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哪位?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永和三年,春。 京城的雪初融,太液池的冰也开化了,可是围绕小藩王入主皇位「继统不继嗣」之争僵持了两年仍未缓,不仅君臣之间冷若腊月凛风,心寒齿颤,连朝臣们也是各执己见,心怀鬼胎。 不过京城的「寒气」吹不到江南,花朝节至,依旧柳绿桃红 淮安府,清河县,锦云街阮知县府上,今儿忙得是上下翻飞。大门外护院鸣鞭撒币,小厮迎客纳礼;内院丫鬟捧斛端奁,婆子铺房掌灯。 日落西垂,留下丹霞一片。红灯笼五步一盏,十步一挂,从阮府一直绵延至街口。 喜事将至。 清河权贵几近到齐,连淮阴伯都主动登门,为这个明镜高悬的父母官道贺。东二胡同的冯家三爷搭话道:「能参加阮府的喜宴,可是不易。」 淮阴伯含笑点头。「阮大人奉公廉明,在清河这么多年,爱民如子,何曾劳烦过诸位。今日招婿,能操办得如此之盛,想必极珍视这个女儿。」 一旁的李员外却砸了砸嘴,道:「长兄未娶,岂有小女先嫁的。若没记错,阮小姐笄礼都还没行吧,可是匆忙。」 三爷笑道:「阮家小姐自小体弱,听闻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昏迷不醒,一度连气息都没了。如今虽醒,可留不留得住还得看天意,想必今儿这婚是为冲喜。」 闻言,淮阴伯叹道:「方才远瞧那新郎官仪表堂堂,据说是北直隶来的秀才,好歹饱读诗礼,竟也甘心弃宗祠入赘妻家。」 李员外冷笑。「半吊子秀才,不过是个县学增生罢了,连廪米膳奉都没有,寄宿崇华寺,若非生活窘迫他会把祖宗都卖了?想来也顶会算计,若是做了知县老爷的女婿,富贵且不言,还愁顶不了廪生,怕是入府学都不成问题。其心昭昭,妄图不浅啊。」 他还真敢说!淮阴伯和冯三爷互望一眼,笑而不语。 话虽酸,可谁心里不是这么嘀咕的?方才拜堂,那被婆子架起的新娘一副奄奄之状,瞧得大家伙提心吊胆,生怕她哪口气没喘匀,说倒便倒。娶这么个有今日没明天的主,怀的什么心?还不是冲着岳丈大人的权势,拿人家当垫脚石呢! 岂止外人这般看,连新房里那个病恹恹的新娘子,也如是想的。 此刻,洞房里旖旎风光一片 熏香绵绵,花烛摇曳,红床喜帐中一对鸳鸯枕诉着意笃情深,映示新人珠联璧合。 可饶是喜庆,却略冷清了些。 新娘禁不起折腾,唱礼撒帐不过走个形式,众人散尽,房里除了新人只余阮府的李嬷嬷和几个小丫鬟。 阮清晓倚着床栏,和新郎并坐于喜帐中。 李嬷嬷托着凤纹描金朱漆茶盘,上端两只红线相连的白瓷酒盅,笑道:「请新郎新娘饮合卺酒,自此礼成,良缘永缔。愿夫妻二人同甘共苦,琴瑟和鸣。」 半晌,谁也没动。 同甘共苦?只怕他瞧着自己气衰体弱后悔了吧!清晓心里暗讽,面上不动声色,轻咳几声道:「夫君不把这盖头掀了吗?」 依旧没个声响。 清晓这股气耐不住了。好模好样的谁愿娶个病入膏肓的人为妻,济世吗?还不是另有所图,能真心待己才怪! 「你若不掀,我自己掀了。」 她抬手便去扯,却闻身边人冷道了句:「不自己掀,还等着我动手?」 他嗓音低沉,若山涧流水淙淙好听。尤其尾音一提,似嘲讽又带了许魅惑。清晓发怔,抬起的手停了住。 自己还没说什么,他倒来脾气了? 于是心一横,一把将盖头扯下,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落李嬷嬷脚下,惊得满屋人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滴溜圆。 然清晓抬头一望,表情凝住了。 眼前竟是好俊一个小生,淡眉薄唇,深眸狭目,鼻骨如镌刻耸直,皮肤白皙得让女人都要妒忌三分。瞧他年纪不过弱冠,却带着份不应龄清寂,面沉似水,神色淡淡,说是书生,这眉宇间露出的英气,让人不由得心凛。 这「卖相」倒是极其少见,清晓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而对方亦没躲,也盯着她。 方才拜堂就知她疾病缠身,此刻端详果非虚传。十四五岁正应带着豆蔻朝气,然面前的小姑娘,憔悴得像雨打白兰,掩不住的疲惫。霞帔在身,朱唇浓点,可哪都映不出一丝生气,反衬得她脸色更白。唯那双眨动的星眸,像浸水墨玉,透着灵气。 到底是姑娘家脸小,被他盯得不自在。清晓颌首,微红的脸颊多了几分娇色。 她以袖掩口咳了几声,正琢磨如何打破尴尬,目光移到他手臂上,顿时惊了住。 这个身着大红吉服的男子,双手竟是被结结实实地捆着! 「这……」她看了看他,又望向贴身丫鬟巧笙。 巧笙尴尬牵唇,笑得极其难看。 瞧着这幕,清晓恍然。就说怎会有人如此无底线,娶个病秧子还要弃祖入赘,原是被胁迫的。她无奈苦笑,父母为给自己「冲喜」还真是煞费苦心,好歹是官宦人家,连这都做得出,不怪人家有气,倒委屈面前的书生了。 清晓颇是同情地睨了他一眼。他却一改怒颜,对嬷嬷道:「还不打算给我松绑吗?」 李嬷嬷一愣。夫人说见机而定,瞧他这会也算稳妥,该不该解呢? 见她犹豫,他又道:「不松绑,如何饮合卺酒;不饮酒,又如何算礼成?」 话是没错,可是…… 「难不成怕我跑了?」他笑了笑,道:「外面侍卫重重,宾客满堂,我往哪逃?如今堂拜了,我二人已是夫妻。人生四喜便有洞房花烛,我不至于这般不识趣。再说她身子弱,总要有人照顾。」说罢,含笑瞥了眼身边的小新娘,看得清晓直打冷战。 听这话意思,他认了?态度变得真快。这不是她期望的,却是丫鬟嬷嬷极想听的。 巧笙和李嬷嬷越满意,清晓越不安。于是拉过巧笙,虚弱地靠在她身上道:「不劳烦夫君了,有巧笙在便好……我,我这身子,太拖累人了。」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人揪心。他却微笑道:「我照顾小姐不是应当的吗。你我可是夫妻,此生相伴,万不要再说这见外的话。岳父岳母招我入府,为的便是让小姐有个依靠,小姐放心,我必不会辜负你。」 第二章 丫的还真会说。什么照顾,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真想把他虚伪的面具撕下来,踩两脚。可眼下这境况,容不得她闹。 「姑爷有这心便好,日后和小姐恩爱和睦,只要小姐身子好了,于谁都是福气。」李嬷嬷说着已将绳子解开。他揉揉手腕,含笑接过朱漆茶盘里的酒盅,递给清晓一只。 清晓踌躇,在巧笙催促下才勉强接过了酒盅。二人胳膊相挽朝彼此靠近,一股温热的气息扑向她手背,清晓紧张,体力不支的她开始颤抖,他忙握住了她的手腕,才没让酒洒出。 清晓僵住。 他看着她,喝下自己酒的同时,轻推她手,把她手中的酒喂入她口。 清晓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从脸颊到脖颈,最后消失在霞帔微露的锁骨之下。她垂下的睫毛轻颤,蝶翼似的扇动,撩得人心痒。 他盯着她,眉心却越拢越深。 酒尽,礼成。 几个小丫鬟搀扶小姐去东稍间洗漱。 新房面阔五间,除了明室,两侧各有次间稍间,且为相通。卧室设在西稍间,为了遮拦用碧纱橱作为隔断。 碧纱橱外安了床,平日里巧笙便守在这,方便伺候。今儿是洞房却也不例外。 李嬷嬷回夫人那禀差。巧笙把小姐送到卧室,扶她上床躺下,也退出去了。 此刻,卧室只余他二人。 清晓心里若擂鼓,提到了嗓子眼,定定地瞪着床边稳坐的人。见他刚一动身,脱兔似的窜了起来,警惕道:「你干嘛?」 被问得一愣,他盯了她半晌。 小姑娘洗去妆容的脸清清淡淡,玉脂白肤透着抹红晕,像初绽的莲花,稚嫩中带着清媚,连眉宇间的憔悴都是极美的。 只是这状态,可不像个有性命之虞的。 他扬唇,语气佻薄道:「洞房夜,你说做什么?」说着,已向她欺来。 一股淡淡的药香漫出,他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清晓条件反射地推了他一把,他不禁后仰,笑意更浓。 「好大的力气,莫不是你根本就没病?」 清晓哑然,怔愣间他又欺了上来,双臂扶着床栏将她圈在怀中。 此刻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反抗了月余,她终究还是躲不开这一劫! 清晓不想认命。可房外,她拗不过固执的爹娘;房内,以自己这小体格,也挣不过这个七尺男郎。 就算躲过今日,往后呢?嫁了就是嫁了,出了这门谁在乎她清白。 清晓没动,紧闭双眼缩成了一团。等了半晌头顶上也没个动静,忽地身后一空,好像什么被抽了出去。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披着锦被,盘膝坐在对面的圈椅上,闭目定神,打起坐来了。 ……这,有点让人始料不及。 终究是不放心,她唤了他几声。见他冷眉紧锁,一点想要搭理自己的意思都没有,清晓不屑哼了哼。 就知道他是违心应下这亲事的,关键时刻原形毕露了吧。 如此更好,求之不得。 不必再顾虑他,清晓轻松地躺了下来…… 未来之路渺渺,革命尚需本钱,想把命运捏在手里,那么第一要务便是养好身子。 于是,碎觉! 一早醒来,清晓睁开眼,见床边坐了个人,反应了会儿,恍然起身,却被他一把搀了住。 「小姐慢点。」 刚要甩开他的手,立在架子床前的巧笙笑道:「小姐醒了?姑爷起好些时辰了,怕扰您休息,一直坐这侯着呢。」说罢,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坐这?他昨晚上分明在圈椅上过的。看看床上他的锦被,清晓暗叹:真会装啊! 心里恨得咬牙,面上却嫣然细语道:「谢夫君体谅,辛苦了。」 这态度,还真让巧笙吃惊。 小姐本是个优柔温驯的软性子,可年初一病,死里逃生后便性情大变,敢言敢语,竟也敢违背双亲为自己的婚事争执。 可是笑话!天下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儿女插言。结果可想而知。 小姐自不甘心,不然昨晚怎会怒扯盖头。原以为会闹起来,昨夜却静得出奇,再瞧这会儿,柔顺如故。莫不是又反了性?还真是善变。 不是清晓善变,而是经此一故,她明白一件事。不是每个人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人,若想踏实地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生存,那便不能遇强愈刚,要懂得审时度势。不然还没待命运重新捏在掌心,便被「嘎嘣」一声,掰断了…… 新人更衣洗漱罢,准备出门。 新婚头日拜舅姑,既是入赘,拜的自然是清晓的父母。 入了正堂,阮知县和夫人言氏正坐在太师椅上,周围一众也在,新姑爷认门人自然全。 新人敬茶。 随着茶钟递上,女婿一声「父亲,母亲」唤得阮氏夫妇心颤。阮知县看着他,心里默叹,就这么匆匆把女儿嫁了,也不知是祸是福…… 清晓今年十四,生来体弱。十岁那年又游湖落水,惊悸过度,自此一病不起。偶尔能晒阳散步,余时都缠绵卧榻,眼看年后连房门都没出过,言氏急的心口直疼。 无奈下请了个游方道士来做斋醮。那道士解小姐八字,出一法:冲喜! 且言道:欲以阳续阴延寿,小姐便不能外嫁,只能招婿。 这可是为难…… 清晓原有指腹为婚的夫家,可人家哪愿做上门女婿,便以子不入赘为由退了婚。 女儿终身大事,含糊不得。瞧上眼的不愿娶;愿娶的不是歪瓜就是裂枣,愁坏了言氏,终了还是那道士推荐一人,从北直隶来的书生。 书生姓林名岫,年十九,祖籍本地,自幼举家北上,如今要参加科举才回乡报考。他去年童试得增生之名,道士给他算过时运故而知他八字,和小姐比对姻缘颇合。 人家是秀才,听闻又一表人才,言氏托道士去谈,一拍即合。林岫父母早亡,只余家居香河的姨母,前年姨母也去了,如今无依无靠,入赘无妨。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可事到阮知县那,却被压住了。 理由两个:一来那林岫不知根底,太过仓促;二来大操大办,徒招话柄。 都到了这步了言氏能收手?于是大闹一场。 僵持三日,阮知县松口了,只因言氏的一句话: 「为人父母该做的都为她做了,也不枉她投生你我膝下一遭。」 至此,只得睁一眼闭一眼了…… 第三章 阮知县长叹,饮下了这钟茶。 他愁,言氏心里可美着呢。 之前瞧过林岫画像,心存忐忑,如今见了真容,竟比画上还要俊三分。 担心女婿后悔,昨夜还捆了他。听了李嬷嬷的回话,心里好不熨帖。招婿入门,见天在眼皮子底下还怕会委屈了女儿。 拜过父母,巧笙便扶着气喘吁吁的清晓坐在一旁,李嬷嬷给新郎介绍家人。 头一个便是大少爷阮清让。 清让十八,虽庶出自幼与清晓关系极好,今年本应进京备考春闱,为了妹妹的婚事不得已耽搁了些日子。 林岫沉稳施礼,唤道:「兄长。」 「妹夫。」清让回礼。又看了眼妹妹,不免心疼,仍觉得所谓的冲喜有些荒唐。然事已至此,只得无奈嘱咐道:「日后妹妹便劳你费心了。」 「应该的。」林岫淡笑回礼,打量起面前这个大舅哥:眉目秀朗,神韵谦和,唇角弯起不笑也带着份温煦,好个俊逸仙姿。于是忽而又问:「兄长可去过京城?」 清让摇头。「自小长于江南,未曾去过。」 林岫笑了笑。「初见兄长便觉得好生熟悉,似曾相识。」 一直未展颜的清让笑了,清晓撩起眼皮瞥了林岫一眼。他倒是会套近乎。 旁侧的宋姨娘也听出来了,桃花眼一眯,笑道:「姑爷真会说话。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缘分天注定。」说着,又愤然道:「倒是谢府,以为退了婚便没人娶我们大小姐了?我瞧着新姑爷可比那谢家二少好上千百倍呢!」 饶是好话,言氏的脸沉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清晓钟情谢家二少爷举家无人不知,都揣测她闹着不肯招婿必是与此有关。这会儿提这话,听在女儿心里必然勾她痛处,如此看在新姑爷眼中要作何想。 自己努力撮合二人,她却来挑拨。言氏乜了宋姨娘一眼,呵道:「什么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吗!」 好么,又跳进去了。 清晓暗叹。 屡屡吃亏,言氏还是不长记性。 阮知县祖籍顺天府通州,成亲不久便带着言氏南下,因多年无所出便在当地聘了良妾,也就是宋姨娘。和言氏的爽直不同,宋姨娘秀媚慧婉,柔和似水,把阮知县哄得服服帖帖,虽谈不上宠妾灭妻,也着实过了些。 所以论心计,言氏斗不过她。每每吃了亏便一副暴怒的脾气,更衬得人家温婉可人。 宋姨娘含情凝睇地看着阮知县,阮知县怜惜之心顿生,对着言氏皱眉不满道:「大喜的日子,令贞好言相贺,你何来的火气。」 言氏不满,方欲辩解,却被堂下一声悦耳的「姐夫」打断了。 小姑娘袅娜上前福身,一身鹅黄小袄葱绿挑线裙衬得她清秀婉约。 这便是只小了清晓一天的妹妹,宋姨娘的女儿清妤。 出于礼节,林岫淡淡颌首。小姑娘却瞟了他一眼,笑道: 「听闻姐夫一直在京城读书,好生厉害,想必定有交好的西席同窗。过几日大哥便要启程去京城参加春闱,人地生疏,若是姐夫能给引荐几位,对大哥倒是有益。」 这丫头心思,转得可一分不比她娘慢。 女儿有见识,阮知县颇感欣慰,含笑对清妤点头。不过清晓知道,她这妹妹可没那好心。林岫若有那般厉害,还至于只是个增生。她问这话不过想给他难堪罢了。 此刻清晓越发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句真理。 她虽不待见林岫,也不希望他当众出丑,要知道他丢的可是自己的脸。 「倒是有识得的。」林岫笑应。 「哦?」阮知县来了兴致,问:「那贤婿师从哪位?」 林岫不慌不忙,应:「谭毓夫。」 话一出满堂皆惊,唯清晓是一脸的茫然,不明所以。 看来大伙都认识这位谭某,难不成是故交? 「可是翰林大学士谭毓夫?太子少傅?」阮知县惊问。 林岫点头。 他居然还敢点头!即便清晓也明白太子少傅意味着什么,那是能给常人做西席的?这牛吹得有点大吧!可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任谁心里都犯疑,不敢怠慢。 阮知县又道:「谭少傅学识渊博,清介耿直,先帝曾多次请他入阁拜相,都被他拒绝,唯是潜心经史。你若识得他可是了得,少傅前年因病辞官,不知近来可好?」 林岫笑了笑,淡定道:「久不曾联络,不清楚。」 「噗」清妤没忍住笑出来,又忙捂着嘴看了眼父亲。 真是帅不过三秒啊! 就不能把慌扯圆了吗?这等人物,门槛不被踩破了才怪,是他一句「久不曾联系」能应付过去的?瞧着妹妹得意的模样,清晓只觉得这脸丢大了。 阮知县也察出这女婿不太靠谱,懒得再搭理他。 自己招来的女婿,咬着牙也要把面子撑住了。言氏抿笑,看了李嬷嬷一眼:赶紧传饭啊! 饭桌上,清晓窝气,食欲不佳,轻点几口便放下筷子了。 林岫见此,问道:「可要喝汤。」说着,接过丫鬟手里的勺子亲自给她盛了一碗鲜笋汤,推到她面前,柔声劝:「喝了吧,暖胃,有益消化。」 这殷勤,让满桌人静默:姑爷虽玄乎点,却是个细心的。 清晓可不吃这套。于是推碗,方欲拒绝,却听对面人冷声道了句:「姑爷好意,喝了吧。」 她抬头一望,对上了母亲汹汹的目光。那眼神恨不能把她点燃了,半点抗拒都不许有。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清晓无奈,笑应:「谢夫君。」拾起了汤匙。 前世,清晓遇过劝酒的,今儿还是头一回碰到劝饭的。他连着夹菜添饭,哄得她竟吃了一整碗肉糜粥加个小糖包。要知道她平日可就是半碗的量啊。 这顿饭,大伙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二人。清晓郁闷,却把言氏乐坏了。眼见着女儿精神不错还长了饭量,于是盯着林岫的眼越发地亮了。 了不得啊,竟知道先搞定丈母娘。这终极套路,还真是古今通用。 早饭用过,言氏将巧笙留下问话,特地让林岫搀扶清晓回去。 才一甩开众人视线,她立马撇开他的手,和他保持距离。怎知走得太快,脚底绵软,不留神绊在了青砖上,摔了一跤。 本就够窘了,偏他又跟了上来,在她面前驻足。 清晓抬头,二人对望。逆光下,身材颀长的他带了金边似的耀眼,看得清晓一时恍惚。 接下来是不是该惯常一幕,他伸出手将自己拉起? 忖量着,手没看到,只见他下颌一扬,眼都没眨一下,举步走了,走了,走了…… 清晓呆在原地,愣没反应过来。 第四章 走在前面的林岫不禁挑唇笑了。好模好样的,干嘛要扶她。 昨个握她手腕,察她脉象。虽弱,却非病重之症。若有传言那般,她还能那么有劲,晚上还能睡得那么香! 昨晚他坐在椅子上看了她半宿。不明白小姑娘因何装重病,平白给自己惹了桩婚事。明明不愿嫁,却还要忍,岂不是作茧自缚。 可一想她装得有模有样,便觉得好笑。 既然她喜欢,那索性陪她玩吧。 二人一路无语,回到后院,清晓又气又恼。气林岫阳奉阴违,恼自己自作多情。一见巧笙回来了,立刻虚弱地倚在床边。 「小姐,该服药了。」巧笙端着药碗上前。 清晓咳了几声,无力指了指桌子,「放那吧。」转而又问,「姑爷呢?」 「在庭院,可要唤他?」 「不必了,去问问他晌午想吃些什么,吩咐厨房去做,不要亏待了人家。」 巧笙笑着退下了。刚一出门,清晓立刻起身,撑开窗,手一扬,瞬间将那碗药洒入了窗下的小池塘…… 打清晓穿来,便发现一件事。她五脏六腑正常,没有实质病灶,怎会这么弱。 读了本尊的诗,悲秋悯月,好不憋闷,莫不是相思成疾? 接下来被连番的苦药轰炸,她受不了了,偷偷倒掉多次。反正吃了也不会好,干嘛遭这罪。然不可思议的是:断药后她居然一天比一天好。 至此她还不懂吗。古代嘛,内宅嘛!除了那些阴损的套路还能想到哪。是有人给她下毒。 可是谁?图的又是什么? 万事皆有可能,她谁都信不过。谨慎为上,她没声张,依旧装作病重,暗地下起了功夫。 还是先查出毒源,保命重要…… 清晓发怔,身边人递来一只碟子。「吃虾。」 她回过神,瞥了林岫一眼,又看了看母亲,无奈拾起筷子。 这几日早饭,次次如此,他为讨好丈母娘是把自己豁出去了。偏言氏就吃这套,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清晓踟蹰,可有人急了。 「姐,你不吃给我吧。」 说话的是清晓一母同胞的弟弟,九岁的阮清昱。 清昱是阮家唯一嫡子,极是娇惯,任性得很。新婚那日,这活祖宗非跟着护院去放炮仗,炸伤了手,嚎了好几日,今儿才算安定下来肯露面了。 清晓乐不得给他,笑道:「好啊。」 「吃自己的!」言氏一声喝,清晓筷子停在了半空。 「姐姐那只大!」清昱喊道。 「没个眼力见,那是你姐夫夹给你姐姐的!」言氏白了他一眼。 清晓筷子默默缩了回来。 言氏这点威势也就对儿女有用。清昱不高兴,嘴撅得老高。清晓推了推他,趴在耳边哄道:「别气,吃完饭姐给你折纸,想要什么?」 「连动物都折遍了,还能折什么。」他嘟囔着。 清晓想了想,小声道:「姐给你折比卡丘。」 两人窃语,旁人听不到,林岫可听得清。见清昱被逗得咯咯笑,他也笑了。小姑娘倒是会哄弟弟。 敢不哄他吗?这可却是清晓眼下唯一的帮手。清昱目标小,平日调皮捣蛋,做出何事都不足为奇。为了让这小东西帮她偷医书,她可是使出全付力气来哄他开心,都快黔驴技穷了。 大伙正吃着,只见一蓝衣皂靴的衙役匆匆而至,阮知县起身相迎,聊了几句返身对言氏道:「我去县衙了。」 「饭还没吃完呢!」 「不吃了。」他接过下人递来的官帽,「冯府昨晚被盗闹了一夜,我得赶紧去。」 冯府官宦世家,三爷虽只是个员外郎,那二爷任的可是当今两淮盐运使,连淮阴伯都对他礼让三分。权贵被盗,可还了得。尤其清河闹匪,由来已久。 阮知县在众人的惊愕中走了,清晓无意看看林岫,满桌子属他镇定。可也是,外来户,无知无畏嘛! 吃过饭,清晓回了后院。 本尊往日「悲秋悯月」时喜清静,一人在碧纱橱,巧笙侯在门外。这可给了清晓便利,她拿出弟弟偷来的医书看。 方子对症,选药、煎熬均未被做手脚…… 由此推来,只能是身边有什么与这药相冲。 所以不必懂医理,她只要清楚何种药物相克便好。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信息量大不说,每遇生僻字,她都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书白念了。 不过这难不住她,既然认全是来不及了,那便把它们作为语言符号抄下来。 清晓紧握毛笔,抄得极其认真…… 「你写字这么难看。」 头顶声响,清晓吓得心脏差点没跳出来!合书,抬头,正襟危坐,一气呵成。用力过猛,头顶撞到林岫的下巴,他哼了一声。 清晓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办公室,来的也不是纪委巡检! 「谁让你进来的!」她恼怒地盯着他问。 林岫揉揉下巴,笑道:「我的房间,不许我进?」 脸真大!清晓撇嘴。 新婚几日,二人相处模式是人前恩爱,人后陌路。白日他在书房用功,晚上便在圈椅上打坐。两人互不干扰,今儿怎就回房了? 林岫瞄了一眼桌上的书,清晓心虚,用身子遮了遮。 「久病成医,闲来无事看看罢了。」 林岫笑了,眼神明澈,还闪着点小清傲。「那字读‘齑’,乃黄齑菜水也,酸,咸。」 清晓恍然,犹豫了片刻,展开本子指着最下面的字问道:「是这个吗?」 林岫点头。 「那这个呢?」 「墼,亦名煤赭。质轻,色赭。」林岫淡然解释。 「这个呢?」 「硇砂,亦名北庭砂,咸、苦、辛、温。」 「这个呢?」 …… 清晓没客气,连问了十几个,林岫不耐其烦,一一解释。 好神奇,他居然懂医药。清晓不禁感叹,却闻他乍然道:「书香门第,竟这么多字不认识。」 这……是在鄙夷自己? 医书上的字谁能认全,何况自己认得的他也未必叫得出。清晓哼了哼,忽而一笑,抬笔写下「氟嗪酸」三个字。 「认得吗?」她挑衅问。 身后人未应,默立半晌。 一个氧氟沙星就给他难住了,怕除了「酸」哪个都不识得吧。越想越是得意,清晓窃笑。 第五章 「太丑了!」 头顶上,他蓦地叹了句。随即身子压下,左手撑着桌沿,右手握住她拿笔的手,带着她重写那三字。 清晓愣了住,二人相贴,整个人都被他圈进了怀里。 此刻的注意力哪还在字上,精神汇聚一端,她盯着他的手。 好漂亮的手,莹缜修长,干净得像瓷器。手掌的温热,沿着清晓冰凉的指尖一直传到心底,心抑不住怦怦跳了起来。 「……回锋收笔。」 他沉吟,写完「酸」的最后一捺,低头看去,怀里人早就神飘天外了。 清晓粉黛未施,却是绯云漫尽,精致的小脸娇艳无双。小巧的鼻尖脂玉似的,渗出细密的汗珠,日光下像莹润的桃瓣,看得林岫心晃,竟有想去触碰的冲动。 二人怔了半晌,静的彼此呼吸声可闻。 可僵得太久,暧昧也变成了尴尬 「咳咳。」清晓咳了两声,林岫忙要给她拍背,想想,又收回了手。 「今天到这吧,我累了想歇会。」她合上本,轻巧地从他胳膊下窜了出来。 怀里一空,林岫猛然回神,「嗯」了一声便匆匆朝外走。 然才到门口,又忆起什么,回首道:「方才李嬷嬷来唤,今晚给兄长践行……」 傍晚,前院正堂。 饭菜已布,坐在桌前的人谁都没动,等着未归的阮知县。 清昱嚷着饿,嬷嬷端来盘核桃酥。 担心清晓体弱等得辛苦,林岫也替她拣了一块。清晓伸手去接,二人指尖相触,一冷一热,她恍然又想起下午那遭,不由得脸红慌忙咬了一口。 「慢点。」林岫笑着,伸手去捻她唇角的点心渣。 言氏看得好不欣慰,然清晓脸都烧起来了。 对面,清妤却蓦地道了句: 「我还以为姐姐只会对二少爷害羞呢。」 尴尬 清晓面色一冷,把饼扔回了食盘。 林岫也收手,抬头便对上了清妤的目光。清妤没躲,莞尔一笑。 此刻,阮知县回来了。 饭桌上,阮知县询问长子行装准备如何,嘱咐他先回通州老家打过招呼再入京。祖家不比自家随便,礼数不可少。入京后若遇困难,便去找在礼部任主事的二伯。 至于功课,儿子向来克己认真,阮知县放心。天道酬勤,富贵有命,成败无需看得太重。 清让恭谨应下。 言氏初嫁阮家时清让已出生,因他,差点没影响两家婚事,故而对这个庶子一直心存芥蒂。可一朝分别,总该说些什么。她思虑良久不定,一旁的宋姨娘却先开口了。 宋姨娘殷切地嘱咐了半晌,末了笑道:「……好生保重身体。姨娘会日日为你虔心求佛,保你平安高中,耀我阮家门楣。到时候,就是姨娘也要沾你的光呢!」 瞧瞧,言氏这边还在犹豫,人家宋姨娘已经开始人事战略投资了。不过知冷知热地几句话,既得了清让的心,又颇和父亲意。低成本高收益。父亲连连点头,与她相视而笑。 看着默契的二人,言氏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好个喧宾夺主,颇有当家主母的派头嘛,可把自己放在眼中了! 言氏愤怒值飙升,清晓怕她再吃亏,赶忙拉着她问道:「大哥的盘缠可准备齐了?」 言氏回过神来,看了眼女儿,叹口气对清让道:「银两交给随仆了,该花便花,别委屈了自己。」 清让受宠若惊,恭敬回应。言氏也不好再发作,毕竟践行之日,只得把气暂时压下了。 大家继续吃饭,阮知县却放下筷子道:「冯府案子急,明日父亲怕不能送你了。」 「公事为重,我与同窗结伴,父亲不必担心。倒是父亲瞧着伤神,可是案子出了差池?」 阮知县神情凝重,叹道:「原以为只是盗窃,今晨到府衙才知,竟出了命案。」 昨晚三更梆子刚敲,冯府便传来惊叫声,缘是三爷家的乔姨娘起夜,发现房里进了贼。闻声,全府出动,怎知贼人没找到,却发现了家塾先生的尸体。被勒死的,颈脖还缠着麻绳。想必是听到声响出门,遭遇贼人。 「可查出些什么?」清让问。 「乔姨娘惊吓过度,什么都问不出。房内细软被洗劫一空,也没留下证据。西墙虽有脚印,然落地则无,无迹可寻。冯府惶恐,淮阴伯把卫所的兵都派来驻守了。怕是山阳匪徒……」阮知县念叨,见妻女神色骇然,苦笑安慰道:「天网恢恢,凶手逃不掉的。不提了,吃饭吧。」 父亲的无奈清晓明白。她这位便宜爹,为官谨慎,一丝不苟。只因清河匪徒屡平屡犯,使得他年年考满不达标,居知县位十几年而未迁。 盗窃还好,如今出了命案只怕连淮安府都要惊动。 好歹自己在内的一家子都要靠他养活,清晓也不希望他仕途跌宕。 她忧心地拾起筷子,却闻身边人道了句: 「凶手就没离开过,怎会有迹可寻。」 是林岫。 阮知县惊讶。「此话何意?」 林岫淡定道:「房内被洗劫一空,贼人必知钱财所藏位置,不会是外匪作案。西墙有脚印落地则无,应是翻墙沿隔壁房檐而逃。有这飞檐走壁的功夫,会被一个教书先生发觉,还要用绳子勒死他?」 「况且先生的死,就是个疑点。」众人听得入神,林岫续道,「从惊叫到发现尸体不过半刻钟,勒颈窒息到彻底死亡也要半刻钟。即便行凶之人功夫了得,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杀人、逃脱、瞬间无影。所以在惊叫前,先生很可能已经死了。」 「那按你意思,这是两个案子?」清晓反应极快,林岫看着她笑了。 「这便要问岳父大人了,尸体可有其他伤痕。若是单人作案,先生反抗应是抓紧麻绳,手指必然有伤。若无伤,便不是一人所为。」 「事件发生得太巧。若是内贼赃物一定藏在府里,岳父可曾找到?想必没有。乔姨娘能被吓到神志不清,只怕不是遇贼那么简单……」 阮知县眉心越拢越深,脸色不大好了。林岫还欲继续,他伸手打断,道了句「此事休要再提!」连饭都没吃完,起身走了。 满桌的人,看了看阮知县,又看了看林岫,愕然迷茫…… 回后院的路上,清晓主动贴了上来,问林岫:「你知道凶手是谁?」 「知道。」 清晓两眼放光,扯住他的袖子。「是谁?」 林岫停脚,看看她拉着自己的手,忽地眉目一凝沉声道:「比起匪徒凶残,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且要小心,他与你生活一处,许就在你身边……」 第六章 望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神,陡然间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清晓冷得头皮发麻。 难不成,是他…… 「难道,你,你……」 瞧着小姑娘惊颤,话都说不全了,林岫清冷的脸破然而笑。 朗朗之音传开,见他摇着头走了,清晓恨得直跺脚。 又上当了。 直到入夜,林岫也没说出凶手是谁 清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真是好奇害死猫! 她坐起身,盯着阖目养神的林岫,幽幽道:「夫君一直在椅子上睡,不累吗?」 林岫没搭理她。 「要不要上床来?」 清晓谄笑,语气魅惑。林岫乍然睁眼,吓了她一跳,忙解释道:「你睡床我睡椅子,但你要告诉我凶手是谁。」 林岫一哼,眼睛又闭上了。 清晓不甘心,下床拍着胸口一本正经道:「我说话算」 「数」还没说出来,眼前人翻身一跃,上床躺下了。 清晓嘴角抽了抽。 「说吧,到底是谁?」 林岫阖目,「冯三爷。」 丫的,装糊涂!清晓站在床边捺住火气问:「我是说,盗贼和杀人凶手都是谁?」 「冯三爷。」 清晓愣了,脑袋飞速运转,恍然映出「监守自盗」一词。可低头瞧去,床上人薄唇噙笑,正满眼谑意地盯着自己,和方才在前院如出一辙,顿时怒气腾升。 合着找乐,拿自己寻开心没够是吧! 想都没想,她抬腿便是一脚。 可惜高估了自己,人没踢到却踢在了床沿,一个吃痛栽倒,不偏不倚,正落他怀。 林岫抱着清晓,二人僵住。 看上去温文尔雅,此刻才知道他身材有多好,胸膛手感可不是一年半载练得出的,读书人哪来的这体魄。 紧密相贴,一股温热隔着寝衫透过,清晓蓦然回神,脸一红,慌忙推他起身。 然他未动。 原来小姑娘身子这么软,纤细柔弱,拥在怀里像云,舒服得不太真实。 清晓起不来急得直喘,气息若兰扑向他胸口,把林岫的心都吹化了。生怕这朵云飘走似的,他下意识地拢了拢手臂。 「放开我!」 清晓怒了,小脸又气又窘,春色烂漫。林岫盯着她翕合的樱唇,嗓子莫名发干,只觉得身子越来越热,于是眼睛一闭把她推了下去。 清晓滚到床里,二人并排躺着,同床共枕 才不要跟他同床!她起身要逃,慌乱中撞向床栏,摔了下来。看着都疼,可她揉揉额头依旧起身,又一脚踩在裙边,直直砸向林岫。 林岫闷哼一声,眉头一皱,干脆起身将她按在床上,喝道: 「老实点,睡觉!」 清晓吓了一跳,僵在他身下一动未动,直到他再次躺回床边,她才稍缓了些。 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大声说话,难道生气了?余光瞟了他一眼,见他耳根发红,清晓嗟叹:还真是小气!于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朝里挪了挪,和他保持距离…… 春夜寂寂,暗香缭缭。 清晓蜷着身子贴着墙,虽冷,却也挡不住绵绵睡意,眼皮越来越沉,刚一阖上,突然觉得身后人在动。 她登时困意全无,睁大了双眼,警惕地竖起耳朵。 林岫动作极轻,悄悄朝她靠近,近得她能够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感觉得到他扑在后颈的气息…… 他不会夜里睡不着临时起意吧! 清晓下意识握紧了拳,要知道他二人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同床共眠,发生何事都是应该的。 心越来越慌,正犹豫着要不要反抗时,身上一暖,一条带着温度的茱萸锦被盖在了她的身上 清晓愣了。 直到身后人又躺回了原位,她一颗心才放松下来。 是自己想多了…… 清晓细听着,身后人呼吸渐稳,于是偷偷回头看了看。 幽光中,他闭阖的双目狭长微挑,耸鼻如峰,薄唇淡淡,连光线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都好看得不得了。 清晓抿唇笑了。 被里暖暖的,淡淡的檀香混着温热,好似连心都暖了…… 偏院,正房。 「瞧你晚饭时说的那叫什么话!」 宋姨娘涂着养颜膏对清妤道。 清妤摔了茶钟盖冷哼。「就是瞧不惯他俩那样,成婚多久了还那么腻,腻给谁看呢!」 宋姨娘睨了她一眼,没应声,清妤急了。 「母亲不是说那林岫根本不想娶她吗!」 「祖宗,小点声!」宋姨娘蹙眉,「你父亲一会便来了,你怕他听不到吗!」 「听到更好,母亲能耐,父亲还得谢你给他找了这么好个女婿呢!」 清妤一脸的不服气,宋姨娘掐了她一把。 「你个小没良心的,若不是为了让她退婚,我能找那道士出这么个招。眼下婚退了,你倒埋怨起我来了。」 「怎不埋怨!退婚便罢了,为何还要给她寻个林岫来!」 先是儒雅翩翩的谢家二少爷,如今又招了个英气俊朗的姐夫。虽说林岫玄乎了点,可那凛然的气质却越品越有味道。瞧今儿他分析案子,论得头头是道,哪个不对他刮目相看。 「可不见你对我的事上心!」 「浑话!娘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只是清晓刚退婚再嫁,你急不得!」 「还不急?我都快及笄了!她不过大我一天而已,明明父亲最疼母亲,凭什么都要以她为先。她一个活不起的病秧子,碍眼又碍路!」 「碍路她也是嫡出!」送姨娘冷道。 就如自己,再受宠也是妾! 清妤不忿。宋姨娘拉着女儿的手劝道:「你放心,娘吃过的苦必然不会让你再经历。清晓没几天好日子过了。林岫再出众又如何,他因何娶她你又不是不知,且不说她那副身子骨能熬到几时,若是哪日得知真相,有得她痛心。你忘了年初谢二少的事了?犯不上跟她较劲,想让她难堪,办法有的是……」 …… 清晓醒来时林岫已经不在了。巧笙道,姑爷醒得早,被老爷唤到前院去了。 父亲找他可是稀奇。许是因为昨晚的事。 巧笙伺候小姐洗漱,偷吃了蜜似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清晓瞥她一眼,问道:「笑我呢?」 巧笙憨憨点头道:「今早进房,小姐盖的是姑爷的被子……」 第七章 这话隐晦,不过想说她终于和林岫睡在一张床上了。可细想,清晓突然一个激灵。 难不成林岫睡椅子巧笙至始至终都知道? 这也不足为奇,毕竟她离自己最近。可清晓突然想到了林岫昨晚的话。 「如此了解冯府且能作案的,必是亲近之人。」 那自己的案子呢? 她身周一切都是固定的,没有下手点。可人是活的,比如巧笙 房里没找到一丝沾毒的痕迹。如果这毒根本不在房里,而在人身上呢?还是朝夕相处的人…… 清晓打量巧笙,目光陡然落在了她的香囊上。 「我记得你前个挂的是个双鱼的,今儿怎换了?」清晓笑道,伸手摸了摸。「这牡丹绣得真好,让我玩玩?」 「小姐,这……」 清晓感觉不妙。「怎么?不可吗?」 「不是,这是……芍药。」 呃 阮知县吃过早饭便匆匆去了县衙。 举家去街口送清让。一路上,清晓发现妹妹眼神长了草似的,不住地望林岫身上瞟。 有那么好看吗? 她咳了几声,林岫赶忙上前搀扶。她没拒绝,挽住了他。再回视清妤,只见她嗤鼻冷哼,皱眉扭过了头。 虽说本尊和兄长的情感并未延留到清晓身上。可依依惜别之景,还是没法不叫人黯淡。看到一旁哭得稀里哗啦的弟弟,清晓都忍不住掉泪了。 「清昱不哭,姐知道你舍不得大哥,大哥年底便回了。」清晓给他抹泪。 清昱摇头,抽搭着。 「……今早考课,父亲,父亲打我了……」 清晓黑脸,默默收回了帕子。 真是懒得管他。一背书就跑,九岁了,《声律启蒙》还背不全呢! 虽说清晓反对应试培养,更不接受八股科考,可对于小朋友的基础教育,还是懈怠不得。 「谁让你偷懒不背书!」 清昱噘嘴。「我背了,不信你问嬷嬷。是今早考课时二姐拿题去找父亲,请父亲帮她看作答是否正确。父亲满意,便拿那题来考我,我没答上来……父亲今晚还要考我。我方才问二姐,二姐说我笨,让我自己想……可我想不出来……」说着,便复述了那题: 「巍巍古寺在山中,不知寺内多少僧。三百六十四只碗,恰合用尽不差争。 三人共是一碗饭,四人共尝一碗羹。请问先生能算者,都来寺内几多僧?」 科举重文轻理,清昱这个年纪,正是初学诗赋之时,还没接触算学,更何况她这个弟弟本就不甚用功,怎么可能算得出。清妤这心思明摆着是要压低捧高,展示自己的同时拉低父亲对清昱的期望值。损人利己! 这题不难,设个未知数分分钟便解开了。担心他不好接受,于是循循善诱,抽丝剥茧地给他讲了一路。 三人一饭碗,四人一羹碗,那么十二人不多不少正用七只碗。三百六十四只碗,每七只一组,那么就是五十二组,每组十二人,便是五十二乘十二,共六百二十四人。 小东西脑筋够快,竟跟上了。眼烁金星地望着姐姐,崇拜中带着不可思议。清晓趁热打铁。 「你可想知更简便的算法?」 清昱猛点头。 「那你帮姐姐做件事好不好?」 她和弟弟耳语几句,朝他手里塞了样东西,摸摸他的头。 弟弟一溜烟没了,清晓长舒口气,一转身差点撞到林岫。 他什么时候站这的。 见他依旧淡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清晓满脑袋都是昨晚的暧昧。她掩饰地咳了两声,扬头绕过他,走了。 林岫看着她背影笑了笑,「……六百二十四。」 是夜,清晓一上床便呈大字俯卧,其目的昭昭然。林岫没多言一句,坐回了圈椅上。见小姑娘得意窃笑,他哼了哼。若是告诉她昨个夜里,她为了取暖,一个劲贴向自己,看她可还笑得出。 这一夜清晓并不踏实,她心情极其矛盾。 事情总算有眉目了,她希望自己是对的,可同时也害怕面对这个结果。 若中毒果真和巧笙有关,心真是凉透了。 况且巧笙的背后,是她的母亲言氏…… 三更梆子响起,清晓无眠。她翻了个身,望向帐外,揉了揉眼适应了暗光后,登时撩起帷帐。 房中,圈椅上,除了一条茱萸锦被,空无一人…… 入夜,冯家小书房。 淮阴伯和冯三爷正在对弈。淮阴伯落下一黑子道:「偷情而已,把人做掉便罢了,何故闹得这么大,惊动官府。」 冯三爷捏着白子冷哼。「那贱人和书生苟且,哪个也活不得。不过因这是个契机,才留她一命。这案子虽我设计也并非无中生有。」 淮阴伯甚惊。「此话怎讲?」 冯三爷看了眼门外,低声道:「我密室桌案上压靖安信件的镇纸,有意扣‘献’字一‘犬’,‘靖’字一‘立’,前些日子竟被挪动。这密室机关重重,除我无人知晓,他既能悄然进出不被发觉,必定是个高手。」 淮阴伯脸色突变,急迫道:「书册如何?」 「伯爷放心,无碍。」 冯三爷哂笑。「故而我将计就计,演了一出盗窃杀人案。既有理由请伯爷您调卫所兵来,也是想敲山震虎,量那贼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淮阴伯凝眉点头。「无碍便好。听闻都察院派人南下,不知盐院大人如何。」 「暂无兄长消息。不过只要书册在,他便无事,你我便无事。」 「话虽如此,若阮伯麟若查出这是桩假案,怕于你不利。」 「哼。一小小知县,能奈我何……」 「看够了没有?」 去前院的路上,清晓无奈地对盯着自己的林岫道。 林岫笑道:「没有。」 巧笙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姑爷,咱矜持点好不。 清晓剜了他一眼。他当真看自己啊,还不是在笑她下巴的痘。 这两日,每到三更他都准时消失,天未亮而归,即便自己装睡处于清醒状态,依旧不知他如何离开的,甚至门外的小丫鬟都未曾惊动。难不成如崂山道士有穿墙透壁之功?这不科学。 他怎么走的不重要,因何而走才是重点。 就说他一定有秘密。 一个谜团未解,另个疑云再生,清晓心好累。夜里睡不踏实,今早照镜子,发现下巴长了个痘。定是熬夜伤神,导致内分泌失调。 清晓碰了碰,痘好像又大了。正郁闷着,眼皮一撩,看到了从花园里窜出来的清昱。 清昱一身的泥渍,见了姐姐转身便逃,被她唤住了。 三天了,一元一次方程都教会了,让他办的事还没办成。 第八章 清晓才一靠近便听到他抱紧的书包里有蛐蛐叫声,玩物丧志,还饶得了他。于是盯着他冷哼,伸出手道:「拿来吧!」 清昱小脸茫然,抉择半晌,朝她手心一拍,撒腿就跑。 在场人都愣了,清晓见手里多了团沾着墨迹的纸,忽而反应出什么,握紧了拳,指着弟弟逃跑的方向怒喝:「敢戏弄我!瞧我不让父亲罚你!叫你整日就知道玩……」话到疾处,她扣胸咳了几声,悄悄地把纸团塞进了衣襟里…… 阮知县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昨晚都没回来。听说他要去淮安府,清晓猜测许是凶手查出些眉目了。 父亲这点做得很好,主动向上级汇报工作,该请示请示,随时掌握领导动态,使得自主决策「合法化」,日后即便出现问题,也不至于一人担责。 找个人护他,就是护他们一家。 自打成亲以来,每日「被吃饭」,清晓胃口调养开了。今儿主动吃了一碗薏米红豆粥,两块七巧酥,还要了碗人参淡姜汤。 清晓刚要去接汤,便被林岫拦下了,换了一碗莲子银耳汤送到她面前。 「喝这个吧,清火。」 清晓不解地看着他,忽而反应过来,脸一红,遮了遮下巴,笑着拾起了汤勺。 瞧着默契的二人,宋姨娘眼光一转,媚笑道:「清晓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着要不了多久,这身子便能痊愈,林姑爷果然是福星。」 宋姨娘桃眼弯眯,见言氏也抿唇笑了,又道,「听闻连夜里都是姑爷一人照顾着?啧啧,可是有心,果然入赘的女婿就是不一样,知道疼人。小夫妻这般恩爱,看来给阮家添后不远了。」 这话一出,满桌怔住。