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 第十八章 “生生,你爱我吗?”耳边听见熟悉的低沉声音。 我回头,阳光明媚中,是与将。憨厚的笑,英挺的眉。他这般温柔,叫我心碎。我痴痴地说: “爱,我爱。”不错,我爱与将,这无庸置疑。 “哈哈哈………” 他忽然仰天大笑,不可一世。 我愕然,无法动弹。阳光尽逝。黑暗扑面而来……. 蓦然睁开眼睛,已经吓出一身冷汗。身在房中,躺在床上。 四周好安静,荣家的大屋外,居然还能听见小虫的夏鸣。不过是一场噩梦。 不。我转头,与将就在我身边,安静闭着眼睛,睡得香甜。不是噩梦。 我无声地叹气,是真实的,不是噩梦。若真能一朝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梦,该多好? 我不说话,静静看着与将。一缕黑发垂在眼睛处,遮住了额上的伤痕。高挺的鼻梁。那副初见时的黑框眼睛早不知去向。他的手轻轻搭在我胸前,似乎想时刻确定我还在他身边。 此情此景,触动情怀。不自觉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唇,薄而优美。我轻碰,惟恐他醒来,悄悄观察一下,才放心描绘他的唇形。第一次接吻,在月下、车上,他挣扎不安,惶恐倍至。而我,笑得如杨贵妃再世。 “与将…….” 我轻轻唤他,又怕他醒。白天怎么也流不出的泪,此刻居然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急忙用手接住,染湿掌心。生生,为何落泪?那只横放在胸前的手,随时会五指成抓,将你的心活活掏出,你不知道么? 不敢再望他没有防备的睡容,那是对付我最好的武器。或我最大的敌人,其实是我自己? 我别过头去,却骤然被人抓住要缩回的手掌。 霍然回头,对上与将漆黑的眼睛。 他伸舌,轻舔我湿润的掌心。“生生,你到底为我流泪。” 他问: “你到底还是爱我的,对吗?” 不对!不对!我索性翻身,不让他看我的脸。 他问: “生生,我好爱你,我该怎么办?” 我又翻过身来,定定看着他: “放我走,与将。你放了我,我们也许还有机会。将来敞开心怀,或者我会再爱你。” 他深邃的眼瞬间跳动火花,又瞬间消去。“不行,生生。除了这个。” 我颓然,再翻过身去,将脸埋在枕下。“生生,你忘记我们以前。我常常记得,那些美好的日子,就象在昨天。” 我用力捂住耳朵。不要不要,求你不要再提昨天。我已经溃不成军。求你不要再提昨天,与将。 与将说: “生生,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求你爱我,生生。”他说得如此哀怨可怜。 我心道:别心软,生生,求你别心软。 我深深吸气,轻道: “好,除了这个,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我重新爱你。” “你说。” 他在床上坐直上身,认真地望着我。 我说: “魔镜,给我一面魔镜。”只要我对它问上一个问题,我就敞开心怀,再不看往事。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如何利用过我。只要一个答案。对我说一句:与将爱你,真心真意,绝无异心。我便死心塌地,砍了这蜘蛛网,扑入你怀中。 与将苦笑: “生生,这世上并无魔镜。” 我说: “对,所以我不爱你。”怔怔对望片刻。 与将忽然微笑,把我轻搂入怀,摸着我的头发,劝道: “生生,你累了,睡吧。” “好,我睡。” 我在与将怀里说: “与将,求你一事。” “你说,除了离开我,其他都可以接受。” “求你今晚莫再入我梦中,我好困好累,只盼一个好觉。” 与将蓦然一僵。他轻道: “生生,你有时候说话,好伤人心。”是吗?原来你也有人心,真是可喜可贺。 我闭上眼睛。朦胧中,听见与将的声音:“生生,是你逼我。生生,莫要怪我。我是如此爱你……..” 第十九章 清晨听见鸟鸣,却睁不开眼睛。 整个人迷迷糊糊,隐隐看见眼前有几个忙碌的影子。 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嗓子干燥,想喝水,竭尽全力,只能动动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 莫非与将又对我做了什么,在我睡梦中。 或许他已经把我毒哑,好让我不再说令他伤心的话儿。 神志不清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额头压了一个冰凉的沉甸甸的东西,我猜是冰垫。 臂间隔一会就感觉一点点的刺痛,这感觉倒很熟悉,是在注射。 只觉得自己成了实验用的小白鼠,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地任人摆布。 “生生。” 我听到与将小心翼翼的唤我。 他摸摸我的脸,又凑过来用脸靠在我的脸上磨蹭几下,偏头对身边一人说: “还是很烫。” 他身边的人说: “荣先生,一定要送院。再延误恐怕不妥。” 原来是荣家的私家医生。 我病了吗? 没有。我可以听到他们说话,还会想东西。 只是脑子有点不知来路的响声,很累。说不出话,睁不好眼睛。 与将的声音里带着我料想不到的害怕,几乎可以听到牙齿大颤: “送院?怎么会这么严重?” 他似乎在分辩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做,样样都照顾得好好的,为什么他会忽然病成这样?” 医生为难地解释: “荣先生,他…….” 与将打断他的话,急切地问: “你说再延误就不妥,那是什么意思?难道生生会死?” 我的手忽然被人抓得紧紧。 “不会的,不会的!” 与将的声音越来越远,飘得高高。 渐渐听不见了………….. 终于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满眼花亮的白。 白茫茫一片的地方,除了病房,还能是哪里? 我微微一动,立即惊动床边的人。 “生生,你醒了?” 与将的声音,可以用惊喜交加来形容。 他牢牢握着我的手,怕我忽然脖子一歪,呜呼哀哉。 我勉强动动嘴唇: “我病了?” 他紧张地点头,看着我,又宽心地笑了起来。 唉…….. 我懒洋洋闭上眼睛。 为何不是一病不起,从此天人永隔? 大概是累了,对着眼前人,我连恨意都无发点起,只有说不出的烦乱如麻。 “什么病?” 与将慢慢数来: “贫血、高烧、身体虚弱、情绪不安、气急攻心……..” 我笑。 怎么连气急攻心都出来了,荣家的医生不是西医么? 难道他中西两家医学兼顾? 真是奇才。 “生生,” 与将在上方定定看着我的脸,问: “你到底在烦恼什么?看你,这么多烦恼,把自己身体都弄坏了。” 记忆忽然飘得好远。 什么时候,他也曾经问过我: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那时候我为了让他得到荣氏,殚精竭虑,苦思冥想,日夜不安。 我说: “与将,我的烦恼,都是自找的。你又何必管。” 他看我良久,别过头去,长长叹气。 我说: “与将,你可知道,我最怕你什么?” 他惊讶地回头,等我揭开谜底。 “我怕你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我真心实意告诉他: “我看不出你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 “生生,我……..” 我冷冷道: “所以,我只能把你的一切都看成假的。与将,这叫宁枉勿纵。” 把手从他的掌中轻轻抽出,我笑: “因此,你再也不用在我眼前做这个温柔模样,长叹短叹。没有这个必要。” 他怔怔看我,伸手要把我搂在怀里。 刚碰到我的肩,与我冰冷的眼光赫然相遇,刹时全身一僵。 他慌忙站起来,象遇到极让他不安的事情,匆忙再看我一眼,飞快地向门口走出。 简直是逃也似的出去了。 这也是演戏吗?我问自己。 是的,肯定是的。我答自己。 造化弄人。 这么多人希望长生不老,病痛全无,结果绝望地死在医院中。 我只望上天早点把我了结,谁知道病情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与将几天没有来。 见到他的时候心痛心烦,恨不得永远不见他一面,盼他将我永远扔在黑暗的角落里完全忘记。 见不到的时候,又开始忐忑不安。 当然不是想念他,只是……..不会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找到让我崩溃的方法吧。 我这人,原本疑心就重。遇到荣与将后,更加多疑到不堪。 正在猜疑不定,越想越怕,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不知道是谁。 如果是与将,他从来不敲门,直进直出,以显示我们的“关系”。 如果是其他人,外面有周恒一干禁军把守,谁可以这么光明正大敲我的门? 我一边猜,一边说: “进来。” 难得地行使允许与不允许的自主权,悲哀得可笑。 连这一点小小的权利,对现在的我,也是可贵的。 房门打开。 我眼睛一亮: “居然是你?快快请坐。” 我对此人不算熟悉,但现在看见他,居然泛起亲切的感觉。 不为他的人,而为他所代表的明朗与自由,还有永远不能奢望从与将身上看到的真诚。 贺书亭笑道: “这么晚才来看你,真是不好意思。” “怎么知道我病了?” 开口就问,似乎有点不大礼貌。可这是重要问题,如果是与将通知,那么又是一个可怕陷阱,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而且周恒也有出谋划策的嫌疑。毕竟,贺书亭的名片在周恒手中。 贺书亭拍拍手: “我原本也不知道。今天一看病历表,居然发现你的名字,当场呆住。你也不知道吧,我现在在这医院做主治医生。本来想自动请缨为你看病,但你的医生比我大大有名,是院里的权威,有他在,自然比我要好上百倍。” 我说: “原来如此。” “所以只能放弃扮演救世英雄的角色,做个小小的探访者。” 他摊开双手,耸肩道: “我是匆忙而来,连礼物也没有,不会生气吧?” “你要把我看得如此小气,我倒是会生气的。” 这人谈笑风生,知情识趣,其实比较适合去做心理医生。 也许是很久没有和正常人接触,我对贺书亭的到来十分欢迎,精神也好了不少。 靠在床头听他胡言乱语,轻松安逸,简直象到了另一个世界般。 这才是幸福又平凡的生活。 我笑着听贺书亭将他这几天在医院中遇到的种种有趣事情讲完,说: “你该喝点水。对不起,得请你自己倒,我有病在身,不能待客。” 他说: “我自己来,不敢劳动。我们虽是同学,可是家境大大不同,身份待遇当然不同。” 他其实也是富家子弟。 我不解,问: “哦?为何这么说?” “你身份何等贵重,房外保镖林立,如果我说错一句话,说不定你脸色一变,就将我乱棒打出。” 贺书亭一脸挪揶: “怎么敢劳动你替我倒水?对了,你要不要也喝一点,我帮你倒。” 我敛了笑容,轻轻摇头。 他哪里知道,外面这些人,不会对付他。 都是专门对付我的。 “生生,你不高兴?我玩笑过分了。”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 贺书亭说: “人越有钱,烦恼就越多。你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了董事长,自然容易心烦。” “为什么人越有钱,烦恼越多?” 此问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以免冷了场。 我问得心不在焉,贺书亭却答得认真。 “因为人没有钱的时候,总想着心里的不足可以等有钱的时候用钱来换,自然有拼搏的劲头和憧憬的心。等你有钱了,才发现原来这许多想要的用钱也换不来,好不容易挣来的钱,到头来也并没有什么满足。这下连如何拼下去都不知道了。” 贺书亭打个比方: “就象有全身力气,却又全身不自在,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方。” “所以,” 他下结论: “钱越多,心越烦。” 我点头: “不错,钱多也不是好事。心烦不能用钱医。” “我来的时候,被你外面的人拦了一会……..” 我猛然抬头。 贺书亭摇手说: “我可不是告状。他们问我的来意,又打个电话,似乎得了允许才让我进来。” 不必说,肯定是与将点头。 说起自由,我可以与监狱的囚犯相提并论。 贺书亭就是来探监的人。 见我脸色不好,贺书亭说话也小心起来。 “我是想说,其实有人很关心你。生怕你受伤,又生怕你养病被人骚扰。生生,其实你过得幸福,有钱又有人关爱,为何还郁郁不欢?” 过得幸福? 我苦笑。 “书亭,人心不足,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对不对?”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不过看你的样子,总觉得你有点放不开。” 我断了声息,默默望着窗外。 好好一场谈话,又是不好的结局。 贺书亭似乎也觉得气氛急剧变坏,站起来道: “我还要巡病房,先去了。” 我说: “下次来看我,记得穿上大白褂。我想看看你当医生的样子。” 他点点头,望我一眼,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到底还是出门去了。 房内骤然安静。 我靠在床头,想着“人心不足”这话。 真不能说贺书亭的话不对。 我年轻、富有,父母安康,外人景仰。 与将对我专心一致,温柔呵护,又怕我病又怕我死。 到底还有什么不足? 只是…….. 我叹气。 我就是不足,硬要求与将心上那一点。 仅仅的、唯一的一个软弱的点,是否为我所有。 任他骗尽天下人,他不能骗我。 我长叹。 好吧,算我不足。 人心不足,乃是常理,没什么可耻的。 第二十章 住院时,连父母也不曾来探望,我想,也许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进了医院。 只手遮天,倒算荣与将一项本领。 我在医院,能见的也不过是贺书亭一人而已。 贺书亭为人很好,果然穿着大白褂来看我几次。带点水果点心,和一点有趣的小故事。 我虽然没有食欲,他送的东西倒总吃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看他热情开朗,很想和他说点贴心的话,但知道周恒他们必定会把我们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转告与将,只能忍住。 我必定见不得人,身体稍有好转,与将立即命人将我请回荣家。 荣家,才是货真价实的监狱。 这一来,连每日隐隐盼望的贺书亭来访都成了奢望。 与将看我呆坐在窗前,问: “怎么了?好象郁郁不欢。” 我不做声,懒洋洋一倒,蜷在沙发上。 与将还是老样子,我想他这样子一定会坚持到世界末日。 每次和他大吵大闹,我都以为他会有少许改变。 更狂暴也好,更恶毒也好,或者良心发现把我放飞于天外,那就更好。 好几次看他激动万分,几乎连眼泪都要流下来,或是对我露出失望神色,象要把我解决。哪料第二天,又是没事人一个。 照样的温柔体贴,说话轻声轻气。 这样下来,把我的脾气也磨得没有。也懒得吵,也懒得说话。 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不过是个放不开的魂魄还在荣家游荡。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忽然有一天,周恒敲门道: “黄先生,有人来看你。” 不是连探监权利都没有的囚犯么? 何人来访? 我闷得发慌,跳了起来。 熟悉的人影满面春风进来,似乎把外面的自由空气也一同带来。 “通过重重测试,终于达到见你的标准。” 贺书亭手里还是提了一袋橘子,笑道: “你的保镖,几乎把我所有的资料都问过,似乎一出院,就忘记了以前见过我。” 懒得生这些闲气,我说: “书亭,又是橘子,你爱吃橘子就算了,为什么又老逼着我吃。” 话这么说,伸手探进袋里取了一个。 真是奇怪,以前和他一点交情都没有,现在他却成了一个重要得不得了的人。似乎他的存在,代表了我的另一种生命,代表我以前自由辉煌的一切。 “橘子有丰富的维生素。”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不愧是医生,动不动就把营养学摆上桌面。 他又说: “而且,你的手那么白,配上橘子的红色特别美丽。” 我一呆。 本来正在剥着橘子,忽然停下手里,抬头望着他。 贺书亭见我的目光,猛然脸色变红,低下头去。 其实这种情形见得多了,以前的黄生,随便手指一勾,就能让人脸红心跳。 疯狂率性的日子,已不复在。 我心头乱得厉害,居然象有小鹿在撞一般。 想是太久没有尝到这种自豪的滋味,以致反应生涩。 两人隔着茶几坐着,都低头不说话。 这样尴尬又暧昧的沉默,谁都不想打破。 半天,贺书亭象被扎了一下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要走了。” 我看着他,有点失望,失望中竟然还带着一点不舍。 我说: “好,不送。” 想说下次再来,却抿着唇没有说出口。 我的处境,昏暗难明,他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体谅不到。 他属于光明和自由,前程无量,只是一个来探访的使者,却不能把我带到他的国度。 “生生,再见。” 我低头,不肯看他的眼睛: “再见,书亭。” 他走过来,握握我的手,象普通的告别。 我忽然感觉掌心被塞进了某样东西。 心里一惊,诧异地抬头盯着书亭。 “我还会来看你的。” 他对我眨眨眼睛,里面带了点少见的顽皮。 我不动声色将手里的东西紧紧握着,朝他点点头。 贺书亭一笑,去了。 周围都是监视的人,一直不敢看手里的东西。 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我躺在浴缸里,掏出小心翼翼藏好的东西。 不过是一张小小的纸片。 但对于我,能够逃过与将让人窒息的监视,即使是一张纸片,也是可贵的。 上面写着几个字,端正圆润---------“知你处境,可要帮忙?” 我心狂跳。 帮忙、帮忙,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援军。 不由想到是否是与将的诡计,不过我已经在他掌握之中,何必再耍这等招数?就算是与将的诡计,最多被他取笑玩弄一次。 如果因为疑心而白白浪费这良机,才真是傻瓜。 黯淡无光的生命仿佛又出现转机,我心里忽然充满了力量和冲动,想高声呐喊。 从来不知道,希望能使人疯狂。 反反复复将纸条看了又看,就象我的救命符一般。 很想留在身边,失去勇气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以做鼓励。 到底还是安全为上,先毁尸灭迹。 本来放在马桶里一冲就好,我却偏偏学了光绪,放在嘴里嚼碎了直着脖子咽下去。 仿佛这样可以表达我的坚定,不辜负贺书亭的营救。 晚上,与将躺在我旁边,吻我的脸。 “生生,明天荣氏有股东聚会,你来吗?” 我摇头: “不,我身体不好,根本不想动。” 何况不知道贺书亭何时会来访。 不由感谢与将,给一个机会让贺书亭看我。他这么好心,或许因为书亭是医生吧,可以随时监控我的健康状况。 与将轻轻摸我的锁骨,痛心地说: “瘦了很多,是不是饭菜吃得不惯?我以后要天天看着你,不许你吃这么少。” 听他为我担忧,多日来对他冷冷淡淡,今天却忽然有点感动。 想到有机会逃开与将,心里又兴奋又伤感,不由说: “我喜欢吃酸菜虾米汤,你亲自做,我就多吃一点。” 与将轻笑: “那我明天做。生生,你今天心情很好呢。” 我大吃一惊,暗恨自己露了马脚。 与将何等人,在他面前,说错一个字都没有生机。 为什么当年有爸教导时不多学一点商场的奸诈阴险之术? 到今日,我是深深知道自己的幼稚和单纯了。简直是幼儿园尚未毕业。 不敢再乱说话,我翻个身背对与将,把被子扯到胸口。 与将似乎很高兴,凑前从后抱住我,甜甜睡去。 如果大家想接下去看的话~~~就要~~~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因为弄弄已经到了倦怠期,没有人鼓励就会跑去睡觉,让大家呆在坑里游泳~~~ 第二十一章 对贺书亭到来的盼望,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另外一个满是光芒的世界似乎在向我招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贺书亭,由于环境的不允许,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表白的话,也没有任何越轨的动作。 我只知道他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会发亮,有时候普通的词在他嘴里说出来,总带着某种别有深意的味道。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但我还是顽固地坚持着这种感觉。 与将很守信。 那晚过后,果然亲手下厨,为我仔仔细细做了一道酸菜虾米汤。 把汤小心翼翼端到我面前,他说: “如何?手艺不错吧?” 热气腾腾,带着点酱色的酸菜在汤里半浮半沉,可以望见汤底红色的大虾米。 我没有胃口,只是抵抗不住与将热切的眼神,低头喝了一口。 他问: “好喝吗?” 神情象极盼望鼓励的孩子。 确实不错。 心里忽然酸酸的,也许是咀嚼酸菜的缘故。 我不愿鼓励,给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太咸了,不知道我妈是如何做的,味道总是说不出的好。” 存心刺激他,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再见他亲切的笑容。 我知道自己刻薄。但若他得了奖赏,隔三五天就来为我这心虚的人洗手做羹汤,教我如何能抵? 最不能接受,最没有防备能力的,是与将的温柔宠爱。 象一个美丽到极点的梦,时刻诱惑你跳入这温柔乡。 偏偏又明白告诉你,这不过是梦,不过是幻觉。 让我在相信与不信间日夜徘徊,是与将最残忍的地方。 若你露出狰狞面目,将我打进十八层地狱,绝了我的希望,那有多好。 “不好喝?” 与将露出失望的神色,自己勺了一点放在嘴里,皱起眉头,旋又释然: “可能你大病刚好,胃口还是偏重。生生,吃得太咸不好。” 居然拿着银勺,一勺一勺喂我。 我心里忽然好痛,说: “我自己来。” “不,” 他坚定地否决,轻声在我耳边道: “我喜欢喂你。” 没有办法,只好张唇,有一口没一口,磨磨蹭蹭地吃着送到嘴边的美食。 其实与将手艺不差。 我吃惯名家,自然知道这汤用料十分讲究。常人总以为人参燕窝制作难,哪知道这种味淡又夹杂海鲜的汤才最考工夫。 唯其这样,心里才越不是滋味。 木着脸吃了两口,想起贺书亭,一阵无力。静静往后一靠。 与将适时将身子挨到我和沙发中间,让我靠在他怀里。 与将的胸膛很结实,我瞬间感觉充实和安全。 舒服地叹气。 “与将,一辈子都这样多好。” 与将毫无所觉地回答: “当然是一辈子。” 又是一勺。 “生生,再喝一点,虾里有丰富蛋白质。” 营养学。 我想起贺书亭,再次心烦意乱。 转头看与将关怀的脸,如果知道我想逃跑,会变成什么脸色? 还是依然戴着这面具,微笑着把我毁得更彻底? 受不了了! 光是想着离开与将,仅仅只过一天,就已经觉得坚持不住。 我一定中了他的毒。 只有早日离开,才是生路。 时间在烦躁不安中度过。 我在房间中踱来踱去,将身边的仆人骂得狗血淋头。 无论是送饭的、为我准备衣物的,都有说不完的不认真和懒怠。 周恒敲门进来问: “黄先生心情不好,是否要出去逛一逛?如果要,我立即准备车。” 我冷笑: “心情不好?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对了,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荣家的仆人是不可以随便骂的。你打电话给荣与将好了,让他来对付我。” 周恒脸色不变,低头关了门,让我独自对着空空的房间。 与将晚上回来,搂着我问: “怎么心情不好?” 我冷冷一笑: “当然,病好了,中气也足。若是嫌我太难侍侯,就不要管我。” “生生,你向来体贴周到,心肠又好。你骂他们,必定是他们不对。” 不知道与将说这话是真是假。 我偷看他的脸色,只见到一脸甜蜜。 似乎就这样搂着我一同坐在沙发上眺望荣家天下,已是人生极致。 再度心痛如绞,自乱阵脚。 幸好,贺书亭很快又来看我。 一听周恒说有人来访,几乎立即跳起来。 书亭还是老模样,进门道: “门外那人说你近日很大脾气,要我小心说话,不要气着了你。” 我脸色好了许多,笑了一笑。 他问: “身体好点没有?” “你不是医生?还要问我?” 其实书亭就是最好的良药。 我有心病,他是心药。 一来一往说的都是闲话,面里漫不经心,实际上眼神交撞。 临别,又是一张纸条迅速塞到手心。 我紧紧握着,转手一按,把自己的纸条塞到书亭手中。 书亭一愣,赞赏地微微一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 到了安全的时候,按捺着兴奋打开一看-------“我想救你” 短短四字,我看得委屈直冒,几乎要哭出来。 我给书亭的纸条上,实际上也是四字---------“求你救我” 自此,一来一往,我们谈着不切实际的话题,做着刺激又危险的事。 每次只能交换一张纸条,因为我不知道房中除了窃听器,是否还有其他设备。 只有在浴缸中,才是打开纸条的地方。 与将总不能让周恒等监视我洗澡吧? “我在想办法,你不要急。” “与将厉害,你要小心。” “荣氏虽大,贺家也有后盾。” ………………..。 一张一张的纸条,传递着希望。 知道总有一日,会逃出生天。 这小小纸片,是暂时支撑我的氧气,以免在机会来临之前,我已窒息而死。 一晚,与将在床上抱着我,说: “生生,我好想你。” 我吓了一跳。 这一句话,和我要和你做爱根本就是同一个意思。 也不能怪与将,自从我生病,他再也没有强求过我。 日日同床共寝,想要也是应该的。 我不说话,张大眼睛瞪着他,惟恐他真的拿出一副手铐来。 又想:这般坏人畜生,为什么书亭还不快点行动,救我出火海? 与将见我神色,叹气说: “算了。” 搂着我的脖子,闭上眼睛。 我松了一大口气,隐隐感动,对他的搂抱反而觉得舒服安心。 不料,他一心想入睡,却总是动来动去,烦躁不安。 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当然知道他现在很不好受。 我忍着心肠装睡,见他到了半夜,还偷偷爬起来喝水,伏下身审视我的睡脸。连连长叹,象极想要的东西就在面前,却没有办法得到一样,爬上床,又搂着我睡了。 这回轮到我睡不着。 其实多日没有近身,倒真的有点不耐。 绝对不是思念与将的拥抱,他在床上的举动,与强奸无异。 只是我也有生理需求罢了。 而且……. 还有多少机会和与将缠绵,听他情动之时,不断唤我小名,把汗水颗颗滴在我额前胸上? 对自己警告再警告,莫再中这柔情之蛊。 无奈,我不忍。 我翻过身,望他睡中隐隐皱起的眉。 好好的一张脸,为何在梦中也显出苦态? 与将,谁亏欠你? 绝不会是我。 情不自禁,伸手抚摸他的脸。 很光滑,一点胡子渣也没有,比得上我。 蓦然心软,低声叹气,吻了上去。 第二十二章 次日清晨,与将醒来,对我微微一笑,轻轻吻我。 我暗中害怕他昨晚是假睡,将我偷偷吻他之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只会成为他控制我的又一道利器。 我试探地问: “何事如此高兴?” 他深情望我: “醒来第一眼可以见你躺在身边,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 我冷笑,如果一天醒来发现我逃之夭夭,那又如何是好? 一笑之后,又叹气。 与将说: “一早就长嘘短叹,生生,哪来这么多的烦恼?” 我说: “与将,你不懂。” “不错。” 他沉吟半刻: “我不懂你,就象你不懂我。” 我一怔,说不话来。 这话太深奥,仔细去想,似乎里面有许多许多错综复杂的意思在内。 躺在床上看与将西装笔挺,修饰妥当。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身说: “黄氏的行政副总,开除他吧。” “为什么?” 我霍然问道。 黄氏的行政副总,是爸爸多年好友,从父辈开始为黄氏效力,都快退休的人了。 与将一脸自然: “这人不适合,所以要换人。” 我说: “不行,他是黄氏老臣子,无功有劳。” “生生,这是生意,商场的策略,要看实际,不能看人情。” 不屑听他的狠绝亡命生意经,我别过脸去,看窗外唧唧喳喳的小鸟。 “好吧,我走了。” 与将过来,在我脸上留下一吻。 我不声不响,等传来关门的声音,才回过头去,看一眼空荡荡的房间。 唉,我们到底不是一样的人。 与将的绝情,不仅仅对我一个。 书亭昨天才来过,今天应该不会再来。 我闷得厉害,站起来打开房门,对门外坐着的保镖说: “我要出门,去吃饭。” 周恒很快来了,态度恭敬: “车已经准备好。” 能吃饭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上次遇见贺书亭的半岛酒店。 无他,这是与将允许我随意出入的地方之一,另外一个放风的地方就是荣氏。 自从在门后听见与将和洁儿的话,受天打雷劈之震,我对荣氏敬而远之,不敢轻易再去。 觉得那里是黑暗污浊的发源地般。 所以,只有这半岛酒店,可以常过来散心。 在窗边凭眺好风景,看外面车水马龙,常人汲汲营生。 盘中的牛排,还是那般味道。 说实在,不如荣家的厨师做得好。 书亭,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行动? 逃出去后,要到哪里去?如何开展新生活? 爸妈呢? 与将呢?他会发狂,奋力追查;还是如当日,轻轻放手,让我逃开,然后随意一反手,再次把我压在五指山下。 一想到要离开,心里就乱。 纷乱无比。 也许黏在我身上的蛛丝太多,一旦离开,即使逃得了性命,也少不免扯下点皮肉来。 正想着,周恒拿了一叠文件,放在我面前。 黄氏的文件。 我这个傀儡董事长,不过随便签个名,让周恒盖上公司的大章。 其他事情,一应由其他人负责。 习惯地提笔,刷刷一份一份签名。 签了两三份,递给一旁的周恒,转过头来刚要继续,猛然停下。 手中的文件,赫然写着“人事调动”四字。 正是以工作不力原因,开除黄氏行政副总的命令。 我放下笔,看着周恒。 “这份文件,暂时不签。” 周恒皱眉,为难地看着我: “还是请黄先生签名,公司里面等着用。” 他的为难只是装个样子,我哪里会上当,冷笑着问: “如果周助理急,不妨冒名顶替我一次签下大名,荣与将必定不会怪罪。” “黄先生,这份文件,经过黄氏董事会商议……..” 周恒步步进逼,字里行间都清楚告诉我,黄氏大权,并不在我手。 “而且由荣先生认可。” 话中大有我不签名,立即把与将请来对付我的意思。 不过面对一个小小助理,堂堂黄氏继承人,居然就被逼到这种程度! 不能说不悲愤。 不能说不痛心。 只要露出愤恨之态,又会是毫不犹豫的一针镇定剂下来,掩了我的声息。 心头火起。 我不做声,将红酒抓在手中,一饮而尽。 冷冷对上周恒看似谦逊实际嚣张的眼光,一咬下唇,手上猛然用力。 清脆一声。 薄薄的高脚杯立碎,玻璃片刺入掌中。 看着我鲜血直流,周恒也慌了神,脸色一变。 另一桌上的保镖如临大敌,紧张地掩了上来。 我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张大血淋淋的手掌,让周恒看个仔细。平静道: “手伤了,签不了字。” 手上虽疼,心里却很高兴。他必定要烦恼如何对与将交代。 不由叹息,何时开始,学会自残而求一点畅快? 沦落到这等地步,怎能不叹? 被众人如随时会碎的玻璃人一样小心翼翼,团团簇拥回了荣家。 与将飞赶回来时,手已经包扎妥当。 “生生!” 一进门,与将就扑了过来: “手如何了?” 抓着我的手左看右看,恨不得把白纱扯下来看看到底割得有多深。 他生气地问: “为何伤害自己?为了一个员工,值得么?” 眉毛已经竖起。 我说: “与将,他不仅仅是员工。他从小看我长大,我称呼他世伯。” “老陈已经年老,他的思想不能适应现在的商场。我也是为黄氏好。” “黄氏对他而言,是一生的梦想和奋斗。与将,你不能这样无情。” 与将望我半晌,妥协地举手投降: “好好,我给他双倍,不,三倍的高额退休金,行了吧?” 我站起来,悲痛地看着他: “与将,钱不等于一切,不能抚平所有的伤口!” 大叫出口,才发现我不是为陈世伯而喊。 是为我,为我自己。 受制于人的无奈,我比陈世伯更甚。不过同遇患难,伸手相护,图个安慰而已。 与将站起来,与我面对面。 “那要怎样?告诉我。” 他问: “怎么才能抚平伤口,求你教我。生生,求你教我。” 脑里重现当日血肉横飞的场面,想到与将所作所为,心头还在淌血。 若能出了这片仇恨的苦海,又何必日夜受着煎熬? 与将,自救尚且不能,我如何能教你。 脸上湿润一片,知道自己又开始怯弱地落泪。 “好吧,把他留在黄氏。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决定会拖慢黄氏的发展。” 与将伸手,把我搂在怀里,让我靠着他的右肩,轻轻啜泣。 末了,与将拍我的背,一下一下,象安抚我入睡般。 “生生,就算我想抚平伤口,也要受伤的人肯接受,对不对?” 此问内有玄机,我头疼越发严重,打断他道: “莫要多言。与将,让我静静在你怀里,睡个好觉。” 闭上眼睛,又有一滴泪水,被挤出眼眶。 第二十三章 时间在倒数。 我对着与将的耐心温柔,用悲哀的眼神,无声的哭泣,等待书亭的救援。 隔几天就传递到掌心的纸条,一天比一天灼疼我的心。 --------“我姐安排妥当” ---------“请准备” ---------“拟先离荣家即赴机场” ………………..。 望着与将在床边悠闲地解着领带,我问: “与将,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如何?” 多傻的问题,简直是打草惊蛇。 也许在我心底,忽然盼他发觉了,惊醒了,再次把我看得严严实实,绝了我的生路。 与将对着镜子看看后面的我。 “要看你是怎么不见的。” “哦?” 他转身笑道: “如果是被人抓走的,我当然要救你,天涯海角也救。” “如果不是呢?” “生生……” 他的脸色忽然凝重,朝我走过来。 我一惊,向后一缩,已经来不及,入了他的怀抱。 他在我耳边喃喃低语: “难道你真的舍得我?你怎么舍得?” 沉厚的笑声回荡在耳间。 我恨。 恨他笃定,恨他自负。 更恨自己有心有肝有血性,以至于今日一败涂地,徒招羞辱。 书亭次日又来,他已经是荣家常客。 聊了一会,一笑而去。 他笑得灿烂,又带着光明闪烁般的希望,对我眨眼。 掌心中的纸条,写着--------“明日半岛” 又是在浴缸中,把掌中的纸条仰头吞下。 我不知道,原来纸也会如此苦涩。 苦得我差点流下泪来。 当晚睡不着,睁眼看着与将。 仔细地端详他的唇、他的眉、他的鼻梁,还有额头那一道伤痕。 与将闭着眼睛,气息均匀地一下一下轻轻喷在我脸上。 我侧耳,可以听见他有节奏的心跳。 夜好安静,晚风拂过树梢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楚。 想摸摸他的脸,却忽然胆怯,怕自己一伸手,就会失去忍住哭泣的力量。 我默默地说: 与将,若你此刻醒来,求我不要离开,我就忘记书亭的约定,做你的鸟儿。 睁着眼睛等了一夜。 他没有醒来。 次日,闭着眼睛听与将起床。 额上承他一吻,脸上又是一个润热的吻。 手被他提起来,在指间轻轻放了几吻。 例行公事的清晨吻,此刻却让我禁受不起。 我转身,拉住要离开去换衣服的与将。 “唇呢?” 我刁蛮地质问。 他笑,低下头。 我一震,猛然别过头去,拒绝他的靠近。 与将停了片刻,将吻留在耳旁,呵呵笑着去了。 心慌意乱,我恨。 对镜一望,大吃一惊。 镜中无精打采,一副弃妇样子的,难道是我? 坐在窗边,看与将的车子远去,一连灌了三杯咖啡。 我按铃,要仆人送第四杯。 周恒敲门进来: “黄先生,咖啡喝得太多,对身体不好。” 我点点头,放下杯子,心平气和: “好,不喝了。周恒,我要出去吃饭。” “是,我去备车。” 临出门,回过头来环视房间一周。 我说: “周恒,明天换一个电话。这个我看着不喜欢。” “是。黄先生喜欢什么款式的?” 我冷笑: “没有窃听器,也没有专门接线小姐的。” 周恒聪明地闭嘴,跟着我下楼。 书亭的计划,我并不知道。 本来应该忐忑不安,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事到临头,已经注定成败,何必惊慌。 或,无论成功与否,我都挣不脱这蛛网,要背负所有的痛苦远走天涯?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红酒牛排。 我说了一百次这里的牛排不如荣家,却还是每次必点。 可怕的人心。 莫说别人,连自己的心都是不听使唤的,何其可怕? 书亭很快来了,装成偶遇,远远眼睛一亮,对我招手,转头和几个朋友嘀咕两句,就向我走来。 “生生,好巧。昨天才见面,怎么今天又碰上了?” 这话兴高采烈,说给旁边的周恒听: “上次你请吃饭,这次换我如何?” 我说: “请我?我被人刻薄多时,莫说好酒好菜,连咖啡都不许多喝一杯,今天一餐,小心我吃穷你。” 周恒脸色有点不自然。 书亭爽朗地笑,坐了下来。 菜上桌,我随便选了一点,放在口中。 正在想着书亭如何对付周恒,腹中忽然绞痛。 这痛来得忽然,顷刻瓦解我的思考能力。 “唔…..” 我轻轻喘气,捂着肚子倒在桌上。 黄豆大的汗从额头渗出。 周恒最为机灵,立即跃起,蹲在我身边看我状况。 书亭愕然: “生生,你怎么了?” 他走过来。 “肚子疼?伸出舌头让我看看。” 他是医生,周恒这个只会打镇定剂的惟有靠边站。 书亭为我略一检查,脸色立即凝重,转头对周恒大喝: “牛奶!快取牛奶,叫救护车。” 我的脸色,必定难看到极点,因为周恒的脸色,差得吓人。 保镖早靠了过来,慌慌张张去找牛奶。 被狼狈地灌了一杯牛奶,我连连咳嗽,吐出不少。 虚弱地倒在书亭臂中,疼痛丝毫不减。 我蜷成一团,开始不能控制地抽动。 “痉挛了。” 书亭焦急地问: “为什么救护车还不到?” 探头直望。 看他那样子,我虽然疼得厉害,也有点想笑。 救护车终于到了,书亭发挥救急扶危的医德,将我横抱上救护车。 周恒跟在后头要上来,被书亭抓着门一挡。 书亭急促地说: “周先生,生生的症状是中毒,请你立即通知他的亲人。另外,他刚刚吃的东西,要立即收集起来,以后可能会有用。” 周恒一愣。 书亭反应灵敏,立即把门一关。救护车呼啸而去。 震耳欲聋的救护车声中,书亭露出大功告成的笑容,在我口中滴了几滴东西。 好灵验,疼痛立消。 “真是对不起,用了苦肉计。” 书亭歉意地看着我: “很老土的办法。” 随即又露齿一笑。 确实痛得我死去活来。 不过无话可说。或,也许我正需要一种彻骨的痛,来抵消心里的纠缠。 可惜,无法露出和书亭一样兴奋的笑容。 救护车的鸣笛忽然关上。 我感觉到刹车。 难道与将追来?猛然间害怕,脸色已变。 书亭打开车门,抓着我的手下车。 另一部轿车,停在路边。 真有意思,电视里的间谍手段,居然也出现在我身上。 上了车,书亭递给我一个旅行袋。 “你的新护照和机票,还有行李。” 书亭在倒后镜里看着我微笑: “一切由我大姐安排。她负责贺家的生意,比我厉害多了。” 我取出护照,看见上面的名字------贺书贤。 不由轻笑。 什么时候,就成了贺家人? 偷眼望着书亭,他专注地开车,眼睛炯炯有神。 车开到机场,刚要下车,书亭转身认真地盯着我。 他的脸色如此执着坚定,健康的铜色肌肤隐隐现出兴奋的殷红。 “生生,我知道这样很不应该,可是……..” 他极其严肃地问: “我可以先抱抱你吗?” 我一愣。 他说: “因为我不确定,你真的肯跟我走,就活生生在我身边。” 我们见面以来,一直在周恒的监视下礼貌短暂地握手,还不曾拥抱。 我望着他,困惑地点头。 他扑过来,象压抑的熔岩喷出火山口,用灼热的爱将我搂得紧紧。 “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你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这么喜欢你。你有太多的朋友,太多的人围绕在你身边。你从来都冷漠生疏,此刻却肯让我拥抱。” 书亭激动地对我说: “生生,你不知道我有多幸运。” 好激烈的拥抱,我不习惯。 挣扎不妥,回抱不甘,无所适从。 入了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一惊。 不是没有去过机场,只是这里,让我惊觉,真的、真的、真的……..要离开与将了。 终于要舍弃了。 与将,此刻会在何方? 对着荣氏的天下,准备着侵占哪一个新地方? 浑身发冷,我茫然伸手,想找个地方扶一下。 一人伸手,将我稳稳扶住。 书亭,在我身边。 “生生,还是不舒服?” 他担忧地问,皱起眉头,似乎想用他的医学能力为我解忧。 我摇头,勉强笑笑。 不,我应该很高兴,应该快活得象出笼的小鸟,可以展翅飞翔的鹰。 书亭的脸,镇定我的情绪。 我在人流中,盯着书亭望。 他,会否是另一个与将,在某个我以为幸福的时刻,将我亲手送进地狱? 我看不出。 此刻,他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救星。 明日,想他做甚? 我抓住袋子,走进闸口。 终于要离开了。 不是离开这个地方,而是离开这种绝望。 忍不住回头。 刹那,呆住。 如同中了即刻僵硬的子弹,连颤抖的能力都丧失。 十步外,熟悉的眼睛,凝视着我。 一眨不眨地凝视我。 与将,就站在闸口外。 合身的西装,是我为他选的。 今晨,难得地为他选了一套西装,要他穿在身上。 端正的领带,也是我亲手为他系上。 当时他甜蜜地看着我,眼里的柔情让我心酸。 此刻被他看一眼,我的心就潺潺流出血来。 你要怎样,与将? 来拦住我,把我带回荣家,重新造一个更精致更牢固的囚笼。 我何其愚蠢,这般简单的诡计,怎能瞒过精明如你。 冷眼看我小丑般徒劳。 只是与将,你又何必,要亲自下手,把我逼到绝地? 我已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我看他轻轻靠近,在闸口边,停下。 “生生,你不后悔?” 如此一问,让我心震,让我惊讶。 听见自己平静的回答: “我不后悔。” 沉默的两人间,书亭象一个突兀的存在挤了进来。 “快走!飞机要起飞了。” 书亭扯我的手,紧张地瞪与将一眼。 我被迫跟着他转身。只要与将一声大呼,我就没了机会。 渺茫地希望,他能放我一条生路。 与将没有大呼,他在我身后,没有声音。 我回头,他站在闸口,安静地看着我。 骤然挣脱书亭的手,我扑到闸口前,双手按着闸口的铁栏。 我仰着头问: “与将,你是存心放我,还是又耍花样?告诉我,你告诉我!” 几乎是大喊起来。 与将唇边有一抹轻笑。他不答,只将一个飞吻,用指尖传到我冰冷的唇际。 “生生!” 书亭赶回来,拽着我跑。 仿佛与将是老虎般,逃得越远越好。 我不断回头,看他磐石一样站着,看着。 与将,若能猜透你的心,该有多好。 可惜我,连自己的心,都猜不透。 登机的时候,我失声痛哭。 靠在书亭怀中,安全带太紧,我不能象偎依在与将怀里一样,紧紧把自己交给他安抚。 书亭对前来安慰的空姐摆手,轻拍我的背,似乎想哄我入睡。 无奈,我不想睡,我无法睡。 逃离与将的感觉让我痛楚,痛楚得只想痛哭。 在飞机上,我咬着唇,把书亭的衣服染湿。 终于抵达加拿大,我们下机。 提着行李,书亭说: “我们需要中途转机,生生,马来西亚是我的家乡,你在那里不用害怕任何的追查和伤害。” 我没有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 彷徨如我,无用如我。 不出机场,中途转了马来西亚的飞机。 疲劳的旅行让我虚弱。不愿意承认忧伤使我萎靡。 与将,为什么肯放我? 或,他根本没有放。 想起他的指尖,在唇间。临别的热度,居然保持到现在。 忽然想: 如果他鬼魅一般出现在马来西亚机场的出口,我可会扑进他怀里? 不敢再想。 下了飞机。 这就是马来西亚,书亭的故乡? 我看书亭一眼。到了自己的地方,意气风发的模样越发显露出来,自豪的眼神散发着光芒。 书亭笑着说: “生生,这里很美吧?你会发现,马来西亚是一片乐土。我家的司机就在机场外,来,跟我来。” 他牵着我的手。 我敷衍的一笑。 幸福不会来得轻易,如果来得轻易,就不值得珍惜。 对马来西亚,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期盼。不过是,无家可归无处可逃的流落地而已。 我冷漠地看着海关过安全门,听见海关人员用英语说: “贺书贤先生,这是你的行李?” 我没有习惯自己的新名字,他连续问了两次,我才在书亭的提示下,茫然点头。 穿着制服的检查员怀疑地皱眉,他把我的行李打开,仔细地搜寻起来。 我静静地等着。 直到他熟练地取出小刀,将旅行袋的隔层割开。 我看见,一包白色的粉末,被他掏出来。 海洛因。 迅雷不及掩耳的震撼………. 感觉太猛烈太强,一闪即逝。 外人看来,我一直平静如常,无畏无惧,站在那里冷眼看事态发展。 书亭的惊讶之色,难以用言语形容。他看看白色的粉末,又转头看看我,接受不了地呆站着。 四周,渐渐围上几个穿着制服的人。 “贺先生,请你跟我们走。”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 没有颤抖,没有冷汗,没有任何惊慌失措,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发生得理所当然。 不是吗?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这一刻,我心如死灰,再无涟漪。 再一次领会,何谓登峰造极、天外有天。 不过,再没有第一次领会时的慌张和恐惧。 我麻木。 冰冷的手铐,落在我腕上。只要不挣扎,其实并不疼。 想起与将曾说要拿手铐把我铐起来。 果然如此。我轻笑。 书亭的声音,惊惶在耳边传来: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不可能!” 他的话,对我已经没有影响。 “我是贺书亭,我要见你们的上司……..生生!生生!………….” 我温顺地随着他们而去,将书亭抛在身后。 录了口供,我被带到单独的小牢房。 四周安静。 我不怕,有什么好怕,我一直都在坐牢。 这里,可否听见荣家窗外的鸟鸣?应该可以,马来西亚的生态环境,还没有香港那样被破坏得彻底吧?只不过,不是荣家窗外那一只罢了。 我无声的坐在简陋的床边。 感谢与将,他终于绝了我的望,感谢他。 虽然撕下皮肉,却帮我挣脱了蛛网。 可惜,我已死心,却还懂得痛。痛得入心入肺,不能言语。 我逃开,他不追。 他问: “你不后悔?” 我答: “我不后悔。” 于是早布置妥当的机关启动,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神鬼莫测地出现在一个可以将我毁灭的地方。 就是如此,我们失去彼此,多简单。 我狠,他比我更狠。 我绝,他比我更绝。 想起与将临别一吻。 为何蜻蜓点水般轻盈,与将? 终于舍弃我这个人,为何临别前也不肯留一个火辣辣的狂吻。 其实我一直爱你,无法抗拒你,无法离开你,离开你的恐惧,失去你的恐惧,让我宁愿交换生命去逃避。 感谢你,在今天,被你彻底抛弃的今天,我终于敢对自己承认。 在我心里,居然有这一份无法承认的爱。 我跪在床边,紧握十指,却没有开口。 不是在祈祷,事到如今,我已经不需祈祷。 只因为锥心的痛,让我盲目地将双手,紧紧合握,象自己在拥抱自己。 只因为我明白,从此以后,与将他呀,再不会小心翼翼,喃喃细语,将我拥在怀中。 我已经被舍弃。 但有舍,才有得。 终于知道,我是多么爱他。 从头到尾,从一开始到结束,无时无刻。 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书亭不知道托了什么关系,来看我。 我们隔着玻璃坐着。 书亭一脸焦急,一脸憔悴,也一脸心疼,看见我出来,急忙把手按在玻璃上,对着话筒叫: “生生,生生。” 我平静地坐下。 昨天的泪水,已经咽下肚子,才有今天的安然淡泊。 书亭说: “不要担心,我已经拜托大姐,与马来西亚的高层联系。你是被冤枉的,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我淡淡一笑: “书亭,你已经救了我出来。” 救我出了纠缠不清的蛛网。 不再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只余回忆和心痛。 书亭一愣,他不懂。 又何必懂? 我说: “书亭,不要再为我奔波。我亏欠你太多,对不起你,我很内疚。” 书亭困惑地说: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他向我保证: “生生,我一定救你。” 我摇头,打不起精神。 不过他的关切和焦虑,的确让我感动。 在押候审的日子里,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与将。 他坐在玻璃后,一派斯文从容。 英俊的脸,柔情的目光,从来没有变过的模样,千年一日的面具。 看见他的瞬间,我有点恍惚。 不是已经舍弃?难道真要过来亲眼瞧瞧我狼狈如斯,才称心如意,安枕无忧。 与将,做人何必太绝。 我缓缓坐下。 与将望我片刻,轻轻说: “你瘦了。” 又是这句老话,又是这般柔情款款。 我回他一个微笑: “受你照顾,怎能不瘦?” “生生,你怀疑我?” “不,我不怀疑。” 我斩钉截铁道: “我肯定。” 莫名其妙的,百般肯定,却万分,盼他否认。 与将与将,你是我的软肋,你可知道? 故此,你对我,可以伤了又伤,千万遍重复? 昨天,我在那小小的牢房中,对自己说,我已死心,我已绝望,已出了这苦海。 今天,却仍为你隐隐作痛。 为何还来看我。莫非,绝情如你,也有不够决断的时候? 温和真挚的眼光,透过玻璃抚摸我的唇额,一如与将宽厚的手。 与将叹气: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他苦笑: “不让你走是错,让你走也是错。任我用尽方法,都抚不平你心头的伤。” 我冷笑: “何必管我心上的伤,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不应该花心思去管。” 语调刻薄得似刀。 听了我的话,与将的脸忽然苍白,刹那似乎连唇也有点颤抖。 我也有点惊慌,不知自己一句话,竟然可以破他的金钟罩。 “生生,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支离破碎。” 与将坐在椅上,端端正正,认真之极,难过之极: “我对你的信任,你对我的信任……….都已支离破碎。” 他指的是我随了书亭,离他而去。 这在他眼中,不啻是一次无情的背叛。 与将,你终是爱过我,对么? 与将的悲伤,与将的失望,令我一怔。 沉寂的心发出垂死的挣扎。 我快速点头: “不错,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信任。就算这事与你无关,我也算在你的头上。” 看着他凝固般的身子,可以感觉他心中此刻的寒流,是如何上下流窜,吞噬他的神经,撕开他的心肺。 我双手平放膝上,静静望与将的痛苦。 复仇般的快意,与扯着骨髓的痛楚拌在一起,形成好大一股拉力,要把我活生生扯成几瓣。 “生生,无论如何,我会救你。” 他的声音,坚定、沉着、有着自信和刚毅。 纵是虚情假意,也叫我情何以堪。 我一声不吭,起身,朝牢房走去。 背脊上,是与将跟随的热热目光。 一过拐角,延着门边软倒。 我失声狂哭。 没有死没有死! 我的心,它没有死。 天下可笑的事情何其多,入了牢狱,我毅然成了专门接待客人的重要人物。 不过一日,又一人来探。 穿着囚衣,看到来人,顿时一愣。 愧疚,从脚心涌起,到了最高点,装得太满承载不了,只能低头。 我坐下,没有力气抬头。 “爸…….” 这一无是处,只会丢脸的儿子,又何必来探? 爸很冷静,缓缓说: “生生,你抬起头。” 我不能违抗,抬头看着我的父亲。 他仔细地端详我,象小时候我犯错时一样宁静安详,象认为现在的处境,并没有什么。 “生生,我以为你能学会一点东西。可惜,你没有学会。” 爸没有叹气,他只是叙说: “你还小啊,小得让我无法放心。” 我喉咙哽咽。 爸说: “知道你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吗?” 我点头。 因为我太笨、太傻、太愚蠢、太天真………. “不,你不知道。” 爸摇头。他告诉我答案: “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这答案,真真让人始料不及。 我惊讶地抬头。 “对着同是男性的与将,你太弱势,才会不安痛苦以至全无还手之力。” 爸一句话,点出玄机: “强,是你唯一的生存之道。” 我满脸讶色,愣了很久。 如醍醐灌顶。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心潮翻滚。 为何对着与将,永远只能痛苦不安,惊惶失措? 担心承受不了,担心失去不了,担心逃避不了,所有的担心,没完没了。 我的痛苦,在于深爱他而不相信自己被他深爱。不公平的爱啊,让我绝望。 只因为,我不够努力,让自己自信可以得到与将永生不变的爱。 只因为,我从来没把自己放在对等的位置。 忘记了日夜向与将索求的魔镜,居然就在自己掌心。 刻意把自己放在弱小的一方,忘记了自己也有争取的权利。只在乎与将是否真心,是否舍弃,是否放手。 我呢?我的意愿又如何? 隐瞒着自己的感觉,苦苦纠缠不休,何其愚蠢。 如闻晨钟暮鼓,我一阵心摇神动,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彻底迷途后,终于清醒过来。 吓出一身冷汗。 爸说: “荣氏昨天,很低调地把黄氏的股份,赠送到你名下。生生,你现在是黄氏名正言顺的董事长。” 我望着爸,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里的事情,我会尽力周旋,你不要担心。” 爸忽然语重心长: “生生,与将对你,颇用苦心。” 我一震,低下头去。 接下来几天,静心冥想。 牢狱,反而成了清修之地。 把与将和我,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想。 为何身心皆降,仍落个一败涂地、万劫不复、如此黯淡的下场? 自己的原因,原来这么大。 总把眼光,放在与将身上,却不曾回头来看一看,自己浑身的漏洞。 我苦笑,摇头。 越笑越坦然,越笑越懊悔。 蹉跎……. 几次提审,我不认罪。 本来无罪,如何认。 我知道,外面多方人马正在为我撕杀拼搏,血流成河。 其中,有与将。 那个恨不完,爱不完,叫我失了魂魄肝肠尽断的男人。 我发誓,我要变身。 让与将再没有能力囚着我、困着我。我去囚着他、困着他,高傲地展示自己的身段,让他追得失去方向,眼睛无法离开一刻。无论为复仇也好,为爱情也好。 按自己的意愿,做一只翱翔的鹰。 与将心上唯一的真,我不再求。 我夺。 书亭来见了我几次,在玻璃的对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强忍着瞒不住人的焦虑,向我保证: “生生,一定会没有事的。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之所以强求他人相信,不过是因为自己也没有把握。 我并不点破,轻轻点头: “好,我相信。” 等待判决的日子,在一次又一次的接待探访中度过。 连与将,也再次来看我了。 走进探访室,就看见他乌黑的眼睛。 高大的身躯,毫无拘束地坐在对面。 他凝视着我,如我凝视着他。 一步步靠近,就象摄影机的镜头,慢慢拉进,让我看清楚他的脸。 我穿着囚衣,坐下。 并没有颓态,也没有激动,我安安静静,要在这灰暗的牢狱中,做一个等待翱翔的鹰。 绝对不要,再在与将面前显出软弱无能。 不等他开口,我淡淡说: “你瘦了。” 云淡风轻,将他这常说的第一句反馈一次。 与将一愣,眼里,带着诧异和些微想掩饰的感动。 他低头看看自己,笑: “对啊,瘦了点。” 又问: “生生,你还好?” 他笑得温柔,我差点又要犯傻,认真地问他:与将,真的不是你?真的不是你做的? 幸亏,我忍住,仅仅还他一个微笑: “我很好。” 与将看我好长一段时间,说: “生生,你变了。” “是吗?” 我问: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与将避开话题: “我会把你救出来。” “准备多点武器劫法场吧。” 我无所谓地说: “马来西亚运毒是死罪。” 故此,书亭才急成那个样子。 再有势力的家族,在国家机器的面前,恐怕也难直起腰杆。 与将紧紧盯着我,轻轻说: “生生,我好想你。” 轻柔的语气,淡得没有任何味道的声调。 心里一热。 回忆,所有曾经在与将怀里度过的时候。 我轻轻答道: “与将,我也想你。” 把缠绕在肠间的柔情,通通倾注在这话里。 也许是这种改变太奇怪太令人不敢相信,与将对我的回答,怔了很久。他的反应,比当初我答:我不后悔,时的圆滑顺畅,差了太多。 看他千年难得一遇的纰漏,我趁热打铁,将手按在隔绝我俩的玻璃上: “与将,我们的信任,已经支离破碎,那么…….爱呢?” 昨天怕将爱意宣之于口,只恐成了与将对付我的法宝。 今日,已无惧。 与将再震,很快镇定下来,对我从容一笑。 斯斯文文,好一个贵气男人。 “生生,我一直都爱着你。” 我欣然一笑: “我也是。” 多有意思,象一个有趣的游戏。把对方用情陷在自己掌心,看他为我痴狂为我流泪,七情六欲,全在我手。 成为绝对被爱的一个。 我曾经是输家,以后呢? 在与将的目光下,我安然离开探访室。 拐过门,我掠掠头发,微笑起来。 这次的交锋,我满意。 很满意。 不担心即将到来的审判,虽然很清楚,我势必被判死罪。 因为有人会救我。 舍弃不下,他只能救。所以该忧愁的不是我,而是他。 愁吧愁吧,为我伤心难过哭泣自责吧。 我是如此爱你,与将。 感谢爸,他用一句话,还我争夺的雄心、胜利的壮志。 情场,原来也是战场。 终于,快到宣判的日子。 外面情形不明,可是有点忐忑。如果稍有差池,真要在这里葬送性命? 夜里,睡在简陋的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与将正在愁眉苦脸四处周旋。 忽然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 我霍然起身,警惕地看着门。 一丝光,从门缝中透过来。 黑暗中,闪进一个人影。 我不做声,看事情发展。 那人靠近。 他靠得太近,我蓦然紧张,脑袋快速运转,思考是否要高声大喊。 我没有,心里隐隐觉得这是来营救我的。 事到临头,难免心跳加速。 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正疑虑间,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大喊,几乎把我吓得跳了起来。 熟悉的看守的声音。 “陈平,出房!” 一般提犯人,都这么喊。 我一听,才稍微安定一点。 可那个我不认识的人,骤然伸手,把我抓起推出了房门。 我惊讶,如果他是救我而来,看守就在外面,岂不现了痕迹? 被从黑暗的小房间中骤然推到大放光明的走廊,我呆看着面前的看守,只能苦笑。 没有料到的是,穿着制服的看守对我看一眼,没有任何惊讶,居然对我一甩头: “陈平,跟我来,有人帮你交了罚款,签个名就可以走了。” 陈平? 我一愣,随即领悟过来。 这看守也是被收买的。 想来与将明救不成,找了个买通换人的方法。 不料违反法律的营救,居然堂而煌之上演在灯光之下。 刚刚进去的那人,要留下顶替? 心态一调整,思维也活跃起来,再没有以前的钻牛角。 我老老实实,十二般合作地跟着看守,以我从未听过的身份,出这牢狱。 一路经过长长走廊,马来西亚的警服在我身边不断晃悠。 整个过程中战战兢兢,竭力隐藏发抖的手脚。毕竟,这是我的命。 签名的时候手指发颤,面前的警官抬眼看我一下。 生死关头,心都皱成一团。 看那警官收了笔,对我懒洋洋说: “行了。” 如听赦令,松好大一口气,立即按捺着自己不引人怀疑地抬腿。 多简单,签个名,就被放了出来。 可我知道,有人为这简单的一个步骤,花费了大量金钱人情。 在夜幕下步出看守所,路面一片冷清。 以前最怕这样的情景,触景伤情,现在却只有畅快自由的空气,在鼻间流窜。 一辆豪华轿车,静静停在街角,站在看守所门外,只能隐约看见车头的一部分。 我心有灵犀,举步朝那轿车走出。 流畅地开门,入内,安坐椅上。 身旁,坐着我微笑的父亲。 “爸,我出来了。” 爸欣然点头,语带双关: “不错,你是出来了。举手投足,都象我的儿子。” 我反问: “难道以前我就不是你儿子?” “生生,你长大了。” 爸叹: “我好欣慰。” 泪水,差点又要涌眶而出。 我忍住。 已经决定,不再用眼泪装备软弱。 我要做的,是展翅,是飞。 “准备去哪里?” “法国。” 爸停顿一会,问: “与将已回香港,你不去见他一见?” 我摇头。 来去自由,不受羁绊,与将,谁比谁更潇洒,谁比谁更吸引另一人? 轿车启动,向着黑夜驰骋而去。 茫茫夜空,心却不再彷徨。 当日轻狂,敞开胸膛躺在车上对与将微笑的黄生,已经不复。 当日滴落得不再珍贵的眼泪,会被我藏起来,象红酒,多年以后,倒出来带笑细细品尝。 我已脱胎换骨。 书亭说的对,马来西亚,确实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那留在牢房中的人,或是为了钱,或是为了某件事物,要为我这原本无辜的人,更加无辜地去送死。 事关机密,暂时不和与亭联络。如果连他都以为我冤死狱中,更表示这个计划无懈可击。 其实,那被抓的人----贺书贤,原本就不是我。 真真一团乱帐。 立即将马来西亚的事情,抛在脑后。 只会徘徊在往事里,是我以往振作不起的原因。 连夜的飞机,到了法国。 妈在法国的家里,还是老样子。 我当日额上一道皮外伤,她还哭哭啼啼个不停,这次我逃出鬼门关,她居然只是帮我掠掠头发,就转身喊仆人: “帮少爷把行李拿上楼,还有,把洗澡水放好。” 在我额上亲亲。 我佩服。 今天才忽然看懂很多事。我的母亲,知道用不同的态度对待不同时期的孩子。 她在我需要眼泪的时候为我滴泪,当我需要安逸的家时,她就给我宁静温馨的迎接。 振作,我要振作! 第一件事情,就是接手黄氏的业务。不同以前傀儡似的什么都不看就签名,而是真正的接手。 黄氏已经是我名正言顺的东西,何必管是谁把它送我。 意气风发地到公司,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周恒。 以我助理的身份,带领众人在楼下迎接。 这个时候,他再没有狐假虎威的权利,我要把他扫地出门,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是,我没有。 没肚量到连一个往日的小虾小蟹都饶不过去,如何得与将的尊重,让他死心塌地,为我痴狂? “与将好大量,居然肯把他的大将借我使。” 我上前,笑着对周恒说: “今日起,我要再战江湖。周恒,肯否助我一臂之力?” 周恒的回答很得体。他说: “黄先生,我一直都是你的助理。” 我点头,携着他的手,进了黄氏。 名义上,黄氏的董事长一直都是我。 但这次回公司,感觉明显不同,不但我,连公司里其他人都心知肚明。 江山已易主。 最欢迎这一改变的,是陈世伯。 感激我当日拼死不签那份人事调令,笑得特别灿烂,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 “生生,一直坐镇香港遥控黄氏,终于发现还是亲自回来处理事务好?唉,还是回来好。你不在,鬼魅特别多,让人心烦。” 我摇手: “我回不回来还是一样。你老人家一把桃木剑在手,哪个鬼魅能逃得过去?”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 我又道: “陈世伯,你是黄氏元老,行政方面的事情,要请你多多指教。” 天外有天的事见识得多了,我字字真挚。 陈世伯当然点头: “一定,职责所在,怎敢不鞠躬尽瘁?” 行政方面,首先解决一处问题。 真正工作入手,千头万绪,非常困难。 我日看夜看,文件却一天一天不断。 难为与将,荣氏黄氏一起掌管,哪来这么多精力? 周恒敲门,将又一叠文件放在我面前。 这人的工作能力,其实很值得夸奖。 “日本方面的资料,已经全部收集好。黄先生,真的要自己全部亲自看?我可以看过之后汇总给您。看得太细致,容易劳累。” 听周恒这么说,我放下手中的文件,抬头打量他。 周恒并不局促,这点我很佩服他。换了别人,可能要紧张地猜疑我这吐气扬眉的董事长要想点什么坏主意整整他。 看他泰然站在那里,我问: “周恒,你对日本方面的事务,是否熟悉?” 周恒说: “还可以,我以前在东城集团,专门负责日本方面的业务。” 我靠在真皮椅子上,揉揉太阳穴。 “这次与日本方面合作,事关重大,是黄氏对it行业出击的一记重拳。” 周恒点头: “我明白。” “如果由你全权负责,你可有信心?” 周恒愣住,这个交到他手中,不啻是职位的一个大越升,从董事长的助理,跳跃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 其实已经查过周恒以前的资料。 