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婆》 序 二○○一年的爱情 (施寄青) 认识文咏是透过苦苓,本着“物以类聚”的原则,因此认定他一定像苦苓一样是“小脚放大”的新男性,换言之,虽标谤的是“两性平等”,实际上,脑袋中还有不少残存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不时会浮现出来作祟。然而在跟他和雅丽交往后,才发现这种认定失之偏颇。 从他和雅丽的婚姻关系,我找了在推动两性平等可以乐观的理由。因为从他们身上,开展出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新爱情,这种爱情是建筑在两个有独自人格的尊重、互信、互谅之上。虽然自古以来,文学、音乐、艺术的主题泰半在讨论爱情,甚至近世一些人文或自然科学如心理学、社会学、医学等也在探讨爱情的本质为何?但由于占人口一半的女性,从未受过教育,人格、经济皆不独立。两性的爱情往往只是一种生存的交换,换言之,女性以性爱服务男性,以情爱拢络男性,好换取她的生存保障。因此在女性未摆脱男性附庸地位之前,两性之间是没有“真情挚爱”可言的,有的也只是饭票vs爱情。 当爱情无法vs爱情时,谈情说爱的男女就有了主奴之分,这样的爱情注定了是不能丰盛双方生命的,有的只是纠葛不清的怨恨,猜忌和背叛。 廿世纪的后五十年,当女性普遍而大量受教育后,它所带给人类的乃是整个结构的改变,这也是女性第一次有能力跟男性谈真正的“爱情”,爱情首度从生存和饭票中提升为“艺术”。它也成了具有真正独立人格的男女,值得花一辈子去经营的大业。“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不再是可笑的名言。因为纯粹的“爱情”确是真能使人生命丰盛的无价之宝。 而文咏和雅丽正是有能力去经营这种爱情的一代,也许在他们爱情的“华山论剑”的过程中会有许多的挫折和辛苦,然而无论结果如何,相信双方当事人在论剑之后,都能满怀感谢的说:“谢谢你曾经爱过我,陪我走过……丰富过我的生命……” 第一章 亲爱的老婆: 我很高兴这时候你终于累得心满意足,然后带着微笑睡着了。而我辛苦的漫漫长夜才正开始。依照你的观点,或者是把这一切和我们伟大的爱情相提并论的话,我所从事的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包括医院的病历,讨论会的报告准备,读书研究,杂志社要的稿子,小说创作……。你可能不十分清楚,你心目中那个爱情的超人,掉到这一堆微不足道的琐事之中,竟变成了一个喘不过气来的侏儒。 结婚之前我当然说得很好,你窗前那盆小雏菊从来也没有谢过。现在我们结婚了,我仍是原来那个我,我们的爱情自然也是货真价实的爱情。虽然有时候我会疏忽了换上雏菊,让花凋谢了一盆。可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们是如此地相爱,雏菊凋谢干我们爱情什么事? 你的善良、美丽、善解人意我是明白的。因此每次你体贴地说:“你赶快读书,我不吵你。”我的内心便十分感动。你总是乖乖地坐在一旁。可是过不了五分钟便问:“我这样不吵你,乖不乖?”或者是问:“你还有多久才写完这一篇故事?”偶尔你会去穿自己新买的衣服,然后跑来说:“只要二分钟。你看这件衣服好不好看?”再不然你去切了一盘水果,嘟着嘴巴捧过来说:“我看你好辛苦哟,停下来吃一点水果再说。” 依照我的经验,女生的问题多半是一路穷追猛打的,很少有单一质询。好比说:“你爱不爱我?”如果回答:“爱。”那么下面就会接着:“有多爱呢?”或者是:“如果说你有外遇……”这一类的假设语态问题。问题的怪异程度端看这几日电视播映的连续剧剧情而定。结果往往是我一边看着诺贝尔医学奖得主的伟大报告,一边回答:“爱死了。”这类幼儿园程度的内容。常常心肺人工苏醒节节高升的药物剂量,不知怎地,看着看着变成了sogo百货服装专柜的大拍卖,或是股市的开低走高……。 因此,你应该很容易明白,我只要一见到你走进书房,就干脆自动把手边的事“做”完,或者是“读”完,然后和你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你总是体贴地问:“我这样会不会影响你看书的时间?”“会不会影响你写作的时间?”我自然是咬紧牙根说:“不会。”尤其是当你不在意地说:“我觉得你最近似乎比较有空闲”时,我立刻警觉到我是多么善于伪装的男人啊。可是这并不代表什么,亲爱的老婆,你一定得了解,我是多么乐于与你长相左右,如果不是愈来愈多的编辑老爷冷着脸孔说:“你曾答应过的,现在你又失信了。”或者是医院科老板拍着肩膀告诉我:“似乎自从你结婚以后,一直都是这样无精打彩。”再不然朋友们说:“自从结婚以后,我们都见不到你……” 对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拒绝女孩似乎是最困难的一件事。现在结婚了,我发现要坚忍不拔地“不拒绝”老婆的任何一项请求,似乎是更不容易的课题。这是人生不变的法则,一个男人,随着年纪增大,永远得去学一些他不太会的伎俩,才能讨好女人。为了避免这种永恒的男性宿命,我自然玩了一点小小的把戏…… 亲爱的老婆,不管你是否喜欢我的把戏,这时候你都已经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等你看完了这封信,不管你打算要给我言辞的制裁,或将我抡墙,请你一定要记得,千万要记得,曾经有一个晚上,你是如此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因为全世界,从来没有,没有一个老公肯为了老婆的身材,而陪她去慢跑,去做运动。 此外,在你开始生气以前,我也愿意称赞你,拥有最好的身材--纵使我是一个医师,可是关于那些结婚后什么什么荷尔蒙分泌,容易发胖的危言耸听,事实上都没有医学根据的。还有广告上那些什么雕刻女人,什么纤维减肥……其实都教人怀疑。亲爱的老婆,你是如此地英明,可以简单视破一千个、一万个我精心设计出来迟归的借口,却轻易地相信了这些毫无根据的暗示,不免教人感叹,千万别信任女人的判断…… 而让你显得如此缺乏大脑的始作俑者原来是我。是我去找来那一大堆的减肥广告,是我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个变肥的老婆是多么令人厌恶的事,是我对着当街走过去身材姣好的女子露出流口水的表情,是我不断地用那些莫名其妙的荷尔蒙理论来唤起你内在的恐惧…… 是的,除了运动之外,别无他法。从前我们服役的时候,每天跑个五千公尺,一万公尺,并不算什么。可是亲爱的老婆,只要一千五百公尺,就可以让你面红心跳,全身疲乏,然后瘫软在床上了。一个愿意陪老婆运动的老公,是应该赏他一个吻的,不是吗? 好了,终于你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而我漫漫的长夜才正开始。我得意地望着摆平的你--这一切,一共花了我二十分钟的时间。 如果你读完了这封信,觉得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不对劲,亲爱的老婆--那实在是因为我太爱你的缘故。明天早晨你醒来的时候,如果发现了满窗盛开的小雏菊,千万不要怀疑我在外面又做了什么必须赎罪的事。你想,一切都和以往没什么两样。美好的阳光,芬芳的花朵,永恒不变的爱情--只是,那个爱你爱得紧却又有点不得已的老公已经上班去了。可是,那又关我们的爱情什么事呢?对不对? 早安 你亲爱的老公 敬上 第二章 据说如果你和医学院的学生谈恋爱,尽量不要把肚子吃得胀胀的。因为他们如果不是带你去看解剖实验室的尸体,就是吃鸡肉的时候,指着食物一条一条数落肌肉、韧带的名字给你听。我很遗憾医学院早都读完,恋爱也谈上了不归路,像扼杀浪漫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却从来没有做过。为了完成我学生时代未能满足的欲望,我现在想从“心脏生理学”的观点来谈爱情(请暂时不要昏倒)。 关于爱情,我想起心脏生理学上著名的“死达令(starlinw)定律”,有一个图形可以说明:(图a)。 你千万别让这个看似复杂的图形吓住了。说穿了,其实不值钱。(虽然医学教授们会讲得十分复杂,那不过是教授们惯有的本事。)定律的概要是,当心脏因负荷加重,面对更高的需求,心肌就会在舒张时,尽量拉长。而拉得愈长的心肌纤维,在某种程度以内,可以得到更好的收缩强度。 看图。横轴代表心肌纤维拉长的长度,纵轴是心脏收缩的强度。(再忍耐一下,快讲完了。)从图形中,有几个重点我们必须知道。 心肌长度愈长,收缩力愈强。但是有个极限。如甲曲线,长度一旦起过了x点,心肌拉得愈长,收缩强度反而变差。 就同样的长度、心肌张力而言(x点),正常心脏收缩强度b,远大于衰弱心脏a。 医学上改变衰弱心脏乙,使之变成甲可分成内科与外科治疗。内科治疗在于改善外在条件,如酸碱、离子平衡、降低血压、使用强心剂等等。外科的方法则是整个切除衰弱的心脏,重新移植。 ok。开始来谈我们的爱情生理学,也是同样的图形。 横轴代表所施予的压力与关怀,纵轴代表爱情的强度与反应。甲曲线是一个正常的爱情曲线,乙是一个衰竭的爱情曲线。根据“死达令定律”,大部分人在不满意爱情的强度时,所采取的第一步骤(或者是仅有的步骤),便是增加爱情的投注,给予更多的关怀,更密集的约会,甚至是更强的压力,企图增加爱情的强度。事实上,是否果真如此?我们来看图。(图b)。 从甲曲线我们发现,当张力、压力小于x时,爱情的强度与压力成正比。这时候,所有的付出,都可以得到成比例的回报。万一你持续增加关怀、投注,得到的却是反效果(好比对方说,我的压力好大。或者,我想静一静,或是--因为不能承受对你的真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这时候你得考虑是否压力太大,已经超过了x值。一旦压力大于x值,更多的付出,徒然得到反效果。 随着个别差异,x值并不尽然相同。因适当地摸索出爱情强度最大的x点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过与不及,都不是好事。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可以用甲曲线来解释。万一你的爱情是一个衰竭爱情,很可能出现的是乙曲线、丙曲线。这种衰竭爱情的特征是承受压力与关怀的能力十分有限。给予大量关怀与压力,最初可能有少许的效果,可是一旦超过y点,强度立刻开始滑落。 类似得衰竭爱情,另一个特征是,无论如何,爱情强度无法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 因此,一段爱情的健全与否,全在于对于关怀的耐受度。给予更大的关怀,能够接受,有所反应,不至于衰竭。然而,随着时间变化,以及种种外在条件、内在条件的改变,甲曲线的爱情,可能变成乙、丙曲线。乙、丙曲线的爱情,也有可能改善成为甲曲线。所以,面对一个衰竭爱情,适度地增加关怀(如压力≦y),不过是暂时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目前爱情本身的结构性问题,以及客观的外在因素,将曲线由乙、丙,提升至甲的程度。 至于提升的方法,实在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不过概要说来,也可分成内科治疗与外科治疗。 内科治疗是针对结构性的内在问题,诸如人生观、气质、兴趣、宗教、家庭、经济……作适应、调整与改变。改变的方法,市面上心理丛书、什么排行榜丛书,至少有一牛车,信不信由你,不再冗言。 外科疗法是在一切努力皆告失败之后,将功能不好的爱情完全除去,重新移植一段不同的爱情,使你拥有一个全新的甲曲线。当然付出的代价与心脏手术一样,是开刀的伤痛与恢复期间的苦楚。好在目前心脏移植的年存活率已达90﹪,五年存活率更达80﹪左右。爱情当然要全力以赴,可是所有的爱情一开始总得有全盘移植的最坏打算,果真爱情失败,就活不下去,或是表演自杀,那还不如不谈也罢。 好了,说这么多,原来关怀与付出并不是爱情的最佳方法。事实上,这么简单的“死达令曲线”里,还有更多的玄机有待你自己去体会。再说下去,恐怕连生理学教授们也要疯狂了。类似的科学玄想,把浪漫的爱情扼杀到这种地步,真是过瘾。还请各位想来信指责的朋友多忍耐,只此一次,下回一定改过。现在闭嘴便是。 第三章 好了,现在我要结婚了。 这个过去二十多年来我不曾仔细想过的问题终于发生了。发生的经过虽然不免有一些前因后果,但是变成事实的那一剎那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得我觉得有些无辜。我只是问她:“我们结婚好吗?” 没想到她就同意了。 我想过去我一定听了太多的求婚的夸张故事了。诸如要带玫瑰花,要下跪,要费尽心思说一些很特别又很奇怪的话。所以我先放一点风声,试探一下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 没想到她就同意了。 现在我可有些慌了。结婚当然很过瘾,可是坏处倒也不少。包括你在医院值班的时候不再有美丽热情大方的护士小姐免费请你吃热腾腾的咖啡,或是可口的精致点心,以及自己精心烹饪的消夜。你讲的笑话,尽管再有趣,将不再有那些吃吃的笑声支持你。更糟糕的是路上你看见的那些摇曳招展,令人秤然心动的女孩也都将与你美丽的想象空间天人永别。 “关于结婚,你有任何计划吗?”这位我准亲爱的老婆开始发问了。 “结婚计划?” “对呀,好比是照相,礼服,喜宴等等。” “你是说穿得像个洋娃娃,到中正纪念堂出尽洋相,然后任人摆布,卡嚓,卡嚓,照出两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还得交出一堆钞票给别人的那种傻事?” “我从来不觉得那是傻事。” “亲爱的,我们要结婚了。但是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必须花一天,穿得奇奇怪怪到中正纪念堂去拍什么纪念照。我们甚至从来没有在那里约会过。再说,也没有人规定要有结婚照才能取得结婚证明。” “你是说,我们只要穿得破破烂烂,随便去拍张照片就好了?” “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只是商业的噱头吗?” “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爱我。”