么都没抢,还把人带回山寨的!行,我带你上我们寨子,路不好走,你们还是坐在马车里头吧!」 荀香和绿珠重新坐进马车里头。绿珠惊魂未定,一直拍着胸口,「小姐,真是吓死奴婢了。你的胆子可真大,万一跟他们谈不拢,他们杀人灭口怎么办?」 荀香笑道,「你没听刚才那个士兵小哥说吗?酒泉城的山贼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当时很多敦煌的士兵和百姓涌进城,城里爆发了瘟疫,活着的人被逼上山当山贼的吗?这说明他们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甚至有的还有可能是当 时荀家军队中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主动要求去他们的寨子?这一进去可就跑不了了!」 「我有一种预感,他们的大当家,可能是故人。你还记得他们头顶黑巾正当中的那个图案吗?我觉得很熟悉,而且那个刀疤男居然知道军中探子的暗语。这让我更想知道,到底那个大当家是谁。」 行了一段比较陡峭的山路之后,马车终于平缓地停了下来。刀疤男在马车外叫着,「下来吧!」 荀香掀开帘子,见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山寨寨门,整个山寨依山而建,处在山中的制高点,有地形之便。很多山贼都从山寨中涌出来看今日的战利品,可看到眼前的姑娘不仅没有被绑,还悠闲地到处东张西望的时候,全都不解地看向他们的二当家。 刀疤男暗咒了一声,「大当家在哪里?」 「在主厅呢!」 刀疤男对荀香和绿珠说,「跟我去主厅吧,大当家就在那里。」 荀香点了点头,刚要往前走,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呼救的声音,「救命啊,你放开我!我不要当什么压寨夫人!」 她侧头看过去,见一个一身红妆的女子正朝这边跑过来。待跑近了,她才发现,这不是李扁?! 李翩翩见山寨的门前有很多人,便拔足往那边跑,待看到立在人群中的荀香时,猛地停住脚步,追她的几个山贼也刚好逮到了她。 李翩翩本来依约在敦煌城等待沙无寻。 等了足足七天,派去探查的手下才禀报说,大军已经拔营回大梁了。她恨死了沙无寻,疯了一样在沙漠中寻找三哥的下落,带去的手下不是被风暴掩埋,就是被风沙吹散,到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千辛万苦才走出沙漠,倒在敦煌城前面。 国破家亡,亲人几乎全都死了。她有时也会想,自己当初嫁给慕容雅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父兄的疼爱,远离家乡,以为嫁的是全天下最风度翩翩的王爷,会收获最让人艳羡的爱情,没成想到了越国国都方羽,自己却独居在王府六年之久。 六年,足以把对一个人满满的期待熬成苦茶,自斟自饮,有时一路北望,故乡模糊得就像是梦里的一个影子。那累累黄沙的大漠,那可纵马驰骋的草原,全都成了心口的月光。 她以为她的生命就要在敦煌城前完结,好还给四年前,惨死在自己父兄手底下的荀家军,荀梦龙,还有那个少年时期与自己说不上是冤家还是朋友的荀香。 可没想到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身处这个山贼寨子,山贼中的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还要强抢自己为妻。也曾想过一死了之,却放下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还想再见他一面。 她想方设法逃走,却因为对方人数众多,自己不熟悉地形,而次次被抓了回来。今日就是她和那个二当家要成亲的日子,若再不能成功,她也只有一死了之。 可她为什么看见了荀香?那个已经死了四年之久的人?到底是自己眼花,还是老天给世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荀香见李翩翩停下脚步,知道她已经把自己认了出来,故作镇定地看着天空。 刀疤男走到被制住的李翩翩面前,不耐烦地说,「臭娘们,要不是看你长得还有几分姿色,性格也够辣,爷爷早就把你卖到妓院去换几个钱了!识相的老老实实跟爷爷成亲,保证让你做个大的,不愁吃穿,否则……」 李翩翩却没心思听刀疤男的话,只是盯着荀香,再度确认了一遍问,「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荀香听见。 绿珠也曾在永川见过李翩翩,对她也很有印象。但她见荀香没有反应,自己也不敢贸然相认。荀香忽然笑了一下,走到刀疤男和李翩翩面前,故作轻松地问,「这位想必就是大哥要娶的姑娘吧?真是貌美。」 李翩翩仍然记得荀香的声音,听了她说的话,更加肯定,「荀香,是你对不对?」 「哎哟姑娘,你可别乱认人啊,我从未见过你!」 「我是李翩翩啊!西凉的李翩翩啊!」 荀香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刀疤男说,「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 刀疤男冷哼了一声,对李翩翩身后的山贼说,「把她带回去,好好打扮!今晚按时拜堂!」 第58章 李翩翩被押着往回走,一直回过头来冲着荀香喊,「救我啊!救命啊!」 荀香置若罔闻。 刀疤男把荀香带到主厅,主厅铺着虎皮的地毯,两旁摆着八个椅子,椅子后面是兵器架。空空的,没有什么兵器。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大门,刀疤男上前,恭敬地说,「大哥,有一个女的要见你。」 那个人双手按在轮椅上,慢慢地转过来,在看到荀香的一瞬间猛地一愣。 虽然那个人脸上用黑布挡着一边的眼睛,但荀香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当年老爹身边的护卫队长左奕青。虽然他的头发过早地花白,脸也消瘦了许多,但他自小带着荀香骑马射箭,荀香不可能忘记他。 「左叔!我不是在做梦吧!」荀香跑到左奕青的面前,伸手握住他的手。左奕青也十分激动,声音颤抖地问,「小姐,你是小姐吗?!」 「左叔!」荀香扑抱住左奕青,泪水夺眶而出。来山寨的路上,她心中有无数个假设,假设这个大当家是谁,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就是自小与她最为亲厚的左奕青。当年她随老爹离开敦煌回京,左奕青仍然继续留在敦煌镇守。四年前她连夜赶赴敦煌,匆匆见过他一面,而后西凉大军来袭,她被月山旭强行带走,至此再无关于老爹和几个将领的消息。 「小姐啊!小姐!真是苍天有眼!!」左奕青紧紧地抱住荀香,多年的遗恨在此刻得到平复。他仰望上方,老泪纵横,将军那!一定是您在天之灵,保佑小姐来见末将,末将这把残破的身躯,坚持了这么多年,总算值得了!值得了! 刀疤男在一旁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闹到,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左叔,你的眼睛和腿是怎么回事?头发怎么都白了……」荀香心疼地摸了摸左奕青两鬓斑白的头发,不到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就像个古稀老者一样。 左奕青叹了口气,「腿废了。敦煌城破的时候,被几个西凉兵推下城楼,昏死过去,才捡回一条命。眼睛是前两年跟酒泉城的守军打仗撤退的时候,因为双腿不便,摔倒被树枝伤到,瞎了。」他说的轻描淡写,荀香听起来心却阵阵抽疼。儿时那个英姿飒爽,开朗幽默的青年,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 「别光顾着说我,小姐呢?小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荀香就把 离开大佑之后的事情粗略地向左奕青说了一遍,左奕青十分吃惊,「小姐竟然就是沙无寻?我虽然人在山上,腿脚不便,但听寨里的弟兄们常说起飞鹰骑将领沙无寻的事情。还有不久前,你大败西凉那场战,十分精彩,我还叫他们把听到的都说给我听呢。」 荀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的孙子兵法老爹就教了一半,后面的还都是左叔你教的呢。」 刀疤男也叫了起来,「什么,这娘们就是鬼罗刹沙无寻!骗鬼啊!?」 左奕青不满地看过去,刀疤男自觉失言,连忙捂住嘴。 「对了左叔,你寨子里的人把李翩翩抓回来的事情,你知道吗?」 左奕青点了点头,「当然知道。这小子叫罗山,看上了那个李翩翩,我就顺水推舟,让他们成亲。」 「可你知道她是……」 「知道又如何?谁让她是西凉人,我这辈子恨透了西凉和大佑皇室的人。只要他们落在我手里,我绝不留情!」左奕青狠狠地握住拳头,荀香知道他恨西凉人杀了老爹,更狠狗皇帝听信谗言,置十万大军生死于不顾,一时半会儿,难以放下仇恨也是人之常情。 「左叔,她父兄杀了我爹和我们荀家军的弟兄,我也杀了她三个兄长替我爹和弟兄们报了仇。如今她国破家亡,也是个可怜人,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罗山叫嚷起来,「喂,你不要开玩笑啊!爷爷的女人怎么能放的?别以为你是大当家的熟人,就可以来指挥我们寨子里的事情!」 「罗山,你要是再敢对我家小姐无礼,酒泉的守军要是再来,你就自己去跟他们谈!」左奕青恼了,罗山这才笑呵呵地说,「老大,你别这样啊!满寨子的人里面就数你最有本事。那些狗娘养的,又蛮狠又贪婪,我还真的应付不利啊!好好好,我答应你,他是你的小姐,我以后把她当你一样尊敬,这总行了吧?」 左奕青哼了一声,罗山灰溜溜地出去了。 荀香蹲在左奕青面前,握着他的手问,「左叔,酒泉城到底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要领导这些山贼做那些恶事?」 「恶事?狗皇帝明知道酒泉发生了瘟疫,不仅不让周边的府县接济我们,还抽调了当时月山军的一部分把酒泉城整个封锁起来,让我们自生自灭!当时收留我们的父母官因为受不了饿殍遍野,自杀而死,之后酒泉城就像个鬼城一样,活着的人出不去,健康的人只能等死!我们没办法,凿穿了一面城墙,带领活着的人跑到山上。刚开始大家只是挖些野草充饥,也没想做什么坏事,可是军队三天两头来搜山,见到活得人就杀,我们没办法,才把众人联合起来跟他们对抗。后来人越 聚越多,有了一定的规模,就在山上安营扎寨住下来。可这么多人要生活,要吃饭啊!刚开始我们也没想打劫商队,是酒泉城里那些丧心病狂的士兵,觉得军饷太少,强制过往的商人商队交一大笔过路费。不交的,轻则被他们扣押全部财务,重的被活活打死,财务被他们瓜分。他们还把罪名全都扣在我们身上,生活所迫,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原来如此。」荀香气愤道,「酒泉城里头的军队这么为非作歹,朝廷不管吗?!」 「军队和官员互相勾结,每次报给凤都都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狗皇帝又怎么会知道酒泉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我现在祈祷老天让狗皇帝多活一些时日,等有一天大厦倾颓,让狗皇帝亲眼看看自己的国家如何覆灭。这样才能出我心里的恶气!」 第59章 这几年,荀香虽然身在大梁,但因为萧天蕴经常霸在如心苑办公,所以她对大佑这边的事情也略有耳闻。狗皇帝病重,淳于瑾远嫁,朝政终于由淳于翌主理,虽然刚刚才一年,清除了几个贪官,也减轻了民间的赋税,但仍是无法修复与西凉那一战所带来的巨大创伤。大佑的国力已经大不如前,这是不争的事实。 荀香说,「左叔,我还是希望你能放过李翩翩。她虽然是西凉人,但不是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我爹的仇,我已经代我爹报了,我们与他们家算是互不相欠了。她现在是南越的王妃,如果在大佑失踪或是出事,南越那边可能也会有借口骚扰大佑的边境,北有大梁虎视眈眈,南有南越步步紧逼,大佑将岌岌可危。是,我们一心护国,国却负我们,我也巴不得狗皇帝自尝苦果。但兴百姓苦,亡也百姓苦。说到底,战争害的是无辜可怜的老百姓。您说呢?」 左奕青静静看着眼前的荀香,内心感慨万千。虽然小姐的容貌与四年前来说并无什么变化,但就凭他一手把她带大,对她的了解,这绝不是以前的她会说出来的话。他忽然觉得很欣慰,尽管这几年备受煎熬,也以为小姐早就遭到奸人的毒手。可没想到她在另一个国家,生活,成长,磨砺,变成了如今这样明辨是非,大智大勇的大人物。就算有一天自己去九泉之下见到将军,也能好好向他交代了吧! 「好,我听小姐的。」 尽管罗山对取消婚礼一事骂骂咧咧的,但因为是左奕青亲自下的命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领荀香和绿珠去关押李翩翩住的地方时,他仍是不确定地问,「你真是沙无寻?你跟大梁皇帝那个……?」 绿珠不满地问,「哪个啊!喂,我警告你,不要胡说八道!」 罗山命人打开房门,荀香和绿珠跟在他身后走进去,李翩翩立刻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对着自己的脖子,「你们要干什么?丑八怪,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嫁给你!」 「李扁,你可以走了。」荀香淡淡地说。 李翩翩乍然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有些怔忡,待反应过来,居然奔到荀香的面前一把抱住她,「他们都说你死了……呜呜,王爷,初一,还有那个坏女人……但你还活着!真好,真是太好了!二蛮子,对不起,我替我父王和哥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但他们也都死了……西凉也没了……」 荀香感觉到温热的泪灌入自己的衣领,内心有一片地方柔软无比。自己年少的时候,和这个女孩打打闹闹,亦敌亦友。她原以为除了荀家军的人,再没有人会为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情真心地感到高兴。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地奇妙。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会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在何处拐角,又会丢下一个惊喜。 「李扁,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因为,我就是沙无寻。」 李翩翩愣了一下,身体僵住,慢慢地放开荀香,「你骗人!沙无寻是个男的!」 站在荀香身旁的绿珠说,「小姐说的是真的。沙是大梁皇帝赐的姓,无寻的寻是荀字的化音。其实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的。」 李翩翩听了,暗暗握紧拳头,忽然狠狠地扇了荀香一个耳光,那声音极其响亮,惊呆了一屋子的人。荀香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淡淡地笑了一下,「你恨我是应该的,就如我曾经恨死了西凉一样。」 绿珠关切地查看荀香脸上的伤,气恼地说,「小姐,你就应该让她嫁给罗山!还去向左将军求什么情!真是好心没好报!」 荀香摇了摇头,「绿珠,我没事,一个巴掌而已,对我而言,太轻了。」 那边李翩翩忽然仰天大笑了三声,直笑得眼里都是泪花。原来这世间真是有因果报应。当年她强要嫁去南越,硬是拆散了慕容雅和李绣宁,以为会有一段好姻缘,结果却落得守活寡的下场。当年父王和哥哥们贪恋大佑的财富和物 产,强要掠夺他国领土,杀了荀梦龙,灭了数万荀家军,如今却落得惨死国破的下场。冤冤相报何时了?分离聚合皆前定。若是到了如今,她还看不透,还执着着爱恨情仇,那真的是一个傻子了。她望着荀香,好像远隔着万丈红尘,极其冷静地说了一句话,「二蛮子,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了。以后,你好好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荀香看着她的背影,知道经此一事她或许已经看开。自此之后,她对于自己的人生,或许会有新的一番感悟。李扁,我的朋友,你也要好好的。 罗山望着李翩翩离开的方向,失神了很久。虽然这段时间以来,她又是吵又是闹,但知道她是西凉公主,又看了她刚才的表现,心中居然对她真的生出些许怜惜来。他一直觉得,这世间能够把仇恨放下的,只有疯子和和尚。而他今天就恰好碰到了三个,真是绝了。 为了罗山的婚礼,山贼们已经准备了许多的好酒好菜。乍然知道二当家不成亲了,还把新娘给放了,山贼们都有些搞不懂。 到了晚上,中山贼们在主厅和厅前的空地上摆了好几桌。婚宴变成了接风宴,给荀香接风洗尘。山贼们问喝得醉醺醺的罗山,为什么突然不结婚了,罗山也不回答,只是举着酒碗,一直大叫着,「喝!喝!」 有好几个久仰沙无寻大名的山贼围着荀香,追问她当天底下最强军队的将领是什么滋味。荀香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那个人给了她至高无上的荣誉,地位,权利,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兵法,政治,做人,武功。她至今都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他更完美更文武双全的皇帝。这些年,她数度征战,为的不仅仅是报血海深仇,也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他给了她最好的军队,最优渥的条件,这都是当初大佑没有给荀家军的。她知道好马需要遇到伯乐,而他是世间最好的伯乐,但她也知道,自己仅仅是他手中那数不清的棋子中比较特别的一颗。她救过他的命,所以特别。除开这个,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第60章 绿珠知道荀香对萧天蕴的感情很复杂,山贼们这个问题着实是问得不妙,就替荀香说道,「这种感觉怎么好说出来的?等你们以后有本事领兵打战了就知道。」 小四说,「绿珠姐,你开什么玩笑啊!我们是山贼啊!怎么领兵打战?」 另一个山贼捧腹大笑,「哈哈哈,笑死我了。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玩的笑话。」 「去去去,你才活了十几年,什么这辈子!」 「哎呀,我装一下深沉不行吗?」 小四和那个山贼打闹起来,穿梭在各个酒桌之间,众人都笑看着他们。那一夜每一个人都喝了很多的酒,各个都喝得东倒西歪。连上了寨子之后,滴酒不沾的左奕青也是喝得酩酊大醉。这个时候,他们还不明白,到了天亮,将有一件大事等着他们! 第二日,天刚刚蒙蒙亮,荀香因为肚子疼而醒过来。身边东倒西歪,全是喝醉的山贼,有的还打着鼾。她小心翼翼地越过众人,却不知道茅厕在哪里,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叫醒罗山问一下的时候,山寨门口出现了一个山贼的身影。昨夜众人都在喝酒,这小山贼因为划拳化输了,别派去山腰的哨台那里放哨。 山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不好了!」 荀香连忙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山贼指着身后说,「我看见,我看见山下来了很多的军队!很多很多!」 荀香一惊,连忙转过身去推地上的众人。可昨夜喝酒太多,众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不愿意醒来。荀香气急,从小山贼的脖子上把号角取下来,重重地吹了一声,这才惊醒了罗山等人。 罗山揉了揉眼睛嚎叫道,「大清早的,你吹什么号角啊!让不让爷爷睡了!」 「再睡你就要去见阎王了!快起来,山脚下来了大批的军队,看样子要攻上来了!」 左奕青的酒一下子全醒了,「不可能,我们跟酒泉的官兵都约好了。每隔一段时间向他们交一笔银子,他们不可能来攻打我们!」 荀香把报信的小山贼推到众人面前,「你们听他怎么说。」 小山贼着急地说,「大当家,二当家,是真的!我在哨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一大队的官兵,领头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我不认识,但酒泉守军的头头张广良还有知府刘济州在里面!」 罗山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这群吸血的王八蛋,还敢来搞我们,弟兄们,抄家伙!」 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一旁的一个小木屋里头拿兵器。左奕青对荀香说,「小姐还是先避一避吧?后山有个山洞,一般人找不到那里……」 荀香把绿珠推到左奕青的身边,「左叔帮我照看绿珠,这回让我来会一会酒泉的官兵们。」 「小姐 ,危险!」 「左叔,你还当我是荀香呢?我可是沙无寻,至今为止,没有打过一场败仗。」荀香自信满满地笑了一下,转身和山贼们一起往山下走去。 到了哨台的地方,已经可以把山脚下的情况看得很清楚。军队的人数约莫有数万人之多,而山上的山贼加起来不过两千之众,硬是打起来,占不到半分的好处。小山贼指着一个地方说,「二当家,你看,就是那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却好像是这群人中最大的样子。」 荀香顺着山贼的指示看过去,心脏好像被猛烈地锤击了一下,呼吸凝滞。遥想当年,红衣凤冠,他虽不情愿,也牵着她的手走入东宫,和她皆为夫妻。