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妻甜夫 卷二》 v第一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正文开始】 亥时初刻,温馨热闹的成年宴渐渐进了尾声。 年纪最小的赵蓁眯缝着眼儿哈欠连连,立刻将小五姑娘给惹着了。 赵蓁出生没几日就被接到涵云殿来养,与二姐赵荞自亲近些。她哼哼唧唧撑着沉重眼皮朝赵荞伸手,赵荞觉得可爱又可怜,与众人打个招呼后,便与乳娘、侍女们一道哄着将她带回房。 而小五姑娘与三哥、四哥随母亲瑜夫人同住西路撷芳园,离涵云殿有段距离。见她困绵绵懒怠走路,孟贞便安排了小步辇送她,赵渭、赵淙两个哥哥就一路步行护着权当消食。 席间徐蝉也小酌了几杯,此刻酒意略略上头,对赵澈与徐静书分别交代几句,也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回承华殿去了。 总之,最后从涵云殿出来的就只剩徐静书与赵澈二人。 站在涵云殿门口,徐静书茫然四顾。 她不惯麻烦别人太多,先前过来时没叫念荷跟。可赵澈这几年目不能视,无论在府中还是出外,平胜都会在近前照应。 盛夏暮夜,月华如水,有清风徐徐,蝉鸣阵阵。除了涵云殿外的侍卫,不见旁人。 「咦,平胜呢?」她抬不解地看向赵澈。 先前平胜将那坛成年酒交给她后就兀自退出,她原以为是在涵云殿外等着赵澈。 赵澈道:「我叫他打点些事,这会儿他大约正在赶过来。」 「夏夜外头蚊虫多,你站在这里等他折回来也不合适,」徐静书不大自在地小声提议,「我陪你走一段吧?或许半道就遇上了呢。」 毕竟他方才是在平胜搀扶引路下进的涵云殿,想来如今的目力并不足以保障他独自回含光院。出都出来了,再回头进去麻烦涵云殿的侍者送他,那也不太好。 对,就是这个缘故,才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脸红也是因为今日开先例饮了成年酒而已,根本不是心虚!徐静书抬起手背紧贴发烫的面颊,在心中大声说服自己。 赵澈漫声笑应,缓步徐行。 徐静书甩开满脑子赧然的乱麻,赶紧跟上:「要扶着你吗?」 「不用,」赵澈唇畔微扬,轻掸宽袖将双手负在身后,「俗话说,无三不成礼……」 徐静书明白了他的意思,急急止步,猛摇头:「你今日为我准备的两件贺礼已经足够贵重,不需再给我别的了。」 当初赵澈成年加冠当天她正巧在书院,等休沐回来已是十余日过去。原想事后补贺礼给他,可她只有攒了两年的那点膏火银,去东市珍宝坊寻寻觅觅一整日,但凡衬得上他的贺礼,她一件都买不起,只能默然作罢。 今夜赵澈给的那成年贺礼已是千金不换的珍贵,若再由得他「无三不成礼」,她自己都要唾弃自己贪得无厌。 自卑、敏感在世人眼中不是什么好词。所以有些心里话一旦说出来,难免会让人觉不识好歹到近乎扫兴,所以徐静书平常已非常尽力让自己去坦然面对他人的善意给予。 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觉得有些不堪重负。 每个人会成为什么样的心性,泰半源于年幼时的经历遭遇,这不是自己能完全把控的。 许多时候,她从别人那里得到越多,心里越焦虑沉重。可她又很明白,那都是别人爱重关怀的心意,所以她表面受得平静,内里却常常心急如焚。 若是可以,她也想像赵荞、赵蕊那样落落大方,不畏惧别人给予的好,甚至敢于主动开口索取。因为她们有底气给予对方同等,甚至更多的回应。 而目前的徐静书,没有这个底气。 表哥怜她不易,待她好得连表弟表妹们都笑闹「大哥偏心」的地步,她都明白。 虽他没想要她回报,她却不能因此就心安理得。 不是不欢喜来自于他的馈赠与呵护,只是不希望永远只是自己一味接受他的好。 无论最终两人是亲人还是别的什么,她都渴望是互为倚仗、彼此依偎的姿态,有来有往、彼此需要。 你,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长到能与你枝叶相触时,让我拿一树灼灼繁花应你盛情。 毕竟以往不饮酒,今夜席间的「成年酒」就算开了先例,酒量可想而知。虽只饮下两盏淡果酒,但她这猛地一顿摇头,再加上心中起急,耳边就开始嗡嗡响,焦灼的眼神也有些迷蒙起来。 脑子像一锅即将冷却的浆糊,半晌搅不出主意,不知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理解自己的为难,末了只能懊恼又沮丧地瞪着地上的影子…… 然后,偷偷在他的影子上踩了一脚。 赵澈敛眸忍笑,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着痕迹拢了拢袖袋中的某件物品。 「你捏着拳头做什么?想揍我?」 「没、没有捏着拳头啊……」他这问题让徐静书莫名其妙,茫然低头,反手张开纤细五指。 莹莹月光顿时落满她的掌心。 「今夜月色很好,」赵澈望着她低垂的头顶,淡声缱绻,「送你。」 纤细五指轻轻收拢,将掌心里那捧无形月光握得紧紧的,抬头望向他时,眼底有无数悸动涟漪映着穹顶月色。 「谢谢。」 她什么都还没说清楚,他就懂了她所急所虑。这份看似胡闹逗人玩的「礼物」,是眼前这少年郎温柔体贴的无声成全。 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随念荷回去歇着吧。」赵澈紧了紧嗓子,不动声色将目光撇向别处。 徐静书回头,见念荷跟在平胜身后匆匆而来。 原来他方才说「让平胜去打点些事」,是让去请念荷来接她回去。 胸臆间的暖流渐渐翻涌成澜。徐静书轻眨含笑泪眼,面红耳赤地望着赵澈的侧脸,小声道:「今晚月色,和、和你一样。」 美好如斯,见之不忘。 子时,天幕玄黑,万物幽寂,连夏虫的嘶鸣声都渐渐微弱。 含光院书房内,长烛明光盈室。 此刻的赵澈已换了月白叠山绫宽袍,墨发散在身后,姿仪慵懒地斜身靠着座椅扶手,望着横在掌心的檀香木长匣出神。 长指轻挲着匣面精致秀雅的如意纹雕花,微怔的目光里有不自知的温柔浅笑。 他想起先前徐静书酒壮怂胆,仗着他看不见,便懊恼偷踩他影子的模样。 急恼到不知所谓,却实在憨态可掬。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小姑娘有她的骄傲,别人给她越多反倒越让她为难。懂了她这份平日里说不出口的煎熬后,他便将这第三份贺礼给暂且「扣」下了。 v第二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其实在他心中,先前那两份贺礼不算他送的。 恩师亲手祝词是受两位娘亲的委托去求来的,是她俩给傻兔子的成年祝福。那坛酒是派人去堂庭山,从她母亲手中要来的,是她父母给她的成年祝福。 赵澈轻笑出声,耳廓染了红,喃喃自语:「这件,才是我给的。」 这一件,无关长辈请托、不是代劳跑腿,不掺杂旁的人情世故。 只是「赵澈」送给「徐静书」的成年贺礼。 可惜没等到合适送出手的时机就被嫌弃了,还是嫌他送太多。倔强又可爱的傻兔子。 拇指轻轻抵住匣盖,徐徐推开半寸。里头静静躺着一条手钏。 精心打磨过的瑰色火齐珠粒粒圆润,手钏闭合处坠了只拇指大的羊脂玉雕长耳小兔。 