周恒在东城已经是一员虎将,与将千方百计,把他从东城高薪挖来,专门对付我,实在是大材小用。 即使是现在,他也必定是受了与将的委托,留在黄氏看顾,屈居我的助理,象把鲸鱼放在浴缸里游泳。 我又怎能不好好加以使用,报答与将一片苦心。 “黄先生,” 周恒如被困了多时的老虎,忽然看见开阔的原野,和悠闲在其上吃草的大群羚羊。他有点迟疑: “你相信我?” 我正色道: “周恒,我能用你,就不疑你。” 此话半真半假,我确实信他不会害我。不过却明白,那是因为与将,要使周恒心甘情愿为我所用,还要花功夫。 周恒问: “为什么?” 我答得很理直气壮: “因为对付以奸诈著称的日本人,你必定是个中高手。这是我的亲身体验。” 他居然脸一红,低下头去,很快抬起头来,神采奕奕回答: “我有能力,也有信心全权负责这个项目。只要黄先生信任我。” “这个项目,我全权交给你,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我淡淡一笑。 “谢谢你,黄先生。” 周恒神色淡然。 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很激动。 与将,虽然使周恒效忠,却选择一个压抑能力的地方安置他。 与将也有错,他不是神。 每日忙忙碌碌,妈在饭桌上总不声不响帮我夹两筷子菜。 我含在嘴里,甜到心里。 享受这样的幸福,其实已经很多很多年。我多幸福。 又何其愚蠢,为了与将,为了心里的一个结,了无生趣,恨不得毁灭自己。 不明白越是挣扎软弱,就越失了被与将所爱的资本。 爸问我: “生生,马来西亚害你的人,就白白放过?” 我猜过许多次,谁人害我。 与将?希望不是他,任谁都好,只要不是他。 那又会是谁? 我说: “爸,一箭之仇,肯定会报。不过能做这样的手脚,一定有来头。攘外必先安内,等黄氏再稳固一点,再说不迟。” 其实已经请人去追查,不过并不急着知道结果。 我已经学会,把东西藏在心里。忍耐,适当的时候出击,才是强者之道。 这一切,学自与将。 第二十五章 周恒已经远调,对付小日本去了。 我用他的才能,又展他的宏愿,同时不用日夜相对想起不堪的往事,何乐而不为? 新来的秘书张洪冰,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看她小巧玲珑的模样,无法想象她有利索的办事能力。 对着她,我总会不时想起与将身边的洁儿。 “洪冰,黄氏与荣氏相比,至少有一个地方优胜。” “哦?董事长指哪里?” “董事长的秘书。” 洪冰小巧的唇边泛起两个可爱的酒窝,很快带着年轻女孩的甜美缓缓收敛笑容,矜持地说: “董事长太爱说笑。黄氏的优势,何止一个?” 我欣赏她。娇而不妖,从不随便打蛇随棍上,从不会不知进退。 “对了。侦探社的陈有发打电话来,希望可以和你约个时间。” 陈有发? 我轻轻一笑: “是否已经有了结果?” “我在电话里不方便细问。要我和他谈谈再决定见面时间么?” 我猜,就算有结果,相必也是个模模糊糊的推测而已。 电视上常看私人侦探如何厉害,假以时日就可以让天下真相大白。 其实是错的。 世间的作恶,哪里真有坏人故意留着恰好让人定罪的证据? 所以,我对高酬聘请的侦探并不抱太大希望。 或者,深一步说,我所希望的,只是他可以稍微证明一下,马来西亚那包白色的粉末和与将没有关系。 何其可笑,是吗? 理智上深信与将的绝情,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是否每人,都有宛如分裂的灵魂? 所以,我并不急着知道结果。 多一天悬疑,对与将就多一天期望。 如果那侦探上到我的办公室,对我认真地说: “黄先生,我已经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对您栽赃的是荣氏的董事长荣与将。” 如何应对? 或者,他更甚地来一句: “我们已经有足够的人证物证,是否要对他提出起诉?” 那又怎么办? 无聊的假设。 “董事长?” 洪冰还在面前,等着我的回答。 我猛然一醒。每想起和与将有牵扯的事,难免就会心神不定。 心下感叹。 “约在明天下午吧。会议后,三点,半个小时。” 我翻着桌上的台历,试图掩饰自己刹那的失常。 其实不用掩饰,洪冰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答复。她快速地记录下来,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事务繁忙得很,无暇再去推测那侦探查到什么东西。 我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桌上的文件上。 公事其实是很枯燥的。 我一天批了大量的文件,签每一个名都要小心翼翼,思虑再三。不禁想起以前看也不看提笔就签的日子。 人心不足。 没有权的时候想争,有权的时候嫌累。 晚上回家,一进门就听见厅里的麻将声。 坐在桌旁的居然是老爸。和三位常来的伯母凑成一围。 “妈呢?” 我奇怪。 老爸摸了个牌: “白板,在厨房。” “在厨房?” 我的声音和另一位伯母高昂的“碰!”撞在一起,老爸压根没听见。 我走到厨房,香气迎面扑来。 “好香!” 妈在厨房中忙碌,我倚在门边,忽然心里满溢幸福,带笑赞道。 妈回头,拿干净的毛巾擦擦手,走过来给我一抱。 “回来了?” “妈,为何心情这么好,居然下厨?几乎把我吓了一跳。” “下厨有什么不好?为老公儿子洗手做羹汤,福也。” 妈越老越风华绝代,原来时间有如此魅力。 我呵呵傻笑。 妈的厨艺真的不差。 当晚的四菜一汤,特别滋味。 我和老爸把所有的碟子一扫而空。 妈问: “味道如何?” “好!” “好!” 不愧父子,立即异口同声。自然听得妈笑颜盈盈。 七点半肥皂剧开始,那是妈的必追节目。妈立即起身往电视那去了。 我小声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是结婚纪念日什么的,是否要送礼物?” 老爸伸头过来,小声答: “今天你爸上阵,帮你妈顶一圈麻将,约好输就我下厨,赢就她下厨。” “哦,爸大赢。” 我了然: “原来是赌债。” “嘿嘿,求了其他三位麻将友,故意输给我,让我好好吃一顿。” 老爸忽然狡黠一笑。 原来如此。 我也跟着阴阴笑了起来。 妈输了做这一顿饭,其实心里也是甜蜜蜜的。 只要她不知道老爸的伎俩。 多年夫妻,耍点小花样,算增进感情。 只是,又何尝不是欺骗? 心情蓦然沉重起来。 我想到与将。如果永远被蒙在鼓里,是不是也能象妈一样尽享幸福? 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可是,情不同而理同。 我当然不能指责老爸不对。对与将,又怎能不责? 我忽然叹气,放下筷子。 “生生,怎么了?一脸郁闷。” 心里想的事情太多,尤其是欺骗与不欺骗,觉醒与不觉醒,幸福与不幸福…….一团浆糊。 只能选能说的事来说。 “关于马来西亚的事,也许明天就可以知道结果。” 老爸也放下筷子: “你担心?” 知子莫若父,不愧是我爸。 我点头,苦笑道: “好象你儿子还是没有什么长进,小小事就心情忐忑。” “这是你命中大劫,不能算小事。” 我抬头,看着老爸。 爸说: “古代的人,喜欢以物易物。你和与将换东西,自己先把东西给了他,已经落了败局。如果他能遵守平等交换原则,把该给你的给你,那自然是最好的。” 我问: “如果他不给呢?” “你说呢?” 我咬牙,骤然目露凶光: “那我就抢。拿了我的东西,就不能不付代价!” “那也是一场血战。” 老爸伸手,轻拍我的肩膀。一下两下,拍去杀气。 “就算抢回来,也失了平等易物的本意,有什么意思?” 我颓然: “那到底抢还是不抢?” “傻孩子,你怎么能肯定与将绝对不会把该给你的东西给你?就象买东西,给了钱,售货员取商品给你的动作稍慢,你就要动手了么?” “唉……” 我叹气。 不错,我不能肯定。 如果我能肯定,象数学题一样能把与将对我的心意计算出来,那有多好。 第二日下午,我见到陈有发。 他穿得整整齐齐,和我一样是华裔。当初选择侦探的时候,周恒还在当我的助理,但这个侦探社并非由周恒推荐。 事实上,周恒很聪明地自动回避关于调查的任何事。 当我第一次问周恒关于这方面的意见时,他说: “要调查事情,总是接触的人越少越好。” 接着就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会向周恒问及调查的人选,私心来说,确实有试探的意思。 不能不承认,我曾经猜测,如果主使者是与将,那么动手藏毒的,说不定就是面前的周恒。 于是,我自己选择了这侦探社。 有点象私访的皇帝随意钦点民间女子的味道。 “请坐。” 我对陈有发稍微示意,按下桌面的应答机: “洪冰,请给我两杯咖啡。” “黄先生,关于你要我们调查的事情,已经有了一点眉目。” 我笑着看陈有发。 眉目,不过是谦虚之词。没有一定的成绩,他怎么会要求见我? 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送到面前。 突如其来的,心情紧张起来。 抬头望陈有发一眼,他安然镇定,一副等我自己揭开真相的样子。 心内祈祷。 只要不是与将,什么都无所谓。 只愿不是他! 我闭上眼,深呼一口气,见文件夹打开。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照片。 场景在机场。 不过不是香港的机场,也不是马来西亚的机场,也不是当时我中途转机的法国机场。 在机场中,两人正在亲密地接吻。 只不知道是见面吻,还是分别吻。反正是一脸幸福甜蜜地享受着,即使是送机,想必也是很快就想见那种。 我的呼吸有点不均匀。 心跳有的加速。 不过,我想对面的陈有发并没有看出来。他只是带着笑,让我欣赏他的工作成果。 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我是认得的………. 第二十六章 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我是认得的。 荣与亭。无论他笑得如何优雅温文,我都不会忘记他曾经露出的狞笑。 那副失了理智的狰狞的模样,已经象刀一样刻在我的脑中。 也刻在身上。我缓缓举手,摸摸额头的伤痕。 “和荣与亭在一起的,是马来西亚名门贺家的大小姐-------贺书敏。” 陈有发一句话,点破玄机。 一手策划逃亡的是贺书敏,那么,与她如此亲密的荣与亭要在那个为我安排的旅行袋里放点什么,又有何难度? 只是,不知贺大小姐本人是否知情,贺书亭是否知情。 但他们是否无辜,对我而言没有所谓。 不知者不罪的时代,早已不在。 我对着照片微笑。 原来当日未出陷阱,就已经血红虎口在大张等着了。 天网恢恢,难道是针对我这样的人而设?任如何兜兜转转,总免不了回到原处,挨那本来就避不了的一记暗箭。 “后面的文件,还有一份详细的报告里…….” 我摆摆手: “陈先生,谢谢你。后面的文件我会等下详细看。不如我们先来讨论一下其他的问题。例如:酬劳。” 并不想听陈有发仔细把侦察的过程告诉我。一是没有那个心思,二……..关于荣家的任何事情,都只能让我回想不堪的以往。 除了与将。 陈有发自然不会拒绝这个提议。他聪明地闭上嘴巴。 酬劳并没有什么好谈的,大笔一挥,支票带笑奉上,轻轻松松打发了一个差点就要掀开我血淋淋伤口的局外人。 独自在办公室中,把摊在面前的文件夹合上。掩住与亭和贺书敏拥抱的照片。 心底不能说不庆幸。 天还是可怜我的,没有又来一次晴天霹雳,赤裸裸告诉我与将的绝情。 我对与将的感情,虽如悬空的蛛丝,在风中不断摇摆,却,叫人流泪地没有绷断。 鬼使神差,拨通了与将的电话。 他人在千里外,只要能听他一点声音,我就挂。 这个时候,我想听他低沉的声音,柔和得象催眠一样的语调。 终于听见“咯哒”一声,有人将电话取起。 我心里一顿,思量着是否要立即把电话挂上。胃忽然收缩成一团。 “你好,荣氏董事长室。” 犹豫间,已经听见人声传来。 洁儿…… 重重的失望感压迫过来,不过至少停止了纷乱的思维。 我当机立断,把电话“卡嚓”挂上。 长叹。 这又何必? 我连在办公桌上,摆一张与将照片的胆量,都没有。 坐在高高在上的黄氏董事长宝座上,忽然觉得自己分外凄凉。 生生,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瞧瞧面前的文件夹,旁边还有一叠等着我批示的文件。 时间宝贵,怎么可以空自长叹短吁。 抓过笔,再次开始与公事奋战。 与将之所以能永远平和,不患得患失,也许也是因为这繁重的公事,使他没有多余的忧愁吧。 晚上回家,饭桌上老爸对我略一挑眉,向我询问结果。 我轻轻摇头。 老爸似乎满意地笑了起来,不再多言。 是否老爸心中所想,只要不是与将害我,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想问,却忽然闭紧嘴巴。想起佛祖当日拈花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黄氏业绩开始有所进步。 我每看洪冰送上来的月业绩报告,心里不是不骄傲的。一生中不曾如此脚踏实地,劳心劳血。 只是稳步地增长,也来之不易。 不能不佩服与将,他的荣氏,简直是一个商业界的传奇。 周恒也打电话回来,向我报告日本的合作方案进展。 “黄先生,合同已经正式签定。虽然我们的价格比对手稍高,不过黄氏根基深厚,在国际上都有很好的声誉,所以最终日本方面还是选择了我们。” 前面一句是报告成绩,后面一句自然就是请功。 我不奇怪,做了工作要让老板知道,才能成为好员工。 “真是个好消息。” 对于奖励,我不吝啬,尤其是对周恒: “这次成功,不但因为黄氏的根基,更多的,应该是依靠黄氏的员工。没有你的中间调节和背景关系,不可能这么快就大奏凯歌。” 周恒的声音在电话里意气风发: “这是我的职责。” “现在能把自己职责履行好的人,已经不多。” 我淡淡道。 “黄先生,谢谢你。” 我能听出周恒是真心感激,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 一个好的老板,并不容易找,何况是有过以往那种接触的老板。 另一方面,恐怕也有爱乌及屋的意思。 世界时刻在变,上流社会见高拜见低踩的风气却似乎永不会改。在黄氏的业绩报告会取得成功后,洪冰替我收到的酒会请柬,一日比一日多。 太多的邀请,使我也要开始花费工夫,选择对商务有帮助的参与。 这,与当日只顾自己的喜好参加酒会是不同的。 社交,已经是工作的一部分。老爸的担子转移到自己肩膀上,才觉得骤然沉重。 这才知道,以前自己靠玩闹取得的一两个商业消息、打通打通关系,其实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功劳而已。 早上,一进办公室,洪冰精神熠熠跟进来。 “董事长早,秋天快来了,可有渡假的打算?” 我坐在椅子上,笑看洪冰: “渡假?一无伴侣二无时间,除非你肯帮我处理所有的公务,让我放心去玩一玩。” “不是我不愿,而是我没有全权处理的能力。” “那何必提渡假,挑起我的兴致,又无解决方法?” 洪冰嘻嘻一笑: “想去渡假的是我。我向人事经理提出把年假一次休完,但他说要董事长点头。” “哦?你有多少年假?” “三十天。” 我羡慕: “我也去问问,董事长的年假是多少。” “只问一句,董事长批不批准?” 跟我久了,小丫头直问。 “你走了,我这里可要大乱。年假不放,补薪水如何?当你加班。” 我是说真的,洪冰一走,文件公务,无论谁来接手,都不适合。 何况一去就是一个月。 洪冰摇头,忽然垂下脸,带了几分羞涩: “薪水抵不了休假。” 我了然,轻笑: “难道是偷偷度蜜月不成?” “不瞒你说,确实如此。” 我一愣。随口猜测,居然成真。 “恭喜恭喜,幸亏我问了出来,不然岂不是少了一顿喜酒?” 洪冰甜甜一笑: “不敢惊动董事长,旅行蜜月,一个月就回来重投工作。” 唉,现代女性,委实洒脱。 “既然如此,我总不能做不成全美事的坏人。” “谢谢董事长,工作的事情我会安排好。人事部安排的临时秘书很快就会来。” 私事一说完,又是一副工作优先的严谨模样: “这是等待批示的文件。” 一叠文件放在我桌上。 “还有,新收到的几张请柬。两张是今天晚上的,一个是英资卡来公司举办的酒会,另一个是贵德银行总裁举办的私人宴会。” 洪冰伶俐地问: “是否参加卡来公司的酒会?” 一边说,笔已经开始在本上记录。 合作久了,默契就好。但太过默契,不一定是好事。 这一次,洪冰没有猜中我的心思。 “不,参加贵德的宴会。” “董事长?” 洪冰有点惊讶地放下笔: “卡来是黄氏重要的合作伙伴。” “我知道。黄氏也和贵德有合作。” “董事长….” 洪冰垂眼,斟酌着言辞: “贵德银行最近出现不利的传闻,可能….” 外表多天真的小姑娘,只要涉及商场,考虑问题来就免不了现实得可怕。 确实,贵德银行的不利传闻已经是不能称为秘密的秘密。小型的金融风暴每日都在发生,灾难来临的时候,每人第一个考虑的问题就是风暴是否牵扯自己。 谁愿平白无故靠近风暴中心? 我点点头,淡淡笑了笑: “贵德的宴会,替我安排吧。” 洪冰识趣地不再多说,把记在本上的字改了。 临出门前,我问: “洪冰,嫁人固然幸福无比,不过,你真的考虑好了?” “考虑什么?” 我一怔,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么不讨好的问题,掩饰着说: “例如,多考验考验他对你的爱情,看看他的真心实意。” “爱情这事,越试越麻烦,不但旁观者不清,局内人更是糊涂。” 洪冰潇洒地耸肩: “我不过一个原则,抓住了就不放,至少不把机会白白扔掉。” “如果抓错了呢?岂不是更后悔?” 这一句话简直有不祥的含义在内,对即将蜜月的洪冰确实不应该说。 幸亏这姑娘大方,根本不在意,反而俏皮地做出个神秘样子,压低声音道: “教你一个法子…..” 仿佛武林中高人传授秘籍一般。 我也不禁全神贯注。 “闭上眼睛,念三声心上人的名字,冷暖自知。” 说罢贼贼一笑: “老板,你不是真的这么不舍得我吧?” 反正只有我们两人,我拿文件轻拍她的脑袋: “干活去吧。你老公才是最舍不得你的。” 闭上眼睛,冷暖自知。 我闭上眼睛,长长叹气。 与将与将与将,默默念了何止三声。 冷,或暖? 第二十七章 还是一样的豪华排场,地点不变,依然在尼洛的小别墅中进行。 人曾说这里有最美的酒,最动听的音乐,最雅致的装修,并以获得邀请参加为幸。 我听着屋里飘出来的悠扬音乐,踏进大门。 当日因为没有请柬又硬着头皮进屋的景象,在脑中一闪而过。 酒还是美酒,装修也依旧新颖雅致,看来,尼洛并没有改变他喜欢翻新房屋内部的爱好。 少的,只是客人。 这样准备充分的豪华酒会,寥寥无几的客人,只能衬出分外的凄凉惨淡。 世态炎凉,谁能不叹。 我一进屋,就不禁深吸一口气,想长叹出来。 但立即有人拍拍我的肩。 “生生。” 我转头。尼洛端着酒杯,轻轻摇晃。 唇边微笑依然,世家风度不减。 看着他,我忽然叹不出气来。 “尼洛,谢谢你的邀请。” 我微笑。 尼洛招来侍者,为我端了一杯酒。 “你能来,我很高兴。” 话中,自然带着三分不足向外人道的感激和真诚。 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 “你的酒会,我向来是参加的。” 尼洛笑看场中寥寥宾客: “这个时候办酒会,实际上是心理作祟,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几个朋友,幸亏,倒还有几个。” 我抬头望去,几个客人正聚在一起悠闲地聊天,都是一些半熟面孔。 “你是个好人。当日黄氏出事,多亏你不记前嫌,助我爸一臂之力。” “哪里?” 尼洛说: “老实说,我当日出手,有很大的原因,不是因为黄氏。” “而是因为荣氏?” “不错。” 我别过眼睛: “无论如何,你还是对黄氏有恩。” “所以你今天要报恩?” “你不接受?” 尼洛耸肩: “怎么会?我又不是傻子。” “那好,一月之内,黄氏不会动用在贵德的资金。” “生生,” 尼洛提醒我说: “许多大财团都拼命提取存在贵德的资金,以免贵德真的瞬间倒塌损失惨重。” “难道你建议我一起制造挤兑恐慌?” “不。” 尼洛说: “有你这个保证,我处理起来压力骤轻。不过,这样的风险,我一定要告诉你。” “尼洛,这么诚恳忠厚的作风,实在与你不符。” 我摇头: “难道一段日子不见,你脱胎换骨,把一身市侩气去了十足?” “若对别人,当然能哄就哄。不过对你嘛…….” “对我如何?还记得那次的事情?” 尼洛忽然严肃万分: “生生,有人爱你,胜于性命,真是幸福。” 我脸色隐隐有点不自然: “谁爱我胜于性命,你吗?那我帮你,更是应该。” “我只记得,在这个楼梯上,曾有人满脸鲜血地扯住我不要报警,封锁消息。” 尼洛举手,指着楼梯。 指甲,忽然嵌入掌中。 我冷笑: “原来我白白操心。有荣氏撑腰,你怎么会有麻烦?” “生生,你的关怀,我很感激。” 尼洛见我转身想走,扯住我道: “与将已是我好友,我不愿见他痛苦过活。” “痛苦过活?他不是意气风发吗?” 我霍然转身: “这个散布不利消息,左右商场的计谋,难道他没有参与?一个月过去,恐怕又借着风波吞并了不少企业。尼洛,你也不怕我说穿?” “说穿?你不会。” “我会!” 一口喝干杯中的红酒,我放下酒杯,傲然对着尼洛询问的眼光。迈了出大门。 晚风清凉,我索性打开车窗,让风迎面吹来。 又是一个骗局。 与将的骗局,永不停顿。以前骗我,现在骗世人。 金融界中,随意一个细小的情报,就能引起雪崩般的后果。而布局的人,自然能因为洞悉先机而从中获利。 不过………. 我眉角一跳,猛然踩了刹车,停在路边。 身后跟着的一辆轿车,因为我的突然行为,抗议地按着喇叭从我身边飞快开过。 如果利用手中的情报,理清楚其中的关系,和几个大企业联合起来,不难把这当成一个攻击荣氏和贵德的机会。 让与将的一切毁灭在手中的可能,让我的心急促地跳动起来。 不错,与将料定我不会说穿他的秘密,趁他防备之心尚轻,不妨暗中放出内幕消息,联合荣氏众多对手,将荣氏这个商场奇迹毁之一旦。 全身忽然着火似的灼热起来。 把与将打倒在脚下,让他不能高傲地盘旋在我的左右。 不能说不心动。 匆匆赶回黄氏,打开办公室的灯。我焦急地翻找资料,生怕机会一闪而逝。 要在匆忙间抓这机会并不容易,我拨通洪冰的电话,把也许正甜蜜睡在男人怀里的她吵醒。 “喂?” 慵懒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可以想象洪冰抓着话筒的睡眼惺松。 “洪冰,立即到办公室来,我急需助手。” “老板?” “我知道现在是晚上,可是我再给你一个月大假。你是最能干的,快来。” 匆匆挂了电话,开始整理手头的资料。 首先,要查出这次内幕中,荣氏会从哪里获得利益。 没有利益的事,与将绝对不做。 正忙得不可开交,洪冰终于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直接道: “把这两年欧洲的国民生产总值计算表找给我,还有,政府新发布的预算文件也找出来。我还要知道贵德银行所有大客户的名单。” 洪冰睁大眼睛说: “老板,难道你在梦游?” “不要废话,快去快去。” “贵德的客户名单,我们怎么能查出来。” 我沉吟片刻,抬头道: “尽可能查一查,我知道你不是fbi,不过有多少资料给我多少资料。” 洪冰做个鬼脸,立即工作去了。 这小姑娘有个好处,工作起来象发动的机器,绝对不会中途死火。 忙了大半个晚上,累得七劳五伤,总算整理出个大概。 洪冰和我都挂了两个黑眼圈,望着桌上的文件。 “快天亮了。” 我看见洪冰在悄悄看表,不禁开口: “有人等你?” 洪冰抿嘴一笑,脸上忽然焕发神采。 我感叹,幸福的小女人。 “回家去吧。今天开始正式放假。” 洪冰偷看我的脸色道: “那假期…..” “给你延长一个月。” “哇!” 洪冰跳起来,满脸兴奋,给我一个非吻: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板。” 拎起小皮包欢快地跑了。 “唉……..” 我无奈地苦笑,独自面对办公桌上小山似的文件。 与将的花样,实在太复杂。我整理了一晚的资料,只隐隐感到这次虚假消息的散布和欧洲即将召开的经济首脑会议有关。 是不是得到什么高层的内幕消息,为了更好的利用而预先制造一点股市下跌的时机? 瞬息万变的商场太复杂,什么可能性都存在。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只要我现在立即把知道的消息说出去,就会破坏与将的计划。更进一步的话,有可能引出一些雪崩的效果,形成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风暴,将荣氏毁之一旦。 这,不是不可能的。 拳头不知不觉攥紧。 与将总是从容镇定,高高在上的。 即使在没有夺得荣氏前,他也只是默默得窥视在一旁,没有任何窘迫的样子。 如果可以将他打倒……. 如果可以让他手中的一切烟消云散……. 如果可以令他在我眼前痛哭流泪,落魄流离,让他用卑微的目光看着我…….. 有个朦胧的声音在急切地催促着我。 我抓起电话,飞快地拨着法国著名经济分析师迈孚的电话。 此人是发布这个消息的最好人选。他在电视上一开口,就可以想象与将和尼洛面面相觑的模样。 虽然此刻他应该还是床上,但这样的消息,再被人吵醒也是值得的。 电话通了,传过来的声音明显有点生气: “现在是凌晨几点?你知道吗?” 我本来应该立即把贵德银行财务不稳完全是烟雾的消息对着话筒说出来。 可是在开口的瞬间,喉咙忽然象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有纷乱的思绪,在即将行动的时候骤然停顿。仿佛一场精彩的警匪片,正打得你死我活,子弹乱飞,激动万分之际,却中途断电一般。 与将会如何? 在我做了这件事情后,与将会如何? 猛然察觉,心里想象与将如何倒霉落魄时固然快意十足,可要真正面对时,我能否承受? 与将的脸,在我面前浮现。 他轻轻问我: “生生,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当日我答得很快,而且坚定,只要能逃开与将所在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 我不后悔? 真的? 抚心自问,我是后悔的。 不为与将,只为我离开他后,独处时痛断肝肠的思念。 牙关越咬越紧。 话筒里已经传来咒骂。我喀嚓一声,挂断电话。 颓然……… 象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与将仿佛是书中的绝世高手,不需出手,已经将我逼到败地。 “你不后悔?” 与将的声音,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 他曾在夜里,抱着我问: “怎么才能抚平伤口,求你教我。生生,求你教我。” 冷冷暖暖的激流在体内穿梭,融合到一块的时候如火药遇到火花,炸得我尸骨无存。 刻骨铭心的思念,在这一刻决堤,将我淹没。 我挣扎不开,抖着手拨通荣氏的电话。知道不应该这样做,却控制不住自己,如同忽然犯病的瘾君子。 电话通了。 我本预期无人接听,不料却很快听到声音。 “喂?” 轻轻一句,淡淡,远远。 低沉,从容………… 我如闻晨钟暮鼓,顿时僵直在椅上。 许久,才醒过神来,忙要将电话挂上。 “生生……….是你?” 与将的轻叹,飘进我的耳朵里。 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他独自坐在荣家的厨房中,背对着我,微微发愁;仿佛又看见他静静躺在我的身边,睡得甚甜;仿佛又被他抓住手追问:生生,为何落泪? 我听见他的声音! 只是听听他的声音,已经让我象死了一回。 止不住喉头的酸苦。 “与将。” 我呆呆道: “马来西亚陷害我的人,是与亭。” “我知道。” 我猛然一震,片刻领悟过来: “那个侦探和你也有联系,否则他哪里知道我们和与亭的恩怨,凭一张照片点破玄机?” 与将冷静得说: “不错,我认识为你工作的侦探,还提供了很多线索。” 我蓦然想起一事,冷汗潺潺而下: “与将,是否在我登机前,你就已经知道与亭要害我?” 与将毫不犹豫道: “不错,我知道。关于你的事,我一直很留意。” 我倒吸一口清凉气: “你看着我被诬陷?” “生生…….” 与将顿了一顿,沉声道: “我当时恨不得毁了你。看到你对我说不后悔,我真恨不得毁了你。” 声音,忽然可怕地嘶哑起来,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我本该破口大骂,可与将的痛苦满满贯注在我耳中,竟然令我的心开始抽搐般疼痛。 我的手,因为不断颤抖,只好死死扣着桌边。 我努力镇定地问: “那你何必救我?” 另一边沉默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骤然攥紧。仿佛渴望了多年的东西,即将出现在面前。 我屏住呼吸,等了很久。 可是在另一端,始终不曾听见回答。 我问: “与将,为什么要尼洛将贵德财务消息的内部泄露给我?你又想做什么,考验你到底对我有多少影响力?看我是否会为你保守秘密?” 或,你真的如此笃定,我还深深爱着你,不能自己。 “生生,为何你不怀疑我在骗你。耍弄计中计,故意让尼洛对你漏出消息,让你不急着套取资金。” 与将的语气,忽然变得尖酸刻薄,苦涩不堪: “难道在你心中,我不是一个奸诈狠毒到登峰造极的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别有用意,都是虚情假意。” “我当然怀疑。因为任何时候,我都落在下风,被你如同蚂蚁一样玩弄。” 我冷笑。 “生生,为何我们一定要敌对?” “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何时?何地?” 我对电话大吼: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 过大的音量,让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失控。 我闭上眼睛,勉强缓和剧烈的心跳。 与将沉默片刻,清冷地说: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打这个电话?” 这一问正好戳到我的软肋,当场怔住。 与将说: “好端端,搅乱一池春水的,是你。” 他挂了电话。 我犹拿着话筒发呆。 与将的声音,还在耳中回响。 又何必打这电话?又何必搅乱一池春水? 我不懂。 我不知道。 我找不出任何解释。 缓缓伏在小山似的文件堆中,我捂着心窝,却止不了痛。 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一段日子,心情极度不畅。不单为与将那句居心叵测的“一池春水”(我认定那是居心叵测);也因为在心情不好之余,要应付家中精明的老爸老妈,不让他们看出什么纰漏。 贵德银行的不利传言,渐渐有媒体披露出来,果然引发一场可怕的财经混乱。我只管冷眼旁观,不出所料,很快又平息下去,股票高涨,比原本没有跌落前要升了好些。别人只道贵德的总裁力挽狂澜经历了一次危机,能力更显。只苦了不明就里的小股东,低位抛出高位买入。 我想那里面势必还有更深层的利益交易,不过已经不想过问。一看到这方面的报道,就不耐烦地转台。 黄氏发展顺利,我唯有担当起扮演勤政总裁角色的责任。行色匆匆,为其实已经不大需要增加的财富一路颠簸。 从前未曾想过我有这么努力工作的一天。 与费若琳化妆品公司的合约终于要正式签订,那是黄氏今年五个重点项目之一。我决定亲赴加拿大。 出了机场,冷空气扑面而来。温哥华的冬天,原来也是这样的冷。一夜大雪,世界尽是白茫茫一片。 不知为何,忽然怀念香港的冬天,在那里,冬天落霜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眼前浮现的,竟然是那只喜欢在荣家大屋外唱歌的小鸟。 真是发疯了。我甩甩头。 莫说鸟鸣与冬天没有关系,我从小生长在法国,为什么会联想到香港去? 不由咒骂与将,此中定有他的缘故,害我直至今时今日。 分公司的人到机场接我,简单的巡视后,他们将我送到预定好的酒店。我向来很少视察分公司。老实说,我接手黄氏也不过如此短的日子,也许因为成绩骄人,给分公司员工一个“恶魔般”总裁的印象。 所以他们对我的态度,如果不用小心翼翼,噤若寒蝉来形容,那么可用的词,就只剩这一个了如临大敌。 虽然强调了我的重要感,可这样的谨慎态度并不让我舒服。被他们团团簇拥着进入酒店时,我猛然察觉到自己深感不适的原因。 这让我想起被软禁监视的日子。身边的分公司职员的表现,居然和当日皮笑肉不笑的保镖有几分相似。 我再骂与将,随即心惊。 为何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后,我便无论何事都想起此人。 听说妖魔之毒,在于渐入人心,终无药可治。 怎能不惊? “老板!” 正在惊疑,一个清脆的声音救了我。 