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上)》 第一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巍峨皇城,已有百年历史。 匍匐在脚下的臣子们的脊背看起来如此遥远,连震耳欲聋,从大殿远远传到宫门外的朝拜声,也变得不那么么实在。 秋天还是来了。 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将眼光投向大殿外一片青苍色的天空,又默默将视线下垂:“众卿平身。”温和的嗓音里,有着皇帝令人不能忽略的威严。 不错,他是这四方大地的主宰,这千万子民的天,众臣的皇帝。 秋天来了。 萧杀的空气,在闲庭中缓步。 孤寂而让人感叹的秋,到底还是来了。 “皇上?”台阶下,老成持重的张丞相小心翼翼地唤着似乎心不在焉的君主:“皇上?” “怎么不说下去?”皇帝把目光转到老臣脸上,微微扬起唇,一笑:“朕都听着呢,河南粮食大熟,说下去。” 皇帝很年轻,长相端正。 这位昔日的二王爷从小就受先皇宠爱,众皇子中气度最为不凡。此刻微微浅笑,唇齿间华贵尽溢,让瞧见他笑容的臣子都心头一颤。 只是,冷了点,心思叵测了点。 不过,哪代的天子不是心思叵测的呢? “是。”张丞相情不自禁躬了躬身子,清清嗓子:“今年水土都好,难得没有遇上旱涝两灾,河南粮食大熟,这都是皇上的洪福。” “这是河南百姓的福气。”皇帝笑着道,丰收的喜讯让他的脸多了一分与众不同的飘逸神采,却仿佛和脚下的臣子们隔得更远了,不过片刻,目光又变得犀利起来:“不过,从前也有丰收伤农的先例,粮食多了,购买的商人就压低收价,农人甚至比荒年更穷困。今年不许再出这样的事,你和下头的官员好好商量,订一个收购粮食的底价来,不许商人们趁机囤粮压价,有不遵守法令的,都给朕狠狠地治一治。” 被他冷冷的目光一扫,群臣都矮了半截:“遵旨。” 奏完河南的丰收,早在一旁等待的两广总督瞅空站了出来,他巴望着修改两广人头税的制度已经多时,一定要趁这次回京面圣的机会讨来旨意。 年轻的皇帝默默听着他准备多时的陈述,当即道:“岭南总督昨天来的奏折,大意竟和你不谋而合。税改不可仓促,也不可偏于一方。呵,两位爱卿先下去商量,一同上个章程,朕要仔细看看。记住,不要过犹不及,子民要爱惜,国库也不能空虚,否则黄河一泄,或者灾荒又来,你们这些总督要国库官员拿什么救济百姓?” 一番话娓娓道来,棉里藏针,却也矜持温和,听得底下的臣子连连点头。 连听几个奏报,皇帝轻描淡写地,宛如奕棋般处置了。大殿外却忽然传来一声高昂的奏报。 “九王爷到!” 众位大臣一同转头看向门外。一道矫健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像在平淡的秋意中忽然搅动一阵暖洋洋的喜气,进来的人浑身都写着高兴两个字,英挺的眉黑得发亮,身穿着深紫色的王爷服饰,停在阶下,行了一礼:“臣弟该死,今早起迟了,误了早朝,愿受皇上责罚。” 脸上却一脸喜不自禁的眉飞色舞着,哪里有半分请罪的模样。 九王爷这话,别说皇帝,就算大臣们也是不信的。 凡知道这位九王爷家事的大臣们都知道,九王爷一定又和那位人见人怕的小祖宗有了什么好玩的事,才会高兴成这样。 高坐龙椅上的人脸上毫无表情,眼角挑了挑,目光淡淡往九王爷身上一放。 继续胡闹吧,小心朕指尖一弹,收拾了你和那小子。 天子眸子里藏着警告,连九王爷也打了个冷颤,连忙收敛起眉飞色舞的表情,低头退入朝臣伫列中。 看着九弟识趣地退到一边毕恭毕敬站着,皇帝的威严目光才缓缓收了回来: “这次的罚暂且记着,下次再犯,两罪并罚。” “是,臣弟记住了。”九王爷躬身,小心地应了一声。 他心里藏着事,本来打算上殿就说的,哪知道进门就惹了了皇帝一个不高兴,只好按兵不动。 听了一会其他官儿的奏报,又是丰收又是人口增加,琢磨着皇帝二哥的心情应该好点了,九王爷才再抖擞起精神,从伫列中站了出来。 “皇上,关于契丹使者团请求觐见的事,臣弟想请皇上示下。” “契丹使者团?”皇帝凝神想了想:“嗯,他们到京也该有七天了。” “是,正好七天。”负责招待这个庞大使团的九王爷说起国务,一反平日和玉郎嬉皮笑脸的模样,有条不紊地道:“这些年契丹王励精图治,新开国策,蓄兵养马,国力大增。因此,这次契丹使者团来京,臣弟命礼部以最上等的规制招待。他们到京已经七天,臣琢磨着,也该是时候让他们觐见皇上了。” “这个不急,他们远道而来,又抱着友好之心,见是一定要见的,不过要办得体面,礼部的官也需要多两天筹备。契丹虽然近年兵力强盛,毕竟是荒蛮之国,该让他们见识见识天朝上国的威仪。” 皇帝不咸不淡的两句话出口,九王爷帅气的脸上露出两分欲言又止的焦急来,偏偏被皇帝一眼扫到。 这位年轻的皇帝以精明震慑群臣,对自己的九弟更是知之甚详,猜到几分内情,心里冷笑两声,勾了勾指头,命道:“九弟,你上来。” 将九王爷召上台阶,站在身旁,皇帝吐了两个字:“说吧。”一边接过身边小太监奉上的温茶,缓缓啜着。 所有兄弟间,只有九王爷最得二哥宠爱,不过他也知道这位皇帝二哥不是好惹的。 九王爷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才弯腰,斗胆附耳过去:“皇上,不能再等了,那使团已经请求多日……” “嗯?”锐利的一道目光,往九王爷脸上扫去。 九王爷知道论精明他是比不过这位二哥的,英俊的脸露出一股尴尬来,轻声道:“其实是……玉郎在人家面前夸下了海口,唉,臣弟知错,不该带他一起去瞧那个使者团的。” 想起那个最能惹麻烦的玉郎,皇帝心里五味都上来了,冷冷道:“我看是你忍不住向玉郎夸下海口吧?” 九王爷心里凉了半截,瞒也瞒不过,干脆老实说出来:“臣弟也是没办法,玉郎夸下海口能让使团今日就面圣。他话说得快,臣弟站在一边,拦都拦不住。使团里面那个契丹王子叫苍诺,能言善辩,三言两语就把玉郎激得乱说话。皇上也知道,玉郎是个死要面子的,他赌咒发誓,说要是不能践诺,丢了面子,就搬到陈伯房里睡三个月。” 皇帝淡淡道:“让他搬也好,受受冻,知道日后说话要小心点。” 九王爷一愣,急得差点挠头,挺直的浓眉差点拧起来:“皇上,唉,二哥,那不是要我受罪吗?三个月,这万万不行。好二哥,求你成全。”退了退,深深作揖,不肯直起腰,倒像豁出去了。 皇帝昔日为王爷时和这位九弟交情最好,他为人清冷孤傲,这位九弟算是和他最亲密的人。至于九王府里每日都闹得鸡飞狗走的玉郎,为人糊涂,行事荒唐,偏偏是这位九五之尊的死穴。 下面众臣隔得远了,听不见高阶上九王爷和皇上两兄弟正嘀咕什么,见九王爷作揖,看来是有所求。 “倒不是不行,只是随意应允了你们,将来你们越来越无法无天。”皇帝看够九弟的为难模样,阴鸷的表情松动了点,才慢慢道:“朕也要给你一件难办的事,你答允了,朕就下令今日召见契丹使者团,还留他们在宫中晚宴。” 九王爷大喜道:“什么难办的事?皇上尽管吩咐。” “今夜的晚宴,朕要你把玉郎也带来。” 九王爷脸色一僵,玉郎那捣蛋鬼见了皇上像见了鬼一样,要抓他进宫还真不容易,嘿嘿两声,强笑道:“皇上,你也知道玉郎他……” 皇帝轻哼道:“难不成还想和朕讨价还价?” 这一声冷哼虽不大,骨子里的威严可都透出来了,九王爷可不是笨蛋,见好即收,当即唱喏道:“臣弟遵旨。” ★☆凡间独家录入☆★★☆谢绝转载☆★ 早朝结束,礼部官员惊闻噩耗,皇上议定下午在大殿上正式接见契丹使者团。 妈呀!那岂不是只有两三个时辰的准备时间? 整个礼部顿时鸡飞狗走之际,又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来。 九王府那只上窜下跳姓贺名玉郎的小混蛋又要进宫了! 妈呀,他上次进宫毛手毛脚弄坏的东西,现在想起来还心疼呢…… 第二章 忙得礼部众官七魂不见了三魄,总算让下午的接见仪式正式开始。 时间毕竟不足,熠熠天朝威严,靠着美轮美奂的宫殿,还有大班平日白养着的乐人撑场面,只算是差强人意。 最重面子的皇帝看了,心里已有几分不悦。皇帝没有表情的脸让下面的礼部官员心惊胆颤,若有足够时间准备,定会把接见布置得妥妥贴贴,龙颜大喜。 偏那契丹使者团却似早就做好了见皇帝的准备,人员个个精神抖擞,连见天朝皇帝的各种礼数都非常熟悉。 不但如此,还有早备好的各色礼物,每样还特意安上一句好口采,可算是周到细致。 “皇上,那个就是契丹王子苍诺。”九王爷站在皇帝身边附耳。 皇帝的目光向下扫去,只看见使者深深躬身后露出的脊背,绚烂的花纹,宛如专为了昭显契丹民族的豪放狂野。 他用犀利的目光审视最前面的男人宽厚的背和肩膀。 此人一定自幼练武。 “契丹王有二子,这是老大?” “不,是老二。” 天朝王族的兄弟俩打量着台阶下恭敬行礼的使者团,都感到来者不善。契丹的强兵,已经到了不能再让天朝自大的地步。 看这苍诺的身段气度,若是契丹起兵,说不定就是统领三军的大将。 皇帝一边思量着,目光不曾离开台阶下的使者。当契丹王子行礼完毕,直起上身,让天朝英明的皇帝与他四目相接时,另一种更震慑的感觉直撞入皇帝的心房。 刹那,仿佛是目光的平视。 放肆! 但不可能,他明明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 而契丹王子,站在台阶之下。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怎会平视? 皇帝一整肃容,目光如炬,看入对方眼睛深处,那熟悉而陌生的凝视却一闪即消,仿佛无迹可寻。皇帝清楚地看明白了,那不过是一双温和的眼眸。 宽实的肩膀,高大的身躯。 方正的充满男子气概的脸,似乎是想像中的契丹汉子的率性豪迈。这种相貌,反更让人起不了防备之心。 “能言善辩,三言两语激得玉郎夸下海口的契丹王子?”皇帝斜着看了一眼自己的九弟,冷笑着调侃。 也只有玉郎那样的家伙,才会连这种人的激将法也上当。 契丹王子苍诺的目光和表情,比寻常使臣的更为友好。方才的一瞬,不过是幻觉。 当然,只是幻觉。 他出生即被视为皇位继承人,身份贵不可言,何况现在,又在龙椅上坐了这些日子。 没有人胆敢在他的国家,他的王权下,和他平视。 皇帝毫不犹豫地相信着这一点。 但同时,一股彷徨没有边际的空虚,从心底幽幽泛起。龙椅上的明黄丝绸柔软而冷,这宽大的龙椅,四不靠边,只能让人挺直了腰杆坐在中间。 哪怕片刻的松懈,都会让底下千万双战战兢兢的眼睛瞧见。 他从不松懈。 “怎么不见玉郎?”皇帝坐直了,忽然开口,轻声问身边站着伺候的王弟。 “那只小皮猴,怎么敢把他往这般场合带?不知会闹出什么岔子。人已经来了,臣弟叫他先去宫里见见太后。皇上要见他,这边结束回里面去就见着了。”提起“小皮猴”,一直挺直身板站着的九王爷不禁笑起来。 皇帝点了点头,九王爷忍不住的笑都落到他眼里。 九弟福气,这么只小皮猴,恨起来令人牙齿痒痒,偏偏又让人念着。这么个希罕的人,怎么偏偏是九弟得了?怎么偏偏他这天下的主子,就做不了玉郎的主子? 白皙修长的指,在龙椅的丝绸上抓了抓,随即又放开了。他正坐在最高处,天下人都仰望着呢。 太监用尖细的嗓门平板地诵读着使者送上来的文书,千篇一律的表达着希望缔结友邦的愿望。 “赏。”皇帝从容地说了一个字。他的嗓音低沉悦耳,语气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冷冽,又不失威严,一举一动都仿佛经过最仔细的调摆似的。 这是所有大臣最佩服这位主子的地方。 赏赐并不是立即就端上来,太监只是打开礼部准备的赏赐单子,洋洋洒洒地又读了一遍。 “谢恩。”太监拖长了嗓音唱喏着。 “启禀皇上,园子里的酒宴已经准备好了。” “嗯,”皇帝点了点头:“那就赐宴吧。”他庄重地站起来,向后面走去。蓦然,心脏却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软软的刺,却是毫不留情地犀利地刺了过来。被冒犯的不快感让他当即转身,向身后的台阶下扫去。 目光落在契丹王子的脸上。 是他? 皇帝用比刚才更威严的犀利目光逼了过去。 他敢这般大胆? 契丹王子还是带着坦诚的笑容,温和的脸半低着,那是臣服的身体语言。 “皇上?”身边的小福子试探地问了一声。 皇帝背负着手,居高临下打量着契丹王子。 不会,这男人温和而无害,最多是个骁将罢了。他从小被教导着识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皇上,园子里还有宴会呢。”小福子小声地提醒。 皇帝满意地扬了扬唇角,收回眼光,转身离开。 不会有人这样注视。 他总是焦点,但不会有人胆敢这样火辣辣地盯着他看。他是皇帝,四海的主子。那样射在脊背上,让人察觉出滚烫热情的目光,绝不是他可以有的。 谁敢如此,必将被凌迟处死。 皇帝阴鸷地想着。 第三章 已是秋天,后花园的景色也不比春夏两季绚烂。宫人们早早收拾了落叶枯枝,在督促下摆好众多饮宴用的矮几。 国宴,其实也只是吃排场。何况有皇帝在场,又是招待外来的使者团,众人只是浅尝面前的饮食,附和着笑上两声。 相比之下,玉郎的食相,那可大大出彩。 “哇哇,关东玉米肘子!” 抱着油淋淋的肘子低头大啃时,这早已在九王府捣蛋闻名京城的漂亮小子还稍微安静一点。 等吃了一半,又对肘子觉得腻味起来,转身就把剩下的半只肘子塞给身边的九王爷,嘿嘿道:“难得国宴,怎么也要吃个够本。笙儿,这肘子味道不错,先帮我拿着,别客气,你要想吃,也可以咬上两口。我尝尝别的。”提起筷子,又朝面前的浮皮苦瓜下手。 众臣一脸同情地看着九王爷,九王爷却甘之若贻,笑得甜蜜蜜,捧着那被啃得不成样子的肘子,柔声道:“这是王宫里新来的厨子做的,最拿手就是关东菜。你要是喜欢,我们王府也找一个关东厨子。” “嗯,好。” “尝尝这个。”一筷子递到玉郎嘴前。 “好吃!” 偌大国宴,玉郎努力上窜下跳。 礼部官员心疼地看着隆重安排,庄严周到的国宴被这小兔崽子搅和成一团稀粥,恨得青筋暴跳又如何? 一向不容人君前失礼的皇上还没有作声呢。 “那这个呢?” “这个我们王府厨子也会做,嘿,还是我们那里做得地道些。哎呀笙儿,这味酱瓜做得好,御厨房里还有没有,等我走的时候带两坛子回去……咦,怎么国宴就这几道菜?笙儿,是不是皇帝的菜比我们多几款?”尝遍了面前的菜,虽然已经打着饱嗝,玉郎却又仰头找皇帝的菜。 目光一转,不知看到什么,玉郎顿时一脸戒备神情,从桌前退到九王爷耳边,嘀咕道:“喂,你那个皇帝二哥干嘛老看着我?” 九王爷失笑。 这家伙看来已经吃饱了,总算知道观察一下周围情况。 何止皇帝,整个后花园的人,使者团,大臣,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哪个不盯着他看。 “没事。”九王爷用温热的毛巾帮他抹干净手:“皇上对你没恶意。” “没恶意?哼。” 虽然有一大肚子新仇旧恨,不过进宫前笙儿千叮万嘱,说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玉郎还是聪明地只哼哼了一下,用警惕的目光表示他对九王爷的二哥记忆犹深。 “玉郎……” 一声清朗的召唤传到耳边,玉郎一听那把难以忘记的阴森森的男声,顿时反射性跳了起来:“什么事?二王……”又挨了九王爷一扯。 玉郎吃疼,狠狠低头瞪了心上人一眼,只得又改口道:“皇上。” 他们两人的小动作都被看皇帝看在眼里,虽是唇角含着春风般的君主的笑意,心里却不免一阵不舒服。 四海之主既然不舒服,你们都要陪着不舒服。 皇帝嘴角勾起的弧度让熟悉他的九王爷和众臣都暗暗哆嗦了一下。 来了,来了。 大家停了筷,偷偷抬眼瞧着,屏息等着。 只有玉郎少了根筋,懵懂未知,九王爷悄悄扯他两下,他反而把满嘴油都蹭九王爷袖子上了。 皇帝矜持地饮了手上的温酒,问:“今天去见了太后,都得了些什么赏赐?” “太后的赏赐?” 糟糕,这家伙不会想敲我竹杠吧?好不容易进一回宫,冒着见你这坏蛋的危险,才讨了几样亮晶晶的宝贝,可千万不能让你图了去。玉郎眼睛乱转:“太后就是赏赐了几个碗碟什么的,白的黑的红的。我可是知道宫廷规矩的,太后是宫廷里最尊贵的人,她赏的东西就算皇上也不可以收回。” 那一脸警惕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把心思都写在面上了,别说皇帝,就连使者团的人也看出究竟。 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九王爷想到这毕竟是国宴,虽然兄弟情谊深厚,当他二哥当了皇帝后越发阴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翻了脸,忙站起来,躬身道:“皇上,玉郎很少进宫,不懂礼节。不如让臣弟带他下去吧。” “我哪有不懂礼节?”玉郎怒视:“我还没吃饱呢。” 九王爷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仍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听我一回。回王府给你好东西玩。” 玉郎眼睛一亮,低声道:“难不成你又从哪里找了本新的春宫图?”一脸眉飞色舞。 两人一旦窃窃私语,便如忘了身在国宴中。众大臣面面相觑,看他们嘟囔来嘟囔去。 这个时候,皇帝忽然开口了。 “收了。” 皇帝就是皇帝,只说了两个字,旁边就有侍卫高高应了一声:“是!”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玉郎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来了,问九王爷:“他刚刚说收了什么?” “你今天在宫里得的东西。”九王爷还没开口,皇帝纡尊降贵,开了龙口回答。 “什么?”玉郎惊叫:“那是太后赏我的宝贝,不可以这样就收了!” “不错,是不可以就这样收了。”皇帝点头:“既然是太后赏的,也该知会一下太后。派个人去见太后,就说玉郎君前失礼,赏赐都被没收了。” “我……” “再敢君前失礼,朕就下旨要九弟进宫陪太后一个月,不许回王府。”皇帝冷冷道。 “你……”也太恶毒了吧? 九王爷再也忍不住,一把捂了他的嘴:“你还敢开口?真想我在宫里待一个月吗?” 皇帝哥哥,你这个罚玉郎还是罚我啊? 玉郎虽然硬气,不过也不是傻子,哼哼两声,对九王爷磨牙道:“就知道你带我进宫没好事,原来是故意让我被人欺负的。”狠狠咬了九王爷虎口一下。 皇帝见九弟眉头骤拧,知道他挨的一咬不浅,心里爽快了点,眉目里总算带了点快意,轮廓变得比往常柔和了点。 他从容地挨着背垫,修长指尖缓缓转着酒杯,打量着脚底下这些任他主宰的芸芸众生,浑不知自己也正被另一个男人悄悄打量着。 ★☆凡间独家录入☆★★☆谢绝转载☆★ 一顿饮宴下来,天色渐暗,侍卫们点了大量火把,布置在花园四周。也许是到了秋天,秋意也让人心里发凉,分外感觉疲倦。 确实是应该疲倦的,他这个天下的主子,早上处理国务,午间召见大臣,下午接见使者团,晚宴,谁比他更累。 偏一点倦意也不能露。 “皇上,后花园里的烛火都准备好了。” 吩咐撤宴后,还有夜游后花园的活动。这是礼部官员特意添加的一个宴后节目,因为契丹日渐强大,天朝需要给予使者团一点特殊的荣幸来笼络契丹王。皇帝早些时候看这个主意还觉得挺新鲜的,点头答应了,此刻却觉得礼部的官员愚笨如猪。 怎么也不想想皇帝会多累? 皇帝暗蓄着怒意,却不好发作。目光若有若无地向后一横,骇得众位礼部官员一头冷汗。 天啊,这位主子又是哪里不满意了?我们差事做的不错呀。 嗯…… 玉郎,说不定又是贺玉郎这小兔崽子惹祸! 冷汗淋漓的礼部官员跟在后面,皇帝充当着尽责的主人,在王宫的后花园中缓缓领着众人赏玩。 “苍诺王子,这株就是秋天开花的紫芙蓉。”一旁引领解说的小福子尽职尽责:“这可是稀世珍品,天下只有这么一株。您请看,秋风一起,它这里就有个一个小花苞,开的时候**深紫,没看过的人想不出它有多漂亮。” 使者团众人啧啧称奇。 玉郎也不知从那里窜了出来:“什么好花,我看看。” “玉郎,小心别动……”九王爷话音未落,只听见喀嚓一声。 这下连皇帝也不仅转头看了过去,玉郎站在那芙蓉旁,一脸呆相。 一条光秃秃的**在风中竖立。 “我可什么都没干。”玉郎摊开双手。 众人纵使知道皇帝宠着九王爷,也不由把心悬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当着契丹使团的面,谁也不知道这位说变脸就变脸的皇帝会怎么发落。 玉郎看着忽然安静下来的周围,大叫不妙,连忙一脸无辜地看向九王爷:“真的,笙儿看见我没有干什么,是不是?” 他倒是真的什么都没干,不过兴冲冲看花一时煞不住脚步,滑了一下,恰好**的旁枝勾住他的衣服…… 喀嚓。 好端端一棵紫芙蓉,遭了无妄之灾。 九王爷无话可说:“唉,你真是……”转头看着不作声的皇帝:“皇上,臣弟愿领责……” 未跪下去,皇帝冷冷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使团在这看着,免了你一跪。放心,罚是一定会罚的,今晚回王府后,给我好好在府里等着旨意。” “遵旨。” 九王爷应了一声,转头向玉郎打眼色。 带你入宫,我就知道今天逃不掉被二哥罚。 玉郎看懂他的意思,向他大作鬼脸。 两人知道跟着皇帝除了受罚还是受罚,故意慢慢坠在后面,离了大队人马,一溜烟手携手跑到别处胡闹去。 或许是因为折了一株紫芙蓉,皇帝一直阴鸷着脸,越发显露皇帝的威严,领着众人在后花园里游了一趟,回到湖心亭。 “皇上,接下来,该赏玩使者团送上的礼物了。”小太监在身边小声提醒。 亭子里摆了一方盘一方盘的礼物,都是契丹使者团送上来的。宫女们掀开了上面的红巾,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东西展露出来。 不过又是走过场的东西,美其名曰赏玩,就是大概向使者团表示皇帝对他们的礼物挺喜欢而已。 皇帝随意地拿起堆在最上面的一把小弩,轻轻扳了扳,如此小的弓弩,竟不能一下子扳不开。 难道契丹人臂力都如此厉害? 正想着,身后却忽然有了男人的声音:“皇上,这把小弩是有机关的。” 带着异国腔调的声音充满磁性,靠得太近了,又是忽然响起,皇帝简直以为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似的。 猛一转身,那位契丹王子放大的脸就在眼前,近到让人惊讶的地步。 皇帝心神猛震。 