虽那小兔所用羊脂玉仅很小一块,但通体雪白、玉色莹润,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成色价值不菲。但它并不是这手钏最贵重的部分。 赵澈将手半拢在木椟旁遮去大部分的光,那些小珠子散发的瑰色亮度立时倍增。 就像当年在万卷楼上,傻兔子在他掌心写下那两句七言时、三个月前在瑶华楼,傻兔子对他说「你很好,不要那样说自己」时,他在一片漆黑中看到的光。 璀璨却不刺眼,让人觉着茸茸柔柔,觉着暖。 「就先替你收着。」 想起她方才说他「与今夜月光一样」,他忍不住笑红了脸。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不敢十分确定,却也不敢追问。若追问的结果是他想多了,闹不好就要「打草惊兔」。 那兔子又倔又怂,得不露痕迹地护着纵着,偷偷给她顺毛。不能太冒进,得等她自己迈开小短腿,慢慢偎过来。 翌日近午,赵澈命人将徐静书请到含光院。 他负手立在树荫下,夏日晴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迤逦斜铺在雕花石板上。 「年末书院大考,你准备得如何?我瞧着你这几个月的小考,卜科、画科一直乙等,可是在这两门上有什么难处?」 一如既往是满身端和正气,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静书端正立在他面前,认真答道:「我仔细斟酌过,考官时这两门影响不大,所以这在两门上花的时间少些,没有难处的。」 「都已考量到考官那步了?」赵澈神情微讶,又似颇欣慰,「也好,既你有主意,那我就能放心出远门了。」 徐静书心中一慌:「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要去的地方很多,预计入冬之后才回,」赵澈想了想,柔声补充,「玉山会同行,阿荞和老四也一道走。」 今年开春之后,赵淙对于汾阳公主驸马苏放所授的课业开始觉得吃力,时常情绪不稳到崩溃大哭。 「……我与驸马谈过,也问过老四自己的意思,最终决定让他下半年随我一道出门游历。」 「哦,」徐静书闷闷低下头,虽伤感,却又有点古怪的小得意,「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游历。」 这两年他频繁出府,与两位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汾阳公主、成王都交好,却并不与朝中旁的势力走太近,许多年都看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 但徐静书此刻将许多事串起来一想,多少就看出点玄机。 她虽涉世不深,却读过许多书。史书上有太多前例,这是许多大能之才在择定主君前的必经之路。 早前他设局博得徐蝉、孟贞下决心为他争取世子之位,就是因为他需要「世子」这头衔所代表的更大自主权。 如今他决定出门游历,是要去行万里路,去看锦绣河山上最真实的市井风烟,去看云端之下的人们是如何生活。去听他们的言谈,去观他们的行迹,去懂他们所虑,去思他们所需。 他要亲自去探知根基尚不稳固的新朝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待他踏上归途时,也就踏上明确的征途。 赵澈与赵诚锐从来就不一样。他不像他父王那样只安于护住一门富贵,做墙头草到终老。所以赵澈才坚定地想要彻底架空赵诚锐,甚至扳倒他,彻底肃清他带给这府中的所有隐患与小家子气的内斗。 只有这样,赵澈才能领着堂堂正正的信王府,站在最适当的那位储君身侧,光芒万丈行于万人之先,成为拉开盛世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她不会看错。 她偷偷藏在心上的少年郎,向来有着温柔却勇毅的赤子之心。哪怕眼前一片漆黑,他也始终向着光。 对于她的敏慧通透,赵澈虽惊讶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并未将话挑破,但他很肯定她猜对自己的意图了。 「知道就行,别声张。总之,我入冬后就回来。到时书院大考结束,你也该准备官考了。若有疑虑,等我回来陪你参详,不要闷头胡来。」 赵澈温声嘱咐着她,自己却没按捺住心底冲动,伸手在她低垂的头顶揉了一把。 都怪今日阳光太过炽盛,光晕在她周身抹了一层茸茸亮光,就惹得他不由自主想「动手动脚」。 「嗯,会等你回来。」徐静书一径低着头,不太高兴地伸出脚尖,偷偷踢了踢他的影子,「可是半年很长的……」 赵澈好笑地觑着她自以为不会被察觉的幼稚动作,纵容一叹:「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表哥,你现在能看清我在做什么吗?」徐静书忽然抬头,瞪圆灿亮双眸直视着他,试探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澈有些好奇她想搞什么鬼,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答反问:「怎么了?」 她试探地捏住自己的脸颊,冲他做了个怪相。 赵澈强令只面无表情:「嗯?」 她果然放心了,偷偷蹑着步子走过来,旋身与他并肩。 赵澈眼角余光瞥见她红着脸,鬼鬼祟祟歪了脑袋。 地上那道纤丽身影的小脑袋,便轻轻靠上了另一道影子的肩。 然后,她飞快站得直直,像是藏好了某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秘密。 阳光像沾了糖霜的羽毛尖,淡淡扫过赵澈的双眼,让他止不住笑意飞扬。 某个长久萦绕于心的忐忑揣测与期待,终于在今日得到证实。身旁这只甜到恼人的怂兔子,她竟偷偷倾心于他。 所以成王府樱桃宴上唇畔那倏忽一触,不是樱桃,不是冬枣,是小兔子萌动的芳心。 这真是比蟾宫折桂更叫人欣喜。赵澈只觉胸中有热滚滚的糖浆咕噜噜直冒泡泡,要被甜齁了去。 「做什么突然站过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中带点茫然。 徐静书心虚闪烁的目光四下游移,若无其事哼哼道:「被太阳晒久了,脸会黑。」 「可你现在站的位置,还是会被太阳晒着脸。」他斜眼睨她,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方才站你对面时,我被晒的是左脸,」红脸徐静书有理有据地应道,「现在我将右脸也晒晒,这样才均匀。」 v第三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原来如此,受教了。」赵澈点点头,握拳抵在唇边,用干咳声掩饰着忍俊不禁的笑音。长本事了,睁眼说瞎话都不结巴了呢。 两人就这么并肩立在树荫下,好半晌没再说话。 阳光热辣辣穿透枝叶,地面有滚烫热气不断蒸腾。各怀隐秘心事的两人谁都不觉酷暑难捱,只觉一呼一吸全蜜。 「徐静书。」 「欸,在听呢。你说。」 「接下来这半年,你得认真读书备考,切记不能为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分心。」 