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妻甜夫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大周武德元年七月廿三夜,戌时近尾。 长信郡王府内,夜露凝枝,月色氤氲着秋意。 客厢庭前,徐静书立在孤植的朱砂丹桂下,双手拢于宽袖,瘦小身躯融进暗夜树影。 时值初秋,枝头有初绽的桂子悄悄递散着馥郁。她接连深吸气,不断将那甜津津的蜜香纳入肺腑。 「表小姐怎站在风口?」从外头回来的侍女念荷匆匆迎上,温声劝说,「入秋夜风扑人,表小姐身子弱,又有伤,当心凉着。」 念荷是长信郡王府侍女,进府不到半年,之前只做粗使活计。三日前,前来投亲的表小姐徐静书被安置在此住下,念荷托她的福被总管临时升等,拨来照应饮食起居。 徐静书身形较同龄人瘦小许多,投亲一路上又逢波折磨难,身上带了些伤,惨白小脸不见血色,弱恹恹叫人生怜。 「多谢念荷姐姐关怀,」徐静书弯了笑眼,细声讷讷,「我睡不着,透透气。」 她是长信郡王妃的侄女,虽是五服之外的旁支远亲,那也是实打实的血脉亲缘,府中谁都得恭敬称她「表小姐」,念荷哪敢当她这声「姐姐」。 「表小姐唤我‘念荷’就好,」念荷挪了步子,以身替她挡风,「我瞧您每顿都吃得少,可是饿了才睡不着?」 徐静书猛地挺直小腰板,认真道:「不饿的!我本就吃得很少,每顿只一点点就够。」 她使劲眨眨眼,话头一转:「念荷姐……念荷,你是去含光院了吗?大公子可醒了?」 含光院是郡王府大公子赵澈的居所。 念荷摇头:「含光院这几日不许旁人近前,我只找了白日在里头当值的小姐妹打听,据说大公子还是没醒。」 这消息让徐静书笑容发僵,两耳嗡嗡响,连几时被念荷送进寝房都不知道。 三日前的黄昏,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赵澈与友人在镐京东郊游猎,不慎坠马伤及头部,当场昏迷。 郡王府这就炸了窝。 长信郡王赵诚锐立刻进内城请了圣谕,带回几名太医官替赵澈诊治。三日两夜过去,赵澈丝毫没有醒转迹象,太医官们也束手无策。 郡王府内一时人心惶惶,众人各怀心思,却都不约而同关切着含光院的动静。 虽至今还没与那位表哥见过面,可徐静书发自肺腑祈望他安度难关、尽快苏醒—— 她是在赵澈出事当天早上前来投亲的。 按乡间忌讳,有客登门时若家里人出了事,这客便无论如何不能留。 徐静书不清楚郡王府内会不会也有这讲究。若有,她真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 钦州堂庭山乡下虽有她的母亲,可母亲有了新的夫婿和新的儿女。对那个家来说,徐静书只是个浪费米粮的累赘,好不容易才送走,谁会乐意她再回去? 长信郡王妃徐蝉是徐静书出了五服的远房姑母,她千里迢迢上镐京来投亲,说来有点厚脸皮。可除了这位八竿子才能打着的远房姑母,她再无可投靠的去处。 想到这些,徐静书扁着嘴蹲在墙角,于黑暗中抱头缩成一团,像只仓皇落单的幼兽。 她今年十一,没有家,没有可供撒娇耍赖、予她庇护的亲人,没有一技之长,甚至没有足以养活自己的强健身躯。 好不容易有个远房姑母肯收留她,却又遇到这样的事。或许明日就要被赶走了吧?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哎。 亥时,院外响起嘈杂人声,徐静书忙收好落寞思绪站起来。 她起得太急,眼前霎时一片白茫茫,两腿又因蹲太久而发麻打晃,幸亏及时伸手扣住窗棂才没摔倒。 细瘦右腕裹着伤布,死命扣住窗棂时太过用力,将愈未愈的伤口再度崩开,新鲜血迹迅速渗出。 她未觉疼痛,左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小心将窗户拉开一道缝,屏息凝神向往张望。难道是等不及到天亮,这就要将她赶走了? 念荷匆匆披衣出来应门,客院门外的阵仗让她发懵,呆立半晌才想起行礼。 「孙总管夜安……」 「虚礼就免了,急着呢,」总管孙广语速匆匆,「我记得你是阳年阳月出生的,那你出生时辰是?」 念荷不明白总管特地来问她生辰是要做什么,却又不敢乱问,老实应道:「癸卯时。孙总管大约是记茬了,我生在乙丑年……」 「不是阳年啊……也不是阳时……」孙广失望叹气,急得跺脚。 「孙总管可是要寻阳年阳月阳时出生的人?」 从寝房奔出的徐静书单手按在腰间,站在念荷身侧喘声急问。 门口高悬的灯笼洒下昏黄光晕,照着瘦小苍白的脸庞,也照亮她眼中的热切。 「表小姐夜安,」孙广得体执礼,「正是。事情急,一时没法去府外找人,惊扰表小姐歇息了。」 「无妨,」徐静书垂下颤抖的睫毛,使劲咽了口水润着干涩喉咙,唇角扬起乖乖的笑弧,「我是。我是纯阳生辰。」 早年外头战乱不歇,偏僻乡间没处求医问药,能垦些荒山野地养家活口就算天可怜见。若不幸遭逢病痛,只能靠口口相传的土方寻些草药,至于服下后能否好转,全靠各人的缘分各人的命。 如此一来,不少人便将活命的希望寄托于鬼神、巫祝,越是穷乡僻壤、深山蛮荒,对方术、巫医之道越习以为常。 长在山间村落的徐静书对方士、巫医惯用的法子自不陌生。当她隐约听到总管孙广在问念荷的生辰,又念叨「阳年阳月阳时」之类,就大致猜到所为何事。 赵澈昏迷三日两夜,连太医官们都没法子,想来长信郡王夫妇是偷偷寻了方士或巫医,这八成是需纯阳生辰的血替赵澈解厄消灾。 徐静书立刻就想到,若自己对这府中能有点用处,想必就不会被赶走了。 为避免流落街头,她得赌这把。 到了含光院,瞧见郡王夫妇跟前那灰白道袍的游方女术士,徐静书心中巨石稍落半寸。 见孙广竟领来了投靠自己才没几日的远房侄女,郡王妃徐蝉眉心蹙紧,转头看向自家夫婿。 第二章 长信郡王赵诚锐是今上的异母弟弟,是个不担朝职的富贵闲王。为着昏迷不醒的长子,他已三日两夜未曾合眼,此刻双目布满血丝,焦躁又憔悴,哪有心思留意旁的。 孙广解释:「宵禁将启,不便出外另寻他人。查遍府中,实在只表小姐一个纯阳生辰的姑娘……」 赵诚锐揉揉眉心,举目看向瘦小的徐静书。「为救你表哥,也是没旁的法子才如此。需取你三滴血,再劳烦你在他跟前守一夜,不会伤你性命。只要你表哥能醒转,姑父姑母今后绝不亏待你。你可愿意?」 沙哑疲惫的嗓音里满是诚挚恳求。 贵为郡王,又是长辈,这姿态着实算放很低了。 徐静书怯怯垂着脸不敢直视,只轻轻点头:「愿意。」 游方女术士说,欲使赵澈醒转,除了要徐静书三滴「纯阳血」化入符水给他喝下,还需借助她的「纯阳气」。 女术士将寝房内的侍者全数遣出,点了清香符纸在里头净了一遭,便出来与长信郡王夫妇一道等在外头,只让徐静书单独入内。 徐静书小心翼翼捧着那碗化了三滴血的符水,绕过屏风慢慢走向内间床榻。 那里躺着位长身少年,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昏迷三日两夜水米不进,他的唇瓣呈虚弱淡粉,干燥发皱,翘着点白色的皮。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个好看到不像话的矜贵公子。 徐静书将符水放在床头小柜上,站在床畔垂眸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哥,心中没来由地笃定:他的眼睛必也极漂亮。 出神片刻,她捏着小拳头揉揉酸涩的眼眶,告密似地软糯低喃:「符水是骗人的。」五岁那年,她眼睁睁看着爹喝下符水,隔天就没了。 「纯阳生辰也是假的,」她和那女术士没两样,都是骗子,「就这一回,往后我一定做个诚实正直的好人。」 「我不会一直赖在你家。等长高些,能寻到差事糊口就走,」她想了想,小声补充,「将来做工挣钱了,我每月送一半工钱回来。」 「我在你家也不吃白食,能帮忙做许多事。我虽力气小,不能挑水劈柴,但我会洗衣做饭,会照顾小孩子,会做好吃的糕点。我脾气也好,往后你若不高兴,我哄着你让着你。我还很聪明……」 她顿了顿,望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少年,兀自点头强调:「是真的,我爹说的。」 昏迷中的少年听不见也看不着,自无任何回应。 「我不知是不是当真可以救你,但我必须试试,不然就没处去了,」徐静书郑重对床榻上鞠了一躬,「总之,求你一定要醒,拜托了。」 单方面谈好条件后,她以舌尖润着自己干涩的唇,四下逡巡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枕畔。 枕下露出匕首外鞘的尾端一截,鎏金雕花嵌着红色宝石,在长烛灯火下烁着幽光。 徐静书艰难咽下喉头哽阻,慢慢朝那匕首探出手去,指尖不住轻颤。 虽说徐静书年纪小、没多大见识,但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她是打心底不信方术、巫医能救人性命的。 既方术、巫医不能信,那碗悬浮着纸灰碎屑的符水就更不能信。 她紧攥着从赵澈枕下摸来的匕首,端着符水蹑手蹑脚走到窗畔花几前,将符水全数倒进花盆,这才走到圆桌旁,揭开桌上的瓷壶盖子。 里头是半壶早已凉透的白开水。 她放下心,去外间角落的红泥小炉上倒了滚烫开水,将空碗涮干净。 再回来时,她忐忑地又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最终咬牙在圆桌旁坐下,慢慢卷起衣袖,神情悲壮。 进京投亲的路上遭遇颇多波折,她从老家带出来的小行李早不知落到何处了。到长信郡王府那日没有换洗衣衫,徐蝉便命人去郡王府二姑娘那里拿了几套旧衣裙给她先将就着。 据说那位二姑娘比她小半岁,可人家的衣衫在她身上足足大了两圈,衣袖又空又长,将她的手遮得只能瞧见五个指尖。 徐静书扁扁嘴,将过于宽大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干瘦细腕上沁血的伤布。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摒除脑中杂念,将伤布一圈圈解开,吹吹已崩裂的旧伤,仿佛这样能止疼。 将瓷壶中倒出的那碗凉开水喝去小半,沁凉白水猛地入喉,直落胃袋,惊得她一个激灵,脑中霎时清明。 ——要凉水承接,这样才不会很快凝固。 ——照之前的实例,若从右腕取血,致死的几率小些。 ——对,沿着这里划开,刀口切莫偏了。待血涌出后数到十,迅速扎紧伤口上方脉跳处。 她握紧匕首,极力回想那些人取她活血时的画面与言词,照着记忆中的痛楚纹路,一丝不差地划拉开去。 不怕的。她很聪明,不会记错。 七月廿四寅时,日夜交替之际,整个镐京都在昏昏残梦中将醒未醒。 随着寝房门慢慢打开,廊下候了一夜的长信郡王夫妇倏地从椅子上站起。 一旁的侍从们也绷直腰背,全都屏息凝神紧望着徐静书。 清冷晨风拂过衣摆,愈发显得她身躯瘦小孱弱。 惨白的小脸上隐隐透点青,双眼发直,恍兮惚兮,半晌找不着落点。 这副模样叫人看不懂事情端倪,徐蝉被惊得两腿发软,在侍女的搀扶下颤颤迎上去。 「静书,你表哥……」 听到徐蝉的声音,徐静书勉强拢住涣散的目光,抬头怔怔冲她扬了唇:「他疼,在哼哼。」 据太医官们的诊断,赵澈坠马触地时伤及头部造成昏迷,连日来是五感尽失的。若已能哼哼喊疼,就是说—— 他醒了! 之后含光院又发生了什么,徐静书全不知情。 她在念荷的搀扶下回到客厢,恍恍惚惚嘀咕了句「我先睡会儿」,便兀自和衣而卧,软绵绵蜷进被中。 仿佛周身精力全被抽干,整个人像具忘了填塞中空的皮偶。 睡一觉就会好。以往每次有病有伤,都是睡一觉就好的,她不怕。 徐家祖上在淮南是小有名声的书香之家,但徐静书生不逢时,没赶上家里风光的年月,实在不是个身娇体贵的命。 她父母成婚不久,异族铁蹄就侵门踏户。前朝亡国,短短数月之内,江左三州呈流血漂橹、十室九空的惨状。侥幸活下来的年轻夫妇仓皇逃到江右,狼狈辗转数年,终于回到徐家先祖最初的来处——钦州堂庭山间的破落村庄。 第三章 夫妇俩在人烟稀少的山间小村结庐而居,垦点荒地勉强度日。 她父亲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母亲更是碧玉娇娇的大小姐,二人年少时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突然要靠耕种活口,艰难潦倒可想而知。 到徐静书五岁时,父亲积劳成疾,不到三十就撒手人寰,母亲独自带着她,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苦撑三年后,她母亲应了同村胡姓庄稼汉的求亲,母女俩总算能一日吃上两顿饭。 如此身世的徐静书自不会是温室娇兰,看着身板瘦小、性子怯软,却经得起风雪,耐得住摧折,绝不会轻易倒下。 从卯时睡到未时,足足五个时辰后,徐静书被饿醒了。 扶墙出了寝房,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虽说雨不大,到底「一阵秋雨一层凉」,她又才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来,当即被扑面凉意激得缩了脖子。 吃饭时,念荷见她冷得唇色发白,愁眉不展道:「早前从二姑娘那里取来的几套衣衫都不大厚实,这……」 当初借二姑娘的衣衫只是事急从权,郡王妃徐蝉原打算过后再请人来替徐静书量身裁制新衣,哪知跟着赵澈就出了事,再没顾上她这茬。 徐静书乖巧笑笑:「我也没旁的事,待会儿还回床上裹着被子吧。雨停了就不冷的。」 口中说着话,她的目光却始终黏在碗底最后一点鸡茸粥上。就剩一丁点儿了,用甜白小匙刮了半晌也舀不起来,这让她有些焦灼。 掀起眼帘偷觑了念荷一眼,见她正皱眉打量外头的雨势,徐静书飞快端起碗凑到小脸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碗底那点粥舔得干干净净。 念荷回头时她已将空碗放到桌上,假作镇定地将双手置于两腿:「我吃好了。」 虽明知念荷并未瞧见她方才的举动,可她还是觉得赧然,双颊隐隐烫红。 「我再去厨房拿一碗吧?」念荷见她吃得干净,寻思是没吃饱的。 徐静书坚定摇头:「已经饱了。」才怪。 到长信郡王府这些日子,她始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好意思多耗姑母家米粮。 怕念荷还要劝,她赶忙另起话头:「含光院那头如何了?」 「我方才去大厨房取粥时,听人说大公子已醒了,送去的鸡茸粥都吃下半盅呢。」 徐静书一口长气还没吁完,就听念荷又道:「可大公子的眼睛,似乎瞧不见了。」 啊?!徐静书猛地抬头,才有点血色的小脸又转白,声气虚弱:「怎么的呢……」难道她的血有问题?!不、不应该啊。 念荷将自己零碎听来的消息转述一遍:「太医官们说,大公子坠马触地时磕着头,脑中有血瘀,需长久服药慢慢化开才能复明。」 听完这话,徐静书才慢慢松了肩。她虽半懂不懂,却对太医官们的诊断深信不疑。太医官可是在内城给皇帝陛下看诊的大夫,不会骗人。 重新回到寝房裹进被子里,徐静书却睡不着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赵澈乍然失了目力,心里不知会多难受。 「太医官说的‘长久服药’,到底是多久?」她使劲挠了挠头,烦躁躁嘀咕。 若他的眼睛很久都不好,那她到底算救了他,还是没救他?到底会不会被赶走啊? 念荷见徐静书没有再睡的意思,便端了热水,又拿了新的伤布与药膏进来。 「早上表小姐回来就睡沉了,我怕吵着您,没敢换药。」 徐静书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低垂眼睫:「我可以自己来……」 「那哪儿成?」念荷端了凳子坐在床前,拧巾子先替她擦手脸。 她身上有伤口,这几日念荷都只能替她擦擦,不敢让她沐浴。 「呀,伤口怎么又崩开了……」念荷小心替她吹着,一圈圈解着旧伤布的动作愈发轻柔。 徐静书顿了顿,抬起脸笑弯眼睛:「大公子躺着咽不下东西,我扶他起来时崩开的。」 这解释在念荷听来顺理成章,倒也没多想,另拿了干净湿棉布,一点点将伤口周边的血污拭净。 徐静书脊背绷紧,却不喊疼,只不停咽口水。 念荷正准备替她重新上药时,房门被推开,一位粉色衣裙的漂亮小姑娘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二姑娘安好。」 来的是长信郡王府二姑娘赵荞,赵澈的异母妹妹。 「在上药啊?忙你们的,」见念荷要起身行礼,赵荞摆摆手,「我母亲说下雨了,天冷,让我给……」 她盯着徐静书的小瘦脸稍作犹豫:「……给表妹,送几套衣衫过来应急。」 念荷忍笑,小声提醒:「表小姐比二姑娘大半岁,该是表姐啊。」 「她小小一只,怎么是我表姐?」赵荞将手中那叠衣衫放在床尾,撇撇嘴,「就是表妹,不许犟嘴。」 「那、那就表妹吧,」徐静书软乎乎冲她笑,「多谢二姑娘的衣衫,给你添麻烦了。」 「啧,你跟着叫‘二姑娘’?」赵荞皱起鼻子冲她做怪相,「叫表姐。」 徐静书与长信郡王府这门远亲,顺的是郡王妃徐蝉母家血脉,论起来已是八竿子才能打着的关系。而这位二小姐赵荞的母亲,是长信郡王的侧妃孟贞,她与徐静书之间可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二姑娘在府里自来是个刺儿头,犯起浑来连她亲爹的账都不买。不管表姐表妹,至少她这话是认了徐静书这亲戚,善意很明显了。 赵荞大剌剌坐在床边,歪头打量徐静书的伤口,吃痛般皱了脸。 「念荷,你上哪儿取的药膏?闻着气味就不灵。我的侍女在外头,你跟她去我房里取白玉生肌散来。」 「白玉生肌散」,听名字就很贵。 徐静书忙道:「不必浪费那么金贵的药……」她与赵荞初次相见,实在不敢承人家这么大的人情。 「浪什么费?你可是我大哥的救命恩人,今后你在这府里只管横着走,」赵荞拍拍胸脯,义气得很,「谁敢叽叽歪歪,你跟我说,表姐护着你!」 徐静书还不知,这位连亲爹都不服的二姑娘,生平就服她大哥一个。 「那,多谢表姐。」徐静书略垂下脸,软乎乎笑开。 大约,不会被赶走了吧? 赵荞的年纪还够不上拥有单独居所,眼下随母亲住在郡王府北面的涵云殿,离西路客厢有点远,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两盏茶功夫。 念荷去取药,赵荞与徐静书便各自捧了盏热茶对坐。 第四章 两个小姑娘相互都无恶感,可毕竟初次相见,一时无话,只能笑笑,各自低头喝茶。 少顷,赵荞指了指徐静书的右臂:「伤是被人拐子划的吗?听说你上京来时被人拐子‘拍花’抓走了。」 赵荞自小养尊处优,到哪都有一堆人妥帖随护,关于「人拐子」的邪恶勾当,对她来说就如同说书人嘴里的离奇故事,听过没见过。眼下有个活生生的苦主坐在面前,她既同情又好奇。 「我找机会藏了块碎碗瓷片想逃跑,」茶水热气氤氲,拂过徐静书低垂的眼睫,「反手割绳子时自己划伤的。」 赵荞惊讶又佩服地竖起大拇指:「瞧你瘦瘦小小,居然挺有胆的,寻常人怕是吓得只会哭。」 徐静书抿笑无言。没人哄的孩子遇事不会哭,留着精神想法子寻到生路才是正事。 「那你是自己跑出来,再去大理寺寻官差?」赵荞又问。 当初是两名大理寺员吏送徐静书来的。 「人拐子看得严,我试了几次都没跑成。是大理寺正巧在抓他们,最后端了他们的老窝,这才救我出来。」有些事不能被人知道,所以她的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大致上倒也说得通。 「狗胆包天的人拐子,」赵荞咬牙切齿,「活该他们撞大理寺手里!秦大人可凶了,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近来大理寺风头正劲,先是连着端了几个贩卖人口的窝子,救出许多人;紧接着又查办了「甘陵郡王通敌案」,牵拖出甘陵郡王赵旻「在府邸内私自圈禁十几个小孩儿、行阴邪之术将大活人用作炼药的‘药器’」等诸多暴行,轰动镐京街头巷尾。 甘陵郡王可是皇后陛下最爱重的皇子,大理寺少卿秦惊蛰连他都敢办,对人拐子自是更不会轻饶。 「嗯!」徐静书重重点头。 「表姐今日不必念书吗?」在徐静书有限的认知里,像赵荞这般年纪的郡王府贵女,这个点儿应当是在读书才对。 赵荞抿了口热茶润润嗓:「大哥受伤,我哪有心情念书?告假好几日没出门了。」 倒也是人之常情。徐静点点头,笑问:「府中同辈,眼下只你与大公子兄妹两个?」 她这些日子既要平复劫后余生的后怕,又要担忧自己会不会被赶走,许多事便没顾得上问,对郡王府内的情形所知甚少。 如今赵澈已醒,她心中大石落下泰半,便想趁机问打听一番,也好盘算接下来该当如何。 她不是个笨姑娘,知道有些话不好直给着问,便先随口问些琐事。 「哪能啊?」赵荞朝外指了指,满眼嫌弃,「前头多福斋就住着个赵淙,八岁了,最爱跟人抢东西。仗着年纪小,谁都得让着他。呸!我和大哥就不惯他那狗脾气。若他欺负你,你记得跟我说。」 徐静书疑惑:「他才八岁,就自己住多福斋了?」赵荞还跟着侧妃住涵云殿呢。 「他跟他娘住。哦,你不知道?」赵荞恍然大悟,详细为她介绍起来,「我父王有母妃殿下和我母亲两个妻子,还有多福斋的瑜夫人、撷芳园琼夫人、拾英馆雅姬、滴翠轩柔姬。瑜夫人和琼夫人是双生姐妹,俩人长得一模一样,不过琼夫人眉心有小红痣,不会认错的。」 徐静书来了还不到十日,只知府中有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此刻一听竟还另有两名夫人与两名美姬,她简直头昏脑涨又目瞪口呆。 这么多人,一年得多少花米粮才养得起?!还有三个孩子!哦,或许不止三个。 「两位夫人和美姬都有孩子吗?」徐静书小心求证。 「瑜夫人有赵淙,琼夫人生了赵渭和赵蕊。另两个是年初才进府的,雅姬还没孩子,柔姬有孕四个月了。」 根据赵荞的介绍,长信郡王府内眼下有大公子赵澈、二姑娘赵荞、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五姑娘赵蕊,还有柔姬肚子里那个不知是公子还是姑娘的…… 徐静书在心中默了默人数,愈发无言以对。 她生于偏僻的山野小村,周围人家大都耕种为生,寻常每家夫妻再养上两三个孩子,家中的日子就会显得捉襟见肘。这郡王府……不得了。 接下来一连三日,郡王夫妇大约忙着在开解、安顿失明的赵澈,仍未顾上徐静书这头,倒是赵荞每日都来找她。 徐静书到底有伤,赵荞也不胡来,只带许多点心零嘴与她一道吃吃喝喝,偶尔领她在客厢附近的西路各院转转,聊些小姑娘间的闲话,又说说郡王府内各院夫人、美姬以及公子、姑娘们的趣闻,交情眼见着就热络起来。 七月廿七午后,赵荞没来,倒是含光院的人来了,说是大公子请表小姐过去喝茶,要当面致谢。 「……按说该大公子亲自来谢,」小竹僮恭敬地对徐静书解释,「只是眼下大公子不便走远,委屈表小姐担待些。」 徐静书忙道:「不委屈的。」请她去含光院绝非对方倨傲轻慢,这道理她明白。 单以郡王府大公子的身份,就没有他屈尊过客厢来的道理。况且他如今双目失明,必定难过又糟心,如此竟还记得要道谢,这让徐静书格外惊讶。 含光院在郡王府北面,离郡王夫妇所居的承华殿不远,处处透着皇家宗室锦绣朱门的气派。 据说含光院西北角这间小客堂以往都冷落闲置着,至今没用上三回,却照旧不吝花费,雅致「水青砖」铺地,明净光泽盈室,华贵又矜持。 小客堂正中的红木雕花圆桌旁,徐静书规矩地将细瘦双手置于腿上,脚尖虚虚点地,腰板抻得笔直承着力,生怕脚下踩太实会将那金贵脆弱的水青砖踏碎了。 来时她还琢磨一路,以为会见到个或颓丧或暴躁的赵澈。毕竟失明不是小事,情绪大起大落在所难免,说不得一言不合就要发脾气。 可她进来后,赵澈郑重致谢,接着便让人将茶果吃食摆上,又温声吩咐侍者们都去门外候着,免得人多使她不自在。 言行举止有礼有节,不见半点躁郁。 这让徐静书想起父亲曾教过的:千金之子,其贵在谦,其重在和;端雅持身,礼不以贫富为殊异。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既修且韧,载直载洵;禀如青竹,华似芝兰。 赵澈就坐在她对面,她百感交集,偷偷掀着点眼皮打量过去。 他醒来后又卧床将养数日,气色仍不算好。但还是好看极了。 疏懒窝在椅中便宛如画中散仙,不语不笑就十分招人眼目。 v第五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美中不足的是,他眼上蒙了细窄的月白锦布条,若有似无散发着清苦药香。 徐静书以齿沿无声刮过唇角,绷着腰身不敢将脚尖踏地太实,久了便觉腰背板结生酸,忍不住扭了扭。 她已尽量放轻了动作,哪知赵澈却立刻抬脸「望」了过来,似是莞尔。 「不必拘束,怎么舒服怎么坐。」 噫?!蒙着眼睛也瞧得见?徐静书双目圆瞠,仿佛惊呆的傻兔子,紧张兮兮支着无形的长耳朵僵住,大气都不敢喘。 赵澈略略侧头,似是在听周遭动静。片刻后,他唇畔轻扬:「表妹既是自家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在这府中想如何任性都行。」 「哦。」徐静书并不确定这人算不算是被自己救的,只能惭愧又心虚地垂下眼睫。而且, 即便真是被她所救,人家眼睛到底瞧不见了。救命只救得一半,算哪门子救命之恩。 赵澈勾了唇坐直身,右手伸长搭在小圆桌上,长指分别碰了碰桌上的两个茶果碟子:「哪盘是金钩火腿饼?」 徐静书愣怔片刻,指尖抵着尚有余温的金钩火腿饼碟子,朝赵澈面前推了寸许:「这盘。」 赵澈点点头,长指状似无意地搭上旁边那碟荆芥松花糖的边沿,神色温和平静。 「金钩火腿饼是特地为表妹准备的,不知表妹是否喜欢。或许,你更想吃糖?」 说着,他拈起一枝荆芥松花糖朝徐静书的方向递去。 荆芥细枝扎如花朵,糖卤中加了花粉、白蜜,再拌烘干捣碎的莲子、白果,蘸芝麻一层,是色香味形兼具的漂亮小零嘴,哄小孩儿最合适。 却不是个管饱的食物。 徐静书虽兴趣缺缺,还是礼貌接过。 不经意地一抬眼,她发觉赵澈似乎动了动唇。 虽再无旁的异样,她却莫名觉得,他可能是希望自己拒绝的。 「荆芥松花糖我也会做,没有很想吃。」她倾身将那支糖放回去,果然见赵澈的眉梢愉快轻扬。 「那这盘都给你,趁热吃,」赵澈长指一转,将金钩火腿饼推给她,「若不合口味,再叫人另做别的。为免表妹不自在,我勉强吃点糖陪着你。」 说着,他拈起一枝荆芥松花糖放进口里,左臂随意搭在桌上,不经意半圈住盛糖的骨瓷碟。 一副大猫护食的样子,都快将那糖碟子搂个满怀了,我信你的勉强。徐静书紧紧抿唇,极力忍笑。 「好。」 隐隐勘破他的小秘密,笑弯眉眼的徐静书自在许多,学他的模样将整盘金钩火腿饼拖到自己面前:「表哥爱吃糖?」 「我是大人,怎么会爱吃糖?」他咬着糖枝,口齿含混、语重心长,「只是你还小,糖吃多了将来换出新牙都是坏的,不好。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盘糖我是勉强着自己帮你分担的,记住了吗?」 「欸,记住了。」你还没满十五,不算大人。而且我十一了,早过了换牙的年纪。 分明就是爱吃糖还不想被人揭穿。 徐静书拿火腿饼塞住自己乐不可支的嘴,忍笑忍得眼角都挤出了泪。 这还是她到郡王府以来,第一次这样开怀。 侍者们都被摒退在外,小客堂内只赵澈与徐静书二人。 虽门开着,但有屏风阻隔不怕被瞧见,两人就着那壶红枣丹参茶,吃糖的吃糖,吃饼的吃饼,各得其爱,气氛意外融洽。 「可还合胃口?」赵澈咬着糖枝,随口搭话。 徐静书点完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赶忙出声:「好吃。馅儿里有许多火腿,还有很大颗的金钩。」 「既喜欢,将整盘都吃完最好。」 「一口气吃这么多,」徐静书迟疑着舔了舔唇,「会不会太过分?」 盘子里还有九块金钩火腿饼,垒得像小山。她确定自己吃得完,但怕吃太多会惹人嫌弃。 「有什么过分?」赵澈咬糖的动作一顿,喉间滚了滚,「听说你很瘦,就该多吃些。养得像年画娃娃那样圆乎乎才好。」 徐静书眼圈蓦地发烫,细声糯甜:「多谢表哥。」 她得找赵荞借个小本子,记下自己在这里的吃穿用度。 姑母收留她是情分,虽郡王府不缺米粮银钱,想来没指望她回报。可她不能心安理得受这些好,将来要加倍还的。 赵澈摸索着端起面前的茶盏:「为何想要离开堂庭山?」 小姑娘才十一,虽父亲亡故,可毕竟母亲还在。孤零零辗转千里投到远房姑母门下,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徐静书老实答道:「家里孩子多了,母亲身体不好,继父一人养不了那么多张嘴。」 继父对她虽不能说视如己出,却没刻薄虐待,像模像样也过了段「一家三口清贫但和乐」的温情日子。 前年冬,徐静书有了对同母异父的双生弟、妹,她在家中的处境就尴尬了。 她母亲本就柔弱,产下一对双生儿女后气血大亏,却也没法子如何将养,还得撑着照顾俩小的,田间地头的事半点搭不上手,靠继父一人种地养活家里五张嘴,日子自然艰难。 徐静书懂事,家里添了弟弟妹妹后便尽量少吃饭多做事,帮着照顾俩小的,洗衣做饭打理家务,瘦弱身板转得像个停不下的小陀螺。 可即便这样,也不能当真减轻家里的负担。 她模样娇甜,性子温软乖顺,小时又受父亲启蒙识得些字,放到山间小村落的同龄人里自是显眼。村里好几个小子嚷着「要娶静书做媳妇儿」,这样的话听多了,她母亲与继父心中难免生出点无奈盘算。 原本有意将她早早嫁去同村一户还算殷实的人家,可她母亲托人探了对方几回口风,都没得句准话。一来年岁太小,二来她身板瘦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对农家户来说实在不是个合适的媳妇人选,即便小小子自己乐意,人家父母也犹豫迟疑。 去年末,继父挑了木碳去山下小镇卖碎钱贴补家用,无意间得知「长信府的王妃徐蝉出自淮南徐姓」这事,回家后便顺嘴讲了。 早年徐静书父母在战祸中从淮南出逃时,来不及带走太多东西,只带了几册书与一本家谱,后来父亲便用这些书与家谱给徐静书开蒙,所以她对家谱很熟悉。 虽到徐静书这辈就出了五服,但族谱上白纸黑字,徐蝉是她父亲的远房堂姐,她叫徐蝉一声「姑母」也不是凭空攀结。 徐静书的母亲当下就有了计量。 v第六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淮南徐家在战乱中没活下来几房人,如今徐蝉既贵为郡王妃,想来不会拒绝收留已故远房堂兄唯一的孩子。于是徐静书的继父咬牙花了五个铜子,从镇上买回笔墨和信纸,让她自己给姑母写了信。 二月初收到徐蝉的回信后,徐静书的母亲与继父便托人顺路送她往钦州府去。 虽这一别就不知此生何时才能再相见,徐静书的母亲多少有些伤感不舍,但这分离能换来家里少张吃饭的嘴,那点伤感就不算太沉重了。 贫家穷户,哪有比吃饭活命更紧要的事。 赵澈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即便早年战火连天,也从不曾为吃饭活口这种事发愁。一个家里为了少张吃饭的嘴,就打算把还未成年的女儿嫁到别家做媳妇儿,这对他来说有些震撼。 「若你不想提……」 「没什么的,我不难过,表哥尽管问,」徐静书乖巧笑着打断他的歉疚,垂眸软声,「来的那天本来要同姑母细说,后来……事情就没说全。」 后来坠马的赵澈被送回府,徐蝉心急如焚,就没顾得上再问。 徐静书没觉得这是不能对人言说的心伤。 世道艰难,撑不下去的穷苦人家不得已时会选择舍弃一些孩子,虽残忍却无奈。她好歹还能投靠到姑母家,已经很走运了。 赵澈敛眉正色,似乎不再像先前那般当她是个不更事的毛孩子了:「你说,你二月初就启程了?」 「顺道送我的那家人是走货小贩,一路边叫卖边赶路的。」半个月的路程活生生拖成一个半月。徐静书捏着手中的饼嘀咕。 等她抵达钦州府,长信郡王府人去楼空,他们已在二月底就随圣驾启程往镐京来了。 「难怪,」赵澈轻叹,连吃糖的心情都没了,「之后就遇上人拐子?」 「在钦州时遇到个大娘,说是也要上京,可与我结伴……」 到底年岁小又没见过世面,哪知防备人心险恶?她瞧着大娘面善,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便稀里糊涂跟着,这就落进虎口,被圈了近半年,险些小命不保。 徐静书不太愿意回想那半年噩梦般的日子,其间有些事也万万不能说,于是只好这么含糊带过。 赵澈听出她的后怕为难,便不再追问:「都过去了。」 说着,从面前的盘子里摸出一支荆芥松花糖递过去。 这回给糖的动作看起来是甘愿的。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抚,便将自己心爱的糖果分给她甜嘴甜心。 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对徐静书来说却是莫大的温柔。 已经许久没人记得,她也是个需要哄着的年纪。 她接过糖枝,热泪巴巴觑着赵澈。表哥真是个好人,很好很好。 「对了,当初的信是你自己写的?」赵澈偏了头,温声询道,「从前读过书?」 「爹还在世时教过一些,不多。字写得不好。」她用手背揉了揉眼底雾气,咬着糖枝唇眼俱弯。 这枝荆芥松花糖,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甜得心口暖呼呼。 「既开过蒙,下半年寻个西席先生领你好生夯实,明年送你进书院念书。你可愿意?」小姑娘显是回不去家的,瘦弱身板又难有旁的谋生活计,如能有点真才实学傍身,将来的路也宽些。 徐静书再度看向他,眼神都懵得聚不拢了。进书院念书要花许多钱的,一读就是好几年! 「不乐意进书院?」没听到她回应,赵澈以指尖抵住眉心,无奈笑叹,「你这年纪,大约会觉得读书辛苦又无用……」赵荞就是,进书院活像进监牢,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三天两头找借口逃学。 「乐意!很乐意的!」徐静书如梦初醒,点头点得小脑袋瓜险些从细脖子上飞出去。 一惯甜软如弯月的笑眼惊喜瞪圆,亮晶晶忽闪忽闪,像仲夏夜空里闪烁的小星星。 表哥这是在为她计长远,她知好歹的。 「旁边的万卷楼是我平日读书的地方,」赵澈随意向外指了指,「若你觉得可以,之后便每日过来先看着。」 将近黄昏,忙了整日的郡王妃徐蝉脚不停步地进了含光院。 赵澈窝在躺椅上,面无表情在中庭桂树下晒太阳。 他眼上蒙着锦布条,一时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徐蝉放轻了脚步,试探轻唤:「澈儿……」 赵澈偏了头,慢慢坐起来:「母妃。」 徐蝉叫人拿了凳子在赵澈身旁坐下,摒退左右。 「你下午叫了静书过来?太医官让你好生静养,实在不宜……」 赵澈淡淡扯了唇角:「那我宜如何?宜躲在寝房中痛哭流涕?还是宜砸东西、打侍者?」他有他的骄傲,即便心中有隐痛落寞,也绝不自暴自弃让人看笑话。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赵澈,不会轻易被击垮。 徐蝉哽了哽,连忙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让静书过来,是为着何事?」他平常不会这样对她说话,她明白儿子心中有太多苦楚不能宣泄,也不以为忤,只是心疼。 「她救了我,总该当面道谢,」赵澈眉梢轻扬,「小姑娘很乖。」 「道谢之事有母妃在,原不需你亲自出面,」徐蝉柔声慈爱,「你父王也亲口允过,绝不会亏待她。」 赵澈笑笑:「如何不亏待?像对那个女术士何然一般,给金银珠宝?」 徐蝉尴尬愣住。好吃好喝养着,再多给些钱财傍身,等过几年有合适人选便替她择个好夫婿,这不挺好? 赵澈不咸不淡地摇头轻叹:「你们就没想过,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抱着金山银山就真能一世无忧?」若无立世自保的才能傍身,将来倘是遇人不淑,她的金山银山只怕要成催命符。 徐蝉被噎得说不上话。她引以为傲的这个儿子是被当做郡王府继任者栽培的,看事情确实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远些。 「她来这么多日,母亲操心着我这头,或许没空过问她饮食起居。」赵澈又道。 徐蝉惊疑皱眉:「府中有人刻薄她?!」 「那倒没有。只是小姑娘过于懂事,饭不敢多吃,话不敢多说;下雨衣衫不经寒,她便裹着被子躲在房里,也不敢找谁要件新衫。」 v第七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你怎么知道的?」 「让阿荞去客厢看看,再找人问几句就知道了,」赵澈淡声道,「母亲这几日忙着追查我坠马之事,我都明白,不是怪您。反正我在复明前都无事可做,便照应着些,毕竟承了她救命之恩。」 「也好,」徐蝉点点头,「你叫她往后每日到万卷楼读书,是否另有用意?」不然,直接寻个稳妥的西席夫子就够了。 赵澈不答反问道:「那个女术士何然,寻到了吗?」 「出城了,不知所踪,」徐蝉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这两日静下来想想,你这件事,中间实在太多蹊跷。」 赵澈唇角清冷扬起,却无笑意:「有人想我死,表妹却正好救活了我,若继续放她在西路客厢,不就是将鸡蛋往石头堆里扔?」 徐静书离他越近,就越安全。 或许她救活他只单纯巧合,但他既承了这个情,就绝不会让自己的救命恩人受无妄之灾。 翌日大早,天边才有熹微晨光,徐静书已到了含光院门口。 赵澈让她从今日开始上万卷楼读书,她激动得半宿没睡着,索性起了个大早;可赵澈忘了与她约定准确时辰,也万没料到她对读书会积极到这般地步,此刻尚未起身。 好在赵澈昨日已将她要过万卷楼读书的事吩咐给自己院里的近前一等侍平胜,这才没让她落得个在门口吹冷风傻等的下场。 「表小姐安好,」平胜并未因徐静书的意外早到而慌乱,「大公子昨日已着人去段府,请了玉山公子前来指点表小姐功课。不过玉山公子约莫要巳时才到,若表小姐不介意,可先随我上万卷楼等候。」 平胜口中的「玉山公子」是大学士段庚壬的侄子段玉山,家学渊源,又是赵澈的伴读,指点徐静书确是绰绰有余。 徐静书对镐京各家的掌故一无所知,自不清楚「玉山公子」是谁。不过她怕多说多错,便也不问,只搓搓微凉的指尖,礼貌地对平胜笑道:「有劳了。」 万卷楼在含光院东侧院墙畔,足有五层高,采光通透,自成一隅。 毕竟徐静书只有些许不成体系的蒙学基础,眼下适宜先从浅显书目开始夯实,就被安顿在万卷楼第二层。 「这些书册皆可取阅,」平胜抬手指了指正间内林立的书架,「稍后会有人在外候着,表小姐若需点心茶果,或有旁的需用,只管吩咐。」 新朝才立不足一年,书册纸张这类不能填肚的玩意儿在山野人家眼里是奢侈金贵之物,徐静书从前哪见过这样海量的书册典籍。 她口中应着平胜,晶晶亮大张的乌润双眼却早黏到书架上了。 平胜没打扰她,安静执了辞礼,悄然退出。 万卷楼四下静谧,秋日晨光柔暖透窗,点亮一室。 徐静书小心翼翼抚过一册册排列齐整的书脊,唇角眉梢全是满足甜笑,像只无意间落进肥茂鲜草甸的兔子。 她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便只取了《训蒙骈句》。 到窗下桌案坐好,先在衣裙上擦了擦手,这才虔诚又谨慎地捏住书页一角,轻轻翻开。 徐家祖上是书香门户,虽徐静书没赶上家中风光年月,小时却常听父亲缅怀往昔,对「读书」这件事也就分外看重,也分外渴求。 如今难得赵澈给了这样好的机会,她就像一团干燥太久的棉团,恨不能瞬时将所有学问全数装进脑中,很快就入了迷。 待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捂着僵到发苦疼的后脖颈抬起头,才惊见有位身着重碧锦袍的白净少年环臂倚在门畔,一脸兴味地望着自己。 陌生少年生得斯文俊秀,狭长眼尾含了点和善笑意。 没人知道,因早前被拐的经历,如今徐静书对这种狭长眼形的人自带三分惊惧。她心下顿生恐慌,脑中像断了根弦,「嗡」地一声。 猛然站起连退数步,直到脚后跟抵住墙面退无可退,她才偷偷咽着口水,目光锁紧对方的一举一动。她想开口问话,喉咙里却像被吸饱水的棉花堵住,酸涩生疼,发不出声。 她古怪的反应叫那少年公子也是一愣,片刻后才定神站直,客气执礼:「在下段玉山,惊扰表小姐了。」 徐静书回过神,悄悄踮起脚尖打量他身后—— 门外立着位郡王府侍女。 她暗暗吐出胸中浊气,一点点放松绷紧的双肩与脊背。既侍女没有拦,想来他的身份就是真的吧? 「玉山公子……哦不是,玉山夫子安好,」她勉强挤出笑,学着他方才的模样还礼,垂下小脸轻道,「我看书入了神,一时没留心,失礼了。」 段玉山噙笑颔首,和气调侃:「确是入神。原以为要等到晌午,表小姐才会抬头呢。」 侍女奉上热茶后便退了出去,仍在门外候着。 按常理,先前该是侍女向徐静书通禀,再替她与段玉山做引荐。可段玉山是赵澈陪读,两人交情亲厚,他自来出入长信郡王府熟门熟路,全不当自己是外人,不大拘束繁缛礼节。 他来时见徐静书埋首书册,便起了玩心不让侍女出声,站在门畔无声打量,就等着看徐静书几时才能发现自己的到来。 看徐静书似乎被他吓得不轻,他虽不明缘由,却也没再胡闹,走过来与她对桌而坐,像模像样担起「夫子」职责。 既受赵澈委托前来指点功课,段玉山也无虚礼过场,目光淡淡扫过徐静书面前摊开的书册,开门见山。 「这册书是表小姐自己挑的?」 他神色端肃起来,倒真有几分严师架势。徐静书莫名敬畏,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眼睫轻垂不敢直视:「是。」 她疑心选错了书册,胸腔里顿时蹿出只小兔儿,慌里慌张擂起鼓来。 「这本《训蒙骈句》,从前学过?」 「没有的,今日初次翻看,」徐静书赶忙摇头,愈发忐忑,「其中有些字还不认识。」 段玉山蹙眉,以指节轻叩桌面:「方才瞧表小姐一目十行的架势,仿佛是倒背如流的模样。原来竟只走马观花,敷衍而已?」 他年岁也不过十四,平素在旁的事上性子随和亲切。 可段家以治学严谨着称,出过的学士、大儒不知凡几,家风濡染下,他对「读书」这件事不但自律,还惯于「律人」,这也是赵澈请他来指点徐静书的原因之一。 在段玉山看来,方才小家伙专注入迷的架势在她这年纪实属难得,原以为是个沉得下心求知的踏实孩子,却没料到只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v第八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虽他已尽量克制语气,敏感的徐静书还是听出了隐隐失望。于是急忙抬头,诚恳解释:「没有敷衍的。我想提前多背些,不懂的地方都记在心上,等夫子来了再一一请教。」 这番解释让段玉山活生生将小眼瞪成大眼,满脸写着「我读书多,你不要骗我」。 「听说表小姐是辰时初刻来的,才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大半本,全都背下来了?」分明就没认真,却还嘴硬狡辩。 徐静书有点委屈,却没敢摆在脸上,重新垂下小脑袋,轻声嗫嚅:「上卷前五篇都背下了,但有几个字不认得。」 上卷拢共才十五篇,不到一个时辰背下了前五篇?!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真敢吹!这下段玉山真生气了。 「虹晚现,露朝曦,」段玉山强忍薄怒,眼神微冷睇着她低垂的头顶,「下一句是什么?」 既说前五篇都背下了,他便随意挑了第五篇近尾的一句起头。 「荷……什么翠盖,柳脱棉衣,」因这句里有个字不认识,徐静书有些困扰地顿了顿,「窗阔山城小,楼高雨雪微。林中百鸟调莺唱,月下孤鸿带影飞。老圃秋高,满院掀黄……」 「停。」段玉山面色大改,惊得不轻。不是说今日才初次翻看这本书?!还一目十行翻得飞快!竟是过目能诵? 他不信邪,又换到第三篇:「花盈槛,酒满缸。」 徐静书仍旧低垂脑袋,却张口就接:「什么什么败壁,净几明窗。兰开香九畹,枫落冷吴江。山路芳尘飞黯黯,石桥流水响淙淙。退笔从……」 段玉山猛一拍桌,再度打断她。 徐静书吓得周身颤了颤,怯生生抬眸:「哪里错、错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段玉山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朝郑重她行了个躬身歉礼。 虽徐静书对这类礼节不熟,也看出这是个极重的大礼。她慌得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活像颗被热锅烫飞的豆子,「咻」地蹦到窗边。 「玉、玉山夫子,这、这是做什么?」她慌得小脸通红。 段玉山歉意一笑,坦诚答道:「请表小姐恕我方才有眼不识珠玉,这‘夫子’只怕我当不了多久,你还不如叫我‘小山子’得了。」 午间徐静书乖乖回西路客厢去吃饭,段玉山则直接进了含光院。 他与赵澈有日子不见,赵澈又出了意外,原本这时是有许多话要问的。 可一上午被徐静书惊得目瞪口呆,段玉山见到赵澈后,旁的全顾不上,无比激动地轻嚷:「小表妹可真吓人!」 赵澈眉心轻拢:「她只简单开蒙识过字,若学得慢也是常理,你别凶巴巴训她。」 「我训她?!我差点没给她跪下!」段玉山这才想起他眼下瞧不见自己的神情,光听声音判不准旁人的情绪,赶忙解释,「她可是一目十行、过目能诵!我上回见到这样的孩子,还是我堂兄!」 他堂兄段微生是他伯父段庚壬的小儿子,如今担着国子学武科讲堂典正之职,小时可是有名的神童。 听段玉山竟拿徐静书与段微生相提并论,赵澈大感意外,眉梢挑得高高的:「哦,这么厉害?」 「我还能骗你?若早几年有人领她好生入门,只怕如今更不得了,」无意间发现宝藏的段玉山十分兴奋,「你放心,我定会倾尽全力雕琢小表妹这块璞玉。等到我教不下来时,我去跪求我堂兄或者我伯父亲自教都成!总之,将来她若不能成材,我头剁给你!」 对于他这么重的承诺,赵澈没接话,只是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不大高兴:「谁是你小表妹?」 堂堂一个读书人,怎么半点不严谨?张嘴就乱认亲,啧。 注:表妹诵读典籍《训蒙骈句》为明代司守谦撰。 说过徐静书的事后,段玉山便坐下细问赵澈坠马的种种。 得知太医官判断赵澈的失明并非无药可医,段玉山放下心来,改问起别的。 他虽是赵澈伴读,但按长信郡王夫妇与段家之间的默契,若将来赵澈袭爵,他就是其最重要的幕僚辅臣。有此前情,段玉山当然不会局限于嘘寒问暖,更关注此事背后是否另有对赵澈不利的隐情。 那次游猎段玉山并不在场,其中细节一概不知。但他对赵澈的骑术及身手都了解,若非有什么蹊跷差池,即便赵澈不慎坠马,也不至于来不及护住头。 「马镫被动了手脚,」赵澈淡凉的嗓音里隐着丝丝讽笑,「坠马当时我突然四肢麻痹,无力动弹。」 段玉山惊蹙眉心:「是有人暗算,又或者只是巧合?」 赵澈笑意薄寒:「被送回的当日,太医官曾探出我脉象有异,只无法确定那异常因何而起。到我苏醒后,太医官们反复再探,早前那点异象却无影无踪。」 太医官这个职位极易涉及内城里的皇家秘辛,故而个个都很懂谨言慎行的保命之道。通常他们含糊其辞的「脉象有异」四字,十有八..九是在隐晦表达「疑似中毒」这类意思。 这本身已足够耐人寻味,再加上那女术士何然,就更扑朔迷离了。 「我母妃是巳时差人去请她的,她却在日落后才来。」 行了套玄乎其玄的术法后,到宵禁将起,才突然说「需纯阳生辰的小姑娘三滴血入符化水」。 所谓纯阳生辰,是要生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差一条都不算。这种生辰的人少见,却又绝非完全寻不到。运气顶好时,百人中也挑得出两三个。 方术、巫医之道常取这种人的几滴血做引,何然的要求倒不算离奇。 奇的是她提出这要求的时机。 以长信郡王府的地位,翻遍镐京城重金相求,寻一两个纯阳生辰的姑娘并不算难事。 段玉山当即领会了赵澈的言下之意:「她有意拖延到宵禁之前,既让人觉得有希望,却又因故难以执行。」这样一来,就算赵澈殒命,她也不担半点风险。 毕竟她给出了解决之法,若长信郡王府没能及时办到她说的条件,出什么差错都怪不着她。 「开始只是有些疑心,待我母妃差人再去客栈寻她时,才知她在出府后就立刻离京,行踪不明。」 游方术士说到底还得靠求财求名过活。 她将几名太医官联手都束手无策的人救了回来,且还是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这样贵重的身份,只要消息传出去,镐京城内勋贵富户们必对她趋之若鹜。 v第九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名声、财富都即将唾手可得,她却在一出郡王府就离京,这有悖常理。 「我猜,当日她定有后招,足使我毙命而不留蛛丝马迹。」赵澈垂脸轻笑。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府中恰恰就来了位纯阳生辰的表小姐。 