放下满脑子胡思乱想,我回头,止不住惊讶喜悦: “洪冰?” 洪冰穿着一件色泽喜人的毛衣,提着旅行箱匆匆进了酒店大门。有服务员连忙上前为她提行李。 “幸亏赶得及。” 洪冰把手中的行李箱递给服务员,笑嘻嘻走到我面前: “和费若琳签约这样的大事,怎能少了我这个一流秘书?” 不错,虽然人事部派了临时秘书顶替洪冰,却一直不能与我配合默契,所以这次签约,我并没有将临时秘书带来。 洪冰的办事能力和灵活性,确实无人能及。 “两个月假期已经结束?” 我暗自算算时间: “还是你挂念我这天下第一好人的老板,不忍看我焦头烂额?” 洪冰站在大堂服务台前,办了定房手续,转头道: “谁有这么多风花雪月的心肠?那两个月假期,我浪漫一半,另一半当成加班时间,岂不划算?时代不同了,人都是现实的。” 她精神奕奕,要点象日本的偶像剧场中那些穿着套装对天大喊“我要努力!”的上班一族。 我不禁觉得好笑,做个苦相: “加班工资是平日的三倍,我岂非太吃亏?” 见了洪冰,心情好转,神情也丰富多了。 方才跟在身边的分公司职员互相对视,象是看不出为何刚刚一直绷着脸的总裁忽然一脸春风。 与洪冰相见,算是一个意外惊喜。老实说,没有她在身旁,真是诸事不顺,麻烦多多。我把这当成温哥华此行的吉兆。趁着这机会,更把与将不断浮现脑海的身影压了下去。 到达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夜晚很快来临。 谢绝他人邀请,我和洪冰一起到酒店下面的餐厅吃饭。 洪冰拿出袋里的彩色盒子,递给我,兴高采烈道: “送给你的,感谢你给我的假期。” 到底算她对我的一番心意,我很高兴地接过,开玩笑道: “为这个礼物,我可付出沉痛的代价。几乎工作过度,腰肌劳损。” 当着洪冰的脸拆开礼物,是一个精致的音乐盒,做工精美。我打开,里面机关开动,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 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居然是一曲“三只小猪”。 原以为会听到“蓝色多瑙河”之类的作品呢。 真是个小女孩。我朝洪冰眨眨眼睛,笑她心智不够成熟。 洪冰说: “这个音乐盒,等你伤心难过的时候打开,可以让你心情好转。” “如此一说,竟然是个有无上魔力的宝盒了?” 我打趣她,忽然心中一跳。难道她知道我和与将之间种种往事,不然,如何说出“伤心难过”的话来? 如此一想,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洪冰冰雪聪明,立即看了出来。她本来笑得非常灿烂,此刻小心翼翼起来: “老板,何事不开心?还是你不喜欢这首歌?” 语气里带了些许惶恐。 与将和我又不是什么国际人物,哪来这么多人关注?我脸色一沉过后,立即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心虚,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忙强笑着摆手: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一个月长假的人情,只换了个音乐盒,实在不划算。” 本来到了这里,大家转个话题,算是把事情兜转过去,继续言笑两欢。 不料洪冰听了我的话,忽然长长叹气,一脸认真对我道: “老板,你总是很不快乐。为什么?” 她的神情,是真诚地要为朋友解开心结般的严肃。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击,我防守不及,瞪着眼睛愕在当场。 我不快乐?难道在洪冰眼里,我是一个总微微蹙眉,周围弥漫着忧虑的男人? 我不承认。 一直以来,让我如此努力的原因,就是我不想再被与将左右,不想再充满无力感,不想再懦弱无能。 我希望,在世人的眼里,我是一个站在颠峰顾盼生辉的男人。 “洪冰,不要妄自猜测别人的内心。” 很久,我吐出一口气,干巴巴地说。 也许是我的脸色太过难看,洪冰困窘地低头。她非常不安: “对不起老板,我把上下属关系和朋友关系混淆了。” 我叹气,温和地望着她: “我们是朋友。” 但是任何朋友,都没有将我身上血淋淋伤口揭开,一探究竟的权利。 我摸摸洪冰低垂的头: “吃饱了吗?明日还有事情,还是早点休息吧。” 于是招手结帐。 在电梯里,洪冰一直低头。我知道自己的反应伤了一个想关心我的女孩的心,刚刚的说话或者真的很难让她平静。 沐浴了爱情的女人,是否都会想将自己感受到的爱与他人分享? 不过一个普通的关怀,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算深入的窥探,为什么我会如此失态? 我把洪冰送到她的房门前,对洪冰说: “洪冰,我为我的言词道歉,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应该道歉才对。” 洪冰幽幽吐了几个字,低头一会,很快又抬起头来对我灿烂而笑: “真是的,算什么大事?这般你道歉我道歉,明日的合约才是最重要的。我还要整理材料呢。老板晚安,明早见吧。” 对我潇洒地摆手,进了房间。 确实没有大事,哪里这么多的心伤内疚。 洪冰的样子,才是现代都市人的风格。 唉,我是异类。 我讪讪一笑,摸摸鼻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洗个热水澡,将房中暖气开到最大,舒舒服服地穿着睡袍出来。翻翻报纸,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报道,我视线一转,看见沙发上放着的音乐盒。 反正无事,闲着走过去,将音乐盒打开,放在软绵绵大床的正中央。 《三只小猪》的音乐,轻轻飘扬在空中,确实是一首让人心情好转的歌。 洪冰说: “伤心难过的时候打开,可以让你心情好转。” 她又说: “老板,你总是不快乐。” 难道我的面上,真的赤裸裸写着不快乐三个字? 批阅公文发展黄氏,我费尽心血,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达到目标我到底还是不快乐,对么? 其实对洪冰很是佩服,她充满现代人的特质,能够适应社会无情的变化,不为爱恨烦恼,敢于争取敢于遗忘。 象今晚的事情,我就不能象她一样头一甩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难道现在的人都那么坚强? 那我岂非变了《红楼梦》中林妹妹那般的人物?好没有意思的比喻。 反反覆覆听了几遍《三只小猪》,我不想再胡思乱想下去,将音乐盒关上,翻身睡觉。 人陷在软绵绵的床垫里,睡意很快浮现上来。 眼前仿佛有许多云朵在飘荡,煞是好看。我如同躺在摇晃的秋千中,不断改变身处所在。 “生生…..” 耳边依稀听见熟悉的男声。低沉华丽,若撒旦的诱惑般叫人无从抵挡,只想浑浑噩噩向他靠近过去。 迷糊间,以前与将深夜坐在床边的感觉不期而至。依然甜蜜温馨,让人连心都醉了。唇上耳后,忽然热乎乎的,似乎有人在耐心地吮舔不休。 我在梦境和现实中纠缠不清,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么真实的感触,怎么会是梦境? 难道有人………. 我猛然一震,拼命将自己从梦中扯醒,咬着牙好不容易睁大眼睛,好一会五官的功能才逐渐恢复。 眼前空无一人,只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弥漫着令我害怕的气息。 轻轻的敲门声,传了过来。 寂静的夜里,尤其才做了方才那样可怕的梦,我心里一惊,拽着被子沉声喊: “谁?” 房外的人似乎有点犹豫,敲门声停下,几秒钟后,才有人答道: “是我。” 我松了一口气,下床。门一打开,洪冰低头站在面前。 “不会是又过来道歉?洪冰,我们这样互相道歉不会持续到明年吧?” 故意提起旧事当笑话一样说出来。我不想洪冰以后心里有什么疙瘩。 “老板….” 洪冰抬头,怯生生地开口。 我很惊讶的发现,她两只大眼睛居然红肿非常。 “怎么了?” 问了这一句,如为洪水开了个堤口般,洪冰仿佛再也忍受不住,猛然扑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时值深夜,酒店这一层的服务员立即跑了过来查探情况。 我尴尬地道歉,将洪冰拖进房间,安置在沙发上。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洪冰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止住,啜泣道: “我和他分手了。” 那个他,当然就是洪冰的新郎。 我感叹,没想到她坚强的拼搏精神背后,也有伤心不能自禁之事。 何苦,强装出幸福的模样回来面对世人,又在深夜终于挺不下去,哭成这等模样。 “为什么?他对你不好?还是做了什么坏事?” 世事难料,不久前还想着她必定幸福美满,充满干劲,无事可挡。 洪冰幽幽低头,咬着牙。我从未想过,洪冰身上也会出现这般小女子的忧愁模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哭道: “我什么都说不出,就是心里一直苦,一直苦。” 原本是迫于无奈当小女孩的安抚者,可听了洪冰的话,我蓦然震动,心也跟着抽搐似的痛起来。 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心里一直苦………. 原来天下受这样噬心之苦的,非我一人也。 当即同病相怜起来,对洪冰百般安慰。我天生口才还算可以,但说了无数安慰之词,都改不了洪冰脸上悲伤神色,只好改口劝她去睡。 总算劝得她睡下,方舒了一口气。 这样闹了半个晚上,睡眠自然不足。 我实行绅士作风将大床让给洪冰,自己屈就沙发。还未醒来,已经感觉浑身腰酸背痛。 洪冰却已经起床,在我耳边说: “老板,我很有良心的告诉你,你还可以睡二十分钟。超过这个时间,黄氏和费若琳的合约签订会我们就有可能迟到了。” 一晚过去,听她语气声调,仿佛已经完全转晴。难道女人对世界的适应行如此之强? 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洪冰脸上的两个大眼圈,那是昨晚哭得过于厉害所致,问: “洪冰,你没有事吧?” 洪冰脸色一黯,掩饰着笑说: “能有什么大事,男人而已。老板,这事情我家人并不知情,所以……” 我立即摇头: “我可没有那么八卦,管到你家人那里去。昨晚的事情,自然保密。” 我翻身在沙发上起来,按摩一下酸麻的腰,认真道: “其实你在伤心的时候肯来找我,令我非常感动。事实上,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看待。” “那个时候真是太失礼了。” 洪冰捂嘴笑: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大哭着冲到老板这里来。不过当时确实觉得老板一定可以好好帮我排解一下痛苦。” “哦?为什么?” 难道我一脸资深心理工作者的模样? 洪冰一笑即止: “没什么,直觉。” 她这么说,我反而知道了原因。 因为在她眼里,我定是曾经受过很多伤痛的人,所以对她的处境,能更深的体会和求得同感。 话题不免又转到昨晚那里去: “洪冰,你真的觉得我不快乐?” “你要真答案?” “当然,直说无妨。” 一晚下来,我们关系更加拉近,洪冰不再忌讳: “唉,老板。一个人不快乐,无论怎样掩饰都是不快乐的。象我,笑得多灿烂,也掩不了心里挨的这狠狠一刀。” 她不再微笑,抿着唇低头。 我无言。 同是天涯沦落人。 是心口剧烈的痛楚,才令她在最早的时候想起同样悲伤的我吧?难道这也有心灵感应? 伤感过后,一切回复平静。不知道该赞我们的现实,还是叹我们的冷血连对自己的心都是无情的,不肯多给一分钟自怜的时间。 洪冰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了准备的资料。我把她送的音乐盒收了起来。两人打扮一新在走廊会合,酒店的服务员不由多看我们两眼。 这不奇怪。 顶着上司下属关系的男女,半夜三更女方哭着跑到男方房间一夜不出,谁都会乱想一通。幸亏法国是个开明的城市,我对这些事情并不忌讳,也不想解释。 本来一切正常。 上了电梯,梯门刚刚要合上,忽然听见一把男声喊道: “请等一下。” 一只穿着名牌西装的手臂,就这样从两扇门的缝隙间,强硬地伸了进来。 电梯门一碰阻碍,立即重新打开。 我无所谓地打量这个男人,高高大大,极有英气。他将电梯门打开,并没有进来,侧身站在梯门外,伸手按着开门键,似乎在等什么人。 果然,几个西装笔挺的人,走了过来。来人个个高大,中间最重要的一个更是神采飞扬,分外引人注目。 酒店的电梯虽然不小,这么多大男人站进来,空间立显拥挤。 我与洪冰,很自然地被挤到角落。 那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就站在我面前,简直可以说是完全封住了我的去路。 洪冰想必被这比黑社会犹过之而无不及的阵势吓到,我却没有反应。 非我镇定从容至此,而是从这人露脸的时候开始,我已魂飞魄散,不知身在何处。 鬼魅一样出现,又强硬得不容任何拒绝。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把洪冰的处境扔到九霄云外。 两个男人在电梯里四目对望,一个畏畏缩缩,不尽惶恐,另一个深沉内敛,不知其意,真是很滑稽的镜头。 何况电梯中有这许多的旁观者? 但我说不出话来。我身我心,都在真真正正战抖着,仿佛只要动动指头,身体就会破碎成无数块,在地上堆成一处废墟。 思绪飘飘荡荡,麻木一般。 眼前的人与将,他的眼睛自看见我开始,就不曾移动分毫,仿佛知道自己仅仅凭借眼神就可以将我凌迟。 整个人,都沉浸在他的目光中。 太多的含义蕴藏于与将的眼中,象所罗门的宝藏。 闪烁晶莹,亮如星辰。 可惜我太过惊惶,根本无从分析。 “叮!” 电梯忽然发出悦耳的铃声。 我霍然一震,如大梦初醒。原来一楼已经到了。 早被挤到门口的洪冰一步跨了出去,在梯门紧张地等着我。我也想出去,无奈与将挡在面前。 这命中的克星,遇上他,我哪里能使出分毫的力气抬腿? 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与将身边的男人也三三两两出了电梯,我盼望他也快点出去,他却偏偏一动不动,只一味盯着我。 要上电梯的客人被与将的保镖彬彬有礼地挡住,天知道他们又想到什么可笑的理由?我不敢分神去听,注意力集中在最危险的人身上。 与将深邃幽黑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忽然往后伸手,按下酒店最高层。 梯门又关了起来,顿时,这么狭小的空间只剩我们两人。 气压让人无法呼吸。我忍住胸口的疼痛,坚决不开口。 与将望着我,始终没有说话。他没有移动分毫的目光,让我难以抵挡,象被他眼中火光燃烧一样。 电梯在相持中,终于到达顶楼。梯门又打开来。 我窥探与将的脸色,揣揣不安,生怕他又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使出来。 莫非要将我从这里扔下去?以他的本事,绝对没有人能以谋杀罪名将他送入监狱。 正猜想不断,与将终于稍动,向我靠近。 我全身立即一僵。 “你昨晚和秘书共住一室?” 他在差点碰上我的地方停下,不再往前。话里的口气,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取笑。 “是又如何?” 怒火顿起,我狠狠反击: “荣与将,不要以为一定有人对你死心塌地。” 显然,反击并不成功。 与将脸上波澜不惊,挑衅我的目光也没有丝毫减退迹象。 梯门又关上。电梯向下而行。 我俩用眼神较量片刻,沉默地对峙。 与将熟悉的味道飘到鼻尖,我忽然想起一事。 “荣与将,你昨晚偷偷潜入我房间?” 当时房中若有若无的,就是他熟悉的气息。 赫然惊觉,难道自己一直还在他掌握之中,不过笼子变大了而已。 如果他点头,我必定高声尖叫起来。 仿佛为了测试我的耐性般,与将冷冷看我多时,并不开口。 我顿觉窝囊,被人困在电梯里任看,还无反击之力。 目光中不屈之意渐升。 这时,又是“叮”一声,告诉我们电梯已经到了一楼。 梯门打开,一脸担忧的洪冰和与将的保镖还等在门外。 原以为与将还要按顶楼键,在电梯里把我作弄个彻底,没想到他居然转身走了出去。 离开前,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扔下一句冷冰冰的回答: “生生,你以为我会对你死心塌地?” 无尽的讥讽嘲笑,蕴涵其中。 我呆立在电梯角落,不能动弹。 听他一言,几乎当场吐出一口鲜血来。 与将众人意气风发地离开,洪冰才小心翼翼入了电梯,将魂不守舍的我拉了出来。 “老板?你可好?” 我缓缓回神,把视线转到洪冰处: “我没事。” “那就是荣氏总裁?第一次见真人,比报纸上的更有男人味。” 洪冰看出我几许惊惶,识趣地不问缘由: “合约签订会快到时间,我们还是快点去吧。” 我点点头,与洪冰一起走出大门。 与费若琳的合约,其实已经谈妥,签约不过是最后的仪式。幸亏如此,所以即使我心不在焉,状态失常,还是顺利地把合约签好了。 签订后,自然是众人兴致高昂的庆功会。身为黄氏总裁,实在无法推辞,只好强笑着在酒会上站了将近半个小时。 很快,开始有点头昏眼花。我对合作伙伴道歉,说我坐飞机太过疲劳,而且睡眠不足,终于从酒会上逃也似的跑回到酒店。 温哥华此行,一定灾祸连连,还是早点回法国为妙。我在电梯里已经有了这个打算。 有荣与将的地方,注定不是净土。 我出了电梯,匆匆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心里着实害怕遇上与将。 我对他的惧怕,恐怕一生都无法消除。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仔细关紧房门,转身。 顿时愕住,再次动弹不得。 房间里的不速之客,正站在我身前。他手上拿着我的睡衣,冷冷看着我。 如果我转身时眼角所看到的是真实情况的话,他刚刚正把我的睡衣放在脸侧,闭着眼睛,轻轻摩挲。 心悸……. “不是参加庆功会吗?这么早回来。” 自然的语气,毫无困窘羞愧。 我大叫起来: “荣与将!你这个变态!将我睡衣放下。” 每次一见此人,全身力气就象被骤然全部抽走一样。 与将一脸坦然: “哦?那是你的睡衣?” 在我愤怒的目光下,他将我的睡衣随便一扔,笑道: “我还以为是你那个宝贝秘书的。” “不管是谁的,你这样的行为都和变态无异。” 我咬牙切齿: “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与将阴森的目光禁锢着我,让我冒冷汗,他跨前一步,我立即向后连退几步。 “生生,不要把别人扯下水。” 与将慢慢靠近,象猎人微笑着靠近他的猎物: “那个被拉下水的人,会很惨的。” 看着他不明含义的微笑,我心惊胆战。 “与将,擅入他人房间,窥探私人物品,是犯法的。” “无非是酒店的员工给错钥匙,而我….刚好走错隔壁的房间。这不算大罪吧?” 又是狡猾的借口!他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伎俩天赋。 我恨恨瞪他,支撑自己正随时间逝去而不断减退的斗志。 与将任我盯着他,吃定我不会有任何动作似的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数下,仿佛在用力闻空气的的味道。 又在搞什么?我寒毛竖立。难道他在房中放了什么迷药,要对我…… “你身上没有味道。” “什么?” 与他今天早上冷冷的微笑不同,与将忽然翘起唇角,露出一贯温柔的微笑: “生生,你的身上,没有那个女人的味道。” 蓦然如骤雷袭顶。 五脏六腑都穿了,破了。 何来半点战斗意志? 我深吸一口气,却无法鼓动自己丝毫。唇上一热,与将已经侵略进来。 撩动我翻腾不休的心潮,这人却浅尝后退开。 立即,感觉一片空虚。我失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与将后退几步,与我保持距离,温柔地看着我的脸。 此刻,我还浸在他的温柔中醒不过来,怔怔对着他望。 “生生,是你先来扰乱我的。礼尚往来,不算过分吧?” 与将一句话后,悠然自得,走向房门。 我痴痴看他从容走出房间。 直到房门关上,我还如在梦中。 礼尚往来?不过如此。 与将,这么千里而来,处处机关,难道就为我一个电话搅了你的“一池春水”? 或你也和我一样,中毒太深…… 我长叹,抓起电话,拨通酒店总台。 “我是1709号房的客人,请帮我订两张最快到法国里昂的机票。另外,请问一下,1709房旁边的房间,入住的客人姓荣吗?” “不能奉告?算了,谢谢。” 第二十九章 酒店很快打电话来,告诉我机票已经订好。我匆匆收拾了行李,在房间里烦躁地走来走去,等洪冰一回来,就立即赶赴机场。 飞机,在下午五点起飞。而费若琳的庆功会,已经快到尾声。也就是说,等洪冰回来,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到机场去。 可到了三点,洪冰还没有回来。我有点不耐烦,打电话给洪冰。非常奇怪,她的手机居然是关着的。 蓦然,我心里一惊。 与将的话,阴森森泛上心头。 “那个被拉下水的人,会很惨的。” 我赫然瞪圆眼睛,手忙脚乱地再拨电话给一同参加庆功会的分公司职员。 电话一通,顾不上什么寒暄礼仪,我几乎是大叫着问: “洪冰呢?你知道洪冰在哪里?” 对面的人显然是吓着了,半天没有反应,我考虑是否要挂了电话立即报警。 这时,电话传来洪冰的声音: “老板,出了什么事?” 她着急地问,以为我出了什么大事。 顿时全身松了下来。 我看房间墙壁上的大镜,镜中人脸色苍白似鬼。 好一只惊弓之鸟。 我如跑了两千米长跑,刚刚才停下来,放轻声音道: “无他,只是想告诉你法国有很多事情处理,我订了下午回去的机票,你不要回来太晚。” 又问: “洪冰,你的手机为何关机?” 洪冰愕然后轻笑: “哎呀,我都不知道关机了,怪不得一天没有响过。” 一场虚惊后,总算稍微安定。 我挂了电话,倒在沙发上。 有时真的很讨厌自己,为什么放不开早就应该放开的往事? 患得患失,比女人还女人。 怯弱,是否我的天性。 把洪冰送的音乐盒抱在怀里,又开始反复听《三只小猪》。欢快的音乐飞舞在房间中,我却莫名其妙,想起与将闭上眼睛,将我睡衣放在脸上轻轻摩挲的画面。 当时瞬间所感,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在触碰自己深爱却又不敢触碰的爱人一般。 心隐隐作痛。 不能否认我很激动或许也很感动。 他的模样,仿佛告诉人被遗弃,伤害,拥有财富但是永远不快乐的人------是他。 真是岂有此理。 我冷笑。 洪冰按时回到酒店,收拾了行李,与我一同去机场。 看她笑语殷然的样子,我猜不出她的心还有多痛。 或是每个人的苦,只有自己可以咀嚼。无论哭着扑入谁的怀中,痛的都只会是自己的心。 不要妄想,他人能代你承受一分一毫。 我在飞机上独自看着窗外,不断慢慢地喝着饮料,依稀想用这些带着香精色素的果汁,把与将留在唇上的味道除去。 洪冰注意到我的不安,总是用眼睛小心地窥探我。 不知道出于何种缘故,我忽然决定尽量和她保持距离,说到底,我们只是上司和秘书,而即使是朋友,也不应该在酒店住在同一个房间内。 绝对不会是因为与将那可以称为愤怒的反应。虽然他骄傲地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愤怒。 无可否认,我因为他的愤怒而高兴。如果我再坦诚一点,那么应该说,我对他的愤怒感到欣慰。 胡思乱想中,飞机到了目的地。 我提着箱子下来时,并不预期有人来接机。因为行李不多,而且,我也不愿意有人问起诸如“总裁为什么签约后即刻就回来”的问题。 但是,居然有人在机场外叫住我。 “生生!”好熟络的称呼。 看清对方的面目,我几乎立即定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洪冰望望我,又望望来人,识趣地不作声站在一边。 “真的接到你了!” 来人高兴地抓起我的手,兴奋莫名。 我眨眨眼睛,只好道: “书亭,好久不见。” 见到这个人真是令我尴尬。当日入马来西亚的监狱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但是他又一本正经地努力想营救;等我出来后,我却没有一个招呼地匆匆离开了。 其实我接掌黄氏,不断上新闻报纸,他应该早就知道我逃出生天。 最让我浑身不自在的,是他似乎还非常喜欢我这个男人。想起当日在逃亡的时候被他拥在怀里,我就不禁对自己连连摇头。 “我打了电话去你在温哥华下榻的酒店,他们说你已经订了机票。所以我就来碰碰运气。” 书亭露出很孩子气的笑容,帮我把皮箱提了起来。 我无法对洪冰解释面前的是谁,只要摆出老板的架子,转头对洪冰说: “洪冰,你也累了,不要回公司,还是早点回家休息一下。明日上班。” 书亭脸上显出得意甜蜜的神情,我暗自祈祷他不要因为我对秘书的两句话而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亲密的关系。 “让我为你洗尘。” 书亭引我到他的跑车前。 最新的跑车款式,我刚刚在某本跑车杂志上看过它的图片。脑中蓦然闪过的,是书亭马来西亚贺氏二公子的身份。没错,书亭也是个世家公子,不过他脾气那么好,心理这么正常,总给人他出身普通家庭的错觉。 世家公子,应该象我,或象与将,或象与亭,反正不象书亭。 我淡淡一笑,上了书亭的车,任他把我带到何处。 此人不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这是我的直觉。 书亭一边开车,一边从倒后镜看我的脸色。 “生生,你脸色好了很多,健康了很多。” “是吗?谢谢。” 我冷漠而生疏。 他有点不自在,仿佛重见我的热情受到打击。但很快振作起来,继续对我说说笑笑。 我一直冷冷淡淡,偶尔回应一两个音节。 终于,书亭认真地说: “马来西亚的时候,你逃了出去,为何不告诉我?” 我无言,连眼睛里面都是冷的。 他又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我猜到,救你出去的是荣与将。” 对于一直闭着嘴巴的我,书亭毫无办法。 我听他自言自语。 “你可知道,我听到对于你的案子判决时候的心情?在那个时候,偏偏进去监狱探望又受到禁止。直到我买通警察看到被枪决的犯人尸体,才知道死的那个不是你。” 书亭说得激动起来,猛然踩了刹车,转过头来对着一脸无动于衷的我: “以为你死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裂开了。想到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到马来西亚,你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真恨死自己。” 看他的模样,似乎快要掉下眼泪。 我可以想象他当时几乎悔恨心疼得死去的情景。可是,我居然残忍地感到高兴。 我知道书亭是纯洁的,全心全意对待我的。这么难得的一个懂得珍惜我的人,我却因为他的绝望痛苦而得到快意,这令我自己都不禁惊讶。 “知道你被枪决,我当即想拿起手枪自杀,但是,想到你是被人诬陷的,我又想留下性命为你报仇。” 书亭吁了一口气,仿佛非常庆幸: “幸亏我没有做傻事,生生,否则,岂非又是一对朱丽叶和罗密欧?” 他对我微笑。 我的注意力,终于被他的一句话撩拨起来: “书亭,你曾经追查是谁诬陷我?结果如何?” “什么也查不到。我动用整个家族的资源,毫无头绪。” 他对我信誓旦旦: “我不会放弃的,生生,我一定帮你报仇。” 动用整个家族的资源?当然查不到。 想想贺氏的资源掌握在谁的手里! 我望着书亭,别有深意对他说: “书亭,你今天的说话,可算承诺?” 他当即握住我的手: “日月作证,贺书亭永不负黄生。” 又不是花前月下,我更没有和他长相厮守的意思,何必这般肉麻。 我注重的,只有一点: “你一定会帮我报仇,对吗?” “对!” 书亭郑重地点头。 我知道自己已经埋了一个残忍的伏笔,不忍看书亭的眼睛,转头把车窗打开。 又是一个月色迷人的夜晚,又是风呼呼吹来,又是在崭新的跑车之内。 我想起和与将偷偷溜出荣家的第一个晚上。 原来人和人的欺骗,并不用处心积虑,自然有人送上门来,把真心双手奉到你面前任你践踏。 这样的厚礼,却之不恭。 唯有含笑伸手接过,尽情使用,才显出当代所推崇的现实作风。 我想笑,却心酸。 书亭温柔地从后面抱着我,轻声道: “生生,不要怕,我会帮你,我会保护你。从今以后,再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我说: “书亭,不要为我做太多,我会禁不起。” “傻瓜。” 他不知道,这样的对白,除了名字,其他的每个字,都曾经没有改动地被人在花前月下使用过那是我和与将,我们两人的昨天。 第三十章 人的思维,确实是世上转得最快的东西。上书亭跑车的时候才决定要和书亭划清界限,想起自己曾靠在他怀里就感到尴尬。可当下车的时候,我已经答应和他到法国最好的情侣餐厅吃饭。 甚至,在用餐过程中,我还肉麻地,亲手喂了一块自己切的牛排,到书亭的嘴里。 书亭笑得恍如在梦中,已经不知今夕何年。 小提琴的声音在餐厅里悠扬回荡,我耳里却一直听到仿似冰块破裂的声音。自从我决定利用书亭为我报仇后,这样的声音,便在我面对书亭的时候不断传入耳膜内,无论如何消除不去。 我心里清楚,那是书亭日后,注定心碎的声音。而我这个始作俑者,不过提前听到而已。 残忍,是我的本性,或是学自与将?我望着有着男子气概却又纯真得令人不敢相信的书亭,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近来经历。 “生生?” 察觉我的走神,书亭用手在我眼前一挥: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哦?没什么。” 我匆匆喝一口杯里的酒,问他: “书亭,你打算继续当医生?那么家里的事业怎么办?” “家里有大姐在看着,她也整天要求我回去帮忙。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哪里肯回去受这活罪?” “其实经营家族事业挺有挑战性。我以前和你想法一致,但现在就不是这样想了。” 书亭停下刀叉,认真看我: “生生,你希望我继承家业?” “当然。” “为何?” “因为我希望。” 我心里不断计量,轻描淡写道: “如果可以和你一起驰骋商场,那多有意思。” 书亭静静看我。刹那,我几乎以为他会在我这里看出什么玄机来。他却放下刀叉,温柔地握住我的手,问: “生生,是否支撑黄氏令你非常辛劳?” 他的表情,简直是非常心疼。 我不知道他猜测到什么,令他出现如此心疼的表情。我是黄氏的董事长,并不是苦力。 但时机总要利用,我低头,轻轻叹气: “商场如战场,有哪个不辛劳?要找到全心全意的盟友,真是比登天还难。” 我偷望他一眼。 “书亭,我好累。累得说不出话来。” “是否我继承家业,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书亭,不要为我勉强自己。那样,我会承受不起,会内疚。” 书亭立即用他晶亮的眼睛直视我,他说: “生生,你说得没错,只有强大的力量,才可以保护你不受伤害。” 一时间,我有点感动。 我靠在书亭的肩膀上,对他说: “书亭,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永远不要为我勉强自己,累着自己。” 书亭沉默一会,他沉声道: “生生,我答应你,永远不勉强你,永远不让你累着。”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话里的深情却非我可以接受得来。我心里猛觉痛楚,蓦然直起身子,凝视着面前的书亭。 那个,岂非昨天的生生。何等痴情,又是何等专心致志,作一个渐渐毁灭自己的梦。 骤然,心酸泛滥,入了骨髓,延着血液流走四肢,将我五脏六腑腐蚀,痛得我几乎在这高级餐厅狂叫起来。 不应该不应该!我不应该是如此残忍之人!我不是与将! “生生,为何叹气?” 书亭靠了过来: “你为何总不快乐?” 他也叹气。 他并不知我心里激荡的岩浆正在狭窄的心里翻滚。 我怔怔望他,眼里光芒数度变换,终于无力地长叹一声,再次靠在他肩上。 “书亭,再求你一事。” “你说。” “不要对我太好,那会让我害怕。” “生生,你好特别。” 书亭宠溺地笑了。 他抚摸我的头发,动作轻柔而充满爱意。 这不是幸福。 这是冤孽。 