「欸,知道。」徐静书点头如捣蒜。 「也不能,」赵澈目视前方,两耳烫得厉害,「不能随意站到别人身旁晒太阳。」 「欸……啊?!」这古怪的要求让徐静书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表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太阳晒的。」 说完,赵澈再不开口,紧紧咬住舌尖防止自己笑出来。 他的眼睛在本月中旬就能看见了,但为了方便行事,如今还不宜声张。昨夜没找到机会告诉她这个小秘密,原本今日叫她过来是打算要说的。 幸亏没说,否则他就不会发现这兔子的小秘密了。 若是这会儿突然告诉她,她方才所有傻气却甜蜜扰人的举动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兔子怕是要羞到撒腿疯跑。 所以他今日就是憋笑到吐血,也绝对半个字不提复明之事! 毕竟自己的兔子……啊不是,自己的小姑娘,得自己惯着,不能让她没面子。 他有很多很多话,等到冬日踏雪而归时,再守着炉火,抱着兔子,一句一句,小声告诉她。 半年时间说起来很长,可对明正书院武德二年春入学的那届学子们来说,悬梁苦读的最后一百多个日夜,几乎就是弹指那么一挥。 大家从童稚蒙学,到十一二岁进明正书院,又经三年的砥砺淬炼,终于在武德四年十一月廿七这日,将自己寒窗十年的所有累积密密麻麻落于字纸,凭那一张张师长苛刻审阅的答卷,彻底告别懵懂的岁月。 十一月廿七下午,递交此次大考的最后一门试卷后,对徐静书来说,在明正书院三年的求学生涯就此终结。 徐静书拎着鼓鼓小行囊回到信王府才申时,但冬日天黑得早,此刻天色已然灰麻麻了。 自六月底成年加冠后,她刻苦得险些要以书院为家,期间总共就回来过三次。今日回得匆忙,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门房当值的两名新来的竹僮第一眼都没能认出她是表小姐,差点将她拦在外头了。 等她回到西路客厢将东西放好,又简单梳洗换衫,便要去承华殿行归家礼。 念荷道:「今日冬至,长庆公主府发了帖来,殿下与王妃殿下一早就过去赴宴了。」 于是徐静书便直接去涵云殿向孟贞行礼。 因为赵诚锐的命令,孟贞至今还是不能出府。加之赵荞又在夏日里随赵澈出门游历,她跟前便只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六姑娘,平日里若徐蝉有事不在,她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徐静书的到来让孟贞非常开怀,忙不迭命人加菜,要留她在涵云殿用饭。 徐静书知她苦处,自然不会拒绝,趁着等待开饭的闲时,便陪着她在暖阁里说说话。 「不是今日下午才考完最后一门么?怎不留在书院好生歇歇,明日再回来也不迟啊。」 在孟贞含笑念叨时,侍女上来为徐静书奉了茶。 徐静书端起茶盏,两眼弯弯:「同窗们约着要去镇上喝酒玩乐,明日还要去哪里玩,说是庆贺大考结束。我想着要下月中旬才放榜,这会儿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便赶紧回来了。」 「你这傻孩子!虽口头说的是庆祝大考结束,可谁不知那就是个由头?去年此时,连咱们那交了六门白卷的阿荞都和同窗们玩乐好几日才回呢,」孟贞笑睨她,「大家同窗三年,眼见着就要各奔前程了,难得有闲工夫一起喝顿酒告个别,偏你一人不去,人家会不会觉得你不合群?」 徐静书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贞姨不必担心,我不合群都三年了,若这会儿突然合群,不单我别扭,他们也别扭啊。而且不只是我一人没去的,也有好些个同窗是考完就走,要赶着回去准备开春考官的。」 这些考完就走的学子几乎都是出身寒门,没有宗族姓氏的荫庇护持,也没有后顾无忧的退路,哪怕只一个时辰的玩乐都会让他们忐忑不安。 「你个小抠门儿,」孟贞拿指尖在徐静书眉心亲昵一点,取笑道,「怕是舍不得花钱吧?」 同窗们相约去吃喝玩乐,开销自是要大家平摊的。 「抠门小气自然是有的,」徐静书笑意赧然地耸了耸肩,「但更重要的是,书院大考虽结束,我却还是不能有一日懈怠。贞姨您想想看啊,明年开春考官那阵仗得多吓人,可比书院大考难百倍去了!」 大周建制整四年,各地州府文武官考为一年一次,但京中却是两年才一回,明年开春那场,是立朝以来京中第二次官考。 这回的应考者不但有京中及各州府官学今年底结业的新学子,还有武德二年考官未中、卧薪尝胆两年后又卷土重来者,甚至会有早些年在战乱中投考无门、如今重振抱负的沧海遗珠们,应考人数之庞大可想而知。 偏偏官考的日期与国子学招考的日期有两日重叠,这就意味着今年考官未中者是没法子转去再考国子学的。想要转去投考国子学,或者投身各地州府官考,那得再等一年;若还是矢志不渝要在京中考官,更是要再等上两年。 所以对徐静书来说,开春后的那场官考是要拿出血气拼尽全力硬仗。她没有时间与同窗们对酒当歌、痛哭挥别,没有时间追忆过去三年里的心酸与疲惫,必须立刻打起精神做准备。 若然明年考官失败,她这三年的种种盘算与努力就要变成笑话。再多耗一个两年,她是真的耗不起。 「其实便是你明年没能考中,府中也不会介意再多照拂你一两年。可你是个有志气的小姑娘,」孟贞感慨望着她,笑得有些苦涩,也有欣慰,「若我年少时能有你一半,如今就不会是这般下场。像你这样,很好。」 戌时,徐静书独自步出涵云殿,背着双手,慢悠悠走进初冬夜色里。 半年前加冠那夜从涵云殿出来时,也是走的这条路。此刻徐静书再重走这段路,就难免生出些低落感慨。 那夜沿路有夏蝉嘶鸣,头顶有皎洁银月高悬,身旁有芝兰般高华的少年。 今夜月在云后,寒风轻响,地上只依稀一道模糊孤影。 徐静书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地面出神。 这半年她很忙,回来得也少,只能从徐蝉、孟贞与念荷的口中零碎听来些关于赵澈的消息。 v第四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她知道他先去了地方势力最为顽固且错综复杂的允州,接着又去了盛产茶、丝但地处偏远的遂州;到秋日里,他过了滢江,去探访了相对富庶的上阳邑,又穿过钦州去了与中原隔着崇山峻岭的利州。 半年的时间不足使他的足迹遍及国境的每一处,所以他所行的每步都不是信马由缰。这些地方的民生现状都有其典型之处,能使他从中窥一斑而见全豹。 敏慧如徐静书,光凭他这路线就能明白他心中有多大的天地。 她很高兴自己偷偷喜欢上这样出色的一个人。因为知道他终将光芒万丈,所以她也才不知疲惫地埋头向前。 但她又时常会忍不住替他提心吊胆。 因为他每次托人送回的信都是由段玉山执笔,通常只寥寥数语,简单说自己身在何处、接下来又要去往哪里则罢;而随信给府中众人带回的各地特产,也多是赵荞或赵渭挑的。 种种迹象让徐静书和大家一样,认定这半年下来他的目力仍未完全恢复。 徐静书缓缓蹲下,伸出食指虚虚点地,戳了戳自己影子旁边不存在的另一道身影。 「看不见,就不能偷偷躲起来吃甜食了,真是可怜哦。」