麻烦了,现在嘴巴嘟得半天高。 “我不需要向生意人交钱来证明我爱你呀。” “可是我的亲戚朋友要看啊。他们希望看到我幸福快乐的感觉。” “人人都知道那只是假相啊。” “你想,如果假相都看不到,谁会相信真相呢?” 好了。我们去挑礼服公司。我穿上全白的欧式礼服,戴上据说好看的那种胡适眼镜。像只玩具狗一样,被放在新娘身边摆来摆来去。还得不时装出幸福的微笑。清装,民国装,欧式,美式,室内,室外,立姿,坐姿……。 这么多的噱头让人实在不安。婚姻专家已经说过许多话了。我开始怀疑,会不会婚姻就是这个样子,一堆噱头与一堆美丽假相的组合。不但如此,人人还乐于帮忙成全这个谎言?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摄影公司给我看了一卷他们制作的实况录像。并问我是否愿意如法炮制。那卷录像是由三流的理查克莱德门音乐,加上一堆吃吃喝喝的人,还有喝醉酒的人。新郎新娘被一群整人专家以不文雅的方式修理。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提议。同时心情好了一点。我有一种看到别人滑倒,拍手叫好的邪恶快感。原来我并不是全世界最无奈的人。 尽管如此,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接着是我的母亲。她的最大儿子现在要结婚了,所以她也与有荣焉。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发现我的老妈兼程北上。灰头土脸从我的房间走出来。 “哎呀,你都快结婚了,房间还弄得到处是书。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亲爱的老妈一边抱怨,同时我发现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工人,把我的书桌搬了出来。 “书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我走进房间里面,哇,不得了,满地都是书,乱七八糟,像是才遭了强盗一样。 “你听过有人洞房花烛夜在看书的吗?” “啊!我摆在桌上那一堆临床的数据呢?” “你是说那一堆乱七八糟,叠在桌上的垃圾纸?” “那不是垃圾,那是临床实验数据。八十个病人的临床实验的心血结晶。一共费了我快一年的力气。” “我告诉你,那些垃圾已经在楼下的垃圾堆里面了。你最好赶快去找。”亲爱的老妈显得很不满意,“我要真的觉得那些资料很重要,我绝对不会像你那样乱摆。” 我飞也似地奔下楼去。在一堆塑料袋,死猫,旧沙发之间,捏着鼻子,半小时后,总算找出那叠绉成一团,还滴着水的资料。 等我再度回到房间,简直不认识了。 先是换上了梳妆台。书,以及书柜全不见了,变成了衣柜。然后是粉红色的新床,还套着塑料套。 “过几天我请人把壁纸一起换掉。”亲爱的老妈得意地表示,“这样看起来就更浪漫了。” “老妈,”我有点慌了,“这那是洞房,这根本就是把我的书房换成闺房。那以后我怎么办?” “你听好,儿子,”老妈郑重地告诉我,“你现在已经是快要结婚的人了,你可不可以有一点要结婚的样子?” “我是要结婚了没错,可是一定要弄成这个样子才可以吗?” “你不弄成这样,人家看了怎么知道你要结婚了呢?再说你弄得一屋子书,别人一定说这个父母好狠心,连儿子的新房都舍不得花钱?要结婚了,总得浪漫一下啊,别那么老古板好不好?” 我成了一个老古板? 浪漫,浪漫,非常浪漫。这些以通俗观点布置,愈来愈浪漫的色彩,使我的生活愈来愈不方便。我在餐厅看书,在包着塑料套的床上睡觉。屋子里面像细菌分裂的双喜大红剪字到处增生。整个屋子像是个粉红陷阱。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醒来,想起我要结婚了,从此要过着这种生活,我害怕极了。 日子愈来愈迫近,似乎是除了我之外,人人都兴高釆烈。而一切的灾难也都来自这些无微不至的关怀。 “乖孙,阿妈告诉你,”老祖母特别把我叫去,“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记得偷偷把拖鞋压在她的拖鞋上,知道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可是这样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老祖母神秘地告诉我,“你祖父到死之前都还不知道我靠着这一招,治了他一辈子。” 差不多每来一个人,就要好心地告诉我们一些秘方。包括标准的传统礼俗,吊猪肉、甘蔗在礼车上。还有什么槟榔,香烟,扇子,手帕,橘子,火炉,红包,喜幛,公鸡,茶叶……。这使得事情愈来愈复杂,事不分大小,从喜宴的地点,菜单,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笔或者是钢笔书写,都有不同的意见。 更可怕的是,有个人把我们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当场规定我必须在当日早晨六点钟完成迎娶的仪式,这才算是良辰吉时。我屈指算了一下,扣掉车程,这意味着新娘必须在午夜三点钟左右起床开始准备。 竟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一下这件事。似乎是一旦你决定要结婚了,你就有活该的责任和义务。 然后愈来愈乱,直到结婚的前一天,我们紧张地拿着双方的家族照片,努力地背着每一个人的身分以及职称,免得明天搞错。同时不断有人告诉我一些有待解决的小事,像是有一个司机请假不能来,必须找人替代。或者是餐馆来问到底要多少啤酒,多少绍兴酒之类的杂事。这不像是结婚,有点像是明天要公演了。我很怀疑这一切能串在一起。我十分担心,明天线一拉,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满地哗啦哗啦了。 根据我的经验,所有的混乱到结婚当天会完全解决。然后是一片沈闷,闷得人都快发慌了。 “我们这样坐着要坐到什么时候?”我偷偷地问。 “坐到时辰到了,然后上去祭拜祖先。” 坐在客厅里的是双方家长以及双方家族的重要干部。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来了,但是我还不能亲吻她。我们得静静地坐在那儿等一、二个小时的时辰。等祭拜过祖先。才算是正式过门。 双方客气而安静,尴尬得很,像是给谁愚弄了似地。 没有人找得出能够持续五分钟以上的话题。大家看着我,彷佛这一切罪过都是我造成的。 沈闷中,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随身小收音机。 “东元,一百零五块。正道,一百元零三毛……。” “亲家,你也收听股票?”对方的叔叔说话了。 莫名其妙地,双方的人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讨论与战局。一时气氛热络,双方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真是唤醒群众,能知团结,最有力的武器。 从股票到对国事的看法,到彼此对疾病的秘方。等我们祭告祖先之后,这两个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已经成了热络的伙伴了。国父的看法果然没错,二十世纪不得不为民生主义擅场之世纪。 我的婚礼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结束的。那样的场面总让我想起费里尼拍“罗马”那部电影中,意大利人当着大街的那种吃相,热闹而叫人不太敢恭维。台上的长官,不管见过没见过,一律哇啦哇啦地讲一些冠晚堂皇的称赞与祝福。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没有人会提他袜子乱丢的丑事。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大家也忘记了她爱哭的缺点。台下宾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们哇啦哇啦的宴席,交他们唏哩唏哩的际,应他们哗啦哗啦的酬。麦克风偶尔发出吱吱的声响,没有人觉得那是噪音。噪音是我们喜庆方式的一大部分。中国式婚姻最大的好处恐怕在于这是一个和稀泥的民族,你搞得愈烂,大家愈感到满意,并且衷心祝福。 等到夜深,所有的宾客都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怅然若失。婚姻像是康德拉的小说“黑暗的心”或者是柯波拉的电影“现代启示录”。当你充满着期待沿者河流逆流而上,愈深入核心愈清楚地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们期待的结婚典礼吗?” “当然记得。”我回答。 “说说看,我喜欢听。” “我们的婚礼要在一个绿草如茵的草原上。” “对,对,再说。”雅丽的兴致可来了。 我硬着头皮接着说,“宾客们都在铺满白色餐桌上等着我们。风微微吹过,阳光薄薄地晒着人。我们在弦乐的伴奏下,慢慢地乘着直升机降落下来。花童为我们卷开长长的地毯……。”我忽然停下来看她,“我们的婚礼好俗气,对不对?” “我们只有一辈子,想过大部分人都过的日子,于是选择了婚姻。所以结婚一定是最俗气的事。可是我们俗气得心甘情愿。”她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再说给我听啊,还没讲完。” 我想了想,“日子要过,梦也要做。” 说着我们都好笑了起来。 “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我感触良深地表示。 “喔?” “我再也不要再结一次婚了,”我装出老狗的可怜相,“我觉得我像是翻山越岭,千辛万苦爬呀爬,总算是爬到你的身边。” 我亲爱的老婆瞇着眼睛,做出动人的表情,“不过你还有一座山岭要翻……。” 我斜眼看她。好在这次梦魇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至少我亲爱的老婆是一件唯一值得的事。感谢老天,我终于公演完结婚典礼。现在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一切才正要开始。 我亲爱的老婆风情万种,正是春雪初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我总算开始觉得结婚或许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第四章 基本上,有人认为结婚是在严冬里跳入冰洞,做了一次,一辈子都记得。我们结婚是在盛夏,不过那种跳入冰洞的感觉倒是很实在。幸好温度有一个好处,只要不太离谱,很快就能适应了。 结婚以后,我亲爱的老婆把训练一个标准丈夫当成是她的职志。果然她收到了很大的成效。包括我从此失去了乱丢袜子的权利。用完书籍必须物归原处。拿了钱要写纪录。还有我随时必须把房间保持在某种程度以上的整洁。 收拾房间对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就一个理性的成年男子而言,当一个房间的乱度超过了他的忍受度,他自动会收拾。因此也就没有任何环保问题。 我亲爱的老婆本来可以接受我的理论。可是渐渐她发现每个人的忍受度原来是大不相同的。往往在一个房间的乱度还未达到我忍受度的二分之一时,她早已气得人仰马翻了。于是规则很快改变了。 乱度以她的忍受度为限。并且收拾的人是我。 “为什么要规定以你的忍受度为限呢?”我可不满意了。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亲爱的。” “那为什么不是以我的忍受度为标准呢?” “亲爱的,”一个腮吻就解除我的武装了,“我们的生活气质可以降低没关系,可是我们的生活品质一定要提升,你说是不是?” “那为什么是我收拾呢?” 又一个吻。“因为你爱我,疼我呀。对不对?”爱情暴力。 现在你大概知道了我们家的公正,公平,公开是怎么回事了。虽然说都有一定的规则与法律。可是规则的制定与颁行学问可就大了。 向来我是嗜书如命。不管走到那里,无趣的时候,只要没有书,我就会全身不自在。生命像是一场慢性疾病,到处充满了无聊。因此我得随时带着书本,像是吃解药一样,不时和这场无聊病作长期抗战。不但出外如此,在家里更是这样,从厨房,浴室,厕所,客厅,到餐厅,都有书本埋伏,以备我不时之需。 但是我亲爱的老婆可不这样认为。 “亲爱的老公,你为什么要把垃圾到处乱丢呢?” “那是书,不是垃圾。” “如果是书,为什么不放在书架上呢?” “那有特别的意义啊。” “我实在看不出来,苦苓的“校长说”丢在沙发上有什么意义?” “只有那种书的每篇长度,刚好适合电视广告的长度。” “那抽水马桶上面那本马克斯的“资本论”,你又怎么说?” “我看了会想大便。” “我不管你怎么说,你把书弄得像垃圾。” “亲爱的老婆,那是书呀。” “如果你不把书装到架子上或是你的脑子里,我实在看不出书和垃圾有什么差别。” 书权之不得伸张,可见一斑。 最近我看庄裕安医师写的书“一只叫浮士德的鱼”,里面提到出门不带书,比不带钱还要叫人不能心安。看了真是直呼爽快,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想我们当初谈恋爱时,在适度的光线、角度、气氛之下,我稍舞文弄墨,谈书论艺,我亲爱的老婆那种着迷的眼神,与今日的书本垃圾之争,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下决定非得再出来为书申诉一番不可。 在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早晨,我买了一大捧的玛格丽特花,插满了家里的花瓶。并且还难得地做了一顿早餐。就在我亲爱的老婆快乐地享用着咖啡、荷包蛋、火腿三明治时,我愉快地回忆起我们当初的情景。 “你还记得当初我送花给你的情形吗?” “你当初还说永远不让花瓶里的花凋落,还说花是你不变的心情,我怎么会不记得?” 事实上那句话是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说出来的。因为有个家伙也和我一样顽强地在她住处的花瓶里插花。