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赏4》 第一章 何侠在山林高处,负手西望。 风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别院深处,藏着娉婷。 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读书,瞧他练剑,鼓着掌叫好的娉婷。 十五年,谁能轻易割舍?从软软小小的幼儿,到婷婷玉立的闺秀,归乐双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 多少人窥视,多少人赞叹。 他静静守着她,疼她宠她,带她游四方,上沙场,看金戈铁马,风舞狂沙。 她本该是他的,于情于理,都是他的。 但他从不曾想过强留。 他的娉婷,是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凤凰,等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将她的手接过,从此夫唱妇随,遂她的心愿,逍遥天涯。 谁比何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万丈悬崖之上。 但轻易夺了她的心,却是楚北捷。 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该是楚北捷。 这命里注定的宿敌,要他怎么想像,他的娉婷,会偎依在楚北捷身边,陪着他看星月,陪着他谈天说地,为他唱歌,为他弹琴? 要他怎么接受,他为着心底深处那片温柔而忍受的离别,而舍弃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 迎风处雪花扑面。 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 “少爷?”冬灼走上高处,在何侠身后一丈处,垂手止步。 “冬灼,你的声音,既悲且沉。”何侠沉声问:“你觉得楚北捷能赶回来?” “不。” “你难道在为楚北捷赶不回来而苦恼?” 冬灼摇头,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头道:“请少爷现在就下令进攻吧。别院防御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爷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让她随我们回去,并不困难。等她回来了,我们自然可以好好劝她回心转意。” 何侠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显得那么冷硬。 “少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一点也不可怜她?”冬灼凝视着何侠的背影,胸中涌起难以压抑的痛楚,扑前跪倒,仰头哭求道:“少爷,你明知道楚北捷赶不回来了,何苦要让娉婷心碎?” 何侠乌黑的双眸,骤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绝然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不仅要让她心碎,”何侠眼底,印出黑暗中别院逸出的点点灯火,咬牙道:“我还要让她对楚北捷心死。” 夜幕降临之后,别院更加寂静。 即使是郊外的坟墓,也不会有这般的寂静,雪花飞在空中,竟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仿彿眼前不过是幻梦一场,伸手一戳,梦境四散,空空如也。 娉婷凝视东方。 时光无情,一丝一丝,从纤纤指缝中溜走。 她已定定看了很久,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自出生以来,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重要。 东方,是楚北捷的归路。望不见东去的笔直大路,那被山林隔着,被何侠的兵马隔着,但娉婷却从不曾担心,它们会阻拦楚北捷的脚步。 今天是初六。 月已出来,楚北捷,何在? 醉菊悄悄掀开门帘,她也已在门口等了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这个初六的夜晚,已经凝固在胸膛。 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窥视那秀美端庄的侧脸,一阵急剧的心颤,差点让她站不稳身子。 “白姑娘……” 娉婷转过头,对着她,柔柔一笑。这个时候,如此从容的笑,竟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醉菊直直盯着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犹豫,感觉冷冽的北风涨满了胸膛,冰到已经可以让自己冷静清晰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才开口:“两位王子去后,大王的膝下,已没有王子。如果日后还有娘娘能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爷,日后就会成为我东林之主。” 短短几句话,让醉菊胸口剧烈起伏,仿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坚,不敢稍松视线,牢牢直视娉婷。 “说下去。”娉婷淡淡道。 “万一姑娘腹中的是个男孩,他将是王爷的长子。” “醉菊,”娉婷的眸子终于认真地落到她脸上:“你想说什么?” 醉菊微滞,低头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红血味从齿间直溢口腔,沉声道:“姑娘心里也很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对东林将是多么重要。何侠手段何等厉害,姑娘绝不能怀着王爷的骨肉落到何侠手中。”此话斩钉截铁,说得毫无余地。醉菊向后一转,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带余温的药,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视线触到那黑黝黝的药汁,潜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胎儿还小,王爷也还未知道。你和王爷都年轻啊。”醉菊捧着药碗,又逼近一步。 娉婷视线一阵模糊,护着小腹,连连后退,四五步退到墙边,脊梁抵上冷冰冰的墙壁,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站稳了身子,瞅着那药,沉声道:“初六末过,王爷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赶不回来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真的赶不回来呢?”醉菊硬着心肠,不依不饶。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着醉菊。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浑然不觉疼。 她的眼睛不再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就像流动的黑水银,渐渐凝固成了黑色的宝石,坚强而果断的光芒,隐隐在其中闪烁。 “他若真过期未至,”娉婷昂起骄傲的白皙颈项:“月过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菊凝视着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扑通跪下,给娉婷重重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词,起身便掀帘子出门。 跌跌撞撞跑入侧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头上,恸哭起来。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驰,山峦连绵,每一个都在看不见的幽暗处幻化出别院的惨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里将会怎样。 梅花开否? 琴声亮否? 炊烟依旧否? 身后,从都城带来的精锐留下一千过于疲惫的士兵,其余两千,连同臣牟带来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骑。 滚滚铁骑,蹄声踏破山河。 缰绳,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鲜血染红。 他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浑身解数,策马狂奔。但居然还是有人骑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马从中途奔入,与他并肩,迎着呼啸的冷风喝问:“可是镇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应,咬牙奔驰。 他知道,这新换的马也已经累了,它虽然还在跑,却已经跑得慢下来。 不管再怎么挥鞭,终究是慢了下来。这让他心急如焚。 “楚王爷,请停一停步,我从北漠来,北漠则尹上将军有一封紧要书信……” “滚开!”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赶路,唯恐浪费一分一秒,连拔剑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驹,似乎已寻找楚北捷多时,不肯就此离开,奔驰中迎着冷风,张口满嘴就被风堵上,只能一边拼命策马,一边大声道:“上将军有紧要书信交给王爷。因不知是否赶得及在王爷离开东林都城前交给王爷,唯恐错过,所以写了两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东林王宫,另一封交给我,命我守候在通往边境的路上交给王爷。” “滚开!”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却在他胯下良驹上一顿。 “王爷!”那人敢受命潜入东林找楚北捷,怎会怕死,仍不肯放弃,大声道:“只求王爷看看则尹上将军的信,事关白娉婷姑娘……”话未说完,侧边人影晃动,楚北捷已从半空中换到他的马上,一把拧起他的后领,沉声道:“借你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则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身手不弱,虽被楚北捷制住后领,却倏然横空弹起,避过被掀下马的待遇,一手伸入怀中,将一直珍藏的则尹亲笔信笺递上,快速道:“献计毒杀王子的人是何侠,并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将军亲笔所写,可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 楚北捷容色不变,接了过来,竟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一扔。 “啊!”信使惊叫一声,看着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滚滚铁骑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与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声道:“她纵使真的十恶不敕,也还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将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边。 楚北捷得了新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将身后的大队远远抛离。 疯狂的思念,刻骨的忧心,这种地狱般的煎熬,只会在亲手拥抱了那单薄的身子后,才会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错了。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爱的白娉婷。 此生不渝。 月出来了。 在娉婷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令人心碎的月光。 温和地照着世间,将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让人伤透神髓。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怜,他温柔似水。 “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为什么?” “我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够美。” “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言犹在耳。 月啊,你可还记得?典青峰颠,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过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过了敬安王府十五个春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过那不可能越过的——国恨如山。 痴情若遇家国事,难道竟真无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举首,凝视天边月儿。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头,快近树梢。 东边,却仍无动静。 天空沉沉压下来,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后的小桌上,深黑的汤药已凉。 明月无情,光阴无情。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逼近树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 眼中一阵阵酸,一阵阵热,但她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唯恐哭声一溢,噩梦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梁是用宝剑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坚强,稍一动,便会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风簌簌吹卷,再不留丝毫痕迹。 “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无法忘记楚北捷的片言只字,犹如无法忘记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样令人温暖的胸瞠。 若是真爱,何惧国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离不弃地爱了,就该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么,比回到朝夕盼望的爱人身边更重要? 时间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负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负我! 纤细的十指,紧紧抓上胸前的衣襟。 明月无耳,或许它听见了娉婷的心声,却残忍地置之不理。 东方,仍无音讯。 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 月,已过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情幽暗的光。 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 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 犹如水晶铸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开。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转身,望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菊。 视线,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上。 醉菊泪眼朦胧地看着娉婷走过去,双手捧起瓷碗。这碗仿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断地颤抖,水面漾起强烈涟漪,药汁溅出,滴淌在桌面的声音,令沉默的房间更令人窒息。 娉婷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仿彿要将眼前这碗黑色的汤药看个仔细,将它的每一滴晃动,永远铭刻在心头。 温柔已逝。 风流已逝。 那眸中,只余绝望和痛苦翻腾不断,宛如张大眼睛,活生生看着他人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缓缓掏出。 醉菊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汤碗端到嘴边,停了一停,仿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唇触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机的凄然,让她蓦然浑身剧震,双手松开。 匡当! 瓷碗碎成无数片,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泪,终如断线珍珠般,颤栗着滚下眼眶。 娉婷双膝软倒,伏地,痛苦地痉挛着,用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肩。 撕裂了肝肠的哭声,凄凄切切,逸出她已无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菊心疼地抚她的发,娉婷仿彿受了惊,骤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逼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缩回刚刚触摸到娉婷的手。 这就是那个风流洒脱的白娉婷? 那个数日不饮不食后,仍斜躺在榻上看书,惬意地问她:“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的白娉婷? 那个雪下弹琴,风中轻歌,兴致盎然时,采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个仙子般的风流人儿,已经毁了。 毁在何侠手中,毁在东林王手中,毁在楚北捷手中,毁在她醉菊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个骄傲、执着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却似隔得极远,仿彿只要轻轻一碰,就化成轻烟,不复再见。 亲手熬制的药汁染湿了地面,骤然看去,就像是浓黑的血。醉菊看着痛哭的娉婷,肝肠寸断。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残忍。 漠然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处。 “何侠派人遣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别院大门。” 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 娉婷举手摸索着墙边,缓缓站起来,抹了眼泪,月光下的脸比死人还苍白,沉声道:“知道了。” 立下誓言,就要信守。 漠然却一脸坚毅,从身后取出一卷草绳,扔给泪痕未干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来。”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语气竟是无比坚决。 “漠然?” “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誓言,而是迫不得已,受我胁持。”漠然将手稳稳按上腰间的剑:“我答应过王爷,有我在,就有你在。” 楚北捷已将身后滚滚铁骑,抛下半里。 月儿移动的轨迹,深划在他心上,它越升得高,心越重重地沉下,一刀刻下,缓缓移动,鲜血潺潺而出,无法止住。 但握着缰绳的手,更用力,更紧。汗水已经染湿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风,在他英俊的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月过中天。 已过中天。 他抬头,看向远方山林。视野中白雪皑皑,冷如他的心肺手足。 等我,娉婷! 此生以来所有的富贵福分,我愿双手奉上。 只求你多等我这一时。 只求再一会。 从此再不离你寸步。 从此家国大事,再不能左右我们。 从此向你保证,天下人间,楚北捷眼里,最宝贵的,只有一个白娉婷。 娉婷,娉婷! 只求你再等我一会。 楚北捷筋疲力竭,冲入山林,骏马长嘶,在黑暗中踏断无数枯枝,树影婆娑,来不及展露身影,便已快速落在身后。 山林过后,就是隐居别院。 马蹄踏碎积雪,一骑飞行。 林中阴沉,月光透不过密密的积雪树权。闻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隐隐嗅到,硝烟的味道。 我回来了! 娉婷,请你让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 这迟到的两个时辰,我用一生来还。 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断,腰间拔剑,猛夹马腹。 骏马箭一样,冲出重重山林。 隐居别院,出现在视线里。 楚北捷布满血丝的黑眸,眼眶欲裂。 火光,满天。 血腥味飘在夜空,浓得比血更令人心寒。 手脚已经僵硬,心脏从那刻开始停止跳动。 残忍的寒,渗透百脉。 最后一口涌动的气支撑着他驰到别院前。横七竖八的尸骸,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个个,都是年轻的亲卫。 朝夕陪在他身边练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 被砍断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 脸上都无怯意,每具亲卫的尸身旁,总有几个惨状更甚的敌人尸骸。 楚北捷在鲜血中跨步,他见过比这残忍上百倍的沙场,只是从未知道,鲜血的颜色,能令人心寒心伤至此。 娉婷,娉婷。 你在哪里? 他小声在心里唤着,唯恐这般大的声音,也会吓走已经渺茫的生机。 眼角一跳,他发现了漠然。 染血满身的漠然处处伤痕,一支利箭赫然穿过他的右肩,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一具敌将尸身压在他腹上。 他仍有气息。 “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声呼唤。 仿彿早在等待楚北捷的声音将他唤醒,漠然很快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的眸中呆滞,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脸,猛地收缩了瞳孔,压抑不住的激动:“王爷……你总算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娉婷呢?”楚北捷沉声问:“娉婷在哪里?” 他盯着漠然,一向锐利的目光也胆怯地颤栗起来。似乎只要漠然抖动着嘴唇说出一个不祥的字,就能让天地崩裂。 “何侠带走了。”漠然急促地呼吸着,扭曲着脸,闭目积聚仅存的力量,骤然睁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快追!” 楚北捷霍然站起,转身冲出大门。 迎面碰上刚刚到达的臣牟和几个脚程最快的下属,脚不停步,沉声命道:“救火。留下军医和两百人治疗伤者!其余的跟我走!” 言语间,已翻身上了马背。 骏马仿彿察觉到楚北捷一往无前的信心,嘶叫一声,人立起来,重重踏在雪上。 何侠,云常的何侠。 楚北捷炯然有神的眼眸看向云常方向。 娉婷仍在。 她在被带往云常的路上,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才会被带出东林国境。 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过咫尺。 “王爷!”臣牟匆匆从别院跑出来,禀道:“敌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将弄醒了一个有官阶的,他说他们是沿着横断山越过边境来的,应该是按来路回去。他们人数不少,足足八千人马。” 风声鹤唳,熟悉的危机感扑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静下来,恢复往常在沙场对阵时的沉着:“何侠估计不到我已回到别院。既然来时分成小队,回去的时候也应该分成小队,人马在云常边境汇合。” 震动天地的马蹄声轰轰传来,落后的大批人马终于到了。 