他已很久没有和人如此贴近过,就连他的皇后,平日相见,也是遵守礼数站得隔了半丈。 他是天子,天下人的主子,没人能和他并肩而站。 这位契丹王子,怎敢如此大胆?虽然笑得毫无恶意,但也太冒昧了。 “这是我们契丹最新研制的远端弩,虽然看起来很小,但设计了特殊的扣扳,所以射程可以很远。”契丹王子耐心地解说着,用手指着弩下面一个突起的小木柄:“皇上请看,要扳开这个,须先按压此处。” 边说着,边示范起来。 仿佛为了尊重这位天朝的皇帝,契丹王子没有将小弩从皇帝手上取下。带着令人无法生出厌恶的笑容,竟从后至前,伸出双臂,猝不及防地,握住了皇帝拿着弩的双手。 “就这样,双手握紧。”契丹人身躯高大,手也较中原人长上少许。这样的动作,一点也不吃力。 “然后,用手按压下面的木柄……”耐心细致,有条不紊地教导着,契丹王子本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身边气氛的诡异。 天朝大臣们突出的眼睛,几乎可以媲美九王府中被暴喂过度而一命呜呼的金鱼。 无论契丹王子的语气有多么自然,教得多么好,但至高无上,永远威严矜持的皇上,被一位异国王子过度贴近,却是不争的事实。 就连皇后本人,也不曾在众臣面前和皇上这样亲近过。 何况,他们的姿势,根本就是皇上被契丹王子从身后搂着,教导用弩嘛。 “这个小弩目前还是刚刚研制出来,所以使用还不甚简便。”苍诺王子悉心讲解。 大臣们战战兢兢,勉强自己带着一脸欣赏观看他们的皇帝被契丹王子拥抱在怀里,切磋新式武器。 虽然此情此景,实在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有碍观瞻…… 不过,不能开口。 古有三国桃源结义,孔诸弟子也有同榻而眠的,坦荡男儿,心胸自宽。 现在皇上和契丹王子不过是搂抱一下,也只是为了尝试新的武器威力,绝对别无他意。肢体如此亲密接触,虽然与本朝风俗不合,但说不定恰好是契丹蛮族的风俗呢。 再说,皇上好强天下皆知,谁敢冒掉脑袋的风险,咳嗽一声,庄重地说:“苍诺王子,请放开我们皇上。” 这等言语一出口,岂非认同他们的皇上被人占了便宜? 这种有关国体的乌龙误会,怎么可以犯?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何况,契丹的军力…… “这个地方,不能捏得太紧……”苍诺王子继续讲解。 穿着龙袍的天子,已经把那弩的模样扔到九霄云外。 他已经石化了。 这个人,竟敢如此大胆。蛮族,果然是蛮族! 如果是本国人,一定立即处死。 虽是无心,但蛮族可恨!我堂堂礼仪之邦,天朝上国。 但两国相争,尚且不斩来使。 何况,契丹的军力…… 皇帝心里复杂的想法一丝也没有泄漏出来,从容威仪地开口:“苍诺王子,朕……” “皇上,现在可以按扳扣了。” 男人教得全心全意,态度十二分殷勤。 他的胸膛贴在皇帝的背上,透过绣工华丽的龙袍,热度渐渐渗入。 “看着前面,想射哪里,对着准线……” 耳朵痒痒的,热热的,声音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胆!怎敢如此大胆? 渗来的体温,暖和得使真龙天子几乎震怒。从没有人,敢这样大胆地拥抱着他。就算是无心地,就算是不懂礼节的,率性的冒犯,也没有。 “按扳扣,就是这样。” 皇帝感受到苍诺手指的力度,苍诺正握着他的手。他的龙手,竟会这样被人随意紧紧握着。 住手!你给朕住手!要不是考虑你契丹现在的国力,朕当场就不留颜面给你两个耳光。 咳嗽一声,皇帝的声音已经搀和了故意让人听出的不悦:“苍诺王子,朕已经明白……” “扣。”苍诺低喝。 皇帝随着他的指尖动向按下了扳扣。簌的一声,破风声响起,一枚短箭穿越湖面,直直插入对面的花圃中。 契丹一定非常炎热,他们的王子浑身都像有熔岩在流窜,就连手指也是。皇帝修饰保养得圆润修长的指,被苍诺火热的指覆盖着,烫得几乎软下来,没了骨头。 “好!王子射得好啊!”使者团众人鼓掌叫好,和他们的王子一样,这些来自契丹的大汉似乎对于诡异的气氛无所察觉,深为天朝皇帝和苍诺王子的融洽相处感到由衷高兴。 皇帝斜扫自己的大臣。 打算挨到什么时候。你们食君之禄,满腹圣人诗书,就算认为朕在和契丹王子切磋武器,也该开始觉得天子与外人贴得太近有碍观瞻,出头请契丹王子收一收手了吧。 难道要朕亲自说:“契丹王子,请放开朕”不成?! 事与愿违。 听了契丹使者团众人的喝彩,天朝臣子们想起自己皇帝的好胜心,也不得不有点表示。 “好!皇上果然厉害,一学就会。” 只能欢欣鼓舞,赞叹溢于言表。 牵强的笑容,也要挤在脸上:“皇上天赋奇才,这准头,恐怕我们学上十年八年也比不上。” 皇上啊,你打算被搂到什么时候?就算切磋武器,也该知道天子一步一行,都需矜持自重…… “呵,小使教错了呢。”苍诺看着落箭的方向,笑起来:“发射时,应该稍微向上,这样射程才能更远。”笑声在皇帝的耳膜中轻轻回荡。 “再来一箭,可好?”契丹王子和颜悦色,等着皇帝首肯。 还来?被人搂在怀里的皇帝一僵。 还来?众臣寒毛直竖。 “想不到契丹竟有这样的巧弩,倒让朕大开眼界。”皇帝微笑着,缓和而坚定万分地推开了这位胆大包天的王子:“多谢王子教导,朕已经学会使用了。” 如果不是因为契丹的兵力,这个莽汉…… “只要明白了,使用起来会很方便。但这种轻弩,制造起来不容易呢。” 契丹王子一句话,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 契丹的弓弩制造,可是各国都羡慕的。 既然是莽汉,说不定会懵懵懂懂说出一些机密来。 皇帝俊美的轮廓,在月下变得温和多了:“我朝也有不少匠人,精于弓弩的制造。” “当真?”苍诺王子惊喜地说:“那正好切磋一下。我就是我们契丹最好的弓弩师。不过听说天朝人只喜欢读书,不喜欢练武,所以天朝王族没人注重弓弩好坏。” 蛮族就是蛮族,竟这般口无遮拦! 皇帝颜面受损,脸上虽然还在微笑,却有点不大自然:“王子误会了。天朝王族也有精于弓弩的,例如朕……”的九弟。 眼角余光一转,压根找不到兄弟们中最精于武功的九王爷,皇帝匆匆吞下话里的最后三个字。 又溜了? 可恶,等解决了契丹使者团,绝不可轻易饶了他们这两个。 “啊?天朝皇上竟然也精于此道?”苍诺王子和使者团众人脸上崇拜诧异的表情,让威仪的皇帝实在没有办法澄清误会。 不过,他从小练习骑马射箭,倒也不是妄语。 精于弓弩制造,和精于从他国手上挖掘弓弩制造技术,倒也差不多。 “那……我可以和天朝皇帝探讨一下弓弩制造吗?”说起弓弩,那个莽汉王子两眼发光,欣喜不已:“我最近研究了一种宏弩,射程远……” “王子……”契丹使者团里,老成持重的人还有点头脑,轻轻提醒了一下。 “……使用轻便,正打算将它普遍用于军中……” “王子……” “来目,你别妨着我说话。只是如果用于军中的话,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有待解决……” “咳咳!王子殿下……” “来目,你干什么?”苍诺王子袖子被人拽了又拽,终于不满,沉着脸看向下属:“我正在和皇上讨论弓弩,没看见吗?” 四周一片沉默。 契丹使者团众人站在王子旁边,紧闭着嘴,恨不得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眼睛上,拼命使着眼色。 尊贵的二王子殿下,我们知道你在谈弓弩。 天朝的军队打不过我们军队,武器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天朝人正要向你偷学我们的技术呢。 天朝大臣们束手站在一边,保持礼貌的微笑。 不错,我们要偷师。 最好用你们的技术制造出我们的弓弩,再用我们的弓弩射你们的屁股。 哈哈,那时候,契丹的军力何足道哉? “咳,事关贵国技术,王子还是小心,不要多谈了。”皇帝轻描淡写,使一招以退为进。 蛮族就是蛮族,天朝历代军法里随便使一招都能对付。 果然…… 苍诺不满地瞪了身后的属下们一眼,再望向皇帝时,已经换了一脸欢欣不尽的笑容:“不不,请皇上一定抽点时间,和我谈谈弓弩。弓弩,我经常和我国的弓弩制造师彻夜讨论,但还是有一个难题没能解决。”苍诺王子对弓弩的热爱不同凡响,知道皇帝也精通弓弩制造后,看着皇帝的眼神多了两分热烈:“不知皇上对于制造弓弩的材料,有没有研究?” “略知一二。”皇帝淡淡道。 “那真要向皇上请教一下。关于制造弓弩的材料,如果皇上可以给我一点时间,不,一晚……” “王子……”再这样下去,天朝皇帝一晚,不,半晚就会从你嘴里把我们的秘密全部掏出来。 苍诺狠瞪下属:“你还敢插嘴。”转向站在一边的皇帝,殷切地恳求:“皇上,弓弩是精巧的器具,讨论时必须心静,可否找个安静的地方,避开这些嘈杂的不懂弓弩的人?” 不可以呀!契丹使者团众人目光强烈抗议。 求之不得呀!天朝大臣们尽力忍住贼兮兮的笑容。 苍诺王子充满渴望的眼神看着皇帝。 “可以。”皇帝缓缓地,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好!事不宜迟,现在就谈,唉,要是早知道皇帝对弓弩有研究,还吃什么晚宴游什么园子,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来目,你们在这里等我。” “王子啊……” “吩咐下去,立即打扫咏谭阁,那里清净,就请王子去那里详谈。”皇帝看一眼群臣:“你们也留下,好好招待其他人。” 大臣们整齐地回答:“是。” 皇上放心,我们会看着他们,不让他们阻挠了皇上的好事的。契丹王子就交给皇上主子您了。 ★☆凡间独家录入☆★★☆谢绝转载☆★ 咏谭阁也是建在水上,离后花园很远,地处僻静,只有一条桥连着岸边和咏谭阁。皇帝乃万乘之尊,安全第一,既然安排了契丹王子和自己单独相处,必要选一个外人不易侵入,又适合侍卫保护的地方。 这个咏谭阁正好符合条件,四面环水,侍卫们守住四周岸边和桥的入口,保证万无一失。 “失礼,王子殿下。天朝规矩,任何人要与皇上单独商谈前,都不得携带兵刃。”侍卫头子笑着解释。 “那个当然。”苍诺大大方方,让他们把自己搜了个遍。 “现在可以进去了。” “请。” 咏谭阁里清幽干净,是个套秘密的好地方。皇帝想着自己做的事也不大光彩,索性下了圣旨:“没有召唤,任何人不得进来。你,给我守着桥头。” “遵旨。” 打发了所有人,两人独处在门窗都关上的咏谭阁。有限的空间里坐了两个了不得的人物,一个堂堂天朝皇帝,一个赫赫契丹王子。 既然有一个晚上,皇帝也不急,悠闲地一扬手:“这是新鲜的云桂雾茶,王子,请。” “皇上,请。” 珍贵的茶水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唉,蛮族就是蛮族。 皇帝仪态极佳地端起茶碗,小啜了一口。不愧天朝上国之主,气度华贵,威仪暗逸。 下一秒,茶碗从手中掉下。 “小心。”苍诺王子一声低呼,弯腰伸手一抄,捞住精致昂贵的御用白玉杯。 好快的身手。 皇帝挨在椅内,内心惊愕震惊。 全身无力,瘫软不能动弹,有人下毒? 什么毒这般厉害?什么毒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谁,如此大胆? 皇帝犀利的目光刺向苍诺。 不过看起来不像,图穷了,匕首就会现出来。毒已经中了,可苍诺没有露出狰狞面目,反而一脸关切:“皇上,你还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 茶水泼到龙袍上,大腿根部湿了一片,虽不是开水,那个敏感的地方,也被烫得一阵阵疼。 苍诺目光一转,停在他湿漉漉的下身上。 “皇上你被烫伤了?” “下毒……有人下毒,来人,来人啊……”皇帝张嘴,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母蚊子一样。 咏谭阁关紧了门窗,侍卫们都守在桥头岸边,除非他们是公蚊子,否则不可能听得见皇帝说什么。 糟了。 更糟的在后面。 “你……你干什么?” “帮你把衣服脱下来弄干。”苍诺王子好心肠地忙着,三两下剥了皇帝被茶水弄湿的裤子,湿漉漉的龙袍从下面卷起来,塞进腰带里。 真龙天子修长的双腿袒露出来,锻炼得不错的起伏线条被细腻的皮肤包裹着,大腿根部通红一片,那是被热茶烫的。 “幸好,没有起泡,只是红了一点。” 一阵凉风掠过赤裸的下身,皇帝几乎气得背过气去。 “放肆……你……你给朕……”他活了一辈子,不曾如此丢过脸。 “哦,皇上是不习惯给人看见吧。都是男人,有什么要紧的?这样吧,”苍诺豪爽地脱下外套,盖在皇帝腰上:“盖一盖,是不是好多了?” “好……好……”好个屁! 真龙天子气得嘴唇发抖。 “来人……来人……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挤出来的也只是蚊子哼哼声。 “皇上不必担心裤子,我这就帮你弄一条干净的去,很快回来。请皇上放心,这事我会保密。” 天朝的人都爱面子。 苍诺把皇帝的龙裤缠成一团,放进怀里,出去,小心掩了门。 皇帝独自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发青。 怎会如何?怎么会如此! 谁下毒?怎么中的毒? 下毒犹可忍,可怎么……怎么被剥了裤子?皇帝恨不得一脚把桌上的白玉茶碗踹个粉身碎骨,却颓然发现自己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 来人,来人啊!救驾! 那些侍卫,没个机灵的,就不知道进来看看? 都砍了! 第四章 门外忽然有了点动静,皇帝瞳孔骤缩。那个居心叵测的王子回来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熟悉的人影蹑手蹑脚猫了进来。 “怎么是你?” 浑身湿漉漉的玉郎简直就成了个水人,探头探脑钻了进来,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皇帝,吓了老大一跳,连忙摆着双手澄清:“我可不是偷东西,我只是爬树,谁知道那个树干断了,我就掉进水里了,掉水里我就游过来了,顺便看看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嗯?不是不是,我只是进来看看,不是偷东西……” “叫人……叫侍卫来……”皇帝语气本来就冷,现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越发透出危险。 一阵寒意直逼过来,连玉郎也打个哆嗦,连忙抓耳挠腮地为自己辨白:“不不,不要叫侍卫,干嘛叫侍卫?都说我不是偷东西啦。” “侍卫!叫侍卫……”皇帝怒吼出来的声音,现在比不上一只蚊子哼哼。 玉郎怀疑地打量着他:“你又想抄九王府啊?好吧,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抄,但你总要给我一天时间,让我搬运搬运存货。” “叫侍卫来……” “侍卫来了我也是这么一句话,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爬树的时候掉下水游了过来而已!” …… 天下恐怕只有贺玉郎可以给他这个九五之尊如此大的挫败感。 “那……叫九弟来。”九弟是自家人,就算知道这事,也会守口如瓶。 玉郎暗吐舌头。 糟了,皇帝老儿急了。 别看他说话斯斯文文的,玉郎吃过他的亏,对他的眼神了解得很清楚。瞧他现在那凶狠的眼神,一定没好事。 立即转移话题:“耶?你冷吗?干嘛披一件衣服在腰上?” 皇帝脸色猛变,闭上嘴巴。 “这件衣服,好像是那个苍诺王子的……” “走开!” 皇帝简直要发疯了。 如果让玉郎看见外套下面盖着的风景,为了王家的面子,皇帝最重要的尊严,日后就不得不杀了玉郎,杀了所有听玉郎提起这件事的人。 杀了玉郎,就等于杀了九弟。 而在杀掉玉郎之前,这个毫不懂规矩的小子说不定已经把这事告诉了整个京城的人。要杀了所有听玉郎提起这件事的人,就要屠城…… “越看越像啊……”玉郎奇怪地嘟囔,头更探过去一点。 “不许碰!”皇帝在差点被气晕过去之前,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用最快的速度说:“朕有赏赐!” “赏赐?” 玉郎的手停在半空。 “朕把太后今天给你的赏赐还你。” “耶?”玉郎古怪地看着他,警惕心大起。 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一定有阴谋! 皇帝憋红了脸,脑子却很清明,看了他的表情,早知道他小肚子里转什么念头,话锋忽然一转:“朕,还可以让九弟一个月不上朝不进宫,在王府陪你。” “咦?”玉郎黑溜溜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一个月啊,笙儿不用一早就开溜去上朝,更不会在缠绵的关键时刻被可恶的皇帝抓进宫。 可以陪着自己到处逛哦。 这么长时间,说不定还可以去苏州晃晃呢。 哇,这么大的诱惑,就算是有阴谋,也…… 皇帝今天怎么这么好啊? “只要你立即把九弟找过来,立即!” 玉郎眨眨眼睛。 他再不会看脸色,这下也总算嗅出了不妥,狐疑地看着皇帝:“喂,你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找人帮忙啊?” 找谁也不可能找你帮…… 皇帝对玉郎的自告奋勇毫不理会,催促道:“快去,找九弟。” 玉郎挺起胸膛:“你怎么说也是笙儿的二哥,要有事,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帮帮你。” “找九弟!把九弟找来!” “真的不要我帮?” “进宫!” “啊?” “再磨蹭朕就下旨要九弟进宫住一年!” 玉郎做个鬼脸,连忙往门边溜:“好好好,找就找。记得,你答应了让笙儿一个月不用干活陪我的哦。” 一转身,看见远远的桥头站着不少侍卫,人人手握剑柄,背影严肃得吓人。他才不会傻得自己冒出去挨骂,既然游泳过来,当然也游泳回去,悄悄下了水,游回岸边。 “为了三十件宝物,再爬一次树吧。”玉郎湿漉漉地上岸,抬头选择目标:“这次找一棵结实点的。笙儿真是的,明知道我对王宫不熟,还和我玩抓迷藏,害我要反反覆覆登高找人。” ★☆凡间独家录入☆★★☆谢绝转载☆★ 来了没有? 没来。 怎么还不来? 皇帝的心仿佛被放在火上烤着。腰上盖着随时可能滑落的外套,契丹的布料远没有天朝的丝绸细腻,粗糙地磨着养尊处优的腿。更可恨的是,那粗粗的布料,给那最敏感的地方带来异常的感觉。 一代天骄,竟然会有这么尴尬的时候。 契丹人真可恶! 契丹王子该杀! 外面那群没用的侍卫,统统该杀! 怎么还不来? 门外又来了动静,皇帝聚精会神地看着门口。 门推开了,又掩上了,咏谭阁昏暗的烛光下,皇帝用力眨了眨眼睛。 “皇上,我回来了。” 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玉郎那小子哪去了?九弟哪去了? “我答应了帮你保守秘密,不好找你的宫女侍卫们要,只好自己找了一条干净的裤子。” 裤子,那倒是不错的。 终于有裤子了,不幸之中最大的安慰。 “我帮你穿上吧。” 好,等我穿上裤子,等我身上的毒解了…… “不过……”苍诺拿着裤子,蹲在皇帝脚下,正打算帮他套上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下来,仰起头,诚恳地问:“这裤子找得不容易,礼尚往来,皇上可以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阴谋!果然有阴谋! 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会因为光着下身而被要胁答应要求的? 皇帝英俊的脸扭曲变形。 但小不忍,则乱大谋。 现在手不能动,肩不能抬,管他要两国边境划分,还是武器粮饷供应,使个缓兵之计,含糊地应一声,明日反悔好了。 反正没有人证,谅他也拿不出物证。 “什么要求?”皇帝的音量只有那么大,在昏暗烛光下,有限的空间中听来,低沉悦耳,带了点沙哑的性感。 “我想抱一抱皇上,就现在。” 现在?看来,并不是天朝历代军法中任何一条都可以对付蛮族,至少缓兵之计不行。 向来精明的皇帝也不禁愣了愣:“抱一抱?” 真是未曾教化之邦,帮人拿条裤子就要礼尚往来,还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难道只有肢体接触才可以表达谢意?就不能学一学天朝的礼仪? “可以吗?” 裤子在你手上,选择只有一个…… “可以。”皇帝满心无奈,表面上威严地应了一声。 都是男人,拥抱一下也不打紧。其他的事,等朕身上的毒解了再说。 “多谢皇上!”苍诺得了应允,眼睛的颜色骤然深沉下来,骇了皇帝一跳。 高大的人影贴上来,将皇帝轻轻松松地打横抱起,温柔细心地放在干净的地毯上。 “你……这是干什么?” “抱你啊。” 苍劲粗糙的手滑进龙袍里,灵活得让人无法相信那是一双蛮族王子的手。 劲道那么巧,拿捏得那么准,不偏不倚,轻轻一掠,惊得皇帝胸前的小小突起蓦然挺立。 “放开!”手脚俱软的皇帝只剩表面的威严。 苍诺王子的笑声就在耳边,热气吹进他的耳里。 “天朝有一句老话,君无戏言。皇上答应的事,可不能反悔哦。” 放肆,放肆! 礼仪上的拥抱,和床笫之间的“抱”,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陷阱,这是陷阱! “你好大的胆子,朕……” “铮儿。” “……什么……”皇帝眼皮猛然跳了一下。 “铮儿。”苍诺王子俯身,解开身下男人身上的龙袍:“你的名字,不是叫铮儿吗?” 烛光摇曳下,苍诺的身影显得巨大无比,仿佛什么都逃不开他的掌心。 皇帝听着“铮儿”两个字,如行云流水般从他曲线刚毅的唇里吐出来,竟不可思议的没有一丝别扭。 有那么片刻,皇帝忽然连话也说不出了。 他自然是有名字的。 现在,他是皇上,是天子,是主子;过去,他是二王爷,是二哥…… 但他,的的确确有自己的名字。 只是许多年来,已经很少听见有人这么亲切地唤他。连他本人,也对这个名字感到莫名的陌生。 他的名字,叫铮儿。 “铮儿……” 他本来以为,再没有人会这样在他耳边唤他。连相敬如宾的皇后,无论外头还是内室,也从不敢这样唤他。 “铮儿,叫你铮儿,可比叫你皇上舒服多了。”