那时他们年少无知,意气风发,每天打打闹闹,不觉时光流逝,蓦然回首,却也共度了一个春秋。到如今,看他早生华发,风尘满面,才知道这些年仰赖自己活下去的信念,除了仇恨,还有与他再见。虽然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数万条生命和血债,但也难以消弭她心中,思君千百遍。 曾经那样俊美的脸,那样乌黑的发,而今不过才二十三岁,为什么会长出白发?这些年,我远在他乡,你独自一人陷于深宫,过得究竟怎样? 「喂,喂!」罗山见荀香一直发呆,便用力推了推她,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眼睛居然红红的。罗山又往山下看了看,莫不是看到什么老相好的,感情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女人就是麻烦! 荀香收拾起思绪,对罗山说,「你们都呆在这里不要动,我一个人下山。」 「啊?」罗山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奶奶,那底下有数万人!你想去送死?」 荀香拍了拍他的肩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知道他们之中谁最大,只要把他绑到山上来,那数万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那那,那我派两个人跟你去!」 「你们修炼都还不到家,去了只会拖我后腿,留在这里等消息吧。」荀香说着便站起来,又问四下,「谁有可以蒙面的东西?」 「我有块手帕。」小四举起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憨憨地笑道,「小时候,我娘给我买的。你可别用坏了。」 「借用一下,一定小心。」荀香接过来,又回头对罗山叮嘱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听见没有?」 「知道了!你小心一点!」 领兵的张广良询问淳于翌何时攻上山。淳于翌在未保荀香安全的情况,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一个身影从山上飞奔下来,张广良连忙指挥手下迎敌。 荀香快速地打倒了一排步兵,趁弓箭手准备的时候,对着淳于翌的马儿吹了一声长哨。马儿嘶鸣了一声,朝着荀香的方向跑过来。 张广良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淳于翌,却只拉到一截衣袖。 淳于翌学会骑马之后,已经许久不骑,马术十分不精。马儿撒蹄狂奔中,他没拉住缰绳,险些摔下马,幸好眼疾手快地抱着马脖子,伏在马背上,好让自己不掉下马。他的内心难以平静,因为这哨声能够控制马匹,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个人会御马术? 第61章 马儿冲过几个步兵,停在荀香的面前,荀香一跃上马,把匕首抵在淳于翌的脖子上。 她掉转马缰,面对包围住自己的上万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退开!」 士兵们稍稍往后退了一些,却仍是把荀香锁定在攻击范围之内。毕竟荀香手里的是当朝太子,不能有任何闪失 荀香看向张广良,眼神冰冷,满是杀意,「我只再说一遍,统统退开,放我们走!」张广良不寒而栗,连忙下令士兵往后退一些,却仍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放他们走。这个时候,淳于翌说,「你们都退开。」士兵们这才让开一条路。荀香调转马头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说,「你们记住,不准向前一步,进一步,我便剁下他一根手指头。剁完十根,我立刻就杀了他!」 张广良命弓箭手拿箭来,想要射杀荀香,却因为荀香跟淳于翌靠得太近,他怕误杀太子,终是作罢。 刘济州问,「张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太子在他们手里,对我们大大地不利啊!」 「刘知府,你赶快写一封到凤都。这次恐怕要护国大将军亲自出马才行了!」 荀香带着淳于翌跑到哨台的地方,山贼们都欢呼雀跃地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淳于翌扯下吗绑起来。罗山走到荀香身边说,「真有你的!那么多人你都可以把人掳来,有了他,相信那些官兵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罗山回头问淳于翌,「快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着官兵围剿我们?」 淳于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荀香。他的表情十分安宁,就像一个行将枯木的老人,面对大海 ,回想一生都没有遗憾般。他的容貌已然俊美,只是有了一些不符合年纪的沧桑,尤其是他头上那一缕亮眼的白发,模糊了他本还春华正茂的年纪。荀香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轻轻地别开眼睛,「罗山,他交给你们处置。」 「好嘞!」罗山和一群山贼押着淳于翌往山上走,淳于翌一边走,一边回头,只是看着,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这好像是一出沉默的戏,没有任何台词。旁观的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场戏,只有演戏的人才知道,谁在与自己对戏。千山万水,几转经年。曾经都无比希望能够打破时空的阻隔,只为能站在对方的面前,看一眼他(她)是否安好。可这一眼,仿佛是能迈出的仅有一步。他们站在悬崖的两端,中间隔着万丈深渊,终是相见不如不见。 荀香回到山寨,左奕青和绿珠都在空地上等着他。罗山等人高兴地坐在一边,谈论那个新的俘虏。 绿珠走过来,挽住荀香的手臂,看了一眼后方的一处小屋子,意思是那个人被关在那里。 左奕青用手转着轮子来到荀香身边,「小姐可还记得那个人。」 「自然记得。」 「那你没有忘记老将军的性命和数十万荀家军的鲜血吧!」 「是,没有忘。」 左奕青激动地说,「那你可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那个狗皇帝!自古父债子偿,在那里面的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今天,我就要替将军,还有弟兄们报仇!」他说完,转着轮椅就要往那个小屋子行去,荀香连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绿珠跪在左奕青的面前,「左将军!求您不要!那个人对于您来说,也许只是仇人,但对于小姐来说,也是她的夫君啊!」 夫君这两个字,犹如重石一样砸在荀香的心里。没错,她对他和他爹是有难以泯灭的仇恨,但同时她对他也有难以言说的深情。毕竟那段共度的时光,是她此生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日子。他的好,不能被皇帝刚愎自用而酿成的恶果抹杀。他是她的夫,此生唯一的一个男人。 「小姐!」左奕青在等着荀香拿主意。 「左叔,我是恨所有淳于家的人,可是,就算你为了山寨里的弟兄,也不能杀他!军队还在山下,随时有攻上来的可能,他是我们唯一的护身符!」 「你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是!」 「好,那你就证明 给我看!」左奕青从身后拿出一把匕首来,递给荀香,「我可以不杀他,但他落在我们的手里,也不能便宜了他。只要你给他一刀,我便饶过他的性命!」 绿珠惊叫道,「左将军!」 「小姐,这是我最后的退让!若你今天不给他一刀,我只有以死谢罪,去九泉之下向老将军请罪!怎么选择,你决定吧!」左奕青别过头去,用无比坚决的口气说。 荀香知道左奕青的用心。他觉得荀家后人跟大佑皇室有血海深仇,一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一刀,与其说是给淳于翌的惩罚,不如说是要她拿出一个证明来。证明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亲爹是怎样惨死,狗皇帝是如何地不仁不义。她如果不做,就枉为人女,枉为数十万荀家军的小姐,也不再是值得他左奕青追随效忠的人。 「好,我去。」荀香接过匕首,转身就往小木屋走,绿珠跪在她身前,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小姐,您不能!您不能啊!」 「绿珠,你松手。」荀香无比冷静地说。 「您会后悔,您一定会后悔的!!」 荀香把绿珠拉开,猛地推开了小木屋的柴门。淳于翌被绑在木桩上,本来静静侧头看窗外的阳光,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缓缓地展开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就像辛苦攀登了很久的高峰,终于迎来第一道曙光。那光芒烧灼着她的心,让她拿刀的手第一次有些颤抖。 她慢慢地走入屋中,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紧紧地抿着嘴唇。 他教的论语,她至今都还记得。他们在温泉行宫的点点滴滴,她从未忘记。他教过她画画,握着她的手把一株牡丹描摹得栩栩如生。这朵牡丹,就是她十六岁那年的写照。她的生命因为他而有了绚烂的色彩,春风,夏雨,秋月,冬雪,每一个画面都无比地清晰。终于明白什么叫爱,什么叫坚定不移的守望。 第62章 「香儿……」他像梦中轻喃,而他自己也抑制不住声丝颤抖,仿佛要努力破茧的蝴蝶。 「你别叫我!我是沙无寻!」 淳于翌仍在笑,但是眼眶渐渐变红。他很努力,却难以抑制住那久经煎熬的等候化成的泪水,「我看到母后灵柩不在皇陵的消息,就知道你还活着。我是有多笨,居然这几年下来丝毫没有察觉出沙无寻就是你。香儿,我对不起你,这一刀是我和我父皇欠你们的。你来吧。」 荀香举起匕首,直冲到淳于翌 的面前,却在刀剑离他只有一点点的时候,生生地停了下来。只因他轻轻地说,「我能用这条命,换一个来生再遇见你的机会吗?」 「哐当」一声,匕首落地,荀香捂着脸转身跑出了木屋。 左奕青看着荀香从木屋里面出来,连忙转折轮椅到门前看了看,却见匕首落地,绑在柱子上的那个人毫发无损。他紧紧地握着拳头,阴暗着脸离开了木屋。小姐终究是下不了手。 绿珠追着荀香到后山,见她一个人坐在悬崖边发呆。 她俯下身抱住荀香,轻轻地说,「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 「绿珠,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对他下不了手。」 「小姐,情之一事,如何那么容易放得下?当年,奴婢也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对一个人的仇恨里面走出来。他害死我姐姐,害了我全家,我却仍然像一个傻瓜一样,喜欢着他。」 荀香一愣,仰头看着绿珠,「你说的是……?」 「南越的皇帝。慕容」 「慕容赫?!」荀香十分意外。她当年在敦煌的时候,身边根本用不到什么丫环。直到回了凤都,大将军之女不能没有一个贴身丫鬟,萧于氏才向于氏推荐了绿珠。 萧于氏没有具体说绿珠的身世。只是告诉于氏,绿珠并不是大佑的人。至于过去的种种,都已经如前尘旧梦。当时于氏便也没有详细告诉荀香关于绿珠的身世。 绿珠点了点头,轻轻笑道,「小姐大概不知道。奴婢本来姓上官。」 「上官!」荀香又吃了一惊,她如果没有记错,上官氏是南越最出名的文臣。因为上官家曾出了一个皇后,上官绿萼。上官绿萼才貌双全,品性温婉,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后。荀香在大佑的时候,也常听萧天蕴提起这个女子。但可惜的是,这女子后来不知因何事疯了,还误伤了后宫中的一个妃嫔,导致龙胎夭折。慕容赫大怒,不仅废后,还迁怒整个上官家,把他们逐出了方羽,并下旨永世不得回京。不久,上官绿萼在冷宫中自尽,死得无比凄凉。 「绿珠,你是上官皇后的妹妹?」 绿珠点了点头,已经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与他自小便相识,两情相悦。姐姐虽然才貌双全,百般胜于我,却不是他心里的皇后人选。我爹和当时还在世的太后一手促成了他们的姻缘,为的是家族的利益,身为上官家的女儿我只能退让。后来我才知道,姐姐过得并不快乐,他也不快乐,他还娶了许多的女人充盈后宫,他们互相折磨,彼此怨怼。终于有一天,姐姐那个还未被众人知道的孩子因为一碗安胎药而失去了,姐姐因此发疯。后面的事情,小姐应该都从大梁皇帝那里听到了。我因为不在家中,当时没有被驱赶。但我父亲身为上官家人,在朝为官三十多年,官拜宰相,难以承受这份羞辱,不到一年,便郁结而死。父亲死后,母亲也追随而去。大概是姐姐在冷宫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含恨而终。」 荀香握住绿珠的手,「让你呆在我身边照顾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若不是来到大佑,我的生命也不可能重新开始。能跟在小姐身边,是绿珠的福气。」 荀香站起来,静静地看着绿珠,「你还喜欢他吗?」 绿珠轻轻抹掉自己的泪水,低声说,「说不喜欢是骗人的,但我们今生,不再有缘分。姐姐死了以后,他千里迢迢来到敬慈庵找我,阻止我出家为尼。他说只要我不遁入空门,他宁愿一辈子都不再见我。我答应了,并离开南越,离他很远。这些年,看到太子和大梁皇帝对小姐的痴心,总是会不由得想起他来,想起我们年少时的点点滴滴。但我爹娘的死,姐姐的死,毕竟都是他一手造成,无论我们曾经有多喜欢彼此,今生都再无可能。可是小姐,奴婢斗胆说一句,您和太子与我们完全不一样。将军的仇,荀家军的仇,是皇帝一手造成的,太子既没有参与其中,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就算他是皇帝的儿子,但那也是他没有办法选择的事情,你们因此记恨他,对他太不公平了!他为人臣,为人子,处处受制于人,他没有在小姐最艰难的时候帮一把,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根本不能啊。」 荀香愣住,绿珠的话振聋发聩,好像一下子把她的神智敲打清醒。爹的仇,荀家军的仇,确不是他一手造成。这些年她所恨的,不过是他在自己和荀家最危难的时候,转投徐又菱的怀抱,一脚把她蹬开。但淳于瑾说过,那只是徐又菱设下的一个圈套,与他无关。他当时被囚禁在承乾宫中,都不知道自己的姓名能不能得保。这些年,恨也好,怨也罢,不过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一个信念。其实他真的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这个时候,小四跑过来,手里拿着一瓶酒,笑嘻嘻地说,「沙小哥,你也去玩玩吧!」 「玩什么?」 「我们在打赌要用多少壶酒才能把火烧旺,然后烧死那个俘虏。」 荀香一惊,猛地抓住小四的衣领,「你说什么?!」 「我们在烧那个俘虏呀,都用了好多酒……」 荀香的心狠狠往下一沉,推开小四,奋力地往山寨跑去。等她进了山寨,看到关淳于翌的那个木屋已经燃起了大火,山贼们围在大火旁边,又叫又跳,有的还在往里面扔干柴和洒酒。 她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拨开人群,眼前一片猩红。 第63章 罗山走过来,搭住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壶酒,「嘿,你也来添一些。爷爷第一次玩烧人,有点意思。」 「有你大爷的意思!」荀香许多年不用粗话骂人了。她骂完之后,只觉得气血都往脑门涌,二话不说地卷起袖子,把衣服的下摆塞进腰带,就冲进了着火的木屋里面。 火势凶猛,浓烟呛得她无法呼吸,她艰难地摸索到绑着淳于翌的木桩边,拍了拍他的脸。他已经失去了知觉,脸被烟熏黑,她迅速解掉绑着他的绳子,把他背在背上,想要带着他逃离火场,可是火势太大,封了入口的门,也封掉所有的退路。荀香知道,若是再不想办法出去,就是没有被火烧死,他也会被烟熏死。 她又把他放在地上,用脚生生地踹开了着火的窗户,火苗蹿到她身上,她只是胡乱地拍了两下,就把他从破开的窗户里面扔了出去。等到她从里面爬出来,还没喘口气,整个木屋就坍塌下来,烧成了一片废墟。 荀香爬到淳于翌的身边,摇了摇他,又摊手到他的鼻子底下。呼吸十分微弱,几乎是要停止的前兆。她急了,捏住他的鼻子,对着他的嘴巴,猛地灌了一口气进去。这是她在飞鹰骑的时候,学到的急救方法,对于落水的人有用。见淳于翌没有反应,她又吹了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恨他。 「醒一醒!你醒一醒呀!」荀香一边流泪,一边对着淳于翌的口中吹气,「你的命,换不了来生遇见我的机会。如果有来生,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这样就不会爱,不会恨,不会痛了……」 荀香伏在淳于翌的胸膛,放声大哭起来。这些年,她把自己压得很辛苦。练剑,学兵法,打战。好像只有时间满满当当,才能不去胡思乱想。才会在回到营帐的时候,累得睡一个不会做梦的觉。梦里不用回忆起凤都,东宫,不用回忆起这个人。可即使是这样,有多少次,仍是在凯旋或者开心的时候,在脑海中第一个浮现他的名字。 如果没有淳于翌,她一定会爱萧天蕴。但就算萧天蕴能给她几乎所有的一切,她这一生最爱的男人,还是只有一个淳于翌。她害怕失去他,害怕他们今生的缘分已经耗尽。「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后脑勺,仿佛很努力地想要摸一摸她,却苦于没有力气。她猛地抬起头,看见他微微睁着眼睛,目光坚定无比地看着她,声音微弱,「香儿……只要你还需要我……我一定努力活着……」 她破涕为笑,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觉得这些年,没有听过比这句更好听的话了。 荀香也不知自己后来为什么会一头栽倒,又睡了多久才醒。总之等她醒来的时候,左奕青已经给她把了脉,「叫你逞英雄!还要不要手了?再晚一点,你们就一起死在里头了!」 荀香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双手,笑眯眯地说,「左叔,你没有怪我吧?」 「怪你有用吗?你连命都不要,也要救他,我还能说什么!」 「左叔……」 左奕青抬手制止荀香往下说,「绿珠丫头已经拉着我讲了一夜的道理,我也明白,将军和荀家的事情确实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但是,你要我接受他,却是万万不能的事情。等他伤好了以后,小姐就带他走吧。」 「左叔,你赶我走?」 左奕青用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荀香,「堂堂太子,难道留在这里当山寨吗?小姐舍不得他,也肯定不会留下。我这把残破的身体,也不能为小姐再做些什么了。小姐心里头还想着将军,还想着荀家军就好。……他当政以后,办了该死的曹闫坤和炎氏,将来等狗皇帝一死,将军和荀家军的仇就一笔勾销吧。」 「左叔,你还是那么好。」荀香本想要抱一抱左奕青,却发现两只手火辣辣的疼,只能勉强笑着。 左奕青没好气地说,「知道疼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刚好让你长点教训。你要是有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将军交代?」 荀香还没有说话,罗山从门口探出头来,小声说,「大哥,那小子好像醒了。」 左奕青点了点头,看向荀香,「你要去看看他吗?绿珠在那里照顾着。」 荀香本来要下床,忽然又停住,「我……还是不去了。」 左奕青不明白为什么荀香不肯去见淳于翌,最奇怪的是,淳于意醒了之后几天,也没主动提出要见荀香。 山贼每日都会去哨台观察山下军队的行动,见他们按兵不动,才能安心。 荀香本来身体强健,没几日便能下床。她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淳于翌的屋子外头,从窗户往里面看了看,床上却没有人。 这个时候,小四跳出来,吓了荀香一跳。 「沙小哥,你在找那个俘虏吧。」小四虽然知道荀香是女的,却仍然以小哥称呼她。大概在他心里,还是很难接受一个自己一直很崇拜的英雄,一下子变成了女的。 「没有,我就是看看。」荀香转身就走。 小四伸手拦住她,「哎呀,你闹什么别扭嘛?我告诉你,他去后山了。」 「他的身体不是还没有好?去后山干什么?」 「大当家给他做了一张轮椅,他就自己去后山了。你要是找他,就去那儿吧。放心,我不告诉别人。」小四神秘地说。 荀香哭笑不得,嘴里说着「我才不去」,却在小四走了之后,不由自主地往后山走。悬崖边的风还是很大,呼啸着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对面的山头大概因为陡峭,没有人能攀登上去,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淳于翌就静静地坐在悬崖边,不知在想什么。 荀香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也不知在看什么,就静静地立着。她想,若不是有人提醒,谁都不会猜想这个坐在轮椅上,身体这么单薄的人居然是一国太子吧?