我的处境真是危急的。根据我亲爱的老婆后来的回忆,如果那家伙的英俊潇洒有八十分,那么我只能得五十九分。虽然我从没见过我的对手,可是每次我坐在她的客厅,那盆触门惊心的玫瑰花就会嚣张地涌入眼帘。每回花都新鲜得很,我可以确信那是刚刚换过。 我们坐着聊天,吃东西。可是我不再觉得那么有趣。一大捧的玫瑰花,好象是自己的领域挂上了别人的国旗。再也没有比维护自己的主权完整更迫切的事了。从此之后。我也加入了买花的行列。我的花是玛格丽特,淡淡的小白花。 “淡淡的小白花,永恒浪漫,胜过无数个短暂的激情。” 流言不断。有人告诉我,冬日的午后,他们在校园里的枫林大道漫步。然后是我的对手是有车阶级的高能力消费者……。我只是穷学生一个。当时我所做的事是每天心痛地带着一把新鲜的玛格丽特到她的客厅,然后面带笑容地把花瓶上的整把玫瑰花丢掉。 “老实说,你那时候怎么有那么多钱买花?”事隔这么多年,我的老婆倒想起了这个问题。 “嘿,你别看花开得正美。我自己缩衣节食,三餐吃泡面,饿得都快枯萎了。” “我就是觉得你很讨厌,想把你吓跑。可是你却像个牛皮糖似的。” “我买到最后,连花店的老板都同情我的遭遇,硬是鼓励我,赔钱也要卖花给我。那一阵子就是做梦都会梦见玫瑰怪兽。好不容易把它砍掉,不久又长出来,愈长愈多,机乎要把人吃掉。” “倒是有点被你的毅力感动。” 殷勤,体贴,诚意,耐心。体力与精神的拉锯战。金钱与时间的消耗战。虽然我渐渐有了一些优势,可是仍然可以看见玫瑰花。敌人仍在苟延残喘,我还可以感受到他存在。是不是我的努力还不够?是不是我仍需等待时机一举歼灭玫瑰王子呢? 终于机会到来了。 “那时候虽然和你约六点,可是愈想愈不甘心,就这样掉入你的爱情陷阱。于是决定不理你,自己跑去逛百货公司。我想试试,看你到底多有耐心,如果你失去耐心,不等我了,那就作罢。万一你真的等我,可是却对我发脾气,那也作罢。” 事实证明历史是站在我这一边的。等到十一点半我亲爱的老婆从百货公司逛回来,她可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们约好的,六点钟,你忘记了吗?”一脸忠厚老实样。 “我是记得。可是你等这么久,难道一点也不生气吗?” “不会。我反倒是担心,怕你出了什么事。” “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说?” “看到你回来,我就放心了。”全世界最温柔的男人,“好了,那我回去了。好好洗个澡,祝你有一个好梦。” “你真的不生气?” “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生气,你知道的。” 在那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我的柔情似水大获全胜。不久玫瑰王子节节败退,被我消灭得无影无踪。 “我是觉得像你这样的男人,虽然没有绚烂的外表,可是你有耐心,对我又很好,可以容忍我,或许是比较可靠吧。”我亲爱的老婆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 我的玛格丽特战争的胜利并没有为我带来很久的快乐。我很快发现光靠一个男人,要使花瓶的花永远不凋谢,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不久,玛格丽特被换上了花期较长,花型相似,花价也比较便宜的小雏菊。 “玛格丽特太娇嫩,我觉得温室的花朵根本配不上你的气质。所以要改成小雏菊。看似娇弱,其实坚忍,有傲骨,多么叫人倾倒啊。” 慢慢换成了小雏菊。渐渐,花朵并没有凋零,只是看不到了。 现在我亲爱的老婆望着那捧玛格丽特花,有点出神了。 “你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我知道。”亲爱的老婆发问了,“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有耐心?” 现在终于问到重点了。我必须告诉她是因为有书的关系。那天晚上,我从六点钟到十一点半,正好看的是马奎斯的“百年孤寂”。她回来得太早了,蚂蚁把小孩搬走那一段都还没有看完。在往后无数次等待中,我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有对付无聊的最佳解药--书。书对我们的爱情作出了这么伟大的贡献,因此,无论如何,我们不可以把它当成垃圾对待。 我抬起头看到我亲爱的老婆,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立刻明白,书--完全不是她预期中的答案。我犹豫了一下,马上作出标准的正确回答: “那是因为我爱你啊。”标准答案!爱情暴力又一次成功地蹂躏了真理。 我亲爱的老婆可满意了。她心满意足地看着玛格丽特花,好久,终于回头告诉我: “下次买小雏菊就可以。别老是出手那么大方,知道吗?” 第五章 历史往往存在人的记忆中。而人的记忆往往因为主观的因素经过时间的腐蚀之后,发生了改变。因此,基本上一件婚姻,或者是爱情开始有所谓历史这回事时,历史应该是错误的。 截至目前,我与我亲爱的老婆仍有一件悬而未决的公案,那就是当初到底是谁先勾引谁。 这事一谈起来就伤感情,我的老婆一厢情愿地认为是我主动去招惹她: “在我还年轻得不知道怎么拒绝一个男孩子的时候,就被你骗走了。”她一口咬定是我甜言蜜语,花言巧语去诱拐她。不但如此,目的达成之后,得了便宜还卖乖,反过来说是她来勾引我。 可是我却觉得是她先用眼神来勾引我,害我为她神魂颠倒。你别看捕蝇草静静地开在那儿不咬人,可是她吸引苍蝇,一旦苍蝇沾惹上去,立刻被捕蝇草一口吃掉,化作春泥更护花,成了捕蝇草的养分。 “我才不想勾引你呢,是你自己自作多情,以为别人的眼神都在勾引你,苍蝇那么多我就吃到你这一只,差点没呛死。要不是你巧言令色,把我骗得晕头转向,到处都是蝴蝶蝴蝶天上飞,我干嘛吃你这只苍蝇?” “哎哟,哎哟,当初是谁告诉我的,你全身上下就是这张嘴巴最坏,可是我偏偏最喜欢你的嘴巴。现在怎么又变成巧言令色了?” “那也是你用了什么妖术把我麻醉,我才会说出那么没水准的话。你是麻醉医师,这种把戏你最会了。” “我是花言巧语没错。可是比不上你的沉默寡言。有首歌唱得好,她的安静全是假装的。你就是这样,作端庄贤淑状,根本就是扮猪吃老虎。我就是这样傻傻地中了你的圈套的。” “你又在巧言令色了,连我爸爸都说你巧言令色。” “我到你家去那次可是一句话都没说。讲我巧言令色太冤枉了吧。” “就坏在你一句话都不说。简直太离谱了。”我亲爱的老婆抱怨了。 “那也是你教我的。你再三叮咛,你爸爸最讨厌爱说话的人。” 既然要提起历史,这件事就有说明之必要。 我记得见准岳父岳母当天,我换上了一袭最保守的衬衫,西服。带上礼物一份,再三告诫自己言多必失,只差没把嘴巴暂时用线缝起来而已。 我竭力展现一个诚实、正直、含蓄的有为青年的形象。夸张的程度到了连我自己都担心,我的岳父岳母会不会怀疑自己的女儿为什么看上这样一个笨蛋?餐桌上尽管岳父岳母大人如何劝菜,我只老实地固守自己的责任区域范围内的菜。吃饭板凳只坐三分之二,眼要直,颈要正,托碗就口,细嚼慢咽。回答问题时,一概只有是,不是,好,不好,或者全凭伯父伯母安排。不但如此,我面前那盘鱼吃完时,我甚至不敢翻面。只得猛吃白饭。 “那不是话少,简直有点阿达了。”我亲爱的老婆提醒我。 “我就是学不会你那种不说话,又能不阿达的聪明样。那简直是太太厉害了。” 据说我离开之后的对白是这样的。 “爸,妈,人来了,你们也看过了。看起来是不太成材样。”这个女儿说话了,试探,而且还以退为进。你看多么高明的本事,功力胜过巧言令色十倍以上。 “看起来是不太爱说话。不过,你说他是医学院毕业的。他是医学院毕业的没错吧?”岳父有意见了。 显然他怀疑我的智商。我的演技果真过火了。 “我是想,交往这么久了。人是普通,不过对我还算不错。”伟大的老婆,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稳扎稳打。“如果你们觉得不好,我下回就告诉他,以后别来找我了。” 这句话有必要翻译。如果你是为人父母亲,听到女儿这么说,多半已经是表示,不管你同不同意,她是誓死要嫁给这个人了。不要以为你还有决定权,像从前的父母一样。万一你还不觉悟,真的按着字面解释,回答女儿,请她叫那个男孩子滚蛋,你只好等着你的女儿跳楼给你看了。 “你们年轻人只要喜欢,我们老的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时代不一样了。”好了,我的岳父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翻译起来是这样的。既然你那么喜欢,我们也就只好同意了。不过因为你自己找的,所以将来有什么问题可别回来怪我们当初没帮你看仔细。男孩子我们是不满意,但总算还老实。你真的非他不可,怨来怨去,不能怪我们,也不能怪你,只好把责任推给时代,说是时代不一样了。 话多不如话少,话少还不如话好。这种惜话如金的本事,算是让我开了眼界。 一椿惊天动地的婚姻就船过水无痕,在无声无息中谈妥了。 然后我们就像所有的恋侣一样开始忙着订婚,发喜帖,结婚,接受亲友的祝福,庸庸碌碌地成为一对为生活忙碌的夫妻。我的太太开起了她的牙医诊所,我则在医院上班,偶尔写稿,上广播,甚至还上电视的两性节目与人磨牙,辩论。娘家一旦问起婚后生活,尽管辛苦,我亲爱的老婆总是十分捧场地展现她的幸福快乐,称赞老公稳重踏实,诚信可靠。并将之归诸于当初老爹老娘识人有方。 好了,历史背景交代完毕。回到我们贤伉俪争论现场。 “既然如此,那我亲爱的岳父如何说我是巧言令色呢?”我可想到了。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最近不是又上了一次电视的什么对谈节目吗?如果是国是论谈也就算了,你上的是谈什么两性问题,我爸爸最讨厌的那种。所以我根本不敢告诉他这件事。” “嘿嘿,还是不说为妙。” “你以为电视要经过你核准才能看吗?”问得好,“我告诉你,有一个晚上,我爸爸读论语正读得无聊,决定合上书本,下楼来打开电视。正好电视上演的是一个唇枪舌剑的两性辩论节目。电视上尽是苦苓,施寄青,高信谭,赵宁等名嘴之流。他看了一会,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不知道。” “他说现在这个时代为什么耍嘴皮的人这么多?” 果然和我猜的差不多。“结果他看到我了?” “过了不久,他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我相信我的泰山大人一定看楞了。 “他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凝视着屏幕,半天,终于问,是他?” 我亲爱的老婆接着又说:“事到如今,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没错。” “完蛋了。”我说。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好久。那时候你正在诡辩。观众被你弄得又气又好笑,正是一副巧言令色的样子。” “是他没错?他又问了一遍。我说,没错。他想了想,告诉我,那就错了。” “所以他觉得我说了谎话?” “也不尽然。” 从某个角度而言,错误的观察往往导致正确的结果。这是我的泰山大人始所未料的。 “如果说我说了谎话,那也是你教我的。” “我只是要你安静一点,谁叫你演得那么过火,一副就是说谎的样子。” 这个公案尚未解决的部分是,我总算见识我亲爱的老婆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退为进,以沉默战胜聒噪的厉害。这样的认识使我重新检讨当初我自以为是的战略、攻势,很可能只是我老婆以柔克刚诱拐我入彀的一部分。从来没有一只苍蝇在被捕蝇草消化了之后还像我这般心甘情愿,并且洋洋得意。 因此争端永远是没完没了的。 “是你当初主动来邀我看电影,我看你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才答应你的,现在你反过来说我勾引你……”撒娇的语气。 “嘿,你早就期待我会请你,甚至制造如果我邀请你一定会成功的气氛,你早就费尽苦心勾引我了,对不对?” “你看,你看,我姑姑说得没错……。” “你姑姑又说什么了?别老是把我扯进去……” 如果说婚姻是维护社会秩序不可避免之恶,那么一点没有恶意的谎言恐怕是维护爱情不可缺乏之坏。老公帮老婆说谎,老婆又帮着老公对岳父岳母说谎。然后互相指责对方说谎。现在又把个姑姑拖进来了。 也许你会觉得社会黑暗,人心险恶。可是这只是我们的爱情。我们打情骂俏的方式。我们自有我们的快乐。 第六章 拜现代心理学之赐,我们小夫妻一对结婚之后,仍然十分重视沟通的技巧与方式。 偶尔,我亲爱的老婆会在半夜二点钟,把我从睡梦中摇醒,亲切地问:“老公,你会不会口渴?” “不会,”我坚决而肯定地回答,然后沈沈进入梦乡。 过了一会,她又好心地过来摇我:“老公,你想不想喝水?” “我刚刚不是回答了吗?” “你刚刚是说你不会口渴,现在,我问你想不想喝水?” 天啊。“我可不可以不要喝水?” “……”撒娇,“人家希望你喝水嘛……” “好好……”我一肚子窝囊,“喝水,喝水……” “你去喝水的时候,可不可以顺便倒一杯给我。”至此我亲爱的老婆诡计毕露无遗。 沟通起来是这样: “你为什么不直说:你要喝水。非得拐弯抹角?” “因为人家爱你,所以才给你机会。” “拐弯抹角的,什么机会?” “如果我说要水,你才去倒,那表示你根本不爱我,我才不要喝这种水。我是问你渴不渴,顺便提醒你,暗示你,如果你想到我,表示你很爱我。那我就很高兴,就可以喝到你倒的水。” 我的妈呀,这什么女人的爱情逻辑。我完全搞不通,所以全面投降,赶紧去倒水。如果我倒来一杯水,得到的结果是我爱老婆,老婆也爱我。那实在十分划算。 据说当初我亲爱的老婆在结婚与单身贵族之间做抉择之际,听了一个故事,有很大的启发。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脑筋急转弯”。题目问,半夜婴儿哭闹时,如何用脚泡牛奶?标准答案是用脚踢隔壁的丈夫。她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决定嫁给我。我们结婚不久,我也听到了这个故事。我的启发是,牺牲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生孩子。 大部分的男人都希望用自己的道理说服女人。