段玉山以指尖抵住额穴:「幕后主使之人……」 「你说呢?」赵澈冷冷轻哂。 如今这大周新朝是经过前朝亡国、被异族统治又收复山河的几十年战祸后才立起来的,所以无论勋贵世家还是平民小户,宗族大都凋零,哪怕贵为帝王之尊也没能幸免。 今上的血脉手足只剩他的胞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异母弟弟长信郡王赵诚锐,故而长庆公主府与长信郡王府在镐京城内颇得尊荣礼敬。 若不是有天大利益可图,谁会不惜把脑袋别裤腰上,对长信郡王府大公子下黑手? 除掉赵澈,当然就是他的弟弟妹妹其中之一渔翁得利。这利益足够大。 赵澈的弟弟妹妹们虽性子有好有差,但年岁都不大,几个毛头小孩儿做不出谋害兄长性命之事。 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自就在这几个小孩儿的母亲们之中。 「郡王的后院颇为……‘充实’,」段玉山苦笑,斟酌用词,「若没拿到真凭实据,那就谁都可疑,又谁都清白。」 如今一切只是推测,若贸然闹起来,对长信郡王府没好处。所以徐蝉与赵澈母子俩虽心知有人暗算,也只能暂时咬牙,生吞下这天大闷亏。 其实只要抓到那女术士何然,所有事就真相大白。可她逃了。 赵澈以指尖拂过眼上的锦布条:「所谓‘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幕后之人或许会按捺一段时日,但绝不会就此彻底打消心思。」 他向来不认同父亲广纳「后院人」的恶习,但他的不满一惯只冲着父亲本尊,对父亲的那几位后院人虽冷淡,却从未欺辱轻慢,更不曾苛待异母弟、妹,几个小毛孩儿对他也敬重。 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家府内会有人对他下黑手。 这回中招是因无防人之心,可经此一役,在某些事上,赵澈就不会再是从前那个赵澈了。 「是说你怎突然对‘你家’表妹如此关切,」段玉山刻意加重「你家」二字,颇有几分揶揄,「怕她无辜受牵连?」 赵澈倒也不瞒他,坦荡颔首:「在有心人眼里,当夜若非有她这个变数,我必死无疑。所以,她目前处境之凶险大约不下于我。」 他并不信方术、巫医之道。 在他看来,从坠马开始,所有事全是精心设计,唯独「徐静书救了他」这事才是诸多环节里真正的巧合。但既察觉小姑娘不安全,他就不能冷眼旁观,索性大张旗鼓认下这份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救命之恩,不引人起疑地将她纳入羽翼下。 「这些事不必让她知道,年纪小不经吓,」赵澈郑重叮嘱段玉山,「她天分出众之事,你也不要四处宣扬。」明知有人会不怀好意在暗处盯着,太过招眼对她也不好。 他素来很有「大家长」的自觉,徐静书既投靠了他家府门寻求荫庇,便是他的责任之一。 小姑娘不容易,他得将她护好了。 接连在万卷楼读书三日,又有段玉山精心指点,徐静书手不释卷,受益良多。 七月卅日下午,段玉山道:「读书虽需下苦功,却也该劳逸结合。你不能总坐下来翻开书就不动,今日就到这里,缓缓脑子和眼睛。」 徐静书虽不舍得浪费时间,可她性子乖顺,夫子发话了,她哪敢犟?只得垂着脑袋偷偷扁嘴,不情不愿下了万卷楼。 段玉山径直去含光院书房找赵澈,徒留徐静书独自茫然。 突然有了一个多时辰闲暇,她无事可做,又不愿回客厢发呆,便也去含光院,找到平胜,小心翼翼问他能否借用小厨房。 她对段玉山的指点十分感激,对给予她这宝贵机会的赵澈更是不知该如何报答,便想趁空给他们做点吃的聊表心意。 平胜是含光院一等侍,这点小事自能做主,倒不必特地请示赵澈,直接将她领到小厨房。 在储藏食材的小间内稍作翻找,选了几样合用食材,徐静书就麻利地挽起袖子开工了。 郡王府各样食材自是精挑细选,对产地、品相、成色都有极高要求,样样都非寻常成色。可徐静书生在山中村落,见过不少天生天养的稀奇食材,这些食材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处理起来驾轻就熟。 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做好了「椒盐栗炒银杏」与「南枣柿泥糯团」。 掌勺大叔与几名小竹僮全程给她打下手,自看出她手艺娴熟,此时再品品色香味,纷纷竖起大拇指。 徐静书赧然抿笑:「样子不大精细。」 「重在心意嘛,」小竹僮挠着头嘿嘿笑,「大公子不喜甜食,这份南枣柿泥糯团,怕是要叫玉山公子吃独食了。」 「诶?!」徐静书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表哥不喜甜食?」 前几日赵澈与她在小客堂内说话时,那盘荆芥松花糖不就是他自己……哦,分了一枝给她,剩下整盘都是他吃完的。 「以往给大公子做糖果点心,他都只应付着尝尝就罢,」掌勺大叔遗憾摇头,「后来便只有小客人来时才做。前几日表小姐过来之前,大公子就特意叮嘱做一盘荆芥松花糖。」 徐静书原以为赵澈是因和她不熟,不愿在她面前落了面子才嘴硬不承认喜欢吃糖。可听了小竹僮和掌勺大叔的话,她忽然觉得,表哥或许在谁面前都不想承认这个小嗜好。 明明喜欢吃甜的,却得等来了「小客人」才能沾光有得吃,过后必定还对推说是小孩子吃光的。这别扭的小心思,哈哈。 她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将两个盘子送到书房。 将盘子摆到桌案上时,徐静书特地将那盘南枣柿泥糯团放得离赵澈近些。 才出锅的点心热乎乎,甜糯香气蒸腾而上。 赵澈火速撇开头,看似平静地端起面前杯盏浅啜一口。 「你家表哥自诩威武男儿,瞧不上甜点这类软趴趴的小孩儿吃食,」段玉山对徐静书笑道,「别白费你一番辛苦,还是我来消受吧。」 说着,他将两个盘子对调了方位。 原来,表哥在朋友面前也不肯暴露自己爱吃甜食这件事啊。垂着脸的徐静书抿唇,仿佛听到表哥暗暗磨牙的声音。 v第十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这样看来,当日他约莫是觉得她年纪小,轻易看不穿他的小秘密,才安心地放开了吃的。 「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大人不爱吃糖。可都做出来了……」徐静书憋笑,轻声糯糯,「委屈表哥,勉强吃两块试试?」 赵澈慢条斯理放下手中杯盏,状似纵容地轻叹一口气,唇角勾出欣慰笑弧:「既表妹恳求,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回客厢的途中,乐不可支的徐静书终于笑出声来。 她父亲说过,「人若无癖,不可深交」。照这道理,嗜甜又不肯承认的表哥,应当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吧? 迈着欢快小步回到客厢,意外见到恭候多时的赵荞。 「听说你这几日都被段玉山押着,在万卷楼读书?」赵荞满脸同情地冲上来,摸摸她的脑袋,「憋坏了吧?」 「没有的,读书很好。」 赵荞是个不爱读书的,徐静书的笑脸在她眼里根本就是强颜欢笑。她想,定是大哥和段玉山联手压迫,才让可怜的小表妹不得不无奈屈服,还违心说自己喜欢。那俩人简直过分! 「大哥和段玉山就这点讨厌,偏爱押着人读书!」赵荞哼道,「理他们呢!明日我带你出去放风。」 「呃,我……」 赵荞以为她是害怕被责骂,便保证:「放心,万事有我!到时你说是被我强拖去的,他们就只训我,不会说你。」 她神秘兮兮附到徐静书耳旁:「明日大理寺要在菜市口对人处极刑,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不看可惜了。」 徐静书愣住:「对谁……处极刑?」 「我家亲戚,原本也是个郡王。做了坏事,从玉牒上除名了。今日下午大理寺在门外起高台公审了他,明日行刑。」 徐静书颤颤垂睫,遮住眼底蹿起的小火苗,小声道:「好,我跟你去。」 她要去亲眼见证那个人的下场。 为着某个不能被人知道的原因,明日那场处刑徐静书是一定要去看的。 可「逃学」在她心中到底不对,她不敢像赵荞那般说逃就逃。 送走赵荞后,徐静书接连猛灌两杯温水,强按下心中起伏,才垂着脑袋又折回含光院,想当面向段玉山告个假。 但她不知段家规矩严,像段玉山这种还未正式领差事的人,每日需对家中长辈晨昏定省,若无要事不会在外逗留太晚。 含光院在郡王府东面,而她暂居的客厢在西,加上又与赵荞说了会儿话,这一来一去就过了大半个时辰,段玉山已经走了。 平胜道:「表小姐若有急事,不如请大公子派人传话过段府去?」 徐静书打定主意不「出卖」赵荞,到了赵澈跟前只说自己上京后还没到街上瞧过,想出去走走。 她上万卷楼虽才三天,但自律又用功,段玉山在赵澈跟前没少夸。是以赵澈虽觉这要求略突兀,也只当她年纪小偶尔贪玩,便颔首淡声:「带个人在身旁,不要落单。」 知他记着自己之前被拐的经历,徐静书心头泛暖,却又因有所欺瞒而惭愧得抬不起头:「多谢表哥。」 说话间,余光瞥见桌案上那两个盘子。 南枣柿泥糯团连渣都没剩,椒盐栗炒银杏倒是还有少许。口味偏好很明显了。 「只逛逛就回,」徐静书郑重承诺,「到时再过含光院给表哥做吃的。」 她很感谢姑母一家的收留和关照,更感激表哥给机会让她读书。可郡王府内没什么事需她帮手,眼下她也报答不了什么,就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赵澈笑笑:「我看起来很贪嘴?」 「没有的,表哥看起来稳重又威风!」徐静书颇为狗腿地奉上溢美之词,才又接着道,「只是我懂的事太少,只会做些甜点零嘴之类,请表哥不要嫌弃。」 「没有嫌弃,但我是大人,不爱吃甜的,」赵澈温声道,「你年纪小,蒙学底子也薄弱,正是该被人照顾着只管专心读书、偶尔玩乐的时候,不必太辛苦。」 「不辛苦!」徐静书抿了抿唇畔笑意,貌似前言不搭后语地软声强调,「我会做甜酱炒榛仁。」 从前世道不好,「糖」对贫家户来说很金贵,一年吃不上几口。但人是会动脑子的,山间花草植株或浆果都现成不花钱,捡合适的种类收集起来炒甜酱,也是能叫人吮指的好滋味。 这是山里人家便宜行事哄小孩儿的吃法,她想赵澈多半没听过。 「什么……甜酱?」赵澈嗓子有点发紧。 徐静书发誓自己看到表哥的耳尖动了动。若不是蒙着锦布条,这会儿一定能看到他眼睛放光! 「榛仁用麻油炸得酥酥的,再炒一味独门甜酱拌上,裹点芝麻或花生碎,又甜又香。若甜酱炒得够好,颜色就金黄透亮,像是……」她瞧瞧四下,「像多宝架第二层,最左边那个小瓶子的颜色!」 她不认得那是琥珀瓶,只是想着赵澈看不见,便仔细说清瓶子所在方位,好叫他明白自己的比喻。 为了方便赵澈,含光院所有东西仍照以往顺序摆放,半点不敢挪动。她这么一说,赵澈就知是像琥珀瓶那般的色泽了。 许多东西若能亲眼看着,或许还不觉有多稀奇,最怕就是想象。 赵澈顺着她的陈述和比喻想着「甜酱炒榛仁」的模样。 琥珀色泽与甜脆口感啊…… 「若你坚持要做,」他端起茶盏,不着痕迹地掩饰咽口水的动作,「那我勉强尝尝。总不能辜负你一番心意。」 徐静书看破不说破,乖乖扬起笑脸:「表哥真好。」 武德元年八月初一,午时渐近。 镐京外城东面的菜市口刑场,四周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全都踮着脚望向刑场中。 正中被绑在木柱上那披头散发的人,就是皇后陛下所出的皇子、如今已被废为庶人的原甘陵郡王赵旻。 新朝初建,新帝仪仗进京才半年,年岁不到二十的赵旻身为皇后陛下最爱重的幼子,本是极有胜算的储君人选之一。 可他惹出了惊天乱子,正好撞在大理寺少卿秦惊蛰手上,铁证确凿、数罪并举,连皇后陛下都保他不得,便落到今日这下场。 v第十一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根据大理寺昨日公审的说法,赵旻此人重罪有五: 违背「禁足半年不得出府」的圣谕,在府中私建出城密道; 与外敌勾连,炮制京南屠村惨案,杀害无辜村民一百三十余人; 欲借他人之手谋害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对国子学武学典正沐青霜用毒,意图将其送给异族外敌做「活祭」; 另,自武德元年三月圣驾进京,至七月案发,赵旻于府中先后囚禁多达十五名年幼孩童,长期被做为试药活器。 除在镐京犯下的这些罪行,赵旻远在钦州的旧居宅院也被查过,于枯井、空地翻出白骨不下二十具,疑似早年战时死于「试药」的流民与孩童。 秦惊蛰生得一张芙蓉冷面,却是个奉行铁腕吏治的罗刹。昨日才在大理寺外公审赵旻,桩桩件件细数他的疯狂暴行,当众宣布对他处以「车裂」极刑,今日便立刻行刑,还亲自监斩,没留半点转圜余地。 所谓「车裂」,就是市井间常说的「五马分尸」。 午时三刻,秦惊蛰验明赵旻正身,干脆利落掷下行刑令牌。 虽赵旻确是罪有应得,可「车裂」的场面终归血腥至极,不少围观者忍不住闭上眼将头转开。 猫在人群中的赵荞紧紧捂住眼睛,小声对身旁的徐静书道:「表妹快把眼睛遮起来!仔细晚上睡不着。」 「好的,表姐。」 徐静书轻应着赵荞的关切,却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完行刑全程。 与她斜对面站在人群最前方那十几个面色苍白的虚弱稚子一样。 被处刑那人是他们的心魔,恰是要看着他活生生在眼前四分五裂,他们今后才能真正睡得着。 为保护这些获救「药童」不会沦为下一个别有用心之人的猎物,大理寺在公布赵旻罪行时,谨慎地将这批「药童」相关细节含糊带过。 所以人们不知,在被囚禁的日子里,他们不但要承受各种药物造成的古怪痛楚,每日还要被活取鲜血。 那些助纣为虐之人曾说,「若药童服了麻沸散,或许会影响‘药血’的效力」。 所以,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这群被抓去炼药的孩子被迫清醒地感受着锋利刀刃一次次划过皮肤,在血液急速流逝的恐惧与绝望中眼看好几个陌生小孩接连死去,再无助等待着不知何时轮到自己的死亡到来。 哪怕他们已获救大半月,身上那些被长期反复取血造成的刀伤仍触目惊心,心头阴影更如跗骨之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罪魁祸首在他们眼前活生生四分五裂,他们的噩梦总算真正结束。 在这晴日当空下,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期许的将来。而那个家伙,他再不能看到下一个日出。 徐静书眼中泛起水光,垂在身侧的两只小手紧握成拳。 秦大人没有骗人。 那时她说,不要怕,这战后初定的世道虽仍不乏黑暗阴霾的角落,可前方终究有光。 徐静书远远望着监斩台上凛然而立的秦惊蛰,心中有个声音自语轻喃:长大后,我愿像你。 勇敢地发出光,涤荡世间丑恶阴霾,为后面的人照亮通天大道。 未时,高炽的秋阳将满城枝叶抹上胭脂烈色,天地万物都被艳艳晴光勾勒出华美轮廓。 徐静书跟着赵荞在长街小铺上吃了扁食填肚后,便回到长信郡王府。 穿过九曲回廊往后院去时,赵荞扭头问:「你不会又去万卷楼读书吧?」 「我去含光院借小厨房炒点零嘴。」徐静书脱口而出。 此刻她神清气爽,说话的中气都仿佛比前几日足些,还总忍不住想笑。心里有只弯着红眼睛咧嘴的笑脸兔子,欢天喜地滚来滚去—— 那个坏人被正法啦!死得透透的!再也不用怕了! 赵荞倏地止步,眼神古怪地觑着她。 「是我自己要吃的,」徐静书猛然想起表哥不愿让别人知道他这个小秘密,赶紧亡羊补牢,「正好今日不读书,闲着也是闲着。」 赵荞严肃地拍拍她的肩:「表姐对你好不好?」 「好。」徐静书乖乖点头。 「那你做了好吃的,是不是要给表姐分些才对?」 徐静书觉得有理,便提议:「那,我们一起去含光院?」 「傻不傻?」赵荞伸出手指轻戳她额角,「你今日出去玩,那是大哥同意的。可他不知我今日逃学!我这会儿和你一起过去,不是上赶着找骂么。」 「也对,」徐静书恍然大悟,「那我做好后,请含光院的人送一份到涵云殿,就说给你从书院回来后再吃的。」 赵荞重重点头,觉得这个小表妹真是有义气又够机灵。她非常满意。 心情极好的徐静书忙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做好两盘甜酱炒榛仁。 赵澈窝在院中躺椅上听平胜禀事,听到徐静书的脚步声,便让平胜先停了。 徐静书走过来,将那盘甜酱炒榛仁捧给赵澈。 赵澈用手中小匙轻敲盘边,难得大方地发出分食邀请。 徐静书笑眼弯弯地摇头:「表哥慢慢吃,我就不用了。先前掌勺大叔请了我两只卤鸡腿,在厨房里就吃光啦。」 她今日实在太开怀,原本软糯的嗓音隐隐带着根上扬的小尾巴,挠得人心尖软软,赵澈听着是极为舒适的。 再加上糖酱炒榛仁的脆甜口感让他通体舒畅,窝在躺椅中的姿势就愈发慵懒,像被太阳晒暖了茸茸毛的猫。若四下无人,他怕是要乐得喵喵叫。 「你偏好肉食?」赵澈吞下即将逸出口的满足喟叹,愉悦宣布,「那明日起你中午就在含光院和我一道吃午饭,想吃什么就自己同掌勺大叔说。」 前几日徐静书总回西路客厢吃午饭,之后再过来上万卷楼继续读一下午书。两头跑来跑去也挺远,且西路客厢只能吃大厨房的餐食,哪有含光院这样精细。 徐静书实在高兴过头,也没想到要客气推辞,笑吟吟谢过,这事便定下了。 「你忙了快一个时辰,就只炒了这小盘,真的不吃点?」赵澈摸索着又慢悠悠挖了一勺。 徐静书脱口纠正:「炒了两盘。另一盘送去涵云殿给二姑娘了。」 惊闻自己的「口粮」竟遭人分食了去,躺椅上那只护食的大猫差点炸毛。 「为什么赵荞也有的吃?」 「呃……二姑娘对我很好。借了许多漂亮衣裙给我穿!」总不能说二姑娘带她逃学,只好捡着衣衫说事。 等徐静书离开含光院后,若有所思的赵澈叫来平胜。 v第十二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去请我母妃安排人给表小姐量身。明日你早些去毓信斋,多取点布样花色回来请表小姐挑,」赵澈严肃吩咐,「告诉毓信斋的裁缝师傅,务必要做最漂亮的款式。」 他漫不经心咬着甜酱榛仁,盘算着若是他送的衣衫最漂亮,那往后表妹就不必再为赵荞借的旧衫感激她了。 这样的话,表妹若愿意再做别的糕点、糖果,就不用分给赵荞。 都是他一个人的。哼哼。 徐静书见天色还早,便绕路走进后花园,打算慢慢逛着回客厢。 她来长信郡王府十余日,初时总是安分待在客厢内,轻易绝不踏出院门。即便这几日开始往来万卷楼与客厢,也只贴着墙根一条直路走到头,目不斜视,就怕闯了不该去的禁地招出事端惹人厌烦。 今日亲眼见赵旻伏法,她心中实在说不出的畅快,瞧什么都觉新鲜,终于有了点她这年纪该有的好奇与活泼。 此时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夕阳金晖静谧笼罩四下,花香鸟语醉了暮色黄昏。 徐静书四下打望,虽说不明白郡王府的后花园是如何个好法,却也知确实是好的。 她自幼所见山景都是天生天养,难免偏于粗犷疏阔。而郡王府内处处皆是匠心,一步一景蕴藏精致巧思,这让她时不时发出小小声的雀跃惊叹。 走了一截后,突然听到有小孩子哭闹争吵,伴着大人劝慰的声音。 徐静书脚下一顿,旋即谨慎地挪着小步朝声音来处走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成心的!你早就想抢小五儿这只猫。小五儿不给你,你就将它毒死了!」 「三哥你少冤枉人!我没有!再说了,这不还没死吗?吐着白沫喘气儿呢!」 两个小男孩在争执,说话间偶有推搡,旁边还有个约莫四五岁的粉裙小姑娘嘤嘤抹泪。 几名随侍赶忙将两位小男孩分开,生怕当真动起手来。 有人打着圆场解释:「三公子莫恼。实在是这几日耗子猖獗,总管让在各处放了药,四公子哪知道那只耗子刚巧就被药到了……」 这后院各房的情况,之前赵荞简单对徐静书说过一次。徐静书记性好,远远打量了那三个孩子,很快就将他们与赵荞所说的一一对上号。 身着宝蓝锦袍的应当是三公子赵渭,今年十岁;他旁边那个抹眼泪的小姑娘是五姑娘赵蕊,今年五岁,与三公子一母同胞,同为撷芳园琼夫人所生。 而那个被指责的紫袍小公子,便是多福斋瑜夫人所生的四公子赵淙。 徐静书还记得赵荞特意提醒过,说八岁的赵淙性子跋扈些,最爱抢别人东西。看样子,今日是连最小的异母妹妹也遭了殃? 徐静书是来投亲客居的,况且又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几个名义上的表弟、表妹之间争执,轮不上她来主持公道。 她原想悄悄走掉,可地上那只吐着白沫抽搐挣扎的小花狸子让她看得眼眶发烫,挪不动步子。 小猫儿无力蹬着腿叫不出声的垂死模样,让她想起当初那个因为试药出了差错,死在自己身旁的陌生小孩儿。 她很想救那个小孩儿。可当时在她身上的试药才开始,她的血还解不了毒,只能眼睁睁看那小孩儿痛苦挣扎了大半夜…… 徐静书捏着拳头揉去眼中水气,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长信郡王府除郡王妃与侧妃之外,旁的几房后院人都住在西路,与徐静书所居的客厢大都相隔不远,西路各房的侍者们几乎都知道徐静书这位表小姐的存在。只是她之前深居简出,许多人没有亲眼见过。 好在她身上穿着二姑娘赵荞的衣衫,侍者们很快猜出她的身份。 「表小姐安好。」侍者们纷纷执礼。 赵渭与赵淙原本像两只竖着颈毛的小斗鸡,剑拔弩张地怒瞪彼此。徐静书的突然出现使他们暂时放下争端,略带好奇地双双扭头看过来。 连在一旁嘤嘤哭了半晌的赵蕊也泪眼巴巴跟着看向徐静书。 只是三个小孩儿有两个在气头上,一个正伤心,谁也没有开口唤她。 她眼看着就要十二了,个头却还不如年仅十岁的赵渭,顿时自带三分气弱,笑得略僵:「我路过,听到争吵……」 赵渭只看了她一眼,就转回头对四弟赵淙怒哼:「你再这样,早晚要变成甘陵郡王兄那样人人喊打的疯子!」 说完,牵起妹妹的手:「小五儿别哭了,我们回去。」 「你才变成甘陵郡王兄那样!」赵淙满面通红,对着两兄妹的背影跳脚,「都说我不是成心的了!我要早知道那只耗子吃了药,也不会丢给这猫啊!」 说完也气冲冲捏着拳头走了。 赵淙的一名侍者留在原地,有些头疼地看着地上的猫。 他见徐静书没走,便尴尬笑着解释:「四公子说,猫儿总归是要吃耗子的,便叫逮了只耗子来逗它。」 徐静书走过去蹲下,伸手轻抚着小猫儿还温热的皮毛:「所以,是吃了被药到的耗子?」 侍者叹气:「正是。它吐的沫子也不知有毒没毒,表小姐莫沾着了。」 「我瞧着它还有救,」徐静书垂眸看着小猫儿虚成缝的眼睛,心里难过极了,「能让我带它回去试试么?」 上一次,她没能救到身旁那个陌生小孩儿。这一次,她要救这只猫。 虽两件事根本没关联,可若能救活这猫,她心底隐秘的遗憾大约能轻减些。 入夜后,小竹僮替赵澈另换了蒙眼的锦布条。 遵照太医官嘱咐,赵澈所用的这些锦布条都需先以能助复明的药材熏蒸,根据昼夜区分,药材各不相同,锦布条上散发的药味自也不同。 再加上每日还得喝许多汤药,这让赵澈时时都觉自己泡在药里,个中滋味实在不好受。 好在今日徐静书做的那盘甜酱炒榛仁使他心情舒展许多,这会儿再闻着寝房内清苦的药味,也不像前几日那般烦躁了。 待竹僮退下,平胜趋步进来,在赵澈近前轻道:「大公子,夜行求见。」 夜行是赵澈手下的暗卫首领,跟在他身旁已有好些年。只是赵澈以往所行之事大都坦荡,加上年岁不大,平日接触的人与事也简单,需动用暗卫的时候不多,因而一直将整队暗卫闲置。 这回坠马之事颇为蹊跷,除郡王妃徐蝉那头派人去追查女术士何然行踪外,赵澈也将闲置数年的暗卫调度起来。 v第十三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让他进来说。」 蒙着双眼的赵澈靠坐在床头,白日里端雅束冠的墨发此刻慵懒披散,玉色被面的锦衾搭在膝腿上。 夜行在离床榻两三步的地方规矩止步,恭敬执礼:「大公子……」 「过场就免了,」赵澈摆摆手,「今日有人出府?」 虽不确定暗算他的人究竟是谁,但想来不脱后院各房这个范围,他便吩咐夜行安排人手分别盯住后院各房。 「是。前几日各房都无动静,我便没来打扰大公子将养,」夜行道,「今日涵云殿孟侧妃、撷芳园琼夫人,以及滴翠轩柔姬都先后出过府门。」 「嗯,」赵澈上身后倾,后脑勺轻轻贴上床头的雕花围板,「都做什么去了?」 「琼夫人去西市一家珍宝坊挑了首饰,之后从珍宝坊后门走的。我们的人怕打草惊蛇没敢太近,跟丢了。」夜行惭愧地低下头。 赵澈倒没怪他:「柔姬呢?大着个肚子还亲自出门,不会也是挑首饰吧?」 「她在盘飧楼款待了一男一女,似乎是她的同乡故旧。吃过饭叙话几句就回了。」 长信郡王府对这些后院人并不苛刻,眼下柔姬又有身孕,自能得点格外厚待,若在府里招待远道而来的同乡故旧吃顿饭,便是郡王妃徐蝉也不会多说什么。 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还特地出外请客,这不合常理。 「盯紧她那两个同乡,」赵澈以指尖揉了揉眉心,自嘲地勾了唇角,「孟侧妃呢?」 他自幼被当做长信郡王府的继任者栽培,所学所行力求霁月光风。如今竟沦落到围着几房后院人去抽丝剥茧,小家子气到他自己都觉荒谬。可若不盯着这些人,揪出想要他命的主使者,他无法安枕。 「二姑娘今日又逃学,孟侧妃亲自逮二姑娘去了。在外寻了一个多时辰没找着人,便打道回府,没见接触可疑之人。」 赵澈懒声轻叹:「这个赵荞。她今日去哪儿了?」 虽说稚子无辜,但赵澈不得不防着有人利用孩子作为与外间勾连的渠道,便吩咐夜行对自己那几个异母弟、妹的行踪也加以探查。 「二姑娘领着表小姐去东城菜市口刑场,」夜行道,「观刑过后两人在长街一家小铺子上吃了扁食就回来了。」 赵澈眉心微蹙:「特地告假一日,就为跟赵荞去观刑?若我没记错,今日是大理寺对甘陵郡王兄行车裂之刑?」 昨日大理寺对原甘陵郡王赵旻的公审及判决,赵澈当然也是收到消息的。 他想起下午徐静书与平日全然不同的雀跃欣喜,不禁心生古怪:「……胆子指甲盖儿大的家伙,今日去看了场血腥至极的车裂之刑回来,非但不见恐慌惊惧,还乐滋滋像得了天大欢喜,这是什么道理?」 夜行当然回答不了他这疑问,只是如实回禀各方行踪而已。 「对了,下午表小姐从含光院出去后,是绕道从后花园回西路客厢的,」夜行继续禀道,「回去时手上抱着小五姑娘的那只猫。」 赵澈清楚徐静书不会与暗害他的人有关联,是以并未派人跟进她的行踪。只是之前他怕有人对徐静书不利,便让夜行安排了人暗中守在客厢周围护着,以防万一。 「小五儿的猫?老四闹了许久她都不肯割爱,竟给表小姐了?」赵澈随口笑笑,还在思索徐静书今日的反常。 夜行道:「我派人打听过,说是下午四公子叫人捉了只耗子丢给那猫。不曾想近来府中耗子猖獗,总管叫人四下放过药,那耗子被药着,这就将猫儿给害了。三公子领小五姑娘在后花园同四公子吵了一架。他们走后,表小姐心软,问四公子的侍者要走了那只将死的猫,说是要救它。」 「小姑娘总是慈柔心肠,这怎么救?」赵澈轻叹一口气,「你……」 正说着,仿佛有道白光劈过眼前,赵澈脑中忽然生出个大胆又荒唐的联想,顿时凛身坐直。 莫非…… 「赶紧让人去客厢请表小姐过来,带上那只猫。别叫旁人看见!」 夜行难得面露惊诧,略为难地看了看透窗的夜色:「现在?」 「立刻!」赵澈面上绷紧,心急地抿了抿唇。 若他没猜错,而徐静书又真的救活了那只猫,她的处境就会非常危险! 因是突然想通事情关窍,赵澈多少乱了点分寸,话说出口才又想起一事,忙出声唤住夜行。 「别用你的人,让平胜去。」 已近正戌时,这时去请徐静书过含光院本就反常。加上她胆子小,若贸然去个没见过的人,不知要将她吓成什么样,倘因误会旁生枝节就更糟了。 事实证明赵澈的考量果然不多余。 徐静书到含光院后,虽照常问好,声音里却有藏不住的惊疑忐忑。饶是赵澈看不见,也想得出她准备好随时夺门而逃的戒备模样。 「平胜说,表哥要问我功课……」徐静书起眼帘,战战兢兢掀看向坐在寝房圆桌旁的赵澈。 他早前受了伤,想是比平常畏寒,哪怕寝房窗户全都紧闭,他身上还是裹了件厚实的孔雀翎大氅。 虽锦布条蒙了眼,但他五官生得极好,又天生一份端和矜贵的气韵,配上绚烂的孔雀翎大氅竟是相得益彰,非但无浮夸之像,反似一朵美而不自知的人间富贵花。 不过徐静书这会儿心惊肉跳、如临深渊,哪有闲情赏美?她偷偷咽了咽口水,搂紧怀中暖呼呼的小猫儿,目光锁紧三步开外的赵澈。 平心而论,表哥是整个郡王府内对她关照最多的人,是真将她当自家人在照拂—— 但她没忘秦大人叮嘱过,人心难测,若「他们」身上的秘密被旁人知晓,谁也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惨祸。 徐静书只是年纪小、见识短,却不傻。这半夜突然让人将她叫过来说要问功课,平胜还特意避开念荷,提了一句叫她带上这只猫儿…… 莫非秘密被发现了?! 小猫儿似乎感受到她的惊忧,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稚嫩闷声。 听到猫儿的动静,赵澈面色愈发凝重,随意指了指对面:「坐下说。」 寝房中再无第三人,连守在外间的小竹僮都被摒了出去。 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哪怕徐静书年纪小,那也是个女孩儿。这夜深人静的,即便有急事,也万不该是在赵澈寝房内谈,更别说是两人独处。 徐静书心里毛毛的,踌躇半晌,还是觉得不要坐下为好。若情况不对,她站在这里也跑得快些。 v第十四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跑不跑得了另说,总归不能坐以待毙就是。 「我、我晚饭吃撑了,多站会儿,或许能长得高点。」她信口搪塞着,话尾颤颤。 赵澈没好气地「呿」了一声:「这会儿知道怕了?」 「没、没怕呀!表哥要问什么功课,前几日学过的我都记得,考不倒,哈、哈、哈。」 最后三声笑得又假又干,赵澈听得都气笑了。 「既不愿坐,那你站过来,」他指指自己身前,「手给我。」 徐静书通体遽寒,慌忙将双手藏在猫儿的茸茸毛里:「我爹说过,男、男女有别,不能、不能轻易给人摸小手的!」 「你个还没萝卜丁大的小孩儿,跟谁男女有别?」赵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神情严肃起来,「你救过我的命,记得吗?不会害你的。」 他突然提起「救命之恩」,徐静书倒心虚气弱了。 她疑心过是不是自己的血有问题,才导致赵澈虽苏醒却不幸双目失明。可这事她又不敢对谁说,加之太医官们也说他的眼睛能治好,她便自欺欺人地将那隐秘愧疚藏在了心底。 稍作斟酌后,徐静书蹭着步子慢慢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伸出左手:「呐,给你手。」 赵澈伸手探去,隔着宽大衣袖搭上她纤细的手腕,五指轻轻收拢,旋即放开:「右手。」 徐静书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慌得不行,嘴里还得硬撑着若无其事:「不是问、问功课吗?怎么还把起脉了?哈、哈、哈。」 若非眼睛被蒙着,赵澈大约要送她对漂亮的白眼。「你个小孩儿,学人家打什么哈哈?该警惕的不警惕,不该警惕的瞎警惕。」 徐静书心中更加七上八下,脑子懵得厉害,越急越想不出对策,只能顺着他的话傻愣愣又将右手递过去。 修长五指搭上她右腕的瞬间,就听到她吃痛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果然,」赵澈松开她,不知是生气还是心疼,「你放血救了那只猫。之前也是这么救的我?」得亏猫儿体量小,听她说话中气尚足,想来这回放的血不多。 他这些日子闲在含光院养伤,旁的事做不了,便只能动动脑子。所有事都已翻来覆去捋了好多遍,只要中间节点一通,很多疑团也就跟着解开了。 徐静书不用看镜子都知此刻自己的脸一定白得没了血色。倒不是多疼,纯是吓的。 赵澈又道:「之前说被人拐子抓去,其实是大理寺为了保护你们,特意放出风声混淆视听,以免旁人发现你们是从甘陵郡王府解救出来的药童。我猜得可对?」 大理寺少卿秦惊蛰与赵澈的母亲是年少同窗,所以赵澈对秦惊蛰的为人多少有点了解。她救人向来是救到底的。 猜得何止是对,简直对过头了!徐静书脑迸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逃」。奈何人矮腿短,才跑两步就被长腿赵澈追上来,拦腰拎了个双脚离地。 怎么一伸手就抓住了?其实根本没有失明吧?!徐静书又惊又急,眼角飚出泪来,两腿儿蹬半天也没够着地。 心知这是赵澈的地盘,呼救没用,她便倔强咬了唇不出声。怀中的小猫儿倒是不遗余力地替她喵喵叫,只是它也是才被救活没几个时辰的,精神还不大好,叫声听起来可怜巴巴,分外应景。 「徐静书,我向赵家和徐家的先祖英灵起誓,无论‘药童’之事是真是假,我都没兴趣变成什么‘长生不老、百毒不侵’的妖人,所以绝不会取你的血,更不会让别人取你的血。」 他郑重的起誓让徐静书慢慢停了挣扎。 赵澈叹了口气,放她站好,却怕她再跑,索性将她搂在怀里困住。 小小身躯才到他下巴的高度,茸软发顶无助轻蹭过他的下颌,让人忍不住心软怜惜。 十一二岁的年纪,若非常年吃不饱,断不会才这点身量,还轻飘飘的,单臂拎她跟拎只兔子差不多。再想想她投亲一路的遭遇,赵澈生平头一回清晰认识到,贫家败户的孩子,活得有多不易。 「你现在就是‘小儿拥奇珍’,太易招祸。若想安生活到长大成才,就信我。你的这个秘密到我为止,除了你我,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晓。往后我会护着你,只要我活着,你就能平安长大。」 徐静书眼泪簌簌滚落,心中的惊惧渐渐消弭,代之以奇异的踏实与安宁。 从没有人对她有过这样重的承诺,哪怕只是随口说来哄她也没有的。连亲生母亲都会因不堪生计压力而将她送走,甚至不曾期许她能有个「长大成材」的美好将来。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抽抽噎噎的抬头看他。 正所谓一人难挡千江水。她知道,单凭自己,想要长久守住这个秘密是很难的。 毕竟年纪小,考虑事情不会处处周到,若能有个可靠可信的人从旁关照提点,在她大意疏忽时帮忙遮掩,她才能真正安稳地活下去。 可她这个秘密太容易招来事端,她觉得即便是姑母,也未必会给出护她到底的承诺。表哥,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因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赵澈笑笑,摸索着将掌心按到她发顶揉了揉,「我只好结草衔环,以作报答。」 「那,往后你护着我,我也会待你很好,」徐静书吸了吸鼻子,「对了,‘结草衔环’是什么典故?」 她眼下正学的《训蒙骈句》上卷第十五篇里有「蛇报主,雀衔环」,所以「衔环」的典故她知道,可「结草」的典故还没听说过。 「你可真是求知若渴,明日自己请教段玉山去,」赵澈转身,慢慢走回圆桌旁坐下,「走时让平胜给你拿些伤药回去好好裹,往后不许在自己身上乱动刀子。」其实他还有些事想问她,不过小家伙今夜心中大起大落,他有心让她缓缓,也不急在这一时。 「好。」 「猫儿也交给平胜,旁人问起就说没救成。我会让平胜将它带出去找人好生养着。」 渐渐冷静下来的徐静书也知自己今日莽撞了。若整个郡王府的人都知她当真救活了这猫,难保不会有所揣测。 既赵澈能因此勘破她的秘密,谁知道府中会不会还有别的聪明人。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多一人知道,她就多一分危险。 「好,」她想了想,犹豫着发问,「可我抱它出来之前,念荷瞧见它活了的。我回去没了猫儿,怎么跟念荷说呢?」 v第十五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赵澈笑哼,兀自摸索着倒了小半杯温水,不答反问地逗她:「是啊,怎么说才圆得住场?」 见他不帮忙支招,徐静书扁扁嘴,轻抚着猫儿的软毛想了想:「我就说,到含光院没一会儿它就死掉了,先前念荷瞧见的是它回光返照。成么?」 她话音一落,赵澈就被呛得直咳嗽。 徐静书赶忙跑过去替他拍拍背。 「回光返照?我还真是小瞧你了。」赵澈边咳边笑。 他还怕她胆小老实,说假话骗人心里会有负担。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就知权衡利弊,信口雌黄起来半点磕巴都不打…… 颇有急智,是个上场面的好苗子。 翌日上午,徐静书在段玉山的指点下将整本《训蒙骈句》通读完毕。段玉山任意挑了十余处考她,背诵一字不落,更难得是文义皆通,很让人满意。 喝茶歇息的间隙,徐静书恭敬请教:「玉山夫子,‘结草’是什么典故?」 「什么‘结草’?」段玉山一时没回过神。 「就,‘结草衔环’的‘结草’。」徐静书小口抿了茶,专注觑着他。 「大公子跟你说要‘结草衔环’?如此小人行径,实在要不得。」段玉山拍桌大笑。 他说赵澈小人,徐静书就有点不高兴了。不过她没胆顶撞夫子,只能强行解释:「不是表哥说的,我是听别人说的!」 段玉山敛笑,也不知信没信,总归还是耐心解释了典故。 跟着他又道:「等你以后识字多了,自己去瞧瞧话本子。话本子里啊,凡受了别人天大恩惠的,若恩人长得好看,通常就说‘以身相许’,嫌人家长得不好看才‘结草衔环’呢。」 「哦,这样啊。」 见徐静书捧着茶盏乖顺点头,小脸上没有半点不豫,段玉山疑心是自己小人了,或许这话真是她听别人说的。 却不知徐静书之所以不受他这暗搓搓的小挑拨,是因为她深信,表哥只是单纯不喜欢「以身相许」这种报恩方式而已。 毕竟表哥根本就看不见,怎么会以貌取人呢? 玉山夫子背后说表哥坏话,根本不是真朋友。哼。 注:结草衔环的典故最早应该是出自《左传》,因为文是架空的,涉及到具体史实会有点尴尬,所以文中没有详细解释,就含糊带过了。请大家谅解。 自得了赵澈「结草衔环」的承诺,徐静书在各方面的待遇都有了进一步的改善。 先是每日中午留在含光院与赵澈、段玉山共餐,晚上再回客厢与西路各院同吃大厨房餐食,没两天后赵澈索性连晚饭也管了。于是她每日就在万卷楼读书,到含光院吃饭,午间小憩也在含光院客房,只晚上回西路客厢歇息。 跟着她又得到许多漂亮新衫,全是专替她量身裁制,四季都有,一下就将客厢内的小衣柜填满大半。她悄悄问过念荷,才知这些都是从镐京有名的「毓信斋」订布料做的,若换成银钱,一整套衣衫最少也够寻常贫户全家人吃上月余。 再加上替她付给段玉山的束修、郡王妃徐蝉从私库取给她的首饰等等, 她的衣食住行已全然不像个投亲客居的表小姐,都快赶上赵荞那个正经八百的郡王府二姑娘了。 这些事在西路各院传开后,自有人眼红嘀咕。但徐静书终日不脱出赵澈的「势力范围」,没谁敢到含光院碎嘴,种种闲话就没法子说到她耳朵里。 虽不受碎嘴闲话打扰,徐静书也并没能心安理得。 不过她明白这是表哥与姑母的好意,便不多话,当面诚挚谢过,回去就拿小本子歪歪扭扭记了账,苦哈哈盘算着将来得谋份怎样的差事才能还上。 八月初六下午,吃过晚饭后,徐静书没有急着回客厢,反倒神秘兮兮凑到赵澈近旁。 「表哥,我能跟你说个悄悄话吗?」 赵澈点头,淡声令侍者们都退出膳厅。 使者们退到门外,徐静书还是没有掉以轻心,瘦小身躯紧贴着赵澈所坐的座椅扶手,伸出一手挡在他的耳畔,这才支了脑袋过去。 「这几日我认真想了想……」 软嗓压成气音,连绵呼出暖息霎时烫红了赵澈耳廓。 幸亏蒙眼的锦布条替他遮住些许狼狈神色,他倏地偏头躲开些,清清嗓子低声轻斥:「男女有别,贴这么近说话做什么?」 徐静书被训得一愣,接着皱皱鼻子,眼底闪烁起调皮笑意,口中却一本正经:「我只是个还没萝卜丁大的小孩儿,跟谁男女有别?」 拿他前几日说过她的原话堵回来了?赵澈轻笑出声:「我惯得你浑身长胆了是吧?都敢顶嘴了。」 也就是知道赵澈不会凶她,若换了旁人,她可不敢这么放肆。徐静书乐不可支地弯了眼睛:「耳朵快来,我有大事要说,不能给别人听见。」 赵澈这才重新坐正:「说吧。」 「你受伤昏迷时,那女术士给的符水被我倒掉了,」徐静书小手拢在他耳畔,乌润双眸机警注视着门口,「所以你大约就是因为喝了我的血才醒的。」 赵澈眉心微拢,轻轻颔首:「嗯。」这与他之前的猜测一致,所以他并不觉意外。 「当初有两个坏人在给我取血时悄悄说过,」那段旧事终究在徐静书心中留下不小的阴影,她不自觉地缩起肩膀,咽了咽口水,似是鼓了极大勇气在回忆,「所谓‘长生不老’,是糊弄那个大魔头的,我们的血能做到‘解百毒’就已经很了不起。」 她口中的「我们」,自是被囚到甘陵郡王府的药童们,包括她自己。 赵澈听出她心有余悸,不忍道:「都过去了。若无必要,就别再去想……」 「有必要!」见他没懂自己的暗示,徐静书急得跺脚,附在他耳旁接着道,「我是想说,或许你那时昏迷不醒,不单是撞到头的缘故。怕是中毒了!」 照那些人的说法,她的血其实只能解毒,不可能使人长生不老,更不能包治百病。若赵澈当时的昏迷单纯是因头部遭到撞击导致,那她的血对他来说理当没有效用。 之前她只心念着若能救活赵澈,自己就不会被赶走,对旁的事全没在意。这几日定下神,回想起那些坏人私下的耳语,她才忽然领悟到这玄机。 v第十六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若是中毒,那你坠马就不是意外,是有人要害你啊!」 至于是谁要害他、怎么给他下的毒、下了什么毒,这就不是徐静书的能想明白的事了。 赵澈扯着她的袖子,拉下附在自己耳畔的小手:「好,我会派人好生追查。这事你别管,专心读书,年底要去应书院的入学考……」 见他气定神闲,徐静书更急了。她这儿说着攸关他性命安危的事,他却只惦记着她的入学考?急死她算了。 「你要当心!有法子能给你下毒的人,定然离你不远的!」 她怕他蒙在鼓里,只当坠马之事是意外,仍像以往那般没有防人之心,那就很危险了。 「好,我会当心,绝不会再毫无防备地任人暗算,」她的维护之意让赵澈甚慰,唇畔的笑意带起暖色,「你不必担忧,毕竟我承诺了要护你平安长大,不会轻易死的。」 徐静书眼眶蓦地发烫,委屈地抿了抿唇,却没有与他争执的底气。 表哥是好人,她真的不希望他再有什么差池。她实在帮不上别的忙,所以才着急提醒,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他的保护才说这些话。 可她受他保护与照拂这是事实,他会那么想,其实也没错。 她按下心底淡淡落寞,使劲拖起他的手放到桌上,催促道:「快敲木头。」瞎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听出她嗓音微哽,赵澈没明白是哪里惹到她了,有些疑惑闪神:「什么木头?」 徐静书愈发着急,索性胆大包天捏了他的指节往桌面轻叩三下,虔诚嘟囔:「童言无忌,长命百岁。」 徐静书乖顺听话又有心上进,既赵澈叫她不管旁的,只专心准备年底考学,接下来的日子她便近乎走火入魔般拉开了疯狂求知的进程,两耳不闻窗外事。 可有时人不惹事,事却偏要来惹人。 八月十一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郡王府总管孙广便将涵云殿孟侧妃母女、西路各房后院人、几位公子、姑娘,连同表小姐徐静书一道请去承华殿。 承华殿是长信郡王夫妇日常起居并处理事务的所在,逢重大事宜才会让阖府各房齐聚于此。 「今日是为着后日要去的那场婚宴,」郡王妃徐蝉端坐主位,面上淡淡有笑,「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与国子学武科典正沐青霜的正婚典仪,这是郑重场面,咱们过去添喜,行头上自不能怠慢。」 大周立朝不足一年,拢共就封了两位柱国大将军,两将军府共同遥领各州军府兵权,这般实权在握,自是皇帝陛下亲信肱骨。长信郡王虽是陛下的异母弟弟,却只是个不担朝职的富贵闲王,台面上对这两位柱国大将军也需礼敬三分。 既是鹰扬大将军的正婚典仪,长信郡王府自然重视,早早定下由郡王夫妇、侧妃孟贞以及几位小公子、小姑娘一并前去。徐蝉有心想让徐静书也多接触京中场面,便将她也安排上。 众人齐齐站好,总管孙广领一干侍者鱼贯而入,将参加婚宴需用的首饰、佩玉逐一呈交各房。 这些首饰、佩玉全是郡王府公库所藏,多为家传或御赐珍品,只有逢盛大场合,在郡王夫妇共同允准下才能取出分派,事后还得原样归还府中公库妥善珍藏。 除侧妃孟贞外,其余几位后院人是没名分的,自无资格出席这等场合,这些首饰、佩玉不过是分派给她们的孩子而已。 四个月身孕的柔姬,以及连身孕都还没有的雅姬并无孩子要出席,更只剩在旁干瞪眼的份。 这两人本就因沾不上边而不舒坦,加之近来含光院与承华殿接连给了徐静书许多好东西,她们对徐静书也颇有微词,此刻再瞧见分给她的行头,脸上就挂不住了。 柔姬仗着有身孕,说话也有底气些:「表小姐毕竟是表小姐,这套首饰之贵重,都要越过小五姑娘去了,怕不合适吧?」 雅姬见她打了头阵,便跟着补一刀:「后院人没名分上不得这种场合,咱们懂规矩。可公子、姑娘都是上了宗正寺玉牒的,怎还连表小姐都不如?」 俩人声音都不大,说话时也只嘀嘀咕咕冲着徐静书。可殿中本就安静,谁会听不见? 明晃晃的挑拨离间。 小五姑娘赵蕊才五岁,对这些事没个概念。可她的母亲琼夫人就不同了,神情渐渐异样。不过琼夫人有眼色,见徐蝉面色转冷,便只委屈抿唇不吭声。 徐静书云山雾罩的,甚至都不太懂这是在干嘛,莫名其妙就成了满场人的靶子,这让她有点慌。 「那……我同小五姑娘换换?」徐静书抬眼看向主座上的姑母。 徐蝉忍气,安抚地笑笑:「小五儿年岁小,用不上这么贵重的行头。」 「身份之事,与年纪又没关系。将来小五儿长大懂事后再想起这事,怕是多少也要委屈的……」小五姑娘的母亲琼夫人到底没忍住,垂着脸嘟嘟囔囔。 见她有点不依不饶的苗头,徐静书不愿姑母夹在中间为难,想要息事宁人却又拿不出说法,当即窘迫得脸红到脖子根。 正当此时,正殿门口传来清冷少年音:「母妃殿下安好,孟侧妃安好。」 熟悉的声音让徐静书心中大定,欣喜回头,看向在小竹僮搀扶下缓缓入内的赵澈。 他是郡王妃所出的大公子,府里只郡王夫妇及侧妃孟贞受得他的晚辈礼,旁人都只有向他执礼的份。 「大公子安好。」 「大哥安好。」 在七嘴八舌的问安中,赵澈走到徐静书跟前,摘下自己的佩玉递给她:「我得养伤,后日的场合不便出席,劳烦表妹用我的佩玉,也算顺道替了我向贺大将军添喜。」 待徐静书接了佩玉,赵澈又道:「收好分给你的东西赶紧随我上万卷楼,没有让夫子久等的道理。」 「好。」徐静书小心合上侍者呈到自己面前的宝匣,捧过来抱在怀里。 赵澈也不与旁人废话,领着徐静书向徐蝉、孟贞执辞礼后,就带着她扬长而去。 主座上的徐蝉唇畔重新扬笑,目光缓缓逡巡四下。 满殿鸦雀无声,众人面色各有各的精彩。 赵荞回过味来,忽然哈哈大笑:「表妹戴了大哥的佩玉,那行头加起来就贵重得连我都越过去了嘿!我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赵澈的佩玉算是长信郡王府继任者标识,徐静书既连他的佩玉都戴得,行头贵重越过谁都不算事。 v第十七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琼夫人,我就问你,」赵荞是个轻易不给人面子的刺儿头,「大公子没觉委屈,二姑娘没觉委屈,小五姑娘凭什么委屈?凭她母亲脸大些啊?」 琼夫人珠圆玉润的面庞顿时怄成猪肝色,哑口无言。 琼夫人与多福斋瑜夫人是双生姐妹,旁人都是靠琼夫人眉心那粒小小的朱砂美人痣区分二人。 赵荞语带双关讽琼夫人「脸大」,不单把琼夫人的脸说成猪肝色,瑜夫人也跟着不是滋味了。 姐妹两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能不感同身受么? 一句话得罪俩,赵荞却没事人似的,抬眼望向房顶横梁,仿佛随时能背起双手吹口哨,嚣张得很。 她是混不吝的郡王府二姑娘,又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岁,浑起来连她父王都敢顶撞,只区区两个见不得光的后院夫人,她哪管对方高兴不高兴。 小孩子可以犯浑,大人却不好由得场面僵着。侧妃孟贞是赵荞生母,这时也只好她来收拾女儿造的烂摊子了。 「阿荞,你说的什么话?」孟贞的语气并无明显斥责之意,甚至隐隐忍笑,「事情对不对,自有你母妃殿下定夺,要你小孩子乱插嘴?」 徐蝉的面子赵荞通常是给的。她毕恭毕敬向主座执礼:「请母妃殿下恕罪。」 「阿荞是个嘴利心直的孩子,母妃知道你没恶意。不过你方才有句话是真不对,」徐蝉笑得端和,「静书可比你大半岁,胡乱喊什么‘表妹’?」 赵荞笑咧嘴:「她个头小啊!如今我高些,先做表姐。若将来她能比我高,我再把‘表姐’的名头还她就是。」 「这都哪儿学的歪理?」徐蝉扭头笑望孟贞。 孟贞也是无奈,苦笑扶额:「谁知道呢?反正就成了这么个教不听、打不怕的小泼皮!」 郡王妃与侧妃一唱一和,不动声色就将话头转开,显然是给赵荞撑腰,琼夫人只能白白咽顿委屈。 