楚北捷不待他们下马,拔剑指天,高声问:“东林的儿郎们,云常抢走了镇北王妃,你们还有力气追吗?” 镇北王妃? 谁敢抢走镇北王心爱的女人? 片刻沉默后,爆发出能震撼山峦的回答:“有!” “他们有八千人马,我们只有三千多连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缓缓扫过这群东林的年轻男儿,让他沉毅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边:“寻不回她,生死于我已无大碍。你们却可以自行选择,追,还是留。” “追!”毫无犹豫地,雷鸣般的吼声,回音一重重送回来,震落枝上的白雪。 臣牟也已吩咐好善后事宜,上马驰到楚北捷身边,坚决地道:“只要跟随的是王爷,没有人会胆怯。王爷请下令吧。” 楚北捷低声道:“放出你的随身信鸽,要边境的东林军在横断山脉西侧阻截云常敌军。何侠既然敢深入东林犯险,除了带来的八千人马,一定也在云常边境埋伏了重兵,要边境的将军小心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吩咐完了,楚北捷迎风拔剑,直指苍穹:“我们追!” “追!”三千多把利剑,锵然出鞘,反射森然寒光。 应声震天。 几乎踏碎地面的马蹄声,重新响起。 割面的冷风,再度狂烈问候楚北捷脸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却充满了决心。 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娉婷。 那只是咫尺。 只要你仍在。 第二章 云常的马车上,温暖舒适。 被腥风血雨浸淫的隐居别院,已看不见踪影。 娉婷坐在角落,无心看天上的月。 今日之后,最爱的月,已无当初的无暇温柔。 它不声不响,照着一地心碎,照着杀声满天中,亲卫们死不瞑目的眼神。何侠推开一重重门,将她温柔地松了绑,连同镭金盒子,一同带出门外。 她踏着那些年轻汉子尚未冷却的血,到达别院的大门。 洁白的丝鞋,红如落日烟霞,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殷红鞋印。 心如刀割。 这一地,不是别人的血,是她的。 从她心头汹涌而出,淌泄于冰雪上,融不去一丝寒意。 马车已等在面前。 纯白垂帘,精琢窗缘,好一个别致拘囚笼。 醉菊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袖上殷红一片,指尖滴着血,扑到娉婷脚下:“姑娘,姑娘!让我一路照顾姑娘吧!” 何侠身边的侍卫,已经举起寒光森森的刀。 娉婷转头,看向何侠:“这是我的侍女。” 何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声道:“上车吧。” 马车中,多了一人相伴,却孤独依然,寒意依然。 醉菊,醉菊,你又何苦? 娉婷隔窗,倾听急促的马蹄声。车轴飞快转着,将她一寸寸,带离楚北捷在的地方。 她不觉疼,也不想哭。 她决定忘却痛苦和眼泪,就像她将要永远地,忘却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她终于知道,真心原来,并没有想像中那般重要。 国恩似海,国恨如山。 她怎么可能,深得过海,重得过山? 月下吟唱,花间抚琴,在家国大义之前,又算得上什么? 这世间最纯最真的情爱,并非无坚不摧,它敌不过名利权势,敌不过心猿意马,敌不过一个虚妄的国,骨血的醉。 “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 “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 言犹在耳,白娉婷惨然一笑。 那个人,又何尝不是名将? 又何尝不能分清孰重孰轻,何尝不能舍私情,断私心? 他选得对,择得妥。 既是名将,就应该手起刀落,碎了这颗无家可归的心,毁了无处容身的魂魄。 海誓山盟,潇洒一笑,抛诸脑后。 名将。 既是名将,就要无怨无悔。 车轮在路上磕磕碰碰,飞一般滚动。 何侠归心似箭,得了娉婷,一骑当先,不顾风霜,直扑新家。 云常,那云深不知处,娇妻耀天公主辉煌庄严的宫殿,真是此生家园? 不是家园,又有何处可去? 哪里还有昔日的敬安王府? 何侠,还有白娉婷,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萧萧苍凉,穿心过,环骨绕,何侠回头看一眼后面车轮飞转的马车。 娉婷已回,断了肝肠,失了魂魄,但敬安王府残留的一丝记忆,仍在。 她在,昔日便在。 她在,那曾经笑傲四国,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何侠,便真的曾经存在。 “少爷!”冬灼的喊声让何侠蓦然警觉。他从队伍最前方飞骑回来,在何侠面前勒马:“少爷,前面有人拦路,说要见少爷一面。” 何侠眼中闪过锐光,沉思片刻,挥手止住后面队伍。 大队赫然止步。 “带过来。” 不一会,双手被缚的男人被推到何侠马前。 “你要见我?”何侠居高临下,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书生服饰,身材瘦削,举手投足问却颇沉稳,面对何侠两侧侍卫的虎视眈眈,毫无惧色,仰头道:“小将飞照行。小将不睡不眠,急行数日,在此等候小敬安王已有三个时辰,只为了见小敬安王一面,送上一个珍贵的消息。” 何侠沉默地盯着他,不问是何消息,反而沉下脸,哼了一声,冷冷地问:“你怎知本驸马会途经此地?” 身边侍卫锵然拔剑,指向飞照行,只要一字答错,就是乱剑齐下。 飞照行不惊反笑,睨视道:“四国谁没有自己的眼线?不瞒小敬安王,就连小将的主人,也不敢笃定小敬安王会此时从此路过,派遣小将到此等候,只是瞎碰运气。再说,如果小敬安王此时不由此路过,那小将带来的消息,将对小敬安王一点用处也没有。” 可以穿透人心的视线在飞照行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到一丝虚假。何侠语气稍缓,问道:“你的主人是谁?到底是何消息?” “小将的主人,是归乐的……”飞照行靠前一步,压低声音:“王后娘娘。” 滔滔铁骑,在楚北捷率领下向西飞驰。 兵马疲惫,但无一人落队。 月儿终于胆怯,悄悄隐藏至无人处,太阳还未到露脸的时候。 快近黎明,天色却更黑。 “驾!”楚北捷仍在迎风奔驰。 他的手脚几近麻木,只有腰间的剑隔着衣裳传递灼热至肌肤,发泄噬血的欲望。 鲜血,尸骸,黄沙。 满腔担忧和悲愤积满胸膛,他渴望挥舞着剑,感受敌首坠落的热度,践踏敌人的尸骨,然后,跪下对那婷婷纤影诚心忏悔,再嗅她裙边香味。 横断山脉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楚北捷冲上山坡顶处,瞭望黑沉沉的四周。冬日的黎明前一刻,万物都是同一种颜色。满是血丝的眸子炯炯有神,环扫四周,眼底不远一处山道处,小小的动静让瞳孔骤缩。 马嘶! 漆黑中,隐隐有人影闪动。 楚北捷蓦然屏息。 不动声色地,将剑从鞘间抽出。热切的渴望在眸中激烈跳跃。 臣牟从身后跟上,顺着楚北捷的目光,也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他为将多年,立即明白局势,低声道:“看来人数不多,应该是何侠留下狙击的埋伏。” 楚北捷见了敌踪,已恢复战场上的自信从容,沉声道:“何侠若需要在这里留下狙击人马,就说明主车队正在此横断山脉中。” 如果主车队已经安全通过横断山脉,狙击小队会立即启程,赶上去籼大队会合。 “冲杀下去,留个有军阶的活口,拷问大队去向。” “是!” 手中的剑热得烫手。 心,比剑更烫。 楚北捷一手攥紧缰绳,凝视横断山脉熟悉的起伏。 娉婷,你就在这重重山峦里面? 求你回眸,只需一瞬。 这片古老大地,为你静默无声。 三千七百枚剑的寒光,为你闪烁。 天下最愚蠢最不知珍惜的楚北捷,为你而来。 只要再见你嫣然一笑,这男人的热血衷肠,从此,尽归你一人所有。 握剑的手心,第一次溢出冰凉的汗。 楚北捷背影如山,缓缓举剑,仿彿不惜一击,刺穿天高处无底的漆黑,稳稳地,吐出一个沙哑的字:“杀!” “杀!杀!杀!” 整片大地,震动起来。 刀剑的寒光簌簌中,杀声此起彼伏。 千军万马,冲下山坡,踏碎宁静的黎明。 挟怒而来的三千七百骑,直袭林中原打算进行狙击的敌人。精心安排的强弓锐箭、坑井巨石,不曾遇料到的是此般滔天怒气。 将不惧死,兵不畏伤,气势如虹。比寒光更冷的,是眸底的光。 楚北捷一马当先,手中剑饮尽敌血。胯下骏马嘶叫狂闯,不顾身后兵将是否紧随。 “啊!” 惨叫声,在楚北捷四周接连不断。血如梅红点点,被乱马践踏成壮烈的画。 没人可以抵挡盛怒的楚北捷,敌人溃败得很快。 当两方交锋,三千七百骑呼啦啦从东向西洗刷过敌阵,当楚北捷的骏马,从敌人的周边闯到敌人周边的另一侧,战斗已告结束。 以怒制诡。 这是没有策略的攻击,也是最节省时间的攻击。 腥味飘荡在林间,悠悠荡荡。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狙击的敌军不及一千,大多已伏尸当场。 厮杀过后,取代震天蹄声的,是死亡主宰的寂静。 血珠,从剑上滴淌下来。 臣牟带来了楚北捷要的活口,虽然敌人都身穿便服,但将军气势与寻常士兵不同,怎逃得过久历沙场者的眼睛? 身有数处伤口的敌将被重重摔在楚北捷马前。 “何侠的主车队现在已到何处?”楚北捷问得很淡。 慑人的不是语气,而是目光。 敌将一愣,抬头看向楚北捷。马上人气势逼人,朦胧中却看不清轮廓,狐疑道:“将军是何人?” “楚北捷。” “东林镇北王?”敌将更是诧异,惊呼道:“竟是镇北王?”满睑大惑不解。 一丝不妥掠过楚北捷的黑眸,沉声问:“你不是何侠的人马?” “当然不是。” “说清楚!” 那敌将却片刻没有作声,思索了一会,毅然咬牙,拱手道:“小将折损兵力,又不能完成任务,纵使有命回国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不如和镇北王做个交易,我愿将所知全盘奉上,只望镇北王可以放过我那些尚存一息的手下。” 糟…… 楚北捷已知料错敌踪,心如乱麻,面上却越发冷静,冷然道:“你说。” 敌将一听,便知交易已经达成,镇北王一诺重于千金,也不犹豫,立即答道:“我是归乐啸奔骑校将赵文。大王接到密报,指何侠极有可能秘密潜入东林,劫走白娉婷,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所以大王命我立即率部秘密潜入横断山脉,狙击何侠,并找机会将白娉婷接回归乐。” “归乐王何肃?”楚北捷皱眉道:“他怎知道何侠会走横断山脉?” 赵云果然言无不尽:“根据密探来报,云常边境最靠近横断山脉的地方最近派驻了重兵,若不是以横断山脤为归路,何必派驻重兵接应?” 臣牟插入,问:“你所部有多少人马?” “九百。” 臣牟露出狐疑之色,冷笑道:“你只有九百人马,竟敢潜入东林狙击何侠。” “人马太多,怎么可能不让东林守军发现?我部是归乐最善潜伏匿藏的一队,可以不动声色潜入东林,也已是侥幸。九百多精兵,伏击何侠有余,怎知会遇上镇北王足足有三千多的人马?” 臣牟见他言词直率,倒不像说谎,反问:“你可知道何侠有多少人?” “难道超过一千?” “整整八千。” 赵文不肯相信,摇头道:“不可能,何侠进入东林境内比我们更远,如果真有八千人马,东林军一定会有所察觉。” 臣牟回都城途中遇见楚北捷,一路急奔而来,还没有时间思前想后,此刻听赵文一提,想起自己被调离龙虎大营,心骤然往下一沉,偷眼向楚北捷看去。 楚北捷一脸阴沉,眸中既悲且痛。 八千敌军,就算真有本事隐匿行踪,瞒过东林边境守军,但围困隐居别院时,又怎可能不惊动附近的龙虎大营? 唯一的解释,就是东林大王有心安排。 敞开大门,让敌人劫走白娉婷——楚北捷的心上人。 楚北捷不愿谈及此事,时间紧迫,立即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既然一直在此潜伏准备狙击,何侠应该还没有从此路过去。可我们是从何侠后面追来的。那么,何侠的人马到底在何处?” 赵文摇头:“这里是横断山脉唯一的入口,我可以保证何侠确实没有通过。” 臣牟叹气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何侠中途换了另一条路。” 赵文茫然道:“若我们大王的密报无错,接应的重兵只在横断山脉附近,何侠仓促改变回国路线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除非他知道这里有伏击。” “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归乐有眼线,云常就没有眼线?” 楚北捷心沉得像铁,无心再追究何侠为何精明至提前改变路线,默默将剑插回鞘内,吩咐道:“埋葬好殉身的儿郎,全队在离战场三里的地方休息。让大家扎营造饭,好好睡一会,中午再出发。” 臣牟讶道:“我们不继续追了?” “追得上吗?”楚北捷低声反问了一句,心如绞痛,暗中攥紧缰绳,将手中伤口磨得阵阵剧痛,沉声道:“我们追岔了路,现在绕回去再追已迟了。” 胯下即使是千里马,追上时,何侠也一定已经进入云常境内。 那个时候,何侠一方的人马,再不是八千这么简单。 未入云常边境之前,三千对八千,九死一生,尚有一线生机。 入了云常边境之后,敌我更加悬殊。三千对数万,怎可能破入何侠的队伍核心?就算杀至最后一兵二卒,也不会有机会在垂死前再瞧那秀美的脸一眼。 若无功战死,从此琴音寂寥,佳人囚于他方。 不甘心。 怎么甘心? “王爷……那王爷怎么打算?”臣牟遵诺放了赵文一千残兵,回转头,瞅见楚北捷压抑着心痛愤恨的脸。 “到边境去,集结大军。”黎明在腥风中降临,楚北捷阴沉的目光射向遥远的云常,唇边勾起一丝绝不反悔的冷冽:“本王要倾尽东林举国兵力,一寸寸割裂云常的疆土,直到何侠将娉婷双手奉还。” 红颜素手,剑胆琴心。 娉婷,你一笑一颦,美如斯,令我心痛如斯。 求你回眸,为我再一笑。 只一笑。 我用举国兵力,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与你笑靥中的绝韵,应和。 冬快去了,寒意未散。 四国局势剧变,按照先前的交易,北漠王得到先前被东林军占去的边境地界,北漠联军随即撤回。 何侠目的已达,领着赫赫三十万联军压境,未曾有一场大战,安然退出。 百姓只道上天仍存慈悲,未知内中玄虚惊心动魄,断肠人欲哭无泪的凄然。 人心稍定,情势却出人意料,急转直下。 东林王宫刚刚接到敌军撤退的消息,寝食不宁的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盛大隆重的宫廷贺宴未散,另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期而至。 统领全国兵马的镇北王楚北捷已经动用兵符,下令集结东林全国兵力,直压云常边境! 偌大的宫殿,欢声笑语顿化惊愕,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云常不同归乐北漠,此国蓄势已久,又有当世名将何侠掌着兵权, 倾一国之力进犯云常,死伤必定惨重。东林又如何有足够的人马防备归乐北漠的落井下石? 镇北王素来沉稳谨慎,怎会如此不智,做这种与自杀无异的事? “是真的吗?”东林王端在手中的酒杯凝然不动,注视着俯跪在大殿下风尘仆仆的传令使。 歌乐已停,刚刚还欢歌载舞的歌姬们感受到殿内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颤栗着匍匐在边上,深深低头。 传令使赶了几天的路,声音已经沙哑,大声禀道:“回禀大王,镇北王的帅令是六日前下达的,现在边境各将,连同四大兵营的将军们,都已奉命启程,赶往地点与镇北王会合。” 东林王一言不发,转头看了脸色惨白的王后一眼,缓缓放下手中金杯,扫殿下一眼:“你们怎么看?” 镇北王隐居后重返都城,举国欢庆,但数日后,却走得匆忙异常。对于楚北捷和白娉婷的事,众臣中,官阶低不知道内幕的不敢随便开口,官阶高的更是噤若寒蝉。 窒息般的沉默,一时充斥偌大宫殴。 老丞相楚在然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开口问传令者:“王爷调动各处边境守军和东林四大常驻兵营,那怎样安排与北漠归乐接壤的边境防卫?” “留下十分之一的守兵驻扎在原来的关卡。” 十分之一的例行守军? 大臣们哗然。 关卡形同虚设,万一其他两国忽然发难,岂非可以直入东林腹地? 所有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东林王身上, 东林王脸色极为难看,眸光接连闪烁,拿起酒杯,缓缓喝尽一杯,沉声道:“寡人要清静一下,都退下吧。” 臣子们惶惶站起,七零八落地从放满佳肴的小几前出来,列队俯首。 “臣,告退!” 跪在一旁的歌舞姬和乐工无声无息,小心地鱼贯退下。 真正的沉默随着臣子们的退下来临。满殿都是酒宴后的狼藉,众人散后的寂寥。 大军集结边境,挑战何侠。 他为了这个国家,不惜出卖亲弟,牺牲白娉婷。 如今楚北捷为了白娉婷,不惜出卖亲兄,牺牲东林。 谁是因? 谁是果? 东林王坐在王位上,高高在上地俯瞰他的大殿,无声再饮一杯。 一只嫩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他掌中的金杯。 “大王……”王后在旁边,低声道:“请大王快想办法,颁布王令,收回镇北王的兵符。” 东林王转头看焦急的王后一眼,苦笑道:“王弟没有兵符,难道就调不动边关的兵马?” 这批东林精锐,当年在楚北捷令下,连攻击都城,围困王宫都毫不犹豫。 有的人,天生具有号令万人的魄力。 “那也不能坐视不理啊,大王。”王后痛心道:“为了一个白娉婷,将国家安危抛诸脑后。镇北王此举和疯子有什么不同?只顾私情,背叛王族,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东林王深沉的目光直射殿门外的远方:“他已经做了。” 不顾生死,不顾王族,不顾国家。 第一次,枉顾从出生起就被教导的责任,一往无前。 只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白娉婷。 “北捷,北捷,你还是寡人以前那个,愿为东林牺牲一切的王弟吗?”东林王徐徐起身站立,仰首目视苍穹无底处。喉头一阵发痒,“哇” 一声,满口鲜血染红前面古朴的案几。 “大王!”王后惊叫,扬声急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侍从们纷纷赶来,被眼前情景吓得六神无主。 “大王!” “大王保重啊!” “御医,快叫御医!” 劲风骤雨,席卷而至。 东林宏伟古老的王宫,传来阵阵悲哀惊恐的呼唤。 王位前,满案怵目惊心的鲜血。殷红,与隐居别院门的的亲卫们所流淌的无异,与沙场上剑锋滴下的无异。 国与家,家与人,恩怨缠绵,山高地厚。 白娉婷,你何德何能? 第三章 云常。 何侠挺身屹立于桌前,安然镇定地,将于上刚刚送到的军报随意放在桌上,转视他的娇妻。 “公主不必担心。东林连年征战,兵力已有损耗,我云常却恰恰籼反,养精蓄锐多时。”笃定地,何侠淡淡一笑。 耀天公主雍容地安坐在椅下,凝视她久别的夫婿。脸庞俊美如初,气度从容如初,所不同的,是眉间多了一点看不仔细的满足。 “真要开战?驸马当初要求组成云常北漠联军时,也曾说了,这只是逼敌屈服,制造有利于我云常的形势,点到即止,不必与敌方大军正面接触。” 何侠仔细观察耀天的脸色,柔声问:“公主害怕吗?” 耀天幽幽叹道:“楚北捷是有名的将领,东林兵力也并不弱,如今东林大军数日内就将集结在我云常边境上,敌人来势汹汹,我怎能不惧?还有一点也不得不虑,北漠王虽是云常盟友,但万一他不顾信义,趁我们对付东林无暇顾虑南方边境而忽然出兵攻击我们呢?” “让公主忧愁,是何侠的过错。”何侠上前,居高临下,爱怜地摩娑娇妻的脸庞,用极有磁性的声音低声道:“请公主将所有的忧愁都交给本驸马吧。何侠保证,绝不让公主受一点委屈。” 沉甸甸的凤冠端正地戴在额上,阻碍了耀天上挑的目光。她仰起脖子,深深看入何侠眼底,眸中波光颤然,甜笑道:“有驸马在,我还怎会有忧虑?”徐徐低头,却忽然被何侠指尖一挑,勾住尖尖的下巴。 身不由己地,又一点点随着有力的指尖抬起头来,唇上热度骤升,何侠飒爽的气息,温和地蔓延进唇齿之间。 轻吻,一丝一丝加剧。 耀天被他吻得娇喘连连,脸红过耳,好不容易被何侠松开了,心跳仍急得似要跳出胸膛。举手整理被弄乱的鬓发,远远对镜瞅了一眼,连耳廓都是通红的,又怨又嗔地横何侠一眼,轻声道:“驸马真是的,这是王宫,又不是驸马府。若是侍女们看见了,让我怎么见人?” 问侠爽朗大笑:“公主恕罪。离开云常多日,何侠时刻思念公主,实在情难自禁。”压低声音问:“公主今晚凤驾是否会到驸马府?东林大军正在集结,本驸马过几日就要赶赴边境应付楚北捷。这仗不知要打多久,也不知多久才会回来见公主。” 耀天被他的热风吹得耳朵痒痒,心脏一阵乱跳,低声道:“驸马不累么?昨天深夜才刚回都城,今日又一早进宫,肯定没有睡好。” 两人**的屋内旖旎之气正重,珠帘后却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人影在帘后缓缓靠近停住,绿衣恭敬的声音传来:“启禀公主,丞相大人求见。” “请他进来。”耀天吩咐了一声,转头瞅着何侠,笑容似蜜般,在精心修饰的眉上化开,又责怪道:“都是驸马不好,害我脸上红成这样,待会让丞相看见了可怎么办?” “看了就看了。丞相也是过来人,难道会不明白夫妻之间的事?”何侠温和地笑起来,又凑过去,压低声问:“公主还没有回答本驸马,今夜是否会去驸马府呢。” “你这个人啊……” “相思之苦嘛。” 无论多潇洒的男人,一旦无赖起来,都让女人手足无措。 耀天又好气又好笑,抿唇道:“驸马刚回来,我就迫不及待驾临驸马府,臣子知道了会怎么想,耀天是女子呢。看来……还是要早点帮驸马找两个貌美的贴身侍女才行。”狡黠的眼珠,瞥了何侠一眼。 何侠不动声色,仍笑着追问:“今夜,就在驸马府的后院里备酒和点心,如何?” 耀天忍着笑,横他一眼,伸出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轻推一把,催道:“将军们都等着向驸马禀报军情呢,驸马快去吧。小心丞相进来碰着了,又向驸马唠唠叨叨地进言。” 何侠风度翩翩地在她腮上轻轻拧了一记,退后一步,敛了玩笑之态,行礼唱喏:“公主金安!” 掀开琳琳琅琅的珠帘,正巧看见贵常青从走廊处转过弯来。 “驸马爷。” “丞相大人。” 礼貌地微一点头,两人错身而过。贵常青转身凝视何侠充满自信和气势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转入内室的珠帘后,向耀天问安。 “不要多礼了,丞相请坐。” 绿衣送上专为贵常青准备的浓茶。贵常青接了,啜了一口,抬头打量耀天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甜蜜之色,开口笑道:“怪不得臣子们都说,只看公主的精神气色,就能知道驸马爷是否在都城之内啊。” 贵常青为相多年,看着耀天长大,犹如耀天父亲一般。耀天被他一笑,轻声嗔道:“丞相怎么也来开耀天的玩笑?” 贵常青慈爱地看她两眼,收敛了笑容,换了另一种严肃的语气,沉声问:“公主和驸马爷说过了吗?” 一听此言,耀天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消失。 “问了。”她长长叹了口气,蹙眉道:“他对于东林的重兵威胁毫不在意。一点也没有将白娉婷交出去,以停熄战火的意思。” “公主,若真与东林正式交锋,对手又是楚北捷,纵使是驸马爷亲自领兵,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啊。对我云常没有丝毫益处。” “我有何办法?”耀天蹙眉道:“方才谈论东林方面的军事,驸马连白娉婷的名字都没提,可见他绝不打算和楚北捷谈和。” 贵常青不言,用碗盖拨着茶水面,细看里面圈圈涟漪,让耀天注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多时,才双手将茶碗在桌上端正放了,语重心长道:“公主采纳驸马之计,不惜派出大军,冒险逼近东林边境,是为了让楚北捷因为白娉婷而与东林王室决裂。”顿了顿,目视耀天。 耀天道:“请丞相说下去。” “以楚北捷不顾大局,贸然集兵进攻云常的行为来看,他和东林王族再不会同心同德,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白娉婷的价值也已经丧失。驸马爷留着白娉婷,有害无益。” “丞相的意思……” “公主不但有远虑,也要小心近忧啊。”贵常青刚直的眸子看向耀天,沉声道:“驸马爷现在将白娉婷安排在驸马府中。臣听说,驸马爷吩咐卜去,除了不能擅自离开外,待她的礼数有如府邸主母。” 耀天凤冠坠饰微晃了晃,别过贵常青的视线,沉吟不语。 半晌,耀天才淡然道:“我知道了。” 遣退贵常青,绿衣上来禀报:“午膳已经备好。” “我不饿,叫他们拿走。” 又将绿衣在内的一干侍女遣走,一人静静坐在室内,低头思索。珠帘上的各色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被风撩着,偶尔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耀天举手,自行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细瞅了一眼,放在桌上。头上其余的几个发饰一一取下,乌黑的长发倾泄下来,盖在肩上,瞧在镜中,脸蛋变得尖了点,更显娇丽。 对镜,耐心地翘起嘴角,换了几种笑容,都极好看。耀天敛了笑,随手将镜子覆在桌上,唤道:“绿衣!” 绿衣从廊上赶过来:“奴婢在,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要沐浴。”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准备。” 耀天柔和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笃定,从帘后传出来:“水里撒点雪山上采来的七香**。” “是。” 绿衣应了一声,耀天似乎又想起一事,问:“我上月生日时,厚城吏官献上的胭脂,叫什么呢?” “回公主,叫芳酿。是用一种极难得的花儿的**制的,涂在脸上又细又匀,献上来的官儿还说,擦了那个,可以让肌肤嫩得像初生的孩子一样呢。” 耀天似在仔细听着,“嗯”了一声,吩咐:“沐浴后,把那芳酿取过来让我试试。” “是,公主。” 吩咐够了,绿衣自去准备一干事宜。耀天从椅上站起来,低头凝视身上姹紫嫣红的公主长裙。 这是云常第一流的裁缝为她度身做的,上面的花卉鸟兽,让几十名宫内最好的绣工忙了整整一月。 宽袖长摆,银紫流苏直坠到脚边,气度自有,贵不可言。 耀天乌黑的眸中,闪烁一丝期待和骄傲。 当世二名将,小敬安王和镇北王,总被世人摆在同一个天秤上比较。 自己是堂堂云常公主,已是何侠的妻。 那夺了楚北捷的心的白娉婷,又是怎一副模样呢? 白娉婷此刻的模样,醉菊看得最清楚。 两人空手而来,替换衣服也只有两件,一路颠簸,又累又脏。一到驸马府,仿彿早准备好似的,一并日常使用的东西,不用吩咐,都出现在最顺手的地方。 桌上,是娉婷的铜镜,和在王府里使惯了的玉梳。大衣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是娉婷喜欢的颜色,大小分毫不差。 