那种难以言说的沧桑和凄凉,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身上? 第64章 突然,淳于翌调转轮椅,与荀香打了个照面。荀香惊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转身走掉,只能说了句,「早上好。」 淳于翌愣了一下,轻柔地回应,「你好。」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淳于翌点了点头,看着荀香仍然包裹严实的双手,有些愧疚地说,「连累你了。」 荀香连忙把双手背到身后,傻笑道,「没有连累,是我自愿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过几天就好。……那个……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在想大佑的将来。」淳于翌老实地说,「我虽然不是一个笨蛋,却真的不是一个做帝王的材料。我不够狠,也没有野心,甚至容易原谅犯过错的人。大佑在我的手里,不会有好的将来。」 「你的意思是……?」 淳于翌还没有说话,绿珠气喘吁吁地跑到悬崖边来,「小姐,太子殿下,快去前厅吧。月山将军打枪匹马地打上来了!」 淳于翌一听,急忙要去转动轮椅,荀香跑到他的身后,一边推着他一边说,「别浪费力气了,我推你走,这样比较快!」说着,也没等淳于翌说话,就推着他往前厅走。绿珠在他们身后摇了摇头。刚才看他们两个人客客气气地聊了半天,都快把她急死了。月山旭是来了,不过没有打上来,是明目张胆地闯进来的。 月山旭站在前厅中,看着左奕青。夕日在敦煌,他们曾经并肩作战过,彼此之间并不陌生。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男人,变成如今这般废人模样,着实叫人扼腕叹息。他乍一看时,虽然觉得五官轮廓都十分相像,却不敢相认。直到左奕青叫了他一声,「月山将军。」 世上的事情总是变化得如此迅速,叫人措手不及。 荀香推着淳于翌进入前厅,淳于翌叫了一声,「旭!」 月山旭转过头来,眼睛猛地睁大,「你怎么了?」 「这两天受了些风寒,全身无力。你怎么来了?」 「张广良给我写信,我连夜从凤都赶来,跑死了三匹马。我没想到……太子妃也在这里。」月山旭看了看荀香,斟酌了很久,决定还是这样称呼比较好。 太子妃这三个字,对于荀香来说,仿如做梦。她冲月山旭笑了笑,算作打招呼,默默地松开了放在淳于翌轮椅上的手。 月山旭对淳于翌说,「你的身体还能撑得住吗?我们不能在此久留,你要尽快返回凤都,主持大局。」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炎氏在湄洲起兵造反,南方有几个州府已经归降,形势刻不容缓。」 「什么?」在场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淳于翌拔高了声调,「他何时回的湄洲?全国设了那么多的关卡,他居然还能逃脱?」 「无论他怎么逃脱,如今他已经起兵谋反。他出师的借口是你谋朝篡位,软禁皇帝,不忠不孝不义。许多地方官不知京中的情况,纷纷响应他,照此下去,他很快就会打来凤都。」 淳于翌按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觉得喉咙干涩,正想开口要水喝,一杯水已经递到他面前。他抬眼看着荀香,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水喝尽。喝完之后,对月山旭说,「你给我一个时辰想一想。」 「殿下,我们没时间了!」 「不,我一定要想清楚,你给我时间。」淳于翌说完,转着轮椅出去了。月山旭想要上前叫住他,荀香却说,「月山将军,你让他静一静吧。我刚才与他说话,他说在考虑大佑的将来。想必他接下来要做的这个决定,对大佑的影响很大,所以他要仔细考虑清楚。」 月山旭道,「炎氏的叛乱如果不镇压,大佑哪里还有什么将来?北有大梁虎视眈眈,南越也是蠢蠢欲动。南越虽然是小国,但趁大佑内乱的时候渡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到时候国家四分五裂,国将不国!」 「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但还是先耐心等候吧。」 众人在前厅等着淳于翌,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月山旭走来走去,耐心也一点点地消失。他听说淳于翌被山贼挟持,二话不说地离开凤都,只留下萧沐昀和徐仲宣等主持日常事务。但他们年纪尚轻,更没有上阵杀敌的经验,如何能够指挥前线作战?最棘手的是徐望山那个老匹夫,迟迟不肯把近畿军的军权交出来,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他真恨不得把淳于翌敲晕,直接扛在背上下山。 荀香见月山旭心急如焚,打算说点别的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知道大将军你之前听过酒泉城里的事情吗?」 「酒泉城?」月山旭看着荀香,「除了人烟稀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个张广良,以前是你们月山军的人吧?我听说敦煌被破之后,皇帝派你们月家军的人来酒泉驻守,防止瘟疫蔓延。」 月山旭点了点头,「他以前是我的副将没错,太子妃此言的意思是……?」 荀香探头对左奕青说,「左叔,还是你来说吧。」 左奕青点了点头,接过话头,「月山将军,酒泉本来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就算曾经发生过瘟疫,战乱,现在一切都平定了,城中还是如此萧条,甚至商队都没有来往,对于这点你一点都不奇怪吗?」 月山旭想了想说,「我一到酒泉城就往这里来,具体的情况也没有了解。左将军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左奕青笑了笑,口气里含有一丝讽刺,「希望你知道了真相以后,不要徇私才好。酒泉城之所以没有商队,是因为城中的官和兵相勾结,硬要过往的商队缴纳高额的过路费。交不出来的就扣押货物或人质,直到其余的人把钱凑齐,赎回为止。」 「哦?可是我在京中听到的版本,却与此截然不通。酒泉之所以没有商队,是因为你们这些山贼拦路抢劫,草菅人命。」月山旭平静地说。 左奕青冷笑道,「那你可知道我们这些山贼每隔几个月就要向他们缴纳一笔金钱,如果交不出来,他们就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这里有账本,还有张广良的亲笔信,他来搜过几次,怕我留下什么证据,但我藏得隐蔽,他没有发现。」 第65章 左奕青叫来罗山,命他把账本还有亲笔信等东西拿来给月山旭看。左奕青说,「我就知道有一日东窗事发的时候,此贼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我们身上,让我们做替死鬼,就留了一手。」 月山旭翻看账本和书信,渐渐变了脸色,「怪不得我欲独自上山之前,那二人百般阻拦。原先我只觉得蹊跷,没想到还有此等事。你放心,下山之后,我定秉公办理。」 左奕青看了看堂上众人,忽然说,「我有话单独要跟月山将军说,你们可不可以先回避一下?」 众人以为是关于酒泉城中的秘事,不便公开,就都退到了门外。等到前厅只剩下月山旭和左奕青两人时,左奕青才说,「我想求月山将军一件事。」 「请说。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办到。」 左奕青长叹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我知道寨中兄弟虽为现实所迫才铤而走险,但确实做过于国法不容的事情。先前酒泉城中的恶贼无人管制,我尚不能安心,也无法阻止他们继续行恶事。但如今证据交到了你手下,我也可以放心了。我希望以我一人之命,换寨中兄弟的安全,不知你可否答应?」 月山旭一惊,上前几步道,「左将军,你这是……?」 「我早就该死了。但老天让我活到今日,重遇小姐,知道她还活着,已经是对我格外开恩。我这把残破的身躯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可能还会拖累小姐,所以我死了,对大家都好。求你把所有的罪名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给百姓和商队一个交代。我不怕遗臭万年,只求寨中的兄弟能够后半生平安,好好地做人。」 月山旭摇了摇头,面露难色,「左将军,你这是何苦……」 「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希望你能够答应。」左奕青诚恳地望着月山旭,双手紧抱成拳。他是一个军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辈子从未求过人。 月山旭踟蹰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好,我答应你。」 左奕青喜道,「谢月山将军成全!还有此事,绝对不可以告诉小姐。你们离开之后,请说我归隐山林了。」 月山旭愣了一下,心中感慨万千。想不到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他点头道,「好,我保证太子妃不会知道。」 「谢谢你。」左奕青的嘴唇动了动,唯一的那只眼睛有些湿润。但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有让泪水滚下来。 荀香等在门外,本是百无聊奈的时候,绿珠狠狠地扯了一下她的手臂,「小姐,太子殿下过来了!」 荀香抬头,见淳于翌停在自己面前,用商量的口气说,「香儿,我有要紧事,想见大梁皇帝一面。你能帮我联系上他吗?」 荀香没有想到淳于翌会有这样的请求,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虽然不知道他肯不肯来,但写一封信,派送到燕京去,姑且一试吧。」 荀香向罗山要了纸笔,想了想,只写了几个字「凤都,请皇上来见。」然后把信交给淳于翌说,「约了他凤都见。」 淳于翌明白荀香此举的意图。他如今不得不迅速启程回京,指挥战事,不可此地久留。然而他心中尚记挂一事,不能全然放下,遂转向左奕青说,「此前燕京听闻此地山贼拦路抢劫,有时还害性命,是否有此事?」 左奕青没有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月山旭走到淳于翌的身边低声说,「这里的事情交给来处理,先行回京。徐望山还没松口,他不肯把兵力交出来。一定要想办法让这只老狐狸松口。」 「酒泉的事情,已经有主意了?」 「嗯。差不多。」 「好吧,那就交给来办。这是的金牌。」淳于翌又转头看向荀香,忐忑地问,「香儿,即刻就要启程回京,是否愿意与同行?」 众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荀香身上。荀香犹豫了一下,看向左奕青那边,左奕青冲她点了点头。她刚刚写那封信给萧天蕴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回凤都的打算了吧?就算是为一定要去凤都找了个借口。但她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左叔怎么办? 「小姐,跟进来一下。」左奕青说。 荀香大概能料到左奕青要对她说什么。但当她看到左奕青从前厅地上的一个暗格子里拿出了当年荀梦龙的武器长缨枪的时候,她还是被兵器的寒光震了一下。她以为这把宝枪早就已经遗失,或者埋进黄土里头了。 「这把枪,收了四年,现交换给小姐。只有手上,才能把荀家枪发扬光大吧!」左奕青双手捧着枪,极正式地呈给荀香。荀香同样双手接过,只觉得双手承受的重量有千斤。 「知道小姐放心不下,所以才有顾虑。但的身体已经无法远行,战乱又起,小姐不能陪缩这山寨中,而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生聚散皆有因,何况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小姐不要拘泥于这些私的感情了。」 「左叔……」 左奕青爽朗地笑了笑,「其实已经找到了一个养老的好地方,那里山好水美,足够过下半生。累了,不想再背负凡尘中的事。小姐以后就不要费心找了,就此别过!」他抱拳做了个告辞的动作,然后就转过轮椅,背对着荀香。 荀香看着左奕青决绝的背影,深谙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个性,遂对着他跪了下来,动情地说,「左叔,荀香就此叩别。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望来生再还。」说完,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然后提起枪,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左奕青闭着眼睛,落下一行热泪,双手紧紧地交叠一起。他很想回头,再看那个女孩一眼,但终于还是忍住。 荀香跑出门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绿珠握住她的一边手,轻轻地问,「左将军跟小姐说什么了?怎么把小姐弄得如此伤心?」 「他把爹的长缨枪给了,还跟告别。」 第66章 绿珠往淳于翌那边看了一眼,「太子一直等小姐回话呢。」 荀香点头,朝淳于翌那边走过去,认真地说,「月山将军要留下来处理酒泉城中的事情,就由护送回京吧。虽然精于政事,行军打战却全无经验。这些年飞鹰骑做统帅,积攒了一些经验,可以帮。不要误会……太子妃荀香已经死了,是以沙无寻的身份帮。」 淳于翌用理解的口气说,「尊重的决定。」 荀香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她刚刚还想着,他如果拒绝或者有什么别的提议,她就可以义正言辞地把当年皇榜的内容给说出来,顺便再提几个条件一二三。这下是彻底没有指望了。 罗山等山贼把月山旭,淳于翌,荀香和绿珠送下山。顺喜叫来的月山军也到了,一见到月山旭和淳于翌,全都跪地上请安。浩浩荡荡的数万,场面十分壮观。罗山等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有点不知所措,罗山更是扯着荀香的衣袖问,「这两个到底是什么啊?」 恰好这时,顺喜跑到淳于翌身边大呼小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坐轮椅上?!」 罗山一惊,又仔细地打量了淳于翌一番,双腿簌簌发抖。他和一帮子兄弟,居然差点把大佑的皇太子给烧死了?!他吓得跪地上,其它目瞪口呆的山贼也都跪地上,自觉离死不远,有的还嘤嘤地哭了起来。 淳于翌回过头,看山贼这边哭声一片,奇怪地问,「们怎么了?」 「太子殿下,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请您不要怪罪啊!」罗山匍匐地上,别的山贼也纷纷效仿。 淳于翌笑道,「先前还有些佩服们。还以为们明知道是太子,敢如此对,是因为记恨当年敦煌城破,酒泉危旦夕的时候,们皇室,没有好好守护们这些子民。」 「草民罪该万死!」 淳于翌抬手道,「起来吧。这个记性不好,不好的事情,忘得很快。」 罗山抬头偷偷看了淳于翌一眼,见他真的笑,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不会被立刻赐死吗?」 「不会。」 罗山松了一口气,这才站了起来。 顺喜命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牵过来,和月山旭一起把淳于翌扶上了马车。淳于翌向马车下的荀香伸出手,想要拉她上来,荀香却把绿珠推上了马车,「劳驾太子殿下照顾一下绿珠,骑马就行了。」 说着,也没等淳于翌说话,就骑上了一旁的马儿。 顺喜这才看见荀香,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吓得大叫了一声。荀香马上打趣道,「小顺子,几年不见,打招呼的方式都变特别了。」 「太太太太子……」 荀香连忙截住他的话,「叫沙无寻。」 顺喜一听,更是差点摔地上,「什么!是沙无寻!大梁飞鹰骑的统帅,鬼罗刹沙无寻!天哪,一定做梦,一定做梦。」 淳于翌看了马上的荀香一眼,和绿珠一起坐进马车里头,「小顺子,别磨蹭了,快走吧。」 绿珠担心地看了一眼淳于翌,试图为荀香刚才的行为解释,「太子殿下,您不要怪小姐,她……」 「没关系,早就料到了。」淳于翌温和地笑道。 「小姐是任性了一些,对大梁皇帝也是这样……」绿珠立刻意识到不应该提大梁的皇帝,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抱歉地看着淳于翌。 「没关系,把们这些年来的事情,都说给听吧?」 「小姐一定不让奴婢说。」 「没关系,她骑马呢,听不见。」 「……」 马车由一对士兵护送,先行启程。荀香调转马头跟上去,临了,对月山旭说,「月山将军,酒泉城若是用,向推荐一个,虎跃关的守将杨虎!还有他手下的一个高个子士兵,曾护送来酒泉城,十分有正义感!」 「知道了。一路小心!」月山旭挥手道。 荀香没有想到,炎氏的军队会以摧古拉朽之势,一下子攻占了大佑的南部地区。而战争所带来的印象,以及波及到从酒泉回凤都的一路。粮食和盐基本上都是由南方供应,此时南方被炎氏所占,价格飞涨,普通百姓已经买不起。还有很多难民从南方跑到北方来,几个北方的州府尚且见到流民涌入,更不要说靠南边的凤都。 抵达凤都的时候,城中已经乱作了一团。因为叛军已经离这里不远,很多百姓为躲避战祸,举家出逃。城中四处狼藉,虽然禁军竭力维持治安,却仍是阻挡不了心惶惶。 淳于翌路上又大病了一场,耽搁了两日。本来还没有大好,需要静养,他却执意要赶路。若不是他生病,荀香也不会从郎中那儿听到他心力交瘁,长此下去,寿命只剩下不足十年。他病的那两日夜里,她站他房间的窗外,远远看着床上那个瘦弱的身影还坚持看公文,忽然就觉得心痛,却什么都做不了。 马车进了皇宫,荀香看着那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宫墙,熟悉的宫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当年她第一次看见皇宫,只觉得恢宏壮观,像是一座总也找不到出口的迷宫。如今再看这座皇宫,觉得它像一个精致的樊笼。这里面的,无论想要权力或者不想要全力,都要为着各自的使命和身份生存。说到底,谁也不容易。 黄昏降临,白昼的喧嚣渐渐褪尽,倦鸟知返。徐又菱等东宫门口,再三询问巧莲,淳于翌究竟何时到达。 待她听到马蹄声,奔出宫门一看,双脚像是被钉原地,再也无法动弹。 那个骑马上,英气逼的女子,是荀香吗? 荀香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徐又菱。穿着太子妃的华服,金钗珠翠,脸上却没有想象中的志得意满,反而有些愁苦。虽然如愿当上了太子妃,可似乎看起来也没有得偿所愿的高兴? 荀香跳下马,站在马旁,静静与徐又菱对视。她以为自己会恨,恨这个女人夺走自己的一切,还占了自己的位置。但如今这样的光景,恨,竟然如此地微不足道。 第67章 淳于翌掀开马车的帘子,顺喜和绿珠一起扶他下来。他身体还很虚弱,好像又多了几根白发。 徐又菱从荀香身旁走过,惊叫道,「殿下,您怎么了?」 淳于翌淡淡地说,「没事。」 「萧大人和徐大人知道您今天回来,已经在承乾宫等着了。」 「嗯。」 荀香听着这不冷不热的对话,似乎明白徐又菱没有很高兴的原因了。纵使得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自己的夫君却对自己冷淡得如同陌生人一样。如此,那手握权力的快感不仅会锐减,反而会变成一种讽刺吧? 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好,说她是自食恶果也好,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顺喜和绿珠把淳于翌扶进东宫,荀香跟在后头,侧眼看到巧莲。巧莲本已吓得脸色苍白,接触到荀香的目光,双腿更是一软。荀香冲她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别来无恙?托你的福,我过得很好。」 荀香进去了以后,巧莲拉着徐又菱的手,害怕得双手都在颤抖,「小姐,她回来报仇了,她一定会跟我们算账的!」 「怕什么!当初我能让她从东宫滚出去,现在她也就威胁不到我!我才是太子妃!」 「可是……可是……」巧莲捂着脸,「奴婢好怕她的目光,深不见底。她的表情也好可怕。她跟四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小姐!」 徐又菱怒斥道,「再不一样,也不过是一个皇榜公布过的死人!只要我是太子妃一天,她就要对我俯首称臣!拿出点骨气来,白教了你这么多年!」说着,便拂袖进了东宫。巧莲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把手心的汗擦掉。小姐说得对,一个已经在皇室宗谱里面除名的人,没有什么好怕的! 萧沐昀和徐仲宣在承乾宫等了一天,正打算出宫回府,远远看见淳于翌被人扶着走上石阶。 他们连忙迎出去,向淳于翌行礼,萧沐昀关心地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淳于翌看向身后,高兴地说,「沐昀,你看看谁回来了!」 萧沐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夕阳余晖中立着一个人,正冲自己微笑。那张脸,有经过风霜洗礼之后的成熟,眼眸较之四年之前更为坚定明亮。他「啊」了一声,冲过去停在荀香的面前,抬起手又握成拳收回来,踟蹰了一下,还是紧紧地抱住了荀香。 「表哥,我回来了。」 