后院这些人倒还没谁有胆子真与徐蝉杠上,便暗暗将这口恶气记到徐静书头上去了。 出了承华殿,徐静书紧紧抱着怀里的宝匣,两眼发懵地跟着赵澈的步子。 她来郡王府后,先在客厢深居简出,之后大多时间都待在万卷楼与含光院,与后院各房全无交道。虽以往同吃西路大厨房的饭,却是各自侍女拿回各院吃,她同那几位后院夫人与美姬今日才算正式照面。 她早前听赵荞说过有这么些人,却没想过这些人之间平日如何相处,更没想过她们与自家姑母之间是怎样的局面。 从方才的小波澜,她至少看出一点:姑母虽贵为郡王妃,却未必是外人想象那般彻底舒心恣意。 徐静书不安地垂下脑袋:「我是不是……添了好大麻烦?」 「这么不经吓?」赵澈轻笑,让小竹僮去接她手中的宝匣。 「不是吓,我就是……」徐静书口中应着赵澈,一边心惊胆战地将宝匣交到小竹僮手里,「欸,莫、莫摔了。」这可是郡王府的公库珍藏,若有半点差池,她做牛做马三辈子都还不起。 「表小姐放心,省得的。」 小竹僮替她抱了宝匣走在后头,赵澈就没人搀扶,于是她乖乖靠去过,朝赵澈伸出手:「表哥也莫摔了。」 「你方才想说什么?」赵澈伸手搭上她的手臂。 徐静书闷闷地边走边道:「我今日才知姑母也有她的不易。你是早料到她们会拿我说事与姑母为难,才特意过来解围的,对吗?」 她没敢脸大到以为赵澈是专程去救她于水火。 这些日子在万卷楼受教,所学皆是正经学问,她对后院的事一窍不通,连那些夫人、美姬在郡王府内究竟是怎么个地位都没搞懂,自不明白方才那暗流涌动的诡谲气氛根源何在。 赵澈轻哼:「在母妃那个位置,有些话不便从她口中说出来。后院的乌烟瘴气算家丑,我懒得说,你改日问阿荞就是。在外若有人问起,就说咱们府中只有郡王妃与孟侧妃,记住了吗?」 「哎,记住了。」徐静书听得一头雾水,可赵澈既不愿多提后院之事,她就只能等着后日赴宴时问赵荞了。 「今日多谢表哥,」徐静书赶忙换了话题,「这佩玉我待会儿就还……」 「放你那儿,这样府中就少些人拿你生事,」赵澈打断她,「需用时我会问你要。」 今日有人不知死活,想逮着徐静书这软柿子捏,说穿了还不就是给徐蝉找不痛快。 赵澈就是再闲,也不可能成日与他父王那群后院人缠斗,索性昭告众人「表小姐是归大公子罩着的」,绝了那些人拿她挑事的心,这样不但他母妃能清静点,徐静书也可免受无辜闲气,一举两得。 明白他的苦心后,徐静书点头:「多谢表哥。」 「才走几步路,你就谢两回了,」赵澈故意笑她,「看来还是书读得不够,词穷。」 她讪讪鼓了两腮,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表哥,你吃过‘糖油淋鸭’吗?」 「糖油」这个词成功让赵澈不由自主地口齿生津。却还得端着「大人」架子:「鸭肉荤腥,哪有做成甜口的道理?」 京城人没见识过这道菜?徐静书得意地抬了点下巴,全没发觉自己在赵澈面前一日比一日胆大这个事实,兀自笑眯眯,边走边讲。 「在堂庭山的村子里,只年节或大宴宾客才舍得做这道菜!要鲜香卤水滚锅,把整只鸭子卤透了,再将它吊起来刷两种糖汁。一种是浓稠到快要搅不动的黄糖汁,另一种是晶亮亮的冰糖汁。反复好几层,刷得厚厚的,再丢下油锅炸到外酥里嫩。我通常先揭外皮来吃,一口下去,炸过的糖汁味混着淡卤香,还有点油滋滋,那可真是……」 「好了,不必说这么详细,」赵澈喉间狼狈地滚了好几滚,「若你想念故乡口味,实在很想做这道菜,叫厨房帮你备材料就是。」 叫你说我词穷,咽口水了吧?徐静书偷笑过后,又好心给他搭个台阶:「那,表哥可以帮吃掉半只吗?我吃不完整只的,若你不帮忙吃一半,我就不做了,浪费不好。」 「我可以勉强试着吃一半。」他有些怀疑这鬼机灵是看透他「嗜好甜食」这个秘密了。 可他又不能直接问。若她原本并没有看透,他开口一问岂不是不打自招?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装下去。 下午出了万卷楼后,段玉山照例直接回家,不在含光院吃晚饭。含光院小厨房里已按徐静书早上的交代备好材料,她进厨房就麻利开工了。 v第十八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傍晚,含光院膳厅内照例只剩下徐静书与赵澈二人。 徐静书拿巾子捂住嘴,盯着那个原本盛了整只糖油淋鸭的空盘子,闷声带笑,似是赧然:「还剩好厚一层糖汁,倒了可惜,我想拿馒头蘸着吃掉。表哥会笑话我吗?」 还有这种吃法?!赵澈眉梢动了动,语气庄重:「我当然不会笑你。可若旁人知道了,就会背后笑话表姑娘寒酸小气。行吧,我再勉强陪着你一起吃颗馒头,这样就没人敢笑了。」 既都「勉强」吃了半只糖油淋鸭,再「勉强」一颗馒头自不在话下。 「表哥真是大大的好人。」 「表妹过奖,应该的。」 一起装傻,相互吹捧,其乐融融。 武德元年八月十三,秋分。宜嫁娶、捕捉、祭祀、开光、破土、修造。 天还没亮,要去赴喜宴的大大小小准备出发,赵荞却闹着要与徐静书单独乘一辆车。 时间紧迫,长信郡王赵诚锐懒怠与泼皮惯的二女儿纠缠,就依了她,让人另备一辆给两个小姑娘。 四公子赵淙见二姐又闹到不同待遇,当下也想跟着闹。哪知赵诚锐却冷眼一横,吓得他立刻缩了脖子。 安生不过片刻,赵淙忽然大声告状:「初一那日,二姐带表姐逃学,我亲眼瞧见她们走的!」 赵荞是个「逃学惯犯」,在这件事上,府中说得上话的人早都没脾气了。 她天生不爱读书,哄不听打不怕,又泥鳅似的总有法子逃。好在她身份摆在那儿,即使目不识丁,此生也照样能衣食无忧,所以只要她不在外惹是生非,大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赵淙当众揭破她逃学,还是带着徐静书这个乖乖的表小姐逃学,大人们不说两句显然不合适。 孟贞严肃地板了脸:「阿荞,你自己不学无术就罢了,怎能带坏表小姐?」 徐静书正要解释,赵荞一把将她拉过去护在身后:「小表妹好好的,没坏!」 毕竟是两人一起逃学,既赵荞有孟贞在训斥,徐蝉当然只能对着自家侄女:「静书,你……」 「母妃殿下,这事儿要罚要骂都算我的,小表妹无辜!」 赵荞开始声情并茂唱大戏:「我见总她在万卷楼闷着,就强拖她去玩。您可没瞧见啊,当时她死命扒着门框,哭着喊着要读书不能贪玩。我力气大,她没挣脱才被我带走的。而且她还在我的魔爪下挣扎着去向大哥告了假,大哥同意的!她没逃学!」 当初她对徐静书承诺过,若大人追究逃学之事,自有她这表姐来扛。今日这就骨气铮铮地言出必行了。 徐蝉被她刻意夸张的言行逗笑,而孟贞则只能苦笑一叹。 连赵诚锐都气笑了,走过来抬手在赵荞脑门上弹个脑瓜崩:「回来再同你算账!」 「只要打不死我,我就还能站起来!」赵荞嘿嘿笑着拖走徐静书,半道没忘狠狠剜了赵淙一对大白眼。 糟心玩意儿,早晚要好生收拾你! 马蹄哒哒,车轮骨碌碌碾过路面石板,悠悠踏进深秋晨光。 车厢内,徐静书忧心忡忡绞着手指:「回去时若姑父打你,我得和你同去。当日我俩一道出去的,没有你独自挨打的道理。」声音小小,语气却坚定。 「咳,你听他吓唬人。他那意思就是不追究了,」赵荞摸摸她发间的小珍珠粒,「我真没看错你,有义气!」 念荷特意起大早帮徐静书梳了漂亮的百合燕尾髻,用缀了小巧珍珠粒的金线发饰缠绕其间。珍珠的莹润光泽与金线的颜色交互映衬,雅致又不失活泼。 「你就是太瘦,多吃点长胖长高……」赵荞想了想,改口道,「随意长胖,但别一下子就长得比我高,知道吗?我想多当几年‘表姐’。」 她俩说好的,谁高些谁就是「表姐」。 「既你喜欢当表姐,我就看着你的个子长,争取一直比你低……这么多,」徐静书两根手指捏着,郑重比出一丝缝隙,「总让你做表姐。」 郡王府内除了表哥与姑母,就数赵荞对她最亲近。既赵荞喜欢做「表姐」,那她就绝不争。 赵荞高高兴兴才点了头,不知又想到什么,脸色忽地暗淡下去,嘴角也耷拉了。 「表姐怎么了?」 「你看,像大哥、你、我这样,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好好相处,谁喜欢什么就商量着来,相互照应着长大,不给外人欺负,这有什么不好?」赵荞难得流露了点脆弱神色。 徐静书伸长胳膊揽过她的肩,不知该如何劝慰。 前日在承华殿的事,加上方才出门前那场小风波,徐静书多少看出郡王府后院并非表面那般和睦安宁。大人之间的事她云里雾里,几位同辈之间的事她也稀里糊涂,满脑子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就更不知赵荞为什么突然低落。 「对了,表哥让我请教你件事,」徐静书终于想到个话题,「在外要说府内只有郡王妃与孟侧妃。这是什么道理?后院的事我不明白……」 赵荞一听来了精神,立时眉飞色舞,仿佛方才的脆弱低落是她眼花。 「后院的事,说来话长喽!」 「能不能,」徐静书将两手放在膝上,做认真受教状,「请表姐长话短说?」 「好咧!」赵荞当空拍拍并不存在的「惊堂木」,摆开说书人的架势。 赵家在前朝就是煊赫势大的世袭异姓朔南王。 前朝亡国、哀帝薨逝后,朔南王赵诚铭率部退守江右,以钦州为根基,逐步统合江右各方势力及前朝遗民,与入侵的外敌伪盛朝隔江对峙,大小战事不断。 万众一心、卧薪尝胆近二十年,朔南王赵诚铭终于在去年初冬率众反渡滢江,彻底收复故国山河,于今春建朝大周,年号武德。 赵家就此从前朝异姓王爵之家,一跃为当朝皇家血脉。 「知道玉牒吗?」赵荞歪头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点头:「玉牒由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记录、保存,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家谱。」 段玉山教过她什么是「玉牒」,却没告诉她,在玉牒上,长信郡王赵诚锐,有且仅有郡王妃徐蝉、侧妃孟贞两位伴侣。 v第十九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琼夫人、瑜夫人、柔姬、雅姬,」赵荞不屑地撇撇嘴,「还有从前在钦州的好些个,我连她们的姓名长像都忘了。这些全叫‘后院人’,没名分的,不好给外面知道。她们生的孩子在玉牒上也只能记在母妃殿下或者我母亲名下,假装是她俩生的。」 大周在许多事上仍遵循前朝旧例,大势上还是一夫一妻,只郡王、郡主爵及以上的皇室宗亲,或于国有功的二等封爵及以上勋贵,在正房配偶之外,可酌情再添不超过两名侧妃或侧郎。 勋贵之家或富家大户常有「后院逾数」之事,若要严格追究,就是家主品行不端,按律会有相应惩处。 外间不是没人知道长信郡王府后院逾数,不过有些事就这么荒唐,仿佛只要大家不说破,就无事发生。 「皇姑母家……就是长庆公主府,也一样,」赵荞哼出了点笑来,「她后院那堆大小郎君才厉害,一言不合能打起来,比咱们这边更糟心,找机会我带你去看笑话。」呵,大人。自己做得出,却不许别人说。 赵荞感觉最可笑的是,她的皇姑母长庆公主,还担着宗正寺卿的官职呢! 「若说破了,会很不好吗?」事情远比徐静书想的更复杂,脑子不够用了。 「若说破,」赵荞从牙缝里低声迸出极其悖逆之言,「长信郡王赵诚锐,就会变成别人口中的‘淫..贼’。御史台弹劾的折子保管满天飞,够将他削成秃瓢!」 徐静书惊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满脸通红地觑着马车门帘,压着嗓道:「哪、哪有人说自己父亲是……」而且你父亲还是个郡王! 「他就是!就是!」赵荞气性来了,被捂住嘴也不消停。 大人总希望小孩可以单纯无忧,不去在意大人的事。可伶俐早慧的孩子对许多事都会有自己的看法。 虽母妃殿下与她的母亲都告诉过她,父王在这事上有不得已的利弊权衡,可她觉得那是借口。 其实她父王不算个坏父亲,可她总忍不住与他做对。 看他不高兴,赵荞就高兴。 因为这么多年她看得分明,母妃殿下与母亲,她们不高兴的。 她俩原本都是出色女子,本该有真正充盈华彩、恣意疏阔的一生。 今日的正婚典仪声势浩大,整个镐京外城都被惊动,鹰扬大将军府附近整条街都挤满人。 鞭炮噼里啪啦,夹着小孩儿嬉笑、大人道贺的声音,喧嚣又喜庆。 大将军府周到,特地给小孩子们准备了一盒坊间不得见的糖球。加了好几种浆果汁子熬的,颗颗缤纷如虹,有浓稠浆果香混在甜味里,叫孩子们忍不住弯着笑眼垂涎三尺。 大人们忙着与人交谈,孩子们多少失了约束,排排站着领了糖果后,就笑闹着开始蹦跶。 别的孩子都是领到糖盒子赶紧拿一颗先吃,徐静书只看了看,就准备将那精巧的木盒子收起来。 不安分的赵淙走过来,口中包着颗糖,说话含含糊糊:「我瞧你不喜欢,不如让给我吧?」说着指了指徐静书手中的糖盒。 徐静书为难低声:「四公子,我没有不喜欢。」她只是想带回去与表哥分着吃而已啊。 见她不给,赵淙恼了:「你是表姐,要让着小的!」 他向徐静书靠近两步,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低声气呼呼:「前日在承华殿,就因为你,我母亲被二姐骂‘脸大’。你该让这盒糖给我当赔罪。」 当时赵荞说的分明是琼夫人,不过赵淙母亲瑜夫人与琼夫人是双生姐妹,说琼夫人「脸大」跟说他母亲「脸大」没区别,毕竟两张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徐静书随赵澈离开后发生的事,徐静书半点不知情,顿时懵懵的。 「赵淙!你年纪小小就耳背?聋得听不清我指名道姓说了‘琼夫人’三个字?」领完糖果走过来的赵荞将赵淙的手拍开,也咬牙低声。 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里,最不招她待见的就这四弟。「我说琼夫人,有你母亲什么事?听过捡钱捡物,没听过捡骂的!想被骂就直说,二姐成全你,改日就站你撷芳园门口骂足三天不重样,包你任督二脉都被骂通泰!」 「不能在外面说这个啊……」发愁的徐静书紧着嗓子低声提醒。 姐弟俩如梦初醒,各自噤声。 赵荞拖着徐静书站到花园的假山瀑布旁,贴着她耳畔道:「你看,贺大将军是一等封爵,其实比我父王还厉害些。人家就只娶沐典正这一个妻子!」 徐静书挠头笑:「可是……万一以后……」 「不会,他和沐典正可好了!而且沐家原本是利州人,利州风俗里就没有‘纳后院人’的说法。若两人过不下去,得和离后才能另寻他人,同时找几个是要被乱刀砍死的!」赵荞说得半真半假,话里话外满是羡慕向往。 徐静书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有点厉害。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后院不会乱糟糟不齐心,一家子大人小孩就会少些烦恼与争执吧? 吉时将近,大家都往正门口去看新嫁娘进门。 赵荞牵着徐静书走到门前的角落,踮起脚往下看。 新嫁娘头戴花形小金冠,金线流苏虚虚垂过眉眼,摇曳间荡起耀目光华,给她的明丽艳色又添几许张扬。 颀硕俊朗的贺大将军与她并肩而立,十指相扣。 晴光下,两道身姿是同样的挺拔恣意,却各有各的风采。像悬崖峭壁上枝叶交互的两棵树,亲密依偎又各自参天。风雷震不散,霜雪压不垮。 徐静书怔怔笑望,心中想了许多。 「你看得到后头那个两个小喜娘吗?」赵荞使劲踮脚指给她看,「左边那个,高一点的!」 徐静书费劲踮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嗯,她是谁?」 「沐典正的堂妹沐青霓,大家都叫她‘头头’,」赵荞高兴地冲那小喜娘挥挥手,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我朋友!年底你若考进书院,我请她照应你些。」 「她很厉害吗?」 「很厉害!吵嘴打架从不输阵,谁也不怕!」周围欢声笑语嘈嘈切切,赵荞只能大声喊着说。 两人说着话,下头已喝过了拦门酒,新郎背了新嫁娘上台阶,众人也跟着缓缓往里走。 赵荞牵着徐静书也跟着大家走:「大哥说,沐家人正气,值得结交。他们家刚来京时出了点事,好多人骂。头头她们几个沐家小的最初在书院也不好过,可他们一家齐心,什么也不怕。」不像她家某些人,只知跟自家人争成乌眼鸡。 v第二十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不解:「家里出事,那也是大人的事,为什么小孩儿要被欺负?」 「落井下石呗,」赵荞不屑轻哼,「而且他们几个都聪明,读书的底子也好,在书院冒尖太快,有人就眼红泛酸排挤他们,可讨厌了。」 聪明,冒尖很快,就会被排挤。 徐静书后脖子一凉,小声问:「那他们怎么应对?」 「要不怎么说头头厉害?一架一架打出来的!」 徐静书脚下微滞。她这小身板儿可不经打。也不能时时指望表姐和她的朋友照应,给人添麻烦太多总归不好。 看来只能…… 嗯,决定了。不冒尖,冒尖就是徐傻书! 次日黄昏,晚饭后徐静书没有立刻回西路客厢,犹犹豫豫坐着没动,频繁偷觑赵澈。 昨日回来天色已晚,她就没打扰赵澈歇息,想着今日再将那盒糖果给他。可今日午饭后她循例被赶去午睡,赵澈则与段玉山在中庭说事。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段玉山回家去了,晚饭只她与赵澈同桌而坐,却还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送出那盒糖。 她是个敏慧的孩子,一早就发现今日的赵澈与之前不同,沉默许多,面上也不见笑意。这让她很担心。 她久久没有离去的打算,赵澈略蹙眉心,放下手中茶盏:「表妹有事要说?」 将养大半月下,赵澈气色大有好转,再不是之前那般苍白恹弱。虽仍得用熏过药的锦布条蒙眼,通身那股矜贵端雅的光华却是愈发遮不住了。 徐静书很想伸手抚平他眉心那道浅细褶皱。这样好看的人,不该皱眉。 她不知表哥在烦恼什么,又直觉不能乱问,就有些无措起来。 听到他的问话,徐静书回神,走到膳厅墙角的条案前拿来早前搁在那儿的糖果盒子,放到赵澈手里。 「昨日在鹰扬将军府得了很漂亮的喜糖,」徐静书软声道,「我明白表哥是大人,不爱吃糖。可这是喜糖,吃了会有好事发生,可以多吃一点的。」 赵澈唇角扬起小弧,指腹来回摩挲着盒面雕花的纹路:「都给了我,你吃什么?」 「我吃过了,」徐静书有些心虚地垂下脸,笑音糯糯,「昨日宴上有许多,吃得我牙都快掉了。」 其实她本打算同他一人一半,可他今日似乎不太开怀,她索性将所有喜气都让给他。 表哥这样好的人,应当平安喜乐,一世无忧才对。 吩咐人送徐静书回西路客厢后,赵澈在小竹僮的搀扶下进了书房,独自坐在窗下花几旁。 「出去吧,不必点灯,反正我也瞧不见,」赵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若夜行到了,让他直接进来就是。」 竹僮应诺,惶惶地躬身退出,将门掩上。 外头的秋蝉嘶鸣隐约透窗,更衬出一室落寞清寂。 赵澈摸索着打开手中的小木盒,两指拈出颗糖球,动作缓慢地送进自己口中。 数种浆果汁子与糖浆蜜甜融合得恰到好处,含进口中后,慢慢化出酸甜交驳的丰富滋味,徐徐涌向喉间,淌向四肢百骸。 他知道徐静书没说真话,哪怕昨日席间有许多糖吃,大约也并非她特意带回来给他的这种。 傻乎乎的小姑娘,怕是只看了看,就忍嘴留着给他带回来,根本没舍得吃。否则她不会只说「得了漂亮的喜糖」。 像有小猫儿的嫩爪肉垫轻拍在赵澈心上,叫他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满足。接着,那小猫儿又挠了一下,立时带起浅浅细细的疼。 她没吃,说不出滋味,只看到这是如何漂亮的糖果;他吃到了,明白这是如何甜美的滋味,却看不到它们漂亮的模样。 真不知这两种可怜巴巴,哪种更惨些。 乍然失明以来,他在人前一直都还沉得住气,因为早前太医官说了,只要脑中淤血散去,他的眼睛就能复明。 可昨日太医官前来复诊,探脉后却表示他脑中淤血消散的情况不如预期良好,委婉暗示他要「有所准备」。 要「准备」什么?满目黑暗里,赵澈听到自己苦涩的笑哼。 准备好,就这么一直瞎下去。被当个金贵废物养着,是么? 书房内没有点灯,可夜行毕竟是暗卫首领,于黑暗中视物算基本功之一,因此他进来时只短短瞬间便适应了昏暗。 借着依稀透窗的薄薄微光,夜行惊讶地发现,坐在花几旁的大公子—— 似乎在吃糖?! 「大公子这是……」夜行疑惑。 赵澈淡声轻笑:「据说吃了喜糖会有好事发生,我试试。」 昨日太医官前来复诊后,赵澈明令含光院所有人都不得将太医官的诊断外传,显然颇为介怀,夜行自也不敢就此事再多嘴。 「禀大公子,我收到风声,那女术士何然三日前在允州州府现身,替城中一户人做了事,目前暂居在那户人家。我已着人前往允州。」 「别打草惊蛇,咬着尾巴就行,」这消息并未带给赵澈多大喜悦,「如今咱们尚无实证,她不会痛快承认,更不会轻易说出幕后主使。」 这段日子他已命人将含光院彻查通透,没找到任何可能造成自己中毒的源头,所以若想揪出幕后主使,还得从女术士何然那里下功夫。 可她在长信郡王府留下的唯一一个直接把柄,就是那碗被徐静书倒掉的符水。要举证她的符水可疑,就必须说破「赵澈的苏醒是因徐静书的血,而不是那碗符水」这个秘密,否则她大可一口咬定赵澈就是因她的符水和术法才醒的。 但若说破徐静书的秘密,小家伙就会很危险。 当初大理寺苦心孤诣编出一桩拐卖人口案,无非也是为了保护他们那十几个小孩儿的秘密,让他们可以安宁平顺地好好活下去。 要是让人知道徐静书也是当初从甘陵郡王府解救出来的药童之一,不知会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处盯着,等她落单。 「长生不老,可解百毒」,对世人来说是太大的诱惑。哪怕徐静书说过前半句是假的,可心术不正之人怎么会信? 夜行不知他顾虑徐静书的安危,只忍不住替他心急:「若一直不能揪出幕后主使,大公子便始终有危险。况且,郡王殿下那头已经……」 「已经在替三公子、四公子物色良师了。早上母妃来说过,玉山也提了这事。似乎是在我的恩师与汾阳公主驸马苏放之间犹豫。」赵澈冷冷轻哼,似笑非笑。 v第二十一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他的恩师就是段玉山的伯父,赫赫有名的大学士段庚壬。而汾阳公主的驸马苏放是前朝名臣之后,看似个只精吃喝玩乐的贵公子,实则学养深厚,且比段庚壬更懂朝堂生存的手段。 当初赵诚锐是将赵澈当做继任者栽培,才特地大费周折延请段庚壬亲自教他,没有将他送进书院了事。如今赵诚锐突然开始为他的两个弟弟物色良师,显是一听太医官的复诊结果,就已做好放弃他的准备。 无论最终为老三、老四选定的良师是段庚壬还是苏放,都不重要。重点是赵诚锐就没遮掩他要「重新栽培后备继任者」的心思。 即便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都扶不起来,至多再等两年,五姑娘赵蕊就七岁了。哪怕运气实在不好,连赵蕊也扶不起,柔姬肚子里还有一个备着呢。 「他孩子多,即便我真就此瞎了,他也不怕后继无人,」赵澈摸索着,另取了一颗糖球含进口中,「随他吧。」 他既亲口承诺要护徐静书平安长大,就绝不会抖出那个事关她安危的秘密。 当初他对徐静书说会护着她时,并没预料到自己或许复明无望,更没料到,对徐静书的承诺,会让自己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若有人问他后不后悔,他答不上来。 但他不会忘记恩师教过,君子一诺,重如千金。 他绝不食言。 隔天段玉山有事,只在万卷楼待了半日,安排了徐静书下午半日要读的篇章就匆匆离去。 虽徐静书学得很快,但也正因如此,段玉山给她安排的书目一日比一日繁难艰深,陡然没人在旁边及时指点,她下午的进度明显慢了下来。 正当她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之际,赵澈在竹僮的引领下上了万卷楼。 「表哥怎么过来了?」徐静书赶忙放下书册。 「好好看你的书,」还没等她站起来,赵澈就摆了摆手,「我这几日好些了,随意走走舒活筋骨。」 侍女重新上了茶果点心,赵澈就在段玉山平常坐的那张椅子上落座,与徐静书隔桌相向。 「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他状似随口一问,却让徐静书心下顿时暖懂得不成话,甚至有点想哭。 昨晚回去听念荷说了郡王已在为三公子、四公子物色良师的事,她才明白表哥为什么低落。 即便自己的前途岌岌可危,表哥还是记挂着下午玉山夫子不在,怕她有疑惑找不到人及时解答,这才特地过来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她捏了拳头揉揉眼角,糯糯浅声:「有句话,一个字都不认得。」 前日太医官替赵澈复诊的结果,眼下除长信郡王夫妇外,府中就只含光院的人知道,徐静书是不清楚的。 旁边的小竹僮立刻慌张地朝她猛使眼色—— 若是文义读不通,还可以说出来请大公子讲解;这字不认识,大公子又瞧不见,不是存心叫他下不来台?!没见正为眼睛的事难过着吗! 徐静书并没看懂小竹僮的暗示,小声道:「表哥,可否借你的手一用?」 赵澈抿唇沉默,面上没什么波澜,依言伸出手去。 小姑娘从前在家要做许多事,细瘦指腹略显粗糙,一笔一划在赵澈掌心走出清晰纹路。 片刻后,赵澈愣了愣,忽地笑了:「小孩儿家家的,太聪明了可不好。」 她写的是—— 千磨万击还坚劲,吹尽黄沙惟余君。 注:千磨万击还坚劲——引自郑板桥《竹石》 吹尽黄沙惟余君——化用自刘禹锡《浪淘沙》,原句为「吹尽黄沙始见金」。 赵澈撇头迎向窗外,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被蒙住的双眼分明什么也瞧不见,他却仿佛看到耀眼晴光。 慢慢收回手置于膝腿,长指无声收拢成拳,将小家伙方才写在他掌心的那两句七言紧紧捏进心里。 他想起恩师教过的,「君子不以形体之有无为生死,而以志气之消长为生死」。 至此,事情对他来说已无关家中权势地位之争,而是「人活一口气」。 还有半年他就要行冠礼,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不是任人随意拿捏摆放的小棋子了。若有谁打算放弃他,至少得先问过他肯不肯被放弃才行。 见赵澈明白了自己的宽慰鼓舞,徐静书高兴地弯了双眼,捧起茶盏低头浅啜。 「我不聪明,这么多字不认识呢。」 两人已心照不宣,既赵澈不说破,她就跟着装傻,只闷着笑音叽叽咕咕。 赵澈骤然敛笑,冷冷道:「不过就两句七言,竟一个字都不认得?」 他突如其来的严厉模样将徐静书吓了一跳,赶忙放下茶盏,坐得端端正正:「呃……」 这要她怎么答?瞧他方才的神情语气,分明知道她说「一个字都不认得」只是幌子啊! 「上万卷楼这么久,竟连这几个简单的字都没认下来,可见表妹学业怠懒,」赵澈淡声轻哼,「玉山纵着你,我可不会。手伸出来,一个字不认得就要打一下手心。」 说完,吩咐旁边的小竹僮取戒尺。 不懂他这是唱哪出,徐静书哭丧了脸,颤巍巍抻长手臂支过桌面,无助地摊开掌心。 赵澈摸索着捏住她的指尖,将小竹僮交给他的戒尺贴在她掌心:「我不会手下留情,你还是闭上眼别看的好。」 徐静书强忍即将冲出喉咙的呜咽,可怜兮兮闭上含泪的双眼:「闭、闭好了。」怎么好心宽慰他却要挨打?好想抱头痛哭。 闭目半晌,掌心迟迟没有感受到戒尺抽下的疼痛,倒像多了个盒子。 徐静书忐忑睁开一只眼,惊讶地发现手里竟躺着昨日给赵澈的那盒喜糖,而赵澈唇边噙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扭头面向窗外。 今日的表哥……是大坏蛋,故意捉弄人。 「我只吃了三颗,剩下的都归你,」赵澈轻声带笑,「你年底要应书院的入学考,多攒些喜气。」 徐静书以手背抹去被吓出的委屈薄泪,小嘴扁扁地怒嗔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 好吧,坏得还不算彻底。 晚饭时,赵荞火急火燎冲进了含光院。 她对赵澈又信赖又崇敬,平素若非赵澈发话让她来,她绝不会贸然到含光院打扰。今日她得了那消息被气昏头,一时竟忘了大哥最不喜有人不请自来。 好在赵澈明白她炸毛的原因,非但没怪她,还吩咐侍者添了碗筷,叫她坐下边吃边说。 v第二十二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凭什么?!赵淙那好赖不分的破德行,要我说,哪怕就是请帝师教导,他也成不了大器!」赵荞小脸红通通怄着火,被气到像是要燃起来。 徐静书倏地瞪大眼,先才喝下去的那口汤仿佛哽在喉间下不去了。 虽说她懂的大事还不多,却明白赵荞这无心之言大大不妥,很容易惹祸的。 「胡说什么?」赵澈以指节轻叩桌面,神色严肃地提醒,「咱们家多大面子能请动帝师?」得亏这话是在自家地盘说的,若被外头的有人心听去,再传到武德帝耳中,长信郡王府就该家无宁日了。 赵荞后知后觉惊出一背冷汗,讪讪干笑着在饭桌旁坐下:「我、我就打个比方。」 「有你这么比方的吗?嘴上没个把门。」赵澈没好气地训她一句,吩咐膳厅内的侍者们退下。 「我就是气糊涂了,」赵荞为自己说错话而后怕心虚,却还是不忿,捏紧筷子挥了挥,「咱们家这摊子,除了大哥谁担得住?父王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虽两兄妹都没有避讳徐静书的意思,但这事她着实没有插话的立场,便顺手夹了点抱子芥烩肉片放进赵澈碗里,然后安安静静闷头吃饭。 如今赵澈眼睛不便,他吃饭时旁边是不能少人伺候的。这些日子徐静书和赵澈都已习惯成了默契,若侍者被摒退,她就会自觉承担起为他布菜的职责。 赵荞却是头回瞧见这一幕,当下瞪得眼珠子都快落出来。 往常家宴,大哥可是连母妃殿下夹的菜都不大乐意接的!娘哎,大哥和小表妹居然这么要好了? 赵澈看不见她讶异的神色,自还接着先前的话题:「就算赵淙不成器,不还有老三么?你替父王操的哪门子心。」 单与那个熊孩子赵淙相比,三公子赵渭的性子显然就好许多。学业上踏实上进,一惯也规规矩矩,凡事讲理,不会胡搅蛮缠。 「我哪是替父王操心,我是替大哥……」赵荞顿了顿,蔫巴巴老实道,「也替我自己操心。三弟性子是还行,可他没有大哥聪明,若将来他掌家,我怕我晚景凄凉,临老会落得上街讨饭的下场。」 「你才多大?愁什么晚年的事?」赵澈好笑地摇了摇头,「若你肯少逃几回学,踏踏实实攒点真才实料在脑子里,任谁掌家都不必担心会上街讨饭。」 赵荞不说话了,闷闷的小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大哥说的道理她哪会不懂? 只是,她有个说不出口的苦衷,没人能懂。 半个月后,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的亲授恩师终于定下,是汾阳公主的驸马苏放。 长信郡王赵诚锐是武德帝的异母弟弟,虽贵为皇室宗亲,到底隔了点血缘,有些事情难免微妙。 好在赵诚锐自小是个能审时度势且有自知之明的人,对权势并无野心,如今也只盼领一家大小安分享受富贵浮生,做个闲散宗亲足矣。 他并不指望自己的继任者建功立业,只需其有足够能力维持长信郡王府与皇兄那一脉之间的和乐融洽,保障自家这脉能继续富贵闲散繁衍下去就行。 但要做到这一点,继任者不单需有出类拔萃之智,还得有眼观大局、小节不遗的能力,更需有足够圆融的手段,以及面对权力也能做到克己的心性。 如今他共有两女三子,抛开年纪的问题不说,赵澈确实是几人中最符合这些特征的。 赵澈陡遭意外,双目失明,太医官们言辞含糊,不敢明断是否康复有望,赵诚锐自得早做打算。 如今老三不过十岁,老四也才八岁,这便留出了几年余地。 赵诚锐急着要培养这两个,盘算的就是若到他俩成年赵澈还是复明无望,那府中也不至乱了后招。 不过他平素并没深入关注过后院种种,全没料到这个举动会产生多大冲击,也没考虑到这样做对赵澈来说是怎样残忍的暗示。 在他眼里,他的后院安宁祥和,孩子们长友幼恭,其乐融融。他觉得在他将来百年之后,无论由谁掌家,自家仍会一团和气。 对此,郡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只能相视无言,呵呵冷笑。 而赵澈却有条不紊地开始适应眼盲后的种种,恢复了习武晨练,读书也不曾落下,还时常前往段府向授业恩师段庚壬讨教学问,仿佛府中一切变故都与他无关。 这些事与徐静书关系更不大,在赵澈与徐蝉等人的保护下,对她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她便心无旁骛在万卷楼准备年底的入学考。 她记性好,又是个能触类旁通的灵性孩子,当她真正卯尽全力,长进自是一日千里。 段玉山惊讶地发现,他才教了这小姑娘近半年,居然就有点……教不了了。 十一月底,眼看离书院入学考只有月余,段玉山便提议:「不若设法将她安置到雁鸣山,请我堂兄再帮忙巩固一个月?」 京郊雁鸣山有国子学武科讲堂,他的堂兄段微生就在那里担任典正,休沐时才会回家。 段微生小时是有名的神童,如今又是朝中瞩目的年轻官员,若有段微生再加指点,以徐静书的资质必能再上一个台阶。 赵澈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你不也说,以她如今的程度,应付书院入学考绰绰有余?小孩子家的,还是一步步慢慢走较好,不必急于求成。一上来就太过出挑,对她未必是好事。」 段微生的名声、身份都摆在那儿,若徐静书得他指点,进书院后就要背负旁人更加苛刻的眼光—— 昔年神童段微生指点过的孩子,若只能做到寻常意义上的优秀,显然不够。 这无形中会使徐静书增添许多原本不必有的压力。 段玉山还想再劝,沉默半晌的徐静书本人倒是着急忙慌站出来:「表哥说得对!我我我考得上的!」考得上就够了,不能太冒尖! 「他说什么你都只会喊对对对,」段玉山促狭调笑,「你个小狗腿,从来不会站我这头。」 徐静书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垂下脑袋看着脚尖。 赵澈出声维护:「凭什么站你那头?她是‘我的’表妹。」又不是你的,呿。 停了停,他又对徐静书道:「明早迟些再过来,会有人去替你量身。」 「嗯?量身做什么?」徐静书茫然挠头,露出一小截手腕。 赵澈笑笑:「你长太快,之前备的冬衣怕是短了,得另做。」 v第二十三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之前徐静书比同龄人矮小,是因在家时总吃不饱。这半年在含光院好吃好喝养着,个头迎风长,赵荞都要急眼了。 「可以将就的,没必要……」 话还没说完,平胜就敲了书房门,满面喜色地进来禀话。 「禀大公子……」一惯四平八稳的平胜难得乱了章法,激动得磕巴半晌,才忽然爆出,「大公子,大喜啊!」 让平胜章法大乱的喜讯,并非赵澈一人之喜,而是整个长信郡王府的大喜。 因为郡王府即将不再是郡王府,要成一等封爵的王府了。 「……千真万确!内城传令官都来了!下月冬神祭典就会正式晋爵!」 相较平胜的喜形于色,赵澈显然过于冷静:「嗯。」 赵澈的态度犹如兜头一盆冷水,让平胜讪讪收了喜色,声音也小许多:「还有,西路各院向郡王妃殿下提请,明日想往広严寺迎郡王殿下回府,郡王妃殿下已予驳回。」 「知道了,下去吧。」赵澈淡声摒退平胜,懒散靠向椅背,若有所思。 段玉山眸底湛了湛,转头对徐静书道:「快去午歇,醒来自己上万卷楼。有不清楚的地方就先记下来,明日再替你答疑。」 这小半年,徐静书在学业上长进飞快,已不像早前那样需有人随时在旁提点,故而段玉山有时也会抽身出来帮赵澈做些事。 徐静书有些担心地看看赵澈。 「嘿,我还就委屈了,」段玉山笑翻白眼,语气心酸啾啾,「夫子的话就是没表哥管用?」 「不是的……」徐静书急红了脸,虽有满腹辩驳之言,却到底没有顶撞夫子的胆气。 赵澈缓缓勾唇,温声道:「去吧,按时午歇才长得高。大人的事你不必管。」 近来徐静书身量抽长,肤色也渐渐滋养得白嫩许多,随着五官一日日长开,已隐约落出点娉婷甜美的俏姑娘模样。可赵澈目不能视,她的成长在他心中并无具象,是以仍拿她当小孩儿对待。 徐静书沉默抿唇,最终依言出了书房。 这半年她虽只管专心读书,对府中发生的事却不是一无所知。表哥与姑母将她护得周全,赵荞和孟侧妃对她也颇多关照,可他们自己却并非事事顺意。 她渐渐开始真切理解,八月里去鹰扬大将军府赴婚宴那回,赵荞在马车上流露出的哀伤落寞所为何来。 姑母、孟侧妃、表哥、小表姐,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若非后院人多心杂,他们本可少许多忧愁困顿。 想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一些事,徐静书有点难过,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做到尽量不要惹麻烦,让他们少操点心而已。 书房内只剩赵澈和段玉山二人,说话便少了拘束。 「有些人就只急着向郡王殿下卖乖讨好,脑子扔给狗吃了吧?」段玉山虽是个斯文亲和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下满心恼意,「郡王殿下为着什么去的広严寺,她们不知道?还想去迎郡王殿下回府,这是生怕御史台没留神郡王后院?」 八月里,鹰扬大将军贺征与国子学典正沐青霜成亲那日,武德帝绕过内阁,只与丞相孟渊渟密谈后就突然下旨,以添喜为由敕封沐青霜的父亲沐武岱为恭远侯。 新朝法度新立,欲使百姓对各项新法敬畏信服,越是身居高位者越需以身作则,是以御史台对官员、勋贵甚至皇帝本人都展开了严厉监督。 武德帝与丞相绕过内阁行事,此举着实藐视规制,引发御史台长达一个半月的激烈弹劾,将堂堂皇帝陛下连同丞相大人一并弹得满头包。 到九月下旬,武德帝终于妥协,承认自己与丞相「绕过内阁,贸然下旨敕封侯爵」之举不妥,对丞相做了罚俸并禁足反省的处置。 可事情是他与丞相二人共同决议,便是他九五之尊也得担责,只丞相一人受罚不能平复御史台激愤,对天下人也不算完满交代。偏他是皇帝,既无俸可罚,又不能当真丢下国事自行禁足于内城,这就进了尴尬僵局。 于是,长信郡王赵诚锐主动提出代兄反省,于九月廿七独自前往京郊広严寺禁足三月,明日便是期满回府之日。 「待下月父王晋爵,府中局面就是王府世子之争,她们能不急?」赵澈冷笑,「鼠目寸光,不怪阿荞总担心自己晚景凄凉。」 眼下御史台还没空揪各家后院的破事,长信郡王府后院逾数之事才侥幸逃过弹劾。这本就是赵诚锐私德有亏,于规制也不合,一弹一个准。 西路那几房后院人绝非不知这利害,居然还想齐齐出动,前往広严寺迎赵诚锐回府—— 段玉山说得半点没错,真是脑子扔给狗吃了。 「嘴脸如此急不可耐,」段玉山叹气,「若她们知道郡王殿下前往広严寺这步棋是你给谋划的,只怕就要对你动手了。」 长信郡王府能得来晋爵这结果,大部分功劳要归于赵诚锐采纳了赵澈的建议,主动站出来代皇兄禁足反省。这无形中为赵澈增加了砝码,赵诚锐势必会重新衡量世子之位的归属。 而当初对赵澈下黑手的人,因无实证,一直没被揪出,如今他双目失明更好下手,只怕对方会不惜再次铤而走险。 「不怕她们动手,」赵澈冷冷轻笑,「我怕的就是她们太沉得住气。」 有郡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联手压制,西路各院想去広严寺迎赵诚锐回府之事没能成行。 待赵诚锐回来后自少不了许多的枕边风,接连一个月他看徐蝉与孟贞都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好在他要忙着准备冬神祭典,况且晋爵之事赵澈有大功,就算只看在含光院的面子上也不便发作。 而赵澈对自家父王一切照旧,并不像西路的弟弟妹妹那样殷勤去彩衣娱亲,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比起讨好自家父王,他更多的精力明显放在即将参与入学考的表妹,及频繁逃学的二妹身上。 说来也好笑,他的波澜不惊落到赵诚锐眼中,倒越发显得气度沉稳,眼界、胸襟、格局都比那两个弟弟高出不止一两头。 西路各房都盯着赵诚锐的态度,眼见他对含光院愈发慈蔼爱重,自有人忍不住在背后酸言酸语。 她们不敢到含光院找茬,便将火烧到了深受含光院庇护的徐静书身上。 事情的由头只是一盅燕窝。 v第二十四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一日三餐都在含光院,只晚上夜读肚饿时,才会请念荷上西路大厨房取宵夜回来垫垫。 西路大厨房夜里常备宵夜,并不专供哪院。那夜念荷去得本就迟,各院早就取过一轮,灶上就只煨着一盘鸡米芽菜配细面馒头和一盅燕窝,显是别人选剩下的。 哪知拿回来后,徐静书才吃到一半,柔姬与雅姬就气冲冲找上门来指责她同孕妇抢食。 雅姬与柔姬是差不多时间进郡王府后院的,但两人平日关系并没见多好。如今为着一盅燕窝,两人居然莫名其妙就同仇敌忾了,接连好几夜都带人堵在徐静书的客厢门口「理论」。 徐静书觉得,她们与其说是来「理论」,不如说是想来「骂街」。每次都噼里啪啦说半晌,并不见要解决问题的意思,始终在凶巴巴说怪话。她与念荷再三道歉认错,提了许多补偿方法,对方全不接受,就每晚准时来门口闹,扰得她没法子夜读。 其实徐静书并非嘴笨不会吵架,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惊动姑母或表哥给他们添麻烦就不好了,便一径息事宁人地忍着。 可接连几个晚上都被骂,再加上还有两日就是书院的入学考,她多少有点紧张烦躁,泥人儿也被骂出三分气来。 「那天夜里你们来时,我就说将剩下半盅还你,」徐静书对柔姬道,「你又不肯要。」 柔姬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单手撑在腰后,颇有点趾高气昂地睨着她:「我凭什么吃你剩下的半盅?!」 「就是,」雅姬在旁阴阳怪气地煽风点火,「莫说柔姬怀着身孕,便是没有怀,那也不至于沦落到吃表小姐剩饭的地步吧?」 徐静书无奈了:「那你们说这事要怎么办,我照做就是,好吗?」 「我要完完整整那一盅,还非得是当天夜里原本的那盅!」柔姬抚着肚子,冷笑尖刻,「若你有本事还来,那我就既往不咎。」 徐静书挠头,稍作沉吟后,一脸悲壮:「那,我试着吐出来还你?」 孕中之人本就激不得,柔姬顺着她的话想想那画面,顿时恶心得不行,扶着侍女就干呕起来。 旁边的雅姬也恶心得白了脸,忍了好半晌才恨恨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欺负谁啊?仗着有大公子撑腰,你就……呃……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说着话也忍不住跟着呕了一声。 反正徐静书这话是捅了马蜂窝,这俩人呕完之后,隔天上午就相携往赵诚锐跟前哭哭啼啼抹眼泪去了。 不过她们运气不好,才刚哭出个起势,赵澈就在小竹僮的搀扶下到了书房门口,一句句听得明明白白。 半晌后,赵诚锐也烦了,敷衍安慰两句后,让人唤了赵澈进来。 「……柔姬总算是长辈,没得让表小姐矜贵过去的道理。静书向来是你照应得多些,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提点着。待会儿让静书向柔姬赔个礼。」虽明知这俩没事找事,但柔姬临盆在即,赵诚锐不免纵着她些。 他打的主意就是和稀泥,让徐静书郑重道个歉,这事就过了。 「父王说得对,若论辈分,确实没得表妹矜贵过柔姬的道理,」赵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过,若要赔礼,却该是我来。」 柔姬与雅姬停了抹眼泪的动作,诧异又忐忑地看着赵澈。 「想要如何阵仗的赔礼?请讲,我照做就是,」赵澈唇角微扬,不紧不慢道,「毕竟表妹是我照应的多些,她若有什么不对,都是我惯出来的。」 其实,柔姬与雅姬闹到赵诚锐跟前,无非就想上点眼药。 以她们的身份,若直接对赵澈说三道四,赵诚锐首先就不会有好脸色,她们便句句指着徐静书。 有些事,只能由赵诚锐自己想出来才有效。 府中都知徐静书的事多是赵澈在管。说她不对,本来就已暗暗传达了赵澈管束不力的意思。只要等赵诚锐品出这层,心中对赵澈多少就会有点不满,这是常理。 须知千里之堤尚能毁于蚁穴,这类看似微不足道的不满时不时来点,天长日久,赵诚锐对赵澈的看法必然会受点影响。 这就是柔姬与雅姬打的主意。 偏赵澈看穿了这伎俩,直接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看似大度地低头认错,好言好语表示愿亲自赔礼,这反倒将了她俩一军,把她们的盘算堵死了。 「这什么话?再是柔姬有孕,也没有后院人矜贵过大公子的道理,」赵诚锐笑瞪长子,「纵然你大度愿赔礼,也得看看她受不受得起。」 虽说赵诚锐一心想要和稀泥,说得出委屈妻子的远房侄女向后院人赔礼的糊涂话;但若要委屈他的长子向后院人赔礼,他是绝不答应的。 柔姬与雅姬惯于揣摩赵诚锐心思,他话说成这样,她们就知这事再闹不得了,于是灰头土脸擦了泪,蔫蔫退出。 小竹僮搀了赵澈在赵诚锐对面坐下,侍者奉上热茶,便都自觉退到门外,将书房留给父子二人单独说话。 「柔姬临盆在即,心性难免不稳,有时为着点小事横生委屈也是常理,」赵诚锐揉着额穴摇头笑叹,「你叫静书且担待些,别与她较劲。」 后院种种作天作地的小动静,只要没出太过分的后果,在他心里就不算个事,懒得多想。 「表妹乖巧,连阿荞那般性子都处得融洽,哪是与人较得起劲的?或许有误会吧。」赵澈似是不经意地笑笑。 有些事不能直接说破,得叫赵诚锐自己想明白。这是两个后院人都懂的道理,赵澈又怎会不懂。 想到那泼皮般的二女儿,赵诚锐愈发头疼,心中不免也顺着赵澈的暗示梗了梗。 赵荞那死硬强横的臭脾气,连他这亲爹都没法全盘包容,徐静书却能与她相处融洽,按说不是个挑事的性子。 这么一想,柔姬所哭诉的委屈就得拧去不少水分了。 赵诚锐嘴上不说什么,却不豫地皱起眉。 赵澈本也看不见,倒不管他此刻是什么脸色,从容端起茶盏浅啜后,开口道:「父王今日唤我过来,可是有吩咐?」 「晋爵之事,咱们爷俩得再琢磨琢磨,」赵诚锐敛神,郁郁吐出长气,「这些日子父王盘了又盘,总觉吃不准你皇伯父的意思。真就为了奖赏为父代他思过三月之事?」 他与武德帝是异母兄弟,只要事关权力,难免会有不可言说的微妙。多年来他一直小心谨慎,就怕出什么茬子打破了兄友弟恭的局面。 v第二十五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十一月底刚回府时,他沉浸在即将晋爵的喜悦中没多想,如今随着心情慢慢平静,他就开始忐忑了。 「这会不会是试探?澈儿,你脑子快,想想,咱们该不该上疏推辞一番?」 赵澈笑着摇摇头:「父王怕是忘了七月里的勤政殿议事。」 七月里,甘陵郡王赵旻的种种罪行败露,在天下人看来,此事已在八月初一大理寺对赵旻处车裂极刑后就算告终。 只有很少人知道,因赵旻案背后牵连着皇后陛下,七月下旬武德帝密诏部分近臣,以及长庆公主赵宜安、长信郡王赵诚锐两名宗室,在勤政殿就「是否公布并处置皇后陛下罪行」做了商议。 「此次晋爵,一是皇伯父对父王代过的奖赏,二是为着皇后陛下之事给出的‘封口费’,」赵澈不疾不徐地抽丝剥茧,「父王仔细想,当日在勤政殿的所有人,这半年是不是或多或少都得了晋升或封赏?封赏名目各不相同,人却就是那拨人。若父王上疏推辞,您道皇伯父会怎么想?」 对皇后的事,因为种种原因,武德帝目前并不想声张,当时参与勤政殿议事的大多数人意见也是如此。若赵诚锐推辞不接这「封口费」,对武德帝来说显然就是「他想反水」的讯号。 赵诚锐惊出满脑门子冷汗:「还真是!」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长子才靠得住。 徐静书不爱告状,柔姬与雅姬为着那碗燕窝堵门闹了她几夜,她一个字都没同谁说过,是以除了西路各院知道点风声,府中其他人对此并不知情。 今日那俩人自己闹到赵诚锐跟前,还惹得赵澈站出来说要担责赔罪,这就小事变大事,很快传遍整个郡王府。 在外晃荡一上午的赵荞回府后,听说小表妹受了柔姬、雅姬的气,被人堵门闹了几夜,立刻燃起火冲到了柔姬的滴翠轩门口,一堆人都没拉住。 她是侧妃所出的二姑娘,在府中身份矜贵仅次于赵澈,后院人在她面前只有低眉顺目的份。 她站在门口,谁请也不进去,柔姬没法子,只好大着肚子出来笑脸相迎。 「张柔你可以啊,脸盘子随着肚子大起来的是吧?」赵荞单手叉腰,又泼又横,「是咱们府中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是你生得张嘴却不会说人话?想吃燕窝不知道请厨房另做?挑什么软柿子捏!大厨房的东西向来西路各院共享,怎么就抢你的了?」 赵荞在市井间打混的时候远比在书院多,耍起横来半点负担都没有。