门内有案几,几上一把千金难求的古琴,旁边放着一个玛瑙缸子,里面放满了五彩的小鹅卵石,骤眼看上,差点以为是满缸子宝石。 屋内熏着香,暖意丝丝,却一点也不闷。 窗台上的花瓶里,斜插若一支新鲜剪下的白梅,盛开的花朵旁,点缀着几颗绒绒的小花苞。 一切完美得令人心寒。 仿彿娉婷已在这里住了许久,另一种更令人心寒的揣测是,仿彿娉婷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何侠一早进宫去了,剩下两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熟悉新环境。 娉婷就在后院,她的脸上,已没有了初六当夜,月过中天时悲痛欲绝的凄然。代替的,是朦胧的悠然,仿彿雾笼罩着山,让人瞅见一片沉甸甸的绿意,却摸不着它的轮廓。 这般古怪的悠然,让醉菊不敢太靠近她。 静静隔着走廊上的木栏,凝视着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里面的肝肠已经寸断了,却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轻叹。 她明白不过来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谁能明白过来呢? 醉菊再三地叹。离得这么近,看得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心。 隔着廊,醉菊叹得几乎又要忍不住眼泪,她谨慎地举手,抹着眼角。娉婷却在这时忽然转过头来,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简直愣住了。 自从娉婷倒了药汁,伏地大哭后,就变成了一个魂魄似的,不然就像个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测地不发一言,眸子也没有焦距,醉菊一路来,还没有见过娉婷这般有生气的动作。 虽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阵狂喜。 醉菊急急拐过走廊,赶到娉婷身边:“白姑娘,怎么了?有什么吩咐吗?还是想吃东西?” 娉婷摇了摇头,警觉地环视左右,见不到外人,才低声道:“在踢我呢。”苍白的脸,逸出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温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伧绝望后,这是醉菊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笑。 “这么快就有动静?”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错了,才多大啊,这个月数还未能踢呢。” “不会错。”娉婷咬着唇:“明明动了一下。”那极微小的表情,在刹那间,让醉菊电光火石般,忆起曾在楚北捷怀里无理取闹的秀丽佳人。 回忆不期而至。 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后,第一次不带着悲哀回来造访。 隐居别院中,散在空气中的梅香,埋在土里的素香半韵。红蔷常常不知跑到哪去,亲卫们守在各处,见面点头寒暄两句,漠然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心肠却很好,也是个细心温柔的人。 厨房的大娘们每日送饭菜过来,亲切地叨叨上两句,知道今天的饭白姑娘吃得香,拿着食盒满足地离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里,白娉婷的心就在哪里。她弹琴,他静立一旁,抬头低首时,眸光一旦碰上,便仿彿甜得再也分不开。 白雪为背景,如画般美。 此刻回想,醉菊才发现隐居别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贵。 纤细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过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这里。”娉婷轻轻的声音里,带着早已下好的决心。 这个孩子,绝不能让何侠知道。 但现在两人被囚禁在这,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何侠怎么可能不察觉? “姑娘,王爷一定会很快来救你的。” 话刚出口,醉菊已经后悔了。 娉婷的表情,像冬日河流上结得薄薄的冰层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仿彿瞬间全要裂开了。 她别过脸,就势在后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低着头,让醉菊看不清她的脸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声道:“醉菊错了,以后再不向姑娘提那个人。” 娉婷这才抬头瞅她,许久,向醉菊缓缓伸出她的手。 醉菊一把握了,跪了下来,仰头道:“姑娘什么部不必说了,醉菊明白的。” 两只白皙纤弱的掌握在一起,越握越紧。 雪纷飞,花坠泪。 越怕伤心,越被人伤心。 镇北王府中古琴已毁,曾被大掌暖暖抚摸的青丝今日再无余温。 你仍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红颜纤手。 过了中天的月,将入骨相思,碾成飞灰。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过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并非全无结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条小小生命。这单薄身躯内,心碎了一颗,仍有一颗。 那一颗心虽小,也许还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剧烈,没人能遏制它的生机。 “不管怎样,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轻声道:“姑娘路上颠簸,又忧郁伤心,现在一定要放开心怀,好好吃饭睡觉。我要叫他们弄些补胎的药汤才行。” “万万不可。”娉婷反对道:“何侠也精通医理,只要知道你弄这些东西,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前最紧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经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着眉,轻轻摇头:“何侠不是寻常人物,要从他这里下手,实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办法。”娉婷眸光转逸,焦点忽然定在手边的石桌上。 石桌的边缘,刻着三个小小的篆体字——“驸马府”。 驸马府,云常驸马。 何侠在云常的军权,皆来自于这驸马二字。 娉婷细细瞅那三个篆体字,紧蹙的眉缓缓松开,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那云常公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云常的公主,听说闺名‘耀天’。 灿若春花,端庄美丽。 昔日年纪还小,与少爷一道读书,偶尔先生有事外出,便想尽法子出去串门。去的若是何肃王子府,常会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谈笑闲聊。偶尔说起云常王族的风流韵事,便是两字评价——可怜。 听说那云常王宫内,不但美人数目是四国王宫中最少的,就连大王和王后也不能随意亲热。 偌大王宫,唯一可以同寝的地方,是王后的私人宫殿。 一旦出了那小小蜜窝,再亲昵也要正襟危坐,分处两旁。 “可怜可怜,怪不得云常大王膝下只有一女。” “这样抑着,能有一个就算不错了。” 这一众刚刚懂点人事的贵族子弟们言词无忌,啧啧感叹,想到自己身在风俗开放的归乐,郎情妾意,只要水到几可渠成,大叫侥幸。 “公主也是命苦。我们归乐,公主出嫁都住在驸马府里,夫妻天天腻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云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却仍要住在王宫,只有要行那风花雪月的事时,才通知附马,说好哪一夜过去。” “哈!那一个月几次,不全都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只看公主的马车来了几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爷身后,听他们肆无忌惮,早羞不可抑,拉着阳凤,自行到院子里找株翠绿的垂柳,选了大石坐下,聊女儿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回首看去,物是人非。 娉婷无奈,只能看眼前。当初谈笑着云常王族可怜的少爷,已是这云常驸马府的主人。 只是这来自归乐的驸马,和深在宫中的耀天公主,到底夫妻恩义如何? 领兵至边境,再潜行人东林,兵围隐居别院,带着战利品返来,如此算来,何侠已经离开公主多日。 夫妻小别,远胜新婚。 相思否? 若是那人,离了一天再回来,便也像隔了一世未见似的,豪取强夺,教人整夜不得安生,求饶了还要连连索吻。 那人…… 心猛地一疼,像带倒钩的箭早嵌了进去,如今被人不留神扯了一下。娉婷蓦然惊觉,用指甲暗中狠掐嫩得出水的肌肤。 不要想。 不许想。 再也不想! 深深呼吸,将思绪逼着迫着,转回那“驸马府”三宇上。 何侠取得军权并没多久,要牢固自己的地位,一定要哄好娇妻。这位已经在归乐的宫廷政治中失去家园,吃够苦头的小敬安王,不会不明白公主的支持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何侠会使尽浑身招数,让公主殿下俯首称臣。 回到都城,精神爽利的第一晚,不是最应该用在柔情蜜意上,垂幔床榻处吗? 娉婷沉思良久,转头看向醉菊:“何侠今日一早出门,是进宫见公主吗?” “他沐浴过后,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应该是去见公王。”醉菊想了想:“当然要急着去见,公主说什么也是云常的主人嘛。” 见娉婷露出思索神情,眸子流露出计定的颜色,却似乎又遇到想不通的难题,秀气的眉忽然皱起来,醉菊试探着问:“姑娘是不是想到法子了?和云常那位公主有关系?” 娉婷显然遇到难题,慢慢将头摇了两下,盯着醉菊,又是一番沉默,才启唇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药方,可以暂时改变我的脉息,不让何侠为我把脉时知道真相?一夜就好。” 她本身就精通药理,知道此事真的不易。 这药方要有效,而不能伤害腹中胎儿,而且在囚禁当中,醉菊要什么药材都要通过驸马府的人,何侠怎会不起疑心? 醉菊道:“姑娘考我的医术吗?这样的药方,别说我,就是我师父也是没有的。” 娉婷也没抱多大希望,脸色黯然,低声道:“这是最疏忽不得的关键,没有想好这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醉菊的唇角,却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药方是绝没有的,但我也没说别无他法呀。给我七根银针,保管今夜之内,何侠摸不到姑娘腕上的胎脉。” “针灸?”娉婷眼中咋喜。 东林神医霍雨楠的拿手绝技,正是针灸。 “不过,这也只能一次,用多了,毕竟对胎儿不好。”醉菊实话实说:“而且针灸之后,脉搏无法像平常一样平稳,会稍呈紊乱。” “这更好了!”娉婷轻轻一掌,击在石桌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隐隐有了三分从前的光彩,压低声音道:“我正要让何侠以为我病了。” “但是银针……” “银针还不容易?何侠吩咐,驸马府中人要待我如主母。”娉婷的视线,悠悠转向小池对面一直探头探脑的两名侍女:“叫她们拿,敢不给吗?” 第四章 雪刚停住的时候,何侠回到了驸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却起个大早,进宫见了公主,又为了东林事被众将军困在议事厅里商讨战事,纵使铁打似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他这位驸马眼中的驸马府,金碧辉煌,却总少了点人气。今日从宫中策马归家,却对它多了一分亲近,也多了一分不愿面对的怯意。 这亲近和怯意,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娉婷在的地方,总会染上和娉婷眸中一样的颜色,回响着和娉婷呼吸一样的频率。 她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渗进别人的每一口呼吸,牵着别人的心,而白己却永远是一副懒懒洋洋,毫不自知的模样。 只有何侠是例外。 十五年相伴相随,何侠自问也能渗进娉婷的呼吸,牵着娉婷的心,他脸色有不对,身上不舒服,兴致不好,都会引起娉婷的注意。那双聪慧的眸子轻轻转上两圈,便能猜出他的心事,于是逛园子也好、弹琴也好、说笑话也好,体贴地为他排解。 有时劝了满心不痛快的他拿起剑,舞一套敬安剑法,娉婷也一边换了袖子特别宽大的裙子来,伴着他的剑,跳一曲缓慢轻柔的“九天”。 灵犀相通,堪怜身边一朵解语花。 天下间的男人,没有几人能有这般福气。 这是属于何侠的福气,曾经。 当娉婷的目光移向他处时,何侠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得到娉婷的关注,是如此宝贵的满足。 原来珍贵的不是琴声低唱,动人的舞,魅人的笑,而是那一分安心的感觉。 原来天生的福气,也天生注定有失去的一天。 这些曾经属于他的福气,难道注定统统都要给了楚北捷?那个敌国的王爷;那个设下计策假装败退,挑拨得何肃向敬安王府动手的镇北王;那个留下离魂宝剑,从此让娉婷怅然若失的男人。 踏上台阶的脚步有些迟缓。 眼前的门槛真高,这是他驸马府的门槛,似乎再高一点,就能把门也挡起来,成了一座结结实实的监狱。 他自愿跨进来的,但不等于愿意在里面待上一辈子。 何侠低头,看自己掌中被剑磨出的茧子。他的手,有力而灵巧,知道怎么巧妙的挑砍穿刺,为自己赢取胜利。 四国已乱。 乱世,就是英雄的乐园。 他是天生的将才,敬安王府的出身,更给了他居高临下观测时局的本钱。他天生,该是这攘攘众生最顶端的一个。 但另一个人也有这般雄厚的本钱。楚北捷,也有尊贵的出身,也能文能武,也有治国的才干,也有领兵的细心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使人臣服的气势和风度。 他和何侠,就像归乐的两琴,阳凤与白娉婷,一生之中,总要被连在一起的名字。 阳凤和娉婷从小是好友。 他们两人,却注定是敌人。 娉婷已经回来了,楚北捷得不到她。就像娉婷一样,楚北捷也永远不会得到这个天下。 何侠的眼中,射出毅然之色,昂首举步,跨过驸马府高高的门槛。 匆匆过了前厅,绕过小池的回廊,忽然在石屏风后站住了脚。何侠注视着小亭里的身影。 亭中有石桌。古琴摆了出来,香在一旁默默燃着。娉婷坐在古琴前,无声地抚摸着琴头,仿彿她要把曾经沾染过此琴的任何一丝汗迹,统统细致地抹去。 看到这一幕,何侠才深深地想起,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娉婷弹琴。 他总是坐得最近的,在一旁看着,美得无法形容的十指衬着古朴的琴,被拨动得颤栗的弦,吐出美妙的音,倏忽就变了破风的箭,清越地向天上射去。 连浮云,也惊艳得不忍离去。 未听到娉婷的琴声,竟已有那么久了。 他不敢惊动娉婷,静静站在石屏后,期待熟悉的琴声响起。那会安抚他疲倦的心,指引家乡的方向。 娉婷却似乎无意弹琴,她只是低头,用指尖反覆摩娑着古琴。若有所失的目光,停在细细的弦上。 香优雅地燃着,暗红色的点,渐渐降到低处,使劲地闪烁几下,终于熄灭了。 “为何不弹?”何侠从石屏后走了出来,踩着雪地上蜿蜒的青砖石块,停在亭前。 娉婷恍若未闻,仍怔怔瞅着那琴。 “这琴是我特意遣人从归乐买回来的,喜欢吗?” 再好言相问,也得不到回应。 自从上了马车之后,娉婷就再没有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的人回来了,她的心却忘在了东林。 好一会,何侠叹了口气:“晚饭想吃点什么,尽管吩咐厨房。这府里养着两个归乐厨子,最会做蒜香肘子和泥绒酱瓜。” 他打算回房歇片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好久没听见你的琴声了。”低声说了一句,回头要走。 “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少爷在雪中舞剑了。” 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侠惊讶地转身,眼中闪烁着欣喜,低声问:“想看吗?” 娉婷却别过目光,幽幽叹了一声:“少爷不累吗?昨夜才回来,一早就出去了。” 何侠动情地凝视着她,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有你看着,怎么会累?” 剑,温柔地出鞘。 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 剑锋处行云流水,气势蓦长,身形快若奔雷。 娉婷倚亭而坐,默默看着。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柔柔一瞅,何侠再多疲累也尽化乌有。 何侠持剑腾空飞跃,转眸处,与娉婷视线对个正着。 一瞬间,安逸的敬安王府,仿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 爹娘仍在,家园仍在,他曾经努力保护和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何侠剑走偏锋,使尽浑身招数,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记的昔日。 寒寒北风中,挡不住豪气顿生。何侠一剑舞毕,大汗淋漓,潇洒举袖往额上一擦,笑道:“再来!” 剑锋斜斜向下一挑,蓦然一顿,身形已变,如龙欲飞天,蓄势待发。正是娉婷往日最爱看的敬安剑法。 铮! 剑如蛟龙游走四方,一声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发剑势。 何侠心中大为振奋,动作毫无停滞,劲腰骤转,剑势再变。琴音更强,仿若龙吟,更加高亢。 剑舞琴挑,竟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整套敬安剑法从容舞来,娉婷指下一曲“九天”已尽。 最后一招剑锋凝定,琴声遏然而上。 两双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复杂而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样,不曾忘记过去。 你的心里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对不对?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骤然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相对的视线才缓缓分开,娉婷眸光转动,移向何侠身后某处,柔和地定住。 何侠若有所觉,缓缓回头。 一道优雅庄丽的身影,跳入眼帘。 耀天身着隆重华丽的紫色长裙,一袭纯白色貂毛坎肩披于肩上。头戴式样复杂繁琐的珍珠凤冠,脖子上紧贴一串琉璃色宝石项链。 樱桃红唇,灿星亮眸。 身后八名侍女低头敛眉,伺候一旁。 见何侠回头,耀天雍容一笑,赞道:“第一次见驸马雪中舞剑呢。”目光一转,移向何侠身后,柔声道:“归乐双琴,果然名不虚传。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离了琴,缓缓站起,隔着亭子,向假山后的耀天遥遥行了一礼。 何侠脸色变了变,极快地微笑起来:“公主什么时候来的?”收了剑,走到耀天身边,探了探她的手:“这么冷,为何不叫我一声,却在雪地里站着?” “雪中剑飞琴鸣,难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么舍得打断?”耀天柔顺地让何侠牵了手。 一起进了厅里坐下。侍女们端上热茶,三人各怀心事,低头品茶,看着茶碗中热气袅袅,一时都无言。 耀天身份最尊,自然坐在客厅正中的主位。偏头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刚刚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曲名是什么?”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重复,仿彿咀嚼了这个名字一番,点头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夸奖了。” “可以再弹一次吗?” 娉婷未答,何侠刚巧放下茶碗,关切地问:“公主用了晚膳没有?知道公主要来,我特地吩咐了厨子们准备归乐的点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块,不是一直说还想尝尝吗?” 举掌在半空中击了两下,唤了一名侍女上来,吩咐道:“快去,将准备好的点心都端上来,还有我带回来的酒,也送一壶上来。” 不一会,点心和美酒都送了了过来。点心确实是出自归乐大厨之手,热气腾腾,上面雕着各色灵巧讨喜的小花,每一小碟里玲珑地摆着五个,每个顶上点缀着不同的头色,表示里面的馅也是不同的。 何侠摒退侍女们,亲自为耀天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边。耀天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脸上稍停,乖乖仰头喝了何侠送上的酒,又用了两件点心,不再作声,脸色平静。 “娉婷,你也尝一个吧。”何侠看向娉婷。 娉婷手边的桌子上也有三四个小碟。她低头看了看,摇头道:“我不吃苹果馅的点心,少爷都忘了。” “我当然记得。”何侠道:“你没看见上面点着红萝卜丝做记认吗?苹果馅都换了红萝卜馅,搀了蜂蜜在里面。” 娉婷用指头捏起一个,从中间掰开了,里面果然是红萝卜馅,混着蜂蜜的香味,试探着放了一点进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还放了什么进去?” 何侠瞥耀天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用了新鲜的冬蜜。云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种不怕冷的蜜蜂。” 有着家园味道的点心出奇可口,娉婷尝了一点,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欲,碟中的点心每个只有指头大,经看不经吃,她一口气便将五个都斯文地吃进肚子,还意犹未尽般,向何侠手边桌上的点心瞅去。 “只有你那一碟是红萝卜馅。我们这几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欢,该叫厨子多做一点预备着。”何侠视线朝正中的耀天一扫,殷勤地问:“公主说喜欢厨子们上次准备的,所以今天为公主献上的还是那几种馅。公主要不要也尝尝红萝卜馅?” 耀天脸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欢苹果馅。”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壶。 何侠欲帮她斟,已晚了一步。娉婷执了酒壶,款款为耀天倒了一杯洒,忽然露出一个亲切到极点的微笑,柔声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来了。不如开了大厅的门窗,让月光慢慢透进来,公主一边喝酒,一边听娉婷弹琴,既解闷,又雅致。可好?” “嗯,听着这打算就舒服。”耀天点头,唤人来开了客厅的门窗。冬天日短,从院里进屋不过一个时辰,夜幕已经降下来了,明天似乎是个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晕黄月光,流水般泄进厅中。 侍女们肃静无声地抬了放琴的几案进来,不一会,将何侠专为娉婷买的古琴也抱来,端端正正摆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焚香,净手,脸上已经多了一分庄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闭目,将指轻轻触着弦,勾了一勾。 一个极低的颤音,仿彿哽咽着在弦上吐了出来。 耀天听在耳里,叹一声:“好琴,难怪驸马不惜千金购来。” 看向何侠,又赞叹道:“也只有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弹奏。” 何侠回耀天一个宠溺的笑容,并不作声,只用温柔的目光抚摸着她的眼眸。 娉婷试了一下音,觉得心已经静下来,抬头问:“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点曲这样的大事,要交给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日光落到何侠脸上,淡淡道:“就请驸马代我点一曲吧。” 何侠想了想,问:“春景,如何?” 娉婷点点头,潜心闭目,养了一会神,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多了一种不容忽视的自信和神采。 轻轻按住琴弦,再熟练地一挑指。 与刚才试音时截然不同的轻快琴音,顽皮地跳进耳膜。 生机,顿时盎然。 琴声到处,虽是冬日,却已经少了冬日的阴寒。仿彿时光一下子去得急了,让人骤然想起,冬去后,便是春。 微急的促调,一点也不让人感觉烦躁。春雨连绵,屋檐下一滴滴淌着,温柔而又活泼。 旋律渐渐越奏越快,到了高昂处,明媚的春光,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沉重。 一切都是欢快的。 鸟儿呜叫着穿梭林间,新嫩色的小草从冰雪刚刚融化的泥土里钻出来,老树舒展身段,准备换上新的绿衣。 