连一向淡定的林岫也抽了抽嘴角。 清晓埋头继续喝汤。 姨娘挑眉笑道:「瞧瞧,还不好意思了。这有何害羞的,哪对夫妻不生子。」 此刻,赧颜成了尴尬。言氏只得冷道:「清晓尚小,生子且早。」 宋姨娘凝眉,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道:「莫不是清晓喝姑爷还没……哟,这话可怎说的,都成亲半月了。」眼见二人脸色愈差,叹道:「也不是姨娘说你们,起初清晓身子弱顾不得,可如今眼看转好,还一点心思不动可不成。」 「姑爷你也是,既然和祖宗断了关系入赘阮家,那便是阮家的人,怎也得为阮家的香火考虑。就算为自己,日后也要有个依靠不是……」 眼见着林岫脸色愈沉,清晓强笑,打断了她的话:「不烦姨娘劳心了。」 可犹如叫不醒装睡的人一般,清晓也断不了一个蓄意挑起的话。 宋姨娘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调调,道:「姨娘也是为你们好。夫妻之间,且不说这孩子多重要,感情也得维系着啊。如此见外,日子久了心不就冷了,徒留个夫妻的名分……」 言氏举箸的手顿住。 宋姨娘忙积笑到:「瞧我这嘴!我说的是清晓和姑爷,夫人可别多心。」 还用得着多心吗。 啪!言氏将筷子扣在桌上。「你这意思,是要我给你腾位置了?」 父亲不在,宋姨娘连可怜都懒得装,悠然道:「妾身解释了,夫人若非要多想,怨不得我。」 「呵。」言氏冷笑,「你不就是想说你和老爷情深,我耽误了你们吗。」 「哟。这话可严重了,夫人您不能冤枉好人啊。老爷待见我,我也没辙。我也劝过他,多陪陪夫人,宠妾不过妻,不然妾身也为难啊!可结果您也瞧着了。这事真怨不得我,我哪做得了老爷的主。」宋姨娘无奈摊手。 姨娘好嘴啊。绵里藏针,句句暗讽言氏留不住人。 瞧着母亲端秀的脸怒到扭曲,清晓心里直翻腾。好端端的正室,偏就让一个妾拿住了。 清晓心里急,姨娘也没放过她,对着她笑道:「姨娘是关心你,亏得林姑爷是入赘,不敢有计较,不然你可有的心操了!」 受宠不是错,但恃宠而骄,这就原谅不得了。 「这话不该姨娘说吧!」 清晓蓦然抬头。 「当着众人面聊这些,您可是真‘关心’我呢!嫌我面子太浅!」她环视一圈,除了随身的丫鬟婆子,门外还有两个扫院的小厮,这话若被传出去让人作何想! 「我尚有母亲在,轮不到您为我操心。再者,姨娘也是良家出身,听闻您父亲曾任清河教谕,都是知书识礼的人,这等场合聊这种事,这便是您的家教?」 「清晓!我可是你姨娘。」宋姨娘窘迫,怒道。 清晓冷笑。「您也知道您是姨娘?姨娘是什么?妾!就算是个贵妾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别以为咱家不分礼数就太把自己当回事,母亲在,岂有你说话的份。父亲就是把您宠上天,您也登不到正室的位置。律例怎么讲来着?以妾为妻者,杖九十。」 清晓哼了一声,学着宋姨娘的口气又道:「啧啧,瞧瞧,连官方都不承认你,你折腾个什么劲儿!」 清晓气势咄咄,姨娘无理反驳。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绿得堪比豆荚水。 向来大气不敢喘的小丫头,竟也敢驳斥她了。宋姨娘惊愕,忽而想起什么,眉头紧蹙陌生地打量着清晓。 清妤忍不下了,才道了个「你」便被宋姨娘按住,给了个眼色。 言氏也颇是讶异。这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让人心里好不痛快豆豆小8说提供,只觉得女儿自打这一病醒来,变了许多。 她欣慰,清晓可没心思再周旋,放欲起身离开,一眼搭见身边静默的林岫,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对着宋姨娘冷道: 「姨娘日后少提‘入赘’二字,他是和我成亲,又不是卖给了阮家。」说罢,拉着林岫施礼告退了。 回后院的路上,林岫一言未发,冷冷清清地跟在清晓身后。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虽说之前对他入赘也颇有看法,不过想来是个男人都不愿被人戳此痛心处。许是因昨晚的事,她内心动容,轻声劝道:「姨娘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林岫脚步顿住。 这该是他劝她的吧,方才的她应该比自己更难过。于是淡淡一笑,道: 「我没关系,倒是你……」 清晓回头,四目相对。 第九章 望着她墨玉似的眼眸,好奇地眨着,他摇了摇头道:「倒是你,没瞧出这般厉害,还以为你只会扮弱装……傻。」随即又笑了。「你这一手先发制人,是占了上风。可不一举将她压下,永无翻身之势,很可能后发制于人。内宅之争犹如战场啊。」 「就好像你多了解内宅似的。」 林岫挑眉。「比你想象中要了解得多。」 清晓乜了他一眼,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今儿这事我冲动了。父亲回来她哭上一哭,我便成了那个不识好歹的恶人。」 「嗯。还算个明白人。」林岫笑道。「就是行动跟不上心思。」 「跟得上那就不是人了!是程序!」 「程序?」他皱眉不解。清晓却道:「有情绪才是真实的人。我可以理智思考,但不等于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压抑自己。况且就算她在父亲那讨了同情又如何,我不是也得了一刻畅快。久郁成疾,调整身心吧,表达情绪是我的感情需要,也是生理需要。」 清晓长吐了口气。又道:「所以你别惹我,小心我哪日心情不好,翻脸不认人。」 瞧着小姑娘双颊红润,神采得意的模样,林岫笑意愈浓,狭长的双眼像揉进了一抹和煦的日光,澄净宁和,看得清晓心晃,不由得敛回了目光。 然林岫却默默拣起她的手,轻放了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清晓纳罕,展开手心,竟是三颗红枣 呆愣良久,她猛然回过神来。「心情不好」「生理需要」,他该不会是以为自己…… 于是脸登时红到了耳根,脱口喊了一声:「我没有」 …… 清晓的畅快并没持续多久。果不其然,父亲当晚回来,听了宋姨娘的哭诉怜心又动,来后院不轻不重地对清晓说教几句。 对父亲,清晓早有心理准备,可怎都没想到母亲也要凑个热闹。 入夜,清晓洗漱归来,发现她和林岫的被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床湘绣龙凤双人被。送她回碧纱橱的巧笙也并没有如往常退出,侯了许久不肯离开。 如此她还不明白吗?这是要把林岫往自己床上赶啊。 清晓一股火涌上心头,又恼又气。恼她不体谅自己,逼自己成亲便罢了,连同床的事也要插手;气她不分轻重缓急,斗不过宋姨娘偏来折腾自己。有这心思用在父亲身上可好,也不至于受了冷落,让姨娘压得死死的。 但凡母亲心思透一些,她也不会被人下毒连个声都不敢吱。 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中毒一事,是否与言氏有联系。 猜忌如此,何谈母女。 清晓站在床边生气。林岫回首对巧笙道了句:「去吧,我们歇了。」便推着清晓上了床。 巧笙退下,清晓忿忿,独占了被子。林岫没争,合衣睡了一夜。 清晓这股气,直到第二日问安还没缓过来言氏竟提出让林岫带她去赏桃花。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摊子事呢,哪有心情。清晓脸色阴沉,只道身子不舒服,拒绝了。饭都未吃几口,匆匆告退。 从前院回来,清晓愁眉不展。见她心不在焉,林岫道:「去吧,听闻十里坊的桃花开得极盛。」 清晓凝神沉思,没听到。 林岫朝她头上轻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恍然反应过来忙弯腰捂着身子道:「我肚子不舒服,不去了。」 林岫挑眉淡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最后落在她手上。清晓突然想到了昨日那三颗红枣 还能不能和谐相处了!她默默站直了身子,装不下去了。 林岫轻笑,从花梨架上取下披风,搭在她肩头。「走吧,出去转转,对你身子有益……」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十里坊如堕花海,美不胜收。 可清晓无意赏花,满腹的心思腾得她胸口发烫,堵得慌。 她望着车里的林岫,突然谄笑道: 「怎想吃点心了,就是那种金面银帮,凉舌渗齿,甜甜的……叫什么来着?」 「水晶饼。」林岫应。 「对对。哪有来着?」 「三品居。」 「对对。夫君……」 「我不去。」 亏他长了副「好」脸,不然必定注孤生! 见她杏眼圆睁瞪着自己,林岫忽而佻薄一笑。「你若亲我一下倒是可以考虑。」 车帘外「噗嗤」一声,巧笙没忍住笑了。 小丫头居然在偷听,一定又是母亲安排的! 清晓盯了林岫半晌,含笑朝他靠近,二人相距不过寸余,她一巴掌扇过来!想占便宜,没门! 然手刚提到半空,便被林岫一把握住。 清晓用力向后挣,然猝不及防,随着车身一颠她仰了过去,林岫赶忙伸臂把她捞了回来。脸颊相蹭,她落入他怀。 二人顿时屏息僵住 周遭静默,彼此心跳可闻。 也不知是谁比谁快了半拍,她心一动,怯怯抬首。 却见林岫扬唇,明澈的眼睛里笑意聚增,暧昧地道了句「真乖!」随即松手掀帘,还没待车停稳便纵身跃下。 摸着发烫的脸,清晓又窘又羞。 明知他不过演戏罢了,偏自己还这么投入! 他哪里来的真心,自己真是无药可救了。 清晓掀帘望去,人早已消失在小巷深处了,于是回眸瞥了眼仍掩口偷笑的巧笙。 该走的人走了,她的账,也该理理了! …… 林岫下车飞快地转入一条小巷,才一驻脚便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心。他长舒了口气,便听闻身后有低沉的声音道:「你来了……」 清晓伤神一夜。 她心情不好可不单单因父母…… 昨夜趁林岫洗漱,无人在房,她掏出了衣襟里弟弟给她的那张纸。 这是她前几日让清昱偷偷在外面寻大夫理出的巧笙香囊药单。她一味一味地向下捋,像当初拿着高考成绩单,心中忐忑不安。 前几项不过都是寻常的香草,然看到最后一项,她僵住了。 这心情,堪比当初看到不及格的理综成绩。 这段时间的药书到底是没白读,她看到「细辛」二字,便全懂了。 细辛,有香气,放在香囊里不易被发现。虽有弱毒,多则气闷塞,少则无碍,可若遇藜芦,则是剧毒。而清晓所喝的汤药里,正有止咳祛痰的藜芦一味。 好个心思啊。细辛怕热,煎煮则毒性下降,不若磨粉放入香囊,吸入与体内的藜芦相克,日积月累,这才是她体弱的缘由。 症结终于找到了,接下来便要把这个凶手揪出来。既然香囊是巧笙的,便只能从她身上着手…… 第十章 主仆二人走在桃花园中,巧笙小心翼翼地照顾小姐。担心春寒侵体,她还特意给清晓带手炉,生怕清晓着风会咳,走几步便要给她拉一拉披风。 清晓动摇。如此细心之人,为何要害自己呢? 「巧笙,你在我身边也留有四年了吧。」清晓问道。 巧笙莞尔,灵秀的眼睛眨了眨。「可不四年了,自从小姐落水后,夫人便把我从前院调来了服侍您了。」 「嗯。辛苦你了。」 清晓扫了她一眼,又道:「母亲倒是信任你。」 巧笙笑道:「哪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我六岁便跟在夫人身边了,算来也快十年……」巧笙越说,眼神越是黯淡,犹豫地看着清晓,欲言又止。 「有什么便说吧。」清晓道。 巧笙想了想,恳切道:「这话许不该我做奴婢的讲,但自打小姐成亲后,您和夫人不似从前那般亲了。尤其昨日,我知道小姐在生夫人的气。可哪个做母亲的不是真心盼女儿好,不管她做什么,都是为了您。」 清晓没应声。许言氏所为是为女儿吧,但在清晓没有继承原主任何记忆及情感的前提下,确实很难接受言氏的强势行为。穿越伊始,她所行与其说是对言氏抵触,到不若说是对这个陌生环境及命运的挣扎。 万事总有磨合的过程。 「夫人心里也着实苦。她原是富家千金,嫁给老爷随他南下,同甘共苦,没过几天好日子便因未育不得已纳了宋姨娘。您也知宋姨娘是个玲珑的,把老爷哄得服帖,可夫人与老爷离心倒也不全因她。」 巧笙叹息,见小姐茫然,心一横道:「罢了,只要能解小姐对夫人的怨,我便多这嘴了。前年中秋夫人醉酒,我听她怨道,她记恨老爷,是因为大少爷。」 「都以为大少爷是通房的孩子,实则是老爷和青梅竹马的表小姐所生,夫人还在老爷的信笺里发现了他写给表小姐的‘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当初嫁入阮家,夫人顶了多大的压力,见此她怎能不郁郁心寒。况且还是在怀小少爷之际得知此事,差点连孩子都没保住。所以她才把全副心思放在您和小少爷身上。就说您年初昏迷,夫人不吃不喝,在小佛堂一跪便是好几日,哭得眼睛都模糊了,祈求佛祖保佑您能醒过来。」 清晓懂了。怪不得言氏对清让那般冷淡,心结在这。 如此想想,言氏也是不易。 可怜天下父母心。 清晓感叹,可突然觉得,巧笙既知母亲辛苦,为何还要香囊藏毒,说无意,清晓可不信,难不成是被利用? 今儿出行的目的便为这个,她还是得问个清楚。 「巧笙,你……」清晓刚开口,面前巧笙瞪大眼睛惊奇地指着她身后。 清晓纳罕回头,桃花掩映着熟悉的身影,是清妤。 清妤和一人站在桃花树前,桃枝遮了那人的脸,可看得出是个男子。 合着是来约会的,瞧她那一脸娇羞,比花还艳。那男子抬臂,宠爱地撩了撩她的鬓发,顺势握住了她的手,递给了她什么。 二人对视,脉脉含情。 直到人走了,清妤还依依不舍地望着,终于心魂归体,一转身便瞧见了远处的姐姐。她吓得手里的东西掉落,清晓看清了,是只青色并蒂莲玉佩,成色不错,看着眼熟。 清妤慌张拾起,余光瞥着离开的人,确定走远了,上前问道,「姐姐怎来了,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 不来能看到这场好戏?偷会男人,可有小辫子抓到自己手里了。 清晓微笑道,「身子这会儿好多了,便来了。」 清妤目光探测地扫着清晓的脸,见她无愠色,笑不上眼道。「姐夫呢?怎没见他?」 「去买点心了,一会便回。」 清妤闻言俏皮一笑,挽着清晓的胳膊娇语道:「那我陪姐姐赏花吧!」 昨个瞧自己还势不两立呢,今儿便此般亲密。清晓想起了她看林岫的眼神,真不知是赏花还是赏人。可毕竟是一家人,还不至于撕破脸。 「好啊。」 清晓端庄微笑。 看来巧笙的事,今儿是谈不上了…… 人就不能撒谎,尤其是生病,撒谎必应验。才没走多久清晓便觉得肚子不舒服,越走越疼,不由得皱起眉来。 巧笙见她脸色发白,忙朝左右望了望,道:「那有家茶楼,小姐去歇歇吧。」 清晓到底身子还弱,有些难忍。只得由巧笙掺扶着去了,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几人上了二楼包间。 喝了些热茶,清晓缓过来。眼神一瞟,乍然发现对面阁楼总有人朝这边望。确切说不是「望」,是「窥」。 清妤也察觉了,神色略慌。忙对自己的随身丫鬟道:「快去,倒街头把马车叫来,回府。」 丫鬟应声而去。清妤让巧笙照顾好姐姐,她去唤跑堂结账,去了半晌也没回。 清晓莫名紧张。别是出了什么事,毕竟清妤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巧笙道她去门口看看,然这一看,竟也没回…… 阮府,前院正堂。 「……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 清妤啼哭,看了眼怒火喷薄的言氏,躲进了宋姨娘的怀里。 「到底是谁!」阮知县怒喝,吓得女儿一个激灵,哭得更厉害了。宋姨娘拍着她安慰道:「不哭,跟你爹说清楚。」 清妤甩着帕子道,「我哪知道是谁啊。对面阁楼一直有人朝这望,我担心才让青禾去叫马车。我出去结账,回来便空无一人,姐姐和巧笙都不见了。」 「那你可看清对面阁楼的人了?」 言氏脸皮紫涨,极力压抑着泪水问。 清妤摇头。 言氏再捺不住了,起身便朝门外冲,赵嬷嬷眼快一把抱住了她,阮知县伸臂去拦。 「放开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不去找还不让我去吗?都两个时辰了,清晓身子那么弱,她撑不住的!她才十四岁啊!我如何才从老天爷的手里把她抢回来,你们就这么看着她送死吗!你们还我女儿……」 言氏嘶声力竭,全然没了理智,也不知该去骂谁。平日坚强的人,此刻崩溃了。清晓是她命,她不能接受。 宋姨娘上前来劝,却被言氏一把推开。「都是你!你养的好女儿,知道她身子弱,为何不跟着她!」 「惠君!过分了!」阮知县喝声。 「是我不好……」宋姨娘抹泪,委屈地躲在夫君身后自责起来,哭得像朵雨打娇花,好不让人心怜,阮知县哄劝。 第十一章 这一幕,看得言氏心都碎了,眼泪急速滑落,憎恶地瞪着宋姨娘。 清妤不忿,嘟囔了句:「又不是我一人跟着姐姐出去的!」 话一出口,房中顿时寂然,静得能听到心跳。 三人恍然,齐齐回首望向墙角,方才还静默伫立的林岫,不见了…… …… 密室阴森寒冷,豆大的灯火跳动,光亮幽暗得照不到角落。 若不是那扇沉重的门开启,带进了光亮,清晓都不知道此刻是昼是夜。一跨刀,面目狰狞的男子在她面前放了碗水,随即大门闭合,险些没把那可怜的小火苗吹灭。 一天一夜了,清晓滴水未沾,她像只脱水的鱼,干涸得意志都开始模糊。这碗水对她诱惑不小,可她不敢喝,谁能确定那水里到底有什么。 清晓怎都没想到穿来后第一次出门便遭遇绑架。 那日巧笙未归,清晓出去寻,然一开门便被击晕,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关在这了。这密室封闭得连光都透不进来,门外几个持刀大汉守着,她插翅难逃。 她盼着有人来救她,可这么久了,都没从绑匪嘴里得到一点关于家人的消息。 她想镇定保存体力。可托着这副病身,哪里来的体力可保留。寒气侵体,旧疾复发,她一直在咳。不知道还能不能拖到家人寻她的那一刻…… 小腹有如刀搅,疼得她浑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 噗通!清晓从椅子上摔下来,蜷缩成一团。 自己不会又要死了吧。 前世浑噩,为了所谓的前程,实现所谓的自我价值,争分夺秒,忙的焦头烂额,最后过劳猝死,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孤孤单单地离开了。如今好不容易重活一世,竟还是逃不脱相同的命运。 都说死过的人不畏死亡,荒谬,那是他没经历过。清晓可知道死亡有多可怕,肉体的痛楚不重要,当意识飘散灵魂堕入深渊时,四顾茫茫,无边无际,想逃逃不走,想闯闯不出,那才叫真正的恐惧。 就在她意识迷茫之际,耳边听到了呼唤声,如穿越之初挣扎在死亡边缘,言氏抱着她一句一句地唤着,撕心裂肺悲痛欲绝,又如何都不肯撒手。是言氏那强烈的舐犊之情将清晓感动,把她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她当初没放弃,这一次也不会。 门好像又开了,冷刃相击之声传来,清晓努力睁开眼睛,光影斑驳,青光冷烁,几个黑影在眼前晃动,还没等她看清,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不是欲望太强烈便会出现幻觉? 浑身冰透的清晓感到融融暖意,还有淡淡的檀香味,温热的气息扑面,有人在唤她。 「清晓,清晓?」 这声音是林岫?! 清晓头痛欲裂,强忍着睁开双眼,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目光中少了平日的清冷,多了份焦灼。 「可算是醒了。」他叹了一声。 话一出口,周围热闹起来。言氏扑上来,双唇颤抖,含泪打量着女儿,抚着她的小脸。突然,一巴掌拍向她,呵斥道:「你个讨债鬼,你要吓死为娘啊!」 清晓缓过来,明白自己获救了。 看着言氏一股冲动腾胸,清晓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一声「娘」随即便嚎啕起来,好像要把穿越以来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一般。 有亲人真好。 女儿这一哭,言氏心口闷疼。泪水哗然落下,也跟着嚎了起来。 「……娘不该让你出去,娘对不起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还怎么活啊……」 越说越激动,几日不眠不休,体力透支的她撑不住要倒,赵嬷嬷赶紧搀住,扶她坐下。 清晓拉着母亲,瞥见她身后的父亲,眼睛顿时溢满了惶恐。 「父亲,歹人抓住了?」 阮知县凝眉摇头。 「他们是想用我来威胁您。父亲可答应他们的条件了?到底出了何事?清河县禁兵刃,那些人皆跨刀持刃,看上去非盗即匪!」 听了这话,言氏吓得呼吸一窒,瞪大了双眼望向阮知县,惊恐中带着满满的怨意。 阮知县却是平静得出奇。他点了点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安慰道:「为父知道,莫要着急,会查清的。你先安心养着,一切都待身子好些再说。」 天已晚,阮知县吩咐下人照顾好小姐,便搀起床边的言氏,带她回去休息。 言氏拉着女儿的手不肯走。林岫劝道:「清晓醒来便没事了,岳母放心,有我在呢。您若再累倒了,岂不更让清晓难过。」 话说得是,再不舍也得回了。 众人皆散,林岫摸摸清晓的额,还有点热。「要不要喝水。」 清晓点头。 林岫托她起身,一手拥她在怀,另一手端着茶钟送到她唇边喂了她一口。 「再喝点?」他给她擦着唇角问。 清晓摇头。 林岫把茶钟放在小几上,抱着她的手始终没撒开。清晓也没力气躲了,靠着他阖目问:「我怎么回来的?」 「县衙捕快把你带回来了。」林岫给她提被子。 「是他们救的我?」 「他们在南轩坊的玉皇庙找到你。你昏迷不醒,应是被丢在那的。」 清晓想起来了,自己失去意识的那刻,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衣手持锐刀的人,是他救了自己吗?既然救了怎又把自己丢在玉皇庙。 林岫告诉清晓,清妤安全,巧笙也回府了,不过因为丢了小姐被言氏罚,关进了浣衣房到现在还没出来。 喂清晓喝了碗肉糜粥,林岫便让小丫鬟门外候着了,自己坐在床边守着她。 清晓仰头看着他,他也低头看着她。见林岫双眼微红,略显憔悴,她问道:「我昏迷多久了?」 「两日。」 「你一直守着我?」 林岫淡笑。 清晓此刻不止身子暖,心也暖了。 林岫哄她入睡,然她睡得并不安稳。侵寒兼发烧,胸口憋闷一晚上没停了咳。每每都是他起来为她拍背,折腾了半宿。 清晓躺在床上,看着给她倒水的林岫。他外衫未着,中衣裹体,宽阔的脊背和健美的腰线一览无余,瘦削却不单薄,有种蓬勃的力量感。清晓恍惚,好熟悉的背影…… 「我失踪那日,你去哪了?」她乍然问了句。 林岫斟水的手一顿,放下茶钟,径直转去八仙桌捧来一葵瓣朱漆盒,放在清晓面前打开是水晶饼。 「你不是要吃三品居的点心吗,我去买了,可却回来晚没能保护你。对不起。」林岫声音低柔道。 就知道自己想多了。清晓摇了摇头,拣起一块便要吃,林岫制止。 「时间久了,不要吃了。」 第十二章 清晓绕过他的手,咬了一口。「你的心意,我怎会不吃。」说罢,弯眉甜笑。 看着她唇边的点心渣,林岫眼底溢笑,不由得伸出手去拈。清晓略慌,忙放下点心躲闪道:「母亲又不在。」 林岫笑容一滞,终了还是擦干净了。温热的手指碰到她微凉的脸颊,清晓心颤了颤。面晕春影,眼神躲闪,却无意瞟到了他小臂上的伤。她猛然扯住他衣袖颦眉问:「怎么受伤了?」 林岫平静应道:「给清昱扎风筝划的。」 「给他扎风筝?」 清晓一脸的不可思议,他佯做无奈道:「你不在,总得有人哄住他啊。」 闻言,清晓哭笑不得。「何必呢,清昱虽顽皮却非不通情理,和他讲清了,他都懂。你伤可还疼?搽药了没,仔细可别发炎了……」 话说一半,清晓突然意识到他应该不懂何为「发炎」,于是搜寻替换词,却听林岫道了句: 「你是个好姑娘。」 额?这思维有点跳跃,清晓都不知该如何回应。沉默半晌,忽而一笑,反问道:「那你呢?可是个好人?」 她不觉得这问题有多难,却着实把他难住了 方才还笑意浅淡的林岫,忽而英眉微蹙,落拓与不羁在那一瞬消失,整个人清冷得像远山云雾似的,看不清,摸不透。 不过顷刻间,他又邪笑道: 「善恶哪有那么容易区分。若论起行恶,我倒也不是没做过。五戒除了一条,我条条皆犯,你说我可还算个善人?」 挑逗意味颇浓,清晓知道他在开玩笑,可还是认真答道: 「善恶本就是一体两面,佛曰善恶皆发乎于心,而不在形态和模式。你心底向善,那必为善。万事皆有因果,若恶行为因,善举为果呢?从辩证的角度看,若你所为是权宜之计,为了利益的最大化,那便算不得恶了吧。」 清晓不确定他听懂没。虽然知道他有秘密,可直觉告诉她,他并非「恶人」。 林岫颇是吃惊,他没想到在完全不了解彼此的情况下她道出了他的心结。 他盯着她,恍若又见到了新婚那日容颜清淡的小姑娘,水莹莹的明眸眨动,樱唇微抿,憔悴得让人心疼,却又美得撩人心弦。 林岫乍然意识到,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印在自己心里了。 他眼神澄澈,目光绵长,带着温度似的。看得清晓脸一红,干脆翻身躺下睡了。 林岫给她掖被子,她又瞧见了他手臂的伤。带伤还要照顾自己,思虑须臾,朝里挪了挪,轻语道:「你也躺下歇歇吧。」 背后人沉默片刻,随即床动,他躺下了。 二人不语,房中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一闭眼,被关时那股巨大的恐惧感侵来,清晓心里慌得厉害。她抓紧了被子,叹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语气柔弱,甜软得像在心头撒了蜜,揉搓着。身后人呼吸一窒,蓦然翻身,伸臂从背后抱住了她。 清晓惊鄂 她只想感喟一下当时的绝望,难不成让他误会了。 「……不是,我是说还有我爹娘,还有清昱,还有……」她一边解释,一边挣脱。 然越挣他抱得越紧,二人紧贴,林岫身体燥热,贴在她耳边道了句: 「别动了,不然最后一条戒律也要破了。」 清晓一怔,不得不安静下来…… 其实她不是怕他,她只是没准备好。 穿越到这不是清晓的选择,但对命运不能妥协。如果这个男人值得她托付,她不会拒绝。如果不值得,那她也不会委屈自己。 不过细想,林岫确有很多特别之处。本以为他为利益入赘,然除了偶尔装模作样并没其他非分之想;一直觉得他不学无术,可发现他不仅懂医,头脑也颇清晰。 沉静淡泊,气质出尘,好似一切于他而言皆是云淡风轻。 可偏这样的人,一直守在身边照顾着自己…… 清晓缩了缩身子。林岫怀里暖融融的,身体的寒冷和心底的恐惧渐渐消失,她一夜无梦,许久都没睡得这么安稳了。晨光透过窗格耀进帷帐,一片温馨恬逸。舍不得睁眼,她拱了拱,寻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位置找到了,感觉却不对。 腰酸腹痛,身下这感觉再熟悉不过了,怪不得前几天长痘腹痛心情烦躁,原真是到日子了。 清晓惶恐。 生理期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此刻还在林岫的怀里。她抬头看看他,见他眼皮睁开,忙低头缩进被子里。 林岫低头问道:「醒了吗?」 清晓窘迫,佯做刚醒,伸了个懒腰自然而然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翻到一侧,和他保持距离。林岫轻笑,起床了。 他应该是没察觉。趁他穿衣,清晓跟着小丫鬟去东稍间净室了。 陪清晓用过早饭,林岫被阮知县叫去前院书房。 言氏请大夫来给清晓把脉,言道:小姐旧疾未愈,经此劫更是气血损亏,不过好在救得及时,细心将养定会好转。 听了这话,言氏大喜,谢天谢地谢大夫,赏了他好些银两。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清晓之前已调养得疾患将愈,只是装病重罢了。如今这一遭又将她推回到了两个月前。 虽怨,能保下一命也实属不易。 在鬼门关晃了一圈,她明白一件事。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无私的。自己对言氏陌生,不等于言氏对自己的爱会少一分。于她而言,自己就是她的女儿。 那个拼了命从死神手里把女儿抢回来的母亲,再一次给了她精神支撑,让她挺了下来。 这些日子,她是强迫自己做了很多事,包括成亲、和林岫相处、偏袒林岫,其实都为了自己。她对女婿好,说到底是怕他委屈了自己。 不管过程和结果如何,母亲用心良苦,清晓觉得自己应该感恩,更不应仅仅因为巧笙是她手里的人便对她产生怀疑。 还有什么比骨肉至亲更重要。 清晓从来没有这般温暖过。无论如何她都要守护这份亲情。 清晓看着坐在床边,正数落小丫鬟不知冷热,给小姐端来凉水的母亲,心里一片柔软。她伸手抱住她,贴在言氏怀里,撒娇道:「我想吃母亲蒸的蜜糕。」 言氏稍顿,随即点了点她额,嗔道:「都嫁人了还撒娇,好不知羞。」随即抿唇一笑,带着嬷嬷去小厨房了。 第十三章 她一走,清晓登时冷若冰霜,对小丫头道:「去前院把巧笙叫来!」 巧笙额角挂伤,一进门便泪盈余睫,满目惊忧地看着清晓道:「小姐,你可还好。」 「托你的福,我还好。」 清晓唇角冷牵,笑意不明。 巧笙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见清晓在理腿上的被子,赶忙上前,帮她掖严实了。 清晓打量她的伤,看来不轻。 「你这伤可也是绑匪施暴?」 巧笙神色惘然,将那日的事道了来。 她出门找二小姐,在天井对面的楼梯看到人便跟了上,不过才登几步,便被击中后脑,踉跄从楼梯上摔落,不省人事了。等她再醒来时,天已黑,自己身在桃花林中。 清晓淡笑点头,语气却陡然一转,冷道:「同样昏迷,为何你回来了我却没有?」 巧笙愣了,木然道:「可是他们觉得您是阮家小姐,而我没用……」 「好个‘没用’,那他们又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这架势,分明是质问! 巧笙意识到不妙,惶恐道:「小姐,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几年了,我足不出户,他们如何知我是阮府大小姐?还偏在你出门后便确认了?同样被抓,我留下你却回来了?若非得了好处他们岂会放你。说,是不是你告诉他们的!告诉他们我是阮府小姐,求得自保!」 清晓体虚气弱,却字字诛心。巧笙脸色惨白,怔了许久才紧咬着下唇,颤抖道:「小姐是怀疑我出卖了您?」 清晓未应,冷面霜色。 被关时,绑匪曾道:幸而她身边的小丫鬟指出房里的便是阮家千金,不然他们还真不敢轻易下手。若是再等阮府马车一到,更没机会了。 她身边的丫鬟,除了巧笙还有谁。亏得自己那日还怜惜她! 巧笙闻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举手便起誓道:「老天有眼,我若是出卖小姐,便让我不得好死。」 说着,泪水泫然而落,哭诉道:「小姐,四年了我对您可有过一丝不敬。巧笙无亲无故,您待我如家人,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怎么可能出卖您。我这条命是阮府给的,岂会为了自保弃您不顾。那日醒来,我便返回阁楼找您,我若是贪生怕死,何不逃之夭夭,还要重回那歹人的眼皮底下。」 话在理,再瞧她殷殷之色,清晓只觉得这若是出戏,演得也太真了。可转念想来,绑匪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她。 见小姐沉默,巧笙叹道:「若非当年夫人从我那狠心的舅父手里买下我,我如今都不知身在何处,怎会恩将仇报,害小姐您呢!」 不提言氏到好,这一提清晓反倒怨怒聚生。先前的问题还没解决呢!若非她身上带毒,害自己病重,怎会惹言氏牵心劳神,这不是背叛又是什么。 清晓扫了一眼,见她身上依旧带着香囊,恨不打一处来。连声唤馨儿把一早熬的药端出来,摆在巧笙面前。 「听闻你也伤得不轻,还染了风寒。这是今早熬的,里面有一味藜芦,是我常吃的止咳药,还加了细辛粉,驱寒通窍,你喝了吧。」 巧笙纳罕,盯着眼前的药碗未动。清晓观察她,不放过蛛丝马迹。 「怎的?不想喝?」清晓问道。 她想喝才怪,这么一碗藜芦和细辛下去,不七窍流血也要肠穿肚烂。清晓寒目望着她,森冷道:「不想喝也没关系,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何……」 话还没说完,只见巧笙端起药碗,连个迟疑都没有一饮而尽。喝罢,看着惊得合不拢嘴的清晓,微笑道:「我知道小姐关心我,只要您不生气,比给我喝药更让我安心。丢下您一人遭遇危险是我的错,我不求您让我回来,我愿留在浣洗房受罚,但我真的没出卖您……」 巧笙絮絮而语,后面的话清晓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可是剧毒。她是真不知道藜芦遇不得细辛,还是她摸透了自己的套路,知道这碗里面根本没有毒。 清晓没再责难巧笙,也没留下她。感觉自己又陷入了死胡同,心乱了…… 巧笙才一离开,林岫便进门了。见清晓失神地靠在床栏上,问道:「在想巧笙的事?」 清晓惊愕,转瞬又平静下来,回问:「几时回来的,方才那幕你都看到了?」 林岫点头,蓦地道了句:「你可知断案的几个渐进之法?」 她又不是搞刑侦的,哪懂这些。清晓摇头。 林岫含笑坐在她身边,解释道:「查色辨奸,推理析疑,巧用计谋,证据决狱。」 「《尚书吕刑》有‘师听五辞’之说,‘一曰辞听,观其言出,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赦;三曰气听,观其气息,不直则喘;四曰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耳听,观其顾视,不直则毛。’这五听,巧笙均未有异常。未做案者,心地坦然,即使神色紧张,眉眼中也会露出良善之气。我不觉得巧笙在说谎。」 「再说‘推理析疑’。绑匪凶悍,若巧笙果真见其面闻其声,怎可能留她一命?可见她并未与其对话。而将你身份透露之人,定是佯做无意,侧面说给绑匪听的,她甚至都未曾受到任何威胁。」 这话听得清晓悚然一惊。巧笙若是为了自保出卖自己,也就算她贪生怕死,可若是有人蓄意陷害,此人之心歹毒至极,是想至自己于死地。 「至于证据,去茶楼打听,便可知一二。最后,用谋略,你不是也试过了。」 清晓警醒,谋略不会指试药吧。藜芦加细辛,他可是懂医的。 自己中毒的事还不能张扬,她掩饰道:「我不过试试她忠心罢了。倒是你,思路清晰,前几日冯府案子也分析得有理有据,娴熟得很,可不像个书生,倒似个断事。你不该从文,若从武,没准能去臬司衙门谋个差。」 说着,忽而想起什么,问道:「父亲找你何事?」 「那日你失踪后,我便去了十里坊茶楼。岳父询问我可发现异常。」 「那你发现了什么?」清晓好奇问。 林岫笑而不语,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其他倒没有,只是在对面阁楼拐角处拾到了这个。」 清晓望去,顿惊。他手里拿着的,不正是那日清妤掉落的玉佩吗?清晓有些耳鸣,心里陡然冒出个不好的念头。 她摩挲着那块青玉,这玉雕的是并蒂双莲,尖角荷叶下还刻着小篆。清晓仔细辨认,恍然忆起了什么,掀被下床,不顾林岫的掺扶,踉跄到了紫檀妆奁前,抽开最下面那层木格。那木格里躺着的竟是块一模一样并蒂莲青玉…… 第十四章 蜜糕蒸好了,林岫去小厨房帮言氏。清晓坐在床上,见门口露出半个小脑袋是清昱。昨晚醒来到现在,一直没见到他呢。 清昱扑到床边,眨着水亮的眼睛小心翼翼问:「姐,你好了吗?」 清晓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姐姐看到你就好了。」 清昱咧嘴一笑,撒娇唤了句「我都想你了!」随即脸色忽变,满腔义愤地挥着小拳头道:「等我学会功夫了,我保护你。」 心中煦暖,清晓捧着他的小脸捏了一把。 姐弟二人聊了起来,清晓问道:「听说你姐夫给你扎风筝了?」 「嗯,姐夫可厉害了!」清昱一脸崇拜地从床边跳了起来,兴奋地比划着,「他给我扎了一只这么大的老虎,还说我守约他就再给我扎只大飞龙!」 守约?清晓怔了怔。 啊就说他怎么突然好心。 清晓慧黠一笑,拉着清昱小声道:「你若跟姐姐说实话,姐姐给你扎只大恐龙……」 …… 傍晚,才用了晚饭宋姨娘便带着女儿去看清晓了。 清晓闻之冷笑。 来得正好。 遣了丫鬟去请父亲母亲,清晓和林岫泰然候着。 宋姨娘郁色满面,一入房便奔到床前,拉着清晓的手知疼着热地献起殷勤来。 「可吓死我们了,清晓受苦了。这些日子我们好不担忧,一颗心都不落地。尤其是清妤,把你丢了,她没少自责,念叨着你身子不好,还不若把她抓了去呢!」 清晓看了眼清妤。二人对视,清妤目光惶惶,躲了开。 提起清晓受罪,宋姨娘「感同身受」,说得好不心伤,「情」到深处还落了两滴泪,不早不晚,正赶在父亲入门的那一刻。 掐得准啊。清晓想起言氏曾如是描述她: 隔着三排正房都能闻到你父亲的味! 看来果不虚传。 宋姨娘揖礼,捻巾抹泪,一副欲说还休的娇怜。父亲赶忙上前掺她起来,身后的言氏瞪了二人一眼。 「你可是有话要对为父讲?」阮知县安顿了姨娘,问清晓。 清晓未语泪先流。她紧咬着唇,大唤一声「父亲」,便放声哭了起来。 言氏见此赶紧上前哄劝,阮知县也被她哭得心下难安,焦心道:「若是有何委屈,便和父亲讲,莫要哭了。」 清晓含泪隐忍,蓦地喊道:「父亲,母亲,是巧笙害了我!」 在场人皆惊,言氏更是一脸的不可思议。阮知县喝声,把巧笙又从前院带来了。 巧笙一进门,清晓即刻指着她哭道:「我被绑走,就是被她出卖的。」 巧笙懵了,这事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吗? 「小姐,不是我啊……」 「不是你会是谁?那绑匪分明道,是一个自称阮府丫鬟的人指出我身份,他们才确定拿我的。若不是你,待马车来了,我何以被抓。你还狡辩!你看看这是什么!」 清晓看了林岫一眼,他拿出了那块并蒂莲玉佩。 「这玉佩你怎么解释,别告诉你不认得,这分明是我的玉佩!那绑匪道,这块玉就是从泄露我身份的丫头身上夺来的。能接触这玉的除了我便是你。若不是你带在身上,怎会被绑匪抢去。你不仅出卖我,竟还偷我的玉佩,你可知它对我有多重要!」 巧笙怎会不知。曾经小姐喜欢这玉把它当宝贝藏在妆奁里。她怎敢动。 「我没拿,真的没拿……」巧笙彻底糊涂了,真是百口莫辩。「不是我,我怎么会出卖小姐……」 证据确凿,即便言氏再不敢相信也抑不住怒了,平日乖顺贴心的丫鬟竟会害女儿,气得直唤赵嬷嬷,把巧笙拖出去家法伺候。 阮知县自然也怒不可遏,若果真如此,那巧笙便是接触过绑匪的唯一人,这事可不是家法能解决的了。 赵嬷嬷带着丫头去扯巧笙。千钧之际,巧笙猛然扑向林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玉佩。 「这不是小姐的那块!」 巧笙大呼一声,随即奔向清晓的妆奁,抽开最下面的那层。果真,里面还有一块。 「小姐那块曾掉在地上,两朵花苞之间有道裂痕,小姐还因此哭了好几日……」巧笙解释这,举起了那块玉。 一时间满室沉默。 连冷言看戏的宋姨娘也惊得瞪大了眼。 丝毫不差的并蒂莲花玉佩,荷叶下都刻着一个相同的字「谢」。 此刻,阮知县还能想到什么,看了一眼愤怒的言氏。只听言氏对着身边的小厮冷道:「去谢府,请谢二少爷!」 谢家祖籍清河,谢老爷谢翰青年时入京求学,与阮知县为同窗,如今在应天府任吏部郎中。应天府又称留都,为纪念高祖而保留完整的六部机构,有职无实,故而谢郎中大多时候都留在清河。 人家毕竟官居五品,还是央级领导,阮知县不过七品市级单位。请人的决定还是得考虑考虑。 可言氏管不得那些,这玉佩既然出于谢家,那他必须给个交代。 见夫人坚持,宋姨娘神情复杂,劝道:「这事扯上谢府怕是不好吧……」 「又不是我们家做了亏心事,为何要怕!」清晓回了一句,眼泪直流。「姨娘方才还说心疼我,这会儿便不想给我讨个公道吗?」 姨娘笑容尴尬,退了回来。 半个时辰后,谢氏父子匆忙而至。 二少爷谢程昀一入门,清晓便明白本尊为何如此迷恋他了。果然是个玉面小生,墨眉朱唇,面若桃李,俊秀不差林岫半分,只是少了林岫的那份英气,更显阴柔。 阮知县讲清原委,谢郎中接过玉佩瞧了瞧,确实是自家的。这玉是他从云南带回的,雕了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于是问儿子: 「到底怎么回事?你那日是不是去了十里坊!」 谢程昀目光慌乱地扫了一圈,对上清妤,默默落下,道:「去了,可未过晌午便回了,没去过茶楼,不信您问秦六。」 跟随而来的小厮秦六点头。 「这玉你怎么解释?」 「那块去年送给了阮妹妹,至于另一块……我也不清楚,许是……被偷了吧!」 「被偷?」清晓含泪看着谢程昀道,「那偷玉人出现在茶楼,又泄露我身份,这未免太巧了吧!」 这事可不是一个「偷」能糊弄过去的。 「二少爷您许有难言之隐,可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请您帮我,这一遭害我险些把命都断送了,您可不能含糊啊……」 第十五章 言出肺腑,可怜至极。清晓忍不住咳了起来,林岫忙给她拍背。 谢程昀此刻才注意到他。这便是她的新婚丈夫?还以为肯娶这个病入膏肓的必是平庸粗鄙之流,起码不会像他这般神清俊逸,气质斐然。 再看看清晓,婚后她淡去了往昔的憔悴,肌肤若脂,粉腮微晕,如朝霞映雪好不娇艳。远观二人竟如此登对,谢程昀恍惚,突然怀疑起自己退婚是否正确…… 他沉默,言氏可不高兴了。女儿话都到这份上了,他还在犹豫。于是冷道: 「二少爷,您倒是说说,这玉到底给谁了!」 谢程昀被惊醒,看了看面色阴沉的父亲,低声道:「送……姑娘了。」 才解除婚约几日,他便另有新欢了。言氏嗤鼻,追问道:「哪个姑娘!」 「夫人!」宋姨娘忍不住唤声,「毕竟是人家家事,咱不好过问吧?」 言氏瞪了宋姨娘一眼。宋姨娘娇颤,躲在父亲身后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委屈道:「我也是为了两家关系,总不能因一时冲动破坏了多年的交情。」 眼看着父亲眉宇间的怜惜若隐若现,清晓无奈。宋姨娘这招还真是屡试不爽。 她装可怜不要紧,就怕母亲把持不住。 可出乎意料的,言氏没有激怒,冷笑一声从容道:「好啊,既然如此,那便公事公办,我明个便告到公堂,以此为据,就不信讨不来个说法!」 