她皱了皱鼻子,小声嘲笑。 他在赵荞、赵淙与段玉山面前一向嘴硬又能装,他们都对「他不喜甜食」这件事深信不疑,肯定不会分给他的。 他目力模糊,平胜与夜行必定也不会离他左右,他必定没机会偷偷躲起来解馋。 徐静书笑到一半,嘴角又蔫蔫垮了下去:「说什么下雪的时候就回来,这话叫你一说,今年都冬至了还没下雪!」 她想了想,又指着那不存在的影子,痛心疾首道:「你说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傻?等到下雪时,滢江都结冰了,没船给你回来的!」 除了夜风呼呼,无人应她。 沉默良久后,徐静书抬起冰凉的指尖按住滚烫的眼皮,小声糯糯:「若你明天就回来,那我给你做‘冰糖琥珀糕’吃。特别甜。」 语毕,拿指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若在我放榜之后回来,那就只给芝麻糕,少糖的芝麻糕!一点点甜。」 「若是过年才回来,就做鸡汤粉元宝!咸的!」她又凶又委屈地抬脚一跺,举步就走。 走出三步后,她红着眼眶猛一回头,瞪着身后空荡荡的地面,恶声恶气压着嗓子迸出一句—— 「要是到过年都不回来,那我就做一整年的‘青玉镶’,天天变着法骗你吃光!」 若赵澈本人能听到这警告,怕是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所谓「青玉镶」,就是将苦瓜掏空,往里塞满肉馅儿再上锅蒸,之后切成厚圆片。苦瓜的滋味被完美保留,那对嗜甜的赵澈来说大约与酷刑无异。 翌日清晨,徐静书起身后,去承华殿向徐蝉补了归家礼。 徐蝉领她一道吃了早饭,又问了几句大考的事,便由她上万卷楼去读书。 临走前,徐蝉突然想起一事,顺口叫住她:「对了,你表哥前两日托人带了口信回来,说返程临时有变动,要在钦州逗留几日,怕只能赶着下个月底阿荞加冠之前才回来了。」 出了承华殿后,徐静书捏了拳头,心中哼哼道:没有冰糖琥珀糕了,这辈子都不会有了,就馋去吧! 到万卷楼时,负责洒扫的两名小竹僮与一位脸生的侍女齐齐迎上来问好,徐静书便也和和气气与他们闲叙几句。 「表小姐,这是鸣翠,」小竹僮与徐静书相熟些,便笑嘻嘻抢着引荐,「近来是她在万卷楼当值,若表小姐需用茶果点心,或要添笔墨纸砚,唤她就是!她也是王妃殿下跟前的老人儿了,凡事妥当着呢!」 「有劳鸣翠了,我只一壶茶就够混半日的,」徐静书笑着对鸣翠点点头,又顺嘴好奇,「双鹂如今不在万卷楼当值了吗?」 双鹂就是从前在万卷楼的那位侍女。三年前徐静书被赵澈安排上万卷楼念书的第一日开始,每次来都是双鹂照应,陡然不见熟人,她自忍不住要问两句。 鸣翠跟在徐静书后头拾阶而上,听她问起,便解释道:「如今小五姑娘年岁渐长,殿下与王妃殿下一道为她挑了几名近身女武侍,便叫双鹂姐去帮着训练人手了。」 徐静书大惊回眸:「双鹂……竟是武侍?」 「她原是王妃殿下近前的随护武侍,很厉害的,」鸣翠见徐静书茫然瞪大眼,赶忙道,「那年表小姐刚来时,恰巧双鹂受了伤需要稍稍养着些,短期内不便大动,世子便特意从王妃殿下那里将她借到万卷楼来照应表小姐读书。」 徐静书在万卷楼最顶层的桌案前坐下,摊开书册却久久不能定神,有一个颇为不讲道理的揣测始终萦绕在她脑中。 她抬眼看了看门口,目之所见,果然空无一人。 她猛地站起身噔噔噔跑到门口,探出半身,就见鸣翠站在门扉侧旁的窗下。 「表小姐可是有吩咐?」鸣翠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请问,按照你们的规矩,通常都是要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才对,是吗?」见鸣翠点头,徐静书又指了指往常双鹂惯站的位置,「若是站在这里,可以吗?」 鸣翠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她指的位置:「那不行的!譬如表小姐坐在里头桌案处一抬眼,这不就看见大半个人啦?这样不合规矩,要被训斥的。」 府中近侍们的惯例规矩,是要做到能随传随到、却绝不无故出现在主人视野里打扰。 徐静书谢过她的解惑,神色恍惚地回去坐好。 当年刚来时,因为路上的种种遭遇,其实她是很怕独处的。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那时赵澈虽双目不能视物,心中却能清明细致到如此地步。 从徐静书第一次上万卷楼开始,双鹂每次都会站在门口她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让她知道近前会有人陪伴保护,所以她才能安心。 双鹂从前既是徐蝉近前随侍,言行举止都受过严格训练,若非得人授意,她绝不会随意找个位置就胡乱站的。 而鸣翠是徐蝉派过来换走双鹂的,鸣翠却没有站在双鹂以往站的那个位置,当年授意双鹂「每次都要站在徐静书抬眼就能的地方」人是谁,不言自明。 当徐静书再度抬眼看向门口时,眼中猝不及防就掉下泪来。 她赶忙抬起双手捂住脸,唇角却止不住上扬。 「好吧,不做‘青玉镶’,也不骗你吃苦菜。」她小小声声,又哭又笑地自语。 不管你几时回来,都做冰糖琥珀糕。 只是,能不能,稍稍、稍稍早一点回来? 因为,有个人,她很想你。 v第五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二,小寒。 卯时过半,案头那支燃了通夜的长明烛火光渐弱,烛芯软搭搭一低头栽进烛油里,「滋」地一声后,火苗彻底熄灭。 徐静书这才从书册中抬起头,反手揉着僵到发苦疼的后颈,借着透窗的薄薄青光将案头的书册、字纸收拾齐整。 这半年她在书院的时日多,与她同住一间学舍的几名同窗也是拼起来不要命的,于是她便习惯了没日没夜的苦读,通常都到丑时之后才睡,天不亮又要去讲堂,每日也就睡两三个时辰。 从书院回来近半个月,她还是习惯这般作息,昨夜捧了从万卷楼带回的《九域胜览》看,一不留神竟看了个通宵达旦。 伸手探了探桌角处的茶壶外壁,触指冰凉,显是不合适再喝了。徐静书无奈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走出寝房。 打开房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飞快将门抵回去,只留一道缝隙。 透过窄窄门缝,徐静书看到幽暗天光下有白絮纷扬,心中顿生欢喜。 不过那欢喜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熄灭了。 镐京终于迎来今年第一场雪,那个说要踏雪而归的人,却仍不知归期。 徐静书无奈轻叹,立时有氤氲白雾逸出唇间。 正当徐静书打了热水来洗漱时,念荷也起了。 「表小姐起这么……」念荷突然住口,瞧着她身上的衣衫直皱眉,「不对,怕是一宿没睡吧?衣衫都还是昨日那身!虽说读书要刻苦,那也不能这么熬啊!都多少天没见睡个整觉了。人又不是铁打的,不睡觉哪成?」 这几年都是念荷在照应她,两人相处得很是亲近。念荷较她年长,又是看着她从个瘦瘦小小的萝卜丁长起来的,对她自是真心实意的心疼关切。 徐静书向来是很知道好歹的,明白念荷气呼呼念叨是出于关心,便嘿嘿笑着凑上去,揽住她的肩卖乖。 