安静了,冬的小兽从洞穴里悄悄探头,不一会,已纵了出来,亲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声中毫无保留地展开,就连空气也仿彿充满了泥上芬芳的气味。 厅中人听得如痴如醉,想像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琴声渐低,似一日已尽。 雀鸟钻回巢中,小兽玩得累了,自去寻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仿彿经此一日,又高了不少,老树从容挺立,含笑看顾已在它枝叶内蜷缩睡着的小松鼠。 余音绕梁,久久个绝。 过了许久,耀天才惊醒了似的,由衷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琴声。驸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夸奖,并无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驸马府。公主要听琴,随时唤我就好。” 耀天貌似甚欢,点头笑道:“那最好了,还能再弹吗?” “当然。公主想听什么?” 耀天想了想,问道:“既有春景,那么夏秋冬,也应该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那……”耀天轻轻吩咐:“都弹来让我听一听吧。” 娉婷应了一声,腰身坐正,肩膀微抬,双手又抚上了琴。 悠扬琴声,从精致华丽的窗和门冉冉飘出,回荡在偌大的驸马府上空。 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萧肃之虫,冬无人之语。 敬安王府的花台亭边,这是娉婷谱的曲,何侠思量着起的名。 春景奏过,夏已往,秋瑟瑟徐至,苍而不凉。 府内府外,被琴声浸润得如在天外,至琴声遏然而止,才恍然察觉,原来倾心迷醉中,秋虫也已到了尽头。 弹琴极为耗神,娉婷勉强弹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间,又要抚琴,再弹那冬语。 何侠早在悬心,忙伸手制止了,转头向耀天道:“公主,现在正是冬天,听冬语更添寒意,远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虫有意思。不如不听那冬语,留一点余韵,权当回味?” “驸马说得对。”耀天点了点头,意犹未尽,徐徐评道:“方才这二曲各有特色,但若单论气魄,我还是最喜欢后院听见的那首九天。” 娉婷在何侠答话之前已经表态:“不听冬语,那就让我再弹一次九天给公主听吧。” 何侠猜想耀天也瞧见娉婷虚弱,盼耀天自行拒绝,不料耀天却点头笑道:“好。” 何侠心中不喜,又不好作声,眸光微黯,脸色却不动声色,仍坐着静听。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轻轻一挑。 弦颤动起来,发出优美的音,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清越。何侠暗叫不好,勉强听了一会,几个高音好似巍巍然临渊而立,有不稳之忧。 娉婷喘息渐重,肩膀摇晃几下,竟向后软倒。何侠暗叫一声不好,猛然从椅上跳起,刚好将差点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怀里,色变道:“娉婷!娉婷!” “怎么了?”耀天也是一惊,起了身走过来探视。 何侠无暇答她,抓了娉婷纤细得可以看见骨头的手,在腕上静静探了一会,将她打横抱在臂弯中,绕过回廊,小心安放在寝室的床上,才对随后来的耀天沉声道:“脉息有点乱。她一路颠簸,大概累着了。” 曜天愣了一下,道:“我不该命她弹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何侠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她,只是转而言它:“煎几服药喝了,再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就着房中书桌上的笔墨,亲自写了一副药方,交代侍女们立即拿下去准备。 忙了一会,又唯恐外面的脚步声惊扰娉婷,亲自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头时,看见耀天站在身后,默然不语。 问侠这才将心思转回到娇妻身上,柔声道:“公主累了吗?公主的寝房已经用香熏过,请公主先过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即就过去。” “不必了。”耀天满怀柔情而来,现在兴致全无,强笑道:“只是来瞧瞧驸马,本来就不打算过夜的。” “公主……” “我们俩是夫妻,日子长着呢。”耀天低声道:“你刚回来,也该清清静静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动声色地一转,瞥了垂幔深处,床上娇弱的身影一眼。 何侠低声道:“那我明日一早进王宫去见你。” 虽仍是往常轻佻甜蜜的语气,表情也极真挚,但听在耀天耳中,总觉得他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宫去。” 耀天心中气苦,碍着身份,又不能显露丝毫,摇头道:“不必。” 这两字说得生硬,何侠怎会听不出来,身形一僵,锐利精明的眸子直视耀天。 耀天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将何侠看得极重,明白若让何侠将她看作没有心胸狭窄的妒妇,从此便会失了何侠的宠爱。赶紧隐藏刚才不慎流露的不满,换了另一种羞涩语气,别过脸嗔道:“一路回去,谁不瞧在眼里?都是夫妻了,还送来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侠温柔地笑起来:“公主多虑了。我们是夫妻,永远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宫怕人笑话,那就让为夫送到大门,总不能这也不行吧。” 耀天不再反对,露出女儿娇态,乖巧地让他携了手。 两人一道亲亲密密地到了大门,何侠早奉上无数甜言蜜语,柔情绵绵,说得耀天矜持的脸上逸出花般笑容。 门前宫廷侍卫们早已备好马车,烛光闪烁,将一条大街照耀得如白昼般。 何侠亲自扶了耀天登车,又探身入内叮嘱了两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荡荡的王宫车队在寂夜中离去。 车队远去,在眼中渐渐缩为一个小点,何侠才转身进门。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静。 如娉婷的琴一般,冬,无人之语。 没有朝自己的寝室,他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寝室。跨入房中,一个身影受惊般地从床边站起来,瞧清楚他的脸,连忙低头行礼:“驸马爷。”眉眼之中,隐隐藏着不平之色。 何侠认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视线转到床上的娉婷脸上。 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醉菊正在陪伴娉婷,她知道何侠的寝室在另一侧,没有想到何侠会这个时候过来。见何侠走近床边,他怎么说也是这里的主人,只好不甘心地让开,站到一旁。 何侠没有理会这个侍女,坐在床边,细细审视娉婷苍白的脸色。瘦了许多呢。他伸指,轻轻描绘娉婷的脸形。 醉菊瞧在眼里,攥紧垂在两腿侧的拳,心一阵狂跳。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寝室里,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若何侠对娉婷起了龌龊心思,那可怎么好? 何侠对醉菊的紧张浑然不觉,只是用指反覆描着娉婷的眉目,唇形,怜惜地瞅着她沉睡的模样。 醉菊监视着何侠的一举一动,他每一个触碰娉婷的动作都令醉菊万分紧张,既盼他的指尖快点离开娉婷的脸庞,又怕那指一离开,又会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爷,这可怎么办? 你再不来,大事就要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强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何侠终于停下摩娑娉婷的脸,从床边站了起来。 醉菊这才松了一口气,只道他看够了,一千一万个盼他快走。不料何侠站起转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一副宽衣的姿态,犀利的眼神看向脸色惨白的醉菊,皱起眉:“呆看什么?连宽衣都不懂伺候吗?”娉婷还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样,待侍女过于和善,由着她们爱做不做,纵容得贴身伺候的人没有一点规矩。 宽衣?醉菊一颗心猛悬起来,瞅向床上孤零零,毫无防备的娉婷,浑身打个冷颤。 “驸马爷……要在这里宽衣?” “是。”何侠一边答着,见她不会伶俐地过来伺候,因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责骂,索性不用人伺候,自己脱了外衣。 醉菊见他当真要在这里睡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偌大的驸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来,也是没有人搭理的。何况,不说别人,就是何侠一人,她和娉婷也应付不了。 王爷!这可怎么办? “夜深了,你也早点睡吧。”何侠吩咐了一声。 “是……” 醉菊虽然应了一声,脚步却不肯挪动,咬着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间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卜。当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险,就抓了这个往何侠头了砸过去。 何侠身为武将,身手敏捷,这么一砸未必能有用,说不定还会没了小命,但只盼能坏了他的兴致也是好的。 事已至此,柔弱女子遇上强壮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医术也全无用处,还能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里,不由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两步。 何侠已经坐上床沿,将剩下的半边垂幔放下。醉菊隔着薄薄纱幔,瞧见何侠已经挨着娉婷躺下,趁着空挡,一把将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蹑手蹑脚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侠的接近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略动了动。醉菊屏息听着,只要她惊叫起来,便掀开垂幔,拼尽全力一砸。 寂静中,却听见娉婷迷迷糊糊问了一声:“少爷?”隔了一会,又喃喃道:“怎么过来了?” “我抱着你,会暖和点。” 幔内传来轻微动静,似乎何侠真将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经绷得紧紧,竖直了耳朵,娉婷竟没有作声,仿佛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着小石像,满手冷汗。等了许久,幔内平缓均匀的呼吸声隐隐可闻,居然像真的睡着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上挑开一个小口,从那里窥探过去。 娉婷和何侠躺在床上,共用一床被子,相拥而睡。两人安安静静的,睑贴着脸,彼此毫无防备,睡得像两个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继而大奇,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缩回了手,隔着幔子看两人蒙胧的影子。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着小石像,就在床边守着。 挨了两个时辰,倦意一重一重袭来,眼皮子也渐渐越发沉重起来。 第五章 娉婷昨日要醉菊帮自己扎了七针,暂时改了脉象,已有点不适。夜来勉强弹了几曲,虽是为了诱那云常公主,也着实耗了神。躺在床上,鼻尖闻着寝室里熟悉的归乐熏香,只道又做了一个回到敬安王府的梦。 一切都那么平静,安详。 惬意地和何侠玩闹,无忧无虑。 仿彿又到了冬天,两人怕冷,晚上又都喜欢看星,往往窝在一床大被里,看到深夜,倦意沉沉,无所顾忌地相拥着睡去。 两人从小一块长大,相处相交,都凭着各自心性,从无龌龊念头,也从没有意识到男女有别。 府里的长辈早料着娉婷说什么也是个侧妃身份,也睁一眼闭一眼。 归乐的熏香,那是属于敬安王府的味道。 王妃最爱这味,说能安神。少爷的房中,也常年燃着。 她有自己的房,但少爷的房也是她的房,房中种种有趣玩意她都碰得,要进便进。 “抱着会暖和点。”七、八岁的男孩子,总充满了保护欲。 “窗子打开吧。” “娘知道又要骂我。”何侠虽这么说,却一点也不犹豫地跳出被窝,把窗呼啦啦推开了,又灵巧地钻回被中,抱住白白嫩嫩的娉婷:“好凉!” “冬天就要凉凉的才好。” “还说呢!前两天是谁冷病了?” 童言稚语,回响耳边。 昏昏然醒来,何侠熟悉的脸跳入眼帘,娉婷蓦然向后一缩,定睛再看。 竟不是梦。 “怎么了?”何侠睁开眼睛,微笑着问。 娉婷坐起上身,别过眼睛:“少爷怎么睡这里了?” “我们以前……”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娉婷截住,责怪道:“我们都多大了。” 何侠甚少见娉婷恼怒,不禁愕了一愕,半晌,冷笑道:“倒是,人大了,心也变了。”下了床,一边自行拿了衣裳穿上。 醉菊昨夜挨着墙边蜷着睡着了,朦蒙胧胧听见声响,揉揉眼睛,从角落里站起来,手还握着那其实没有什么用处的小石像。 何侠一眼看到,转过身,对娉婷沉声道:“你不用慌,你的侍女比你还急呢,手里攥着东西在床边站到天亮。我在这府里真要干什么,她能拦得住?”他为人向来极有风度,可是一夜没有他意的温馨被毫不留情地打碎,再好的风度也荡然无存。 娉婷与何侠相处这些年,从来亲密无间,没有男女间的别样心思,就算听了要当侧妃的事,也不曾想到别的地方去。骤然听何侠这么一句,心里又惧又气,脸色苍白。 “我们从小在一块,强逼过你什么没有?”何侠心中恼火,咬牙道:“楚北捷才是要了身子又不要心的,你别把我也当成他。” 娉婷只觉得仿彿心上被人戳了一刀,身子一颤,摇摇欲坠。 醉菊惊呼一声:“姑娘!” 何侠也慌了,连忙扶了她,为她揉着背心,柔声道:“我说错话了,你快不要急。”他从小惹了娉婷,都是这般挽回,随口就说了,也不觉得低声下气。 醉菊送上热水,娉婷就着喝了一口。瞥何侠一眼,他眸中的关切却是真的,娉婷想起自己千方百计要逃开这熟悉的人,心下凄凉,也不知恨好还是气好,半天缓过气来,低声问:“少爷今天要出门吗?” “怎么?” 娉婷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生怕醉菊针灸效果已消,让何侠看出端倪,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幽幽道:“没什么。少爷要是不出门,就为娉婷画一幅画吧,将来瞧不见了,权当是个念想。” 问侠反驳道:“胡说,你就在这里,怎么会瞧不见?你不见了,我上天入地都要找回来。” “什么上天入地?这些话怎么能当真?”娉婷淡淡回了一句:心里却忽然想起与楚北捷的种种山盟海誓。 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一辈子和三生,生死不渝的誓言。 “随我上马来,从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不能当真的话,她曾真的信着。 这些话,怎么能当真?如梦初醒。 凄切的酸楚涌上鼻尖,猝不及防地,豆大的眼泪涌了出来。 何侠却不知道她的心思已被牵到远处,安慰道:“我说的字字都是真话。别哭,我今天哪也不去,帮你画画,画好了裱起来,就让你挂在这屋里。可好?” 娉婷满腹苦楚,听得何侠柔声安慰,更觉前路彷徨,将楚北捷恨得咬牙切齿。她顾忌腹中胎儿,唯恐伤心过度伤了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呜咽着,渐渐收了声。 何侠虽知公主在王宫里等着,但公主好哄,娉婷却是睿智聪慧,极难劝的。他使计让她伤心被虏,两人裂痕已深。现在趁着娉婷身体虚弱,似有缓和之意,当然不愿轻易放弃。 当即派人赶往王宫,为今日的缺席找个借口。自己取出画纸画笔,精心为娉婷画像。 耀天昨夜睡得比醉菊更糟。 回到王宫,环视金壁辉煌的宫殿,闪烁着亮光的垂帘,垂手伺候的宫女,越发觉得冷清难受,暗恨自己怎么逞一时之气,从驸马府回来。 早已知道白娉婷相貌一般,不过有一手超凡琴技,再抬举也不过是个贴身侍女的身份。亲自去了一趟驸马府,才知道自己大错。 何侠雪中舞剑,白娉婷给这位少爷那荡气回肠、逍遥酣畅的一曲,是耀天一辈子也不可能给何侠的。 只是平常相处的动作语气,就已天衣无缝般的默契。 可谓君心我意,两两相知。 耀天心头一股酸气按捺不住,在床上辗转反覆,夜不能寐,未到时辰便从床上起来了。 男人的心,从不是容易抓住的。更何况她选中的人,是那名声日盛的小敬安王。 想起何侠昨夜密密嘱咐的话,心下稍安。耀天盛装打扮了,叫绿衣拒绝了其他臣子的求见,专心一致,只等何侠进宫。 不料,等了多时,何侠却遣了人来,说要好好思考前线的事,今日暂不进宫。传话的人虽然按照何侠吩咐,说了不少好话,耀天哪里听得进去,冷着脸遣退了,独自坐住屋中闷了很久,才吩咐绿衣道:“去,请丞相来。” 贵常青听了传唤,放下手头公务赶来。 “丞相坐吧。”耀天脸色难看地说了一句。她满腹不安,但唤了贵常青来,却不知从哪开头,端坐在上位,看了贵常青一眼,方问道:“东林大军恐怕快集结好了,驸马过几日就会启程赶赴边境,粮草后备等可都预备好了?粮草是头等大事,指派的人妥当吗?” “都准备好了。”贵常青办事老练,亲力亲为,听耀天问答,毫无疏漏,一一仔细答了,见耀天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问清楚了,却不开腔叫他回去。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位公主的性子,一早宫里的人又告诉他公主昨夜从驸马府回来的事,贵常青哪还会猜不到耀天的心事。话题一转:“臣会竭尽全力,保证驸马爷在边境不必担忧粮草供应。只是……不知驸马爷何时启程赶赴前线?” 耀天闷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丞相昨日说的话,耀天反覆思索了很久。不错,远虑已经使人犯愁,但近忧,比远虑更可惧。” 贵常青问:“公主已经见过白娉婷了?” “不错。”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贵常青的老道,也不禁生出兴趣。 纷纷乱乱的世道,本该是男人的世界。 千军万马掌于手中,抛头颅,撒热血,成就英名。 女人,若有显赫出身,就会因为联婚而成为势力组合的纽带,若有绝世美貌,或者也有可能成为那些乱世枭雄身边一逝而过的传奇。 只有白娉婷例外。 这侍女出身,相貌平凡的女人,竟连番成了四国变动的关键,归乐五年之约,北漠堪布大战,甚至迫在眉睫的东林云常之战,都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耀天自己似乎也没有确定的答案,蹙起修饰得非常精致的眉,回想昨日见到的白娉婷,苦思片刻,才缓缓道:“对白娉婷的感觉,一时真的很难说清楚。可以这样说吧,当我见到白娉婷之后,忽然觉得种种关于她的传闻,种种对于她的评价,都是真的。就如同堪布大战,从前想到一个女子领兵对抗楚北捷,不但要以女人的身份得到北漠王授予的军权,还要得到北漠将士的认同,而且要真有本事与楚北捷这样的名将对阵沙场,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当见过白娉婷才知道,这般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般,做了,就是做了。” 贵常青不放过耀天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沉声问:“公主觉得,白娉婷这样的女人若被狠狠伤了心,会原谅那个伤了她心的男人吗?” “伤心?”耀天的眸子流露出疑问:“怎样伤心?” “为了别的事,负了和她的约定,逾时不返,让她被人掳至云常。” “楚北捷?” “不错。” 耀天奇道:“丞相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臣已从驸马爷的下属口中,问出了接回白娉婷的来龙去脉。以臣看,白娉婷已与楚北捷决裂,只要白娉婷一日不原谅楚北捷,楚北捷都会对东林王族怀有恨意。” 耀天心思不在楚北捷身上,淡淡道:“出动偌大的联军,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可解决了这个问题,另一个更让人头疼的难题却出现了。白娉婷留在何侠身边,和留在楚北捷身边,哪个更糟一点? 贵常青微微一笑,低声道:“公主,白娉婷已经没用了。” 耀天瞧见贵常青的神色,吃了一惊,紧张道:“丞相的意思是……”伸出玉掌,轻轻做了一个手势。 “万万不可。”贵常青摇头道:“白娉婷一死,楚北捷一定会疯狂领兵攻击我云常,那会是不死不休的大战。再说……公主可知道,驸马爷昨夜睡在哪里?现在又在何处?” 耀天一听,心里已知不妙,脸上平静地问:“驸马昨夜不是睡在驸马府吗?” “臣安插在驸马府的人来报,驸马昨夜与白娉婷同室而眠,在旁伺候的是白娉婷从东林带来的侍女。” 耀天脸色变得无比难看,霍然站起,面向窗外深深呼吸,半晌才平复下来,低声问:“说下去吧。” “驸马今日不处理军务,留在府里,为白娉婷画像。” 耀天心脏仿佛一下被梗住了,十指抓住窗台,用力至关节完全发白,精雕细刻的木边被她尖利的指甲画出几道深痕。 她吸了一口长气,抬起手,凝视精心保养多时但刚刚已被折断的粉红色长指甲,叹道:“白娉婷若死了,不但楚北捷会发狂,驸马也会发狂吧。”语气变得冷冽:“丞相为我想出了什么办法呢?东林大军虎视眈眈,白娉婷就在驸马府内,难道要我和附马决裂吗?” “臣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哦?”耀天转身,看向胸有成竹的贵常青。 贵常青老成持重地微笑一下,清清嗓子:“请让臣先为公主说一说目前的形势。楚北捷昏庸好色,强抢了驸马爷的侍女,驸马爷向来善待白娉婷,不甘让白娉婷受人凌辱,使计将白娉婷带回云常。这一件事上,我们云常没有做错吧?” 耀天思索片刻,已听出一点意思,点头应道:“白娉婷本来就是敬安王府的侍女,小敬安王将她从镇北王手上救回来,这是情有可原的。我们云常并没有做错什么,东林没有出兵的理由。” 贵常青心中赞她聪明,慈爱地瞅她一眼,续道:“公主错了。不管有没有理由,只要白娉婷还在我们手上,楚北捷肯定会出兵。” 耀天眸中闪过悟色:“你是说……要让白娉婷不在我们手上?” “正是。驸马爷是为了救白娉婷而去的,而不是为了伤害白娉婷,既然白娉婷又不在云常了,楚北捷还有什么理由开战?” “我们可以在驸马离开之后,将白娉婷放了?”耀天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为了得到白娉婷,压境东林,耗费了多少兵力,怎能说放就放?再说,驸马知道了,必然大怒。” “白娉婷如果不回到楚北捷身边,那么云常压境东林耗费的所有兵力都值得了。”贵常青老成在在,仔细分析道:“白娉婷是哀求公主放她走的。驸马爷不是很心疼她,将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吗?又怎能怪公主看她可怜,软了心肠。公主要记住,驸马爷当初请求出兵时,为的是破坏楚北捷和东林王族的关系。如今目的已经达到,驸马再没有借口在白娉婷一事上坚持什么?难道他向公主请求出兵,还怀了其他的心思不成?难道我云常耗费国力出动大军,是为了让驸马和楚北捷抢一个女人?” 后面几句说得强硬无比,却正合了耀天的心思。耀天听得心头畅快,露出笑容道:“丞相说得是,云常大军是为了国家而出动的,绝不是为了让驸马和楚北捷抢女人。驸马若为白娉婷的离开而责怪我,怎能对我云常众将领交代?我明白了。”心中一有定计,再不患得患失,眸中露出王族才拥有的决然光芒。 “公主终于明白了。”贵常青欣慰笑道:“还有几个细节,需要仔细商讨。就算我们放走了白娉婷,也要楚北捷肯相信才行。万一白娉婷离开了,楚北捷反而以为我们暗中杀了她,那就不妙了。” “放走她之前,会让她留下凭证,说明是自行离开的。这应该不难。”耀天道:“只是……我们放走她后,再也无法控制她的行踪,万一她回到楚北捷身边,甚至再回到驸马身边,那我们岂非白费心机?” “公主可以放心,白娉婷恨透楚北捷,想来不会回到东林。”贵常青显然想过这个问题,“楚北捷和驸马都是白娉婷极重视的男人,以她的心高气傲,有一个办法能保证她永远不会再见他们两人。” “什么办法?” 贵常青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略为踌躇,终究还是压低声音道:“如今乱贼满地,到处都是没有王法的人,白娉婷一介女子孤身上路,万一遇上贼子,被……”省了后面的几个字,道:“那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任何人?她是被路上没有名姓的乱贼害的,流浪天涯也好,含羞自尽也好,都与我云常无关。就算有一日楚北捷寻到了她,她也不会再和楚北捷在一起的。这笔帐,楚北捷自然还是要和东林王族算。毕竟是他们同意私下交易,牺牲了楚北捷心爱的女人。” 耀天毕竟也是女子,听到一半,脸色已经变了,待贵常青说完,摇头道:“此事不妥。丞相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不死,但是比死更令她痛不欲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可是……” “公主!公主不能犹豫了。东林大军就在边境,驸马的心思也渐见端倪,不早点解决白娉婷,家国都难保啊。”贵常青语重心长,沉声道:“公主只需要在驸马离开后去见白娉婷,和她温言说上两句,让她留下辞行书,再放她走就行了。其余一切,臣自会安排妥当,不留一丝破绽。” 