这话回得漂亮。谢郎中无奈,对儿子喝道:「说吧,到底送谁了!」 又是逼问,又要闹到公堂,明明和自己没半分关系,却好似他罪大恶极。谢程昀也不耐烦了。谁惹下的祸谁担着,自己不过送个玉佩,何以受这般质问。于是心一横,道:「送给阮二小姐了!」 话一出口,清妤的脸惨白如雪。他到底把自己供出来了! 清妤爱恨不明地瞪视着他,谢程昀一躲再躲,不与回视。 此刻,真相大白。那日确实清妤也在,又有玉佩为证,结果不言而明。 陷害姐姐,丢人丢到家了。阮知县岂还压得住火,也顾不得旁人在,劈头盖脸便是好顿骂。清妤哪肯轻易认下,啼哭喊着自己冤枉,宋姨娘也拉着阮知县辩解,阮知县不听,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无力翻身,清妤瞪起赤红的双眼,恶狠地盯着清晓猛地扑了过去,林岫伸臂把她拦住了。 「都是你!是你在陷害我!那玉我根本没丢。是你嫉妒我和二少爷才造谣陷害的,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这都是你设计的,你嫁了林岫不满意,便把气出在我身上!最阴险歹毒的就是你!」 清晓心寒。 她是故意让谢程昀来的,可他不来如何为这块玉验明正身。但说她歹毒?究竟歹毒的人是谁?是谁见不得谁好?平日小打小闹,清晓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涉及到生命,她绝对不能让步。 既然她都不要颜面了,清晓还在乎什么。 她面色清冷地看着妹妹,凌然道:「我嫉妒你和二少爷?我倒要问问,你和二少爷到底有什么要我嫉妒的?」 众人忽地反应过来,可不正是嘛,二少爷怎会平白无故送清妤如此珍贵的玉。即便是交好,也说不过去吧。 谢翰也明白过来,怒道:「你和清妤到底是怎个事!」 谢程昀心慌,额角渗汗。自己可是谢家嫡子,和一庶女纠缠不清父亲岂会放过他。于是道:「新年拜访,二小姐提起喜欢那块玉,我便托人送她了。我只当她是妹妹,绝无它意。」 有没有它意,大伙心知肚明。一个巴掌拍不响,但顾着彼此颜面,谢翰指着儿子呵斥道:「这礼可是你说送便能送的?你是无所谓,可在乎过姑娘家的名声!还不给人家道歉!」 谢翰避重就轻,明为指责,实为开脱。 谢程昀诺诺点头。可清妤不干了。 一句道歉便把自己撇出去了?当初是谁海誓山盟,发誓非她不娶,这会儿竟不敢承认了? 「你撒谎!你明明对我有情!」 清妤吼道。 谢程昀摇头否认。 清妤涕泗横流,愤道:「你说你要娶我的!你说你退了婚便会娶我!」 果然猜得没错,清晓退婚前,二人便有私情了。 不止谢家,此刻阮知县脸上也挂不住了,乌云满面。宋姨娘更怕,拉过女儿哄道:「没有便是没有,定是你生了误会,此事传出去对你二人名声都不好,休要再提了。」说着给了清妤一个眼神。 清妤却扯着她手,不依不饶道:「他胡说,娘你知道的,他是要娶我的。」 执迷不悟,给了台阶都不下。 清晓瞥了她一眼,道:「原来如此,你是为了二少爷才陷害我。你若喜欢他,大可和家人说,也不必做出这种事来。」 「还不都是因为你!」清妤解释的心都没有了,一腔怨怒,甩开宋姨娘指着清晓吼道,「二少爷根本不喜欢你!你却整日哼哼唧唧,说自己有多倾慕他,若不是你碍在中间,我岂会这么做!」 「即便如此,也都是过去的事,我们已经退婚了。」 「若不是道士提出入赘,你能退婚!」 「谁说是道士提出的入赘了!」面前人冷道了句,惊得清妤登时噎了住。 说话的是言氏。清妤看着她森冷的脸,醒了。再看看身侧,宋姨娘早已脸色青白。 当初招婿,言氏是打着女儿体弱不忍外嫁的名义,即便对丈夫也没提过这是道士的主意。清妤是如何知道的? 自家事解释清了,眼下是阮家家事,谢郎中不便参与,携子退出了客堂。 言氏继续逼问,清妤慌了,提宋姨娘解释却被阮知县一道冷光定了住。 清晓恍然,原来自己嫁人都是被设计的。 她们以为自己退婚清妤便能取而代之吗?这怎么可能,一味放纵最后只会害了清妤。 清妤最后一根弦崩断,跪地嚎啕道:「不能怨母亲,母亲也是为了我。我喜欢二少爷,是我太想嫁他了……父亲,您就成全我吧,我一定会尽为妇之道,相夫教子,不会给您丢脸的……」 「你也配!」阮知县一巴掌抡到了她脸上。 清妤傻眼了。 清晓也惊了。 因宋姨娘的私心改变了她的命运,清晓还没来得及适应这个世界就被匆匆嫁了。但有比她更气的言氏。 第十六章 她们母女,一个密约偷期,一个造谋布阱,害得女儿还不够,竟然狠毒到让她落入歹人之手,差点没了命。 言氏看了看林岫,她不厌恶这个女婿,可终归不是女儿的心上人。女儿的姻缘毁在了自己手里。她对女儿越是愧疚,越是憎恨眼前的母女。 如此胆大妄为,到底还不是阮知县宠出来的。言氏瞪着丈夫,待他给个说法。阮知县追悔莫及,任宋姨娘辩解,也不肯再听,只骂她不安分守己养出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阮知县态度强硬,宋姨娘瘫了下来,像朵风中颤抖的花,拉着阮知县的衣袂哭诉:「怨我,都怨我,可我只是想对女儿好一些。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比不得夫人,也不敢比。女儿是我的依靠……但凡翊哥活下来,我也不至于这般……」 宋姨娘越哭越伤心,阮知县沉默了。而言氏却怒上心头,这话题是宋姨娘的护身符,一护就是四年。 四年前宋姨娘有孕,都说是个男孩,阮知县喜不自胜。孕三月时,正值穿暖花开,阮知县带她踏青,着了风寒,当晚高烧不退,孩子因此也没保住。宋姨娘受了刺激精神萎靡,阮知县内疚,由此才对她格外体贴容忍。 这会儿她又想拿出这事儿来,言氏可不干了。 「你一个女儿,我也一个女儿,凭什么就要用我女儿的未来换你女儿的贪欲!清晓做错了什么,要经受这些?你看看两人,一个生气蓬勃,一个病恹憔悴,你可忍心!」 阮知县的理智被拉回,往昔已过,不能再因一个不存在的人委屈活着的。清晓何尝不是他的女儿,他何尝不心疼。 于是手臂一甩,把宋姨娘甩了下去,唤家仆来。 宋姨娘知道家仆来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神一瞟,看见了清晓身边的林岫,她登时眼睛一亮,指着林岫道:「我找道士设计退婚,他也逃不了干系!」 大伙顿惊,齐齐望向林岫。 「整件事他都参与在内,他不过是想骗财罢了!他和那道士是一伙的。」 林岫撑着清晓的手纹丝未动,淡漠道:「我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什么道士。」 「哼!说露了吧,你既不认识道士,如何成的亲,你又如何来的!」 姨娘狞笑,林岫却平静道了句:「我是被你们绑来的。」 话一出,言氏尴尬。成亲那日,她遣人去寺里迎姑爷,开门便瞧见他身着便衣趴在窗口,以为他是反悔要逃,便把他捆住绑回来了。 「什么绑回来,你分明是自己要来的,你说你不想娶她,只是为了彩礼……」 姨娘喋喋不休,阮知县越听越乱,却闻此刻清妤插话了:「他不是林岫!」 「我看过林岫的画像,根本不是眼前的这个人。我打量过他多次,原来的画像眼角上有颗痣,可他没有。」 这母女俩成功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连清晓都忍不住打量身边人。而林岫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之貌。 他不是林岫? 清晓发现,从开始到现在,他好像从没承认过自己是,也解释了为何他对一切都淡淡的,自己躲避他的同时,他也在躲着自己……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知道他有秘密,可从来没怀疑过他身份。 言氏和阮知县忍不住上前逼问,林岫不与回答,偏头看了眼清晓。 二人对视,平和宁静,可依旧是远山云雾,看不清,摸不透…… 清晓沉默须臾,随即笃定道:「他是我夫君。不管他如何来的,他就是我丈夫林岫!」 看着镇定的姑娘,林岫微怔,心似被撞了一记,有种莫名的触动,随即一片柔软…… 一句话提醒了言氏和阮知县。且不说他还没承认,即便他不是,二人已经成婚,难不成要把这事一究到底,让外面知道自家闹了个乌龙,那么清晓颜面何存。就是为了女儿,这事也不能张扬。 「别以为支开话,就可以躲避惩罚!」 阮知县怒喝,令人把哭闹的母女二人压了下去,关在前院倒座房。 暂时平静下来。清晓言累,让大家都回了。想到宋姨娘的话,言氏对女儿有几分担忧,警惕的看着女婿。 清晓劝她安心,不要听姨娘挑唆,这些日子林岫如何对自己的,她还不放心吗? 众人一散,林岫扶她躺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清晓盯着他,蓦然问道:「那日是你救的我?」 林岫一顿,微笑,「何出此言。」继续给她盖被。 「我问过清昱了,他撞见你从后墙翻入,那墙高两丈,不是谁都能一跃而过的。我记得救我之人的背影,那晚看到你就觉得很熟悉……还有,你藏在花圃里的是什么?」清晓托起他的手。林岫手指颀长干净,骨节有种恰到好处的力量感,她在他的掌心抚了抚。「你别告诉我你掌心的茧,是握笔磨的。」 她倒是学会分析了。林岫依旧笑而不语,攥住她托着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被子里。 清晓忍不住了,问道:「你到底是谁!」 林岫淡笑,拢了拢她的鬓发,温柔道:「我是你夫君……」 晨光微熹,清晓又在林岫怀里醒来。 经历绑架后,清晓连续几晚梦魇,时常惊悸而醒,于是林岫默默躺在她身边陪着她。夜里寒凉,每每腹痛难忍时,他便会把她揽在怀里,给她取暖。他动作轻柔,安安静静地。 檀香绕鼻,温暖安心,原来习惯也是很容易形成的。 清晓挪动,未醒的林岫下意识紧了紧手臂,把她扣向自己自然而然。 很微妙的感觉。明明是两个陌生人,各怀心思地共处,却不约而同地朝彼此靠近,坦荡安然。 对于他的秘密,林岫依旧没有多说一句。 清晓不是不好奇,只是二人的默契让她选择了信任。 自己也是满身的秘密,他又何尝察觉不出呢。 于是她没对任何人提起是他救了自己,二人唯是默默守护着彼此。 真实不一定要用语言来表达。相处这么久,他的每一言每一举,甚至每一个宁和的眼神都让她莫名地安心…… 「我要起了。」清晓贴在他胸口闷闷道。 林岫睁眼,低头见怀里的姑娘,长睫轻眨,浅淡的肌肤透出红润,一副嫣然乖巧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于是刚放松的胳膊佯做不经意地抱了她一下。 他那点小心思,当清晓看不出啊。心里嘲弄,也不识破,抿唇一笑想到了昨晚的事…… 第十七章 事出之后,谢家那两块玉不能留了。清晓装进朱漆盒里给父亲送去,拿走前,她又打开瞧了一眼,目光眷眷。 林岫站在她身后,道:「不舍?」 她点头。 身后人沉默,又问:「不舍玉,还是不舍人啊?」 咦?这话意味深长啊!清晓猛然转身,差点没撞上他,被他按住了肩膀。四目相对,没瞧见平日的洒脱,倒是有几分不快。 清晓噗的一声笑了。「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撇嘴笑道:「不该吗?我好歹是你夫君。」 是个人听到自己的另一半曾多喜欢前任心里都会不痛快,可这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妒忌。他们之间有感情吗?需要妒忌吗? 不过为了配合,清晓还是解释道:「我们家可没那么财大气粗,这么好的玉,把妆奁翻遍了也找不出一块来,当然不舍了。」 林岫闻言,眉毛一扬,道了句:「财迷!」 这可不厚道了!清晓冷脸,乜了他一眼上床。他跟着躺下,口里叹着她没见过好东西,漫不经心地扬手,将一块细腻的羊脂白玉扔到了她面前。好一块镂雕麒麟玉佩,即便不懂玉,清晓也知道如此成色必然价值不菲。 「哪来的?」清晓好奇,想到他常常夜里失踪,心忽地一沉,「不会是偷的吧。」 林岫朗笑,揶揄道:「收着吧,别让人再笑话你没见过世面,我可丢不起这人。」 「嫌我丢人?」清晓方想发作,却被他一把箍在了怀里。她惊得不得了,却听他贴着她耳边轻柔地道了句,「睡吧,以后我会送你更好的。」 清晓心尖一颤,酥酥麻麻的感觉。 「以后」,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词这么好听…… 用过早饭,林岫去了书房。这几日他书房去得频繁。 两人心照不宣,他不说,她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书房岂困得住他?夜里要陪自己出不去,他便改成白日了。 那日对质后,清晓摒去下人,把巧笙唤来。洗刷冤屈的巧笙哭泣不止,清晓拉着她道歉。 巧笙惊骇,忙应她没怪小姐,怨只怨自己没有照顾好小姐,这么些年了,还是不能让主子放心。 情动之下,清晓也不再顾忌,便把藏起的香囊和药单拿出,将中毒之事一五一十讲了来。并告之那日冤枉她,也不过是设得一计而已,望她莫要往心豆豆小-说提供里去。 巧笙愣了住,久无反应。半晌,只听她一声长叹,扬起左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清晓吓了一跳,忙去拉她的左手,巧笙竟抬起右手又是一巴掌。 「是我对不起小姐!」她歇斯底里喊道,哇地一声哭了。「小姐中毒竟然是因为我,我真是个该死的!我死都偿不起这债啊……我如何对得起夫人,对得起你……娘亲啊,小姐,你当初就该毒死我……」 清晓赶忙捂住她的嘴。「这事怨不得你,可休要再说了,仔细被人听到!」 巧笙哭声戛然而止,忍泪叠叠点头。 见她逐渐平静下来,清晓直奔主题:这细辛是如何带入香囊的。 巧笙也颇是迷茫。香草是自己选的,香囊是自己缝的,没可能出错。清晓问道她常接触的人是谁,巧笙想了想,无奈道:除了小姐便是夫人,哪还有外人,她连住都和小姐住在一起。 提到住,巧笙恍然想起来了。她伺候夫人时,住在前院后罩房,配给小姐后本应搬到后院,只因每晚都要在小姐碧纱橱外守夜,便没搬。自己的东西还都在前院,休息、更衣、日常生活,她还是要回的,只是逗留时间不长。难不成是在那被人下手的? 「你可有同屋的丫鬟?」清晓屏息问。 巧笙心头一凛,惶然道:「有!偏院的小丫头竹桃。」 …… 清妤被禁足,一日两餐,跪在小祠堂反省。商议几日,父亲本打算把姨娘送到静灵庵去修行,怎知东西还没拾掇出来,人晕倒了。 前几日还气势汹汹,今儿就倒了?言氏可不吃这套,于是请大夫来诊脉,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可结果一出,言氏脑袋嗡的一声,空白一片。 宋姨娘,有孕了 大夫言道,已有两月多,言氏算算,那段日子自己给清晓忙婚事,可不是丈夫一直歇息在宋姨娘那。 一个阴谋接着一个阴谋。言氏突然有种再次被算计的感觉。 可她罪恶再深,肚子里是阮家的后,言氏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咬牙安顿她休养。阮知县感喟,可叹息之后还是抑不住地欢欣,毕竟是添人之喜。 宋姨娘又回了偏院,言道孤苦,把女儿招了回来,于是清妤的禁足改在了偏院。这一改,可不止活动范围大了,仗着母亲有孕,对下人呵唤变本加厉,生怕谁因前一事瞧不起她。 这孩子成了姨娘新任护身符,谨慎得不得了。清晓虽厌恶,却也不敢动她丝毫。内宅里的这点事她还是懂,若是哪个「不小心」栽在自己头上,她可不会像父亲一样愧疚几年。 不过好在她可以打着身子未愈的名义躲在后院不出,唯一需要做的便是管住好动的弟弟,别一个跟头翻到人家的阱里。于是在学会了一元一次方程后,她开始试着上升到二元。小孩子对学习永远都是一阵新鲜,再用功便不肯了。于是林岫派上用场,清晓望着满院子的风筝,都快成动物园了。 中毒一事,清晓心里隐约有了答案,竹桃是偏院的人,自然这个凶手也出自于偏院。宋姨娘和清妤不是没这个可能,为了谢二少都可以算计自己,下毒不是更便利? 清晓想过是否是因自己的存在妨碍了清妤和谢二少所以才被害。但是谢程昀前年才回来,自己中毒可不止两年了。 本以为自己的现代知识沉淀要比这个时代的充实很多,可接触下来,她发现从林岫那里学到了更多。比如分析能力 四年前她落水,之后便久病卧床,也是从那时起,巧笙到了她身边,她开始被人下毒。还有一件事是对质时才知晓的,四年前宋姨娘流产过一次。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件皆是偶然,事件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摸清这些关系定会找到答案。 清晓坐在床边发呆。 忽地见惠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粗喘着气道:「小姐,不好了!小少爷跑到偏院去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不是和姑爷在外面放风筝吗?」巧笙问道。 「姑爷突然要去书房,我带小少爷放风筝,风筝断线飞到偏院,一个没留神他就跑去了。」 第十八章 清晓赶紧起身,巧笙上前来搀扶她。母亲此刻去了银庄,在宋姨娘闹起来之前,她得赶紧去把弟弟拉回来。 巧笙搀扶着清晓到了偏院,一入正堂,姨娘主动迎上来,笑容可掬。她伸手去扶清晓,清晓躲了躲。宋姨娘尴尬一怔,随即颦眉哽咽道: 「你可还在怪姨娘。哎,是我一时狭隘,我该罚!」说着便轻拍了自己的脸颊一下,「我给你道歉,可别记恨我了。」 清晓扭头用帕子掩口咳了两声,回头微笑道:「姨娘多心了,你有孕在身,我是怕我这病身给您着了晦气。」 宋姨娘讪笑,「这话可是见外,我哪就那么金贵了。」 「这可不好说。」 宋姨娘表情僵住。见清晓的笑都如蒙了层冷霜,始终和自己保持距离,她也不便再说什么,于是笑道,「你可是来找清昱的?他在房里,清妤正陪他吃水果,老爷托人从南边带来的。清昱可喜欢吃呢。」 听到自己名字,清昱从次间窜了出来,手里捏着刚剥了皮的荔枝,见到清晓喊了一声「姐」便递给她一颗。「你吃,可甜了。」 清晓笑了笑,没接。「你可有淘气?」 「没有。风筝掉了,我来捡风筝,姨娘便请我吃荔枝。」 「嗯。风筝捡了?捡了我们便回吧,姐不是说过宋姨娘有孕,咱不可以打扰的吗。再说,这是父亲给姨娘送的水果,你怎吃上了!」 「可是……」 「清昱,母亲告诉你多少次,该吃的吃,不该吃的动都不要动。」说罢,清晓瞥了姨娘一眼,姨娘的脸色阴如乌云,然只那么一瞬便霁颜而笑。 「瞧你说的,多见外。来姨娘这还有什么不能吃的。」 清晓没回应,拉着清昱便告辞了。清昱手里的荔枝没捏住,掉下来。他蹲下要拾,清晓扯了他一把。「太脏,不要了。」 姐弟二人走后,一直不愿露面的清妤出来,嘟囔道:「太脏!嫌这脏就别来!母亲何必对他那么客气!您如今还怕她不成!」 宋姨娘没应,望着远去的二人,眉头越皱越深…… 十里坊。两个黑影躲在幽巷里。 「英雄救美?太冲动了!你可想过这一刀挥下去是何后果!」神秘人低沉呵斥。 见对方没回应,他又道:「冯简嵘已经被秘密押入京城,拖不得了。」 「放心,我必不会耽误师相的计划。」 「知道就好!」神秘人叹道,转而又好奇问,「你刀呢?」 对方低头看了看腰间,淡笑,未应…… …… 阮知县晚上一回来便去了偏院。 这才几天啊,就耐不住了,就算高兴也得含蓄点吧,不然让言氏怎么想。清晓觉得这个便宜爹真是无可救药。巧笙却解释道:不是老爷自己要去的,是宋姨娘说她肚子疼,老爷才不得不去瞧瞧。 「肚子疼?疼得可真是时候,是不是想说我下午去了一趟偏院着了晦气了?」巧笙低头没应声。看来果真是了,嫌自己晦气?好,那便再晦气给她看看! 清晓看着一旁算术的弟弟,对巧笙道:「你去前院说一声,清昱肚子疼,今晚不去前院吃晚饭了。」 清昱停笔,脑袋拨浪鼓似的道:「不疼啊。我肚子里又没有小娃娃。」 巧笙噗的一声笑了,清晓怒其不争地瞥了他一眼。「你肚子里是没有小娃娃,你那可有一肚子的荔枝!」 清昱茫然,巧笙点头,笑着退去了。 「果然是高手,五个悍匪,竟一个活口没留。」冯三爷叹道。 淮阴伯捻着茶碗盖凝眉,忽而想起什么,兀自沉吟:「这刀锋,眼熟啊……」 「可是见过?」冯三爷迫切问。淮阴伯地位高,北上南下,见识极广。 只听「啪嗒」一声,碗盖相撞,淮阴伯猛然瞪大了双眼,道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吓得冯三爷差点没坐在地上。 「绣春刀!」 「绣春刀……」冯三爷不禁念出声来。 能用此刀者除了京城的锦衣卫还能有谁!京城来人了?不是都察院不是大理寺不是六科十三道竟是皇帝身边的锦衣卫! 二人同时感到一阵阴风吹来,脊背发凉。 连皇帝都惊动了,这案子可还小得了!冯三爷咽了咽口水,摸着怀里的钥匙,还在。 淮阴伯从惊忡中缓过神来,冷哼一声。「怪不得阮伯麟底气那么硬,查出你盗窃案有假非上报淮安府不可。抓了他女儿都不肯妥协,原是背后有人,还是京城的锦衣卫!」 「他不过七品芝麻官,怎和锦衣卫扯上了!」 「有用不在官职大小。别忘了,他可是从北直隶调来的,他几个兄弟都在朝为官。」 「真人不露相,可是低估了他。」冯三爷咬牙切齿,「眼下该怎么办?」 「那人必隐在他身边,得想个办法把他们都牵制住……」 …… 「你就消停下来吧!」 言氏无力道。唇战了几轮,她口干舌燥,还是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夫君,犹如当年。 「女儿的命险些搭进去,你还要折腾。连冯三爷都承认是山阳匪人所为,你怎就非要一究到底呢!呈报淮安府对你有何好处?你忘了你是如何来的清河,忘了怎样答应我父亲的了!」 阮知县如何能忘。当初他在通州任同知,因一桩命案他坚持为庶民做主而得罪了权贵,被逼罢官。是自己的岳父,当时的通州知府背后运作,才保下了他,故而他选择南下。临走前,岳父万般叮咛不可再意气用事。 「我这不是‘意气用事’,清河县出了案子,便屡屡推给山阳匪人,你可知这匪为何剿而不灭,真正与匪人勾结的正是冯三爷!」 阮知县谨慎了十几年,装糊涂为的不过是维持清河县表面的宁静。冯三爷和淮阴伯,看上去温慈博济,可背后用何等卑劣手段兼并土地,逼得群民无以为生;敛财掠人,不过是没明着来罢了。如今竟在清河县明目张胆地杀人,太恣意妄为了! 阮知县恼怒,却也没明着针对,只想据实将疑情上报。可他们倒好,干脆绑架了女儿,威胁自己。如此他绝不肯妥协了。 「早晚把这个家折腾散了你才甘心!」言氏冷喝了句,推门而出。 门外,一个隐藏的小身影匆匆逃开了…… 「父亲真的是这么说?」清晓不可思议。 巧笙连连点头。 第十九章 清明将至,她去找言氏询问今年寒食节后院的餐食,便在门外听到了这一切。虽说趴窗可耻但提到小姐,她还是忍不住听了。 清晓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爹这么有骨气。可也是,来这几个月,只在府里见他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还没真正见过他处理公事。听说他谨小慎微,原是小忍为大谋。 可比较起来,清晓还是想要个「老实」爹 古今皆如此,权势非独立存在,而是根据利益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坚固的网。阮知县要对立的不是一个冯三爷,而是清河权贵的这张网。 阮知县的行为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锥破洞,要么被这张网裹到窒息,最后被网上贪婪的大「蜘蛛」噬肉饮血,想想有点怕人。 自己中毒的证据还没收集到,父亲这又添了一笔忧心。 入夜,林岫才从书房回来。他最近在书房待的时间越来越长,道是要准备入府学考试。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清晓,每每靠近,他身上不是墨香,而是一股新鲜空气的清凉。 洗漱后林岫进了碧纱橱,看着背对他的清晓,主动躺下,问道:「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一声声地叹,气长了?」 林岫谑笑。然身侧人一动未动,连个声都没有。 往常开玩笑,她都会嗔怒辩解,辩不过就动手,林岫便把她抱在怀里箍住,不叫她动,直到她败下阵来。今儿怎没反应了?看来果真有心事。 当然有心事了,所以才没心情陪他玩。 林岫突然翻身,直接把人抱住。不玩就把中间环节都省了吧。 清晓吓了一跳,蜷了蜷身子。 「怎么?肚子又疼了?」林岫眉头紧蹙,迫切问道,手下意识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清晓更惊了。这么顺,真想给他几个六六六。 不过,咱们还没熟到这个程度吧!清晓握住他的手,从距城池险地仅三指宽处挪开了,防守意识还是不能少。 林岫心切,完全没意识到,反手又覆上了。 清晓默默再去推,打岔道:「你救我时遇到的可是山阳匪人?」 这一问,林岫僵住了,包括他的手。清晓怎也挪不开那热掌,只得翻个身,面对他。 二人对望。他眼中的戏谑隐匿,恢复了清冷迷雾的目光。 清晓也不是无意问这话的。他神神秘秘,不管是当初的盗窃人命案,还是自己的绑架案,总觉得冯三爷的事他清楚。 「抓我的人是冯三爷?」 「你如何知道的?」他反问。 清晓没隐瞒。「听父亲说的。父亲不想姑息,要将他们告到府衙。」 他一点都不惊讶,许久道:「这是要铤而走险。」 「对呀。」清晓望着他道,双眼满溢忧忡。「向来县官上任,对此地的乡绅名士都要有所忌惮,不然政令难行,连官都做不长。如今父亲要与他们对立,此举无疑是以卵击石。他想杀身成仁,可想过这个‘仁’可是那么轻易得来的。只怕‘身’没了,‘仁’也未得,还要把一家子都搭进去。」 「没有万全之策便铤而走险,如你当初所言,‘先发制人’若不能将其一举拿下,只会后患无穷。」 清晓声声深叹,头顶上却静默无语。半晌,他道:「不管为夫如何,你父亲是个好官。」 「我知道。我也不觉得他有错,反倒更加敬佩他,我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人。」清晓哽住。「我终于明白活着的意义了。再拼命又如何,名声、地位、富禄,不过都是烟云。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这一辈子,我只想守着亲人平平淡淡地生活……」 完美亦不完美,清晓已经接受了这个家,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她不想再失去。 犹如前世,死的猝不及防,连亲口对父母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一生遗憾…… 清晓把压在心底的话道了来。她有多久都不曾想过前世了,只当那是个长梦,能忘便忘了吧。 可浅梦易逝,深情难舍。 痛彻心扉经历过的,怎么可能忘掉。清晓低头缩进林岫的怀里。 林岫深吸了口气,抱紧她,下颌抵在她头顶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父亲有事的。」 话义不明,清晓依旧心甜,有个人依靠真好。 「你也一定不要有事……」 怀里人幽幽道。 林岫胸口一滞,像被击中的感觉,防御崩溃,暖流汹涌,心都化了。 沉默良久,他低头,怀里人鼻息均匀,睡着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睫毛,轻声道:「我会守着你的。」 …… 清明那日,百姓出门扫墓祭祖。阮家祖籍通州,只在家中小祠堂祭拜。宋姨娘是本地人,父母去世有几年了,作为独女只能由她去给双亲上香。 孝义之心不可拦,于是阮知县便让清妤和几个家仆护着她去了。 宋姨娘一走,清昱便耐不住了,嚷着要出去踏青,央求姐姐,清晓不同意。 林岫看着争执的姐弟二人,笑道:「走吧,我陪着你,多走动对身体有益。」 上次他也这么说的,结果自己一出门就被绑架了。这才好了几天,可不能记吃不记打。清晓撇嘴,摇头。 「你若想出去,不必打着我的名义。」 林岫笑了。「我是陪你……还有清昱。」 终了,清晓还是没扭过大小两个男人 马车上,清昱倚着姐姐哈欠连天,清晓问他可是夜里休息不好。 清昱摇头,「每日那么用功读书,我这分明是累的。」 可好意思说,若不是最近自己守着他,他怕是连书都不会翻。清晓乜了他一眼,揽着弟弟让他在怀里睡一会。 清昱却怕累到姐姐,如何都不肯。可是难得的体贴。 出城人多,道路拥堵且焚烧味过重,林岫便带着清晓去了洪泽湖赏景。莲花未开一片翠碧,偶见几朵花苞,也不过初露粉角,像敷了淡淡的胭脂,娇嫩且生机盎然,让人产生一种期待,这种期待极具感染力,清晓不由得对生活充满了向往。 正赏着,忽闻碧叶深处,有人语声。清晓偏头一望,一艘游船泊于湖中,船首刻着「淮」字,是淮阴伯家的船。 「……伯爷家的茶就是不一样,香郁甘甜。听闻这狮峰龙井是赶在夜里露芽时采的,产量极少。啧啧,我是积了何德能品味这么好的茶。」 这调调,清晓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第二十章 「宋姨娘有身子,还是勿要饮得过多,你若喜欢,回头让下人包上几两送到你府上。」 语气柔和又不失端严,说话的必是伯夫人。这倒让人出乎意料,伯夫人身份高贵,一般人都入不了她眼,更何况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 「听闻你家大小姐前些日子被歹人掳去了,可是真的?」伯夫人不疾不徐问。 「可不是吗!失踪了一天一夜呢,把府里急坏了。」宋姨娘道。 「县尊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哪那么容易啊,我家老爷到现在仍一筹莫展。揣测是山阳匪人所为,却一个都没抓着。」 伯夫人叹道:「白白让大小姐受罪了……」 「伯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宋姨娘笑音恭维,语气一转,又道:「不过这事说来也怨她自己,一个从不出门的姑娘,偏就让人家认出了,我们清妤也随行怎就没人掳呢。还不是她太张扬,仗着自己是知县小姐便呼来喝去,人家想不注意都不成。在府里作威作福便罢了,出了门也不知收敛。自己丢了,害清妤为她忧心自责了好些日子,只道没照顾好姐姐。」 「母亲休要提了,这事说到底还是怨我,我该劝劝姐姐的。若非我出去,也不会给了歹人机会。姐姐这一遭苦得很啊。」说着,清妤哽咽了。 呵!这母亲俩好有能耐啊,竟把黑道成白!清晓攥紧了帕子,才扼住自己腾起的火。担心她一时冲动,林岫揽住了她的肩。清晓强笑了笑。可这还没完,只闻宋姨娘又道; 「你啊,就是心太软,到如今还替她着想,你可为自己想了。她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据说是被几个持刀大汉掳去的,谁知他们是如何待她的?」 伯夫人好奇,「哦?」了一声。 「男女共处一室,她被寻到时,衣衫不整,钗发凌乱,发生何事可想而知啊!如今外面对她传言甚广,对这一个昼夜的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她是嫁了,还是入赘,那新姑爷心里有怨也不敢言,所以她不在乎。可我们清妤还没嫁呢,若因她影响了清妤的婚事,该如何是好……」 「清妤过得辛苦,我真是对不起她,只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后顾无忧,可不要像我这般,忍气吞声一辈子,被言氏压得抬不起头来……」 清晓深吸了口气。她终于明白这段日子外面对自己的流言从何而出了,皆是拜这对母女所赐!前世清晓也见过勾心斗角,被人说三道四戳脊梁骨。但能恶毒至此的还是头一次见! 在这个把名声看比命还重要的世道,她们竟当着外人把自己的声誉扔在地上践踏,非要把自己毁得体无完肤才甘心吗? 原来有种家人不是用来亲近的。 清晓这口气如何都压不下了,抬脚便要上前,却被身旁的林岫拉了住。林岫一手揽着她,一手拨开荷叶,声音幽沉,淡定道:「宋姨娘?可是你在?」 宋姨娘闻声,手不由得一颤,茶水险些洒出来。三人目光齐齐望向岸边,林岫搀扶清晓,正朝着她们微笑。 目光对上,林岫道:「姨娘可是让我们好找,岳父唤您回去呢!」 宋姨娘还没缓过神,清妤开口了。「寻我们做什么?」 林岫扯着清晓不叫她动,笑道:「谢家来人了,提亲。」 话一出,不要说船上的母女,连清晓也是一惊。余光睨了他一眼。 前几日谢家来信儿,提出愿纳清妤为妾,按姨娘身份进门。宋姨娘心高气傲,纵容女儿可不是为了个妾的身份,她这辈子没当上正室,拼了命也要给女儿争个夫人。 所以今儿才会打着祭祖的名义,厚着脸皮来求伯夫人。 双方沉默,伯夫人则打量着眼前人。剑眉朗目,英气勃然,好个峻峭的男子。 「这便是阮府的新姑爷吧。」 「见过伯夫人。」林岫淡然施礼,不卑不亢,骨子里透着股贵气,瞧得伯夫人不禁凛然。 宋姨娘未语,林岫又道:「谢家言,不想错过这段姻缘,望姨娘再虑,毕竟二少爷与二小姐情义深重,如此被拆散,枉顾二人倾慕两年之久。姨娘为此煞费苦心,之前的努力岂不白付了。」 话一出,宋姨娘脸霎时红了,清妤拧眉,瞧这母女二人,伯夫人心里有数了。谁不知道谢家二少爷原是阮清晓的未婚夫,「倾慕两年」、「煞费苦心」,都是内宅里掐出来的,哪个心思转得慢。伯夫人想笑,却只得深吸口气道:「谢家二少青年俊杰,姨娘不是想要为女儿寻个好归宿,这姻缘倒是极好。」 「伯夫人说的是。」林岫微笑点头,「身份有高低,情义无贵贱。虽说为妾,若两人心意相合,相守便是一生。有如宋姨娘和岳父大人,相敬如宾,连岳母大人都少不了羡慕,道姨娘宜室宜家。」 这是在否姨娘那句控诉,言氏可未曾亏她半分。清晓暗笑,捏了捏他手。 林岫言语客气,宋姨娘回不得半句。不甘阴笑道:「姑爷嘴巧,不怪被抖了底还能稳坐阮家女婿的位置。清晓啊,别被外人哄得没了心智,哪日露出‘尾巴’来,别怪姨娘没提醒过你。」 清晓莞尔,青莲皎月似的嫣然道:「夫君是不是外人,我自是清楚,不劳您操心。倒是姨娘,夹好自己尾巴便是了。」 伯夫人没忍住,扬唇笑了。想必方才的话,阮家大小姐是都听到了。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背后诋毁,结果让人揭了短,宋姨娘真是自讨难堪。这种人,同船都是种羞耻,伯夫人摆了摆手,回了船内,下人会意,送客。 宋姨娘窘辱备至,牙都快咬碎了。今儿好容易寻借口出来,攀上伯夫人,只望她能一开尊口,给女儿寻个富贵姻缘,此刻全让岸上这两个人毁了。瞧伯夫人最后投来的那瞥鄙夷,宋姨娘恨不能一头扎进洪泽湖。 不过宋姨娘到底是宋姨娘,一瞬便把脸上的愠色压下去了,撑着面子告退。 清妤护姨娘上岸,万般小心。就在登上河沿的那瞬,宋姨娘脚却下一松,「哎呦」一声扑向了清晓。 眼看着便要贴上,林岫单臂一绕,拦腰将清晓从自己的左身提起换到了右侧。清晓稳稳落地,躲开了。 林岫身手敏捷,一气呵成,姨娘愣了。面前没了支撑,她只得向后仰,栽到了清妤身上。二人差点摔倒在地。 看着狼狈的母女,林岫轻笑道:「姨娘可要小心,您若有个意外,我们还真担待不起。」说罢,理了理清晓的裙裾,牵着她走了。 宋姨娘咬着唇,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 而船上,隔着窗格目睹一切的伯夫人长吐了口气,道:「回府!」 第二十一章 清晓跟在林岫身后,回想方才,宋姨娘竟连自己的身子都敢哪来赌,是个狠角。不怪林岫拦住了自己,方才恼羞成怒,若一时冲动,只怕会授人以柄。 看着面前的男人,青莲直身,玉绦钩,衬得他宽肩窄腰,脊背挺拔,身材好的不得了。清晓鬼使神差,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腰。 林岫一愣,猛然回首,故作惊态道: 「你敢轻薄我!」 清晓笑了。「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尾巴!」 瞧她痴笑的模样,林岫挑眉。「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尚且未定,有待考查。」清晓眉眼笑弯,似柔柔弦月,然转瞬疏云遮月,黯然叹道:「希望你没有,即便有,也不要让我发现。」 林岫驻足,深眸凝住,俊眉间笼起愁绪,丝丝缕缕,如小姑娘缠绵纷乱的心思。 清晓确实乱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身处梦境不愿醒,算不算是逃避。 看着惘然失落的小姑娘,林岫忽而一笑,魅惑不羁,又俊朗无双。他揽过清晓的肩,低声道:「想知道,今晚便让你查个清楚。」 亏他说得出口!清晓又气又窘,瞪了他一眼,然扑哧一声,掩口笑了。 这种感觉最好,永远都不要变。 说闹间,巧笙跑来。见二人,上气不接下气急喘道:小姐,姑爷,小少爷吐了。 …… 清昱吐得不算严重,服过药稍缓,唯是头晕愈重。言氏一面给清昱擦嘴角,一面埋怨他胡吃乱塞,数落麽麽照顾不周。 看着眉头紧皱的常大夫,清晓觉得没那么简单。 清昱最近跟着自己,吃食都是一般,不比自己多食一样,怎说病就病了。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唤常大夫出稍间询问。 常大夫踌躇。「小少爷呕吐头晕,脉搏延缓,呼吸大有趋弱之势。加之舌尖指尖发麻,似……中毒之迹。」 清晓心惊,强做镇定问:「可知何毒?」 「老夫怀疑是细辛。」 果然不出所料。 「细辛性温小毒,少食无妨。但能严重至此,想必是接触的药量极大,且有段日子了。幸在发现得及时,若不然,待全身被麻痹便如何都难救了。」常大夫解释道,语气中带着忧忡。这么些年阮家大小姐的病都是他医治的,老人家对清晓多少有了份亲近。 为免母亲一时难以接受,二人商议,此事由清晓渗透给母亲。 送走了常大夫,清晓回到稍间。 看着躺在床上的清昱,阵阵心疼。血缘至亲,即便换了灵魂,这种本能感觉也不会褪,她见不得弟弟受罪。 到底哪来的细辛。他的确整日和自己在一起,可巧笙身上的药已经偷偷去掉了,况且根本没有那么大的量。 母亲给清昱擦拭下颌,露出了他颈脖间的红线。清晓径直走过去,抽出来。是一个靛蓝色双鱼云锦香囊。 拿过来一嗅,她脸登时沉了下来,问道:「哪来的?」 清昱眨着眼睛,「竹桃给的。」 又是她。 清晓恍然明白了 这是瞧着自己身子恢复想要加大剂量,巧笙警觉性高,便打起了清昱的主意。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差点因此害了清昱。 清晓捏着锦囊的手紧了紧,不管是为了弟弟还是自己,这一次绝不能姑息…… 终了清晓也没让母亲知道,一来因父亲的事已是伤神;二来她脾气急躁,容易打草惊蛇。这事必须稳。 …… 傍晚,清晓坐在桌前发呆。 这事和宋姨娘脱不了干系,她歹心至此,必须寻到充份的证据,将她的恶行彻底揭穿,不然早晚是个祸害。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非要让她至自己于死地呢?仅仅是为了清妤?只这么简单? 清晓凝神深思,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桌上的纸笺。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从「书房」归来的林岫拿着巾帕,擦着手道。「《钗头凤》?字不错,不该是你写的吧。」 清晓唇角微微一提便落下了,笑得甚不走心。 「又在想谢程昀?」 林岫摇头笑叹。「也不该,这是唐婉再嫁后回陆游所作。从你这墨迹来看,所书日期定是早于与我相识。难不成你还有其它爱慕之人。」 咱能不这么酸不?清晓乜了他一眼。 林岫不觉警,继续道:「瞧这几个字,‘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心里揣着多大怨气,尤其是这三个‘瞒’,墨枯仍不辍笔,更具情感。不过这情感可不似眷眷爱恋,满满的愤怒和压抑。你是在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不正如他所言,这几个「瞒」,笔锋颤抖,泪痕隐隐。 原主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清晓疑惑,见林岫目光不错的望着自己,她佯做不经心地把纸压在了书下。「都是以前的事了,想不起来了。困了,我要睡了。」 林岫微笑,随她上床。 清晓翻了个身,林岫胳膊一伸,她极自然地枕了上,窝在他怀里。 二人相倚,许久,他问道: 「我若是离开清河了,你会随我去吗?」 清晓猛抬头,撞到了他下巴,林岫皱眉。 她慌忙伸出小手给他揉揉,林岫顺势握住。细指纤纤,柔若无骨,绵绵的感觉让人心痒,握在手里便再不想撒开了。他不禁贴在了唇边。清晓尴尬,窘然道:「你要离开?去哪?」 林岫挑唇道:「我若中举,自然要走。你兄长不也去京城应考了。我入京,你可随我去?」 清晓看着他不屑「咦」了一声。心真高,科举哪有那么容易。有几个像清让那般,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更重要的是自小生在书香世家,有氛围,更有便利条件。听闻他府试还没参加,便被淮安知府一口要定了。 「你还是等考上了再说吧!」 「定不会让你失望,没准日后还能给你挣个诰命呢。」 「哟,说你胖还喘上了。我可没那命,也不享不起那‘福’。」清晓哼了声便要抽手,却被他攥紧了,一本正经问:「你这是对我没信心?觉得我考不上?」 清晓扑哧笑了。「信,信。那你便挣个给我瞧瞧,让人家知道我夫君多厉害……」话未完,双颊嫣红。 这话聊得,好似二人关系名副其实。是从何时起他们如此亲近了,和真正的夫妻一般。 可也是,天地已拜,洞房已入,连婚书手续都一应俱全,他们可不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再如何装作若无其事,避而不谈,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第二十二章 他们注定要被绑在一起了。想到这,之前的反感消失匿迹,绵绵的馨甜充盈于心。 清晓娇柔地把头埋在了他怀里,小手抽出沿着他腰间划了过去,抱住了他。 林岫呼吸一窒。一阵酥痒从心尖细碎地颤了开…… 「你考不考得上都无所谓,诰命我也不想要。一家人守在一起最好。」清晓贴在他胸口柔柔道,「我知道你有不能言的秘密,我愿意相信你,可保证不了这种信任能支撑多久。只希望你能看在我二人成婚的份上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我盼望的也无非是平淡的生活罢了。」 