低沉的声音充满磁性,眼眸里闪烁着胜者精明的锐利光芒。 这就是刚才那个温和敦厚的蛮族王子? “你……竟敢直呼朕的姓名……”手脚皆软的皇帝一脸复杂,似乎连表面的威严也保不住了。 苍诺笑了笑,答道:“我敢。” 手一扬,象征天朝皇权的龙袍被抛到一边,失去了明黄色的尊贵掩护,脸无血色的皇帝坦露着全身,经过宫女们精心保养的肌肤弹指可破,裹着男性的肌肉,起伏延绵,美好如天朝的河山。 “朕要杀了你!”皇帝眼中射出恨意,这样强烈的目光,能让天朝所有臣子吓得倒地求饶。 苍诺微笑地直视他,纠正道:“现在,你不是朕,你只是铮儿。”他低沉的声音温柔动听,皇帝怔了一怔。 直到苍诺分开他的双腿,他才胆颤心惊地明白危机正式来临。 “你敢……朕一定杀了你,凌迟处死!朕要派军讨伐契丹,朕还要颁旨……” “不是朕,”苍诺再次温和地纠正了他,不能动弹的皇帝就在身下,英俊的脸扭曲着,又恨又惧。那样生动的表情,怎么会是一个不懂得爱惜自己,珍惜自己的皇帝?“……是铮儿。” 他说着,抵在小巧羞涩的入口。 “你……你敢……” “我敢。”苍诺又笑了笑。 他挺腰,抹了香油的硕大,缓缓挤进似乎容不下异物的**。皇帝发出痛苦的呜咽,瘫软的手脚连一丝挣扎也做不出,刚刚进到一半,他已经觉得仿佛要被这火热的异物给撕碎了。 “别怕。”苍诺柔声安慰着,低头亲吻他不断颤抖的唇,但腰力还是锲而不舍地往前压去,执著地挺进到了最深处,才停下来,抓过地上的龙袍一角,为皇帝抹了抹额头黄豆大的冷汗:“你看,全进去了。” “滚……滚出来……”疼得快晕倒的皇帝吐字不清地命令。 “出来?”苍诺动动腰身。 往外刚抽一点,皇帝惨叫起来:“啊……别,别动……” 苍诺停了下来,耐心地问:“不用滚出来了?” 皇帝羞怒交加,什么莽汉,什么直率豪迈,压根就是只阴险的狐狸! 奇耻大辱……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铮儿,你不知道吧,我曾经见过你一面。” “别动!你停下……别……别……” “你的名字真好听,铮儿,铮儿,是不是天朝一种优美的乐器?” “啊啊啊……你……朕要杀了你!” “在我眼里,你不是朕,你是铮儿。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对着园中的花说着自己的名字。我想,这个人命中注定是要我好好抱紧的。” “不……不要再来了……” “命中注定……和你们天朝人一样,我们契丹人也是相信命运的。不过,我们的神明不喜欢我们哭哭啼啼,不敢这个不敢那个,我们的神明喜欢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好疼……你杀了我吧!” “你是我命里要好好抱紧的人,我怎会杀你?就算将来要死在你手上,我也不会杀你。” 两副年轻的男性身体紧紧结合在一起,幽静的咏谭阁内,充斥汗味和火药味。 这种事,不是没听说过。 王宫里淫靡之事本来就多,当日未登帝位时,就曾经听说安国舅男女通吃。男也好,女也好,只要撞在他手上,色心一起,也不管对方肯不肯,命人抢到府里,先缚了手脚就强上了。 他深得父王宠爱,从小就是百官争相讨好的对象。未行成人礼,就已有人悄悄送上模样不错的女孩子,再晚一点,模样好的男孩子也不时送来一两个。 他那时候还年少,没有如今律己这样严格,有看眷讨人喜欢的,也时常会笑纳一二。对于他这样的贵人来说,抱着男孩子春宵又有什么大不了,只要身子不错,懂伺候,男女其实都没有什么大差别。 从前看他抱的那些男孩,大多数行乐时都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样,**声几乎透出王府外墙去,谁又想到被抱原来是这么疼的? 疼! 一下猛烈的冲刺把他的魂猛然拉回身躯。皇帝颤巍巍地抖动了—下眼睑,那张可恨的脸还印在眸底。 端端正正的大脸,近看轮廓倒也雕琢得不错。没有天朝人的精细玲珑,清一色继承了塞外民族的粗豪威猛,要不是自己此刻受他酷刑般的折磨,谁知道这么一个莽汉,居然有如此深沉的机心? 唇上一阵红热,胸膛被压得几乎无法呼吸。皇帝被动地挣扎了几下,好不容易等苍诺放开了自已的唇,拼命呼吸了几口空气。 一屋的活色生香,连同男性的麝香味,一道挤进快充血的肺里。 苍诺气力长劲,亲吻亵玩,手嘴并用,下身的动作却一直没停,有时候放松了力道,只轻轻抽动,骗得那漂亮的天朝皇帝微微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又猛地用足了劲撞进去,整得身下的男人脸色苍白,颤栗着抽搐。 渗出一层又一层细密汗珠的脸,在晕黄的烛光下越看越精致。苍诺为了今天,其实花了无数心力,现在被他拥抱着的男人毕竟是全天朝最矜贵的人,要让他中这个埋伏,谈何容易。 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到底还是让他瞅到了机会。 “舒服吗?”仿佛火舌吞吐着,在皇帝的嘴角上轻轻游走,苍诺吻够了,又去舔他的眼睑。苍诺的声音在屋中回荡,带着外族人的口音,低沉悦耳:“铮儿,你喜欢被这样亲吧?”语气笃定。 舌尖轻轻用力,滚圆的眸子在眼睑下受惊似的剧烈跳动。 “铮儿,你喜欢……” “你闭嘴!”受不了这样亲昵的称呼,铮儿,他的名字早就没有人叫了。一直闭着眼的皇帝终于把拼命积攒起来的力气化为了一句愤怒的低吼,但随后就痛苦地哼了一声,浑身颤抖着大口喘息起来。 体内的异物猛烈地抽动,比刚才任何时候的都要狠,仿佛要深入到他的肺腑里去。 “嗯……啊!啊……”皇帝奋力后仰着脖子,希望可以借此舒缓体内咆哮的征伐,一股似酥似麻的感觉却可恨在这时候冒了出来,从尾椎直透后脑,冲击着早就溥弱的意志。 “是这里了?”苍诺体贴地问。他自己也正情动,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打在皇帝赤裸白皙的胸膛上。一边动着腰,两颗神光炯炯的眼睛仔细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身下的男人无论何时都是令人心动的,冷漠愤怒的脸上,此刻渗入了暧昧的压抑,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晕在苍白的两颊化开,呈现出令苍诺几乎疯狂的绝美风华。 皇帝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身体深处一处小小的地方,正被外族王子的肉器无所不同其极地折磨着。每一次擦过,就在体内燃起一串微小的火花。被催促的情欲慢慢膨胀起来,充塞昏重的头脑。 虽然有三宫六院,但皇帝,从未尝过这种滋味。 “是这里了,很舒服吧?”苍诺紧紧抱着他的铮儿,似乎唯恐这个手脚无一丝力量的国君会忽然从自己怀里消失。 想像过很多次了。 自他在九王爷的后花园悄悄瞥见他的铮儿,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就想着那张冷漠的脸,情迷意乱时会露出何种销魂的表情? 蹙眉吗? 总是抿着,让人觉得刻薄的唇,会微微张开,压抑不住地吐出**吗? 水钻似发亮的黑眼睛呢?会半眯半合,还是全睁大了,换上被快感薰陶得近乎麻木的怔然? 但一切猜想都徒劳无功,他怀里的铮儿这么美,不是亲眼看见,绝想像不出来。就像鬼斧神工的白玉雕像忽然活了过来,在他身下颤着、抖着、抵抗不住铺天盖地的陌生快感,无法克制,**着。 苍诺爱极了,忍不住温柔地亲了他一下:“叫吧,别困在喉咙里。喜欢了,嚷出来才舒服。” 凌乱的快感溶入了身体快被撕开的痛楚中,皇帝痛恨这种甜蜜和凌辱,使尽力气摇着头,咬牙:“不!……朕……朕……” “不是朕,是铮儿。我的好铮儿,我的乖铮儿……”苍诺近乎虔诚地说着肉麻话…… 两人同时达到高潮,停滞片刻后,紧绷的身体软软松懈下来。苍诺仍跪在皇帝双腿中,轻轻挨着皇帝。周围的动静都没了,一丝声儿都没有。残存的快感在身体里流窜,眼帘里不断有飘动的若隐若现的云彩,两人胸膛都剧烈地起伏着。 皇帝呼吸了好几口空气,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他暗中试探,药效似乎过了一点,手脚已经可以略微动一动了。斜着眼,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刚刚在他身上驰骋的男人正伏在他胸膛上,黑色的长发带着湿气,贴在他这万乘之尊的肌肤上。 该死!皇帝眼眸骤沉。 男人一直把脸贴在他胸前,好像在听他的心跳,一边舒服地喘息,一边低沉地笑道: “铮儿,你舒服吗?”语气里无尽欢欣,又有几分想讨他高兴的意思。 皇帝恨不得一脚把他踹死,正想举手把他一把推开,忽然听见他的笑声,也不知为什么,竟蓦然一顿。 苍诺坐起来,双臂伸出,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皇帝。 他武功高强,抱着一个差不多个头的男人,一点也不吃力,满足地看着皇帝:“我知道你挺舒服。这样就好,宫里那些嫔妃个个都像木偶一样,在床上都不能弄得你快活,我在一旁看得快憋死了。你要是以后想我,可以把我召进来,我一定尽心尽力让你舒服。” 皇帝头脑轰地一下。 什么叫在一旁看得快憋死了? 难道重重深宫,上千侍卫日夜戍卫的地方,他竟然还能…… 苍诺却没管他在想什么,亲昵地连连吻他,吩咐着说:“我要回去了,下属们还在等我呢。你别难过,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以后我常常来陪你,你难过的时候,伤心的时候,无聊的时候,被那些后宫的人,还有大臣们气着的时候,都别憋着。叫我来,我一定来陪你。”说着又分开皇帝的双腿。 皇帝骤然一惊,以为他又要胡来,又怒又气:“你敢!” 药效确实已经消了大半,皇帝变得略带嘶哑的声音大了一点。不过现在却无法召唤侍卫,天下哪个君主想让臣子们看见自己赤身裸体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别动,我要帮你清理一下,幸亏这里备有清水。有点疼,不怕的,只是红肿了,我轻轻的来。” 快感的余韵越飘越远,新仇旧恨骤然狂风一样扫进脑海里。苍诺声音越温柔,听在皇帝耳里越是可恨。他也随大内侍卫们从小学武,猛地咬牙,双指成勾,直取苍诺门面,挖那两颗可恶的眼珠。 本以为忽然出手,隔得又近,以有心算无心,怎样也该占点便宜。谁料风声刚起,指尖还未触到苍诺眼睛,腰间猛地窜上一阵剧痛,顿时抽走所有的力气。皇帝扭动着眉痛哼一声,整个软在苍诺臂板。 苍诺手上的劲气一吐即收,似乎毫不在意皇帝的偷袭,又亲了他一口,笑道:“铮儿乖一点,挖了我的眼睛,以后我就瞧不见你的模样了。” 皇帝知道他看似粗莽,其实厉害到了极点,此刻斗不过他,只好强行忍着气,任他抱着自己清洗下身。 苍诺又为他逐件把衣服穿回去,将他放在椅上,跪下为他穿了靴子。最后拿起地上的龙袍,重重叹了一声:“真不愿你穿回这个。”话虽这样说,到底还是细心地帮他披上了。 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下依然亮眼,巨龙张牙舞爪盘在空中,五爪勾张,威严吓人。 皇帝总算不是衣不遮体,目光更凶狠起来,冷冷盯着苍诺,这个仇不能不报,不禁又思忖,这异族王子犯了这般大罪,不知还有什么后着,聪明人都知道应斩草除根,说不定他会今夜就在这屋里把自己给解决了。 想到这个,抬眼打量苍诺。 苍诺的视线正停留在他身上的龙袍上,目光深沉,半天后却露出怜悯之色,喃喃道:“穿上这个,好人都给憋坏了。幸亏我上面还有一个大哥,契丹王的位置不用我坐。铮儿,倒是难为你。” 皇帝怔了一下,这是什么胡话? 一抬头,已被苍诺不由分说地拥在了怀里,摩娑着低声道:“你别难过,有我陪着你呢。就像贺玉郎陪着你九弟一样,好好陪着你。” 皇帝恨他恨得咬牙切齿,骤然听了这句,似被锥子戳了心窝。 铮儿。 有我陪着你…… 有片刻耳朵嗡嗡作响,丝毫不知道他后面又说了什么。皇帝好不容易甩甩头,昏昏沉沉的脑子似乎清爽了些。 虽然没受伤,但两腿间仍是火辣辣的疼。被下药、剥衣、侵犯的事一股脑回来了,他狠狠咬住了牙。 此等奇耻大辱,要能活过今夜,必要报仇。 身上簌然一阵发冷,他浑浑噩噩回过神来,屋里烛光空摇曳,照着墙上自己坐在椅上孤零零的身影,苍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腿脚渐渐有了点力气,也可以喊叫了,但阜帝却纹丝不动地坐着。 今夜的事好像梦一般的,不是契丹的使者团求见吗?接见、赐宴、游园、欣赏贡品,怎么就单独进了这里?就脱了衣服,躺在地上,被他予求予夺? 铮儿,是不是天朝一种优美的乐器? 皇帝猛然打个冷颤。 他堂堂一国之君,竟在一个男人的身下**了。他记得,自己的白浊,那些被嫔妃们视为甘露的龙精,竟喷洒在一个男人的腹前。 紧闭的门忽然被推开,月光倾泄进来。 正惊惶不安的皇帝猛然站起来,喝道:“谁?是谁?” “皇上?是臣弟。”九王爷被皇帝少见的激动语调吓了一跳,只跨了一只脚进门就停住了。他回头瞅了身后的玉郎一眼,玉郎连忙小声肯定:“我没有胡说,是他要我找你过来的。真的。” 看见熟悉的脸,皇帝的神智慢慢回来了。飞散在四周的帝王韬略重归原位,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应该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色变:“哦……”皇帝轻轻应了一声,抖动着没有血色的唇:“是九弟,进来吧。”矜持地坐下。 刚才猛然站立时扯动了今夜的狂欢处,刻骨的痛楚钻进神经。 皇帝苦苦忍着。 事情已经发生,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和自己的弟弟开口说这件荒唐的事。 他们的国君,在自己的王宫里,在侍卫们的重重保卫下,竟被一个男人…… 何况还有一个鬼头鬼脑的贺玉郎牛皮糖似的跟在九弟身边,更不能说什么。 九王爷看着二哥的表情和往日截然不同,似怒似忧,又搀了一点别的说不上的奇怪感觉,不知道是否玉郎又闯了什么大祸,忐忑不安地回头瞅了他的心肝宝贝一眼,小心的问:“皇上唤臣弟来,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吩咐?” “嗯,没什么要紧的事。”皇帝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目光也正放在玉郎身上,耳膜里飘荡的却是苍诺那低沉笃定的声音。 就像贺玉郎陪着你九弟一样,好好陪着你…… 皇帝黑宝石似的瞳仁闪了一下精光,把苍诺的声音赶出脑海,才抬头去看自己的弟弟: “没什么大事,朕……” 不是朕,是铮儿。 我的铮儿。 “皇上?”九王爷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皇上脸色不佳,要不要唤太医进来把一把脉?” “不,不必了,脸色不好,是最近劳心政务累的。” 皇帝叹了一口气,双腿酸麻,腰也隐隐酸痛。但他毕竟是皇帝,转眼间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勉强打起精神,仍是寻常那似与旁人隔了千里远的尊贵气质,嘴角挤出一丝笑:“朕是想和你说,明日,你早点来王宫,朕有点事要和你商量。” 九王爷听见与玉郎无关,放下心头大石:“是,臣弟知道了。”看看皇帝的脸,忍不住劝道:“皇上,要是累了,早点休息吧。” “知道了。天不早了,都告退吧。” “是。” 九王爷似乎看出皇帝心情不好,恭恭敬敬行了礼,那个小惹祸精也马马虎虎行了一礼,生怕被九王爷抛下似的,见九王爷起身,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抓着九王爷的衣袖,大概想着要出宫回府了,居然嘀嘀咕咕说起私房话:“今天月亮好,我们回去后干脆别回房,你上次不是说爬树顶上来一场吗?” 九王爷尴尬地偷瞥皇帝一眼,连忙把玉郎扯着退下了。 人一走,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皇帝猛然蹙紧眉,趁着无人,低低**了一声,至尊的王者竟不自觉流露出一瞬脆弱的呻色。 苍诺这个混蛋,又说没有受伤。没受伤怎会这么疼? 皇帝脸上呈现少许怒意:“来人!传崔如尚。”没有迷药的挟制,声音足以让屋外另一头的侍卫听见。 ★☆凡间独家录入☆★★☆谢绝转载☆★ 崔如尚进门之前,皇帝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从容。 “崔如尚,你修养也有一段日子了,你也知道,不是大事,朕从不用你。藏着你这样的高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他看着伏跪在脚下的臣子,不徐不疾地说着。 崔如尚重重磕了个头,声如洪钟:“奴才的身家性命都是主子的,不管大事小事,奴才拼了命也帮主子做好。” “好。”皇帝忍着疼,端正地坐着,脸上似笑非笑:“有一件事,你给我悄悄去办,不能泄漏消息。今晚就要办成。” “请主子吩咐。” “朕要你立即潜入契丹行馆,”皇帝的眼中,掠过一丝至高无上者才会拥有的绝断,一字一顿道:“给朕杀了契丹的王子苍诺。” 崔如尚呆了一呆。契丹的使者团到达京师,九王爷负责接待,皇帝今日又亲自接见赐宴,怎么看也是一派友好景象。天朝正担心契丹势强,会挑起两国争端,避祸唯恐不及,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要暗中杀死对方的王子? 但他也是聪明人,圣心难测,只要奉旨就好,谁还会蠢得去间原因?当即磕头道:“请问皇上,是单单只杀苍诺,还是连使者团的人一起杀? ” “如果有人阻挠,一同诛杀。但最要紧的,是杀了苍诺。”头顶上隐隐有雷霆之怒,皇帝的声音阴森森从上方飘下来:“记得,这只是江湖上的劫杀,与朝廷一点干系也没有,手脚干净点。” 毕竟契丹兵力可虑,苍诺死是必然要死的,皇帝却不能不顾天朝的安危。 苍诺被盗贼在天朝京城杀死,非天朝所愿,只要天朝多送金帛美女,再派善于言辞的大臣亲去解释,契丹应该还不至于立即兴兵。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二王子而已,又不是王储。 “奴才明白。”崔如尚沉声应了,磕头退下,一身杀气地离开了。 他是王家隐在暗处的杀手,本领大小皇帝非常清楚。那个苍诺,逃不过崔如尚的掌心。 可恨的契丹莽汉!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并不知道自己多年才练出来的冷峻已被生动的表情取代。 那个胆敢凌辱他的男人死到临头了。这里毕竟是天朝,他毕竟是皇帝,倚仗着契丹的国力强盛,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笑话! 夜风从窗外吹来,他颤了一颤。不知为何,今夜特别觉冷,是迷药的残力? 他忽地想起苍诺贴身抱着他时,那股熔岩般的灼热。赤条条,一丝不挂地,什么隔阂都没有的,倾尽热情地抱着。 铮儿,你是我的铮儿…… 苍诺的声音绕梁未散,皇帝簌然一惊,醒过神来,竟幽幽叹了一声,眸中明暗不定。 那个男人,今夜就要消失了。 那个抱着他,喊他铮儿的男人。 他必须死。 第五章 九王爷把玉郎平安带回王府,一颗心总算全放了下来。玉郎这个小东西在王府里惹祸,他还可以收拾,要是在宫里惹了大祸,那可就进宫容易出宫难了。 两人回到了家,睡意全无,真的爬到大树上搂着一起看月亮,胡闹了一宵。不料早上天刚亮,管家陈伯就来敲门。 九王爷搂着玉郎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吵醒,哼着瞪了陈伯一眼。 陈伯也知道自己搅了主子的好梦,一脸惶恐地解释:“不是奴才敢打扰主子睡觉。王爷,契丹行馆出了大事,这信是刚刚送到的,奴才实在不敢耽搁……” 还没有说完,九王爷已经从床上下来了,顺手扯了陈伯手里的信,打开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脸色顷刻变了,竖起眉道:“马呢?快点备马,我要进宫!” 陈伯看他模样,心里喀登一下,也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在王府当了一辈子奴才,最是胆小谨慎,虽然不知道底细,额头也已骇出一头细汗,忙赶出去连声催促备马。 不一会,马已备好。九王爷匆匆换了朝服,惺忪睡容早不翼而飞,神采奕奕的,出门前猛然刹住脚步,回身大步迈回来,俯下亲亲床上的心肝宝贝。 玉郎昨晚被他灌了两杯,犹在呼呼大睡,脸上带着两朵健康的红晕。 “等玉郎醒了,和他说一声,我进宫去了。今天有大事,恐怕晚上也不能回来吃饭。” 九王爷步履急促地往大门走,到了大门,一手接过侍从们奉上的披风,边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陈伯吩咐:“他一个人待在王府里会很闷,你想法子让他高兴一下。”扔下话,翻身上马走了。 一路飞砂走石,挥鞭赶到王宫门外,九王爷下马,把鞭子往后面跟来的侍卫们一扔。他是皇上亲弟,有随时进宫的特权,此刻还未到上朝的时候,皇帝不是在寝宫就应该在书房,九王爷踌躇了一会,想着二哥昨晚身体不好,应该还在睡,正打算去寝宫看看,抬头却看见了小福子。 “王爷,九王爷!”小福子一路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见了九王爷仿佛见了救星似的,松了一口大气:“呼,正想找人去请王爷呢,唉呀呀不得了了,皇上正在大发雷霆呢,求王爷快点去劝一下。” 九王爷奇道:“契丹行馆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 小福子一脸懵懂:“什么契丹行馆的事?” “那为了什么事发火?” “奴才怎么知道呢?”小福子擦擦额上的冷汗,捏着尖嗓子道:“从来没见过皇上发那么大的火,昨晚入睡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脸色差了点,说是累了。