事实上,依照我的观点,女人绝对不是服膺真理的动物。她们有她们自己的情绪逻辑,男人千万别乱说话。我认识一个新女性主义的长辈,她共生了四个孩子。其中老二与老三隔了十年。 “怎么会相差十年?”我好奇地问。 “因为我那个老公说错了一句话,我让他等了十年。” “他说错什么话?” “他说,我们再生个儿子吧。” “那很好啊。”我这个男人说。 “如果他说,再生个孩子吧,那就可以考虑。” “就这句话?” “就这句话,已经不得了了。” 事实上他只说错了一个字,却换来十年光阴的等待。在实现她们的处分与惩罚,女人有绝对的耐心与韧性。我向来坚信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管是多错少错,不如不错。然而,即使是男人如我,不免还是会触犯太座的逻辑。这时,在床上亲爱的老婆火大了,把脸转过去,冷背对着你。 才华足够的男人说好说歹,才华尽出,才勉强把亲爱的老婆劝得回头,这是所谓的沟通。有次我心血来潮,也装一副“老爷生气了”的架势,把脸转过去,一个冷背给亲爱老婆瞧瞧,看她如何与我“沟通”。过了不久,我感到有人踢我的屁股,高喊:“转过来,转过来。” 说也奇怪,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士,说时迟,那时快,乖乖的也就转过去了。古代有个人向皇帝打小报告,说宰相早上替太太画眉毛,没有尊严。皇帝殷勤询问,宰相给惹烦了,冒出一句“闺房之乐,更甚于此”。看官若觉得这种沟通没有尊严,我倒也是理直气壮。再说,和自己亲爱的老婆,到底需要什么尊严呢?信不信由你,一个男人想要有自己的尊严,和自己的老婆过不去,他很快会发现,其实他是和自己过不去。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成功地捉弄自己的老婆,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老婆的痛苦上,并以此为乐的。 说句正经的,婚姻的心态要严肃,但沟通的态度却必须儿戏。全世界大概只有儿童能够吵吵闹闹,一会儿高高兴兴地玩在一起。从来没有像儿童的沟通那么具弹性以及趣味性的事了。再举证我亲爱老婆懿言嘉行为本篇结束。当我们为了谁该洗碗盘,而开始间谍对谍时,公平的办法是猜拳决定。通常猜拳会得到二种结果: 结果一是我输了,必须乖乖地去洗碗。 结果二是我赢了,这时亲爱的老婆,就会过来依偎在身旁嗲声嗲气地说:“老公,我知道我输了。可是你那么爱我,一定会帮我洗碗的,对不对?” 对。 这二种结果不同,但是下场却是一样的。虽然彼此心知肚明,我亲爱老婆是一个超级大无赖,但谁教我是一个标准的“我爱你”老公呢? 在爱情与婚姻的路上或许每个人都精明十足,但我们都酷爱这种游戏。 第七章 有一天整理旧信件,忽然发现一封婚前写给我亲爱的老婆的情书。 必须先声明的是当时女主角还只是牙医系的学生。男主角放了暑假,回到南部。写信给他在台北的女友。兹节录内容一段如下: 雅丽,仔细念你的名字,写你的名字,发现连你的名字都有牙的成分。 回到南部以后,牙龈不断地抽痛。在神经末梢细细腻腻地痛着,无时不刻地存在着。粗心大意的时候不觉得,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知道痛一直在那里。快乐的时候痛着,生气的时候痛着,刷牙的时候痛着,睡觉的时候痛着,下雨的时候痛着,吃冰,吹电扇的时候痛着,汗流浃背的时候也痛着。痛变成一种生理与心理的共鸣。美丽的负担。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需要我的牙医师。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当然还可以举出许多同类的浪漫文字。令我惊心动魄的部分是,无论如何我竟然已经和当时的心情完全接不上线了。 这个新发现使得我非常惊讶。什么时候我已经变成那个不解风情的老男人?每天起床,提了个公文包去上班,又提了个公文包回家。然后看报纸,喝茶,无趣地谈一些天气,政治,在计算机前安安静静地打字,谋杀时间。接着累了,洗澡,像只可怜的老狗一样,努力地爬上床,并不忘记吻别老婆,说那句千篇一律的“我爱你”。 从前我们依偎在寒风中,即使是一夜不眠,仍然是精神抖擞。现在我们在温暖的棉被中,我的臂膀枕着她,我必须时时提防自己不心睡着了。要不然第二天醒来保证当场一只臂膀作废。 曾经只为了我亲爱的老婆的一个电话,电话中的想念你。我可以冒着一夜风雨,傻傻地连夜搭火车从台北到屏东。只为了在晨曦中,她睡醒了,打开窗户,就可以见到阳光下的我。 现在我很怀疑,我是不是愿意为了我们的爱,不用猜拳,自动从四楼走到楼下的杂货店去买一包泡面。 从前亲爱的老婆总是对我说: “我最欣赏你的风釆了。你在台上说话,你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吸引着我的灵魂。” 现在我亲爱的老婆会表示: “在听过了同样的笑话几十次之后,还能在你的朋友面前装出自然而亲切的笑容,你到底还指望我怎样?” 婚姻是恋爱的坟墓,浪漫的终结者。不管这是那个伟人说的话,的确有一定程度的道理。连我这个自命作家,永远的情人的男人都不能免俗。 张爱玲说得好: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衣服,爬满了虱子。” 我对这种沈沦的感觉,愈来愈无法忍受。觉得世俗化无所谓,可是不能连我的爱情、婚姻都沦陷。 于是我挪开了一切的事,准备了浓馥的香片,甜美的大提琴音乐。等着迎接我亲爱的老婆从诊所下班回来,等着她惊讶而欢欣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惊讶倒是猜对了,不过欢欣没有。 “我的浪漫大反攻,”现在我可得意了,“我要重新与你再谈一次恋爱。” 我亲爱的老婆用手摸摸我的前额,再摸自己的,觉得我并没有发烧,然后很幽默地对我说: “好,你要和我再谈几次恋爱我都不介意,不过得先等我洗完澡再说。” “可是我已经泡好了香片,一会儿就冷了。” “那简单。”拿起杯子,咕噜咕噜喝完三百西西。 “好吧,好吧,你先洗澡。”我吓着了,十秒钟不到,已经把我的浪漫计划喝掉一半。还是有耐心一点,等她洗完澡再说吧。 不久,我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冲水声。嗯,先谈一点浪漫的事。 “亲爱的老婆,你知道我今天在电视上看见温莎公爵的爱情故事。我忽然觉得那样的故事愈来愈少了。” 哗啦哗啦的水声。“你说什么故事?”我老婆问。 “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故事。” “那是骗人的。”水声,我老婆又说话了,“你看唐明皇爱不爱杨贵妃,一旦六军不动,他也只好爱江山,叫美人去死了。” “不全是这样。你看特洛依战争是为了女人而发动的。” “昭君出塞。”老婆提醒我,“只要不战争,美人可以免费奉送。” 好了,当场搞不下去了,一点也不浪漫,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来个热吻如何?我相信在适度的光线,适度的角度之下,我是很有魅力的。 我亲爱的老婆从浴室出来了,美丽得像只孔雀。然后我自信满满地迎了上去。是的,好戏正要上场。然而我的热吻中断了,像摩托车熄火一样,忽然就中断了。 “今天不行,今天是危险期。况且,我很累。” 我差点听了没跌倒。 “亲爱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渴望一点浪漫。” 我亲爱的老婆有点疑惑了:“好吧,那你说该怎么办?” 快疯掉了。浪漫你说该怎么办? 我告诉自己,镇定。总有一些别的什么办法。我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你还记得从前我们漫步在雨中的情景吗?” “你是说现在?”我亲爱的老婆指着窗外,睁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点点头。 她摇摇头。 “亲爱的,我得告诉你一件残酷的事实,我们都老了,你知道吗?” 大提琴的声音摇呀摇,慢慢地,好象也在告诉我这件事。然后我们就如同往常一样爬上床铺,等着睡眠来把我们今天的生命打发掉。 “有一个作家,他假装不认识自己的老婆。他们在一家咖啡馆约会,调情,每一次都像是不同的一段恋情一样,你看够不够浪漫?” “那么辛苦,算什么浪漫呢?”我亲爱的老婆翻了个身。 我想她很快睡着了。我却一直清醒着。我想不通,我这个平时连买花都懒的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得了这种浪漫症候群呢?难道我真的完蛋了吗? 我关掉录音机,爬下床去上厕所。 “亲爱的,你又把我吵醒了,”我亲爱的老婆又翻了一个身,“要跟你说多少次,难道你不能先上厕所之后再上床吗?” “你知道根据统计,男人半夜起床,最常见的理由是什么吗?” “上厕所。” “不对。答案是该回家了。” 我讲了一个笑话。没有响应。显然没有听懂,或者是睡着了。 我的浪漫大反攻就这样结束了。我简直灰心到极点。 那段日子,整个台北闹哄哄地,政治游行,示威,暴力,治安……我们就这样乱七八糟地过日子,有好久没有想起浪漫的事。 有一天,心情被搞得很坏。我去接我亲爱的老婆下班回家。我们把诊所的铁门拉下来,我忽然若有感慨地说: “唉--,全世界只剩下这一小片天地是纯净的了。” 说也奇怪,我亲爱的老婆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她说: “我忽然觉得你今天好感性。” “我觉得拥有你的感觉真好。”说时迟,那时快,我立刻接腔。 “我也是。”哇,浪漫极了。 “你肚子饿吗?” “我们去夜市吃蚵仔煎,鱿鱼羹。”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拿破仑写的情书: 终有一天,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即使星星,月亮,太阳,花草也是。但唯有一件事永远不变,那就是我愿你快乐。 说穿了这不过就是我愿你快乐。可是换成了星星,月亮,太阳的包装,变得那么华丽。 这使我蓦然觉得原来我们还是浪漫的。只不过换了不同的包装。 不但如此,我们的浪漫一日比一日还要深刻,已经不是可以随便用一点便宜的风花雪月可以搪塞了。 好了,现在没有音乐,也没有香片。我们发动了摩托车,就要开始去享受我们蚵仔煎、鱿鱼羹包装的浪漫情怀了。 第八章 我们之间最严重的争执发生在我服役的期间。那时我在澎湖当兵。久久才得休假一次。隔着台湾海峡。我们全靠电话联系。争执的开始似乎是我亲爱的老婆当时同住的姊姊与我的妹妹发生某种程度的意见不合。战火很快波及我亲爱的老婆,然后是我弟弟,又扩大到了在新营的老爸老妈。过了不久,我的老爸打电话来澎湖严重关切。我妹妹打电话来再三抱怨。我亲爱的老婆自然也不甘示弱地来电发表她义正辞严的声明。 战事一发不可收拾,大有动摇国本之势。 好了,我简直好端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无缘无故给爱国者飞弹炸到了。我大约估算了一下战事发生的地点分别是台北,新营,澎湖。当时电话费约为十秒钟一元,到二十秒钟一元不等。于是换了一千元的硬币,拎着袋子走进电话亭,拾起听筒,展开规模浩大的南北大调停。 “拜托,我恋爱为艰,守成不易,你们一定要这样让我辗转反侧吗?” “喂,搞清楚,现在才只是你的女朋友就这么嚣张,这样下去,有一天变成了我们的大嫂,那还得了。”老弟不买帐了。 “拜托,老妈,你好歹也帮我调停调停。” “调停当然是可以,”老妈果然是比较深思熟虑,“不过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将来有可能是我们家的媳妇。个性这么强,你是不是要再考虑一下?” 好了,这下严重了。只好打给亲爱的老婆,最后的机会了。 “亲爱的雅丽,给个面子嘛,别跟我的家人过不去。好不好?” “……。”哭声。 我的硬币很快把一部电话机的肚子撑坏了。再换一部,仍然是容量有限。过了不久,我那一大袋的硬币很快又空了。我第一次领悟到电信局是那么赚钱的行业。也许我当初应该去学信息或者是什么通讯科系的。我的情况愈来愈糟糕,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我想我还不如把钱丢到台湾海峡去,事情也许来得好一点。 我整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坐在电话亭旁的椅子上。一个阳光薄薄的清晨,风仍然吹得人有点凉意,是一个适合悲伤的日子。有个家伙就在我的附近打电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正和女朋友吵架。我实在太悲伤,又太无聊了,所以很想听听别人到底是怎么和他的女朋友吵架的。 “你看看,风这么大,雨这么大,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雨来给你打电话,你还不听我解释,难道你要我一直在这里淋雨吗?”他的语气愈来愈激动。 我有点迷惑,再回头看了一下。是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呀。风固然是有,绝对没有那家伙形容的那么激动。 不过我相信那家伙的女朋友在海峡的对面的电话上一定听到了风声,雨声,想象着一个可怜的家伙淋雨的模样。 “我都已经快发疯了。你再不相信我,我只好去跳海去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他把口香糖吐了出来。虽然听来愈来愈可怜,可是我敢发誓,除了声音以外,我实在看不出来什么痛苦的表情,更不用说折磨了。 “你知道吗?这样的折磨对我是多么大的痛苦呀!” 忽然我懂了。 我对着那个家伙露出微笑。显然他也知道我懂了,对我回报知心的微笑。 看得出来他正节节获胜。 “要想我喔,知不知道?硬币快不够了,嗯,我也很想念你。只余下一块钱了,我明天会再打给你,再见了……。” 他挂上电话,哇啦哇啦掉出数十元的硬币。 我可真是目瞪口呆了。 我们不久在同一家冰果店重逢。那家伙对我打了个招呼,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 “你这样吵架是不行的。”那家伙若有所思地表示,一边把他手中的硬币弄得哗哗作响,示威似地。 “为什么不行?” “你的问题在于你吵得太认真了。”他叫一客水果冰,“全世界最荒谬的事就是吵架,那有人像你那么严肃又那么认真的?” 这倒有一点道理。 他接着又说:“吵架最重要的事就是搞清楚对象,千万不要和你亲爱的人或者是你关心的人吵架。即使是你赢了,也得不到任何快感。你想,全世界绝对没有一个人因为折磨自己的对象而获得快乐的。不管是你的女朋友或者是老婆,到最后你找她的麻烦也就是找自己的麻烦。” “那该怎么办呢?” “情感的认同。”他笑了笑,“大部分的女人不是讲道理的。” “情感的认同?”我有点疑惑了。 “你可以折磨自己啊。”他又笑了,我必须承认那笑有点邪恶。“当然我并不是叫你真的去折磨自己。” 走出了冰果店,仍然有点迷迷糊糊。像是给什么巨大的东西撞了一下。 我走过电话亭,望着那一具一具的电话发楞。 我的情况可以说是九死一生。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吵了起来,而我仅有的解决武器是那一线薄弱的电话线。恨意正在升高。更糟糕的是他们把这一切的责任认为是我和我亲爱的老婆当时的爱情的缘故。 我有点像是电影中的捍卫英雄,凭着手中的电话,就要去拯救岌岌可危的爱情王国。我的任务绝对是艰难的,因为再不解决,等到我下次有假期回到台湾,恐怕已经回天乏术了。 很好笑的是,不知为什么,我当时想到的竟是电视八点文件的文艺爱情连续剧。连续剧中的许多对白。 如果我死了,能够获得你对我的了解,我是多么愿意立刻就死去…… 或者是, 你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杀死我,但不能对我再说那样的话…… 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对白几十年来,尽管我们怎么不满意,以相同的公式赚取了多少人的热泪。想一想还真不是凭空得来。公式让我得到一个真理,那就是恻隐之心,人人皆有。任何一个台上的角色,只要他开始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折磨自己的时候,镜头立刻转向他。观众是健忘的,这时原来的冲突都暂时被遗忘了,大家开始以新的定位、新的逻辑去思考这件事。 现在我在蔓延的争执中丧失的信心似乎有一点复苏的迹象。我掏出口袋仅存的五百块新台币,找了好几家店面,将纸币换成硬币。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实践我最新体验的真理。 阳光比刚刚强了一些。 过了不久,在微风的早晨,有个人对着电话说: “你看,风这么大,雨这么大,我冒着风雨在这里打电话,你还这么不能体会我的心情……” 显然他得到很大的收获,并且言辞愈来愈流利。 “你们再这样吵下去,我根本没有心情当兵,整个人快发疯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受到什么时候,也许明天我就去跳海了……” 像是有个人登高一呼,台下这些倾城的动乱忽然都安静下来。大家把注意集中到这个登高一呼人的肚脐眼,关心起肚脐眼里面的忧郁来了。 于是我就在这个肚脐眼哲学的庇荫下安然度过了最大的风浪。 我说过那是我们最严重的争执。往后几年间,我彷佛是拾获了九阴真经般地功力倍增。我很少被吵架的问题难倒。不但如此,我把吵架当作是一件有趣的事看待。 往往在我亲爱的老婆气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学会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亲爱的老婆,你这么生气,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吗?”除了一个气得快发疯的女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可以听出这句话恶心的程度。但是不打紧,你只说给那一个唯一的女人听而已。 “你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我怎么不气?” “上一次你没有这么生气,看你气成这样,我好难过。” “……” “不要不说话,你不知道那会剌痛我的心。”讲的时候可以提高声调,像连续剧那样。这可以增加许多乐趣,连你自己都会欣赏自己的恶心。 有点笑容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老是对你凶不起来?” “你刚刚骂得一定有点口渴了,我去帮你倒杯水,其它的事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多半她已经不生气了。一个不生气的女人往往是很好说话的。再说,她一定对自己昨日的恶形恶状感到抱歉。那么,事情就更容易了。 切记。任何一个男人,找自己老婆的麻烦说穿了就是找自己的麻烦。吵架不要太严肃,对自己的亲密伙伴好一点,同时也对自己好一点。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什么吵架的真诀,我倒是可以给一个最简单、最实用的原则。 和女人吵架,先要威胁她。 万一无效,进一步再和她谈判。 万一再无效,进一步,和她妥协。 再不行,商量。 恳求。然后是哀求……。 男子汉大丈夫。依此类推。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造化全靠自己了。 第九章 亲爱的老婆: 这时我坐在东区的咖啡座,看着咖啡的烟韵盘绕上来。有个长头发的女孩弹奏着美丽的浪漫情歌。我们的朋友正感伤地诉说着那一段失败的婚姻。 “她从旧金山打电话来,淡淡地说她要离开我了。然后一直哭……,我简直慌了,还忙着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哭。我不相信那是真的,那只是开玩笑。我一直追问,她只是哭,隔着整个太平洋哭,我一边追问,一边安慰她,最后我自己也慌得哭了起来。” 钢琴弹得好美。阳光斜斜地射进来,映着桌上的玫瑰。这时每一个位置都燃起了蜡烛,混合着黄昏的光线,散发出特别的气氛。 我想起了有一次送你上飞机的感觉。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我正在服役。我刚刚认识作家苦苓。这位婚姻爱情大师一看到我的情况,立刻热心地跑来告诉我,我们的爱情注定失败。 “为什么注定失败?”我可着急了。 “凡是去美国者,都是失败。”大师出明牌了。 “可是她只是去旅行,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 “旅行倒还好一点。可是你别抱太大的希望,我看多了。”一副很有智能的样子。 “你怎么这样说?” “当局者迷,我是为你好。”又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 我当时甚不以为然。整天数着馒头,守在机场的救护车上等着飞机掉下来。然后你从美国回来了,一切并没有像专家的形容那么可怕。 你从美国回来之后,不断地谈论着美国的种种。果然不久,你告诉我留美的计划。不瞒你说,我开始紧张了。(果然没错,好厉害的专家!) “我们虽然彼此相爱,可是不能因此绑住彼此,我们应该共同成长才对。”你的说法完全是标准的专家模式,我全无招架的能力。 “所以你决定让我在这里吹海风,你到美国去,然后我们共同成长。” “我就知道你会不高兴。” “所以你要试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不高兴。现在你知道答案了。”我必须承认我是有点不讲理了。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大男人主义。”你嘟起嘴巴,“你想,等我去美国,拿到博士,你也退伍,经历住院医师,拿到了专科医师执照。我们彼此没有约束,都随着时间成长,不是很好吗?” “对呀,除了我们的爱情以外,一切都随着时间成长。” “哎哟,”你不耐烦了,试着用别的方法开导我,“你想,过了五年之后,你对我的爱情会不会改变?” “我相信不会。” “那我也不会。”你天真又活泼地表示,“我们都不会改变,又成长了许多,你不觉得很好吗?” “我只是说我相信我不会。事实到底会变成怎样,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说生死相许,永志不渝吗?为什么才五年,事实会变成怎样,连你也不知道了呢?” 亲爱的老婆,在爱情的伟大旗帜下,我毫无反驳的余地。你的逻辑说得没错。如果我相信你,应该放你出去闯荡,像一只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可是就另一个观点而言,因为我们伟大的爱情,使我直觉到这样的观点令我浑身不自在。我陷入了矛盾的深渊。 我真的变成了专家口中那种大男人主义者?我为了自己的愚蠢而阻碍了对方的进步吗? 你知道我几乎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但这次我却觉得困难。 除了不够帅以外,我和咖啡广告的男主角一样,披着外套忧郁地到处走来走去。澎湖的天地很开阔,山水含情,风整年呼呼地吹个不停。我试着在自然的造化之中去寻求一点启示。 可是自然并没有告诉我什么。 我走过了码头,看见了船只,看见了海水,海鸥。也看见商店,人群,还遇见了一个有趣的小女生。她拿了一本书,告诉她的父母亲要到图书馆看书,因为隔天要考试了。过了不久,我在海岸边看见她和另一个小男生走在一起。小男生也拿着书。我想他应该也告诉他的父母同样的话。他们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夜色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比起他们心目中的爱情,小小的谎言,明天的考试,或者是再天大地大的事恐怕一点都微不足道了。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我反复地思索这句话,觉得再伟大的爱情,总得牵着手才行。 于是我决定用不同的态度告诉你,关于这件事的看法: “我不相信,五年之后我们的爱情不会改变。”好了,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官僚,没有文艺电影中的爱你亿万年的浪漫,我总算大声说出我的观点,我感到无比快乐。 “你是说你可能变心?”你睁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我相信。” “你是说,如果我赴美去读书,你不愿意等我?” 这样的对白可能有史以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对情侣重复过。甚至我自己都感受到了那样的俗气。可是你没有办法,再伟大的爱情也不过是重复一次千千万万人曾经做过的事罢了。 “我希望你清清楚楚地明白,我不相信。我不愿意你抱着任何暧昧的想法离开我。” “你是在威胁我?” 多年来,你一直觉得我曾经威胁过你。事后我自己想想,那的确是威胁没错。虽然我从来不承认。认识你以来,第一次像个对手似地威胁你。可是什么样的爱情不须付出代价呢?又有什么样的爱情在这样现实的边缘不是这样难分难舍,暧昧不清呢? 喜欢的是清澈明白的感受。 “为了爱情,难道我真的必须放弃这么多吗?” “有些人放弃比这还要多的东西,却不一定能结合。” “那为什么是我放弃?” “我并没有要你放弃,我只是希望你在转弯口的地方等我一下。我清清楚楚地要你明白,如果你不愿在转弯口的地方等我一下,也许,这一辈子,我都无法追上你了。” “如果我等你呢?”你问。 “等我上来之后,我陪着你一起跑。这次我保证不再让你等了。” 静默。我知道你必须抉择。 是的,你没让我感到失望。牵着你的手走过地毯的另一端时,我忽然想,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给你任何任何的威胁了。 现在我坐在咖啡座,想起你正在诊所忙着你的业务。你是不是也曾经像我一样,抬起头望着窗外的云彩,想起许许多多的如果。如果当时,并不是这样……,如果你真的走了…… 婚后我曾问你出国深造的事,你只是笑了笑。 “为什么不出国了呢?” “因为我结婚了啊,有我深爱的家庭、丈夫呀。” “会不会后悔?” “不会。” “为什么不后悔呢?” “因为我爱你啊。” “如果当时出国了呢?” “我想我们大概不会结婚了。”你笑了笑。 “如果没有和我结婚,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 “怎么说不会呢?” “或许人不知不觉中会相信自己选择的命运吧。”你又笑了,“可是,我现在真的很高兴拥有你的感觉。” “我也是。” 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那位叫你有点生气,我亲爱的朋友,也是大家的爱情顾问,婚姻大师苦苓并没有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为了我们的友谊,他到处散播他的观点,觉得你愈变愈美了。 有时候想想,还真应该感谢他的乌鸦嘴。但难免也想捉弄他: “苦大师,当初你预测我们的婚姻注定失败,不知是怎么看的?” “嗯,啊,这个嘛,嗯,是面相……” “现在怎么说?” “现在嘛,所以我说她变美丽了,整个面相完全不同。依这个面相看来,你们一定会白头偕老。” “怎么一结婚差别这么多?” “荷尔蒙嘛……”说着这位名嘴又得意忘形地开始向我这位医师解释起荷尔蒙的伟大理论来了。 亲爱的老婆,想起了这些陈年往事,现在已经是笑笑看待。可是真要感谢你那美丽的抉择,我们的朋友,以及所有那些能让我们以这种心情看待的因素。 音乐正美。我只是忽然想告诉你我此刻的心情。不再多说了。 你亲爱的老公 爱你永志不渝 第十章 最近国外有一支广告,有个耸动的对白是: “灌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想来天下最无趣的事莫过于想办法让自己的老婆麻醉,其无聊简直到了焚琴煮鹤的地步。因此,依照惯例,外科医师不为亲人开刀。同样的,麻醉医师也不愿意麻醉自己老婆。 