「唔,是是是,我知错了。」一面说着,她就支着脑袋去蹭念荷的脸颊。 念荷被她这举动闹得好气又好笑,轻轻跺脚:「后天还得去书院看榜,若还像往年那样要去山长面前领膏火银,同窗们看你这模样指定要笑话的!原本漂漂亮亮的脸蛋,这都蔫儿得都没血色了,那眼下的乌青……」 「那不能!在书院时大家是一个赛一个的憔悴,每日能记得洗脸梳头就不错了,谁好意思笑话谁呀?」徐静书满不在乎地笑着挥挥手,「刻苦的读书人,不兴攀比外貌美丑,比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听不懂,」念荷没好气地笑睨她,「总之,表小姐今日怎么也得好生补个觉,不然我……我就去王妃殿下那里告状!」 徐静书以往虽睡得少,但像今日这般熬到天亮却也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她点头应下:「睡睡睡,吃过早饭我就睡。」 「那咱们可说好了啊?到时我在床前守着,免得表小姐又躲在被窝里接着看书。」 「别啊,若你在旁守着,我怎么睡得着?」徐静书想了想,「这样吧,我现下就将书还回万卷楼去,没书了总不会躲在被窝看,是吧?」 念荷知道她的习惯,她房里那些书早已读过,通常不会再看第二遍。这几日夜里读的书都是从万卷楼拿回来的。 「成,那我这就去大厨房取早饭。表小姐快去快回,免得饭菜凉了。」 下雪天的天色黑沉沉,风声呜呜,像随时会平地蹦出个妖怪。 这样的天气里,若非必要,各院的人都不会出来溜达。 估摸着不会被人瞧见,徐静书便也懒怠换衫,就着昨日那身衣裳,拢了件连帽披风就出了客厢院门。 原本该拿把伞出来的,可她不愿撑伞冻着手,就这么顶着风雪一路贴着墙根往万卷楼跑。 小竹僮揉着眼睛来应门,见徐静书的模样,顿时瞌睡都没了,哈哈哈就笑开。 这小竹僮在万卷楼几年了,徐静书来的次数多,又无盛气凌人的架子,两人时常会寒暄笑谈几句,也没太多拘束。 「不许笑,」徐静书随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颇为洒脱地掸掸发间碎雪,「读书人嘛,不拘小节乃名士风范。」 将那册《九域胜览》交还给小竹僮后,徐静书并未逗留,迈开小步又跑出了万卷楼。 跑过含光院大门口时,她习惯地扭头瞥了一眼,却当场呆滞在风中。 平胜举着伞站在门前石阶的上风口,遮着一袭墨色狐裘的赵澈。 刺骨的风呼呼从耳畔刮过,徐静书却半点不觉寒冷,反而恍惚如在梦中。 她拢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使劲眨了眨眼,定睛再望。 透过纷纷扬扬的如絮碎雪,那道颀长身形竟仍旧立在这沉喑天光下。 虽不知他这半年的游历过程中都经历了什么,但徐静书只这么远远一望,就能觉出他周身气质与半年前的不同。 半年不见,那俊秀面庞已不似从前那般白如冠玉,转成浅浅铜色,这使他的五官多了几分深邃英朗之感。 他从云端之上走进红尘风烟,便如一柄从未出鞘的宝剑从新经了砥砺淬炼,到今日归来,他更加笃定从容,也愈发显出峥嵘锋芒。 恍惚间,他唇角轻扬,含笑的眼就那么直直望了过来。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澄定灼灼,如盛了一天星河。 徐静书双颊蓦地发烫,弯了眼抿出笑意,举步就往他跟前去—— 才走了两步,她猛地止住,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拉起兜帽盖住脑袋,掩面激奔。 见鬼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见鬼的「名士风范」! 仓皇逃窜中,徐静书心里有个可怜小人儿不停悲怆呜呜,以头抢地。 跪求平胜不要多嘴,千万不要向他细细描述自己此刻邋里邋遢、形容不整的疯婆子样! 啊啊啊啊啊!不想活啦! 徐静书一路跑回自己的寝房,扑进被褥间绝望打滚。 虽说她知道赵澈看不见,可方才以那么丑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她还是尴尬到抓狂。 一直以来,她大半心思都扑在读书上,对自己的外貌、装束也不大在意,平日只以干净爽利为要。虽偶尔会因疲惫而稍稍怠惰打理形容,她也没觉得无法面对旁人。 可方才在含光院门口对上赵澈目光的瞬间,她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绝望的羞耻感。 怎么可以!用那副模样!出现在偷偷喜爱的人面前! 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 不明所以的念荷跟进来,就见她已用被褥将自己裹成了茧,还是不露头的那种。 「表小姐方才出去怎不带伞?」念荷赶忙上来关切,口中道,「这是冻着了?」 徐静书恨不得将自己捂死在被子里:「不要理我,我心如死灰。」 「怎么了呀?」念荷急了。 徐静书死死按住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v第六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念荷,你老实说,我方才出门时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出门那会儿还行吧?不是说什么什么诗书气?」念荷认真回想了一下,非常实诚地补充,「回来的时候,那倒是真难看。」 出去时至少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呢。回来时那被风吹得,啧啧。 「好的,谢谢你的诚实。」徐静书泪流满面,更想死了。 赵澈与赵荞、赵淙是赶在昨夜宵禁之前回府的。因回来得太晚,他们也没惊动谁,各自回去歇了。 早上赵澈醒得早,平胜来禀说「门口侍卫瞧见表小姐往万卷楼去了」,他心念一动,便叫平胜撑了伞,打算上万卷楼去见她。 哪知才到走到含光院门口,远远就见那小姑娘顶着风雪兔子似地蹦跶着过来。 他便站在那里「守株待兔」。哪知那兔子才朝他走了两步,就立刻见鬼似地撒腿疯跑,闹得他一头雾水。 恍恍惚惚回到房中,赵澈破天荒地坐到了铜镜前,眉心深锁,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模样。 竟是只以貌取人的兔子么?他不过就是肤色黑了一点点而已,居然吓得她转身就跑,真是…… 情何以堪啊。 直到承华殿那头来人通禀,说王妃殿下在德馨园备了宴给接风洗尘,赵澈还在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冥思苦想。 「平胜,我问你,要如何才能,」赵澈踌躇着指了指自己的脸,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困惑,「迅速白回来?」 平胜目瞪口呆:「为、为什么问、问这个?世子、世子又不需要……」以色侍人。 近午时分,天色虽仍是灰蒙蒙,风雪却停了。 上午这场雪下的不大,只在屋顶、树枝上稍稍堆叠了些,地上是湿哒哒的雪水。 