她的侍女扯她衣袖好几下也拦不住她满嘴连珠炮。 这二姑娘横起来,连郡王殿下都没辙的,柔姬当然不敢惹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要论矜贵,表小姐可是母妃殿下的侄女,徐家族谱上写得明明白白,再是远房那也是血脉亲缘,带出去能堂堂正正大声对人讲,这是咱们长信郡王府的表小姐!」赵荞像只发怒的小兽,瞪着柔姬的眼神仿佛要咬人,「你什么玩意儿?堵她门口闹事,欺负她性子软和不好意思还嘴是吧?」 跟着赵荞过来的随侍本就多,她闹得又大张旗鼓,西路各院的人陆续凑了过来,此刻简直是当众将柔姬那点脸面削了个干净。 柔姬脸红得要滴血,按着肚子噎得喘不上气。 围观的琼夫人见状,赶忙小声打圆场:「二姑娘消消气,只是小误会。若叫柔姬动了胎气,郡王殿下那里……」 「哎哟哟,可吓死我了!她若动了胎气,父王怕是要将我打断腿哦!」 赵荞假模假式拍拍心口,又立刻变脸,小泼皮气质尽显:「表妹考学在即,那也是关系小姑娘前途的大事!无事生非堵门闹她,害她没法子静心温习,存的什么糟烂心思?!我告诉你张柔,眼下你大着个肚,谁都得让你点儿,这没法子。可你总有生下来的那天!若你害得表妹没能考上书院,你就瞪大眼睛看我让不让你安生!」 虽她自己不爱读书,可她喜欢亲近能好好读书的人。 「我话撂这儿,你们听好!若谁闲出病想找人闹事,到涵云殿来找我,你们二姑娘亲自奉陪!」 赵荞凶凶地环顾四下,对西路各院人都发出严正警告:「表妹是个能成才的,若有谁耽误了她的学业,我赵荞头一个不饶人!保管骂到你们的祖宗想掀棺材板!」 不就是不要脸吗?谁还不会仗势欺人了?! 谁也没料到赵荞会为着表小姐的事发这么大火,西路各院人都被惊着了,倒也没谁想起要去赵诚锐那里告状。 毕竟她话糙理不糙,说到底还是长信郡王府对后院人过于宽纵,才让柔姬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比表小姐矜贵。 徐静书终究顺的是郡王妃母家血脉,说这几个后院人算她「长辈」,不过是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她们贴金。她们在府中没名没分,也不能被外头人知道,若要认真捋起来,连排辈的资格都没有,哪里就比徐静书矜贵了? 下午赵澈得知此事后,让人将赵荞叫到了含光院。 赵荞惴惴绞着衣摆,头也不敢抬。她总觉大哥怕是要训她惹事,不然就是追究她今日又逃学。 「表妹知道你今日去帮她骂架了,」赵澈面色平静,「说要答谢你。」 诶?赵荞立刻抬头:「她要给我做东西吃?是什么?」 「说是一种,卷粗砂红糖粒的蛋卷。」赵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喉头连滚数下。 赵荞眉开眼笑:「那我去厨房守着,她一做好我就端走!」 赵澈板着脸,凶凶冷冷:「谁准你端走的?你今日逃学,又跑去滴翠轩闹事,表妹虽感谢你,我身为兄长却不能纵容。只给你吃三个,小惩大诫。」 「哦,好,」赵荞蔫儿了,偷偷舔了舔唇,「可表妹不会只做三个,若剩多了,不就浪费她她一番心意?」 赵澈淡挑眉梢,一副兄长嘴脸:「我勉强些将其余的都吃完。到时你就在旁边看着,这也是惩罚。」 端着盘子进来的徐静书正好听到这句,噗嗤笑出了声。 表哥给出的这惩罚…… 可真是残忍又奸诈啊。 十二月初一,位于镐京东郊的明正书院门口车马成堆,人头攒动。 明正书院乃官办,隶属国子学管辖,每年冬会有一次公开考学,凡年九岁以上有相应蒙学基础者,不拘门第家世均可应考。 v第二十六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不过早些年战乱不休,贫家败户在那样光景下能保命活口就算走大运,若无旁的奇遇,哪有还余力再负担孩子开蒙受教的花费?是以今日前来应考的孩子大多家境不差,这一点,从他们的装束及在门口等候的家人、仆从、车驾都能看出。 当然,今日应考者共有一百二十七人之多,其中也能零星看到几个衣着普通的寒门稚子。 因是入学考,考核范围只限书、算两门,上午下午各一场,到申时初刻,便陆续有学子呈交答卷退出考场。等候在书院门口的家人、仆从自是要上前关切,慢慢便嘤嘤嗡嗡热闹起来。 徐静书是申时近尾才出来的。这个点呈交答卷的学子最多,她出来时正赶上个人挤人摩肩接踵的盛况。她虽长高不少,但仍偏于瘦削,哪挤得过别人? 远远瞧一眼门口那水泄不通的架势,她索性让到道旁,打算等这波人潮消退后走。 在道旁树下站定后,她才发现已有个和她差不多身形的小姑娘早早站在这里了。 那姑娘先前在考场时就坐徐静书右手座,两人相互瞧着眼熟,双双挤出点客气的笑来。 因徐静书个子蹿太快,上月赵澈才让人替她新裁了合身冬衣。可她写字姿势不太好,有时袖口上会沾点墨,所以通常需要写字时她都舍不得穿新衣,总拿早前那些衣衫穿,要么就紧巴巴,要么就短一截。 旁边那姑娘的装束竟与她差不多意思,也颇有点「捉襟见肘」的样。 小寒才过,立在屋外是无风也刺骨。两人不约而搓着手,原地跺起脚来。 那小姑娘笑着搭话:「方才最后一题真难。我见你好似没有答?」 方才两人邻座,虽相互之间的距离看不清对方写了些什么,但写没写字是能瞧见的。 「是很难,」徐静书有些心虚地垂眼,笑得尴尬,「你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真是厉害。」 下午考的是书科,最末的题目是一段辞赋品鉴,以大多数应考学子的学养基础来说,确实算难题。 可赵澈及段玉山提前半个月就替徐静书押过题,今日那段辞赋恰是被赵澈押准的,对徐静书来说其实不难。 她是怕才入学考就冒了尖,故意将那题空着。 那姑娘以为她的尴尬是因不会这题而羞耻,便安慰道:「我那是硬凑,答的许多话同题面都没关系,就想着撞大运呢。私塾夫子说,若遇到不会的题目也别空着,要想法子写得满满的。你在私塾里没听过这个窍门吗?」 「我没上过私塾,」这话徐静书也不好接,只能含含糊糊,「是家里人教的,没提过这个。」 段家强调学风严谨,段玉山对徐静书的要求自也是要学得扎实,根本不会想到这类应考时的取巧之道。 那姑娘叹了口气:「看来我俩差不多。其实我也没上过私塾,只是我家在私塾隔壁,站在讲堂外头偷听的。」 徐静书忙宽慰道:「那你一定很聪明,我瞧你两场答题都胸有成竹的模样。」 「入学只考书学和算学,我还能应付,」那姑娘落寞地扁扁嘴,「若考上了,听说就要学律、书、算、画、卜、乐,六门呢,旁的四门我半点不知。」 「不怕的,咱们勤能补拙,总是能学会的。」 「嗯!对了,我叫曾莉,你呢?」 「徐静书。」 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相互勉励又互道姓名,这就算认识了。 等人少些后,两人出了书院门。 曾莉的父母兄姐已在外等候多时,一下子呼啦啦围上来关切询问,便将她围住了。 徐静书笑着冲她挥挥手,便与念荷一道走了。 原本郡王妃徐蝉打算安排几名侍女随她乘马车过来,她觉得不合适,便婉言谢绝,只请念荷陪着她步行而来。 回郡王府后日头都落山了,有侍者来说含光院在等徐静书去用晚饭。 她心中过意不去,赶忙一路小跑赶到,气喘吁吁进了含光院膳厅。 膳厅内,赵荞正与赵澈说着话。平常赵荞在含光院吃饭的时候并不多,这顿饭是打着要庆贺徐静书考学结束的由头才赖下的。 「表妹快来,就等你呢,」赵荞招呼她坐到自己旁边,「今日的考题难不难?」 为着今日的入学考,明正书院在三日前就放了冬季长休,赵荞已光明正大玩乐三日了。她白日里溜出去玩了个不亦乐乎,就比徐静书早回来一盏茶的功夫。 「上午的算科有一点点难,」徐静书答道,「书科题目就还行。」 表姐妹两个有问有答,侍者们也陆续将菜上齐了。 「反正段玉山说你一定考得上,」赵荞觉得段玉山不像个会信口开河的人,「母妃殿下也说,等放榜那日要在家里给你办小宴庆贺。你那么用功,肯定考得上!」 赵澈打断她俩的亲热交谈:「边吃边说,免得菜凉了。」 这两个小姑娘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当然,大多时候都是赵荞舌灿莲花地分享她在市井间的见闻,徐静书就津津有味听着,捧场地发出惊叹或点评一二。 赵澈也不拘着,由得她俩边吃边叽里呱啦。 「哦对了,我跟你们讲啊!」赵荞咽下口中食物,神秘兮兮地看看自家兄长,又看看徐静书,「今日我在天桥听说书的时候,旁边有人说,近来城中又有偷小孩儿的拐子了!」 赵澈停筷,眉心略蹙:「怎么会事?」 「我也只听旁边那些人说得七七八八,」赵荞拿筷子戳了戳碗中的米饭,「说是从十一月中旬至今,京兆府已经接到五起小孩失踪的案子,都是年纪在十岁上下的。大家都说怕是又有一窝人拐子溜进京了。反正连皇城司和的大理寺都被惊动,这几日就在城中挨家挨户盘查可疑之人。」 半个月,五个小孩失踪,年纪都在十岁上下。警觉的赵澈彻底停止进食,指尖轻叩桌面,若有所思。 徐静书显然与他想到同样的事上去了,顿时又诧又疑地哽住,两腮被饭菜撑得圆乎乎忘了嚼,瞪大眼睛半晌发不出声来。 赵荞还记着徐静书最初在上京来的路上被人拐子拍花抓走的事,赶忙提醒:「表妹要当心!你这么瘦,力气又小,可不要轻易落单。你看今日你去考学就只带一个念荷,多危险啊。」 「不、不会抓我的……吧?」徐静书艰难咽下口中食物,扯出一点僵笑,「过了年我就算十二岁了,不、不符合十岁上下的年纪。」 v第二十七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赵荞认真打量她一遍,这才认同地点点头:「若像你刚来时那身量,瞧着像是比十岁的老三还小,那肯定就要被人抓。如今长高了看起来就大点儿。不过你还是要当心,这些日子千万不要落单,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好。那我……我不出门……」 晚饭过后,徐静书本来要同赵荞一道离开含光院,却被赵澈出声留下,说要细问她今日考试的事。 赵荞听是考试的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生怕自己要跟着遭殃被大哥问功课,很没义气地嘿嘿干笑着溜了。 赵澈没让小竹僮跟随,徐静书便扶住他,随他在含光院外左近漫步消食。 「我会派人去打听案件详情,或许只是巧合,不要自己吓自己,」赵澈暗暗叹气,嗓音沉缓,「别怕,我说过会护着你的。你只管安心等着放榜。」 徐静书扶着他小臂的五指无声收紧:「谢谢表哥。」 八月初一那日,她在菜市口亲眼见赵旻四分五裂,原以为噩梦就此结束。这半年来她确实吃得香睡得沉,已许久不再想起那些可怕的记忆。 可方才赵荞无意间带回的消息让她猝不及防,遗忘多时的恐慌与惊惧一一回笼。 她开始拼命回想自己这半年里有没有不当举止,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会导致旁人察觉自己是幸存药童中的一员。 想来想去,也只有最初救赵澈那回,以及后来救下小五姑娘那只猫,算是留下了点蛛丝马迹。 察觉到她在颤抖,赵澈心软一叹,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有我在呢。」 他掌心的温度随着轻柔嗓音一道沁入徐静书的心里,让她砰砰乱跳的心慢慢归位。 有我在呢。 简简单单四个字,看似没说什么,却又像道尽了所有承诺。 徐静书抬头定定看着他,想起半年前那个夜里,眼前这个人墨发散在肩背,一袭绚烂孔雀翎大氅裹身,在摇曳烛火中似一朵美而不自知的人间富贵花。 那时他说,他对赵家与徐家先祖起誓,他会保护她,平安长大,护他成才。 到如今半年过去,他再没提过那件事,却一直践行着自己的誓言。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呢?」徐静书喃喃脱口,道出盘旋在自己心头半年的这个疑问与感慨。 赵澈愣怔半晌后,忽地将头扭向别处,口中轻嘲:「你可真是词穷,哪有用问句夸人的。」 话虽这么说,日渐俊美的少年面庞却浮起淡淡赭红,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耳朵。 不得不说,这种夸法虽词穷,他却还挺受用。 「那件事」已过去半年,祸首赵旻也被处刑,按说慢慢就该淡忘了。可架不住徐静书天生好记性,又是长达半年被反复折磨、时时处在生死边缘的惨痛过往,想要彻底忘记,对她来说太难。 这半年里她已很努力不去想,表面看着一切如常,可当忽然有疑似阴霾重现,自不免勾出深藏的惊惧与心伤。 考虑到这点,赵澈只尽力安抚,并不与她细说。他脑子快,在赵荞那三言两语刚进他耳朵里时,他就已察觉其中古怪—— 五起小孩失踪案都是报到京兆府的,却惊动大理寺与皇城司联手搜城,显然事情并非人拐子那么简单。 这话他自不会对徐静书说,只吩咐夜行派人打听。但他也知,若真是居心叵测之人在找幸存药童,大理寺封锁消息只会更严,在外很难打听到什么。 于是翌日一早他亲自出马,随三弟、四弟去了汾阳公主府。 汾阳公主赵絮是武德帝的二女儿,如今领圣谕协理国政,大理寺将药童之事对外秘而不宣,却绝不会瞒着赵絮。 赵澈的两个弟弟眼下受教于驸马苏放,做兄长的亲自登门答谢示好是人之常情,届时「顺道」闲聊些坊间事也不奇怪,多少能探点风声。 此时离冬神祭典还有半月,段家也有许多事需准备,段玉山没空过郡王府指点徐静书功课,算是放她像赵荞那样过冬季长休了。 人拐子的传闻惹出徐静书心中不太好的回忆,她便没去万卷楼,吃过早饭后就在客厢廊下捧了书卷发呆。 天气愈发寒冷,念荷瞧她手指尖都冻红,赶忙生了火盆来。 「表小姐平常上万卷楼总挑短的衣裳穿,手上多冷啊,」念荷见她放下书册,便倒了热果茶给她,「若考进书院,可不能再那么穿了,冻着了没人照应的。」 明正书院有学舍住,像赵荞那样每日来回倒也可,只是多少招摇些,又耗费车马人力。徐静书觉得自己不合适讲那样的排场,一早打定主意将来住学舍,这事念荷是知道的。 徐静书捧了果茶暖着手心:「我写字姿势不好,没留神时会将墨汁沾到袖子上,不好洗。」 她的衣衫多是念荷在洗,但只要她从含光院回来得早,就会自己动手。 「洗衣本是我的活,表小姐往后别抢了。若考进书院,换下衣衫也带回来交给我,您只管好生读书,将来做大事。」 西路各院有共用的浣衣坊,照理徐静书的衣衫也该送浣衣坊。可西路几房人总爱暗别苗头,连哪院的衣服先洗这种事都要争个先后,浣衣坊的人常被闹得欲哭无泪,徐静书不愿再让别人多添为难,便尽量自己来。 「做再大的事也不妨碍洗衣裳,我在家时也自己洗,」徐静书招呼她一道坐下烤火,「我娘和继父的大多衣衫,还有弟弟妹妹的小衣衫也是我洗。小娃娃每天要弄脏好几身,我总能很快洗好,大家都说我手脚最麻利了。」 那时她比如今矮半截,瘦巴巴力气又小,有些事做起来颇费劲。若在洗衣上耽误太久,旁的事就做不完,她便养成了麻利不拖拉的性子,眼里有活手上不停,成日像颗小陀螺般滴溜转。 念荷听得心疼,嘀咕道:「分明是故意哄着,好叫表小姐多做事。」 她出自贫户,家中兄弟姐妹连她共七个,她对大人的这种小心思门儿清。 「也没法子,继父要忙地头的事,母亲生了弟弟妹妹后身子没补好,两个小娃娃又不能缺人照顾,许多事我若不做,他俩更要累不过来了,」徐静书倒不觉委屈,只是无奈,「从前世道不好,寻常人家谁都不容易。」 眼见过完今冬就是武德二年,新朝建制至今,许多事都在缓慢向好,总算让人觉得活着有希望了。 v第二十八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朝廷的事谁知道呢?听说前朝时日子也是好过了许久的,」念荷没读过书,很多事都是听来的,「后来大人物们总做错事,世道就乱得没活路。新朝的大人物们也不知能好多久。」 徐静书柔柔弯了眼睛:「这话只能咱俩悄悄说,对旁人可不能讲,要给府里惹大祸的。」 「哎!我只在咱们这院里讲讲。」念荷猛点头。 「如今朝廷还记着前朝的教训,很多人都在尽心尽力,总会好的,」这半年所学所感颇多,徐静书对新朝还是很有信心的,「你瞧,御史台监督百官言行,连皇帝陛下做得不对都要认错认罚,许多事都在慢慢好起来,往后会更好。」 这半年御史台在坊间的名声可响亮得紧。皇帝、丞相、柱国大将军那都是弹劾过的,只要朝中有谁做得不对御史台就敢弹劾,根本不管是多大人物。那胆气,比戍边将士都不逊色。 念荷深以为然:「倒也是。不过,御史台怎么连皇帝陛下都不怕呢?」 「或许也是怕的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世间能有几人真不怕?」徐静书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火光,眸底亮起敬佩与憧憬,「只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为了守护并达成心中关于清明治世的美好愿景,总有头铁的人会前赴后继,坚持去问对错。 虽心有所惧,为着职责与使命仍慷慨以赴,不惜以一己之身去维护能让大多数人活得好些的规矩方圆。徐静书觉得,这是不逊于马革裹尸的铁血之勇。 烤着火与念荷说了半天的话,午饭后徐静书心中松了许多,总算能定神看书。 申时,赵澈回府,派人将她唤到含光院去,两人单独在书房说话。 「你腕上的伤,如今可还有明显印记?」若非形势不妙,赵澈也不忍心这样直接触及她的隐秘心伤。 徐静书不傻,一听这话就知那几桩孩童失踪案是冲幸存药童来的。她脸色刷白,艰难出声:「很淡了。」 她腕上的伤是当初被反复取血造成的,照常理会落下显眼疤痕。 好在她到郡王府后没几天,赵荞亲自到客厢给她送衣服那回,嫌弃念荷给她用的寻常伤药不好闻,让去涵云殿取了「白玉生肌散」。那时她伤口还未愈合,「白玉生肌散」用得正及时,如今虽还有印记,却是极淡。 「是不是有人……照着手腕有伤的孩子在找?」徐静书忍住蜷成一团的冲动,战战兢兢问道,「那几个失踪的孩子,他们……」 无论那几个孩子是当初和她一道受难的幸存同伴,还是无辜遭灾,她都希望他们能平安。 可她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此刻只想哭。 蒙住双眼的赵澈看不见她神情,却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惊惶苦痛。 「昨夜皇城司在京郊破庙找到那几个孩子,已将他们全送回家了,」他轻叹一声,「只是贼人逃了,没抓到。」 五个孩子右腕都有伤痕,这个共同特征的指向实在太明显。好在他们全都不是幸存药童,腕上的伤是各种不同原因无意间造成,并非对方要找的取血刀伤,这才被丢在京郊破庙,逃过一劫。 幸存药童们的血能解百毒,又有那「服之可使人长生不老」的噱头,半年前大理寺就料到这会引发居心叵测之人的觊觎,故从最初就严密封锁关于药童们的详细信息,坊间大多数人对此事都是云里雾里的。 如今竟有人照着取血刀痕这准确线索在找年龄相当的孩子,这让大理寺怀疑,当初为甘陵郡王府所驱使的帮凶方士中有漏网之鱼。 听说那五个无辜的孩子已安全回家,徐静书再忍不住,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低声呜咽着哭出后怕之音。 「到底想做什么……」她压着悲切哭声,无助哽咽,「长生不老是假的,骗人的!我们的血是被怪药养起来才能解毒,没有一直用那些怪药,过几年就会跟普通人一样,连解毒都做不到的……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人心贪婪,对某些心术不正者来说,哪怕就是站到他们面前将这话讲得清清楚楚,他们也不会信。这就意味着,只要漏网之鱼一日没有全数落网,包括徐静书在内的幸存药童就一日不得彻底安宁。 获救半年以来,这还是徐静书第一次因那件事在人前哭诉出声。她越想越不甘,又越想越绝望,两手无力撑在桌案边沿,渐渐哭到腿发软。 赵澈听得不忍,摸索着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面前展臂环住她,使她没有跌坐在地。 「从今日起,你继续用‘白玉生肌散’裹伤,直到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为止,」赵澈的声音温和却有力,「不必顾虑它需要花费多少。若花费银钱能保你安全无虞,就不叫浪费,懂吗?」 这小姑娘怕自己多耗费府中钱粮,能俭省的地方绝不肯铺张。以往他照顾着她这小心思,看破不说破由得她去,如今事关她小命,就顾不得许多了。 「懂。」 徐静书听进了他的话,心绪稍稍平复,这时才惊觉,有件事,它很不对。 她烫着小脸低头看着勒在自己胸前的臂膀,哭腔犹存的软嗓沁出些许尴尬与羞耻:「表哥,你的手,可能没放对地方。」 入冬以来,除个子抽长外,徐静书的身体上也开始出现某些「变化」。不过这变化比较「微小」,有厚重冬衫遮蔽就不易被人察觉。 开春她就算吃十二岁的饭,正是个不尴不尬的年纪。在有些事上懵懵懂懂,隐约知道些什么,却不知其所以然;随着身体的变化,又不免生出些难以向人启齿的困扰,开始察觉「姑娘和儿郎不大一样」。 她在羞赧之下脱口指出表哥的手「放错地方」后,才发现这事说破后有多尴尬。 不单她尴尬,赵澈更尴尬,面红透骨地放开她后退了好几步,慌乱中还撞上了桌角。 徐静书急忙回身去扶,在他站稳后又立刻缩回手,像被火烫着似的。 「对、对不住,」一向沉着的少年磕巴如牙牙学语,自己都不知在说些什么,「要当心。」 「欸,好,」徐静书局促嗫嚅,「那我走、走了?」 v第二十九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总之,这尴尬的小波折是冲淡了沉重苦痛的气氛,却也打乱了两人之前那种亲近自如的坦然相处,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一连好几日,徐静书都在客厢吃过午饭再去万卷楼,下午便带上书册回去,路过含光院时仿佛脑袋千斤重,半点抬不起来。 对此赵澈倒也无话,只安排平胜暗地里送了许多「白玉生肌散」上西路客厢。 徐静书绕着含光院走,赵澈又一副「由她去」的态度闭口不言,整个郡王府都觉出古怪,却又不敢贸然打听原委,背地里揣测颇多。 好在半个月后就是冬神祭典,大家忙着做准备,没两天就将他俩这点小古怪抛诸脑后。 冬神祭典是从前朝起就有的大典,按照陈例为期三日,须由帝后二位陛下共同出席,首日率皇嗣、宗亲及百官臣民前往滢江畔行祭礼,祷祝冬神与春神顺利交接,来年风调雨顺;次日对近来功绩的勋贵、官员大行封赏;第三日则与民同乐。 这个典仪寄托着举国对来年天候收成的愿景,也会影响次年的朝堂格局,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极重视。 十二月初六,长信郡王夫妇携五个子女出京,提前赶往滢江,约莫要半个月后才能回,府中诸事便交由侧妃孟贞暂代。 这事上孟贞是委屈的。冬神祭典这样的场合,作为玉牒上堂堂正正的长信郡王侧妃,她本有资格出席。 只是后院人见不得光,生的孩子在玉牒上只能记在郡王妃与侧妃名下。之前琼夫人所生的小五姑娘赵蕊已记在了徐蝉名下,如今柔姬临盆在即,这孩子对外自然要算给孟贞。 若孟贞去参加了今年冬神祭典,众目睽睽看着她分明没有身孕,回头柔姬生下孩子又要记在她名下,场面上就难以自圆其说,只好委屈她留府中了。 徐静书是投亲客居的表小姐,冬神祭典没她的事,自也留在府中。赵荞临走前托付她得空就去涵云殿陪自己母亲说说话,她问过孟贞同意后,每日从万卷楼取了书册带到涵云殿去陪在孟贞跟前,也算一举两得。 孟贞见她读书用功,又是个温软贴心的性子,对她喜欢得紧,两人相处倒是融洽。 初九这日,吃过午饭后,孟贞问起徐静书考学之事。 「……要一月初才放榜。听说书院要开‘画’、‘乐’几门,我不会,」徐静书笑道,「玉山夫子说他自己也不擅丹青音律,一直没教。」 孟贞眼前一亮:「我教你呀。」 孟贞是丞相孟渊渟的族亲侄女,说来也是高门望族出生,自幼在丹青、音律上颇有几分出众才名。当年在钦州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做主促成了她与赵诚锐的婚事,婚后她的长才毫无用武之地,女儿赵荞对这些事又没半点兴趣,她便只能自娱自乐了。 徐静书很愿受教,就这么跟着她学起来。 十二月十一早上下了大雪,不过半日镐京城就银装素裹。 午后徐静书正在孟贞的指点下认琴谱,郡王府管事孙广前来涵云殿禀告,说是新购得五筐香橼佛手,需孟贞主持分派给西路各院。 「冬日闻果」是高门大户的风雅惯例,原不算是大事。不过这是战后第一个冬季,香橼佛手这类金贵闻果在市面上颇为紧俏,连长信郡王府都只购得五筐,可见稀罕。 西路各院平日本就爱争高低,若不将所有人叫齐当面分派以示公允,只怕又有人要在背后非议厚薄。 孟贞便叫孙广将各院人都唤到涵云殿,想着三两下分完就将她们打发回去了。 哪知柔姬仗着身孕,软磨硬泡地求半晌,非得多要一盘。孟贞懒怠与她缠,就将涵云殿该分的那盘让给她。 这下琼夫人不干了:「柔姬有孕,多受些照应也该当,可占侧妃的那份就不妥了吧?」 「侧妃都大度不计较,你急赤白脸算什么?」柔姬不服。 瑜夫人与琼夫人是双生姐妹,自要帮着亲姐说话:「若有孕就有功些,那我姐姐可育有三公子与小五姑娘两个的!我姐姐都没闹着多要,柔姬凭什么占侧妃那份?」 多年来,郡王妃、侧妃及几个有孕的后院人都只得一个亲生孩子,就琼夫人占了个儿女双全,在郡王府中独一份,平常赵诚锐也会因此稍稍厚待她些。 眼下郡王夫妇不在府中,孟贞平素又不管后院事,加之也非仗势欺人的性子,一时弹压不住,这俩人就在涵云殿吵开了。 其他几位本不相干,却也在旁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 逾数的后院人本就见不得光,会进高门大户做后院人的,通常出身都不好,也不打算靠自己闯出个什么活法,大都选择沾着亲生孩子的光,多争一点是一点。 脸面体统什么的,对这种人来说不管饱,今日撕了明日还能自己粘巴粘巴,无所谓的。 涵云殿被吵得乌烟瘴气,孟贞气得直捂心,好半晌才想起让孙广叫侍卫来,将她们全部强行「送」回各自院中,勉强结束这闹剧。 屏风后的徐静书从头到尾旁观着这一幕,小眉头蹙得愈来愈紧。 孟贞顺气半晌,无奈又苦涩地对她笑道:「小静书将来若择夫婿,可千万记住,门第低些也无妨,别是个三心二意又惯装糊涂和稀泥的就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白水作蜜饮啊。」 冬神祭典后,长信郡王府正式跃升为一等封爵的信王府。 爵位晋升赶在新年之前,本已有了个双喜临门的彩头,若柔姬跟着再顺利生产,那便成三喜临门了。 赵诚锐乐得见牙不见眼,每日都在柔姬的滴翠轩陪着。他上一回有这般尽心尽力的体贴夫婿模样,据说还是徐蝉怀赵澈那年,他初为人父时。 西路几房人见赵诚锐日日守在柔姬院中,眼睛都要滴出血来,又不敢在赵诚锐跟前如何造次,便就相互间天天找茬吵嘴扯皮发泄妒火。 而徐蝉与孟贞是早被赵诚锐寒透心的,根本懒怠搭理这茬,半步都不踏进后院。 武德二年一月初一,明正书院放榜。 天还没亮,徐静书就带着念荷与一名王府侍卫赶到明正书院门口等着。 因为寻找幸存药童的人还未被抓获,她已有月余没敢出门。今日出来时特地裹了连帽披风,一路兜帽盖头,到了书院门口也不肯掀下来。 好在冬日黎明冷得紧,来看放榜大的不少人都做此打扮,倒也没谁觉她行径古怪。 约莫等了两盏茶功夫,书院杂役官出来将榜单张贴好,大家就一拥而上。 v第三十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念荷不识字,看榜之事只能徐静书来。 她挤在人群中眯着眼找半晌,终于在第六十八位处找到自己的名字。 本次考学招录八十人,前二十人全是两门「甲上」的优异考绩,意思是两门所有题目全中。 徐静书后怕地捏了把冷汗。当初她是笃定自己「算」科题目无一失手,怕「书」科也全中,才空下最后一题免得太出风头。可她那时没想过其他应考者的水平如何,也是大意了。 听她说榜上有名,念荷倒不管名次,只管替她高兴、 「平胜交代过,说大公子在‘玲珑宝珍馆’给表小姐订好贺礼的。只要榜上有名,咱们回程时就先过去取。」 「啊?还有让自己去取贺礼的?」徐静书有些别扭,又有点想笑。 她躲赵澈一个多月了,这段日子下来两人多少生分了些,只怕赵澈也是不知该怎么处理这尴尬,索性安排她自个儿去取贺礼。 「大公子是这么吩咐的。」念荷虽也觉得叫人自己取贺礼很怪,却不好质疑大公子的安排。 趁着天才蒙蒙亮,马车急急转往位于镐京外城东市的玲珑宝珍馆。 徐静书心下别扭,一路扒在车窗旁,掀起车帘觑着外头的街景,兀自想着事。 不经意间,她瞧见街边小巷口有两张眼熟的面孔,登时双眸大张,周身绷紧。 这俩人……怎么会凑到一处?! 她越想越觉不对劲,整个人恍恍惚惚,念荷取来贺礼交给她,她都没心思打开看,只催着快回。 回到信王府已近午时,徐静书一反常态地飞奔向含光院,直闯赵澈书房。 她跑太急,根本没发现府中异样的沉重。 「表小姐……」平胜一路追着她的步子想要说什么。 赵澈闻言偏了偏头,对平胜道:「你下去吧。」 徐静书气喘吁吁走到桌前,小声急促道:「那个女术士……她回京了!她和瑜夫人好像是一伙的……我早上瞧见她俩在街边巷口说话,或许又想做什么坏事!」 赵澈眉心一凛,沉声问:「你瞧见她俩时,对旁人说过吗?」 「没有的,我那时脑子乱,什么话也没说过。」 「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赵澈暗暗叹了口气,「她们的坏事,大概已经做下了。」 柔姬今早饭后在赵诚锐陪伴下准备出门散步时,忽然无力倒地,从门前石阶滚下。 虽只五步台阶,对即将临盆的人来说却是要命的。 「据我父王的描述,」赵澈面色凝重,嗓音寒凉,「她跌倒,可能与我当初坠马是同样的原因。」 之前赵诚锐一直当赵澈坠马是意外,如今柔姬故事重演,此刻正陷入随时可能一尸两命的危机,赵诚锐该是再不会装傻了。 赵诚锐不是个聪明绝顶的,却绝非蠢货,否则也不能与手段老辣、一心开创雄图霸业的皇兄武德帝相安无事半辈子,还保得一家大小尊荣富贵。 只是许多时候他总愿活得稀里糊涂,尤其自家后院那团乌烟瘴气,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他就惯会装傻逃避,轻易不肯直面问题。 出事后,赵诚锐大约也想到半年前赵澈坠马昏迷之事,立刻将他叫去问了话,之后便安排人着手追查。 柔姬出事就在他眼前,又牵拖出长子半年前的坠马导致失明或许并非意外,他自不会再装聋作哑、含混了事。 赵澈也没再藏着掖着,将这半年来让夜行探查西路各院人的行踪记档交给赵诚锐,并将女术士何然身上的疑点也详细告知,剩下的事就端看赵诚锐如何判断处置。 毕竟都是赵诚锐的后院人,赵澈身为人子,当然不便插手过深,这才回含光院等消息的。 听说柔姬跌倒就在自己回府前不到一个时辰,徐静书很懊悔。她觉得若自己在瞧见瑜夫人与女术士时就往回赶,或许还来得及示警。 信王府后院人之间争斗造成的恶果,本该赵诚锐自己造业自己担,若徐静书毫不知情也就罢了。可既知晓几分,什么都不做就难免良心不安。 到底人命关天,不是吵嘴扯皮之类可以自扫门前雪的小事。 听出她自责,赵澈安慰道:「你又不知瑜夫人对谁下手,如何示警?况且无凭无据,事发前即便示警也没人信。」 道理是这样,但徐静书心中还是过不去。虽说柔姬曾为着燕窝的事堵门闹过她,她对这人没什么好感,可她连只猫儿都不忍心看它枉死,何况活生生两条人命。 就算不谈柔姬,那即将出生的孩子总是无辜。 「表哥,我,」她使劲咬了一下唇角,「我想救……」 「自己小命还朝不保夕呢,救什么救?」赵澈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等她说完就出声打断,「要不要写个告示贴到府门外的照壁上,让全京城都知道你的秘密?!」 这半年两人几乎朝夕相处,徐静书多少了解他的为人。他对他父亲那些后院人虽不冷不热,对异母弟妹们却从无恶意,时常在他们需提点照拂之处总会不露痕迹地去尽兄长之责。这样好的一个人,对柔姬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岂会真的铁石心肠? 他之所以生气反对,说到底还是顾虑她的安危。 眼下滴翠轩外有护卫,内有家医、产婆、侍者,这人多口杂的,若徐静书贸然放血救醒柔姬,她的秘密哪还守得住? 知他好意维护,徐静书赶忙解释:「我见过我娘生小娃娃,女子生产本就一脚踩在鬼门关,若柔姬始终不醒,她和小娃娃可能都会……表哥,你聪明,帮我想法试试。求你了!就试试,若实在没机会,至少试过……」 半年过去,她不确定自己的血是否还和当初一样有用,但她还是想试试。她不希望柔姬和孩子最后也像当初那个死在她身旁的陌生同伴一样,成为她永生不能对人言说的遗憾隐痛。 虽说徐静书平日胆小怕事,在某些时候却自有她的执拗倔强。见赵澈还不为所动,她急出哭音:「不好再耽搁了,若真出人命……」 她怕是要自责几十年。 赵澈被她的哭腔哀求扰得心下一软,咬牙发恼:「真不知你我上辈子谁欠谁!」 滴翠轩人来人往,要使徐静书不惹人注意地接近柔姬,放血救人,并不是件一拍脑门就能有主意的事。 正当赵澈绞尽脑汁时,夜行却带来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女术士何然主动登门要见瑜夫人,被赵诚锐命人拿下带去了滴翠轩,由他亲自盘问。 v第三十一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这古怪变数让所有人都摸着头脑,徐静书更是不敢妄动,只得缩在赵澈身旁静观其变。 没人知道何然是如何说服赵诚锐的,总之她当着赵诚锐的面指挥那几名经验丰富的产婆与王府家医,于黄昏时分成功帮助柔姬产下一女。 母体突遭变故,小六姑娘是被强行催生来的,自不会多康健。据说小脸青紫、呼吸微弱,正在家医的照顾下泡在温热药水中,若能安度今夜,那便算是救下来了。 柔姬则仍昏迷,靠着侍者们以棉布沁进口中的药汁吊命,能不能活下来要看运气。 虽不知具体使了个什么法子催生,但柔姬一直昏迷未醒,孩子却出生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个温和体贴的两全之法。 徐静书打了个冷颤,环臂抱住自己。 赵澈叹息苦笑:「事已至此,你就别轻举妄动了。父王已做出他认为对的决定。」 赵家能在亡国乱局下整合群雄,收复故国山河缔造新朝,姓赵的哪会有一个真是省油的灯?即便赵诚锐多年来从不沾染权力之事,看着就是个只顾吃喝玩乐的糊涂纨绔,电光火石之间的冷硬取舍之道,他还是会得几分的。 翌日丑时,随着小六姑娘发出第一声婴啼,笼罩在滴翠轩上空的沉黯氛围总算散去一半。 见可怜的小女儿有了生机,整夜未睡的赵诚锐眉心稍展,命人将瑜夫人带到承华殿,与女术士何然当面对质。 出这么大事,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自也在场的。 得了赵诚锐示意,何然开口就是个冤字:「在下说到底还是个跑江湖的,一则求名二则求财,手里难免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药。有时手头拮据,若有江湖朋友要买,我自然会卖,也不会问对方要拿去用在谁身上,这是江湖买卖的规矩。」 她还算个稍有底线的术士,从未出手过当真会置人于死地的药。 「其实我最擅长的药方,嗯,是替人床帏之间增添‘乐趣’的药,」毕竟主座上三个都是身份贵重的体面人,她在言辞上还是尽量委婉,「当然,也有几种其他用途的方子。」 昨日瑜夫人通过中间人找到她,要买的其实就是「替人床帏间增添‘乐趣’」的药。 「当时交易仓促,我少给了两颗,便追着这位夫人的马车过来,」何然指了指面红耳赤的瑜夫人,「原是想悄悄求见,将剩下两颗补齐。」 结果被赵诚锐的人扣下,带去了滴翠轩受审。 半年前让赵澈中招坠马,昨日让柔姬滚落台阶的药,皆是出自何然的手,她光听柔姬的症状就能猜到是自己的药闯了祸,赶紧告诉赵诚锐有法帮着先保下孩子,以求将功补过。 「那药相当于效力更强些的麻沸散,化入水中无色无味,能使人在短时间内四肢麻痹,继而昏迷,但昏迷最多不超过五日。我只半年前卖过一次,共出手三粒,买家是一位瘦瘦的黄脸汉,在东城卢记赌档后门交易的。过后他如何将之倒手卖进贵王府,我是真不知情。」 事关人命,何然倒也没耍花招,竹筒倒豆子般就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半年前王妃殿下差人找我来为大公子解厄,我一搭他的脉就知是我那药惹的事。当夜做术法,本是算着他中招的时辰,想说拖到人醒就能交差。哪知大公子醒来后,却因头部有了淤血而双目失明,这就闹大了。我怕事情追究起来要查到我这里,次日一早就赶紧出京躲风头。」 时隔半年,她见始终无人追究此事才放下心,重新回到镐京来,毕竟京中贵人多,术士在此讨生活比在其他地方容易些。 「至于眼下躺在滴翠轩的那位夫人,确实也是因为和大公子同样的缘故,按说也最多三五日就醒的,」何然于心不忍地闭了闭眼,「偏她是临产时滚落台阶……能不能醒来,真的就要靠命了。」 按何然的说法,半年前那三粒药,她是卖给一名「瘦瘦的黄脸汉」,而昨日瑜夫人只是向她买些「替人床帏间增添‘乐趣’」的药,这就并不足以说明向赵澈与柔姬下手之人是瑜夫人。 一筹莫展的赵诚锐正想挥退瑜夫人,徐蝉却开口了:「慢着。」 事关自己儿子的委屈,徐蝉很是警觉。有些事赵诚锐懒怠深想,她却不可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何术士,你方才说,昨日瑜夫人是通过‘中间人’找到你的?」徐蝉口中问着何然,眼神却紧紧锁住脸色由红转白的瑜夫人,「那位中间人是谁?」 「中间人是在卢记赌档打杂的一位姑娘,」何然眯着眼想了想,又道,「好像是上回那个黄脸汉的妹妹。」 原本以为侥幸可以瞒天过海的瑜夫人腿下一软,跌坐在地。 她很清楚,只要去卢记赌档找到那对兄妹,什么事都瞒不住了。 「他们是……柔姬的同乡,」瑜夫人惨然一笑,痛快招了,「给柔姬下药的人,是我没错;可那药,是她自己买的。」 当初柔姬借那两兄妹的手买了三粒药,一粒被她用在赵澈身上,另一粒则被瑜夫人叫人偷来用到她身上,剩下一粒,如今还在滴翠轩。 徐蝉怒极而起,抬袖将手边茶盏扫落:「那你是如何让柔姬服下那药的?柔姬又是如何让我澈儿服下那药的?」 给柔姬下药倒容易,毕竟西路大厨房的吃食是各院共享,寻常各院侍女来来去去,人一多难免有混乱的时候可以钻空子。 但含光院的人都是精挑细选,个个对赵澈忠心不二,连徐蝉这个做母亲的都轻易调度不动,想来不会被人收买。 赵诚锐的脸色已然铁青冰寒,瑜夫人颓然垂首,闭口不言。 静默许久的侧妃孟贞忽地一叹:「你叫四公子给大公子送过吃食,对么?」 赵澈对异母弟妹们从无恶意,也无防备。若是赵淙送去的吃食,即便他不爱吃,也会给面子意思两口。 「侧妃请勿妄言,四公子毫不知情,所有事都与他无关!」瑜夫人倏地抬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语毕,她站起身,猛地撞向殿中圆柱。 瑜夫人运气不好,撞柱只是重伤,没死成。 赵诚锐让人将她先带回她的多福斋,又吩咐将女术士何然先行押下,承华殿内只剩他与徐蝉、孟贞三人。 三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徐蝉,根本连个冷眼都不愿甩给赵诚锐。 v第三十二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半年前赵澈曾吩咐夜行跟进几位后院人行踪。当时他还疑惑过,为何怀着四五个月身孕的柔姬,会特地出外宴请两位同乡。由于柔姬之后再无异动,这事便只留在了夜行手中那本行踪记档上,半年来再无人提起。 昨日赵澈已将那记档转交赵诚锐,所以赵诚锐将女术士何然及瑜夫人的话与记档上一对,事情就明了了。 赵诚锐低语:「看来,那次宴请是对她那两名同乡的答谢。」答谢他们帮她牵线买药,成功暗算了赵澈。 「以她的身份,没机会接近含光院,」孟贞淡声轻哼,,「就找了瑜夫人同谋。」 瑜夫人有四公子,做弟弟的偶尔去兄长那边走动并不出奇。赵淙才八岁,他娘让给他大哥送东西,他哪会多想,就在赵澈要与友人出去游猎那天早上送去了点心。 赵澈已双目失明半年,府中只当意外,并无追查之意,瑜夫人与柔姬就渐渐宽心,两人之间因为同谋达成的合作关系也逐渐有了裂痕。 赵诚锐在半年前将四公子赵淙与三公子赵渭一起安排到汾阳公主驸马苏放门下受教,显然是要从两人中栽培出一个来接替赵澈,为此瑜夫人是有点春风得意的。可随着柔姬产期将近,赵诚锐对她呵护备至,这让瑜夫人感到莫大危机,也生了妒意。 瑜夫人与柔姬曾为同谋,当然知晓药的来路,也知柔姬那里还剩有两颗药藏着。二人私下走得近,西路各院又同吃大厨房,要对柔姬下药,自比当初向赵澈下药容易得多。 柔姬出事后,瑜夫人以为和半年前一样不会有人追查,颇有点得意忘形。她找柔姬的同乡牵线,从女术士何然手里买些「稀罕药」,盘算着待赵诚锐因柔姬母女出事而低落时,自己正好温存抚慰。 哪知何然因为少给了两颗药追上门来,当即被赵诚锐扣下。她跑江湖只为财,并无害命之心,一听自己的药又惹大祸,眼看要一尸两命,生怕吃不了兜着走,主动就竹筒倒豆子了。 瑜夫人是个没上过台面的后院人,关键时刻扛不住事。在王妃与侧妃接连抛出指向她的疑点后,她说不出什么推脱之词,只想到自己了断,不要牵连儿子。 赵诚锐原想亲自安排人将她与柔姬一并送出府「处置」,可徐蝉得知儿子受伤失明的真相后怒不可遏,难得强硬地将这事揽下了。 没人知道徐蝉将这两人送去了哪里,也没人敢问她会如何「处置」这二人。 不过,谁都想得到,一个盛怒之下母亲,为着儿子受的莫大委屈,必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至于女术士何然,她见自己的药惹出这么多事,心知不好善了,便信誓旦旦表示自己另有压箱底的方子可助赵澈复明。 「我愿亲身为质留在信王府的管控下,直到大公子复明,」何然道,「若贵人们信不过我的方子,可请医家先行验看查证。」 大多数术士所行的那些神神鬼鬼之术,通常都只是惑人耳目的幌子,他们真正的本事其实是炼药。 医家常说「是药三分毒」,到了术士手中更是「药、毒不分家」,有些方子在他们手中能害人也能救人,端看如何调剂。但术士用药胆大,不像正经医家那般辩证施法、徐徐而治,他们手中大多方子,在医家看来无论配方、剂量都是极其凶险冒进的。 不过赵澈受太医官诊治已半年,成效确实微弱,脑中淤血消散的进度远远缓于预期,太医官们甚至不敢断言是否能复明。 赵诚锐与徐蝉商量后,去内城请来太医官验看过何然的化瘀之方。太医官们虽仍觉用药有点剑走偏锋,但与赵澈如今的情形倒算对症,斟酌之下觉得此方可稍作改进后再行试用。 于是夫妇俩将信将疑地接受了何然的「将功补过」,派人贴身管控她在镐京的行踪。 「若我儿真能复明,自会如约放你一马,」徐蝉面色冷厉地看着何然,「若有半点闪失,你知道会有何后果。」 何然点头如捣蒜,诺诺应下。 后院人逾数的事若外传,对整个信王府都没好处,所以即便出了这些事,也只能解决在府门内,半点风声都不能走漏。 府中人知趣,看出气氛不对,也没谁敢多嘴问瑜夫人和柔姬的去向,很多人甚至不清楚这二人具体做了什么,只知是没干好事被处置了。 至于柔姬产下的小六姑娘,原本在玉牒上就记在侧妃孟贞名下,孟贞心慈,既柔姬被「送走」,她便将那小婴儿接到涵云殿养着。 这般安置倒也算小六姑娘因祸得福,毕竟以孟贞的心性,怎么也不至于亏待她。 倒是瑜夫人的四公子赵淙,半大不小的年纪,说不上懂事不懂事,母亲突然不见,留他独自在多福斋,府中众人又讳莫如深,这让他懵到木呆呆的。 原本他在玉牒上是记在王妃徐蝉名下,可他的生母是害赵澈失明的元凶之一,徐蝉能忍住气性不迁怒他就不错了,哪肯亲自养?只甩给赵诚锐白眼冷笑。 赵诚锐自知理亏,讪讪陪着小心,最终将赵淙打发去了撷芳园。 撷芳园琼夫人与瑜夫人是双生姐妹,论起来是赵淙的姨母,如此安顿倒也合理。只是琼夫人本已有三公子赵渭与小五姑娘赵蕊两个孩子,突然又多个赵淙,也够她操烦的。 此事之后,西路各院都噤若寒蝉,信王府后院总算消停了。 武德二年一月十三,雪后初霁,碧空如洗。 一连十几日,赵诚锐在徐蝉面前姿态都颇低。 为缓和家中气氛,赵诚锐以年节家宴的名义,请了异母姐姐长庆公主赵宜安一家前来家宴。 除了赵宜安的驸马司江川外,她的一名侧郎楚晖也随行,还带了年幼的一子一女。 宴席安排在晚饭,下午时王府众人便聚到后花园,摆了点心瓜果煮茶赏雪。 两家小孩子加起来不少,正好湖面结了厚冰,便又划下道给孩子们打冰球。 赵澈本就年长些,与这堆小的没法玩到一处,加之眼睛也不便,就让赵荞去当这孩子王。 赵荞是个贪玩的,乐颠颠儿接下重任,领着一群小毛头呼啦啦就往冰面上撒欢去了。 v第三十三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没玩过冰球,也不是好动的性子,便乖乖窝在赵澈旁边烤栗子,时不时好奇打量不远处大人们坐的那间锦棚。 「长庆公主,她,」她小心翼翼凑近赵澈,声音压得又浅又细,「在玉牒上有几名侧郎?」 她记得赵荞说过,郡王、郡主爵及以上,按律可有两名侧妃或侧郎。 赵澈眼睛瞧不见,怕隔墙有耳,便朝她伸出两根手指。 「表姐以往悄悄告诉我,长庆公主府的后院也有几个……大小郎君?」 赵澈听出她好奇得紧,便纵容噙笑,小声回:「四个。」 「他们也像西路那几位夫人美姬一样,会吵嘴扯皮吗?」徐静书紧着嗓与他咬耳朵。一个驸马,两位侧郎,后院还有四个大小郎君,啧啧。不敢想。 她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不知后院大小郎君们之间的相处,与后院夫人们是不是一样。 赵澈无奈地弯了弯唇,不答反问:「你猜猜今日为何只来了一位侧郎?」 徐静书猛地瞪圆了眼:「他们……打架?被打伤了?」 「准确地说,是被砍伤,」赵澈本已很小声,不过背后非议长辈毕竟不是好事,于是他又将脸凑得离她更近,「知道就行,别同旁人讲。」 「嗯嗯!」大开眼界的徐静书猛点头,也知背后多打听别人家的事不好,于是笑着将自己剥好的一颗烤栗子递给赵澈,「给你吃。」 「静书。」 徐蝉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专注咬耳朵半晌的人。 徐静书回头,见徐蝉与孟贞不知过了小辈们的这锦棚来,身后还站了个侍女,手中拎了桃形黄花梨雕漆提盒。 「姑母,贞姨,」徐静书站起来,乖巧行礼,赧然抿笑,「我同表哥说话,没瞧见你们过来。」 赵澈也要起身行礼,却被孟贞含笑止住:「都坐着,今日本是一家人玩乐,没那么多虚礼。」 徐蝉与孟贞相携而入,侍女将提盒放在桌上。 徐蝉拿手指轻戳赵澈的额角:「说话就说话,离姑娘家那么近做什么?」 赵澈无辜:「她一个小孩儿……」倏地想起之前那次尴尬的「手放错」,他红着耳朵尖闭嘴了。 「我与你贞姨是过来给你送这个的,」徐蝉笑嗔徐静书一记,「你这小丫头,什么事都闷不吭声。若不是念荷来说,我还不知道!」 说着,她亲手解开了提盒,是里头满满当当挤着热乎乎的红皮鸡蛋。 徐静书面色忽地涨红,羞得谁也不敢看,慌乱取出两枚红鸡蛋捏在掌心:「多谢姑母,多谢贞姨。」 「给的什么?」看不见的赵澈疑惑极了。 徐蝉与孟贞双双抿笑,都没理他,只是相继摸了摸徐静书的头。 孟贞慈蔼笑道:「小姑娘长大了哦。」 徐静书害羞得发不出声,低头「嗯嗯」应着。 没人理的赵澈愈发好奇,凑热闹地伸出手去:「见者有份吗?」 「是该给你一颗,」徐蝉取了一枚放在他掌心,又道,「给阿荞他们也一人一颗。」 分派完毕后,她与孟贞便出了锦棚,回大人那边去了。 赵澈将掌心那颗热乎乎的鸡蛋揉来揉去,疑惑蹙眉:「为什么给鸡蛋?」 「不、不为什么,怕……怕你们饿着!」徐静书捂脸。 习俗上,家中有小姑娘初次月信后,便要煮鸡蛋染红分给家人,以示小姑娘长大了。 武德二年二月初一,国子学辖下的官办明正书院在这日结束冬季长休,新老生员们心情各异地迈入书院山门,开始了新一年的苦读。 明正书院位于镐京东郊,占地颇广,学子们按入学年限不同,分别受教于慎思、笃行、明辨三处讲堂。 如赵荞他们那届武德元年入学的学子,今年就转去笃行院,而徐静书他们这些新入学的生员则在书院南面的慎思馆。 新学子入学首日,国子学祭酒郭攀亲临明正书院,领学子们祭祀先贤、向夫子们行了拜礼,之后便由杂役官领他们前往书院山门处的「状元桥」。 明正书院只是在前朝旧址上稍加修缮,并未大改。这「状元桥」是前朝最后一位状元出仕后所建,如今书院将「行状元桥」作为迎新生员入学的仪式之一,当是为大家讨个好彩头。 状元桥是三拱并排相连,学子们排列成一行,鱼贯回环将三拱桥依次行过就算礼成。 就在徐静书踏上第一拱桥时,正好有两班笃行院学子在武科教头的带领下从旁经过。 明正书院重文,武科为辅,意在使学子们强身健体,并不纳入学业考绩。或许正因如此,笃行院这队学子此刻的言行举止完全不像是要去上课,倒像是要去郊游踏青。 