萧沐昀不知怎么回答,双眼湿润,只是用手不停地拍着荀香的后脑勺。他曾经恨自己无能为力,在荀家落难的时候,只能听从姨母的建议,尽力保住自己和萧家。他虽然把姨娘的尸骨带回了凤都,偷偷地与姨父的衣冠冢葬在一起,但荀香却彻底失去了音讯。 他曾答应过她,若是她有需要,他一定会尽力相帮。是他违背了诺言,违背了儿时的约定。他是个不称职的表哥。 「笛子仙,你身上的味道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啊。」荀香虽然流着泪,但也不忘打趣。爹娘都死了,左叔又离开了,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表哥和姨娘两个。 「香儿……对不起……但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过得很好。听说你当爹了,恭喜你。」 「我的孩儿在等姑姑给他买长命锁,梳头发,一直等着。」 「好,我过两天就给他买,买一个大大的,一定能让他长命百岁。」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居然还能好好地聊天,旁边的人见了,真是哭笑不得。淳于翌低声问徐仲宣,「战事如何了?」 徐仲宣回过神来,禀报道,「已经打到越州府了,在皖亭山一带驻扎。兵力已经达到了十五万。」 「这么多?」淳于翌皱起眉头,「凤都有多少兵力?」 「禁军总共两万五千人。」 淳于翌摇了摇头,扶着顺喜往宫内走,「差太多了。你爹还是不肯把近畿军的兵权交出来吗?」 「臣跟父亲谈了两次,父亲说一定要等太子回来再谈。」 淳于翌嘲讽道,「国难当头,真亏他还有心情跟我谈条件。幸好你跟奕宸出淤泥而不染,可堪重用。」 徐仲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好为徐望山辩解什么。 荀香和萧沐昀从门外进来,看到徐仲宣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荀香问淳于翌,「战况如何?」 「已经到了越州。」 「再往下,就是近畿军营驻扎的地方了吧?」 「嗯。炎氏手上有十五万大军,就算近畿军营肯听令,也不过八万人之众,对方两倍于我,十分不利。更何况现在近畿军营兵权在徐望山手中,他迟迟不下达命令,让大军备战,到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恐怕损失惨重。」 荀香又问,「月山军为什么不能调回来支援?」 殿上安静了一下,众人都用不可思议地目光看着她。她不觉有异,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萧沐昀答道,「月山军是大佑北边的屏障,一旦离开鹰城,大梁皇帝肯定挥师南下。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更是一场劫难。」 「如果能说服他不在内乱平息前出兵呢?」 徐仲宣否定,「我们没有能够与萧天蕴交换的条件。除非……」他看着荀香,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估计说出来,太子殿下会把他痛骂一顿。 荀香其实也知道,这筹码无非就是自己。如果自己肯跟萧天蕴回大梁,也许不止是上面那个条件,别的条件他说不定也会答应。但是……荀香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查看地图的淳于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回再回大梁了。 「仲宣,你为何不把话说完?」淳于翌头也不抬地问。 「臣不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用不到那个条件。只要萧天蕴来凤都,我自然有别的方法,让他不插手我们大佑的内务。」 第68章 徐仲宣和萧沐昀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办法?!」 「你们暂时还不需要知道。」淳于翌收起地图,把顺喜叫来,「你为……沙姑娘安排一下住的地方。」 顺喜犯了难,「敢问殿下,何处合适?瑶华宫已经被封了。」 「住在倾樱阁吧。」 殿上众人皆是一愣,荀香更是吃惊。传说中,那个东宫除了承乾宫之外,最好的宫殿吗?她在当太子妃的时候,都没有荣幸住进去。想不到时隔四年,居然以一个不相干的身份,住了进去。 「殿下,您说的是,倾樱阁?恐怕太子妃那边……」 「我的决定,还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你照做就是了。」 「是。」 顺喜带着荀香走出承乾宫,黄一全是石阶下面上来,看见荀香愣了一下,也顾不得许多,直冲入殿中,「殿下,皇上不好啦!」 「是死了么?」冷酷到极点的声音。 黄一全跪在殿上,「求您无论如何去看一眼吧!皇上好像有话要跟您说。」 淳于翌顿了一下,只淡淡地说,「黄一全,你准备后事吧。我不会去的。」 黄一全抹着泪从宫中退出来,顺喜递了手帕过去,「师父,别难过了。太子和皇上的结,这辈子怕是解不了了。」 黄一全连连摇头叹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旁有人说,「黄总管不如带我去吧?」他愣住,看着荀香脸上没有温度的笑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荀香笑着说,「将死之人,没有人送终也怪可怜的,不如我替太子去送送他?」 黄一全本能地想要拒绝。他仍然还记得当时皇上是如何地放弃荀梦龙和驻守在敦煌的大军的。他也记得从皇上手中发下的圣旨,要把从敦煌来就京中求援的将士全部处死。荀家被抄,荀梦龙之妻死在流放的路上。荀香和皇上之间,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啊。 「黄公公放心,皇上都要死了,我绝对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因为好歹曾经是一家人,不忍心见他太凄凉了。」 顺喜对着黄一全点了点头,黄一全这才答应,「好,请跟奴才来。」 太清宫还是太清宫,皇帝的寝宫。只不过这名义上的帝王之宫,现下只能用冷落寂寥来形容。夕日威风凛凛的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将死之时,只落得个无人问津的下场,何其讽刺。 荀香走上石阶,守宫门的禁军大都不认识她,不予放行。 黄一全说尽了好话,直到把淳于翌搬出来,禁军才算买账。 宫殿内极其幽暗,空气中混杂着一种长年的药味演变成的苦味。床上的人正在呻吟着,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垂死挣扎。 黄一全到床边,把那个已经瘦成人干的皇帝扶起来,尽量高兴地说,「皇上,您看谁来了?」 淳于文越缓缓地移动目光,看到几步开外的人,瞳孔一下子收紧,手也抖了一下。 「父皇,您没想到儿臣还活着吧?」 淳于文越缓慢而又平静地说,「没想到你还活着。」声音却极其微弱模糊。 「翌儿不肯来?」这句话,是问得黄一全。黄一全落泪,点了点头。 「算了,她来了也是一样。」淳于文越挣扎了一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用黄布包的东西,交给黄一全,「拿给她。然后你退下去吧。」 黄一全把淳于文越放靠在床头,接着把黄布包交到荀香手里,就退到门外去了。 荀香看着手里的黄布包,打开来,看到一封封信。纸面已经泛黄,看来已经有了些年头。收信人写得是李朗,信封上还有一枚家徽。荀香拆开信看,顿时变了脸色。 「李兄,炎兄连夜到达敦煌,告知皇上因为我杀了当地知府一事,已经对我十分不满。之后因我不满西凉人对敦煌的挑衅,还掳掠我臣民,私自出兵赶走他们,皇上龙颜大怒,要派人押解我进京。我心中十分着急,望李兄告之实情……」 「李兄,来信已经收到。但身边部署皆要我反叛,炎兄说定助我一臂之力……」 「李兄,朝廷断我军饷,我连发了十份罪己诏,皇上那边却丝毫没有反应。看来,我只能铤而走险,为了数十万将士性命及我宇文家之荣耀……」 「……为了不连累李兄,这是愚弟发给李兄的最后一封信……渊一生报国,也不想晚节不保……然皇上逼我太甚,炎兄又数次急信告以京中形势,渊不能坐以待毙……」 渊……宇文渊……荀香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难道这些信上所言,就是当年宇文之变的真相吗?! 淳于文越看了一眼荀香的表情,仍是虚弱地说,「李朗原是兵部尚书,与宇文渊私交甚好……咳咳……这些信是几年前空禅偷偷交给朕的…朕才知道宇文之变与炎氏有某种牵连……当时你爹挂帅出征,朕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咳咳咳……结果果然……」 荀香走到龙床边,激动地说,「你早就知道炎氏的野心,为什么还置我爹和数万将士的生命于不顾!!」 「你以为朕想吗!」淳于文越用尽气力地吼了一声,捂着胸口说,「那数万将士……难道不是朕的子民……你爹当年挺身守卫凤都,朕早已把他当做知己……」 「那你为什么还给他去了一封密信,说什么他有反叛之心!我当时在场,我爹有多么心痛,你知道吗!」 「那是朕被逼着写的!朕如果不写,凤都立刻就会变成战场,生灵涂炭,你懂吗!」 荀香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淳于文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淳于文越的双目赤红,知道自己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仍然边喘着气边说,「翌儿选择了你,徐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近畿军守卫凤都,军权在徐望山手里……徐望山和炎松冈逼朕写那封密信……朕那时在太清宫,就像如今……被人看守,随时有可能毙命……若不是为了保住翌儿的太子之位,朕也无需如此,无需如此……!」 第69章 「你是皇帝,可你是皇帝啊!」 淳于文越大笑了三声,「皇帝?大佑的军权被三大军瓜分……没有军权的皇帝就像傀儡……徐望山做了兵部尚书之后,又把皇帝唯一可以掌控的近畿军掌握……朕哪还有什么说话的权利……三大军本来互相制衡……可这平衡被你打破……炎氏动手欲除你爹还有荀家军,就找到了徐望山这个帮手……他们除掉你爹之后,立场又变为对立,恰好徐望山又能够制衡炎氏军队……」他大声咳嗽,伏在床边吐了一口黑血出来,然后整个人仰躺在床上喘粗气,「罗永忠和空禅都是朕的人……朕要死了,不能再做什么了……朕要去见文英,向她请罪……还有你爹……朕最好的朋友……朕对不起他……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急急地向荀香伸出手,好像急于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完,「转告翌儿……大势已去,把国家交给萧天蕴……换你们俩平……」他话还未说完,身子僵住,头一歪,手垂下了龙床。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荀香上前推了推淳于文越,「皇上?皇上!」又把手放在淳于文越的鼻子下探了探,已经没气了。 荀香低头看着淳于文越,一时无法分辨他话中的真假。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她对这个人本来不屑一顾,甚至与他说话都觉得会玷污自己的灵魂。可为什么听完他说的话,她心中如释重负,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黄一全大概是听到响声,急跑进来,跪在龙床前面,哭嚎到,「皇上!」 宝庆二十四年,天气乍暖还寒时,恭谨孝仁智皇帝淳于文越驾崩,享年五十一岁。 宫中一片缟素,空禅进宫做法事,跪在灵堂里头一夜,没人知道他跟皇帝说了什么。荀香找到禁军大将罗永忠的住处,见他头绑白布,正往一个火盆里头烧纸钱。罗永忠看到荀香来,慌忙地想要把火盆藏起来,荀香却阻止他,「皇上临终前,我在身旁,他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是奉了他的命,一直暗中保护太子的,对吗?」 罗永忠缓缓地点头,「既然太子妃都知道,我也不再隐瞒。因为身份特殊,平日不能与皇上直接接触,多是黄公公派人来找我。我接到皇上的最后一个命令,是要我布置兵力,去太清宫抓炎松冈和炎贵妃,务必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皇上病弱,太子执掌大权。炎松冈和炎贵妃因为皇后灵柩的事情,想要治太子的罪。太子妃知道,移动皇室灵柩,在大佑是天大的罪名。他们设计把太清宫的禁军全部更换,想要拿下太子。他们没想到娥皇宫的宫女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禀报给黄公公。黄公公要我早作准备,一边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一边暗中部属,请君入瓮。其实皇上早就知道皇后的灵柩不在皇陵里头。只不过奇怪的是,皇后灵柩不在皇陵一事还未传到凤都,炎氏那边就知道了。」 荀香的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有一个念头升起来。原本她去鹰城,就是要佯装攻打大佑,震慑一下大佑朝野上下。没想到萧天蕴却命人在她射出的弓箭之上绑了皇后不在皇陵这么一张白纸。她原先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这么做,现在仔细想一想,莫非他跟炎氏有联络,就是要除掉淳于翌,或者让淳于翌逼反他们,让大佑大乱? 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不知道那个朝夕相处的皇帝,到底有怎样的城府。他所做的每件事,所走的每一步,都想得如此深远,只为达到他一统中原的目的。 为了天下,他可以驱使无数的棋子。淳于瑾,黎雅夕,她,炎氏,或许还有当时攻打大佑的西凉。如果当时大梁不派兵助西凉一把,那么敦煌城不可能那么容易破,西凉和大佑也不会两败俱伤。而萧天蕴所谓的,当时只是他父皇的一意孤行,现在想起来就跟笑话一样。萧天蕴手中掌握的是大梁最强的飞鹰骑,他是受神庇佑的皇太子,皇帝有什么能力能够驱使大军而不通过他? 荀香不敢再往下想,她觉得不寒而栗。 萧天蕴和沈冲到达凤都的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南越的信。南越的皇帝慕容赫询问他要不要联合出兵,攻打已经乱成一团的大佑。 沈冲说,「公子,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啊!」 萧天蕴冷冷地说,「不急,看看淳于翌要跟我说什么,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大佑的皇太子要见公子?可我们来凤都不是找沙……」沈冲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对。 萧天蕴冷笑一声,「你以为那个丫头从我身边跑了之后,还会主动来找我?除非是有人要她牵线搭桥。我都无法使唤她,这天底下除了淳于翌,还能有别人?」 沈冲恍然大悟,「公子英明。只不过慕容赫那边,要怎么回复?」 「慕容赫生性懦弱,要他渡江北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何况你觉得慕容雅会袖手旁观吗?他跟淳于翌的感情可不一般。慕容赫只不过借这件事想要讨好我,他想知道上官绿珠的下落。」 「属下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四年前公子救了沙无寻的同时,也要把绿珠那个丫头带到大梁去。没想到她居然是上官家的后人。公子深谋远虑,果然是我等凡人望尘莫及的。只是公子那个时候是怎么知道绿珠是上官家后人的?」 「一个丫鬟而已,谈吐不俗,进退有度,你不觉得奇怪?」萧天蕴解下披风,「我要查一个人,还不容易?」 沈冲笑了笑,自叹不如。不过他有的时候真是无法跟上萧天蕴的思维。当年萧天蕴来大佑的时候,一边假意与淳于瑾迎合,一边写信鼓动西凉王李昊出兵。后来荀香把李绥的手弄至残疾,终于惹恼了李昊,可李昊怕自己兵力不够,不敢贸然出兵。萧天蕴就暗中写了封信给大梁的皇帝,要他调动军队,帮助西凉,自己随后就会回国主持大局。而后借着白马寺一事,好像是为了救荀香,才不得不回国,让淳于瑾所代表的炎氏和徐又菱所代表的徐氏都对荀香十分忌惮,势必要把荀香拉下太子妃之位。有的时候,沈冲甚至怀疑,萧天蕴到底是真的喜欢荀香,还是只把她当成了一枚棋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 第70章 「你给小飞喂食物了吗?」 「喂过了。可是公子,小飞只认您跟沙无寻,别人还真是伺候不了它。」 「是吗?也许它的性格最像我。」萧天蕴像自言自语。 他们刚在客栈落脚,小二就敲响了萧天蕴的房门,「客官,有客人求见。」 萧天蕴给沈冲使了个眼色,沈冲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俊俏的公子,向沈冲点了点头,又看向沈冲身后。沈冲会意,让到一旁,「沙公子进来吧,我家公子恭候多时了。」 荀香踏入屋中,看到萧天蕴背对着门而坐。男人的背影高大宽厚,紫色的衣袍暗纹繁复,就像他深不见底的内心一样。人有的时候靠得太近,反而不容易看清对方。等到隔开一段距离,反而能够有更清醒的认识。 沈冲看了两人一眼,默默地退出房间。有些事情,他还真是帮不上什么忙。 荀香踟蹰了半日,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萧天蕴则静静地背对着门坐着。荀香真的就是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萧天蕴却竖着耳朵仔细听身后的动静,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黄金飞鹰。相见时难别亦难,如今这样的立场,好像再也无法像在大梁皇宫时一样,轻松地相处。一个皇帝的人生,终将走向绝顶的孤独。 「太子明天才会来拜访你。因为小飞跑来找我,所以我知道你在这儿,就提前过来了。」荀香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说。可眼前的人背影毫无变化,也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听。 「我其实不是故意要不告而别,但是你当时态度太坚决,我又拒绝不了……其实我们真的不适合……我们比较适合当朋友……对吧?」荀香话刚说完,萧天蕴忽然站起来,一下子走到她的面前。她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直到他棕色的眼瞳里面清晰地印着自己的脸。 萧天蕴一只手撑在墙上,一只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荀香,表情十分沉静。他的美貌有的时候不像是一块赏心悦目的美玉,更像是一把利刃,不经意间就给人温柔的一刀。 良久,就在荀香的后背都湿透的时候,萧天蕴忽然收起攻击性的姿势,淡淡地问,「你先来找朕,不会只是为了叙旧吧?」 荀香对「朕」这个字眼十分陌生,在大梁的时候,萧天蕴甚少用皇帝的身份压着她,相反倒是因为对她过分纵容,常常让她忘记了,眼前的是一个少年得志,青年掌权的皇帝。荀香的心中莫名的有一种失落,好像相约去赏花,到达目的地,却发现花并没有开或者开得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好。真真遗憾。 荀香问,「你接下来,是不是要打大佑了?」 「这与你有关?」萧天蕴把黄金飞鹰抖开给荀香看,「从你放下它开始,就是交出了飞鹰骑的兵权,我大梁的军事再与你无关。」 荀香看着那黄金飞鹰,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还是有点傻,以为凭他们之间四年的交情,自己也许能做些什么,帮自己也算帮他。眼前的人,却不再是她认识的萧天蕴,而是大梁的皇帝,自己没有任何资格与一个皇帝谈交情。荀香自嘲地笑了笑,随即用平静的口吻说,「好吧,如果有一天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你不用手下留情。」 萧天蕴的口气仍然是没有什么波澜,「你打算帮淳于翌?」 「我是大佑的子民,保家卫国,义不容辞。」 「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 「我没有忘!」荀香激动地握紧拳头,「但我也记得他最后说过,敦煌城一寸都不能让!我无法阻止你称霸中原,但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国家蒙难。如果你非要趁着大佑内乱的时候,挥兵南下,生灵涂炭,以达到你的目的。那我不惜披战甲与你对抗,也要阻止你!」 萧天蕴朝天冷笑,「就凭你,如何能够阻止朕?如何阻止朕的三十万大军!」 「那我们就试试看!」 萧天蕴甩了下袖子,背对着荀香,声音冰冷,「你不过就是朕摆在一盘棋局上的棋子,你的行军路数,武功套路,朕都了如指掌。你觉得真打起来,朕这个操控整个棋局的人,会惧怕你这一枚小小的棋子吗?沙无寻,说到底,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朕赐予的。没有朕,你什么都不是!」 荀香盯着那决然的背影,没有想到这个在自己的心底如此重要的人,会残忍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她早就知道她是棋子。