先前承华殿的侍者去西路客厢通禀接风宴的事后,念荷就赶紧帮着徐静书沐浴梳洗,又换了一身绯色衣裙,打扮得个粉雕玉琢、光彩照人。 可通夜没睡,早上又发生那样尴尬的事,徐静书整个人仿佛霜打的小白菜,一路蔫巴着低垂脑袋,脚步沉重地往承华殿的德馨园去。 漂亮的衣裙已经无法挽救她那粉碎到一地的少女心了。 徐静书就这么恍兮惚兮地步下九曲回廊,心事重重地低头走在通往德馨园的石板小径上。 「表妹!」 脆生生惊喜一唤,让徐静书回魂,抬头就见赵荞满脸雀跃地张开手臂朝她扑来。 赵荞身后,站着满脸高深莫测的赵澈。而赵澈身旁站着一脸麻木放空的平胜。 徐静书总觉平胜是在忍笑,不由地又尴尬起来,便猛地与赵荞抱作一团。 两个小姑娘本就交好,半年不见,自有许多话说。 赵荞起了话头后,两人叽叽喳喳有来有往,徐静书总算缓过了心头那份绝望的尴尬。 就这么抱在一堆叙了好半晌别后离情,场面很是亲热。直到随后赶来的孟贞开口催促,她俩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彼此,举步迈进德馨园的门。 平胜自是不能跟进德馨园的,便只在外头等。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不知不觉间,就变成孟贞带着赵荞走在前头,徐静书与赵澈并肩走在后头。 被冷落半晌的赵澈余光瞥见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表妹。」 「诶?」徐静书猛地抬头挺胸,红着脸目视前方,「表哥有吩咐?」 赵澈眉头蹙得更紧了。方才阿荞唤了她后,她的反应可不是此刻这样。 见他久没下文,徐静书小心翼翼地觑了过来:「表哥是、是要我扶着你些吗?」 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徐静书想大约是目力仍未完全恢复的缘故。 「嗯……」赵澈稍稍犹豫后,昧着良心道,「总觉路有些滑。」 徐静书赶忙伸出手臂:「早上下了雪,地上是……嗯?!」 赵澈的手并未如以往那样搭在她的小臂上,而是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表、表哥,你……」徐静书脸上烫得不像话,使劲吞口水。 赵澈状似无意地以指腹来回摩挲两下,虽歉意,却又无比坦然:「对不住,眼睛看不清,手放错地方了。」 说完,将手收回去,悄悄藏在宽袖中,五指紧紧收拢。 「小事,不、不必放在心上。」徐静书垂着大红脸瞪着地面,心中咚咚咚跳个没完。 背在身后的那只左手仿佛捏了火炭,有热辣辣的激流一路从指尖欢腾又羞赧地奔涌向四肢百骸。每根头发丝儿都像在拼命蹦着火星子。 赵澈眼角余光瞥见她赧然面红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红了耳廓。 前头徐蝉已出来迎孟贞,两人头碰在一处不知在说什么小话。 终于逃离母亲念叨的赵荞不经意地回头,讶然低呼:「你俩……脸怎么红成这样?!」 赵澈:「冻的。」 徐静书:「晒的。」 这两个南辕北辙的答案同时出口,场面可以说是非常尴尬了。 赵荞无比困惑地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再看看屋顶和树梢的积雪,喃喃自语:「我读书少,总觉得你们在合伙骗我。」 接风宴上没有外客,气氛还算温情和乐,就连赵诚锐都在几杯酒下肚后有了笑脸。 一番惯例关切后,大家便齐齐望着三个远游归来的主角,你一句我一句问着这半年在途中的经历。 赵澈话不太多,只别人问到时拣要紧的答几句。而赵荞与赵淙则是一唱一和,将途中许多有趣见闻讲得活灵活现,逗得大家时而惊呼时而开怀。 赵荞原就是个恣意跳脱的性子,这半年的游历使她如鸟入林,愈发舒展得神采飞扬。而赵淙在半年前还是个略有些畏缩的忧愁小少年,经过这一路的增广见闻,显然也比之前开朗许多。 「……利州就大大不同了,很是血性豪烈,凡事都直来直往的,」赵荞手口并用,绘声绘色道,「他们大事上都拎得清,但小事就不破烦什么细讲究。人和人之间都是一言不合就开打,打完把事情说好就勾肩搭背喝酒去了,痛快得很!就是州府的官员头疼些,许多新法形同虚设,管不住。」 地处边境的利州与钦州虽只隔了几百里地,中间却有群山为屏,素来自成天地,风俗气象与中原迥然不同。 赵淙猛点头,瞪着眼用力补充:「利州人胆子可大了,拿嘉阳堂姐的私事开涮都不怕的。」 嘉阳郡主赵萦是武德帝的四女儿,武德元年起就被任命为利州都督。她虽年纪轻,却也有几分手腕,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稳妥了四年,总归将边境要塞之地打理得还算大差不离。 徐蝉好奇笑问:「你嘉阳堂姐什么事?」 v第七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孟贞以手指轻抵鼻尖,笑咳一声。嘉阳郡主赵萦如今也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纪,这时候会被人拿出来开涮的私事,想也知约莫就是儿女情长之类的事了。 赵淙倏地抿唇,似乎不知这话能不能说。毕竟这是在镐京,虽是自家,可这分寸上到底不敢像在外那般张口就来。 「咳,不就是嘉阳堂姐看上利州军的令将军了嘛,全利州的人都在说,咱们怎么说不得了?嘉阳堂姐没那么小气。」 赵荞自来是个小泼皮性子,不像赵淙时不时还能想起要有所避忌,说起堂姐的「桃花讯」嘴里半点磕巴都不打,乐得哟。 赵诚锐微微蹙眉:「利州军哪个令将军?」 「就是去年被着令统管利州军府的令子都将军。」赵澈平静补充。 「哦,听阿荞这意思,嘉阳看上了令子都,他还不大乐意?」赵诚锐的神色略略挑眉,似笑非笑。 一直安静听热闹的徐静书敏锐捕捉到赵诚锐眼中倏忽闪过的那点轻嘲,心中不免疑惑,却只是乖乖张着耳朵不吭声。 赵荞没察觉这星点诡谲,接着捧腹大笑:「何止是‘不大乐意’?简直是宁死不屈!听说春日杏花宴时,令将军被喝醉的嘉阳堂姐撵着跑了八条街,利城许多人都看到啦!哈哈哈哈……」 说起堂姐这近乎「强买强卖」的糗事,赵荞真是半点同情心的没有,恨不得笑到就地打滚。 赵淙见状也大起胆子跟着哈哈笑。 「阿荞,说话要严谨,」赵澈郑重其事地纠正,「嘉阳堂姐说过,她当时虽微醺,却非全不记事。分明就只跑了三、四个街口,没有八条街那么远。」 不知为何,他满脸正经地这么一纠正,事情仿佛更好笑了。 徐静书忍不住噗嗤出声,赶忙捂住嘴低下头。赵蕊半懂不懂,也捂着嘴呵呵呵直乐。连一向有点少年老成的赵渭都忍不住弯了眼。 徐静书正笑,不经意间瞧见唇角轻扬的赵澈似乎往自己这头望了过来。她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立时垂眸抿唇。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也差不多一点,」徐蝉嗔笑着摆手制止,「这些话出去可不许乱说。」 「知道,知道。哈哈哈哈!」赵荞口中应着她的叮嘱,却还是忍不住笑得没心没肺。 接风宴毕,赵诚锐将赵澈唤去了书房。 「你此番在利州见到嘉阳,可觉出她在储君之位上作何打算?」