谁知今早起来,脸都变青了,仿佛被谁气得狠了。” 他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匆匆地低声诉苦:“后来到了书房,皇上忽然下令把昨晚看守咏谭阁的侍卫都叫过来,全部按在院子前面打板子……”正说着,御书房已经出现在眼前,小福子不敢再多话,把九王爷引到门口,蹑手蹑脚退下。 院子前面惨叫声不绝于耳,果然有不少侍卫被按在地上。王宫里专用的铁木板子起起落落,打得一干平时耀武扬威的御用侍卫们杀猪似的震天叫着。 执行惩罚的也是侍卫,一个侍卫头头正站在一旁督刑,脸上也是非常难看,见了九王爷,连忙过来请安,小声地求道:“王爷向皇上讨个情吧,他们都是奴才手下的人,昨晚在咏谭阁外伺候皇上的,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惹恼了皇上。有错当然要罚,但至少也说个原由吧?这么不明不白地挨打,奴才看着心里也难受。” 九王爷“嗯”了一声,瞅瞅书房里面,阴森森的似乎看不清,压低声音问:“皇上气得厉害吗?为什么忽然生这么大的气?” “谁知道呢?”侍卫头子哭丧着脸:“只听说昨晚召见了一个叫崔如尚的,那个不归奴才管,也不敢乱问。好端端到了今天,就……” 此刻天还未大亮,灰蒙蒙一片。 九王爷跨进书房,眼睛一时看不清楚,找了一会,才发现皇上静静站在一旁,仰着头,似乎在欣赏墙上的字画。 他朝皇帝行了礼,才走上去,轻轻笑道:“皇上小心眼睛,天还暗呢,看字画伤神。那些奴才,怎么也不点灯?” “是朕叫他们不要点灯的。”皇帝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一夜未睡。“趁着天还未亮,朕想在暗处静一静。” 也许是真的怀了心事,黑沉沉的书房中,背影虽然挺得笔直,却总给人不胜负荷的感觉。 九王爷不禁沉默。 这位二哥从前矜持慎重,登基之后,喜怒哀乐更加深藏起来。他出生即受先皇宠爱,处处以未来君主的行事来教导,规行矩步,虽然尊荣,细想起来,倒也真的有点可怜。 两兄弟站在书房里,一个仰头装着看墙上不清晰的书画,一个低头沉思。院外板子声和惨叫声不停地传进来,九王爷思忖了一会,开口求道:“皇上,那些侍卫们犯了错,当然该罚。不过可否请皇上赐告罪名,他们日后也好改过。” 什么错? 皇帝的脸在暗处扭曲了两下。 咏谭阁内的一幕又被这个问题从心田里翻了出来。 这些蠢猪,说什么忠心侍主,一个个站在外面,呆头鹅似的,哪怕其中有一个机灵点,当苍诺第一次出去时察觉不对,过来瞧瞧,关心一下主子,他这个皇帝也不至于被…… 站在面前的虽然是自己最亲近的九弟,这些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得,皇帝脸色铁青一片,暗里咬着牙,许久才沉声问,“你一早进来,有什么事吗?” “是,有要紧事。”九王爷就是为这个才赶过来的,从袖子里抽出了信笺,正容道,“皇上,昨夜有人偷袭契丹行馆。” “嗯。” 回答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什么意思。 九王爷一怔。 堂堂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外国使臣的行馆居然被人偷袭,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何况还不是寻常小国,遭袭的是契丹那个蛮国,如今势力大增,没事还要寻事的,怎么皇帝反应如此冷淡? 说起家国大事,九王爷不敢含糊,跨前一步问,“皇上,这事处处都透着邪气,要及早处置才行,晚了恐怕生出更大的事端。” 皇帝犹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看着墙上的画。灰一片中,画上的山水仿佛都化开了,反而像活过来一样,笔触说不出的清逸灵动。 “透着邪气?你说说,怎么透着邪气?”皇帝背对着九王爷,淡淡地问。 “有几个大疑点。第一,这里是京师重地,多少重兵守着,江湖大盗-哪敢来这里撒野?第二,如果是为财,契丹行馆有什么好偷的?那里是外国使臣的住地,有官兵守卫的,贡品早进宫了,也没有什么油水,怎么就想到要偷袭他们?第三,既然被偷袭了,应该立即禀报宫里,为什么契丹使者团不立即禀报?等天明了,才让防守的官兵写信笺来说一声?……”九王爷一边想着,一边把心里琢磨好的疑点说出来,脸色沉重起来,“我想来想去,总觉得是契丹使者故意闹事。二哥,你说契丹王派这个他者团来,会不会就是为了挑起事端,好开启战端?偷袭的事,是他们自己支使的?” 他这两年参与政务,想事情周到细密,这样一想,果然有点道理。 皇帝却冷冷道,“你冤枉他们了。这事是朕支使的,哼,崔如尚那没用的奴才,夸口什么第一高手,偷袭一个小小的契丹行馆,居然损兵折将,自己还受了伤,亏他有胆子回来见朕。” 匡当! 九王爷宛如头上被人狠敲了一记,吃了一大惊。 契丹现在就像准备咬人的狮子,满腔力气无从发泄,巴不得有人招惹它。 偷袭契丹行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事,皇帝一向精明练达,处事沉稳,怎么居然下这么一个糊涂旨意? “是皇上下令……”他愕然地看着皇帝,“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王子……”皇帝蓦然怒吼,说到一半,仿佛被人卡住了喉咙,清逸的脸涨得紫青,好一会才含混地续道,“……君前无礼。” 吐了一口长气,皇帝又道,“朕本来忌惮着契丹的兵力,想着私下解决,不料他们倒有点本事,连崔如尚也杀不了那个苍诺。区区蛮族王子,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以为朕治不了他吗?好,朕就让他瞧瞧,什么是天子。” 皇帝猛然一个转身,双手负背,语气森然,“朕刚刚已经派御林军去把契丹行馆围了起来,抓拿苍诺。他不把崔如尚看在眼里,朕倒不信,他还敢不把我天朝大军看在眼里。” 九王爷听这话怒里带气,针尖似的戳得人发疼,心里一寒。那苍诺的蛮子也真有本事,不知道做了什么,能把二哥招惹成这样。 但事关国家大运,不能不劝。 “皇上息怒,君前无礼,叫苍诺王子赔罪就是,何必如此。若是其他小国也就算了,但契丹……” “契丹兵力正盛,所以动不得,对吗?” 皇帝尖刻地一问,九王爷也被压得抬不起头。 皇帝冷笑道,“朕难道不知道这个,反要你教?”他看着九王爷低头站在面前,心里却不怎么快意。 抓了苍诺,是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但如何处理后事,却让人头疼。 九弟说的,句句都是为国家着想的大实话,如今的契丹,安抚尚怕不足,怎么可以招惹?。 如果天朝兵力强盛,他堂堂天子,一道旨意就要了那下流无耻王八蛋的小命,何必做偷袭的小人? 万一真的为这个燃起战火,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皇上?”九王爷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的二哥,沉声道,“臣弟不知道那苍诺做了什么君前无礼的事。但就算他再无礼,此刻……此刻也绝不能抓啊。” 皇帝沉默了半晌,叹了一声。 “你不知道……”皇帝缓缓踱到椅前,停下脚步,声音已经缓和下来,“朕心里的气,谁也不会明白。崔如尚带伤逃回来,朕这一股气…… 今天天没亮,连下几道圣旨,派兵去行馆,打了侍卫们,还……” 书房里的座椅是他专用的,上面铺着明黄色的软垫,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依然尊崇贵重,皇帝轻轻抚着光滑的椅背,冷笑着,咬着细白的贝壳似漂亮齐整的牙,“这意是你进宫之前下的,这会苍诺应该已被抓回来了,说不定就在过来的路上。我先和你说明白了,契丹虽然难惹,但这恶徒朕绝不会轻易放过。你去和大臣们通个气,真要开战,天朝也未必输。你……回去看看你王府里那只猴子吧。”昨天惹了他的,犯了错的,让他瞧着不顺眼的,一个都不饶过。 九王爷逐字逐字地听着,一个劲想着契丹和天朝开战的事,正为皇帝来势汹汹的怒气焦灼,想着怎么安抚,说道理,让皇帝平心静气地重新考虑两国关系,忽然听见了皇帝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天色渐渐白了,雾一样的白光从窗外透进来,印在皇帝唇边的一抹高深莫测的犀利淡笑。 “这是看你份上。换了别人,朕早下旨杀了。” 九王爷这才真的听明白了,仿佛被人用刀戳了哪里似的,整个弹起来,呼啸一声,转身就往大门扑去。 第六章 玉郎在九王爷出门后不久就起了床。倒不是他勤快,实在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太能闹腾了,陈伯抹着一额的冷汗,战战兢兢过来再三地禀报,客人一定要立即见他。 瞧着陈伯汗如雨下的可怜样,玉郎只能举手投降,叫苦连天地爬起来见客。 “可恶,大清早叫唤什么?不可以下午再来吗?叫他们进来,老子教训他们!”玉郎一边不满地嚷嚷,一边打着哈欠换了衣服。 本来想见面就凶狠的骂上一顿的,但到了前厅,客人的脸还没有看清楚,玉郎的眼睛已经被一片灿烂的光芒迷糊涂了。 “贺公子,这是我们的小小心意。嗯,这块血玉玛瑙,产自西域寒漠……这个镶玉鼻烟瓶,听说是当年天朝大师张匠夫的杰作,后来流传到我们契丹国,我们大王一向非常喜爱,珍藏在契丹王宫中,这次……对了,还有这个……” 银嵌边的盒子轻轻打开,露出两颗圆溜溜的毫无瑕疵的大珍珠,比玉郎此刻瞪圆的眼睛还大。 求目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但表情非常友好地看着玉郎,“我们契丹人,最喜欢交朋友,对朋友都非常大方。” 玉郎目不转睛地看着满盘的稀奇珍宝。乖乖,契丹难道不种粮食,专种金银珠宝? 好地方! “这些是送给我的?” “当然,当然,送给我们的朋友玉郎大人您的。” “我没有官职,不是什么大人啦。不过交朋友嘛,我是很喜欢交朋友的。”玉郎爱不释手地摸着光滑的玉如意,笑得比春花还灿烂,不断点头,“好,我们交朋友,哈哈,我喜欢交朋友。” 来目虽然是契丹人,也知道打蛇随棍上这个道理,这个贺玉郎比这个国家的皇帝和王爷都好对付,最简单直接头脑简单的一个小东西,听说很喜欢金银珠宝,一定很容易买通。有他这个九王爷的枕边人帮忙,什么问题应该都不难解决。 “不过我们朋友之间,也是需要礼尚往来的,就是……要经常帮帮忙。” 玉郎大点其头。 “帮忙?没问题!”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又不是傻子,收礼就要干活,他是有很有道义的。“你们王子又要见皇帝吗?” “不不,我们王子不要见天朝皇帝。”来目和身后一群焦虑不已的使者团成员连忙摆手。 怎能不焦虑? 行馆被夜袭了,王子不许向外张扬。 行馆被包围了,王子不许反抗。 事情越来越糟,糟到不能再糟——王子被抓走了。 “我们王子,被你们皇帝抓了。” “抓了?”玉郎挠头。 “对对,抓了,不应该抓的,我们是使者,不应该抓的!”刚刚从行馆里看着王子被抓走的众人满腹气愤,“我们要我们的王子放回来,不应该抓的。” 来者比较聪明,把礼物全部往玉郎面前一推,“这些礼物,全给你。” 好多礼物…… 玉郎口水直淌,宝石好大一颗,珍珠又白又圆,鼻烟壶怎么看怎么精致。 契丹使者团众人牢牢盯着玉郎。 这个男人是天朝最厉害的王爷的情人,而且——也是全天朝最喜欢财宝的人。 “朋友的忙……”玉郎看天看地,想了一大轮,下了结论,“是一定要帮的。”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纷纷点头,异口同声道,“对对,一定要帮,我们契丹人最喜欢帮忙的朋友。” 玉郎被人一夸,豪气顿生。 “好!”玉郎一拍胸膛,自信百倍地问,“我帮你们安排京城玉艳花的表演,怎么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众人。 啊? 啊?玉那个什么花? 来目等人面面相觑。 “我们不要什么花,我们要皇帝放叫我们的王子。” “对!而且天朝侮辱契丹使者,要赔罪!” 玉郎大挠其头,“你们不明白吧?玉艳花可不是人人都能见的,矜贵着呢,寻常王侯都见不着她的歌舞。我帮你安排一下,还可以在城楼上看。城楼上看歌舞可是皇帝才有的特权,我们是朋友,勉强帮你安排一下啦。”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来目附耳。 “不!我们要我们的王子,天朝皇帝把他抓走了。” “天朝皇帝派兵保卫了使者行馆,抓走了王子。如果不是王子说不许反抗,我们当时就战死在那里了。” “我们已经送了礼物,快点把我们的王子放回来。” 玉郎蹙眉道,“好啦,我知道你们只关心王子。这样吧,我叫人送点好酒好菜给你们的王子吃,这样他就不用吃囚牢里发霉的饭菜了。” “不!我们是要天朝皇帝放回我们的王子。” “我怎么放?我又不是皇帝。”玉郎叫起来。 “你可以影响九王爷。” “九王爷可以影响天朝皇帝。” “九王爷还可以影响天朝大臣们。” 前厅里契丹大汉们不懂天朝人的斯文礼节,一人一句,乱头苍蝇一样嗡嗡,“放我们王子回来。” 玉郎听得头脑发昏,捂住耳朵,声音还不断往里面钻。他本来没有睡够,已经心情不大好,被他们一吵,更是火大,怒道,“不放!” 全厅顿时安静下来。 “不放?”来目诧异地看着他,“你不要我们的礼物?” “没说不要。” “那你要帮我们去和九王爷说,放了王子。” “我可以帮你们在城楼上看玉艳花的表演,或者参观礼部大殿,对了,我还可以带你们参观皇帝的御用行宫哦,就在京城郊区,平常皇帝不会过去的,不怕撞上,嘿嘿……” “我们只要你们皇帝放回我们的王子。” “那个不行。”玉郎收敛了笑容,脸色往下一沉。 “什么?”来目呆住。 “不行?”使者团呆住。 “对,不行。”玉郎点头。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我管不着。” “你收了我们的礼物。” 玉郎大奇,“那个礼物你们不是用来交朋友的吗?” “我们交朋友是要来帮忙的。” “我不是答应帮你们安排看节目吗?” “我们不要看节目,我们要王子!” “我只能安排看节目,没法子安排什么王子!”玉郎无奈地摊开手,叹气摇头,“被抓了就是犯人,犯人就是犯罪的人,我要是开口就可以放出来,岂不天下大乱?这个忙帮得没道理。” 契丹人神经比较直,又没见识过玉郎胡搅蛮缠的功夫,不到一会,头脑已经糊涂了。 来目苦思了一会,坚持道,“可你收了我们的礼物,收礼物就要帮别人办事,尤其是办没道理的事。你受了贿,就要帮我们,这不是你们天朝人的规矩吗?” “好家伙!”玉郎一蹦而起,“你说我受贿?来人啊!这群坏蛋当面侮辱本公子,虽然我不是官,不过九王府是我家,在别人家里侮辱主人是要受罚,来人啊!赶他们出去!”他大嚷一声,招来王府侍卫把来目等通通赶出王府,又挥手要他们把礼物全部带回来。 来目等大嚷起来,不到片刻,侍卫们团团围了进来。 刷!刀枪森寒,全部出鞘,指着使团众人。 王府里人多势大。 来目等恶狠狠瞪了玉郎一眼,被侍卫们的刀剑押出大门。 “一大早来捣乱,送礼又要拿回去,倒楣……”玉郎站在大门上看来目一群人灰头鼠目地远去,心里也开始疑惑为什么契丹王子会忽然被皇帝抓走。 一定干了什么坏事。 不过,那个王子看起来挺正义直爽的。 恐怕……说不定是皇帝干了什么坏事…… 正两眼骨禄转着胡思乱想,远处路上拐角处转出一队宫廷侍卫,骑着高头大马,直朝王府大门行来。 “笙儿回来了!”玉郎欢呼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迎过去,到了面前,才发现九王爷并不在里面,奇怪地问,“怎么?你们不是跟着笙儿一道的?” 最前面的原来不是侍卫,却是个太监,见了玉郎,清了清嗓子,“有旨意。” “笙儿不在,他进宫去了。” 太监下了马,苦笑着小声道,“贺公子,就是瞧准了王爷不在,才有这道旨意,您大人有大量,日后可千万不要怪罪奴才,奴才也只是听皇上的吩咐。”从袖里取出一道圣旨,胸膛一挺,脸色声音都顿时变了,展开念道,“贺玉郎听旨!” 玉郎还在发呆,左右两名侍卫已经到了跟前,往玉郎膝盖窝轻轻一踢,把他压得跪在地上。 太监抑扬顿挫地念着,“贺玉郎毁坏国宝紫芙蓉,不得不罚,杖责五十,钦此。”话音落地,玉郎哇哇大叫,“公报私仇!公报私仇!皇帝说过,我进宫他不会找我麻烦的,他耍赖!耍赖是小狗!……” 众人哪里听他叫唤,想起今早皇帝的可怕脸色,想起那一群在书房前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倒楣侍卫,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一刻也不敢耽搁。 反正九王爷不在,大家撩起袖子,抓起板子,对准玉郎可怜的屁股就是一顿狠打。 惨叫声震天而起。 “啊啊啊!救命啊!” 啪啪! “公报私仇!救命啊!笙儿救命啊!” 啪啪啪啪…… “皇帝耍赖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九王爷一路飞砂走石,从王宫直扑回府,赶到府前,转弯就看见一群人堵住了去路。 焦急地伸长脖子一看,俯在路中央叫唤的居然是玉郎。 “玉郎!你们干什么?住手,混帐。”九王爷一边高喝,一边冲过去。 这边刚好五十板打完,太监和宫廷侍卫们一见九王爷,都知道不妙,连忙放开玉郎,个个老鼠见猫似的缩到一边,战战兢兢强笑着请安,“王爷起得好早……” 陈伯等王府中人忌惮“圣旨”二字,一直站在一旁噤若寒蝉,听着玉郎嗷嗷叫疼,不敢向前,此刻见自己主子回来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一起往玉郎那边扑。陈伯老泪纵横,“贺公子,你还好吧?” 九王爷比他更早一步到,把心肝宝贝打横抱起,手脚无措道,“这是怎么回事?玉郎,你……你怎么了?”才说了几个字,见玉郎可怜兮兮地窝在自己怀里,心疼难忍,差点就掉了眼泪。 玉郎刚才大呼小叫了半天,现在也累了,见到笙儿,更是全身劲道一松,反而没有了刚才的精神,蜷在笙儿怀里,有气无力,半天才嘟囔出三个字,“……他打我……” “是我不好,我回晚了……” “是你二哥不好……” “当然,当然,二哥他也不对……” 啪嗒啪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王爷!王爷!” 九王爷正抱着玉郎心疼如绞,怒喝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王爷……”传信的小兵见路上挤满了人,瞧那服色,有王宫侍卫,有太监,有王府侍卫,不知道什么事惹得九王爷一早就站在路中间生气,但要报告的消息非同小可,连忙下马,趋前禀报,“王爷,契丹的苍诺王子被抓走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九王爷冷哼,“这是皇上的旨意,他君前无礼,所以下旨拿他。” “王爷,您听小的说完啊。”小兵一脸不安,哭丧着脸道,“契丹王子开始被官兵拿了,正送往天牢的路上,又忽然杀出一队不明来路的人马,打散了官兵,把契丹王子给抓走了。” 这一下,连九王爷都愣住了。 怪事都出在今天不成? 皇帝发了狠,不顾两国邦交,公然下旨抓拿契丹王子。 天子脚下,跑出一名来路的人马,打官兵,还抓走外国使臣? 王府外猛然一阵寂静。 第七章 皇帝接到消息的第一反应,绝对是震怒。 天子之怒,猛若雷霆。他脸色一沉,尚未开口说出一字,偌大的王宫已蒙上一层灰沉阴森的颜色。 王公大臣,太监侍卫,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被别人抓了?” “是……” “京师重地,官兵押解,送天牢的路上,被别人劫了犯人?” “是……”灰头土脸赶回来报信的军官胆颤心寒,跪着把身子压到最低,额头碰着冰冷的紫金地砖不敢稍离。 可恨! 可恨! 皇帝直直盯着台阶下俯身长跪的无用奴才,要不是多年养成的沉静多思,顾念着帝王风范,想着将来史笔如铁,他恨不得立即走下台阶,一脚踹死这个蠢材! 天子脚下,官兵出动,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契丹的混帐? 小巧的暖玉杯几乎捏碎在手里,里面盛着的热奶随着手的颤抖不断溅落在御桌上。 “皇上,皇上息怒。”左丞相身负国家重责,战战兢兢地开口,“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契丹行馆出事,契丹王子失踪,这是关系两国邦交的大事啊。如今先要想着,怎么向契丹交代……” “你是要朕向契丹请罪?” 皇帝犀利的目光扫来,左丞相膝盖一软,扑通跪下。 右丞相向来和左丞相不和,但如果契丹正打过来,那是滚水烫耗子窝,大家都倒楣的,这个忙不能不帮。 “皇上!左丞相并没有说错什么。”右丞相一撩下摆,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仰头求道,“皇上今早明下圣旨,锁拿契丹王子,老臣在府里听了,真是吓得不轻啊。皇上您英明睿智,是一代圣主,这次中途有人劫走契丹王子,正是上天眷顾圣主!” “哦?”皇帝清瘦俊美的脸抽动了一下,冷冷问,“怎么是上天眷顾?” “这……”右丞相硬着头皮,“皇上,契丹已经不是从前的契丹,现在只能安抚,不能强凌。皇上虽然下旨锁拿契丹王子,但现在契丹王子中途被人劫走,未到天牢,改错还来得及,那个……只要将契丹王子救回来,好生抚恤,两国关系,街能修补。” 头顶上一阵沉默,压得人无法喘气。 半晌,才听见皇帝缓缓道,“你是说朕今天昏了头,下了一道不该下的圣旨。现在幸亏有人半路杀出,背了黑锅,刚好借这个空档,把今早朕神智迷糊的旨意给掩了,好逃过契丹向你们算帐,对吗?” 这话尖刻厉害,如剔骨剐肉,惊得两个丞相都一身冶汗,连声道:“臣不敢!臣不敢!但……但我天朝,实在不能和契丹开战啊!”连连磕头。 