跃天眼神复杂地连连闪烁,想了一会,仍是摇头。 “公主!公主!请听臣肺腑之言……” 贵常青还欲再说,被耀天一挥袖拦住,转身道:“丞相先退下吧,容我好好想想。” 贵常青抬头看她倔强的背影,知道此时不宜再劝,只奸听从吩咐,行礼道:“臣告退。”重重叹了一口气,出了珠帘。 耀天的背影始终没动,宛如一个僵硬的石像。 绿衣走了过来,隔着垂帘禀报道:“公主,外面的……” “走开!”耀天一声怒喝,蓦然转身,抓起桌上的东西就往外砸。昨日才取出来使用的芳酿胭脂连着精致的翡翠盒子飞出垂帘,“匡当” 一声砸在绿衣脚下,碎成一地怵目惊心的红。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你左右了归乐的生死,左右了北漠的生死,左右了东林的生死,现在又弹着琴,柔然而笑,要来左右我云常的生死吗? 我云常堂堂大国,我耀天堂堂公主,怎可能是你指下的弦,要拨就拨? 怎可能让你,毁我的国,毁我的家? 耀天咬着下唇,将窗边绸幔,一寸一寸,用力撕开。 东林与云常交接的边境上,战鼓响起。 沉沉霭霭,似从遥远的天外来,带着天地之间古老的旋律,仿彿一股蓄而未发的力量,冥冥中靠近。 旌旗遮盖日月,东林大军已经集结。远远看去,连绵不断的方块阵营,尽是沉着的眼神,兵刀的寒光。 平原上,风正萧萧。 清晨草上的凝霜,被将士们散发的杀气蒸腾得无影无踪。 “王爷,龙狼大营的队伍也已经赶到。” 楚北捷听了消息,挥手掀开门帘,走出帅帐。挺立的身躯如山峦一样稳重,目光炯炯有神地俯瞰下方整齐一致的军队。 大军,已经集结。 旌旗连天,一张张年轻而毫无畏惧的脸。这是东林举国之兵,是保卫东林的最重要的力量。 楚北捷沉默地凝视面前一切。 “都城那边,情况如何?”良久,沉声问身后的臣牟。 臣牟叹了一声:“大王已经连续来了十六封急信命王爷立即撤军,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大王的信,王爷真的不看一眼吗?” 一丝决然从楚北捷闪亮的眸中掠过,冷冷道:“本王看了他一封信,就已经失去了娉婷。” 则尹的信使,终于送来了真相。 白娉婷,究竟是否毒害东林两位王子的真凶。 有什么用? 即使娉婷真害了两位王子,他已决定仍要爱她怜她,即使娉婷没有害两位王子,大王和王后也不会不将她作为交易的筹码。 在这纷乱的世道,真相又有何用? 楚北捷恨极,犹恨自己。 一封王兄的亲笔信,惊破月圆花娇,惊破隐居别院的安逸美梦。 找不到任何借口,他舍弃了,是他舍弃的。 从知道丽妃的孩子,王族的血脉会受到威胁起,是他自己下的决定,是他亲自做的选择。 今生之中,他最错误,最悔不当初的一个选择。 他知道,王兄和何侠就是用这个方式,让娉婷看清自己在楚北捷心中的地位,残忍地让娉婷发现,无论他们爱得多深,楚北捷在遇到选择时,最终被舍弃的,会是白娉婷。 对于爱得澄清如水的娉婷来说,那是致命的打击。 从明白这点的时候开始,锥心的痛,没有一刻停止地折磨着楚北捷。 “有王爷为娉婷心疼,就算两手尽废,从此不能弹琴,又有何妨?”她仰首深深望他,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了给他。 在他怀里唱着降歌,婉言向他倾诉衷肠。 那颗骄傲的心,玲珑剔透的心,花尽了百般功夫,只为了让他明白,她有多在乎他,她有多么不安。 她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楚北捷心痛,她的每一个眼神都让楚北捷心碎。他从不知道,思念可以让人发狂。 大军已经集结。 娉婷,我就要向云常进发了。 不惜一切迎回我的王妃。 我要亲口告诉你,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的一个笑容。在楚北捷心中,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我们再谈一次惊天动地的情,真正的,千回白转,不改初衷。 急促的马蹄声让楚北捷回头,一脸风尘的罗尚跳下马,飞跑到楚北捷面前跪倒:“王爷!” “隐居别院怎样了?漠然伤势如何?” 隐居别院一战,漠然等以少敌众,众亲卫死伤惨重。罗尚算是其中伤得最轻的一个,受命留在原地,清理别院,照顾重伤的各位兄弟。 罗尚禀道:“别院烧了小半,现在已经清理好了,死者也已经下葬。大夫们正在为活下性命的兄弟们疗伤,漠然伤势已有好转,但军田他……伤重不治。” 楚北捷脸上黯然。 这些亲卫,都是他亲手提拔,亲自教导的。一个个年轻力壮,热血沸腾,怎不让人心痛? “王爷……”罗尚显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未能出口,探看了楚北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禀上:“我们清理白姑娘的院子,在醉菊姑娘暂住的小屋中,发现了她自行熬药用的药罐,还有几个方子……” “药罐?”楚北捷声音骤沉:“本王离开后娉婷病了吗?” “属下命大夫查看了剩下的药渣,他们说……说……”罗尚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看楚北捷,立即垂下眼帘:“说是补胎的药。那些方子大夫们看过,也说是补胎的方子。” 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在头顶上方。 楚北捷凌厉震惊的视线定在罗尚后颈处,几乎要把那灼出两个洞来。 娉婷有孕了…… 她纤柔的腹中,竟然已经孕育了他们的骨肉! 伤透了心的娉婷,是怀着他的孩子被带走的! 有生以来在战场上受过的所有伤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击给予楚北捷的痛苦。 惊涛无声无息袭来,在脑海中拍打呼啸,心脏的剧痛让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心上一直压着的巨石骤然重了千倍,压出更深的血痕。 心脏痛得麻木,身躯僵如化石。 “发兵。”楚北捷悲伧地抬头,发出命令。 “王爷?” 楚北捷目光如炬,燃烧着熊熊烈火,一宇一顿道:“传令,拔营上路,正式向云常发兵!” 娉婷,你和孩儿再等一会。 我立即就会奔驰到你的身边。 楚北捷向苍天发誓,我会永远保护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再被任何人和事隔开我们。 如你所期盼的一样,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们的爱任凭千回百转,永不改初衷。 第六章 东林大军正式向云常进发的当天,就是何侠辞别公主,从都城赶赴边境的那一天。 云常的军力大部分已集合在边境待命,只欠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气使其无畏东林楚北捷的主帅。 就如只有镇北王才能击溃小敬安王一样。云常的人们都相信,只有小敬安王,才能带领云常军,与楚北捷在沙场上一决胜负。 一样是旌旗遮天,战鼓动天。只是少一分悲伧,多了一分壮志。 何侠一身崭新的帅服,神采飞扬,百官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挡楚北捷的,只有驸马。 云常的命运系于此战,此战的成败系于驸马。 万千注视下,何侠豪气凛然,仰头饮下公主亲手递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娇媚脸庞上,轻轻一笑。 虽无豪言壮语,这一笑,已经足够。 耀天的千言万语,化为深情凝视,知道纵使再不愿意,也已分别在即,低声嘱咐道:“驸马千万保重。” 何侠平静地看着她,听了此言,忽然露出一个极欣慰的灿烂笑容,用悦耳轻松的声音道:“有一个问题,云常上下百官都来向我问过了。我以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会问,怎知猜错了。” “何必问呢?”耀天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驸马英雄盖世,绝不会输给区区一个楚北捷。” 何侠快意长笑,转身上马。 身后旌旗飞扬,何侠环视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后深深看一眼盛装的耀天。一国之主领着文武百官亲自送行,并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壮烈和尊荣。 对手还是楚北捷。 只是今日,送行的不是归乐王何肃,出发地不是归乐都城,要保护的国家,也不是归乐。 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将楚北捷首级携回,展现在被幽禁在驸马府的娉婷眼前,结果会怎样呢? 何侠的视线扫过整装待发的众兵将,迎风拔剑。 “出发!” 车轮马蹄,缓缓动起来,仿彿沉睡的天地醒来了,隐隐震动。 黄土飞扬。 从这一刻开始,云常所有的军权,终于真正落到何侠手上。为了对付东林,耀天必须在这方面再无保留。 边境的黄沙即将被热血浇湿,血腥味即将覆盖整片平原。不论死伤多少人命,他和楚北捷之间的恩怨,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宿怨,必须了结。 一定要赢。 何侠马上的背影,骄傲而充满自信。 耀天登上城头的高台,目送何侠远去的身影。 当世名将,英姿勃发。 高处风大,吹动耀天凤冠上的垂珠下断晃动,就像悬起来的心,被狂风鞭子似的抽打。 “驸马会赢,他一定会打败楚北捷。”耀天表情笃定。 侍卫们都守在一丈开外,身边的臣子,只有贵常青一人获命跟随登上高台。 贵常青就站在耀天身边,深邃的眸中也印着何侠的背影。那已经成了一个小点,即将消逝在远方。 贵常青沉声道:“臣何尝不对驸马充满信心。但为一个女人打一场大战,永远都是不智的行为。要赢楚北捷的大军,需要牺牲多少云常子弟呢?公主看今天随同驸马出发的云常精兵,不少都是满腔热血的年轻贵族子弟,这场没有必要的战争如果不被阻止,他们能有几个活着返回都城?”他转过头,看着耀天:“时间已经不多,公主决定好了吗?” 风势忽然加强,远处标志云常王族的锦旗呼号般的猎猎作响。耀天迎风深深呼吸,严肃的脸上有着不容妥协的坚决:“决定好了。” 视线栘到都城城墙之内,搜索到远处巍峨矗立的驸马府。 牵动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里。 大军出发时沸腾的呼声震天,连城中的驸马府也隐约能捕捉得到。 醉菊侧耳倾听,兴奋地笑起来:“白姑娘,何侠出发了!” 少了何侠这个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谋,要从这驸马府逃出去应该不是难事。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是用计,还是用药?”醉菊隹一急地努力思索:“何侠有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妄动,现在外面的情况都不知道呢……不如这样,我们先探一探驸马府的守卫布置,外面的路,唉,要是行一张云常都城的地图就好了。不知何侠的书房里面是否会留下地图?不如我们……” “不必。”娉婷轻轻说了两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们时间不多,再不趁这个机会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的肚子就会被看出来了。” 娉婷低头看看自己还没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满腔温柔的母性,不由自主用手轻轻抚了抚,才对醉菊道:“你觉得云常公主对何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这个问题一定不简单,认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来的时候,我在远处偷偷看了两眼,长得很美,和何侠算是一对璧人。瞧她的模样,像对何侠相当在意呢。” “确实相当在意。”娉婷点头:“自从上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位公主。这位公主好像也忘记了我的存在。” 醉菊听出点端倪,问:“既然两不相干,为什么现在忽然提起她来?” 娉婷悠悠将目光栘向天空,云淡风清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不是真的不想发,而是要等到恰当的时机。她越表现得对我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 “她是要等何侠走后?”醉菊低头想想,蓦然惊道:“妒妇心计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万一她趁何侠离开要杀你怎么办?” 娉婷很有把握地摇头:“妒妇也有聪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为云常公主,在众多求亲者中却选择了当时已身无长物的何侠,她绝个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侠费尽心血将我带回来,又如此待我,如果贸然杀了我,他们的夫妻恩义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侠碍着她的公主身份隐忍着暂不发作,楚……”惊觉自己差点吐出那个名字,娉婷神情一变,懊恼地闭上双唇。 醉菊已经听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面一句:“王爷也不会放过她。”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低声道:“王爷这次一定是违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领兵攻打云常。他这也算……也算是……什么也不顾了。” “不要再说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对着醉菊,沉声道:“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无辜的士兵又有何干?此次云常东林大战中失去的每一条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叹了一声,既困惑又伤感:“你到底想王爷怎么做?王爷又能怎么做呢?” 娉婷的背影仿彿僵住了一样,半晌幽幽传来一句:“我什么也不想,他也什么都不要做。” “姑娘……” “谁注定了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白娉婷就绝不可以离开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断她的话,语气渐转坚定:“我从小受王爷王妃教导,要忠君,要爱国,要持大义,保大局。如今又有什么好下场?人就只能顾着大义,大局,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她转身,俯视已经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们都道我聪明,聪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讲道理,有理由。被人问了千万个为什么,都要答得毫无破绽。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爷有多大委屈,有天大的理由赶不回来。我再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见他这个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每个决定都必须头头是道,我只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喜欢哪个,我恨哪个,难道我自己作不得主?我想一个人带着孩子安安静静活着,难道就不可以?” 声如琴声般清澈,余音散尽,屋内寂静无声。 醉菊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楚北捷两者择一,他选择了保全王族,选择了伤害娉婷。 那么,就让他继续保全王族吧。 那么,就让白娉婷远去吧。 再不得已的选择,也是选择。 再不得已,也有了伤门。伤口在,心怎么会不疼? 谁注定要与谁一辈子守在一起? 白娉婷也不过区区一女子,为何偏偏强求她就要想着大局,想着大义,想着国家百姓? 不讲理的人一辈子不讲理也无人诟病,素来讲理的人一朝想随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却定受责怪。 世事就是如此,比人更不讲理。 看着娉婷满腮泪水,醉菊忽然明白过来。 她仍爱楚北捷。 爱得深,才会恨得深。 恨楚北捷的负约,恨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命,永远被大义大局牵制着,受尽断筋剐骨的伤,却永远无能为力。 大义大局之前,要保留一点纯粹的爱意,竟是如此之难。 这纤柔人儿要的,她不顾一切要的,是她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得不到,就舍弃吧。 舍弃了,就不回头地逃。 逃开楚北捷,逃开如附骨之蛆的国恨家仇。 “白姑娘,做你想做的吧。”醉菊睫毛颤动,坠卜一滴晶莹的泪珠,仰头看着娉婷,轻声道:“这辈子,人要能为自己作主一次,那该多好啊。” 仿彿是,快融化的冰层被最后的一锤子凿穿了。 娉婷惨淡的容色蓦地一动,猛然跪下,搂住醉菊。 醉菊也紧紧搂住她,咬着唇,忍着哭泣。 做吧,做吧。 人生一世,要爱,要恨,要作主,要抗争。 要追那,抓不到的天上的风。 “别做聪明人了。”醉菊在耳边哽咽道。 做个小女人,做个幸福的母亲,做个不用再提心吊胆,为了大义大局伤透心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 别再管东林的硝烟,云常的战火,逃得远远的,永不回头。 告诉那一定会美丽健康聪明的孩子,人,其实可以为自己作主。 人,其实可以惬意地哭,大声地笑。 人,其实不但可以有理,还可以有情。 “谁注定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呢?你说的对。” “伤了心就是伤了心,说几句大局的道理,伤口就能愈合吗?” “不能。” 不能的。 东林军逼近的那日,何侠启程离开都城的那日,白娉婷与醉菊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这是来到云常后的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哭泣,让泪水痛快地从心里淌泄出来。 冬日的艳阳推开左右的云层,也毫无保留地将光芒撒在她们身上。它明白,这两个弱小的女人,太需要力量。 “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嗯,一定。” 坚决地默默点头,坚强的日光。 娉婷抹干脸上的泪水,重新站起来,站得比原来更笔直,在阳光照耀下,恍如一尊流逸着五彩光芒的玉像。 她有力量,她的力量就在腹中。有这个小小生命在,白娉婷不再纤柔无力。 她挺直腰杆,稳稳地站起来。 门外侍从们的高声呼叫,恰好在这个时候传来。 “耀天公主殿下——驾到!” 醉菊猛然站起来,与娉婷交换一下眼神。 “来得好快。” 娉婷抿唇不语,半晌方淡淡道:“早晚要来的,不迎也得迎。” 和醉菊一道,刚出了屋门,已经看见耀天被侍女们众星捧月般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便停住脚步,低头行礼。 耀天下了决心,刚跨入驸马府,立即问明娉婷所在,一言不发,匆匆而来。过了后花园,远远看见娉婷低头行礼,心里一凛,反而放慢了脚步,在远处仔细打量了那单薄身影一番,才袅袅而至,在娉婷面前从容停下。 “公主殿下。”娉婷轻轻道。 居高临下,只能看见白娉婷低垂的颈项,白腻光滑。 此女虽不貌美,却另有动人处。 耀天静静看了片刻,才随口道:“免礼吧。驸马临行前再三嘱咐我看顾你,特此来看看。”边说着边跨入屋中,乌黑的眸子四周打了个转。 屋中布置华美,一物一器都是精致货色,俨然是府中主母寝房的架势。 耀天选了一张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过醉菊献上的热茶,视线落到帘内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 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将来,不动声色,只一味表现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声。 耀天瞧够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丝温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只听了曲儿,却未聊上几句。你在这里过得好吗?缺点什么没有?” “都好。” “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脸色,笑问:“想家吗?” 此话问得蹊跷,语气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动,露出讶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会在何侠离开后,想个名目让她去到王宫,或者别的让何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驸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厉害,定会放松警惕,那时候要逃不再那么难。 可现在听耀天的话,却全然和设想的不同。 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脑海,娉婷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轻声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么家?” 耀天还是笑着:“那把驸马府当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吗?” 此话里面的意思,细想更是诡异。 娉婷听在耳里,心里寻找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假设,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大胆地直接迎上耀天笑吟吟的视线,两人都是玲珑剔透的心肝,电光火石间,已经知道对方心意。 耀天有放她离去的打算。 怎么可能? 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时不待我,机不再来。娉婷暗中一咬牙,从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说对耀天行个大礼,俯跪道:“请公主为娉婷作主!” 耀天端坐在椅上,悠悠问:“为你做什么主?驸马待你不好?” “少爷待娉婷极好,只是少爷虽然疼惜娉婷,却不知道娉婷的心意。” “你的心意?” “娉婷……一直渴望着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羁绊。”娉婷仰头,凄然道:“驸马府样样周到,可高墙碧瓦,锦绣罗衣,在娉婷看来,不啻囚笼。” 曜天蹙眉问:“你想离开?” “是,求公主成全。” “你是驸马极看重的人,我要是让你走了,待驸马回来,又怎么交代呢?” “公主和驸马是一家人,夫妻恩爱,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爷疼惜我,要我留在驸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让我离开。夫妻同心,公主这是为了少爷,才成全了我,少爷怎么会为此怪罪公主呢?请公主成全娉婷。”低头俯拜。 头顶上一丝声响也没有,娉婷能够感觉到耀天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 屋中的归乐熏香袅袅而起,曲线妙曼如舞,在一片寂静中舒展身躯。 个知过了多久,耀天的声音才从头顶传了过来:“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说实话,我也不会为难你。你还想着楚北捷吧?离了这里,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边,对吗?” 娉婷霍然抬头,睁大双眼,磨着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么到云常来的吗?难道娉婷是这般下贱的女子,到了这种境地还要回去找那个男人?” 耀天被她的怒气吓了一跳,忙柔声道:“你先别急。我问这个不是疑你,只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先起来再说。”亲自弯腰扶了娉婷,边徐徐道:“楚北捷集结大军,已经快抵达我云常边境,就是为着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么肯信?我只怕他误以为我们害了你。” “公主不必担心。”娉婷立即道:“让娉婷留下书信一封,请人带给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经走了。” “如此最好。” 娉婷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惊讶道:“公主是答应让娉婷离开了?” 耀天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你过得好,驸马也只会高兴。再说……能够化解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我还有得选择吗?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醉菊听得两人对话多时,仿佛百年干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跃,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地插了一句。