赵诚锐惆怅一叹。 利州是边境要塞之地,与中原又有群山阻隔,武德帝在立朝之前就对那里十分看重。嘉阳郡主赵萦平稳执掌利州四年,对为恢复民生而焦头烂额的新朝来说可谓消了心腹大患,这功劳着实不小。 「有这笔政绩,嘉阳显然足以汾阳公主、成王被放在一处量才,角逐储君之位,」赵诚锐不无殷切地看向长子,「就看她自己作何想法了。」 他这人既无大志、也无大智,但有非常敏锐的生存直觉。他向来都知道,多年来不管他如何妄为都能安然无恙,说穿了还是他皇兄的默许纵容。若然储君之位抵定,那立威三把火一点,闹不好就要烧到他头上。 立朝四年,储君之位始终空悬,呼声最高的汾阳公主赵絮与成王赵昂之间,显然赵絮占着上风。如今的局面看来,只有赵萦加入战局,呈三足鼎立之势,才能勉强拖住赵絮的步子。 赵诚锐知道自己拦不住这事,但就算只能多拖几年,他总还能多几年好日子过。 虽明知武德帝本人也是偏向赵絮的,可赵诚锐打心底里就是不大愿储君之位落到她头上。 对赵絮这侄女,赵诚锐是发怵的。 当初赵诚锐将赵渭、赵淙送去她府上请驸马苏放指教,多少也存了点与赵絮拉进关系的心思。奈何赵絮是个就是论事的人,并未因两个堂弟在自己的驸马名下受教就对赵诚锐如何亲近和悦,一切如常。 须知赵絮从才刚能走路开始,就随父在马背上度过童稚懵懂的岁月。成年后更是亲自领兵,在复国之战中大杀四方,于军、政上都颇有建树,其手腕心性绝不是成王赵昂那般圆融折中,更不会像嘉阳郡主赵萦那般春风化雨。 若赵絮上位,在整顿旧时遗留的各方面积弊时,必定大刀阔斧秉雷霆之势而下,绝不会给谁留什么余地。 后院人逾数这个可大可小的问题,若是赵昂或赵萦处置,怎么也会对他这皇叔网开一面。可若是赵絮,啧啧。 赵澈哪会不知他在打什么侥幸算盘?当下故作无奈地笑笑:「嘉阳堂姐很显然是没这个心思的了。」 「就为个令子都?」赵诚锐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利州军现任统帅令子都出身寒门,若赵萦真是一门心思在此人身上,那从姻亲势力上就输得一塌糊涂了。而且人家似乎还不大乐意!呿。 赵澈道:「令将军的事毕竟是她私事,我没好多问。不过我觉得倒也不是因为令将军的缘故。从嘉阳堂姐在利州的施政迹象来看,她原就无意储君之位。」 他虽未与赵萦直接谈过这种敏感的事,但他看得出来,赵萦在利州的许多施政方针都是在配合赵絮在中原的步调,很显然是立志要做二姐的左膀右臂,并没有赵诚锐所希望的争夺之意。 「哎,那还是只能看你成王兄了,」赵诚锐不抱太大希望地摇摇头,「实在不行,你父王我就只能早做准备,若风向不对,就赶紧卷包袱回钦州避风头。若真到了那地步,这府中就要靠你了。」 「孩儿明白。」赵澈恭谨垂首。 赵诚锐盘算的这步后路,原本也是赵澈希望他走的那一条道。不过这话得从赵诚锐自己口里说出来才行。 这也是赵澈一直没有透露自己已经复明的缘由。他太清楚他这父王一天三个变的性子了。 他能轻松脱口说出「实在不行就回钦州避风头」的话,无非是认为赵澈既目不能视,大范围内就还在他的掌控中。即便他明面上将府中大权交给赵澈,自己还能躲在钦州加以把控。 若被他知晓赵澈已然复明,这话就要两说了。 赵诚锐盯着他看半晌,又叹气:「这半年,你眼睛好些了么?」 「比前两年是好多了,至少能见光,」赵澈努力挤出点落寞苦笑,「视物仍是模糊的。」 「过两日请太医官再来瞧瞧吧,哎。」 最后这声气叹得微妙,分明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应付完自家父王之后,赵澈回到含光院,命人去万卷楼请徐静书过来。 未几,平胜进书房来禀:「表小姐今日未再上万卷楼。世子若是要将那些礼物交给表小姐,不若我给送到西路客厢去?」 「要你多事!」赵澈悻悻团了个纸团朝他身上丢去,「你安排人去将给老三、小五儿、小六儿带的东西送了。」 v第八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平胜默默将那纸团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那,咱们叫厨房备好晚饭,再请表小姐过来用餐?」 「嗯,」赵澈淡淡垂眸,「不要乱说话。」 这下可算是揣摩对路了。平胜松了一口气:「遵命。」 毕竟看了整夜的书,中午从德馨园回来后,徐静书就困倦得睁不开眼,倒头睡沉了。 这一觉睡到酉时才醒,天都黑了。 「早前平胜过来,说大公子在含光院备了晚饭,等表小姐过去。」念荷道。 「哦,哦,好的。」徐静书赶忙慌里慌张地梳洗换衫,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见外头又起风,徐静书再不敢贪懒,小心裹好披风后,又撑了伞,一路谨慎护着自己的头—— 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被封吹到满头凌乱了! 她原以为赵澈将弟弟妹妹们都叫过来一起吃晚饭了,哪知进了膳厅后,才发现只请了她一个。 在还没进书院之前,因着就在旁边的万卷楼读书,她在这间膳厅内与赵澈同桌而食也不是一次两次。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垂着眼睛不敢看人。 心心念念了半年的人就在眼前,她的心情却很复杂。 「咦?」 赵澈疑惑的声音总算博得了徐静书的目光。 她抬眼望过去,才发现赵澈面前的菜碟空了,而方才还在旁为他布菜的平胜不知何时退出了膳厅。 徐静书习惯地将自己的杯盘碗盏挪到他右手座,方便像以往那般顺手为他布菜。 赵澈满眼无辜:「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在。」 「不是,我……我想事情呢。」徐静书将公筷放回原处,讷讷应声。 「想什么?」 「也、也没什么,就……」徐静书急中生智,「中午从德馨园出来时,和表姐表弟们聊了几句嘉阳郡主同令将军的事。」 赵澈疑惑蹙眉:「聊这个做什么?」 「就、就闲聊啊。也没说什么的。」徐静书低头扒饭,眼角余光时不时偷偷觑他。 原本早上突然见到赵澈已经回来,她觉得像梦一样,心中很是欢喜。虽然形容不整出现在他面前让她非常尴尬,可那份欢喜不是假的。 不过中午从德馨园出来时,大家又谈到嘉阳郡主与令将军的事,徐静书就有一种「梦醒了」的怅然。 ——利州人古来就是讲究一夫一妻的。令将军可是土生土长的利州人! ——可利州那些人不是说,嘉阳堂姐同令将军保证过自己不会有侧郎的吗? ——老四,听二姐一句。人的承诺这玩意儿,听听就是,别往心里去。一辈子那么长,想法变来变去那不是常事么?如今嘉阳堂姐是对令将军上心,可万一他年老色衰了呢?又或者,嘉阳堂姐哪天早上一醒来,既觉没那么喜爱他了呢?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道理。 ——况且你们想啊,姓赵的但凡有封爵,那几乎都是被皇律允准可以有三个伴侣的品级。若是像「有些人」那样,闹不好还远不止三个。要换了你是你令将军,你肯啊? ——二姐,你也姓赵。你会有几个? ——滚!我又不会有封爵,要那么多做什么?养不起! ——那大哥他…… 「不知道会有几个。」 恍神间,徐静书闷闷拿筷子将碗中的米饭戳了一个小坑,忿忿低喃。 