后面扑通扑通连声响起,殿后一直不安的百官,被两个丞相嘶哑的声音激得浑身一震,全部跪下了。 不能打仗!绝下能开战! 不错,契丹是蛮族,不毛之地,不懂礼仪。 但契丹……那是什么兵力,什么武器啊? 君前无礼当然要杀,但如果对方是契丹王子,就算无礼个一百二十倍……万万不可开战! 人多胆大,一人开口,顿时众官七嘴八舌,号呼满殿。 “皇上,请听小臣一言。” 慷慨呈词者众。 “契丹王子之事,圣主一定要深虑啊……” 有比较理性的,“臣斗胆,清圣上明示契丹王子罪行。” 吏部官员本来不管外国使臣的事,偏偏只有吏部大门前设有鸣冤的鼓,满腹冤枉地被卷入了这场争端,叫唤得特别无辜,“使者团余众已经到吏部大门击鼓鸣冤了,如今在京师的各国使臣都跑去看热闹,臣子们实在是无法应付。这君前无礼四字,他们要臣子们解释……他们还要我们还他们的王子……” 满头白发的老御使激动到语不成句,“皇上……万万不能……不能轻启战端!呜呜……老臣伺候先帝,先帝临终前再三嘱咐……这万里锦绣江山……” 将军们雄赳赳,气昂昂,跪下挺胸,直腰,拱手,声若洪钟,“臣请旨,领军追击凶徒,一定将契丹王子救回来!” 皇帝看着脚下跪着的一群奴才,哭求叫嚷,各有各的本事,吵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几欲气晕过去。 请明示契丹王子的罪行。 请解释一下契丹王子怎么君前无礼。 这能说吗? 混蛋! “都给朕闭嘴!”皇帝蓦然一喝,震动殿堂。 刹那间,吵嚷的大殿死寂一片。 皇帝冷笑。 他贵为天子,脚踩着自己的地,头顶着自己的金銮,眼前密密麻麻跪着自己的臣子奴才,竟也有四不靠边,无依无靠的感觉。 “肤已经说了,契丹的苍诺君前无礼。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不知道君前无礼这四个字?对天子无礼,就是罪!”皇帝缓了声音,话却比刚才说的更刻薄,忍着怒气,强笑着问,“你们都是朝中大臣,都是朕的奴才,身家性命都是朕的。主子被外族人不尊重了,你们不想着为主子出气,不想着怎么效忠,反而担忧打仗,担忧外族的兵力。你们……还当不当我这个皇上是你们的主子?” 偌大的宫殿,满堂没有一点声息。 阶下的人们仿佛都僵住了,成了化石,只有偶尔眼睛转一转,暗中和身边的人交换一个眼色,又立即别过眼去。 “皇上……”一个声音在沉默中响起。 皇帝眼一抬,看见九王爷站在殿门上。 他刚刚安抚了挨打的玉郎,想着契丹的事,得知大臣们入宫群谏,到底还是赶来了。 “皇上,您是万民之主,群臣之主。”九王爷的目光从满殿噤若寒蝉的大臣们脊背上扫过,沉重地吐出自己的话,“但君虽重,社稷更重。父皇将天朝交付在皇上的肩上……皇上……二哥……这万里江山,是你的主子啊……” 皇帝蓦然睁大眼睛,猛地晃了晃身子。 九王爷也扑通一声,在殿门处跪了下来,“不管契丹王子做了什么不可忍的事,臣弟恳请皇上……忍了他吧。” 皇帝死死盯着自己的亲弟,浑身的力气仿佛被全部抽空了,一丝也不剩,跌坐在龙椅贴身伺候的太监们连忙赶上来,被他轻轻地推开。 皇帝又缓缓扫了他的奴才们一遍,心宛如被死灰覆盖了一般,那死灰是从冬天的湖底捞上来的,冷得他嘴唇青紫。 “都下去吧。”很久,皇帝才吐出一声,见下面的臣子们又抬起头,淡淡截道,“都别和朕说话,朕……谁的话也不想听。” 不错。 他是这众人的主子,是这万里江山的奴才。 只是皇帝。 不是铮儿。 没有人在乎铮儿。 铮儿如何了?怎么了?遭了什么事?受了什么气? 不会有。 第八章 喝退了群臣,偌大的正殿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皇帝怅然若失地呆坐在宝座上,半天才仿佛拉回了一分魂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王子,主子您慢点……” 小福子轻轻叫着,弯着腰赶紧上前搀扶,脸上啪地挨了一记狠狠的巴掌,被皇帝一把推开。小福子天旋地转,差点栽在地上,悄悄抬头一看,这位主子爷的脸色非同一般的苍白,简直是白中发绿。黑宝石似的瞳仁却比平日还亮,就像里面烧着火,震慑得人心寒。 连大内总管都无缘无故挨了巴掌,别的太监侍卫谁还敢上前,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生怕皇上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皇帝缓缓环视了一圈,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蹒跚出了殿门。 众人呆了片刻,小福子才捂着半边红肿的睑跺脚:“发什么愣啊?还不快点跟上去?蠢材!快,快!找人到宫里头去,报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知道,皇上今天可发了大火了。” 他这么一叫,大家才清醒过来,两个伶俐的太监拔脚就往后宫里跑,其余人等匆匆忙忙赶出门口。 皇帝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跟得太紧。一群侍卫太监远远坠在后面,战战兢兢伺候。 皇帝在宫里慢慢走着。 九王爷在大殿上的话,活生生从他心里扯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是很疼,却冷得厉害。 宫里雕梁画栋,脚下台阶上刻着张牙舞爪的云中飞龙,他冷眼看着,整个胸膛像结了一块冰,梗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威武的龙,栩栩如生,似乎真的要动起来了,把他团团围在中间,绕着他飞,越绕越紧,像白绸一样勒在他的脖子上。 主子,他是这巍峨宫殿的主子。 一草一木,都是属于他的。 不…… 他是属于这一草一木的…… “皇上……” 身边骤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皇帝猛然惊了一下,转头看,还是小福子,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胆小地谄笑着,“主子您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正过来呢。”指指前头。 皇额娘? 对,他是皇上,是这所有人的主心骨,怎么可以乱了方寸? 皇帝回过神,往前看去,前面的花圃隔着一道水帘子,正有一大班人影影绰绰地过来。最前面的正是太后,皇后在一旁恭敬地搀着。 皇帝赶了几步上去,也用手搀着母亲:“额娘怎么过来了?” “听说皇上今天朝会上动了气?”太后刚刚过了四十大寿,保养得当,活像三十多的妇人一样。缓缓打量了皇帝一番,皱起眉道,“皇上,生气不要紧,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糟蹋,现在是正午,怎么在太阳底下转悠?这些奴才们都不晓得伺候,要重重的罚才是。” 她这么一说,皇帝才觉得果然有点热。此刻太阳正在中天,直射着寰宇九方。他一身上朝的正式穿着,一层层内衣,外套着金丝龙袍,脚着金履,活活闷出一身大汗。 皇帝强笑道,“哪里是生气,不过闷了想走动走动。额娘,朕扶您回去,陪您一道用膳。” 太后摇头,笑道,“皇上要是有空,倒不如和皇后说说话。刚才听见皇上发了火,可把皇后吓了一跳呢,搀着哀家就往前面赶。这几天你们夫妻见面的功夫也少。” 皇帝听了一愕,看向皇后。 他这人在性事上本来就挺淡,登基后更加没有那般心思,平日和皇后同房,也不过是尽尽义务。最近忙着处理国务,又插了苍诺那个混蛋的事进来,更没时间和皇后见面,想不到皇后竟跑额娘那里告状去了。 皇后被皇帝一看,默不作声地垂了眼睛。 两人搀着太后回了宫,又陪太后说了两句话,才告辞出来。一皇一后,顺着御花园的花径往回走。 皇帝一肚子火气,一声也不吭,入了房,迳自坐在椅上,沉着脸。 皇后看在眼里,命太监宫女们都退出去,这才走到皇帝,轻声道,“皇上误会了。臣妾过去见额娘,并不是为了说什么闲话。只是想着淑妃妹妹最近有了身孕,她那个韵梨宫地方太偏,怕万一有什么事,照顾不到就糟了,想禀告额娘给她挪个好点的宫殿。” 皇帝听了她的解释,颜色才慢慢缓过来,开口道,“朕没有疑心什么,皇后向来贤良,朕知道。” 皇后听了这句话,才敢在皇帝对面轻轻坐下,小心地问,“皇上今天生谁的气呢?听说把小福子也打了?” “都是朝政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皇后柔声道,“也对,臣妾哪里懂那些。朝政的事,臣妾最不懂啦。” 皇帝抬起头,冷不防看见坐在对面的皇后。几天没有亲近,这样骤然一看,侧面娇若桃花,端庄温柔,倒不免心里多了一分柔情,把早朝的不快微微放开,笑着问,“那你最懂什么呢?” 皇后多日没有和皇帝亲近,见他神情,心里也是微微一热,蚊子般答道,“臣妾只懂要好好侍奉皇上。” 皇帝又笑了笑,“你喜欢侍奉朕?”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你是皇上啊。”皇后答了一句。 皇帝像被谁不经意扎了一针,连心都缩了成一团,脸色顿时微变,沉默下来。 “皇上?”皇后不安地瞥着他的脸色。 因为是皇上…… 那当然,因为他是皇上。 皇帝瞅了惶恐的皇后一眼。皇后也没说错什么,是自己太多心罢了。他这个结发妻子,性情温顺,知书达理,掌管六宫,也从来没有什么大错,何苦找她麻烦? 他想着,神情又好转了一点,挤出一丝笑意,“朕只是想到别的事,一时走了神。皇后,你过来,让朕仔细瞧瞧。” 皇后见他笑着脸,心才稍放下来,站起袅袅婷婷走到皇帝面前,“怎么了?” 皇帝认真瞧着她,这么多日的夫妻,好像现在才想起看清楚她的眉目眼角。念起她这么年轻就要负起六宫的担子,又要伺候太后,委实称得上贤后了。 这样一想,心里难免多了一番柔情。 “站过来点。” 皇后又挪了挪。 皇帝用指尖往她额头上一挑,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被扯出一缕,软软垂下,衬着皇后雪白晶莹的肤色,倒也实在好看。 皇后不自在地动了动,脸儿浮出一点点胭脂红,低头用蚊子般的声音问,“皇上这是干什么?” 她露出这一点羞涩,比平日更惹人怜爱。皇帝心头微热,想着多日没有和她同房了,不觉愧疚,笑道,“皇后,你站过来些。”便伸手去搂她的肩膀。 不料皇后却似乎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退了一步。 “怎么?” 皇后低头道,“主子,这可是白天呢。” 皇帝失笑道,“白天又怎样?这里难道还有别人敢闯进来不成?何况你我还是结发夫妻。” 再伸手过去,没想到皇后更惶恐,再退了一步,居然提着厚重的绸裙,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来。 这下连皇帝也愣了,“皇后,你这个怎么了?连朕也碰不得吗?” “臣妾不敢。”皇后抬起头,脸上那一点红晕已经不见了,苍白一片,表情却分外坚毅,轻轻咬着唇道,“皇上,臣妾今天可要谏您一句话。” “你说。” “皇上,你是天子。天子位尊体贵,一行一止,都受万民景仰。臣妾身为国母,万万不敢怂恿着皇上白昼宣淫。不但如此,依臣妾想,后宫嫔妃们,也该识大体,顾虑着皇上的身子……” 皇后顿了顿,清清嗓子,还要开口。 皇帝听着她的话,脸上笑意一点点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清瘦的脸好像木刻似的,没有一点表情,截道皇后的话道,“不用说了。” 皇后心里一颤,抬头小声间,“主子生气了?” “朕……不生气。”皇帝冷着脸,不理会跪在地上怯生生的皇后,长身站了起来,随手扫了窗台上刚贡上的花簇一下,唇角逸出一丝苦笑,“你说得对。对极了!你,你说得好!”他拔高了声音,忽然又发觉自己太不矜持。 喜怒形之于色,是君王的大讳。 皇后为六宫之首,这样一谏也确实无可怪罪。 只是,一腔柔情被打得七零八落,连窗台上蓬勃着一团喜气的花儿也假得惹人憎恨。他环视一周,偌大的寝宫,样样东西都极熟悉,但也极陌生,每一处都冷冰冰的,没一点暖意。 皇帝沉默了一会,沉声道,“皇后起来吧,你说的对,朕是天子,你是国母。”重重叹了一声。 皇后听了,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知道皇帝心情一定是不好的,垂手站在一边伺候,也不敢再开口。 皇帝怔怔站了片刻,始终没再说话,又叹了一声,步出殿门。 小福子赶紧领着两个太监跟上来,皇帝摆摆手,不许他们跟着,独自一人踱开了。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天上不知从哪里飘来大片乌云,太阳不再像开始时那样白刺刺的扎眼。 天子难为。 谁知道当九五之尊会这么难呢? 那些匍匐在下面的臣子们,哪里知道坐在龙椅上称孤道寡的感觉。 要思考的事太多了。 赫赫商朝,现在空顶着一个天朝上国的名头,但当年太祖皇帝立国时的显赫威风早已荡然无存。 太多年的安逸造就了积弱。 如今安南、琉球、高丽等国,年年来上贡,年年也在大规模征兵练兵,谁知道存着什么心机? 更别说契丹…… 不知道那苍诺,怎样了? 那个蛮族……皇帝猛然停住了步子,发现自己正站在藤架下。几片黄叶被秋风吹黄,晃晃悠悠地夹在深绿色的叶子里。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皇帝皱起好看的眉。 但能不想吗?臣子们跪在大殿上哀求的场面毫不识趣的闯进脑海,挥也挥不走。九弟的脸上满是无奈,带着一股同情似的悲伤。 铮儿。 一丝不知来路的声音在风里逸出来,簌然钻进耳朵里。皇帝的心像被人用指甲重重弹了一下,猛然转身,四处张望。 身后是空的,徒然满目终年不变的如画美景。 “皇上?” 又有声音钻进耳膜。 皇帝的眉皱得更紧了。 皇上?怎么不是铮儿了? “皇上?” 他终于找到声音的来处,转头一看,一个宫装妇人和两名宫女就跪在不远的地方。 “哦,是淑妃。”皇帝回过神,目光在她微凸的小腹上扫了一下,放柔了声音,“怎么还跪着?起来吧。” 淑妃自怀了龙种,在太后皇帝和皇后面前胆子都大了不少。从地上站起来,圆圆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欢喜地笑着道,“臣妾远远就看见皇上走过来了,本来想着皇上会进来韵梨宫,没想到皇上到了这就不挪动了。”她挨到皇帝身边,抬头看看上面,奇道,“这藤架有什么稀奇的,让皇上看得这么仔细?” 皇帝不想和她说朝廷上的事,见她笑容灿烂,倒也不好扫她的性,强自挤了一点笑容出来,“藤架当然没你好看。朕本来就想到韵梨宫看看你的,走,陪朕进去坐坐。”又问,“身子最近还好?御医每天都过来看吗?” “每天都过来呢。”淑妃见皇帝笑容和蔼,更加高兴,陪着皇帝一道散步,一边道,“臣妾昨天见到皇后娘娘,还在说呢,臣妾在宫里吃好的穿好的,也不能老是无所事事,一定要好好护着腹里的龙种,为皇上添一个保国卫家的小奴才,也算为国家做了一点功劳。” 皇帝没想到她忽然会往这上面提,煞住脚步,“这是朕的儿子,怎么说是奴才?” 小奴才这词是宫里常用的,不但太后和皇后等人,就连皇帝本人也常常说。淑妃哪里知道这个词今天犯了皇帝的忌讳,一边还露着笑容奉承道,“皇上您是天下人的主子,您一人之下,谁不是奴才呢?” 皇帝听了,脸色已经有几分不自在了,但又不想喝斥这个怀孕的妃子,淡淡笑道,“父亲和儿子是一家子人,血脉相连的,就是你们,也是朕的家人,哪里说什么奴才和主子的话?” 淑妃也是最近怀了龙种,处处得意惯了,竟没有听出皇帝的话锋,笑着答道,“别人可以这么想,皇上可不能这么想。臣妾平常听王大人他们那些老学公说,什么天子无家……” “闭嘴!”皇帝一声沉喝,“区区一个妃,你要教训朕吗?” 淑妃正说得高兴,一声响雷就轰在头上,顿时脸上发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妾……臣妾不敢……”连头也不敢抬,声音直发颤。 后面两名宫女见前面两人聊得正好,不知怎么忽然天威震怒,都唬得脸无人色,陪着淑妃跪下来一起发抖。 皇帝满腹怨气无处可去,低头瞪着不识趣的淑妃,想起她身子不便,要是吓坏了她,伤了孩子,不但自己心里过不去,连太后也会见怪,只好忍着气,咬着薄薄的下唇,对宫女们扬扬下巴,“跪着干什么?扶你们主子进屋去。”自己转身走了。 可怜的淑妃被搀了起来,两脚都无力了,软软的站不直,可怜的看着皇帝的背影在有些凋零的花丛里闪了几闪,终于不见了。 皇帝一连被人泼了两盆冷水,心上闷火反而越烧越旺,连御花园也不逛了,黑着脸踱回蟠龙殿。他平日不召妃子伺候的时候都独自在这睡,算是天子的寝宫。 小福子这个机灵鬼,见皇帝离开皇后寝宫,猜到他多数会回来,早就在这里候着了,远远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墙后转出来,连忙上前请安,“主子,主子该饿了吧?要不要传膳?”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说话也小心翼翼地,一个字的废话也不敢说。 皇帝斜眼瞅他一下,忽然心道,他这么讨好奉承我,不过是为了我是主子,主宰他的生死富贵罢了。我当主子,又不过是因为有这个江山在撑腰。要是我失了江山,就不是主子了,这些人会怎么看我? 他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到这里,觉得心浮气燥,气血翻腾,说不出的难受,皱眉道,“滚开。” 大步跨进房里,抬头又看见里面站着几名宫女,更是烦闷,沉下脸命令,“都给朕出去!” 宫女们吓得慌忙散去,皇帝却还觉得不解恨,一个跨步又到了门口,朝侍卫们喝道,“滚!都给朕滚!”把门砰一下摔上。 门外太监宫女都被他惊得鸡飞狗走,侍卫们本来职在守卫,不轻易走的,但天子开了金口,今天早上守咏谭阁的同僚又被打得半死,谁敢在这时候逆龙鳞?乖乖的,一声不吭退到发火的主子看不到的地方去。 顿时,整个蟠龙殿变得冷冶清清,一点人声也听不见。 皇帝选了一张椅子坐下,怔怔发了一会闷,渐渐的似乎又清醒起来。 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为了那个野族? 天子威仪,是不应该轻怒。 不,不,不会是为了那个居心叵测的蛮族。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下旨打了玉郎一顿,不知道那小猴子现在怎样了?得了一些教训没有? 皇帝的脑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玉郎缩在九弟怀里叫苦连天的模样,小鼻子皱成一团。 他虽然挨了打,但至少有人疼。 想到这里,皇帝又坐不住了,仿佛下面这块明黄色,代表着天子威严的垫子里藏满了尖针,刺得他难受。他站了起来,围着墙壁缓缓踱步。 铮儿…… 苍诺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许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铮儿……铮儿……”他一边想着,忽然听见屋子里回荡着低沉的声音,才察觉自己把名字轻轻念了出来,觉得自己既傻气又可笑。 堂堂天子,居然有如此幼稚的举动,传出去如何面对群臣子民? “铮儿……”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摇摇头。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处理契丹的事,那个蛮国丢了王子,说不定会趁机开战。他们养精蓄锐,也许早就等着这么一个机会了。 整件事,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铮儿……” 皇帝甩甩头,可恨,耳际的声音竟回旋个不停,让人无法好好想事情。 太监宫女们都哪去了?茶水也不会伺候。 他抬起头,打算纡尊降贵,亲自去倒一杯茶来喝。身子还没有动,就有一双大手抚上了肩膀。 这么近,而且亲昵的动作,是连皇后也绝不会做的。 “铮儿?”声音钻进耳膜来。 居然不是幻觉。 皇帝猛地一惊,有过前车之鉴,他怎么会毫无准备,一听准声音,头也不回,右手往袖里一摸,迳自就往后插。 一声闷哼从身后传来,肩上的大手立即缩了回去。 皇帝这才霍然站起来,转身怒视,“苍诺,你好大的胆子。” 他藏在袖里的匕首是今早特意从国库里精挑出来的,小,但是寒利无比,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来者果然是苍诺。 他这次过于轻敌,思念心切,见皇帝独自一人,忍不住偷偷贴了过来,谁料会挨上这么一刀,苦笑着摊开手道,“幸亏我反应快,不然性命差点送在你手上。” 皇帝满以为刺中他的心窝,定睛一看,却只是小臂上在流血,看来是他一边退开时,边用小臂挡了一挡。 “幸亏?”皇帝手持染了血的匕首,咬着牙冷笑,“潜入皇宫,意图不轨。朕开口一叫,你这个刺客还想活命?” 苍诺见他握着匕首,似乎随时会再来一下,退开两步,口里道,“铮儿,你小心点,刀子别伤了自己。”一屁股坐在床上,“嗤”一声,随手把床单扯了一截下来,低头包裹正在流血的伤口。 大模大样,一点不露怯意。 皇帝深为诧异。 这家伙好像不怕死? 还是蛮族的人真的奇蠢如猪,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但现在却轮到他为难了,到底叫不叫好呢? 按照自己的心意,当然要叫,最好侍卫们齐冲进来,将他碎尸万段,统统扔进护城河喂鱼。 可天下没有不露风的墙,契丹王子死在这里的事终会泄漏到契丹去,两国战争不可避免,契丹人更会认为今天早上契丹王子中途被人劫走的事是自己指示的,那就百口莫辩了。 自己一死还无妨,天下受战乱荼毒的百姓,又何等无辜? 他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这么尴尬难定的事情。 