第三十一章 我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坚强,可是,当我听着书亭抱着我说他有多幸运时,我终于知道:原来我还是脆弱无比,只是学会了如何伤害别人。 在他怀里我满腔泪水,但我对自己说:生生,你不能心软。 是的,世界如此残忍,我怎能去做心软的一个。没有冷硬如铁的心,如何可以和与将并肩站在一起。 我无言看天。 对,终有一日,我要并肩站在他的身边,无论我变得何等令自己也害怕。 书亭开车,把我送到家门。他站在车旁,依依不舍看着我进门。 我被他紧追不舍的目光弄得神经紧张,关上大门,方大大送了一口气。 这是错误的,后悔的念头一闪而过。 爸站在窗边,衔着黑烟斗对外一望,转头看我。被他深悉世事的眼光一碰,我忽然心虚,只想掉头上房。 “生生,还站着做什么?开饭了。”妈的声音慢悠悠传来。为了赶每晚的连续剧,家里吃饭总是严格遵守妈的时间。据她说,是为了天伦电视两不误。 一顿晚饭,吃得特别沉滞。 妈不断为我们父子夹菜,神态自若。不知道是她没有看出其中蹊跷,还是根本不想深究。反正时间一到,她就放下筷子,到电视那边去了。 饭桌上,只余我和爸。 果然,爸问:“那是贺家的老二?” 我不作声,放下手中的筷子,点头。 很长的一声叹息,从爸的喉咙里传出来。我的心骤然绷紧,因为即使是我在马来西亚监狱中的时候,也不曾听爸这般叹气过一次。 “算了,去洗个澡,早点睡吧。” 爸的一声叹息似乎把青春也叹去不少,他放下碗筷站起来的时候,显得苍老。 看着爸,我心上犹如砸了一块千斤大石。 我知道,他已经明白我的打算。 我以为,他会有很大的反应。训斥或鼓励,什么也好,至少不要这么沉默地不发一言离去。 爸的背影,令我在这一刻,忽然害怕地感觉到被遗弃的滋味。 “爸!”我失声叫了起来。 他停下,不曾转身,只是等待着我下面的说话。 我静静看他的背影,咬牙:“我知道我错,但我不会改变决定。” 爸无动于衷,仿佛料到我的话,连叹息也不再有,沉默离开。 这夜,无法入睡。 我辗转反侧,还是从床上猛然坐起。 在圈圈烟云中,拨通与将的电话。 这人,似乎总是在最黑的夜守在电话旁。一接电话,不等我开口,与将的声音传了过来:“生生,我知道必定是你。” 不理会他是如何知道。我问:“与将,你后悔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从一开始利用我到现在,你可曾后悔?” “为何问这个?” 我忽然想笑,疯狂地大笑。抓住话筒,我斩钉截铁道:“与将,不要怀疑,我和你一样残忍。” 挂了电话,我呆坐在床边,直到太阳东升。 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把洪冰叫了进来。 “最近治安很乱,我打算请保镖。”至少与将轻易进入我房间的事情不能重演。 洪冰也赞同:“不错,请保镖在旁,最近在上流圈子里十分流行。” “交你物色吧。” “是的,老板。” 第二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一位在香港的世伯。他是父亲的好友,并不是商界中人,却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建筑设计师。 一个专业的建筑设计师,不但要有美感和创意,最基本的,是有深厚扎实的建筑理论功底,否则,设计出来的大厦再令人震撼,若然无法抵挡一次台风,那有什么用? 这位伍楚音世伯,就是一个结合设计和楼宇安全的权威。 所以,我对着话筒的时候,十分恭敬。 “伍世伯?你好,我是黄生,可还记得?我小时候曾…..” 还没有说完,那边的中年男人就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哦,我记得,我记得,你是老黄的儿子!” 难得没有都市人的冷漠生疏。我对他好感顿生。 寒暄一轮,他问:“生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你继承家业,相当忙碌,是否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真是善解人意的一个好人。 “虽然对伍世伯而言非常简单,但对我却非常重要。”我也开门见山,诚恳道:“伍世伯,可有听到关于中国大陆开放外地建筑商的事情?” “这是大事,到处闹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 “其实非中国大陆的建筑商进驻内地,已经不是希罕事。但这次开放,政策上是一些以前不能批给外面建筑商的大型工程,例如整个机场的建设,都有可能让外来建筑商参加投标。” “说是这么说,不过可以参加这些大型工程投标的企业,一定要争取中央那里的资格认证。名额才有三个,世界各国都想插手,实在是僧多粥少,竞争剧烈。”伍世伯在电话里笑道:“黄氏也对这个有兴趣?” “当然。不过我也是知道自量的,要在世界这么多的强企中挤入三强,不是易事。以中国的立场来看,是否会照顾一下中国华侨?” “中国太多华侨,哪里能个个都看顾。不过,中央确实看顾香港,决定其中一个名额,留给香港的建筑商。” 这正是问题所在。 我故作随意地问:“以世伯的眼光,觉得那个企业最有夺此殊荣的能力?” “那还用说,放眼香港,当然只有荣氏一家。而且荣氏老板与大陆关系良好,很难不入围。” “如此来说,我岂非要打电话去恭贺荣氏老板?” “对对,生生,我忘记了,你和荣氏的荣与将也是好友。” “是的,是的。”我轻轻笑,感谢地说:“伍世伯,打搅你了,什么时候到法国来玩?我爸爸非常挂念你,说你围棋下得可与国手上阵。” 他又是一阵大笑。 挂下电话,我站起来松松身子,活动活动筋骨。 荣氏一旦入了三元,取得大陆里最顶级的建筑特权,那么,我和他的距离就更远了。 坐下来,我按下桌头的对讲器。 “洪冰,我要荣氏历年大型的建筑工程资料,尽可能详尽。” 桌上的公文虽然一大堆,不过在我眼里都不是头一件的大事。草草批了几份,很快就停了笔,拨通书亭的电话。 “书亭,是我。” “生生?”书亭的声音是兴奋的,他问:“昨晚一别,是否挂念我?” 此问真是不知所谓。我干脆不回答。 “书亭,你对家族的事业,真的从不插手?” “就算帮忙也有限,不过我已经与大姐通了电话,说要助她一力。她很高兴。” 我沉吟。 书亭问:“生生,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难题,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我会尽全力。” “荣氏以前似乎和贺氏有过商业往来,你有没办法,把其中资料给我?”我稍一犹豫,又叮嘱:“书亭,我不想有人闲言闲语,你若是真心帮我,就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些资料是为谁而查。” 不能不防,毕竟,还有一个荣与亭在贺氏的核心转动。 “好,我帮你查。而且,我答应你,不会告诉任何人。”书亭补充道:“包括我大姐。” “谢谢。” “何必和我客气。” 一句话,提醒我当前是如何卑鄙狠毒。我匆匆结束,有点狼狈不堪。 不能不想,当日与将在另一个电话处偷听我为他多方布置,是什么感觉。 周恒那方又传捷报,和日本的合约已经履行,而且为黄氏带来巨大的收益。 我打电话祝贺。 “我没有看错,周恒,你果然能独当一面。” “黄先生,全靠你的支持。” “有没有打算回来?” “回来?”周恒的语气,有点预料不及的意思在内:“可是,这里的一切…..” 刚做出好成绩便调动主帅,任谁都觉得里面有私人的怨恨在内。 我笑着安抚:“不要紧张,我不是要你立即放弃在日本的管理权。不过,我打算在德国注册一间与黄氏完全没有关联的新公司,专门研究电子高科技产品,缺一个全面负责的总裁。” “电子高科技产品?” “是的,你认为如何?” 周恒考虑片刻,诚恳地说:“黄先生,我不是很明白。黄氏完全没有关联的公司,这间公司的一切就要从头做起,包括市场,公关,和商业信誉。” “内里确实有玄机,佛曰,不可语。我只想知道,周恒,你有没有兴趣?” 周恒,确实是难得的不骄不躁的人。 他沉默片刻,答道:“我想接受这个挑战。” “那么,下个月一号前,离开日本回这里与我面谈。” 刚把电话放下,洪冰的线转了进来。 “老板,保镖的事情,我已经找了两间资格一流的保全公司。你现在有没有空?我将文件送来给你选择。” “你决定就行。” 洪冰在电话里嘿嘿一笑:“这可是保护生命的大事,我怎么敢擅自决定?不过老板,你真是好人,居然如此信任于我。” 我听出里面的不对劲之处,立即改口:“我现在没空,你把文件准备好,明天早上和其他重要文件一样送过来吧。” 冷汗顿出。 不为什么,只为洪冰一句话,让我知道自己何等没有防人之心。 看来我要学的还有不少。除了如何设计布局,还有防范身边所有的人。 纵使亲如父母,也不能全盘相托。 长叹一声,如果这是做人原则,那芸芸众生,又何必求着投胎做人? 不嫌太累? 之后几日,心情虽然不是很坏,却每晚不愿回家。借口有公事在身,叫洪冰订了一间在公司附近的酒店,住了进去。 书亭是一个很守信的人,荣氏和贺氏曾经合作的资料,很快就送了过来。 洪冰也将收集到的荣氏资料,放在我桌面。 我仔细研究数日,对着其中一张关于澄清传闻的报道翻来覆去不断琢磨,猛然灵光一闪。 立即和书亭再度联系。 这个人,果然回到马来西亚接触自己的家族事务,似乎真要为我发奋一番。 “书亭,是我。” “生生?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开心。” “你在办公室?” “对。” “说话方便?” 书亭笑道:“生生,不要神经紧张,仿佛我们在搞间谍活动,其实,就算我大姐他们知道我和你…..” 生怕他长篇大论,我忙道:“书亭,我刚刚看了你给我的东西。” “哦?如何?够不够详尽?” 我翻翻手里的资料,再次确定,问道:“荣氏和贺氏合作的大楼,曾经受到当地政府专派小组的调查,为了什么要展开调查?” “听说是一些眼红人散发的谣言,实在无聊。” “负责的人是谁?” “这些应该是马来西亚政府内部调查机构,我也不清楚。” “那算了,我很忙,要挂了。”刻意的冷漠,我虽然利用他,却实在不想用假意的温柔加重自己的罪状。 “这么快?”他很失望,象委屈的孩子:“生生,为何连一个简单的慰问,都要吝惜?” “再见,有事再联络。” 没有犹豫,我挂了电话。 很想,他能忽然领悟我的绝情,大怒一场,从此不为我用。 中国大陆是二十一世纪最吸引人的市场。 谁不想分一杯羹?可惜,中国已不是若干年前般好欺,要进他的地方,就必须得他的应准。所以,那三个意味着可以参与大陆大型建设项目投标的通行证,让许多人打破头。 荣氏,自然是中间意气风发的一员。 不去理会那边的官场争斗,商间斗殴,我飞赴德国一个安静的小岛。 这次行程匆匆,连洪冰也没有带上。 克尔克岛上是个亲切友善的地方,这里的人们脸上总是带着满足的笑容,故此,很多有条件的他国高官,在退休后,都会在这里买一间小屋,对着宁静的大海回味人生。 我根据调查来的地址,找到一间别致的小木屋。屋旁种着两颗不知名的高树,长得郁郁葱葱。 按下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你好,请问杜也先生在不在?” “你找杜也先生?” “是的,我姓黄,曾经与杜也先生通过电话。0从法国过来,想见一见杜也先生。” 她进去片刻,出来开门,对我笑一笑:“杜也先生请你进去。” 走进屋子,入目是美丽的贝壳,一个一个串连起来,挂在天花上,被风一吹,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悠闲之情,顿入心扉。 一个中年人坐在屋中,放下手里的报纸,摘下眼镜对我说:“黄先生?请坐。” 我坐下。 他说:“很久没有远客到这里。” “打搅杜也先生,真是对不起。” “哪里?远道而来,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看面前悠闲的退休人,把身边携带的手提包一打开,露出里面齐齐整整的美金。 “这个?” 我笑了起来:“杜也先生,真抱歉,我的举动,居然有点象黑社会交易了。不过,我时间无多,希望可以赶紧把事情解决,回到法国处理其他。” 他看着我,不露表情。 我又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赠送这笔钱,绝对不会牵扯任何法律问题。希望你不要怪我,用这样庸俗的方法来表示我对你的尊敬。” “你想问什么?”他忽然问。 我含笑把手提包放在他脚下,单刀直入:“杜也先生在马来西亚任高官时,是否曾经负责一项重大的建筑责任案件?” “你指哪宗?” “当时轰动一时,非常显赫的贺氏和荣氏共同投资兴建的帝强大厦,曾有人匿名指控建筑过程偷工减料,建筑安全系数完全不符合要求。” “没错,当时负责调查这个事件的人就是我。”杜也显然对这个事记忆深刻:“结果公布出来,帝强大厦的一切工程,都符合国际标准,谣言顿时散去。” 我微笑。 自然,他还有没有说出来的话。 转头看看这里的小院子,里面的小池塘居然还养着许多鱼。 好一个清幽的地方。 多年后,在我退休后,可能找一个这么美丽的地方安渡晚年? 当然,先决条件就是,我要有杜也这么精明和小心。 “这里的海鲜,十分出名。留下吃个晚饭如何?” “求之不得。” 我留了下来吃饭。 杜也是个热情的主人,除了奉上新鲜海味,还有许多关于这里的有趣轶事,却无片言只字关于帝强大厦。 我津津有味吃了一顿后,向杜也告辞。 杜也亲送我到门口。 “虽然这里风光无限,有时候去其他地方走走,旅行一下,更有益身心。” 杜也点头:“黄先生,一见如故,你是个聪明人。这里一点过往的东西,与我无用,只能惹事,送给你吧。” 他拿出一个款式简单的公文皮包,递给我,又说:“送了这个,我就真和以前的职位没有任何牵连啦。” 我认真地接了过去,搂在怀里。 当晚赶赴机场。 一直到回了法国,我才将杜也给的公文包打开。 当年调查帝强大厦的全部机密文件,赫现眼前。 冰封的陈年往事,要活生生翻出来,其实不难。 我边细看文件,边对自己说:看吧,原来荣与将,也有疏忽的时候。 接下来几日,我奔走如风,不断在大陆和香港两地来回。 除了要见中央负责核实建筑商资格的领导,还要四处打造新的关系网。 中国是未来世界经济的重要所在,怎能丢失这个阵地? 尤其是我发誓要追上荣与将的时候。 所有一切密锣紧鼓展开,三个名额的竞争进行得如火如荼,虽然结果没有公布,但大家心知肚明,大致的结果已经在各位掌权人的手里。 荣氏,凭借在香港的优势和大陆的亲密关系,当之无愧当选其一。 我选个最关键的时机,打电话给与将。 “似乎要恭喜你,与将,可以参与中国大型工程的投标,从此不受中国市场保护条约的束缚。” “生生,你的语气酸楚,不觉得有失风度?”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有失风度?我何必失风度。与将,可收到我寄给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要邮寄这么隆重?我没有收到。” “不错,联邦快递要尽早九点才能送到,现在已经刚到荣氏大门。是我太迫不及待,想知道你的反应。这样吧,等你看了,我们再谈。”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缓缓转动钢笔。 洪冰送进来的咖啡,放在桌上,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我暂不想喝,等漂亮地胜了一仗,再愉快享受美味,岂不更好。 不出所料,与将果然打回电话。 “生生,你真厉害。”与将佩服地赞叹:“这样的陈年往事,也能翻出来。” “有什么事情能永远掩埋?即使精明如你,也不可能把事实盖到海枯石烂。” “那又如何?这些资料能够说明什么?七年前荣氏并不是我在作主,而且,根据马来西亚政府公布的结果,帝强大厦毫无瑕疵。这些文件,没有法律效用。” 我又何必与他在这问题上纠缠。 “与将,这些文件是否真实,你心中有数。确实,它没有法律效用,但是如果出现在某些人的面前,恐怕会立即戳破你进军中国的美梦。现在什么时势,你比我清楚。多少人红着眼睛希望荣氏出点差错。难道真要我请人到马来西亚,把帝强大厦的地基翻出来,量量荣氏偷工减料,少了多少米的地桩,你才甘心?” “生生,你不会这样做。” “我不会?”我冷笑:“贵德一事,我已经手下留情。” 他沉吟一会,问:“你到底想怎样?” 他的问题,令我呆了一呆。 他也曾多少次问我:你想如何?你到底想怎样?你究竟想要什么? 今天的口吻,却第一次正正式式,是商量的口气。 “很简单,黄氏和荣氏以合作的名义,共同争取进军中国建筑界的通行证。” 对面立即一片沉默。 我静待他的回复。 终于,与将开腔:“生生,你太贪心,可知道这个名额,我花了多少心血,如果贸然让黄氏不花分毫取了一半去,我如何对下面的董事交代?况且,事情不是我说了就算,中央的意思是信任荣氏,未必就信任黄氏。” 不能说对他的沉重语气没有丝毫反应。 只是,既已举起宰割的刀,就无留手的余地。 而且,我也没有留手的仁慈。 “黄氏也需要一个绝妙契机以促发展。至于中国政府方面,你不必担心,我也有奔走劳碌,并没有比你轻闲多少。他们对于我们的联合争取,更乐见其成。” “如果我不肯,你就要令荣氏失去竞争的资格?” “已经势成骑虎,与将,你认为我会放你一马?” 与将也是爽快人,他在电话另一头稍一衡量,立即知道应该如何决断,沉声问:“何时公布这个消息?” “越快越好。” “所有的文件,如何处置?” “你放心,我们一联合,荣氏的名声就和黄氏挂钩,我何必坏自己的大事?” “生生……” 听他唤我,心里忽然一紧。 “什么事?” “两家联合,我们就会经常见面了。” 我冷冰冰道:“大陆建筑方面的事情,我这里会派专人负责。你不必因为会经常见到我而不舒服。” 就这样,我夺了与将辛辛苦苦,在众多竞争者中抢到手的一半果实。 心里的快意,虽然激烈,却掩不了淡淡的莫名惆怅。 我挂了电话,坐着叹气。 桌上的咖啡,却早已冷了。 我端起来,只觉寒气入心,再也没有喝下去的心情。 第三十二章 两家合作的事情公开去,引起市场一阵哗然。 然而辉煌的胜利,我并没有得意洋洋伸手去接。到香港代表黄氏签约的是洪冰,不是我本人。 与将似乎对我的没有到来有点始料不及,居然打电话来问。 真可笑,我还以为他从来是沉着镇定坐在椅旁等我电话的一个。 他问:“生生,既然已经两家联合,何必避我?” 我想也不想,回道:“与将,第一,黄氏和荣氏,不过是在某一方面有共同利益,而不是彻底融合一起。第二,我没有必要避你,也没有必要兴冲冲想着与你见面。” “你真的这样想?” “莫高估你在他人心中的地位。”我语出刻薄。 与将稍顿。 “生生,若是我高估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那也只有一个原因。”他说:“因为我一直以为,你重视我,如同我重视你。” 我心猛然一沉。 事到如今,何必再说此等话。纵然千真万确,也无挽回的余地。 “与将,你是否依然爱我?” 他叹道:“难道你认为我还有机会移爱他人?” 纷乱景象,伴随着惊人的无奈而来。 “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你爱的黄生,已经不复。” 世事总是矛盾的。 单纯的黄生,虽得他的爱,却不能拥有他。转变的黄生,纵使有资格与他并肩一生一世,却到哪里去寻当初的那份真? 这个道理,我和他都清楚。可惜也深深知道,命中注定,这纠缠必定生生世世,没有解开的一日。 所以,只能向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吧。 接下来的事情,虽然心里不时起着波浪,但做起来已经得心应手。 黄氏和荣氏,在大陆建筑权限上保持一致立场,其他的范畴,却是棋逢对手,处处针锋相对。 不但在国外的工程两家会同时投标,连在法国和香港的工程,我们也会出现竞争的局面。于是各自下属的小企业,也热热闹闹来个你争我夺,以总公司路线为原则,斗得不亦乐乎。 洪冰曾经问:“荣氏说到底和黄氏有一定交情,何必处处相争,两家有实力的公司同时竞争,不如私下与荣氏商量,分别参加不同的投标,岂不更容易得到中标机会?” 各种缘由,若是真真正正深究起来,怎能说我没有私心在内? 但,这就是有权的好处,一切任你作主,却不用解释。 我态度坚决地说:“黄氏是黄氏,荣氏是荣氏。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却有永远的敌人。这一点,你要记住。”唯其我太怕自己忽然心软,才字字斩钉截铁。 至此,洪冰再不曾对这些提过什么。 两家竞争输赢相当。年底预算时,我终于微微一笑。 因为荣氏的业绩年增长度,比前两年的大幅度攀升有所下降。 那,自然是黄氏抢了他不少工程的结果。 许多财经界的媒体,对我们两家似敌似友的关系多方猜测。 荣氏和黄氏,总被联系到一起来比较。 从这方面说,我是深深满意的。毕竟,总有一个方面,我是与他站在同一高度。 时间过得很快,新年总算又到了。 倚靠在中国取得的一半建筑资格,黄氏业绩大长。选了在这喜庆时候宣布全公司员工的年终奖提升百分之五十,顿时处处欢声笑语。 新年假期也要来了。人人都计划要如何放松的时候,我却是没有假放的。不但如此,还拉了洪冰一起加班。 也不是批阅文件等工作,而是马不停蹄参加各种不能逃开的酒会晚宴。 尼洛的酒会,在贵德风波过后依然客似云来,而且都是大富大贵的人。我接了他新年酒会的请柬,于公于私,都要赴会。 在那个熟悉的别墅里,我再次见到与将。 当中音乐飘扬,与会者人人气派不凡。 然,最不凡的,依然是这独一无二的一个。 “今天真是热闹。新年就是新年。”我端着酒杯,和一起来的商业伙伴谈笑。 费若琳公司的代表洛克年过半百,腆着大肚子,点头道:“早听说贵德总裁的酒会别有风情,今天见了,果然厉害。” “不过金钱打造而已。” “金钱其实是好事,至少可以换来这般美酒。”洛克对尼洛的美酒赞不绝口,很快取了第二杯。他忽然说:“对了,对面的那个,是荣氏的总裁?” 我心猛跳一下。 此人谁不好提,偏偏望着远处的与将叹了起来:“本人比杂志上的更英俊。现在的男人,权利金钱不能缺,模样也要长得好,才能得女人欢心。唉….” 本不想把注意力放在与将身上,听洛克这么说,我也只好转身看他一眼。 刚刚还在和尼洛交谈的与将,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法国工程部部长的独生女儿莉亚成了好朋友。两人正欢笑正酣。 本来是什么事情也没有的,一心打算淡淡而过,见如不见。 但那俊男美女笑颜相对的镜头实在刺眼,叫人不能不咬牙切齿。 难道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 一看过去,与将立即警觉。他忽然偏头,深深望我一眼。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不是夸张的。 早就暗自警惕,只把他当成普通人一个,不予任何注意,万莫泻了自己的底子。如今一眼,差点败了我千辛万苦练来的一身铜皮铁骨。 怕什么?今非昔比。 我挺起腰杆,对他遥遥一举杯。 与将笑了起来,目光中又是惊讶又是欣慰,温暖得令我感动。 不知此生何世。 “黄先生?”洛克在身边,把我惊醒。 “啊?哦,对不起,这里的音乐令我走神。” 洛克呵呵笑:“美酒令我走神,音乐令你走神。真是人人兴趣都有不同。” 我回头,与将已经再低头,哄他的美丽姑娘去了。 无谓惆怅,难道非要有人为我终身不识一新人,才能显我魅力仍在。 直到酒会结束,都没有和与将近身交谈。 他和我,在同一个客厅中,却兜兜转转,始终没有碰到一起。 每次抬头,我们目光都远远相碰,彼此都早意料到会见到对方的眼睛。 然而,也彼此尽量,把心里的感觉隐藏起来。 或因,我们彼此太多的事情,只适合在夜深人静处独自品尝,而不应现于昭昭日月之下。 坐在回家的车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我忽然不想回家,睡在那张孤单的床上。 我对司机说:“来叔,你停车,先回去,我想下去走走。” 于是,独自走在寒冷的大路旁。 今夜天色不好。不但月亮没有出来,连星星都见不到几颗。 幸亏,还有都市的夜灯,璀璨光明,照我归途。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嘀嘀地响了起来。 是书亭。 他在电话里感性地说:“生生,新年好。” 我苦笑。 “书亭,新年好。” 又是一年。原来我骗这个可怜的男人,已经又足足一年。 “我本想过法国陪你过新年,可是马来西亚事忙,生生,请你不要生气。” “事业为重,我欣赏这样的你。”所有的谎言,在清冷的空气中,顺手拈来,毫不费功夫。 “那样就好,生生,我要挂了。再见,我爱你。” 我巴不得他快挂:“再见,书亭。” 索性把手机关了,避免再有不识趣的人打入来,坏了我好好的清净空间。 可惜,我的愿望鲜有成真。 抬头时,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一时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很快,我笑了起来,拍拍额头。 我说:“对对,我怎么忘记了,今天保镖都放假去了。” 所以你才能鬼魅一般挡了我的路。 “生生,我们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建筑资格联合拥有的事情已经一锤定音,至于其他的纠纷…” 我看着他,自若地说:“那都是生意,与将。” 与将看着我,轻轻笑了。 奇怪,我以为他会老羞成怒的。毕竟在他眼里,我总是可以任意摆布,搓圆按扁。 连深邃眼睛也带着笑意的笑容,非常有男人味。我莫名其妙地,想起莉亚看着与将的仰慕眼神。 在随风而去的昨天,我曾几许用同样的眼神,凝视他的脸庞。 “生生….”他靠近我,动作慢得几乎让我失去所有警惕性。 法国豪华美丽的路灯下,我被与将,再度轻轻拥入怀中。 一切,如隔百年。 这一晚,我忽然不再害怕。 只因为,我知道,被他拥在怀里的身躯,虽然伤痕累累,里面的筋骨,却已经不同旧日。 它再也不会禁受不住一个剧烈的拥抱。 与将的怀抱,罕有的温暖厚实。 我说:“与将,不要以为我会原谅一切。” 与将亲我的额头。 “我不奢望你原谅一切。” 我霍然抬头:“那你是否后悔所有的一切?” 这个问题,与将不肯答。 他拥我在怀中,紧紧不放。 “生生,今晚,请暂忘昨天,好不好?只是今晚。” 防守严密的阵线忽然裂开一道血口,暗藏的情绪狂涌而出。 我挣出他的臂弯,抬头挺胸与他对立。 “与将,今晚暂忘,明日又如何?” “生生,我只知道,我们的爱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我冲口而出:“可惜我们昨天的不堪回首,与我们彼此的爱一样,刻骨铭心,无从遗忘。” “难道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有!”我大声说:“到一日,我脱胎换骨,把自己磨得百毒不侵,对昨天一切视而不见,就是我们重逢的时刻。那个时候,与将,请你重新爱上我。” 这是一条不知对或错的不归路。 纵有千般爱,没有一身道行,如何过这千山万水? 我是深爱他的,若不是我在马来西亚狱中许下诺言,要飞于九天上,把自己练就,此刻,一定会偎依在他怀里,再不离开。 唯一可庆幸,转身在与将的目光下一步步远去时,我没有流泪。 这一个晚上,我独自在房中坐到天亮。凌晨,我下楼去,见到饭桌旁的父母。 妈说:“新年好啊,生生。” “新年好,爸,妈。”我走过去,吻妈的前额,转头对爸微笑。 爸说:“好大一阵烟味。生生,你昨晚抽烟来了?” 我点头:“是的。” 可是,爸,你可知道。 你的儿子,昨晚没有流泪。 第三十三章 时间匆匆流逝。 托了我以往糜乱生活的福,没有人来向我游说亲事,就算有偶尔贪图富贵至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同性恋的,也被我爸轻轻一提手,不觉意地挡了回去。 我不断草草签着一份又一份文件,不断地想,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 也许我是贪心的,我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多了。随便拿起一样,或者已经是他人追求一生的目标所在。 然,诚如洪冰所言,我不快乐。 洪冰又找了新人,而且闪电结婚,象是不择手段要抓紧手里的幸福。我参加她的婚礼,远远看了新郎一眼,长得一表人材,与洪冰挺相衬。 我不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多留,凭着新娘老板的身份进了新娘房中,看洪冰紧张地审视自己面上的化妆。 “洪冰,恭喜你。”我是真心的,轻轻地祈祷,至少幸福可以光临我身边的人。快乐也如是。 “老板!”洪冰见到我,比见了娘家人还激动,眼睛闪亮。 “从今以后,就是人家的贤妻良母,你要好好珍惜。” “是啊,没想到我终于要嫁了。想到以前的日子,一个人过得何其辛苦。”她忽然想起什么,叹气一声,悠悠道:“多希望这就是一个结束,如童话故事般,结尾就是一句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不由感叹。 人真是现实得可怕,面前的幸福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已经想到日后要面对的艰难。不错,要维护一段好的婚姻,只会比打一场持久的战役更要命。谁的生命不是一场无止无尽的惨烈战争? “洪冰,你又何必去想?就算灰姑娘有续集,也必定是和王子柴米油盐的争论不断,谁可以例外?” 洪冰忽然嘻嘻一笑:“老板,我是想一想而已,你不用安慰我。其实,只要和他在一起,受点苦受点气又有什么?我总觉得,爱一个人,本身就是吃苦吃亏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我怎么肯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从没想过你是这么感性的人。我还以为你是现代都市女性的典范,不会有爱情最重要的想法。” “现代都市女性?做这么多的东西,用这么多的心机,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快乐一点。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个心字。”洪冰捂着心,脸上的线条柔和美丽,令我想起教堂里圣母的雕像:“而他呢?可以使我的心满满的,暖暖的。” 我望着洪冰,微笑起来。 洪冰放下手,对我道:“老板,你也尝试一下,把手放在胸口处,想某一个特别的人。满满的,暖暖的,那就是你快乐的源泉。” 我躲开她的手。 “洪冰,不要胡闹。你今天是新娘,被人看见可不好。我可不想被新郎打一拳,何况他身边还有这么高大的伴郎和兄弟。”边说着,我边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从新娘房退了出来。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接起,原来是书亭。 “生生,猜猜我在哪里?” 书亭一直致力于贺氏的生意,他说是为了我,但我却觉得,他多少对生意起了兴趣,所以才能做得这么兴致盎然。我为了避免麻烦,多次阻止他到法国来看我,找了无数借口,隐约中,他也知道我不喜欢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了想,说:“你这样问,一定不是在马来西亚。难道你今天出差,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 “你真是聪明。生生,我很想见你。” 我稍一犹豫,他又说:“我不会让其他人看见我们在一起的,只是见个面。” 纵使隔着电话,也可以想象他恳求的模样。 我仿佛站在独木桥中,前进是对他进一步的欺骗,后退是对他立即造成的伤害,而停下,则是让内疚煎熬着我自己。 良久,我说:“我不在公司。” “那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无声地叹气,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书亭来得很快,我猜,他打电话的时候应该在黄氏大楼下,想给我一个惊喜。 上了车,我看见书亭兴奋的神色。 “去哪里吃饭?”他问:“我准备了好几个吃饭的好地方,就看你想有哪种情调。” “麦当劳。” “什么?”他转头看着我,认真的说:“那是垃圾食品,我吃也就算了,你可不能吃。” 我不禁笑了:“书亭,我不是洋娃娃,也不是玻璃,你不用这么紧张。而且,我现在没有胃口,只想喝点麦当劳的咖啡。” “没有胃口还喝咖啡,那对胃不好。”书亭关切地问:“喝橙汁好不好?