这时已是笃行院学子入学第二年,此刻慎思馆这些新学子在做的事,是他们去年经历过的,于是他们三分起哄七分打趣地怪笑起来,惹得武科教头没好气地出声叱止。 新学子们被「前辈们」这古怪动静闹得一头雾水,当下全止住脚步往那头看去。 走在徐静书前面的小姑娘,就是入学考那日与她说过话的曾莉。 曾莉扭头凑过来,神秘兮兮同她耳语:「据说入学后列队都是按榜上名次来,你瞧笃行院那群人,领头那位一定就是恭远侯沐家的姑娘。她可厉害了!」 眼下恭远侯沐家在明正书院就读的姑娘一共有两位,名声最大的就是恭远侯的侄女沐青霓,赵荞的好朋友。 虽与沐青霓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因有赵荞这层牵连,徐静书心中觉得亲切,便弯了眼睛,小声问:「多厉害?」 「听说去年一整年,她在律、书、算、画、乐都是榜首,样样都拿最多的‘膏火银’!她只卜科弱些。」曾莉虽家境贫寒,却算是镐京小「地头蛇」,消息显然比足不出户的徐静书灵通。 大周谨记前朝亡国的教训,在官员任用上彻底摒除前朝的「举荐制」,重开文武科考并将之纳入律法,以保障官员任用相对公平。有鉴于此,对少年人的教化便成了国之大事,国子学每年会拨一笔丰厚银钱给明正书院,用以奖励学业出众的学子,称做「膏火银」。 「膏火银」按各科目考绩排名奖励,学子们每月小考加上冬季大考的总考绩,每门科目排名前四十者就能得到。但四十人所得银钱数目不同,还要按总考绩排名分甲乙丙三等。 能领到最为丰厚的甲等「膏火银」者,只有榜首一人。乙等则是第二至第三十名,三十一至四十名为丙等。 v第三十四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说来这沐青霓也够吓人,须知她这榜首,是在整年里的每月小考中持续保持,又在冬季大考时一锤定音,毫无争议夺下的。 能做到一整年从不跌下榜首,足见绝非运气使然。 「去年入学的人数比咱们多,总共一百二十人,」曾莉语气中满是敬佩钦羡,「总共六门功课,她五门榜首!我算过,她去年领的‘膏火银’加起来,够我全家两年米粮钱!」 「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徐静书既惊讶于沐青霓拔萃至此,也明白了之前赵荞说她被排挤的原因。 回回都将所有人压在后头,整整一年木秀于林,可不招眼么。 「我也要像她一样,」曾莉志气满满地捏了拳头,用力点头,「争取多拿几门甲等‘膏火银’!」 她家境贫寒,父母兄姐为供她来明正书院就读,今年的束修学资是东拼西凑借来的。若能拿个两三门榜首的甲等「膏火银」,明年的束修学资就不用发愁,家里也能攒点钱还债。 徐静书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低声道:「那我拿乙等。」 甲等只榜首一位,实在过于显眼;而乙等是从第二到第三十,人数众多,不至于太惹人注目。 「你……」曾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拍拍她的肩膀,「有志气!」 曾莉说争取多拿甲等「膏火银」还算有底气,毕竟她入学考绩排名在第五位,可徐静书排名在六十八。她们这届总共八十人,第六十八,都快排末座了! 在曾莉看来,徐静书能说出要拿乙等「膏火银」的话,还是很敢想的。 明正书院是半月一休沐,到二月十六徐静书便迎来了入学后的首次休沐。 回到信王府才辰时,天色麻麻亮。 念荷高高兴兴迎了她回客厢,先给她取了早饭吃过,又备好热水给她沐浴。 将自己收拾停当后天光已是大亮,徐静书便分别往承华殿与涵云殿去见过徐蝉、孟贞,这是小辈的归家礼。 从涵云殿出来时,含光院侍者正好过来寻她,说是大公子请她到书房问话。 初春清晨天寒料峭,进书房时,徐静书感觉背后有凉风袭人,忍不住担心地打量了桌案后的赵澈一眼,顺手就想将门掩上。 厚重的雕花门扉发出吱呀轻响,桌案后的赵澈眉心微凛,如临大敌:「不许关门!」 他的语气急且严肃,徐静书惊了一下,忙不迭将门扉推回原样,这才诧乎乎走过去,抿唇垂脸没敢吭声。 「坐下说,」大约也知自己将她吓着了,赵澈再开口时嗓音就柔缓许多,「桌上有八宝茶,特地给你备的。」 他面前放着一碗药汁,蒸腾热气已只是浅浅白雾,显然已放了好半晌了。 「多谢表哥,」徐静书依言坐下,小心发问,「药快凉了,不喝吗?」 这是女术士何然提供,又经太医官改良的化瘀新方,与赵澈之前喝的药不一样,苦味极重,徐静书隔着桌案闻那味儿都忍不住皱眉。 「拖一会儿算一会儿吧,」赵澈无奈勾唇,换了个话题,「这半月,在书院还好吗?」 这个问题,先时在承华殿徐蝉问过,到涵云殿时孟贞也问过,原是满满关切之意。可不知为何,此刻听赵澈原木原样再问一遍,徐静书心中竟有点淡淡委屈。 自一个月前新年家宴的「红鸡蛋」之间后,她与赵澈是真真有点生分了。她当然明白,这是因为她「长大」了,家里人都不再将她当做小孩子对待,尤其赵澈是表哥,又不是表姐,与她相处自然该注意适当的分寸避忌。 例如先前不让她关门,其实也是为她好。 可是,大约就像雏鸟全心信赖破壳初见的那位一般,赵澈也差不多就是她破壳时初见的第一人,在她心中与旁人并不相同。如今这般略显生疏的问话,道理都明白,却也难免落寞,总自己好像要被撵出鸟巢了。 「夫子们博学,同窗也都和气,」她敛神坐正,认真答道,「只是忽然多了几门从前没学过的科目,还需再刻苦些。」 他们这届新学子的首次小考要在半月后,眼下彼此之间尚无明显冲突,过去这半个月确实相安无事。 听她在书院没有受欺负,赵澈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怎么不在昨日下午与阿荞一道坐府中马车回来?」 徐静书是住学舍的,赵荞却是每日往返,每日下午信王府的马车都会按时去接,早前府中也安排让徐静书在休沐时就同她一道回来。 「我昨夜还想与同窗讨论功课,就没走,」她有些心虚,「与同窗们一起坐书院的大车回城,也很方便。」 她实在不想出卖赵荞。 她与赵荞在不同的讲堂,平日功课繁重也没什么机会见面。据书院布告栏上的点卯信息来看,过去半个月里,赵荞总共就上了四天的课,其余时候根本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蹭得到赵荞的马车才怪。 「药真的快凉了,」徐静书怕赵澈追问她赵荞在书院的动静,赶忙道,「表哥赶紧喝吧,旁的事可以喝完再问。」 喝药这话题对赵澈实在不太友好,他的唇抿成了直线,全身写满了抗拒,瞬间像是小了十岁。 徐静书憋笑,眨了眨眼:「方才姑母说有人给府中送了银蜜来。」 「那又如何?」赵澈骄矜轻哼。他虽嗜甜,却是个见过世面的,银蜜这东西在他这里并不出奇。 「这药闻着味就很苦,喝了以后一定难受,」徐静书试探地觑着他的脸色,眼中藏着笑,「我可以做‘银蜜灯芯糕’给你解解苦味。我做的银蜜灯芯糕可甜可甜了。」 「这意思是,不喝药就不给做么?」赵澈眉梢淡挑,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你当我三岁?拿甜糕哄人喝药,呵。」 徐静书见他并不上钩,正要沮丧,却惊讶地看他摸索着端起药碗,仰脖子一饮而尽。 他面无表情忍下满口强烈苦味,朝徐静书的方向亮了亮碗底。 「成交。」 信王府大公子见识多了去了,银蜜什么的完全不稀奇—— 可表妹口中那「可甜可甜」的银蜜灯芯糕,他是真的没有吃过! 虽明知小表妹直钩钓鱼,奈何钩直饵甜,大公子无力抗衡,只能束手就擒,惨败。 如今赵澈在饮食上谨慎许多,几乎不碰含光院小厨房以外的食物。奈何小厨房的人始终牢记「大公子不喜甜食」这铁律,他又拉不下面子改口,只能默默咬牙忍嘴。 v第三十五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他从小被当做家中继任者栽培,要面临许多不能为人言说的压力与约束,大多时候都得绷着点「少年老成」的稳重风范。 「嗜好甜食」这种事,在旁人看来多少有点小孩儿心性,他不愿给人「幼稚不稳重」的印象,只在几个年岁较小的异母弟、妹面前才敢稍稍散漫松弛,口嫌体正直地忽悠着小孩儿们,趁机偷个嘴。 随着瑜夫人借赵淙之手送点心给他的事被揭穿,他虽不至于迁怒懵懂无知的赵淙,但在对待弟弟妹妹们经手过的食物时,难免要多些警惕。要说如今他敢完全不必防备的,除了赵荞与尚在襁褓中的小六妹赵蓁,也就徐静书了。 他今日之所以放心吞下直钩,说到底还是因为对徐静书的信任。 当第一根温热尚存的银蜜灯芯糕下肚,浓到化不开的蜜甜滋味让赵澈满足得想挠墙,面色却依旧平静温和:「你与阿荞在书院不常见面?」 「她在笃行院,我在慎思馆,平常见不到的。偶尔武科课程时会同去校场,却不是同个教头带队,也说不上话。」 徐静书顿了顿,有些不安:「表哥不是想让我盯着她在书院的行踪吧?」 其实入学前赵荞就私下告诉她,自己在外面有「很重要的正经事」,经常逃学不在书院。赵荞怕她受欺负,叫她有事就去找沐青霓撑腰,说是都交代好了。 徐静书觉得,除了不爱读书这点外,表姐真是哪儿哪儿都好,肯定不会出去为非作歹,她不能当可耻的「告密仔」害表姐挨骂挨罚。 「阿荞精于逃学,刁滑似泥鳅,你哪盯得住?」赵澈无奈哼笑,「也好,你在书院就当不认识她。眼下储君之位空悬,许多人在观望咱们府中的态度,若知晓你是信王府表小姐,大约有人会怂恿你的同窗们时常探你口风,无端打扰你专心求学。」 武德帝血脉最近的两位宗室就是长庆公主赵宜安与信王赵诚锐,两府在储位之事上的态度自是备受关注。赵诚锐是个凡事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表态的和稀泥性子,在赵宜安痛快放话站了成王赵昂后,朝野间自就紧盯着信王府,各方势力都在搜集着种种蛛丝马迹,揣测、分析信王府可能的偏向。 赵澈说的那种烦扰,上年赵荞刚入学时就经历过,后来她经常逃学不在书院才摆脱窘境。 这事赵荞早就跟徐静书讲过,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很注意不在同窗面暴露自己与信王府的关系。毕竟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也知自己未必能时时考虑周全,若没留神被人套了话去,难免要给信王府惹麻烦。 「我很小心的,今早坐书院大车回来时,进城门后就下车了,」徐静书颇弯了眉眼,有点小得意,「我绕了点路自己走回来的,同窗们谁也没瞧见。」 赵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听你这语气,是在等我夸你机灵?」 过犹不及的傻兔子。 从二月底的首次小考考绩放榜后,慎思馆八十名学子之间的和乐气氛就一去不返。 因为他们这八十人里,并未出现像上届的沐青霓那般一枝独秀、差点包揽所有科目榜首的绝对强者。各科目都有几个拔尖人选,相互之间水平差距不大,不少人觉得自己再刻苦些就有望登顶,这就造成榜首之争比上届激烈许多, 好在这届学子脾气火爆的不多,虽呈你争我赶的胶着态势,也有三五成群抱团的现象,但没出现过肢体冲突,只小团体间常在学业上较劲,偶尔有点难言语上的摩擦。 徐静书从不参与拉帮结派,一门心思埋头读书,暗中掐算着同窗水平,力保各门考绩上不超过前五、下不跌出三十。 无功无过的表现,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和软脾性,成功使她长久立于同窗们的暗流战局之外,在书院可谓无朋亦无敌,也就与曾莉还算有些交情,这倒是如她所愿地安度求学生涯了。 平静且充实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武德四年春。 在服用那女术士何然提供的药方整两年后,赵澈虽仍不能视物,太医官们却言之凿凿表示他脑中淤血化散良好,只需再配合每旬一次的针灸辅助,徐徐收网,假以时日便可复明。 虽没明确「假以时日」到底要多久,但比起两年前根本不敢确定能否复明的情形来说,这已是个足以安定人心的好消息。 这两年信王府后院只剩琼夫人与雅姬,有前车之鉴,两人安分许多,王府西路大体算是风平浪静。 徐蝉与孟贞明显舒心,平日除关切府中几个孩子的学业、生活外,便是出外与一些闲散贵人行些风雅游乐之类。 而赵荞在年前的第三次大考中毫无意外地交了六门白卷,算是彻底放弃学业,再也不必费尽心思逃学,眼下已早出晚归地在外浪了一个多月。 至于徐静书,经过在慎思馆、笃行院的两年学习后,终于要与同窗们一道进明辨堂受教了。 此时的徐静书虚岁十五,等六月里正式过了十五岁生辰,按律就算成年。若能在今年底成功通过大考,结束在明正书院的学业,那明年就要考虑谋职之事。 两年来徐静书各门功课持续稳定在中上游徘徊,原是可以选择继续投考国子学深造的。但她寄居信王府已近三年,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姑母家多负担自己几年,只想尽早谋职、自己养活自己,也好快些报答姑母一家的恩遇照拂。 武德四年一月卅日,轻雷隐隐初惊蛰,勃鸠明怒,绿杨风急。 这是冬季长休的最后一日,徐静书准备黄昏时就启程回书院,早饭过后正打算收拾小行囊,却有含光院侍者来请。 这两年来,徐静书课业繁重,赵澈也不闲。 他出外的频率明显增加,有时徐静书休沐回来待足两日,都未必能见着他的面。若运气好碰上他不必出门时,也会唤她与赵荞、赵渭、赵淙同去含光院,尽兄长之责问问他们的学业和生活琐事。 也就仅此而已了。 不过,他对徐静书还是有点额外关切,知她不大好意思从府中多取用度,便时常让平胜送些东西到客厢交给念荷收好,等她休沐回来时带去书院用。 最初赵荞听说这事,还笑闹「大哥偏心」,待亲眼瞧见全是上好的笔墨纸砚、孤本典籍、夜读时合用的无烟明烛之类,便只无趣地扁扁嘴,再不提了。 v第三十六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投桃报李,也会去含光院做些点心糖果,不过通常都是平胜代收,等赵澈回来再替她转交。 跟在侍者身后去含光院的路上,徐静书忽然想起武德二年初春那盘「银蜜灯芯糕」。 细细算来,那般亲近无拘束的当面「投喂」,竟是她与赵澈最后一回单独相处。 徐静书打小是个聪明孩子,从前赵澈当她是小孩儿,许多事没对她敞开讲过,但她一直很清楚,表哥与姑父在有些事上大大不同。 表哥胸有丘壑,绝不会像姑父那样安于只守着一门富贵,闲散终老。 她与他在各自的前路上都有别人帮不上忙的难关,只能自己拼尽全力去攻克。如今的渐行渐远,是因为他和她一样,都急着想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 书院有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曾感慨,「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所谓长大,或许就是马不停蹄,急速向着心中的前路与希冀,沿途却在不断失去许多原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 徐静书抬头看看黑云压压的惊蛰天,唇角抿出涩然笑弧,眼中泛起伤感薄雾。 若早知后来是这样,过去的两年里,她就不会急着长大。 她很想念她的表哥。 想念当初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口嫌体正直,一盘甜食就能哄得像慵懒大猫那般温软含笑的表哥。 整理好心绪进了含光院,徐静书照例往书房的方向去,却被平胜唤住。 「表小姐,」平胜道,「大公子在小客堂备了茶果等您。」 不在书房?徐静书心中虽诧异,却没多问,点头笑应后便转往含光院西北角的小客堂。 徐静书初次见到清醒的赵澈,就在这里。 当初觉得很高的那道门槛,如今她已能轻松跨过;当初生怕踏碎的金贵水青砖,如今她也知它足够坚固。 红木雕花圆桌旁,依旧坐着蒙了双眼的赵澈。 他快要十七,一袭梅子青锦袍衬得他气质较两年前成熟许多,连坐姿都变得俊逸肃正,十足大人模样。 徐静书蓦地想起那个月白衣袍,坐姿慵懒如散仙的十五岁少年,又想哭了。 「表哥今日怎么想起在这里问功课?」徐静书落座,忍住伤感强颜欢笑。 赵澈疑惑地偏了偏头,不答反问:「你哭什么?」 「没哭啊,」徐静书慌忙提了声气,「今日天冷,鼻子有些堵。」 「既知天冷,出门就该注意加衣,」赵澈叮嘱一句后,清了清嗓子,「今日不问功课。」 「那是要问什么?」徐静书有点想挠头。 「什么也不问,」赵澈有点尴尬地顿了片刻,二度清了清嗓子,「嗯,是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要等表姐和两位表弟来了,再一并说吗?」徐静书略有点愣怔地望着他,不懂他脸颊为何泛起淡淡绯红。 「谁说要等他们了?」赵澈抬手捏了捏自己泛红的耳垂,神情有些不自在,「你过来,这秘密只告诉你。」 注:轻雷隐隐初惊蛰,勃鸠明怒,绿杨风急。——范成大.忆秦娥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陈寅恪.忆故居 许是半晌没听到徐静书起身的响动,赵澈愈发不自在,面上那分赧然中藏着点雀跃的神情渐淡下去。 「其实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讪讪伸手去摸索桌上的茶盏,假装云淡风轻地勾起唇,「若你不想听,就算……」 「我要听的!」眼眶发烫的徐静书猛地扬声,中气十足打断他。 她这平地一声雷将赵澈被惊得顿住,伸到一半的手尴尬地僵在桌上。 徐静书惭愧地咬住唇角,不好意思地笑着起身走过去,先将他面前杯盏里已微凉的果茶倒进盛水盘,又拎小壶替他新添了热果茶,才将茶盏递进他的掌中。 忙完这通,她扶着桌沿半蹲在他身侧,谨慎地歪头打量着屏风上两名侍者的身影,瓮声瓮气压着嗓小声问:「是什么秘密?」 郑重其事的软声细语总算缓解了赵澈的尴尬。 「早上换药布时,」他抿了抿逐渐上翘的唇角,长指微拢,让茶盏的温度熨至掌心,轻声低喃,「好像见着一点点光了。」 这两年,随着学识长进与见闻增广,徐静书明白了许多从前不懂的道理。所以,她在须臾之间就理解了为何赵澈对这件事分明雀跃,却要赧然压抑,碍口识羞。 因为长久以来,为证明自己是个能独当一面、足以让家人亲族信赖依靠的「大公子」,他一直在尽量摒弃那些容易让人觉得幼稚、浮躁的言行举止。 理智上他很清楚,这点进展在旁人看来大约只需欣慰笑笑,再从容如常地静待太医官下次复诊,才算足够沉稳的行径。若为这小事就欢天喜地昭告全家,实在显得孩子气。 可将近三年眼前一片黑暗,今日乍然有了些微光感,他心中狂喜可想而知。他需要有人分享这份独属于他的隐秘欢喜,并且不会因此觉得他小题大做,不会嘲笑他不够冷静自持。 徐静书鼻子一酸,忍了好半晌的眼泪终于漫过滚烫的眼眶。 「要好了呢,一定是要好了!」她压着音量,又哭又笑的碎碎声雀跃无比,「肯定是今日天气不好,所以才只有一点点光感!等天气好了,大约就能看得更清楚!要接着好好服用那药方,再过……唔!」 先前被杯壁热烫熨帖过的掌心捂住了她的喋喋碎语。 赵澈没好气地低声轻笑:「我都没哭,你倒哭得起劲。」 话虽如此,可他飞扬的眉梢与唇角,分明都表达着他的欣悦。 「我在帮你哭,」徐静书拉开他的手,胡乱抹去脸上泪痕,破涕为笑,「你想哭又怕别人笑话你,我知道的。」 她很高兴自己能用这些他很想,却不能轻易付诸行动的孩子气方式,替他淋漓尽致地道尽他心底那些隐秘的无措与欢喜。 她也很高兴,两年以来的这首次独处,自己与他之间,依稀又有了点从前的模样。 这两年里她时常很想念的那个表哥,好像没有走远。 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觉得,这真好。 「你个傻兔子。好了,别哭,」赵澈噙笑,难得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眼下有点隐患在,这事不适合让别人知道,懂吗?」 v第三十七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虽不明白「隐患」是什么,但徐静书还是使劲点头:「懂。这秘密到我为止,除非你同意,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不会坏你事的。」 她的冰雪聪明让赵澈愣了愣,旋即露出一种介乎「慈祥」与「欣慰」之间的神情,像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长者般,满意颔首。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古怪,」赵澈面色陡转严肃,「就凭你这机灵劲儿,到底是哪炷香没烧对,才会连续两年都只拿到乙等‘膏火银’?」 其实他对这个问题狐疑已久,只是这两年太多事忙,日常关切弟弟妹妹们的功课时也只能将他们唤到一处来问。想着表妹到底大了,脸皮又薄,当着大家的面对这事追根究底多少伤她自尊,话到嘴边又一次次忍下。 按说能在明正书院拿到乙等「膏火银」并不差,毕竟府中有个学了三年后交六门白卷的赵荞,相比之下徐静书都快好到天边儿去了。 可她当初在万卷楼时,分明就展现出了惊人天分,连段玉山都啧啧称奇,还拿她与昔年神童段微生相提并论。旁的科目不提,就凭她过目不忘的记性,至少律、书两门就绝不该拿乙等「膏火银」,毕竟她们这届八十人里并没有天资超群到足以力压群雄的学子。 一开始她在入学考只排第六十八,他与段玉山还琢磨着是不是小家伙初次应考没经验,怯场之下才失手。哪知接下来这两年,她在书院的所有考绩始终在中不溜丢的排名,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是不是进书院后为着什么事分神了,没有在万卷楼时踏实用功?」赵澈轻蹙眉心,按在她头顶的手徐缓滑下,摸到她的耳朵尖后便轻轻揪住,语气倒是不凶。 眼见最后一年了,她若再那么一路「稳定」下去,明年投考国子学就略悬,他这做表哥的都要忍不住操起老父亲般的心。 「说好的今日不问功课呢?」面对他的突然变脸,徐静书委屈巴巴扁了扁嘴,叽叽咕咕转移话题,「我到六月就是大人了,你是表哥也不能揪我耳朵吧……」 她最初的计划就是拿两年乙等「膏火银」明哲保身,到第三年再全力以赴,毕竟最终得有个亮眼的考绩才能谋好差事。不过,这么怂的心思说出来一定会被嘲笑训斥,她并不想让赵澈知道。 「就你个萝卜丁,还大人?」虽这么说着,赵澈还是从善如流地改捏住她的脸颊,「别想转移话题!给我个解释,嗯?」 许是他指尖还残留着先前被茶盏熨帖过的热烫,又或许是他话尾沙沙沉沉那个「嗯」字带着点前所未有的亲昵。 总之,徐静书脸红了。 她羞愤地掰开他的手,倏地站起来,慌乱垂下眼睫,死命捂住先才被他轻轻捏过的脸颊。 少顷,她磕磕巴巴挤出一句:「你、你……你难道没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赵澈眉梢轻挑,重新端起面前杯盏递到唇畔:「什么事不对?」 说着,神情自若地浅啜一口果茶。 「你!」徐静书哽了哽,仗着他看不见,投给他一对无比哀怨的白眼,又羞又窘地小声控诉,「你先摸了我的头发,又来摸我的脸……」 最尴尬的是,她本打算下午启程去书院之前再洗头的! 赵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面色红得像被人泼了狗血。 「呃……」徐静书紧了紧嗓子,伸手要去替他拍背顺气,却被他轻轻挡下。 「咳咳咳,徐静书,读书人用词要严谨,」赵澈难得唤她全名,却因咳嗽以及满面通红而毫无威严,「咳咳……我只是‘捏’了你的脸!」 没有摸! 原本徐静书只是因为他摸了自己还没洗的头顶而尴尬,羞窘之下顺嘴说出了「摸脸」这样的话,并没有什么奇怪意涵。 可当赵澈着重强调着纠正这用词问题后,那个「摸」字忽然就生出点诡异的别扭感来。 这下好了,两人的脸宛如被同一盆狗血泼过,谁也不用笑话谁。 等赵澈咳完缓了缓神后,才极力板起严肃兄长脸,试图拨正这古怪气氛:「你,嗯,你不要给我东拉西扯。平日在书院,是不是……」 「没有没有,我在书院很刻苦,今年一定拿甲等,」徐静书慌张打断他的再度盘问,笑得僵硬,「为了庆祝你的秘密,我去做个‘芝麻糖箔脆’吧!你你你喝茶等着,很快就好!」 说完也不等他应声,转身就跑。 她不想让赵澈知道自己那个怂巴巴的求学规划。 因为在她心里,赵澈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当初在这间小客堂里,他听她说了自己不得不离乡背井来投亲的狼狈缘由,又得知她投亲路上的种种遭遇后,并没有过多表达虽善意但无用的怜悯与安慰,只递给她一枝松花荆芥糖,告诉她,「都过去了」。 那是她吃过最甜的一枝松花荆芥糖。那是她听过的,最能抚平心伤的一句宽慰。 从那以后,所有糟糕而无助的曾经,真的都过去了。 他安排她读书受教;送她最好看最合身的衣衫;每次同桌而食都不忘让人将她碗里的米饭堆成圆尖尖似的小山,还会吩咐将所有肉菜都摆在她的小短手不费力就能够到的位置。 府中后院有人想借她生事,他会将自己的佩玉当护身符般交给她;有人指责她做事不周全,他站出来挡在前,告诉大家,「表妹是我在管,若她有什么做得不对,那该我来担责」。 他在猜透她的秘密后,温柔但坚定地告诉她,「我会护着你,只要我活着,你就能平安长大」。 当年在暗夜明烛摇曳的光晕里向赵、徐两家先祖郑重起誓的少年,还不满十五,目不能视,自己的前途尚一片晦暗。可他斩钉截铁说出那些话,妥帖将她护在怀中。 他不会知道,在那时瘦小羸弱、惊惶无助的徐静书眼中,那是如何顶天立地的模样。 对徐静书来说,他只需坐在对面温柔含笑,什么都不必做,于她就是光,就是暖,就是这尘世送给她的深重美好与绵长善意。 她不确定赵澈会如何看待她那怂怂的求学规划,但她就是不想给他知道。 或许是害怕面对他失望的神色,又或许是…… 别的什么原因吧。 徐静书才迈出小客堂的门槛,抬眼就瞧见段玉山迎面而来。 这两年徐静书连赵澈的面都不太能见到,就更别提段玉山了。 v第三十八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毕竟是为她重新启蒙的夫子,这不期而至的迎面相逢让她有些高兴,当即抬头挺胸站得直直的,眉眼弯弯,朝气蓬勃地扬声唤道:「玉山夫子安好!」 「许久不见你,竟长这么高了,」段玉山被她的热情感染,止步笑问,「大公子同你说了些什么?瞧你这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啊?没、没说什么的,就问了功课。我年前又只拿到乙等膏火银,表哥说我不用功,哈,哈,哈。」徐静书干笑三声,垂下脑袋落荒而逃。 段玉山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末了只能无解地摇头笑笑,再回头时却见赵澈也红着一张脸慢慢行出。 「她是因被你训不用功而羞愧脸红,你这训人的又是在脸红什么?」段玉山总觉这俩人之间笼罩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我是被她气的,」赵澈搭着门口小竹僮的手臂迈过门槛,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你来早了。有话去书房说。」 段玉山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感慨笑叹:「这小孩儿长得可真快,还不到三年个头就蹿起来,像个姑娘家的模样了。」 他还记得徐静书刚来时瘦瘦黄黄,矮矮小小,看人总是怯生生自下而上—— 因为谁都比她高。 那真真十足的小孩儿模样,刚开始他还误以为她才七八岁,后来才听赵澈说她年岁已近十二。 如今个头蹿高,虽还是偏于娇小纤瘦,却终于是符合年纪的身量了。 赵澈有些不满地扭头,虽双目蒙着锦布条,脸上却明白写着「没好气」:「什么叫‘像个姑娘家’?她本来就是。」 「是是是,本来就是,」段玉山不懂他在不高兴什么,好笑地翻了个白眼,「这都快成年的姑娘了,你也给人留点颜面啊。问个功课就能把人训得红着脸抬不起头,到底是有多凶?」 「没凶她,就是问她接连两年拿乙等膏火银是怎么回事,」赵澈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后才接着道,「她倒好,一路给我东拉西扯转移话题。我怀疑她在书院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导致分心,最怕她是在书院受欺负了,回来又不敢说。」 他知道她从小就怕给别人添麻烦,但凡能自己忍着捱过的事,就绝不会轻易开口求助。 段玉山想了想:「看她方才笑得甜滋滋,那两眼儿弯得跟糖饼烙的小月亮似的,不像是受了欺负的样子啊。」 赵澈眉心紧蹙,若有所思地抿住唇,没再说话。 他与徐静书初次「相见」就是在双目失明后,所以她的外貌身形在他心中从来就没有个具象,最初他只是凭她尚显稚嫩的嗓音、小心翼翼的软糯语气以及矮小的个头,断定这是个毫无攻击性,甚至需要他保护的小萝卜丁。 既是小萝卜丁,当然就不必特意区分男女。 从两年前那回「手放错」,再到武德二年新年家宴时的「红鸡蛋」事件,接连经历两次尴尬后,赵澈才意识到这是小表「妹」,是个正在慢慢长成的小姑娘。 他向来很有为人兄长的自觉,之后便比较留心与她相处时的分寸,如何待赵荞那个异母亲妹,便如何待徐静书。 当然,他待徐静书终究还是多些关切的,毕竟他的异母弟弟妹妹们身为信王赵诚锐的孩子,向来不缺人照拂,又都有母亲在近前关爱,而这些是徐静书没有的,他这做表哥的自是能多庇护一些是一些。 但也仅止于此了。他甚至从来没有好奇过她的长相。 此刻段玉山的这个描述让赵澈心里酸酸涩涩有点堵,两年多来头一回生出些微好奇,突然很想知道…… 「笑得甜滋滋,两眼儿弯得跟糖饼烙的小月亮似的」模样,具体是个什么样?! 段玉山见他神色不对,以为他还在担心徐静书在书院的事,便宽慰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么,若是分心,那八成是因为情窦初开之类的事吧?我小妹就这样。」 惊蛰天本就时不时滚两声闷雷。伴随着「情窦初开」这个词,赵澈觉得眼前仿佛劈过一道明晃晃挑衅的闪电。 「叫夜行安排人进明正书院查清楚,」赵澈从牙缝中迸出吩咐,字字森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小混蛋扰人上进的。」 也不打听打听那是谁家的妹子,找揍。 段玉山来见赵澈,自是有正事要说的。 两人进到书房落座后,段玉山道:「你推断得没错,信王殿下确实与‘绣瑶班’那位唱青衣的女子过从甚密,或许有迎进后院的打算。」 这半年来赵诚锐在外的行踪忽地诡秘起来,许是他安分了一年多让徐蝉与孟贞大意了,对此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他同之前一样只是出去寻常玩乐。 而赵澈却非常敏锐地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之前他让人试着跟进赵诚锐行踪,虽只探到赵诚锐频繁前往「绣瑶班」的戏园子听戏,但他总觉他父王怕是冲着人家戏班子里的哪个美人去的,便安排了段玉山再从旁打听。 毕竟段家的手下赵诚锐认识的不多,跟得近些也不易引起警觉。 「我父王真是没看透如今的风向啊,」赵澈扶额长叹,「还当战时在钦州那会儿呢。」 早年还在钦州那会儿,因是战时,法度条令形同虚设,没谁有余力注意「后院人逾数」这种小事。如今新朝建制四年,方方面面都在逐渐进入一个既定秩序,许多陈腐积弊正在逐年被清算。 「他若继续对此不以为意,只怕将来大规模清理‘后院人逾数’这问题时,他与皇姑母就是板上钉钉的两只出头鸟。」 历来革新除弊时,最先被揪住的对象定是有足够分量的,下场也要足够惨淡,才好起到「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 段玉山无奈苦笑:「在这件事上,皇帝陛下自己也没做什么好表率,估计在武德一朝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或许这也是赵诚锐一直有恃无恐的原因。 「只是眼下的三位热门储君人选,个个都不像会忽视这个问题的主,」段玉山深吸一口气,「信王殿下若再这样下去,待将来储君登基,只怕这烂摊子就留给你来担苦果了。」 赵澈清冷哼笑:「那也未必就是留给我的苦果,或许我父王并不想将这苦果留给我。」 「这信王府若不交到你手中,只怕将来倒得比哪家都快,」段玉山对此是深信不疑的,「虽信王殿下在此事上不大拎得清,王妃殿下与侧妃倒是一直很清醒。」 v第三十九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在府中继任者问题上,虽需赵诚锐来做最终决定,那也需酌情考虑徐蝉与孟贞的意见,这两位在继任者问题上说话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是徐蝉与孟贞都是柔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与赵诚锐撕破脸死扛。 「母妃与侧妃都不容易,难得这几年稍稍舒心些,我在她们面前也不忍多说什么,」赵澈以指尖轻抚蒙眼的锦布条,「等下月初成王府樱桃宴过后再看吧。」 「也好,‘绣瑶班’那头我会派人再跟,若是……」段玉山抬眼见他的动作,忙话锋一转,「求你别摸眼睛了行不行?你当你那是‘杏林圣手’?多摸两下好得快是怎么的?你可真……」 「闭嘴!」赵澈面上霎时爆红。 这些读书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用词都不严谨!没事提什么「摸」字?! 徐静书今日要做的「芝麻糖箔脆」,从食材到做法都相对平常,在信王府这样的门第是不会出现的。但对外头寻常人家的小孩儿来说就稀罕了,毕竟这东西须得等到有谁家宴客摆席时才机会吃到。 含光院掌厨大叔进府已有十几年,却也是贫户出身,自还记得这味零嘴。当徐静书问他要齐材料时,他就隐约猜到是要做这个了。 「表小姐手艺是真好,会得也多,小时在家中常吃这些零嘴?」大叔背着双手,乐呵呵与两个小竹僮一道支着脑袋看她利落倒水和面。 这两年多徐静书在这小厨房内做甜点零嘴不是一回两回,与掌厨大叔和小竹僮们混得熟,大家都知她做东西时不需旁人搭手太多,便只凑在她旁边看着,陪她说说笑笑打发时间。 徐静书利落地将糖和香油倒进面中,笑吟吟答道:「小时家里煮饭都得数着米,哪有许多零嘴吃?只是乡间人情厚,有谁家摆酒办席时,附近邻里都得出人头去帮忙。我母亲身体不好,便只好叫我去。」 约莫从她六七岁起就是这样,那时她还没灶台高,旁的事帮不上了太多,大人们往往只能打发她去做点心、零嘴的小灶边打下手。她天生就是个记性好的,什么东西看人家做过一次就能学会。 「家里拮据,我虽在别人家学会了,也没什么机会自己做,许多东西都是在这里来之后才第一回 做。」 对自己窘困的出身家境,徐静书一片坦然。她觉得,早年在家的生活虽清贫窘迫,却并不是需要她羞耻惭愧的事。毕竟从前战时世道艰难,大多数普通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没法强求非得活成多好的模样。 这也是她对新朝怀抱希望与热忱的缘由。如今一切都在向好,只要别好吃懒做,有手有脚就能奔出活路,多好。她小时做梦都不敢想得这么美。 正当她兀自感慨时,有个小竹僮坏笑起来:「那要我说,表小姐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几年做给大公子吃的那些,竟都是头一回做!难道就不怕万一失手做坏了,大公子吃了要发脾气?」 「你瞧不起谁啊,我哪回失手了?」徐静书以齿沿轻刮唇角,贼兮兮笑着说反话,「而且表哥是大人,不爱吃甜的。都是不好意思拂了我面子才吃的。勉勉强强咽下去,哪儿吃得出来做没做坏。」 其实她知道,表哥待人不苛刻,即便当真做坏了味道不好,他也不会冲谁发脾气,最多少吃两口外加脸色不好看罢了。 说着话,她麻利地切了酥油化进水中,再拌上炒好的椒盐,又倒进和到一半的面中。 另一名小竹僮笑着起哄:「大公子不爱吃甜食是真,可要说‘勉强’,这就不对了。那是大公子待表小姐格外好,不愿表小姐伤心,每回都捧场吃得干干净净。不信换小五姑娘来做试试?保管大公子看都不看一眼。」 哪里是什么「格外好」,他就是喜欢吃甜食!徐静书使劲和着面,两腮鼓着空气撑得圆圆的,心下大声腹诽,脸上却莫名烫了起来。 「口没遮拦!你让大公子怎么‘看’?!」掌勺大叔笑笑,照那小竹僮后脑勺拍了一记。 小竹僮惊觉自己说错话,摸着后脑勺尴尬傻笑。 见他知错,掌勺大叔便没再多说,又笑呵呵转口道:「不过,表小姐在大公子这儿啊,那确实是不一样。」 反正含光院的人都瞧得见,赵澈对二姑娘、小五姑娘和小六姑娘这几个妹妹虽也关爱,却绝没有像待徐静书这般细致亲近。 这两年虽因徐静书去了书院,赵澈也忙,两人见面不多了,可他总会算着时间叫平胜送徐静书念书需用的物品过客厢去备着,每到换季时也会叮嘱去给她量身裁新衣,这些可都是徐静书独有的待遇。 「说不得再过几年,咱们称表小姐,就不能再是‘表小姐’啰!」掌勺大叔意有所指地打趣着。 掌勺大叔年过四旬,从赵澈记事起就负责打理他的饮食,可以说是看着赵澈长大的。因为这个缘故,赵澈对他也比较敬重,是以他偶尔也会拿赵澈的什么琐事打趣两句,赵澈知道后也不会计较。 两个小竹僮挤眉弄眼地笑成一团:「不称‘表小姐’,那要称啥?」 掌勺大叔背着双手,故作高深地笑觑徐静书:「我哪知道?这事你们得问表小姐啊!」 有时年长者拿小儿女之间的事凑趣胡说,其实是无心顺口。 可有些话常常是说者乐呵呵开个玩笑转头就忘,听者脑子里却有脱缰野马撒着蹄子跑偏出十里开外了。 脑中乱哄哄的徐静书握着擀面杖的手一滑,那张薄似蝉翼、如茶钟大小的成形薄皮立刻破掉。 两个小竹僮立刻忘掉调侃话题,哈哈哈嘲笑:「先时表小姐还自夸从没有失手做坏过什么呢!」 掌勺大叔见徐静书羞得面红耳赤,便抬了脚尖朝俩小不懂事的人腿上轻踹两下,笑着呵斥:「谁在厨房里还没失手过?有什么好笑的?」 正值初春,又赶上惊蛰天,风起时不免料峭。 徐静书从小厨房出来时打了个冷噤,两颊滚滚的热烫却丝毫不退。 端着那盘「芝麻糖箔脆」往小客堂的方向才走出几步,就听平胜在背后唤道:「表小姐留步,大公子方才同玉山公子进书房谈话了。」 「哦,」徐静书垂着脑袋回身,也不大敢看人,声音小小的,「既表哥同玉山夫子议事,我就不去打扰了,你替我……」 平胜赶忙摆摆手:「玉山公子走了有一盏茶功夫了,此刻只大公子自己在,吩咐了请表小姐过去的。」 v第四十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讷讷应了声,端着盘子一路埋头随平胜走到书房门口。 平胜替她将门推开时,她终于抬头道谢。 「咦!表小姐的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着凉了?」平胜小声关切。 徐静书尴尬僵笑:「没、没有的,厨房太热了。」 说完赶紧迈过门槛进去。 垂着眼帘将盘子放在桌案上时,忽听赵澈淡声道:「你脸红什么?」 徐静书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灿亮双目瞪得大大的。确认他眼上还蒙着锦布条,这才没好气地扁扁嘴,无声冲他做了个鬼脸。 我脸红什么,关你…… 徐静书赧然抿唇,心中有一百只兔子开始咚咚咚蹦得个此起彼伏。 她这会儿的脸红,大概还真关他的事。讨厌鬼,明明听到她与平胜说话,还特地再问一遍。 「厨房太热,我又一直守着灶火,」她故技重施,又拿先前搪塞平胜的话敷衍他,却不敢再看他了,「你趁热吃,我回去了。还得收拾东西,晚些要启程去书院的。」 「站住!」赵澈眉心拢成小山,总觉她说话时隐隐打颤,便疑心她是着凉起高热了,「你过来,我……」 「我才、我才不过去,」徐静书猛地捂住脸后退两步,又羞又窘地急声脱口,「你肯定又想摸我的脸!」 方才徐静书进来时就没关门的,此刻羞窘之下说话不过脑,音量也高了些,门外的两位侍者与还没走远的平胜听得清清楚楚。 平胜止住步子,目瞪口呆地回头。门口两个侍者与他的神情一模一样,嘴都要合不拢了。 根据平胜的描述,徐静书是「捂着脸落荒而逃」的。 赵澈俊面赧红,十分没好气地咬牙道:「这小姑娘,进书院后也不知道结识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想西想,光吃不长。」 说完,忿忿捏了一片「芝麻糖箔脆」递进口中—— 香、脆、酥、甜,各色滋味混做一处,强烈的愉悦感自心底升腾而起,蓦地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慌忙拍拍手上的芝麻碎屑,强忍下再去拿第二片的冲动,狼狈低头,摸索着端起茶盏。 打死也不能让平胜看到「大公子被一盘芝麻糖箔脆馋哭」的奇观。 平胜本就恭敬垂眸,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忍笑低应:「表小姐可没有光吃不长,这两年下来都和二姑娘差不多高了。」 「去去去,数你话多!退下,把门关上,我有事要想想。」 轻轻的关门声响起后,赵澈才长长吐出一口郁气,满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若有所思间又摸了一片芝麻糖箔脆放进口中,脑子里就忍不住开始想象徐静书的模样。 和阿荞差不多高?他想了想前几日赵荞站在他身旁说话时的场景,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耳旁比划一番。 比他矮着大半头……这不是还是个萝卜丁么?! 「谁要摸你个萝卜丁的脸,净胡说八道,」他单手支着发烫的侧脸,漫不经心小口咬着那尚有点温热的芝麻糖箔脆,含混哼哼,「还跟我‘男女有别’起来?」 呵,一个「笑得甜滋滋,两眼儿弯得跟糖饼烙的小月亮似的」、小没良心的萝卜丁。 让你男女有别!再不管你了。哼哼。 冬季长休结束后回到书院,一连三日,徐静书都觉得浑身发毛,后脖颈冷嗖嗖的。 「你很冷?」曾莉扭脸看着她缩脖子的动作,疑惑又关切。 此刻夕阳还未落山,两人正在相携前往书院藏书阁的路上。 徐静书摇摇头,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看:「不知怎么回事,总觉的这几日好像有人在背后跟着我。」小小声声,活像被惊到的小动物。 「有吗?」曾莉瞪圆眼睛,学着她那样压低声量,小心翼翼回头瞧了瞧,「没、没见着什么奇怪的人啊……」 两人惊疑不定地进了藏书阁,上了二楼后,嘀嘀咕咕合计一番,牵着手碎步急急进了跑马回廊尽头的那间房,借着林立书架的掩护,藏到了离门口不远的墙角处。 两人肩抵肩蹲在墙角等了好半晌,见并没有人跟进来,这才放下心来。 「呼,没事没事,」徐静书发觉自己腿麻了,索性就在那里席地而坐,「许是我这几天没睡好,恍惚了。」 曾莉倒也没笑话她,与她面对面就地坐下,扭头以目光逡巡手边的书架,口中不无关切地问道:「那也是。我瞧你眼下有点发青,每天夜里都读书到很晚吗?」 她俩并没有住在同一间学舍,所以曾莉不知她夜读是到几时的。 「其实也没有很晚,有人从前叮嘱过我,说若是睡得不够就会长不高,所以我总是在子时之前就躺下的,」徐静书抿了抿唇,两颊浮起可疑淡绯,「我只是最近有些……多梦。」 说到这个,曾莉非常能感同身受,立刻抱头哀嚎:「啊就是!整夜做梦真的很讨厌,醒来后感觉比一夜没睡还累!我总是梦到自己在今年底大考时交白卷!有几次我吓醒坐起来喝口水接着睡,眼睛一闭,就看到那白卷又回我手上了!」 她家里的情形是供不起她再投考国子学的,这最后一年的学业完成后,她就得面临谋职之事,今年的考绩将是她谋职时最重要的敲门砖,这让她无比忐忑,生怕今年哪次小考失了手要影响将来前途。 成日这么如履薄冰的,可不就整夜做梦么。 「我也总是半夜吓醒,」徐静书从身侧书架抽出一册《大周律朝纲卷》,稍稍屈起双腿,将它摊在膝头,含含糊糊咕囔道,「不过倒没梦到考试……」 而是梦到「那个谁」,总坐在对面,薄唇微微勾出一个蛊惑人心的弧度,对她说: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每每从这梦中惊醒,让徐静书觉得最羞耻的并非「对方要摸自己的脸」这件事,而是梦里的那个徐静书垂着脑袋、蹭着步子走过去,声如蚊蝇—— 可以的。 瞎可以什么啊?!啊?!啊!! 虽徐静书一开始胡思乱想到满脸通红,好在很快就定下心来,与曾莉脚尖相抵,专注地看起了手中那册大周律。 v第四十一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完整的大周律分皇律、诏令﹑圣政﹑朝纲﹑台纲﹑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金部、民律十三大卷,在明正书院的律科课程通常只涉及刑部﹑工部、金部、民律这四卷,徐静书手中这册,是整个三年学业结束也不会正式涉及的《朝纲卷》。 而曾莉手上的则是《礼部卷》。 两个小姑娘都是容易专注的性子,各自将书看进去之后,便没谁再吭声,连翻书的声音都极小,互不打扰。 待到太阳彻底落山,房中渐渐昏暗到不适合再看书,两人才抬起头来,相视一笑,反手揉着自己发僵的脖子准备站起来。 虚掩的门被猛地撞开,门扉重重砸向墙壁,将两个小姑娘惊得几欲炸毛般瞪大眼睛望着对方,双双屏息凝神。 接着,有踉跄杂乱的脚步声进来,徐静书缓缓扭头,小心翼翼从书架缝隙中看过去,于幽暗中依稀看见有一男一女纠缠着靠在了对面那半扇门后的墙上。 「三月底就是国子学在招考,我只是在家闭门读书,不是不理你,」气息不稳的陌生少年音,语气软和,求着哄着,「你瞧,我今日还是翻墙回书院来看你的。如今我已结业,轻易可进不来……」 哦,这是上一届的「前辈」。徐静书与曾莉对视一眼,无声吁了口大气。 接着便是委委屈屈的娇软哭腔:「谁要你来看……稀罕你翻墙来看……」 这声音可就熟了!两年同窗,交情再一般,那也是认得出声音的。缩在墙角的徐静书与曾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真的没……」那「前辈少年」似乎因被误会,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头词穷半晌之后,忽然传来一记「啵」的轻响,像春日暮夜无人处突然绽开了一朵花。 「那,亲过了,就算盖了印,你得等我,」同窗姑娘不胜娇羞又心神落定的甜声嘟囔,「若你今年考上了,就在国子学等我明年来考,不许和别的小姑娘要好。若没考上,明年我就来同你一起考。」 「好,既盖了印,自然是要等你的……」 接下来的声音,就实在不适合被别人听去了。 徐静书顶着大红脸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心中啧啧道:还可以这样?! 亲过就算盖印,盖了印就会等着? 好像……无意间学到点了不起的大学问呢。 数日后,夜行的人进明正书院一番打探后带回的消息,让赵澈无比庆幸,自己几日前那句「再不管那没良心的萝卜丁」的豪言,只是在心里自说自话,谁也没听见。 不然,若被旁人知道「大公子这么快就自打脸」,那多没面子。 「你是说,进书院两年,同届同窗七十九人,她竟连一个朋友也没交到?!」如此惨境让赵澈惊讶极了,「莫非是有人作梗排挤?」 徐静书虽怯软些,却绝不孤僻,乖顺勤勉又贴心,不轻易与人争长短,但凡混熟一点,就会知她是多么讨人喜爱的性子,这点赵澈还是很有把握的。 夜行道:「回大公子,表小姐虽与大多同窗交情泛泛,却并没有被排挤、欺负的迹象。而且,只是朋友不多,却不是没有……呃,就一个。」 「就一个?」赵澈眉心微凛,「男的女的?品行如何?考绩怎样?」长什么模样?哪家的?多大年岁? 后面三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突兀,赶忙吞下没再问。 「是位姓曾的姑娘,与表小姐一样是刻苦用功的性子,平日也不生事,」夜行见他十分关切,便解释得细些,「这位姑娘在当初入学考时名列前茅,第一年在书、算两门上表现出众,拿了两门甲等;年前这次大考虽只拿下一门甲等,但书、律、卜三门都是乙等。」 这么看来,倒也是个「品学兼优」的上进姑娘,并非什么乱七八糟的坏朋友。赵澈总算松了口气:「也罢,没被欺负就好。虽朋友少些,总好过交了许多坏朋友。」 赵澈并不强求徐静书非得拿甲等不可,只是觉得以她的天分资质,每门功课年年拿乙等很奇怪,怕她是在书院遇到什么不好的人或事影响,才导致不能专注。 