皇帝拿着匕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睁睁看着苍诺坐在自己的“龙床”上,毫不客气地扯烂他的“龙床单”,把他真龙天子所在的床榻用血污得一塌糊涂。 第九章 苍诺拿着条状的床单碎布,一只受伤的手半空里举着。皇帝的匕首极为锋利,这一刀下去,伤口不浅,血一直淅淅沥沥往下滴,他却一脸满不在乎,用嘴衔着布条,熟练地往伤口上缠,一双眼睛不看伤口,向上挑起,瞅着皇帝,“你怕血吗?”嘴角甚至还向上扬着。 皇帝被他一问,下意识就道,“朕是天子,什么都不怕。” 苍诺啧啧摇头,扯得嘴里的布条也晃了两下,呵呵笑起来,“你又在我面前朕朕朕的乱嚷。铮儿比朕好听多了,我就想听你说,铮儿不怕,铮儿肚子饿了,铮儿……” 他嘴角咬着布条,说话有点含混,皇帝却还是听得出个大概,听他自作多情地胡说一气,当即沉下脸,握着匕首的五指又紧了紧。 契丹那些王族,多半和他们寻常百姓差不多,都不讲什么礼仪阶级。 苍诺说了一阵,才发现自己的伤口还未扎好,低头去将布条再缠一圈,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帝,忽然柔声道,“你既然不怕血,不如坐过来。” 皇帝听他语气温柔,声音低低的,沙沙哑哑,竟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热火似的身躯覆盖在自己身上,似乎连呼气喘气都交给了此人,一股熔岩似的热流顿时从脚底直冲上喉咙顶,整张脸几乎烧起来。 实在大为丢脸。 “铮儿?” 明明冤仇多多,怎么这苍诺偏能叫得如此亲昵? “……” “铮儿?”不依不饶的还叫一声。 “……好。” 皇帝向前试探地走了一步,停了一停,仿佛确定了前面是可以走的,这才迈了步子,平静地走过来。 苍诺不料他真会过来,喜出望外,伤口也顾不上包裹了,一双浑圆大眼透出欢喜,抬头看着他矜持地走到自己身边,道,“铮儿,你今天对我真好。” 皇帝在他面前站定,嘴角抽了抽,似乎要向上扬,“好,朕对你好……”猛地往下一沉,俊脸上即刻笼了一层寒霜,说话之间,腕上已用了十成的力,匕首破风而过,直扔苍诺胸口。 苍诺“哎唷”一声,寒光已经到了眼前,他坐在床上,皇帝离得又近,匕首居高临下地簌然飞来,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亏他反应奇快,电光火石间低头张嘴,一口雪白的牙齿竟然稳稳当当把匕首咬住了,可牙床也被撞得一阵巨痛。 苍诺明白皇帝是有心杀自己的,不禁有点气恼,伤口也不扎了,嘴里衔着匕首抬头,目中蓄劲,神光炯然。 昨夜被他抱在怀里坏了个够本的九五之尊显然没有料到他能轻松躲过这一下,俊气的脸上微显错愕。 昨天到底是晚上,太暗了点。此刻近看,晶莹如雪的肌肤透明似的,衬着两颗又深又亮的瞳仁,虽说现在有点不安,可那份尊贵怡然的气度还在,实在教人看着喜欢。 可惜,怎么一天不见,好像又变得更清瘦了点? 但不管是瘦了还是胖了,都一样忍不住想亲近。 要是日后可以亲近,还是叫他胖一点好,抱起来舒服多了。 皇帝本来是盛怒之下出手,等苍诺从容接了匕首,又抬头向他扫来,眼光似乎不善,心里才猛然一惊。 我怎么就这么鲁莽,竟然动起手来? 就算真刺中了他的心窝,契丹那边又如何肯甘休? 刺不成,更会反遭其害。 和苍诺炯炯的目光一碰,皇帝心脏猛烈地跳动几下,差点倒退一步,但帝王的自尊,又迫他站定了身子,冷冷回盯着苍诺。 不料苍诺的眼神开始凌厉,后来却渐渐柔和,过了一会,不但先前的一点怒气全消了,而且还满蓄怜爱,痴痴地盯着他看。 皇帝先前不解其意,见他并不反击,也不生气,正觉得愕然,后来见他直往自己脖子上瞄,不由浑身寒毛直竖,顿时脸色涨红,涨红后又转了青,压低声音怒喝道,“不许看!” 他知道这样做极丢脸,但还是忍不住举起手,遮住了裸露在外的一小截脖子。 苍诺被他一喝,果然乖乖别过脸去,忍住了不再瞧他,只是唇角带着满足的笑意,低头继续包扎他那倒楣的伤口。 皇帝疑心他又耍花招,退开两步,冷冷瞅了他一阵。 他站了一会,心里已经不再像开始那样激动,语气也变得平和镇定,字斟句酌地将话说了出来:“今日之事,朕暂且放你一马。现在给朕滚回契丹行馆,明天,不,今晚朕就下圣旨,让你们离京。你听着,你犯的是死罪,但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朕给你一条生路。” 苍诺在他说话的空当里,两三下就把伤口包扎好了。他似乎经常受伤,伤口扎得很好。 “两国邦交?”苍诺随口道,“你不想打仗,我也不想打仗。要不然我今天早上为什么要我在中原的朋友来把我劫走?就是为了不让你为难。如果我被抓进你们的天牢,我父王一定会大怒。就算立即放出来也不行,契丹的面子都丢光了,非打仗不可。说起打仗,契丹可不怕天朝。你们兵多,怕死的也多。” 皇帝开始听他说为了自己着想所以让朋友把自己劫走,微感诧异,但后面的话却叫人不大高兴,沉下脸道,“谁说我们的兵怕死?有不怕死的皇帝,就有不怕死的将军,就有不怕死的兵。你们契丹自以为军力强大吗?天朝虽不想动兵戈,但如果被人欺到门前,也是不会示弱的。” 苍诺听了,并不说话。 对话中断,沉默笼罩过来,仿佛压在心上。 苍诺低着头,皇帝瞧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这个蛮族王子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 如果他此刻动手行刺,杀了皇帝后逃出皇宫,传信给契丹立即趁着天朝丧君而动兵,那该如何是好? 就算他不行刺,回国后在契丹王面前大进小人之言,挑起兵祸,又该如何? 就怕他心底卑鄙,还要将昨晚的事到处宣扬,自己这个九五之尊立即身败名裂,也只剩自尽让位一途可走。纵使如此,祖宗的颜面都已丢尽,死了又怎么去见父王?皇帝越想越心惊,暗恨自己不够老成,忍不住一时之气。 苍诺忽然举起手,轻轻拍了拍旁边的床褥。 皇帝不明白他的意思,站着没动。 “坐过来。” 皇帝剑眉一皱,“朕现在不想坐。” 苍诺又没了声。 两人默默对着,一个坐,一个站,一个低头无语,一个仰首皱眉,都是满腹心思。 苍诺又拍拍床褥。 皇帝不满道,“朕说了,不想坐。” “我只和铮儿说话,不和朕说话。”苍诺闷声道,“你不过来,我就走啦。我知道你是真的讨厌我,真心要杀我的。我不想杀你,又不想被你杀死,只好以后都不见你了。” 皇帝心道,你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来天朝。 苍诺又接着道,“虽然以后都不能见你,但我会天天想你,想一百遍。我每次想你一定会心疼,你在皇宫里,没有人对你好,像一只没有娘的小羔羊似的。连我也走了,你又该怎么办?算了,是我活该,让我心疼到死也好。只是……只是你太孤零零了。” 他说得很慢,又不流利,满口胡说八道,确实不讨人喜欢。什么“天天想你”的轻薄之语,什么“小羔羊似的”混帐话,皇帝勉强忍着气听,到了后来,竟渐渐动了容,听见“孤零零”三个字,仿佛谁拿线从心上的小孔穿了过去,说不出的滋味。 皇帝眼睑往下放了放,扫苍诺一眼,“你真是蛮族,礼仪……这些话,你不该说的……”蓦然想起昨晚他逞强无礼,顿时又觉得自己对他态度过好了,抿了唇,继续黑着睑。 “你坐过来吗?”苍诺又拍拍床褥。 皇帝瞥他一眼,依旧站得直直的,不肯挪动。 苍诺举起手,皇帝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反目了,赶紧警惕着凝神。 “这个,送我?”苍诺端着那柄刺伤他的匕首问。 “嗯?” 送是绝不想送的,但现在要拿回来,却又不容易。皇帝挑挑眉,苍诺只当他默许,欢天喜地地把犹带着血迹的匕首往床单上拭了拭,收进怀里。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 皇帝原先恨不得他立即就消失,听见他坦然说走,又觉得几分惆怅,冷哼道,“这里是皇宫,你说走就走吗?” “我的武功是跟你们天朝人学的,是高手中的高手。”这位王子实在不知道谦虚为何物,拍拍胸膛,“你那些侍卫,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哎,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皇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高喊一声刺客,把他在这碎尸万断,还是来得及的。只是挑起兵祸,如何善后?何况,不知为何,杀他的心又没有昨夜那么盛了。 但就这样眼睁睁让他从自己眼皮底下走了,自己成了什么样的昏君?历代昏君里,又有谁被男人强要了,还让仇家大模大样扬长而去的? 正想着,忽然通体温暖,被一双强壮的臂膀紧抱住了。 皇帝还在发愣,苍诺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喃喃道,“铮儿,你的眼睛真漂亮,只是太哀伤了。我可不想每次梦见你,都看见你这个模样。” 皇帝被他抱得脑中一片空白,见他紧贴着自己,一脸痴迷,毫无防备。皇帝动了动,另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从袖里划入掌中。这和刚才的匕首是一对的,他都拿了过来,左右袖中各藏一把。 皇帝任苍诺抱着,缓缓举起匕首,浑浑噩噩地往苍诺背上刺去。 苍诺向来反应极快,皇帝也并不抱什么刺中的希望,只是本能似的直插下去。苍诺也正神思恍惚,察觉寒气靠近,已经来不及了。 匕首入背,直插至柄。 嗤…… 朦胧中,匕首隔裂衣料,插入肌肉的声音传来,如雷轰耳,惊得皇帝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低头看去,苍诺仍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脸颊因为巨痛而微微抽搐,唇倔强地抿着,竟然吭都没有吭一声。 皇帝惊魂未定,感觉手上有潺潺热流淌过,才确定已经得手了,松开匕首。 苍诺高大的身子软了下来,他生怕外面的侍卫听见重物着地声,赶紧扶着。可苍诺不但身形高大,体重也惊人,仿佛石头似的,皇帝接不住了,只好跪在地上,抱着他的上半身,看他死了没有。 匕首齐柄插入,但并没有刺中心脏,苍诺还没死,嘴边挤出苦笑,居然还能说道,“英雄都是死在心爱的人手上的,” 他顿了顿,呼吸已经不畅,目光向上飘移,找到皇帝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们都不真心,只有我是真心的,你……你偏偏不领情。天朝……天朝的人真……真……” 他说了两句,气息更弱了,停下喘息了很久,才又开口,叮嘱道,“我的尸体,你要藏好了,别让我父王知道。我们的兵,真的比你们……强。你的刀,居……居然有两把,我真笨。”他似乎觉得有点可笑,喉咙呵呵笑了两声,却引得鲜血从嘴里喷溅出来。 皇帝抱着他,龙袍上染满苍诺温热的血,听着苍诺在自己怀里低声叮咛。 血红得怵目惊心,宛如当日九弟为了玉郎在面前自刎一般。 他的心骤然狂疼起来,感觉怀里的苍诺忽然不动了,一阵巨大的恐慌笼罩至心头。 为什么要下手? 为什么要下手! 皇帝手忙脚乱地伸手探他的鼻息,好像仍在微微出着气。 “喂!苍诺,苍……”他压低声音叫着。 苍诺仿佛听到了,轻轻掀了掀眼皮。 还活着。 皇帝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开了一点。他放开苍诺,担心地板碰到匕首的刀柄,只好将苍诺斜放着,随手把床上的枕头棉被全部扯了下来,为他垫着。这时候才看清楚,除了自己的龙袍,地上也是一片血迹。要是当时随手拔了匕首出背,恐怕这里要成血海了。 心脏狠狠地猛撞一下,皇帝将往日千锤百炼出的从容镇定都用上了,才勉强站起来。 此刻绝不能叫别人进来,万一苍诺真死在皇宫,这个祸乱怎么掩得住? 一定有什么伤药。 他蹒跚着走到大柜前,打开来乱搜一通。里面摆放整齐的东西都被翻出来扔在地上,多数是绸缎刺绣之类的贡品。 又一张刺绣被扔开,一个白色小瓶赫然在目。皇帝伸手就取了过来,看见上面写着“济丸”,早不记得是哪里上的供品。 瞧这个模样,应该是药,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治刀伤。大内的药,再不济也不会把人弄死。 反正生死有命,救得了算他命大,救不了是他阳寿已尽。 皇帝微一沉吟,拿着小瓶过来,撬开苍诺的嘴,把瓶子里的药丸全倒了进去。见苍诺没有咽下,又纡尊去用桌上的双耳金杯倒了一杯茶,喂他喝下去。 苍诺身强力壮,又是习武的人,被喂了一口茶,悠悠醒过来,有了点知觉。他大概知道皇帝在想法救自己,轻声指点道,“先要止血,你别拔匕首,在匕首旁边撒……撒一点止血的药……” 皇帝被他提醒,暗道,果然,先要止血,自己怎么糊涂了? 站起来在房里绕了两圈,哪里找的到止血的药。急切中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小瓶裱字画用的浆糊,不知是哪个小太监忘记收起起来的。他把浆糊拿了过来,全部倒在伤口上,算是帮忙堵一堵血。 皇帝左右看看,又把扔了一地的上等锦缎绣品捞了两块过来,学苍诺的法子,嗤嗤撕成条状,帮苍诺包伤口。 苍诺又沉又重,伤在背上,还有一柄匕首插着,极难包扎。皇帝一辈子没有这么伺候过人,把伤口乱七八糟的包上,已经一身大汗。 苍诺的声音忽然传来,“你给我吃的什么……什么药?” 皇帝循声看去,又是一愣。 苍诺受伤后,本来脸色苍白,此刻却又恢复红润了,只是表情古怪了点。 “你那是……什么药?”苍诺似乎非常难过,咬着牙问。 皇帝见他浑身不耐,挣扎着动弹,向他下身看去,虽然穿着裤子,也隐约看见里面的东西竖得挺挺的。 皇帝顿时也涨红了脸。 怎么居然会是春药? 混帐,春药竟起这么个糊涂名字,什么“济丸”。 原先还疑惑这里为何会放着一瓶药,想来是小福子的“贴心”安排,以备主子不时之需的。 皇帝又气恼又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一悬!有脚步声靠近。 “主子,吏部尚书任安求见。”小福子尖声尖气的声音隔门响起。 第十章 “不见!” 中气十足的怒吼从门内传出来,吓得正弯腰贴在门上等候指示的小福子倒退了两步。 主子今天的脾气,着实不小啊。 皇帝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丝声也没有,小福子那伶俐的小子想是知道万岁心情不好,不敢唠叨,立即去让吏部尚书吃闭门羹了。 他松了松绷紧的神经,低头再看那个让他无比头疼的大块头,心又蓦地缩了起来。 殷红的血浸润了刚刚包扎在伤口上的丝帛,不过应付小福子的一小会功夫,这蛮族的脸已经从青转成了紫红,铜铃大眼紧闭着。 死了吗? 皇帝垂下头,略带紧张地窥探着。 目光扫过竖得高高的裆部,嗯,没有软下,应该还没死。一转念才反应过来,脸不由轰地涨红。 这禽兽,垂死之际还想逞色心。 该死! 不过,好像是自己喂了他一瓶子春药…… 啧啧,怪不得伤口的血涌出来了。 “皇上……” 小福子细细的嗓音又传过来,仓猝之间,惊得房中的九五之尊差点跳起来。还未说完,皇帝的怒喝已经越过门户,直撞小福子的耳膜,“朕谁都不见!滚下去!” 雷霆之怒一发,门外立即鸦雀无声。 不一会后,才传来小福子怯生生的声音,“皇上,太后有请。” 太后? 睿智的眉微微蹙起。皇帝的心又烦躁起来。又出了什么事,太后要这时候来唤?不去,那是绝不行的。 天子以孝治天下,况且,现在又不是在朝中,也不能以政事为藉口,要是称病,说不定惊动太后亲自来瞧。 这满地的鲜血,应该已被大胆强盗劫持而去的契丹王子,尤其是他现在一眼就会被人注意的硬挺挺的器官,怎么可以入太后的眼? 冷汗从年轻帝王的额上滑下。他双手一松,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放在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朕知道了,换件衣裳就去。不必进来伺候,朕心里烦躁,不想见人。” 小福子在外面乖巧的应了一声。 皇帝又问,“九王爷回府了吗?” “回皇上,九王爷和众位大臣都不敢散去,还在宫门前面候着呢。” “嗯。”皇帝的声音淡淡传来,“你去宫门那里,把九王爷叫来,就说……朕有话要私底下和他说。” 小福子领了命,小跑着去请九王爷。 皇帝站在房中,半晌弯下腰,用手轻轻捶了捶刚才跪得有点发麻的大腿,目光又落在苍诺的脸上。 虽然是蛮族,胡子倒是刮得千干净净,棱角分明的轮廓,说不上俊美,但倜傥二字,应该也当得上。 他瞅着这个此刻生死握在自己手上的人,觉得昨晚的雷霆大怒,深夜命人围攻契丹行馆,清晨下旨抓拿,连带着早上在大殿上的咆哮伤感,真的不值。 眼下,要弄死他,只是一眨眼的事,匕首延着颈边,轻轻一拉,也就了结了。 杀,还是不杀? 皇帝居高临下打量着契丹王子,他也不明白自己一向清醒精明的思绪,怎么会被这家伙呼啦啦搅成一团浆糊。 “皇上,臣弟来了。”九王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多了平日少见的一分小心翼翼。今天早上说的一番话,虽然是大实话,但太伤皇上的心了。 “来了?身边有旁人吗?小福子呢?” “回皇上,只有臣弟一人。小福子到太后那里覆命去了。” “哦……”皇帝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有一丝虚渺遥远的感觉。他沉默了一会,仿佛在犹豫什么,最后才轻声道,“九弟,你进来。” 九王爷推开门,抬头看见脸色苍白的皇帝失魂落魄地站在房中,心里一疼,刚要跪下行礼,眼角猛地扫到地上。 血! 跳入视线的除了鲜血,还有一张已呈酱紫色的认识的脸,躺在血泊中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失去了知觉。 “啊!”镇定如九王爷,也禁不住轻呼一声。一声过后,顿时警惕地掩住了嘴,沉着着,转身将房门严严实实关上,转过身盯着皇帝,“皇上?这……”鼻里微微喘着紧张的气。 “这是契丹的苍诺王子,你认识的。”见了自己的弟弟兼臣子,皇帝从容下来,扫地上的苍诺一眼,刻意忽略他裤上硬直的地方,沉吟着,目光移到九王爷脸上,“他受了伤,又吃了……吃了毒药。这是只有我们俩知道,你说,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九王爷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苍诺。 空气在宽敞的房里拉成了紧紧的弦,让人无法惬意地呼吸。站在面前的皇帝二哥脸上与往常大有不同的表情,让九王爷暗自心惊。 就算心惊,他也不得不冷静下来,先观察一下情况。 不用观察,只凭地上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契丹王子**撑起的帐篷,经验老到的九王爷就已经猜到,他吃的不是毒药。 半夜相处后,被九五之尊痛恨至咬牙切齿的契丹王子; 据说在押送途中被劫持,结果忽然出现在宫内的契丹王子; 御用卧室血流满地,却秘而不宣,反而私下召唤自己的皇帝; 还有,春药! 难道……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电光火石间栽进九王爷的脑海,又在电光火石间被九王爷彻底驱逐出去。 不可能!绝不可能!真是大不敬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起,九王爷连问问苍诺怎么会出现在皇帝睡房的心思都没有了。 直觉告诉他,问这个问题,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宫廷中人出生后学会的第一个本领,就是不要问不该问的问题。 “九弟,你向来快言快语,今日怎么这么犹豫?说说你的办法。”皇帝沉沉的声音又传过来。 两人站在半死不活的苍诺旁边,都假装低头打量这个异国王子。 “杀了他。”犹豫片刻后,九王爷当机立断。早上和皇帝说不能为难契丹王子,已经触了九五之尊的逆鳞,现在难得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皇帝的这个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现实许可的情况下,他也想让使他二哥光火的家伙消失。 “哦?”皇帝沉默了一会,“杀了他只是举手的功夫,简单。但尸体留在这里,日后难免被人发现。” 既然已经当机立断,就只好继续断个彻底了。 九王爷低声道,“尸体的事,皇上大可放心,臣弟知道有一种药水,不但可以化去皮肉,连骨头也分毫不剩。只要往他伤口上撒上一点,半个时辰内,天上地下再也找不着他一丝踪迹。重要的是确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他曾经入过宫。” 化尸水? 皇帝心头一震。 惊骇地瞥了已经恢复镇定干练的九弟一眼,他实在无从解释此刻心里的慌张挣扎是为了什么? 只有在伤口里撒上一点…… 他心神不安地站着,半日才低声问,“那,谁动手?” 这个似乎无关大局的问题,让皇帝的口中苦涩一片。 九王爷想了想,才道,“臣弟来吧。这个外族人,别污了皇上的手。” “皇上,臣弟现在就去取药水?” “……” “还是先让他断了气?” “……” “皇上?” 每一句都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到了耳际,已经隐隐约约地听不清了。 皇帝抬起头,把目光从苍诺微微起伏的胸膛挪开。他想看看窗外,但窗子都被他关得紧紧,封闭的房门让他呼吸不畅,胸口窒闷。 本来,要是九弟迟疑着是否要杀,他一定会干纲独断,下令立杀的。 没想到九弟竟一口咬定了应杀。 这般笃定的支持,反而让皇帝犹豫起来。 真的杀? 化尸水倒在伤口上,嗤嗤几声,烟消云散? “铮儿……” 钻进耳中,游丝似的低沉声音让皇帝骤然一惊。定睛看去,苍诺却真的早就昏迷了,眼睛闭着,嘴唇也是合拢的,哪里有唤过他。 “皇上?” 这声音是真的了。 