可是就在我的老婆小腹日隆之后的有一天,她忽然凤心大悦,兴致冲冲把我唤去: “眼看我们的小孩就要出生了,你是一个麻醉医师,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当然很高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想了一下,似乎在找台词。我有一点担心了,通常这表示事态严重。好了,现在她想好了。“我说,就一个麻醉医师的立场,你能帮什么忙吗?” “生产时我也可以在一旁打气。嘿嘿,不错吧。” “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爱我。”随便一点芝麻绿豆,蚊子苍蝇,都会和我们的爱情扯上关系。“可是我会痛,你不想想办法?” “自然产比较好吧?你没听曾经有个伟人说过,自然就是美吗?”不管什么话,只要赖上伟人准没错。 “你们这些男人原来都是这样。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我会痛吗?”当场从生产到麻醉,麻醉到爱情,爱情到两性关系,接着搬出施寄青全套。真是现代男人的梦魇。 “我告诉你,虽然我是一个麻醉医师,可是我并不鼓励自然生产做麻醉。” “你少装蒜。”她嘟起了嘴巴,以十分正经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麻--醉--。” “上了麻醉也许会对胎儿有不好的影响。”嘿嘿,以理性克服感性,以学术战胜魔术。 她丢下一张剪报给我。“你自己看看,检讨一下,为什么别的麻醉医师能,我们不能?”这回她是有备而来。 我仔细看了那篇关于无痛分娩的报导。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是一个过度热心的麻醉医师所写的文章。他极力鼓吹无痛分娩的好处。可是根据我们的临床经验,无痛分娩其实也有不少有待改进的缺点。诸如,无痛分娩还是会痛,充其量是程度上的差别。再来,由于硬脊膜外麻醉药品的注射,多少会延长产程。不但如此,成功的无痛分娩比率不过是百分之五十左右。其它是都有赖于产钳,或者是剖腹产来解决。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我亲爱的老婆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是一桩铁定吃亏的买卖。依照她的期望,我完全无法下麻醉剂量。药物给得少,无痛会痛,我当场丢脸。药物给得多,产程延长,小孩危险,我亦难逃失败的噩运。当场灵机一动,把问题推给权威如何。虽然权威面临的难题与我一样,但是权威总是可以不被怪罪。再说,万一权威真的失败了,表示麻醉困难,非战之罪。我也善尽推荐之责,坐享功劳,何乐不为? “这样,我推荐我最尊敬的麻醉学大教授,也是我的启蒙恩师来为你麻醉,如何?” “我才不要什么大教授,我就是要你给我麻醉。你想,常常你在医院值班,我一个人独守空闺,为的是什么?就是希望你技艺精进。你都在为别人服务,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就是等着看你的表现,你却轻言放弃。那枉费我嫁给你的一片痴心。” 眼看着大军节节败退,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威胁。 “你不怕我的技艺不精,把你做坏了?”边说还面露凶光。 “亲爱的侯大医师,人家最相信你了。”天啊,无限柔情。“再说,即使被你伤害了,我也是心甘情愿。” 好了,当场又被套牢。我不明白,我的老婆一遍又一遍用同样的伎俩诱骗我,我却像个白痴似的一遍又一遍乐于上当。 我们的耶诞小乖乖没有依照规定。他不但早到了,而且还是臀位。据说臀位的孩子是因为顽皮,在肚子里面翻转,他忘记自己长得很快,终于翻不回来了。为了种种生产的考虑,我们决定采取剖腹产。 现在我的老婆侧身背向我,躺在手术台上。她的双膝紧靠着小腹,颈部弯曲,标准的半身麻醉姿势。拿着长针的那个麻醉医师正是我。开刀房里面可热闹了,有妇产科医师,麻醉护士,许多麻醉医师,开刀房护士……都是熟人。其中看热闹的人比做事的人还多。一个麻醉医师麻醉自己的老婆毕竟是件有趣的事。开刀房的气氛有几分喜气,也有几分紧张,因为硬脊膜外注射并非是普通的程序,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穿破硬脊膜,造成脑脊液外流,甚至感染发炎…… 显然这个将出生的儿童很讨爸爸的欢喜。因为如果采用自然产,所谓的无痛分娩有可能产程延长,或者失败,我们必须被迫采用剖腹产。那这个爸爸就不是一个成功的麻醉医师,同时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一开始我们就决定剖腹产,没有产程的问题,那我大可加重麻醉给药。于是我会变成一个成功的麻醉医师兼优秀丈夫。虽然同样的结果,但得到的评价完全不同。 医学问题与社会问题果然是大不相同。 “来,深呼吸,放轻松。我在皮下打个局部麻醉。有问题随时告诉我,我可以停下来,但是不可以动。”我以最平稳的声音表示。 “对待自己的老婆是这种专家口吻,打针时手都不抖一下。”妇产科医师笑着表示,我以为他要称赞我,不想他接着说,“一定是个没良心的。” 事实上我正喃喃自语。这是历史性的时刻。我知道一旦我出了任何差错,虽然立即有人接手,可是这个专业上的缺点将一辈子跟着我,并且流传久远。 一切都十分顺利,打好麻醉药物之后,我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 “万一等一下会痛,偷偷告诉我就好,我会立刻加药,千万不可大声嚷嚷。” 然后是消毒,铺无菌单,准备器械,划刀。 “开刀会不会痛?”雅丽问我。我没说什么,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们两个人的手原来都在流汗。 不久,我们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很斯文的声音。 手术后我还帮她做了硬脊膜外术后止痛。这一切看来,都已经是一个开刀病人所能拥有的最豪华享受。同时也是一个麻醉医师能做的最高贡献。 因此当我在不断的恭喜声中试图分享一点荣耀时,我发现喜悦倒可以分享。但是生产过程的功劳,那简直是一个妈妈至高无上的尊严,由不得任何人剥夺的。有例为证: “你看,有个老公当麻醉医师还是不错吧。生孩子都不痛。” “乱讲,你都说不痛,好象生孩子很简单一样。其实还是会痛的。” “至少比别人好多了。” “我又不是别人,我怎么知道。搞不好你又在吹牛,你最喜欢吹牛了。” “如果你会痛,开刀时为什么那么安静?” “是你压迫我,告诉我即使痛也能叫的。” “可是从头到尾我一直紧紧抓着你的手。” “你还敢说,小孩一生出来你马上跑去看,早就忘了我了……” 这种没完没了的辩证,不用说,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献和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不但如此,生产这件事,即使是医学专家的意见,恐怕也没有什么效力。那是属于女人世界特有的知识与权利。 不信你看。 “哎哟,亲爱的老妈,你老是弄这些什么猪肚,猪心,猪肾,红鲟,鲈鱼给雅丽吃,这那是什么补品,全部是高蛋白质,高胆固醇的东西,根本是营养不均匀,我看这样补下去,愈补愈糟糕。”提供一点营养学的常识给这些婆婆妈妈参考。 “你小孩子懂什么呢?”我当场从爸爸兼医师降格为小孩子。“我当初生你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一尾虱目鱼吃。就是补得不够,现在身体才会这么衰弱。你们现在有得吃反而这不吃,那不吃的。” “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医学经验,我必须事先声明。”没办法了,把希波克拉提斯的招牌扛出来。 “哎呀,你们西医只会吃药。药物都有副作用,简直和吃毒药一样。你们那懂得进补。” “好了,反正我讲不赢你。” “就凭你念了几年书,你不看我孩子都生过几个了。”又是倚老卖老。 “那至少让我老婆走动走动吧。你每天让她躺在那里不动,手术后那么久了,一点复健功能都没有,这怎么得了?” “才两个礼拜而已,你说那么久。肚子都剖开了,非同小可。我怎么会害你呢?你现在要她起来运动,肚子裂开了怎么办?谁负责?” 好了。她们用她们的传统方法坐月子。我必须忍耐地不想起我的医学常识,只想到那些美好的温情,旧式的亲切。 忍字头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过了不久,我儿子该打疫苗了。这回总算是这个医师老爸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除了我的儿子还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它的人这回都严肃起来了。有的帮忙抓手,有的帮忙抓腿。神气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后,在大腿外侧轻轻地给予肌肉注射零点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针之后先是想了一下。也许人世间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美好。然后他很绝望地哭了起来。愈哭愈大声。 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来。 “好可怜。他好可怜。” 然后哭像是瘟疫一样很快流行开来。我亲爱的老婆接着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妈简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几年前那一次你感冒,医师给你打了四针,两手两脚各打一针。你那时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难过,到现在还很难过。”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后四个人、八只眼睛忽然同时都发现了我没有哭这个事实,一齐把目标投向了我。 我必须再重复一次我的结论。是的。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献和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果然我亲爱的老婆率先发难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儿子弄得哭成这样。” “亏你还是麻醉医师。” 看来无论如何这场面我是无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认错。我错了。我不该放着一个愉快而愚蠢的爸爸角色不当,自以为是地扮起了什么医学专家讨挨骂的差事。 现在我不得不愈来愈佩服那则外国广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第十一章 亲爱的老婆: 十二月底我们的耶诞小乖乖生下来之后,我们的生活型态完全发生改变。 现在家里热闹极了。我亲爱的老妈,也就是你的婆婆,立即由南部北上,全力接管一切育婴事项。不但如此,诸亲友亦请托各类补品,举凡猪心,猪肚,猪肾,鲈鱼,红鲟,人参……可谓应有尽有。 做为一个医师我觉得最重要的工作莫过于预防胜于治疗。因此在你怀孕之初,我就一再告诫产妇产后最容易有产后忧郁症。一方面是产后疲惫,一方面大伙把重点转移到小孩身上,产妇忽然对生存感到莫名的灰心。再者由于荷尔蒙的改变,就发生了忧郁的现象。我希望你能够事先调适,作好心理准备,以减轻这个现象。 你现在可忙了。不但要忙着吃东西,喂奶,哄小孩,还要忙着与来探望的朋友聊天,整个气氛闹滚滚,我相信你早忘了我曾经告诉过你产后忧郁症这回事。 倒是我这个被冷落的爸爸,静静地在一旁冷眼旁观,莫名其妙地便忧郁了起来。 亲爱的老婆,爸爸的产后忧郁该从何说起呢? 最忧郁的该是从此我的尾巴变得更长了。 记得初结婚的时候,老妈高兴了。她现在可有法子治理这一个令她又好笑、又好气的儿子。从前老妈都说儿子出门像是丢掉,回家像是捡到。结婚之后,她和你狼狈为奸,相互传授治我的办法。好了,现在两人连成一气了,不管什么事老妈只要从南部打电话来遥控即可。 清明节你告诉我: “老妈说清明节我这个新媳妇一定要回家扫墓。你如果忙,老妈说,不回去也没有关系。” “听起来似乎还算合理。”我说。 “不过那是老妈说的。”亲爱的老婆表示。 “你怎么说呢?”我问。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脸皮,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清理,半天,总算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给我一个轻吻,“你自己说呢?” 我当然有话不能说。我原本没事的,给自己贴了一个尾巴。我的老妈抓我抓不到,现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 我记得这个感慨还是殷鉴不远。什么时候我们的儿子又来了。 儿子这件事可比原来的还要严重。从前之人,临刑场仍然不敢不称万岁,说穿了不过是顾忌着还有后代。连续剧也是这样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汉,遇见歹徒挟持了自己的儿子,一旦要求什么,也只有认栽的份。不但如此,儿子慢慢长大,又担心他不学好,又怕被绑架,浑身不自在。做一只泥鳅,悠游自在在泥土里玩耍多么快活啊。可惜这个伟大的爸爸现在已经有点像那只堂庙上的大神龟,神圣而动弹不得了。我的尾巴变得愈来愈长,先是老婆,再来是儿子,从前没有人抓得住我,现在只要轻轻地拉住尾巴,就可以将我连根拔起了。 再来我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觉得忧郁。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却又是那么地恍惚。