她甚至还曾经觉得自己是比较特别的一枚棋子。在大梁的四年时间里面,她能用仅仅一年的时间从失去孩子,失去家国的绝望中走出来,全是因为他的循循善诱。如果说父母给了她第一次生命,他对她便有再造之恩,恩重如山。她没有想到这样被自己珍而重之的感情,在他眼里,不过是为了整个棋局所走的一步而已。 「大梁皇帝,告辞!」荀香愤而摔门离去。 之后,沈冲走进来,看着略略失神的萧天蕴,摇了摇头,「公子,您何苦这样?您不是已经猜到了淳于翌请您来的用意,并打算答应他了吗?您如实告诉沙将军,她也不至于如此生气,甚至讨厌您?」 萧天蕴轻轻地晃了晃手里的黄金飞鹰,那两颗红宝石的眼睛,好像凝结着薄薄的水雾。既然不能拥有,不如成全。 荀香气冲冲地走出客栈,一口气跑了几里地。待她发觉的时候,发现居然已经出了城,到了白马寺的山脚下。山上传来晚钟声,日薄西山。黄昏安谧美好,周遭的景物叫人心灵宁静,连鸟儿清亮的啁啾都彷如天籁。 几个下山挑水的小和尚从她身边经过,说说笑笑的,言辞间似乎关于淳于翌。荀香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往山上走,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 「你说殿下政务那么繁忙,为什么还坚持每天到寺里面来啊?」 「你说后山那里到底放着什么东西?为什么方丈好像每日都在那里面诵经,却从来不让人进去的?」 「前阵子不是说先皇后的灵柩在那里吗?」 第71章 「唉,反正寺里的师兄们都守口如瓶,我倒是很好奇呢。」 「我听说,后山有时候会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是不是闹鬼啊!」 几个小和尚都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直念阿弥陀佛。 白马寺中的香火依然很旺盛,老旧的院墙边,几棵苍天古松,似乎承载着历史久远的厚重。烟雾飘渺中,诵经声像是来自天外。荀香凭着记忆走到后山,刚好看见空禅从山上下来。空禅看见荀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行了个礼,「阿弥陀佛。」 荀香连忙回礼,「大师,好久不见了。」 「施主别来无恙。」 「拖您的福。」 空禅的双目慈悲犹如大雄宝殿上的佛祖,「施主即来此地,想必是心中有些疑惑。欲寻答案,不如深入此境。山穷水尽,亦或柳暗花明。」空禅说完,向荀香行了个礼,就径自离开了。 荀香抬头往山上看了看,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想不到守山门的两个和尚竟没有阻拦她。不知道是他们还记着她,还是因为方才空禅的一番话。 穿过桃林,依旧是那间小木屋。屋子似乎翻新过,屋外又栽了几棵柳树。 荀香推开木门走进去,见里屋的榻上放着被褥,还有一个摇篮。摇篮里面也是整齐地放着一些婴孩的衣物,还有一只鼓。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那些精致的衣物,心想自己的孩子若是还在世,也该这么大了吧?也许已经会走路,张开双手撒娇要她抱了吧。 她环顾了下屋子,发现后门洞开,就好奇地走出去看。 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不知栽着什么树。在入口的一颗大树下,一人席地而坐。他好像正在制作什么,面前放着一个木质的东西。荀香走近了一点,发现那个东西是一只民间孩子最爱玩的木马,做工虽然稍显粗糙,但可以看出制作的人极为用心。 淳于翌觉得有人挡住了视线,抬起头微微眯着眼睛看了看,顿时愣住。他连忙站起来,不知该做什么解释,只是直觉把手背在身后。 荀香问,「病还没好,出来干什么?」 「……我只是来散散心。」 「你做木马干什么?何况堂堂太子,找个木匠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淳于翌低头看着木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答应念儿,要在这个月给他做一个木马,若是不做好,他恐怕会生气。」 荀香愣住,「念儿?他是谁?」 淳于翌深呼吸了一口,直直地看着荀香,「我们的孩子。」 荀香伸手捂住嘴巴。她从来都不知道,淳于翌居然知道那个还来不及出世的孩子的存在。淳于翌接着说,「我不知道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就帮他取了个小名。在梦中,他的长相很模糊,但是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到他。他叫我爹爹,上次我答应他给他做一个木马。」 荀香的眼眶有些湿润,只低低地说了声,「傻瓜。」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这么尽心尽力,值得吗? 「香儿,对不起。若不是我没用,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淳于翌伸手按住额头,深深的自责。他手上因为做木工而划破的一道道伤痕,就这样清晰地映在荀香的眼里。荀香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冲上前用力地抱住他。她哽咽道,「傻瓜,别再做这些傻事了。你的手是用来握笔,用来批阅奏折的,处理国事的,不要这样糟蹋。」 「香儿……」淳于翌也用力地回抱着荀香,低声说,「我不知道我能为你们做什么,能为孩子做些什么。这么做,好歹能让我的愧疚感减轻一些,哪怕只有一些……」 荀香仰起头,狠狠地吻上淳于翌的嘴唇。转瞬之间,桃花绚烂开满了整片天地,旖旎不知人间几时。 荀香醒来的时候,太阳当空,窗台上飘落了几片桃花。她的双手撑在床榻上,觉得全身还有些虚浮无力。昨夜的一切,仍然像是梦一样不真实。 床边的凳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香儿,我有事回京。膳食已经交给空禅,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有事回京?荀香想,应该是去找萧天蕴了。不过她觉得谈判应该不会有什么结果。以萧天蕴的为人,不会放过这次大好的机会。荀香下床穿好衣服,听到外面有几声怪叫,连忙出门去查看,天空上盘桓着一只鹰。 「小飞!」荀香冲天空喊了一声,那飞鹰慢慢地落在地面上,一双鹰眼直盯着荀香瞧。 「啊,一定是沈冲粗心,忘记给你喂肉吃了。」荀香环顾了下四周,为难地说,「可是这里是寺庙也。」 飞鹰不满地叫了一声。 「好,我想想办法。你……吃素么?」 飞鹰高傲地把头撇开。 荀香无奈,只能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飞鹰立刻扑腾着飞上去,站得挺挺的,像是城楼上当值的士兵。荀香拍了拍它的脑袋,往白马寺走去。 还是寺中做早课的时间,荀香凭着记忆径自摸到了厨房,小和尚正在里面偷懒打盹。她过去推了推那圆滚滚的小和尚,「小师父?」 小和尚伸了个懒腰,睁开惺忪的睡眼,猛地看见两只鹰眼,吓得大叫了一声。飞鹰也被他吓到,从荀香的肩上摔下去,幸而有翅膀,否则一定暴尸当场。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荀香试图宽慰他,「只是一只鸟。」 小和尚吓得躲到灶台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骗人!鸟有长得这么凶狠的吗!」 荀香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飞鹰不满地叫了起来,像是在控诉它哪里长得凶狠了。 「请问有肉之类的食物吗?或者吃起来像肉也行?」 小和尚摇了摇头。 荀香拍了拍飞鹰的脑袋,「你看,寺里面没有肉,我们还是下山去城里找吧?」飞鹰歪着脑袋看着荀香,不置可否。荀香有的时候真是觉得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动物,这副傲慢轻蔑的死样子和它的主人真真是如出一辙。叫人微微有些心疼,又有些怀念。 第72章 荀香带着飞鹰往外走,天气晴朗,诵经声已经停歇。这个时辰山门还没有打开,香客还无法进入上香,整个白马寺就静谧宁和得像是一座世俗之外的桃花源。古院落,老砖墙,柏树森森。 突然,山门被人用力地敲响。一个正在打扫院子的小和尚连忙跑到门后面,低声说,「施主,还未到开山门的时间。」 小和尚的话音刚落,门「砰」地一声被震开。一群身着盔甲的士兵举着长矛蜂拥而入。小和尚跌坐在地上,震惊得说不出话,只回头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空禅和几个德高望重的寺僧从大雄宝殿里面走出来,看着眼前这架势,面面相觑。 空禅行了一个礼问,「请问……」 「空禅!马上把沙无寻交出来!」山门那边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然后一个戴着官帽的男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待他走近了,空禅才看清是徐望山,连忙走下台阶相迎,「徐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徐望山甩了一下袖子说,「快把沙无寻交出来!她在这里吧!」 「贫僧不知……」 徐望山伸手推了空禅一下,「别给我装蒜!识相的就把人交出来,不然我就派人搜了!搜出来,就治你全寺上下窝藏叛国贼的罪!」 空禅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徐望山怒道,「老和尚,敬酒不吃吃罚酒,真以为你是什么国师,我不敢动你?来人啊,把他给我押……」 「徐大人!别来无恙!」院落的另一侧,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众人纷纷往声音的来处看去,见一个女子缓缓地往这边走过来。她的眉目英气,肩上站着一只雄鹰,不似寻常的女子,有几分脱俗的灵气。 徐望山暗暗吸了一口气。徐又菱与他说起荀香的时候,他还不信。一个已经被废,甚至有可能死掉的少女,怎么会一跃成为他国的大将军?而且这个大将军精通兵法,荡平了西凉,把神勇无比的李绥生擒,并丢在大漠里头,活活地晒死。 荀香走到徐望山和空禅之间,隔开了他们的距离,径自笑道,「这么兴师动众的,所为何事?」 徐望山回过神来,伸手指着荀香,「你这个逆贼,投敌叛国,现在更是唆使太子殿下做出荒唐的决定。我今天要替天行道,铲除你这个妖孽!来人啊!把她给我带走!」 荀香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只是给飞鹰吹了个哨子,它就扑腾着翅膀飞上天空了。 徐望山居然把荀香一路押到了崇政殿。皇宫中的人虽然有听闻前太子妃没有死,还住进倾樱阁的消息,但都无法证实。此刻亲眼看到荀香,惊吓之余,更多的是惋惜同情。四年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四年之后的命运,仍然一样。 崇政殿上站满了官员。他们大都是被徐望山叫到宫中来,有的人也听闻了些风声。大梁皇帝萧天蕴现在人在凤都,而太子殿下正跟他密谈。密谈的内容似关乎大佑的国祚,虽然现在谁都无法确切地知道是什么,但人人犹如惊弓之鸟。谁都知道大梁皇帝意在称霸中原,如今大佑内乱,对他来说,无异于一个绝好的机会。 徐望山命人把荀香押到大殿的正中间,四下立刻响起了议论声。徐望山伸手往下压了压,声若洪钟地说,「各位,想必大家都还记得此人吧?」 工部尚书笪琛说,「这……这不是前太子妃吗?」 徐望山点了点头,「笪尚书好眼力!没错,前太子妃没有死。不但没死,还去大梁国当了将军。如今她又再度混入我国,蛊惑太子殿下,要交出大佑的皇权!今日我特将她押来,各位拿个主意,此妖女要如何处置!」 崇政殿上的众人皆愕然。有的官员小声地议论,有的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荀香,更多的是摆出一张漠然的脸,似乎只是来这儿做做样子。荀香环顾着周围的官员,最后目光停留在徐望山的身上,「徐大人说我是妖女,蛊惑太子,好歹要把我蛊惑太子的内容说清楚吧?」 「休要狡辩!我的人看到太子一大早就进入凤都中的一家客栈,与萧天蕴密谈。虽然密谈的内容没有全部听清,但绝对涉及到太子要把大佑的皇权交给大梁的皇帝!太子近来掌政,政绩有目共睹,突然萌生了这种念头,不是因为你这妖女出现,是因为什么!」 荀香心中也有些吃惊。她不知道淳于翌找萧天蕴来商谈的内容居然是这个?但她联想这几年来的所见所闻,又觉得此方法确实是能将两国百姓的伤害减到最低的唯一方法。大梁如今的势头犹如满弓,萧天蕴的野心昭然若揭。反观大佑,国势年年衰退,内乱不断,朝臣之间勾心斗角,百姓生活清贫。经炎氏一乱,就算侥幸镇压,必给国家造成重创,再难抵御外侮。 「怎么,无话可说了吗?」 就在这时,崇政殿外有一个声音大声地喊道,「报!近畿军急报!」 徐望山高喊了一声,「进来!」 一个身后插着红色小军旗的士兵冲进来,跪在地上,「徐大人!叛军十五万已经在南都郡集结,直逼近畿军营。将军要小的向您请示,是迎敌,还是撤退!」 「不能退!」荀香上前一步,「近畿军营是守卫凤都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撤退,兵败如山倒,凤都很快就会失守!」 徐望山呵斥了一声,「妖女,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徐望山,你醒一醒吧!」荀香痛心疾首地说,「为什么你到了如今还是执迷不悟?战乱和战祸,最后遭殃的都是老百姓。老百姓是国本,国本一旦动摇,还谈什么皇权?你还不明白吗?太子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不想看到大佑变成下一个西凉!他能跟大梁皇帝谈判的筹码就是借兵,而后交政。你真的愿意牢牢地控制着本该保家卫国的大军,眼睁睁看到别国的兵马踏平我们的山河吗?你也曾是一个军人!」 徐望山愣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怔然失神。 第73章 吏部尚书苏弘道睁开一直紧闭着的老眼,颤颤巍巍地走到大殿的正中央,然后抬起手,毫不犹豫地盖了徐望山一个耳光。整个大殿安静极了,静得能听清此起彼伏地倒抽气的声音。 徐望山捂着脸,呆呆地看着苏弘道。 「孽障!到了这最后关头,你竟然还不如一个女娃儿懂事!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你还在算计什么?当初老夫一力助你升迁之时,万万没有想到,终有这一日,你也会被权利迷了心窍,失去本质!安荣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后悔自己瞎了眼睛!」 徐望山对着苏弘道跪了下来,低着头,「岳父大人……我……」 崇政殿上的众官员再次震惊。苏弘道这个一直不管事,可有可无的吏部尚书,居然是徐望山的岳父?人人都只知道,徐望山的妻子早逝,之后再也没有续弦。没想到此女竟然就是苏弘道那个曾经名震京城的,与宇文皇后齐名的苏安荣。 「快快御敌!」苏弘道的声线有丝不稳。 「岳父大人……」 「快快御敌!」苏弘道拔高了声调,双目圆睁,老迈的身体微微发抖,「你别忘了当初在我家许下的誓言!若违此誓,自当卸去所有官爵,天地不容!」 徐望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苏弘道,二十年了,终于……他缓缓地站起来,转身对报信的士兵说,「传令,御敌!」 「是!」士兵振奋,抱拳行礼,匆匆地跑出了大殿。 崇政殿上的官员纷纷地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谈论这件奇事。荀香看着近旁的苏弘道,内心一阵唏嘘。这,是不是也算是先皇安排的最后一道屏障?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苏弘道从未与徐望山相认,徐家和苏家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苏安荣又是怎样的一个传奇女子,居然能让徐望山在最后关头,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苏弘道走过来,为荀香松绑。荀香轻声说,「谢谢大人。」 「皇宫的马厩里面有快马,赶到南都郡只需一日。飞鹰骑打战,一向如疾风闪电,这对于你来说,不是难题吧?」 荀香为难地说,「大人,恐怕那些兵将不会听我的。」 苏弘道看向徐望山,用命令的口气说,「把兵符交出来!」 徐望山皱了下眉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兵符,抛了过来。荀香接到兵符,二话不说,几步出门离去。她有预感,这是她此生的最后一战。 近畿军营有八万将士,但平日里朝廷养兵,甚少操练。所以这支大军的战斗力不要说跟飞鹰骑媲美,就算是与当年全盛时期的三大军相比,都不值一提。何况近畿军近十数年来,全无作战的经验,最近的一次作战,便是当年的宇文之变。 荀香到达军营之时,天刚刚擦黑,营地里面点起火把。大敌当前,军营里面却一团乱,巡逻的士兵犹如惊弓之鸟。 守卫营地的士兵看到荀香过来,出手拦截,「什么人!」 荀香也没有时间跟他们废话,把手里的兵符高高一举,那两个士兵连忙跪在地上。 帅帐里头,几个大将都束手无策。敌军双倍于自己,而且占据南都郡,有充足的补给,根据经验判断,天明之时,敌军将会发动第一次的进攻。然而刚刚才收到凤都方面要求御敌的命令。临危受命,结果难以预想。正在几人苦无对策的时候,帅帐的帘子被人掀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走了进来。 「你是什么人!」 「有刺客!」 荀香一边亮出兵符一边说,「我乃大梁皇帝麾下,飞鹰骑主帅沙无寻。大佑皇太子与大梁皇帝商定联合出兵镇压叛乱,援军不日就会抵达。」 几个将军都半信半疑地看着荀香。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说,「我们没有接到任何的圣谕!」 「圣谕明后日就会抵达,这兵符总不能作假吧?」荀香把兵符押在桌子上,转身去看挂在墙上的牛皮地图。一个将军大着胆子上前拿起来看,确认之后说,「确实是兵符没错。你,真是沙无寻?」 「我说是,你们若不信,我也没有半分办法。废话不多说,明日天一亮,对方肯定会发动第一次进攻,你们可有对策?」荀香环顾左右,「刚才我进来之时,见巡逻士兵神色慌张,整个营地一片混乱。如果不稳定军心,如何能够打战?」 荀香话音刚落,外面的营地里就起了一阵喧哗声。过了一会儿,有士兵在门外说,「将军,将军不好啦!」 「什么事?」 「有几个士兵试图逃跑,打伤了守卫营地的士兵!现在军营里面一团乱了!」 几个将军还未做出反应,荀香已经掀开帘子冲了出去。她就近跳上一匹马,径自掠过几个还在往营地外跑的士兵,冲向最前头的几个逃兵。待拦在那几个最先逃跑的士兵面前,她从马背上的箭囊里取出三支箭,对准眼前的人,二话不说就射了出去。 三声惨叫之后,三个人立时倒地不起。 其余的人都惊呆了,纷纷往后退了一步,惊恐地望着荀香。荀香驾马逼近他们,威严地说,「临阵脱逃者,杀无赦!」她的声音不大,却因为隔着面具,在暗夜的营地里有一种幽冥般的压迫感,闻者无不毛骨悚然。那些还准备逃跑的士兵,乖乖地掉转头回到营地,其余的,就算刚刚曾经有一瞬萌生此念,这一刻也全部打消了念头。 追出来的几个将军看到眼前这样一副场景,心中都有些敬服。临危不乱,做出的决定迅猛而又有效,沙无寻不愧是大梁皇帝麾下的第一猛将。 荀香驾马返回营地,众将士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沙将军,请您安排布阵吧!」 「沙将军,我们都听您的!」 「是啊,我们为您马首是瞻!」 荀香点了点头,「我们回主帐商量吧!」 按照荀香原先的计划,这些人是不会乖乖地配合她的。就算她不能掌握军中的绝对领导权,但只要能说服一小部分人信服,她还是可以凭借这一部分人,打乱炎氏军队的阵脚,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到来。 第74章 她让传信兵分别送了两封信,一封送去酒泉,另一封送去鹰城。但就算援军及时赶来,最快也要十五天的时间,炎氏就是算准了短期内能够戍卫凤都的只有这近畿军营的八万大军,只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攻克,便能直取凤都,到时候大佑国就算是改朝换代了。 八万庸兵对阵十五万精英,这场仗的胜负,实在是未知之数。 天刚刚蒙蒙亮,炎氏那边果然发动了第一场攻击。他们以步兵打头阵,中间配置弓箭手,而后是骑兵,整个阵型是密实的方阵,很难击破。而且炎氏的军队不愧是三大军之一,战斗力之强,阵型维系之坚固,令人难以想象。 荀香所会的御马术,虽然能打乱骑兵的阵脚,但在这种空旷的原野上,双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是吹哨或是发出别的什么信号,也不能保证能传到对方的战马耳朵里。一个弄不好,还会弄巧成拙,让自己这边的战马陷入混乱。 荀香眼看着派出去的那一小队先锋瞬间被敌军的阵型淹没,也是心急如焚。 身旁的一个将领问,「他们过来了,沙将军,我们怎么办?」 「几位将军过来一下!」荀香招手,各个将军连忙围了过来。荀香迅速地告诉他们行军布阵,然后详细交代了口令还有撤退的方法。众将边听便点头,一个一个离开,去带领自己的队伍,而后在对方的流矢向这边飞过来的时候,众将率领各自的士兵四下散开。 炎氏军队这边,看到对方不仅不迎敌,反而做鸟兽散,仓皇逃开,以为是被自己的阵势吓到,不由得哄笑起来。领军的将领拔出剑说,「弟兄们,乘胜追击啊!」 这个时候,荀香单枪匹马地由侧面冲向敌军的阵营,在弓箭手欲射箭之时,她看清骑兵所骑之马皆为湄洲赤壁一带的品种,这种品种的马儿生性懦弱,很容易被声音影响,所以她迅速地吹了一个哨子。顿时,对方骑兵阵大乱,有的直接向前冲击到了弓箭手的阵营。 