既知在书院没有被欺负,也没有交乱七八糟的坏朋友,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考绩乙等就乙等吧,随她高兴了。 「不过,今年年底大考之后,她就该投考国子学了,」赵澈指尖抵住眉心轻柔,惆怅叹道,「国子学招考可不像明正书院那样只看招考当时的考绩啊。」 国子学不但招考名额有限,还会面向各地州府的官办书院及私塾,那才真真叫个僧多粥少。若徐静书连续三年考绩都不功不过平稳在乙等,考国子学时可就要吃大亏。 唔,月底成王府樱桃宴时把她带上。到时国子学祭酒郭攀也会在,趁机让她混个脸熟,将来若在书院考绩的事情上被卡,也好搭话通融。 此时的赵澈早就忘了几日前「再不管那没良心的萝卜丁」的决定,不由自主地替她操碎了心。 二月廿八,徐静书照例坐书院的大车回城,一进城门就下了马车,绕了点路避开同窗们的视线,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回了信王府。 才过垂花拱门就遇到赵荞。 赵荞笑着跑过来在她头顶揉了一把:「小表妹你可以啊!」 「啊?我怎么了?」徐静书茫然看着她。 「老实交代,」赵荞俯身凑近她,神秘兮兮笑得古怪,「你与大哥,几时开始暗通款曲的?」 徐静书脑中轰地一声,仓皇倒退两步,脸红到脖子根:「什、什么……什么暗、暗……胡说!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对,表姐,你你你……读书人,用词要严谨!」 她这磕磕巴巴词不达意,却将赵荞说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想起还嘴:「别闹了姐妹,我算哪门子‘读书人’?我会写的字加起来都没十个,你跟我谈用词严谨?!」 这位二姑娘从不以自己「文盲」为耻,反驳得那叫一个「理不直气也壮」。 「呃,我是说,‘暗通款曲’不是这么用的。」徐静书讷讷垂下惊慌的红脸。 「呐,大哥受邀,明日要去成王府的樱桃宴。他连我都不肯带,居然指名要带你。」 成王赵昂是如今的储君候选之一,他府中的樱桃宴可不是吃喝玩乐那么简单。信王赵诚锐是赵昂的皇叔,赵荞这姑娘自就是赵昂的堂妹。两家亲缘近得还没出三服,她这个堂妹都没能受邀,可见场合之郑重。 v第四十二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受邀者大半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京中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想求一个明日赴宴的机会,也就为去那些人面前露个脸混个眼熟而已。 赵荞本就不打算走仕途,对这些场合没多大个兴趣。她感兴趣的是,这么重要的机会,受邀的大哥却将家中弟弟妹妹都撇开,指名要带表妹去……真是很值得玩味啊。 「这样的事,若不能用‘暗度陈仓’,」赵荞双臂环在胸前,眼尾倏地一夹,冲她抛了个古怪的飞眼儿,「你书读得好,请用四个字总结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嗯?」 徐静书懵懵盯了她半晌,淡樱色的唇微微翕张,正要说什么,却又蓦地闭嘴,被自己脑中浮起的四个字吓得惊恐瞠目。 那四个字是—— 勾、搭、成、奸。 救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没有!胡说! 赵荞莫名其妙地看着徐静书的脸由红变白,由白转青,由青又爆红,最后掩面激奔而去。 「啧啧,小表妹这变脸绝技,精彩,」赵荞摸着下巴自语,「若到天桥摆摊,怕是能赚钱的呢。」 注:本章提及的大周律大类分列,是在《元法典》的门类分列上稍作增加,非作者原创。 早在半个月前那次休沐回府时,徐静书就已得知赵澈要带她去成王府樱桃宴的事。只不过那两日里赵澈早出晚归,徐静书并未见到他,是平胜受命到西路客厢传的话。 如今的徐静书已多少懂得些京中掌故,自也知晓成王府樱桃宴的分量。当时她就很疑惑,不明白赵澈为什么要将如此重要的机会留给她。 府中如今有年前已从明正书院结业的赵荞,三年下来六门白卷,连投考国子学的资格都没有,眼下正该是为她的前程计量筹谋的时候,按说成王府这机会该优先给她。 退一步说,就算赵荞无心仕途,自个儿不要这机会,那还有一个即将十四的三公子赵渭呢。 总之,这么宝贵的机会不给血亲的异母弟妹,却独独给了投亲客居的表妹,这事确实不大说得通。 徐静书当时就问了,可平胜只是受命传话,自然说不清楚赵澈做此决定的原因。 十四五岁的少女,心中本就有许多夹缠不清、无法与人言说的隐秘思绪,成王府樱桃宴这事儿原已让她觉得茫然又古怪,今日再被赵荞调侃笑闹一番,简直让她不多想都不行。 二月廿九,天还没亮,徐静书就已坐在铜镜前,两眼茫然放空,像个棉花填芯的软绵绵小偶般任由旁人替自己梳妆打扮。 今年的二月小考是从二月廿六到二月廿八,接连三日连考六场,昨日下午考完最后一门卜科后她就急着回来,哪知被赵荞那么一闹,晚上又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今日还这么早起身,此刻她脑子木木的,许久缓不过来。 替她梳妆打扮的并非念荷,而是侧妃孟贞特意从涵云殿派过来的一等侍女岑珊。这几年孟贞待徐静书也是疼爱照拂的,不但指点她丹青音律,日常饮食起居也会留心着她,为赵荞准备什么好东西时总不忘给她也送来一份。 徐静书平日多在书院,休沐回府也不爱出外走动,没遇过什么需要盛装出席的场合,加之一门心思读书,不太懂得该如何打扮妆点,故而平日穿戴都只讲个整洁周正即可。 毕竟今日是要去成王府,孟贞担心念荷打点不精细,便派了岑珊来。岑珊在孟贞近前做事多年,对什么样的场合该是什么样的服饰、妆容自是心如明镜,绝对好过念荷与徐静书一道抓瞎乱折腾。 岑珊有条不紊地替徐静书妆点完毕,又同念荷一起替她换上了徐蝉命人为她量身裁制的新衫。 「表小姐瞧瞧,可还行?」岑珊得体含笑,柔声道。 徐静书闻言使劲眨眨眼,终于聚拢了涣散的心神,抬眼看向铜镜—— 嚯!这谁啊?! 宽袖窄腰的春衫合身熨帖,杏红繁花锦衬得肤白又水润,嫩生生如新剥开的菱角;柔婉纤眉描黛,似远山有薄岚增色;双目仿佛两泓清泉映着月华,顾盼生辉。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风华正好,似含苞的娇蕾,不需如何浓妆艳抹,只淡淡的,就馥馥然蜜香袭人。 「咱们表小姐可真好看!」一旁的念荷眼中亮晶晶,与有荣焉般发出朴实却又真挚的赞美。 徐静书软软下眼睫,对岑珊道谢后,有些不知所措地轻轻抿了唇。 这两年,她除了在意自己学业是否长进外,就只关心自己有没有长高,甚少注意自己在外貌上的其它改变。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竟已长成了这般美好的模样。 因赵澈打算在路上向徐静书交代些事,两人便同乘一车。 毕竟是表兄妹,为示坦荡,车帘并不放下,随行的侍者平胜与侍女念荷也与车夫一道在前头并坐。 赵澈端坐在正中的坐榻上,徐静书则坐在他左手侧的长椅。她怕弄乱外衫与发髻,纤细脊背直挺挺,不敢靠向身后的车壁。 「待会儿到了成王府,你先别急着贪玩乱跑,」虽知徐静书不是贪玩的性子,赵澈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句,「我会领你去见几个人。」 「嗯嗯,不乱跑,一直跟着。」徐静书从坐进马车起就没敢正眼看过他一回,此刻虽很认真在听他说话,目光却是垂垂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初春清晨的晴光自对面车窗斜斜倾入,将那杏红繁花锦映照得愈发俏丽明媚,灼灼颜色烫红了她的双颊。 赵澈瞧不见她模样神情,听声音总觉她古古怪怪的,便纵容般轻笑道:「没要你一直跟着,等我领你去见过了该见的人后就没旁的事了。到时你自去玩乐就是。」 「那你呢?」徐静书飞快扭头觑了他一眼,什么都没看清就又收回目光,继续垂眸盯着自己衣裙上的纹绣,「若我去玩乐了,你做什么呢?」 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开始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她想知道,在那些她到不了的场合里,他是个什么模样,会有如何的言行举止,又怎样与旁人打交道。 以及,与什么人打交道。 只是她一直不敢问,怕他不耐烦或不高兴说,所以她对他在外的这些事一无所知。 徐静书有些忐忑地探出舌尖轻轻舐了舐下唇,胸腔里有一百只心虚的兔子紧张地红着眼睛瞎蹦哒。 v第四十三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我?」赵澈略偏了偏头,「我不太方便参与那些助兴宴饮的玩乐,大约就是叫玉山一道,找个没太多人的地方说话喝茶打发时间吧。」今日段玉山也在受邀之列。 这两年赵澈目不能视,出席这些场合无非就是为了拓宽人脉或加深交情,每每达成赴宴目标后,段玉山便陪着他在清静少人出说说话,也没什么乐子。 「那我也不去玩,陪你喝茶说话。」徐静书垂下脑袋,闷闷地在心中飞起一脚踹走段玉山。 「你那什么语气,」赵澈以为她是不高兴了,噙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该活泼泼的年纪,平常又少出门,今日难得随我赴个宴,我没打算一直将你拘在身边的。」 想了想,他纵容般笑叹着,又退让一步:「这样吧,见过郭大人之后,旁的人就先不管了,你自去玩。若有必要,我再唤你。行吧?」 「哪个郭大人?」徐静书终于抬眼看向他。 到这时她才看清,今日赵澈穿的是与她身上同样材质的繁花锦,只颜色不同,是雅正清隽的天水碧。 同样颜色质地的锦布条蒙眼,非但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反觉他神秘莫测,俊逸非常。 他此刻的坐姿看似松弛,腰身却足够挺拔,那是信王府大公子该有的模样。 既修且韧,载直载洵;禀如青竹,华似芝兰。 徐静书蓦地想起武德元年初秋那回,在含光院小客堂初见赵澈时,她脑中就浮起过小时父亲教过的这几句话。 但那年的赵澈五官尚有淡淡青涩未褪,一袭月白袍的少年人,同色锦布条蒙眼,姿仪慵懒如散仙,并非如今这般看不透底的端肃矜持。 她有些落寞地敛好心神,满脸疑惑地继续先前的问题:「为什么必须见郭大人,旁的人却可以不管?」 「国子学祭酒郭攀大人,」赵澈答,「我先带你去他面前混个脸熟。这样明年你投考国子学时,若有什么差池,也方便通融。」 嗯?!徐静书明眸大张,惊讶又心虚地略缩了下巴:「我是不是忘了说……我不打算考国子学的……」 马车在成王府外的下马石前停下,徐静书率先躬身出了车厢,立刻殷勤狗腿地转过身,伸手要去扶随后下来的赵澈。 赵澈瞧不见,长指搭上她的手背才知是她,便立刻收回手去,重重冷哼道:「平胜。」 被拒绝的徐静书闷闷退到侧边,将有利位置让给平胜。 先到一步的段玉山正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后,颇为惊讶地迎上来,扬声笑道:「这是怎么的?大公子今日起床气没消?」脸上像盖了层薄冰似的,啧。 在平胜的搀扶下,赵澈下车站定,面色不豫,抿唇就走在了前头。 自知理亏的徐静书收回目光,向段玉山执礼轻道:「玉山夫子安好。」 段玉山先时只看到她盛装的侧面,此刻面向而立,竟没来由地愣了愣。 「天,那你这小……」他急急将「小孩儿」这个词嚼吧嚼吧吞了,改口道,「你这小姑娘,可真会长!」 「啊?」徐静书一头雾水。什么叫「真会长」? 「待会儿我可得警醒着点,绝不能让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子将你骗走了,」段玉山轻笑出声,「不然回头大公子要冲我急眼要人的。」 说着,两人齐齐举步,跟上前头赵澈的步子。 「才不会,」徐静书讪讪抿了抿唇,心里乱糟糟的,抬眼看了看赵澈的背影,「他不管我了。」 先时在马车上,她说了「不打算考国子学」的话过后,表哥就再也没有理过她了。 段玉山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口问:「你惹着他了?」 他毕竟给徐静书当了半年的「二度启蒙夫子」,加之这两年虽见得不多,却没少听赵澈说这小表妹的事,是以他对这小姑娘的乖顺性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乖得跟兔子似的,竟能将大公子惹得藏不住脸色,可真稀奇啊。 「嗯,惹着了,」兔子徐静书求助,「玉山夫子,你说,我要怎么做,他才会理我?」 段玉山信口胡诌:「你就往他跟前一站,撒个娇,然后……哦,不行。」 他原是想说,这么漂漂亮亮、娇娇甜甜的小妹子,只需往赵澈跟前一站,撒个娇卖个惨,哪个做兄长的不心软啊?说到一半他才想起赵澈如今还看不见,这撒娇的威力就大减了。 「出了万卷楼,你就不是一个靠谱的夫子了。」 徐静书小声嫌弃他的破主意,心道若能找主家商量一下借厨房用用,或许能哄一哄? 就不知成王殿下好不好说话。 哎。 到了成王府后花园拱门外,平胜不便再跟,便改由段玉山虚虚扶着赵澈,替他引路。 此刻的赵澈脸色已然平静无波,偶尔将脸偏向右侧与段玉山低语几句时,嗓音也徐缓如常—— 只是不肯搭理徐静书而已。 徐静书巴巴儿跟在他左手边,几次欲言又止,却都被他刻意的忽视闷得又闭上嘴。 那边的段玉山瞧着她无计可施干着急的模样,心下不忍,笑着打圆场,赵澈却还是不大肯理徐静书。 樱桃宴设在后山,穿过后花园又行一段通幽曲径后才到。 途中自是遇到不少同来赴宴的人,时不时就过来与赵澈、段玉山寒暄攀谈一番。这种情形下徐静书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按捺住心中焦急,乖乖跟在旁边安静如兔。 到了樱桃宴设席处,赵澈没有再提带徐静书去见郭攀的事,径自领着她与段玉山一道去向成王见礼。 成王赵昂年岁约莫二十三四,许是因为今日是在他地盘上的私宴,没见他有什么盛气凌人的皇嗣架子,始终和气噙笑与人谈笑风生。 宾主见礼后,各自落座。 筵席设在后山半腰的流觞曲水处,沿着蜿蜒曲水单人独席,两席之间的距离约莫半臂,分餐而食。 今日天气好,初春晴光佐以青山秀水,倒是风雅至极。 除成王自己外,在场就只赵澈一个赵家人。赵昂坐在主位,身为堂弟的赵澈当然就被安排在他右手座。 段玉山指了指赵澈右手边的那个位置,向徐静书眨了眨眼。 徐静书感激地笑笑,走过去还没坐下,先行落座的赵澈却像开了天眼似地,扭头「瞪」过来。 「玉山,」赵澈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位置,示意段玉山坐这里,「表妹坐玉山旁边。」 徐静书知他还在气头上,便老老实实挪到下一席落座,扭头眼巴巴看着段玉山占去赵澈身边的「风水宝座」。 v第四十四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赵澈与段玉山一唱一和地同赵昂说着什么,段玉山倾身凑过去些,半晌后似乎觉得难受,索性将桌案与软席都挪了点,与赵澈几乎要抵肩。 三人说得似乎很投机,面上都有笑意。 徐静书胸腔里冒着酸啾啾的泡泡,低头瞪着面前桌案,在心中拎起段玉山摔来摔去。 侍者们开始上菜时,赵昂环视四下,扬声笑道:「今日玩乐,不必拘礼,撒开了来。」 众人齐声称谢后,便有人提议行玩「七响酒」。 「七响酒」是镐京贵人们在筵席时的风雅游戏之一,其实就是对对子。击鼓传花停止时,最后那位接花人需对上主令者所出的题面,在敲木七声之后若未能对上,便要从曲水中取一盏盛了酒的流觞饮尽。 宴饮助兴的游戏自是能鼓动气氛,大家立刻踊跃开始推举负责出题面的「主令者」,最后一致推选了德高望重又学识渊博的国子学祭酒郭攀。 在众人开怀笑语的喧哗中,赵澈想了想,噙着淡笑低声对成王道:「我这妹子年岁小,平日也不给她饮酒。若待会儿没对上要受罚,还请成王兄允我代她。」 成王赵昂笑出声:「你就比人家年长两三岁而已,怎么说得像年长二三十岁似的。」 虽这么调侃一句,却还是痛快允了。 从小徐静书就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大吉利。 静书,净输。 但凡玩什么游戏,她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运气,今日也没有例外! 鼓声停歇,她默默放下筷子,无言以对地瞪着桌案上那束缠着桃花色丝线的花枝。她看着赵澈时不时偏头与段玉山说话的亲近场面,索性一直埋头默默吃东西泄愤,压根儿没注意传花的鼓声,就这么成了第一轮就「中招」的可怜人。 今日列席者中没几个认识她的,只知她是赵澈带来的小表妹,却不知她旁的根底。大家见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既同情又幸灾乐祸地笑开了。 毕竟「主令官」郭攀的学养深厚,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怕是招架不住他的老辣题面。大家本着「还好是死道友不是死贫道」的心情,哈哈笑着提醒「小姑娘要仔细听啊」。 果然,郭攀胡子一捋,笑成了老狐狸,开口就是:「清风明月无价。」 看似字字寻常,用作对仗游戏的题面时却字字都是坑。 寻常读书人在蒙学阶段,都会背诵诸如《训蒙骈句》、《声律启蒙》这类最为基础的对仗蒙学典籍,清风明月这类的意象原本很常见,是来似乎很好对。 可要不怎么说「人老会成精」呢?在大多对仗蒙学典籍里,都是「清风对明月」!郭攀将这原本对仗的两组意象捏到一处,直接将大家最先能想到的下对给堵死了。 徐静书垂着脑袋看盯着面前那盘樱桃肉,脑中飞快转动起来。 她可不喜欢喝酒。 郭攀笑呵呵开始以筷箸敲击桌案边沿,胸有成竹等着看那个垂着脑袋的小姑娘罚酒。 可他才敲到第三下,就见徐静书抬起头来,嗓音绵绵甜,却非常镇定:「玉盘珍馐有情。」 郭攀的题面是出尘大雅,她就对还他一个入世大俗。 清风明月的超脱至美确是无价,但玉盘珍馐背后的红尘世情,却也是人活一世不可或缺的至善。 郭攀眼前一亮,险些要击节赞叹。余下众人虽觉不可思议,却还是愿赌服输地遵照游戏规则,纷纷从面前曲水中取了流觞饮尽。 「这小妹子,厉害啊!」赵昂略支了脑袋,赞许笑看徐静书一眼,也认罚了一杯酒。 赵澈唇角上扬,嘴里却不免要谦虚:「运气好撞上的吧。」 他说这句话时,大家都在饮罚酒,没人说话喧闹,徐静书当然就听得很清楚。 「才不是撞上的。」徐静书闷闷低头,偷偷磨牙。 虽明知赵澈在场面上是该谦虚这么一句,可她就是不愿被他看轻。 忿忿着,第二轮击鼓传花又开始了。 这一回鼓声敲得很长,那束花枝从徐静书右手座传下去后,绕曲水各座一圈,到了徐静书左手座的段玉山桌上才停。 就在鼓声停歇的瞬间,徐静书猛地伸手过去,从段玉山桌上将那束花枝抢走了。 众人目瞪口呆。 「怎么了?」赵澈疑惑皱眉。 「呃,小徒弟从我这儿把花枝抢走了,不知她在想什么。」段玉山苦笑。 徐静书小声哼了哼,尴尬抬起红脸对上远处郭攀的视线:「郭大人,请。」她知道这个举动突兀又无脑,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证明自己先前不是撞大运。 当然不是想向郭攀证明,也不是想向满座一圈不认识的人证明。 「小姑娘倒是很有胆色嘛,这可你自己招惹我老人家的哦!」郭攀有点老顽童性子,笑呵呵的模样狡诈又挑衅。 「草青临水地!」老人家语速飞快,说完就举起筷着猛敲桌沿,动作利落矫健,活像个打定主意欺负人的熊孩子。 赵澈一听这语速就知道老顽童要欺人,忍不住出声道:「郭大人……」 徐静书扭头瞥了一眼赵澈与段玉山,在郭攀敲第二下之前就扬声脱口:「芝兰倚玉山!」 满场寂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赵澈与段玉山。 虽蒙着双眼看不见,赵澈也能想象此刻是什么场面,顿时僵住。 段玉山默默将自己的桌案与软垫挪得离赵澈远了些。 「小姑娘,敢问你的蒙学夫子是哪一位?」郭攀憋笑问道,「对得这样快,居然还挺工整。」 徐静书低下脑袋,硬着头皮指了指尴尬到想上吊的段玉山。 当郭攀哈哈笑出第一声后,众人相继爆开喝彩与起哄之声。 这小姑娘不得了,看着怯怯嫩嫩的,没曾想不单脑子快,胆子还大!居然当众调侃信王府大公子与自己的蒙学夫子,后生可畏,了不得! 觥筹交错好几巡后,大家三三两两散开,各寻乐趣。 先时被徐静书那么一句微妙的对子闹得险些下不来台,段玉山这会儿不大好意思再往赵澈跟前凑,便寻了相熟友人去一旁玩别的去了。 徐静书心虚地蹭着步子走到赵澈身旁:「我们去哪里?」 v第四十五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早上在来时路上因为「不打算考国子学」惹出他的气都还没哄好,方才又因为一句「芝兰倚玉山」闹得他被大家调侃,徐静书自己都觉得今日有点过分了。 她想找个人少不显眼的地方,好好向他认错。 面有赧色未褪的赵澈撇开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见他不肯应声,徐静书咬着唇角,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不是有意……我就是一抬眼就瞧见玉山夫子和你凑那么近……」 赵澈还是不说话。 徐静书急得额角快冒汗,小心翼翼拿手指尖往他手背上戳了戳:「对不住嘛。若你心里实在不痛快,骂我两句也行,别不理人。」 她本就理亏心虚,说起话来自然糯糯软、津津甜,使劲在陪着小心。 赵澈耳尖倏地透红,取之哼哼着抬起了下巴,还是不大高兴。 徐静书没辙了,鬼使神差般一跺脚,娇声凶巴巴低喝:「赵澈!能不能像大人一样好好讲道理?」 如果赵澈眼睛上没有蒙着锦布条,这时候大约眼珠子都要瞪出眶了—— 果然是兔子急了会咬人,都敢直呼他大名了。 赵澈再也端不住冷脸,闷闷笑出了声:「你呲个兔牙吓唬谁啊。」 这兔子大概不知道,就她那把甜糯软嗓,哪怕发脾气,也只是奶凶奶凶而已。 注:本章对仗游戏中的「清风明月无价」化用自欧阳修「清风明月本无价」 「草青临水地」出自白居易《感春》,原句为「草青临水地,头白见花人」。静书对的「芝兰倚玉山」是我瞎编的…… 赵澈那句近乎宠溺无奈的笑言,倒将徐静书惹得「怂病」发作,无措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无力地耷拉了脑袋。耳朵烫得厉害,心中羞愧又后怕地砰砰跳个不停。 今日的她——尤其方才在席间——实在冲动脱序到连自己都觉陌生的地步。 她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也很清楚那样不对,但在那个当下,她就是克制不住心中那股复杂的焦灼火气。 是的,她长这么大,到今日才是头一回由着自己心中气,无理搅三分。 实在是有点糟糕。 「我没龇牙,」她双手负在身后,蔫头耷脑地软声道,「对不住,我先才是起急了才口没遮拦,请表哥……」 「为什么事起急?」赵澈抿笑,淡声打断了她的愧疚与自责。 徐静书慢慢抬起羞惭红脸,小心环顾四下。今日列席者数十人,此刻大都三五成群在近旁各处小景致找乐子,或是找地方坐下叙话,就春日山景煮茶品果,时不时发出点笑声。 虽说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场合,但如今的徐静书毕竟读书明事整两年,不必旁人来教,她也知那些人看似散漫玩乐,实则是在心照不宣的风雅笑谈中互亮机锋。那些言笑晏晏的背后,或多或少都隐藏着许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她明白眼下不是拉着表哥谈「要不要考国子学」这种琐事的好机会,可她又怕若不及时将自己的理由与打算说清楚,表哥对自己的失望气恼会变成再也结不开的结。 心下飞快权衡利弊后,她清了清嗓子,小声提议:「我瞧着半山亭里没人,我们可不可以去那边讲?我明白表哥今日过来一定还有旁的事,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好。」 今日成王府这樱桃宴,在名义上是个「赏春品果的闲散私宴」。说通俗点,就是「成王殿下今日得闲,请些人到府上来吃喝玩乐」的意思。 其实谁都知那不过就是对外的一个说辞,今日主家与受邀宾客各自心中皆有醉翁之意,吃喝玩乐不过是个聚首的由头。 但即便这样,成王府在场面上还是供足了吃喝玩乐的花样。 半山亭内的石凳上早早铺好了绵软锦垫,午间正席散后,就有侍者在亭中石桌上摆好一套茶具与三盘新鲜樱桃果,另有两个盛了茶点的黑底红漆攒盒。 亭前石阶上有一名侍者肃立多时,见徐静书与赵澈相携而来,恭敬执礼后亦步亦趋将二人迎进亭中入座。 厅中一角有红泥小炉,小火煨着煮茶小铜壶,壶嘴有茶香氤氲成束状薄雾,早春新茗的清芬在亭中徐徐漾开,散入春日午后的晴光里。 侍者替二人分了茶后,便得体退出,在亭前碎石小径上走出十余步,到了绝不会听到亭中人交谈的距离才停下,目不斜视地垂手肃立,确保不会打扰宾客交谈,又能及时照料宾客所需。 「想说什么?」赵澈以指尖轻叩茶盘边沿,面色已然和缓。 原本坐在他对面的徐静书赶忙站起,走到他身侧站定,浅声细语:「就是,关于我明年的打算,我们得谈谈。」 「做什么要站这么近来谈?」赵澈蹙眉,颊畔浮起一抹诡异而可疑的红痕。 「我怕待会儿说着说着你生气了要训我,站得近些,你就不用训得太大声。」徐静书闷闷抬头,看了看小径那头的成王府侍者。 她还是想要点面子的,若被人听到她挨骂,那真是丢脸丢大了。 赵澈发出一声没好气的长叹:「是为何不愿再继续投考国子学深造?莫非是受阿荞的影响?」 「没有没有,表姐一直叮嘱我要用功,她说她是有苦衷才那样的,叫我不要学她,」徐静书怕他要误会赵荞,赶忙使劲摇头,「我最初就没打算要投考国子学。我想的是等今年底结业过后就好生准备,明年开春去考官谋职。」 以国子学的学制,要想学有所成顺利结业,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对她来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她不能再多吃这么几年的闲饭了。 赵澈眉心微凛,着恼沉声:「你到六月才满十五,急着谋什么职?府里养不起你是怎么的?」 徐静书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这双新崭崭的绣鞋与她身上新衫是成套的,银丝夹彩线纹绣花鸟,鞋面那簇短流苏以一粒小小金刚钻固定。 午后春阳自枝叶间柔柔洒下,使那粒经巧匠之手精心打磨的小小金刚钻生出熠熠璀璨的光芒。那华丽冷萃的光芒略有些刺目,这使徐静书不由自主地使劲闭了闭眼。 「表哥,十五岁就是大人了,该有大人的样子,」她声音小小,却很坚定,「从前年岁小,家里无法再多养我一个,我自己也没旁的法子活下去,才厚着脸皮来寻姑母庇护。如今我既已长大,就该端端正正立起来。」 v第四十六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她的软嫩嗓音里还有点绵甜稚气,可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格外平和沉静。似乎字字句句都已经过长久的深思熟虑,并非年少轻狂的冲动妄言。 「好,你有你的想法与打算,总归也是个上进的路子,这不是坏事,我不与你生气,」赵澈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替她分析利弊,「可是,咱们且不说你考官能不能中,即便明年你考官成功,若只是明正书院三年的求学资历,那也只能从末等小吏做起,将来仕途也会比国子学出来的同僚艰难得多。你想过这些吗?」 徐静书抿紧唇垂眸望着他清贵俊秀的侧脸,红了眼眶,也红了粉颊。 表哥真的从最开始就在为她计量长远,处处都在念着要护她周全。两年过去,丝毫没有改变。 「想过的,」徐静书弯起了双眸,「可书上说,每一颗蚌中之珠的生成,都是因有砂砾入侵,蚌疼极之下就会流泪。那些眼泪一层又一层,天长日久,才成了我们看见的珍珠。」 红尘百态,从来就是有温软也有砥砺。 两年前在万卷楼,她在赵澈掌心写下的那句「千磨万击还坚劲,吹进黄沙始余君」,不独是赠给他一人的鼓舞。那也是年幼无助的徐静书心底的信念。 她性子怯软,惧怕许多有形的伤害,却从不畏惧无形的艰难。 「再难也不怕,我会扛过去的。你信我,好不好?」 扛过去,就会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人。 就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哪怕内里深藏着刺骨锥心的疼痛,也要将那些砥砺之痛化作绝美风华。 堂堂正正立于世间,明珠浅浅生晕,莹莹有光。 「表哥放心,我都打听好了,有几部是会安排新近员吏在闲时进国子学旁听的!你想,既有薪俸可领,学业也不会懈怠,还不必负担束修学资,这对我来说,可不就跟天上掉馅儿饼一样么?」 徐静书看起来怯怯柔柔,却是个谋定而后动的谨慎性子。在决定要早早谋职时,就已非常注意留心朝中各部的相关规制。这两年,她与曾莉经常在散学后进藏书楼翻看书院绝不会考到的那几部《大周律》,无非就是在反复衡量「投考国子学」与「尽早谋职」之间的利弊。 见赵澈若有所思,似被说动,徐静书赶忙躬身打开桌上的攒盒。 攒盒总共有六块模样精致的琼脂樱桃酪。牛乳与琼脂混合酵出的酪质感极嫩,随着她开盒盖的动静轻轻晃动。 面上有浓稠樱桃浆绘出精致花朵,红白两色相互抬衬,甜酸交驳的果香与淡淡乳香扑鼻而来,早春里最顶尖的色香味都在其间了。 徐静书从旁取了小勺,小心舀的一勺,殷勤递到赵澈面前:「呐,这个樱桃酪看起来就很好吃,表哥你试试?」 她想了想,狡黠地眯起笑眼:「若你吃了这个觉得好,那就同意我明年开春就考官谋职,好不?」 赵澈没接她的话,只是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小勺,竟寻着淡淡香味将那勺樱桃酪抿了去。 「这樱桃浆有点酸,」赵澈满脸难受地皱了眉,骄矜哼哼道,「不好吃,所以不同意。」 明明就想同意的,还偏要做精做怪为难人,生怕改口太快显得不威严,哼。看穿一切的徐静书唇眼俱弯,悄悄冲他摇头晃脑,吐舌扮了个鬼脸怪相。 「那,试试这樱桃,」既知他是故意的,徐静书倒也不太急了,笑吟吟挑出一枚又大又红的樱桃果,捏着果柄又递给他,「这颗特别红,保管甜。吃了就同意呗?」 她原意是想让赵澈自己伸手接过去,可她递过去时有点用力过猛,直接将果子抵上了他的唇—— 这场面,活像在盖印章似的。 想到「盖印章」,月初在书院藏书楼里不小心旁观到的某个场景忽地窜入徐静书脑中,无端让她尴尬到绷紧了双肩。 然而更尴尬的是,赵澈或许也在发懵,竟直接就着她的手,将那果子含进口中…… 还不经意地抿过了她的指尖! 徐静书蓦地瞪大水眸,将手收回来背在上后,脸上「腾」一下就蹿起燎原大火。 她半晌发不出声,愣怔片刻才回魂,惊慌抬眼飞快地看了看小径那头的成王府侍者。好在那名侍者仍旧保持先前那般目不斜视的姿态,并没有往亭中偷窥的迹象。 徐静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心口处却像有被火燎了皮毛的兔子疯狂乱蹦,烫得她胸腔都快燃起来了。 他知不知道方才碰到了她的……不知道……吧?哎哎哎,他脸红了!耳朵也红了!这是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羞赧的少女脑子里全是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 那边厢,红脸赵澈神情木然地伸出手,摸索着寻到面前小小的空碟子,将樱桃核吐进去。 「这颗不甜,」他诡异地顿住,喉头滚了几滚,才接着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下一颗若是甜,我就同意。」 满脑子浆糊的徐静书怔怔垂眼,看着他的唇开开合合。 他的薄唇被琼脂樱桃酪与新鲜樱桃果接连润泽,此刻在春阳的照耀下竟闪着无比诱人的光。 先时无意间被赵澈的唇扫过指尖后,徐静书又羞又慌,混沌的脑中有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此起彼伏,满心里又被只着了火的疯兔子蹦得个大纵不静,盯着赵澈怔半晌,只看到他薄唇开开合合,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啊?什么……」徐静书讪讪回魂,抬起手背轻轻压住发烫的右脸,「什么‘就同意’?」 赵澈默了片刻,将混乱的思绪稍作整理。方才他想事走了神,察觉有果子递到唇间后,便鬼使神差般张口衔住。可当果子入口后,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实在是非常不妥,所以尴尬得烫红耳根。 好在徐静书秉持了一惯的乖巧贴心,并未将这尴尬挑破,沉默地放过了他那虽无心却多少有些轻浮浪荡的冒犯之举,总算没让场面陷入僵局。 赵澈深吸一口气,慢慢敛了不自在的神色,代之以郑重和缓:「你不打算投考国子学,也清楚这样做往后会艰难。但你大约不知道,那样的将来具体会艰难到什么地步。虽不是你亲兄长,可你的事向来是我在管,我自觉该替你多打算着些。若为你的长远计,我不该同意你提前谋职的这个想法。」 徐静书放下压在脸颊边的手,垂睫掩住眸底汹涌悸动的暖流,「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v第四十七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赵澈接着道:「可方才你说,你就快要十五,是成年自立的年岁了。我自己过了十五岁也才没两年,当然明白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在意的事,就是希望周围人不再将自己当做无知小儿,不愿事事由人牵着走,想靠自己在这世上立起来。这样的想法没有错,若我非要你照我给你划的道走,或许你嘴上不说,心里也要怪我武断、专横又多事。」 话到最末,他的唇角淡淡勾起,却无端透着一丝落寞苦涩。 他不是盛气凌人的性子,很少强硬去要求别人一定要如何。就像他亲妹赵荞,胡天海地混了个「三年求学六张白卷」的糟心结果,他虽也气恼训斥,却没有真的强按着赵荞的头逼着她去学。 对徐静书,他是想着她小小年岁离家千里,身世形同孤苦,性子又绵软怂怯易吃亏,便觉自己该多些关照、周全,尽量让她将来的路少些波折崎岖。 可今日这怂巴巴的小表妹坚定地告诉他,她长大了,心中对前程将来有自己的打算。 与他早早替她盘算筹谋之路截然不同的打算。 她和和软软、想尽法子卖乖讨好希望他能同意她的意愿,他若再强要替她决定将来的路该如何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会显得他枉作小人。 「不是,我没有怪……」徐静书急了,想要解释。 「没说你不对,急什么眼?我方才只是心里不大痛快,故意刁难着闹你的,」赵澈轻笑着摇摇头,温柔地打断她,「我向来自觉对你有一份责任在,若是一口同意了你那么做,我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可我若不同意,恐怕谁都会觉得我面目可憎。所以折中一下吧,你尽可满场去寻,若能找一颗最甜的果子给我,那我就同意这事由着你自己的心意去。」 说完,他唇角勾着浅浅笑弧,摊开掌心,冲着徐静书的方向。 作为信王府大公子,赵澈虽也自小习武,却没吃过太多苦,这从他那双明显养尊处优的手就能看出。 五指修长,掌心宽厚,在春阳的照耀下显得白皙温润,如美玉莹莹。 徐静书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打从最初的最初,他就在处处为着她好。只是他甚少将自己的苦心呵护诉诸言语、仔仔细细剖析给她听。 这么久以来,方才是他第一次用对待大人的态度与她平等交流。 她知道,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就表示这时候只要她任意拣一颗果子放到他的掌心,他都会说甜。 从此后,他再不会因她不肯投考国子学继续深造而与她着恼置气,不会拦着不让她去参加明年官考。 会由着她的心意,放开一路温柔沉默护在她背后的手。如她所愿,让她像每一个长大的人那样,抬头挺胸去学着自己走。 这明明是她希望的结果,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急速涨起酸涩闷燥,将整个胸腔撑得直发苦疼。 「这里没有甜的了,每一颗看起来都很酸,」有滚烫泪珠自徐静书眼眶无声滚落,她赶忙以指抹去泪痕,极力稳住嗓音,「我想去下头再找找。」 那名成王府侍者始终在小径那头候着,倒不必担忧赵澈无人照应。 赵澈疑惑地偏了偏头,稍作沉吟之后,收回手去,噙笑点头:「好。我在这儿等你。」 从半山亭出来时,徐静书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这两年,随着各自年岁渐长,她与赵澈之间的牵系本就已日渐淡薄。之前他还会习惯使然地将她当做需要庇护的小萝卜丁,若这颗果子交出去,他就要真真拿她当做大人对待。 平等,尊重。会认真聆听她的想法,不会替她做主决定她自己的事,不会粗暴地干涉她的意愿,会放手让她踏上自己选择的征途。 但与之相伴的,自然还有必然的克制与疏离。毕竟,大人与大人的相处,不可避免会有无言默契的界限。 这是「长大」的代价。 至此,她依然没有动摇想要早些自食其力的念头。 她会拿来一颗最甜的果子交到他手里。但不是此时此刻。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自己弱小无助时,就无比渴求长大;可当只要跨出一步就能长大的那个瞬间,却又会想着再等一等。 哪怕再多当半个时辰的「小孩子」,也是好的。 徐静书取出随身的绢子小心将眼里的泪花拭净,又轻轻拍了自己的脸,深深呼吸吐纳数回,强行压下心底的酸痛与怅然。 漫无目的地拾级而下,却正好碰到段玉山与成王赵昂一行四人站在林荫下交谈。 段玉山身旁的那人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段玉山气质偏于文雅,而他身旁那人却多了点英朗恣意。 而成王赵昂身旁的则是一名年轻女子,姿仪挺拔的身形纤细却不柔弱,韧如修竹。 徐静书向来是过目不忘的,她非常清楚地记得,方才席间数十人里并没有这一男一女,显然是宴后才进来的。 段玉山抬眼瞧见徐静书,立刻停止了交谈,没好气地笑着冲她招招手。 徐静书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走过去:「成王殿下安好,玉山夫子安好。」 「喏,就这个无情无义的小徒弟,方才在席间当着你们郭大人的面,可将你弟弟我坑惨了,」段玉山对身侧的男子笑笑,又对徐静书道,「这位就是我堂兄,国子学武科典正段微生。」 徐静书惊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段典正安好。」昔年神童段微生,如雷贯耳啊。 「这位也是国子学武科典正,」段玉山笑着抬手,以掌指了指对面的女子,「林秋霞。」 「林典正安好。」徐静书赶忙转了转方向,再度执礼。 一礼既毕,她不经意抬眼,才发觉林秋霞右袖空空。心中敬意更深。 「她还是当年江阳关大捷的有功战将,」成王赵昂有些不豫地瞟了段玉山一眼,似是不满他对林秋霞的介绍不够仔细,「将来还会是成王妃。」 他话音一落,段玉山与段微生各自扭头,同情忍笑。 徐静书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愣住了。 「求你闭嘴,」林秋霞则轻恼地嗔了赵昂一眼,「没谁允过你亲事,不要自说自话。」 见赵昂似乎还要说什么,林秋霞索性举步走过来,略有些突兀地拉着徐静书就走:「我们姑娘家才该玩做一处,不搭理他们。」 v第四十八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被牵着手带走的徐静书懵懵回头一瞥,正看到成王殿下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林秋霞的背影。 那目光里漾着笑,又柔软,又炽烈。 林秋霞带着徐静书走到垂壁山泉旁的一处空草地。 此处虽临山泉,但光照极好,便被摆上了桌椅、地垫,茶果俱全。有不少宾客正在这附近三五成群围坐,煮茶交谈或行风雅游戏。 两人择了一张空桌坐下,林秋霞将盛满樱桃果的甜白瓷莲花大盏推过去些,送到徐静书面前。 「贸然拉了你过来陪我,没吓着你吧?」林秋霞歉意闷笑着,揉了揉自己发烫的左耳。 徐静书赶忙摇头,也回她一笑:「没有吓着的。林典正是有事要与我说?」 徐静书自小是个能察言观色的性子。自己与林秋霞初次见面,对方二话不说就拉了她过来,一副要单独聊聊的架势,总不会是因为一见如故吧。 「你倒还真是机灵,」林秋霞有些惊讶地笑觑她一眼,倒也没什么过场花腔,「我今日有公务耽搁了,宴后才来的。同郭大人闲叙了几句席间事,他老人家对你这个小姑娘有点好奇,想着你我都是姑娘家,便托我问你几句话。」 她既是国子学武科典正,国子学祭酒郭攀就是她的顶头上官。顶头上官委托,她自然是要照办的。 「林典正请讲。」徐静书端端正正坐好,将双手放在膝头。 「这又不是在书院,不必这么规整,」林秋霞「噗嗤」一笑,「听段玉山说,你这两年在明正书院,门门功课都拿乙等膏火银。郭大人觉得,以你的资质,这事很不对劲。便托我问问,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国子学祭酒郭攀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看人自算是通透到能窥一斑而见全豹。方才席间两次对词下来,他从徐静书的敏捷反应与工整对仗中已能大略看出她的学养水平。 在他看来,旁的科目不说,至少「书科」这门,徐静书的实力至少在她们这届八十名学子中能排前三甲。 徐静书所就读的明正书院乃官办,与林秋霞、段微生任职的雁鸣山武科讲堂一样,是归属国子学管辖的。作为整个国子学的主事者,郭攀贵人事忙,自然不会清楚了解每个学子的详情。 但每年的膏火银要从他老人家手里划拨出去,能领膏火银的学子名单当然也要经他批复。虽他通常只是匆匆一眼扫过,年纪大了记性也没多好,但对于名列前茅的学子姓名还是会有印象的。 所以在听段玉山说「徐静书是明正书院的学子」,再听段玉山对她的评价后,郭攀大感诧异。 因为他对「徐静书」这个名字,居然毫无印象。按说这样出色的学子,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两年来无一门功课名列前茅。 「这位老人家在有些事上莫名倔强。发觉有个不得了的好苗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整两年,他却一无所知,你品品他是个什么感想,」林秋霞伸手取了颗樱桃果放进口中,笑眼温柔弯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明正书院在报送膏火银名单的事上,是否存在恶意打压某个学子的不正之风。」 林秋霞武将出身,如今又是武科讲堂的典正夫子,说起正事来就没什么弯弯绕。 「没有的没有的,」徐静书吓了一大跳,重重摇头,晃得发间步摇清脆作响,「每月小考和年底大考都会张榜公示考绩和排名,若有人对自己的考绩存疑,可以按规程到山长处提请稽核答卷,膏火银都是按考绩领的,没有舞弊或打压的事。」 吓死了,若是因此连累书院夫子们和山长被祭酒大人误以为在徇私舞弊,那她罪过就大了。 「那你……?」林秋霞淡笑挑眉,静候下文。 「我,我因为某些缘故,前两年的所有考绩都只不上不下。」 林秋霞蹙眉:「是不是夫子们教学的方式不适合你?」 「书院夫子们教得都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徐静书赶忙强调,「今年就考得很好了,真的。前几日的二月小考,我除了卜科乙等,其余五门都能拿甲等。」 每回小考结束,她都会在一旁听着同窗们对题,算得很准的。 「若我没记错,你们的二月小考,昨日下午才考完最后一门,」这下林秋霞更惊了,「昨日才考完,你怎么也要后天休沐结束回书院看了榜单,才能知道考绩结果吧?」 徐静书也不好说自己「掐算了两年早就轻车熟路,轻易不会算错的」这种话,只能垂下小脸弱声嗫嚅:「若、若林典正不信,后天可以让人去书院看榜。」 「你别说,我还真会去,就瞧瞧你这小姑娘是不是真这么神,」林秋霞笑了,「铁口直断了还。」 两人有来有往聊了一会儿后,气氛便稍稍松弛了。 林秋霞托腮笑望着对面的小姑娘,感慨道:「哎,你这身世,倒和我差不多。我也是家中兄弟姐妹多了,爹娘养不了,便只能自己出来挣个前程活路。咱们这种情形,是比别人难些。但咱们比别人能扛,对不?」 「对!」相似的出身境遇让徐静书觉得她十分亲切,说起话来也没先前拘谨了。 「别说,我瞧着你这性子,与我十几岁求学时还真有几分相似。那时我也胆小怕人,说话都不敢大声。」 「可、可你后来成了大英雄,很勇敢,很威风,」徐静书羡慕又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小小声声道,「而且你对成王殿下……」 林秋霞笑着扶额:「你觉得我对殿下很凶?」 「不,不是凶,」徐静书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可以问个……冒昧的问题吗?」 「嗯,你问。」 「你为什么,不允殿下的求亲?他待你……」她虽说不上个什么道理,但总觉成王极其心爱林秋霞,而林秋霞对成王,也并非无意。 「他待我很好,我也倾心于他。但他生来是参天大树,我不能像藤萝那般的姿态去依附于他,」林秋霞抬起笑眸望着湛蓝碧空,「我得将自己也站成一棵树。」 然后,底气十足地与他枝叶交覆、根茎相连。 这才是两个人相携白首的,最好姿态。 佛家有云「醍醐灌顶」,就是人有时会在某个瞬间,没什么道理地突然就开悟了。 林秋霞的话仿佛打通了徐静书的任督二脉,长久困顿于心的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在这个霎时突然清明。 当年在万卷楼她就想好要早些谋职自立,尽早结束在姑母家吃闲饭的日子。 v第四十九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念头在心中越来越坚定,甚至不知不觉掺杂了些许说不上来的偏执与倔强,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走这条路。 她自己一直没明白这偏执与倔强从何而来,直到听了林秋霞的自述心路,她开悟了。 她也不愿像柔弱的藤萝、菟丝那般,始终以依附的姿态站在表哥身旁。他始终以兄长的姿态在予她庇护、照拂,她却不想只是他的小妹子。 她不知这非分妄想是从哪一日开始滋生的。 但她知道,她很想有一天,能头顶着天,脚踏着地,站得直直的走到赵澈面前。 哪怕那一天要很久才来,也没有关系。 若那时他已娇妻美眷、儿女成群,她便坦坦荡荡告诉他:谢谢你。因为你,我成了和那你一样美好的模样。 若彼时他心上、身侧也无旁的姑娘,那她就会告诉他—— 你是我年少的心事。如今我终于美好如你,你愿不愿牵住我的手? 无论最后会得到怎样的回应,于她,那都是最好的将来。 徐静书匆匆向林秋霞执了辞礼,随手抓了一颗樱桃果塞进口中,就往半山亭的方向跑去。 侍者还在先前的地方肃立,见她去而复返,赶忙见礼。 徐静书顾不得回应,努力平复着紊乱呼吸,一步步走向亭中。 赵澈正在悠闲喝茶,面前那盘樱桃果已空了小半,显然一直很耐心在这里等她回来。 听到脚步声,他将手中杯盏从唇畔拿开些,却并未放下,只是偏过头来,试探地问了一句:「表妹?」 徐静书没有应声,只把心一横,拎起裙摆大步迈上亭前石阶。 她步子又急又快,浑身裹挟着前所未有、与她长相做派全然违和的凶猛气团,一阵风似地冲步上前,倾身在他唇上飞快一啄。 猛兔扑虎,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紧接着,她眼疾手快地从桌上盘中又抓了一颗樱桃果,顶着快滴血的大红脸将它塞进赵澈掌心。 