不知道他们的橙汁是不是鲜榨的,我很少光顾快餐店。” 我又何曾经常光顾来着。不过是不想和他一起在餐厅里吃饭,拖长受苦时间。 “那就橙汁吧。” 我们驾车找了一家麦当劳,要了一些外卖,在车上分配起来。 “给你,这是鲜榨的橙汁。”书亭在袋子里找了一会,递一杯橙汁给我。 我们在车里,默默低头喝着自己手里的饮料。 我是觉得尴尬加难耐,希望书亭不会把这一刻当甜蜜时空来度过。 “生生,我们好久不曾这样在一起过。” 不对,是从来不曾。 我们从来不曾在一起过。 我没有说话,静静含着吸管。 “生生,我总感觉你对我很冷漠。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令你不喜欢?” “哪里有?你一直是个很好的人。”这一句话,我倒说得没有丝毫虚假。 书亭放下饮料,向我倾过来,张着明亮的眼睛问:“那么,你爱我吗?生生,不要告诉我,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我忽然发现,他原来有不下于与将的英俊。 “书亭,你把手放在胸口,好不好?” “什么?”他不解的问,但还是按我说的做了。 “当你想谁的时候,胸口满满的,暖暖的。” 这样的事情只有上学的小女孩会做,我们两个大男人做起来应该可笑之至。可是,我和书亭都带着虔诚的心,认真地把手放在胸口处,闭目领会。 “你想到谁?”我问。 “黄生。” 我苦笑:“荣幸。” “你呢?” “你猜。” 书亭转头凝望我,平静地说:“不是我,对不对?” 我忽然发现,原来他的聪慧,也不下与将。 我点头。 在忽然间,一股把一切结束的冲动,撞击心头。 “那是谁?荣与将?” 我再点头。 书亭无言。 我说:“书亭,我们从来没有开始。所以,我想,我不必提出结束的要求。” 骤然,书亭伸臂,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实在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因为这个拥抱,实在感觉不出愤怒和憎恨,而是确切的爱和渴望。 依稀中,居然带了三分与将的味道。 “你什么也不明白。生生,我对你的爱,远远早于荣与将的出现。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埋在心里。现在,你毕竟对我有特别的感觉,对不对?那我又如何能放弃?” “我所爱者,并不是你。” “那么,有没有可能,你在将来的某一天爱上我?你说,有没有可能?” “书亭,何必奢望,世事并非样样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就算你爱荣与将,那又如何?不过证明你有情有意,专心一致。我偏偏爱这样的你。” “不要把这么多的光环放在我头上!”刹那间,我有点老羞成怒,挣开书亭,昂头道:“一切只是你凭空想象。我从来不啻将自己的恶毒摆在人前,莫把我当成君子,在上当后才对我破口大骂,冠我虚伪的罪名。书亭,那样做并不显得你无辜,也不彰显你的伟大。我现在明白告诉你,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纯情小子,而是有着黑色翅膀的恶魔。” 很明显的,书亭被我蓦然所现的面目惊住。 他静静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象要找到一个让他心安的解释。 我盼望他找不到,然后驾驶着他的新车,到无人地方大醉一场,忘记黄生这个人。 “生生…”终于,他还是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面,轻轻说:“你是天使,被人染黑了你的一根羽毛,就误以为自己成了恶魔。那只是因为你太洁白。我爱你,我永远相信你是洁白的。” 老天,让这荒谬的一切结束吧! 我推开车门,跑下车。 书亭在身后赶上,拉住我的手。 “不要让一切这样结束,生生。”书亭说:“你不能如此残忍。求你,生生。” 他难道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最残忍的?或,他已明白,却已经顾不得。 “书亭….” “不要结束它。生生,你永远不明白,这一切在我心中,代表着所有的美好。如果你不能接受其他,至少,让我们保持现在的关系。” “你以为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至少,你肯和我通电话,肯和我说话,肯和我一起吃麦当劳。” 我一口气喘不上来,胸口狂痛。 我学会了,若要骗一个人,就绝对不能对他有丝毫感情。否则,那受折磨的,只能是自己。 “书亭,你…..你也至少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我匆匆离开。 隐约中,脑海里浮现书亭在我身后痴痴望着我背影的画面。 该了结的,始终没有了结。 次日,回到办公室。洪冰不在,新娘当然要请长假,人事部又配了一个新秘书过来,样样不顺手。 有什么值得如此失神?我对自己说,早应该想到会到这般田地。 而且,更糟糕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因,我终是不会放过与亭的,自然也不会放过贺氏。 忽然很后悔要书亭参与贺氏的管理。 电话响了起来,我甩开所有繁琐思绪,去接。 “生生?” “书亭?” 真是不死不休? 我几乎要大吼一声,把所有的烦乱统统吼出来。 “我已经回到马来西亚。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此人真是不知所谓。我唯有苦笑:“我为什么生气?” 若有人生气,那人应该是书亭。可惜,他从来不对我生气。真不知是什么冤孽。 “你没有生气,那就最好。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罗嗦,我挂了。再见。” 这就是没有狠心把一切了结的后遗症。 如果有人来当面掴我一掌,骂我优柔寡断,办事婆妈没点男子气概,那我也只好认了。 “黄先生,这是设计部刚刚送过来的文件,说是要紧文件,请尽快批示。”分过来的临时秘书林业敲门进来。 “好,放在这里,我会优先批复。” 她把文件放在桌面上,笑着望我一眼。 “心情不好?” “看得出来?” “黄先生面色不是太好。” 我抬头,木无表情:“多谢关心。不过如果你把关心我的时间用来处理其他急待处理的文件,我会更加高兴。” 毫不留情的一番话吓得新秘书惊惶退下。在她关上门的一刻,我才惊觉自己失去风度,把怨气发泄在他人身上。 黄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实在没有比你更混帐的董事长。 我提醒自己,重新把心神放进公事。 周恒那里,一直与我保持隐秘的密切关系。我签署了工程部的文件,把周恒送来的资料翻阅一下,拨了周恒的电话,约他两日后见面。 周恒已经接手新注册的友笛科技公司,对外界隐瞒与黄氏的关系,从事高科技产品的开发研究。 我和周恒的会面,在一间安静的法国餐馆里。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包了一个包厢。 “周恒,你递交的报告,我已经看过。” “黄先生觉得如何?” “非常不错,很有市场潜力,可以作为友笛的拳头产品。” 周恒还是老样子,不骄不躁道:“黄氏花了这么多的钱投入研究,如果不让人满意,我怎么向黄先生交代?这个移动存储器的研究已经结束,正式进入生产期。关于在世界个区域的代理问题,应该开展工作了。” “你有什么想法?” 周恒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看我两眼,道:“按一般的模式而言,这样的产品,在各区域寻找适当的代理商,进行渠道分销。友笛只负责产品供应和技术的再研究,会比较好。” “各区域寻找代理商?如果只找一个全球总代理呢?” “黄先生想把产品的代理权完全交给一个公司?” “不错。” 周恒垂下眼睛想想,抬头问:“贺氏?” 我笑了起来:“周恒,你真是个聪明人。” 话说到这里,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周恒想了想,道:“贺氏属下虽然有科技产业,不过他们的重点依然是建筑。” “科技是当前大热,如果令他们相信争取这个总代理有利可图,一定会下大资源。生意人,什么有利益就做什么,贺氏也不会例外。所有的事情,交给你办。” “由我全权负责?” “周恒,能干如你,定有方法令贺氏不起丝毫戒心,视此次合作如一块从天而降的大肥肉。” “这不是问题。我们的产品无论技术、制造成本都有优势,确实是一块大肥肉。” 一步暗棋,就此布下。 洪冰在一个月后,终于蜜月结束。 早上回公司,猛然见到她熟悉的身影,顿时惊喜交加。 “洪冰?你终于回来了。蜜月如何?”原来没有亲密秘书的日子,也这么难熬。 洪冰穿了一件粉红的套装,精神奕奕,一边整理台面上的文件,翻查近一月的工作记录,一边抬头对我笑道:“我知道你在日夜盼望我回来。蜜月?自然是幸福得云里雾里。老板,送你的礼物,我等下拿进去给你。” “又是音乐盒?” “说了就没有惊喜了。”她忙着处理丢开一个月的工作,手忙脚乱。我也不烦她,高兴地进了董事长室。 这个世界,到底是有人幸福的,对不对? 刚入门,电话就响了。 是周恒来报好消息。 “贺氏核对了新型存储器的技术报告和市场前景估算报告,对我们这个产品的信心大增,已经表明意向,希望成为友笛的亚洲代理。” 我微微一笑,说:“那当你表示想寻找一个全球代理商的时候,贺氏的代表岂不是连眼珠都要掉了出来?” “看人家露出看见馅饼的模样,真是很有意思。友笛现在已经成为贺氏高层讨论的话题了。黄先生,是否当他们再次表明争取全球代理资格的时候,就将代理权给他们。” “当然。” “可是,这不是对贺氏太好了?” “不对他好一点,又怎么得他的信任。周恒,代理权你可以卖个人情,给了他们,不过有两点。第一,我们的产品确实有实力,价钱不哄抬,也不能太便宜他们。其实就算价钱贵,只要有钱挣,贺氏都会要的。第二,记得在签订的合约里,加一些灰色地带的条件。” “灰色地带?” “令他们知道,要保住这个代理商资格,要随时警惕的条件。” “好,我明白了。” 放下电话,洪冰就进来了。 手上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笑盈盈道:“老板今天脸色真好,碰到什么喜事?” “当然是因为见到我能干的秘书。” “那我真是荣幸。我既是一个幸福的妻子,也是一个幸福的秘书。” “将来的一天,会是幸福的母亲。”我接过礼物,笑着摇一摇:“会是什么?” “自己拆开看吧。我就最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拆礼物。”洪冰把另一只手上的文件放下来,转用干练的语气说:“明晚有贵德的酒会,老板是否参加。” 我点点头。 洪冰赶紧把我的决定记录下来:“没有其他事,我先出去了。”她对我吐吐舌头,俏皮地说:“一个月没回来,积压的东西如山一样高,吓死我了。老板,明晚的贵德酒会,千万不要叫我作你舞伴,我要加班,把一切整理妥当。” 此女正经的时候屹然如都市女强人,调皮起来却要把年龄向下调十岁左右。 我摇摇头,无奈的笑了一笑。 尼洛的酒会,对我已是轻车熟路,再新奇的设计,也只能赢得他人的惊讶赞赏。 我端着酒杯,在角落里听播放的音乐。 就音乐的选择而言,尼洛有一个非常出色的dj,知道如何使音乐融入当前的气氛。 “生生,来了很久?” 我转身,对尼洛举举酒杯:“方才见你和他人正忙,就没有打招呼。” 尼洛偏头看看刚刚和他一起倾谈的男人,对我说:“有一个有趣的生意,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 我警戒地扫他一眼,悠然道:“尼洛,我对你和荣与将的交易,可没有什么兴趣。” “呵,你似乎依然对与将戒心深厚。” “防人之心而已。” “真的是有趣的生意,听听又何妨?来。”尼洛拉着我,进了为贵宾准备的小休息室。 把音乐关在门外,立即安静起来。 我唯有坐下,听尼洛讲那有趣的生意。 “生生,如果纽约市有一块过十万方的地皮给你发展,你会有什么打算?” 我轻轻笑了起来,摇头道:“尼洛,纽约市的地皮?这未免太异想天开。” “实在是机缘巧合,才得到这个难得的机会。这块地皮原本属于美国大型建筑商,但是公司财政忽然出现困难,不得不把到手的肥肉吐出来套现。” “他们把地皮抵押给贵德?” 尼洛点头,露出狡猾的神色:“内里还有许多其他东西,不过你又何必过问。” 我终于有点信了,心中一动,问道:“是在纽约哪里?” “当然不会是市中心,但纽约的市区建设,往往三天就令人刮目相看一次。如果市中心日后稍微向那里移动一点,利益将是惊人的。首要问题是,你是否有兴趣?” 我仔细想想,点头道:“只要涉及这一行当,恐怕没有人能不动心。” 我们展开热烈的讨论,在离开尼洛别墅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参加酒会的人也早已经走空。 虽然满带倦意,但心里是兴奋的。 或者我也是天生的生意人,喜人的前景令我精神气爽。 一切很快开展起来。 我把尼洛给我的资料交给下面的部门,要求他们审定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最重要的是,根据法律和其他,是否有什么漏洞会发生失误。 一个星期的人仰马翻后,我终于确定,这件事是可行的,而且利益也很可观。我决定参与。毕竟,在纽约这样的地方进行地产拓展,本来就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 我正式向尼洛表明,黄氏对贵德手上的这块地皮感兴趣。 尼洛说:“生生,这样大的地皮,价值惊人,投资也是惊人的。以黄氏的能力,贵德暂时不能全力支持。” 我冷笑道:“尼洛,你对黄氏的实力早心中有数。如果答复是这样,开始何必百般撩我?” “我以为你会邀请其他的伙伴,一起进行开发,而非独力承担。” “伙伴?你指谁?” “你说呢?” “如果你认为我会寻求荣与将的合作,那么你真是估计错误。” “不要这么冲动。”尼洛笑了起来,耸肩道:“我开的是银行,不是法庭,不能裁决什么。其实,我只是对这个交易负责,你如果可以找到有实力的伙伴,令贵德相信你们有实力完全承担整个投资,我一定会支持你。” 我犹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从头湿到脚,火红的心发出嗤嗤声音。 从尼洛处出来,坐入车中,按着驾驶盘不断琢磨,应该寻求谁做合作伙伴。 与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想到要和他朝夕相处,一同谈论开发事宜,不禁心慌手颤,连连甩头。 但其他的建筑商,又….. 正想不出头绪,手机响起。 原来是书亭。 “生生,最近可好?”书亭稍停,轻声道:“我很想你。” 我一阵心悸,分外怕他这样轻轻的语调。 不过有一事,倒真好可以问他:“书亭,你在贺氏,依然负责马来西亚境外的建筑业务?” “不错,怎么?有事要我帮忙?” “不是要你帮忙,而是有好东西关照你。” “什么事?” 潜意识中要把贺氏拉进来,虽然目前我还想不到这一步有什么用。 我匆匆把纽约地皮的事情告诉书亭,最后说:“这个机会实在难得,白白放过,实在可惜。” 书亭在电话里不作声,半晌说:“生生,你意思是贺氏和黄氏合作,一起开发?” “你怀疑我的诚意?” “怎么会?这个计划的确有点意思。有什么详细的资料可以给我?” “待我回到办公室,再与你详谈。” 我挂了电话,发动汽车。 尼洛,是不是受与将之托,把这块肥肉放在我面前。他本以为我必定求他与我携手,如果知道我拖了贺氏一起,岂非气得吐血? 与书亭合作,怎么也比与荣氏合作要安全。我对自己百般分辩,最后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害怕面对与将。 如果再和与将朝夕相处,我会在几天后扑到他的怀中? 满带激情冲进与将臂弯的镜头,在那晚相见后,不断出现在我的脑里。依稀残留的温暖,在那胸膛中莫名的安全感与感动,令我惊惶万分。 这是疯狂的。我明明知道,靠近与将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 可惜理智和感情,却从来都是争斗不休。 若我是一个相当级别的武林高手,那么,我的死穴早就被另一高手掌握。 唯一的消极抵抗,只有一个不见。 事情似乎进展顺利。书亭在一个星期后,来电说贺氏对这个计划非常有兴趣,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姐夫对黄氏,戒心甚重。生生,以荣氏和黄氏的关系来说,你们应该打过交道。”书亭的语气,仿佛说我和与亭都是与将的受害者,很应该同病相怜才对。 我心微微一跳,说:“生意场上只说生意,至于你姐夫对黄氏的成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书亭安抚道:“不用担心,姐夫现在不负责建筑方面的事务,而且,大姐也非常支持这个计划,嘱我好好把握机会。我明日会到法国,来了再和你详谈。” “好,我等你。” 放下电话,还来不及喝一口水,又听见铃声。 这次是周恒,在电话中声音清朗,可见心情很好。 “黄先生,存储器的草约已经出来,一切进展顺利,令人高兴。” “周恒,恭喜你又立大功。” “哪里?真正的祝贺要等合约正式签订。贺氏对我们产品慧眼识英雄,肯出大价钱争取代理权。”周恒沉着地说:“我们在草约上商定,如果贺氏对我们这款新型存储器的推广过程中出现扰乱市场的行为,那么友笛将立即收回代理权,并且要求贺氏对我们的损失进行赔偿。” “做得很好,这一条款,仔细想下去,很有斟酌的余地。谁将代表贺氏签约?” “贺家的东床快婿,荣与亭。” 我“哦”了一声:“他对你没有起疑心?” 与亭应该知道周恒曾在与将手下工作。 “疑心是可以利用的。当找到方法解除疑心后,会得到更深的信任。” “有些时候,我真是佩服你,周恒。” 好了,与亭被周恒哄进笼子,我舒心一笑。 书亭到法国,是我亲自到机场去接的。 我站着等他从闸口出来,笑道:“纯属公务,不要误会。” “只要你肯来,就是我的荣幸。” 我们相对一笑。 我摇头说:“书亭,我们的关系,真是一团糟糕,是不是?” 书亭不赞同:“我倒认为是一团和气。” 我们吃了中午饭,一起驾车到黄氏,详细商谈开发事宜。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 “不错,有很多企业,靠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孤注一掷发展起来,把所有对手踩在脚下。” 书亭轻轻道:“但是,孤注一掷的结局,并非每一个都是成功,也有百年华夏,一朝倾倒的。” “书亭,难道你对我们的合作没有信心?” “认真的说,生生,”书亭看着我,缓缓说:“我对这个计划的投入,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你。” 他的目光,令我有点难以接受,只有不自觉地回避。 “如此一来,你的出发点,似乎与我截然不同。计划的事情,是否有需要重新商议。” 书亭笑了起来,仿佛把刚刚不对劲的气氛一抹而过:“生生,何必这么认真,我当然是信任你,然后信任黄氏,再信任这个合作的成功性和盈利,其中并没有冲突的地方。” “那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约见尼洛。” 下午的时间,完全用在商议上面。 书亭露出贺氏代表的威严,一本正经地和我反复讨论计划细致之处。 看了他的态度,我也严肃起来,把所有参与计划的各部门骨干召集到一起,想方设法找出任何会出现问题的地方,尽可能把问题想周全。 时间在心跳和疲倦中过去。 次日,我和书亭一起去见尼洛。 尼洛见到书亭,别有深意对我说:“很好的合作伙伴。” 我心里一凝,莫名的滋味泛了上来。 书亭在尼洛面前,虽然没有与将的圆滑世故,却有自己的冲劲精神,神采奕奕地与尼洛握手,笑道:“贵德的酒会我听说过多次,如果有机会,真想亲身体验。” “过奖了。我的酒会,生生是座上客。” 我们寒暄一番,齐齐坐下,话题直指纽约的地皮。 听了我们的来意,尼洛不言,他习惯性转动手中的酒杯。 书亭说:“尼洛,黄氏和贺氏都是有实力的企业,对地产开发有雄厚的背景,贵德意思如何?” “贺氏和黄氏携手合作,贵德当然投信任票。不过,书亭,实话说,这个计划耗资庞大,单是地皮的价格,就不容易筹得资金。” 我接口道:“所以我们需要贵德的支持,同意这一计划的贷款。” “金额是多少?” “二十亿。” 尼洛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我:“二十亿?” “不错,以黄氏和贺氏的名义联合贷款。” “对不起,我无法答应。” 我和书亭愕然对视,惊道:“为什么?尼洛,你知道这个计划必定成功,对不对?” “生生,不要紧张。当初是我提议你参与进来,当然知道里面的庞大利益。”尼洛斯条慢理摆手,对我们解释道:“我所反对的,是贺氏和黄氏联合贷款一事。生生,虽然我们是好朋友,黄氏的发展这一阵也不错,但是根据近年黄氏频频发生的上层事件而言,贵德的董事局不能不对黄氏的还款能力打一个问号。” 不错,前两年黄氏变乱迭生,三番两次被与将和尼洛在边缘堪堪拉起,确实记录不良。 尼洛转头说:“不过在这一方面,贺氏的记录良好。如果借贷的是贺氏,我反而好办。” 我沉吟片刻,说:“这个计划是我们两家共同开放的。单独由贺氏借贷,未免说不过去。” “其实很简单,这块地皮的价值约在十二亿左右,所有权现在属于贵德。由贺氏出面向贵德借贷,土地的所有权归贺氏,而黄氏负责开发工程,投入人力物力。两家各占百分之五十股份,不是很好吗?” 书亭摇头道:“这样一来,对黄氏有失公道。他们出人和物,我们只要出名义。” 我不这么认为:“很公道,贺氏付出的,是要还款的风险。” 尼洛说:“你们再商议一下吧。以上是我提出的解决之道。生生,目前经济大环境不好,所有银行对资金借贷都很谨慎,请你体谅。” 我和书亭从尼洛住所出来后,直接回到黄氏,商谈公事。 其实没有什么好商议的,尼洛的提议,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而且,贺氏最近在马来西亚本土接了一个大型工程,技术人员等确实暂时无法抽调,不论如何,确实要黄氏负责工程的承建。 书亭道:“那么,贺氏负责银行借贷,将纽约的这块地皮的所有权掌握在手。我们出地皮,你出楼房,如何?” 我点头道:“就这么定了。” 洪冰坐在我身后,匆匆记录我们的谈话。 书亭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说服他的大姐和贺氏董事局成员。 我虽然身在法国,也料到与亭会出面阻拦。 不过,他恐怕阻拦不住。因为这么一个赚钱的难得机会,贺氏上层不会因为一个荣与亭而白白放弃。 果然,书亭很快带着好消息,以贺氏代表的身份,再度来到法国。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约见尼洛,并且火速签署借贷条约。 黄氏的一切,也准备妥当。 黄氏和贺氏的签约仪式,定在下午两点。会场由洪冰负责,保证布置得妥妥帖帖。 之前,我和书亭一起吃午饭。 “下午签约后,大功告成,一定要好好休息几天。生生,有没有兴趣,一起度假?” “天,这才是开始。你不要忘记,贺氏出了地皮就翘手等着收钱,黄氏可是要负责建筑的。签约后,我要亲自到纽约驻扎。” 书亭哈哈一笑:“和你一起认真的工作,真是非常愉快。其实,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很愉快。”他后面的一句话,又开始露出深情款款的苗头,听得我顿时寒毛竖立。 幸好,书亭的手机恰好响起。 我松了一口气。 “什么?”书亭对着手机微微皱眉,似乎遇到一些不愿意的事情。他说:“大姐,你太小心了吧?” 原来是贺家大小姐,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在身旁。 我低头,静静吃着自己的午餐。 好一会,书亭才把电话挂了。他的脸色不是很好。 “怎么?有事?”我抬头。 “关于合约的事情,可能有某些地方要修改。” 我心狂跳一阵,稳住心神道:“什么地方要修改?” “大姐说,贺氏借贷贵德二十亿,一年归还。资金要等楼房建好后才能回来,而楼房的建设由黄氏负责….”书亭有些难以启齿:“万一黄氏故意拖慢工程,不能在合约中声明的半年内完工,那么贺氏将出现危机。” “我们不是对这方面所考虑吗?合约中说明,黄氏如果超过时间而不能完成建设,将按一天一万元的金额赔偿贺氏,直到建设完毕。有这样的合约约束,就不用担心工期延误。再说,我们合作开发,怎么会故意拖慢工期?” “我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想的。可是,姐夫说,在黄氏建设过程中,贺氏没有权利进行任何干涉。那么,如果黄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的房产建设,却不把最后的一点封顶,贺氏就会被拖死。” “我不封顶?难道故意自己不赚钱,再倒赔每天一万给你?” “完成大部分楼房建设,黄氏如果自行出租这部分已经完成的楼房,每天的收益将以数十万计。赔给贺氏的一万,只是其中一条牛毛而已。而贺氏,就会被这样拖到还款期,资金无法还给贵德,将面临倒闭的命运。”书亭挠头说:“老实讲,这一方面,合约确实没有考虑到。” 我手中的杯,忽然倾斜,水洒了满桌。 心海的波涛,已经到了十二级风力。 不为其他,只为我确实有这样的打算。 否则,我又何必花这么多的心机。我确实想借次机会,把庇护与亭的王国震得粉碎,但想及书亭,又对这赤裸裸的利用不忍心。 这个计划,可以把贺氏生死握在手上。如果我心狠,只需要一天一天拖下去,看与亭死在面前。如果我心软,可以看书亭的情面,在贺氏生死关头放他一马,大家共同赚钱。 商场中难得的不至于一出手就要人性命的机关。 试问还有什么方法,比现在的计划更好? 现在被他一语道破,心中的羞愧惊惶,实在非言语所能形容。 我的脸色,想必苍白吓人。 书亭以为我是出于愤怒,连忙安抚道:“生生,我是信任你的,从来不曾怀疑。不过,姐夫也是出于贺氏的利益,我毕竟要向董事局交代。如果他提及到这么危险的漏洞而不更改合约的话….” 我果断地挥手阻止书亭说下去,淡淡笑道:“你姐夫考虑得非常周详。这样,我们立即修改合约,不要拖延,还是下午签约,好不好?” 书亭当即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生生,你真是深明大义。” 我唯有报以苦笑。 合约临时更改,把洪冰忙得一团乱。不过她始终是万能秘书,一切在仪式开始前准备妥当。 除了临时更改条款外,其他一切都很顺利。书亭完成任务,恋恋不舍一番后,终于还是飞赶机场回马来西亚报告去了。 我和洪冰目送书亭上了飞机,双双吁气,仿佛打了一场仗一样。 “老板,今天总算平安度过。我们是否应该互相恭喜一下。”洪冰把中午重新准备合约的鸡飞狗走抛到脑后,对我嘻嘻一笑。 “我看,你是想问我们是否应该去吃一顿饭,以表庆贺。” 洪冰赞道:“天下间最知情识趣的,莫过于我的老板了。” “你的老公呢?忍心他一人啃碗面?” “昨日出差去了。”洪冰做怪相。 原来如此。 只好发扬好老板精神,请洪冰大吃一顿美餐。 纽约方面的事情进展还算顺利。黄氏这里天天忙得人仰马翻,我在法国美国之间穿梭往来,消瘦不少。 贺氏方面,依然是以书亭为代表与我接洽。这一点我非常高兴,因为书亭毕竟与我关系不同一般,有很多问题,容易沟通谅解。 忙里偷闲,约了尼洛一起打高尔夫。 新开的一个高尔夫场,青草喜人。我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大叹人生苦短,偏偏要把这么多的时间花在劳碌公事上。 “听说你们的计划进展顺利。”尼洛一杆挥去,身手堪与职业球手媲美。 太阳很大,我擦擦额头的汗,说:“还算可以,与纽约政府的沟通基本没有问题,地基工程已经进入动工阶段。” “可惜,白白便宜了贺氏。” 我胸口猛然一滞,抬头看着尼洛。 尼洛没有注意我的面色,遥遥看他击出的球,悠然说:“没想到贺氏这么精明,临门一脚前忽然来个添加条约。” 我缓过颜色,摇头笑道:“尼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不是瞒不过我。” “那是瞒不过谁?与将?”我冷冷猜道:“原来我黄生价值连城,以至于你们两位大人物对我日夜监视,还要派上数名顶级的心理专家专门研究我的一举一动。” 尼洛无奈地说:“生生,为何一提及与将,你就象刺猬一般。” “我象刺猬?” “对,你尖锐得令人难以招架。” 我忽然之间无话可说,只好苦笑着耸肩:“尼洛,我知道你和与将交情深厚。我们也是老朋友了,你老实说,我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一切。” “看看,这就是你的态度。我怎么敢随便提出建议?” “好,当我今天虚心请教。你有什么建议,尽管说给我听。” 看得出来,尼洛是有备而来。他套出我的一句话,立即坐下,显然要与我长谈。 “生生,可不可以,暂时把以前的恩怨放下。” “尼洛,说这样的话前,你又可不可以告诉我,对我和与将的恩怨,你知道多少?” “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例如?” “举例出来不过是把昨天重温一次,告诉自己与将是多么不可原谅,强调自己受过的苦,有什么益处?生生,你念念不忘过往,只会困住自己。为何不退后一步,抬眼看看前方。” “人生的经验,却又何妨不是从过往中得到?忘记过往,我摔交的数目,恐怕要呈数量级增长。” 谈话似乎没有效果。尼洛静静想了一会,诚恳地说:“实话实说,我今天之所以这样与你直接谈,是因为我不忍心看下去?” 我莫名其妙道:“不忍心?尼洛,你何时入了佛门,要普渡众生?” “与将很痛苦。”尼洛真挚而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他很痛苦,一直都是。” 他的语调中,隐隐暗藏了对我的不满与指责,但我已经无暇分神去分析。 所有的脑细胞,被紧紧维系在两个字上面痛苦。 与将的痛苦….. 仿佛只听到这些片言只字,我就已经被心碎的感觉笼罩。 “痛苦又如何?世界上谁会没有痛苦?”我强笑道:“尼洛,以你的为人,忽然露出感性的一面,实在令我惊讶。而且,居然是为了荣与将这么的人。” “生生,难道你真的忍心这样下去?不顾一切,就是不肯放过与将?不肯原谅一些已经消逝的过去?” 我讶道:“放过?尼洛,你说反了。应该是我求他放过我。” “如果与将现在忽然抛开一切,不再过问你所有的事情,你会感觉很好?”尼洛忽然提高声调,听在我耳里,简直如暴喝一般。“你扪心自问,难道你没有一直索要与将的关注?” 如果与将忽然放过我….. 我揣测其中的可能,隐隐中对自己说: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与将怎么会那么好心,肯把我放开? 我越想越愤怒,似乎掉进了一个莫名的陷阱,焦躁不安,悻悻道:“尼洛,你简直和与将是一丘之貉,强词夺理到了极点。” 尼洛仿佛意识在自己措词过于强烈,沉默片刻,冷静下来。 “与将真的很爱你。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会真的这么爱另一个男人,这在圈子里是一种奇迹。生生,你不觉得应该珍惜?”尼洛轻轻地说:“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了解你的行踪,了解你的思维,比把你逼到绝境禁锢起来要难多少?换了是你,你可肯用同样的心血去对待自己所爱的人?” “你不觉得这样的爱很可怕?” “这样的爱很沉重,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承担。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随时都有能力得到你,却要忍着不去惊动你。与将对你的爱护,实在举世无双。你还想这样持续下去?” 我冷冷道:“谁也不想持续下去,我已经被惊动得吓破胆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尼洛的面谈,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尼洛是个很好的说客。至少,在当天夜里,我梦中屡屡见到与将忧虑的脸。 与将很瘦很瘦,非常憔悴。 