趁这个时候,荀香高举右手,大佑的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冲入敌阵中的弓箭手阵营,大肆砍杀。在敌阵中的骑兵稳住战马的时候,荀香又抬起左手,那些冲入敌阵的骑兵忽然又都从马上跳了下来,举着手中的盾牌围成了一个圈圈,把对方的骑兵都困在了中间。 「冲啊!」荀香高举双手,所有的兵力都从两侧涌来,冲散了敌军的阵型,而后把三个方针分别围在三个圈圈里,以己方的弓箭手和盾兵对付敌方的骑兵,步兵对付弓箭手,骑兵对付步兵,一时之间双方打得难分难舍,胜负难定。 敌军的后方,炎松冈在听士兵禀报过前方的战况后盛怒,「一群废物!对方不过是只有八万人的乌合之众,怎么会打得胜负难分?」 「大将军,对方阵营中好像有人会御马术,只是吹了一个哨子,就让我方的战马陷入一片混乱!」 炎松冈看了身后的炎松林一眼,又问那个士兵,「御马术?大佑怎么会有人会御马术!」 「千真万确!那人戴着一副面具,长得并不十分魁梧。」 炎松林暗暗计较了一下,惊道,「哥,不会是那个沙无寻吧?」 炎松冈冷哼了一声,策马向前,「我管它什么无寻有寻,我亲自去会一会他,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哥,哥!」炎松林欲劝,炎松冈却一意孤行,领着一小队人马冲到前方去了。炎松林马术不精,武功也不属于上乘,怕跟去会惹麻烦,只好呆在原地等消息。沙无寻是萧天蕴麾下的一员猛将,统领飞鹰骑长达三年之久,据说是萧天蕴所藏的一枚利器。如果他真的出现在这个战场上,那么要攻破京畿军营,恐怕不是什么易事。 荀香看战况激烈,双方的伤亡都颇为惨重,正想下命令撤退的时候,忽然看见远方有一小队人马呼啸而来。为首的那个男人身材魁梧,面容略有些狰狞,像是百姓家中挂在门上的门神。他的手中有一把长戟,刀锋上的光芒很远就能看见。荀香观他的战袍,很容易就猜到,他是炎松冈。 想到这就是宇文之变的始作俑者,想到这就是让荀家军灭亡的罪魁祸首,荀香暗暗地握紧了拳头,对身边的一个士兵说,「借你的矛来用!」她离开凤都太急,没有把荀家枪带出来。 炎松冈冲入双方军队厮杀的阵营里斩杀大佑的兵将。他的武艺高强,力大无穷,立刻有许多人死在他的长戟之下。炎松冈把一个将领震落马背,扬戟就要刺穿他的胸膛时,斜刺里横出一把长矛来,「哐」的一声,震开了他的戟。炎松冈眯眼朝执着长矛的人看去,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具,像是来自地府的鬼差。 「何方妖孽!」炎松冈大喝一声,挥舞长戟带出一股劲风。 「今天来取你性命的人!」荀香驾马冲过去,两个兵器相撞,发出巨大的响声。但长矛毕竟只是普通的长矛,和炎松冈的顶级兵器比起来,仍然是吃亏。荀香只觉得双手的筋络被震得有些生疼,却仍是拼劲全力与炎松冈对打。宇文家的仇,荀家的仇,都是她不能退让的原因。 几招过后,荀香渐渐有些吃力,又因为力气比不上炎松冈,占了下风。炎松冈毕竟是三大军的将领之一,又长年坚持练武,荀香虽然这些年在萧天蕴的调教下,已经算是高手,但仍然不足以与炎松冈这样顶尖的高手对抗。 「去死吧!」炎松冈双目一瞪,长戟直向荀香刺过来,荀香躲闪不及,长戟的锋刃从她的手臂划过,顿时衣破血流。荀香吃痛捂住手臂,被炎松冈的回马枪震落马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不知量力的臭小子,我这就送你去西天!」炎松冈跳下马,高举长戟直刺荀香,荀香在地上翻滚着躲避,却感力不从心。就在炎松冈的长戟要再一次落下的时候,一个人从天而降,一脚踢开了长戟,挡在了荀香的面前。 荀香看那飞舞的紫色披风,心中有一个地方「咯噔」了一下。那就像是她每次出征时,他亲手交到她手上的旗帜一样,是两个人之间独有的默契。 第75章 「你……」荀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不是淳于翌求我出手,我定不会管你的闲事。」萧天蕴头也不回,无情地说,「顶着我大梁飞鹰骑统帅的名头,却连炎松冈都打不过,真是丢脸!」 荀香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战场之外看去,只见淳于翌和月山旭等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淳于翌几次要策马过来,都被他身旁的月山旭阻拦,只能心急如焚地往这边张望。荀香吃力地想要站起来,一个人连忙伸手搀着她。她侧头看去,沈冲低声说,「皇上又在嘴硬了,沙将军别往心里去。」 「谢谢。」 沈冲把荀香扶上马,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便向战场之外跑去。 淳于翌看到荀香的马跑过来,再也不顾月山旭的阻拦,策马飞奔了过去。他握住荀香手的那一刹那,百感交集地说,「香儿,我到现在才懊恼,百无一用是书生。」 荀香被淳于翌带回营地疗伤,月山旭则留下,协助萧天蕴对付炎松冈。 淳于翌从京中带来了御医和足够的药物,一回到帅帐,他就让孙御医给荀香处理伤口。孙御医虽然对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也没有多想,包扎好伤口之后,仔细叮嘱道,「伤口不要沾水,按时服药,每日都要更换纱布和伤药。」 荀香用力地点点头,朝淳于翌那里看了一眼,只见他眉头深锁,面有不悦。淳于翌如今心口有一团火,很想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可看到荀香皮开肉绽的从战场里逃出来,他那团火就自动扑灭,可又觉得不能什么都不说。 等到孙御医退出帅帐之后,淳于翌半天都没有说话。荀香感觉到气氛压抑,一边抚着隐隐作痛的胳膊,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事实上,淳于翌在从凤都马不停蹄地赶来南都郡的路上,双手一直在冒冷汗。他一直想,怎么会有这么胆大的丫头,明明知道对方是三大军之一的炎家,明明知道近畿军营全是一群成事不足的家伙,居然也敢孤身前来。万一被斩杀于战前,万一被对方打得溃不成军,那么要怎么收场?但淳于翌心神不宁的时候,萧天蕴却和沈冲大谈西凉的战役,大谈这些年所有荀香参加过的战役,好似有意无意要给他听。 淳于翌忽然间明白,有一个人对于荀香荀香的信任和了解,绝不输给自己。就在那一刻,他才算是真正觉得,自己所做的决定并没有错。 「你在想什么呢?」 「很疼吧?」淳于翌口气不善地说,「飞鹰骑的大将军,你领导过一队精英和一队久疏训练的军队,觉得有什么区别?」 荀香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嘲讽,耸了耸肩说,「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后者的实战经验少了一点而已。你看,他们今天的表现一样是很出色的。」 淳于翌冷哼了一声,情绪波动起来,「你从上崇政殿到做决定来南都郡的那段时间里面,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同意?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办?我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结果,你就打算这么跟我交代的?!」 荀香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的男子,有些明白这几天压在心里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了。自相逢以来,眼前的这个人都太压抑了。从前嬉笑怒骂,喜怒于色,偶尔耍点心眼的淳于翌,似乎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带着面具,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皇太子。这种变化并不让人觉得高兴,反而现在这样气呼呼的质问更有人情味一点。 荀香背对着帅帐的入口,拿下脸上的面具,如释重负地做了个鬼脸,「太子殿下,你总算是回来了。你知道吧,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淳于翌,到底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淳于翌一愣,眼角流露出一些笑意,没好气地说,「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几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发现我的本性还就是喜欢跟你打交道。伤口还疼吗?」 「不疼。虽然那炎松冈武艺了得,这些年我也不是吃素的。」 淳于翌点点头,「在来的路上,听了你曾经的顶头上司对你赞赏有加。要不是他一直给我灌这安神汤,恐怕我会疯掉。你要记住,在这个世上,你不再是一个人。你要负责的人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我这个丈夫。」 有一瞬间,荀香有些恍惚。在这几年,她虽然有一个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归属感。她像一朵浮萍,没有根,或者一直在漂流着寻根。所以萧天蕴走不进她的内心。绿珠总说她固执,其实她不是固执,只是在内心深处,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根在哪里。她虽然心里有一阵阵的暖意,嘴上却固执地说,「为什么只是我要对你负责,难道你不用对我负责吗?」 淳于翌伸出手,把荀香拉到面前,「我也要对你负责,所以我把大佑的未来交给了萧天蕴。只要我当皇太子一天,就不能给你寻常夫妻的承诺。只有我不再是太子,只是一个男人,才可以把从前答应你的那些事情,全都做到。」 「真是自私。」荀香拍了拍淳于翌的胸膛,淳于翌把荀香轻轻地拥入怀中,「我是自私,因为不舍得放弃自己的幸福。但退一万步来说,这也是为了避免大佑的百姓再遭战乱之苦。虽然……嗯,我不得不承认你很会打战。」 荀香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修长,白皙,如同雕刻出来的一件玉器,仍像当年伸进红盖头底下来时一样惊艳。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这双手如同这个人,依然深深地刻在心坟上头。纵使那里荒草丛生,只要轻轻用手抚一抚,那碑上的字迹还是清晰如昨。这就是爱吧,是青春的山头永不退色的那片绿。 「那徐……」荀香想起了那个人。 淳于翌用手指按住荀香的嘴唇,摇了摇头,「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只需想想,我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 荀香侃侃而谈。她小时候跟萧沐昀还有萧正梁去过遥远的大食国。穿过茫茫的隔壁,沿着古老而又漫长的丝绸之路,能够一直到达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说着跟中原不一样的话,那里的人穿着和中原完全不一样的衣服,还有吃着一些从未见过的食物。她小时候一直梦想着,长大后还能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第76章 淳于翌一边听荀香说,一边频频点头。他的眼前好像铺展开了一副画面,她所说的景色或是人都跃然于画面之上。那些曾经深埋在心底的蠢动,那些在漫长的时光里面被填平的欲望的深井,从干涸的泥土里,「咕嘟咕嘟」地喷出了希冀的水。他笑着看怀里的人,好像抱着一整个天下,她飞扬的眼神就是他全部的守望。 帅帐外,萧天蕴挑开帘子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他只从那掀开的帘幕一角,便已经窥探到了里面的情况。他转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右手因为刚才和炎松冈的激战,受了一点点的伤。但这伤势是在经脉,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沈冲疑惑地望着萧天蕴,「公子,怎么不进去?不是要跟他们说,炎松冈被您和月山旭合力生擒了吗?」 萧天蕴摇了摇头,望着天上盘桓的那只飞鹰,眼神黯然。梦想和天下,就像鱼和熊掌。他要了一个,就决不允许自己再贪心。 战场上悄然起了些变化,叛军因为炎松冈被俘而按兵不动,退回了南都郡。而近畿军这边,因为白日的战役伤亡惨重,也不敢再贸然出兵。这天夜里,众人在帅帐里头商议要怎么处置炎松冈,意见不能统一。 淳于翌想把炎松冈收押,等到叛乱平息之后,与其它人一道问罪。萧天蕴却坚持将炎松冈在阵前斩杀,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互相较劲,毫不退让,帅帐中的其它将领和月山旭都微微皱起眉头。 淳于翌说,「我还是大佑的皇太子!」 「你那是妇人之仁!现在不敲山震虎,更待何时?」 「萧天蕴,炎松冈不是一个普通人!」 萧天蕴双手抱在胸前,「哦?除了他是敌军将领这一点,还有我们因为他被困在这里进退不得以外,我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淳于翌,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商谈最终不欢而散,淳于翌掀开帘子径自走到帅帐之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和萧天蕴之间的交易是合力镇压了叛乱之后,大佑的政权便移交给大梁。自此中原再也没有大佑这个国家。淳于翌想早些卸下这副重担,却知道没那么简单。 月山旭追出来,从背后按住淳于翌的肩膀,「在想什么?」 淳于翌回过头,看到月光下的脸,犹如深埋在山中发着冷光的银矿。他笑了笑,用手揉了揉眉心,一头情丝中的白发更加地显眼,「在想援军什么时候能够到达,叛乱什么时候能够镇压。萧天蕴我是无法说服了,只能拖延时间。」 月山旭沉默了一下说,「其实我觉得……」他摇了摇头。 「旭,你想说什么?」 「应该让荀香跟大梁皇帝谈,这样或许事半功倍。毕竟她比我们都了解那个人。」 淳于翌愣住,随即冷冷地拂掉月山旭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是我的女人,不是工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么生气?月山旭叹了口气,伸手算了算酒泉守军出发的时间,还有几日才能到达。这几日间,又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炎松林和炎如玉会就这样放着炎松冈不管吗? 淳于翌回到自己的帐篷,坐不住,又去旁边荀香的帐篷外,轻轻拍了拍帐门。 里面似乎传来起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才应道,「谁啊?」 「我。」 里面的人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等一下,我来开门。」 木质的帐门打开来,门缝里面却看不见人影。淳于翌侧身进去,看见荀香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后,满脸睡醒的惺忪样子,手里还拿着面具。 淳于翌伸手揉了揉荀香的头发,轻柔问道,「怎么睡得这么早?是不是伤口很疼?」 荀香伸了个懒腰,没有精神地说,「这两天可能有些累,伤口倒是没什么感觉了。」 「我叫御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荀香慌忙摆了摆手,「那个孙御医老是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他一摸脉就知道男女吧?搞不好还知道我就是荀香。这里是军营,还是收敛些的好。你呢?不是去商议炎松冈怎么处置的事情了?」 淳于翌没有答话,在床边坐下来,拍了拍还留有荀香体温的床榻,「香儿,过来一起坐。」 「哦。」荀香依言走过去坐下,觉得淳于翌的脸色不好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身体不舒服?我看你才需要看御医。」 淳于翌顺势握住荀香的手,觉得她的手比寒冰还冷,不由得眉头一皱,起身道,「我还是让御医过来看看才能放心。」他的话音刚落,便要伸手去拉开帐门,忽然停住,伸手指着帐上滑过的几道影子。 这个帐篷的构造比较奇特,因为外面点着的两个火盆能清楚地把从帐篷外面经过的人影倒映在帐布上。营地里的士兵不会巡逻到这里来,更不会猫着腰走路。荀香连忙冲上前把淳于翌拉到身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帐上的影子不断地掠过,少说不下百人,荀香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和淳于翌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忽然,一把刀径自从门里来,荀香立即把手伸到嘴巴里,吹了一个长长的响哨,营地里的马儿顿时都嘶鸣了起来。荀香把面具套在脸上,回头对淳于翌说,「待会儿什么都不要管,跟着我跑!」 紧接着,帐门被人狠狠地踹开,荀香拉着淳于翌,上前迅速地踹开三个穿着京畿军军装的人,冲向帐篷的外头。本来已经休息的京畿军惊惶而起,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冲到帐外,有的帐篷已经着了火,火光把整个夜空照亮。 「内奸,一定有内奸!」荀香气急败坏地说,又吹了一个哨子,一匹马奔到了她的面前。她把淳于翌推上马,仰头说,「你往高处跑,不要回头!」 「不行!」 「你不会武功,留下来只会拖累我!我还要去确定萧天蕴他们有没有事,你先走!」荀香说完,毫不犹豫地重拍下马背,马儿拔蹄往前狂奔而去。淳于翌频频回头,无奈只能抓紧马缰,否则就会从狂奔的马上跌落下去。 第77章 军营里四处都在着火,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在互相厮杀,荀香根本都分不清楚敌友,只能着急地往萧天蕴所在的帐篷找去。夜袭军营一定是炎松林的主意。他们都太大意了,以为炎松冈在手中,就有了一张免死金牌,从而忘记了,炎松冈不过是一员大将,炎松林却是堪比孔明的军师。 荀香尽量避开人多混乱的地方,但军营里的帐篷本就差不多,又四处着火,很快她就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她猫腰躲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帐篷后头,暗暗思量着该怎么办,忽然有一个人一边倒退着,一边往她这边过来。荀香眼疾手快地扑上前,制住了那个人。她拔出匕首正要往下刺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是一个女的,还十分面熟。 「黎雅夕?」荀香不确定地问。 地上那个穿着盔甲的人回应道,「是我,沙将军。」 荀香放开黎雅夕,退开几步,收起匕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担心皇上,从他离开盛京就一直跟着他……」黎雅夕的脸上有一些红晕。荀香暗暗地叹了口气,探身看外面的情形,「你跟着我,我带你去找皇上。皇上和沈冲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 「嗯,有劳沙将军了。」 荀香摇了摇头,却忽然觉得背后闪过一道寒光。她迅速地回头,却看见黎雅夕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无什么异常。自己近来是不是越发多疑敏感了?眼下外面一团混乱,想找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荀香记起萧天蕴应该一直带着小飞,只要能找到小飞,一定能找到萧天蕴。她试着往天空吹一个很低很沉的哨子,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啊!」黎雅夕忽然大叫了一声,荀香回过头去,看见几个手持大刀的蒙面人。她下意识地把黎雅夕护在身后,抽起旁边手推车里面堆放的一把钢刀。蒙面人总共有五个,从身形来看,不像是大佑和南越这边的人。荀香问,「你们是谁?因何而来?」 蒙面人不回答,只举着刀冲上前来,荀香一把把黎雅夕推开,举起钢刀招架。 君子剑,号称是大梁第一剑。荀香的君子剑受萧天蕴亲自教导,已经习得了五六成。但纵使这五六成,同时对付五个一等一的杀手,还是略显吃力。何况荀香心中满是疑问,为什么这几个人会这么巧地出现在这里?而且目标居然是自己?若是炎家的人,第一要务不是寻找炎松冈的下落吗? 「嗖」的一声,正在混战中的荀香,没发现侧面射过来一只箭。她已经来不及逃掉,眼看就要被箭射中,待她发现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抱着她,滚到了一旁。荀香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美到令人窒息的脸。天地在他们的翻滚中颠倒,只有一双眼睛坚定地看着她,就像一滴深埋在地下的琥珀,静静地等待千万年。 黎雅夕看到萧天蕴把荀香护在身下,丝毫不惧怕身后的危险,咬了咬牙扑过去,挡在萧天蕴的身上。 刀锋没入血肉中,黎雅夕一声闷哼,只来得及匆匆望上那个人一眼。为什么人和人之间总是这么不公平?他们之间数年时光,她为他几乎倾其所有,用尽心思,却换不来他的一个侧目。有的人从来不主动巴结讨好他,却让他这么自负的一个人,甘愿用生命来护。 「雅夕?!」萧天蕴一脚踹开黑衣人,把黎雅夕抱在怀中。