「我明白。」林岫满足一笑,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亲,把她抱得更紧了。二人相贴,从来没有过的亲近,彼此的心朝一处撞着。 二更,淮阴伯府。 伯夫人端茶上前,对淮阴伯道:「也不知宋姨娘所言真假,阮知县如今仍未提何人所为。」 「没说不等于心里不知。冯三太鲁莽了,竟明目张胆地绑架知县千金,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冯简嵘如今被押入京,连锦衣卫也盯上了冯家!」 「咱就没办法撇开了吗?」 「如何撇开,账册捏在他手里,这么些年来每一笔账目上面都有。」 淮阴伯接茶,饮了一口,分明干渴,却难以下咽。 「伯爷,晌午遇了件怪事。」伯夫人皱眉,把今日偶遇林岫的事道了来。 「你可瞧准了?」 伯夫人点头,「常人察不出,我可看得清。父亲是千户,儿时没少见他习武,那阮家女婿身手绝非一般。」 「听姨娘道,他家这位新姑爷,诗书不见吟,分析起案子有理有据。见了才知,气质斐然,像个世家子弟,且他是京城口音。」 伯爷道:「他本就是从顺天府来的廪生,在香河留了好些年。」 「不是顺天府,也不是香河,是京城,地道的京城口音。」 淮阴伯端茶的手顿了住。 京城…… 夜里寒凉,清晓咳了起来。朝身边摸摸,猛然坐起,林岫不见了。 他好久都未夜里离开了。 「巧笙!」 清晓唤道,巧笙没听见。自打有姑爷照顾,巧笙不需守夜,睡得深沉。她只得自己下地倒水,然才走到桌前,便听窗外一阵声。 他回来了? 清晓推开窗缝,只见一个黑影从后院窜进了通往偏院的角门。角门里,有人在候着他,二人言语几句,直接从后门出了阮府。 来不及叫人,清晓踩着小杌凳从北窗翻了出去。窗不高,可还是落地不稳,她强忍着地面的寒气没咳出声来。 阮府后面是一片小池塘,她绕了半圈才隐约瞧见两人。侧耳细听,不禁愕然,一个是宋姨娘,另一个声音竟是林岫! 「姨娘越发地明目张胆了。」 「姑爷不也如此吗?」宋姨娘笑音道。 林岫没应,一时沉默。清晓探头看看,二人静止了一般。 「姨娘拿的是何物?」林岫突然问道。 宋姨娘媚笑。「咱虽合作,也不必事事向姑爷呈报吧。」 合作……清晓神经一跳,屏住呼吸。 「姨娘最好不要违约,不然你知后果如何。」 「瞧您说的,承姑爷抬举帮了我,我怎会违约呢。若非清晓的婚事,你我也不曾相识,这也算是缘分。」 林岫冷哼。「你可还好意思提。」 「哎,都是我的不是。害你不得已娶了那个病秧子,我知道你的苦,不过就快熬到头了……」 宋姨娘的话还没说完,忽闻林岫轻喝一声「谁?」 只见阴暗中,一个欲转身离开的身影驻足,走了出来。 是清晓。 二人愕然。宋姨娘尴尬道:「这么晚了,清晓怎出来了。仔细着凉。」 清晓挑唇。「不出来岂能看到这出好戏。」 说罢,目光幽沉对视林岫。 银光漫漫,夜风簌簌,清晓的神情淡得有些冷。 何止冷,她心里沉得像压了块石头,闷得难过,连喘息都更加吃力了。 方才还拥她入怀的人,此刻竟和伤害自己的姨娘在一起议谋。合作?果然是个骗局。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翻滚,她想问个明白,想当场撕破二人的脸。可终了还是压下去了。 一切太突然,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需要冷静,更想要一个解释。 宋姨娘看了看林岫,积笑道:「清晓可别误会,我睡不着出来透气,偶遇姑爷便聊了几句。」 「聊完了?」清晓望着林岫,打断她的话,「聊完回吧。」 说罢,转身便走。 林岫未语,跟了上。 宋姨娘好不惊异。 这还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姑娘吗?她的平静,让宋姨娘莫名心慌。然除了慌,更有一种被鄙夷的挫败感。她竟至始至终都未看自己一眼! 宋姨娘媚笑,对着林岫背影道:「姑爷可要说话算话,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林岫猛然回首,目光凌厉地盯着她。宋姨娘心悚,却仍笑道:「姑爷不必这么看我,她不会知道的。」 清晓顿足。 「这个‘她’可是在说我?」这股子怨怒到底安奈不住了,她转身道:「姨娘方才那话是说给我听的吧。其实你早就知道我跟在你身后,说这些也无非是想扰乱我心。让我知道他暗地里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让我清楚自己在他心里如何不堪,甚至背着我在和你联络。」 清晓话语连珠,愈疾愈颤,眼凝水雾地望向林岫,哀怨骤升。 眼看着她面上的平静快撑不住了,林岫好不心疼,方欲解释,又闻宋姨娘讽笑道:「他做过的事,你还真是不知。」 「知道又如何?你以为我会伤心欲绝吗?就为他?」清晓垂眸冷笑,再抬起时,方才的哀怒荡然无存,目光皎皎,寒得透彻。 「姨娘是高估了他,还是低估了我。他对我而言算什么?招来的女婿而已。我若想解决他,一封休书足以,何须将这些无谓的事和人放在心上 不值得。」 清喉娇啭,小巧的舌尖在玉齿樱唇间轻弹。这三个字,道得极柔且重。 林岫从没见过这样一双弧线,幽然而动,美得让人不忍错目;也没见过这样一双唇,可以把每个吐出的字直直刺入心头,狠切,果决。 他明白她怨,可不理解她如何能说出这番话来,当初为「入赘」维护自己的姑娘呢? 分明近在咫尺,却若隔千重峦嶂,渺远,陌生…… 第二十三章 林岫低头苦笑:原来自己也有看错的时候。 见他不解释,宋姨娘嗤鼻回道:「阮清晓,别得意,早晚有你会后悔那日。」 「还是顾及你自己吧。我劝过您,尾巴夹紧了,不然再露,可不是狡赖便抵得了的。」清晓寒声又道:「姨娘,记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罢,再次转身走了。 宋姨娘愣在那,咂味着清晓最后的话,心下一颤。 难不成……她想起来了?宋姨娘看着走远的背影,惊恐不已。 她知道,一定知道! ……若告到老爷那,自己就完了。 惊恐化作冲动,宋姨娘目中凶光闪露,冲了上去。 身后脚步声急促,还没待清晓回头,一双手猛然推向她后背。她身子一斜,惊叫栽向了池塘! 就在那一刹,莫名的恐惧袭来,她心口被箍住,挤压得喘不过气来。记忆的片段闪过,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方式,只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一切都陌生而又熟悉,好似曾经经历…… 眼看着便要落水,林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拉了回来,扣在怀里。 他惶恐地打量着怀里人,见她无碍,陡然回首,嘶吼道: 「宋姨娘!!」 宋姨娘吓得僵住,不知所措。 然这一声,把后院的下人唤醒了。人语声响,宋姨娘慌张地四下张望,目光忽地投向了池塘。眼见灯笼的光线越来越近,只闻 「扑通」一声 宋姨娘落水了! 偏院,正房。 宋姨娘虚弱地倚在阮知县怀里,泪水默流,无力道:「是清晓,她推我下水的……」 「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跳的。」清晓反驳。 「胡闹!」 阮知县以为女儿不知深浅,还在开玩笑,怒喝一声。惊得言氏赶忙把她拉在身后。 清晓明白,此刻她如何解释都没用,父亲不会信的。于是望向林岫,寻求肯定,林岫沉默须臾,点头。 这一点头,宋姨娘慌了。 「姑爷,你可不能和清晓一起冤枉人啊!」宋姨娘哭喊道,「就算我撞破你二人偷会,也不必如此害我。」 偷会?莫名其妙。清晓不屑蹙眉。 宋姨娘哀叹,抓着阮知县的手,委屈道:「老爷,我夜里心慌,出来透气。瞧见清晓一人穿过后院角门,去了小池塘。我担心她身子弱,又没人跟着,便取了件外衫给她。可还没靠近,便见她和一人窃语,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姑爷。」 大伙目光不约而同地聚到林岫身上,果然,他一袭黑衣,明显是出过门的。 「那又如何?」清晓镇定,看着抢了自己台词的宋姨娘道,「谁规定姑爷不可以夜出的?况且我二人是夫妻,何谈‘偷会’?」 「光明正大,自然用不着‘偷’,若私下做着龌龊的勾当,那便是‘偷’!你敢说出姑爷深更半夜到底做何去了?」 清晓登时怔住,望向林岫。可除了他眼底的迷雾,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清晓心灰意冷,沉默了。 见二人如此,宋姨娘冷哼。「说不出来了吧!我来说!就是为了这个!」一件小包裹被她甩出,撒了一地浸湿的黄草。 清晓看来是草,可有人一眼便认出了。 阮知县目光森寒地瞪着女儿,切齿道:「哪来的芫花!」 清晓茫然。 「清晓啊,姨娘已经认错了,你为何还要记恨我。我知道因这孩子,老爷免我受罚,但你怨我可以,孩子是无辜的,你何苦要算计我和老爷的孩子!」 始终没插上话的言氏急了,对宋姨娘怒道:「你别信口胡言,清晓才多大,怎可能做出这种事!」 「证据在此,夫人还要包庇吗,难不成这事和夫人……」宋姨娘话说一半,目露惊惶地捂住了嘴。 好个欲盖弥彰。分分钟把母亲也扯进来了。 言氏暴怒,涨红了脸欲冲上前争辩,被清晓拉住了。 这会儿她算明白姨娘今晚的计划了,想拿着堕胎的药陷害自己。事到如今,就索性说个痛快。 「我怎算得过姨娘,用毒,可是你最拿手的!」 清晓寒光一扫,惊得宋姨娘打了个激灵。 没错,她知道,她果真什么都知道! 不能让她说! 还没待清晓再次开口,姨娘突然喊起腹痛,越疼越厉,一口气没上来,晕在了父亲怀里。 阮知县吓得赶紧遣人去叫大夫,指着清晓道了句:「回头再跟你算账!」便再不理旁人了…… 回后院的路上,清晓和林岫一言不发。 入了碧纱橱,林岫门一关,清晓蓦地转身问:「你去哪了?」 他看着她,不躲,也不语。 「你果真和宋姨娘有约定?」 「有。」 真是哭的心都有了,脸上还得故作平静。清晓深吸了口气,问了她最想问的一句。 「你到底是谁?」 「等事情都过去了,我便告诉你。」 「事情?」清晓沉吟,无限凉苦。「就是因为这所谓的‘事情’,你才娶的我?是不是等这‘事情’一过,如姨娘所言,你便解脱了。」 「你不是也解脱了吗?」林岫嘴角噙笑道。 原来笑也可以这般涩 明明把她看透了,可说出伤她的话时,依旧心疼。好似每个还给她的字,都是从心口的刺。 他不明白,自己沉着冷静了二十年,凭什么为她纷扰缭乱,心神不定;凭什么因她惘然无措,无所适从。 他不甘。于是压抑着,淡定道: 「你不是也不愿嫁给我吗。从一开始你就躲着我,对你而言,我无非是个入赘的女婿,是你一封休书便能解决,不值得费心的人。」 「彼此彼此,我也不过是你隐藏身份而利用的工具罢了。」他可以笑如刀,她也可以冷若剑。「既然如此,两不相欠。」 不见刀光剑影,但却伤得实实在在。 当初心有多甜,如今伤便有多痛。就知道梦一定会醒。 胸口快炸开了,酸楚、委屈、失落、悲愤……情感复杂难言,不停地翻涌,直直往心头撞。最后涌上眼,化作泪,汩汩欲流。可她偏耐着自己,咬牙忍得脸都红了。 而面前人,竟面不改色,清冷依旧。 相由心生,果真是副薄情冷酷相! 明知是假的,偏还要信;早知是渊,却非要跳。真是傻透了,清晓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可为什么抽自己,受伤的是她,被骗的也是她。最应该恨的是眼前这个人! 清晓抬起手便朝林岫抡去,却被他一把握了住。 手停在半空,二人僵持。 时间静止,唯有默流的泪水把画面调成了动态。 第二十四章 林岫的心跟着她的泪隐隐作痛。 逢场作戏,他何尝不想,可现实却是他陷得不比她少一分。 说再难听的话又如何,事实证明,他败了…… 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手腕被捏得生疼,清晓甩着吼道:「你放开」「我」还没吐出口,只见他眸色骤深,欺了上来。 「你说不欠便不欠了吗!」 这感觉不对,清晓怔愣要躲,刚一后退便被他的右手拦腰搂了回来,二人相贴,那股熟悉的味道猛烈袭来,她的唇被他封死了。 盯着他挺直的鼻梁,恍惚的清晓回过神,用力挣扎,推搡。可那点力气根本抗不过。往日淡淡的檀香此刻也带了侵略的味道,明明是柔软的唇,却有力得她躲都躲不开。 空气被掠夺,清晓喘不过起来,朝着他的唇狠咬了一口。 林岫眉头蹙了蹙,腥甜瞬间充斥口中,直冲心头,他醒了 怀里人别开脸咳了起来。林岫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忧忡地拍着她的背问:「你还好?」 清晓指了指水,林岫这才松开她去倒水。逃出他怀抱,清晓赶紧绕到了桌后。大口喘息,气愤地指着他。 「你,你」 话未出口,只见他方才还冷漠的双眼,此刻宁和下来,温柔得宛若一潭秋水,缱绻,有情意暗涌。 清晓心忽地一紧。 目光落在他红肿的嘴唇上,她下意识抹了抹自己的唇道: 「这回还清了吧!」 林岫在坐在椅子上,清晓合衣躺下,二人彻夜未眠。 天色从墨黑淡为鸦青,又从鸦青退成了黛蓝。清晓从未如此清醒过,清醒得听到沉寂的黎明似有鸟鸣,长短交替,一声接着一声,划破天际。 身后他脚步声响起,止步床前。 「你睡了吗?」 …… 「我出去一趟。」 「不必请示我。」清晓背对着他应。 他不从来都是想走便走吗。 身后静默许久,清晓忍不住回首,人早已不见了。 她坐在床边深叹了口气。 前世的她,匆忙且独立,没什么可以牵绊她的心,自己便是生活的中轴。往来之人,不过都是匆匆过客。 他不也一样吗?何必因这种人抑郁难安,何苦将时间无意义地浪费掉,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她去做,有更重要的人待她去珍惜。 清晓打起精神,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穿了外衫去唤巧笙。 就在她手触门的刹那,心骤然一紧。 放下,好似真没那么容易…… 宋姨娘折腾了一夜,父亲始终守在她身边。看来这一次她是铁定要咬上自己,连合作的林岫都想一起拉下水。 不能再等了,清晓在房里彷徨踱步。 如今她手里的证据足以证明自己被害,可问题是,这些证据指向的都是竹桃。若她一口咬定是她自己所为,不肯指认姨娘,那线索便断了。到头来姨娘在父亲耳边吹吹风,自己又成了那个搬弄是非之人。 确实伤脑筋…… 清晓坐在床边,望着对面的椅子发呆,恍惚间好似看到林岫坐在那对她笑 她猛然回神,闭上眼睛。然眼前一黑,又见他欺来,唇上的感觉愈渐清晰,急得她干脆躺在了床上。 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满脑子都是昨晚那幕,他一袭黑衣,如夜魅惑,把自己扣在怀里…… 黑衣。 清晓蓦地起身。 昨晚在角门见到的身影,分明是青色的! 所以宋姨娘约的不是林岫,而另有其人,还是个男人。 一条线索渐渐清晰。此刻,巧笙进来了。 「小姐,老爷唤你!」 「何事?」 「宋姨娘的孩子,没了!」 …… 偏院,正房明室。 早到的言氏一见女儿,便揽进怀里,安慰哄道:「没事,别怕,有娘在。」 清晓勉强笑了笑。 稍间里,宋姨娘听闻清晓来了。「哇」地嚎啕起来,一声声地喊着「冤」喊着「恨」喊着「老爷为我做主。」阮知县柔声相劝,才渐渐缓和。 听闻她不仅孩子没了,怕是日后也再难有孕。 真是自作孽…… 清晓喟叹,然父亲一出稍间,便指着她劈头喝道:「你可知罪!」 公堂上的架势都拿了出来,看来他是真怒了。 清晓舒出了口气,平静道:「我没错。姨娘孩子没了,怨不得我。」 「若非你推母亲落水,孩子怎会没!」房里,清妤喊了一声。 「落水和小产有没有关我不清楚,但落水绝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跳进去的!」 「她不要命了吗!岂会有人害自己的孩子!」 「于某人而言,有些事比孩子更重要!」清晓冷道。 「孽障!」阮知县怒吼,伸手便要打她。言氏急切,护住了女儿。这一巴掌,不偏不倚正落言氏脸上,她左颊登时红痕显现。阮知县大惊,看着愤怒的妻子,眼神慌了。 多年的情分,随着这一巴掌烟消云散。 清晓骇然,疼惜地摸着母亲的脸,心里这团火压不住了,回首瞪着父亲。阮知县一时悔色尽显,却又欲言而止。 「阮伯麟,除非你今日休了我,不然休想动清晓一下!」 「你!慈母多败儿!你看看她都做了什么!」父亲朝着母亲怨道。 「我做了什么。」清晓怒道,「你为何不问问你那位姨娘又做了什么!如何对我们的!」 「宋姨娘之前设计你,是她不对,可她已经认错了……」 「认错?她要认的岂止这一件!」清晓怒道,「你只惦记未出世的孩子,可在乎过再世的儿女?你可知道我为何久病不愈,几欲丧命!都是拜这位姨娘所赐!」 「阮清晓,你别含血喷人!」清妤吼道。 清晓瞪了她一眼,唤道:「巧笙。」 巧笙会意,将准备好的东西呈上来,又将清晓是如何中毒,细辛与藜芦相克一事讲了来。 房里人惊得合不拢嘴,哑然无语。 宋姨娘支撑着从稍间出来,阮知县忙扶她坐在罗汉床上。看着二人,言氏好不心凉,到此时他还护着她。 「你说是竹桃便是吗,就不能是巧笙!」宋姨娘反问道。 「那清昱又该如何解释。」清晓扔出一个云锦双鱼锦囊。「这云锦姨娘不会不识得吧,父亲从通州老家带回来的,你还真舍得。您舍得,我们可用不起!」 第二十五章 言氏捡起锦囊,用力扯开。细黄的粉末撒了一地,正是巧笙香包里的细辛。 「见我身子愈好,便要下大计量,你害得清昱到现在还躺在床上!」 连儿子都不肯放过,言氏恨得双眼赤红,握着锦囊的手颤抖。怒火中烧,一个箭步冲上去,朝着惊骇的宋姨娘便是一巴掌。 宋姨娘支撑不住向后倾倒,清妤急忙扶她坐好,谁料言氏反手又是一掌。阮知县拦下,言氏愤恨地盯着他,只道他还要袒护。 「放心,若她果存此心,这一巴掌我替你打。」 宋姨娘冷抽了口气,哭天抢地地扯着阮知县的衣袖,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害清晓,是竹桃,一定是竹桃……」 不出所料,竹桃被押来,见事情败露一口咬定是自己记恨夫人曾严罚自己,才想要报复。任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肯供出一人。 清晓一直忍而不发,怕的便是这个。 看着一面喊冤,一面痛骂竹桃的宋姨娘。清晓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昨个姨娘说是跟着我去的,可偏院在后院西侧,我从东角门出去,你怎可能看得到我!」 宋姨娘抹泪,委屈道:「你还在怀疑我吗?我自然是跟你去了,在西角门看见你,才跟到了东角门。」 言氏怔住,清晓却笑了。「姨娘说谎都不提前准备么?我说东角门便是东角门?东角门门椽前日就坏了,现在还没修好,你是怎么过的!」 姨娘窘迫,眼光一转,又道:「我昨日着急,天又黑,哪里就知道跟着你转到哪了。」 「天黑,你都能认出我来?」清晓反问。「认得出我,却认不出门?你若心不虚,慌的是什么。」 「只怕姨娘要见的不是我,而另有其人吧。可不是只有你长眼睛了,你看到了我,可知我有没有看到你,和一个身穿青衫的男人!」 阮知县不可思议地望着女儿,嘶哑道:「把话说清楚!」 「老爷,万不能听她胡言啊!她这是无理便要来冤枉我!哪来的青衫男子,全然是她杜撰的。我是何样的人,老爷心里不清楚吗?」 她指着清晓道:「你自己做了亏心事,还要朝我身上泼脏水!小小年纪便歹心如此,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还要毁我名声!」 「这孩子根本就留不住。」清晓乍然道。 来之前,她已问过大夫。宋姨娘喜脉不稳,那孩子在她体内生长缓慢,而所泄之物,根本就是个发育不完全的胎。 在这个饮食健康,没有污染和各种辐射的时代,宋姨娘被照顾得极好,会怀上一个劣质胎儿,解释只有一个,便是基因。父母基因不合,所以才导致胎儿发育不完全以致流产。 可若基因不合,那健康的清妤从哪来?故而答案是:孩子不是父亲的。 这是清晓的科学猜测,毕竟怀孕变数很大,受人的身体状况、年纪等因素影响。即便这些因素都可以排除,只怕她提出基因一说,也不会有人信。 除非这种偶然事件成为必然,清晓突然想到了四年前。连续两次流产,且状况相同,那么这便不是偶然了吧。 如果四年前的孩子也不是父亲的…… 清晓恍然明白了。 那个青衣人,便是一切的关键!难不成是原身发现了这个秘密,故而被害,所以一直委屈隐忍? 清晓瞪大了眼睛盯着宋姨娘,一切都解释通了。 可是……怎样证明那个青衣人的存在。 「老爷,我对不起你。四年前没能留住我们的孩子,如今重蹈覆辙,怕是日后也……我对不起阮家,我不该出门,不该惹大小姐,这都是我的报应啊,报应啊……」 宋姨娘捶胸顿足,铁定要把这一切都算在清晓头上。 父亲眉宇间的怜悯已表露了他的心思。清晓的话只激起了他心底的波澜,风过,水面平静依旧。 「清晓,我还你,我用我儿子命给豆豆小7说提供你还债,你还想怎样,还要让我身败名裂吗?」 「母亲!你命苦啊!」清妤抱着宋姨娘哭喊。 「你母亲在这,她是你姨娘!」言氏冷道。 清妤哽住。 「姨娘又怎样,那就该让人这般羞辱吗?杜撰泼脏水,妄口巴舌。」 「不止我一人看见了,还有林岫!」 「林岫?」清妤哼道:「他人呢?你们俩算计母亲,孩子没了,东窗事发逃跑了吧!他不是很擅长逃跑吗?当初若不是绑着他回来拜堂,你以为他愿意娶你!」 清妤句句戳她痛处。回忆昨日,清晓心痛难忍,可今日必须把话讲清,不然就没机会了。 「姨娘先后流掉的两个孩子,都是先天不足,自然滑胎,可她却把责任推给他人。四年前推给父亲,让父亲愧疚;如今又想推给我。父亲说得对,没有人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宋姨娘心再狠,对清妤的好也是有目共睹的。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这两个孩子留不住,更明白这两个孩子留不得。因为他们不是阮家的。」 「阮清晓!」宋姨娘凶狠吼叫。「你到底有完没完!你就这么盼着我……」 「姨娘可有表兄弟。」清晓截了她的话,镇定问。 这话把大伙都问愣了。 其实基因不合的几率极小,比起这个,基因像似的近亲可能性更大。清晓决定赌一把。 宋姨娘脸色惨白,咬着唇道:「你想说我和表兄?」随即笑出声来,阴冷鬼魅。「你可真会编排,我表兄人在山阳!」 「算了,此事休要再提了。」 阮知县无奈,摆了摆手。 宋氏的表亲他知道,是山阳的秀才,几次秋闱失利,一直在家苦读。况且远距百里,怎么可能偷情。 女儿这话,有待揣测,他虽信女儿非蓄意撒谎,也深觉她是因恨而生臆想。 心魔啊,心魔…… 「父亲不信,查一查便是。」 言氏也颇为讶异,可她明白女儿不会无缘故说这些,就算蓄意,她也支持定了。若非被逼无奈,谁会惹这些是非。「清晓说的不是没道理……」 「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根本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的?」门外,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清晓心像被狠狠捏了一把,酸、疼,还有些说不清的味道。 他回来了。 林岫稳步上前。 「清晓说的极是,不查,怎知是真是假呢。」见阮知县摇头叹息,他笑道,「眼见为实,我把人带来了!」 第二十六章 身后,小厮在满室的惊愕中,押着一男子进门。 那男子不过三十出头,相貌清俊,只是脸上隐约的伤和反捆的双手,让他显得极其狼狈。 他一眼便对上了宋姨娘,宋姨娘冷汗淋漓,攥紧了清妤的手,才没让自己倒下。 「薛秀才?」阮知县不可思议,转而凛然道:「薛乃东,你何时来的!」 薛秀才不语,林岫接应:「何时来的不知,但定早于昨日。昨个夜里他和姨娘密谈,我和清晓偶遇,可之后姨娘落水,清晓话又说得‘不清不楚’,我便忖度着,还是请他一来,解释得清。」 好一个「请」,阮知县瞥了眼被捆的薛秀才。 林岫笑道:「嗯,一早寻他,不算配合,便只能学岳母,如此‘请’来了。」 言氏尴尬。清晓忍不住想笑,与林岫对望,目光稍碰,又匆匆躲开了。 薛秀才瞄了眼宋姨娘,不悦道:「阮知县,这是何待人之道。我几月未来,分明是今早到的,怎就说我早于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林岫砸了砸嘴,谑意颇浓。「怪我,话没说完。这是从他房里找出来的。」 他雍然甩手,一锦绸摊于八仙桌上。锦绸散开,金银划落,只见一只玉镯滚至桌沿,摇摇欲坠,阮知县下意识接住。 他识出,这是前年去京城考课,带回来的。本想送给言氏,却被宋姨娘先行发现,讨了去。桌上还有上月才买给她的珊瑚手钏。 薛秀才登时梗住,不敢言语了。 到底是姨娘反应快,忽地掩面大哭道:「都是我的错,怪我!姨母患病离世,我见表兄生活惨淡,连科举都拿不出钱来,才偷偷交于他的。说我吃里爬外也好,道我里勾外连也罢,可怎能诬我偷情!」说着,又瞪着清晓道:「况且表兄一袭白衣,何来的青衫!」 「许是换了吧。」清晓脱口而出。 宋姨娘冷哼。「他在孝期。」 「清晓没看错。」林岫道,「是月光改变了颜色,白色呈现出淡青而已。」 厉害呀,小哥!月光由三原色按不同比例组成,弱光下,青绿易感知,故而看不出原色。清晓明白,竟没想到。 「这都不打紧。今儿我去了同济堂,查了他们的账簿记录,你昨个买了二两芫花,不多不少,正是姨娘抖出那些。这堕胎之物,你买它作甚?姨娘,这物躲之不及,你要它作何。」 「胡说,那分明是你们拿来害我的。」宋姨娘吼道。 「好,那我问问,为何在药铺还查到了他购买细辛的账目?」 薛秀才到底是个书生,被林岫步步紧逼问得心慌意乱,脑袋一空,「我,我」了半晌也编不出话来。 宋姨娘突然冷笑,阴声道:「林岫!别以为如此便可以毁我,我手里可同样攥着你的秘密。」 「姨娘又想转移话题吗?那不若我自己说吧。」林岫平静而笑,看了眼期待的清晓,解释道:「我夜里外出,偶撞姨娘暗中与人相会。姨娘也发现了我,便以此要挟,互为对方保守秘密。我外出的原因,无所谓让各位知晓,但我之所以没有立即告发她,不是怕暴露,而是因为还没查出与姨娘暗约私期的是谁。更重要的是」 他看了眼清晓,接着道:「还要找出她下毒伤害清晓的证据。」 清晓惊讶。「你如何知道我被下毒的?」 林岫笑了。「从你偷偷把药倒入小池塘,看医书时便猜出了一二。之后你试探巧笙,我更确定了。可你只把心思放在了竹桃身上,没有寻根溯源。我对你讲过,蛇打七寸,破案一定要切中要害。故而我对宋姨娘一直没放松,直到发现了他,顺藤摸瓜,把一切迷都解开了。」 分明是为自己,偏他就不说。清晓终于展颜而笑。 言氏心疼地拉着女儿,「你为何不告诉母亲啊,都怪我,怪我……」 「怎能怪您呢。」清晓瞥着姨娘。「要怪只能怪她。」 真相道出,可以宋姨娘的性子,她哪肯承认,痛彻心扉地喊冤。清妤茫然怔愣的许久,才扑通跪地为母亲开脱。看样子她也被蒙在鼓里。 见姨娘抵赖,薛秀才一脸的委屈,满口的「仁义礼信」为自己正身。 父亲虽怒,可瞧着生活了多年的姨娘,一时犹豫。她连一句忤逆他的话都没说过,贴心贴肺地伺候自己,真的会做出这些事来? 见阮知县彷徨,林岫却对薛秀才笑道:「你二人害命,证据确凿,虽人未死而伤,律法有定:‘若伤而不死,造意者,绞;从而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不加功者,杖一百,徒三年。’你看这差距有多大,主从犯便是死和不死的差距,你若能主动认罪,许还能算抵‘加功’之罪,减刑一等,唯徒三年。这就看你肯不肯认了,机会就这一次,再坚持,那便是主从同罪,绞!」 说罢,林岫拍了拍他的肩,薛秀才双腿打颤,一个不稳坐到了地上。 心理素质再好也承受不住这么吓,薛乃东心底防线彻底崩塌,脸色苍白得跟地府窜出的小鬼,颤抖的双唇翕张。 眼看着话便要出口了,情急下,宋姨娘两眼一闭,又要开晕。 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得逞。清晓眉头一皱,道:「父亲,四年前落水,是姨娘推我的!」 宋姨娘方要倒下,忽地眼珠一瞪,指着清晓吼道:「你含血喷人!」 清晓鄙笑。 宋姨娘没装成,窘怒交加,急切道:「老爷,不要听她扯谎!她这是欲加之罪。」 「我没说谎,是你。」 那感觉不会错,昨晚上被她推的那一下,太熟悉了,原身的噩梦在那一瞬间被激发。清晓瞪着宋姨娘道:「我看得一清二楚!」 宋姨娘急了,指着清晓叫道:「不可能,我在你身后,你怎么可能看得见!」 「在我身后……」清晓冷漠重复。 姨娘愣了。这才知道上了她的套。 此刻,慌再圆也圆不上了。姨娘眼神慌乱,顾左右而言他,想到方才被拖出去的竹桃,一口咬定是竹桃和薛秀才勾连,和自己无半点关系。 她倒是推个干净,可薛乃东却是气得是脸皮紫涨浑身发抖,想到方才林岫「将功抵过」的话,指着姨娘「嗨呀」一声,狠咬着牙把事情原委道来。 第二十七章 他和宋姨娘自小一起长大,姨娘父亡落魄,嫁给阮知县后,二人便再无联系。五年前祭祖重聚,姨娘生活抑郁,他为其排解,一来二去便好上了。可四年前洪泽湖相会,亲热时被大小姐撞见,宋姨娘慌恐推她落水。自此大小姐便惊吓过度,一病不起。虽小姐止口不提那日之事,但二人心里还是留个结,故而才想用毒,目的也无非是想让她说不出口。 大小姐浑噩几年,本以为这事算过去了。但从今年年初开始,她性情大变,引起二人惊慌,所以加大剂量,干脆让她彻底张不开口。 至于孩子,确为二人所有,怎奈先天不足,留不住…… 真相大白,言氏忍无可忍,嚎啕着冲上前要和宋姨娘拼命。清妤彻底呆了,甚至不知该不该拦。阮知县抱住妻子,极力劝阻。可言氏哪里不恨他,狠狠地挣脱,回手将方才的那一巴掌还了回去。 挨打的阮知县一丝怨怒都没有,满眼愧疚,仍拉着言氏安抚。 「哼。」宋姨娘讽刺一笑。「真是恩爱啊。老爷你何尝如此待过我!」 话一出,众人静下来。言氏怒道:「这个家都快是你的了,你还不满意吗!」 「不满意!凭什么同样良家出身我就要为妾。我不甘心!我踏实地伺候着老爷,他可曾分一点真心给我,我不过是阮家生育的工具而已。」 「令贞,我待你不薄。」阮知县道。 「不薄?你哪里真正在乎过我,你对我不过是可怜罢了。若不是四年前落胎,你心有愧疚,你会对我好?若不是她和你置气,你会来我偏院?明明躺在我枕边,想得却是她。」 「他心里装的也未必是我。」言氏凉苦道。 宋姨娘大笑。「不是你又是谁?言蕙君,你太傻了,只因一句‘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吗?你可知,这句话是老爷写给你的,是他在我身边,写给你的!是我故意让你看到,让你误以为他在思念表小姐。还有清让,你以为他……」 「住口!」阮知县怒吼。 言氏僵住了。她怎敢相信,自己耿耿于怀近十年的诗,竟是写给自己的。她竟因这一句话,冷落了他十年,还险些害了清昱…… 「你个毒妇,你明知那时我怀着清昱!」 「我就是要让你伤心,就是不让你生下那个小东西!凭什么!凭什么都是你的,我恨你……」 「啪!」阮知县一掌抡在了她脸上,力气之大,宋姨娘猛然栽向床栏,磕得头破血流。 清妤吓得缓了过来,拉着宋姨娘大哭,又转身抱住父亲为母亲求饶。 阮知县面不改色,唤道:「纸笔,我要休了她。移送公堂,偷情,杀人害命,按律法来。」说罢,扶起言氏,愧歉地道了句:「对不起。」 言氏摇头,要说对不起的何尝是他一人呢。 宋姨娘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不管这次是真是假,她命数到此为止。陈秀才被押入了县衙牢房,只待宋姨娘醒来,一同审讯。 看着相倚而去的父母,清晓心里无比顺畅。 终于都过去了。不必为父母忧心,不必再惊惧自己被害,也再不必因林岫难过 她回头看了看他。见他下唇微红,带着伤。是自己昨天咬的,果真有点狠。 「对不起。」清晓不好意思,伸手想碰,又止于半空。林岫顺势拉了过来。「态度不错,原谅你了,可还是疼,且得补偿。」 「嘁。」清晓抽回手,笑了。「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的秘密能告诉我了吗?」 「你确定都告诉我了?」林岫反问,清晓惊讶。她还有什么秘密,若有,也只剩下穿越一事,怕说出来他也未必信。 「还有其他吗?我可不知道。」清晓笑道。 林岫把她拥在怀里,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道:「说,把我刀藏哪了?」 「我没藏。」清晓眼神闪躲。林岫低头亲了她一下,清晓惊得捂住了额头。「不要脸。」 「自家夫君,怕什么。你说不说,不说我就再亲下去。」说着,便低头袭来,她赶紧推开他道:「说了,说了,藏在清昱房里的画缸里。」 眼底,她低垂的长睫轻颤,撩得林岫心痒,又在她额上偷偷一啄,笑道:「为何要藏?」 这问题不好答,许是忧惧他这种危险的生活;许是有那么点私心,希望他来无影去无踪时,有个物件能把他牵绊在己身。 清晓从他怀里挣开,撇嘴道:「瞧那刀不错,秀丽怪好看的,许很值钱,便替你收起来了。老婆管家,你的便是我的。」 林岫笑出声来,她的心思他何尝不知。真想把她抱紧怀里,然方伸出手,只闻空中一声声鸟鸣,短促而急,林岫皱眉。清晓想起了早上,突然意识过来,扯住他的袖子。 「我去去便回。等我回来,有话和你讲。」 清晓觉得自己是紧张了,默默松开,笑着点头道:「回来给我带三品居的点心。」 林岫挑笑,魅惑俊朗,应了声「好」没再掩饰,纵身一跃,从后院墙壁翻过。隔墙听闻一声《钗头凤》,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清晓回了房间。 想必今日他便能告知自己一切了,来的有点突然。但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决定接受。因为他是自己的夫君…… 正想着,只听前院嘈杂声起,她出门,见巧笙匆忙而至。 「小姐,不好了,淮安府来人,把老爷抓去了!」 「大小姐,再问您一遍,林岫到底在哪?」 县衙审讯室有些冷,清晓咳了几声,刑书还算客气,给她端了杯水。 清晓木然接了过来。 头晌,父亲前脚被淮安府衙抓走,清晓后脚便被清河县衙带了来。她以为是因父亲自己才被审问,可整整一日了,他们的问题只有一个:林岫在哪。 「我不知道……」清晓幽幽道。 话方出,班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水杯,狠狠砸向地面,惊得清晓闭眼尖叫。 瓷杯落地,水溅了她一脸。 「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以为自己是知县老爷的千金?看在阮伯麟的份上,我敬着您,可您就这么磨我耐心?你以为你不说便躲得过去,别逼我用不干净的东西待您!」 清晓明白,「不干净」的东西,便是县衙的刑具。 面对这架势,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不止心,她连身子都在颤抖。 「我若是知道自然说了,可他真没告诉过我。」 「你!」班头抬拳要抡,清晓吓得直往后躲,亏得刑书拉住了他。 「不得无礼。」淮阴伯不知何时来的。「你们先出去,我和小姐谈谈。」 班头赶忙收回拳头,脸色秒变,积笑施礼退出了审讯室。淮阴伯从袖里拿出一块素白的纺绸帕子递给她,笑道:「擦擦吧。」 第二十八章 清晓接过来,谨慎地打量他。淮阴伯年逾四十,清秀儒雅,温慈得让人想去亲近不过是在不了解他的前提下。 「阮小姐。何苦要包庇一个匪徒呢?」 「他不是匪徒。」 淮阴伯没怒,叹道:「我明白小姐难处,毕竟你也是受害人,为他欺骗也非所愿。所以我们更不能纵容这些歹人了,你可知,你父亲入狱便是因为他。」 阮伯麟被抓,名义便是「勾结匪徒」。 父亲若勾结匪徒,那整个清河便没有良善之人了。真是欲加之罪。说到底还不是怕父亲将他们作奸犯科的罪证提交淮安府,故而先行下手。 没有证据便将矛头指向失踪的林岫。想到自己曾经被绑架,她甚至怀疑林岫的失踪是否和他们有关。 「我父亲是冤枉的,林岫也不是匪徒。」清晓坚定重复。 淮阴伯无奈。小姑娘真是执拗,整整一日,好说歹说,竟半分没有动摇,不愧是阮伯麟的女儿不见不棺材不落泪。 「他不是匪徒,可也不是林岫。」 淮阴伯冷道,随即招呼一声,一男子推门而入。 清晓抬头。 男子不及弱冠,面貌清俊,一看便是书生。书生对淮阴伯恭敬施礼,又对清晓行半礼。「学生林岫,见过阮家小姐。」 书生撩眼皮看了看清晓,见她正盯着自己,躲开了。 「这才是林岫,我从南京找到的。」淮阴伯瞥了他一眼,道:「讲讲吧。」 书生点头,徐徐道来。 他实乃增生一名,回清河应考,栖于崇华寺。一日,偶识的道士欲拉他入伙谋划骗婚,苦于拮据他鬼迷心窍同意了。然成婚当日,内心愧惧难安,便跃窗而逃。后辗转到南京,一面备考,一面避风头。结果被淮阴伯寻到,带了回来。至于有人冒充自己,他并不知晓。 「学生有愧,林岫在此向小姐致歉!」 「闭嘴!」清晓怒喊道。 即便只看他眼角的那颗痣,清晓也懂了。 只是每一声「林岫」,都挑着她的神经。她明白夫君可能是假的,也并不抵触真相,只是不能接受这话是从另一个人嘴里道出的。 清晓这一吼,把林岫吓了一跳。不是说这小姐身子不好故而要冲喜吗?仔细瞧瞧,哪里是传言那般病入膏肓。肤色红润,又颇有倾国之色。当初目光浅,就图那么点彩礼,若是成亲……算了,瞧他一家落魄得,还不连累自己。 话说清了,林岫匆匆朝淮阴伯施礼,退了出去。 清晓沉默。 无助,迷茫,心里莫名地委屈,她眼睛模糊了。 淮阴伯语重心长道:「何苦呢。你父亲贤良方正,为百姓鞠躬尽瘁,我们也不想如此。可事实摆在这,那匪徒确实隐藏阮府,又从阮府消失,这必须有个解释。你噤口不言,就忍心为个陌生人让你父亲蒙冤,让他清廉的名声毁于一旦?说吧,他到底在哪?」 清晓深吸了口气,摇头。 一抹煞气闪过,淮阴伯用手撑了撑眼皮,终了还是咬牙道: 「好吧,我知道林岫的事让你难以接受,我给你时间。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父亲重要,还是这个害了你们一家的歹人重要。来人,送阮小姐回府!」说罢,转身离开了。 一出门,冯三爷跟上来,狠声道:「就这么放她回去?她肯定知道人在哪!」 淮阴伯瞪了他一眼。自己看不住东西,害了大家,还有脸在这发号施令。 此刻不是指责的时候,他压下怨怒。冷道:「她能为他保密,他便能为她回来。守株待兔,派人盯着吧。」 「可她……」 「你还怕她跑了不成!」淮阴伯怒道。「此法不行,抓来随你处置便是!」 清晓被送回去了 一进院,触目狼藉,好不心凉。 阮府被抄家似的翻了个遍,说是抓人,倒更像是在找什么。 昨日风波未平,今日又堕深渊。夫君和女儿接连被带走,言氏惊得心口疼,晕了一日,方清醒些。此刻见女儿回来了,挣扎着要起。 清晓将母亲按下。劝道自己没事,县衙例行问话而已,请她安心。 她没告诉母亲此事因林岫而起,只道父亲一案必有误会,清者自清,父亲不会有事的。 言氏苦笑。「就知道一定会走到这步,怎么劝他都不听,太固执了。当初有你外祖父担着,还有清河能容他,如今呢?这便是命吧。权贵惹不得,他总是不甘心。一再吃亏不知悔。」 「父亲没错,为何要悔?」清晓不赞成母亲的看法。不管为夫为父如何,父亲绝对是个耿介的好官。清晓也忧惧过,也盼着相安无事。但如今事已至此,躲没有用,父亲的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了,为何良正之士要向奸邪低头?父亲问心无愧,就是被权贵的这张网吞噬掉,那也是一缕清魂常在。况且,他妥协,人家便会放了他吗? 清晓安抚了母亲后,便回后院了。 后院也没逃过劫难,巧笙拾掇了一晚上,也不过勉强下得去脚。 清晓木然坐在床边,看着桌上凌乱的书纸,问道:「他可回来了?」 巧笙明白她说的是谁,摇了摇头。「没。」 一个「没」把清晓的心阀打开,眼泪急涌,经粉腮,过脸颊,在尖尖下巴相汇,大滴坠落。 泪水尚可聚,人呢? 清晓伤心,可依旧相信直觉,他不是淮阴伯口中的匪徒,更不会害自己一家。他说过不会让父亲有事的,她信他…… 刀! 清晓忽而反应过来,冲进了清昱的小书房。 满目凌乱,画缸已破……哪还来的刀。 他拿走了 清晓终于绷不住了,蹲在地上落泪,凄切颓然。巧笙抱着她哄道:「姑爷许是有事耽搁了,他会回来的,会来救我们的。」 救,若是能救,昨晚他就该出现了! 他能从匪人手里把自己救出来,为何此刻不现身了。 越哭越伤心,她忍不住嚎啕起来。西厢的清昱听到了,唤了一声「姐?」 哭声戛然而止,她抹泪去看弟弟。清昱躺在床上,小脸茫然,惊慌未定。看得她好不心疼,也突然意识到,为了家人,她不能垮。 第二十九章 第二日一早,清晓去了前院,和母亲商议如何救父亲。 母亲已经给通州祖家去了信,只是路途太远,没有几日怕是到不了。多一刻,便多一份危机,不能都指着通州,眼下也得自救。 天理昭昭,父亲所行尽在人心,冯三爷能诬陷父亲告到府衙,那么她们也能。 言氏皱眉摇头。官官相护,还有谁比淮安知府更了解父亲,既然他能下令抓人,那必是被收买了。况且这边不过是个七品知县,那边可有阀阅世家的伯爷,孰轻孰重,任谁都掂量得出。 现实不可否认。可南直隶也不止他淮安知府一个官,上有巡抚,臬司衙门,提刑按察使,再不济还有应天府!公道自在人心,不信他邪不压正。 言氏苦笑,女儿到底还是年幼。若是都犹她想得那么简单,这天下便没有冤案可陈了。 事实上,古今皆有冤,母亲将冤案看做常例一来确实因法制不健全,二来也因无途径可陈。清晓来的那个世界,有健全的法律制度和上访渠道,这个时代无非是「击鼓」「拦驾」「临刑喊冤」。击淮安府衙的鼓?等于自投罗网。拦高官的驾?官员一到,草木皆兵,怕还没摸到轿沿,便被治个「冲突仪仗罪」捆了。临刑喊冤?成本太高,且做最坏的打算她也绝不希望父亲走到监斩那步。 条条路不通,但不等于真的没有办法。一个人发声力量太小,那么便将它无限扩大。 有些理论是亘古不变的,看似微不足道力量,聚集且发挥到极致也可以救命。 比如说,现世的「舆论」。 父亲为剿匪殚精竭虑,为百姓呕心沥血,她不信这份力量不会助她们一臂之力。也许这并不能救他,但只要能够拖延时间,待祖家伸出援手便好。 言氏不确定,眼下却也别无他法了。总不能坐以待毙,看着夫君获罪。 「……万不能把你也搭进去啊。」 「我明白,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清晓笑了,红肿着眼睛,言氏看着心疼。清晓又道:「这事万不能让兄长知道。」 言氏皱眉。 「兄长知道,帮不上忙不说,只会影响到他科考。以大哥的才华,发挥无误,夺魁轻而易举。他考上了,便能为官,只有为官了,我们一家才有依靠。即便父亲的事此刻帮不上,于日后也是有益的。」 女儿分析的极是,言氏突然觉得眼前的清晓有些陌生,却陌生得让自己安心,她大了。 