她力持镇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却忍不住游移,根本不敢看赵澈的表情。「说,说好的,收、收下这颗,你、你就同意了哦!」 赵澈茫然以指尖捻了捻手中的果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唇:「方才……那是什么?」 那是徐静书偷偷盖的章。是即将成年的少女怯软的秘密。 是心怀侥幸地偷偷希望他能等一等。 等她长成最好的模样时,来牵他的手。 「我、我拿果子碰了你一下,」头顶快冒烟的徐静书瞪着亭外扶疏花木,睁大眼睛说瞎话,「而已。」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能做的,最最胆大妄为的混账事了。 「拿果子碰了一下……而已?」赵澈心下异样微悸,如坠云山雾海,莫名恍惚。 虽如今他的双眼已有些微光感,但依旧不能视物,平日还得以浸药的锦布条蒙眼。方才之事太突然,他又什么也没瞧见,只能凭其余感知来推测那个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是一阵风……接着有淡淡馨香温热的气息扑上他的脸……有步摇玎珰的轻响近在咫尺……然后—— 唇上就被暖呼呼软绵绵一触。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此刻再回想,他甚至觉得方才那瞬间似有娇嫩的触感轻轻擦过自己的鼻尖。 这种种蛛丝马迹加起来,不得不让他心中生出个大胆而荒谬的揣测来。 但他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眼前这怂兔子不可能那么胆大包天。况且,这平白无故的,她没理由那么做啊。 偷亲他?! 这兔子怎么可能偷亲他?! 为什么要偷亲他?! 吃错萝卜了吗?! 脑子快被种种疑问塞爆,赵澈兀自在心中慌乱咆哮一通后,茫茫然拿起手中的樱桃果咬了一口。 微凉果肉贴到唇上的瞬间,他背脊升腾起一股激灵颤栗,这让他猛地直了腰身,才意识到自己唇上烫得厉害。 或许在发烫的不止他的唇……呃,停止,不能想。 「这颗果子是凉的,」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带着点试探之意疑惑沉声,「方才碰我的那颗仿佛是热的。」还软。 「被、被发现了啊……哈、哈、哈。」 他听到徐静书尴尬结巴打哈哈的声音,脑中「轰」地一声。这兔子,真吃错萝卜了?! 正当他不知从何说起之际,又听徐静书心虚干笑道:「呵,我……先前那颗,是、是我从下头一路捏着拿上来的,给、给捂热了。我怕它、它变酸,就、就从这盘子里偷、偷拿了一颗。对不住,我、我骗人了。」 这番解释虽磕磕巴巴,内容上却仿佛没什么毛病。 又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赵澈慢慢呼出憋了半晌的长气,说不出心中那滋味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遗憾惆怅……不对,他遗憾惆怅个鬼! 「徐静书,」赵澈尽量严肃地板起红脸,「你从小一说假话就舌头打结,你自己知道吗?」 「啊?这、这样的吗?哈、哈、哈,」徐静书轻咳几声,笑音心虚,「好像被、被吓着的时候也、也会打结。方才在下头遇到……遇到雁鸣山武科讲堂的段典正和、和林典正,我差点闯祸,吓、吓到了。嗝。」 听她说差点闯祸,这会儿还吓得都开始打嗝儿了,赵澈不免担心起来,暂将满心的疑虑放到一旁。 「别怕,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徐静书悄悄抬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定定注视着眼前的赵澈。 她先前「单方面偷偷盖章」的举动,实在可谓卑鄙可耻,还鲁莽。仓促之下根本没有周全掩饰行迹。表哥那么聪明,只要多问几句,她一定会露馅儿的。 所以她故意托词说到林典正找自己谈话的事,没抱太大希望地试图转移话题。 她以为表哥多半不会上当的。 可他在听她说「被吓到」之后,立刻敛了狐疑神色没再顾得上追问,语气里满是温柔的安抚与关切。 徐静书举起手捂住自己发烫的双眼,唇角无声扬起蜜甜小弧。他怎么就这么好? 「就、就郭大人不知怎么想的,」她调整呼吸,慢慢镇定下来,「以为我前两年没有拿过甲等膏火银,是因为书院山长和夫子们舞弊打压之故。就托了林典正单独将我带到一旁问话。」 说到这个正经事,她确实很不明白。 v第五十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方才席间那‘七响酒’,不过是助兴打趣的小把戏。况且我只对了两句,实在称不上什么惊才绝艳。怎么就让郭大人觉得我是沧海遗珠,还想到‘舞弊打压’那么严重的地步去了?」徐静书道出心中疑惑,求助地望向赵澈。 虽这两年她读了不少经、史、法、典,对朝中各部的运作都有所了解,但她终究还只是个书院学子,所学所知都限于白纸黑字写下的那些明面规则。对于字面之外的许多东西,她懂的还是太少。 「想不明白?」赵澈轻笑,耐心解释,「虽你席间只对了两句,但极其工整,对得也刁钻,反应还非常迅捷。郭大人学养深厚,又是个人老成精的,就那么两句,已足够他判断出你在书院学子中的大致水平。他既委托林典正代为关切询问,可见他老人家对你的评估结果,与我和玉山当初的想法一致,你就是个该拿甲等的。」 赵澈慢条斯理将手中剩下的半颗樱桃吃完,才接着又道:「郭大人私下里虽是个老顽童性子,于公却是个惜才又耿介的人。以你这样的水平从未拿过甲等,他生出那样的揣测不奇怪。」 「嗯?怎么会不奇怪?很奇怪呀,」徐静书有些难以理解,嘀咕着捏捏自己发烫的耳垂,「怎么会首先就去想书院山长、夫子刻意打压?他信不过山长和夫子们的品行?书上不是说为上官者,要‘用人不疑’吗?」 「因为郭大人没忘前朝亡国的教训,时时都在警惕着,有些事绝不能重蹈覆辙。」 前朝的亡国之祸并非一夕之间,而是经年积弊埋下了祸根,导致各地裂土为政、内战不休,最终才给了邻国可趁之机。 而前朝最初积弊的根源,就是「世家举荐制」。 从前朝中期起,凡官员入仕,须得先有声名显着的世家家主具名举荐,此人才会有资格进入吏部考功司的点选名单。这无异于世家门阀彻底把持了官员任用的首个关卡,在举荐上自会以自家宗族利益为先。 许多有学识有抱负,却无宗族荫庇的寒门子弟求荐无路,最终只能选择放弃走仕途的打算。 到了前朝末期,读书对寒门子弟彻底成了耗时耗力却不会有好结果的事。因为在那时,只要出生于寒门,无论之后再如何努力、如何出色,也不会有太多改变命运的机会。 经年累月下来,世家愈贵,寒门就愈寒。 可毕竟世家贵胄就那么小小一撮,当寒门子弟无力越过「举荐」这道鸿沟,朝廷自然就出现了极其严重的人才断层。 「郭大人警惕的不是对你个人的打压,而是怕有人想要走前朝老路,以出身门第衡量学子,暗中行不公之举。他是个高瞻远瞩的大智长者,绝不会任由这种事开了口子,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来后患无穷。」 赵澈有理有据的耐心剖析,在无形中又替徐静书拓开了新的视野。 「我明白了,」徐静书使劲点头,笑弯的双眼晶晶亮,粉颊红扑扑,「表哥最聪明,什么都懂!」 赵澈愣了愣,颊畔蓦地浮起淡淡落霞色:「少给我油嘴滑舌!若你今年再拿不到一两门甲等,看你明年考官怎么办!到时若没考上,又错过国子学招考,那你可不许来找我哭,我说不管就不管的。哼。」 这意思很清楚,就是不再反对她明年考官谋职了。 成王府樱桃宴翌日,一大早,信王妃徐蝉、侧妃孟贞就叫上赵澈、赵荞一道,带了礼物乘车出门,据说是去探望哪位生病的贵人。 徐静书独自上万卷楼找书看了半日后,羞涩犹豫好半晌后,还是到含光院小厨房做了三份「樱桃肉」,请平胜替赵澈收了一盘,又托含光院小竹僮将其余两盘分别送去承华殿与涵云殿。 她离开含光院之前,平胜有些神秘地凑到她跟前,好奇地小声问:「表小姐,昨日在樱桃宴,大公子是遇着什么奇怪的事了么?」 「啊?没有吧,」徐静书茫然挠头,「午间正席之后,我与他说了会儿话。之后他就同成王殿下还有几位大人一道煮茶去了,没什么奇怪的事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平胜不解嘀咕:「昨日傍晚你们回来后,大公子火急火燎催我出去买樱桃。那时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上哪儿买去!正好涵云殿有半筐,我便找侧妃讨了两大盘回来。结果大公子他……」 平胜这犹犹豫豫大喘气,将徐静书的好奇与忐忑一并钩到了嗓子眼儿:「他做什么了?」 「他一颗颗拿在手里捂热了,放到嘴上,却不吃,」平胜也忍不住挠头了,「然后摸着自己的嘴唇,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 「这,我也不懂了。表哥他,他就是这样高深莫测,叫人看不透的一个人嘛,」徐静书满面炸得通红,笑得僵硬无比,「哈。哈。哈。」 申时,徐蝉、孟贞、赵澈、赵荞一同回到府中时,徐静书已早早启程回书院去了。 一行四人才进到垂花门前的抄手游廊里,就有侍者前来通禀:「殿下请王妃、侧妃、大公子及二姑娘同去承华殿。」 这阵子赵诚锐时常不见人影,天黑才回府。徐蝉与孟贞倒是都问过,他说是托人从利州的朔平纪家马场新购了几匹绝世良驹回京,便在南郊与一群老友耍些小钱开赌马盘取乐。 他本就是个富贵闲王,没什么正经公务要处理,这般吃喝玩乐倒也无大碍,于是徐蝉、孟贞便没再过问。 难得他今日大白天肯在府中老实窝着,徐蝉淡漠一哂:「殿下今日这是想起家中还有妻儿了。」 说着,扭头看向孟贞。 孟贞勾了勾唇角没说话,倒也没见多大个欣喜之色。 而赵澈、赵荞两兄妹则双双沉默,神情各有各的古怪。 四人进了承华殿,却见殿中不独有赵诚锐在,四公子赵淙竟也在。 赵淙今年已十岁,与三哥赵渭同在汾阳公主的驸马苏放门下受教两年多,加上两年前他母亲又因暗害赵澈的事发被悄然送出府做了处置,他的性子便比小时收敛许多。话少了,从前那股子嚣张气焰也没了。 立在正中的赵淙规规矩矩向徐蝉、孟贞行了晚辈礼,又向大哥赵澈问了安,然后不无心虚地觑了二姐赵荞一眼。 没等他开口问安,赵荞就冷笑着双臂环在身前,先声夺人:「老四,你这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混账事?」 赵淙赶忙低下头:「二姐,我……」 v第五十一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主座上,赵诚锐猛地一拍桌,怒不可遏:「赵荞!你少揪着老四东拉西扯,倒是该好好反省反省,你自己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徐蝉与孟贞不明所以,疑惑地蹙了眉。 赵澈正要开口,赵诚锐又将话锋一转,冲着他又来了:「还有老大!你这兄长怎么当的?!你二妹在外任性妄为,丢光了府中颜面,整个信王府都快沦为镐京城的大笑柄了!你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根本与她沆瀣一气,纵着她胡来?!」 这指责让赵澈一头雾水:「阿荞,你在外惹事了?」 赵诚锐那通连珠炮轰完,赵荞立刻就明白,大约是自己在外做的那件事被发现了。 她从小就格外敬重赵澈这兄长,一向维护得很。哪怕是面对自家父王,她也是不允许自家大哥受闲气的。 况且她很清楚,父王这会儿要追究的事,与大哥根本没半点相干。 她气不打一处来,迈步上去挡在赵澈跟前。 「大哥什么都不知,父王无端端扯大哥当什么靶子!」赵荞像只怒极的小豹子,火气冲冲瞪着自家父王,「您好意思问他是怎么当兄长的,怎不先问问您自己是如何做父亲的?!如何为人夫婿的?!」 她的语气实在太冲,孟贞有些不安地小声斥道:「阿荞!」 赵诚锐勃然大怒,猛地起身,抬手指着她,气得涨红了脸:「你这个……」 「我怎么了?我再怎么胡来,也只不过是在天桥说个书罢了,」赵荞豁出去似地抬了下巴,「《民律》里头说得清清楚楚,行当不分贵贱,说书可是《民律》允准的行当,我堂堂正正!」 相比「她竟跑去天桥说书」的事,三年求学六门白卷的赵二姑娘居然知道《民律》,还知道其中有载「行当不分贵贱」,显然后者更让家人震惊得多。 不但赵诚锐愣住,徐蝉、孟贞神色复杂地看向她,连赵淙都忍不住惊讶到两眼发直。 赵荞并没有留意这些,只是冷笑轻蔑抬着下巴,以目光与赵诚锐倔强对峙,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猥琐小人。 「若信王府当真沦为了镐京城的笑柄,那也绝不会是因为我跑出去说书的缘故。您才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说我丢了府中的脸之前,请先看看您自己,不要‘猪笑乌鸦黑’啊,信、王、殿、下!」 赵荞话音一落,整个承华殿鸦雀无声。 片刻后,她身后的赵澈忍不住闷闷发笑,抬掌在她头顶不轻不重拍了拍。 「阿荞,有事好好说,」赵澈强行抿笑,不咸不淡地出声,「在父王面前怎么还撒起泼来了?」 哪有骂自家父亲是「猪」的?这不是把自己和兄弟姐妹全都给骂进去了么。这傻妞,真是气昏头了。 赵荞打小不爱读书,进明正书院后就更成了脱缰野马,三天两头逃学往外跑。倒也没见她有什么为非作歹的恶行,就爱在市井间打个混,难免沾染几分泼皮气性,犯起浑来亲爹的脸也不给。 但她并非事事都浑,只要行事做派入得她眼,该礼敬体谅的、该周全维护的、该贴心关照的,她心里门儿清。 她对赵澈的敬重信赖简直要到盲目的地步,赵澈温和一句笑言劝阻,比赵诚锐十句呵斥还有分量。 「好,我听大哥的,好好说,」赵荞略略收了收张狂气焰,「‘信王府二姑娘跑去天桥说书’这事是没给府里增光添彩,可若说丢了多大脸,我就不服气了。我不偷不抢、没违律犯禁,没伤风败俗,最多算出息小了点儿。我本是想着等我闯出点名堂再告诉家里,不是不敢说。可父王您自己做了什么,您敢说吗?」 她对她父王的某些作为积怨已久,前些日子又无意间得知这混账爹的一桩混账秘密,怕母妃殿下与自己母亲难受才一直忍着没说,早就憋得满肚子火。 哪知她还没想在家中搅风搅雨,混账爹倒先来指着说她丢了府中的脸,还拉扯她最敬爱的大哥出来迁怒,这要是还不浑,她就不是赵荞了。先前变着法儿骂他一句「猪」,都算是她看在父女之情的份上留了口德。 「你个惯会忤逆的冤孽,反了天了?!自己不学好,有书不读,背着全家人跑去入个上不得台面的行当,还理直气壮地撒泼犯浑?!」赵诚锐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隐约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来人……」 徐蝉平静望向赵诚锐,打断了他要唤人请家法的话:「阿荞自来是个小暴脾气,冲起来说话没分寸也不是一两回,却绝非胡搅蛮缠、不讲道理,殿下莫与自家小姑娘计较。」 这番言辞,很明显是护着赵荞了。 徐蝉在赵诚锐面前是难得强硬一回的,她都这么说了,赵诚锐只好铁青脸,重重拂袖,罢了请家法的打算。 徐蝉的维护让赵荞眼眶发酸,眼尾泛起淡淡红雾。 她抬眸直视赵诚锐,目光蔑视:「那桩事,我劝父王还是自己对母妃殿下与母亲说吧。我不学无术,不懂什么修辞避讳,若事情从我嘴里说出来,怕是更难听。」 赵澈听了这半晌下来,自也猜到赵荞愤怒指责赵诚锐,为的是哪桩。 他无奈轻叹,给赵诚锐递了个台阶:「父王,不若将阿荞这事交给我来从长计议,我这就带她回含光院。」 接下来要说的事,怕是真真要叫赵诚锐颜面扫地,儿女们回避一下,也是给赵诚锐略略留些余地。 赵诚锐自己也知道这道理,便压着火气长叹:「去吧。老四也回去。」 赵淙如蒙大赦,行了一圈辞礼就要退出。却被赵澈又唤住。 「老四,你也随我到含光院,」赵澈虽蒙着双眼,严肃板起脸的兄长气势还是很有震慑力的,「今日这个点儿,你该与你三哥一同在汾阳公主府受教,为何会在府中?你得给我个解释。」 赵淙心知要完,忍不住瑟瑟抖了两下:「是,大哥。」 语毕,垂着脑袋缩着肩膀,老实巴交伸出手给兄长当盲杖,敬畏之心溢于言表。 望着赵澈带领弟弟妹妹离去的背影,赵诚锐怒容稍敛,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徐蝉与孟贞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约莫也猜到点什么,双双入座。 孟贞淡漠瞥了赵诚锐一眼,忽地笑了:「对府中几个公子、姑娘来说,大公子才真真是‘长兄如父’啊。」 瞧,这就是赵荞口中的「修辞避讳」了。 v第五十二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若换赵荞的语气来讲这句话,那就是—— 混账赵诚锐,你儿子都比你更像个一家之主! 赵诚锐如今共有儿女六个。 他对所有孩子都差不太多,基本是个「管生不管教」的懒爹,仿佛觉得给了孩子们锦衣玉食的矜贵生活,赶上得闲又心情好时,带着他们玩一玩、逗个趣,这就算尽到为人父的职责了。 他既如此,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在关于这六个孩子的管教上,就有许多不好说的为难之处。 毕竟二人各只一个亲生孩儿,其余四个终归自有生母。她俩不好在此事上叫人非议厚此薄彼,明面上总得尽力做到不偏不倚,可这分寸不大好拿捏,最终就落得个松也不是严也不成,烫手得很。 好在赵澈懂事早,当他明白了徐蝉与孟贞的难处后,便自觉担起长兄之责。这些年他与几个弟弟妹妹虽说不上多亲密,于日常琐事上也不多干涉,却会关切他们的学业功课,留心他们的为人品行,大事上提点着,以免他们当着行差踏错。 其实他比二妹赵荞也只年长不到三岁,在自己都还算个孩子的稚嫩年纪就主动担了这担子,当然做不到滴水不漏。不过他有同理心,对待几个小的虽会有所约束与期许,但不至于威压强求,也会愿意听听他们自己的想法。 正因如此,弟弟妹妹们对他都颇为敬服,从不在他跟前造次。 对几个小的来说,有时大哥的话远比父王有分量。 毕竟,大哥是个偃武修文,样样拔尖的儿郎,而且品行端正人人称赞,他有十足底气要求弟弟妹妹们和他一样好。 而他们的父王,没有资格这么要求。 人到中年都像是还没活明白,实在不够分量作为儿女心中的榜样楷模。 含光院书房内,手足三人隔桌而坐。 赵淙心虚气弱地斜斜瞥着旁侧的二姐,生怕她立刻要跳起来将自己一顿暴打。 「老四你先说你的事,」赵澈像是开了天眼,「阿荞还不至于在我面前动手打你。」 赵荞单手托腮,哼了一声:「大哥说得对。」 赵淙放下心来,垂头丧气:「我这几日装病没过汾阳公主府,又怕大哥知道要生气,不敢待在府中,就出外闲逛。大前天在天桥那边看到个很像二姐的人在说书,挤过去时她正好下台,没瞧真切。今早便又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二姐。哪知才走到半路就碰上父王……」 装病逃学被逮个正着,赵淙当场傻眼。 赵诚锐厉声喝问他要往哪儿去,他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去天桥看二姐说书」,这就捅破篓子了。 「二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告密,就是没想到会被父王揪住,吓慌了,不知怎么就那么说了。」赵淙脑袋千斤重,眼眶泛红。 这两年他性情变了许多,与兄弟姐妹相处再不像小时那样跋扈,确实没再故意惹谁不痛快过。 赵荞明白他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对他这番解释并不怀疑,反而同情一叹,友好地在他肩上捶了捶:「咳,既不是故意告密,那我怎么会同你记仇?你二姐讲道理的好吧?」 赵淙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随即又破涕为笑。 「既你姐弟俩的恩怨了结,那来说说你为何装病逃学吧,」对面的赵澈屈指敲敲桌,冷漠脸,「你这是不愿读书了,还是近来累了想缓缓?」 「我想读的!可我不如三哥。恩师讲的有些东西,我开始听不懂了。」赵淙抹着眼泪,哽咽道出自己心中深藏许久的隐秘恐慌,「大哥,我是不是傻的啊?」 「不是!」赵荞猛地提了音量,大声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只是书读不好而已,凭什么就是傻的?!」 「你道理还一套一套的,」赵澈没好气地冲着赵荞的方向冷笑三声,又对赵淙道,「这样,明日我过汾阳公主府去问问你们眼下的进度,先看看你这是怎么回事。若实在不适合,咱们再另做打算。可好?」 他平日都在过问着他们几个的功课,赵淙虽不算学得多么出色,但也没到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估计是驸马苏放从今年开始为赵渭、赵淙安排了涉及朝政的课程,赵淙比赵渭年纪小,开蒙晚些,觉得吃力倒也不奇怪。 「多谢大哥。我之前……呜呜……怕你生气,一直不敢说……」赵淙哇哇就哭开了。 「你哭得我脑仁儿疼,」赵澈苦笑,「没你事了,回去吧。」 「我……呜呜……我想听听二姐的事……」 赵荞佯怒,握拳相向:「你怕是想看我笑话吧?!」 「我呢,早知自己读不进书,又不是个习武的料子,将来成不了什么大器的。」 赵荞撇撇嘴,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读不进书,只又道:「虽家里会养我,那我也不能像……‘那个谁’那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过一辈子,是吧?所以三年前刚进书院那会儿,我就琢磨着学门合适的手艺。」 她在天桥一带打转好些日子,最终觉得说书这行当就很适合自己。 不过,拜师的过程不大顺利。还是时常逃学去台下给师兄师姐们做话搭子,整三年下来才得到说书师父认可。 赵荞想起先前赵诚铭斥责她的话,立刻又来了气:「年前书院最后一次大考过后,我才去行了拜师礼。上个月开始正式登台,至今都没说够十场,还是搭着师兄师姐们说的,估计台下都没记得我名号。况且我也没说过我是信王府的二姑娘,怎么就给府里丢人了?!」 赵荞缓了缓,叹气。 「总之,这事我自己选的,肯定会一直做下去。若家中确实不能见容,要打要骂我受着,要叫我收拾包袱卷滚出去,那我也认。好啦,我的事交代清楚了。本来是想闯出点名堂再告诉你们的。」 「啧,做足三年话搭子才拜上个师父,你混得可真惨,」赵澈长指轻揉额间,啼笑皆非,「成吧,虽任性了些,总也算是件正事。你既定好主意入这行,今后便用心钻研门道,别稀里糊涂混日月。如需家中帮忙打点什么,就来同我说。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若往后真被外头人笑话,你可不能哭兮兮倒了赵二姑娘的威风。」 v第五十三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这事做得是荒唐了些,但正如她先前在承华殿所言,「不偷不抢、没违律犯禁,没伤风败俗」,总好过出去惹是生非、让家里人收拾烂摊子。 「嗯!」赵荞咬住下唇重重应声,眼含热泪,实在很想像赵淙先前那样哇哇痛哭一场。 一旁的赵淙揉着哭红的双眼,小声问:「二姐,那你先前说父王……他做什么了?」 「你小孩子家,打听这种污糟烂事做什么?」赵荞抹了泪,扭头瞪着他,无比严肃,「总之,你长大不能学他那样,我们都不能学。记住了吗?」 赵淙被她少见的语气吓了一跳,连连点头:「我知道。恩师和三哥也说过,我们要学大哥这样。洁身自好,矜持克己,心有敬畏。」 「老四你给我一边儿去,哪儿来这么多浮夸之词,」赵澈没好气地挥挥手,「去找平胜问问,晚饭备的菜色够不够三个人吃。」 赵淙一听大哥这意思是要留他在含光院吃晚饭,立刻乐颠颠儿应下,出了书房去找平胜。 书房里只剩兄妹二人后,有些话总算可以敞开说了。 「你方才为着什么事冲父王犯浑?」其实赵澈猜到她要说的是哪桩,不过还是谨慎地确认一下。 在大哥面前,赵荞就不藏什么话了:「他堂堂信王殿下,与戏班子的女伶勾搭厮混,这就已经够没脸没皮的了,偏生那女伶还是个有夫之妇!而且我前几日还听人说,那女伶与她的夫婿已上京兆尹府提请和离了,这约莫就是等着被抬进咱们家后院呢!」 赵澈倏地僵了脊背,继而握拳往桌案上一砸。 他父王与绣瑶班那个唱青衣的女伶厮混,这事他是知道的。可他还不知对方是有妇之夫,更不知对方因此与夫婿和离之事。 莫说赵荞先前犯浑,此刻才得知这惊人详情的赵澈都想犯浑了。 与「府中二姑娘到天桥说书」比起,这才板上钉钉是要叫整个信王府没脸见人的勾当! 「大哥,我觉着我们这兄弟姐妹几个,怕是十辈子没做好事,才摊上这么个糟心的父亲。」赵荞闭目仰头,后颈无力倒垂在椅背上。 毕竟只是儿女,即便再气再恼,像先前那样犯浑撒泼当面骂亲爹几句,就已是忤逆出格的极限。总不能将亲爹绑起来打断狗腿吧。 赵澈已然无话可说。 如今在府中真正有点分量能试着去阻止这桩事继续错下去的,就只有徐蝉与孟贞了。 可这二位也有她们的难言之隐,否则从前信王府后院也不至于乌烟瘴气到那般地步。 赵荞痛苦哀嚎:「这可真是苦瓜拌黄连——苦得要了亲命啰。」 饭厅内气氛有点凝重。 赵澈与赵荞都沉着脸,赵淙不明所以,胆战心惊不敢动筷。 平胜站到赵澈身旁,低声道:「表小姐启程去书院之前特意做了‘樱桃肉’,虽是甜口,毕竟一番心意,大公子尝尝吧?」 赵澈心下蓦地一甜,握住平胜递到他掌心的筷子,总算面色稍霁。 「我也……尝尝?」赵淙偷偷吧唧了一下嘴,跟着拿起筷子。 赵澈闻言眉梢一扬,凶巴巴哼道:「你尝什么尝?逃学的人,有饭吃就不错了。」 赵淙蔫头耷脑缩回手。 「那……我没逃学,」赵荞觑了大哥一眼,小心翼翼试探地问,「我可以尝尝吗?」 赵澈沉吟片刻后,忍痛道:「你可以吃……五块。」 赵荞也不等人来伺候,拎起公筷麻利夹了五块放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口中还嘀咕:「大哥你也太护食了吧。」真抠。 徐静书临行前做的这盘甜而不腻的「樱桃肉」,总算抚慰了兄妹二人被「苦瓜拌黄连」渗透的心,饭厅内的气氛渐渐和软起来。 「表小姐让给承华殿与涵云殿各送了一整盘的,」平胜替赵澈布菜后,轻声的赵荞笑道,「侧妃定会留着等二姑娘回去再吃,这么算起来,二姑娘可比大公子吃得多些。」 赵淙羡慕地看看赵荞,又眼巴巴看着那盘「樱桃肉」,再看看护食的大哥,顿时心酸一叹。早知今日,小时他就对表姐好些的,哎。 赵澈静默半晌,咽下口中那块「樱桃肉」后,不豫沉声:「阿荞,你得给老四做出个‘尊敬兄长’的榜样,比我吃得多这就不合适了。赶紧还三块回来!」 成王府樱桃宴后,徐静书结束休沐回到书院,二月的考绩就放榜了。 她入明正书院两年,始终都是不高不低,在同窗里不大引人注目,课时较少的武科教头甚至总错唤她的名字为「徐书静」。 可那二月考绩一放榜,「徐静书」这名字扎扎实实掀起一股惊讶的狂潮,再没谁会记错了。 六门功课四门榜首,只卜、画两门相对弱些,卜科排了第二十七,画科排了十二。 如此佳绩,都快与上届那位一枝独秀、一骑绝尘的沐青霓比肩了。 若这样漂亮的考绩是徐静书同窗的曾莉得的,大家还不会这样惊讶。毕竟曾莉这两年来除了画、乐两门外,旁的科目基稳在第一到第五之间徘徊,本就是拔尖的那一拨。可偏是之前哪门都不高不低的徐静书,这就叫人眼珠子惊落一地了。 同窗们有道贺的,有揣测的,也有来请教她突飞猛进之道的,更有阴阳怪气来询问她是不是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之类。 两年的蛰伏中,这些情景她想过许多遍,心中早有应对之策,再不是当初那个一听「太冒尖要被排挤」就只会瑟瑟发抖缩成团的小傻子了。 「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法子,就是闷头下苦功罢了。我每日散课后也去藏书楼再看半个时辰的书,夜读要到子时才结束。」这倒不是假话,她真的没什么花巧捷径,都是花时间一本一本埋头苦读而已。 最多就是她的好记性占了个先天的起手。但这个没法跟别人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具备她这项优势,说出来只会徒增别人的烦恼与失落罢了。 「前两年不高不低,是因我小时底子打得不好,要很吃力去补才能追上你们……」 这话是在说自己起步晚,却将同窗们暗暗捧在了前,大家听着也舒坦。 她这些解释基本都是八分实掺两分虚,既将自己突飞猛进的原因都解释了,也没有一朝得志就嚣张炫耀的气焰。再加上她的刻苦素来有目共睹,大家也认可她这是两年努力下来的厚积薄发,倒也没对她生出什么排挤、敌意。 v第五十四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况且这都最后一年了,离年底大考还剩不足十个月,眼下对他们这届学子来说,最要的无非就是「投考国子学继续深造」或是「尽早谋职」这两件个选项,人人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像刚进入书院那会儿为了考绩明争暗斗。 如此氛围和气的好结果,正是徐静书之前蛰伏两年所想要得到的。 因为这份如愿以偿的小窃喜,当天傍晚去书院膳堂,徐静书一狠心、一咬牙,多花了整整五枚铜子,买了一盘垂涎两年的拌鸡片。 武德四年三月十六,春意浅浅,繁花初见。 今日是个大晴天,绵暖春阳绵暖惹人困倦。午饭后,不少学子懒怠回学舍午睡,就在讲堂内各自的桌案上伏身而眠。 徐静书站在讲堂门口望了望,见同窗们大都睡得熟,怕自己翻书的声音要吵别人小七,便轻手轻脚走开了。 沿着回廊走到拐角处,曾莉正坐在长椅上靠着廊柱看书。抬眼见是她,便友好地笑着招呼:「你去哪里?」 「我瞧着大伙儿都在休息,就出来任意走走,歇歇眼睛。」徐静书抿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曾莉将书倒扣在膝上,扭头与她闲谈起来:「今日下午还一同去藏书楼么?」 明日就是三月里的首次休沐,有些学子会选择在今日下午散学后就回,有些则会留在书院过夜,明早天亮再走。 曾莉家贫,许多书册典籍都只能在书院藏书楼内借阅,是以她通常都要留到次日早上再离开。 「今日我是去不成了,」徐静书抱歉地摇摇头,「下午散课后就要回家。」 曾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了:「你二月小考的考绩那样漂亮,是该早些回去报喜来着。虽你说过是投亲寄居在姑母家,可我瞧着你姑母一家待你还不错,他们指定很为你高兴的!」 「嗯,是真待我很不错。」徐静书抿了抿嘴,笑得略有些忐忑羞涩。 只是一次小考出众,大张旗鼓跑回去报喜,好像很……少见多怪的样子。 可她忍不住想早些见到表哥,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不过,她又有点怕见到他。 自从平胜偷偷告诉她,「大公子将樱桃一颗颗捂热放到嘴上」,她就知道,表哥根本没信她那日说的「只是拿果子碰了他唇」。 若见面时,他又追问起这件事…… 徐静书抬手捂住的突然爆红的脸,闷声哀嚎:「……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你……你这是在哭还是在笑?」曾莉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懂她为何忽然捂着脸自言自语。 「哭笑不得。」 少女心底的生涩又隐秘的心事,羞怯与甘甜交织、忐忑和期待混杂,一团乱麻。 黄昏时,徐静书回到信王府,照例换了衣衫先去承华殿的德馨园向姑母徐蝉行归家礼。 进德馨园正厅后,她惊讶地发现,不但侧妃孟贞也在德馨园,连时常在府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父信王殿下都在。 三人面色都很沉凝,似乎早前正在这里商议什么要事。 徐静书恭敬向三位长辈行了归家礼,正要退出,却被徐蝉唤住。 「静书,姑母托你办件事,好吗?」 「姑母请讲。」徐静书赶忙站直,认真听她吩咐。 「明日你若得空,能不能替姑母去含光院看看你表哥?这些日子他闭门不出,谁去也不见,姑母很担心,」徐蝉面露忧心哀色,眼眶红红,「你就去试试,若他还是不肯见,你也不必勉强。咱们再想法子就是,别委屈着你受冤枉气。」 「好!我、我这就去,不等明日了,」徐静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慌张得胸腔闷绞,「表哥他,是遇着什么难事了吗?」 她月初结束休沐回书院时表哥还好好的,怎么这才过了半个月,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了?! 徐蝉眼红红地剜了旁边的赵诚锐一眼,拿随身巾子擦拭眼角泪痕,似有隐情说不出口。 赵诚锐板着脸,将唇抿成直线,也不说话。 这气氛很古怪,但徐静书心悬着赵澈的事,并不好奇这古怪从何而来,只将焦灼求助的目光投向孟贞。 孟贞也是眼睛红红,起身走过来牵了徐静书步出正厅,下了台阶走出老远才站定。 「初五那日,太医官来复查大公子的眼睛,说他情况出现了反复,」孟贞微微哽咽,眼中愈红,似乎有所保留,「之后大公子就十分低落,闭了含光院大门,这都十日足不出户了。他也不见任何人,连殿下和王妃殿下都被拒之门外。」 「怎么会反复呢?!之前不是说大有好转了么?」徐静书急出哭腔,「贞姨,是不是何然给的方子有古怪?太医官有再验过吗?」 她还记得赵澈坐在含光院小客堂里,小声喃喃「好像见着一点点光了」。 那时他垂脸捧着茶盏,唇角偷偷扬起,谨慎藏着在的雀跃欢喜,假装平静地与她单独分享这个秘密。 当心中强烈的希冀已见曙光后,却忽然又被打回最初,这种转折最是刺痛人心。 孟贞不忍地眨了眼泪眼,轻轻抚上徐静书的头顶:「当时王妃殿下就命人将那女术士‘请’回来盘问,也请几名太医官重新验了方,连太医院首医都来看过。首医的意思是,方子本身没有问题,是大公子忧思过度导致气血郁结,脑中淤血才又有了重凝之像。」 「贞姨,表哥究竟是什么事,才忧思郁结到这样地步?」 「这个,我也说不准。」孟贞淡淡敛睫,避开了徐静书急切询问的目光。 赵澈性子端和开朗,便是最初时乍然失明,在人前也并未如何低落颓丧或暴怒无常。这次突如其来的转折变故竟使他闭门不出,可见被打击得有多重。徐静书心里愈发闷痛,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他不见姑父姑母,也不见旁人吗?」 「阿荞、三公子、四公子、小五儿这些日子每日都去,」孟贞苦叹,「都一样,连含光院大门都不给进。」 从德馨园出来后,徐静书立刻赶往含光院。 此时太阳已落山,暮色渐起。 这两年赵澈明显忙多了,什么时候出府、什么时候在家并没有规律,有时即便在家,也会段玉山、夜行或其他什么人谈事。因此家中弟弟妹妹们都得等他着人通传时,才能去含光院见他,若是自己直接过去,不是扑空,就是打扰他谈正事。 徐静书以往休沐回来时,也是要等含光院来人通传的。哪怕她上含光院一墙之隔的万卷楼看书,也不太会不请自去到含光院打扰。 v第五十五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况且如今的徐静书毕竟是即将成年的姑娘,按说不该在这个点往表哥的居处跑。 可她实在太担心,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半道上,徐静书迎面见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澈带着小五姑娘赵蕊,兄妹三个垂头丧气正往西路撷芳园回。 这兄妹三个都比徐静书年岁小,当即停下来客客气气行礼唤了「表姐」,只是语气都蔫蔫的。 「表姐,你也去看望大哥吗?」七岁的小五姑娘赵蕊委屈地眨巴着湿漉漉的双眼,显是方才哭过了。 气喘吁吁地徐静书点头:「你们……你们是从含光院回来?见、见着了吗?」 赵淙颓然:「我们每日都去,一回也不让进。二姐去也被拦住的。」 「表姐,你这会儿过去怕也是白跑一趟,」三公子赵渭比徐静书只小一岁多,如今身量与她差不多高,有点小大人模样了,「你下午才从书院回来,不若先歇歇,明早再过去碰运气吧。大哥动用了他自己的暗卫死士把守含光院,父王和母妃殿下都被拦了的。」 按照惯例,府中公子、姑娘们约莫在十一二岁起就会有数量不等的专属暗卫。在他们十五岁成年之前,这些暗卫的实际调度权还是在赵诚锐或徐蝉手中,但这些暗卫会在公子、姑娘们成年冠礼后向他们血誓效忠。 血誓效忠意味着余生只为一主,便是赵诚锐与徐蝉都不能再轻易插手使唤了。 听赵渭说含光院竟动用了暗卫死士把守,徐静书愈发不安,觉得自己非得见到表哥不可。 想到他给自己画地为牢,独自在含光院中颓唐绝望,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拿几百根针刺破,瞬间成了筛子。 「啊!或许我可以试试!」徐静书猛地抬手抹去眼中泪,转身就往西路客厢跑去。 她有赵澈的佩玉。 武德元年去赴贺大将军与沐典正婚宴那回,他将佩玉给了她之后,就一直没有收回。 等徐静书回客厢取了小心收藏的佩玉,再跑到含光院时,银月已斜斜爬到头顶。 民谚有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日是三月十六,春夜正好,月华如练,安静洒在含光院紧闭的厚重门扉上。 这还是徐静书第一次看到大门紧闭的含光院。门上的灯笼并没有点亮,惟有轻寒月光,幽寂照着鎏金门环。 门口有四名身着侍卫武袍的人,个个面色凝肃,四柄泛着寒光的长戈交错在门前,发出一视同仁的拒绝信号。 徐静书慢慢直起腰板,伸手亮出手中佩玉,清了清嗓子,心中狂跳。 「让我进去。」 这是命令,不是商议,更不是恳求。 徐静书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用这样略显强硬的语气与人说话。 哪怕她不习惯这样与人讲话,但为了达成对她更重要的事,此时此刻,她不得不如此。 这四人既是赵澈专属的暗卫,自识得他的佩玉。 「表小姐,这……」暗卫甲有些为难地开口,「大公子亲口吩咐,谁也不见。」 佩玉作为赵澈发号施令的信物之一,自然可在一定程度上调度这些暗卫。可是「不见任何人」是赵澈亲口下的令,似乎效力该高于佩玉才对……吧? 「可,大公子也说过,这佩玉除了不能开王府府库、不能动用府兵,以及不能僭越干涉信王殿下与王妃殿下所主持的事宜外,在这府中,它的调度范围包括但不限含光院。我记性很好,这是他当初告诉我的原话,一字不落。若现下你们认为这佩玉效力该低于大公子本人的话,那你们说了不算,得大公子亲自来说才行。」 徐静书抬头挺胸地与四名暗卫目光相持,有理有据地消解着对方犹豫踌躇的论点,看似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其实背在身后的左手早已紧张地捏成拳,掌心全是汗。 四名侍卫被她这番听起来似乎有理、又仿佛哪里不对的言辞绕得头昏脑涨,一时间竟有点招架不住。 暗卫乙弱声嗫嚅:「请表小姐……莫为难我们。」 「抱、抱歉,我也知道这样为难你们不对,」徐静书过意不去地顿了顿,目光转为坚定,「可是,大公子当初将这佩玉交给我,就表示我可以、可以……借着他的名头,狐假虎威!」 别、别以为怂巴巴的表小姐就不懂如何仗势欺人、胡搅蛮缠,她以往之所以从没这没做过,那是因为……不敢。 而今夜,她敢了。 人就是这样,哪怕天性胆小怯柔,为了心中更重要的人和事,就能在某个瞬间,迸发出自己都没料到的鲁莽勇气。 暗卫们被徐静书似是而非一番振声闹得摸不着头脑,只得匀了个人进去请示暗卫首领夜行。 夜行听了手下的转述,既惊讶又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没有轻忽,转身上了含光院最里进的「瑶华楼」。 瑶华楼共三层,是赏月闻花的好去处。这两年多来,因赵澈目不能视,有月也赏不成,这里便闲置许久。 夜行拾级上到最顶层,站在雕花门扉前,细细将徐静书在门口对暗卫们的那通话又转述一遍。 「……末了,表小姐说,大公子当初将那佩玉交给她,就表示她可以借着您的名头,狐假虎威。」夜行垂下脸,有点想笑。 良久的静默后,有闷闷笑透过雕花门扉传出来。 「狐假虎威?我看是‘兔假虎威’还差不多。」 春夜月华之下,十七岁的少年郎笑音沉柔,如暗夜中开出的花,隐隐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蜜味。 得这笑音回应,夜行便请示道:「所以,大公子您看,咱们的人,究竟是认您的吩咐,还是认信物?」 「对旁人,照旧认吩咐,」赵澈笑音慵懒浅浅,听上去竟有几分愉悦,「至于表小姐,那就只能认信物了。让她进来吧。」 这两年多徐静书出入含光院很多次,但大都是在主院的赵澈书房、膳厅、小厨房、西北角小客堂几处打转,从未涉足过最里进这处小院。 但她是知道瑶华楼的。 当初她刚被安排上万卷楼读书时,有一回坐太久觉得有些累,正巧那天段玉山有事没有来教她,她便稍稍纵容自己偷闲片刻,站到回廊阑干处随意张望歇歇眼睛。 v第五十六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万卷楼与含光院只一墙之隔,透过院墙外那些参天大树的葱茏枝叶,很容易就看到了瑶华楼的屋顶垂脊与精美飞檐。 当时每日随侍在万卷楼为她添茶果点心、奉笔墨纸砚的侍女告诉她,那是大公子院里的赏月楼。 那会儿徐静书才来投亲不久,而赵澈的双目也才失明。听说那是「赏月楼」时,想想太医官们犹犹豫豫不确定他能否复明,而他在人前却得将惊慌与心伤都藏得不见踪影,徐静书就忍不住替他难过,夜里回客厢后还躲在被子里悄悄抹眼泪。 如今,他在经历了「情况好转」的喜悦后,突然又回到原点…… 徐静书抬起手背压住湿润的双眼,在瑶华楼最顶层的雕花门前驻足。 门扉半掩,夜行并未跟上来。徐静书在伸手敲门的同时,使劲清了清嗓子。 「表哥,我可以进来吗?」 「嗯。」 就这么一个单音,实在听不出更多的情绪来。徐静书深吸一口气,脱鞋进屋。 里头未见灯火,墙角几处「仙人承露」烛台上都搁了硕大圆润的夜明珠,与清雅月华相得益彰,莹柔清辉映衬得满室出尘脱俗。 因是赏月之处,阁中地面铺了精巧编织的软篾地垫,垫下是棉层,踩上去每走一步都觉如在云端。 进门右手边有五级矮阶,阶上有名木与美玉珠子交错串起的帘幕,帘上又挂了月白轻纱幔,只能隐约看到帘后的人盘腿席地,面朝开阔大敞的「落地见月窗」。 如水月华与夜明珠的光交汇笼着那道孤寂的人影,无端添了几分华美却清冷的落寞,使人望之能感,感之心伤。 徐静书上了台阶后,并没有鲁莽地去撩那帘,只是在帘幕前坐下。 她屈腿抱膝,垂眸看着自己的白袜想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软声糯糯憋出一句话来。 「表哥,你……饿不饿?」 徐静书扭头瞥着那道模糊身影,心想此刻的表哥一定不需要听到任何怜悯、同情的安慰,那些话虽善意温暖,却于事无补,只会徒增他心中隐痛。 眼下他看起来实在过于孤高出尘,仿佛随时准备坐地羽化。她得让他多点人间烟火气,这样就能活生生的。 在她自己的经验里,一餐饭、一口糕,这种真真实实的红尘烟火,虽俗气得微不足道,却是治愈心伤的最佳良药。它能让人重振希望与勇气,使人扛住所有的不如意。 帘幔那头的赵澈显然没料到她进来第一句话就不按套路来,顿时僵在那里,好半晌没动也没应。 「我下午散学后就急着从书院回来,什么都没吃,」徐静书不以为意,兀自叽叽咕咕软声嘟囔,「本想着先给你报喜,过后再回西路大厨房吃饭,你却让人把我关在外头那么久。等会儿我回去时,说不得大厨房就只剩洗锅水了。」 这回,赵澈总算有了回应:「所以?」话尾疑惑上扬。 「所以,」她心虚地扁了扁嘴,「你该赔我一餐饭。」 「进书院两年多,考绩没见长进,歪理诡辩倒一套一套的,」赵澈的嗓音轻缓,隐着点无奈叹息,似有笑意,「闹那么大动静非要见我,竟是为了讨一餐饭的债?」 「……噫?」 这语气,哪里有半点旁人想象中的落寞悲伤、孤寂绝望?!徐静书狐疑地蹙眉虚眼,悄悄伸手想要撩起帘幕一角偷看。 「噫什么噫?」赵澈没好气地轻笑,「你过来。」 从赵澈口中说出的「你过来」三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徐静书来说都是个羞人至极的魔咒。 赵澈在含光院小客堂告诉她「眼睛能见些光了」的那回,她因替他高兴而流泪,他却当她是小孩儿顺手捏了她的脸,而她羞愤之下脱口说了一句「你先摸了我的头发,又来摸我的脸」,闹得两人都落了个面红耳赤的尴尬场面。 那次过后,徐静书就时常做一个羞死人的梦。 总是梦到他坐在自己对面,蛊惑人心般笑着对她说: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而梦里的那个徐静书,就像她此刻这样! 垂着脑袋!红着脸!蹭着步子!走过去! 身后的珠帘哗啦啦轻响,纷乱如徐静书此刻的心音。她拼命提醒自己—— 徐静书你清醒一点!这不是在做梦!不是梦!一定要大声回答「不可以」! 不!可!以! 「坐。桌上有吃的,」赵澈面前有一张矮脚长案,案上摆着好几盘酒菜糕果之类,「你可以自己……」 「不可以!」 这一嗓子吼得,因羞恼无措而备显激昂,像把糖刀被舞得呼呼生风。 话音落地,赵澈还没反应,徐静书倒是先面红耳赤地傻眼了。 「哦,不是,我是说,」她尴尬得头顶快要冒烟,讪讪干笑着在长案右侧坐下,「可以、可以坐下,也可以自己取来吃。」 事情为什么会是如此乱七八糟的走向?真是尴尬到想喊救命。 徐静书反手按住自己头顶,好半晌才缓过那种「恨不得把自己揪秃」的冲动,总算有勇气正眼看向赵澈了。 她坐在赵澈的右手边,这一抬眼自然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这已足够她清楚看到,此刻的赵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以药布蒙眼。 他盘腿闭目,面朝着「落地见月窗」。 迤逦斜入的月光与阁中的夜明珠交融,如有精致工笔蘸了浓淡合宜的「银沙墨」,沿着他雅正俊美的侧脸轮廓细细描了一遍。 「不是要我赔你一餐饭?」赵澈并未睁眼,只是略扬了唇角,「这桌都是你的了。」 徐静书赶忙收回目光,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只有一副碗筷杯盏,我、我拿手抓也,也不合适吧……」 「除了酒盏,其余的餐具我都没动过。」 赵澈似乎笑出了声。 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热浆糊的徐静书沮丧抱头。 该问的一件都没问,莫名其妙说什么吃食餐具。 「你,不许、不许再打岔!大家都很担心你!先前我看到姑母、贞姨、小五姑娘,全都急哭了!」沮丧过度就成了恼羞成怒,徐静书语气都凶了三分,「你眼睛究竟有没有事?不蒙药布这是赌气还是太医官允许的?究竟是何事忧思郁结?这么多天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到底在搞什么鬼?」 v第五十七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嚯,兔子发威了,」闭目良久的赵澈终于大大方方笑出声,「你问题太多了,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 「你……」赵澈忽然犹豫着顿了顿,像是临时改口换了问题,「你先前说要向我报喜,是什么事?」 徐静书用手背搓了搓鼻尖,又软了声气,有点小委屈:「二月的考绩出来了,四门榜首,两门乙等。」 这种气氛下说出来,原本那种雀跃邀功的小欢喜荡然无存。 「哦?长进这么大?」赵澈惊讶地挑眉,略作沉吟后,轻笑一声,「眼下我也来不及给你准备什么庆贺,不如奖励你一个秘密吧。」 「啊?」徐静书愣怔片刻,旋即微恼,「你怎么又打岔!说好我回答完这个你就……」 控诉之音蓦地中断。 她呆呆看着赵澈偏头望过来,徐徐睁开了双眼。 窗外皓月高悬,阁中明珠莹莹,周遭所有的光芒似乎全落进了那双乌曜的黑眸中,晶晶亮亮,碎碎烁烁,像盛满了一天星河。 「眼下还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但恢复得很好,」赵澈的目光并没能准确落在她的脸上,「太医官的意思是要多见光,慢慢适应。所以我才躲在这里‘晒月亮’。