见两人目光同时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头去。 “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 耀天打量醉菊两眼:“你说说,为什么越快越好?” 娉婷心里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当然绝不能说。若是说谎,耀天贵为摄政公主,成天与官员打交道,并不是好骗的。可耀天指明了问醉菊,她急着代答,更难以取信。 醉菊如果说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必然引起耀天疑心,刚刚出现的希望立即化为乌有。 不由担忧地看向醉菊。 醉菊被耀天一问,愕了一愕,随即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越快越好啊,驸马府都闷死人了,连买个胭脂都不方便。哪个府里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时候,市集上多少有趣东西啊,糖葫芦、糖人、米面儿、耍猴的,偏我不能去。从前总听人家说云常有一种摊子,专卖现调的水粉,水粉师傅看了女孩子的肤色,就用手头上的各种**花粉香末子调出来,不知多有趣,可到了云常这些天,竟还没有迈出过大门。” 一轮话说出来,犹如水晶珠子呼啦啦掉在玉盆子里似的,说得爽快俐落,一点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反而笑了,夸道:“倒是个伶俐的丫头。” 娉婷和醉菊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耀天又问娉婷道:“那你怎么想呢?” 娉婷细声道:“公主做主就好。” 耀天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庄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半天才踌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搁时间。写了书信,随我的车骑出去,将你们送到城门吧。” 醉菊赶紧送上笔墨。 娉婷走到桌上铺开的锦帛前,沾墨提笔,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脸上落寞忧伤,半天没有下笔。 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会,忍不住轻声唤道:“姑娘?” 娉婷幽幽应了一声,这才咬着唇下笔,中途也不稍停,一气呵成,挥笔成书。 端正娟秀地写下娉婷两字落款,将笔搁了。 醉菊收拾了笔墨,娉婷将写好的书信小心吹干叠起,封起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印记,双手奉给耀天。 书信既写,也算对楚北捷有个了结。 娉婷两人从来到驸马府的第一日就筹画逃跑,早想好要带什么上路,醉菊不一会就收拾好两个包袱。 耀天等她们收拾妥当,唤来侍女吩咐道:“准备车骑,我要回去了。” 一手携了娉婷,醉菊拿着包袱跟在后面。 一路出了后院,中庭的护卫见了娉婷在耀天身边,都怔了一怔。何侠远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数带在身边,剩下的多是云常王宫卫士,被调遣来守卫驸马府的,见了耀天,都知道是本国最至高无上的公主,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有一两个胆子大的跨前一步,接触到耀天凛然不可冒犯的目光,怎敢再开口? 驸马府众护卫呆了眼地看耀天携了娉婷离开,眼见跨出大门,忽然听见一个清越的男声急道:“公主慢行!” 冬灼从里面领着一队护卫匆匆赶来,向耀天行礼后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声问:“不知公主要带娉婷到哪里去?” “城门。” “为何要去城门?” 耀天脸色如常:“娉婷想到处走走,我答应了。” “驸马可知道?” “等驸马回来,我自然会跟他说。”耀天道:“让开。”她贵为摄政公主,威势不小,冷冷一语,已生寒意。 “公主恕罪!冬灼奉驸马之命,守卫驸马府。外面危险,娉婷没有驸马保护,绝不可以轻出驸马府。” 耀天怒道:“你这是要违逆我的命令?” 冬灼再三行礼,口气却很生硬:“公主要帮走娉婷,请先杀了冬灼。” “放肆!”耀天气急,挥袖低斥。 在云常之内,谁敢对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一摔袖,随同的王宫护卫纷纷拔剑,寒光闪闪,直指冬灼众人。 气氛紧张起来。 冬灼不肯挪步,他听命何侠,奉命留下看守驸马府,说什么也不能让耀天带走娉婷,昂头对着快触到颈项的剑尖,清晰地重复道:“公主要带走娉婷,就先杀了我!” 耀天气极,暗自咬碎银牙。但冬灼是何侠在敬安王府带过来的旧人,带走娉婷已经需要花费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驸马府动了干戈杀了他的心腹,回来怎么和何侠和好?哼了一声,冷冽地道:“连驸马也不敢如此无视我,你好大的胆子。” 冬灼不惧耀天,正要再说,却听见娉婷熟悉的声音幽幽钻进耳膜:“冬灼,你真要拦住我?”温柔的声音,震得他心里一痛。 因为心里有愧,自从娉婷到了何侠手上,冬灼就尽量躲着她。 “娉婷,我……” “你真的这么忍心?”娉婷轻声道:“冬灼,你看着我。” 冬灼把脸垂得更低。 他是王府旧人,亲眼看着何侠怎样将娉婷逼到绝境,又怎么将她自楚北捷身边带走。 何侠把娉婷囚禁在驸马府当主母般对待,冬灼心里也害怕疑虑起来。如果何侠对楚北捷妒意难消,硬逼着娉婷当了侧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说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 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残地步? 自从王爷王妃遇害,他越来越不懂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 “冬灼,你抬起头,看着我。” 冬灼别过脸,娉婷的视线像灼热的火一样,烧得皮肤吱吱作响。 痛不可当。 娉婷见他不应,走到他面前,将指向他的剑尖轻轻推开,握住他的手。 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让冬灼浑身一震。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送我离开吗?”娉婷低声问。 冬灼咬着牙,半天闷声道:“记得。” 敬安王府众人被归乐大王何肃追缉,娉婷好不容易骗得楚北捷立下五年不侵归乐的誓言,立了大功,却被何侠猜忌,不得不离。 他在无边夜色中,送别她孤独的马上背影。 娉婷幽幽叹气:“不该留下的时候,为什么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紧了紧,柔声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吗?” 冬灼仿彿僵住了。娉婷的视线充满哀求,怎忍直视。沉默的空气凝固住了,沉重地压在心上。 被压迫的心脏涌动着热血和太多记忆,咆哮着要从压抑的深处冲出来。 这双握住自己的柔软小手,能弹好听的琴,却被卷入战争,沾满血腥,何其无辜。 冬灼抬起头,接触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蓦然拧开娉婷的手,狠狠别过脸,沉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娉婷心中难过,尚自痴痴瞅着他。醉菊已经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着她跨出大门。 耀天实在不愿和何侠的人起了冲突,心里暗喜,施施然领若众人出了驸马府。一行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轰轰烈烈离开了驸马府。 “这里有一些银两,路上带着用吧。”耀天的马车上已经准备了一个装满盘缠包袱,叫醉菊收好了,轻轻叹了一声,对娉婷道:“女人的命部不好,你要真能此无牵无挂,逍遥四方,倒真的比我还强。” 娉婷勉强笑道:“公上有驸马爷,怎会不比娉婷强?” 耀天不知何事触动心肠,再叹一声,不再作声。 三人在偌大的华丽车厢里,默对无语,静听车轮滚动的声音。 不一会,马车停下,有人在帘外朗声禀道:“公主,已到城门。” 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动,同时看向耀天,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 耀天淡淡道:“下车吧。” 娉婷和醉菊双双拜倒:“多谢公主。” “我该多谢你的书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万云常子弟的性命。”耀天似乎深有倦意,挥挥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 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携了娉婷下车。两人站在城门,看着耀天的车队远远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醉菊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又转身看看城门外茫茫的黄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声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们,还把我们送到城门。” “因为城门人多,将来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白娉婷就是从这里自由地离开的。” 醉菊微愕,问:“姑娘在说什么?”她也是心思敏锐的人,头脑快速地转了几圈,心里一紧,探询的目光看向娉婷。 娉婷仿彿嗅到危险似的警惕着,脸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暂不需出城,你不是说要看看云常市集吗?走,我们瞧瞧去。” 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会比任何人都小心。 第七章 耀天回到宫殿的时候,贵常青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公主。”见了耀天,贵常青躬身行礼。 耀天轻轻应了一声,疲倦地坐在椅上,举手按揉着太阳穴,良久方道:“我试探了白娉婷,看她的意思,当真是不会回到楚北捷身边的。” “那么……公主的意思呢?” 耀天斟酌着想了想,犹豫道:“区区一个弱女子,如果对我们没有威胁,又何必加害?我一提让她离开,她的眉间都是欣喜,可见也不愿留在驸马身边。” “公主心软了。”贵常青叹了一声。 “丞相,”耀天低低唤了一声:“丞相难道就不明白耀天的难处吗?” 贵常青默然不语。 这位云常的臣子每逢遇到与云常国运相关的事情时,永远是不容妥协的坚决。他长身而起,将目光从耀天身上移开,遥望远处看得不大清楚的城楼高台,徐徐道:“公主的难处,难道不应该是云常的难处吗?公主手上的权势已经很大,需要公主照顾和垂怜的人,远不止一个白娉婷。不错,放过白娉婷并不是难事。臣担心的是,公主若连处置区区一个白娉婷这样的小事都下不了手,不肯绝此后患,将来又怎样在遇到真正的艰险时保全云常呢?” 耀天语塞,掩面不语。 贵常青继续道:“战争是残忍的,弱肉强食,永远都是这世间的真理。公主身居高位,不心狠手辣,就会为人所趁。惨败的苦果,公主不忍心让别人来尝,难道要自己来尝吗?” 耀天将他的话字字听在心里,半晌没有作声。 “丞相的心意,耀天都明白。” “请公主定夺。” 耀天怔了许久,叹了一声:“唉,丞相尽管放手去做吧。” “领命!” “丞相……” “公主请说。” “此事一定要保密,绝不可让驸马知道。” “臣会小心。”贵常青躬身退下。 被掀动的珠帘一阵晃动,帘上坠下的宝石碰撞着,闪烁寒冷的光芒。 何侠现正在路上,一身风尘,飞驰边境。 如果他知道最心爱的侍女即将遭遇不测,会如何反应呢? 耀天忧心忡忡,思虑万千。 她是那么地爱着这个男人,又是那么清楚,一日何侠知悉她的所作所为,今生都不会原谅她。 命运弄人。 娉婷,那个名叫娉婷的女子,多么聪颖而单纯。 渴望着逍遥四方,渴望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如果真的可以逍遥四方,真的可以无牵无挂,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那有多好…… 因为一直秉承自力更生,不涉战争的国策,云常确实比其他三国更为安定。虽然战争的乌云已经覆盖到这个曾经安宁的国家头顶,但都城的市集暂时未受到波及,车水马龙,人头涌涌。 卖花生的、豆浆的、糯米粽子的,耍杂的、领着小狗猴子们讨饭的,侍女们三三两两在街上好奇地走着,挑选胭脂水粉,少不了也受了吩咐,要带一两件回去给不能出门的小姐夫人。 娉婷和醉菊选了人最多的地方走着,倏忽转进小路,七转八弯地兜着,步速甚急,不一会,又通到另一处繁华的街道上。 醉菊紧紧跟在她身边,手提着包袱,脚不点地边走边道:“姑娘,我们已经逛了很久了。” “我在甩开后面的跟踪。” 醉菊惊道:“有人跟踪我们?” “我只是猜的,这么多人,也看不出哪个跟着我们。” “姑娘?” 娉婷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真不知道。” 她向来在王府中待着,何侠、楚北捷护着,出入都有侍卫跟随,就连上沙场也是待在帅营里。何尝试过和敌人短兵相接。 若是何侠或楚北捷,一眼便可看出人群中将对己不利者,娉婷却没有这种本事。天生的敏锐让她察觉到危险,只能尽量躲避。 两人脚步更快,娉婷忽停下来道:“渴了,买碗豆浆喝吧。”拉着醉菊走到豆浆摊子前,放下两枚小钱:“大爷,两碗豆浆。” 接过时,娉婷却手一抖,一碗一豆浆撒了大半。 “呀!” 醉菊躲闪不及,被淋个正着,娉婷也不能幸免,袖子上也被溅了几滴。 “哎呀,”娉婷连忙放下豆浆:“都是我笨手笨脚的,这可怎么好?”着急地四处张望,瞧见一个面慈目善的大娘站在自家门口伸脖子向这边望着,连忙拉着醉菊一道走了过去,带着一脸楚楚叮怜道:“大娘,借个地方让我们整理一下衣裳,行吗?” 她们衣饰华美,举止有礼,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云常民风淳朴,大娘爽快应道:“有什么不行的?姑娘们快进来吧,这个模样,可怎么在大街上走动?” 让开门,将她们领进屋里。 大娘瞧着醉菊落汤鸡似的模样,啧啧道:“豆浆里面有糖,干了也黏乎乎的,姑娘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吧。” 娉婷也道:“我这衣裳弄脏了回去,娘定要骂的。大娘给我一点水,让我自己洗了它吧。” “哎唷,别自己洗,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客,还有让客人自己动手洗衣服的道理?” 大娘心肠甚好,殷勤地找了两套旧衣裳出来:“姑娘们先换上,这是我媳妇的,身段该不差多少,没你们的料子好,但也是干净。” 娉婷正中下怀,连声道谢,赶紧和醉菊到里屋换上了,低声向醉菊道:“你在包袱里掏一块银子来给我。” 醉菊应了。 换了衣裳出来,大娘将两人换下的衣服接过来:“我去洗,一会就好。哎唷,这料子一定很贵,啧啧,好绸子啊。” 一见大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娉婷连忙扯扯醉菊:“我们走。”将那块银子放在桌上,刚要走,又踌躇一下,将土蓝色的桌布扯了拿在手中,拉着醉菊便走。 醉菊忙道:“姑娘,那里是后院呢。” “就是不能从大门出去。要真有人跟踪我们,现在正等在门外呢。”娉婷是看中这家的院落大才选中这位大娘的,民间普通的布置格局,若有较大的后院,也该有个小侧门才对。 “看!”娉婷声音中透出一丝欣喜:“果然有门。” 两人蹑手蹑脚出了侧门,身处一个僻静的后巷。娉婷将醉菊的头发打散:“快结两条小鞭子。”又将自己的头发放下来,松松挽了个最寻常的发髻,不一会,两人便像换了个人似的。 娉婷将偷来的桌布展开,包裹在包袱外面。 “现在他们也认不出我们的包袱了。” 两人柑视一笑,携手走出后巷,脚步放缓,仿彿真是一对难得逛市集的好奇姐妹。 “我们现在出城吗?”醉菊压低声音问。 “不。”娉婷的视线定在远处一个高高飘扬的招牌上,露齿一笑:“去住店。” 对方一旦发现她们逃了,一定会首先追出城门。既如此,不如住上两天,等追兵都到了远方才上路。 醉菊明白过来,暗叹娉婷聪明,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就找客栈。” “是你先去。”娉婷笑吟吟道:“你先到,我后来,一人要一间单房,两不相干。从你的包袱里再拿点银子给我。” 醉菊见她神采飞扬,仿彿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也不由甜甜笑起来,取了几锭银子给她,应道:“明白了,我们两不相干。我现在就去,你什么时候到?” “不能隔太近,快傍晚的时候我就来。” 醉菊担心地道:“姑娘,还是你先去,我在街上晃晃……” “别争了。”娉婷抿唇笑道:“现在都城就是战场,我就是主帅,你这个小兵不可以违令。”推推醉菊的肩膀:“快去。” 醉菊依着娉婷吩咐,上了客栈要了一间单房。 房间虽小,不过很干净。醉菊前前后后查探过,看不出一丝不安,安心了一点,独坐在房中等待娉婷。 无声的寂寞最能煎熬人的心灵。自离开东林后,她就没有离开过娉婷,不过等了一个多时辰,已经越等越担心。 娉婷是众人的目标,身子又不方便,万一……独坐静思,倒无端胡思乱想起来。 醉菊暗自后悔,不该听了娉婷吩咐,先行来了客栈,心头仿彿有无数小蚂蚁拼命爬着咬着,越想越害怕,醉菊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即就将娉婷寻回来,冲到房门处,又踌躇起来。 她出去了,万一娉婷来了,找不到她怎办?思前想后,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强压心焦,继续等下去。 时间似乎走得很慢,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可天不知道怎么的,又不如醉菊意的沉沉下来。眼瞅到了傍晚,娉婷还没有回来,醉菊真正着急了,在房中团团转着圈子。 该死,该死,不该听了白姑娘话的。 夜幕徐徐降临,好整以暇地看着醉菊的焦急一分一分升温。 “磕磕”。 敲门声终于响起,醉菊蓦然一紧,攥了拳,强装镇定地到了房门处一拉。 “你找谁?” 门前站着一个背着行李的男人,又高又瘦,头上一顶大斗笠遮挡了大半的脸,仅仅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尖下巴。 “呵……”轻微的笑声从斗笠下逸出。 醉菊脸色一变,忙将那人拉着袖子扯进房中,小心关上房门,咬牙道:“姑娘要急死我了!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听多了男人们说潜踪匿迹的事,今天总算自己也学起来了。”娉婷摘了斗笠,涂得黑黑的脸上眼眸越发黑白分明,直如嵌了两颗璀璨的宝石。衣服里不知垫了什么东西,让肩膀宽了许多,衬得人更加瘦。 娉婷将加高了的鞋子脱下,揉揉疼得发红的小脚,坐在床上:“时间不够,只能将就着改一下装扮。好累,我要歇一会。”倚在了床上。 “不是说两不相干,一人一间房吗?”醉菊提醒道:“小心别人起疑心。”蹙了蹙眉,又问:“你的嗓子怎么那么沙哑?着凉了吗?要不要弄点药?” “那是特意吃药弄沙哑的,不然怎么扮男人说话?”娉婷想到好玩的地方,有趣地笑起来:“我到了客栈,向伙计形容你的模样,说是我的妻子,因为吵了架赌气出了家门,他就要我到这里找你来了。” 醉菊不满道:“那明天出去,人家不就在背后笑话我?”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解开娉婷带回来的大袋:“这是什么?啊!”猛缩回手。 “小心,都很利的呢。”娉婷连忙下床,凑过来道:“我看看,割到没有?” “没有,幸亏缩得快。”醉菊伸出手让她看了,手指上多了一道红痕:“你弄这些干什么?” “带在路上防身的。今晚将这些改一改,只要巧妙地装嵌起来,会好使很多。一娉婷将里面的利剑小匕首以及许多醉菊叫不出名目的古怪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桌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作坊的师傅正在赶工呢,我给了双倍的银子,后日一早再去拿。” 又取出笔墨,写了几种草药的名字,递给醉菊:“明天你到药铺里去,把这些买过来。” 醉菊看了看,奇道:“这几味药不中不合,药性南辕北辙,从不放一块使的,姑娘是要干什么?是不是哪不舒服?” “放心吧。不是给我吃的。” 醉菊这才收了药方,犹自叮嘱:“我知道你也精通药理,但保胎安身的事,还是使我的法子比较妥当。” “知道了。” 娉婷从街上买了一些热包子回来,两人也不出房,窝在里面吃了,便上床睡觉。 客栈的床又冷又硬,娉婷躺上去,却一副惬意到极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真舒服啊……” “多盖点被子,别冷着了。”醉菊小声问:“我挤到你了吗?床真小。” “挤一点好,暖和。”娉婷在被子底下抓住醉菊的手,柔声道:“多好啊,我的孩子不用在那些阴谋诡计中出生了。我想让他在山林中出生,找一个有清泉飞鸟的地方。” “搭一个小木屋,在后面种点菜,再买一把破旧的琴。”醉菊接着道。 娉婷笑起来:“还有锄头。” 两人痴痴想着归隐后的山林生活,沉浸在美丽的夜色中。娉婷又问:“那你不回你师傅那里去了?” “怎么能不回?离开这么久了,我真想师傅。”醉菊幽幽道:“师傅见了我,一定会责骂我的。” “醉菊,我们订一个约。” “嗯?”醉菊转头,接触到娉婷认真的眸子,忽然心有灵犀,插口道:“我绝不会将你的下落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王爷。”真的按照东林的习惯赌咒发誓。 娉婷点了点头,舒一口气。 两人挨着睡了。 同一轮明月下,楚北捷夜不能寐。 万籁俱寂,只有平原上的冷风呼呼刮过耳边。楚北捷拔剑,舞出森森寒光。 剑,就是力量。 他曾在疆场上三招打败北漠大将,骇散整个北漠大军的军心。 英雄持剑,意气风发。 只要一剑在手,就应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他知道自己持剑的手充满了力量,那是足以撼动大地山川的威猛。世间有多少猛将,敢面对持剑的楚北捷? 眼底的军营篝火星星点点,沉睡的士兵们,永远不会担忧自己的主帅会被打倒。 楚北捷是不倒的,他只会领着他们,赢得一个又一个胜利。 月下,楚北捷沉着地挥舞宝剑,身如蛟龙,腾飞在平原的黑夜中。 剑势凌厉,但心,是乱的。 不但乱,而且痛。 痛入心扉,痛不欲生。 心越痛,越要忍,剑锋更森寒。 茫茫夜色深处,仿彿有幽暗的光,散发丝丝迷雾,缠绕着一道娇怯身影,一个柔美微笑。 分分秒秒,他体会着娉婷离去时的伤心。楚北捷无法道出,这是一种怎样的痛,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他的剑世间无双,他的铁骑纵横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爱意,却正一丝一丝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来,方知刻骨铭心,让人肝肠寸断。 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顾一切,将自己托付于他?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誓言犹在,无一字虚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泪。 罗尚报来,隐居别院里,娉婷居住的小院土下,起出一坛腌制的梅花,一开盖,香味扑鼻。 他仿佛可以亲眼看见,娉婷在梅树下采摘**的情景。脑海中那一瞬的风景,美如仙境。 她怀着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浇铸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将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轻轻摩娑;他想把耳朵贴上,听白己骨肉的动静。 这种渴望使心纠结起来叫嚣着痛楚,楚北捷握紧宝剑,在风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将所有被压抑的悲愤,在剑锋痛快地释放出来。 他却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儿,已经踏上远去的路途。那路漫长而危险,延到天边。 第三日准备妥当,客栈里那一位因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终于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转意,结帐离开。看来为了讨得娘子欢心,整日戴着斗笠的丈夫还特意买了不少东西,来时两个小包袱,走时小包袱已经变了大包袱。 “客倌慢走,下次来都城,再关照关照小店啊!”小二吆喝着送出门。 寡言少语的丈夫不吭声,醉菊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北方行走。 “还是要买两匹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买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这两天从云游四方的商人处悄悄买来的简陋地图,仔细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里,就有一个小镇。到了那里歇息一晚,再买马不迟。” 两个娇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着包袱,脚程不快,看着夜幕徐徐降到头顶,勉强赶了十五里,却一直没有看见地图上标记的小镇。 “怎么还没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们手绘的地图没有我们通常看的军用地图精致,方向和距离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镇应该就在前面,最多两三里。” 山道中的冷风呼呼在山石间穿梭,引出无数可怕的诡异回响。醉菊看看周围渐渐隐藏在深灰中的晃动草树,直如狰狞的幽灵怪兽,不知什么时候会向自己扑过来,打个寒颤道:“姑娘,这样阴森森的路,还要走两三里?” “不走又能怎样,你想在这样阴森森的山道上过夜?” 两人咬牙再行,山势一直是向上的,走得更为丰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气喘吁吁,夜更深了,现身出来的明月被高树遮挡,若隐若现,大片树木的黑影让周围显得更为阴森。 “黑得快看不见路了。”醉菊道:“该点个灯。”解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灯,提着油灯上的长提手,刚要晃火折子,却被娉婷阻住。 “噤声!”娉婷的声旨里有一丝察觉到危险的紧张。 醉菊蓦然停下动作,随着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正东南方远处的树林里透出来。 “行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灯放回包袱:“不知是干什么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着那被隐在林中而显得微弱的火光,低声道:“从都城往北漠边境,这条山道是必经之处。” 对她有所图谋的人应该很清楚,云常、东林、归乐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为归隐之地的,只有北摸。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们的踪迹,还有什么比在这条山道上设一个埋伏的关卡更好? 夜幕重重。 “快走!”醉菊低声急道。 “这处关卡不能不过。”娉婷缓缓摇头,淡淡的自信挂在唇边:“随我来。” 两人蹑手蹑脚潜入丛林,悄悄靠近。越过茂盛林木到了近处,深处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见的要旺许多。 “奶奶的,还要等几天?” 听见人声,娉婷和醉菊警觉地伏下身子,藏在草丛里。 篝火旁几个男人或躺或坐,两二个酒壶和几把打磨得锐利的剑横七竖八放在地上 。 “流寇?”醉菊在娉婷耳边小声问。 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 脚踩到树枝的清脆声忽然传来,两人吓了一跳,不敢继续交谈,俯头继续偷窥。 “说得也是,这么日日夜夜守着一条破路,要到什么时候啊?” 正大口仰头往喉咙里倒着烈酒的男人似乎是这群人的老大,沉声道:“别废话,要你等你就等!” “天天待在这山道上,那两个娘们什么时候能来啊?” 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那两个娘们?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动,互相对了一下眼色。 另一个男人打个哈欠,从地上坐起来:“我看啊,从都城到这里不过一天的路程。我们整整等了三天都没动静,她们一定是没走这条路。等也是白等。” “叫你们少废话。这样等我就耐烦?”老大狠狠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壶,恶声道:“奶奶的,随影队那群没用的东西,在都城跟踪个娘们都会跟丢,现在倒好,害我们没日没夜的在这里吃北风。丞相说了,这条道是通往北漠的必经之道,此事事关重大,完成不了,我们得一辈子在这里吃冷风。” 烤火的男人大叹不公:“人家都说姓白的小贱人狡猾,谁知道她走哪条道啊?要是她不去北漠,我们岂不被她害惨了?” 醉菊不敢稍有动弹,在草丛中紧紧握住娉婷的手。 “这倒不怕,她迟早会撞上咱们的人。东林、归乐的必经之路上也已经埋伏了人。” “哼哼……”掉头鼠目的男人声音尖细,非常难听:“我倒希望两个小娘们选这条路走。听说楚北捷迷那小贱人迷得疯了,驸马爷也把她当宝贝似的,一定是床上功夫过人,让人欲仙欲死。” 男人们一听,纷纷邪气地大笑起来。 “不错,我也盼她走我们这条道,看看是她让我们欲仙欲死,还是我们让她欲仙欲死。” “哈哈,不如先抓龟排好顺序,免得事急时伤了和气。” 那头领冷冷警告:“随便怎么玩都可以,可不能弄死了。弄死了她,你们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丞相交代。” 娉婷自幼便受王爷王妃娇宠,流落他乡后就算曾被囚禁,也始终被以礼相待,何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当即气得手脚发抖。 醉菊知道娉婷生气,向她打个眼色,示意一同退离。 娉婷却毫不动弹,仍炯炯有神地盯着前面的火光。 那群人兴高采烈地大谈了一番,柴火已经快烧尽,一人忽然站起来走进去林间,娉婷和醉菊俯地不动,听见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在附近不出丈把的地方响起,心吓得几乎从胸膛跳出来。林中黑暗,草丛虽然枯黄,不过还是密密麻麻的,娉婷和醉菊衣裳包袱的颜色都很暗,漆黑天色中,竟没被发觉。 那人走了一圈,寻了一堆枯枝回来,一根一根扔进火中。 木材燃烧,发出一阵劈哩啪啦的剥离声。 “该换班了。”头领站起来,身形高大魁梧,踢踢脚边还在躺着的男人:“你们三个,去守着前面的卡口。老七,你去换高处的瞭望岗。南奉,你们两个去检查设下的陷阱。” “我这就去看,嘿嘿,说下定小娘们已经掉在陷阱里面,等着和我们相好呢!” 又是一阵大笑。 老七刚刚站起来要走,又转身去篝火旁,那里放了一大块红红的东西,像是他们没有烧完的生肉。冰天雪地里,生肉可以存放多日。 他掏出锋利的刀子,割了一块带着碎冰的生肉揣在怀里:“换班去啦。” 娉婷暗想他们行动的时候经过草丛,很容易发现她们的踪迹,扯扯醉菊的手,两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 两人寻了一块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挤在几块大石后面。醉菊想起如果不是娉婷警觉,万一点起火折子,必定惹来敌人,遭受比死还痛苦的侮辱,余惊未消地轻微喘着气,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想不到那耀天如此歹毒。姑娘,我们怎么办?” 娉婷沉着道:“前路有暗卡,高处有瞭望,林中有陷阱。”思索片刻,打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把这个抹到手脚上,脸上也抹一点。” 黑暗中看不清小盒里面,醉菊凑近嗅了一嗅,才想起那是什么。她按照娉婷买回来的药材,娉婷全部研磨成粉末,又用一种奇怪的油混合了,成了味道诡异的膏状物,现在正装在小盒子里。 娉婷自己也抹了不少在脸和手脚上,解释道:“这是用来对付猎狗的。” “姑娘怎么知道他们有猎狗?” “那男人走前割了一大块生肉,一定是给猎狗吃的。”擦好药膏,娉婷收起盒子,又从包袱里掏出几样东西,一一摆在地上。 月光射不到这里,黑暗中醉菊也不知道她在捣鼓什么。都城逗留三天,娉婷将耀天赠送的盘缠花了十之八九,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醉菊闻所未闻的东西,奇形怪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姑娘,我们不如再用一次都城时的法子,慢慢耗时间。先沿原路回去,找个地方躲着,等他们撤走了,再去北漠不迟。” “早入北漠才能早日安全,绕行太费时日,那时候何侠说不定已经知悉消息,必然会大肆下令抓我。”漆黑中,娉婷闪烁着傲气的眸子晶莹剔透,宛如黑色的宝石般折射光芒,冷冷道:“这群人如此无礼,岂能放过?” 醉菊知道娉婷动气,暗暗叫苦。 这人运筹帷幄或者可与楚北捷何侠等并肩,但论到短兵相接,以力互拼,她们连区区一个寻常武夫也敌不过。 怎么可能“不放过”他们? “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他们都是男人,又有兵刃。” 娉婷轻轻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别怕。那么一群莽汉,还不在我眼中,拿着这个。”从地上拿起几样东西递给醉菊,自己背了包袱,小声道:“随我来。” 两人在幽幽的林中穿梭片刻,娉婷停停走走,不时侧耳倾听,或用心嗅着,寻找方向。不多时,终于寻到一条小溪,两人继续向上走,很快就发现一个泉眼,泉水从乱石中淌下,发出潺潺水声,正是这条小溪的源头。 夜色昏暗,娉婷艰难地观察周围山势,向醉菊分析道:“篝火处是他们的营地,可见暗中设置的瞭望岗和关卡都离篝火不远。为防我们绕过山道翻山而过,陷阱势必会设在这片丛林之中。三步齐下,分两班人马日夜监视,我们要过这里,不可能不惊动他们。” “绝不能惊动他们。他们人多,包抄过来,我们哪里走得掉?” 娉婷坐在泉眼旁,用手捧一弯冰凉清澈的泉水,好整以暇道:“恰好相反,我们要惊动他们。” “姑娘?” 娉婷叫醉菊将手上捧着的东西放下:“这附近的树正好使。”将那些东西三三两两组装起来,不一会,倒让醉菊看出一些端倪。 “装起来之后就是弩吗?” “虽然是弩,但不是寻常的弩。”娉婷一取出皮绳,巧妙地将连环发射的弩绑在树上,又将皮绳从树后牵到前方泉眼边上,设了一个机关:“踩到这个,这弩才会发射。” 装好了第一个,又装第二个,都用皮绳绑好了藏在树杈茂密处,绳子也小心收好了。 忙了大半个时辰,七个连环弩都装好了。醉菊仔细看着,原来并不是一同发射的,娉婷用皮绳将它们远远连起来。 “第一个里面的箭发完了,才牵到第二个,第二个发完了,才牵到第三个……”娉婷忙完了,和醉菊走到机关的最开始处,站在泉眼边,举手向醉菊指出那七个越离越远的暗弩:“林中黑暗,弓箭连番射来,他们绝发现不了树上藏着的弓弩,只有等到天明,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醉菊在昏暗夜色中集中视力看着,忽然恍然大悟:“他们跺到机关,一轮弓箭射过来,就会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小溪另一侧,第一轮弓箭发完之后,第二轮弓箭又从更远的地方射来,他们就以为我们跑得更过去了,这样可以把他们引得远远的。” 娉婷道:“弓箭虽多,毕竟是用机关牵引的,不会瞄准,也伤不了几个。真正的要害,在这里。”悠然一指。 “泉眼?” “既是水源,水从这里流淌出去,就可以影响整条小溪,他们追赶到另一边,必定踏入小溪,溅上水花。” “姑娘是说……”看见娉婷张开玉石般的掌,露出里面一颗深蓝的石头般坚硬的药丸,醉菊困惑道:“下毒?” “不错。放在泉中,缓缓融化,可以持续一天二夜。” 醉菊赞叹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可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触动机关?” 娉婷的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们不是有猎狗吗?” 醉菊看着她的笑容,蓦地同情起那群口舌可恨的男人来。 这位名动四国的白姑娘近日受够了窝囊气,今夜又听了一番侮辱之甚的言语,看来她满腔火气,都要发泄在这班倒楣的家伙身上。 连楚北捷和何侠都不敢对她胡来的白娉婷,岂是好惹的? 第八章 三更时分,差不多打起瞌睡的南奉被一个不寻常的声音惊动。 “谁?”从草地上跃然跳起,南奉大喝一声。 难道是那个姓白的女人? 拨开丛林朝设好的陷阱看去,陷阱已经挂了起来,显然行人曾经不小心碰到,但却没有被套到绳索里面去。暗处有一样东西亮亮的,南奉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绣花鞋。 “老高!快来看!” 南奉一吼,老高从林里钻出来:“什么东西?山狗子吗?” “是个女人,看这鞋子!” 翻过绣花鞋的侧面边缘处,月光下可以看见几个细如针尖的字——驸马府制。 “是驸马府的。” “一定是姓白那个女人!”南奉大喜:“刚刚过去,差点掉陷阱了,奶奶的。” 暗卡处的人也被他的大吼惊动了:“南奉,怎么回事?” “老大,姓白的女人就在林子里。这有她的一只鞋子。” 因为不耐烦的疲怠,被绣花鞋的刺激扫得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嘿嘿,进了这林子还想逃。” 两头有半个人高的猎狗立即被牵了过来,低头在绣花鞋上一嗅,立即狂吠不已,几乎要挣脱颈项上的皮链。 领头的解开猎狗:“追!” 猎狗放开蹄子,疯狂般得向林中猛窜去。 夜风凛凛,众人野兽般的兴奋却被挑起来了。 “嘿,兄弟们上啊!” “不行,该让老大先上!” “抓住那两个小娘们!” 剑出鞘,寒光闪闪。高大的人影扑入林中,追随着猎狗矫捷的身影。 “包抄!” “别让她们跑了!” 大汗淋漓追到泉眼边,两条一直狂吠的猎狗却一头扎进水中,大口喝起水来。 “继续追啊!这个时候喝什么水?”猎狗被踢得呜呜直叫,但还是不肯离开水源。 它们也是有苦难一言,绣花鞋里留下的药粉是娉婷特意制的,它们一嗅犹如中了火毒般,浑身干渴难受,发疯似的寻找最靠近的水源。 众人追到小溪前,见了两只拼命喝水的猎狗,都觉惊异:“人呢?怎么不追?”不知谁恰好踩到娉婷设下机关的石块。 话音未落,簌簌簌簌,一轮弓箭破风而来。 “啊!”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惨叫一声。 “偷袭!奶奶的,小娘们手上有弓箭!”众人纷纷怒骂,低头寻找掩护,刚惊魂未定地藏好身躯,乱箭稍停。 伸出头去,又一阵破风声到。 “小心!” 黑暗中,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箭飞来。他们想着抓娉婷和醉菊两个女人,有剑就够,身边并没有携带弓箭,远程受袭,气得破口大骂。 “小贱人又在放箭!” “抓到她,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次的弓箭却射得不远,未到小溪就纷纷坠下。老大经验丰富,沉声道:“她们正在边射边退,追!” 一干手下手持利刃跨过溪流,溅起无数水花,刚过溪流,第三轮弓又到,竟又更远了。 “快追!” “奶奶的,还跑得真快!” 众人成包抄之势,拿着兵刃纷纷朝发箭处掩去。被追踪的女人越逃越远,射来的弓箭不断指明她们逃窜的方向,但准头太差,除了第一次老七毫无防备地挨了一箭外,再没有人受伤。被惹急的男人怒气冲冲,想着怎么报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越追越紧。 夜色茫茫,林中怪石嶙峋,偌大巨影覆盖下来。 第七轮弓箭飞来后,再不见任何动静。 南奉怪笑道:“嘿嘿,她们没有箭了。兄弟们,上啊!” 众人心头大定,一阵兴奋,他们在这驻守几天,地形都已熟悉,前面是一条绝路,两个女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包围圈渐渐缩小,南奉一直淫笑的脸上却出现一丝古怪的表情:“我的脚……”挠心的痛痒沿着大腿直上,铁剑铿当掉在石上,南奉扭曲着脸部抱着自己的脚:“好痒,好痒,啊啊!”用手伸入靴内一挠,竟疼得像被揭起一层皮,惨叫起来。 老大怒吼:“南奉,这当口你耍什么猴?咦……”他也察觉到了自己脚上的诡异感觉。 轻微的痛痒,瞬间变为难以压抑的痛苦。 周围一干人等也纷纷摔倒在地,惨叫着捧起自己的脚。 “哎唷……啊……贱人……疼啊!贱人下毒!” 一边野兽般嘶叫着,扭曲着狰狞的脸,一边断断续续道。 老大痒得发抖,挠那痒处,又疼得人发抖,咬着牙道:“关卡处现在谁守着?” “全……全部兄弟都过来包抄了谁……谁……妈的,这痒啊……谁还会守着关卡?”老七最是倒楣,肩膀受了轻伤,脚上又中了毒,他最不能忍痒,指甲将脚上抓出一条条血痕,疼得死去活来。 “糟糕,中计了!” 天色将明,灰蒙蒙的天仿佛在耻笑似的渐渐抬起眉头。 怪不得丞相再三吩咐,不能小瞧那姓白的女人。 可恶! 第九章 云常都城赶往边境的大路上,华丽的马车被众侍卫簇拥而行。传报消息的使者频频往来,向马车中的人送上消息。 两处传来的都是坏消息。 丞相贵常青处报上的消息源源不绝,一封接着一封。先是白娉婷在都城消失无踪,然后是派去把守山道的人大败而同,还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疾。贵常青几乎动用手头上所有的秘密人手,在都城通往北漠的道路上设置种种陷阱,竟在从来不曾正面撞见对手的情况下被一一破解。 白娉婷和她身边的侍女醉菊一路只过关,不斩将,仿彿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最近一封书信里,才终于有人在一处关卡寻着白娉婷两人的踪迹,本来就快手到擒来,不知她们使了什么迷药,竟将众人迷得手脚无力,只好眼睁睁看两人扬长而去。 “好一个白娉婷。”耀天看过贵常青的信,靠近火烛,看它徐徐烧成灰烬,低声问:“那些人,可曾暴露身份?” “禀公主,每个人都受过丞相严厉警告,只扮流寇,绝不在白娉婷面前泄漏一个字。”使者跪在耀天面前:“她应该不知道是我们的人。” “难说呀。”耀天幽幽叹了一声:“不过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到底毫发无伤,又没有真凭实据,就算说出来,也不能取信他人。算了吧,回去告诉丞相,不要再对白娉婷白费心思。我们屡屡失手,可见上天也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人既已远去,何必苦苦相逼?” 使者恭敬应道:“公主吩咐的,属下都记下了,回去定一字不漏转告丞相。” “退下吧。” 看那使者消失在帘外,偌大的马车里又响起耀天忧愁的叹息。辉煌夺目的各种装饰按照她最喜欢的样子垂吊在马车之内,将这空间变得有如仙境般如梦如幻。耀天此刻却毫无观赏的兴致。 另一方面的坏消息也在等着她。 拿到白娉婷的书信后,再将都城诸事交代给贵常青,耀天立即下令不必理会摄政公主外出的繁琐礼仪,尽快启程赶赴前线。与她结束枉费无辜性命的战争的心情相比,楚北捷和何侠这两位着名上将交锋之心更显得急切。 耀天尚在路上,两军已经有过两场试探性的交锋。 第一场较量以纵阳平原为战场,楚北捷逼退何侠二十里,云常死伤数千。 第二场较量的地点仍为纵阳平原,但中心移到东侧。何侠不愧名将,知道楚北捷急着进攻,反而不肯与楚北捷大军正面交锋,改而对付东林大军右翼单军,诱东林大将焦进深入纵阴林,要不是楚北捷识破得早,飞马通知焦进撤退,东林右翼单军恐怕已全军覆没。这一把火,已使楚北捷起了警惕之心,东林大军不再贸进。 耀天日夜赶路想阻止战争,在路上还是接到了伤亡的报告。不但人命已有损伤,云常的纵阴林盛产人参,是附近百姓讨生活的地方,一把火烧了,将来也需另加安抚。 云常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她必须尽快抵达。楚北捷驻扎边锋山脚,驸马何侠屯兵九泊口,正式的大战一旦展开,后果不堪设想。 何侠及众将军送上来的奏报都在手边。 何侠对战况轻描淡写,字迹挺拔苍劲,满是自信,百余字的军报,大半却是对自己情意绵绵的问候。众将军比他用心多了,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惨烈的经过—— “楚北捷主军皆精锐,训练有素,来去如风。纵阳平原一战,实町看出东林陈兵之精。” “剑光腾空,哀嚎遍地,尸骸引来无数秃鹰。我云常骁骑第三卫队与楚北捷正面撞上,几乎无一人生还。” “楚北捷威猛盖世,勇不可挡,除驸马外,无一将可与其对上十个回合。驸马实为我云常最骁勇之将。” “驸马之计甚为得当,先以油覆林,再诱东林右翼单军。” “火光冲天,两日两夜不散。纵阴林连绵三十里,今尽成灰烬。” “若无驸马,此战无望。” “臣领兵多年,未曾见士气如此强盛之军,斗志如此旺盛之将。大战将至,驸马虽能,臣仍恐两败俱伤,恳请公主颁下王令,命驸马千万莫急切应战。” “云常得驸马如此勇将,乃上天佑我云常。若此次将楚北捷大军击溃,从此我云常将永居四国之首。” “东林有楚北捷一日,我云常绝不应轻启战端。臣拼死上奏,祈公主三思。” 每张单独的奏报都洋洋洒洒数百言,不论倾向哪边意见,臣子们的热血都已沸腾起来了。 耀天将整整一摞前线送来的奏报仔细看了,揉着太阳穴,着太阳穴,掀开侧窗上的帘子。 夜幕笼罩下的云常安静非常,大战的阴影像仿彿随时会从地底钻出来撕咬人肉的猛兽,匍匐在幽深远处。 “传令下去,速度再快一点。容安,我们离大营还有多远?” 负责贴身护卫的侍卫队长容安策马靠近窗户,答道:“回禀公主,过了前面的山就是九泊口。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能赶到。” “大营的人……知道我在路上吗?” “奉公主严令,来往信使都不许泄漏公主所在,大营并不知道公主即将驾到。”容安低声道:“不过,万一被当成敌军就糟糕了。臣奏请明早在马车上高挂公主的王旗表明身份,以免误会。” “嗯,就这样吧。”耀天放下帘子,靠回软枕上。 桌上的奏报大多看过,这些将军意见虽不相同,却都是忠心耿耿为国家着想。 都知道何侠剑术超凡,智略过人。 都知道和疯狂的楚北捷交战,即使获胜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奋力一战,又悲痛云常儿郎们满地的尸骸。 耀天含笑,缓缓闭上眼睛。 她选中的夫君,果然有对抗楚北捷的本领呢。但此时,却不是展现本领的最好时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有化解的办法,何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白娉婷一去,为她疯狂的楚北捷定去。 楚北捷若去,天下,都将握在那个总是洋溢着柔和笑容的人手中。 “公主放心,何侠今生今世,都不会辜负公主。” “何侠再此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公主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他的眸子如星,如充满魔力的深潭,要将人吸到无边深处。 新婚当夜,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握住她的手,对天发誓。 何侠,那位小敬安王,那位当世的名将。 他是她的驸马。 是她千辛万苦,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出来,托付终身的人。 每个男人背后,都会有属于他们命中的女人。 白娉婷,楚北捷为你而战,也将为你而弃战。可惜了,一世英名,凌云壮志,偏为儿女情长断送,毁在你一人手里。 枉费名将之誉。 何侠不会这样。在他心中,你只是一个路过的时间长达十五年的过客。 他是我的夫君,我云常的驸马。 永远都是。 连日跋涉,疲倦万分。 盘缠大部分在都城花去购买打造各种防身玩意,两人一行走来,买马买食,住店打赏,囊中已经羞涩。所幸越往周边,通往北漠的道路越多,云常丞相布置的关卡不再能处处顾及,少了许多危险。 娉婷和醉菊都消瘦不少,但连日与企图拦截她们的坏人斗法,娉婷主意层出不穷,一一有惊无险过了关,醉菊一生之中未曾试过这般凶险刺激的事,开始还害怕畏惧,几次过后,渐渐乐在其中了。 “松森山脉!哈,再走一天,就要到达北漠了。”标志北漠云常分割的松森山脉终于进入眼帘,醉菊欢喜得连连指给娉婷看。 娉婷含笑看了一会,点头道:“确实是松森山脉呢。”走了一天的路,秀气的脸上满是倦意。 醉菊仔细瞅瞅她的脸色,叮嘱道:“今天不要再赶路了,前面就有一户人家,我们去投宿吧。到了那里,我熬点补胎的药,你可不能嫌苦,要统统喝光才行。” “实在是苦。”娉婷皱起眉:“我自己开的方子,从没有这么苦的。这几天我觉得很好,一点也没有反胃呕吐的感觉。” “不行,我才是大夫。迷药毒药你比我行,治病救人我可比你行。你现在不比往日,绝不能大意。”醉菊瞪眼道。 娉婷掩嘴偷笑,点头道:“是,醉菊神医。” 前面住的是一户靠打猎为生的老夫妇,看见两个姑娘楚楚可怜的前来投宿,爽快的答应下来,让出一间干净的小房让她们过夜。 醉菊在床上解开包袱,路上买来的药材已经剩得不多,她为娉婷定好的补胎方子,还差了一味草药。于是收拾了包袱,出门请教那老妇人道:“大娘,这附近山里可有小末草?” “满山遍野的都是呢,这草粗生,到了冬天也不会冻死,到前面山脚下,拔开雪就能看见,一摘就是一大把。”大娘奇怪地问:“大姑娘要小末草干什么?那不是养孩子的人吃的吗?” “哦……”醉菊笑道:“没什么,我和姐姐不是远路去看哥哥吗?嫂子有身子了,我想摘一点过去,到了哥哥家,说不定可以给嫂子补补身子呢。” “那倒是。穷人家买不起好药,就用这个补身子,最灵了。我觉得比人参还好呢。”偏僻地方寂寞惯了,难得有个女孩聊上两句,大娘呵呵笑着,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那我去摘点回来。” “路上石头多,小心点。” 醉菊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转回来:“我姐姐走了一天的路累坏了,正在小睡呢。等下她醒了,请大娘转告一声,我摘药去了,很快就回。大娘,你可要帮我照顾一下姐姐啊。” “知道了,大姑娘放心吧!” 醉菊又向她借了一个挖雪挖泥的小铲子,这才去了。 娉婷甜甜睡了一觉,悠悠醒来,张口唤道:“醉菊。”没有听见声响,不由觉得奇怪。坐起上身,发现脚边放着醉菊的包袱,几样药材零散开来。 “醉菊?”下了床,又轻轻唤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应。娉婷透过木窗看往外头,天色已经半黑。 “醉菊,你在哪里?”音量稍微提高了点。 有人掀帘子进来,娉婷高兴地回头,却发现是屋主之一的大娘。 “大姑娘,你妹妹采药去了,说要采小末草给你嫂子用呢。”大娘慈祥地笑着:“饭已经做好了,一起吃吧。就是没什么菜。” “谢谢大娘。”娉婷柔声应了,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随大娘到了简陋的小厅,那位哑巴大叔已经坐在桌旁。桌上放着干净的碗筷,一碟萝卜丝,一碟蒸咸鱼,半锅杂米熬的稀粥,热气腾腾。 哑巴大叔打着手势:“啊啊……啊!” 只有大娘明白他的意思,对娉婷道:“姑娘,坐下来吃点吧。别担心,你妹子说了只到山脚,很快回来的。” “谢谢大叔,大娘。”娉婷看一眼窗外将黑的天。 虽是粗茶淡饭,但老夫妻殷勤相待,令小屋充满了温暖的感觉。娉婷放下碗筷,再看看窗外,天已经黑沉。 仍不见醉菊身影,不由担忧起来。 “啧,怎么你妹子还不回来啊?”大娘也焦急地和她一同向外看:“过去就是山脚,没有多长的路。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娉婷心里隐隐不安,在门前小院中来回踱了几圈。