二人商议间,忽闻下人来报:宋姨娘带着二小姐,跑了! 言氏大惊,拍着床沿恨得直咬牙。听小厮报,姨娘不仅跑了,昨个趁乱,更是把家里的钱财席卷而去,千金闺阁的母亲破口骂了句「贱人!」泪哗然而落。 没钱,怎么为父亲打通关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清晓的心直直下坠,一寒到底。 强忍着痛心,清晓把下人都唤来。阮府也不是多富贵,本就人丁不旺,此刻除了照顾清昱的嬷嬷和巧笙,只余母亲身边的赵嬷嬷了。他人昨晚便以各种事由告假回家躲灾了。 清晓捡了几样首饰,交给赵嬷嬷,让她雇人寻一寻宋姨娘。 言氏不解,何苦还在她身上浪费钱财。清晓严肃道:「必须找,不然落入居心不良的人手里,只怕她会做出不利父亲的事来。」 小姐想得周到,赵嬷嬷应声去了。 都吩咐下去后,清晓紧绷的神经稍一放松,又咳了,言氏拉着她躺下。可她坚持要回后院,母亲明白,她是舍不得离去的人。于是劝道:「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也休要再想他了,他昨个就没回,怕以后不会回了。都是母亲的错,害了你。」 言氏落泪。 清晓给她抹泪哄道:「哪能怪母亲呢,你也是为我好。你瞧,我如今身子恢复,可不是你的功劳。」 言氏知道女儿逗她,破涕为笑,坚定道:「等事过了,母亲便送你回通州,到那没人识得你,清清白白的姑娘,母亲拼了命也要给你寻门可心的亲。」 清晓笑了。「母亲可别惦记了,我能和爹娘,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可心……」 折腾两日,回到后院清晓整个人都累瘫了,坐在圈椅上,呆呆地望着地面。 目光流转,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狼藉的书册里寻出了那本《衩头凤》。最后一页被撕掉了,只留下一句「人成各,今非昨……」 「秦兄,可有消息了?」 秦穆朗声大笑,拍拍江岘肩膀。「景行老弟,今儿我才明白你为何赖在清河不肯走,取了账册还非要回去再看那姑娘一眼,阮家小姐果然不一般啊。」 江岘挑开了他的手,蹙眉道:「到底如何了?」 秦穆敛容,道:「阮伯麟被押,家人几次到淮安府鸣冤,都被赶了回去。可阮家这位小姐,竟煽动清河百姓,聚到县衙为阮知县伸冤,声势惊动了巡抚,淮安知府压力颇大,到如今也没敢定她父亲的罪。不过想来淮阴伯是不会放过他的,几个山阳匪人一口咬定与阮伯麟勾结,证据确凿,这冤怕难洗。」 「这事到底是因我而起。」江岘沉吟。 秦穆劝道:「算了,你也是迫不得已。即便没有你,那阮伯麟非朝火坑里跳,这一劫他也躲不掉。不过他有女如此,也算造化吧,指望这姑娘别受其连累。」 见江岘不语,他凝眉又道:「那姑娘已经把时间拖开了,你若真想救,便休要再犹豫,按师相说的做,尽快将这件事完结。我知道你有顾虑,你自己衡量,为兄帮不了。」 江岘点头。 「谢秦兄指点,景行如今行动不便,还请秦兄帮我一个忙……」 …… 淮阴伯府,书房。 冯三爷气愤地敲着桌子,火急火燎道:「早知如此,那日就不该放她回去。」 「确实小觑了她。」淮阴伯冷哼道。「她如今在众目之下,又惊动了巡抚,怕是难再动手。京城此刻风平浪静,许是东西还未入京,找到人才是紧要。」 「哼,我能绑她一次,便能绑她两次!」 「不可鲁莽。」淮阴伯道。「还不长教训吗!屡次下手不得,她身边必有人护着,不能来硬的。」 冯三爷急了。「那便如此放任她,坏我们的事?」 淮阴伯镇定道,「阮清晓这么做为的是什么,无非是想救他父亲,为一个‘孝’字,那么这个‘孝’许也能帮我们。」 冯三爷皱眉,想了想,恍然点头…… 清晓明白请愿也不过是江河一浪,官府稍稍威逼,小民便怕了,于他们而言义大不过命。完全靠他们不行,还是得疏通官场。 官场无朋友,朝廷无是非,唯有「利害」二字。 第三十章 淮安知府之所以帮冯三爷,无非是看在冯家和淮阴伯的威势上。可被清晓这么一折腾,他骑虎难下,定罪不是,不定也不是,于是只得把烫手山芋上抛,移交巡抚大人。 巡抚手握最后的决策权,是关键人物。 人家是朝廷钦官,可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说见就能见的。于是她四处奔走,求父亲的故交旧知,甚至寻到了谢家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 不要说帮助,谢翰连个敷衍都懒得给,竟让儿子谢程昀应付她。经了前事,二人躲之不及,他竟用这种方式堵她的嘴,老狐狸! 可人在低谷便矫情不得。这些位高权重者,很可能一句话便是父亲的一线生机。所以,硬着头皮也得见。 见清晓深言恳切,说愧疚也好,说留恋也罢,谢程昀送她出门前挑破了真相:这事冯家和淮阴伯压着,没人敢轻举妄动。包括自己的父亲,早就被人盯上提早放了话。 就算闹到巡抚那里,巡抚也未必会帮她父亲。何况他身兼都察院的督察御史,弹劾都在职责之内,他若说定罪,都留不得他人插话。 换个角度想想,一个员外郎和一个伯爷竟与小小的知县过不去,这背后指不定隐藏着何等惊天秘密。推翻阮知县的案子,必然会牵扯更大的事件来。 哪个上任的巡抚愿在自己的任期内惹是生非,能大事化小,绝对不会实事求是。 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劝清晓好好想想,她父亲到底哪里得罪了两位,非咬着不放,能把这个结打开最好不过了。 这些,她何尝不懂呢! 道谢后,清晓告辞,却被谢程昀留步,他踟蹰道: 「之前是我年少无知,犯下错。可……我对清妤不过是一时冲动。上次相见,我便悔了,到底是我对不起你。可若不是你家提出入赘,我们也不至于此。若你果真走投无路,便来找我,我们……缘分再续。」 若没前一事,她许会感动;不过此刻这番话,只值「呵呵」两字。 「二少爷告知真相,我谢过您了。至于方才那话,只当没提过。况且,我嫁人了,有夫君。」 「他是个骗子,根本不是林岫!」 「‘林岫’是假,但夫君不是。」 「不是?」谢程昀哼了哼,虽不信,却还是道:「我可听闻你和他不过仅有夫妻之名罢了。」 真是连「呵呵」两字都不值 清晓朱唇轻挑,冷道:「清白的姑娘你们谢家都不容,何提嫁妇。我劝您别打这主意了,您做不了主!」 谢程昀哑然。 清妤当初如何都要嫁他,当着谢翰的面,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没有丝毫的勇气和担当。活得窝囊偏还春心泛滥。 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清晓转头,傲然而去。 望着走远的姑娘,清媚无双,又沉敛坚韧,谢程昀真后悔了。若不是当初一时贪欢,怎会把她送到那个人的手里。 不过也亏得送到那个人的手里,所以他还是有机会的。 只要她父亲出不来…… 家里遭劫,母亲又病了,凡事只能靠清晓一人。 她带着巧笙去探望父亲,托着病身坐了一日的车才到淮安府大牢。 家里的细软被宋姨娘卷走,正值初春,庄子的租金又收不上来,所剩家底也都用来奔走了,如今吃穿都是靠母亲当首饰。 此刻,她身上也不过纹银几两。然牢里班头却道:阮大人是要犯,哪是想见便能见。说到底还是 「开门钱」不够,更何提她还想请个状师。 淮安府倒是有些父亲的故交,可他们要么闭门谢客,要么婉言拒绝。还有算「好心」的给了几个钱「打发」了。 没人,没钱,寸步难行。 清晓心戚戚,突然摸到了怀里的东西。 他送的那块羊脂白玉玉佩。 这玉价值不菲,若当了它许这一行便够了。 清晓捏在手里,又忆起了他的话:「以后送你更好的……」 「以后」,她有多喜欢这个词,明知他有秘密,可还是选择相信,对「以后」充满了希望。 即便是为了它清晓也不想放弃。捏着玉的手紧了紧。 再相信他一次吧…… 「可是阮小姐?」眼前突然站了个黑靴蓝衣的皂隶。 清晓警惕地看着他,「我是。」 皂隶嘿嘿一笑,不乏恭敬地施礼道:「阮小姐,我们家老爷有请。」说着,瞥向远处。清晓抬首望去。 是淮阴伯…… 「没想到在淮安府遇到阮小姐。」淮阴伯道。 清晓冷哼。「怕不是偶遇吧。」 淮阴伯笑了。「阮小姐可是来看父亲的?」 明知故问。 清晓欲走,突然想到谢程昀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是,我是来看父亲的。」清晓盯着他道,「旁的不必再言,我只想问伯爷,到底如何能放过我父亲。」 淮阴伯心底暗喜,肯谈条件便是转机,于是道:「令尊和匪徒勾结,谋财害命,却反诬冯三爷监守自盗。冯三爷自然不满,才闹到我这,望小姐体谅我的苦衷。毕竟相处这么些年,彼此敬重,我愿为此做个中间人调和,各自退让一步,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说得真好听,不愧是侯门大户。 救父亲紧要,清晓应道:「我会劝父亲放弃告发冯三爷,即便他不听,事至于此,他官都没得做了,想告也没这个能力。所以伯爷大可放心。」 「懂得审时度势,一点便透,阮小姐果然聪明。可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淮阴伯笑道,「请小姐告知,那假林岫的下落。「 清晓有些诧异。 原以为淮阴伯嘴上说林岫,无非找个给父亲治罪的借口,如今看来不是。 为何非要找他?他们之间究竟什么关系?难不成果真是因他的临阵脱逃害了自己一家? 「我确实不知道他在哪?」 「我暂且相信小姐,可你想想他会去哪?」 他曾提过京城。清晓沉默须臾,还是摇了摇头。 淮阴伯脸色突变,寒声道:「还要包庇他吗?值得吗,连父亲都不顾?你可知他骗了你!不仅仅是身份!」 「你就没想过他为何要冒名顶替与你成亲?你可知他为何失踪?你可知冯三爷为何非寻他不可?因为他偷了三爷的东西,价值不菲,且关乎身家性命!」 第三十一章 「他是何人,我说了阮小姐也未必会懂。但你要知道,他之所以隐蔽在你身边,不过是在了利用你们一家为他掩护而已!东西到手,自然无影无踪。」 「明白了吧,他不过是把你当做利用的工具而已!这样的人,值得你维护吗!」 清晓所有想知道的秘密,总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揭露 如果都是欺骗,他抱着自己说的那些话算什么,分别前夜的那个吻又算什么? 清晓沉默须臾。「伯爷既然知道我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何苦还来问我,他岂会告诉我。」 「他就没说过什么用得上的话吗?」 清晓不语。 阴寒闪过,淮阴伯忍到极致,他将皂隶招来。「带阮小姐去见见阮大人吧……」 对见父亲,清晓满怀希望。可到了大牢,眼前的一切险些没让她叫出声来。 阴暗潮湿的牢房,父亲背对着她躺在只有枯草没有床被的榻上。狱卒不许她进,她只能隔着牢房的栏杆唤道: 「父亲!」 他应是听到了,呼吸微僵。然等了半晌,也没反应。清晓又唤了一声,父亲终于动了,依旧翻不过身来。 清晓这才发现,他青灰的衣衫上,污秽不堪,水渍,泥污,还有血迹。父亲发丝散乱,昏暗的光线中像秋后枯草,随着他的身体无助地颤抖着…… 这是遭受了什么啊! 清晓苦苦哀求,求狱卒让她进去。可皂狱卒却道了句:还是不看为好,看了反倒惊心。 他是犯人,可也是朝廷的官员,怎能如此待他。这还是自己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吗,清瘦萎靡得像具尸体。再这么下去,他真会没命的。 清晓质问,狱卒道:阮大人不肯认罪,府衙只得按律行刑。若不想他遭罪还是早早把他接出去的好。 清晓眼泪直流,哭着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狱卒,托他好生照顾父亲。 出了府衙大牢,清晓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这种绝望不仅仅来源于父亲,更来自一种失望。 一切都是劫数。 猝死,穿越,病入膏肓,嫁人,中毒,失踪,遭难……几个月里所发生的事竟比她上辈子经历的还要足。既然老天这么喜欢开玩笑,那么就陪他玩,反正都是死过的人,还在乎什么。她要为自己值得的人争取。 清晓抹了抹泪,摸着怀里的玉,朝当铺走去…… 「师相。」 「景行来了。」陆崇谦放下手里的票签,对江岘点头。按理,内阁衙门不是江岘一个锦衣卫五品千户能进的,可对他大家见惯不怪,凭他一句「师相」即知他和首辅的关系。 「您有何吩咐。」江岘恭谨问。 陆崇谦没回答,把手里拟好的票签夹在塘报里推到他面前。 内阁要务,不该他看。他只扫到面上「套贼」二字便低头敛目。陆崇谦喜欢他这性格,懂得分寸,于是道:「套贼滋扰近百年而不能平,倒是这个臧元玉上书,报有复套之谋。他这是想立千载一功啊。」 「为陛下解忧,臧元玉不是没这个能力。」江岘试探道。 「百年来有能力的只他一人吗?为何此事不平,到底不在人。你可知他要求什么?要兵部发银五十万两,修边饷兵造器。五十万两,还不够冯简嵘给淳王妃打的两副头面,可我任首辅两年已,见都未曾见过,可笑吧。」 陆崇谦苦笑摇头。 「皇帝西苑要修,后宫选妃要办,前个工部余老敲了太极门前的鼓向户部讨要修缮河渠的银子,去年京城的俸禄还是以物来抵的,到处缺钱,国库赤字。可税却年年涨,这钱都哪去了?尤其盐税……冯简嵘之类必须倒,且不说能缓解多大压力,淳王那也该压一压了。」 江岘明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淳王…… 文宗继位三年崩,连个子嗣都未留。《皇祖训》有「兄终弟及」,文宗有两个弟弟,二十八岁的宁王和二十一岁的献王,宁王英年早逝,只留下个十岁的儿子袭爵封为小宁王。献王母亲是身份卑微的宫女,他以母为耻,年幼便逼得亲母自缢而亡,由此落下不孝之名。以此为由,文宗叔叔淳王和吏部尚书陆崇谦联手,极力推举小宁王。献王哪能甘心,欲夺位,被淳王带兵镇压,兵败后,小宁王继位顺理成章。 二人有功,一个提升亲王,一个入阁为首。 其实谁心里不明镜的,为何非推个十岁的孩子,还不是好掌控,为一己私欲罢了。可一山难容二虎,实力相当的二人容不得对方,一文一武势成两派,对峙已久。 冯简嵘投靠淳王,没少为他敛财。甚至包括镇守河套的臧元玉也是淳王的人。首辅是想借此机会扳倒二人。 「学生正在寻找证据,不多时便可结案。」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可你知道我要的结果是什么。」陆崇谦敛笑。「陈岱松那如何了。」 「陈大人……」江岘犹豫。 山东巡抚陈岱松为人耿介,不站队任何人。对淳王他有所批判,对首辅的独断专政也颇是看不过,几次上书弹劾。 「我知道你曾师承于他,不过怪只能怪他和冯曾经有过这层关系。以他的脾气,即便我不把他带出来,日后淳王也不会放过他。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无非是罢官削职,可若落到淳王手里,就并非这么简单了。既然必会受此牵连,何不利用一把。他的证据若足了,这案子也就了了。」 见江岘沉默。陆崇谦又道:「你在清河的事,我多少有所耳闻。你和清河知县的千金‘成亲’了?」 江岘心神一紧,未应。 「急迫将你召回,却是情非得已,毕竟此事非你不能成。你可理解为师?」 「理解」了好些年,敢说「不」吗?他一个阀阅世家的世子,到底抵不过在手的权势。 见他颌首沉默,首辅微笑,又道:「听闻清河知县因勾结匪人被抓,告他的正是冯家三爷,阮伯麟的历年考绩我都看过了,此案有冤。也知道你在寻人帮他,颇是用心。还让秦穆调了南镇抚司的人护他一家。」 一切都别想逃出首辅的掌控。江岘唯是轻描淡写道:「当初在清河,借他一家相助才得以顺利完成任务。故而不忍,想帮一把。」 「投桃报李,本应如此。只是你远在京城,怕鞭长莫及,就算管得了时间上也来不及。你可知,他的案子已经定下,勾结匪徒证据成立,斩立决。」 江岘顿惊。 怎么可能这么快!案子明明已经压下了。看着首辅平静的脸,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上不令,下如何行。 第三十二章 「你阻止不了这个案子,唯一救他的方法便是让这件盐税案赶紧结束,只要冯家一倒,便没人逼迫他了。景行,你知道我为何把如此重要的事交给你,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办事向来独断,可没有过妇人之仁。」 江岘深吸了口气。这步棋,他别无选择。 「学生明白,即日赶往山东……」 清晓不明白。 她明明妥协了。父亲为何还会被定罪,而且是斩立决。 这太快,太蹊跷。除了冯三爷从中作梗她别无她想。到底还是因为「林岫」! 不要说冯三爷,此刻他就是站在自己面前,清晓也不会饶了他。 父亲定罪,母亲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昏迷一天一夜。父亲若没了,母亲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家就真的垮了。 能做的她都做了,这一次,无能为力。 看着意识模糊的母亲,清晓眼泪默流。 清昱经此一事,好似也懂事了,给姐姐抹泪道:「姐,不哭,还有清昱呢。我陪着你。」 清晓对弟弟笑了笑。再难过,生活还是得继续。母亲的病要看,弟弟要养活,家还是要维持。至于父亲,只要一天没行刑,她便不会放弃。 可是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见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常有人变着法地来算计他们母女。小偷小摸地占便宜便算了,后来干脆明抢…… 人最初的本性呢?前些日子还和自己一同为父亲请愿,此刻便落井下石? 清晓忍无可忍,告到清河县衙。父亲被抓后,县丞暂料民事。他倒是想帮清晓一把,无奈冯府压制,他也只得狠下心,置之不理。 人生还可以再糟吗?若不是死过一次,她极其珍惜生命,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倒也主动上门帮忙的谢家二少。 清晓谢绝了。他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是想纳自己。说「纳」都是抬举,对他而言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外室! 为了生计,不得已托人卖田,可买主们商量好了似的熬着她们,把价格压到最低。市价十二两每亩,可百亩粮田,竟被压到二百两。 二百两,除了打点官府,基本剩不下了。这是要逼着她们跟着父亲去啊。 无奈之际,赵嬷嬷遇到一小厮,道他家主子曾受惠于阮知县,愿出五百两买下。 天无绝人之路,清晓欣慰,带着巧笙去谈。 随小厮入座,巧笙被叫去吃茶。才一出门,房门怦然而关,清晓吓了一跳。 预感不好。她起身便朝门口去,却被身后一双手扯了回来,箍在了怀里。清晓吓得挣脱,大喊,那人却冷笑道: 「别费力气了,整个院子里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人帮你的。」 清晓顿时惊住。 是谢程昀! 挣扎无用,清晓镇定下来。 谢程昀邪笑,松了些力道,贴在她耳畔道:「我知道你还是舍不得我,当初给我写了那么多的诗,我都留着呢。」鼻尖碰到她耳廓,温软馨香,可是比她妹妹清妤撩人多了。早知就不该退婚吗!不过现在也好,她逃不掉了。 于是张口将她耳廓含了住。清晓一个激灵,趁他不注意抬脚朝后一踹,正中膝盖,疼得他猛地松开手,屈膝退了几步。 好个臭丫头。这么有劲儿还谎称病重!还说不清是谁骗了谁,就算自己和清妤有意,她阮清晓就没错吗?骗局,都是骗局! 敬酒不吃吃罚酒,好言哄劝不成,非来硬的不可。 身子还未站直,他又扑了上来。清晓闪身,他落空了,却踩住了她的裙裾。 清晓扯着裙裾怒喝:「谢程昀,你还能再无耻吗!」 「能啊!」说罢,抓住她的裙子朝自己猛扯。猝不及防,清晓摔到在地,谢程昀捞起她。一个书生,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把她夹在腰间便朝稍间去。 「谢程昀,你放开!有话,有话好好说!」 他阴笑。「不用说,做就好了。」 擦,这脑回路清晰得,清晓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是穿越来的。「你不就是想要我吗?我同意,但是,但是你得娶我啊!」 清晓转移话题。 谢程昀顿住,看着清晓突然大笑,嗤鼻道:「娶你?你也配!装什么,嫁过的女人,跟个骗子你都睡了,不能跟我?跟了我你爹死后起码还有条活路,否则,让你们全家死路一条。」 真特么人渣一个! 清晓忍不了了,放在前世,非打得他满地开花不可,如今却连手都抬不动。他将她推到在罗汉床上,就在他步步靠近时,用力踹去。怎知那家伙手快,拎起她的脚腕,将她扯倒在床上,压了下来。 病入膏肓,被绑架,遭劫……千难万难都挺过来了,怎都没想道会栽在这。清晓痛心,不仅因为身陷险境,更觉得自己活得憋屈。她努力地去改变生活,而生活却屡屡耍着她玩。 胳膊扯得生疼,清晓被压得喘过不气来。她根本敌不过他。 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要放弃了。为了父亲,她向淮阴侯妥协了,这次,还要妥协吗? 见身下人气力耗尽,谢程昀得意,气息急迫,胡乱地喷在她颈侧,耳旁…… 一股淡淡的檀香飘来,似有似无,却将那些压在心底的记忆瞬间释放,清晓拼着最后的力气朝着谢程昀的肩膀咬下。 谢程昀疼得大叫,下意识一掌抡向不肯松口的清晓。清晓摔在床榻上,磕得眼冒金星。 此刻书生也成狼了,谢程昀怒得双手攥住她的衣襟,随着一声尖叫,方欲撕扯,便听「哐」的一声,对面的南窗被踹开了! 光线突然映射,谢程昀回首,还没待他双眼适应强光,便被人一脚正头部,踢得他从床上飞身滚下。这力气之大,一直滚到稍间的门口,头撞了门框才停下来。 慌乱中顾不得整理衣衫,清晓遮目望去,一黑影矗立面前。 逆光下,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瞧见阳光在他的轮廓上嵌了金边似的…… 她认出来了。 心被一只大手揉搓着,胸口又堵又闷,钝疼。随着一声熟悉的「清晓」,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了,胸中翻江倒海,一股酸涩冲着喉头,她哭喊道: 「你怎么才来啊!」 什么叫万箭攒心,江岘此刻是懂了。 清晓那一声,把他心都喊碎了。 他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安抚着:「对不起,我来晚了……」 熟悉的体温,思念的味道,朝思暮想的人,清晓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到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再克制,自己对他的依赖有增无减。 第三十三章 他终于回来了。 江岘双目通红,望着怀里瑟瑟发抖的人,一双俊眉拧成了结。一面给她整理凌乱的衣衫,一面抚着她的颈脖处的淤青。 「疼吗?」 清晓望着他,挂着泪花的睫毛轻颤。再次相见,本想给他一个优雅的笑,可抖索的唇怎么也挑不起来,气得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疼,我疼啊!」 眼中黑云翻滚,江岘猛然回首瞪向角落里的谢程昀。谢程昀撞的头晕目眩,抬头便对上江岘冷若刀锋的目光,一股寒气直冲脑仁,他彻底醒了。 「这,这……误,误会……」谢程昀支吾,口齿不清道。可话未说完,只见十几人破门而入,齐聚房中,顿时房间被填充得狭小。清晓愕然扫视,除了几个一身护院打扮的壮汉,竟还有三两个身着短衫的看着眼熟,好似这些日子趁火打劫滋扰自己一家的地痞。 清晓恍然懂了。 好个谢程昀,人渣都不配!他就是个畜生! 谢程昀躲在人群里,揉着受伤的额角阴笑。从江岘破窗而入到踢自己那一脚,看得出他练过,可练过又如何,就不信他一人抵得过十几个,他谢家养的护院也不是白给的。 不止他,拉着江岘的清晓也如是想的。眼见着一个个气势汹汹,心里不免忐忑,于是攥着他衣襟的手更紧了。 江岘握着她的手笑笑,柔声道了句「别怕。」便眼见着两个壮汉扑了上来,清晓心猛提到嗓子眼,刚欲大呼,然接下来的一幕让她明白自己的担心纯粹是多余 他连头都没有回,刀鞘一挥,直击身后两人。随即跃身而下,稳站人群中,任对方谁人上前,均以鞘相抵,不能近身,甚至未动得他脚下一步。 谢程昀急了,呵斥众人齐上。 护院地痞,互望一眼,壮着胆吼声扑来。只见江岘穿梭人群中,动作快的不要说手脚,就连对方的目光都跟不上。顷刻间,随着嘿呀嚎叫声起伏,十余人皆倒,横竖趴了一地,而他却连发丝都未曾凌乱一根,阳光下,有若天神而降。 清晓惊得目瞪口呆 若非穿越,哪能看到这一幕,电影里的画面再精彩,也不及他一个迅捷的出刀。 而且眼前这个武力颜值双爆表的男人,竟是她的夫君! 此刻多巴胺飙升的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真的是赚大了。 江岘对面,谢程昀吃惊程度分毫不小于清晓。眼看着一众人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爬也爬出去了,他吓得心脏狂跳,双腿发软,撑着门框勉强直立。 「误会,真是误会……」谢程昀脸皮抽搐道。见江岘脸色阴森,全然没有动容的意思,转向清晓求饶:「清晓,我错了,我是一时冲动,你帮我说说。我真的」 后语未言,江岘的刀已经抵在他的下颌。虽未脱鞘,那冰凉渗骨的感觉已然让谢程昀魂飞魄散。 「清晓!清晓!」谢程昀哑声嘶喊。 此刻就是喊她「亲娘」也没用!方才的能耐哪去了! 「‘清晓’是你叫的吗!」 随着江岘幽沉而喝,「啪」的一声,一刀掴向了谢程昀的头,他顺着力势跌倒在地,一时口中五味陈杂,眼冒金星。 谢程昀顾不得抹直直流窜的鼻血,躲闪道:「别,别激动,咱有话好好说。」 话刚出口,只闻清晓哼了一声,笑了。两个男人同时望向她。想起方才被欺,清晓学着谢程昀的口吻,冷道: 「不用说,做就好。」 说罢,还没待谢程昀反应过来,江岘手腕翻动,招招怒向谢程昀,狠辣不留情。 谢程昀哪招架得住,龇牙咧嘴,鬼哭狼嚎,然不过片刻便被打得想叫都叫不出了。看着蜷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谢程昀,清晓略慌,赶忙上前扯住江岘。再这么下去可要出人命了,他是不足惜,但惹祸上身,累及父亲就糟了。 江岘收手,回身看着清晓。锋芒隐退,他眼眸清润,微挑的眼线温柔得让人心都化了。 日盼夜盼,终于见到了,可她胸口就这么堵得慌呢。 能不堵吗!这段日子,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可都憋在这呢! 眼泪滴落,精美无双的小脸水莹莹的。最后也顾不得形象,扯着他袖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惨兮兮的。江岘看得好不心疼,心被她揪了起来,酸疼酸疼地,可又泛着丝丝的甜。 不管是她的小脾气,抑或哭相,连她瞪着自己的眼神,都让他满足得不得了。 这便是钟情吧。 明明知道不是最好的,偏就是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入骨入髓的 他思念她,却不知道有这么思念,见到这一刻便再不想分开了…… 见他望着自己痴笑,清晓怒了,撅着樱唇,小手朝他胸口捶了一拳。江岘「哎呀」一声,蹙眉弯腰。吓得她瞪着水雾的大眼睛,紧张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只见江岘直腰,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纸包。 「糟了,都碎了。」 他笑着把纸包打开,竟是三品居的水晶饼。 清晓哭笑不得。 江岘给她抹了眼角的泪,缱绻柔情道:「对不起,我又晚了。」 晚了…… 清晓怔住。 方才的兴奋褪去,理智瞬间流转。 他何止是晚了,他可知道他的失踪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清晓伸出的手收了回来,敛容,神情寡淡地望着他。 「你到底去哪了?」 江岘笑容持续。「任务未完成……」 「任务?」声音软糯,明明娇滴滴的红唇,偏就带着抹不适称的冷漠。「你在清河也是为了完成任务?」 江岘迟疑。「是。」 「你的任务是偷冯三爷的东西?为了完成任务,用我们一家人做掩护。东西到手,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说走便走了,留下一副烂摊子,害我们一家人蒙冤?」 他托着点心的手僵住,声音无奈道:「对不起。」 谁要他的对不起!她想要的是他的解释,给她一个可以为他开脱、原谅他的理由。 可他什么都没说。 说什么呢?这是事实 「时间紧迫,走得匆忙,带薛秀才回去指认姨娘已然是拖延了时间」 「那我还要谢谢你了?」清晓冷哼,截了他话。「你能带他回来,就不能道个别。」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想到这一去便再抽不得身。可我给你留了信,在诗集册里。」 清晓苦笑。「人成各,今非昨……」这便是他留下的话。 第三十四章 还不若不留! 她抹了把泪,神情坚定道:「你若真觉得对不起,便跟我回去,把事情解释清楚,救父亲出来!」 江岘眸光闪动,俊朗的脸凝重下来,看得清晓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父亲我会救的,但我不能跟你回去。等任务完成,我带你走……」 清晓的心彻底沉了。 她哪里真舍得把他交给冯三爷,她只想要他回去。可结果呢……还是任务最重要! 一切不过都是痴心妄想,看着他手里的糕点,只觉得讽刺得很,自己就是一个大笑话。 被他耍来耍去! 清晓冷笑,凉苦又满是不屑。「如何救?如同救我一般,从大牢里把他劫出来?不但让我父亲蒙受冤屈,还要背上逃犯的罪名?林」 她想唤他,却突然发现自己连他到底叫什么都不知道!太狗血了。 目光陡然落在他手里的点心上,她彻底怒了。他把自己当什么?小孩子吗?很好骗很好哄很好捉弄吗? 越想越气,她大口喘息,胸前起起伏伏。 「啪!」 纸包被她打落,点心坠地而碎,似她心。 江岘愣了。 她转身便走,他跟了上去。清晓乍然回首,瞪着他道:「别跟着我!」说罢,冲出门外。 脚下被绊了一跤,看着躺在地下的谢程昀,她心中懊恼,狠踢了他一脚跑了。果真都被这个人渣说中了:他就是个骗子,一直在骗自己! 江岘依然要追,乍然被人拉住。始终隐藏的秦穆皱眉,沉声道:「只有半个时辰。若你还想救阮伯麟,立即赶回山东……」 哭归哭,心里那点惦记到底还是放不下。才出巷子口她便停下来,身后有脚步声 清晓心咯噔一下,莫名软了。 就知道他不会放弃自己,追出来了,只要他和自己回去,她依旧会选择原谅。 脚步声越来越近,清晓心都快蹦出来了。她猛然回头,愣了 是巧笙。 「小姐,可吓死我了。您没事吧,他们把我关了起来,你可受欺负了?」 瞧着清晓衣衫微乱,白嫩的颈脖上淤豆豆小1说提供青点点,巧笙吓坏了,上前询问,可她不吱声,唯是呆愣愣地看着巷子深处。 半晌,她原路跑了回去 再回故地,哪里还有人,连昏迷的谢程昀都不见了踪影,唯有地上散落的糕点证明这一切曾经发生过,他真的回来了。 清晓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托着油纸将糕点捧了起来。心下悔恨,可更怨他,一次次给他机会,他一次次放弃。 「为什么就不追出来啊!」 …… 担心母亲瞧出端倪,清晓回家后直奔后院。 心冷 再不要原谅他了。 可起码也应该让自己知道,自己不肯原谅的人到底是谁! 方才怎么就没问呢。 可谁也没想到他会溜得那么快! 算了,知道又如何。既然选择放弃,那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不留任何牵念…… 其实有些事,清晓心里清楚。冯三爷大户,若只是丢了奇珍异宝,犯得上如此兴师动众?能牵扯身家性命且羁绊淮阴伯的,必是见不得人之物。父亲一心想要扳倒冯三爷,他是良是恶,自不必说,那么「林岫」偷盗此物,定不是为了帮冯家。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清晓再恨他,心里始终对他保持一份信任的原因。 可这份信任到头来却成了自欺欺人,明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偏还想把他捆在身边,犹如那把刀,她怎可能留得住…… 正愣着神,清昱匆匆闯进了稍间,见了姐姐双眼亮晶晶地,耐不住激动道: 「姐!外面乱了,冯三爷被抓了!」 人生有如过山车,即便在最低谷也万不能放弃,因为它意味着将会再次升起。清晓没料到冯三爷竟因冯家二爷贪墨而被连累,进而黑幕被揭开,把淮阴伯也带了出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老天终于开眼了。 听闻北直隶来了不少人,清晓觉得许是通州祖家那边的运作奏效。 只要这层障碍除去,父亲的冤屈,洗刷在望。于是她打起精神来继续奔走。这一次,曾经不肯施以援手的故交皆笑脸相迎,争着为父亲作证。 甚至再次去见父亲时,连巡抚大人都遣淮安知府主动接见。 最不可思议的是谢郎中,竟也主动为父亲说起好话来。难不成他不知道谢程昀是如何受伤,差点被打成残疾的? 这些清晓都无暇顾及了,最重要的是把父亲救出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赶在端午之前,父亲终于回来了。 一家人团聚,喜极而泣。 清晓长舒了口气。这一劫,果真走得不易。冯三爷落网后,父亲得到休养,不过身子恢复,且要些日子,倒是母亲心疼的病根落下了。 她是和父亲较劲多年,气出的心脏病,这一遭下来,心肌受损,日后万不能再动气。 父亲趁机将冯三爷和匪人勾结之事告发,自己的罪名终于洗清了。 不过官复原职,怕还要等些日子,因「剿匪不力」之名还未平息。而举报他此罪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姨娘。 得知此事,全家上下无一不愤。 这个恶毒的女人,真恨不能把她捻碎了。 不过清晓相信,善恶终有报。 果不其然,父亲归来第三日清早,全家便在一阵鬼哭狼嚎中惊醒。 宋姨娘和清妤回来了。 宋氏发衫凌乱,狼狈不堪,哪还是当初那个娇媚的姨娘。瞧她举止怪异,目光游离,便猜得出,她是神志不清了!清妤眼泪汪汪,抱着她安抚。一见父亲,便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尽了,才把话道来: 宋氏卷财逃跑,舍不得女儿便将清妤带走。离开阮家后,她花钱把薛秀才接出来,二人私奔。这些日子,薛秀才一举一动都在清妤眼皮子底下,知他并非良善,劝母亲离开,然无果。 清妤想过回来,再如何,阮知县是她父亲,断不了的骨血关系。可宋氏哪肯,阮家败了,丈夫入狱,有甚可回。不过倒可趁此契机,为自己赚个出路,于是找到冯三爷,帮他诬陷阮知县,给他抹了一笔黑。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宋氏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怎知一日早起,竟发现薛乃东不见了,钱财也被席卷而空。 那可是她的下半辈子! 第三十五章 宋氏发了疯地去找,清河、山阳,均不见其人。本就因小产体弱,又彻夜难眠,身子一度撑不下去了。于是便回清河找冯三爷帮忙,岂知,冯三爷倒了。 最后的支撑坍塌,宋姨娘疯了 走投无路,清妤只得带着宋氏回来,求父亲了。 真是人生处处是伏笔啊! 看着疯癫的宋氏,阮知县再无一丝怜悯,看了眼女儿,叹道:「你回来便罢,还带着她回来作何!」 清妤抱着母亲痛哭。「她是我娘亲啊,再如何不好,她也是生我的娘亲啊!我不能丢下她!」 言氏闻言,长叹一声。 休书已写,宋氏留不得,生死再与阮家无关。清妤惊惶求饶,把头都磕破了,只望能留她一条性命。 看在清妤对母之诚的份上,阮知县点头了。 言氏和清晓惊讶。 这是老毛病又犯了?怎越老越糊涂! 清晓甚至怀疑这又是宋姨娘一计! 阮伯麟不为所动,依旧冷面霜眉,最后看了宋氏一眼,平静道: 「即日便将她送入静灵庵,活路已留,愿生愿死随她。至于我们」他握住了言氏的手,目光坚定,「我决定弃官,举家北上!自此,再不踏入清河一步!」 …… 北上的路走得很慢。母亲有疾,父亲身子方愈,再加之体弱的清晓,这一家子除了清昱活蹦乱跳,整个一病患迁徙。 对,还有一个郁郁怨愤的清妤 父亲肯为姨娘打算已然谢天谢地了,除了顺从,她不敢再过分争取。想到自此一别,与姨娘再遇之日,遥不可及,她落了泪。然泪花之后,流露出的却是对言氏和父亲的怨。 可也是,自尊心那么强的人,怎可能轻易认输。 清晓觉得这个妹妹是潜伏的祸害,不过到底没了宋氏,她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 她再次回首望了一眼。清河越来越远,先是一副鲜灵浓郁的油画,之后是一抹水彩写意,终了,如淡墨一挥,远得只剩心底的一方记忆了。 对这个地方,她谈不上有感情,只是对那里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还有着几分惦念。 劫难,幸福……爱也好,恨也好,都留在那吧。 她还不满十五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清晓笑着搂过清昱,摸着他胖了些的小脸,心里满足得很。不管在哪,有家人陪伴就好。 …… 那话怎说来着?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哪里是骨感,简直是骨灰 终于到了通州,清晓以为迎接他们的会是家人的温暖,结果呢?温暖没体会到,却见到一张张绷紧的脸皮。唯一略显松弛的,是那位生未谋面的祖母冯氏。 她脸皮松,可不是因为笑,是因为年岁大了。 「糊涂啊!」冯氏眼神怨恨,全然没有老年人的慈蔼。她狠捻着锃亮的花梨佛珠,责备道:「不长记性,你怎去的清河都忘了吗!你想‘成仁’便罢了!非要把一家子都拖累了才甘心?」 老太太数落这个小儿子,跟数落个孩子似的。可能在她眼里,这个儿子还和十七年前一般!清晓终于明白为何十几年里,父亲回通州的次数寥寥可数。 「是儿子鲁莽,欠考虑了。」 父亲低声恭谨应。 「兄弟几人,你最聪颖,十七岁中举,十八岁又同进士出身,刚及弱冠便任通州同知,前途可不限量,这是何人能匹及的,你可知为母对你抱有多大的希望。可你呢?哎!当初道你年轻气盛,可如今已奔不惑,怎还是这般糊涂!」 「是儿子的过错,让母亲担忧了。」 父亲依旧谦卑,冯氏长叹,道: 「你虽如此,可倒养了个好儿子,前些日子听他二伯道,清让春闱已过,刚参加了殿试。只望着他别像你钻牛角尖,惹一身的麻烦,让大家烦心!」冯氏眉间的皱纹又深了。 绕来绕去,还是离不开父亲的过失。清晓只觉得她话里话外都透着嫌弃。这是亲儿子吗? 「此次有劳兄长了。」 父亲再次起身施礼,清晓和弟弟也随着言氏揖礼。两个孩子,一个福身,一个跪地磕头,不伦不类,看得老太太眉头拧得更紧,再不愿瞧两个愣头愣脑的孙儿,松弛的眼皮一垂,摆手,让他们退下了…… 归了祖,才知原来祖家这么大。清河那个家,不过就是前院后加盖了两排房,称后院和偏院,如今到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院」! 先随父亲去祠堂祭祖后,母亲便带着子女三人去了大房所在的东院。 冯氏育三子一女,父亲排行老三,二伯在京任吏部主事,举家居住京城,姑姑出嫁京城,只留大房在通州。伯父大器晚成,不惑之年才中进士,如今观政户部,应是今年便要提正,故而久留京城,回来的时间便少了。而大房兄长在京读书,通州唯留下妻女。 嫌弃是想到了,但大伯母还算是知书达理,敷衍应付几句,让子女见过三叔母,便退下了。清晓甚至都没看清堂姐的样貌,一阵风似的,只留了一个「嗯」字便不见了。 拜过大房,一家人搬入阮府偏院。这偏院还真是偏!从前院穿后院,绕过园林,进了拱门才到了这么个院子。 一进门,清妤扁了扁嘴。「西院不是空着吗?为何要住这么远。」 还是她「心细」! 「西院是二房住的。」言氏冷道,不禁看向父亲,想说的话留了住。 清妤也只敢嘟囔句:「二房不是在京城吗……」 清晓瞥了她一眼,没个眼力见,也不瞧瞧人家都是如何待自己的,能住下就不错了。还当是在清河,自己说的算啊。 这样也好,他们不愿往来,清晓也不愿与他们接触,守着自己一家人才好…… 大宅门有大宅门的规矩,距离虽拉开了,可不见还是不可能的。次日一早,一家人便早早来正房给老太太请安。 昨晚上言氏给补了功课,清晓记了半宿,直到清昱撑着小脑袋昏昏欲睡才作罢。 结果睡了一晚上,把学到的东西送了周公,姐弟二人记下的所剩无几。但请安叩首,是记下了。 姐弟二人木讷跪地,念着「孙儿给祖母请安,祖母安康。」便磕了个头。从冯氏未动的皱纹来看,应是磕对了。 姐弟二人刚退下,清妤便笑盈盈上前,窈窕一跪,声似莺啼道:「孙儿清妤给祖母……」 「你怎来了?」冯氏眉头登时皱起,反感地睨了她一眼。 「嬷嬷没告诉你,庶出不用来请安吗!」 首先,清妤没有嬷嬷 其次,哪家的老太太不喜欢热闹啊! 第三十六章 清妤尴尬,脸色颇难看。左右没话可应,默然欲起。冯氏又道:「宋氏的事我听说了,着实令人憎恶,你虽庶出,却也是我阮家后。听闻你是她养大的,难免耳濡目染,日后要学着明是非,切不可如她一般做出不堪之事。」 还没怎样呢,先给了个下马威。清妤更窘,心中怨恨,却只得讨好道:「谢祖母教诲,清妤定知母亲教训,不会做出越礼之事。」 本是句讨好,冯氏又一声冷哼,冷得清妤打了个寒颤。 「你母亲只有一人,她是你姨娘!真是连起码的礼数都不懂。」说着,瞥了一眼言氏。见言氏恹恹状,把后面的话止住了。 清妤退下时都快哭出来了。清晓看得痛快,却也担忧。这老太太,还真不是个善茬。古代为人,着实不易。想到上一世的自己,和祖母亲昵,都参加工作的人了,时不时地还钻进奶奶怀里撒娇,被她拍屁股拧脸蛋,这种日子怕是见不到了…… 正想着,大伯母带儿女来请安了。 先入门的,是一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大清晓一岁的四姐阮清懿。