九王爷探询的目光停在他脸上。 九五之尊,真的到了干纲独断的时候。 皇帝沉默片刻后,出现在脸上的,竟是一丝嘲讽的冷笑,“我竟以为你今早在大殿上说的是真话呢。什么朕是万里江山的奴才,什么要朕忍辱负重,大局不是比朕更重要吗?你不是一脸痛心疾首,要保住契丹这位王子使者吗?怎么,一见有下手的机会,你居然比朕更心切着要杀他?” 一番刻薄剐心的数落,响雷一样砸到九王爷头上,立即把向来意气风发的九王爷给砸懵了。 谁想到今天早上暴跳如雷,誓要将苍诺碎尸万断的皇帝二哥,忽然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冷汗涟涟之际,又不禁暗道,既然肯饶他一命,看来刚刚大不敬的猜测,绝对是胡思乱想。 难道真的只是普通的君前无礼? 蹊跷…… “说朕不为这江山着想,说朕为了一己之欲破坏和契丹的邦交,哼,朕受先皇重托,看管这花花世界,能听你的话,把堂堂契丹使者用化尸水给化了?” 皇帝渐渐激动起来,踱着方步,在房中来回走动,心头邪火一气泄空,顿时心头说不出的舒畅,当即打定了主意,停下脚步,盯着满脸狐疑的九王爷,下了圣旨,“这个人,朕为着天下,不能杀。” 说了这一句,心里更是一松,仿佛把塞在心里的一团乱麻通通掏了出来。 不错,他饶过这人,当然是为了天朝的未来。 为人主,原本就应该尽量避免与他国动兵戈。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留他性命。 皇帝冷冷道,“你留在这,不许外人进来,无论什么伤药金丹,尽管向小福子去要,此人朕就交你照看。他活着,你家玉郎就活,他死了,我用贺玉郎偿命。” 九王爷一片体贴二哥的热切心肠,被冷言冷语打得七零八落,听了皇帝最后一句,猛地一抬头,满脸惊惶,“皇上!” “这是圣旨,你要抗旨?”九王爷的话破天荒地被皇帝不留情地截断。皇帝瞳仁里完全是斩钉截铁的意思,“朕这就换衣裳,去见太后。”走进内间,又不禁转了回来,“朕可不是说笑的,这个人交给你,活了是你的功劳,死了,就是你的罪。这可是契丹的王子,关系国家大局,出了岔子,别怪朕不念兄弟之情。”说罢,这才进内间,自行将带血的龙袍换下,挑了一席轻快的绛蓝色袍子穿上,想着轮到九弟在房里为苍诺的生死手忙脚乱,竟忍不住莞尔一笑。 这下,头疼的可不是自己了。 凭九弟的手段,那人又是熊一样壮的身子,想必会救回来。 等救回来了,再慢慢发落不迟。 ★☆凡间独家录入☆★★☆谢绝转载☆★ 扔下被抓来当替罪羊的九弟扬长而去,皇帝才从平日的沉闷枯燥中,找回了一点做皇帝的滋味。 笑意萦绕在心头不过片刻,在迈入殿中的一刻又被打得七零八落。 “皇上今日气得厉害了。”一个照面,太后的话已经轻飘飘地砸了下来,“有什么大事,把淑妃唬成这样?” 皇帝不料事情这么快就传进了太后耳里,一愣,目光朝站在一旁低头的淑妃脸上扫去。 “皇上用不着瞪她。不是淑妃来挑唆的,你别错怪人家。哀家听了这事,叫人带她过来安抚安抚。淑妃,你有身子了,不用站着伺候,坐在一边陪哀家说话。”太后用茶盖拢了拢杯中漂起的茶叶,“皇上,你也坐过来,让额娘和你好好说会话。” 皇帝凑过去,撩起下摆,坐在太后身边。 太后动了动,旁边的宫女连忙迎上来,接了茶碗。 太后把头偏过来,语重心长地道,“皇上啊,淑妃肚子里有龙种了,她不论有什么错,身子是要紧的。你有火气要撒,找谁不可以呢?” “是,额娘说得对。” “三千后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皇帝的血脉,龙种吗?” “是。” “皇上,别怪皇额娘偏帮淑妃,为了个妃子的小事让你不痛快。你想一想,你已经是万人之上的人了,奉承讨好你的人有多少?谁不挖空了心思讨你欢心?你昨晚翻哪个妃子的牌子,今日抬腿进过哪个宫,对哪个妃子说话大声了一点,宫里人都眼睁睁看着呢。淑妃也没做错什么,好端端受这样的气。倒不是为了她一个妃子,只是万一伤了胎儿,夭折了皇家血脉,那让哀家怎么见先帝呢?” 皇上听着太后一句一句道来,苦口婆心,口上轻轻应道,“皇额娘,儿子知错了。淑妃并没有错,她是受了点委屈,儿子回去自然会安抚的。”一边说着,心思却转到了别处。 不知道九弟现在处理得怎样了? 一时想着苍诺那人皮厚肉粗,一定死不了的。 一时又忽然想到,他吃了济丸这事,自己并不曾告诉九弟,恐怕会误了救治。 要是真耽搁了,送了苍诺的命,那…… “叫你来,也不光为了淑妃的事。”太后的声音传来,逼着皇帝中断烦乱的思绪,继续恭敬地听着。太后缓缓道,“哀家是管着后宫的,除了后宫的事,哀家也不想多管。只是皇上,今日又骂大臣们,又叱老九,又骂小福子,又吓唬淑妃,听说连皇后也损了面子?” 见皇帝张嘴要分辨,太后微挑着眉,声调还是原来那般,不高不低,“你别疑心,皇后也没到哀家跟前说什么。儿啊,”她抬起手,覆住皇帝搭在白玉茶几上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叮嘱道,“当皇上可不容易。一人统领四方,可是大艰难的事,唯其艰难,才显出你的本事。当人君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被人瞧着,看着,揣摩着。今天的事,虽然小,但足可做个警惕。你看看,你一个不痛快,群臣颤栗,满宫不安。别怪额娘多嘴,额娘要给你提个醒。你是明君,我这个太后也当得安心。” 皇帝默默听着,起初不以为然,到了最后一句,渐渐听出滋味,一颗心竟直沉下去。 太后一番话说完,结果宫女递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慈笑着,“今天额娘唠叨了,皇上心烦了不是?” 皇帝摇头,沉吟了片刻,挤出笑容道,“额娘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也是为了儿子好。儿子都明白的,以后一定处处留心。额娘放心,儿子再不会拿大臣们撒气,至于皇后和妃子,儿子疼她们都来不及呢,更舍不得撒气。”说罢,眼睛淡淡扫了室内一圈。 不但淑妃,连着站在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都被他的目光慑得一颤。 太后又问,“说了半天,忘了问皇上今天到底为了什么发火呢。到底怎么了?” 听了这话,昨夜种种气恼郁愤在脑中一晃而过,刹那间已清醒过来,那是不可能向太后倾吐的。皇帝笑得有点苦涩,带了倦容,“额娘放心,儿子已经料理好了。不过是和契丹的事罢了。” “是国事?”太后露出肃容,“既然是国事,不是哀家可以管的。皇上不必说了,自己料理去吧。”接着便问饮食多少等等琐事,关怀备至,又召了小福子进来,再三叮嘱要细心照顾龙体。 皇帝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平日来这里请安,总觉得九五之尊虽然孤寂,毕竟也有天伦之乐,母慈子孝,足以传为佳话。 今天不知为什么,却觉得近在咫尺的太后离自己远得很。每日说的,每日管的,每日问的,不过是太后这个职位上该做的事。 她说得不错。 他是明君,她才是个有福气的太后。 许多事是荣辱与共的,就像他和皇后、淑妃、太后、甚至小福子。 偌大的王宫制度中,谁都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 要是自己亲额娘还在,或许还能好一点,真的说几句心里话,可惜,偏偏又那么短命。 心里虽思绪万千,作为天子,孝道还是不能亏欠的。皇帝强颜承欢了大半个时辰,才找个机会辞了去。 跨出大门,天色隐隐阴沉下来。他站在阶上,恍惚间似看不清前面被重重叠叠的花枝覆盖着的是什么,熟悉的王宫,有那么一瞬变得陌生无比。 铮儿这个亲昵的词,是连太后也不会叫的。皇帝独自站着,冷峻地勾起唇角笑了笑。 “主子,可别站在风口,当心着凉。”小福子从身后钻出来,躬着腰小声说着。今日皇帝的脾气不同往日,他打叠着心思加倍小心,询探着轻声问,“主子,往皇后娘娘那边去吗?” “不。” “是……淑妃娘娘那?” “不。” “那……” “去蟠龙殿。” 想到蟠龙殿里那个受了报应的蛮族,皇帝低落的心情,又不觉有点飞扬起来了。 第十一章 向来住惯了,熟悉的蟠龙殿,在夜色中也恍惚有点变了。 比往常更幽暗,即使围绕在墙外的侍卫们手中的灯笼仍然点着大支的红烛,看在皇帝的眼里,那也只能说得上是一种幽暗的光。 他的眼睛深处,隐藏了不少的心事。 今夜,又多了一种别样的要苦苦压抑的激动。 太多事了。 皇帝在铺着大青砖的道上缓步而行。 契丹、九弟,加上后宫这些女人,当皇帝真不容易。 “主子,小心脚下,这路上有苔藓。那群打扫的太监都不尽心,竟连这都没收拾干净。”小福子在前面弯腰,提着灯,半侧过脸让着皇帝过去,带着笑小声道,“主子别生气,奴才回去一定骂他们。” 皇帝低头看一眼,这才发现果然有点绿色的苔藓留在阶上。不多,只有一点点,执拗地黏在青砖上,就是不肯挪窝。 躲过值日的太监的铲除,也算劫后余生了。 竟让人想到了死皮赖脸的契丹王子。 皇帝脸上浮了一丝笑意,抿唇道,“无妨,秋天了,难得有点绿意,留着吧。”他忽然惊觉自己脸上露了笑,心下大不以为然,立即收敛了,又是一副淡然沉默的脸。 “是。”一小福子偷瞧着他的脸,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的妈呀,好不容易给个好脸色,怎么立即又变了?龙心难测,果然是真的。 一路小心翼翼地挑灯引路,不知不觉就到了蟠龙殿前门。 皇帝却忽然停了脚步。 “主子?” 皇上抬头看看里面窗里透出的亮光。 本来有点迫不及待地,到了这里,却忽然察觉一股压力往心上压来。 怕什么,九弟在里面。 就算那苍诺死了,也不过是一瓶化尸水了事。 他…… 真的会死? “主子?”小福子硬着头皮,唤回心不在焉的皇帝的心神。 今天的皇帝太反常了。 仿佛被什么魔魇了,浑浑噩噩,喜怒无常,还常常出神。 “朕走后,九弟有没有要什么东西?” 小福子谨慎地答道,“奴才是陪着主子去太后那的,一直等在外面,不敢乱走。主子要问,奴才传这里外头伺候的人过来问问,可好?” 皇帝摇头,“不必了。你也不要跟进去,朕今晚要一个人静静。” 小福子乖巧地应了,心里却道,明明九王爷也在里面,怎么是一个人静静?嘴上却不敢问,低头弯腰躬送圣驾,看着皇帝独自一人迈进蟠龙殿前门。 走到里间门外,忽然听见一声喝问,“谁?这里不许随便进来,没听见我的话吗?” “是朕。” 九王爷在里面跑出来,连忙开门,见皇帝一闪身进了房间,又赶紧把门紧紧关上,抹汗道,“皇上总算回来了,一去就是一个时辰。这一地的血,臣弟真怕有不识相的人莽莽撞撞闯进来。臣弟进宫也很久了,王府里面玉郎他现在只怕……” “你什么时候变得女人一样唠叨?” 一进门,皇帝就已不动声色地把房内一切扫在眼。 地板还是脏脏的,凝固的血成了黑色,看起来黏糊黏糊。 原先躺在血泊中的苍诺却已经不在地板上了,直挺挺躺在被清理干净的长书桌上,蟠龙殿虽然有床,但那可是龙床。九王爷只好收拾书桌来放苍诺。 苍诺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原本满是血污的那套衣服,当然是被九王爷处理掉了。 皇帝定睛细看,胸口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应该还未死。 再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往苍诺下身去瞧,走时竖得高高的器官此刻已经软了,不再撑起小帐篷。 他的心定了一点,猛一扫,又正巧看见九弟看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让这位年轻的天子顿时尴尬起来,连忙别过视线,露出一副冷冷的模样,沉声问,“他死了没有?” “回皇上,差点就死了。”九王爷忙了一个时辰,使尽浑身招术,总算把这个应该去见阎王的契丹王子救了回来,此刻歇了一会,有条不紊地答道,“他中了一刀,流了很多血,加上又吃了……吃了毒药。”说到这,忍不住用眼角瞄瞄苍诺平复下去的**,续道,“幸亏他身强体壮,应该从小就练功的,底质好。伤口虽深,也没有刺人要害,只是后来的……那个……毒药,让他气血运行,自流了很多血,所以……” “那他就是救回来了?”皇帝截断他的话。 “是,已经给他包扎了伤口,臣弟命人传唤太医在外面伺候,熬了伤药,是臣弟亲自喂下去的。已经不要紧了,只是流血多,要调养。” 皇帝认真听着,见九王爷停下,不觉朝他瞅一眼。 九王爷却似乎什么都说完了。 “还有呢?”皇帝知道不该问的,但不问,偏心里又觉得猫爪子挠似的,忍不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身上中的毒,也不知道是什么,如此霸道。你是怎么解的?” 九王爷见皇帝二哥一张冷冷的扑克脸,却问了这个,几乎噗哧一声笑出来。 不过他深知皇帝的性情,骄傲尊贵,禁不起丢一点面子,这个时候发笑,说不定连兄弟情也不放在眼里,立即下圣旨砍了他。 只好苦苦忍着,认真答道,“其实臣弟对这种毒药,经常在使的。所以解毒的方法,也稍微懂得一点。只要是这种药性的毒,只要用金针在下面两个小丸上三寸轻轻一戳,就立即解了。”肚子笑得打结,嘴角抽搐。 皇帝是精明人,当即看出他的睑色。 不过既然会“解毒”,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毒药”。 知道苍诺被救了回来,他的心情奇怪地好了不少,也不怎么恼怒,对九王爷瞪了一眼,“今天的事仓猝起变,诡异莫测,到底怎么回事,你是猜不到的,也不许你乱猜。要是出去乱说,不但你,连听你说话的,也只有一个死。” 九王爷应了,看看天色,又道,“皇上,臣弟已另有王府,宫里规矩,没有军国大事是不宜留宿的。” “嗯,你也累了。回去吧。” “这个人,臣弟一同带走吧。”九王爷指指苍诺,“趁着天黑,就说是皇上赏臣弟的一副八宝琉璃屏风,蒙着黄绫,用小车装了,一点也不惹眼。留在这,恐怕会不方便。” 皇帝原本也没打算让苍诺留下的,听九王爷这么一说,眼光不觉往苍诺上飘去。 那异族汉子昏昏沉沉,虽然说是受伤,脸上的表情猛地一看,却似乎在做着美梦一样安详。 皇上跨前几步。 过于靠近的距离,将苍诺的眉目鼻梁骤然放大。有棱角的脸庞和坚毅的唇,刹那间让皇帝回忆起这张脸靠近自己时,那股充满了野蛮味道的气息。 顿时一阵脸红心跳。 “留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的?”皇帝冷冷地笑,咬着细白的牙,“这里是朕的皇宫,多少侍卫就在左右,一扬声,一百个刺客也必死无疑,何况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 九王爷瞧他的脸色,知道这二哥又执扭起来了,温言劝道,“保护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但他毕竟是外族,没有留在宫里过夜的规矩,更何况是在皇上的蟠龙殿,只是怕别人说闲话。” “谁敢说?”皇帝猛地拔高了一个声调,笑得更冷了,二让他们说,谁说一个字,朕灭他们九族。” 九王爷盯着他的二哥瞅了一眼,似乎若有所觉。打算说点什么,动动嘴唇,又咽了回去,应道,“是,臣弟遵旨。臣弟告退。”当即行礼退下。 “这个人,朕日后自然会好好处置。你放心,天朝和契丹的邦交,朕绝不会儿戏。”皇帝矜持地声音从后面传来,”只是,在朕处理妥当之前,要是走漏了消息,朕可是不容情的。” 将九弟恫吓个够本,确定他不会回去和他家的小猴子胡说八道什么,皇帝才惬意地呼吸了一口凉凉的口气,回头去看纹丝不动的苍诺。 见他有几次了。 一次是隔着远远,一个是天朝之尊,一个是外族使者,连眉目都打量得艰难。 一次是离得太近,一个毫无防备,一个忽然变身当了禽兽,扭打纠缠里,光愤怒就用光了力量,哪里还有心思好好瞧瞧对方长得什么狗样子? 最后一次,这该死的藏在他身后,潜伏过来,最后被他戳了一刀:倒是现在,有机会可以好好看清楚。 “皇上。” 门外的无声无息间,忽然钻出一道声音,虽然不大,也足以让有点心虚的皇帝受惊一震,狼狈地离开苍诺连退两步,低声骂道:“混帐!谁在外面?” “皇上,是臣弟。”九王爷去而复返,大概知道再推门进去不妥,停了在外面,隔着门道,“忘了一件事。他的伤药,晚上还要喂一次,连吃三天。臣弟已经吩咐了太医院,每天熬好药往这里送。” “嗯。” “还有另一件……” “有话你就说,别拖拖拉拉的!” “是。”九王爷应了一声,又道,“请皇上开一下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木门处撞到了,发出轻轻的声音。 皇帝过去开了门,刚听见九王爷说了一句,“皇上当心。”一团黑糊糊的毛茸茸的东西就从门缝挤了过来,唬了皇帝一跳,手上湿漉漉的,温温热。 仔细一看,却是一条宫里巡逻常用的大犬。 九王爷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条黑犬,请皇上放屋子里。一则,它牙齿好用,又调教过的,极听话,有起事来,皇上也有个帮手。二则……” 屋里四处都点了烛火,照得房间通亮。 皇帝和苍诺共处一室,心情难得地紧张,早就有点浑身燥热。偏偏这会九王爷唠唠叨叨,皇帝声音往下一沉,“二则什么?你是存心不让朕休息?还是不想回府?要是不想回府,好,朕成金你。” 大黑狗乖乖坐在一边,抬头看着皇帝,不断吐舌头,摇尾巴。 “皇上别心烦,臣弟也是为皇上想。”九王爷却没有受惊,不卑不亢的声音仍从房外传来,“二则,今天臣弟传唤了太医,又问他们要伤药,里面的血迹,就算叫人清理,恐怕到底掩不住的。所以臣弟大着胆子,向来往的人都撒了个小谎,说皇上最近爱上了养狗,那条大黑犬不小心,被竹子弄伤了前腿……” 说到这,皇帝已经明白过来了。 朝苍诺瞅瞅,又看看脚下呼哧呼哧喘气的大黑狗,九弟将他们比在一起,果然有点意思,声音又温和起来,“不用你说,朕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也算你有心,懂得为朕分忧。” 九王爷不知在外面轻轻说了一声什么,退了下去。脚步声在夜里渐渐远去,皇帝静静听着,伸手摸摸大黑狗的头,视线缓缓转到苍诺身上。 现在,可只剩下两人一狗了。 不,两狗一人。 他再度走过去,这一次已经没有上次那么心情复杂。负着手,居高临下打量这个该死而命未绝的人。 此人绝对该死。 想起昨夜,一团熊熊的火焰就从年轻的皇帝胸膛猛烈地燃烧起来。 皇帝伸出手,修长的十指压在苍诺颈上。 颈上的脉搏有节奏地跳动着,并且把这种节奏传递到尊贵优雅的手上。 皇帝蹙紧了眉,这个家伙,连脖子都是强壮有力的。 强壮,浓烈的掳掠气息,根本不容人辩说的索要,是苍诺给他的最深的印象,远远比苍诺的模样给他的印象深刻。 模样是骗人的,气息却瞒不过人。 “这个地方,不能捏得太紧……” “现在可以按扳扣了。” 在那个时候,苍诺身体的热度渐渐渗入。 他的话,直钻进耳膜里。 “看着前面,想射哪里,对着准线……” 天子最重要的就是懂得辨人,为什么在第一次见面,御花园热度贴身的第一秒,他想到的,竟会是弓弩的制造,契丹的军力? 蠢材! 十指不知不觉加重力量,苍诺仿佛察觉到什么,微微转了转脖子。 皇帝吃了一惊,顿时收回双手,死死盯着这个可能会醒来的坏蛋。 身边传来微小的动静,皇帝又蓦然一转,随即松了一口气。大黑狗蹲到了书桌脚下,无聊地舔着前爪,见皇帝看着它,乖乖把前爪放下,坐好,眨巴着温润的大眼睛回望九五之尊。 皇帝叹了一声。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有罪之人,犯了很大的罪过。”宫女太监都被赶了出去,皇帝亲自搬过椅子,坐在书桌前,苍诺和大黑狗之前。 他对大黑狗笃定地说话,似乎它不是一条狗,而是正在听他宣示的亲信大臣,“如果朕不是皇帝,不为着天朝,这个人,朕今晚一定要杀的。” 大黑狗温顺听话,认真的听着。 皇帝忽然觉得有一种心事可以对人说的喜悦,还想几乎往下说,忽然身子微颤,站了起来,“你醒了?”他走前一步,微微弯腰。 苍诺闭着眼睛,但似乎真的醒了,嘴角和眼角都稍微扯了扯,像睡沉了的人,想醒却不能完全醒过来。 “水……”喉咙里挤出低沉的一个字。 水? 朕堂堂九五之尊,给你呼来唤去? 皇帝肚子里的牢骚发不到一半,立即遏然而止。苍诺的脸色青白青白,浓眉扭曲着,皱着,让皇帝完全丧失了发牢骚的心情。 算了,这个蛮族也不懂什么是身份差别,什么是纡尊降贵。 等他好了再处置。 他忍着气,过去倒了一杯冷水,递到苍诺嘴边,“张口,水来了。” 苍诺没听见他说什么,皱着眉,还是不断喃喃,“水……水……” 皇帝也皱眉。 难道要朕亲自喂你不成?倒水也就算了,历史上,明君优待朝廷俘虏首领,解衣推食的都有,是贤良之风。但是喂蛮族喝水…… “自己起来喝。”向来不伺候的人皇帝,对昏昏沉沉的伤号下令。 “水……” 皇帝看看闭着眼睛喃喃的苍诺。 可恨,伤成这样,不死不活,却依旧那样可恨。 他咬牙切齿,心一横,把杯子放在了地上,招呼大黑狗,“来,朕赏你一杯水。” 恐旧从古到今,从没有一条狗有过这么荣耀的赏赐。大黑狗显然比苍诺要聪明得多,感恩戴德地小跑过来,边摇尾巴,边伸出长长的舌头,把慢慢一杯水给喝光了。 “还是你懂礼。”皇帝满意地夸了一句。 站起来,回头去看书桌上的苍诺,虽然不再喃喃了,干裂的唇却依然在微微嗡动。 好像真的干渴到了极点。 哦,他失血太多了。 皇帝的铁石心肠,瞅着苍诺难受的表情时,蓦地软了一下。 “救人救到底。”皇帝沉吟了一下,“好,朕就成全你这条小命。” 再一次,抛开九五之尊的身份,过去给苍诺倒了一杯水。起了善心,皇帝也就不再对苍诺不能起来磕头谢恩没那么不满了,毕竟这条人命是他救下的,宽容一点吧。 “这水,朕给你喝。”对着苍诺,用所可以摆出的最仁慈的君主的调子说了这句话后,皇帝握杯的手轻轻倾斜。 晶莹的水流,从半空中落下,飞溅在苍诺的唇上,再从苍诺的唇,迅速向下流淌,蜿蜒过苍诺的脸颊、下巴、耳朵、头发,渗入衣领和新换的衣裳,并且把书桌也弄得湿淋淋的。 虽然皇帝对准了苍诺的干燥的嘴唇,而且认真地倒了水下去。但鉴于照顾病人的次数等于零,这位天子显然不知道病人是不可以这样喂水的。 伤重的人紧咬着牙关,这样半空泼水,水怎么能进喉咙? 说是洗脸还差不多。 