他静静站在一旁,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开始,我很害怕,想着怎么才能逃开,但我逃开后,见他没有动静,又忍不住回来。 我舍不得憔悴的他。 我问:“与将,你为何不过来?” 与将轻轻说:“生生,我不过来了。” 我大惊,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冲击着我。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过来?” 我不断地问,与将只是静静站着,悲哀地看着我。 “不要!我不要!” 我在梦境中猛然挣扎着醒来。 冷冷的空气在房间里流动,窗外带进一点点清凉的月光。 好安静,莫名的孤独与寂寞,伴随着梦中而来的被弃感充斥心灵。 我举手一摸,才发现已经满腮眼泪。 不是说过不要再流泪吗? 次日回到黄氏,无精打采。 周恒又来电,原来友笛与贺氏的合约已经正式签订下来。 “黄先生,我上次和你提及的条文,也在合约之内。” “如此说来,贺氏很快就会拿出资源推广新存储器的市场?” “不错。” 我暗自估算,贺氏这一段期间频频接到大工程。虽然业绩甚好,但以资金运作而言,就带有一定危险性。每个工程都需要大量的前期投资,尤其是纽约的房产发展计划,已经向贵德贷了一大笔款,万一出现某个契机,使贺氏一方决堤,很容易会出现骨牌效应,使贺氏发生财务灾难。 唉,为什么与亭选择的避难所,要是书亭的家族事业? 我是否应该放弃这个机会,干脆忘记旧事,把一切恩怨抹了。 这样是否能令自己更快乐一点? 烦了一个上午,如爸爸所言,我总是在一些简单的感情问题上兜兜转转,绕不出来,极其可笑。 也许是我没有过人的胸襟吧。 既然如此,不如把心力放在工作上面。我想通了,继续埋头工作。 经济虽然不景,但大企业的酒会似乎没有节约资源的打算。各种请柬还是天天送过来。洪冰做了把门大将,不起眼的小公司宴请,一律拒绝,只有合作伙伴之类必须参加的活动,才会把请柬送到我面前。 这晚,法国最大的科技公司派林五十周年纪念,场面浩大,我当然不能不出席。 随着电子技术应用的日新月异,其产业利益也逐渐占领人心。科技大鳄成为人们眼中的宠儿。所以,这一晚,除了法国一流的科技新贵,还有不少名人参加。 这是宝石闪烁的夜晚,到来的名媛争相展示自己最贵重的首饰。让我们这些人欣赏好一场世纪珠宝展览。 或者心已经老了。我这些日子来渐渐爱上清净,在酒会中若非出自公事,通常都会躲到角落捱捱时辰,到时间就不露痕迹地离开。 与派林的总裁打过小小招呼后,我便问明侍应,选择一间宾客休息室,躲了进去。 派林的这次酒会,考虑非常周到。特意准备了十间休息室,让客人各自休息,更多的,也许是为了让贵宾间进行一些不欲人知的交谈。 我独占了一个房间,将门关上。毕竟是在人家的地方,所以没有锁门,只把“正在休息,请莫打搅”的小灯亮在外面。 昨夜睡得并不好。 说来奇怪,其实自从离开与将,我甚少有睡得安稳的时候。难道我对镇定剂上瘾了,非它不能得个好眠? 沉沉靠在沙发上,睡意渐渐袭来。 难得的好睡意。我索性歪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自任周公来寻。 我总是做梦,常常梦见与将。 通常我总会被吓醒。 以前,梦境中的与将会变成恶魔向我扑过来。到了现在,梦境却变成与将再不要我,默默离开。 一样的令我惊惶哭泣。 若与将放弃我,我会如何?想到这个问题,心就象被人用钝钝的小刀凌迟一般。 我在夜里梦间,不得不承认,我不能没有他。 我舍不得他,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 “生生,清瘦依然啊。”依稀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说。 是谁?这不是与将的声音。 很熟悉。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猛然看见一张可怕的脸。 “你这样的姿态,令我无法不记起你在我身下求饶的样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大惧,立即从沙发上弹起,却被来人强行按在沙发里。 我吓得声音也是沙哑的:“与亭,你不要忘记这里是哪里。我会呼救的。” “看你吓成这个样子,你叫得出来吗?不要怕,我也是派林贵宾,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的。” 我以为自己已经逃过当日的恐惧,重见此人的面目,才知道一切不过深深藏在安定之下。 可怕的气息和粗鲁的动作,疯狂的撕裂与抽打,在瞬间无形地迎面扑来,把我卷到风浪的中心。 耳中嗡嗡的声音,越来越重。原来心理上的阴影,可以给人造成这样厉害的影响。 不错,我手软脚软,连话也说不出来。 与亭有趣地看着我,凑近道:“感谢你送了块馅饼给贺氏,毕竟纽约地皮有价难求,我那条防范周全临时添加的条约,是不是绝了你的大计?” 我勉强道:“与亭,这些都是公事。” “哼,不要以为我会信你。生生,恩可以不提,仇不能不报。你会对贺氏安一分好心?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不过贺氏这么大的势力,你能怎么办?”与亭阴恻恻道:“你想的也对。我们两人,谁也不会放过谁。” 贺氏?与亭肆无忌惮的庇护之处。 在瞬间,我下了决心,舍却与书亭的情分,把贺氏毁在旦夕之间。 “你为何如此恨我?” “因为伤害你,是伤害与将最好的方法。” 我和与将,难道有这么同体同心的关系? 我颤道:“你胡说!”一股压抑了很久的冲动,在薄薄的心膜里撞击着,叫嚣着。 “你的喉咙真白。”与亭缓缓靠了过来,戏谑地说:“咬碎你的喉咙,与将会痛苦得自己咬断自己的喉咙。” 天!我看他靠近过来,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叫不出声音,脑里一片混乱。 就象绷到极点的琴弦,刹那间断了。 眼前忽然一黑,我晕了过去。 悠悠醒来的时候,靠在一个人的怀里。 莫名的心安理得,被全心全意的归宿感所包围。 还能是谁? “与将?” 这人仿佛无所不知,总在一些奇怪的时候现身,恰恰击中我最脆弱的地方。 “生生,是我。” 我丝毫也没有动,静静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问:“与亭呢?” “被我吓走了。” “我睡了很久?” “就一会,不到五分钟。” “好没用,我居然吓昏了。”我苦笑。 与将宠溺地抱着我,安慰说:“那是因为你的心理压力太大。常人都会如此。而且,你吃饭太少,又不注意锻炼身体。你知道吗?你有低血压,容易头晕。”他徐徐而谈,流露淡淡的心痛不舍。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 幸亏,他没有象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样憔悴,依然神采奕奕。我松了一口气。 “也许我一世都无法练成铜皮铁骨。”我傻傻地说:“也不能百毒不侵。” “生生,你已经变了很多,坚强了很多。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看,你把我也耍得团团转。” “与将,你会对我说真话吗?” “你想问什么?” “以你的能力,为什么放过与亭,让他在贺氏逍遥快活?” 与将微笑起来。他说:“我以为你会想亲自做某些事情。” “这么说,你留着他是为了让给我亲自报仇?”我恢复一些,从与将怀里挣扎出来,坐在沙发上。 与将无奈地看着我,苦笑连连。 “生生,你真是个骄傲的人。”他皱眉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骄傲的人。” “我对此抱歉。” “不,我以你为荣。”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我们静静坐在装修得很豪华的休息室内,各自回味刚刚的对话。 安详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之间,有种感动激荡在心间。 我们一直这样坐着,直到整个酒会结束。 终于,与将轻轻叹气,站了起来。他望了我两眼,象意识到离开是必然的事情,然后转身,缓缓走了出去。 我竭力阻止自己叫住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但在折磨与将,也在折磨我自己。而为什么这么坚持,却找不出任何原因。 与将是爱我的,他深深爱着我。 看着与将离去的背影,我想起尼洛的话。 他一直在痛苦,为了我而痛苦。 这个世上,是否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让他快乐? 高科技不愧是现在世界经济的支撑。友笛的新型存储器,在贺氏大力开拓市场的努力下,以其质优价廉而迅速占领市场。销售渠道纷纷建立,收益大大超过预算。 近日频频接到周恒的捷报。 我在电话中笑说:“可见电子产品,始终是大有可为的。” “黄先生,我们这样与贺氏合作下去,想必相当愉快。” “不错。容与亭凭着我们的产品,看来在贺氏春风得意,前程锦绣。” 周恒接道:“殊不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自从被与亭一惊再惊后,我已经下了决心,对付贺氏。 再也不要留手。 “周恒,暂时按兵不动,不妨让与亭过几天欢乐时光。” 其实真不想与亭快活,何况是倚靠黄氏来快活。不过纽约地产发展那边的合约陷阱失策,不能发挥效果,单单启动一个机关,并没有把握可以把贺氏拉下马来。 必定要等一个机会,才一举发动进攻。 我想起当日马来西亚惊现眼前的一小包白色粉末,来得无声无息,才真是触目惊心,让人一愕之后,始知重重布局,天衣无缝布置在身边多时。 怎能不佩服这些人害人的心计? 机会来得非常突然,令我也措手不及。 一日,正在办公室小寐,洪冰忽然推门而入。 她在黄氏已有年日,资格也够老,却从来不曾如何没有轻重过。我一惊之下,直觉知道有事发生。 果然,洪冰几乎是嚷道:“老板,快开电视!” 我不问缘由,立即按动遥控,刚想问开哪个台,目光立即被电视荧幕所吸引。 一栋摩天大楼,在烟雾弥漫中轰然倒下。 镜头摇晃,不象是好莱坞的特技电影。 不能置信。 我失声道:“世贸?” 洪冰与我对视一眼,互相表达震撼和慌张。仿似世界末日来临,虽然我不是美国人,也忽然悲哀的知道世界即将面临大变。 片刻后,我立即扑到桌面,勉强拨通纽约的电话。 幸亏,在纽约负责黄氏所有工程的,是那位我曾经尽力保护的陈世伯。他的电话,一接即通。 “陈世伯?是我,黄生。” “生生,我知道你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到底上了年纪的人,又常年在商场奔波,他的语气比我镇定。 我匆匆道:“看过电视没有?” “简直是现场观看,震撼无比。” “这样的事情一出,纽约股市即乱,而且,连纽约的地产业,也不能幸免。” 陈世伯沉声说:“事情一出,我立即下令暂停所有施工,静观其变。” 不愧是黄氏元老。 我稍感欣慰,诚恳道:“我暂时不能离开总部,但纽约方面甚为重要,请陈世伯多加用心。” “没有什么别的。我的意见,是纽约这个计划恐怕有失。真正糟糕的是贺氏,他们贷款买下的地皮,也许价钱会跌到底处。幸好黄氏的投资是在工程上,而且刚刚投入,花费不多。我会尽量收回已经放下去的投资,暂时停止地产方面的建筑运作,以保证亏蚀不超过预算。” 接下来的情形,真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每个企业都惶惶不可终日,当然,只要听听每天财经报道源源不绝的坏消息,谁的眼眉可以舒展得开? 股市大跌,不在话下。史无前例的全部狂跌,仿佛到了人间地狱。 荣氏也不例外,但与将算有本事,虽然也是翻了绿牌,跌幅却渐渐收小,在众多岌岌可危者中率先稳住阵脚。 而贺氏和黄氏,因为前一阵才敲锣打鼓,公告天下共同参与开发纽约地产的计划。如今纽约屹然成了灾难之城,股民对我们两家的信心立即从高指数向下限逼进。 情势是从未预测到的险恶。 对着自己的灾难,我已无暇分神去管贺氏了。 尼洛算有情意,事发后立即与我通电,道:“生生,立即撤回在纽约的投资,那里撒下的钱财,在近期来说,必定如石沉大海。” “我已经下令暂停工程,不要继续投放资源。可是黄氏和贺氏有合约在先,就这样撤回所有投资,有违约的嫌疑。” 尼洛说:“这次的风暴,贺氏在建筑界中算是首当其冲。贺氏投资的是地皮,用大量资金取得地权,现在地价跌了何止百倍,当真是天要亡它。如果你被牵扯进去,不过是多一个替死鬼。关于合约的问题,我有一个提议。” 我心中一凛,隐隐知道贺氏的灭亡,已经近在眼前。 “愿闻其详。” “只要贺氏股价继续下挫,贺氏的总资产降到贵德所审定的标准,贵德就能以贺氏目前根本没有还款能力的名义,立即冻结贺氏部分在贵德的资金,防止贵德继续损失。” “这种时候冻结部分资金,连锁反应立即铺天盖地而来,岂非要贺氏一朝灭亡?” “那不正是你的目的?” 我倒吸一口清凉气。 确实,那是我的目的。也是我很想看到的一件事情。 或者,我是因为无法对荣氏下狠心,而要借另一个百年大族出心中的恶气。 何其残忍,为了自己,我要毁去书亭和许多不相识人的家园。 尼洛接着说:“但是贺氏到底实力雄厚,要他们的股票立即下挫到底线,不是这么容易的。除非市场传出极度对贺氏不利的消息。” 千百个念头,在我心里如七国之兵,互相击打不断,撞得我几乎分裂开去。 与亭的庇护之所…… 书亭的安身之所…… 要黄氏抽身,只能在被贺氏拉着沉落深渊前,狠狠在贺氏脑袋上踩上一脚,踏着它的身子逃出来。 我猛然咬牙,对尼洛说:“建筑方面皆输,贺氏目前靠什么支撑股民信心?” “新型的存储器代理,此产品市场前景极好,所以股民对贺氏仍抱最后的希望。如果让他们撑上一阵,凭借这个产品的全球代理权,怕也有一线希望可以度过难关。” “尼洛,贺氏股价明日必定下挫,你不必担心。” 挂断电话后,我进入一种麻木状态,凭着本能拨电话给周恒。 “周恒,还记得和贺氏签约时关于市场运作妥善与否那条款吗?” “当然记得。” “现在是用它的时候了。” “好,我立即去办。” 放下电话,我眼前猛然发白,要慌忙伸手牢牢抓住椅背,才勉强站稳。 几秒后,我清醒过来。 为什么这样心痛难忍?我不认为是为了贺氏。若是说我为书亭而如此悲伤,那也不大可能。 但,深入骨髓的痛楚,在体内回荡。象冻僵的肌肉忽然被浸在沸水中,而后又重新被安置回冰柜中继续冷冻。 那是麻木却又依然存在痛觉的境地。 瞬间,我体会到与将的痛苦。 人非书本所写那么伟大,当面临利益与情意矛盾时,个中感受,非当事人不能体味。 我只所以痛苦,是因为在这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即将伤害一直真诚对我的书亭。 最令我难以接受的是,我之所以忍心伤害他,其实不是为了恩怨,也不是为了情意,而是为了保住黄氏。 赤裸裸的,为了金钱和利益。 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各种背信弃义、令人齿冷的龌鹾事情,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做出来。 而我,竟然已成为其中一员。 我不能接受,因我知道自己不会改变这个残忍的决定。现实就是现实,贺氏已经没有明天。 书亭,他命定要成为第二个黄生。 天幸我没有真的把心交托给书亭。否则,要手起刀落毁灭自己所爱的人,多么可怕可悲? 刹那,我伏倒在地上,大哭。 我为与将而哭。 我终于明白,只要昨天种种还在我心里散着阴暗的种子,他将永远不会快乐。 贺氏的股票,如我所料,在次日大跌。 这全拜周恒厉害的手段,在最快时间内找出贺氏运作市场时出现的失误,以合约中的条款为凭,提出严厉声明,要收回贺氏的全球代理权。 其实是无理取闹的手法,意在传媒效应,这个借口能否收回代理权,根本不再我们考虑范围之列。 不待贺氏做出反应,消息外传,不啻于奏响贺氏的死亡之曲。股民哗然,一沉百踩。 至此,贺氏已经无回天之力。 友笛由于没有强大背景,在金融风暴中又传出与贺氏的纠纷,未免危急自身发展。事情紧急下,周恒同时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友笛由黄氏注资发展的声明。 至此,友笛的来头,已现于昭昭日夜之下。黄氏对贺氏的种种精心手段,也无所遁形。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黄氏这下厉害,一下子把一个这么厉害的商场对手拉下马来。恐怕将来荣氏也不是对手。” 我带着悲伤的心,品尝胜利的果实。 看着贺氏一步一步到了绝境,只剩无尽的彷徨。 书亭一直在打我的手机。 这样的境况,我料他还不肯死心,想四处寻求帮助。第一个想到的,必定就是我。以书亭的为人,虽然外面证据确凿我是祸首,他也未必肯相信。 他对我的信任,似乎与生俱来,是一种令我心酸的本能。 当日与将对我说:“你早应看出来。我料不到,你居然会看不出来。” 我在与将面前是瞎子。书亭在我面前,又何曾精明过一次? 我索性关了手机。 洪冰在对讲机里说:“老板,贺先生在三线,是否接听。” “不接。” 我是狠心的,当我毫不思索地回绝时,自己对自己下了评断。 不难猜到书亭的请求。希望友笛向市场证明和贺氏的关系依然密切,稳定人心。而且,对于贵德的逼债,希望我可以代为求情。 即使做了,一切也是无功。贺氏已经到了末路,而即使有生机,我也不会去救。 天知道与亭若再得一个翻身机会,会做出点什么可怕可恐的事来?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慈悲他人,我亦然。 洪冰拿文件进来,见我戚然模样,叹道:“其实接听一下,又有何妨?帮不了忙,至少给他一个安慰。贺氏危难,人人把他们当瘟疫一样躲避,真是让人看不过眼。” “我不是怕贺氏带累我,或怕书亭求我一些什么。只是,我确实不会伸援手,何必给他希望?再说….”我颓然道:“我也不想面对他。” 一个下午,我沉浸在自弃自唾之中。 接下来度日如年,两天后,书亭终于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正逼自己把贺氏抛之脑后,洪冰忽然敲门进来。 “老板,出了事情。贺氏宣布破产。” 这早在意料之中,没什么惊讶。只是商场之中兵败如山倒,怎能不心寒? 洪冰看看我,似乎害怕接下来的消息会吓着我。 “另外,贺氏的董事长贺书敏服安眠药自杀。” “什么?”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睛。 脚一软,又重重倒在椅上。 数十道寒流,从地毯处钻上来,侵入四肢百脉。 “老板….”洪冰慌忙走过来。她看见我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咬咬唇,似乎有话有说。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想安慰我,说这一切是现实的残酷,而与我无关。内里有恐怖份子,有美国政府,有股市和股民的离弃,不要把所有的责任负在自己身上。 我摇头,有气无力道:“你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的,这不是我一人做的孽。” 但,是我起的因,是我种的果。 滋味,苦涩不已。 此夜,书亭会在哪里哭泣?他阳光的生命,已经失去光线。 始作俑者,是我。 我无法抑止自己的行动,抛开保镖的跟随,独自驾车,四处游荡。 我是有罪的,我深深知道。 但是,我的罪恶,将进行下去。绝对不会在屠刀挥下的时候,留一点余地。 我对不起书亭,他的存在,本来就是我的罪证。 路过一间麦当劳,我停了下来。 在那个路口,书亭曾对我苦苦哀求。 他说:“不要结束。” “不要这么残忍。” 当日的预想,今已成为现实,见证什么才是真正的残忍。 我痴痴看着前方,已经分不出心里的是什么滋味。 刹那间,鼻尖忽然闻到一阵药水味,一块洁白的湿巾,赫然从车窗伸入,捂住我的脸。 一只男人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深吸一口气欲求救,药水尽入鼻中,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绑架? 我惊恐之中,堕入黑暗。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脑袋一阵眩晕。 眼前,是一间宽敞的房间,简单又安逸的装修。空气特别的新鲜,依稀听见雀鸟叫声。甚至,传来哗哗山泉的声音。 我仔细听四周动静,猜测是否身在某个偏僻的渡假村出租的单独房子里。 一个人影忽然靠近,我抬头,片刻愕然后,不由苦笑。 我说:“书亭,原来是你。”不料两兵对峙的时候来得这么忽然,我始终心虚,以至手足无措。 书亭望着我,眼神复杂。 其实,我应该很了解他的心态。只因我们两人的经历,极其相似。 他乌黑的眼珠盯着我,没有射出燃烧的怒火,相反,他很平静。 “不错,生生,确实是我。”书亭也对我苦笑,象在感叹我们两人的无奈。 他越平静,我越内疚。 我知道,他心此刻必定在缓缓淌血。被一心一意深爱的人背叛利用,即使仅仅揣测他的感觉,也能察觉那锥心的痛楚。 原以为他会咬牙切齿将我碎尸万段,不料他居然轻轻柔柔问: “你的手痛不痛?” 我呆住。一直在心底的内疚,忽然膨胀十倍,几乎涨破胸膛。 书亭望我被缚在背后的双手,似乎心有不忍,盯了好半天,才打消为我松绑的念头。他长叹一声,坐在我的身边。 “生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有什么苦处?” 受不了他到这个时候还情深款款,泽心仁厚,分明是要我彻底扮演负心人的角色,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伟大,他的牺牲,把我黄生所有的廉耻活生生在众生面前撕去。 我蓦然大喝: “不要问!你什么都不要问!” 书亭不曾料到我会忽然如此激动,闭唇看我。 “不错,是我利用你,是我背叛你。而且,我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你分毫。贺书亭,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我的爱?黄生的心是铁石做的,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熔开?” 我一口气大叫出来: “不需要你为我编制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一切都在我计算之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无毒不丈夫,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亏你还出生在商场世家。” 每一个字都书亭而言都象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越发苍白。 我疯子般大吼,连自己都惊讶自己的残忍。喘气停下来时,房间静得可怕。 书亭的脸,已经白到晶莹的地步,似乎连血管都要外露出来。一向乌黑的眼睛,居然失去所有光彩,象已经失去生命一样。 我的心蓦然抽紧,痛得不成样子。 “书亭,你都听见了,这就是你深爱的男人。”房门忽然打开,走进来的,是与亭。 看见他眼里的恨意,我根本不觉得奇怪。我和与亭之间,早已是血海深仇。 与亭的面上满是胡须,显出沧桑落魄。他看我的眼光,狰狞恐怖。 我心头感觉丝丝凉意,落入此人手中,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哼哼,你也有今日。”与亭冷冷打量我,一边放下肩膀上一个巨型的麻袋。看体积外型,似乎里面装了一个人。 与亭把麻袋打开,果然,里面露出一个人来。 我蓦然一震: “与将!” “没有想到吧?” 与亭转头对同样惊讶的书亭说: “我多好运气,居然见到他失了魂魄般在黄氏大楼外徘徊,连我靠近都没有察觉。” 与将双手也被缚在身后,眼睛紧闭。 我看着又心疼又难过,不管双上被绑着,冲到与将身边,喊道: “与将!与将!你怎么了?” 与亭鄙夷地望我一眼,猛力一掌当头而下,将我打得倒在地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坚持,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又从地上竖着膝盖爬起来,向与将冲去: “与将,你说话!你到底怎么了?”在此一刻,似乎只要可以冲到他的身边,就是我毕生的胜利所在。 这一次,挡在我身前的,是书亭。 他站在我面前,按住我的肩膀,虽然力道很大,却绝不粗鲁。他说: “生生,不要激动。” 我怎能不激动?当我看见与将这么无助地躺在与亭憎恨的眼光下。 看见书亭眼里的不舍,我象找到一条救命稻草,扑入书亭怀里急促地说: “书亭,求你不要让他伤害与将!我求求你!” “生生….” 与亭的身体僵硬起来,仿佛被雪藏千年般冰冷。 “你说过永远不让我伤心,你说过的!”我对书亭不断乞求,眼光却越过他的肩膀,直直盯着昏迷中的与将。 “书亭,求求你,我求求你,书亭…..” 书亭似乎忍不住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将我拥入怀中,抱得好紧。 “生生,我好爱你,你可知道,我好爱你…..” 他不断低声说着。 我却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与将!与将!你醒了?你快点醒!”看见与将微微动了动肩膀,我是真的兴奋,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谁的怀里。 抱着我的书亭,仿佛受了重重一击,僵硬数秒,象被烫伤一样把我放开。 这对我只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再次冲到与将身边。 这次,与亭没有再阻止我。 他显然,把这个当成戏弄老鼠的把戏。 我单膝跪在与将身边,看他憔悴的样子。一直以来,我脑里的与将都是坚强而无恶不作的,永远高高在上玩弄世人。因此,这憔悴的脸,紧锁的眉,更是让我心疼。 “与将,你醒一醒。”手被绑在身后,我只好用头轻碰他的脸。 与将微微一动,开始缓缓地,左右摇摆他的头。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几乎蹦出口腔。 “恩?生生?” 与将终于开口。 看着他轻轻睁开眼睛,几乎想大哭出来。但我没有哭,看见他的眼睛,我所有的机警和斗志都回来了,我平静地说: “与将,我们两个都被抓了。是与亭和书亭。” 与将瞬间反应过来,他目光在四周一转,把周围的环境立收脑内。 “与亭,好久不见。”与将艰难地坐起来,对与亭打招呼。 与亭冷笑: “好久不见?哈哈,与将,你难道没有时刻注意我的动向?” 与将已经恢复了一向的精明犀利,不卑不亢道:“不错,当日你能顺利娶到贺家大小姐,应该感激我没有从中阻挠。” 书亭冷冷插了进来: “荣与将,你为什么要害我大姐?”在他心里,此时此刻,还是一心为我摆脱害死他大姐的罪名。 我望着书亭,不能说不感动。 与将轻笑,虽然性命握在他人手里,他却依然从容镇定: “当然是因为你。” “因为我?”书亭诧异。 “谁叫你对生生起了窥视之心?你敢带生生私奔,我就要你失去所有。”这番话在与将口里说来,理所当然,毫无惭愧。 “你好残忍,为了这么一个理由,居然害我堂堂整个贺氏!”书亭破口大骂,上前拧起与将领子不断摇晃: “我大姐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要把她逼到绝路?” 与将不惊反笑,说:“你为何不问问你的姐夫,你大姐和他对生生做了什么事?”他话中自信满满,令书亭冷静下来。 书亭转头,目视与亭: “姐夫,你们对生生,曾经做过什么?”怀疑和不确定,藏在他的问话中。 与亭也不否认,居然干净利落点头: “不错,生生旅行袋里的毒品,是我们预先放进去的。书亭,你这样聪明,早应该猜到。不过你对你大姐太崇拜太仰慕,所以看不清楚事情。” “毒品?” 与将冷冷看着书亭脸色大变,不能接受般站着,又道:“何止这些,你再问问与亭曾经对生生做过什么?” 我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大喝:“够了!与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与将慢悠悠说:“我不过是要贺书亭明白,他们是多么罪有应得。” 书亭深受打击,真的一字一顿,再问: “姐夫,你曾经对生生做过什么?” 看见书亭的样子,我忽然大叫起来:“不要问!书亭,你不要再问。” 我不曾料到,与将居然对书亭有这么大的恨意,竟要活活把他的精神摧毁。我虽不爱他,却真的不忍心再看下去。 可是事情非我所能阻止。 与亭对往事毫不内疚,他坦然对上书亭的目光,爽快答道:“我强奸他,并且叫人轮奸他。但无论如何,他害了你的姐姐,我的妻子,这个是事实。不要忘记这点。” 面对与亭的回答,书亭轻轻摇头,仿佛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我看他修长的四肢忽然蜷缩,眼泪从指缝中不断涌出,而他的身体,如秋风中的落叶一样战抖。 他的心已经裂了。 我静静看他逐渐破碎,莫名的悲伤,泛滥心头。 “生生…”书亭回头来看我。他问:“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似乎已经把我当成一切的受害者,为我找了最好的辩护。对这样的眷爱,我无法接受。 我摇头道:“书亭,是我害了你,所有的一切与你无关。” “书亭,你不过是被他们利用而已。”与将,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冷冷加了一句。意在提醒书亭无意中做了帮凶的行径 我愤怒地转头,恨恨瞪了与将一眼。 与将对我的愤怒嗤之以鼻,他冰冷的眼神,象针一样对着我的眼睛直直而来,令我蓦然一缩。 他恨书亭。 不是普通的憎恨,而是全心全意的恨。 一股寒意,沿脊背爬上。 “好了,现在不必再争论这些。”与亭终于发言,没有得意洋洋,吐气扬眉的威风,我本来以为他会炫耀一番。 可是与亭只是在我面前冷冷说了一句:“生生,你终于还是要死在我手上。这是不是天意?” 书亭一震,失声道:“什么?你要杀他?” “绑都绑来了,难道要我放了他?” “不行!你不可以伤害他!”书亭挡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是荣与将的错,要杀,你就杀他。” 我当即吃了一惊,回头去看与将。 诡计得逞的微笑,在与将脸上一闪而过。 我愕然数秒,忽然醒悟过来。 原来他千方百计把过去种种在书亭面前牵扯出来,不过是为了让书亭在最后一刻倒戈一击,保护着我。 不要!我心里狂叫。 这不但是对书亭的伤害,更是对我的伤害。 与将,你何其狠心,难道要我一生背负失去你的痛苦?这不是爱,这是残害。 “书亭,你要帮他?”与亭并不吃惊。 书亭昂然站在我身前,挡住与亭,他沉声说:“生生是无辜的。” “你被他迷昏了头。书亭,难道在你心目中,你大姐还比不上一个黄生?”与亭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赫然是一把乌黑的手枪。 这个东西,在电视上看得多了,但忽然真正地出现在面前,却有令人几乎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 我从书亭的手臂间缝中,望见那可怕的凶器。 “姐夫,你要杀我?” 与亭很冷静,他说:“书亭,我今天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念在你大姐分上,你快让开。” 书亭站在我身前,缓缓摇头。 下一刻,我听见开枪的声音。 我恐怕已经魂飞魄散,才觉得那声音轻微得仿佛飞镖插入靶子中一般。 接着,书亭倒下。 一切发生得怪诞而不可思议,令我无法作出任何反应。我没想到与亭会这么简单就扣动扳机。至少,他也应该挣扎一会。他没有。 书亭的胸前,鲜红一片。 满眼都是红色。 “生生,生生…”他捂着伤口,犹用目光找寻我的方向。 极度的惊吓后,是莫名其妙的冷静从容,抛开世事的镇定。我缓缓挪动被反绑的身体,靠近书亭。 “书亭。”我跪在书亭的身边。 他就快要逝去,如贺氏一样,如他一直傲视天下的大姐一样。