清懿福身喊了声「祖母」便贴在冯氏身边,挽着她胳膊撒娇道:「祖母昨晚睡得可好?我昨夜梦见您了。」 冯氏笑逐颜开,搂过她问:「梦到祖母什么了?有没有罚你个小猴孙?」说着,捏了捏她的小脸,拍了拍屁股。 这脸打的,真疼啊 原来亲昵这事,不是时代不对,而是人不对。 早饭吃得压抑,清晓一边装淑女,一边盯着对面大房的鄙夷的目光,使劲地按清昱的腿,让他克制,咱别这么狼吞虎咽行不行。 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清河呢! 瞧出姐弟过得不悦,言氏带他二人回了娘家。外祖父只有儿女一双,母亲是小女,如今双亲都不在了,言府由舅舅言继承。 外祖父本以为儿子能继祖入仕,可舅舅并无读书天分,倒是个理账奇才。外祖父也不是那迂腐之人,便顺其自然。舅舅发展得极好,不要说田产商铺,连通州入口河岸的私船基本上都是言家的,偶尔朝廷也要求助征用。 兄妹相聚,涕泪涟涟。见妹妹体弱,舅舅好不伤心,感顿没有尽到为兄的义务。 这才是亲人的正确打开方式吗!到通州以后,清晓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的温暖。舅舅问了姐弟些话,便每人给了一个锦囊,清晓耐着好奇心雅然收下。可清昱不管那些,打开一看,竟是几只拇指大的小金鱼。 好阔绰的舅舅啊!清晓顿时脊梁骨都直了。可言氏眉头一皱,回道:「兄长破费了,小孩子,给这么重的礼。」 「妹妹!」言心疼地唤道。「这么多年都生疏了。你遇到麻烦也不和家里说一声,没能帮上忙,为兄心中有愧,亏得你回来了,日后万不能再如此。父母不在,为兄便是你的娘家,若有不如意处,便来找大哥。」 言氏泫然落泪,清晓心里也好不酸是甜酸。 再亲终还是要回府,一回到偏院西厢,心情回落。可偏还有更郁闷的,祖母来人道:从明个开始,姐弟三人要一同进学。 清晓忐忑不安。如何能安,她心虚啊…… 果不其然,次日用过早饭,姐妹几人便到了前院,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学女红。 清晓的水平,钉个扣子是不在话下,可刺绣,还不如让她练剑。其实本尊技术也一般,往日她都病着,根本绣不动花,大多时候都是倚着床栏读读书而已,所以手指不算灵活。本想再以装病推脱,可瞧着冯氏那张严肃的脸,她愣是说不出口,硬着头皮上了…… 巧笙提前帮清晓描了花样,帮她引了针。可清晓盯着绣绷一动不动,急得巧笙指着绣绷上的桃花,示意她从这下手。 一针下去,清晓嘶了一声,花瓣殷红。 「五妹妹,你这是要血染桃花啊,可是心急!」清懿道了句,惹得她身后两个庶出的妹妹笑了。清妤也跟着瞥了眼,解释道:「我家姐姐不善刺绣,人家这手是拿笔的,可不是捏针的。」 说罢,众人笑得更欢。清妤望了清懿一眼,清懿满意挑眉。 呵,这眉来眼去的,才几天功夫,清妤和她竟走得这么近。不怪这两日在偏院都见不着她,可是会站队! 清晓没搭理二人,继续琢磨从哪下手。巧笙忍不住了,指着绣绷「这这这」地道了好几声,让她从自己指的地方开绣。 「能不能安静点!」清懿眉头一蹙,瞪着巧笙呵道。眼神瞟向清晓,又咕哝了句,「不会绣便别来丢人,就这样还有人愿意娶……」 话一出,清晓愣住,陡地抬头望着她。 自从离开清河,父母便商议,清晓清白依旧,嫁人之事不可再提。也不知是清让未卜先知,知道妹妹的婚事必不久;还是对「冲喜」一事耿耿于怀。来通州祖家,也未曾透露过妹妹出嫁一事。 所以,她如何知道自己嫁过人? 清晓目光扫向清妤,清妤慌恐躲开了。 就知道她是个祸害,清晓长出了口气,笑不上眼道:「妹妹,好快的嘴啊。」 清妤低头逃避,清懿却鄙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不说,便没人知了吗?嫁了就是嫁了,不是你梳了个少女髻,便能从妇人回到未出阁闺女的。真是自欺欺人。」 清晓冷笑。「我梳这发髻不是因为我装未出阁,而是我未及笄。我何时说过我要从人妇变成少女,我可曾说过我要再嫁。」 「行行行,五妹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你嫁不嫁与我何干。」说着,便继续绣了,可挑起的唇始终没有落下。 清晓窝气,却没和她再扯下去,没意义。 巧笙继续指导小姐,生活了这么久,咋就没发现小姐手这么笨呢!急的她几次恨不能夺过针来帮她绣了。 清晓也急,老太太请的师傅在房里喝茶,说好一会要查看。她倒不怕被数落,只是怕给父母添麻烦,他们在这个家待得不易。 绢绸细腻丝滑,算是布匹中的上等。阮家小姐们练手都用这么贵的料,奢侈可见一斑。可再贵的布,对清晓而言都是一样的,无从下手。 她无奈看了巧笙一眼,忽而发现她抱着的绣筐里有一块棉布,质地粗厚,经纬分明,突然来了主意,于是拣了一块让巧笙简单画了花样,她握针,绣了起来。 见她绣得兴致勃勃,大伙很是诧异,细量她一针针上下,不分个技巧都忍不住窃笑。 第三十七章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刺绣师傅来查,赞了四小姐的翠竹,见了清妤的锦鲤着实吃了一惊。活灵活现,手法巧妙,对其赞不绝口,惹得四小姐翻了个白眼。清晓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妹妹还真有隐藏属性呢。 轮到清晓,大家都好奇的瞪着眼睛,师傅刚提起来,小姐们一见那像花不似花,色彩极艳丽的刺绣,噗地一声都忍不住笑了。 清晓尴尬。 师傅看了半晌,却道:「五小姐绣的可是黄梅挑花。嗯,黄梅挑花重在写意,色彩明快,浑厚朴实。只是小姐手法过于单一,只用到了挑针,而且背面乱针,若是正反齐整便最好了,不过说来,绣得还不错。」 黄梅挑花?老师您真能靠,一个十字绣愣是靠到民间艺术上了。自己这可是舶来品,和那差远了。不过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总比被人数落的强。 「绣得再好又如何,粗质土布,做鞋都嫌硬,不过拿来做踏脚垫罢了。果真是什么人做什么物,天生就该被踩。」 还能再过分点不? 清晓阖目深吸口气。随即扬首,清媚一笑,道:「踏脚垫又如何,您想用,还不是得见天对它低头。物尽其用,总比绣花枕头压柜底强吧,腐了烂了都无人知晓。」 说罢不惭不愧地对师傅笑着点了点头。再瞧面前的姑娘们,一个个都不屑地撇嘴皱眉,清晓心里莫名地好。 其实脸皮厚也是优点哈。 「江景行!这就是你干的好事!」靖安侯一声怒喝。 江岘未语,算是默认了。 「你,你!」靖安侯脸皮紫涨,指着他的手指颤抖,狠叹了一声。「你可知道,山东巡抚是何等清正耿介的人,连他你都要诬陷,你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他和冯简嵘走得太近,必然会受连累。」江岘平静道,语气里透着冷漠。 「走得太近?他的为人何人不知。你不过是打着借口为首辅办事罢了,这些年你跟着他枉害忠良,可知外面怎么言论你!你父亲的名声都被你败坏了,你可敢称孝!」 「不管我外如何称道我,总之侯府没败在我手里。」 江岘一句,老侯爷惊愕。 靖安侯府几世无为,好不容易到了江岘父亲江璋手里,才算有所起色。江璋南征北战,军功无数,却反被诬陷与敌军勾连。他为证清白,一股豪气冲冠,领兵出征,结果殉国辽东。 此壮举是满足那些腐蠹小人,却没给侯府带来一丝清正。好歹用了祖上的世券保下一家人,却也因此,侯府一蹶不振。 丧子兼获罪,老侯爷心痛胆寒,崇起道来。 他是躲「清静」了,却不管危于累卵的侯府。若不是江岘硬撑着,这爵位早就被褫夺了。 可撑起来又如何,他宁愿不要这个爵位! 「与此等奸佞勾结,你对得起你父亲吗!这个家是没败在你手里,这个天下早晚要败在你们手里!」老侯爷吼了一声,愤愤甩袖,离开了。 江岘看着祖父的背影,依旧清冷淡漠。 承父志,循父道,这才算孝?他钦佩父亲的刚毅,可过刚则断。父亲的傲骨只是庙堂汗青里的神话,现实容不下这种纯粹。黑白之间尚有灰,善恶,哪分得那么清…… 生来便在一起的家人都不能理解他,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心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 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理解,偏就有一人懂 「陈寻!」江岘唤了一声,侍卫上前。「如何了?」 陈寻会意。「回世子爷,已在通州落脚。」 江岘点头。 通州…… 做大家闺秀真不容易。女红算是蒙混过去了,又要跟着先生读书。又不考功名,认识几个字不就得了,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干嘛非要「德行」这么不好! 其实倒也不是清晓不愿学,只是不愿和她们一起学。 阮家极重教育,专门设置霜重苑供儿孙读书。 霜重苑闻如其名,气氛冷得不得了。 先生是退下的通州教谕,一把年纪,讲话都带着颤音。不过肃穆的模样,倒让人生畏,清晓随着大伙恭敬地给先生行礼。 姑娘们的功课不难,除了平日读的《女书》《女诫》,便是课上少量涉及的四书五经,读此,也不过是为日后相夫教子做准备。 今日所讲便是《论语》学而第一。 先生摇头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可知其精髓在何?」 他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清懿身上,看得出,她是重点培养对象。清懿笑答:「此语言‘孝’,‘孝’既无改父之道。朱子语‘孝子之心有所不忍故也’,故而坚持父之道才是孝心之体现。且三年守丧,哀慕犹如父存,故而无所改于父之道也。」 先生含笑点头,甚是满意。 然清懿却意犹未尽,睨了清晓一眼,又道:「父在,观其志。志向倒是高远,可父方殁,三年孝期未满,便一意孤行,改其道。违背父志,何谈孝;为家惹难,何谈仁。不孝不仁,岂还能凑回来。」 这话若听不出是何意,那《论语》还是真白读了。 清晓明白,无论是昨个女红刁难,还是今儿有意针对,不过都因他们嫌父亲是个麻烦。 「‘道’乃父之传承,可父之道便无好坏善恶之分了吗?若父亲所为有悖伦理,有悖于夫子的仁礼呢?那也要继续无改于三年?夫子言,孝即是忠,可若父亲所为不忠呢?岂不是矛盾了。父亲惩恶扬善,虽遭了祸事,可我不觉得他所为有错。孝治天下,父亲此举为的便是天下之民,这何尝不是一种孝呢?」 「那照你的意思,叔父违背祖父,是因为祖父没有德行了?」 这可就是强词夺理了。夫子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个姑娘,哼了一声,肃然道:「万不可断章取义,夫子所言之道,自然是善行之道,故而此处应为善举。」 「就是!」清晓挑了挑眉,愣把夫子拉到了自己阵营。「我何尝说祖父没有德行。父亲自然是承祖父之道,取其仁义。祖父如今不在了,若祖父在,你岂知他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况且,岂有父母不企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期望自己的子女强于自己的。父亲体恤庶民,有胆识,这便是一种超越。谁说一味延承便是孝了,止步不前才是退步!」 「历史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思想和观念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的水平上,所以这一说便是退婴的病根。那学渣培养出个学霸,还是不孝了?」 第三十八章 清晓说教的劲儿上来,管不住嘴巴,什么词都冒。说罢,环视身周,四下寂然,包括夫子在内,一个个都皱眉惊愕地盯着她。 清晓朝着夫子尴尬咧了咧嘴,夫子看着她胡须一缕,蓦地笑了,且苍老而朗劲地大笑起来。 姑娘们都被他笑愣了。清懿虽不懂夫子意,却也明白自己败下阵来,剜了清晓一眼,再不理她了。 讲学继续,到了书写课,清晓再次原形毕露 她握着毛笔才书了一个「学」字便听闻身旁有人道:「太难看了。」 清晓恍惚,心怦然一跳,猛然抬头,却见清懿正盯着她的字不屑嗤笑。 心潮骤然回落,一股失落感袭来。她沉默,随即苦笑摇了摇头,视若无睹继续写字。 见她没反应,清懿不痛快了。不过方才胜了自己一局,就傲慢地不愿搭理人了?于是手臂一挥,佯做不经意碰掉了清晓的砚台,墨汁溅到了清晓的裙裾上。 清懿一脸的惊讶,连声道:「五妹妹,对不起。」语气里可一点歉意没有。 大伙闻声,都探头望了过来,只瞥了一眼地上的墨,目光便都落在了清晓的字上。一个个都忍不住掩口而笑。 也不知谁道了句:「见过字丑的,还没见过这么丑的。」 清懿目的达到了,暗笑。 清晓以为清妤够讨厌了,竟还有更讨厌的,欺负人都这么明目张胆。看着嘴上道歉,目光挑衅的清懿,她却蜜汁一笑,道:「四姐姐哪的话,你也不是故意的。谁还没个失误的时候,只是这字还没写完,可否借四姐姐墨一蘸。」 清晓笑容殷殷,态度颇是亲昵,清懿望望四周,又看看夫子,警惕地点了点头。 清晓谢过,书下一字,便将枯干的笔蘸向清懿的墨,用力一按,兔毫饱蘸墨汁,随即回手一挑,随着一声尖叫笔落在了自己的宣纸上。 「阮清晓!」 清懿尖叫一声。只见她从衣襟到脸上,斜斜甩下了一条墨迹。眼皮上落了墨点,她下意识去抹,把脸都抹花了。 「呀。四姐姐,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笔蘸得墨太多了……」清晓学着清懿方才的口气道歉。 清懿哪还受得住,气得一跺脚,哭着奔了出去。 …… 傍晚,偏院东厢。 清晓清妤跪在地上,身旁还多了个清昱。 「你可知错!」阮伯麟指着女儿吼道。 清晓才不吃眼前亏,点头。「错了。」可又觉得窝火,道:「但有错在先的不是我,是她先摔了我的砚台。」 「还不是你先折了人家面子……」清妤在身后小声嘀咕。清晓偏头,瞪了她一眼,清妤怏怏躲开了。 「说,到底怎么回事!」阮伯麟指着清晓呵道。 清晓承认今儿她冲动了,不该行为幼稚地甩清懿一脸墨汁,换做前世的她定做不出来。可她现在是阮清晓,一个十四岁的青春期少女,总有股压不住的躁动。 可躁动过去,恢复理智今日事由,绝不能让父亲知道。 清懿一个晚辈,都敢如此排挤叔父,想必祖母伯父没少了给父亲压力。清懿今日能说出这番话,还不是听大人讲的。 不能再给父亲添堵了。 「父亲,这事是我错了,我认罚。」 「罚是自然的,明天一早去东院赔礼道歉。」 清晓看着父亲,满眼的抵触,可涌动过后渐渐平静下来,她默默点了点头。 知女莫若父。女儿的性子阮伯麟岂会不知,虽她自从身子恢复后性情变了很多,本质不会变。她不会无缘故去招惹人。可这事他们只能低头,大夫人带着清懿闹到了老太太那,不给个说法是不行的,不然这个家没办法待下去。 自己都不受待见更何况是妻女。因自己她们必然受了不少苦,他何尝想让妻女承受这些。但清晓病根未除,言氏心病愈重,只有留在这才能给她们安逸的生活,寻最好的大夫。 阮伯麟心酸,想不到他竟也有为生活妥协的那日。 「算了。明日我去替你道歉。你身子未愈,跪半个时辰歇息吧。」说罢,转身走了。 清晓想唤父亲,话道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着他落魄的背影,竟比惩罚自己更让她难过。 她又看了看身边的清昱,蹙眉问道:「你怎么也跪这了。」 清昱撇嘴。「我把清荣打了。」 「你!」清晓怒目指着他,清昱忙解释道:「明明我先算出算题的,他非说我抄的他。不就比我大三岁吗?凭什么夫子信他不信我。我用姐姐教我的方法算的,他们还不信!」 清晓噗地一声笑了。「能耐啊,比你大三岁都没打过你,你这功夫没白练啊。」 「那是,我姐夫……」清昱话说一半,忙捂住了嘴。 清晓强笑了笑。「就算你能耐,也不能出手,功夫算什么。要用脑,明个姐姐教你二元方程,不信拿不下他们,把他们远远甩后面去!那才叫真的丢人!」 「嗯!」清昱兴奋点头。 身侧,清妤瞪着他二人牙都快咬碎了。你们姐弟情深,可自己犯了什么错,还要跟着一起受罚。同样是女儿,父亲走时只关照清晓可曾看自己一眼。难道就是因自己是姨娘所出?她不甘心,也咽不下这口气,盯着清晓的目光越发地冷了。 …… 这事好说歹说,大房算是原谅清晓了。 伯母点头,祖母也松口了,却借机对儿子语重心长道:「小孩子到底还是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毕竟在清河长大,还是清河更适合。听闻你被诬一案快解决了,不久便可官复原职。不若回去吧,何苦留在这,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男儿志在四方,不该窝在家里。」 说到底还是留不得自己。 阮伯麟不理解,同样是亲儿子为何偏见这么大。就因她生自己时难产,差点要了她的命?可这不是他能左右的,他默默承受了母亲十几年的冷漠,努力也无非想博她一笑,可到头来她却一次次让自己把机会让给兄长。 当初他得罪权贵,母亲即刻提出与他断绝关系,不然他怎狠得下心南下。如今回来,虽她态度有所缓和,可依旧把他当做瘟疫一般。 越想越是气愤,压了三十几年的怨怒膨胀,胸口撑得发疼。可最话到嘴边却是:「母亲的话儿子记下了,我会考虑的。」说罢,再没抬头看一眼,退下了。 曾经愧对妻女太多,若不是自己,她们也不会至此。 为了她们,阮伯麟决定忍下。 第三十九章 他望着庭院里的石榴树叹了一声。花开了,母亲的寿诞快到了,想想送些什么讨她欢心吧,许一家留的还能稳妥些…… 接下来的几日,清晓学乖了,不管她们如何挤兑自己,她只当没听到,装傻。把心思都放在教清昱和计划未来上。 未来的事,她不能不想,毕竟她还不到十五岁。不想盲目押下自己的一生。她躺在床上,望着承尘,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安稳生活了,可…… 眼前又出现了那张脸,她哼了一声,猛地把被盖在头上。 然此刻,只听外面巧笙唤道:「小姐!大少爷回来了!」 「大哥!」 清让一入门,清昱便扑上去。清让俊秀的脸笑容明朗,他举起清昱掂了掂,「沉了,也长个了。」 清昱难得开心,抱住了大哥的脖子。 「快下来吧!仔细累着你兄长。」祖母笑容可掬道。 听闻清让回来,祖母、大房都出来迎他,待遇可是高,父亲回来也没见她们这般殷勤。 「听闻你刚刚参加了殿试,一切可都顺利?」祖母直奔主题。 清让淡笑,恭谨给祖母和长辈们请安。 到了大伯母面前,她笑道:「这还用说吗,我们清让贡士第三,听他二伯说,前三甲保准了。啧啧,你大哥若是有你这能耐,我便不必为他愁了。」 「伯母严重了,清轩兄长此次一同参加殿试,必会高中。」清让谦和应,眼神在人群里搜寻,见到了角落里的妹妹。 大伯母抿笑,还欲恭维,却见他直奔清晓去了。 「大哥。」清晓抬头,笑声唤道。 清让俊眉一弯,摸着妹妹的头问:「可想大哥了?」 清晓甜笑,点头。 一别数月,妹妹无甚变化,唯是稚嫩的小脸带了几分沉稳。也不知是长开了,还是经此劫难,她忧思消瘦,下巴尖尖地,楚楚让人心怜。 清让眉头微皱,柔柔道:「大哥回来了,都过去了。」 清晓愣住,反应过来,心里一暖,用力点了点头。 清让刚参加了殿试便奔回来给祖母祝寿,祖母喜笑颜开,道他有心了。偏院没有空房,祖母安排他去西院,被清让回绝,只道一家人还是住一起的好,于是和清昱挤在偏院西厢。 这一住,偏院热闹起来,总有下人来送东西,清荣也主动来找清昱玩,连清晓在霜重苑的待遇也有所改变。虽清懿对她的眼神厌恶依旧,行为上没那么咄咄逼人了,想必是受了伯母嘱咐。 看来大哥效应,影响还真不小。 祖母六十大寿那日,举家皆归。清晓这才把这家人认全了。 大伯父带着阮府长孙清轩从京城归来,大小姐因有孕未回,托人带了贺礼。二房人也到齐了,在国子监读书的三哥清章,还有嫁到京城的二姐清瑶,和比清晓大了两岁的三姐清芷。 往日里姑娘们走动也不甚多,但关系这东西是比较出来的。比起没见过面的清晓,她们自动近了几分。清瑶今年十九,已嫁人,和妹妹们话题少了些,多是陪着母亲伯母聊些家常。 清芷生长于京城,自带几分优越感。连一直倨傲的清懿在她面前也不由得软了语气。 见过长辈们,小姑娘们退到花厅去了。 「三姐可给我们带了好东西?」清懿笑盈盈问。 清芷笑道:「岂能落下你。喏,这是京城流行的虫草簪花,给你。」 说着,她又看了眼清晓。果然是江南长大的,这个堂妹细皮嫩肉,水灵得让人恨不能想掐一把,论相貌也是绝色,清媚的小脸生得不俗。装扮是素了些,可仍一眼就能让人挑出来。 亏得是自家妹妹,不然还真让人妒忌几分。清芷微笑,又拈出一只簪花。「听闻五妹妹回来了,给你也带了一只。」 清晓惊讶,言谢接了。 看着她手里一模一样的簪花清懿撇了撇嘴,转而又巧笑,娇声道:「三姐最近可有好消息?」 清芷睨了她一眼。「还没呢。」 「三姐都十六了。」清懿惊道。 「十六又如何?京城姑娘哪像你们,整日就知道嫁人,人家可不急,且挑着呢。」清芷傲然笑道。 清晓恍然,原来古代一线城市婚龄也这么高啊。果然是物质精神生活丰富的地方,人都比较有主见。 「三姐也挑着呢?可还在惦记着靖安侯世子爷?」清懿坏笑。 「打你嘴!」清芷笑着伸手,余光瞥见清晓,正色道:「惦记他的人多的去了,哪个嫁得了。都二十二了也没成亲,谁知揣着什么心思。」 「听闻首辅女儿中意他,首辅想要招他呢!怕是人家‘金屋藏婿’吧。」清懿笑道。 清晓扑哧一声笑了,惹得清懿不满看了她一眼。清晓敛笑。 二十二不娶在这个时代算不算大龄了?大龄男子不娶,不是弯的就是娘炮。 「你倒是说错了,他和顾小姐自小一起长大,有情,人家传言是首辅不肯招他。你想,他好生一个世子爷不做,非要当锦衣卫,你可知,他那把刀饮了多少血,名声可是不好呢。」 锦衣卫?那看来应该是弯的…… 正聊着,门外来报,姑母带女儿回来了,全家人去迎。姑姑不过三十出头,相貌端秀,竟和清晓有几分相像,而她的女儿,更称得上是闭月羞花。漂亮得让清晓不禁感叹,姑父该有多英俊啊。 「南来北往的考生都聚在京城,会馆事多,剑平一时走不开,让我给您道了个歉。」 姑父周剑平,名字霸气,实则然也。他是陕西人,周氏在当地富甲一方,姑父除了念书外喜结朋好友,在秋闱失利后便弃文经商,管理陕西会馆。 祖母笑道:「无碍,有心了。」于是便和外孙女聊了几句。 互相见过,姑娘群又多了个表姐。周姚女和清懿同岁,大她半月。家中独女,也是娇宠出来的,比及清芷不差半分。 不过这个姚女表姐貌似对清晓更感兴趣。嘘寒问暖地聊了些,又问起江南趣闻来,惹得大家好不惊讶。不过两刻钟过后,清晓便明白了 「怎不见清让表哥呢?」 「他在和伯父们聊天。」清晓道,「表姐见过我大哥?」 姚女赧颜。「在京城他便住在陕西会馆,时常能见到。表哥青年俊杰,父亲很喜欢和他聊天,很是……」说着,脸越发地红了。 第四十章 此刻,不懂也懂了。清让这是走了桃花运了。古代确有表兄妹成亲一说,虽清晓不大能接受,但这事也得看大哥的,两情相悦便好。 不多时,贺寿开始,众人将贺礼呈上。 然二伯呈上的一份大礼,让众人惊愕不已,居然是靖安侯府送来的 祖母纳罕。他们不过一书香世家,如何高攀得上靖安侯府。这其中可是有何误会? 二伯满足一笑道:春闱由礼部主持,首辅极是重视,二伯和首辅走动自然多了些,故而这些日子便没少和靖安侯世子打交道。听闻老太太过寿,便准备了分大礼。本来世子爷打算一同来的,却半途被首辅急召了去,故而托二伯把礼送来。 这靖安侯世子不就是清芷方才说的那人。姑娘们自有姑娘们的心思,只觉得这事可没那么简单,不由得都望向清芷。 清芷也是一脸的迷茫。不过父亲和世子爷熟识,可是天降喜事,那自己……想着想着,便隐隐透出了几分兴奋。 接了如此贺礼,祖母心情大好。孙儿们迫不及待展示自己的礼物。清芷送祖母的是开了光的紫檀手钏,珠子都是她自己盘的,还附了份手抄佛经。冯氏满意接下,而清懿送的则是自己绣的松鹤屏风。 清懿贺礼一出,清晓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身无长物,唯一被夸的便是「黄梅挑花」,于是给祖母绣了百福披风。 东西一拿出来,清懿没忍住笑了,冯氏也不由得皱眉。清晓却不慌,笑道:「孙女绣得不佳,祖母见谅,只是可惜大哥帮我写的百福了。」说着,看了看清让,二人对视,清让温笑。 一听这百福是清让写的,冯氏脸立刻转晴。「谁说不好了,我瞧着就好。你身子弱,还熬神给我绣,祖母怎不喜欢。」 瞧瞧,这就是大哥效应! 清晓真不知该哭该笑。 清懿不忿,暗声道了句「作弊」,然一旁的姚女,看着对视而笑的兄妹,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 贺寿完毕,寿宴开席。清晓早就饿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能尽兴,吃了一口虾仁,便端起酒杯,却被身后一只手按下了。她回首,是清让。二人正坐在两桌相挨的地方,背对着她的清让扭过身,道:「你身子不能喝酒。」于是用自己手边的茶钟换下了她的酒杯。 清晓笑了。「我都好了,大哥太谨慎了。」 清让摸了摸她的头,宠溺道:「听我的没错。」 清晓微笑点头。回过身,一抬眼,发现对面姚女正盯着地自己,目光对上,她强笑低下了头。 大伯母请了通州有名的戏班,散席后,大家坐在一起看戏。清昱年纪小,听不进去,便和清荣玩去了。他一走,清让坐在了妹妹身边。 其实清晓也不是很喜欢看戏,大多她都听不懂。可姑娘们都在,她哪里能走。看出妹妹心不在焉,清让便和她悄声聊起戏来,小半场下来,她竟也懂了。细细品味,国粹京戏,有它独到的韵味。 「表哥。」身旁,清越的声音响起。二人抬头,是姚女。「母亲陪祖母更衣了,我坐表哥身边可好?」 还没待清说话,人已笑盈盈地坐下了。想到姚女对大哥的心思,清晓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可她真没地方去。 姚女指着面前的食盒道:「表哥吃栗子。」 「表妹也吃。」清让颌首客气道。 「我吃了两个了。」说着,捻了捻指尖。「不吃了。」 好漂亮的手指,指甲红润,一看便是保养得不错,剥栗子可惜了。清让也瞥了一眼,捏起一颗,剥了开,递给她道:「表妹可还要。」 嗯。自己这大哥,颇解风情吗!清晓暗笑。 姚女脸红,笑着捏着那颗栗子,迟迟没有吃,想必是舍不得。见清让又拣了一颗,剥开,她赶忙便将指尖间的栗子送到唇边。可还没等张口,意料中的第二颗被送到了清晓手里。 清晓不是很喜欢栗子,可见清让始终盯着自己,只得捻起来,吃了。 方咽下。他又送来一颗。 清晓迟疑地接下。眼见他又拣起一颗,剥开,递过来。她尴尬道: 「还是给表姐吧。」 清让瞥了一眼姚女手里未食的栗子,没言语,继续剥了一颗给了清晓。 姚女猛然起身,狠瞪了清晓一眼,转身便走了。 这算怎么个事么!清晓推开清让的手,嗔道:「大哥你不能只给我剥啊,还有表姐呢。」 清让笑了。「我和她虽是表亲,不该举动太亲近。」 真是不点不透。「可人家坐你身边,你不懂什么意思吗?」 「懂。」清让微笑,平和道:「所以更不该误会。」 …… 「表妹,别气了。她毕竟是二哥的妹妹。」清芷劝道。两人同在京城,走动近些,姚女的心思,清芷都懂。 清懿也明白了,撇嘴道:「妹妹又如何,没个眼力见!她还能霸着他哥一辈子啊!明知道表姐喜欢二哥,还当那碍眼的。」 说道姚女痛处,姚女捏紧了帕子道:「她若不是二哥的亲妹妹,我才不会这么忍着她。」 「是妹妹又如何,清妤也是她妹妹,也没见他对清妤好!」清懿道。 突然被点名,一旁的清妤尴尬笑了笑,随即道:「她俩自小关系就好,我哪插得进去,有她在,我根本就上不去前。二哥就是她一人的二哥。再说,他们也不想如兄妹……」 这可是话里有话 姑娘们都盯着清妤,清妤一副为难的表情,纠结了半晌,贴在姚女耳边道了句话。姚女闻之顿惊,蹭地从椅子上窜起,眼里方才的怨气转成了怒火,她咬着牙念道:「阮清晓……」 一出戏结束,两位伯父和父亲陪祖母回了正堂,留下一众女眷继续看戏,不多时,父亲来了,把清让也唤了去。 见母亲身子不大舒服,担心她熬不住,便打算送她回房休息。才出走几步,便被巧笙唤了过去。 「小姐,这个。」巧笙偷偷给了她一张字条。「方才有个小婢塞给我,说是有人让转给你的。」 清晓疑惑,展开纸条,登时血液冲顶,心里一阵阵的翻腾…… 「且不提礼部尚书也入内阁,上有侍郎,靖安侯世子怎会对一个主事这般用心。」阮伯麟谨慎道。 二伯阮伯祯冷哼一声,「礼部主事如何?哪件事不是主事经手办的,三弟是看不起我这礼部主事了?」 阮伯麟蹙眉,解释道:「二哥多虑了,我只是担心这其中有何蹊跷,毕竟世子为人你也知晓,他为首辅所用,名声……。」 第四十一章 「是我多虑还是三弟多虑了。」阮伯祯打断了弟弟,「这机会多少人想攀都攀不来的,你以为世子爷是谁都能交上的?如今来到门前,还如此不识抬举?」 「我只是为二哥忧心。」 「还是留着心思虑你自己吧!」大伯阮伯棠冷道。「你可打算好将来了?想就这样一直下去?让母亲养着你一家?」 「我去清河前在通州还有些田产。」 阮伯棠冷哼,「你还惦记那些田产,你可知当年为你奔走,花费了多少钱财。阮府险些没掏空了。」 阮伯麟沉默,阮伯祯叹道:「你这是何苦呢,和朝廷置什么气,冤屈被洗,不过还有些遗留,待你回去,这些问题都会解决,你依旧官复原职。」 「是啊,你如今这样可对得起言知州,对得起弟妹。再者母亲年岁已高,本就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还要为你操心劳碌,你可忍心。」阮伯棠道。「我跟你二哥在京城帮你运作了,联系匪人的事,不出一月便能解决,你回去吧,踏实做你的知县。这一次,可万不能在惹麻烦了,你可知因为你,大哥险些卷进去,误了转正。我好歹在礼部熬了五年了。即便不为我想,也要为清让想想啊!」说着,看了眼沉默的清让。 清让立在父亲身后,见大伯提到他,平静道:「父亲既然不愿走,那便不要走了,我无妨。」 「清让!」大伯唤了一声。「要不是你二伯在礼部帮了你,你以为你能顺利参加殿试!成绩都险些作废了,你这会儿哪来的口气说这些!」 「此事我是该谢过二伯,可如今父亲冤屈已洗,也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况且,父母在不远游,父亲操劳半生,是该我尽孝的时候了。」 阮伯麟欣慰,看了眼儿子。 阮伯棠愤然甩袖,冷道:「总之阮府不会养一家闲人!」 「好。」阮伯麟道,「不烦二位兄长,我这就……」 「三老爷!」 话还未完,便听到门外丫头一声唤。阮伯麟唤她入堂,她急冲冲道:「五小姐不见了!快一个时辰了,哪都没找到!」 还没待阮伯麟反应过来,清让早已冲了出去…… 「说,到底怎么回事!」清让瞪目,逼问巧笙。 巧笙啼哭道:「方才小姐收到张纸条,也不知是谁给她的,她失魂落魄地看了半晌。然后便回去看戏了,我以为她没事,便也没注意。可一刻钟的功夫,再望去,就不知道小姐去哪了。」 「纸条上写的什么?」 巧笙摇头。 清让急的双目赤红。当初听闻妹妹被挟持,他心惊肉跳,只恨自己远在异乡没能守护她。如今已在身旁,就这般消失了,他如何能忍。 妹妹不会一声不响便走,即便是有人约她,也不会这么久不回。 清让心急,扫视一周,目光对上清妤,清妤神情不改,对上姚女,姚女怯怯躲开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对着姚女寒声道:「表妹。」 姚女心惊,「嗯」了一声。 「清晓呢?」 「表哥问我干嘛,我哪知道。」她故作镇定,却始终不敢对视清让。 姚女经常来会馆找清让,接触几月,他明白她的性子。偶尔有倾慕者来,他也知道她是如何待她们的。这些他都不在乎,可她居然敢动清晓…… 清让步步逼近,姚女无处可躲。怯生生地举眸看了眼清冷的表哥便垂下了头,清让对着她耳边,近得她甚至感觉得到他的气息,温热的。她心跳加速,紧张得快要蹦出来了,然清让一句低语便将让她落入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周姚女,你最好企盼清晓没事。不然我饶不了你!」 说罢,带着小厮走了。 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姚女僵硬,一动不敢动。 今日寿宴,阮府前后门都有人看守,清晓若出去,不会不知道,所以她肯定还在府里。 清让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一定能找到她。小时候玩捉迷藏,心有灵犀,他总能猜到她藏在哪。可又怕惹她不开心,便会故意找很多地方,最后待她等得不耐烦了,才把她拎出来。 他一定知道她在哪。 越是想冷静,越是急迫。北直隶的五月可不是江南,外面阳光明媚,温暖如春,室内依旧阴冷。清晓怕冷,更怕黑。 清让突然反应过来,抓住一个家仆问道:「府里可有密室。」老仆摇头,却又猛然点头,「原来后院园林有个储酒的地窖。老太爷去后,很少用了,这几年更是没人再开过。」 清让想都没想,冲了出去…… 被清让抱出来的时候清晓浑身已经凉透了。一出地窖,阳光温暖且刺眼,她哼了哼,清让赶忙抱紧,用手遮住她双眼,哄道:「没事了,我在,没事了。」 身上暖暖的,清晓意识逐渐恢复,浑噩间她虚弱道:「林岫……」 清让呼吸一滞,心疼不已。 清晓被送到了最近的后院。言氏听闻,哭着赶到,一进门差点摔倒,阮伯麟赶紧搀扶住她,看着虚弱的女儿痛哭的妻子,心如刀绞。 倚在温暖的怀里,清晓缓了过来,抬头见是兄长,一时发怔。平静下来,目光瞥向角落里的姚女和清懿,最后定在清妤身上。 清晓惨白的小脸带着霜色,看得人心里寒悚悚的。她漠然伸出了手,清让拣起她手心的纸条,展开…… 「惜春阁,等我。」 晌午看戏,有人给了她这张纸条。清晓犹豫,可还是应约去了。到了惜春阁,人没寻到,却在途径地窖时,被人推了一把,摔倒跌落。幸而藏酒的地窖不深,然再抬头,眼前一黑,窖门被关上了。 清晓明白自己是被捉弄了。 不过有过被关的经历,她并不怕,只要还在阮府,就一定会被找到。只是地窖与密室不同,长期封闭导致氧气稀薄,再加之阴冷,最后熬不住还是「睡」了。 清晓一气把话说完,嗓子发干,咳了几声。言氏心疼地抱住女儿,她再经不起这个打击了,此刻就是礼数也束缚不了她的怒火,她泣声道: 「我知道阮府容不下我们,可也不必如此待人!清晓若是有个意外,我谁也不会放过!」 冯氏不悦,冷道:「儿媳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可是阮府正八经的嫡小姐,谁敢怠慢她,定是有何误会。」 「清晓说的清楚,是被人推下去的,有何误会!」 「许是她失足跌落,一时惶恐,记错了。」大伯母道。 「那关闭的门如何解释?」清晓回道,「是有人故意约我去那,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第四十二章 众人沉默,倒是姑母反应快,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是府里人啊。不要事事针对府里,都是一家人,何苦害你。」 「我也想问问,何苦害我。」清晓凌然,挺直了身子要下床,被清让制止,揽在怀里安抚。看着亲近的二人,姚女又一个怨愤的眼神投来,清晓对上了,盯紧了道:「人会说谎,纸可不会。这是棉连纸,先生提过,这种宣纸昂贵少见,用于拓碑帖最好不过了,是阮府专供。况且,这纸上尚有熏香之味,是苏合香。」 话一落,清懿猛然抬头。 不说也懂了,全府上下,只有清懿喜欢苏合香。 众人都看向清懿,言氏目光更是锋利如刀。清懿抵不过,嗫喏道:「我,我,我是替表姐请五妹妹去的,其他的,我不知道……」 姚女瞪大了眼睛。「分明是你出的主意!」她愤恨地指着清懿,咬牙切齿,恨其不争,然心一横,甩手到:「算了,是我推她的。」 满堂皆叹,姑母端秀的脸涨到扭曲,恨捶了她一拳,呵斥道:「你啊!真是把你娇惯坏了!还不给你表妹赔礼道歉!」 「我不道歉!我凭什么给她道歉!」姚女梗着脖子,蛮横道。 「你!」姑母气得伸手便要打,被眼快的大伯母拦了下来。「小姑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许是有什么隐情呢。」 「对呀,总得给孩子个解释的机会,可莫要一时冲动错怪了孩子。」二伯母也上前劝道。 隐情?错怪?两位伯母借口找得好啊,一句话就把责任又推回到了清晓身上。 可也是,不偏袒姚女偏袒谁?姑父为人八面玲珑,上到王亲贵族,下到商户小吏,没有他不熟的。周家富甲一方,又出手阔绰,两位伯父在京,无论是人际钱财上的麻烦,没有一例不是这位妹夫给解决的,得罪不得。 此刻,就连「清让效应」此刻也发不出一点光来。 什么是势利,清晓算见识了。 她深吸了口气,垂目不语。还有什么可说的?在这个家,她根本讨不来说法。 看着妹妹惨白的小脸,清让心疼不已,哪还忍让她在此受罪。于是霍然起身,抄手将妹妹打横抱在怀里。清晓被吓了一跳,睁着水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清让神色淡淡,柔声道了句「我们回去。」便转身朝外走,无视众人。 清晓明白了,点头,安稳地贴在兄长怀里。 这一幕把家人都看愣了,不过到底是兄妹,也没人说什么,都巴不得这事赶紧过去。 可有人不干了 「不许走!」姚女拦在清让面前。 清让目光森寒地盯着她,咬紧了牙关才克制住这股怒火,厌恶道:「让开!」 「不让,你不能抱着她!」 「姚女!」姑母实在瞧不下去了,拉开她。 姚女屹立不动,坚持道:「你不能抱她,不行!」 不懂事也该有个限度!姑母此刻窘得恨不能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立刻消失,这事还能不能过去了。她不耐烦道:「人家抱着自己妹妹,怎就不行了。」 姚女愤恨指着二人,「兄妹可以,可她们」 「周姚女!」阮伯麟乍然怒吼,把房里都人吓了一哆嗦。清晓也心下一紧,攥住了兄长的衣襟。因宋姨娘的丑事,父亲过发火,可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妹妹!管好你女儿的嘴!」 阮伯麟又吼一句,便指着清让道:「带你母亲和妹妹回偏院!」 说罢,转头看着自己所谓的亲人,冷笑。 「我知道在你们眼中,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出生时险害母亲丧命,父亲宠我而冷落了兄长。但这不是我所愿,我一直努力做一个好儿子,好弟弟。曾经我给阮家带来了灾祸,父亲操劳过度而逝。但我所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父亲的教诲。如今亦是。」 「说这些空话有何用,最后还不是家人给你善后!」阮伯棠鄙夷。 「对,亲人帮我,但不是你们。」阮伯麟冷哼。「曾经是言知州,我的岳父帮了我;而如今我不清楚到底是谁在为我言语辩解,但绝对不是你们!你们以为我远在淮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入狱的消息传到京城,第一个举报和我断绝关系的便是大哥。」 「老三,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啊!」冯氏叹道。「你在阮府,还不是靠你大哥养着。」 阮伯麟苦笑。「养我?大哥占了我财产,我可说过什么?赶我回清河为的是什么你们当我不知吗?我阮伯麟是归祖了,但我可曾用过你一分一厘。我有愧,可不是对你们。我妻女看病,吃药,每一分花的都是言府的钱。我不过来了半月,可差过份例。这些都是妇人之事,我不计较。可是,你们便如此待我女儿?」 「若是胡闹就算了,可你们的胡闹到底何时是个头。我妻儿在这受了多少气你们以为我都不知吗?是我浑,念着落叶归根,我哪有根!」 「你们不是盼着我走吗?我走,自此再不碍你们阮家的眼!」 阮伯麟说罢,昂首,提裾迈出了正堂的大门。门外,才走不远的清晓听得清楚,心中热血澎湃,其实父亲早就该说这些话了。她明白他是想给妻女一个舒适的环境生活,可他不知,只要一家人心聚在一起,哪怕吃苦都觉得是甜的。 清晓笑着落了滴泪。清让叹了一声,温柔哄道:「别担心,有大哥在。」 这话好似给她提了个醒,清晓挣扎着要下来,清让不许,可执拗不过,还是放下她了。清晓一落地,便搀住了母亲,清让愕然。 妹妹一向聪明,怕是有些事,她察觉了…… 清晓搀着母亲,瞥了一眼跟在后面不情不愿的清妤 能让清晓没了理智,冲动赴约的人只有一个,「林岫」。清晓辨认了许久,她确定纸条上的五个字是他的笔迹无疑。他教她那么久的书法,单单是一个挑笔收尾的捺,她便认得出。 那一刻他真的以为他回来了,结果却是个陷阱。 清懿,姚女……有谁知晓自己的这条软肋,又有谁能模仿到他的笔迹。 没有,除了清妤! 三更梆子响起,万籁俱寂。 江岘半仰在架子床里,摩挲着手里的麒麟白玉,俊眉冷凝。 从清河回来,他便睡得极少。有些习惯一旦扎根就拔不掉了,比如习惯某个人。 他还会睡在床边,伸出胳膊,好似那里依旧枕着一方温软,可揽回来,怀里空,心里空…… 第四十三章 夜夜如此。 那股子的悔意再次窜起,他猛然起身,带落了小几上的一只缠莲纹匏罐。小罐盖落,咕噜噜在青砖上滚了几圈。 看着罐身花叶疏朗的莲纹,记忆掠过,他长叹一声。 早知她在通州时,就应第一时间去接她。 门外听到响声,陈寻叩门问候:「世子爷。」 「进来!」 江岘拾起匏罐,对默立的陈寻道:「可有消息了。」 陈寻摇头。「还没,不过南镇抚司已经吩咐下去了。」 闻言,江岘薄笑,自嘲道:「都道锦衣卫无所不能,竟也有找不出的人。」 「他们走得太急,也未提及去哪,连相送之人都没有。回清河的水路、陆路,我们都派了人沿途搜寻,可依旧没找到。难不成没回清河。」 不回清河又能去哪。「继续派人查。但凡通清河的路哪一条都不要落下。」 「世子爷……」陈寻犹豫道:「他们是走了,可阮清让不会走,不若问问他?」 「他不会说的,当初他们一家来通州他都不肯告诉我,如今也一样。」江岘平静道,随即又问,「阮清让的身份可查清了?」 「嗯,并非阮伯麟之子……」 从见他第一眼就觉得熟悉,看来猜测果然没错。 可想到自己被迫回到京城,找到在京的清让,和他开诚布公,表明对清晓的心意时,招他冷漠拒绝。便心下不安,清让态度之决绝,似超出了兄妹之情…… 「世子爷。」陈寻犹豫,打断了他的思绪,「明日首辅夫人去波若寺听经,您可要去?」 江岘沉默。 他好歹是侯门世子,御用锦衣卫,却要给朝廷官员的夫人做护卫,于理说不过,但于情,他只能这么做。 「去。」 …… 「幸而有你在。」清晓对挽着自己手臂的妹妹道。 小姑娘笑容晏晏,一对小梨涡在唇角若隐若现。「都是一家人,表姐客气什么,再说,这话你不能每日都说一次啊,我都听烦了。」 清晓笑着捏了捏表妹圆嘟嘟的脸蛋,亲昵无比。 这是舅舅言家的独女,十三岁的言月见。 