我是一个麻醉医师,太了解什么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觉醒来,好生怀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觉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后不知不觉又变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当你愈来愈觉得幸福的时候,事实上负担也就愈来愈重。生命是一条绳索,你一挣扎,反而绑得愈紧。 很快,我们这个美丽的负担,美丽的希望,渐渐会长大,他会爱上另一个女子。离开我们,组成另一个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亲所曾经做过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样,幸福是一种假象,梦醒来发现竟是痛的。 亲爱的老婆,说来好笑,最莫名其妙的忧郁竟像是琼瑶故事的轻愁。我变成了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惨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绿。 我们儿子的新生忽然让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当医生的生涯,曾经因我的贡献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满地夸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钩在那里呢? 现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这向来是生物的循环。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后,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养分。公蜂生了后代之后,亦是等着凋零。生物的定律向来如此。由于一个新生命的创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身毁灭的可能。生生灭灭,世代交替,循环不息,有谁能幸免呢? 更因为这样,我更珍惜我们拥有的爱情以及这一切了。 一个未婚的男人,他是动物,到处走动,饥饿地觅食。他的姿态优雅,目光锐利。他充满了魅力,等待着吸引,展现实力,来找寻他的伴侣。 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动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阳光,空气,水分。 今夜的我,一个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怜了,是完全的矿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地底,变成养分,化作春泥更护花。 别了,昨日的我。一个温顺的男人。谦卑地,向生给屈服。 亲爱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会儿发现我不见了,也不须担心,因为我一个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给自己买杯咖啡,庆贺这个父亲,也祝福我的忧郁。也许还买一束花送给自己。 你亲爱的老公 爱你 第十二章 报社老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手里正在翻张系国的“沙猪传奇”,一边看一边发出邪恶又得意的笑容。 “喂,给我们副刊赶一篇儿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托,拜托,我们四月四日要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经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还是晚上。”我几乎要叫出来。 “所以说,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节放假,你可以在家里写一整天,三、四千个字,任何一篇像“顽皮故事集”里样子的东西都可以--” 听到顽皮故事集,不瞒你说,我的心都凉了一半。 “不行啦,”我赶紧阻止,“我自从到台大医院上班以后,变得一点都不顽皮,已经半年多写不出一篇儿童故事了,中华儿童的吴碧涵姊姊不时打电话来询问,一篇都交不出来。现在我只要一听到是她的电话就全身发软、手脚无力。万一我真的写出一篇,被你拿去发表,吴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杀掉。” “所以我说求求你。我和你朋友这么久,有没有求过你?”好厉害的报社老编。 “不……不行啦,你要我写专栏我点子很多,儿童故事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赶快去遇一个来吧。” “拜托,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假期,何况现在我正在看“沙猪传奇”。正看得过瘾……”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悠闲。现在你赶快把书收起来,回去摊开稿纸……” 挂上电话,我坐在我亲爱的老婆牙医诊所里面发楞。本来是洁净明亮的诊所,现在变得白花花一片。雅丽弯着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奋斗,器械发出吱、吱……的高频声响。那声音愈来愈大…… “天哪,老公,你在干嘛?” 等雅丽抬头叫我时,我才发现有张病历纸已经被我咬碎成好几块了。 据实禀报之后,我英明的老婆立刻作了三点明确的指示:“第一点,赶快把“沙猪传奇”收起来。第二点,你到三月二十九日之前一共必须交出两篇儿童故事,这样才能把事情摆平。第三点,你得马上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作。等一下的午夜场电影暂且取消。” “你现在就去沉思,”我亲爱的老婆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一会儿忙完病人我就泡茶给你。你一定能做到,我老公最有才华了,我就是这样才嫁给你的,懂吗?” “懂。” 我乖乖地走回房间。肠枯思竭地翻起“顽皮故事集”。我很怀疑自己怎么竟然就写了一本,还自己边写边笑。现在写儿童故事几乎成了我梦魇。“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躲着一个儿童……”我在书里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啊,现在可好,那个儿童不见了,好象存心要和我捉迷藏似地。我常常坐在桌前,很容易写好一篇杂记、一篇散文。可是要写一篇儿童故事--那简直要命。 然后稿纸、垃圾纸马上积了一堆。那个儿童还不出现,虽然故事很多(什么打棒球砸破人家玻璃啦,骑脚踏车摔坏车把,男生与女生的战争……),可是故事愈好,写起来愈不象话。套句钱钟书的话:“猫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很可爱,换成了狗就不行。”没有那个孩子,什么都不行。 几个小时之后,雅丽终于清除了所有病人,端庄贤淑地捧着茶杯进来。那时我的成品包括有垃圾稿纸十八团,一张画满了汽车、花、云朵、星星的稿纸,还有一张写了差不多一百个字的开头…… “亲爱的老公,”雅丽抓起那张写了一百多字的稿纸,边看边摇头,“这样一点都不顽皮,和以前都不一样……” “不要对我提到“顽皮”,我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会手脚发软、全身无力……” “好,好,不提那两个字,可是实在不太好笑……” “妈啊,求求你。所有同类字都不要提起,包括什么幽默、风趣、好笑、诙谐、滑稽、调皮、淘气……要不然我会疯掉--” “可怜的老公,”她过来抱我的头,为了讲不出笑话,我变成了无助的狗,“得了“顽皮症候群”。你一定是压力太大了,每天在医院要对付病人,回家对付老婆,现在还得对付一群儿童……,你先休息好了,反正明天还有一整天。我们把郊游取消好了。你没有压力,一定能够写出来。” 伟大的物理学家艾丁顿说得好: “当一只象滑下一个草坡时,如果知道象的重量,草坡的斜度及摩擦力,那么物理学家可以精确算出大象滑落草地时的正确速度,但没一个物理学家能告诉你,为什么大象滑落草坡会是一件有趣的事。” 而我正是那个痛苦的物理学家。 隔天是青年节。一个晴朗的日子。八十年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拋头颅、洒热血,不屈不挠,终于创建了民国。时代考验青年,青年创造时代。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完成的。我整好了精神,决心在青节这天与这些顽皮的孩子精继续厮杀,直到他们一个一个被我活捉在稿纸上为止。 “现在我知道了,”国定假日我亲爱的老婆诊所休假一天,她跑跑跳跳端着咖啡进来,“你要喝咖啡才有灵感,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原来问题出在这里,你一向都是喝咖啡……” “嗯,好香好浓的咖啡。”我学电视广告。 “我就是喝这个长大的呀--”她也学电视广告里的儿童。 “不吵你了,”亲爱的老婆在我额头轻吻,“我去看电视,你赶快写稿子。” 气氛极好,一切都像是一个会产生伟大的儿童故事的一天。 我先从单车历险记开始写起。最先是庄聪明偷来姊姊的单车,然后我们开始学骑踏车。问题是脚踏车太大,必须一个人先坐上去,一个人扶着……。写着写着两个人都摔得唏哩哗啦--还把脚踏车摔坏…… 写到脚踏车摔坏,我忽然觉得很乏味,一点都不玩。何况现在的小朋友每个人几乎都有捷安特小跑车,那会去偷大人的大脚踏车来学?不好。撕掉。 再写一个小朋友立志要当卫兵。一天到晚溜出来站在自己家门口,一动也不动。撕掉。 写一个小朋友要到香鸡城读幼儿园。还对店员鞠躬,问说,老师早。有没有炸鸡? 不好。再撕掉。 雅丽看完一部长片的时候,兴致冲冲跑进来问: “还要不要咖啡?” 她看到我满桌的稿纸团以及搔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没再说什么。静静地再冲了一杯咖啡。走了。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开窗户,又关起来。拉上窗帘,又打开。坐回书桌前。随便翻阅桌上的书,“生命与科学的对话录”、“阅读主流电影”、“忧郁的热带”、“笑忘书”……。抽烟。走来走去。 我喝第三杯咖啡时,顺便吃了一个法国面包,算是解决中餐。等我喝第四杯咖啡时,已经有点心悸。我很不甘心,关在房间内五、六个小时了,一事无成。 “你要不要来看电视?”雅丽兴致冲冲跑进来。 “看什么电视?”我问。 “有一个青年节的晚会,你要不要听毛高文,还有吴伯雄唱歌?”她睁亮眼睛,彷佛那是很稀奇的事。 “我可以听听歌,但我绝对不要听毛高文和吴伯雄唱歌。” “喔。”她停了一下,“好,那我不吵你,你赶快写作。” “等一下,”她还没走出房间之前,我忽然想起来,“今天电视那么多,你为什么只问我要不要听吴伯雄和毛高文唱歌?” “我是想让你听吴伯雄、毛高文唱歌,或许会想出一些好笑的事。” 我停了一下。 “你会不会觉得我愈老变得愈无趣?”我很认真地问。 “不会,”她又在我额上轻吻,“你永远是我最有趣的老公,我永远对你充满好奇。” 说完这么甜蜜的情话,立刻又回到柴米油盐,“还要不要咖啡?”这是我崇拜的老婆,永远把现实与浪漫抓捏得恰到好处。 我指了指心脏,摇摇头。 “好,那我不吵你,你继续写作。”我敢打赌,我们结婚以后,这是她说过次数最多的话。 我在房间内,把剩余的咖啡喝完。又写了不到三行。决定走出房间,到客厅散散心。客厅里正播着综艺节目,歌手着麦克风又唱又跳,音乐节奏轻松愉快。我躺在沙发上,浑身上下,一点多余的力气也没有…… 这时雅丽可到处去替我想办法了。我听见她去敲妹妹的房间,用极大的声量喊: “智惠,你有没有什么顽皮故事?你哥哥已经江郎才尽了。” 她又去敲弟弟的门: “文琪,你要不要出来救救你哥哥,他已经江郎才尽了。” 等她又打电话去和她姊姊商量时,我可有一点好笑的心情了。也不晓得犯了什么罪,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被关在房间内,莫名其妙得不得了。我看着窗外,还留着一点蓝天尚未消失,打定了主意。不写了。 等她做完一切求援行动,准备给我一些建议时,我嘻皮笑脸地对她说: “走,我们去散步。” “真的?”她疑惑地问。不太相信。 “当然,再晚一点天就黑了。”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 第十三章 我亲爱的老妈讨价还价的本领,真是一流。 好比一件五百元定价的衬衫,她煞有其事拿起来看看式样,摸摸质料,开口一杀就是二百五。 “什么?”老板一定一楞,不可置信的表情。 然后一场拉锯战就开始了。先是笼络关系,问问三姑六婆的侄子的表妹是不是老板的亲戚?然后是盘古开天似地上天下地,偶尔挑剔一下毛病,威胁利诱,然后又是作势不买,磨菇不断。好好的一桩买卖,一波三折,终于以两件衬衫四百五十成交,还附带手帕一条。多半老板一边找钱还一边骂。好笑的是,再见面又变成好朋友了。 从小我们常有机会提着菜篮随侍在侧。耳提面命的缘故,人人莫不视购物为畏途。真要达到老妈要求的那种讨还价的境界和水准,简直难过奥林匹克金牌。 因此,每次厨房煎煮炒炸,兵马倥偬之际,老妈冷不防放出一句话: “你们谁有空,赶快到市场买一斤蕃茄回来。” 话一出来,保证上厕所的人上厕所,打电话的人忙着打电话,所有的人自动闪避,几秒钟之内无影无踪。 万一不幸被老妈逮个正着,硬着头皮去干这个差事,那真是面面不讨好,苦得笔墨无法形容。我从小资质鲁钝,买回来的东西不论是价钱或是附赠品,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倒是老妹恒心苦干,没事就对着镜子练习。 “老板,能不能算便宜点?” “老板,买一斤蕃茄。”然后装出甜蜜的笑容,“可不可以给我一把葱?” 这件事并不单纯。微笑还分成胁迫性的、协商性的、恳求性,以及哀求性。我在同类事物的功力很快比不上我精灵的老妹,她的很多行为和思想很快超越我能理解的范围。我就见过老妹要不到葱,站在摊子前不走,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一直站,直到老板屈服为止。 慢慢长大,我们全家上街购物,立刻就壁垒分明了。先是审视货物,大家同意彼此心照不宣,然后立刻两派集团出现,鹰派的老妈和老妹在店里和老板砍砍杀杀,无能的鸽派集团如老爸和我,多半只能站在门口抽烟、吹牛、看看风景,数一数过往的车辆。 后来又更大了。有一次和一个女孩首度约会。名义是半公半私地帮公家去买铁柜、桌椅。向来我对买东西有种根深柢固的“购物恐惧症”。那次却是愉快的经验。原因是我除了老妈之外,又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杀价的天才。不但如此,这个女孩跑到美国去玩,为了一件皮衣和墨西哥人杀价,两方英文都不熟练,却杀得唏哩哗啦。墨西哥人节节败退,不甘心,还要了一个颊吻,才肯卖那个价钱,说是只赚了一个吻。我原本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买卖的噱头,后来许多人都在同样的地方买过皮衣,也杀过价,相较之下,都啧啧称奇,我才算信了邪。 当然那女孩还有许多优点并不是杀价的光芒所能掩盖的。现在她已经成了我亲爱的老婆,是我崇拜,也是誓死效忠的对象。她和老妈两人联手去买嫁妆,一搭一唱,真可谓虎虎生威,如日中天。不但如此,婆媳还英雄识英雄,彼此惺惺相惜。 这回老妈特地由南部北上。我带她去兴隆超市去买菜。不知怎地,老妈和那些一板一眼的不二价,快速而冷酷的柜台计价似乎格格不入,大呼没有人情味。我亲爱的老婆眼明手快,带到传统市集去磨磨蹭蹭、折折腾腾,这才又皆大欢喜。 于是两代巨匠大会师,在厨房里炒作起来,又是烟雾、又是声响。几十年过去了,可是历史在某些方面没有任何改变。忙乱中,我又听到了那句熟悉又惊心动魄的话: “你们谁有空,到菜摊子要把葱。刚刚老板娘答应过,我却忘了拿……” 老爸和我讪讪相望,如针芒在背。然后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们迸出会心的笑容…… “你妈和我刚结婚的时候,只有两双筷子、两只汤匙、两个碗。”历史回忆起来总是源远流长,“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一点一滴来的。” 我们两个人走到菜摊,看老板娘半天,终于老爸开口了:“老板娘,秤十块钱葱给我。”说完顽皮的转身,用一种男人对男人的表情告诉我,“千万别告诉你妈。” 尾声 最喜欢和文咏没事手牵手闲荡,看电影及吃消夜。这是我们唯一的休闲方式。平常白天晚上各忙自己的事业,到了晚上十点以后,才是我们的自由时光。我们可以为了看电影赶午夜场,隔天一大早又得起来辛勤地工作。然后当夜再去赶电影,毫无惧色。“workhard,yhard”是我们的格言。 文咏爱书,也酷爱看书。结婚之初他就与我约法三章,将来无论我们怎么吵架都可以商量,唯独不可以丢他的书,或者是撕他的书。这些我都答应了。到目前为止也还没有破戒。这几年来我唯一没有被他同化的就是逛书店。我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个活动当成休闲娱乐。他是一个礼拜不上书店就浑身不舒服。每次到了书店,不买个五六本以上是不会甘心的,像饥荒很久了一样。有时候提醒他,根本看不完,分批买。他居然说,这次不买,下次就买不到了,大有生死契阔的架势。每次逛书店,得站好几个钟头,我都累惨了,他还兴致昂然。他算是有点绅士风度的人,可是一旦逛书店就全忘了什么怜香惜玉,还笑嘻嘻地跑来说像是女人逛街一样。到了这个地步,算是我服了他。 搬了那么多书回来,他自有他消化的方法。他的兴趣很杂,什么文学,医学,历史,社会,政治,经济,理财,传记,电影,国际关系……,什么杂七杂八的书,包括谈判必胜,烹饪手册,高球入门都有。他一次看很多书。随看随丢。下次捡起来还可以接下去。弄得到处都有书,餐桌上一本,床上一本,沙发上一本,书桌上一堆,连厕所,厨房,也都有书。你别看书乱七八糟,在他脑中却有一种你搞不懂的秩序。把书本好好地收回架子上,他跑来抱怨你弄乱了他的秩序……还是生命层次的。 他什么都不怕,怕别人说他肥或胖。有一阵子,朋友碰到了都异口同声说他变胖了。那些日子里,一有人说他,他回来就照镜子好久,然后问我,是不是真的很胖?有一次,他喃喃地问我,知不知道尼克森为什么会下台?我才不关心尼克森为什么下台。他幽幽地说,因为他胖,在电视上的样子看起来像在说谎。他本来就在说谎。我提醒文咏。他却摇摇头,自以为是地告诉我,说谎并不是重点。里根也在说谎。可是他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所以人们相信他。 于是他开始减肥。我平时吃得少,从我怀孕开始他怕我们的小乖乖将来太瘦,就鼓励我多吃。为了以身示范,他自己也加入吃的行列。到了怀孕第八个月,我重了整整八公斤,他却重了九公斤。然后他就开始计算,一个月以后我们的小乖乖生出来,是三公斤。胎盘算是二公斤。产后二个月内我再减掉三公斤,恢复标准身材。那么他就必须在三个月内减掉九公斤。为了做自己的减肥计划成功,文咏诱拐他的弟弟一起和他减肥。从此这二个兄弟每天一大早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过磅秤。三个月过去了,他们兄弟几乎合力减掉二十公斤。我们的小乖乖也顺利平安生下来,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这件事我算又服气了。他平时讲话爱夸张,现在又给他多了一件功迹。每次看到报纸的减肥广告,要收多少钱,多少钱,你就知道他又要开始得意地替自己吹起牛来了。 文咏的花样永远没完没了。好比他有一阵子爱吃牛排。慢慢自己去学煎牛排,学会之后就邀我一道去买平底锅,刀,叉……,等等。等所有道具及食物齐备之后就自己下厨煮将起来。他当大厨,我充任二厨。我最怕他下厨房。他一下厨房像是大师开始要画山水泼墨画了,随兴所致,任意发挥。菜都还没有洗,他已经开火,倒油了。一下子大爷要菜下锅,一下子大爷要肉……,急如星火,当场弄得二厨以上,人仰马翻,苦苦哀求。 别以为这种老公可取。一道菜他顶多下厨三次。第四次以后必定是我的工作。因为他已经没有兴趣了。牛排吃腻了,他又会开始寻找新的食物。有一阵子,我们迷上了花枝羹,蚵仔煎。我们到通化街夜市小吃摊前,先看老板的招式,一一记下来之后,再进去品尝一番。过几天,花枝羹,蚵仔煎必定在我家餐桌上出现。味道不对时,再杀到小摊报到。直到口味完全正确为止。有一阵子,为了配合减肥计划,菜单又全改变了。餐桌上变成了蒸鱼,蚌蛤。酒也由啤酒改成量少质高的浓酒。最近,他又迷了生鱼片,天晓得,下一次又是什么东西? 再让我跌破眼镜的一件事是他的懒。我有点怀疑聪明人多半懒,或者是借着懒来虚张他们的聪明? 先说赖床。平时他六点多像只牛一样就去医院上班了,到了下午回家累得像条狗。可是一到了假日早晨,他就变成了一头猪。他起床的方法是先叫我起床去洗脸,刷牙。十分钟之后他再起床。为何每次都是我先,我很不甘心。问他,他倒有说辞,说我的速度比较慢,他受过军事训练,洗澡,洗脸,刷牙只要三分钟。(他可以为了十分钟的懒,费尽才华地编出一百个理由说明他必须懒的原因。)我有次心一横,不理他,照睡我的大头觉,他居然也睡着了。二个小时之后,他醒来了,又摇醒我。叫我先去漱洗。我决心再耗下去。又过了两个小时,我了解到他是很真心地在赖床,不像我只是赌气。眼看一个星期天就要过去,我真的是认了。我起床去漱洗,十分钟之后,我把他叫醒。他像个刚起床的孩子那么清净,那么无辜,那么快乐。 他并不是长大以后才变懒。从小就这样。他初中就养成了躺在床上看书的坏习惯。看得快睡着了,懒得爬起来关大灯开关。那时候课本有串联,并联的简单电学介绍。他在似懂非懂下,天才地接了一条并联线出来到床头作为懒惰开关。试了几次,没什么问题。就邀全家来参观他的杰作。一阵说明之后,愈玩愈高兴,一不小心,变成短路,碰的一声,电线走火。据他说那以后,他的脸就一直黑黑的,变不回来。依我看,真正绵延不断的是那份懒。现在他结婚了,这件事唯一的长进就是多了一个老婆帮他关灯。当然一样有许多天才道理,好比什么大灯开关离我比较近,由我负责,这样我们分工合作,同心协力…… 文咏喜欢吃芭乐,一个芭乐在他的手里,不一会儿就全啃光了,有时候连个梗都不剩。他遇上不喜欢的食物时会说,这不是我的食物。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食物,他会这么解释,蚕吃桑叶,猴子吃水果,马吃草……所以他也有自己的食物。当他的老婆几年下来,发现其实抓他的口味也不难。只要是不用剥皮,不用吐子,最好还是脆脆硬硬,不沾手的东西就好吃。所以喜欢的食物包括西瓜,苹果,香瓜……,不喜欢的像是柚子,枇杷,龙眼,甘蔗。有一天我在作菜,忽然突发奇想,莫非这一切又是懒虫在作祟?我决定开始进行我实验。我先从海鲜下手。一一登记。花枝。好吃。鳕鱼。好吃。生鱼片。不错。我愈来对我的发现感到得意。虾子?不是他的食物!螃蟹?连动都不动。小的螺丝?那更不用说了!我像是科学家发现了真理一样那么欣喜若狂,天啊,这是有规律的。这个人懒得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大学时代,他看电影,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为了排队买电影票,可以彻夜不睡,买到票还得意洋洋。影展一开始,他可以所有的电影照单全收。除了民生问题不得不走出戏院之外,可以从早场到晚场。现在成家立业了,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吞噬电影,只能选择性地看,或者是挑录像带来看。片子烂他就快转对付,有时候,连快转都不足以解决,他甘脆睡着了。我们看亲情,伦理大悲剧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却大喊关机,让我们这几个女人哭个五分钟再继续。有时候明明很悲惨,他也会哈哈大笑,直呼有趣味。我看电影看得紧张,害怕,他不免会伸出一只手来给我,告诉我,别怕,这只是戏而已。在我们自己的生活倒霉,难过时,他也是冷不防迸出一句像是看自己笑话的快乐来。彷佛那也是有趣的戏一样。也许是医院的生死看多了,他有自己的深沉的阴暗面。尽管他大部分的时间热情洋溢,我怀疑他冷眼旁观。 现在他号称是医师作家。好象是如鱼得水一样。其实他有他自己的矛盾。从前他在学生时代,写得辛苦,医学院的课业压力又大。每次写起文章来,日夜颠倒,桌上咖啡,茶叶,香烟满地。写完一篇小说,像死了好几遍一样。那时候我是他的女朋友。在医学院里面立志想当医师作家,不但过去没有人成功过,基本上也还普遍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文咏的家里也不希望他这么辛苦,只希望他好好作个医师。我们为了这件事讨论又讨论,他也灰心地想放弃写作。后来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命运来决定一切。我告诉文咏,你去参加文学奖比赛。如果不得奖,你这辈子就放弃算了,永远不要再想起写作这件事。反正每个人都自认为自己有才华,可是如果命运告诉你你没有,那你就认了。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造化,那次比赛,他勉强得了一个佳作。只得再继续下去。 那一、二年他简直得奖得出了兴趣。每有比赛必出手,每出手必得奖。短短一、二年间拿了六、七个文学奖。得奖变成他的趣味。在他医学院毕业那年,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书,他的第一本小说终于出炉了。如今,他拥有了短篇小说集“七年之爱”、“谁在远方哭泣”,散文集“亲爱的老婆”、“点滴城市”,儿童故事集“顽皮故事集”,还有“淘气故事集”正在陆续出版中。尽管有高额奖金,他对得奖已经没有兴趣,只说留给更年轻的人,更需要奖金与鼓励的人去得吧。 有时候他写得高兴,又嚷着要辞掉医师的工作,作个专业作家。尤其是台大医院的环境,工作压力大。不如意的时候,他犹豫得厉害。我总是不表同意。我认为一个专业作家的生活体验是很重要的,而这一个行业,正给他很不一样的体验。再说他从事这个行业已经十年以上工夫,轻言放弃,我觉得失之可惜。每次安抚,总可以平静一阵子。可是周期性又会再发生。别看他演讲的时候呼风唤雨,神气活现。在家吵闹的时候,跟个小孩差不多。有一次我实在熬不过他,甘脆丢一句话给他: “如果你不介意我养你的话。” 倒也有趣,从此他不再提起这件事。真的是男人呀,男人。 我们相处,尽管他自认为法力无边。一旦吵架,我却有办法对付他。 第一种:很委屈地哭给他看。(文咏最怕女人哭,尤其是他老婆。)第二种:冷战,不跟他搭腔。他看不对劲会来逗你玩。如果他生气的话,最迟保证明天,他自己会来开场白。第三种:(最下策的一种。)对他大吼。他会三缄其口,等我骂完了,再问我,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他去倒水来给我。有时候很生气,看他那副皮样子,真是一点都气不起来。 他常常会问我,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再来,我会嫁给他吗?会不会后悔?每次我都很笃定地告诉他。再来一次我不会嫁给别人。我初嫁给他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现在他行医,写作,我则忙着牙医诊所的事。每次晚上两个人回到家,像两条狗一样奄奄一息。在床上时,虽然很累,我的心里却有一种充实满足的快乐。结婚才几年,我根本无法知道我是否该后悔?现在他不安于室,又兴致勃勃去参加广播,电视,演讲……。我根本不知道明天的他又是什么?我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如何,至今我仍十分愿意与他一起走下去,一起去探知我们更新的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