一杯水倒下去,精明的皇帝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方法不可行,“可恨,好心给你喝水,竟给朕咬住牙关。” 心里怒火一升,又有着不达目的不甘休的脾气,皇帝腾腾几步走到一旁,索性把整个装水的玉瓶端了起来。 大黑狗一直在旁观,识趣地站起来,走到门边远远的地方。 哗啦! 水珠飞溅,流金断玉,一片清凉,迎头吻上苍诺的脸。 “敌人?”一直不清静的苍诺被这阵凉意一激,竟打个冷颤,猛然睁开大眼,“有人偷袭吗?” “你是说朕偷袭你?”危险的声音从头顶冰冷地砸下来。 苍诺双眼定好焦点,片刻后,露出欢欣的笑容,“铮儿?真好,你还在。咦,你怎么会在?”他动了动,扯动伤口,疼得脸皱成一团,不过很快又重新展开了笑容,好像把昏迷前的一切都回想起来了。 “你舍不得我死……”这位契丹王子眼睛里荡漾着一阵又一阵的温柔,看着皇帝,无法言语地高兴,“这真是好。很好,很好的。” 皇帝差点一把巴掌甩过去。 这个没有王法,没有廉耻的蛮族,健康的时候固然不讨人喜欢,昏迷也是个混帐,昏迷后醒来,更不是个东西。 一向以沉静矜持而自豪的皇帝,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气得动怒了。 “你再胡说八道,朕就割了你的舌头。”皇帝拿出所有为人君的威严,狠狠地发话。 “只要你喜欢,我命也是可以不要的。割舌头不好,契丹百姓都说我的大腿是全契丹最漂亮的,你要是喜欢,就割了去。还有头,听说天朝有很多奇怪的行当,还有人会将人头制成标本,永远也不会变样的……” 烛光摇曳,大放光明的房中,地上一片乌黑血泊。大黑狗乖乖守在门口,一边打哈欠,一边尽忠职守地摇尾巴。苍诺半死不活,面带笑容的仰躺在书桌上。 而皇帝郁闷地发现,论起让人毛孔悚然的言论,苍诺竟然高他一筹。 只不过几句话,就让人鸡皮疙瘩全冒了出来,更何况苍诺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一个劲仰头,用执切地目光盯着他。 “你给朕闭嘴。”皇帝忍无可忍地低吼,连大黑狗也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安地骤然竖起耳朵,四处张望。 苍诺听了,果然闭上嘴,不再说话。 一闭嘴,他热情的目光,也缓缓黯淡下来,别到了一边。 皇帝的心不知为何,从恼怒的火热,忽然就沉入了冰冷的冬湖里。 这是一种很难受的滋味。 沉默突如其来,笼罩了满屋,每一个角落都布满尴尬。 “朕……”过了很久,皇帝才吐出一口气,从容地说,“只要你不说那些难听的话,不要君前失礼,要说什么,也是可以的。朕早上已经说了,为了天下太平,昨夜的事,朕恕了你,这是万世不遇的恩典。现在我是天朝的皇帝,你是契丹的来使,我们天朝,是有礼仪,有制度的。” 这段话,连皇帝本人也觉得有理有节,有恩有德,想着苍诺这个蛮族,怎么也该良心发现,就算不痛改前非,也该感激天朝君主的英明仁慈。 吞了吞唾沫,还打算往下说,把天朝的礼仪、位分、尊卑都讲一下,让苍诺明白他这个从没有学过礼仪的人明白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苍诺忽然开口,轻声问,“我不说难听的,叫你的名字可以吗?” “嗯?”皇帝微愣。 这房子里蜡烛太多了,明晃晃的,让人脸颊微热。 皇帝沉吟着,“嗯,你……叫吧。”随即又解释,“朕给了你多般恩典,也不吝啬这一点小事了。但君主是有威仪的,你只可以在私下叫,要是当着外人的面叫,朕一样治罪。” 他这样一说,苍诺似乎高兴起来了,应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全明白。私下,就是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才叫你铮儿。外人,就是除了我和你外,其他的都是外人,对不对?”忍着伤疼转过身,对皇帝眉飞色舞地挤了挤眼。 皇帝一愕,这才想到自己说的话大有漏洞,竟被苍诺这个粗鲁的家伙抓住了字眼,大做文章,顿时又羞又怒,“你找死!”龙掌往书桌边缘上重重一拍,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苍诺也想不到他会这么生气,咬着牙,从书桌上勉强坐起来,带动了刚才泼到他身上的水淅淅沥沥往下淌,转头道,“铮儿,我说的哪里不对,你指出来就好,何必动气?” 皇帝恨不得动手狂揍他一顿。 他最应该挨揍的理由,是他刚才说的话,竟然无可挑剔,一点也没说错什么。 堂堂九五之尊瞪着苍诺。 这个时候打他,他带伤是一定躲不过的,但一动手,恐怕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就葬送了…… 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知该想个什么阴损方法修理苍诺,苍诺忽低声道,“小心,有人靠近。” 皇帝连忙凝神细听,果然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谁在外面?” “主子,是奴才小福子。太医院来人了,说九王爷要的伤药,已经熬好了……” “倒了喂狗!” “呃……皇上?” “你聋了吗?朕说倒了喂狗!”语气不善的话隔墙飘过来。 小福子吓得几乎跪下,连声道,“是!倒了!倒了!奴才这就去办。”哆嗦着站起来,捧着滚烫的药小步往外跑,还没出长廊,忽然又听见皇帝的声音,“回来。” 小福子赶紧又跑回来,跪在门外,“皇上,奴才在呢。” 门里的人,明显犹豫了一下,隔了好一会,才听见仿佛叹息似的声音传来,“狗,朕这里有两条。你把药递进来。敢往里面看一眼,朕活剐了你。” “奴才万万不敢。” 皇帝打开门,从紧闭双眼的小福子手里接过药碗。 门一关上,小福子有那么快溜那么快。 皇祖奶奶啊,皇上主子到底是怎么了?两年发火的时节加起来,也没有今天难伺候。 皇帝心事重重,没心思管小福子,也没有注意到苍诺脸色已经变了。 “喝吧。”皇帝把药放在书桌上。 “我不喝。” “什么?”皇帝回头,眯起闪亮的瞳仁,变得有点怕人,“你再说一次。” 苍诺还是坐在书桌上,衣裳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从水里捞起来,抛出硬梆梆的三个字, “我不喝。” “你敢?”皇帝勃然大怒。 朕恕你十恶不赦之罪,救你的小命,亲自为你包扎,喂你吃药,倒水给你喝,还命人为你熬药。 天下不知好歹的人,除了这个苍诺,再没有别个! “我不是狗。”苍诺好像真的来了脾气,扫皇帝一眼,“我虽然喜欢你,但喜欢你,难道就一定要当狗?” 这和喜欢朕,不喜欢朕,有什么关系? 皇帝清逸俊美的脸,微微扭曲起来。 “朕就当你是狗,怎样?”他磨着牙,格格一笑,下死力盯着苍诺,“朕贵为天子,受命于天,除了朕,其他人不过都是蝼蚁罢了。怎么,你不服?” 苍诺受伤很重,虽然换了新衣,鲜血又从新衣里渐渐透了出来。 他连坐都不大坐得稳,目光却炯炯有神,丝毫不让地对视着皇帝。 皇帝心里微颤。 他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与他直直对视,就连九弟当年,虽然为了玉郎和自己作对,要死要活,但九弟的目光,远比不上苍诺的凌厉。 这是一种毫不将他的帝王名分,摆在眼里的目光。 这个蛮族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样,不经意间,会猛地咄咄逼人,让人吃不消。 好利的一双眼! 皇帝站着,居高临下,假装闲淡地对视。苍诺的目光,就像力道未尽的箭一样,入了肉,仍不依不饶地往里面钻。 可恨,不能认输! 一定要撑下去!皇帝心里转着心思。 万一退缩,日后又怎么在这人面前摆出天子的架子? 恐怕,将来整个契丹,都知道天朝的皇帝连和他们的使者对视都不敢。 勉力支撑着,几乎就要忍不住别过视线的瞬间,苍诺却一声不吭地,把头转了回去。 “我不喝给狗的药。”他盯着前方的龙床,上面的床单也被勤快细心的九王爷换过了。 今早被他撕坏拿来当包扎布条的那张,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想当狗,你也不想当皇上。铮儿,你太聪明了,有的事,聪明人往往不懂。越聪明,越不懂。” 他苦笑了一下,“我,我多想你笨一点,憨一点……” 皇帝瞪着他。 苍诺的目光幽深、忧郁,藏了数不清的心事,又有看惯人世的豁然,不是经历过风霜的睿智人,不会有这种眼神。 皇帝在一瞬间,简直难以把他和认识的苍诺联系起来。 “朕怎么会笨?”皇帝愣着,半天才找到一句话来回。 话出了口,又觉得自己说得可笑。 苍诺却认真地答道,“笨人变聪明很容易,聪明人变笨很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我从前……”他停了片刻,似乎有话说不出口,半晌简单地接了一句,“就是个聪明人。”说罢,回头来看皇帝。 此刻,他的眼神又变了一点。 幽深、忧郁都变淡了,独独又多出三分痴情。他转过头,瞅着皇帝。明明他是仰望,皇帝站着,可皇帝却惊讶地发现,苍诺的目光像是从上而下的。 恍如从蓝天白云中探出一个身影,向下俯视寻找着另一个身影。 皇帝被苍诺的眼神震慑得难以自持,身体晃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心神失守,忙暗中站稳了。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 想想面前这个恶棍,昨天对联做了什么?就连最低贱,不知羞耻的妓女,也不会隔天就对这种人软了心肠! 这是一种契丹的功夫,要不,就是邪术。 无论如何,明日一早,朕就上太后专用的小佛堂静坐几个时辰,消消戾气。 皇帝心里几个念头一起转着,视线逃避地转到药碗上,喉咙干涩地说,“喝药吧。” “我不喝。” 对话又转回了最早的话题,毫无进展。 “随你。”皇帝悻悻的扔下两个字,走到龙床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今天实在累了。 人累,心也累。 “铮儿。”声音从身后传来。 正打懒腰的皇帝僵了一下。 不错,睡觉前,这个人多少也要处置一下。 不过,这么一个血水淋漓的伤号,就算自己睡了,他今夜也绝做不了什么恶事吧? 要不要把他绑在书桌脚上? “铮儿?” “嗯?”皇帝转头,挑眉看着苍诺。 想着这家伙势必还要和自己纠缠,不料苍诺开口却叮嘱道,“秋天,冷了。别盖一床被子。” 皇帝怔然,正说不出心里朦朦胧胧,似酸非酸的滋味,又听到苍诺深情款款道,“你睡相不好,喜欢翻身,又常常踢被子。一床被子,不够你盖的。你那些妃子皇后,睡死了一个个猪似的,也不知道搂得你紧点,歪让你着凉。着凉了,要打喷嚏的……” 还没说完,皇帝已经大步跨到苍诺面前,一把拎了他的衣襟,涨红了一张俊脸,“朕的睡……睡相,你怎么知道?” 苍诺还在重伤中,坐着已经是勉强支撑,被皇帝一晃,顿时一阵头昏眼花。他性子其实也很倔强,面上装着轻轻松松地微笑,“我看过多次了,怎么会不知道?”往皇帝身上一瞄,轻轻一笑。 那表情看在皇帝眼里,自然满是邪气,淫意四逸, 汹涌的怒火,霎时被滚沸地勾了起来。 “大胆!” 不管再怎么提醒自己契丹兵力比天朝强,天下太平比私怨重要,这一刻,就算是玉皇大帝也拦不下年轻君主的滔天怒气。 皇帝凛然大喝,一手拎着苍诺的衣襟,一手扬起,不假思索地重重扬了下来。 啪! 偌大的房间,回荡着清脆的耳光声。 “目中无人,该死!朕让你笑上让你笑!” 赏苍诺一记耳光,还不足以平息皇帝的怒火。 反正苍诺无还手之力,打也打开头了,受够了窝囊气的皇帝干脆正手反手,霹雳啪啦,一连赏了苍诺十几个耳光,一边打着,一边胸口激烈起伏,红着眼睛狠狠道,“朕,朕岂是你可欺之主?青天白日,率土之……”说到一半,忽然遏然而止。 呃? 怎么……忽然不动弹了? 皇帝惊讶地松手,坐在书桌上的苍诺缓缓倒下。 “苍诺!苍诺!” 契丹王子软软挨着冰凉潮湿的桌面,没有一点声息。 死了? 一股阴森的冷风,呼地从皇帝心上穿过。他伸手去探,好一会,才探到微弱的鼻息。 原来没死…… 皇帝不安地查看着苍诺的动静,这个蛮族倒好,说醒就醒,说晕就晕。受罪的反而是没受伤的。 “喂,醒一下。”皇帝壮着胆,和他平静地说话,“就算睡,你是伤患,也该到床上去睡,这里湿淋淋的。”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大黑狗趴着,偶尔松一下蓬松的黑毛。 “你说自己是人,人应该睡床吧?你起来,自己到床上去。朕虽是天子,也不为难一个伤患。” “苍诺,你真的晕了?” “……” 房间里回荡着自己的声音,越发让皇帝心烦。 应该让他吃药的。皇帝回头,盯着那碗已经半冷的药瞅了片刻。 自己也糊涂,既然已经定了主意要救他一命,又何必多生枝节?素来不认错的皇帝,破天荒地怨了自己一会。 他走到那,端了药碗慢慢走过来,又不禁犯愁。 怎么喂呢? 像刚才一样,碧珠半空散,景观美则美矣,对自己心情也算有所调剂,但以救苍诺小命的目的来说,效果相当不好。 难道…… 烛光骤然跳一跳,照着皇帝的脸也猛地红了一红。 亲自喂? 他低头看着昏迷中的苍诺。 虽然陷入昏迷,背上伤口渗着血,不过这人身上的气息,却和昨晚没什么不同,仍然是天不管地不收的大胆泼洒。 “苍诺,吃药了。”皇帝迟疑着,徒劳地叫了一声。 苍诺没有动静。 他叹了一声,认命地靠过来,研究怎么喂药。勺子是现成的,但苍诺平躺着,说不定会噎到。 研究了半天,皇帝终于笨手笨脚地一手托起苍诺的头,一手端起了碗。往苍诺嘴上一送,才发现还有问题没有解决——他牙关又咬紧了,怎么喂? “麻烦!”皇帝悻悻地暗骂一句,手上却挺温柔。 放下苍诺的头,改而一手拿碗,一手去掀苍诺的唇,撬他的牙关。 噎着就噎着吧,朕已尽力,其他听天命就好。 要撬开苍诺的牙关也不容易,尊贵的指头摩娑了半天,却还是只能在苍诺性格的唇上揉来捏去。 但,他的唇,摸上去却不错。 带着热气,有韧性。 软中,又带了硬…… 爱不释手间,大黑狗轻轻呜咽了一声。皇帝簌然缩回了手,另一只手里捧着的药碗一歪,淌了大半出来。 “朕……竟如此孟浪……”寂静中,年轻的皇帝惊讶地自语。 他瞅了苍诺一眼,仿佛那个昏迷的人身上仍然带着魔力似的,连忙放下药碗,仓惶逃到床上。 放下床帘,被子展开,迎头蒙上,覆盖上来的黑暗仿佛稍微抵挡了苍诺的魔力。 皇帝轻轻呼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 可怕的,也许不是苍诺。 是自己?朕是,不合格的天子? 太后的脸、皇后的脸、淑妃的脸、九弟的脸、大臣们的脸,从脑里呼啸飞旋。 “天子,是九五之尊,体尊位贵。”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天下敬仰……” “臣妾侍奉您,当然是因为您是皇上啊。” “你是明君,哀家就是有福气的太后。” 皇帝烦躁地捂住了耳朵。 二十年来养成的尊贵,二十年来养成的天子气度,二十年来被所有人捧着逢迎着养成的高高在上,被一个粗暴无礼的蛮族给搅和成一团滋味难堪的稀粥。 让人,食不了,咽不下。 皇帝紧紧抱着明黄色的枕头,在锦被中激烈地喘息。 他只是太累,太寂寞了。 但天子管理四方,称孤道寡,能不累?能不寂寞? 苍诺,他…… 他…… 他是个小人! 趁人之危,居心叵测,该杀一千次,一万次的小人! 他窥探一位无所防备的君主,用最不齿,最下流的手段,攻击了英明的皇帝暂时还没有硬成石头的心。 皇帝痛恨,切齿,在黑暗里,对苍诺所在的方向暗中咬牙。若不是为了天下,朕必不饶小人!禽兽!贼! 但,被拥抱、亲吻、珍惜的感觉,却还是那么滚烫火热。 昨天夜里,有那么一小会,他可以察觉到苍诺那种赤裸裸的渴望,与他的皇帝身份无关,那来自于人性的本能。 那是礼仪至上的天朝最不齿的肉欲,可热到让人无法忘却的,也许正是这种本能的肉欲。 像胸膛被人硬生生塞进了一个火把,怎么也取不出来了。 “朕……朕不是沉迷肉欲的昏君,朕更不是**之人!” 沉思中的皇帝猛然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二十年最严格的教养,让他的自信和骄傲不容易崩溃。 他是皇帝,而且一定要成为天朝的明君。 他的太后、皇后、妃子、大臣,哪一个不比眼前这个禽兽要紧? 对,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督促他成为一代明君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想清楚这个,眼前豁然开朗。 皇帝颤抖着站起来,苍白的脸,眼睛里带了血丝。他换了外衣,刻意避开书桌上昏迷的苍诺,不瞧这个扰乱他心神的罪魁祸首一眼,迳自往门外走。 “小福子!小福子!”皇帝走出来,关上门,大声叫着。 小福子连忙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小福子在!主子……您……”他偷偷抬眼,发现皇帝身上穿着外衣,“您要出去?” “嗯。”皇帝铁青着脸,脸上有着平日流露得并不彻底的坚毅,盯着外面空洞洞的一片漆黑,“朕要去看看皇后。” “是,奴才这就领路,也要派人通知皇后娘娘一声,才好接驾。” 皇帝点点头。 灯笼是现成的,侍卫们知道皇帝深夜要到别的宫里,连忙调了一队过来护持。 一队侍卫,五六个太监,连着宫女,外带十几个灯笼,在黑夜中延着御花园的小道前进,弯弯曲曲的,仿佛一条小小的火龙蜿蜒。 眼看就要到皇后的寝宫,里面匆匆忙忙迎出两个艳装宫女,赶到皇帝面前,跪下低声道,“主子吉祥。请主子留步。” 皇帝停下脚步,柔声道,“怎么,皇后还在准备梳妆,未能接驾吗?朕和她是夫妻,又是深夜,何必这么麻烦?少点礼数也不妨事。”把心里的事情想清楚后,皇帝的心情好了不少。 以后,对太后也好,皇后也好,妃子和大臣们也好,都要着意温和点。 至于苍诺那种,是最不值钱的。 宫女跪在皇帝脚下,磕了几个头,才作声道,“主子不要气恼,是娘娘要奴婢出来传话的。娘娘说,虽是夫妻,到底还有国家制度在。宫里留下的老规矩,过了二更,皇帝不能进皇后寝宫。” 皇帝当即愣住,半日才强笑着道,“这是什么规矩?朕竟没听过。皇后也太小心了,想着母仪天下,处处都要做榜样。你去和皇后说,天下的法制规矩都是朕制的,天子治国,能制规矩,也能废规矩。这一条,朕今日就废了。”说着抬腿要进去。 那宫女却不敢让道,死命磕了几个头,又道,“主子,娘娘还有话说。” “哦?”皇帝脸上的笑容已不大挤得出来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说。” “娘娘说,这条规矩,虽然不让人喜欢,但实在有它的道理。一来是为了督促主子保养龙体,二来,也是给天下臣民一个榜样。天子知道惜福养生,不沉溺肉欲,天下的臣民自然也会学的。” 皇帝一听“肉欲”两字,竟像是专门挑出来骂自己的,脑门轰然一响。 俊秀的眼眉,已微微往上跳了。 另一个皇后身边的宫女也磕了一个头,在旁轻声道,“娘娘说,这虽然是后宫的规矩,但里面有大道理,应该遵守的。主子要是不欢喜,请明日过来,娘娘已经准备着受罚了。” 皇帝听到这里,已经笑容全无,板着脸,在秋天的夜风呆立了好一会,才冷冷道,“这全天下,就数朕这个皇后最遵礼法。好,很好!”转身就朝原路走回去。 侍卫们等顿时全部跟着他掉了头。 小福子负责为皇帝挑灯,一手提着灯笼,小跑着追在霍霍往前冲的皇帝身后,尽力照亮前面的路,喘着气问,“主子,我们现在又上哪?” “淑妃那!” “主子……”小福子偷偷抹了一把冶汗,“太后今天给的旨意,说淑妃娘娘有身子了,到了晚上,任谁也不能打搅……” 皇帝猛然刹住了脚步。 小福子一个不小心,几乎撞到皇帝背上,生生打个转,总算没撞上,心惊胆战地往皇帝背影看去。 瞬间,像一切都僵住了。 夜风阵阵。 这栋建立了上百年,吞没了不少人生命和热血的宫殿,此刻散发着沉寂了许多年的阴森幽暗。 侍卫们挑着的十几个灯笼,闪烁的一点点光亮,在黑夜的笼罩下脆弱得不堪。没有人说话,四周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皇帝沉默的背影。 那年轻,直挺,充满傲气和憧憬的脊梁,背负着帝王的尊贵,也同时背负着所有帝王都无法避免的寂寞沧桑。 “小福子,深夜的时候,朕想找人说说心事。”良久以后,皇帝的声音低低传来,“你说,朕该去哪呢?” “这……”小福子心里一缩,皇帝此刻的语调,比往日苍凉得太多了。小福子斟酌着,小声道,“奴才自己的笨想法,要是说心事,除了皇后,恐怕就是太后了。” “哦?”皇帝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太后那是不行的,她老人家已经睡下了,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明天才能见她老人家。主子您是天下第一孝子,绝不会打搅太后安寝的。” “天下第一孝子?”皇帝冷笑,咀嚼着这句赞美,不一会,又问,“皇后处已经去过,把朕拦住了。太后?那更加是不能去的。还有什么地方没有?” 身后没了声音。 “嗯?”皇帝转过身,盯着小福子,“你哑巴了吗?” 犀利的目光刺得小福子浑身一颤,立即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奴才不知道……” 他一跪,顿时连身边呆呆站着的侍卫宫女太监们,都默不作声地匆忙跪成一片。 “不知道吗?”皇帝怅然若失地喃喃。 晚风从树梢头吹来,冷得人一阵微战。不一会,年轻的天子已经发觉自己犯了为君的大忌。 怎么竟在这些奴才面前,把自己的心事都露了出来? 他暗暗收敛着,挤出一丝笑容,用轻快地声音道,“怎么都跪下了?人主问话,你们当奴才的老实作答,那是好事。难道朕还为这事治你们的罪?都起来吧。”边说着,边松动了一下手脚,抬头赞道,“这晚风真好,吹一下,让人心头畅快。小福子,你还是挑灯,给朕照路。” 听见皇帝的笑声,众人如蒙大赦。 小福子连忙爬起来,挑起灯笼,“主子要上哪?” “回……”天子深邃明亮的瞳子盯着半藏在云中的月亮,矜持地抿唇,“蟠龙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