想着醉菊虽然伶俐,但夜晚的山区可不是好玩的,野兽们过冬饿狠了,要是刚好撞上还了得? 她在都城的时候让醉菊在客栈等了一遭,回去时见到醉菊的脸色,还笑她多疑胆小。如今才知道担心别人的滋味比担心自己更不好受。她和醉菊一道出来,几乎是形影不离,此刻分外焦急起来,忍不住道:“大娘,我还是出去找一下吧。” 哑巴大叔呀呀叫了几声,用力挥着手。 大娘道:“再等等吧,不然你妹子回来不见了你,又要着急了。” “不不,我就在前面山脚转一转,立即就回来。”娉婷借了一根火把,问清楚了醉菊离开的方向,嘱咐道:“大娘,我妹子要是回来,你可千万要她不要再出门。我在山脚不见她,立即就回来的。” 大娘叹道:“果然是两姐妹呢,她走的时候再三叮嘱我照顾你,你又叮嘱我照看她。好姑娘,就只在山边看一看就好,天黑了,不要上山。” “知道了。” 虽是夜晚,风并不大,娉婷一路急走着,火苗在半空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尾巴,似乎是追着她的身影直去的。 不过一会,就到了山脚。 外面白茫茫一片的月色,到了这里就是头了,再也侵不进这片林子里面去。树枝的黑影一重重向人迎面压来。娉婷举着火把四看,哪里有醉菊的人影? “醉菊!醉菊!”看了一会,她放开嗓门叫了两声。 回音一浪一浪从看不见底的树林深处涌回来。 娉婷在林边仔细看着,几棵大树下有雪层被挖开的痕迹,她连忙凑上去看,确实有人曾在这里摘过草药,断根还留在土里。娉婷沿着痕迹一个一个找过去,很快发现几个脚印,浅浅的印在雪上,要不是拿着火把,又认真的找,恐怕真会疏忽过去。她缓缓着沿着脚印一步一步地过,到巨大的林影完全遮盖了头上的天,才抬起头来。 醉菊进了这林子去了。 不知为何:心蓦然一缩,激灵灵地痛起来。 “醉菊!醉菊!你在哪里?”娉婷大声地喊起来,用劲的喊。 一种苍凉的悲哀冲进她的心里,似乎从来不曾这么无助。她面对的不是人,是沉静的大山.这没有敌人,没有陷阱的地方比沙场还叫人胆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山峦和林影沉默地敌视着她,娉婷从不曾感觉如此孤独。 “你在哪里?”她骤然转身,火把照亮她苍白的脸。凭她满腹的智慧,全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为何在几乎望见自由的这个时候,才平白无故胆怯起来。 站在茫茫白雪中,左边是盈满大地的月色,右边是黑沉沉的森林。冬虫的低语无从听晓,她忽然明白过来,她是孤身一人的。 “你在哪里?”她低声问,再不复方才的高亢。 火把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声音。这轻微的声音,却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节奏。 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双锐利深邃的炯炯黑眸。 坚定强壮的臂膀,她原以为一辈子都会紧紧搂着她的,怎么如今变了自个在黑夜中徘徊? 他有无双的剑,惊天的勇,却没有一颗能让她安定的心。 无人的深夜,情不自禁地低泣起来。连娉婷都不明白,怎么藏在心底的苦,就忽然翻腾过来,让眼泪在这望不尽黑林的入口处滴淌下来,掺入脚下的雪,留不住一点痕迹。 她低着头,死死咬牙,在火光下将下坠的泪珠一滴一滴看得清楚。猛然间抬头,叫道:“醉菊!醉菊!你在哪里?”带着哭腔,凄怅得粟人。 “姑娘!我在这!”沉默的林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清脆的回音。 娉婷反而被唬住似的僵了,举着火把怔怔看着。 果然,一道人影从影影绰绰的林中穿了出来,提着小篮,飞快地跑过来,喘着气:“想不到这山上还有别的好草药,我沿着树根一棵棵过去,不知不觉就进去了。天一黑,差点找不着回路,幸亏姑娘找来了,呀……”看见火光下红通通的眼睛,醉菊猛然停住脚,隔了一会,悄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 “哭成这样……”醉菊握住娉婷的手,冷冰冰的,没一丝暖意:“都是我不好,害姑娘担心了。” 娉婷苦笑。 她平素常被人夸七窍玲珑心,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是何等没出息。醉菊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心里现在正想着什么呢? 眼睛一眨,又一滴泪珠无声淌了下来。 醉菊心疼地道:“姑娘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下次再也不敢了。” 娉婷别过脸,轻声道:“这些草药又不是急用,这么冷的天,你也应该爱惜着自己。”两人慢慢往回走。 醉菊道:“我来拿。”接过娉婷手中的火把,一手提着小篮。她心中不安,不断转头看娉婷的红肿的眼睛,试探地问:“姑娘在想什么呢?” 娉婷低头静静走着,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可过了一会,又开口答道:“我在想我留给他的信。” 听娉婷主动提起“他”,醉菊更是大奇,又生怕触动她的伤心处,不敢造次乱问,沉默地走着。 不一会,又听见娉婷幽幽道:“我那日提笔一挥而就,虽写了许多东西,脑子里面却全是乱的。现在想起来,那也许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声吧。” 醉菊忍不住问:“姑娘到底写了什么?” 娉婷似乎打算坦言相告,嘴唇微动,却只从里面逸出一声叹息:“说了给你,只让你白添烦恼罢了。” 两人便又默不作声,继续往回走。抬头一看,窗户亮着灯光的小屋就在远处,忽然听见一把尖锐凶暴的声音吼道:“老小死的,还敢多嘴!”清脆的巴掌声在夜空中连响两下。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凛,她们近日连番逃出敌人魔掌,神经被锻炼得警惕万分,忙将火把往雪地里一插,灭了火光,躲到路边的石后。 悄悄探头一看,月色下,模糊地看见几个男人的身影气势汹汹阻在小屋门前。 “要不是官爷们和楚北捷顶着,东林人一路杀过来,你们的头早被东林人当球踢了。打仗就要养兵,这时候还敢不纳税,你们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娘慈祥的声音此刻变得惊惶恐惧:“官大爷,今年的税,我们前天才交上去啊……” “那是前天的,现在是今天的!”凶横地截断了话。 卡勒的断裂声传来,似乎是谁将老旧的木门踹烂了。 “实在是没有啊。” “没有?哼,这是什么?”又一把跋扈的声音插了进来,早闯进屋子搜刮的男人捧着一堆东西出来,嗤笑若:“看不出你们这老不死的,倒还有一些好东西。” “啊!啊啊……呀啊……”哑巴大叔激动地舞动若双手,拦在男人面前。 大娘急道:“大爷,大爷,这不是我们的东西。这是两位留宿的姑娘……” “去你的!”男人一脚将哑巴大叔踢到地上,恶狠狠道:“在你屋里,怎么不是你的东西?老子告诉你,这些东西勉强算今天的份额,过两天来,你们还敢抵赖不给,一把烧了你们这破房子!” 抱着娉婷和醉菊的包袱,一行人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他们经过大石旁,娉婷和醉菊把头一缩,待他们远去了,才探头看他们的背影。 “狠心歹毒的小吏。”醉菊低声骂道:“哪都有这些东西,我们东林也常有的,瞧见达官贵人像狗一样,瞧见穷人就狠得像狼一样。什么时候撞我师父手里,一定狠狠修理他们一顿。” 娉婷瞧着那些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低声道:“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天我就常常后悔,学琴学舞有什么用,早该学点武艺剑术,真路见不平了,也能拔刀相助。可恨我自己无用,连自己都帮不了,又怎么帮别人?” 醉菊不满道:“姑娘最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患得患失起来?天下比你有能耐的有几个呀?” 嘴里说苦,却忽然想起王爷。倒也个假,真遇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再聪明的女人也会害怕。如果王爷在身边,自然是会呵护备至,不让别人伤她一丝一毫的。 没了能保护自己的人,只能盼望着自己能保护自己。 两人一同从石后站起来。娉婷起来猛了,一阵头昏,脚步未曾站稳,肩膀晃了两晃。 “姑娘小心!” 醉菊忙道,就要伸手去扶。 “没事。”娉婷随口应了一声,骤然像是站定了,一抬脚,却忽然觉得大旋地转,这次再不像刚才一样还能站住,就仿彿浑身力气蓦然被偷个空荡荡似的,身子直软下去。 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醉菊慌忙去扶,手已经抓到娉婷的手腕,却不料娉婷这次是整个摔下去,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无所支撑似的。醉菊也是刚刚站起来,猝不及防,哪里抓得住。醉菊惊叫一声,被娉婷的身子一带,倒随着娉婷摔了下去,膝盖恰好撞了脚边一块石头,手脚都擦了石子,火辣辣生疼。 虽然疼,醉菊却骨禄爬了起来,顾不着看自己手脚上的伤,一把扶了娉婷,急道:“怎么了?摔着了没有?” 娉婷也摔得懵懵懂懂的,被醉菊扶了起来,又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摇头道:“没什么。”想了想,似乎忆起刚才摔下时也撞了哪里,却也不觉得哪里疼。 “有没有摔到哪?” “没有。”娉婷揉揉手脚,摇头道。 醉菊这才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们快回去吧。” 两人回到小屋中,厅中屋中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家俱东倒西歪,哑巴大叔呆呆坐在角落里,大娘正哭得伤心,见了娉婷和醉菊,抬起头来,停了哭声,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讷讷道:“姑娘,你们的包袱……” “我们都知道了,怪不得大娘和大叔的。再说,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娉婷温言劝了两句,总算让老人家收了眼泪。 帮着忙重新收拾了屋子,摆好家俱,人都倦了,才入屋里休息。 想到所剩不多的盘缠已经没有纵彭,连换洗的衣服也不曾留下一件,心下又是彷惶,又不禁觉得好笑。 “银子衣裳都是小事,人才是最重要的。赚钱也不难,我们一路过去为人看诊也是可以的。”醉菊让娉婷躺上床:“把手伸出来。” 按了两指上去静心听脉,忽然“嗯”了一声,疑惑地看一眼娉婷,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怎么?孩子不好吗?”娉婷也吃了一惊。 “你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 醉菊道:“我再听听。”又侧若颈细致诊了一会,蹙眉道:“这脉象有点奇怪,难道是今天晚上出去着了凉?哎呀,早说了你不该出去找我的。躺着,再不要乱动了。”提了小篮出去。 娉婷顾念孩子的安危,听话静静躺着,睡意袭来,眼前又朦朦胧胧起来,眼看着亮光在眼中变成细细的一丝,黑暗覆盖上来,那黑色尽头,似乎又有一道不耀眼的柔和的光在婀娜摇曳。 正觉得舒舒服服,肩膀却被人轻轻摇晃了两下。娉婷睁开眼,看见醉菊捧着满满的药坐在床头,边吹着碗里面冒出的丝丝热气,边柔声道:“喝了药再睡吧,那群黑心的税吏,连药材也不放过,幸亏今天采了新的草药。” 看着娉婷忍着苦皱眉喝完一碗,醉菊这才满意地收了碗,吹熄烛火,一同睡下。 赶了一天的路,投宿后又去采药,还遇着不断的事故,醉菊实在比娉婷还乏,头一挨枕,瞌睡虫立即汹涌而至,只消一会功夫,将她密密实实埋进梦乡。迷梦中重见师父严肃的脸,眸子却是极慈祥的藏着笑意,一会又似乎回到了隐居别院的梅花中,恍恍惚惚一个影子在前面,仿彿正在看着明月。梦一个连着一个,稀奇古怪,什么都有,都淡淡地散发着温馨的味儿,像面前有几十条道,她却知道每一条道的尽头都是好的。 正香甜时,一阵刺痛却不知从哪传了过来,醉菊在梦乡中挣扎着体察,像是手疼,又像是脚疼,渐渐地,痛楚宛如从水底浮到了水面,连带着把她也带出梦境。 醉菊猛然睁开眼睛,又一阵剌痛传过来。 这次她知道了,手腕上被什么抓得生疼。 “醉菊……醉菊……”娉婷的**声在漆黑中异常痛苦。 醉菊惊得立坐起来,月光下,娉婷秀气的眉纠成一团,指甲深深掐入醉菊腕中。 “姑娘,怎么了?” “好疼。”娉婷按着腹部。黄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滚落在枕上。 醉菊也慌了:“我在这呢,别怕。”声音也不由颤抖了起来,摸索着抓住娉婷的手,默听片刻,脸色煞白:“我的针呢?”翻身去找,才记起包袱已经被人抢了。连外衣也不披,匆匆忙忙去到老夫妻的房门前,把门敲得咚咚作响,喊道:“大娘!大娘!快醒醒!” “什么事啊,姑娘?” 醉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银针!你们有没有银针?” 大娘刚被吵醒,迷迷糊糊道:“我们穷人,哪里会有什么银针?” “那那……普通的针呢?绣花针呢?”醉菊急得差点掉泪。 “缝衣服的破针倒是有一根的。你们这是怎……” “别问了,快借我!” 醉菊取了针,匆匆回房,点起烛火。火光下的娉婷大汗淋漓,枕头上已经几乎全湿了,脸色蜡黄,见醉菊进来,忍着疼,气若游丝地一字一字挤着问道:“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醉菊匆匆将生锈的绣花针在火上灼烧,快速地答道:“只要扎了针就好,姑娘别怕。”口气笃定,手却抖个不停。 眼见那针烧到将近发红,醉菊却一点也不察觉烫似的,捏了针尾走到床前,轻声哄道:“别担心,扎了针就不疼了。”叫娉婷躺好,轻轻掀开娉婷的亵衣。 娉婷腹中一阵一阵抽疼,像有一匹发疯的马匹在里面胡乱撒蹄似的,怎么忍也止不住一刻的痛。见醉菊捏了针,要对腹中刺下,吃了一惊,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劲,猛然半坐起来,拦住醉菊道:“你不会伤了孩子吧?” 醉菊毫不迟疑道:“不会的,信我吧。” 娉婷这才松手,她早疼得浑身无,一松手,便迳自倒了下去,被汗黏湿的青丝散了一床。闭上眼睛,腹中微微一热,随即又是一热,醉菊仿彿连续着扎了几处,轰然的,痛楚似从潜伏的地下一股脑剧烈地涌了出来。 娉婷“啊!”一声惨叫起来,蜷缩得虾米似的挣扎一下,待缓过劲,又似乎好了一点。她蹙眉感受着,腹中的痛楚似乎涌出来后,又从涌出来的裂口悄悄缩回去了。 “好点了吗?”耳膜里飘进醉菊的声音,幽远幽远的。 良久,娉婷才徐徐呼出一口气:“嗯……” 醉菊也是满头大汗,听娉婷应了一声,才放下手中的针,虚脱似的坐下来。 “孩子……没有事吧?” 醉菊道:“我早说了,你身子骨顶弱的,不要逞强。唉……” “醉菊?” “你快躺好,孩子没事呢。”醉菊一抬头,瞧见被吵醒的大娘在房门外探头,忙迎了出去,抱歉道:“吵了大娘和大叔了,真对不起。” “姑娘……” “我姐姐病了。” “哦。”大娘担忧地朝房里看看,小声地问:“现在好点了吧?” “好多了。大娘睡去吧,没事的。” 劝走了大娘,醉菊又坐回床边:“不能再赶路了。你要好好静养几天才行。” 娉婷半天没作声。 “不能留在这,一早就要走。那些人拿走了我们的包袱,谁知道这些东西会落到什么人手里?”娉婷刚刚耗尽了力气,声音很低:“万一他们追来,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酢菊叹了一声。 娉婷又问:“我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了?你有事可不要瞒我。” 醉菊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不知不觉哽咽起来:“姑娘自己还不明白?本来底质就不好,一路上劳心又劳力,受得了吗?一定要想法弄些上好的药材,老山参也好,够本色的灵芝也好。” 娉婷出了一身大汗,此刻停了腹中痛楚,反而觉得一身冷浸浸的,缓缓扯了被子盖在身上,微笑着道:“我听你的话,离开这里后不再匆忙赶路,好好休养就是。何必哭呢?” 醉菊抹着泪,咬牙切齿道:“现在想来王爷真是可恨。既是心爱的人,就该好好爱护,怎么竟让姑娘到了这种地步?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娉婷不料她忽然扯出楚北捷来,蓦地一怔,要说她孩子气,却又觉得她字字说中自己心中所思。 在楚北捷身上花的千般心血,落得如此下场。 白辜负了当初的无限思量。 家国与情人的相争,从不会结出好果子。 她早隐隐料到的,竟没本事阻止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算了吧。”娉婷幽幽叹了一声,闭上眼睛:“别再把心思花在那人身上了,白白可惜了我们自己。”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小腹,虽穿上外衣不易被人察觉,但仔细感触的话,那里已经微微突起了。 孩子啊,不要再搅和于家国情仇中。 道义曾是一把尺子,但最后,却往往会变成沉重的锁,血色的布。它会囚住你的心,它会蒙住你的眼睛。 别像爹,也别像娘。 孩子啊,爱也好,恨也好,别忘了最初。 在最初的最初,你为什么而爱,为什么而恨。 别忘了。 青紫色的烽烟,在平原一处接一处的燃起,连到天边。烟雾扶摇直上,大剌剌诏告人间,大战在即。 旌旗蔽日,擂鼓震天。 号角遥远传来,怎也遮不住藏在晨光中的一分凄厉。 远远看出,密密麻麻尽是高昂的戴着铁盔的头颅,直向天际的万千兵刃寒光闪闪。平原上浩浩荡荡,被东林大军的铁骑覆盖。 楚北捷骑着骏马,在最前方迎风而立。镇北王的旗帜就在他头顶上,被风吹展开来,旗上狰狞威猛的图腾,宛如能摄人魂魄一般可怕。 对面山坡上,远远飘扬着另一色旗帜,同样是庞大的军队。 云常,那个一直深藏不露,龟缩一地而积蓄力量的国家,也有着不可小瞧的军力。 楚北捷眯起眼睛,遥望那在最前面俊逸自信的身影,云常大军的主帅。 他记得的,当日羊肠狭道,从头顶的悬崖处转身出来,悠然一笑的,正是此人。 昔日的小敬安王,今日的云常驸马。 那是自他手中,夺走娉婷的男人! 狂风在两阵中穿梭,但旋即仿彿也畏惧了即将成为修罗场的此处,匆匆离开。 所有招展的旌旗,因为忽然停止的风而垂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死寂,在无声中传递越来越紧张的节奏。数十万人马矗立的平原,如坟墓一般安静。 连战马,也不敢嘶叫。 楚北捷静静看着何侠。隔着那么远,但他们却仍可以察觉对方的视线,那么相同的凌厉,那么相同的锐利。 他夺了娉婷,夺了怀着我骨肉的娉婷。 楚北捷的手,默默按在剑上。 拔剑一麾,就是一往直前,不死不休。 臣牟就站在楚北捷身边,和其他大将一样,他的掌心已经满是汗水。他知道,只要楚北捷的剑一出鞘,就是千军万马,铺天盖地的血浪翻滚。 为了一个人。 只为了一个女人。 白娉婷,四国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楚北捷的手上。十万军发,在他一挥剑之间。 空气被紧张的呼吸搓成丝丝,宛如绷紧的弦,在两军对阵的空地上被双方缓缓收紧。 骏马急奔。 南边的山坡上,几道影子在晨光中骤现,不顾后果地从侧边驰入两军对阵中的这片空白地带,就像将要被点燃的油画上,有人用刀轻轻划过,掠起一道优美的涟漪;就像凄凉的画上,被忽然描了一笔春意,诡异而格格不入。 “云常王旗?”臣牟不敢置信地低语。 楚北捷目力过人,早将那旗帜上的大字看在眼里,眸中精光骤闪。 最早冲人中空地带的骑士在楚北捷面前勒马,一拱手,朗声问:“这位将军就是东林的镇北王楚北捷?” “本王楚北捷。你是何人?”楚北捷沉声问。 “我是云常王宫侍卫队长容安。我主耀天公主命我传话,请求和王爷私下一见。” “大战在即,耀天公主现在身在何处?” “就在这里。”容安向后一指。 众人极目远眺,山坡上,一辆华丽马车出现在晨曦中,正朝两军对峙的中心地带飞驰而来。 楚北捷的心里被看不见的线微微一扯,黑眸深处颤了遗颤。 耀天要和谈。 除了娉婷,她还有什么筹码能够拿来和谈?耀天在大军临阵前匆忙赶到,从中插入而不经过何侠统领的那方人马,定与娉婷有关。 一直在发冷的心,忽然被熊熊烈火灼烧起来,一时激动,不知该如何排解。 马车越驶越近,对方大军显然也认出马车上的王旗,赫然震动。 容安策马到了马车前,俯身在窗边请示了一会,又策马回来:“公主请王爷到车上一会。” 马车停在空地上,四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驻步低头,车夫似乎接了车中人的命令,自行下车离开,在百余步的地方才停下垂手等待吩咐。 臣牟警觉地道:“王爷小心,何侠诡计多端,小心中了埋伏。” 楚北捷冷笑道:“区区一辆马车,就算上面藏满了人,又怎敌得过本王手中宝剑?” 策马到了马车前,从容问道:“车内可是云常耀天公主?楚北捷在此,公主有何话要说?” 耀天掀开帘子,抬眼一瞅,楚北捷骑在马上,威风凛凛,气势迫人:心中暗赞,柔声道:“耀天受人之托,有一封书信要交给王爷。” “只有书信?”楚北捷瞳孔骤缩,身边空气蓦地冰冷:“那人呢?” “人已经不在我云常。”耀天道:“王爷看过书信,自然就知道了。” 楚北捷眼神更加冷冽,隔着帘子,竟也让里面的耀天打个冷战,道:“公主太小看本王了。我东林大军千里跋涉,不过是为了讨回此人。云常不将人还给我,只凭一封书信就想让本王退兵,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别怪本王不有言在先,此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誓让鲜血染红云常王宫。” 耀天在马车中沉默半晌,幽幽叹道:“久闻镇北王是位有卓识的英雄,耀天想请教镇北王几个问题。” 楚北捷本想拂袖而去,回心一想,事关娉婷,不可大意,勒马道:“公主请问。” 耀天道:“请问王爷,此次领兵大战,是否只为了白娉婷一人?” “不错。” “那么,东林大王是否不允。” 楚北捷冷冷道:“这是我东林内务,大军已经在此,与公主无关。” “王爷和白姑娘之间的事,似乎总免不了卷入家仇国恨。国重还是情重,为了国家是否要舍弃自身的幸福,永远都是残忍的难题。” “公主要说的就是这些?” 耀天叹道:“伦理道德,常被放在一起,其实两者并不完全相同。道德出自内心,而伦理出自道德。当伦理自成体系后,偏偏又凌驾于道德。于是,人们从此麻木地信服大条道理,反而不能自由地听从心声行事,所谓国家大义,舍己而为国,若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发自内心的去做,仅仅是受限于伦理的枷锁,那是多么可惜。王爷当日舍娉婷而选择国家大义,致使违了初六之约,又何尝不是如此?” 楚北捷初时无动于衷,听到后面,蓦然动容,肃声道:“公主请说下去。” “其实国家与个人,谁重谁轻,并不是取舍的问题。”耀天顿了一顿,悠然道:“王爷可曾想过,古代的先人们是为了能够活得更好,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幸福,而决定团结在一起共同抵御外敌,抗拒侵略,从此之后,才有国家之说。国的根本,从来都是人。一个剥夺人的幸福而得以保全的国家,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一个只知道保全国家而不懂得珍惜幸福的男人,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楚北捷身躯剧震,紧紧拽着缰绳,只听耀天徐徐道:“一个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又轻视千万将士性命,忍心将别人的幸福剥夺的将军,又怎么会是白娉婷真正爱上的英雄?王爷想想,你身后的这些将士,真的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去打这场大战吗?” 耀天长叹一声,低声道:“白娉婷要的,是王爷睁开眼睛,看清楚人世间何者为珍,何者为贵,看清楚即使是蚁民,也该有自由和志向,也该享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楚北捷紧咬白齿,半日说不出话来。 晨光下,娉婷的微笑如水,化入五湖四海,寻不到踪迹。 国的根本,从来都是人。 若不是心甘情愿,发自内心,又为何要苦逼白己牺牲永远不忍心牺牲的,去换一个为国的名声? 国与己,不是选择,而是一体。 听从心声,爱所爱,恨所恨,才是真正的人。 楚北捷蓦然仰首,对天长笑,眼泪沿脸颊而下,沉声道:“多谢公主赐教。” 一封书信,从门帘处缓缓递出。 “耀天见识浅薄,怎有这等本事。方才这些,尽出自白姑娘的书信。” 楚北捷下马,宛如对待初生婴儿一般双手接过这封轻飘飘的信,心潮起伏:“多谢公主。本王可向公主保证,东林大军即刻撤返。” 耀天想不到他这样干净俐落,微微一愕,反问:“王爷难道不怕书信有假,白姑娘仍被囚禁?” 楚北捷笑道:“娉婷若没有把握,怎会写一封这样的信让公主送来?笔迹可以假冒,这样的言辞锐意,是可以假冒的吗?” 策马回到己方阵营,臣牟等早等得发急,连忙迎上来问:“王爷,那云常公主到底说了些什么?” “撤军。” “什么?” 楚北捷长笑:“撤军!我们不打仗了。” 众将心中虽然愕然,却也暗暗惊喜。又有人问:“那王妃呢?” “本王会去寻的。”楚北捷遥望天际,目光坚毅:“天涯海角,一定会找到她。” 天公垂怜,赐我娉婷。 你有可以飞天的翅膀,楚北捷愿意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 从今以后,爱我所爱,恨我所恨。 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明白该珍惜的,便去珍惜;该决断的,便应决断。 明白国与家,家与人,本是一体。 明白牺牲不是伟大,有懂得自珍自爱的人,才有兴旺的国,如同有鲜红的血,才有展翅飞翔的凌云壮志。 娉婷,娉婷,我听见自己的心声。 它说,要生生世世,与你不离不弃。 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撤军!” “撤!撤!” 东林大军撤回,大战在最后一刻被制止了。 楚北捷望尽天边,找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但他一定会找到的,他要找到她,爱她护她,陪她月下弹琴,雪间看星。 共看娇儿慢慢长大,教他不要误入迷途,暗陷枷锁。要他永远记住,道德出自人心,倾听心声,才不会被世俗蒙住眼睛。 让他知道,人有人的尊严,人有人的志向,人有人的自由,人有人的幸福。 这,并不是国或者大义,可以剥夺的。 国之根本,从来都是——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