月见虽庶出,可母亲蒋氏却是了得。蒋氏父亲原聘过荆州商会掌柜,她自小在父亲身边,对经商之道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言氏与荆州商会往来频繁,见言玲珑果敢,一表人才,蒋氏起了慕心,知他有妻,甘愿为妾。 之后只在通州生活两年,便入京协助夫君处理商务。虽是如夫人,却也「如」夫人了,都道言有两位贤内助,一个在通州操持家务,有条不紊;一个在京城应付商行,经验丰富。 所以说,由古至今皆如此,独立者无所谓身份的拘束,活出自我才最重要…… 迈出阮府大门,一家人除了清河无处可去,可阮伯麟怎甘心。 是时,皇榜已下,清让果真中了,二甲豆豆小0说提供第一,作为庶吉士入翰林院。 一家人极喜,并在清让的要求下决定,举家入京。 没有任何人送行,清早甚至阮府的大门都没开,一家人从侧门而出。 清让去翰林院报道,前几日需听大学士讲习,暂时和家人分离。言送书信一封给蒋氏,吩咐她安顿家人。 为了躲避风头,十天了他们未曾和任何人联系,前日蒋氏才唤月见来陪清晓。 京城之繁华,不是一个江南小镇能够比的。通州也算兴盛,只是清晓连门都出不去。 古今一般,京城遍地,非富即贵,所以众人的面貌风气自然不同。 今日波若寺讲经,据说是从大同严华寺来的敬弘大师。听闻敬弘大师对经文的讲解颇是精辟,化晦涩为通俗,故听他讲讼者僧俗参半。月见瞧着表姐因家事抑郁便想带她去波若寺一游,倒不是听经文,只是每每有大师讲座,寺庙都会热闹非凡,周边业务很繁盛。 前世,国内外的佛庙清晓都去过,只是当旅游一景,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可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心底纯善单一,将希望寄托于神明,也是一种精神生活。 每遇盛事,政府必不可少要维持秩序,防患于未然。以往在清河,逢社会活动,父亲都会遣衙役皂隶去巡逻。不过京城可不同,顺天府不过应景来了几个皂隶,活更多落在五成兵马司身上。瞧着那寺庙周围,官服华丽的守卫,清晓感叹,京城就是京城,看人都是一道景致。 月见把随从赶到街角候着,二人只带了贴身丫鬟随行。 一众银灰中,身着红色曳撒的衙役尤其惹眼,清晓指着他询问官阶。 月见赶忙扯回了她的手,小声道:「那是巡城御史。」她这位南方来的表姐,生在官宦世家,却对官职一窍不通。 清晓只是不认衣着配饰,官职还是懂的。巡城御史官阶正六品,她二伯一个主事也不过从六品。连正六品官员都调动了,想必是有重要人物出场吧。 果不其然,御史巡视后,两抬蓝呢女轿相继而来,瞧样子应是个大官,可到了波若寺门外,透过人群,清晓却瞧见了端秀的背影,是女人。 在几个身着青织金妆花云锦的侍卫护送下进了波若寺后,才逐渐放民众进入。清晓和月见两个小姑娘,哪里挤得过,何况她们关注的,无非是寺庙两旁的吃食和杂货罢了。 生在富贵家,放在手心宠,月见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偏就对这些小东饰物感兴趣,在一个小玩物摊位前摆弄了有两刻钟,买了许多用不上的东西,还给了清晓一个琉璃过笼。说是给清昱斗蛐蛐用的。 清晓看着她唇角抽抽,推道:「表妹自己留着吧。」有这个他更没心思念书了…… 说月见不长心还真是,只顾着自己玩,竟忘了表姐身弱体虚。巧笙有点不乐意了,又不敢开口,委屈地扯了扯清晓的袖子。清晓只得对月见道:「我们去寺里看看吧,来一趟总得瞧瞧这位敬弘大师,回去对你娘也有个交代。」 月见恍然,点了点头。巧笙这才长舒了口气。 波若寺壮丽雄伟,极是开阔,过了三门殿月见便被放生池里的锦鲤吸引了去,怎都扯不动她,清晓只得扔下她自己去了天王殿拜佛。 接受了二十年的唯物论,把宗教信仰当做文化现象来看待的她,此刻竟也入乡随俗,虔诚地在佛前跪拜起来。愿佛祖保佑她一家平稳安康,不求富贵,但求平安顺遂,还有心中不能完成的夙愿,只望佛祖能够帮她实现。 第四十四章 拜过佛,她没去大雄宝殿听经,而是留在天王殿求了一签 「施主,求何?」解签的僧人问道。 清晓看了巧笙一眼,话到嘴边,却言道:「随意。」 僧人点头,凝神解来:「……」 说得太多清晓都没记住,这签非上也非下,中庸而已,她只记得最后一句「有缘人相遇。」 留了香火钱,再次谢过师傅,清晓忽闻放生池有争执声,声声高昂,怎么听都像月见! 主仆二人赶忙出了大殿,果不其然,是她 「你不讲理!」月见憋红了脸,只道了这一句。 对方嗤笑,声音悦耳。「小丫头你自己招不来鱼,怪我咯?」 清晓望去,与月见隔岸相对,是一个衣着华贵,年纪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姿容清丽,莞尔一笑,媚而不俗,很是抓人心。她身后,侍卫紧随。 「就是怪你,人家都喂各自的鱼,你可倒好,一把鱼食下去,鱼都游你那去了!」月见指着那姑娘身边的几个护卫道。 月见这边指责,对岸人撒食的动作也未停,各色锦鲤涌上来,似水中绽放的花,极是好看。不怪小姑娘见不到鱼气愤。 那姑娘环臂一笑,不屑道:「那你也投啊。你没听过良禽择木而栖,小鱼择食而聚吗!」 这哪跟哪啊,月见斗嘴斗不过她,气得干脆把手里布袋底朝天一抖,鱼食尽撒入池塘。池塘边缘的小鱼的确过来几只,可随着对方撒下更多,小鱼们又游走了。 放生的香客们瞧着两个似桃若李的小姑娘斗嘴,都不禁笑了,看起戏来。 月见一根筋,气上来便要去买鱼食,放欲掏钱,便被清晓拦住了。 「放生池是‘吉祥云集,万德庄严’的地方,善行已施,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你若继续报以慈心施善我不拦着,你若争强斗胜,那我便不允了。」 单瞧那姑娘身边的护卫便知,他们非富即贵,不是一般人。虽言氏富甲一方,但权贵可是惹不起,这亏清晓吃得太多了。于是她贴着月见的耳边悄声道:「你若再胡闹,回去告诉你娘。」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舅父在通州,月见由蒋氏一人看管,为父又为母,说罚便罚。 月见怏怏不快,收回手,瞥了对方一眼和表姐离开。 怎知背后,那姑娘嗤鼻道了句:「施善有多少。没这个能力便不要逞能。」 本已降温的月见又火了。 竟道她没能力,别的不说,比「钱」她就没输过。怒气攻上来,她头都没回,啪地一声,甩出张银票拍在小师傅面前的桌子上,喊道:「鱼食,我包了。」 小师傅没见过这架势,慌了。赶忙道:「施主休要置气,佛门圣地,佛祖都看着呢。」于是连连阿弥陀佛了几声,不肯收那钱。 「想买,人家还不卖呢!」对岸姑娘笑出声来。月见气得圆嘟嘟的小脸更鼓了,此时,门外看热闹的小贩涌了上来,嘻嘻道:「姑娘买我的饴糖吧,鱼也喜欢吃的。」 「还是我的豆糕好。」 「要不试试我的春卷?」 「要不买点我的汤圆吧。」 …… 瞧着这帮地鼠似的小贩,清晓恨不能拿个锤子把他们都敲下去。趁月见没做出荒唐事前,她先开口了。 「放生池不过是激发众生善念而已,善行有多少,可善念无轻重。心怀慈悲,即便没有能力去喂鱼,只是在池塘边为生祈祷,为死超度便是善已。」说罢,和巧笙一起,拉着月见便要走。 才从放生池的拱桥上下来,却闻身后一声端严道:「汝宁!」 池边,丫鬟侍卫纷纷回身揖礼,姑娘笑着唤了声,「母亲。」 那贵妇相貌端方,气质威严,一双丹凤眼尤其明亮。她看着女儿道:「讲经未完,你便偷偷溜了,可又惹事了?」 汝宁眼神朝着见月一瞥,笑道:「没有,我们闹着玩呢!」 夫人虽笑,却极是肃穆,她道:「当我没听清吗?你若有人家一半懂事,我也心满意足了。」说着,循视一圈,对视清晓。清晓知她身份高贵,福身揖礼。 「方才的话可是你说的?」 「是。」清晓应。 夫人含笑:「倒是应了方才大师讲得那句‘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众生平等,无贵贱之分。你说可是,景行?」 「夫人所言极是……」 妇人身后,一熟悉的声音传来,清晓猛然抬头 隔着拱桥,她终于瞧清了魂牵梦绕的那张脸,可没了平日的轻佻谑笑,唯是淡漠清冷。 清晓心骤停,随即一疼,四肢软得撑不住,同样惊讶的巧笙赶忙上前扶住,却发现她一直在抖。 怎能不抖,两次不辞而别,清晓所有的怨、恨、愤,一股脑地冲出来,在心口咆哮。她真想冲上去质问他,你究竟为何要走,为何一次次抛下自己! 更想问问,你到底是谁! 明明都说要放弃了,却有一股说不清的酸楚涌上来,她浑身发烫,眼睛热得要出汗,可偏忍着不流,扬首和他对视,精美标致的小脸,满是倔强。 这股倔强看得江岘好不心疼,他想冲上去,看着挡在二人之间,顾夫人的背影,只能默默攥紧了拳…… 沉默许久。 顾汝宁瞧出的气氛有些不对,看了看清晓,又看了看母亲。 顾夫人淡然依旧,含笑道:「我替小女道歉。」 清晓突然回过神来,空了半晌。内心波涛一层层退去,她恢复平静,平静到冷漠。 她垂目深吸了口气,平静福身道:「夫人严重了。方才妹妹任性,不关小姐的事。我姐妹二人失礼,请夫人谅解,若无他碍,我们先行一步。」 「不知小姐还有何事要做?」 素未相识,清晓没想她会问这个,脱口道:「还愿。」 「嗯。」夫人点头,又问:「敢问姑娘姓甚?」 「小女父姓阮。」 夫人想了想,笑了。「既然阮姑娘要还愿,那不若一起吧,我还想和你聊聊经文呢。」 第四十五章 清晓和月见随顾夫人去了,沿途得知她身份,惊讶得脚底直飘。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听说除了淳亲王,无人能与之抗衡。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前面那个跨刀的「林岫」……不对,他不是林岫,方才夫人唤他什么?景行?清晓苦笑,「同床共枕」多日,连他有几块腹肌都摸得清楚,竟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脊背挺拔,一身飞鱼云锦曳撒衬得他挺拔如松,还是记忆里那般英俊昂然,只是更多地带了些凛然之气,有种生人勿近的感觉,拒人千里之外。 原来他是首辅身边的人,那身装束,该是锦衣卫吧。 清晓突然想通了……她终于知道冯三爷为何一定要抓他了。 正瞄着,江岘偏头,余光扫了过来。清晓赶忙顿了一步,让身边人隔开了他的视线。 上客堂里,波若寺已为顾夫人准备了斋食。夫人请姐妹二人入席,也邀他同坐,如此随意,那他身份可不止护卫那么简单。 江岘看了一眼清晓,温雅淡笑,指着身前的交椅示意她入座。 清晓看都未看他,悠然道:「谢大人。」便拉月见坐下了。 江岘伸出的手僵住,连同唇角的笑,他默默收回手。 瞧他尴尬样,汝宁差点没笑出声来。难得江大世子有殷勤的时候,这姑娘竟不领情,换了旁人,只闻他名都要脸红心跳的,莫不是她没认出来? 顾汝宁挑了挑眉,道:「竟忘了介绍呢,这位是靖安侯府的世子,江岘。」 清晓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呛得咳了几声。 他是世子?靖安侯世子? 清晓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见他淡定依旧,她突然明白了。 清芷的话一股脑地从记忆中提出:世子,锦衣卫,名声,首辅…… 她冷笑一声,把汝宁笑愣了,问道:「阮姑娘认识?」 「靖安侯世子爷,谁人不知。」 「那姑娘是如何知道的呢?」江岘看着清晓含笑问。 清晓媚然而笑。「世子爷青年俊杰,相貌堂堂,不知是京城多少姑娘的爱慕对象,连我通州祖家的堂姐也极是倾慕您。今儿有幸见您一面,可是我的福气呢。」 饶是恭维,可这话听着就这么别扭呢?月见悄悄扯了扯她衣袖。 陆夫人微笑,汝宁却饶有兴致地撇着江岘,揶揄道:「江景行,你可听到了,这就是你的名声啊。」说着,给了清晓一个眼神,好似她二人联盟了一般。 江岘淡笑,眉微不可查地蹙了蹙。「阮小姐说笑了。」 陆夫人呷了口茶,继续道:「方才人多,不便问小姐芳名……」 清晓识趣应:「小女名唤清晓。」 「阮清晓?」汝宁重复一遍,忽而问道:「那阮清让是你何人?」 「小女兄长。」 汝宁兴奋,抚掌道:「真是巧啊。父亲经常提到你兄长,道他是个俊杰,殿试做祭祖之论时,他侃侃而谈,若非淳王压着,他名入一甲定是没有问题的。怪不得你嘴也这么厉害。」说着,对清晓微笑,目光又移向见月,见她小眼神隐藏着怨怒,撇嘴摇了摇头,没有恶意。 清晓对这位小姐莫名有了些好感,笑应:「您过誉了,小女替兄长谢首辅大人赏识。」 「小姐谦虚了,阮家名门,官宦世家,阮大人清正不阿。」江岘笑道。 他还好意思提父亲! 「父亲名不见经传,您又是如何知道的呢?」清晓反道。 且不提言语冒失,便是这咄咄的气势也着实让人吃惊。月见也觉出今儿表姐不大对劲,她平日不是这样说话啊…… 江岘怔了会儿,随即一笑,「身为锦衣卫,为陛下稽核官员是我的职责。」 「原来如此,公事而已。」清晓冷冰冰地扔出一句。 他们之间,只有公事。 饭桌上一时尴尬。这姑娘胆子忒大了些,虽无失礼之处,却觉得哪不对。 此刻知客僧已将斋饭布置上来。波若寺的斋饭虽清淡,味道不错,不过陆夫人只是象征性点了几口。 月见只顾着为表姐捏汗,哪顾得上动筷,而清晓更是没半分食欲。 知客僧吩咐下去,几个小僧端瓷盅而入,摆在客人面前。 盅碗精致,虽净色却透着亮,盅碗壁上还挂着水珠。清晓端起,触手冰凉,隐约猜到了是什么,方要掀开盖,却闻江岘一声喝:「不能吃。」 清晓顿手,隔在中间的见月吓了一跳,差点没把汤汁溅出来。 清晓不解,看向江岘,这是二人入堂后第一次对视江岘蹙眉盯着她,眸中迷雾尽散,峦峰再现,看清了他眼底的温柔,澄净得似有情意涌动,把人心都绕化了,那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过去 她垂目看了看手里的碗,恍然想起了什么,脸登时红了。 满室人皆怔,惊忡地望向江岘,齐齐地放下盅碗。齐得有点莫名其妙,连方才已经喝了一口的汝宁也不顾形象吐了出来。 知客僧惶恐,解释道:「小僧见天热施主们胃口不佳,故而备了些冷食。不过您放心,这冰窖是今早才开的,不会有何问题。」 江岘淡笑。「师傅多心了,只是六月方入夏,食冷食早了些,于身体无益。不若换些暖胃的吧。」 知客僧连连点头,阿弥陀佛念了句便退下了。 看着面前的瓷盅,清晓方才窘红的脸此刻沉沉。 原来他是担心有毒,还以为是……她无奈自嘲。人家可是靖安侯世子,且说了清河的一切不过都是为公,岂会把自己放在心上,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 此刻,清晓憋得透不过气,只想离开。然门外来报:有位阮公子来寻妹妹。清晓猜到是兄长,既惊且喜,方欲告退。却闻陆夫人道:「请进来吧!」 清让见了陆夫人,不卑不亢,淡定施礼,清晓第一次觉得儒雅的兄长别有一番气质。 清让抬头,对上江岘,非但不惊,反而镇定得很。镇定得清晓心疑 她看着清让笑盈盈地,眼神好似在问他如何来的。清让点头,对陆夫人道:「今日沐休,学生回家探望父母,得知妹妹在般若寺,便来寻她,竟不知被陆夫人邀来了。」 「和令妹也是投缘。方才我们还谈到阮进士,说道你是个人才,首辅颇是欣赏你。阮进士若是不急喝杯茶再走吧。」陆夫人邀请。 「过誉了。」清让睨了眼江岘,含笑点头,坐在了清晓身边。 才一落座,汝宁突然凑在江岘耳边低语几句,眼神瞄向兄妹二人,窃笑。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江岘微微点头。她咯咯笑了,陆夫人乜了一眼,她忙噤声吃饭。瞧见面前的笋片,亲昵地夹到了江岘的碗里:「你喜欢的。」 江岘举箸的手僵住,一抹余光投向了清晓,而清晓只当没瞧见。 吃笋?他不是讨厌的吗!在清河他从不夹一片,整盘都要清晓一人吃掉。原来这也是因人而异的。 第四十六章 本以为他是个侍卫才会跟着首辅一家,可他是个世子,堂堂身份高贵的世子爷会给人做护卫?扯淡,她想起了堂姐的那句话:首辅金屋藏「婿」,藏的便是江岘。 他可是人家的良婿! 清晓越发地觉得当初真是一场梦。 即便当做梦,即便她告诉自己,放手吧,都过去了,可依旧对他怀有那么点欲望的火苗不肯熄灭。不然她会虔诚地跪在佛像面前祈祷再次相遇?她会去求那只姻缘签? 不过如今好了,梦破了,碎成渣,碾成粉。再不用惦记不该惦记的。 清让看着脸色发白的清晓,眉头紧蹙,握起她的手问道:「怎么这么凉,可是身子不舒服。」 手突然被温热包围,清晓下意识要躲,然余光中见江岘在望着自己,没动,唯是颦眉浅笑,软糯道:「我没事。」话语柔得江岘的心都化了,可惜不是对自己说的。 兄妹告辞,见清晓不舒服陆夫人也没再留,遣江岘去送。 清让揽着清晓走到门口,见江岘跟了出来,她从清让怀里挣开。 江岘迫切道:「哪里不舒服吗?」说着,伸手便要去摸她的头。还未触到,便让清晓一巴掌打开了。 她精致的小脸惨白,双眼水雾,却透着冷漠。她咬唇道:「我舒不舒服不必您操心吧。大人是不是搞错了身份,民女可受不起。」 江岘心口闷疼,俊眉紧蹙道:「我身份从来就没变过。」 闻言,清晓却笑了,笑意凉苦。「对啊,没变。都是吃软饭的,当初入赘阮家,如今招入陆府,您可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若非怨怒至极,她怎都不会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清晓觉得这话足够激怒他了,既然想要放弃,那便索性来个彻底。可是 江岘眉毛一挑,兴奋道: 「清晓,你是在吃醋吗?」 吃你个大头鬼! 他竟还有心开玩笑!气得清晓狠踹了他一脚跑开了。江岘慌忙去跟,却被清让一个凌厉的眼神止住。 江岘的脸瞬间凝冻如霜。 只这一个眼神便知,自己对清让的猜测是对的…… 清晓要去还愿,让兄长不必跟了。清让想了想,微笑点头,遣月见去招自家马车,自己则留在上客堂前的观音殿门外候着他。 清晓知道他是担心江岘会跟上来。 月见还没有从方才的惊愕中出来,盯着表姐嘴都合不拢了。方才那话……她和靖安侯世子,他们俩……月见迫不及待想要问个明白,却被表哥拉走了。 一路失神,清晓不知东西,一路沿着珈蓝殿朝寺里深处走去,最后入大殿,才知到了藏经阁。头晌讲经,极是热闹,然此刻,除了扫院的小僧,只有零散几个香客。 藏经阁为五楹大殿,共两层。底层讲经,延两侧楼梯而上,则是藏经室。讲经大堂正北,是一座法相庄严祥和的大佛。 看着他,清晓的心平静了许多。回想方才,其实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总是对江岘抱有期待,却不知他真的回来了,是否该重新接受。现在不必选择了,反倒是轻松。 清晓跪地,对着大佛拜了拜。愿佛祖保佑,让这一切都过去吧…… 正祈祷着,身后藏经阁的大门突然关阖。清晓起身询问,惊了一跳。 「施主暂时不要出去了,上客堂方才来了刺客,想必是冲着客堂的贵客。歹人逃窜,不知躲在何处,您还是在这最安全。」 清晓心慌。「不行啊,我兄长还在外面,就在上客堂前的观音殿。」说着,请小僧开门。 一年岁稍长的香客劝道:「听师傅的话,姑娘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佛寺重地,外面有五城兵马司护卫,想必不会闹起来的。」 「是啊,小姐。」巧笙挽住了清晓,生怕她一个冲动跑出去。「即便你出去了也无济于事,真遇到刺客,大少爷还得顾忌你。大雄宝殿的香客颇多,佛祖保佑,大少爷不会有事的。」 说得在理,可清晓心急,她担心得何止清让一人。上客堂,显然是冲着首辅夫人来的,那里面还有一个他啊! 清晓急得原地打转,干脆跪在佛前祈祷。 笃笃笃! 敲门声急促而响,小僧们去开门,几个香客上前劝阻。不明身份,谁知放进来的会不会是歹人。僧人阿弥陀佛正欲辩解,只听门外喊道:「快开门!」 清晓登时睁大了双眼,愣了片刻,转身便去和僧人一同开门。 门扇开出一条缝,那人嗖然窜入,立在清晓面前 果不其然,是江岘。 「姑爷!」巧笙眼睛一亮,喜极而道。 江岘抿笑。 清晓瞪了巧笙一眼,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外面如何了?刺客抓到了?可有人受伤?你看到我兄长了吗?他在观音殿……」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 江岘额角渗汗,曳撒有些凌乱,连鬓角的丝发都散出了几根,明显是打斗过。他身手不凡,她是见过的,但能狼狈至此,想必定是遇到了高手。她反应过来,小声问:「你伤到了吗?」 他弯眉一笑,俊朗的脸透着满足,柔声道:「终于想到我了?」 清晓错目瞥了他一眼,冷着语气又把哪几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江岘解释道:刺客直奔上客堂,目的很明确,所以民众没有受到威胁。只是他追寻时,被三个刺客反逼,才闯入藏经阁。 「这么说,我兄长没事。」清晓长舒了口气,提悬的心放下,好似身子都被掏空了。 见她如此惦念,江岘敛笑,一脸的不悦道:「我只是说他们没伤民众,可保证不了他没事。」说罢,哼了一声,无视怒瞪他的清晓,沿着门口,将藏经阁东西两侧的禅房挨个查视了一遍,终了窜进最后一间,稳稳坐在了榻上,阖目打起坐来。 清晓一直跟在他身后,见他坐下了,扯着他道:「你起来啊。」 「干嘛?」 「你快去救他啊!」 「救谁?」 明知故问。 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却还得耐着性子。她咬牙道:「我兄长。请你帮我去看看,他不能有事。」 「他不能有事,我便能有事?」江岘睁眼,朝凭几一靠,抱着绣春刀反问道。 这问题怎么答啊。 「你不是会功夫吗!那么厉害,连冯三爷那么多的卫兵都不怕,还怕几个刺客。」清晓声音不大,显然是没有底气。 江岘淡笑,摇头,吐出四个字:「爱莫能助。」 第四十七章 清晓愣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沉默许久,话都没说,转身便走。江岘赶紧一个跃身翻到她面前,堵住了禅房的门。 「你哪去?」 「你不去我去!」清晓推他。 江岘英眉竖起,握住她的手凌厉道:「阮清晓,你当我和你说笑吗!外面多危险你不知道吗!我因谁又为何来藏经阁的你不清楚吗!」 「不清楚!」清晓喊道。干嘛说这些,他越是说这些,她越难过。「我去找我兄长。」 江岘无奈,叹道:「他就对你那么重要?」 「废话!那是我兄长!我一脉血缘的哥哥!」 一脉血缘?江岘有点怔,看着激动的清晓突然意识到,好似有些事她并不清楚。于是神情忽转,笑道:「好,既然你让我去救她,那你告诉我,我是你什么人?」 还是那张俊得不像话的脸,依旧是那抹魅惑的笑,往昔那些想要忘却的记忆又被他挑了起来。真恨方才那一脚踢轻了,她抬起左脚便要踹,却被江岘轻松一个闪躲,避开了。怎知她左脚不过是个虚晃,收回,右脚一蹬,正踹在了他膝盖上。江岘疼得闷哼一声,扑倒在地,正正把她压在了下面。 清晓挣扎推他起身,却被他压得死死的。 二人僵持,脸相距不过寸余,清晓盯着自己的鼻尖不看他。 温软在怀,混着淡淡药香的气息扑来,甜得心都化成了水。日盼夜盼,终于将这刻盼来了。恨不能溺在这片柔情里,再不要从这间房里离开。江岘喘息由重到缓,最后停滞,他屏息道: 「你还好吗?」 心被狠狠地捏了一把,酸疼得不争气的眼泪又滚上了眼眶。她倔强地扭过头,不看他。只觉得一阵长而轻缓的热气打在脸颊,他额抵着她的头,声音低沉而压抑道: 「我找你找得好苦,想你想得更苦……」 两颗心朝彼此撞,清晓的泪终于含不住了,从左眼而出,越过她鼻梁沿着眼窝与右眼的泪相会,最后没于鬓发中……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人成各,今非昨。 清晓心一横,咬着牙要推开他,却听他凌厉道:「别动!」身体紧绷,警惕地听着门外。大殿里僧人香客,加在一起怎也有十余人,方才还有声响,此刻一点动静都没有。 清晓突然反应过来。「巧笙还在外面!」于是泪流的更急了。 江岘心疼地把她抱起,扣在怀里,亦如往昔地安抚道:「别怕,别怕,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的。」 可越是安慰,怀里人哭得越是伤心,止不住地颤抖,泪把胸口的衣襟都打湿了。 当初父亲被害前,也如今日,他抱着自己劝道:「我不会让他有事的!」可结果呢,她一家遇难的时候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在哪啊!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啊!」 清晓贴在他胸口闷声道。那里是离心最近的地方,每一个字都如利锥,直直刺入他心头。 江岘抱起了她坐在地上,一遍遍地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清晓越哭越伤心,从他离开到如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清晓哭过,可从没有这般痛彻过。好似把积压了许久的情绪都爆发出来,她也伸手抱住了他,朝他贴得更近了。 清晓哭得没有力气了,早上施的薄粉这会儿都抹在他胸口了,两颊虽红,唇色依旧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林岫想起了什么,一只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扶上了她的小腹。 「可是肚子疼了?说了不叫你喝那凉汤,你偏喝!」 清晓靠在他肩头,忙推开他的手。「我没疼。」 见他诧异地盯着自己,她明白了,他果真还记得。于是窘迫道:「真的没事,不然不会来拜佛……」 话未完,清晓蓦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人。 不对啊。他可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岂会撇下外面的危险不顾?再说外面安静得有些过分吧,方才两人又哭又闹,外面会不知道他们在这?还有他身手那么好,会躲不开自己?以自己的那点力气能把他踢疼,以至于摔倒,把自己压在下面…… 「你又骗我!」 清晓抹了把泪,蹭地起身,不顾他拦硬是推开了门。 藏经阁大堂,空无一人 大门外隐约有争执声,她匆匆跑去,推开了门。 阳光洒入,只闻一声「清晓」,便瞧见两个侍卫正拦着怒气冲冲的清让和月见。见妹妹出来,他冲开二人,握住妹妹的胳膊问道:「清晓,你没事吧。」 「我没事,大哥你没受伤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清让盯着她身后的江岘,切齿道:「放在才观音殿等你,听闻上客堂有刺客,我担心你便去天王殿找你,没找到,于是挨个殿寻,最后才找到藏经阁,可他们却把我拦住了。」 清晓好似明白了,问:「刺客呢?」 「都落网了。而且还是被世子爷拿下的。」清让冷道。 原来从他进来那刻便在骗自己。 见清晓一声不发,江岘慌了,上前一步拉着她歉意道:「清晓,我……」 「别说了。」她推开他的手,「从清河骗到京城,你还没骗够吗!骗我有意思吗?」 说着,泪又流了下来,看得江岘好不心疼。 从见她那刻开始,他就想告诉她自己有多思念她,可她没给他机会,他方撇开了刺客便火急火燎地去找她了,可她一开口,问的确实阮清让。他想知道她的心意,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现在,他知道了。 「我不是有意的。」他伸出手给她抹泪,她躲开了。冷漠道: 「就当方才的事都没发生吧,你别来找我了。」 说罢看都未看他一眼,转头走了。半路却撞上了刚来的秦穆,二人左右挪动,想让对方过去却都拦了对方的路。 清晓气得直跺脚,一抬头便看到了秦穆肩头的飞鱼,狠哼了一声,绕过他跑开了。 江岘欲跟,被清让拦住。「清晓的话,你没听见吗?」之后便带着月见和巧笙跟上去了。 看着跑开的人,秦穆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关我什么事,哼我干什么。」见江岘失魂地望着人远去的方向,秦穆拍了拍他肩膀。揶揄道:「真厉害,这么就弄哭了?」 见江岘凝眉冷漠不语,又安慰道:「不过哭是好事,哭说明还在乎你。听闻你方才落伤了?伤哪了?」秦穆由上至下打量他,目光停在了他的腿部,曳撒沾了血迹,猛然撩起,膝盖处雪白的中裤已经血迹浸透。 第四十七章 清晓愣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沉默许久,话都没说,转身便走。江岘赶紧一个跃身翻到她面前,堵住了禅房的门。 「你哪去?」 「你不去我去!」清晓推他。 江岘英眉竖起,握住她的手凌厉道:「阮清晓,你当我和你说笑吗!外面多危险你不知道吗!我因谁又为何来藏经阁的你不清楚吗!」 「不清楚!」清晓喊道。干嘛说这些,他越是说这些,她越难过。「我去找我兄长。」 江岘无奈,叹道:「他就对你那么重要?」 「废话!那是我兄长!我一脉血缘的哥哥!」 一脉血缘?江岘有点怔,看着激动的清晓突然意识到,好似有些事她并不清楚。于是神情忽转,笑道:「好,既然你让我去救她,那你告诉我,我是你什么人?」 还是那张俊得不像话的脸,依旧是那抹魅惑的笑,往昔那些想要忘却的记忆又被他挑了起来。真恨方才那一脚踢轻了,她抬起左脚便要踹,却被江岘轻松一个闪躲,避开了。怎知她左脚不过是个虚晃,收回,右脚一蹬,正踹在了他膝盖上。江岘疼得闷哼一声,扑倒在地,正正把她压在了下面。 清晓挣扎推他起身,却被他压得死死的。 二人僵持,脸相距不过寸余,清晓盯着自己的鼻尖不看他。 温软在怀,混着淡淡药香的气息扑来,甜得心都化成了水。日盼夜盼,终于将这刻盼来了。恨不能溺在这片柔情里,再不要从这间房里离开。江岘喘息由重到缓,最后停滞,他屏息道: 「你还好吗?」 心被狠狠地捏了一把,酸疼得不争气的眼泪又滚上了眼眶。她倔强地扭过头,不看他。只觉得一阵长而轻缓的热气打在脸颊,他额抵着她的头,声音低沉而压抑道: 「我找你找得好苦,想你想得更苦……」 两颗心朝彼此撞,清晓的泪终于含不住了,从左眼而出,越过她鼻梁沿着眼窝与右眼的泪相会,最后没于鬓发中……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人成各,今非昨。 清晓心一横,咬着牙要推开他,却听他凌厉道:「别动!」身体紧绷,警惕地听着门外。大殿里僧人香客,加在一起怎也有十余人,方才还有声响,此刻一点动静都没有。 清晓突然反应过来。「巧笙还在外面!」于是泪流的更急了。 江岘心疼地把她抱起,扣在怀里,亦如往昔地安抚道:「别怕,别怕,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的。」 可越是安慰,怀里人哭得越是伤心,止不住地颤抖,泪把胸口的衣襟都打湿了。 当初父亲被害前,也如今日,他抱着自己劝道:「我不会让他有事的!」可结果呢,她一家遇难的时候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在哪啊!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啊!」 清晓贴在他胸口闷声道。那里是离心最近的地方,每一个字都如利锥,直直刺入他心头。 江岘抱起了她坐在地上,一遍遍地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清晓越哭越伤心,从他离开到如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清晓哭过,可从没有这般痛彻过。好似把积压了许久的情绪都爆发出来,她也伸手抱住了他,朝他贴得更近了。 清晓哭得没有力气了,早上施的薄粉这会儿都抹在他胸口了,两颊虽红,唇色依旧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林岫想起了什么,一只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扶上了她的小腹。 「可是肚子疼了?说了不叫你喝那凉汤,你偏喝!」 清晓靠在他肩头,忙推开他的手。「我没疼。」 见他诧异地盯着自己,她明白了,他果真还记得。于是窘迫道:「真的没事,不然不会来拜佛……」 话未完,清晓蓦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人。 不对啊。他可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岂会撇下外面的危险不顾?再说外面安静得有些过分吧,方才两人又哭又闹,外面会不知道他们在这?还有他身手那么好,会躲不开自己?以自己的那点力气能把他踢疼,以至于摔倒,把自己压在下面…… 「你又骗我!」 清晓抹了把泪,蹭地起身,不顾他拦硬是推开了门。 藏经阁大堂,空无一人 大门外隐约有争执声,她匆匆跑去,推开了门。 阳光洒入,只闻一声「清晓」,便瞧见两个侍卫正拦着怒气冲冲的清让和月见。见妹妹出来,他冲开二人,握住妹妹的胳膊问道:「清晓,你没事吧。」 「我没事,大哥你没受伤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清让盯着她身后的江岘,切齿道:「放在才观音殿等你,听闻上客堂有刺客,我担心你便去天王殿找你,没找到,于是挨个殿寻,最后才找到藏经阁,可他们却把我拦住了。」 清晓好似明白了,问:「刺客呢?」 「都落网了。而且还是被世子爷拿下的。」清让冷道。 原来从他进来那刻便在骗自己。 见清晓一声不发,江岘慌了,上前一步拉着她歉意道:「清晓,我……」 「别说了。」她推开他的手,「从清河骗到京城,你还没骗够吗!骗我有意思吗?」 说着,泪又流了下来,看得江岘好不心疼。 从见她那刻开始,他就想告诉她自己有多思念她,可她没给他机会,他方撇开了刺客便火急火燎地去找她了,可她一开口,问的确实阮清让。他想知道她的心意,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现在,他知道了。 「我不是有意的。」他伸出手给她抹泪,她躲开了。冷漠道: 「就当方才的事都没发生吧,你别来找我了。」 说罢看都未看他一眼,转头走了。半路却撞上了刚来的秦穆,二人左右挪动,想让对方过去却都拦了对方的路。 清晓气得直跺脚,一抬头便看到了秦穆肩头的飞鱼,狠哼了一声,绕过他跑开了。 江岘欲跟,被清让拦住。「清晓的话,你没听见吗?」之后便带着月见和巧笙跟上去了。 看着跑开的人,秦穆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关我什么事,哼我干什么。」见江岘失魂地望着人远去的方向,秦穆拍了拍他肩膀。揶揄道:「真厉害,这么就弄哭了?」 见江岘凝眉冷漠不语,又安慰道:「不过哭是好事,哭说明还在乎你。听闻你方才落伤了?伤哪了?」秦穆由上至下打量他,目光停在了他的腿部,曳撒沾了血迹,猛然撩起,膝盖处雪白的中裤已经血迹浸透。 第四十八章 看来伤得不轻。「怎遇到故人,身手还退化了。一个人挡三个,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啊。」 「不是‘挡’,是‘抵’,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包括那碗凉汤,也只有他的碗里有毒…… 「……所以,你们是夫妻?」 听了巧笙的解释,月见呆问。 「不是!」兄妹二人异口同声。说罢,互望了一眼,默然叹声。 「都是误会。」清晓深吸了口气,「我嫁的是林岫,不是江岘,更不是世子。」清晓揉了揉方才哭红的眼睛。原主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自己这几个月流的泪都快有前世多了, 见表妹仍惊得嘴都合不拢了,清让嘱咐道:「这件事还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吧,我们到京城的目的便是重新开始,不要再让这些过往惹清晓烦心了。」 烦心?月见不明白,他们明明是夫妻,为何与江岘在一起就是「烦」。不过瞧着表兄神情严肃,只得木然点了点头。 把月见送回家,车上只余兄妹二人。 「清晓,别想了,都过去了。」 清晓捂着眼睛不看他,微微扬了扬唇,道:「我知道,大哥不必担心我。」 清让沉默,半晌,他认真道:「经历这么多,我不会再让你过跌宕的生活了。」 可妹妹遮脸的手依旧没放下,鼻音极重地「嗯」了一声。 「若他是个寻常人,哪怕果真是个不成器的秀才也罢。可他偏是靖安侯世子,皇帝身边的锦衣卫,首辅的爪牙,也是朝臣痛恨的对象。他背负太多的孽债,怕连佛祖也不愿收他……」 「心地向善,佛祖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一人。」这是方才寺庙的小僧说过的。 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始终是放不下。清让明白让她彻底忘记很难,这一面,必然掀起巨浪波涛,难再平复。这也是为何几次江岘主动联系他,他屡屡拒绝的原因。 「跟着他太危险,你可知今日的刺客便是冲着他来的。」 清晓陡地放下双手,红肿的眼睛盯紧了兄长。「不是冲着首辅夫人吗?」 「我眼见三个刺客从上客堂追他出来……」 「那他受伤了?」 清让摇头。 清晓突然想到了他的腿,不怪会被她踢倒,还以为他是故意的…… 「清晓,别想了。他是活在刀尖上的人。」清让眉宇深拢,劝道。 清晓看着心切的兄长,双唇翕动,问道:「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是吗?」 看着兄长峻峭的眉渐渐凝住,清晓懂了。 「我知道了。」她婉然微笑。「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更不会给家人惹麻烦,我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不管他是林岫,还是江岘,过去的都过去了。 …… 兄长归来,生活步入正轨。虽说清让只是翰林任庶吉士,但有话言: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而他前途无量是毋庸置疑的。 家里出了一个学士,也不能丢下另一个。 清晓记挂的,仍是清昱的教育问题。 为官的欲望是彻底没有了,父亲想要教书育人。不过南方的冤案还在雪洗中,这个制度趋于完善的时代,为官之人皆有系统的档案存于吏部的,只是效率不堪一提。故而父亲仍忙于此事。 在京城落脚,家中大小事宜都由母亲经手,本就身体未愈,也不忍再烦她。 所以,清昱便落在了兄长和姐姐手里。 九岁了,按理应该送入社学。只是社学人员杂乱,教学质量实在一般,家人不得不犯犹豫。 不止是现代,古代的择校问题也颇是重要。 师资力量自不必说,当然是名师出高徒;其次要看是否有良好的学习环境及氛围;最后,若是能在读书起价结交良师益友自然也很重要。人以类聚,一个人的成功和他周围的朋友有很大的关系,这话放在何时都不会错。 最后统筹下来,里仁书院是最佳选择。 除去本就自带名额的名门贵胄,每年从书院考入国子监者,十之有八。百分之八十的升学率可是相当的高了。可以说,一条腿踏入里仁书院,那么另一条腿便迈入了国子监。 可相应的,人家对学苗的选择也极其严格,像清昱这样的,难 可清晓明白,弟弟只是基础差,他脑筋够聪明,假以时日一定能追上的。 京城权贵遍地,毕竟清让还只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可去社学,清晓实在不甘。前世小侄子入学,想去重点,人家不收,清晓还不是生生磨进去了,如今她得试试。 趁这几日清让在翰林院忙,清晓便偷偷带着清昱去书院,只为见先生一面。 于是,连续几日,里仁书院门口都会候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是日,清晓又带着弟弟来了。 「姑娘你何苦呢?家弟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先生是不可能收他的。」护院劝道。 清晓依旧微笑:「烦你通报,让我们见先生一面,收不收也得瞧瞧不是。」 护院真是懒得再解释了。「你愿意等就等吧!」抛下一句便走了。 「姐,我们回去吧。」清昱小声道,满脸的苦水。清晓看着他,心疼,但为了以后,他们得试一试。于是佯做不屑,挑眉道:「这便忍不了了,科举之路哪有那么简单,比这难熬多了,到时候更苦,你便要放弃吗?」 「不放弃。我知道不易,我只是不想你辛苦。」他嘟囔着,忽而又抬头道:「去社学也行,我加倍努力便是。」 清晓笑了。「你有这心就好,你……」 话没说完,她投出的目光凝了住。清昱循着她望去,只见几个身着官服的人,在护卫的跟随下,登上了书院正门的石阶,而为首的,正是身着锦绣曳撒的江岘。 分别几月,这还是清昱第一次见到他,不明情况的他眼睛登时亮了,喊了声。 「姐夫」 尾音还没发出,清晓赶忙捂住了他的嘴,拉他转过身去。 声音不算大,但很熟悉。江岘侧目望去,才发现照壁下角落里有两个小小的背影。 看着那纤细一抹,江岘不由得顿足。身边的礼部郎中笑容可掬地唤了一声,「江大人?」 江岘回神,扫了眼四周,淡笑,慵然自若地伸了伸手,道了声「请。」便带着众人继续前行,直到入了门,才将飘散的余光收了回来。 清晓听着脚步声未停,回首,只见到一个挺拔依旧的背影。 他应该是没听到,也没看到。 第四十九章 这样最好,她真是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了,最好连见都别见。 「今儿先回吧。」清晓拉着弟弟回返。 清昱仍惊诧地指着大门口,不肯离开。「那不是姐夫吗?」 「想要姐夫,先换个姐姐!」清晓没好气地道了句,把他扯走了…… 路上,清昱偷偷瞄着姐姐,想明白了什么。姐姐一定认出他了,不然不会堵自己的嘴。她不想自己喊,是不想认他。 想想也是,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一转眼便没了踪影,独留姐姐空伤心,这哪里是一个为夫者该做的。 清昱看看神色黯淡的姐姐,拉了拉他的手。「姐,不管什么时候,我都陪着你。」 清晓淡淡一笑,心里暖融融的。他懂事了,于是摸摸他头,只觉得自己这心没白为他操。 「真的是你。」 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清晓一跳。