黎雅夕虚弱地抓着他的衣襟,微微笑道,「皇上……您没事就好……」 「你怎么这么傻?」 黎雅夕轻轻地往荀香那里看了一眼,「您……也很傻……」说完,头一歪,就昏死过去。 那边的黑衣人见这边来了帮手,迅速地消失无踪。 「雅夕姑娘?雅夕姑娘!」荀香上前按住萧天蕴的肩膀,「皇上,军营里面有一位孙御医,医术十分了得,如果能找到她,雅夕姑娘就还有救。」 「孙御医在哪里?!」 荀香愣住,回顾混乱的军营,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萧天蕴的手按在钢刀上,想要强行把它拔下来,荀香连忙阻止他,「你别硬来,这样会害死她的。」 「那你告诉我要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 「沈冲呢?沈冲在哪里?可以让他去找。」 萧天蕴沉着脸,不说话。 就在两个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军营外面响起了一阵喊杀声。一大帮穿着酒泉守军衣服的人涌入了混乱的军营,把正在互相厮杀的士兵全部包围了起来。一个人的声音在营地里头回响,「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营地里的打斗声渐渐地平息下来,近畿军的士兵全部跪在地上,等待各队的将领辨认真伪。荀香兴奋地跑到帐篷的前面,看见淳于翌和虎跃关的守将杨虎等人,正跳下马背。 「翌!」荀香冲过去,狠狠地抱住淳于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淳于翌接住荀香,只觉得怀里的人往下一沉,竟是昏了过去。 孙御医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御医了。他在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就果断地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藏了起来,到军营里的混乱平息,他已经抱着他的药箱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沈冲和月山旭两个人在混乱中居然碰到了一起,月山旭寻找淳于翌,沈冲寻找荀香,两个人都被敌人缠斗住脱不开身,直到援军到达。 月山旭见到杨虎之后,赞赏地说,「干得好,动作很快。我本来预计你们三天后才能到。」 杨虎拜道,「末将日夜兼程,不敢怠慢,生怕延误军情。」 月山旭点了点头,「到了我们反击的时刻了。你带士兵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荀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面,头枕着淳于翌的大腿。她动了动,正闭目养神的淳于翌立刻睁开眼睛,摸了摸荀香的额头,「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里?」荀香慢慢地坐起来,看了看四下,「我们这是去哪儿?叛军被镇压了吗?」 第78章 淳于翌的目光落在荀香的受伤的地方,荀香顺势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了,还有些隐隐的疼痛。淳于翌说,「御医说你的伤口开裂了,还有点发烧,军营的条件太艰苦,我便先带着你回京。」 「那前方谁来指挥战斗?」 「援军比预想的时间早到,何况有旭和萧天蕴在,战争应该很快就能够结束。」这是明面上的理由,也是最重要的理由。但最私心的理由是,淳于翌不想让荀香和萧天蕴再有过多的接触。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一阵,淳于翌挑开窗帘,看到窗外有很多难民正成群结队地移动。他们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完整,很多婴孩被饿得嚎啕大哭,情景惨不忍睹。淳于翌暗暗地握了握放在大腿上的手。如果说之前对交出政权还有那么一丝犹疑的话,那么此刻,他是彻底下定决心了。满目疮痍的山河,再也经不起铁蹄的蹂躏,就算他要做那个葬送大佑数百年基业的罪人,背着千古的骂名,他也认了。 荀香看着淳于翌严峻的脸色,又挑开帘子看了看窗外,轻轻地摇了摇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轰」的一声,大地似乎剧烈地摇晃起来。淳于翌下意识地把荀香护在怀中,一手撑着马车壁。接着,罗永忠在马车外面禀报道,「太子殿下,有人劫囚车!」 「命人守住囚车,决不能让炎松冈逃脱!」 又是「轰」地一声,周围都是哭喊声,还有植物被烧焦的味道,荀香掀开马车帘子向外看去,只见原本完整的队伍,因为这个莫名的爆炸物和火光,被活活地截断成几截,稍远一些的地方,都因为浓烟而看不清。荀香想要钻出马车,去查探一下情况,却被淳于翌扯住手臂,「不许去!」 「我去看看罗大将需要不需要帮助。」 「香儿!」淳于翌沉着脸,声音在轰隆的震动声中却格外地清晰,「别妄想再独自冒险,你要对我负责。」 荀香愣了一下,看着男人好看的眉眼,微微一笑,反握住男人的手说,「好,那就一起去。」 淳于翌还没反应过来,荀香已经吹了一个响哨,一匹马儿很快地跑到马车旁边。荀香先跳上马,然后又把淳于翌拉了上来,牵着他的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腰间,「抓牢了,你也要对我负责。」 马儿奔到囚车的附近,禁军和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正在死拼。黑衣人的数量不少,罗永忠被团团围住,几乎无法脱身。而囚车中被打得皮开肉绽,双手双脚的经脉几乎全部断掉的炎松冈,正被一个黑衣人,缓缓地拖出。 荀香从靴子里面拔出匕首对着那个黑衣人,正要出手。那黑衣人头顶的风帽却滑落下来,露出一张精致姣好却有些岁月痕迹的脸。荀香愣了一下,那个人已经拉着炎松冈坐上马儿,飞奔而去。 淳于翌推了一下荀香,「香儿?」 荀香这才回过神来,驾马追了上去。 官道附近并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黑衣人又多被禁军困在囚车附近,无法驰援前方那两个共乘一骑,正在逃跑的人。从南都郡到这里,不算短的一段距离,没有人知道这么多人,是一鼓作气从南都郡越过京畿军营的重重防守,一路狂奔到这里,还是在淳于翌他们离开京畿军营的时候,这帮人便一直尾随,伺机下手。无论是哪一种,稍有不慎,就会有孤军深入,全军覆没的危险,尤其是这样一支特殊的队伍,还是由一个女人来领导的时候。 「香儿,前面那个骑马的人,是炎如玉么?」淳于翌在荀香背后问道。 荀香点了点头,仍还是有些出神。炎如玉的马儿好像因为长途跋涉,十分疲累,不能跑得很快,荀香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地拉近。期间荀香有好几次可以出手的机会,但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个柔弱的背影,荀香怎么都出不了手。终于到了一处悬崖边,炎如玉的马儿因为惧怕,停滞不敢向前,荀香追到的时候,炎如玉正抱着炎松冈,坐在悬崖边上。 衣袂翻飞,长发如绦,他们身后的天空,蓝的没有任何的杂质。荀香和淳于翌跳下马,缓缓地向这副仿佛精致的画面靠近。 炎如玉一只手放在炎松冈的头发上,眼睛眺望着远方。她像一个最温柔的情人,低低叙说道,「我说要放弃权利,争斗啊,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你却总是不肯听。大哥,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不是一点都不重要?」 炎松冈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双目微微泛红。 荀香要上前,却被淳于翌拉住。淳于翌低声说,「给他们些时间。」 「大哥,你想回湄洲吗?还记得当年我初进家门,被你和二哥放在房梁上的水淋得浑身湿透……如果没有淳于文越,没有宇文云英,没有家族责任,没有这一切的一切。我们是不是会一直在湄洲,过着快乐而又平凡的生活?」炎如玉低头看着炎松冈,含情脉脉。炎松冈仰头看着炎如玉,泪珠从眼角滚落。铮铮铁汉,也抵不过这蚀骨销魂般的温柔。 荀香的鼻子莫名地有些酸,眼睛也湿了。她觉得是这里的风太大了。 炎如玉忽然回过头来,看向淳于翌,轻声道,「若是将来有机会再遇见瑾,请代我转告,我……对不起她。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样,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淳于翌点了点头。 炎如玉忽然站了起来,双手环抱住炎松冈,低声说,「大哥,我们回家。」然后身体便用力地向后仰去。 荀香下意识地往前疾走了几步,想要拉住他们,却只接住了一条丝巾。上面绣着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荀香不知道为何哽咽起来,趴跪在悬崖边,手里紧紧地抓着那条丝巾。淳于翌走到她的身边,跪下来,双手环抱住她。 断肠崖边断肠人。自古有多少英雄好汉爱江山也爱美人。其中为了江山放弃美人的不计其数,而为了美人放弃江山的,却寥寥无几。真爱难求。他们忘记了,也许此生只有那一次的红袖添香,停留在那年,永远不回再回来了。 第79章 回凤都的路上,荀香和淳于翌的心情都很沉重。虽然炎氏是罪有应得,但悬崖边的那一幕却让人不甚唏嘘。千辛万苦地来到那个人的身边,知道结局是必死,却仍是想要死在一起。这样的心意,若是在当初逃离凤都的时候就有,也许结局会完全不一样。也许在临死前,炎松冈也曾后悔过,然而人生毕竟不能再书一遍。 前方的战报每日都会送到马车中来,叛军方面似乎并不知道炎如玉救人的计划,仍在炎松林的指挥下负隅顽抗。萧天蕴几次要求派飞鹰骑进入大佑支援,都被淳于翌一遍遍的婉拒。 另一方面,淳于翌要交出政权的消息,不知为何在凤都中传开。上至朝堂,下至黎明百姓,各个都人心惶惶。徐望山闭门不出,朝堂之上全由萧沐昀和徐仲宣主持大局,所有人都在等着淳于翌回去。 荀香和淳于翌到达凤都的那天,百官在城外跪迎。淳于翌步下马车,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内心忽然无比沉重。国虽然未亡,却也要改朝换代,这些人,因为他的一个决定,做了亡国之奴。 淳于翌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仿佛都有千斤。荀香留在马车旁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那些无形的重量,那些艰难的选择,已经几乎要将这个男人压倒。淳于翌在与百官隔着几步远的地方,也跪了下来。 百官纷纷伸手,口中念着,「臣等罪该万死,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殿下快快请起!」 此起彼伏的喊声和当年崇政殿上山呼万岁的喊声一样壮观。 「你们听我说!」淳于翌大声说了一句,百官渐渐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着。 「是翌无能。为君者,为社稷百姓鞠躬尽瘁,本来无可厚非。若仅我一人,当流进最后一滴血,保家卫国。但为君者,亦当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以苍生为己任。离开凤都之前,我心中仍然摇摆不定,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在回京的路上,看到饿殍遍野,难民遍地。以我大佑如今的国力,以我个人的能力,无力抵抗大梁的铁骑,若我倾举国之力,强行与大梁对抗,结果便是像如今的西凉一样,曾经繁华的城池变成一座座废墟,西凉人几乎消失殆尽,那样才是真正将祖宗的江山,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所以……我请求大梁皇帝,善待你们,善待大佑的百姓,以他的德行天威,必能将往日的辉煌山河,再次带回来。」 百官中渐渐响起了哽咽的声音,几个年迈的老臣,甚至嚎啕大哭了起来。 「翌不想,却不能不做出这样的决定。翌,是将大佑国祚亲手断送的人。这个千古的骂名,便由翌一人来背!希望各位,高瞻远瞩,高风亮节,能够勉力成全!」淳于翌额头抵地,对面的百官,也纷纷匍匐在地面上,一时之间,凤都城外,满是悲伤萧索之情。 倾樱阁,其实并不是遍植樱花,而是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大佑的开国女皇年轻时曾经倾慕一个雅士,想要招雅士为入幕之宾。但雅士有一个自小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人不愿意分开。后来雅士的母亲强行将二人拆散,雅士入宫,表妹也另嫁。多年后,雅士承蒙圣恩,能够回乡省亲。回到故乡才知道,表妹早在出嫁的前夜,就投井而死。井旁长出了粉红色的樱花,而那位表妹的名字叫倾樱。 倾樱,被女皇喻为至死不渝的爱,独一无二的爱。 荀香听绿珠说完这个故事,轻轻地摇了摇头。帝王家的人,总是为所欲为。自己想要什么人,便必定要得到,丝毫不去管,这么一个对于帝王漫长的人生来说,也许微不足道的命令,改变的却将是几个人或是几家人的人生。 「绿珠,你还想回到南越国去吗?」 「想,做梦都在想。」 「那你,还想见那个人一面吗?」 绿珠沉默。 荀香知道,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不能宣诸于口,并不代表内心深处没有埋着那颗红豆。 南都郡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炎松林被部下杀死,叛军往后撤退。萧天蕴已经返回大佑,准备政权交接的事宜,而月山旭则继续率领杨虎等人,收复南方的失地。期间南越国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慕容赫本来向趁机渡江,慕容雅却跪在方羽的城门外,三天三夜,面前铺着一张大大的纸,上面写着「非兵」。后来南越的老臣也纷纷跪到慕容雅的身后,人越聚越多,慕容赫不得不作罢。 李翩翩出家了,就在方羽城外的一个尼姑庵。她的法号叫了尘,后来再也没有踏出那个尼姑庵一步。这些,都是李绣宁写信告诉荀香的。 淳于翌空前地繁忙,每日都要在上书房和大臣处理政务到深夜,很多时候,都是直接在上书房打个盹儿,又爬起来处理政务。徐望山和苏弘道同时上了折子告老还乡,淳于翌恩准。 荀香每日在倾樱阁中练习书法,修身养性。她觉得发生了这许多事,身心俱疲,很多恩怨往事,也该随着一些人的死或离开,而宣告终结。人生若只有仇恨,或者只靠仇恨去活,那真是太累了。 徐又菱来了几次,荀香都没有见。一个住在倾樱阁中的女人和现任太子妃,绝对不会成为朋友。孙御医来给荀香诊过脉,确定她再次有喜,但这个时期,荀香不想声张,只求孙御医私底下开些安胎养身体的药方,偷偷服用。 八月十五日,萧天蕴率领大梁国中的几个众臣和飞鹰骑一部,正式到达凤都。明日,淳于翌将在太极殿上,将国玺和退位的诏书,交给萧天蕴。这一年,淳于文越驾崩,淳于翌又未登基,所以仍沿用宝庆为国号。 八月十五夜,荀香在倾樱阁里等淳于翌一同来赏月饮酒。明日之后,这座宫殿便会换一个主人。回想这几年的点点滴滴,发现这座宫殿在她的记忆中,仅有短短一年的记忆,不可谓深刻。她对东宫的印象甚至十分模糊了,只有宜兰宫的花香,承乾宫的简介,仍在她的脑海里。 绿珠给荀香倒了一杯茶,忽然跪在荀香的脚边说,「小姐,奴婢不能再陪着您了。」 第8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绿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荀香伸手去扶绿珠,绿珠却摇了摇头,「小姐听奴婢说完。奴婢虽然很想陪在小姐身边,但是小姐以后有太子殿下照顾,奴婢也可以放心了。奴婢离家日久,心中十分挂念,无论如何都想回故乡看一看。然后寻一处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简简单单地过一辈子……希望小姐能够成全。」 「好,这是你的心愿,我不会留你。而且若是你一直跟着我,便会耽误一生。绿珠,姐妹多年,我没有什么能够送给你的,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人生苦短,莫要做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绿珠抬手抹了抹眼泪,「奴婢知道了。小姐一定要保重。无论在天涯何处,奴婢心中都为默默为您和太子祝福。」 荀香伸手抱住绿珠,哽咽道,「好姐姐,你也要多多保重。如果有空,一定要写信给我,告知你的近况。我此生,也会同样祝福你的。」 绿珠和荀香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先行离去。荀香又独自喝了一会儿酒,淳于翌还是没有来。荀香举着酒杯,对着天上的明月说,「喂,你还记不记的去年欠我一壶好酒?如今江山美人你都有了,是不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 她仰脖把酒饮尽,又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每回你生辰之前,我都会用心准备礼物。可每次不是听说别人送了,就是以前有人送过了。 其实我觉得你真的什么都不缺。这天底下缺东西的人太多了,你算是幸运的。」说着说着,荀香就笑了起来,豪爽地与一个空酒杯碰了一下,「干杯,祝你早日统一中原!从今以后的中秋节,都有别人陪你过了!哈哈哈!」 一旁的房梁上,一个人应声举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紫色的披风,在夜风中烈烈翻飞。他低头看着底下的那个人,邪恶地想,若是他想把她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一辈子只陪着自己,那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那样做,就像折断鸟儿的翅膀,打断马儿的腿,她的眼睛里面再也不会有那么耀眼的风采。他不舍得,也不忍心。他站起来,最后往下贪婪地望了一眼,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只有淳于翌才能够给你幸福,朕不会放手。朕得了全天下,却终于失去了你。小沙,你是朕心中,永远的最爱。 淳于翌走出上书房的时候,月已中天。他伸了伸懒腰,顺喜打着灯笼过来,「殿下,去倾樱阁吗?」 「嗯。」 淳于翌刚往前迈了一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殿下请留步!」他回过头去,见徐仲宣和萧沐昀跪在身后,「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这是做什么?」 萧沐昀抬起头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微微湿润,「第一个头,是叩谢殿下多年以来的照拂。若不是殿下的公正,便不会有我们的今日。」 徐仲宣接着说,「第二头,是感激殿下的成全。无论是萧大人,还是臣。」淳于翌为萧沐昀和徐仲宣在萧天蕴那里争取到了和如今在大佑一样的官位。而徐仲宣手里还拿着一道圣旨,这道圣旨关系着他多年的一个夙愿。尽管现在还不是把圣旨请出来的时候。因为她的心中,还藏着大哥。 「第三个头,是臣等与殿下叩别。此后山高水长,愿殿下能够保重。」 「起来吧。」淳于翌把萧沐昀和徐仲宣一一扶了起来,「这几年,你们也帮了我很多,以后好好辅佐萧天蕴,他是一个明君。」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徐仲宣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不知太子妃……」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哪怕这些年她的一些所作所为徐仲宣并不认同。 「我已经跟她说过,她可以离宫或是另嫁。」 「谢殿下!」徐仲宣高兴地说。 「都早些回家吧,天色已经不早了。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拖了你们这么长的时间,我该歉疚才是。二位,保重了。」淳于翌摆了摆手,转身往石阶下走。萧沐昀和徐仲宣一直站在台阶上目送淳于翌远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淳于翌到的时候,荀香已经醉倒在石桌上,酒壶和酒杯东倒西歪。 淳于翌为荀香披了件衣服,然后坐在荀香的对面,无奈地说,「叫你等我,你却贪杯,真是个坏蛋。」 「你……你才是坏蛋!」荀香迷迷糊糊地反驳道。 淳于翌伸手摸了摸荀香的发顶,温柔道,「你到底醉了没有?」 「我……没醉!」 「明天我们离开之后,你想去哪里?」 「去……去敦煌!」 「那么远,我可得多准备点盘缠。」 荀香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用怕,以后我来养活你!」 「……」淳于翌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荀香醉醺醺的模样,「开什么玩笑?你说你能干什么?」 荀香爬起来,嘿嘿一笑,两颊通红,「不告诉你!」 「……」 「喝,再来一杯!」 淳于翌把荀香抢走的酒壶又重新夺回来,一边按着她的手一边问,「明日要不要随我一同去太极殿?」 「不去,我在宫门口等着你。」 「好。」这人,到底醉没醉? 第二日,淳于翌起得很早,穿着最正式隆重的袍服,前去太极殿。荀香和绿珠同时出宫,绿珠乘坐马车先行离去。