不要担心,也不要告诉别人。」 徐静书一向嘴严,心知这其中必有古怪筹谋,便是他不特意吩咐这句,她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不过这事来得太突然又太莫名其妙,她整个懵得像只木雕兔,只剩一张嘴还能动了:「那为什么,太医官会对大家说,你的情况出现了反复……」 「府中遇到点大麻烦,我若不下这剂猛药,就要成死局了。」赵澈笑道。 「也就是说,」徐静书猛地双目圆睁,百味杂陈地瞪着他,「你伙同太医官,让他们帮你骗人?!」 「对,我在骗人,」赵澈轻夹噙笑的眼尾,「事关重大,眼下只告诉了你,若再有多一个人知道,你就惨了。懂吗?」 这一笑一眨眼,使他眼中细碎的光芒骤然明灭起伏。 仿佛有双调皮又狂恣的手,嚣张掀翻了整条银河,无数星子闪烁四溢,欢腾飞溅。 徐静书心中响起急促的擂鼓之音,倏地抬手挡在眼前—— 有许多小星星争先恐后地蹦进了她眼里,又跑进了她的心里。 她实在是……招架不住,又想喊救命了。 眼睛从能见一点光,到能模糊视物,这对赵澈来说显然是极大的欢喜,让他难以自抑地流露出平日在人前不多见的少年气。 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先前那恣意放肆一眨眼,在眼前这小姑娘的心里撩拨起了何等剧烈的悸动。 毕竟这份狂喜笼罩在他心上已有十天,偏他为着所谋之事闭了院门,不能对含光院以外的人透露这天大消息,只能在独自偷乐。 乖巧又嘴严的徐静书显然是个极好的倾诉对象,当他将这个秘而不宣整十日的消息分享给她后,那份喜悦似乎就成了双倍。心潮翻涌,澎湃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此刻,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那个兔子似的小表妹总算有了具象。 她不知为何僵愣着没吭声,也不动。木木的,看起来却又格外乖顺,纤细娇娇的身影被月光勾勒出软茸茸的银边。 就真的,很像一只玉雪可爱的小兔子。 「你做什么?」赵澈笑着转回头去,重新望着「落地见月窗」外月夜春华,「莫不是又哭了吧?」 「我才没哭。你能看到一点点,这是好事,为什么要哭?我很为你高兴的,特别高兴,是真的!高兴得……想替你在地上打个滚!」 不知是不是月光扰人,赵澈总觉她叽叽咕咕的笑音很像糯米团子,有点甜,有点黏,仿佛一口咬下去,就能爆出糖心软馅儿来。 赵澈紧了紧嗓子,照着桌案上模糊的影子摸到酒盏端起,略有些急地饮了一口,让那凛冽微辣的酒味盖掉心头乍起的古怪蜜意。 清酒入喉,总算使他平复了胸臆间的莫名躁动。虽只大了她两三岁,可他也算「看着」她长大的,为人兄长,怎么能有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 赵澈半晌没再说话,面上渐渐绷出点严肃神色。 徐静书不知他在想什么,有些忐忑地敛了笑,清清嗓子:「可是,你为什么要骗大家?太医官们又为什么会帮着你说谎?」 接连两个直指核心的问题让赵澈瞬间杂念全无:「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事,你别管了。明后两日是休沐,你就像往常一样,好生休息。若闲得无趣,就找阿荞领你去玩。」 徐静书一听这话,急了:「你、你都同意让我进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放你进来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没事,免得你担心到哭鼻子。我可没说进来以后就什么都告诉你。」 赵澈淡声道:「你拿着我的佩玉跟人讲歪理,门口那几个暗卫都被你给说懵圈了,我能不放你进来么?你这兔子,急起来还挺牙尖嘴利。」 这下徐静书恼火得想想磨牙。 又把她当小孩子糊弄,东拉西扯,就是不肯告诉她最重要的事。其实她并不是出于好奇想探知府中的什么秘密。 她是觉得,既事情已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那定是很棘手的。她不舍得他独自面对所有重压。 她不知自己能帮上多大忙,但她一定要帮着他。 她想告诉他:不管你要做的事对不对、能不能成,你都不是孤军作战。有个徐静书,会一直站在你身旁。 「你、你必须得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你想想,大家都说你忧思郁结、淤积反复,姑母急得都红了眼,连小五姑娘都哭得眼睛湿漉漉,若独独就我像个没事人一样,这不是很奇怪吗?」 赵澈明显一愣,似乎在同意放她进来之前忽略了这点。 徐静书见他有所松动,忙不迭趁热打铁试图说服:「既你都说了事关重大,那就更得让我知道你在筹谋些什么,这样我才不会无意间坏了你的事。若有人起疑,我也就知道该如何应对,才能好好圆住你的这局。对吧?」 「我发现,你如今是真的很会说服别人了,」赵澈轻笑一声,「明正书院还教这个?」 「书院教得可多了,我……不对,你不要又转移话题!」徐静书警觉地轻瞪他,两腮不自觉地鼓起。 「怕了你了,」赵澈指了指面前长案上的吃食,「你不是没吃晚饭?边吃边说吧。」 v第五十八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对于「信王殿下安分两年后,又忍不住去勾缠上一位有夫女伶」这件事,徐静书虽然觉实在荒唐可恶,却也并没有太吃惊。 毕竟,他就是这么个人。若没出惹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乱子,只怕他到老都改不掉这叫人绝望的坏毛病。 「……你是说,姑父因为不能给对方名分,所以承诺会让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成为王府继任者?!」 徐静书瞠目,脑中飘过「正常人做不出这种荒唐事啊娘喂姑父这是疯了吧谁能打醒他啊」这一串不带断句的字符。 不过她毕竟承蒙信王府荫庇才有饭吃有书读,有前路可期。她实在也不合适在背后说姑父坏话,只能尽量保持语气中立。 「我记得,在有关婚姻之事的律法部分中,并无明确禁止宗室、贵胄与平民通婚的条令,」徐静书稍敛震惊,艰难咽下口中的鱼片粥,试图冷静分析,「既姑父声言对她喜爱至极,又说她已有孕,那为什么不以侧妃之礼迎娶,非得偷偷摸摸抬进后院?为什么要对她肚子里那个还不知道能否成才的孩子,许那么重的承诺?」 根据律法,以赵诚锐的封爵可以有一名正妃与两名侧妃。如今信王府侧妃只孟贞一位,若赵诚锐实在对那位女子心爱至极,那将另一个空悬的侧妃之位给了她并不违律,还不用又担一份「后院人逾数」的风险。 不过,堂堂信王殿下,若以侧妃尊位去迎一位女伶,那是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后指指点点耻笑的。但话又说回来,只是对方的出身低微些,就算被人耻笑,也不过就是一阵的事。 徐静书实在想不通,姑父为何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将事情做成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样子。 赵澈冷笑,从牙缝中挤出隐怒的鄙视之音:「因为他勾搭上那女伶时,人家还是有夫之妇!」 通奸罪。徐静书脑中「轰」的一声:「这,犯法了呀……」 之前的「后院人逾数」问题,王府西路那几位都是以未嫁之身入府,与赵诚锐你情我愿,就算被追究,赵诚锐最多被弹劾个品行不端,属于风纪问题。即便被严厉弹劾到收不了场,最惨最惨也就是「下不低于半年,上不高出三年」的牢狱之灾。 可这「通奸罪」是明明白白写在法令中的罪行,若被举告成功,按律除了会有牢狱之灾,还会被「黥面」。 所谓「黥面」,就是在脸上刻字,让大家能一眼辨别此人触犯的是哪类重罪。 因通奸罪被黥面的人,脸上的字是,「淫」。 那真是全家都要被连累得没法抬头做人。 徐静书打了个冷颤,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傍晚到德馨园时,姑父姑母与贞姨三人之间的奇怪氛围是从何而来了。 徐蝉与孟贞平日不太会在明面上与赵诚锐过分僵持。 以往他要抬后院人进府,她俩虽生气难过,却也没真的与他冲突过。这回显然是二人都很清楚,如今这位的情况与之前那几位可是大大不同。 「这么、这么……的吗?」徐静书觉得自己脑子和舌头都在打结,险些连话都要不会说了。 「这事只有姑母和贞姨才可以干涉,你做这个局……」意义何在? 赵诚锐纳后院人的事,府中的小辈们,哪怕是赵澈都没有插嘴的余地。真正有权发声否定这件事的人,只有徐蝉、孟贞这二位。 赵澈无奈轻笑:「你来两年多了,还没看明白她俩的为难之处吗?」 信王赵诚锐出生在前朝末期,那时赵家就是门第显赫的朔南王府。赵诚锐虽是老朔南王侧妃所生,又是幺子,却也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 作为前朝位高权重的异姓王府,在外敌入侵、哀帝殁亡之际,赵家儿女自是要横戈跃马,登高一呼,义不容辞率众冲在了驱敌复国最前沿的。 复国之战前前后后二十余年,马革裹尸的赵家人并不比别的世家贵胄少。最终这大周新朝虽姓了赵,可赵家主家一脉人丁凋敝,信王赵诚锐的血亲手足里如今尚健在的,就只有他的皇兄武德帝赵诚铭、皇姐长庆公主赵宜安。 赵诚锐自小是个没野心、没抱负的性子,从不争强好胜,在家族权势这种敏感又尖锐的问题上与兄、姐毫无冲突,就是个胸无大志、好鲜贪玩的娇养幺弟,倒也因此颇得兄、姐爱护。 到他成亲的年纪,彼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与赵宜安煞费苦心,经过反复权衡,推敲各种利弊后,才先后为他选定了正妃徐蝉、侧妃孟贞。 徐蝉年少时在钦州的官办庠学中颇为出色,才学、品行、样貌都是拿得出手的。然她出生于没落书香之家,无后盾无依凭,由她来做赵诚锐的王妃,既不会催生赵诚锐不必要的野心,也方便赵诚锐拿捏。 而孟贞是当今丞相孟渊渟的族亲侄女,孟家在前朝时名望就不低,她嫁与赵诚锐倒不算高攀,按说她可以硬气些。但偏她是侧妃,又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有些事徐蝉都没发话,她就不好站出来强硬以对。 两位各有微妙难处的伴侣人选,自使赵诚锐活得无比任性,又无比滋润。 「母妃算是‘高攀’,所以许多事上没有底气强硬;而孟侧妃并未高攀,却又不能在王妃殿下都肯妥协退让的前提下强出头。她俩一开始就是被布好的棋子,无论愿意不愿意,先天就是呈相互牵制之势的。不到万不得已,她俩谁也没有勇气轻易与我父王撕破脸。」 对自己的母亲与孟侧妃,赵澈心中一直都是尊敬与怜悯并存。 这么多年,足够他看清她们有多艰难困顿。 有些事她们有权发声,但因早早被人摆布好了位置,就这样被绑缚了手脚,扼住喉咙。外人看着风光显贵,实际的苦楚,她们只能背着人默默咽。 徐静书再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思了。 她垂着脑袋端正跽坐,沉默良久后,才小声道:「所以你做这个局,其实不只是要让她们反对迎那女伶。」 更重要的是促使二人合力,下定决心背水一战,借此事让赵诚锐松口,为赵澈请封世子之位。 一直以来,徐蝉都将赵澈作为自己余生的依靠与希望,毕竟赵诚锐那个人是显然指望不了什么的。 而孟贞对赵澈的希冀,并不下于他的母亲。 v第五十九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毕竟,二姑娘赵荞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从小就读不进书,也大大方方告诉别人自己「至今认识的字都不超过十个」这样的话,显然早早就放弃了王府继任者之争。 所以孟贞不但是将赵澈当做自己余生的指望,还希望赵荞也能在这可靠的兄长庇护下,稳妥过完这一生。 赵澈用自己设局做筹码,便是要她们二人彻底抛开以往的顾虑与妥协。 「对,」赵澈慢慢闭上了眼,有些愧疚,又有点自嘲,「所以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件事?现在知道我其实是个阴险狡诈的……」 「不对!瞎说!你不是!」徐静书哭腔怒极,一时又不知这话该怎么往下说,情急之下竟做出了个连她自己都很不可思议的举动。 赵澈猛地睁开眼,扭头试图从模糊视野中将对面的家伙看得仔细些。 他十分怀疑对面的家伙在方才的某个瞬间被偷偷调包了。 他认识的徐静书,是只怂乖怯软的兔子,绝不可能一言不合就拿脚踹他! 赵澈说那些自己抹黑自己的话,让徐静书听得又心疼又气恼,一时又不知要怎么才能让他闭嘴,情急之下热血上头,不自觉就伸腿踹了过去。 当赵澈惊诧莫名地张大眼睛看过来时,她也立刻清醒过来,尴尬到有点想滚地哀嚎。 她连连干咳,硬着头皮坐正,讪讪往自己刚才踹他的位置伸出手去,装模作样地替他拍拍并不存在的「鞋底印」。 拍「鞋底印」的动作很敷衍,指尖飞快在他衣摆上虚扫三两下就收回来了。毕竟进来时在门口除了鞋,脚上不过就一对白色厚罗袜,除非她神勇到能一脚给人踹出血,否则哪会有任何印记。 赵澈身形定定由得她,只是张着灿灿星眸「瞪」人。 「咳,那个,你不、不要误会。我没有踹你,没有的,」徐静书坐得笔直,将双手背在身后,滚烫的小脸上挂起僵笑,「我只是想伸个懒腰……」 天,这都是什么拙劣鬼话?哪有人伸懒腰是动腿的?!徐静书快被自己蠢哭了,恨不能「咬舌自尽」。 「哦,想想也是,」赵澈幽幽笑哼一声,收回目光,「兔子确实是手脚不分的。」 「我不是兔子,」徐静书弱弱驳了半句后,又觉得这个事并不重要,于是清清嗓子,话锋一转,「我是想说,你很好,不要那样说自己。」 人们通常会将「算计」与「阴谋」连在一起,便总觉这不是个坦荡好词。 可如今的徐静书毕竟读了许多书,知晓了很多前人成例,便也渐渐开始懂得,许多事不能用非黑即白来判对错。 毕竟,生而为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难免会有不得已的时候。 面对非常之时的非常事态,若只一味固守「绝对正直与绝对坦荡」,那就只能如赵澈先前所言,继续无能为力地面对整盘「死局」,束手待毙。 虽说他这回做这个局确实是算计着要得到信王世子之位,但徐静书觉得他这番算计并不是卑鄙可耻的那种。 「府中需要有个能下狠心去解决问题的人。可姑母与贞姨各有顾虑,若无外力强行推动,她们始终不会迈出最重要的那步。而表姐,她虽早就看不过姑父在家中造成的乱象与隐患,但她对这些事既无心也无力,只好怀着愤懑与失望避到市井中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其余几位公子姑娘都还小,学识、眼界、阅历、手腕,都不够挑头来解决这个问题……」 徐静书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交给你来,事情最终才有可能走向家里许多人都希望的那个好结果,」说着说着,徐静书眼眶渐渐热起来,唇角却略带羞赧地微微上翘,「只有你。」 赵澈神情微怔,略动动唇,末了却什么也没说。 但,先前那份淡淡的自厌自嘲渐渐隐去,眸光柔软如缎。 赵诚锐是信王府的一家之主,他那些「胡作非为」的行径,惟有徐蝉与孟贞有资格规劝与适当约束。 可她俩因各自身份上的顾忌,加上与赵诚锐夫妻之情的羁绊,明明有那个权力却不能真正动用,也就无法强硬有效地拦阻他那些荒唐妄为的行径。 因此他就肆无忌惮了十几年。 要想从根源上一劳永逸地解决他造成的那些问题,只有两条路。 要么让他消失,要么架空他的家主权。 很显然第一条路走不通。 所以,要破这个危险僵局,家中必须有个人拿过他手中的掌家权。 当他不能再肆意动用府库,出去挥霍以招蜂引蝶;当没有人再帮他隐瞒在外的荒唐行迹;当他不能任意拍板抬进后院人…… 假若这些事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即便他有心与外头的什么人勾缠,别人见在他这里图不到太大好处,轻易也不会接他的茬。 就譬如绣瑶班那女伶,如若没有赵诚锐的一掷千金,如若没有「虽不能给你名分,但将你生下的孩儿作为信王府继任者,以此算作对你的补偿」这样惊人的承诺,对方大约不会冒着「坐实通奸罪」的风险与原夫婿和离,等待被他抬进信王府,从此做个余生都见不得光的后院人。 所以,「架空赵诚锐在府中的实权」虽是退而求其次的折中之选,但这样做确实可以让许多事根本没机会发生。 而想要架空他,首先就是要成为他的继任者。从他手中接过大部分府中掌事权,到他只剩个「信王殿下」的空壳子时,他的行为就将受到极大程度的约束—— 无论他愿不愿意。 眼下赵诚锐鬼迷心窍般,打算冒着「触犯通奸罪」的风险,将继任者之位许给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若再没有人去逼着徐蝉与孟贞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去反对,那将来的信王府不知会成为怎样叫人绝望的光景。 「书上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虽你所用的手段不温和,也不算光明正大,但有些事必须得有人去做,」徐静书柔声道,「表哥,道理我都明白的,绝不会因为这个就认为你变成了坏人。」 赵澈闭含光院十日不见任何人,一是要迫使她们两人因忧心恐慌而生出绝不退缩的勇气,二是…… 他明白她俩的可怜与为难之处,知道这样对她们可称残酷,所以他无颜面对她俩,甚至隐隐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徐静书的话像早春暖阳下的风,柔软却熨帖地化去了他心中那层自厌的薄冰。 终于有一个人清清楚楚告诉他:你的所做作为我都懂,你很好,你没错,你不是坏人。 赵澈闭眼,唇角、眉梢齐齐飞扬。 v第六十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他蓦地想起当初父王决定将赵渭、赵淙送去汾阳公主府受教,释放出「随时可以将赵澈放弃」的讯号时,他迷惘、失落、苦闷、彷徨,却不能在人前流露分毫,只能在心中独自饮痛。 可是在万卷楼上,有个小小姑娘用细瘦且略微粗糙的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下「千磨万击还坚劲,吹尽黄沙始余君」。 那时才是他坠马过后不久,脑中淤血严重到眼前始终一片漆黑。 可当他握掌成拳,将那两句七言捏进心里后,他看到了光。 就如此刻,柔暖和煦,却坚定璀璨。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将身旁这只弱小可怜无助的怂兔子护在身后。可事实上,在他每次虎落平阳之际,这只怂兔儿都会出人意料地冲过来,用虽微弱但茸暖温度煨着他的心。 「看来,明正书院教的东西确实很多。」赵澈嗓音微喑,沙沙的,藏了笑。 他并未睁眼,只略仰了头,任眸底潋滟化作涓涓暖流,徐缓而温柔地注入他的心湖,荡起一圈又一圈悸动的涟漪。 徐静书从含光院出来时已经很晚,可含光院外却热闹得不得了,将她吓了好大一跳。 徐蝉、孟贞。二姑娘赵荞、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小五姑娘赵蕊,全都到了个齐整。 见徐静书出来,大家近乎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表姐,你是怎么让大哥同意见你的?」赵蕊崇敬又羡慕地仰头看着她,忍不住扁了扁嘴。 徐静书赶忙取出那枚佩玉:「我有这个,当年表哥忘了问我要回去。」 「你可真行!」赵荞开怀,亲昵地捏着拳头在她肩头碾了几转。 「阿荞你先别说话!」孟贞按住女儿,满眼希冀地望着徐静书,「静书,见着大公子了吗?他可还好?说什么了吗?」 徐静书按照赵澈的叮嘱,挤出忧心忡忡的苦笑:「表哥让转告家里人,他一切都好。请姑母与贞姨不必担心。就说了这两句,之后就再不肯讲话了。」 有时候是说多错多,容易露出马脚。这般听起来明显自相矛盾的话,比直接描述他是如何落寞苦楚更能刺痛人心。 徐蝉眼圈再度一红,咬紧牙关沉吟半晌后,转脸将目光投向孟贞。 孟贞与她神情类似,二人对视片刻,轻轻向对方颔首,似下了极大决心。 「静书,劳烦你明日再进含光院一趟,帮姑母传句话给你表哥,」徐蝉眼中有泪滑落,她却没有擦拭,只是略抬了下巴,定定看着前方紧闭的院门,「这一次,他的娘亲会全力护他。」 「娘亲」这称谓,甚少在信王府这样的门第出现。 不像「母亲」那样庄严郑重,更不像「母妃殿下」那般雍容高华。它朴实无华,市井俗气,却意味着一种更为本能的血脉依存。 此刻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信王府大公子赵澈的母妃」,而是「赵澈的娘亲」。 赵澈的娘亲,终于下定了决心抛开长达十几年的顾虑与束缚,像天底下每一个护犊的凶女人一样,毫不讲理地去为她的儿子争取到底。 一旁的孟贞以绢拭泪后,对徐静书笑道:「你也替贞姨转达一句,他有两个娘亲。无论他的眼睛还能不能好,都绝不会再任人欺他。该是他的东西,两个娘亲替他拿回来!叫他打起精神,路还长!」 在场这些个孩子们全都傻眼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母妃殿下与侧妃。 谁也没料到,这两个柔善可欺、几乎被困顿半生的女人,有朝一日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势。 翌日天不亮,信王赵诚锐、信王妃徐蝉与信王侧妃三人俱着盛装,同进内城面圣。 晨曦微露之际,徐静书再进含光院时,赵澈正在侧院小校场内练剑。 他虽双目失明两年多,但一直没有彻底荒废,每日的晨练照旧风雨无阻。 今日他眼上也没有蒙药布,虽目力仍旧不大准,但一招一式全凭身体的记忆,力度走向分毫不乱。 少年郎容貌俊美、身形颀长,武服束出劲瘦腰身,一柄长剑霜华凛凛,在春日晨光里挥出潜龙腾渊之势。 徐静书站在小校场旁侧回廊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身移影动。 正当此时,正当此景,他飒飒的英姿是天地之间最耀眼的亮色。 他是少女徐静书心中第一个羞涩悸动的秘密。 当他的身影入了她赧然的梦境,他便成了她心中最好最好的那个人。 「一大早就跑来守着我卖呆?」 噙笑的沉嗓忽地近在咫尺,伴着一股炙烈热气趋近,烫红了徐静书怔忪的脸颊。 她回神,正巧看见赵澈将擦了额汗的巾子递回给身旁的平胜,眼中含笑地「望过来」。 隐约间似乎有一股与姑娘家全然不同的野烈气息扑过来,拂过她的鼻端,落在她的襟前,霸蛮蛮笼罩了她的周身。 胸臆间荡起意涵不明的陌生涟漪,这叫徐静书脸上几乎要烧起大火。 她赶忙后退两步,垂着大红脸,讷讷转述了昨夜出了含光院后的种种。 包括徐蝉与孟贞让带给他的话。 平胜在引路,赵澈则一路专心听着徐静书的话,时不时对答几句,慢慢往前院书房去。 进了前院拱门,徐静书面上红晕稍退,却暂时没有勇气待在他近旁,便托辞说今日得空,想做汤圆吃。 赵澈倒不疑有它,纵容地点点头随她去折腾,自己去沐浴更衣后到书房落座,照例让平胜拿了书册念给他听。 半个时辰后,听说徐静书的汤圆做好了,平胜便领了他往膳厅去。 膳厅内,赵澈与徐静书对桌而坐,各自面前摆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圆。 「请再说一遍,」赵澈双手放在膝上,如临大敌般坐得挺拔端肃,「这汤圆,什么馅儿?」 「早上小厨房新炼了猪油,我就剁了些油渣做馅儿……」 这什么鬼馅儿?!赵澈强忍着没将嫌弃的话咆哮出口,艰难咽了咽口水,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这算是,肉馅儿……汤圆?」 堂堂信王府大公子赵澈,长到快十七岁,就从来没吃过「油渣」这种玩意儿。府中炼猪油后,油渣都是直接扔进泔水桶的! 「加了花生碎、细砂糖和白芝麻跟油渣拌在一起,」徐静书觑了他一眼,小声嘟囔,「很好吃的,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如此诡异的汤圆馅儿配方实在让赵澈有点下不去口,可他又不忍拒绝。 v第六十一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最后,他本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侥幸之心,拿着小匙在碗中轻轻搅动,却并没有舀起来的意思。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赵澈清了清嗓子,语气有点别扭,「这个问题很严肃,你得老实回答,不能骗我。」 徐静书莫名紧张地抬头看向他,口中半颗汤圆都来不及吞:「混、混莫四?」 「成王府樱桃宴那日,你当真是拿樱桃,碰的我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唇,倏地低头,耳尖透红。 徐静书给吓得的,半颗汤圆囫囵滚落喉间,连喝几口汤才顺了气。 「这是什么傻、傻问题?既是樱桃宴,当、当然是用樱桃碰的,难不成我还能变出、变出一颗冬枣来?哈、哈、哈。」 关于在成王府樱桃宴上发生的「那件事」,赵澈至今总共问过徐静书两次,两次她都这样结结巴巴干笑三声。再加上那之后赵澈命人找来许多樱桃试过,心中自能猜到当时在半山亭里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不敢相信这怂兔子敢这么……这么的……嗯,那个。 而且,他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明白徐静书为什么会偷亲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偷亲了之后又死不认账。 不知她当日偷亲的动机,又不知她极力隐瞒的缘由,这使赵澈心情很复杂。今日再次得到徐静书这种欲盖弥彰的矢口否认,赵澈听出她的尴尬窘迫,不忍逼她太过,只能将这事按在心下。 他想,或许是当日她跑得太急,或是什么别的缘故,不小心才……那样了他?虽这样的巧合说起来漏洞百出,可天下事本就无巧不成书。若真是无心的巧合,他再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可真要叫这小姑娘下不来台了。 他吃点亏就吃点亏吧,让着她些,放她一马。 他幽幽抬眸看向对面。 眼下还模糊的目力并不足以看清徐静书的面貌神情,只能隐约瞧见对面的身影紧张得仿佛怂巴巴纠成一团。 没想到他这一抬眼,似乎将对面的徐静书吓呛着了,紧跟着就爆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瞧这心虚的,敢做不敢认。真不知该说她是胆大还是胆小。赵澈心疼又好笑地叹着气:「你还好吧?」 「没……咳咳咳……没事……没事,」她边咳边应,嗓音略哑,「就是呛了一口汤。」 「吃东西专心点,不要走神,也不要光顾着讲话。」赵澈垂眸,慢慢试探着舀起一颗汤圆。 他心情悲壮,动作沉重而缓慢,活像甜白瓷小匙上的那颗汤圆重达千斤。 见他没有再追问「那件事」的意思,徐静以手指揉去眼底呛出来的泪,总算松了口气。 她垂下脑袋,偷偷对碗里几颗汤圆呲了呲牙,红着脸专心接着吃了。 大约是小时在家中总也吃不饱的缘故,徐静书到现在依然对食物非常珍惜,甚至可以说是虔诚。无论食材高低贵贱,她都会绞尽脑汁将它们做得美味,吃的时候虽说不上如何斯文秀气,却也绝不会风卷残云、吃饱了事。总觉该要将食物的百般滋味品个分明,才算对它们足够尊敬。 待她碗里只剩五颗时,就听对面的赵澈突然问道:「这汤圆,你一共做了多少颗?」 徐静书茫然抬头,惊见他碗中就空荡荡剩了小半碗汤,顿时瞠目结舌。 「三、三十二颗。」 赵澈若无其事地问:「所以厨房里还有剩的?」 「没剩,我怕你不惯这个口味,只给你那碗盛了十二颗,剩下都我自己吃了,」徐静书又道,「我想着你早上练武或许消耗大,十二颗汤圆应当是吃不饱的,先前已请掌勺大叔准备了干贝肉丝浇头给你煮面用。」 说着,她就想请门口的侍者帮忙通传掌勺大叔下面。 赵澈眉梢微拢:「你吃完了?」 「没,」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徐静书懵懵地,「我还剩五颗。怎么了?」 赵澈敛眉,一脸正气:「你不爱动弹,汤圆吃多了怕要积食。」 「所以呢?」徐静书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哪里那么容易积食? 「你吃干贝肉丝面,剩下那五颗汤圆……我帮你吃。」 以赵澈的出身,他提这个要求略显荒谬。哪有堂堂王府大公子捡别人碗里剩的东西去吃的? 从早前的一脸嫌弃,到现在的一脸正气,足见这位大公子颇为能屈能伸。 徐静书咬住舌尖才没笑出声来,脸上又红了:「这样,不好吧?」 其实她小时曾过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与熟悉的人分食碗中餐食对她来说并不出奇。但若分食对象是赵澈,她就无端觉得这件事有点……过于亲密。 赵澈以指尖扣了扣桌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三月十八那日,信王与王妃、侧妃三人进内城面圣,到黄昏时分才回府。 府中无人知晓他们此次面圣所为何事,也没谁敢问,只知从那天起,信王殿下与王妃、侧妃之间的气氛变得颇为怪。 因他自己也长居承华殿,因此承华殿的所有事并无大改,只是孟侧妃的涵云殿无端端就被他下令削减例银供应,并不允许孟侧妃再随意外出。 所这形同「禁足」的要求与王妃徐蝉无关,但自赵诚锐下这令后,府中人便时常见王妃殿下出入涵云殿,或与侧妃一道带着还不满三岁的小六姑娘赵蓁在府中各处玩耍。 遇涵云殿有什么短缺之处,徐蝉也总想尽办法从自己手中省下来帮补,俨然要与孟贞「有难同当」的架势。 最让府中人觉得讶异的是,孟侧妃突然遭此委屈,一向里火爆爆的二姑娘却半点也没闹腾,只是每日早出晚归,嗓音哑哑的,但瞧着竟是轻松愉悦的模样。 总之,到徐静书三月底再从书院回来时,府中上下已在喜气洋洋为赵澈准备册封世子时所需的一应物事,赵澈本人则又重新频繁外出,而之前说的那个女伶并未出现在信王府后院。 徐静书虽不知赵澈在忙些什么,但她知道,想要架空赵诚锐绝非朝夕之功,信王府世子之位尘埃落定,只是赵澈成功踏上他所希望的第一步。 这次的两日休沐期间,她都没能见到赵澈。于是只去含光院,花了整整两日,做了许多方便保存的「苏子荫米糕」,给涵云殿和承华殿,以及几位表弟、表妹都分了些,便又回书院了。 v第六十二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她知道自己眼下的她还帮不上什么忙,但可以做到不添乱。 她想快一点,长成参天大树。 之后的日子,徐静书也很忙。 毕竟只剩大半年的时间,她不但要准备年底的最后一次大考,还得考虑着明年春的官考,她丝毫不敢懈怠。 因此在四月中休沐回信王府时,便向大家说明了自己学业繁忙,四月底和五月、六月中的四次休沐都不再回府,要留在书院加紧念书。 赵诚锐这个姑父一向不太管她的事,倒也没什么话说。赵澈虽忙得不见人影,却也没忘叫人照旧帮她准备念书所需用的物品。 而徐蝉与孟贞在她的学业之事上表现出空前的热情,除了像以往那般精心打点她的吃穿用度,还将她唤去涵云殿好一番情真意切的勉励。 「静书,你知道姑母如今最后悔什么事么?」徐蝉感慨苦笑。 徐静书稍稍迟疑后,还是诚挚地点了头:「我知道。」 徐蝉曾是钦州庠学中人所共知的出色学子,可她在最好的年华里,选择了放弃打拼前程,嫁入高门,一跃从没落书香之家的女儿,成为了玉牒上有名有姓的「王妃殿下徐蝉」。 可她自己毫无建树,所得的一切都只是源于婿姓氏的荫庇,因此,她只能懦弱地看人脸色,坐在尊荣位置上,看似风光实则卑微地捧着手心里的锦衣玉食。 大周《皇律》是赋予了「王妃殿下」在自家府中的主事权,白纸黑字写着「夫妇共治」,但她没有底气、没有力量去真正行使身为「信王伴侣」的权力。 「要用功,要争气,」徐蝉摸摸她的脸,眼中泛起泪花,「要活得骄傲。」 一旁的孟贞也眨着泪眼,笑望屋顶横梁。 她与徐蝉一样,在最该拼尽全力的年纪选择了怠惰,天真而愚蠢地将自己的人生完全彻底地托付给了另外一个人。 「十五六岁时,我觉得能活成别人掌心里的花,让旁人艳羡不已,那种滋味真是骄傲极了,」她仰头笑着,却有泪珠从眼角滚落,「如今我才懂,要活成一棵树,自己开出花来。」 此情此景叫徐静书鼻酸。 她想起武德元年那场婚礼,与贺大将军并肩而立的国子学武科典正沐青霜;想起成王府樱桃宴时见到的那位断了一臂的林秋霞;甚至想起武德元年对赵旻处刑时,站在高台上监刑的大理寺少卿秦惊蛰。 她们都是真正骄傲的人,所以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场合、站在什么人的身旁,都无需委屈求全,不必借用他人光芒来使自己显得耀眼。 她们清风做饰、明月为骨,一身风华璀璨流光。 那是真正的骄傲。 从二月到五月,徐静书在明正书院始终以四门甲等、两门乙等的出色考绩,在同窗中间一骑绝尘。 好在这时大家的时间都一样紧迫,所有人都在为前程焦头烂额,虽也有人会时不时酸溜溜刺她几句,却也分不出什么功夫再生是非。 到了六月卅日下午散课后,已在书院待了两个半月的徐静书如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挤上书院的大车回城。 回到信王府已是黄昏,盛夏时节的瑰丽落霞将天地装点得华美而绮丽。 徐静书按照惯例回西路客厢更衣,才进院门就见好几名承华殿与涵云殿的侍女已恭候多时。 几人向她执礼后,其中一人笑吟吟解释道:「王妃殿下吩咐,今日是表小姐十五生辰,按理该行大宴成年礼。只是表小姐学业繁忙,想是黄昏才能回,有些事上便略仓促些了。」 「王妃殿下与侧妃在涵云殿备了宴席,各位公子、姑娘也在涵云殿等候,请表小姐更衣。」 侍女们捧出早已备好的簇新衣衫与首饰,有条不紊地帮着徐静书沐浴更衣,很快将她「妆点一新」。 这两个半月她在书院只顾埋头苦读,根本顾不上旁的。好在同窗几乎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谁也笑不着谁。 此刻徐静书再看着镜中那个身着桃花色烟罗绡衣裙的自己,忍不住有些恍惚起来。 上回这般精心打扮,还是三月底为赴成王府樱桃宴。三个月过去,春衫换作夏裳,她的容颜并无大改,眉目间却不知不觉新添了几分娇丽华彩。 三月里那朵含苞的娇蕾,就这样在时光的浸润下,悄悄地舒展了花瓣,隐约绽出灼灼风华。 徐蝉与孟贞为徐静书筹备的成年礼,虽未大宴宾客,该有的仪程却一步不落。 民俗上,姑娘家的成年礼与少年郎的成年礼都一样,由尊长者加冠束发,而族亲兄弟姐妹在旁见证并祝贺。 徐静书的加冠仪程被郑重安排在涵云殿正殿。 因孟贞如今形同被赵诚锐禁足,也不必见什么尊贵外客,这正殿已许久没有开过。为了徐静书的成年礼,涵云殿早在几日前就被精心布置,重视可见一斑。 二姑娘赵荞、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小五姑娘赵蕊全在,连还不到三岁的小六姑娘赵蓁都被乳娘抱在怀中,与兄姐们并排而立,懵懂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见证表姐的成年礼。 唯独不见大公子赵澈。 哦不对,如今的他,已是信王世子赵澈了。 徐静书颇为遗憾地抿了抿唇,强打起精神扬起蜜甜笑脸,对大家一一行了谢礼。 然后独自款款步向主座上的徐蝉与孟贞,走向真正成为大人的那个瞬间。 她一路从钦州堂庭山走到镐京,终于要从一个叫人看不准年纪的瘦弱小萝卜丁,长成一个娇娇俏俏的姑娘。 这个就如月下昙花乍现的瞬间,且此生只此一次,再也不会有机会重现。 好可惜,这样的时候,「他」不在。 成年冠礼表示男女青年长大成人,可议婚嫁,同时也意味着从此就要真正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去决定自己此生该活成什么模样,并为之全力以赴。 这是每个人必经的人生大事,从前朝中期就有此风俗,一直延续至现今这大周新朝。 只是在前朝亡国后经历了几十年战乱,民生艰难,许多人家无力再完全完全遵照古老风俗仪程来执行,中间有许多环节都被俭省了去,按各家的实际情形便宜行事即可。 但信王府这赵姓在前朝就是贵胄之家,如今又是皇亲宗室,再是便宜行事,也比寻常人家讲究。 v第六十三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按照徐蝉与孟贞事先的筹备,徐静书的冠礼需有束发加冠、尊长祝词、拜月谢祖、自定别号、亲族赠礼,然后才饮成年酒。 虽她二人说这已是仓促俭省的仪程,可对徐静书来讲却足够隆重。 徐蝉亲手为徐静书束发加冠后,孟贞上前握住她的手。 「你姑母与我商量了一个多月,也没能写出像样的加冠祝词,」孟贞内疚地哽了哽,笑得有些苦涩,「实在是对不……」 加冠祝词按常规需是古韵雅言,虽寥寥数句,却是尊长者代表整个亲族,对初初长成的年轻人漫长的一生做出殷勤期许与美好祷祝。 如今世道,真正能将古韵雅言运用到擘两分星的渊博之人实在不多,更何况徐蝉、孟贞荒废学问十几年,便是生搬硬套也很难凑出像样的加冠祝词。 徐静书反握住她的手,笑眼弯弯:「姑母与贞姨爱重期许,我都明白。这就够了。」 她不觉这点小细节算是多大缺憾。毕竟,若她没有来寻姑母投亲,今日就该在钦州堂庭山家中。只略识些字的母亲与完全不识字的继父,也是没法子给她什么郑重的加冠祝词的。 孟贞淡淡叹息一声,庄重敛色,正要说什么,却又神色惊喜地住了口,与大家同将目光投向正殿门口。 徐静书疑惑地眨眨眼,扭头回眸。 一袭玉色流云暗纹锦袍的赵澈长腿迈过正殿门槛,从夏夜薄薄暮色里,走进殿中这片今夜专为徐静书而存在的阑珊灯火。 想是这三个月他的目力恢复并未突飞猛进,不愿在这场合因目力模糊而闹出什么破坏气氛的尴尬,他左手搭在平胜的小臂上,每一步都走得沉稳端方。 但即便他仍旧看不清,在这个徐静书一生只此一次的盛大时刻,他能到场见证她长大成人的美好瞬间,于徐静书来说,已是极大的圆满。 胸腔里压不住的悸动使徐静书灿亮笑眼里泛起潋滟。 那不是伤感,是情生意萌的少女心中隐秘沸腾的无上欢喜。 赵澈在平胜的搀扶下拾阶而上,走到主座前对徐蝉、孟贞执礼。 「不负二位娘亲所托,请回恩师为表妹手书冠礼词。」他恭敬将精致的小卷轴呈上。 他口中的恩师,便是名动两朝的大学士段庚壬。 徐静书惊了,下头的赵荞、赵渭、赵淙都惊了。 只有七岁的赵蕊与三岁的赵蓁无辜眨巴着眼睛茫茫然。 最后还是赵荞最先打破沉默,跳着脚笑闹:「那大哥不许偏心!年底我加冠时也得一视同仁!」 大学士段庚壬亲笔手书加冠祝词,便是「不学无术」的赵荞都明白这是多大的殊荣。 才识渊博的段庚壬为人孤高,颇有几分名士狂傲,轻易不会为别人家的孩子做加冠祝词。用脚趾头想都知赵澈得求到如何软磨硬泡的地步,才得他老人家执笔挥毫。 要知道,在今夜之前,满镐京城得过大学士段庚壬作加冠祝词的人里,不姓段的只有四个—— 汾阳公主赵絮!成王赵昂!执金吾慕随!以及他的亲授弟子赵澈。 如今,在这四个名字之后,紧跟了一个徐静书。 就问还有什么样的成年贺礼,能贵重过这一件?! 别说赵荞,连一向「不争不抢、给什么是什么」的赵渭都忍不住歆羡,抬头眼巴巴看了看兄长手中那小卷轴,默默往二姐身旁站了一步。 他还有一年多就冠礼了。 「我也想要。」他小声嘀咕,却也知道想也白想。 武德帝膝下皇嗣不少,到如今过了成年礼的共有六位,也才只有早些年汾阳公主赵絮与成王赵昂这两位得过段庚壬的成年贺词。这段大学士,真不是轻易求得动的。 徐蝉笑意欣慰,却有些不大敢接那卷轴,扭头看向孟贞。 古韵雅言非但难写难认,要正音畅读也非易事。她们二人虽略识得些,若要当着小辈们郑重宣之于口,恐怕也难做到毫无瑕疵。 孟贞想了想:「既是世子向段大学士请来的,那便也由世子代为祝词,可好?」 虽说赵澈是徐静书同辈,按理不该由他来读这祝词。不过他是段庚壬亲授弟子,由他代师宣读倒也不算失礼数。 赵澈噙笑应声,慢慢走到孟贞与徐蝉中间,与徐静书面向而立,双手展开那精致小巧的卷轴。 此时他还处于「视物模糊」的阶段,根本没法看着读,那卷轴展开不过是做个样子。所以他的目光便状似无意地落在半臂之隔的徐静书脸上。 徐静书知他是看不清的,却还是忍不住赧然面红,略略垂首。 「令月吉日,始加服冠。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短短二十四字,以正音古韵从赵澈口中顿挫而出,如宝珠粒粒滚落玉盘,琅琅成调,声声入心。 这古朴雅正的祝词言简意赅,所寓却美好深远。 在此吉日,为你加上成年人的服冠,便是宗族亲人认可并开始期许你的成长,从此你有了资格去决定自己的人生。 请你就此告别幼时懵懂、童趣嬉玩,尽心造就成年人该有的襟怀与志向,在外端肃威仪风骨,在内培养高洁美德。 去闯荡,去承担,去跌倒,去勇敢。去俯仰无愧。 祝你万寿无疆。此生,福禄圆满。 涵云殿庭前早已布好拜月谢祖所需的一切,徐静书手执清香,端正跪在蒲团上,在穹顶明月的注视下,向面前小坛上那代表徐家先祖的沉香座行大礼拜谢。 礼毕起身后,孟贞笑问:「静书可要自定别号?」 徐静书事前并未想过自己的成年礼会如此隆重正式,所以也就从没考虑过「自定别号」这茬。被这么一问,她有些茫然,不自觉地就扭头去看赵澈。 赵澈噙笑的目光不是太准确,但似乎心有所感,知道她正看过来一般,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 徐静书正蹙着秀眉琢磨他这摇头的深意,赵荞便贴心地哈哈笑着过来揽她肩膀:「你别傻!别上这当!我母亲这是憋坏呢,她想瞧你闹笑话!别号这东西不急于一时,往后你几时想起都行。」 姓名是父母对一个人的期许与祝愿,而别号,则是一个人在成年之际昭示自己将来的志趣、抱负。自定别号这事虽被归在成年礼的仪程中,那只是意味着长大成人后就拥有了这项权利,不一定非得真在这天决定。 因为刚刚才满十五的少年少女们,见地稚嫩、阅历尚浅,这时为自己起的别号大多会在将来成为朋友们口中的羞耻笑谈。 v第六十四章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阿荞你可真无趣,年底我也叫你起。」被自家女儿戳破的孟贞佯怒,笑瞪她。 赵荞笑着扑过去卖乖:「诶呀,不要这样计较,咱们该去赠礼入席啦!」 大家说说笑笑举步往膳厅,徐蝉顺口打趣:「我瞧静书方才看了澈儿一眼,莫不是想叫他帮着定这别号?」 「没有没有,」徐静书庆幸此刻是在庭中,夜色应当足以掩饰自己的大红脸,「我就刚好一扭头……」 赵澈虚虚握拳抵在唇前,轻咳一声,浅声笑:「若要问我,我觉得可以唤作‘月下’。」 「月夏?」赵淙小声嘲笑,「刚巧是盛夏月夜,就捡‘月夏’二字塞给表姐?懒大哥。」 赵荞听到他嘀咕,照着他脑袋轻轻一巴掌,笑斥:「显你读过书?大哥的学问还能比不上你?他挑‘月夏’二字,那肯定是很有深意的,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赵澈轻笑,往徐静书的方向投去一瞥:「嗯,很有深意。」 徐静书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整个人烫得快要熟了。 走在后头的赵渭疑惑地看了看兄姐与四弟的背影,再看旁侧那个举止突然羞涩僵硬的表姐,忍不住挠了挠头。 为什么四弟和二姐都以为大哥说的是「月夏」?只有他觉得其实是「月下」吗? 至于深意么……不就是「月下美人」? 是不是人长大了都这样?连大哥都没能免俗。 满脑子情情爱爱,啧啧。 因无外客,入席前的亲族赠礼一项在几个孩子的叽叽喳喳中显得随意、热闹又亲昵。 几个小孩子自然是不必赠礼的。 「大哥不赠礼给表姐?」小五姑娘赵蕊歪着脑袋疑惑地望着兄长。 「大哥已经替表姐请回了段大学士祝词,那可是千金都买不来的。」赵渭拍了拍妹妹的头,耐心解释。 徐蝉、孟贞各自取了一套首饰给徐静书,都不算顶顶金贵,却是她俩各自在少女时期的心头好,与徐静书眼下这年岁也合宜。 赵荞则给了一枚小小的鎏金镂空香囊球。虽小巧,但极尽精工巧思,中空内平衡极好,佩在身上无论行走坐卧,哪怕翻跟斗打滚,香料都不会散溢。 「这可是我攒了两个多月的说书钱才买来的!」 她笑音略有点沙哑,却非常骄傲,神采飞扬。是她凭本事赚来的钱!她自己!亲自!赚来的! 如今赵荞还不能独自登台,都是搭着师兄师姐们在说,说一场书也分不到多少钱。这枚香囊对她来说可谓是「斥巨资」了。 徐静书眼眶发烫,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多谢表姐。」到年末赵荞成年礼时,她也要送一件很好很好的贺礼。 「好说好说,谁让你是我表妹呢!」赵荞得意地笑。 「你的成年礼还有半年,你好意思叫她‘表妹’?」赵澈不豫笑哼,「不像话!该改口了。」 赵荞不服,嘟嘟囔囔和大哥讲道理:「这事可是我小时候就同她说好的!她得比我高我才将‘表姐’的位置还她,如今她和我一般高啊。再说了,若我也像老三老四小五儿一样叫她‘表姐’,那她在府中不就变成你一个人的‘表妹’了?!」 赵澈愣了愣,旋即闷笑:「嗯。可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表妹?」 你嗯什么嗯?接什么腔?是没发现这话很有歧义吗?!徐静书在心中恼羞成怒地咆哮着,一把捂住赵荞的嘴。 「好,别说了,你是表姐,你一直是表姐。」 她觉得自己今夜脸上这热烫怕是不会好了,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按照习俗惯例,每个人出生时,父母都会为他们酿一坛酒,精心封存,到十五成年礼那日才取出来。 徐静书出生时正逢亡国战乱,她的父母是为避战火才躲进钦州堂庭山间村落,日子过得很艰难。她虽从未问过,却能料想当年父母是拿不出多余粮食替她酿成年酒的。 可当入席后,赵澈命平胜取来一个简陋的小坛子时,她的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那种小坛子是堂庭山中常见的,就地在山上取土,粗粳硬土配上一些「糯米土」,烧制工艺粗糙,器形不大讲究,胜在耐火、实用。 平胜将那个看起来就很有年生的小坛子放到徐静书面前。 赵澈道:「派人去堂庭山问你母亲要来的。她说,当年情形不好,没有多余粮食,表舅便在山间寻了夏日浆果为你酿下这一小坛。」 长烛明光中,他含笑的眉目清隽端雅,字字和缓,仿佛只是毫不费力的举手之劳。 徐静书猛地抬袖捂脸,忍不住又哭又笑。 镐京离钦州,便是快马加鞭一路畅行,来回也少不得两三个月。这么一算,他是春日里就已派人去替她取这坛酒。 他在那么早时,就已想到了她的成年礼。 若不是赵澈有心,或许她永远不会知,原来她的人生之初,也与世间每个小婴儿一样,被父母以深浓爱意护在怀中,欢喜于她的到来,期盼着她长大成人。他们也曾倾尽所能,为她存下一坛成年酒,让她今夜有机会穿过十五年的光阴,捧起那份来自父母的疼爱。 徐静书的成年礼,没有富贵泼天的排场,没有如云的宾客,没有成山的贺礼。 可她有两位爱护她的长辈,一群笑闹祝福的表弟表妹,千金不换的宿儒祝词、父母为她存了十五年的舐犊之心。 还有她心中偷偷喜爱的少年郎。 他费尽心思,将这些至美至暖的存在,送到她面前。 世间最温柔美好的东西,她都有。而她要做的,是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要好到能自己发出光来,足够与今夜美好的一切交相辉映。 注: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出自《仪礼·士冠礼》,此书作者学界有争议,暂无定论。 文中根据剧情需要改「元服」为「服冠」,全文里的注解释义是我自己瞎译的,根据剧情情景需要增补发挥了点,可能不太严谨,大家多多包涵。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药妻甜夫 卷一》作者:孔薏 02、《药妻甜夫 卷二》作者:孔薏 03、《药妻甜夫 卷三》作者:孔薏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