她猛然回头,果然是他 清晓匆匆收回惊慌,微微福身,道了句「见过大人。」拉着清昱便走。 「清晓。」 江岘拉住了她的胳膊,柔软细弱,她好像又瘦了。生怕她会再次跑了似的,他下意识紧了紧手。然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但没挣脱,甚至连恼怒都没有,平静似水,冷得有些陌生。 「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授受不亲?他们之间要用这个词来限制了吗? 「还在生我的气?」江岘声音低沉,依旧那么好听,像一丝风吹过心头。 吹过之后,有点空。 「大人说笑了,我哪敢生您的气。」清晓淡笑,樱唇皓齿,分明是软糯糯的声音,偏就带着不能亲近的疏远。 她看了看他的手,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精致的小脸波澜不惊。 这还是当初那个和自己说笑的姑娘吗? 只有丝毫牵挂没有,才会如此平静吧。 他手渐渐松开。 一丝凄色在眉宇间闪过,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他看了眼她身旁始终怒愤盯着自己的清昱,问道:「清昱要入里仁书院吗?」 清晓想了想,应:「是。」 他点头,看着面前清昱嘱咐道:「好好读书。」 「用不着你管。」清昱恨恨瞪着他。 江岘笑笑,没再说什么,目光移到清晓身上,久久不忍错。 背对着光,高大的他将整个阴影透在她身上,将她围得密不透光。两个交叠的影子,好似她就在他体内一般。她可不就在他身体里,刻在心里。 「阮清晓。」那幽沉魅惑的声音再起,他又唤了一声。 清晓没应,不抬头,也不看他。 二人僵了须臾,手突然被他托起,她惊得下意识去抽,他握了住。随着手心一丝凉润,他眸光深沉地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越来越远,清晓愣在原地。手心里的感觉,即便不看她也知道是什么。摩挲了无数次,她太熟悉。 那块被她当掉的玉,又回来了。 「宋先生,家弟虽然底子薄,可人不笨,况且勤能补拙,他定能跟上的。」清晓恳切道。功夫不负有心人,里仁书院的宋先生总于肯见她了,万不能错过机会。她拉清昱上前,陪笑道:「您若不放心,可以考量他一番。」 见面前的小姑娘,清秀稚嫩,却是一脸的认真,宋庭章笑容无奈,摇了摇头。他请她进来,只是想告诉她,不要再来了。 他还没见过哪家的姑娘会为了弟弟抛头露面,听她口音应是江南人。都道江南富庶,民风开放,可即便如此,进学的事也要一个姑娘来做主吗? 「我是看在你锲而不舍的份上,请你进门,好言相劝。你啊,还是带你弟弟回去,让父母为他寻个社学或合适的私塾吧。小姑娘家的,还是在闺阁绣绣女红,听听《女诫》的好。」 姑娘怎么了?姑娘便一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捏着绣针待嫁吗?连阮府还知道请夫子启蒙小姐呢!他宋庭章就是对女子有偏见。可这会儿不是讨论她的时候,清晓推了推拜师礼,依旧笑道:「您说得是,可我们思来想去,还是里仁书院适合家弟。」 「呵!」宋庭章哼笑出声,满是蔑意。「按你这意思,我这书院是人人都能来的了?你觉得他适合便适合?可想过他是否适合书院?」 清晓一时沉默。这话她听得懂,人挑书院,书院也一样挑人。百分之八十的升学率可不都是虚的,人家接的都是好苗子,不然挑个蒸不熟的芋头,还不是拖书院后腿,自砸招牌。可自家弟弟她清楚,绝不是不通透的学生。 「您的顾虑我明白,您看这样行吗?学费我们一样出,但他不算书院学生,您只要容他旁听便好。您可以规定一段日子,若是他在这段时间内能够达到您的要求,您便收他;若不能,我带他回家,再不搅扰书院。」 宋庭章眼眸一转,小姑娘年纪不大,可会算计。也是,能有这眼力见,带着弟弟非他学院不入,且敢站在这和他理论,自然也是个聪明的。她若是个男儿,没准他倒是可以考虑收了她。 「姑娘想得倒容易,我今儿是许了你了,那若日后还有其他人来求我,我是不是也要一一应下?如此,我这书院成了什么?无规矩不成方圆,章程不能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入个书院就这么难。清晓不甘心 「若是还不妥,那您便以书童伴读的身份收他,只要能让他入书院便可。」 这可将了宋庭章一军,按书童的条件,清昱是够的,可被一个小姑娘拿住,心里不免有了丝不快。他放下手里的茶钟,掸了掸袍裾,傲然睨着姐弟二人。 「书童不是不可,只要你恪守书院的规矩,我便能收你。」 清晓眼睛终于亮了,问道,「是何规矩,我们可以。」 「卯时便要入书院,打扫,整理书籍笔墨,为讲习准备好茶点及所需讲义,随传随到,不能有所延误懈怠;讲习时不得入课室打扰生员,讲习后仍要整理课室……」 宋庭章越说,清晓心越是冷。还真把清昱当奴仆。明知他们是为进学而来,这哪还有时间学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 清晓的笑意渐渐消失,她盯着宋庭章,就再她打算回绝之时。只闻身后一苍劲之声道:「‘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人家如此尊师重教,你又何必为难呢。」 第五十章 二人回首,门外,一鹤发沧桑的老人稳步而入。瞧样子老先生应年近古稀,可精神头却好得很,尤其一双眼,深邃而平静,似岁月与智慧的沉淀。 宋庭章先是愣了,而后赶紧上前,躬身道:「谭老,您来了怎也没言语一声,学生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能让宋庭章卑躬屈膝者,定是个人物。清晓不由得多扫了老先生几眼,衣着朴素,头簪红木,颇有道骨仙风的味道。老先生也看了她一眼,视线对上,清晓忙垂目福身。 「见你有客,我便候了一会。你二人对话,老夫也听了些。姑娘求学至诚,难能可贵啊。」 宋庭章讪笑。「难得是难得,可书院规矩不好破啊。」 老先生突然出现,清晓还以为他是看不过,帮自己言一句,然听了宋先生的话,他没再多说什么,笑笑便算了。 宋庭章又劝了清晓几句,遣护院送客。老先生却笑道:「你们可是还没聊完,不用顾及我,我不过是来寻个生员,帮我做典籍誊抄而已。」 听了这话,宋庭章眼睛一亮。谭老经纶满腹却不求名禄,在翰林院潜修史籍,连先帝对他都要以礼相待。他的学生遍布朝廷,首辅也成拜于他门下。不要说带生员,凡是和他沾上边的,前程便没有差的。 宋庭章兴奋,赶紧让人去点自己的得意门生来,供谭老挑选。 清晓自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打算告辞,老先生目光移到了清昱身上。小家伙不躲不避,自信回视。 「你叫什么?」 「阮清昱。」 「哪个‘昱’?」 「‘日以昱乎昼’的‘昱’。」 「是‘光耀’之意?」 清昱想想,摇头。「父亲说了,日之于立,是日出东方,明日、新日之意。」 老先生笑了,捋须道:「说文道‘昱,明日也。’昱借翌,那为何不叫清翌呢?」 清昱小脑袋拨浪鼓似的又摇了摇。「翌从羽,是下一个的意思,可以是翌晨,亦可是翌年。而昱则是明日。我不觉得他们是假借关系啊。」 闻言,老先生朗声大笑,宋先生也跟着摇头。「凡经传子史,翌日皆昱日之假借,不懂不要瞎说。」说罢,见自己的门生来了,赶紧召唤进门。 谭老起身,瞧了一圈,手单单一指,道:「就他吧。」 不止清晓,在堂所有人都愣了。这指尖朝着的,不正是清昱吗。 「不行不行,他一个九岁的孩子,担不了这任。」宋先生道,于是摆手召唤自己的学生。 「我和这孩子颇有眼缘,且他那句话就动了我心。孩子自有孩子的好处,敢言敢语,且他所言没错,‘清昱’和‘清翌’可不一样,是不是啊?」谭老朝着清昱眨眼一笑,清昱摸摸鼻尖,也跟着咧嘴笑了。 谭老一向言出必行,估计是难改了,宋庭章心里一面感叹老头子任性,一面悔啊,就不该让他们进来。他悔,清晓也不愿意了,清昱还得学习,哪来的功夫给他抄书去。于是出言婉拒。 宋庭章心里鄙笑,她还真以为是抄书啊,人家可缺一个执笔的,他这就是变相收徒呢。道:「谭老可是翰林大学士,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清晓惊住,不怪宋先生如此积极。大学士,跟着他,清昱学到的东西岂还能少? 谭老想了想,又道:「这样吧,除了来我府上,其它时间你仍可以去学堂。只是你这进学的事……」 「可以来我们学院。」宋庭章笑道。他还真是任何一个能和谭老贴上边的机会都不错过啊。「平日可以来我们书院。」 「我们基础不好,怕跟不上。」清晓幽幽道。 宋庭章尴尬,笑应:「跟了谭老,岂还有补不上的。」 清晓冷笑,道:「我觉得宋先生说得对,家弟还是选一个适合的书院最好。」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受教这样的先生,还不若不念。 事情定下来了,丢下一个怏怏落魄的宋庭章,清晓随谭老一同告辞。大门外,清晓再次道谢。谭老笑道:「我能收他一来确因他是快璞玉,也因姑娘。小小年纪,少见能有此见识,愿为弟弟进学而费心思,是个有远见的孩子。有姐如此,想来清昱也不会差。」 清晓有点羞,福身道:「哪里,先生过誉了。」 谭老却笑了。「你啊,还颇有些小聪明,倒是随了我家夫人的脾气。她最喜欢伶俐的孩子。后日府上有茶会,若无他事,便随清昱来吧。」 清晓福身谢过,便相互告辞了。 谭老刚上了轿子,忽而掀了轿帘问道:「阮清昱……那阮清让可是你兄长?」 姐弟二人点头应声。 谭老朗声笑了,道了句「怪不得。」便放下轿帘离开了。 姐弟二人目送他远去。 翰林院大学士,兄长不也在翰林院,想来他们都是识得的。清昱这事,虽说算缘分也是巧合,可巧得让清晓不踏实,如此想想,莫不是和兄长有关…… 清晓回到家,把前因后果告诉了父母。二人惊讶,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做出如此惊人之举,她才多大啊,就能领着弟弟求学了,且还背着家人。不过嗔怒之后,自然是大喜过望。能被谭老先生收下,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那可是太子少傅,谭毓夫啊!」阮伯麟不禁感叹。 谭毓夫? 清晓颦眉,好似在哪听过…… 次日夜晚,清晓还在犹豫要不要去谭府,毕竟身份在这摆着,人家可能只是客套而已。结果第二日清早,请帖便到了。 这不去也得去了。 谭老夫人是名门之后,年轻时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极倾慕方为举人的谭毓夫,佩服他的傲骨,在家人反对下,仍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一时惊动京城。 如今,几十年已过,二人感情如故。 清晓觉得,夫妻不该只是单纯的个体结合,起码也该有精神层面的统一。不过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这还真是个奢侈,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谭氏夫妇的幸运。 其实这种「幸运」感,清晓也曾有过,只是物是人非,不过黄粱一梦…… 见过谭老夫人,果然名不虚传,颇有巾帼之气。她听了丈夫的讲述,对清晓赞道:「当女便应如此。」 清晓好不羞愧,有点虚。毕竟人家才是真气魄,自己不过是占了个「现代芯」的优势而已。 第五十一章 谭府经常会来些文人雅士相聚,谭老夫人更是喜欢邀请各家小姐来茶会,春赏桃,秋品橘,谈诗论画。 可清晓有点上不去前,一来客多,她地位不高;二来品诗论画,她还真没这雅韵。于是只得躲在花厅一角喝茶,等清昱。 「阮清晓?!」 远处,声音惊讶且熟悉,清晓抬头,怔了怔,随即继续呷了口茶,没应声。 这就叫冤家路窄,她居然碰到周姚女了! 「你在京城……」姚女惊讶,随即柳眉紧蹙,问道:「你怎么来谭府了?」 显然看到自己有些惊讶。清晓淡然一笑。「表姐能来,我便不能了吗?」她也不过是商户女罢了。 「她是随我来的。」姚女身后,三姐阮清芷上前。她看了看四周,笑容轻慢问:「五妹妹可是自己来的?还是和叔父?」 父亲虽离家了,可血缘断不了,毕竟在外,总不能丢了自家的脸面,清晓笑不上眼,瞥了眼皱眉的姚女,回道:「和清昱。」 「清昱?」清芷略惊,满眼的质疑。 「清昱跟从谭少傅誊」 话没说完,姚女险些没笑出声来。清晓睨了她一眼,干脆不语了。 说了也不信,何必与她们废口舌。于是不慌不忙地拈了颗榛仁入口吃掉了。 二人打量着她。才月余不见,她虽气色依旧,可人却越发地清媚娇艳了。她美,二人是知道的,可没了在阮家的卑微,她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嫣然风致,沉敛得不似一个十四岁姑娘应有。 姚女看着她纤嫩的指尖捻起榛仁,便又想到了那日清让剥栗子,忿忿哼了一声,远离她坐在了花厅另一侧。 远处,清灵悦耳的笑声传来,一位小姐被几人簇拥着,朝花厅走来。还没迈进,清懿和姚女赶紧笑着迎了上去,和姑娘们一起叽叽喳喳地将那位小姐拥入厅中。 清晓眺了一眼,瞬间便认出来了,被围在中间的,正是首辅家的千金陆汝宁。 瞧着堂姐和表姐谄笑,跟朵花似的,清晓冷哼一声。谁知陆汝宁眼神一瞥,正对上了她,微微一笑,道:「你也在啊。」 这话一出,大伙都愣了。循着汝宁的目光望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眼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虽稚嫩,却难掩清丽绝色,明眸朱唇,皮肤白嫩得跟剥了皮的荔枝似的,京城可是少见。她素衣着体,淡淡的,却像极了一朵出岫轻云。 不过美是美,但这装扮,一看便不是哪家的千金。 陆汝宁认识她? 这会儿,连清芷和姚女也是满脸的疑惑。 「许久不见了。那日闹了刺客,你和你兄长可还好?」汝宁眼眸明亮问道。 清晓微笑。「谢小姐挂念,都好。」 「嗯。」汝宁点头。又环望四周。「你兄长呢?没来?」 清晓摇头。「他最近在翰林院,一直没回。」 「对呀。听父亲说了,他最近在给陛下讲解经史,极是认真。能得陛下欢喜,难得得很。」汝宁笑弯了眼。 清晓以为兄长只是在翰林院起草文书而已,能得皇帝青睐,看来果真是 「二哥在给陛下讲经史?可真是厉害。」 清芷一语把清晓所想道出来了。不过她夸可不是真的为了夸。 「嗯,我都忘记了,你们是堂兄妹。」汝宁恍然道。 与有荣焉,清芷笑容得意。很怕把自己也落下,姚女挽上了清芷的胳膊。 正聊着,几个小姑娘的注意力突然转移了,朝门外望着的人越来越多,连清芷的眼都有些直。 清晓不解,隔着几人什么也看不到。不过这一幕陆汝宁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她嘴角牵起,盈笑转身,才看了一眼门外,便远远地喊了声: 「世子爷!」 「世子爷!」陆汝宁唤。 江岘好似没听到,微抬下颌目不斜视地前行。阳光下他身姿挺拔,如松竹般,穿过花厅前的游廊。 汝宁眉头不禁皱起。又提高了声调大喊一声:「江景行!」 这回想听不到也不行了。江岘顿足,朝花厅望了望,见陆汝宁在朝他招手,仍旧没有靠近的意思,唯是礼节性地颌首微笑,又敛回了目光。 他刚要转入角门,又突然停了下来,回首。在陆汝宁和她身边姑娘的夹缝中,他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瞧他不肯过来,陆汝宁干脆下了花厅台阶。 「世子,没听到我叫你吗?」说着,已扯着他入了花厅。 靠近,他看清了那抹纤细,眉心淡淡拢了拢。 清晓这面,恨不能找个地缝藏起来。方才听汝宁唤「世子爷」她还没反应过来,待听闻「江景行」三字时,心下一惊,起步便要逃。可花厅就一个正门,姑娘们都聚在那,还没等她出去,汝宁已拉着他过来了。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感叹:冤家路窄啊! 汝宁自幼和江岘熟识,又有「金屋藏婿」的传言,大家对他们的亲近也都见惯不怪,可若说心里果真没点滋味也是不可能的。 京城美男,虽不胜数,然如江岘这般,从内到外透着凛然之气的,还真是难寻。 他面相清寂,神色淡若水,自带一种难以靠近的疏离。尤其那双眼,云雾缭绕,深不可测,摸不清也猜不透。许正是这种探不到的莫测让他天生就有种魅力,举手投足,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让人深陷其中。 如此良人,却和陆家小姐关系亲密,难免不叫人妒忌。可心里再盘算,脸上也只得陪笑,谁叫人家是首辅的女儿呢。 「你这匆匆地要去哪?」汝宁问道。 好听的声音又起,幽沉平静。「老师要的《缘铭杂忆》孤本我找到了,给他送去。」 汝宁撇了撇嘴。「谭少傅和你要了一年了,这会儿才想起给人家送来,亏你还是他的得意门生。」 江岘淡笑,未语。而角落里的清晓却心头一动。 谭少傅是他的老师? 谭毓夫…… 她可算想起这个名字了。当初可不是他自己说的他师承谭少傅,只是那时他是「林岫」,没人信。想想当初还道他夸口,如今只觉得自己被他骗,蠢得可笑。 清晓冷笑,下意识朝他看一眼,正对上了他瞥来的目光。 云淡风轻,他清冷如旧。可这一次,清晓比他还要冷静,不慌不忙,漠然地错开了视线。 江岘的心微微一沉,匀了口气,淡淡道:「若是无他事,我先去给老师送书了。」 「哎!」汝宁拦住他。「都差了一年了,也不差这会儿。有事,你帮我画幅画吧!」 第五十二章 江岘眉心一皱,看着汝宁的面色更冷了。瞧得姑娘们忐忑,而陆汝宁却全然不在乎,兀自吩咐丫鬟拿笔去了。 今儿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走,前个忠勤侯家的嫡小姐送了她一座珊瑚摆件,颜色深沉艳丽,极是少见,为的只是求一副江岘书画。她的心思,汝宁懂,那忠勤侯家的小姐,娴淑端美,和江岘门当户对正合适。君子何不成人之美,况且还能得座珊瑚。 「上回遇险,你把我撇给护卫跑了,害我在上客堂惊吓许久,这账你得还。」陆汝宁找了个借口。 江岘冷看了她一眼。 好像这个借口不太充分,她又讪讪笑道:「帮帮忙,画一个吧,你瞧大伙都看着呢,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不是。」 见惯了她任性,江岘不以为然,若换了平日早就一走了之了,此刻他却犹豫了。 余光里那个影子安安静静地,好似一切都和她无关。她越是如此,他越是如何都忽略不掉,于是沉默须臾,点头。 见世子爷挥笔,姑娘们好不兴奋。不过礼数在这,不敢上前,一个个只得抻着脖子探望。直到他末了收笔,才敢向前蹭蹭,好奇地去望那画。 「世子爷果不虚传,文武双全啊。南坊画师,也不及他半点。」 「是啊是啊。哎……真希望这画是给我画的。」 「想得美,人家给陆家小姐的,自然的画的是陆家小姐。」 小姑娘们窃窃耳语,清晓不屑睨了一眼。这一眼,她愣住了 水光潋滟,碧叶连天,尚未绽放的莲花朵朵,含羞带娇,粉红一点,似少女红晕的脸颊。而莲叶中,一抹窈窕倩影,若隐若现,正轻撩发髻,似莲花一朵,恬淡而柔情。 不过寥寥几笔,却引人无限遐思。 这景色,清晓再悉不过了。而那抹倩影,不消说她也知道是谁…… 江岘收笔,眸色深沉,望着画中人,久久未豆豆小2说提供从那意境中走出。这是他人生中最温馨的一段日子,单纯而美好。 他缓缓抬头,曾经的美好就在对面的角落里,也在怔怔地望着他,视线对上,好似又回到了最初。他失神,喉头一动,方欲启唇,只见对面人端起身边的茶盅,镇定地抿了一口,将视线割断,也把他从那段记忆中生生扯了出来。 江岘落笔,眉心笼了丝深沉。 汝宁却满意地笑了。盯着那画,忽而反应出什么,狐疑地打量起江岘来。 这家伙性子冷淡,一向生人勿进,居然画了个姑娘。莫不是知道这画的用途?不对,若是知道,怕他更不会画了。 直接问,他定不会答,汝宁眸光一动,指着那莲问:「是什么莲?白瓣红边,没瞧见过。」 江岘语气轻缓,笑道:「洒锦,我在江南见的。」说罢,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清晓,见她依旧在摆弄着手里的茶盅,不由得敛容。想了想,又道:「阮家小姐生在江南,想必定见过吧。」 突然被点名,不止清晓,房中人都吃了一惊。 识得陆家小姐便罢了,连世子爷都认得她,不由得疑惑: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清芷看看江岘,又看看堂妹,脸色更阴了。上次在阮府,她明明不识得江岘的,这会儿他竟主动和她搭话,看来她离府的一月里,发生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事了。 小姐们的目光不住地朝清晓身上扫,扫得清晓想躲都躲不开。 这花她见没见过还用问吗?父亲爱莲,清河自家后院的池塘,养的都是这洒锦。 清晓终于抬头了,清淡的小脸勾起一抹笑,笑得有点凉。「世子爷抬举,小女没见过。」 一时寂然 换了她人,就是没见过也要说见过。能和江岘对话,她们求之不得,竟还有主动把话堵回去的。清芷冷哼一声,忽地眸光一闪,笑道:「五妹妹自幼身子不好,长年在闺阁中养病,没见过也是可能的,世子爷别见怪。」 江岘凉薄一笑,颌首。 顺利搭了话,清芷趁热打铁,捏紧了帕子笑道:「听闻世子爷书法极好,小女倾慕,可否请世子爷留墨?」 清晓睨了眼三姐姐。心思转得快,胆子也够大。不过也是,她喜欢江岘从来都没掩饰过。 让他留墨 记忆像夏风吹过,一个不注意,又撩起了曾经,他教她写字,修长的手,遒劲飘逸的字……最后停留在那本诗册上。 「人成各,今非昨……」 清晓镇定地放下茶盅。 对啊,彼此各走各的路,两不相干,最后见都不要见。 大伙都在候着世子爷动笔,清晓不想再掺和了,于是起身告辞。 她头都未抬,无视他的存在,清清冷冷地入了长廊。眼见那抹纤细的背影越行越远,江岘的心像塞了一团寒雾,堵得慌,然雾气散尽,瞬间空落落的。 他低头看着画不语,默默卷了起来。 「哎」汝宁制止,「说好这是给我的。」 江岘漠然道:「这幅不行。」说着,留墨的事提都未提,绕过尴尬的清芷,携画便朝外走。怎知才迈出一只脚,几滴豆大的雨点砸落,下雨了 初夏的雨说来便来,其势汹汹。眼看被困在游廊里的清晓,前也不是,退也不肯,瑟瑟贴在墙壁,潲进的雨点把裙角都打湿了,他加快了脚步。 角门里,不知何时窜出了个人影,一面慌张遮雨,一面朝游廊奔来。他低着头,动作仓促,未看清游廊里的人,便猛然撞了上去。 「清晓」 江岘急迫唤道,声音淹没在雨声里。清晓摔倒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对着坐在地上的小姑娘连连道歉。 清晓抬头看了他一眼,昏暗中那人很高,背对着光,只看得到阴影中的轮廓,棱角分明,雕刻一般。 「没事吧。」男子和前来的江岘异口同声,随即互望了一眼,男子应是识得他,笑道:「世子爷也在啊。」 江岘没应他,弯身要去扶摔倒的人。清晓躲开,面色沉静地撑墙站了起来。江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着手臂收回,他攥紧了拳。 「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走。」他低声道了句,转身回了花厅。 清晓跟在他身后,那个撞到她的男子则随着她,带着柔和笑意解释道:「对不住,没料到会突然下雨,只顾着躲避冲撞了小姐,谭某向小姐道歉。」说着拱了拱手。 第五十三章 然身边的小姑娘却心不在焉,唯余光瞥了他一眼,挑唇点头,笑容又瞬间回落。 他好奇顿生,打量着她。小姑娘玉脂白肤,身材娇小,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虽有些稚嫩,但掩不住倾城之色,灵秀得像个小仙子。一缕发丝被方才的雨打湿,黏在额角,黑白分明,润玉似的闪着水光,别有一番娇媚。 隔着雨帘,众人没瞧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清晓摔倒。 此刻,三人入厅。 「谭少爷,是您啊。」汝宁唤道。 谭沅昊笑了,狭目微眯,弯起的嘴唇在这雨气中添了股阳光的味道。「雨下得太急,来这躲躲雨,打扰各位小姐了。」 姑娘们都颌首微笑,偶有不禁脸红的。这位谭少爷是谭少傅的长孙,自小被祖母娇惯,别看谭少傅为人端严,他这个孙儿可是出了名的爽朗落拓。 汝宁回笑,目光留在江岘手里的画上。 方才急迫,握在手里的画被雨点洇湿了,他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揣在怀中。汝宁不悦,都湿了也不肯给她。 谭沅昊打过招呼便站到了角落里的清晓面前,递上了一块绢帕。「实在抱歉,方才见你手脏了,擦擦吧。」 清晓看了看手,何止脏了,方才按在小石子上,把手掌都硌破了,这会儿还有点刺痛。 不过即便如此,这绢帕她也不能接。 她方欲辞谢,眸光晃动,似感觉一束清冷的视线正打在自己身上,她犹豫片刻,接了过来攥在手心,举眸甜然而笑:「谢谢谭公子。」 小姑娘一双明眸水润润的,软糯的声音绕在耳畔,好听得不得了,像入口的糖,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头,谭沅昊站在她面前怔了住。 对视间,清晓忽地手心一空,绢帕被抽出去了 江岘隔在二人中间,托起清晓的手。 见他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手上的泥迹,清晓回神,赶紧抽手。 江岘眉心微微动了动,神情严肃认真,压低着嗓音道:「伤口不及时处理,会更严重。」说着,端起茶水便要冲洗。 花厅里一时尴尬,静得只有门外的雨声,厅中人瞠目结舌。 没看错吧,这是那个冷漠的靖安侯世子吗?他居然也会关心别人,给一个姑娘处理伤口? 修长白皙的手指有条不紊地轻动,很娴熟,也很细致,带着柔情似的。连他凝神专注的脸都迷人得不得了。 姑娘们面上淡定,心里可沸腾了,都盯上了清晓:她到底是谁,凭什么世子爷给她处理伤口! 清晓觉得自己都快被她们灼灼的目光生吞活剥了,她颦眉挣扎了几下,挣不过,脸色越来越难看。 「世子爷!」 随着一声嗔怒,她手用力一扬,挣开了,也打碎了他手中的茶钟。 她起身看着地上的碎片,福身道了声:「男女授受不亲!」便绕过他,转逃到了窗口。 江岘的心骤然一紧,僵住了。 授受不亲。他们之间果真只剩下这个词了。 方才那幕已然让人错愕,然这茶钟坠地,把姑娘们的心都惊碎了。直怨清晓不识好歹,屡屡折世子爷的面子,感叹她哪来的这么大底气,又好不心疼被冷的江岘。 气氛有点微妙,陆汝宁似品出了什么,左右瞧瞧噗地笑了,打趣道:「世子爷,就算你懂医,有‘济世之心’,也得知道避讳不是,人家可是姑娘。」说着,又看看清晓,劝道:「阮姑娘也勿要见怪,疾不避医,便体谅他这好心吧。」于是给了丫鬟一个眼神,让她去帮清晓擦手。 江岘知道汝宁是在帮他解围,清冷一笑,对着窗口的清晓道:「一时情急,抱歉。」 清晓对着汝宁微微一笑,再无他言。 这事算过去了,可观了半场戏的谭沅昊眸色微深,含意不明地挑了挑唇。 雨越下越大,姑娘们被困在花厅里,江岘避嫌站在门口望向庭外。门口水气如雾,把他整个人笼得冷清清地,他脊背宽而挺拔,投下一片阴影,更显寂寥。可如此,依旧让人冷得生畏。 有他在,姑娘们都自矜三分,有一搭每一搭地聊着,无论话题到哪,独独孤立了窗口的清晓。唯有谭沅昊上前问她手伤,和她聊了几句。 二人聊得融洽,江岘心沉,姑娘们也不平静了。 谭沅昊虽不羁,在京城也是个风流人物,才华横溢,俊朗非凡。除了江岘,再难寻个能和他匹及的。江岘是清冷得让人着迷,不敢靠近;而谭沅昊,是暖得让人欲罢不能,却心怀忐忑,因为他对谁都带着情意,分不清真假。 这半晌功夫,一个给清晓处理伤口,一个主动陪她聊天,姑娘们面上不屑,心里是嫉妒心泛滥。尤其是清芷 方才见到那画时便觉得画中人眼熟,尤其挽髻的动作。直到清晓出门,看着她的背影,她居然冒出了个荒唐的想法。 那画里难道是阮清晓? 在祖家,她送她簪子见过她挽髻,动作和画中如出一辙。 如果说起初他还觉得这个想法荒唐,那么看到江岘为她擦手一幕,她不在怀疑了…… 姚女更是气得咬牙切齿。见清晓摔倒狼狈,好不痛快,可这会儿偏就让人恨的心痒痒。凭什么大家都对她好,清让、陆家小姐、世子,连才见了一面的谭公子都对她如此贴心。 她目光钉在清晓身上一般,错都不错。 这阵雨来得极,去得也快,转眼天晴,清晓辞了各位便要离开,从众人身边擦过时,不知何物绊了她一下,好悬摔倒,亏得有人手快搀住了她。 「阮小姐当心。」又是那个阳光味道的笑,清晓抬头,对上了谭沅昊浅褐色的眸子。他含笑瞥了眼她身侧的姚女道:「人家脚长,别绊着了。」 话一出,姚女窘得脸通红,瞪着二人躲在了清芷身后。 清晓明白,但此刻不是计较的时候,谭沅昊的手还扶在她腰间,于是赶紧退了一步,谢过他,匆匆走了。 谭沅昊看着远去的清晓,默默捻了捻指尖。小姑娘身子温软,手掌似还带着她的兰香,幽幽淡淡,却沁人心脾。 他挑眉笑了笑,悠然转身,回首便迎上了江岘深而冰冷的目光…… 从花厅出来,走得匆忙。忘记了去找清昱的路,转着转着便到了园林。 雨后空气极清新,廊檐滴坠,花木水洗娇艳,尤其是那一塘荷花。 清晓想到了江岘的那副画。他还记得…… 自从绑架被救后,她身子一直弱,他便常陪着她去池塘散心。她怕水,但又喜欢莲花,便探着身子去摘,簪子不稳坠落水中,连她都差点掉进去,是他在后面将自己捞了回来才没落水。 第五十四章 那簪子是新婚母亲送她的,极是不舍。可池塘泥深,定是捞不出了。然第二天赏莲,他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只簪子,清晓惊讶,亏他有心寻了只一模一样的,她高兴得不得了,便坐在池塘边,挽发,将新簪子插在发间…… 他画的便是那一刻吧。 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 清晓叹息,目光垂落,吓了一跳,水中的影子竟多了一个! 她猛然转身,踩到了池塘边缘,脚下不稳向后栽去。 就在她落水的那一刻,江岘长臂一伸,将她揽回了怀里。惊悸未甫,她抵在他胸口气息不稳,好容易才平复了些,只闻头顶上,他声音幽沉道:「怎还是不长教训。」 清晓反应过来,眉心一蹙便要推开他。身后,脚下是莲池,他不退她往哪逃。 「让我过去!」她嗔怒道。 江岘拥着她,怀里满满的,连心都满了。他低头看她,见她眉心深拢,紧咬的下唇没了血色,心下一阵柔软疼惜,于是抱着她的手臂越发的紧了。 两人相贴,清晓快喘不过气了。 「江岘!」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江岘登时一僵。 明明是怒,却带着噬人心智的感觉,像被火撩了一下,他潜意识里的欲望被瞬间唤醒。手臂陡然而提,托起她抱怀里转身前行,将她压在了廊壁上。 刚下过雨,墙壁有点凉,他把自己双手隔在了她与墙间。透过薄衫,清晓只觉得后背一股温热腾着身子,绵绵的黏腻感在身体里窜动,她心乱糟糟的,想躲,然面前却是他更热的胸膛。 「你放我过去。」她垂目道,努力镇定。 直到头顶上传来压抑的一声长叹,她缓缓抬头,迎上一双幽凉的眼眸。 还是那样深不可测,还是清冷依旧,只是蒙上一层淡淡凉苦之色。 「你还在怪我?」 他声音低沉,轻得像微风吹进耳朵里,挑动她的心。 清晓深深吸了口气,举眸淡然地看着他。「世子爷多心了,我何尝怪过您,又怎敢怪您。」 江岘受不了。从在花厅相遇到此刻,她一直冷漠如是。他宁愿她对自己发脾气,哪怕像在波若寺那般,起码他知道她还在乎。 他压不住了,嘶哑着嗓音唤了一声:「清晓!」然她却道 「世子爷,咱没那么熟吧。」 没熟到可以直唤闺名。 清晓感觉压着她的身子越来越僵,扑在额鼻的气息也乱了。这话触动他了,清晓满意也有点紧张,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舌尖轻扫,被江岘捕捉,他忽而忆起了分别前夜,他把她扣在怀里那一吻。也如今日,他吻得压抑,她固执倔强。 僵持须臾,江岘缓缓收回垫在她身后的手,二人隔开了距离。 授受不亲,不熟……江岘苦笑道:「你就这么盼着和我撇清关系?」 清晓垂目想了想,漠然肯定道:「是。」 舌尖瞬间划过在右齿,他点了点头,无奈凉苦。 真没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 当初他离开,情非得已。而后为了尽快扳倒冯氏兄弟,为了救阮伯麟,他被首辅羁绊在京城。他不想去找她吗?想,夜夜思念,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沦陷得一败涂地。为她父亲奔波,他甚至放弃了恩师陈岱松。恩师这一劫躲不过,可他从没想过送他入诏狱的是自己。 在山东,他三天两夜不眠不休地处理案件,只为能挤出时间去清河再看她一眼。见她被谢程昀欺辱,心疼得恨不能把她揣在怀里,立刻带她回京,再不让她受一点伤害。可父亲也是她的伤,他得救她父亲。 听闻她归祖落脚通州,他机会终于来了,于是筹划着如何迎她入门,风风光光,再不要她委屈。他本打算趁阮家老太太贺寿之时提出,可阴差阳错,因皇帝急召,他又错过了,这一错,便再无音讯,他心都空了。 波若寺再见,心死而复生,看到她的那刻,欲望无限膨胀,他想把她拥在怀里。 当藏经阁他真的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却发现她不是从前的她了。 他不甘,以为还可以挽救,然屡屡再见,除去冷漠疏离,往昔的情意一丝都看不到了…… 江岘恢复清冷,慵然朝后退了一步,阳光温暖却在他英气逼人的脸上打了一层冷冷的光。他扬着下颌,目光却只落在她脚上,平静道:「西拱门拐出去便是通翰墨堂的路,清昱在那。」 眼前的脚只停留须臾,连个迟疑都没有,转身朝西去了。 最后一根神经崩断,江岘心彻底沉了,一沉到底…… 「啪嗒!」 清脆声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地面,青苔上那块镂雕羊脂白玉赫然入眼 方才被他抱紧,她奋力挣扎,却不知怀里的玉窜了出来,一动便落下了。 清晓慌张去捡,可她手还是没有他快。 江岘消失的锐气又回来了,他捏着玉佩盯着清晓,双眸如辰,看得清晓局促不安,一把夺了回来。可夺回来她便悔了,只听他带着耐不住的惊喜道: 「这玉你一直都带着?」 清晓掩饰地捏了捏耳垂,像朱砂滴进了水中,一片红晕霎时从耳朵蔓延了整个脸颊。她不看他,也不应声,手里的玉热得发烫。 江岘眼中笑意愈深,眸光似闪着温柔的水晕。 清晓又恼又窘,明明要放弃,偏就露出马脚。 她攥紧了玉,无视他的温柔,冷道:「带着又如何?」 「你以为我带着它是因为怀念你吗?你有什么可值得我怀念的?我不过是觉得这玉还算值钱罢了。既然你给我了,那我可以当一次,便可以当第二次。」 「为什么我说的话,您就不懂呢?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恨您也不怨您,您还纠结这些干嘛?我们两人不同路,您是世子爷,我只是个平民百姓,咱们云泥之别,为何非要纠缠不清?因为曾经我嫁过你,那么我告诉你,不管是我嫁的,还是婚书上写的,都是清河增生林岫,不是江岘!」 清晓一口气道出,连口气都没喘。 本来就不同路,那么多门当户对,那么多貌美娴淑,他凭什么喜欢自己。已经被耍过一次,还要再上第二次当吗? 见江岘沉默,她唇角牵动冷嘲道:「世子爷,您愿意玩,可我陪不起。」说着,举步要走。 江岘拉住了她,眸色骤深。「你还是不相信我。」 「不信。」 「你到底要我如何做?」 这是和自己杠上了。清晓叹了口气,望着对面的池塘,忽地手一扬,将手里的玉佩甩了出去。 第五十五章 「咚!」玉佩落水,瞬间无影。 江岘惊。 「没了,我们没关系了?」清晓摊手,无所谓道。 又陷入沉默。须臾,他道:「是不是我把它找出来,你就能收回方才的话?」 清晓突然觉得好笑,漠然应:「可以。」 江岘转身,扫视池塘,玉背对他投下,他甚至都不知道在哪落水。池塘里满是荷叶,塘下淤泥,更是难寻,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当然找不回来了,除非你把池塘的花除尽,水排尽,淤泥淘尽,不然一点希望没有。 清晓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可还没迈出两步,便闻身后「噗通」一声,惊得她心一紧,猛然回首,人不见了 他还真跳啊,这可是池塘啊。夏季荷花正盛,池塘水深淤泥多,谁知道下面是不是水草蔓生,水况复杂。若是不小心牵绊了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了意外,她可不会水啊…… 「江岘!」她大喊了一声。 水面平静,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害怕了,天生便对水有着恐惧感,这种感觉同样会延伸到对他人的担忧上。她慌了,依旧大喊着: 「江岘!」 几声后,水面涟漪晃动,江岘终于透出头来。 清晓又惊又怒:「江岘,你上来!」 可他神情坚定,扫视着水面,似乎在寻找玉佩可能落水的位置。 「找不到的,你上来吧!」清晓语气有点软了。 「当初那簪子能找到,玉佩也一样可以。」说罢,他又钻入了水底。 清晓愣住了。那簪子,是他从水底捞出来的……她想起那日清早他带着湿气回来,她问他,他却佻笑道:「下雨了。」她气他不靠谱,便再没问过,原来他是寻簪子去了。 「江岘,你快上来吧,我说你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清晓喊道。江岘再次浮出水面,可唤了口气又钻了进去。怎么就这么拗呢! 「江岘,你再不上来我走了!」清晓威胁。他好似听到了,从池塘边窜了出来,扶着池塘边,皱眉道:「你到底扔哪了?在哪个方向。」 「你上来吧。」清晓伸手去拉他,他衣服凉冰冰的。眼看着他挣开她的手,清晓赶紧道:「在这呢!在这呢!」于是眼皮一垂,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掌,玉赫然在她手心。 她只不过扔了个石子而已。 江岘知道自己上当了,在水中浮了半晌,默默朝池塘边靠近。清晓躲他一步之远。 他曲膝登岸,清晓发现他湿透的膝盖有红色洇出,于是想都没想,还没待他站起来便上前撩起他的袍裾。素白的中裤,膝盖已经殷透了。 「都一月了,伤还没好?」 江岘一顿。她知道自己受伤了?于是笑声轻柔道:「前几天不小心又碰到了。」 碰到了?他的身手,岂是碰到就能会伤的,还伤得这么严重。她突然意识到,他的生活可能真的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轻松。 「受伤了你还下水!」清晓脸色黯了下来,幽幽道。也顾不得,扔下手里的玉,便想帮他把裤脚撩上去,然手突然被他按住了。 水滴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颊划过,水莹莹地,衬着黏在鬓角的发丝,显得他白皙的脸更冷了。可再冷,也掩不住眸光柔柔,他看着她一动不动,眉梢含情,唇角蕴意,恨不能将她沉溺在这温柔之中。 他手指冰凉,握着她的手不撒开。方才摔倒时的伤沾了他衣裤上的水,有点刺痛,她缩了缩。 江岘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手,看着那伤口眉心一皱,接着低头,吻了上去。 他动作既轻又柔,像根羽毛,点点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他唇冰凉凉的,像待珍惜之物不敢深触,吻得极轻极柔,点点地刺激着她的神经。一阵酥麻从手心窜入,清晓心化,身子都跟着软了。 「还疼吗?」 清晓木然点头,又摇了摇头。 看着不知所措的她,江岘心下一片柔软,软得一塌糊涂。他手扣着她的头,自己的额抵着她的额,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柔得像一潭水,轻缓道: 「你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玉,也舍不得他。 清晓眼圈有点红了。咬着下唇按捺,不让泪流出来。 见她委屈,江岘的心像被揉捏着,酸疼得不得了。他希望她能依靠自己,就像在清河一样,可以对自己笑可以对自己哭。于是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紧咬的下唇松开了。 「想哭就哭吧,是我对不起你。」 知道对不起,为何还留那样的话! 「……人成各,今非昨。这是你自己说的,既然你我不同路,你干嘛还要招惹我!」清晓哽咽怨道。 江岘却愣了。 「我何尝说过这些?」 「不是你又是谁!是你在我诗册里留的!」清晓怨恨地看着他。 江岘想了想,茫然道:「我是留了,可不是这句啊。我是让你等我……」 清晓惊。 江岘看着她兀自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莫待春旧人成各,叹惜秋索今非昨。念闺阁,一缕相思,彩笺托寄,永誓此生不相负。等我……」 啊! 清晓回忆那页纸,被撕掉了大半,最后只留下的两句「人成各,今非昨」。可仔细想想,那两句好似也是上下,不是连句的。 当初怎么就没意识到呢,不是连句那便不是《衩头凤》,若是换了这首,一切都解释通了。 包括在阮府看到的他的字迹:惜春阁,等我…… 原来那字迹是从这来的。 恍然间,清晓全都懂了。 好你个阮清妤! 清晓猛然起身,神情愤恨地望着空中一点,好似在回忆什么,随即看都未看坐在地上的江岘一眼,转身便要跑。 江岘不解,忙唤她一声:「清晓!」 清晓回首,看着他,颦眉嗔道:「你的账回头再算!」说着又要跑,半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了回来,弯身捡起刚刚丢在他身上的玉佩,又跑了。 看着那抹倩影越来越远,江岘单手扶膝扬起下颌,任水滴在他俊逸的脸上肆流,他慵然而笑。笑声越来越大,朗朗似他此刻的心。 「算,陪你算一辈子!」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夫君你哪位? 上》作者:初醒 02、《夫君你哪位? 下》作者:初醒 注2:本作品由豆豆0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