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到如今,居然还对我爱护至此。若我可以爱上他,还他一片深情,恐怕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内疚无奈。 “生生,今生无望,来世….”书亭怔怔看着我。 我无法不答应,正要点头,与将的声音,抢先传了过来。 “既然没有今生,又何必奢望来世?”与将说:“他的来世,也是我的。” 同样,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否定与将的说话。所以,我只能看着书亭。 用悲伤的目光,表达我心中的内疚和羞愧。 书亭还是怔怔看着我,片刻后,他闭上眼睛,去了。 瞬间,我象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 我转头,瞪着与将,象发泄一样狠狠说:“他已经到了这样的田地,为何不能说一句好话让他安心?” 与将说:“因为我信来世。”他的神情,认真到了极点。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与亭在这时候介入:“好一个来世今生。不过,你们有没有来世,今天就可以验证一下。”我从来以为,只有职业的杀手,才能面不改色的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下消失。 不料与亭的杀戮本性,确实与生俱来。 他对着书亭扣扳机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让人惊心。 与将仿佛对与亭所知远远超出我所料,他对与亭说:“看来今天我们是非死不可。” “不错。” “以你的为人,就这样枪杀我们,似乎不够刺激。” “大哥,你真是深知我心。”与亭阴恻恻笑道:“你们让我丧失所有,彻骨之恨,怎能随便就消?” 我头皮一阵发麻。 与将从小和这样的弟弟一起暗中争夺,亏他忍受得下来。 “与亭,生命固然重要,不过财富也不可小视。我和生生,任何一人的赎金,足以使你平安度过余生。” 与亭哈哈一笑,磨牙道:“大哥,虽然我确实需要钱,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拿你们来交换赎金。第一,我比较喜欢看见你们的尸体照片登上头版头条;第二,你的本事高深莫测,我恐怕放虎归山,终身不得安乐。” 第二条,倒的确是真的。 与将知道与亭杀机已萌,没有再开口。 与亭开始得意洋洋公布他的杀戮计划。 他把我们用枪指着推到厨房里。我和与将的手都被反铐着。我是紧紧得连脚连手,一起锁在钢管上。与将稍微好一点,被反铐的身后,连着一条粗铁链,但可动的范围很小。 “生生,这是我最后给你的大礼。”与亭当着我们的面,在管道煤气的开关上安装了两把利刀。 长长的发白的刀刃,闪烁死亡的光芒。 “你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我的大哥。他不是很爱你吗?看看他肯不肯为你而死?”与亭伸手,扭开开关。刺鼻的煤气味,在空气缓缓掺入。“大哥,你的铁链,刚好可以让你靠近这个开关。当然,游戏规则,不能用手,也不能用脚。如果你肯把胸膛送到刀上去的话,或者有机会在死前用牙把开关扭上,救你的生生一命?哈哈,当然,我不能保证这个方法可以成功,不过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好,对不对?” “与亭!你这个疯子!”我看着森冷的刀锋,怒喝起来。 “不错,我是疯子。而你们,要死在疯子的手里,多有意思。你们不是自诩同命鸳鸯吗?我倒要戳破你们的丑恶来。煤气越来越重,我不奉陪了。”与亭再次审视自己的布局是否完善,满意地一笑,走到门外。“对了,”他回头说:“这里偏僻,尽管大声呼救,绝对不会惊动任何人的好梦。”施施然去了。 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真切地了解到当前绝路。 房间中的煤气,开始弥漫。 “怎么办?与将,我们怎么办?” 与将不说话,低头想着什么。 我急道:“与将!你吓傻了?说话啊,想办法啊。” “生生,办法不是就在面前?” 我看见他淡淡的笑容,心里寒意直冒。我颤抖着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与亭是有意折磨我们,他留下的方法一定是假的。” 与将的目光,居然幽幽定在煤气开关上。 “是不是假的,要试过才知道。” “不要!与将,你疯了?你会死的。” “不会,我会尽力让刀刺不到心脏,然后把煤气关了。” 分明是骗我,煤气开关嵌在整体厨具中,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靠近,以与将被绑的手脚和可以勉强触碰开关的唯一途径,怎么可能避开正面的刀尖? 若避开,牙齿根本无法触碰开关。 何况,即使避开一把刀,又怎么能避开两把。 我的心不断掠过凉意。 “不要中与亭的诡计,他不过恨你极深,要逼你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我哀求道:“与将,求你不要。” 与将看着我,他的眼睛炯炯有神。 “生生,还记得吗?你当初曾经问我,对所有的一切是否后悔。”他轻轻说:“我悔不当初。” 我的喉头,被忽然涌上来的某种热辣辣的东西堵塞。 直到与将缓缓扯动身后的粗铁链,向刀尖凑近,我才惊惶拾回自己的声音。 我高叫起来:“不要!与将,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求你不要这样。” 与将恍若未闻,眼睛只望着那开关。 雪白的刀,已经有一把刺入他的胸膛。 我全身一震,仿佛被破开的,是自己的心。 “与将,你不需要后悔,我从来没有改变。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爱你,我都可以原谅你!求你停下!” 第二把刀,也缓缓刺入他的胸膛。 我终于哭了出来,疯狂地大哭。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看你死在我面前。你不能如此残忍,与将!你不能这么对我!” 终于,与将沉重地呼吸着说:“我也没有办法。” 他一字一顿道:“我也无法看你死在我面前。对不起,生生。我到底还是自私的。” “这不公平!绝不公平!” 与将苦笑一下,猛然用力往前。我听见刀子插在肉中的声音,我知道,这两把可怕的刀已经刺到与将的骨中。 但是,他也因此,可以触碰到煤气的开关。 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微笑着低头,用牙齿把开关合上。 没有丝毫欣喜,真的。我从来不知道,生命在某些时刻,居然会变得如此不重要。 可是,与将并没有能把开关合上。他试了很多次,终于抬头,无力地说:“开关被破坏了。”螺旋根本不起作用。 不可一世的与将,静静地象牺牲的羔羊一样挂在刀锋上。 他对我说:“对不起,生生。” 我不曾想到,他向我诚心道歉的场面,会这么惊心动魄,让人恨不得眼睛一闭,从此远离人世。 心已经碎了。 我反而淡然下来,我平静地说:“早已料到,对不对?” “你会死。” “反正有来世。”分外庆幸没有答应书亭的来世约。 房间中的煤气味,越来越浓。我们也许随时会失去知觉。 “生生,”与将艰难地呼吸着,他问:“你可爱我?” “爱,我爱你,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虔诚地回答。 “我知道你爱我。”与将叹气:“但是可惜,你并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冰冻和灼热,同时造访我不堪重荷的心脏,用截然不同的力量把它撕扯扭曲,裂为无数碎片。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再也停止不了。 就象我的心痛一样。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与将爱我,爱得多么痛苦。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祈求上天在我在世为人时不要剥夺这个记忆,让我在下一世,好好的爱着面前的男人。 时间在倒数着。 最后的一刻,我听到人声。 骤然激动后,还不曾呼救,就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 几个男人冲了进来,一见眼前情景,立即分头负责,开窗的,扭开关的,解锁链的…. “与将!与将!有人,我们有救了!”虽然头脑被煤气充斥得混乱不清,我意识仍在,惊喜交加。 不知何时,与将已经闭起眼睛,象安然睡去。 我吃了一惊,大声唤他:“与将!与将!”来人已经利落地解开我的手铐和脚锁,我战栗着向与将扑去:“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可以这样!” “黄先生,请小心,不要触动容先生伤口。” 我被来人架住。 这才惊觉与将其实并没有死,也许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如果我真的扑过去,牵动他的体内的刀,那就等于是我杀了他。 当场吓出一身冷汗。 又松了一口气。 “医生,快找医生。”我紧紧抓着救星的肩膀摇晃,激动得有点口齿不清。 营救很快展开。虽然地点是偏僻度假屋,但在人类的社会中,金钱是万能的。 直升机轰轰而来,在早准备好的一流医院降落。我亲眼看着与将被送进急救室,在门外坐立不安。 那两把刀,被救援人员小心地从煤气开关上锯下,现在还插在与将的胸膛,等待医生动手术取下来。 “黄先生,你先喝水。” 我茫然接过,把杯子放在手心上转动。 这群救星,是与将的私人保镖。怪不得如此厉害。 “你们早点来,与将就不会这样。”这是彷徨中的一种言语发泄,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苛责他们的打算。 “黄先生,这次的事情,确实有我们保全人员的失职。”他说:“不过,荣先生每次到黄氏附近,都是不许我们跟随的。” “哦?” 我还以为,他永远是保镖不离身的人。 “而且容先生每次到黄氏附近停留后,情绪通常低落,都会有一段时间独自一个人,不要我们保护。所以,对于容先生今次的失踪,我们发觉得很迟。在发现荣先生失踪后,我们立即启动他身上的追踪系统。因为地点在山中,干扰信号的传送,所以也耽搁一点时间。”他总结说:“当然,保全公司的责任,我们不可推卸。容先生的医疗费用,我们会负责。” 现在不是医疗费的问题。 我望着手术室门上的灯。 我只要他平安,只要他能再睁开眼睛。纵使送上我整个黄氏,又有何妨? 我在手术室等了整整一晚,不禁胡思乱想。 如果与将真的死了,那我怎么办?如果两人死的时间相差太远,重新投胎的日子不同,岂非不能再世重聚? 下世来临,我还是投胎做女人吧,那样,可以和与将合乎情理的在一起。但回头一想,反正只要与将爱我,又何必管我是男人女人。 渐渐又开始祈祷为与将手术的医生,如果与将死了,求你不要把与将的尸体推出来。就让我在手术室外,怀着希望等上一辈子吧。 我宁愿被骗,也不要绝望。 如此翻来覆去,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想迎上去,却发现双腿是软的。勉强支撑着自己昂高脖子一看,推出的病床上的人并没有白布遮脸,顿时放心一点。 我慢慢走上去,用小指在与将脸上轻轻一抚。 温热的。 与将还活着! 我几乎狂喜得昏倒,立即精神起来,终于回复常人的反应,转身抓住医生,连声问:“医生,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的脸色看不出情况好坏,他慢慢说:“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 还没有听完,我眼前忽然一黑。 真的高兴得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也躺在病床上面。爸妈都在,关切的看着我。 “与将?与将呢?”我首先问的就是与将。 爸说:“与将情况很稳定,倒是你,本来身体就差,又吸入煤气….” 我掀开被子,要从床上一跃而下。 妈忙问:“生生,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我要去看与将。” “自己都这样了,休养两日再去。他有专人照顾,不用担心。” 看他们都阻止我去看与将,我忽生不祥之感。 顿时脸色苍白,连声音都发抖起来:“与将呢?你们不要骗我,与将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爸妈被我的厉声吓了一跳。 爸摇头说:“带他去吧,他见不到与将,只会胡思乱想,病入膏肓。” “有你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吗?”妈骂了爸一句,还是带着激动的我出了病房。 直到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与将,我才安静下来,知道自己疑神疑鬼到了极端的地步。 “与将…”我坐在与将身边,轻轻唤他。 这真是第一次,轮到我坐在他床边看他睡容。 “你千万不要死。”我认真的说:“只要你不死,我会一直爱你,一直陪着你。” 我把这话说了很多很多遍,祈求他可以听到。 但与将没有醒。真想把他摇醒。 妈妈好说歹说把我拉回自己的病房,软硬兼施要我睡一下。我见到与将果然没有死,安定之余,乖乖听了妈的吩咐。 在床上躺着,迷糊中听见有人说话。 “容先生醒了,他要求立即见黄先生。” “可是,生生才刚刚睡了….” 我赫然睁开眼睛,大声说:“我去!”居然伶俐地从床上翻身跳下。 心中激动无比。 进入与将病房的时候,果然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虽有心理准备,还是肩膀打颤,几乎嚎啕大哭出来。 与将看着我,轻道:“你没死,那就好。” 他手术后身体虚弱,说完这句,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安心许多。 我静静坐在他身边,痴痴看着他,再也不肯离开半步。 过了半天,他有醒了,张开眼睛,对我说:“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 “但你要一生一世爱我,陪我。” “我知道。” 何止一生一世,至少三生三世。 就这样,我们的伤口,不论是身伤还是心伤,都渐渐痊愈起来。 与将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连我也怀疑老天是特意眷顾他的。 他下床的一个星期后,我们在不惊动传媒的情况下,悄悄出院,同飞香港。 我们相守三月,似回到当年般温馨。 所有的一切,如隔了一场春梦,醒来又是阳光灿烂。 对于与将的所为,确实,我是感动的。 若一人肯为你连生命也抛弃,此生何求? 何况为你肯抛弃生命的不止一人,而只剩一人活着。 何况活着这个,是你此生所爱之人。 三月后,警察局来了通知,马来西亚政府已经将与亭逮捕。 他被捕时到底落魄到何等模样,我不去想象。 很不想在幸福的时候为了这些事而弄坏自己的心绪。 很快,连判决的刑罚也出来了。 判的是死刑。他触犯的,不仅仅是一条对我的绑架罪,还有其他,我也懒得去理。 这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出我所料的,是与亭在处决前,居然会要求见我。 好笑,有什么好见? 接到警察局转达的消息,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去。 电话里负责转达消息的人一听,简单地说:“既然黄先生不愿意,我们也不好勉强。” 他这样爽快地接受,倒令我有点惊讶。 仔细想想,一个已经到绝境,即将接受死刑的人最后的一个心愿,居然被人如此不当一回事,确实有点心寒。 我和与亭有过节也罢了。 那转达的人处于人道立场,多少也应该尽力一二。 或是最近心情极好,居然连心肠也分外的软了起来。 所以,当听到转达人轻松的回答时,我一愣之后,道:“请等一下….” 我考虑一下,又说:“见面的时间,大概有多长?” “最多只有一个小时,当然,如果黄先生有什么疑虑,有绝对权利可以随时离开。” “那好,我去。” 当天,我便订了去马来西亚的机票。 与将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听了我的话,道:“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你心里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 “与亭这个人可怕,马来西亚那个地方也可怕。” 我一想不错,点头道:“那要赶紧再订一张机票。” 与将吻我一下,笑道:“不需你操心。” 我回过神来,才知道他早有准备。 这人的天罗地网,原来真是从来不会收回片刻。 第二天,我们双双到了马来西亚。 想起以前书亭陪我到马来西亚,后又掀起的种种风波,唏嘘半天。 与将开车载我到囚禁与亭的地方,让我下车。 “我在这里等你。他要见你,不是见我。”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在车外隔着车窗看了与将几秒,不肯挪动。 与将叹气一声,把车窗摇下,拍拍我道:“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终于还是独自进去了。 早联系好的监狱官一直在等我,一见我就安排见面。 其实,贺家虽然已经烟消云散,剩余的零星力量还是存在的。 我见的与亭,没有想象中的落魄,只有将死的了悟,衣裳整洁,脸色还好。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监狱中照顾。 我隔着椅子,坐在与亭对面。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看守在旁,不知道是马来西亚对死刑犯的优待,还是对贺家姑爷的优待。 “生生,没想到你肯来。”与亭看着我,非常从容。 “我也没有想到。与亭,人死万事休,我希望你可以去得安然一点。” 这是心里话。 想到一个人死前带着对自己的怨恨,再怎么也不是滋味。 “不错,人死万事休。其实从与将存在的一日起,我就已经注定有今日。你也不例外。” 我叹气:“这个时候,你还何必挑拨离间。” “啧啧,生生,你何其幼稚。”与亭摇头:“与将此人,凡是入了他眼的,都逃不开他的五指山。我如此,你如此,书亭也如此,贺氏如此,荣氏如此。” 我听他一连多个如此,知道他有满腹说话,点头道:“与亭,你旦说不妨。不过请你记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好,我只怕你不肯听。”与亭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我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刻在脑中:“先说荣氏,他如何得到荣氏,你是很清楚的。” “不错,这个你不必说了。” “再说黄氏,他得到黄氏,又交给你,兜转几个回合,到底现在谁真正掌管黄氏?” “掌管黄氏的是我。” “哈哈,生生,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取得大陆特许一半资格证。不过,以与将的为人,除非他让你,否则你绝对不可能从他手上抢到哪怕一丁点的东西。” 我只有点头:“好,算他让我。但黄氏始终是我的。” “只是与将送你的一样玩具,他让你手里得意地拿着一支水枪,却心满意足地以为拥有和他一样的武装。”与亭道:“当然,这比什么玩具都不给你要好。” 听了与亭的话,心里的滋味,不是不难受的。 “继续说贺氏,与将对贺氏早有窥视之心,说什么帮你报仇,到最后,贺氏还不是到了他的手中。还有书亭,就算我不杀他,你以为他能活下去?我对你说,与将最恨的人,就是书亭,他当年可以放过我,但绝对不会放过书亭。如果书亭未死,与将定有方法将他至于死地。” 我努力保持镇定,在椅子上坐得非常端正。 我轻轻说:“与亭,就算与将恨书亭,也是因为他爱我。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不能否认。” “不错,生生,与将确实爱你。”与亭垂下眼,用同样轻的声音回我:“与将舍身救你的事迹,我已经在报纸上拜读了。当我被捕后,静下心,才想到….与将何人,能如此容易被我抓到?那个破门而入的男人,也太会选择时间了,偏偏在最紧急的关头赶到。这样的爱,你难道一点也不害怕?” 不啻于掉入冰窟的感觉。 我心头如被人狠狠擂了一拳。 蜘蛛网一样的裂缝,从里到外,蔓延开去。 只在最表皮的一层,堪堪停住,没有显露出来。 这样的爱,难道一点也不害怕? 脑里千百个念头在转。但,我爱与将,却是千回百折再也转不过弯来的死结。 最是无奈,心已相属。 我不能不原谅他的一切,如他不能不爱我身心无数的疤痕。 我深深呼吸,缓缓道:“至少,他的血是真的,他的伤是真的。” “哈哈,哈哈…..”与亭闭上双目,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 他说:“生生,你真和他是一对绝配,天上地下,再找不到你们这样相衬的人了。” 我冷冷道:“多谢夸奖。” “好,好,我承认挑拨不了你们天高海深的爱情。”与亭收了笑容,对我摆摆手。 我松了一口气。 这最后一面,不但是我和与亭的最后较量,更象对我和与将爱情的一场考试。 没想到与亭,始终是把这最后的心愿用到钩心斗角上来。 这又何必? 我站了起来,带着几分失望。 本来,我就不应该盼望真有对着死亡就洗心革面的人。 “你要走?”与亭抬头。 “你还有话说?” “生生,我今天的话,没有一句谎言。” “我知道。”我点头。 但他的说话,却没有一句不另含居心。 与亭问:“最后还有一句话,你可肯听?” 站着看他,隐隐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可以离开,而他,要在这里等待死亡。 有什么理由没有气量到不听这最后一句? “你说吧,我听。” “那个晚上,我没有划伤你的面。”他冷冷看着我:“破你相的,并不是我。” 那是谁?还能有谁? 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即栽在椅上。 天旋地转,金星满眼。 如一个接一个的烟花在眼前爆开,却听不到声音。 那个晚上…… 我在昏迷中感觉剧痛,醒来见到与将的笑容。他轻吻我的伤疤,似乎全不在意。 他曾对我大吼:我要花多少心血,才能让你从前众多的情人不再试图靠近你! 他恨每一个靠近我的人,所以他恨书亭。 我无力地趴在桌上,终于抬头,看着与亭。 “你不信?”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道:“我信。” 这两个字象刀。我被自己的言语所伤,血潺潺从心窝流了出来。 我支撑着自己,问:“但是,为何到今天你才说出来?” 与亭答道:“我没有机会,就算有机会说,你也未必会信。就算你信,对我有什么好处?” 不能说不恨眼前的人。 我知道自己入了这将死人的陷阱里。 与亭知道目的已达,站了起来,按动电铃。 看守立即出现。 “永别了,生生。我即将摆脱与将这个恶梦,你又如何?” 他潇洒地去了。即使是强装出的潇洒,他始终在我面前潇洒了最后一回。 我不知道,原来人的恶意可以这么深。 看守奇怪地看着我。在他眼里,我的脸色恐怕比即将处决的与亭更差。 我请求:“可以让我再多呆一会吗?” 他点头,并且善解人意地离开,让我可以静静留在会面室中。 一切的事情,不可避免的重演。 不错,其实一切不难看透。 与将,他到底还是掌握所有。从没有错过什么,也没有遗漏过什么。 他有完善的情报网络,还有通天的手段,无双的心计。 赢家若不是他,岂非不公平? 我有何话说? 时间飞度。 安安静静的空间,给我足够的力量与思维能力。 回味并不是美好的事情,尤其回味我和与将的昨天。 世界就是这样,经历时是一番光景,回头再看,却是另一种惊心动魄。 天罗地网,布于脚下发端,一触即牵引无数,不死不休。 我想到自己额头的伤,想到与将额头的伤,想到他一直不肯接受任何的整容手术。 想到他抱着我哭,对我说:如何才能抚平伤口?求你教我,生生。 我将所有的经过,其中酸甜苦辣,回味再回味。 在这个地方,我要决定去留。 真有意思,原来马来西亚的监狱,与我缘分至此,屹然成了我领悟人生的绝佳地方。 可听过六祖顿悟? 原来天下真有这样的境界。 黄生何幸,可以体会一二。 出来的时候,已经日沉西山。 对我,恍如隔世。 与将倚在车头,他一直在外面等我。 见我出来,缓缓站直,没有半点焦躁。 “见过与亭了?” 我点头。 与将问:“你觉得如何?” “我又能如何?与将,你既知与亭要对我揭谜底,为何不阻止?你有这样的能力。” “我不想再骗你。” 我蓦然抬头,静静凝视他。 目光的交接,如日夜交替般,永无止境的连绵与玄妙。 沉重的事实辗过心头,但谁又能舍弃这么千辛万苦而来的眼神? 终于,我开口道:“与将,我们去书亭墓前祭奠,可好?” 书亭的遗体被送回贺家墓园安葬,虽然不远,但当我们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冷清的墓园,只有冷清的风。 站在书亭墓前,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 忽然,我问:“与将,你爱我多,还是书亭爱我多?” 与将不作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从来没人可以逼他开口。 我又问:“与将,信任已经支离破碎,爱呢?” 他怔怔看我,忽然长长叹息,把我拥在怀里。 “弹指之间可分六十刹,刹那间便是永恒,生生,如果人生只有这一个永恒,那有多好。” 我抬头看他,不知不觉已经痴了。 我知道他的心,永远错综复杂至不可剖析。我知道他掠夺的天性,会不顾一切将他爱的人留在身边。 为了留住我,他不惜伤害我,也不惜伤害他自己。 直到我们两人都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以与将的为人,他可以为我做到这样地步,还有什么可说? 这么多的骗局,这么多的谎言,这么多的惊心动魄,不过为了一个情字。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 人自有真性情,练出那铁石心肠、铜皮铁骨,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有一颗勇于接受爱与现实的心。 爱情的不高尚,只有过来人才能面对,才能放过胸襟去拥抱不完美的爱情。 这一刻,我已立地成佛,达到所求的境界,足以心安理得接受与将过往的所有,和将来的所有。 “不错,这已是永恒,又何必再管昨天?”我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与将,现在才是我们的永恒。” 然后,我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耳后。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滴眼泪,它是真的。 这滴眼泪,它是真的―――此生此世,都不会怀疑。 可曾听过灯塔? 茫茫怒海中,只要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就能知道自己的方向。 这滴眼泪,就是我的灯塔。 这是与将心上唯一的真。 既已得到,夫复何求? 昨天,且烟消云散去吧。 与将,今夜 请入我梦来。 全文结束 番外 大年三十,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爸妈面前接了红包。 转身间,还记得,不知道哪名远方姑妈在身后问:“生生,什么时候轮到你派红包?” 猛这么一句,不是不剐心的。 好端端一个团年,让一个不识趣的女人搅了。 在房里生了好一会闷气,才忽然想起,倒未必是为了这么一个庸俗女人发火。 只是,已经大年三十。 只是,与将不在身边。 思念的丝是有黏性的,不易挣脱。我将沉甸甸的红包仔细盯着,直到觉得红得刺眼,方知已在思念。 单思不如相思,我心生不忿,一通长途拨出去,直达荣大董事长。 与将一接,开口便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天是第几秋?” 我气结,反笑问:“你倒是什么都算准了。也好,我考一考你。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你可猜到我梦见什么?” 电话里沉默一会,他似在另一头轻笑。 “生生,人若有说不出口的真心话,必托词于梦。你要我猜的,是你的梦,还是你的真心?” “我哪有什么真心?”我哼一声,挂了电话。 依在窗边,看明月渐升。 电话又响,响个不停,震得房间嗡嗡响,又不得人不接。 与将说:“看烟花吗?” “哪来的烟花?”我悻悻。 这又不是中国,新年对于法国人来说是新历第一天,何来大年三十之念? 他偏说:“我这里窗前好热闹,一朵一朵,哪里是同贺,简直是斗艳。” 我刚想冷哼,他低低的声音传过来:“生生,若你在这里,定会看得高兴。” 这般贴心软语,那声冷哼只好卡在喉管,上不得下不去。 我只好苦笑:“承你好意。” “礼尚往来,”他竟立即要求报答:“老实答我一个问题。” 他问:“你想我吗?” “不想。” “你想我来吗?” 我怔了怔:“来哪里?” “还有哪里?” 我心头微动,把话筒一扔,跑过去把房门一拉。 门外空空如也,宛如冷水一盆当头淋下。 我又拿起话筒:“你在哪里看烟花?” “窗前。” 背后蓦然响起一声尖哨,我猛然转身,看窗外一支响炮冲天而起,轰一声,化出万千绿焰。 轰隆声连串,不曾稍息。 刹那间,空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吓跑明月众星,俨然占了整个夜空。 “真美。”叹息响自身后。 我吃了一惊,骤然转身。 与将浅笑,将我肩膀扳回,两人同看烟花。 花开花落,刹那光辉,若得承继,便是永恒。 “什么时候来的?” “几个小时前。” “你在准备烟花?” “烟花早准备好了,只待一声令下。”他转头看我,笑着说:“我在下面大厅派红包,出手大方,惊得几个女人脸色苍白,十分后悔选错了丈夫。” 我朝他微笑:“你的暗探真厉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事无大小,一律报备。” 他不答,垂下的手却一把抓了我的手。 满天绚烂。 开了花,化了烟,夺了魂魄,还剩硝烟。 我到底不如他,受不住这样的沉默,开口说:“与将,你花太多心血在我身上。” “我愿意。” “其实,你不必花尽心思弥补过去。” 他霍然转头,盯着我。 我惊心,很久不曾见过他这样,我几乎忘记了他还有这样锐利的目光。 他没了笑容,定定看着我,一字一顿道:“生生,我还欠你什么?” 我退一步,避不开他目光如影随形,深入骨髓。 “我对你用情,用心。”他苦笑:“不是弥补,只是因为我想。” “与将……” “别说抱歉。”他截住我。 我心我思,他竟总是猜对。 我无言,坐于床边,看满天烟花斗艳。 烟花盛开,一朵接着一朵。光华易逝,所以艳丽。 大年三十那晚,与将向我说了很多话。 我记得,他坐在我身边,看烟花竞丽。 “你知道吗,猜一个人的心思,很累,很累。” “爱一个人,也很累,很累。” “但要不猜不爱,却又更累,更累。” 他坐在我身旁,腰杆挺直如标枪,肩膀宽厚令人安心。 我凝视他,他凝视窗外烟花。 我知道,他是很累,很累的。 我又忍不住,说:“与将,你累了。” 我稍移动:“靠在我肩膀上,休息一下。” 听到这话的他,眼中湿润的光闪烁一下。 然而他摇头。 “不,现在还不用。”他仍对我浅笑,目光如温玉:“只是有一天,生生,若我真累透了,请你用肩膀接住我。” 大年三十那天,我们一起看烟花。 烟花没完没了,开了又散,散了又开。 于是五色辉煌,充斥眼内,心中。 我靠在与将的肩膀上,感觉分外温暖。 我知道他累了。 然而没有什么。他的累,是我的。 就如,他的爱,是我的。 他的累是我的。 他的心计是我的。 他的天罗地网是我的。 他的圈套和阴谋,是我的。 统统是我的。 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