荀香送走绿珠,坐回马车等着淳于翌。等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马车壁,她便掀开床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表哥?!」荀香立刻跳下马,不由分说地抱住萧沐昀。萧沐昀被她撞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堪堪停住,「都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你……怎么知道?」 「孙御医是个酒鬼,两壶酒就把话套出来了。不过他只会在我面前喝醉。」萧沐昀无害地笑了笑。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荀香瞪了他一眼,「笛子仙,从前就知道你的心眼多!」 「香儿,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想见。表哥没什么好送你的,昨夜忽然兴起,做了一首曲子,便赠与你,聊表心意。」萧沐昀扬了扬手中的笛子。 「你……你不是好久都不吹笛子了吗?」 萧沐昀笑了一下,把笛子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笛声之中,围拢了越来越多的百姓。荀香一边抹眼泪,一边赞叹,笛子仙的笛艺果然是天下无双。忽然有人指着皇宫中钟楼的方向,大声地嚷嚷,众人循声望过去,之间一个人影倚在栏杆边,一身白衣,张开双手。 因为距离得很远,人们几乎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也不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直到那个人纵身一跃的瞬间,众人才如梦初醒,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犹如落叶秋风一般的身影,从高处徐徐落下。那种美,既悲壮,又动魄。 这一日,大佑的名字彻底从中原的版图上除去,与大梁国合并。仅仅半年之后,南越国臣服,大梁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南越国都方羽,正式统一了中原四国。南越国投降之前,诚王慕容雅上奏折自贬为庶民,从此销声匿迹。而慕容赫被封为南越王,一生获得恩养。第二年,萧天蕴正式改国号为大新,立黎雅夕为贤妃,淳于瑾为淑妃,皇后之位在他在位的时期一直空悬。 有人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有人说,他是在祭典一段逝去的爱情。 【番外】 大新五年,国泰民安,凤都大兴土木。全因皇帝将迁都于此,才重新修缮宫宇。虽然自新皇帝接手大佑国之后,一直施行仁政,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下来,但是此次的迁都仍然给凤都的百姓造成了不少麻烦。 先是征集的各种工匠有数万人之众,而后是加重了赋税。家家户户,几乎男丁尽出,顿时凤都之中老弱妇孺的怨声载道。 朝中的官员纷纷上书上表,希望皇帝不要一意孤行,出面缓和民愤,皇帝却置若罔闻。 皇宫修缮期间,皇帝和后宫嫔妃住在凤都郊外临时搭建的行宫。皇帝经常请白马寺的空禅法师到行宫来做客。空禅到行宫一住便是几日,日日与皇帝见面交谈,后宫妃嫔在这段时间自然是无法亲近皇帝。 这一天,秋高气爽,山上的桂子经一夜秋风落满山道。桂花香气犹如陈年的好酒,直飘到行宫里头。 萧天蕴望着窗外的一株叫不出名字的花,听工部尚书报告这次大规模的修缮皇宫所要改动的宫宇。当说到东宫的时候,工部尚书偷偷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又不动声色地说下去。迁都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说搬就搬。不仅满朝文武都跟着从盛京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池,就连原来就住在凤都的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样子。 谁都不知道皇帝葫芦里面到底在卖什么药。 工部尚书说,「东宫基本上不用大动,就是有一座瑶华宫因为年代太久又有些破陋,需要拆除……」 「不准拆它!」一直静静在听的萧天蕴忽然开口。 工部尚书错愕,「皇上,您说什么?」 「朕说瑶华宫只能按照原样翻新加固,东宫里的其它各处也不许动,剩下的工部做主就行了,不要再来烦朕!」萧天蕴拂袖道。 「是,臣告退。」工部尚书虽然早就已经习惯了皇帝的喜怒无常,却仍是无法适应皇帝说变脸就变脸的态度,赶紧退了出去。到了门外,他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抬眼看见萧沐昀正往这里走过来,连忙上前说,「萧大人,皇上今日的心情好像不好,您还是别去自找没趣了。」 萧沐昀诧异,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周,「小周公公,皇上不是召见我吗?」 小周连忙回到,「是呀,就是皇上叫奴才去请萧大人的。」 工部尚书平日里经常去萧沐昀府上蹭酒喝,两个人私交不错。工部尚书凑到萧沐昀耳边说,「估计又是因为前朝的太子妃……唉,总之老弟你好自为之。」 「多谢兄长提醒,我会小心的。」 萧沐昀跟着小周走进暖阁里头,见萧天蕴倚在窗边出神。有如此风神俊秀容貌的君王,恐怕在各国的历史上,也很难找出第二个。萧沐昀当初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曾经的情敌变成君臣。还是那种关系十分好的君臣。萧沐昀其实多少知道为什么皇帝要迁都,又大兴土木。因为有人禀报凤都宏伟的皇宫一直闲置着,不利用起来不如拆掉,再重新修建一座行宫。萧天蕴权衡了一下,觉得凤都是整个中原的腑脏之地,更适合做国都,于是就迁过来了。当然这是表面的原因,深层次的原因是,有人偷偷向皇帝密报,在凤都附近看见了前朝太子的身影…… 这个理由听起来有些荒唐,却是少数知情人一致认同的。那朵开在皇帝心头的红花,长着布满荆棘的花茎,没有人能够触碰。 「皇上。」萧沐昀轻轻地叫了一声。 萧天蕴应声回过头来,目光柔和了一些,「你来了。」 「皇上这么急着召见臣是……」 「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萧天蕴从怀中拿出一块红布,递给萧沐昀,「帮朕把这个交给她。」 「皇上……」 「朕没有问你她在哪儿,只叫你把这个交给她!」萧天蕴面露不悦,萧沐昀只得上前收下。 暖阁之外,黎雅夕本来满心欢喜地抱着儿子前来找萧天蕴,听到暖阁里的对话,顿时如坠冰窟。这么多年了,皇上还是没有放下那个人。就算自己为他生儿育女,就算他们的儿子如此可爱,他也没有那种当爹般的喜悦。果然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吗? 第8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娘娘,我们不进去?」 黎雅夕抱着儿子,转身就走,一众内侍只能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萧沐昀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当这个信差。但是皇帝托付的事情,他又不好不办,只能心事重重地回到家。萧于氏和笪孉正在前厅给他的儿子们喂饭。萧云起长得十分俊俏,如同萧沐昀的翻版,性格也活泼好动,很受家里人的喜欢。相反小儿子萧故长得胖又腼腆,有点像笪孉以前的样子。家里只有萧沐昀最喜欢他。 「爹爹!」 看到萧沐昀回来,萧云起和萧故同时跳下凳子,争前恐后地要萧沐昀抱。萧沐昀摸了摸萧云起的头,照例是把小儿子抱了起来。云起很不高兴,嘴巴里直嚷着「爹爹偏心!」 萧于氏走过来,揽着云起的肩膀说,「云儿乖。弟弟还小,你多让着他一点。你忘记了弟弟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爹爹多疼你了么?」 云起仰头看了看自己的爹,咬了下嘴唇,默默地回到座位上。 萧故猫在萧沐昀的怀里,就像一只胖胖的小猫。他还不满三岁,眼睛圆溜溜的,总是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周遭的世界。他轻轻地说,「爹爹,娘今天好像不是很高兴。」 一直被儿子分散注意力的萧沐昀这才注意到笪孉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低头挑着碗里的鱼刺。萧沐昀把萧故放下来,走到笪孉身边问道,「孉儿,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脸色不是好看。」 笪孉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没有,相公多心了。」 「那就好。」萧沐昀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开始吃饭。直到饭吃完,一家人都是有说有笑的,并没有什么异常。等到家中下人把碗筷都收走,云起和萧故便缠着萧于氏讲前朝的故事,爷爷的故事。 萧沐昀笑着对笪孉说,「我有一个东西找不到了,你能不能到书房来帮帮我的忙?」 「好。」笪孉起身,跟随萧沐昀往书房走。 一直走到回廊里,萧沐昀忽然回过头来,伸手捧起笪孉的脸,「孉儿,你到底为何不高兴?娘和孩子们都不在,你如实告诉我。」 笪孉微讶,用力摇了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萧沐昀叹息一声,伸手把笪孉抱进怀里,「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不应该互相信任,毫无隐瞒吗?为夫猜猜,是不是……与淑妃娘娘有关?」 笪孉伸手掩住嘴,心中百转千回,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知道在萧沐昀的心中永远有一个地方属于淳于瑾。那是年少时,对美好爱情的所有期冀。她不想去打破这样的美好,更害怕听到令她伤心的答案。 「傻丫头,都过去了。如今在我心中,只有你和孩子。」萧沐昀一边摸着笪孉的头发,一边说,「知道为什么我更喜欢故儿吗?因为他更像你,可爱单纯又善良。」 笪孉的眼眶湿润,望着萧沐昀,决定还是如实交代,「相公,其实淑妃娘娘送了一只竹笛到府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笪孉话还没有说完,萧沐昀已经转身冲向书房,一眼就看见了放在书桌上的红色锦盒。他心中无名怒火狂烧,拿上锦盒就往家门外走。笪孉一直跟在他的后面,试图阻止他。可是追到家门口,只看到江离驾着马车离去。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萧沐昀冲到行宫中淳于瑾的住处,也不顾宫女的阻拦,直直地闯了进去。淳于瑾正在午休,被吵闹声惊醒,正要掀开帘子出去,只听到帘外一声厉喝,「淳于瑾,你到底想怎样?!」 淳于瑾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还给你!」一个东西飞进帘子里,「啪」地一下落在淳于瑾的脚边。淳于瑾愕然,看着脚边散落的那支竹笛,一时无言。 「淑妃娘娘!臣现在妻贤子孝,很幸福美满。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再骚扰臣的家人可以吗?臣不想再从皇上那里听到什么弹劾,更不想家中的妻子忧心忡忡,臣与您之间,早就没有什么瓜葛了,不是吗!」 「我没有……我……」 「够了!」萧沐昀喝道,「这是臣最后一次给您留情面,日后像这样的东西会直接交到皇上面前去。您请好自为之!」说完,他拂袖而去,丝毫没有给淳于瑾任何解释的机会。 宫殿里又恢复平静,宫女和内侍跪在帘子外面的地上,连声求淳于瑾恕罪。淳于瑾默默地把地上的竹笛捡起来,轻轻旋转着打量。这种竹子原产于永川一带,十分名贵,可她从未派人去萧府送过这个东西。 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她猛地站起来,恨得牙痒痒。黎雅夕,又是黎雅夕!两年前,黎雅夕派人送了一枝发簪给她。几天之后,她那还不知道存在的孩子就失去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去年,她邀请笪孉和萧家的两个孩子进宫来玩,不知道为什么萧云起落入了水里,把笪孉和萧沐昀吓得魂飞魄散。那之后,她几乎不敢再主动去招惹萧家,却又出了竹笛这件事情。恐怕萧沐昀至此恨死她了吧。 淳于瑾仰头笑了笑,几滴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一辈子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一无所有。她还不如当年从皇宫的钟楼跳下去的徐又菱。至少人家死的时候是太子妃,是正妻,还落了个殉国的名声。而她淳于瑾,大佑国曾经最受宠爱的公主,至始至终只是萧天蕴的一个妾侍。 人生有后悔药吗?如果有,当年萧沐昀求她离开凤都的时候,她一定毫不犹豫。 凤都郊外大概几十里,有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村里的人多为猎户或者农民,生活平淡而安逸。两年前,村里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妻,男人在村里开了一家私塾,免费教村里的孩子们学习。 那家的女主人是个活泼可爱的妇人,很爱招呼左邻右舍到家中品尝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而且他们家中常常有些贵气逼人的访客,比如此刻站在院子门前的两位虽然穿着便装,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的英俊公子。 第8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萧沐昀拉了拉木门上的锁链,回头给了徐仲宣一个不在的眼神。 徐仲宣摸了摸额头,回以一个无奈的表情。 一个年轻的农妇上前热情地问道,「公子是找人吗?」 萧沐昀对她微笑道,「是呀。我是这家女主人的表哥,不知道他们出门几天了?」 农妇的脸顿时热得像是火烧,嘴里嘟嘟囔囔的,又恭敬地说,「有几天了。于先生说给孩子们弄一些乐谱回来,这两天应该就到家了。」 「乐谱?」 「是呀。孩子们都觉得于妹子会用树叶吹曲子的技艺很神奇,很想学音律,可我们村里的条件……」农妇尴尬地笑了笑。 徐仲宣上前撞了撞萧沐昀的胳膊,开玩笑道,「喂,看来你这个表哥很失败啊。明明是个音律高手,自家的表妹和妹夫却丝毫没有要找你帮忙的打算。啧啧,真是失败。」 「喂,你少在那里说风凉话。一起去帮忙。」 徐仲宣摊了摊手,「可不关我的事。」 「徐兄就不怕我家娘子去府上找徐夫人聊聊天,顺道提起两天前徐兄被迫去风月之地还被灌醉的事情?」萧沐昀仍然是和煦地微笑。 徐仲宣举起双手,「行,你赢了,我投降!」 萧沐昀请农妇带路,到了村里的那座私塾。私塾建得很漂亮,靠在水边,后面就是巍峨的山脉。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花草草,有一些还不是中原能够见到的品种。虽然教书的先生不在,孩子们还是在屋里读书玩耍,似乎觉得这里是最好的嬉戏地方。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把一枚叶子放在嘴里,别的孩子都围在他的旁边,催促他快吹。小男孩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除了喷出的唾沫,那叶子一个音都没有发出来。周围的孩子都哄笑起来,纷纷骂他笨。 萧沐昀看着小男孩懊恼欲哭的模样,想起自己的小儿子,连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教你。」 「你才不会呢!连先生都不会,只有师娘才会!」 萧沐昀笑道,「你不知道你的师娘还是我教的吗?」 周围的十几个孩子「啊」了一声,一窝蜂地围过来,「你是传说中的表哥吗?」 「不对,是传说中的笛子仙!」 「哇,你就是师娘口中那个住在天上像神仙一样的叔叔啊……」 「你是不是长生不老,什么东西都能变得出来呀?」 萧沐昀听着这五花八门的形容词,顿时觉得眼皮跳得厉害。香儿真是的,有这么夸人的吗?他怎么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在人间了似的。徐仲宣在一旁哈哈大笑,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准备看「笛子仙」怎么把叶子弄出声音来。这么多年了,徐仲宣一直软硬兼施,就想再听一听萧沐昀那只应天上有的笛声,可除了太子和太子妃离宫那日听到的一曲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 萧沐昀从竹筐里面的一堆叶子里面重新挑了一片,放在嘴里试了试音,就轻轻地吹奏了起来。孩子们原先只是惊诧这声音比师娘吹出来的更加悦耳动人,后来也顾不上惊诧,各个都沉寂在笛声里面,好像重温了一遍无忧无虑的童年。 淳于翌背着荀香,有说有笑地往私塾这里走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了笛声。 荀香用手扶着额头,无奈地看了淳于翌一眼,「又来了。都跟他说没事别老往这里跑,万一被皇上发现了怎么办?」 「你以为凭萧天蕴的聪明,会不知道你和萧沐昀还有联系吗?少做掩耳盗铃的事情。」淳于翌把荀香从背后放下来,盯着她的光脚丫,不悦地问,「鞋呢?」 荀香吐了吐舌头,刚刚明明挂在腰间的? 「爹爹,爹爹!」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从后面追上来,「娘的鞋忘记拿了!」 淳于翌斜了眼正抬头望天装傻的荀香,俯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念儿真乖。」 小女孩的脸颊顿时红得像苹果,不好意思地绞着双手。 荀香悄悄地把小女孩拉到一旁,口气不善,「喂,不是说好公平竞争的吗?为什么偷偷把我的鞋藏起来了?」 小女孩露出嫌弃又可爱的表情,「因为娘是笨蛋,爹爹更喜欢我。」 「……」荀香朝天翻了个白眼,小小年纪就这么嚣张,真是太没有天理了!还好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生育第二个,要是第二个又是像这样,那她不是要彻底失宠了?! 「你们母女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走了。」淳于翌在不远处叫了一声,母女两个连忙争先恐后地跑过去,一人拉住男人的一只手,高高兴兴地往私塾的方向走过去。 不远处的山上,萧天蕴低头看着山下的一切,目光深沉。其实,他才不是想让萧沐昀转交什么东西。只是想跟在萧沐昀的身后来看看她,看看她这些年过得究竟好不好,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可他悲哀地发现,不管那个人是皇太子也好,或是普通的私塾教书先生也罢,她跟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那么快乐。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上那个人眼眸深处的专情。 「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很漂亮?」萧天蕴问身旁的小周。 小周其实觉得明明是贵妃娘娘生的小皇子更漂亮,但生怕惹皇帝不高兴,只得点头附和道,「是呀是呀,真是跟……那位夫人如出一辙呢。」 萧天蕴的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脑海中把自己幻想成淳于翌,被她和她们的女儿拉着。那种幸福,甘愿拱手山河来换。 「你比朕聪明。」萧天蕴喃喃地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身离开,并不打算打破这个村庄还有村里所有人平静的生活。只消这远远的一眼,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就算此生永远保持着这样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距离,他也认了。 淳于翌和荀香走进私塾里头,孩子们蜂拥过来,徐仲宣也走过来打招呼,只有萧沐昀一个人,望着山上的方向出神。 荀香走到萧沐昀的身边,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笛子仙,你在看什么呢?!」 萧沐昀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此处山清水幽,甚好。」 「是吗?」荀香怀疑地朝萧沐昀眼神所望的地方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现,疑惑地咕哝了两句。 萧沐昀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香儿,你何其有幸,让一个帝王如是颠覆此生亦无悔。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东宫有本难念的经》上 作者:夏初 02、《东宫有本难念的经》下 作者:夏初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