赵澈茫然:「什么几个?」 「呃,没有,不是,你听错了,」徐静书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腰背笔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是说,我明日原本打算做几个冰糖琥珀糕。」 赵澈喉间不受控地滚了滚:「然后呢?」 「原本打算」这个说法,听起来就很像背后有什么不会让人太愉快的转折。 「然后我转念一想,冬日了,天干物燥,或许该做青玉镶清清火气才好。」徐静书可怜兮兮地扁了扁嘴。 她想好了,虽然这个决定让她很难受,但她还是打算从明日起就不要再偷偷喜欢他了。 她不愿成为他三个如花美眷中的一位。 她不想活成谁掌心里的娇花。 她要活成一棵树,风雨吹不倒,霜雪压不垮。 赵澈当然知道「青玉镶」是什么可怕的菜色。他只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孽要受此惩处。 半年不见,这小姑娘在他面前变得有些古怪,仿佛夏日里她悄悄跑到他身旁,偷偷摸摸用影子靠着他肩头的那一幕是他的幻觉。 清晨含光院门口乍然相逢时,他分明瞧见那小姑娘眼里亮起了光。可那光芒转瞬即逝,她扯起披风兜帽转头就跑。 等到中午在德馨园再见面时,她看起来有些别扭赧然,席间却又偷偷瞧过他。 到了晚上,好不容易两人单独吃顿饭,她却一直恍神沉默。他想法子逗她开了口,却无端端招来一顿苦菜—— 请问,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个天气,或许不太需要吃苦菜……吧?」赵澈谨慎斟酌措辞,同时打量着她的神情。 好在徐静书并不知他目力早已恢复,在他面前并未刻意掩饰神色。 她眼神复杂地瞟了过来,赵澈吓了一跳,忙不迭将目光稍稍挪偏些。 「嗯,」徐静书深吸一口气,明明看起来很难过,却努力挤出了点笑音,「表哥说得对。那不做了。」 说完,她整个人蔫巴下去,没精打采活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赵澈疑惑蹙眉瞧着她神色变化莫测,一头雾水愈发深重:「你在生气?」 「没,没生气。我最近大约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她拿筷子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唇角扯出苦涩的弧,「一时高兴一时不高兴也是有的,请表哥多包涵。」 赵澈心中立时被针扎似的,疼得发紧:「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要是读书太累,稍稍歇两日也无妨的。」 「好。」她闷声应下后便抿了唇。 赵澈不懂小姑娘的心事起伏,只当她这是为着三月里考官的事压力太大,一时不知从何宽慰,也不知该问她点什么,犹豫几番终究作罢。 他哪里知道,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心事往往来得又急又乱、毫无章法,有时自己都理不分明,旁人自是更难琢磨得透。就算他问了,那也是白问,她说得清楚才怪了。 徐静书觉得,真正需要苦菜清心火的人绝不是表哥,分明是无名火旺的自己。 她说不上来是从几时开始对赵澈情生意动的。 总归就是在一年年相处中,渐渐清楚知道了他是个多么好的少年郎,而他又时时处处待她好得不像话,于是那份少女心事就这么突兀却又理所当然地滋生,继而凶猛蔓延。 v第九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这种倾慕的起始很单纯。就像一颗种子落到肥沃的田地里,日复一日经阳光雨露温柔沉静的润泽,只要天候到了,它就会顺势破土而出,谁也挡不住。 也是因这起始太单纯、太顺理成章,导致许多事明明就摆在眼巴前,她之前却从未想过。 中午出了德馨园,她与小表姐及两个表弟谈起嘉阳郡主与令将军之事时,她才忽然明白,就算到了她足够好的那天,也未必就能如愿成为站在赵澈身旁的那个人。 现今赵澈既是信王世子,这就意味着他将来会成为「信王殿下」。 而「信王殿下」,可以拥有一名正妃与两名侧妃,这是《皇律》允许的事。 这当然不是赵澈的错。可是,她……哎。 他待她一直很好,悉心照拂,事事妥帖,是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兄长。他也是个胸有丘壑的好儿郎。 可对徐静书来说,他不是一个携手此生的好人选。因为他两只手居然可以牵三个人,便是他愿意将她也一并涵盖其中,她也觉得太挤。 一顿饭下来,徐静书不知偷偷叹了多少回气,纷繁心事倒是愈发芜杂,直堵得她胸闷气短。 她觉得今日这样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自己实在讨厌,简直面目可憎! 明明从头到尾都只是她悄悄在喜欢他,他们之间除了她自己卑鄙地单方面「盖了个章」之外,从无任何承诺与约定。 哪怕他有三个如花美眷,十个八个后院人,她都没有资格同他别扭闹气的。 他对她一直悉心关照,没有半点对不住她的地方。她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心思而同他置气—— 徐静书越想越觉得自己在恩将仇报的小坏蛋。 悄悄觑了赵澈一眼,见他似乎毫无察觉,她心中暗暗庆幸,还好他什么都不知,也还好他如今还看不清。 他不知她偷偷喜欢他,就不必烦恼是接受还是拒绝;他看不清,就不会瞧见方才的徐静书是如何难看的嘴脸。 两人沉默地吃完饭后,天色也不早了,徐静书恹恹向赵澈告辞。 赵澈原本是想将这半年在途中搜罗来的那些玩意儿给她,可瞧着她兴致不高,便没再提,只是陪她慢慢走在回廊下。 「若你实在很想做苦菜,那你明日过来做就是,我叫他们把小厨房给你空着。」 徐静书脚下一滞,扭头看他,眼尾泛起薄薄淡红:「你又不吃苦菜。」 「也不是不吃,只是没那么喜欢,」赵澈纵容笑叹,「是你做的,我自然会吃。」 「你往后……」徐静书眼中更红,头低低的,「算了,我回去了,表哥也早点歇下吧。明日我不过来吵你,后天去书院看放榜又得耽搁一整日,明日我得专心看书的。」 赵澈手足无措,愣愣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方才想告诉他「往后」什么? 还有,明天到底是给「冰糖琥珀糕」吃,还是给「青玉镶」啊? 翌日,赵澈既没有等到「冰糖琥珀糕」,也没有等到「青玉镶」,因为徐静书大清早上万卷楼取了书后,就躲回西路客厢再没出来过。 这一躲就躲了两日,期间任谁去请都托辞说要专心看书,半步不肯挪出窝。 直到十二月十五,徐静书必须得要去书院看放榜,这才终于出了门。 她没有惊动府中任何人,天不亮就匆匆出府,赶到东城门处坐上了书院的大车。 此次是他们这届学子最后一次年终大考放榜,同之前两年一样,也是在放榜当日发放膏火银的。 徐静书除卜、画两门是乙等外,其余四门均为甲等,自然该毫无争议地领到了极其丰厚的膏火银。 同窗们及夫子们已经见怪不惊了。 明正书院每年的年末膏火银,是以当年每月小考再加年末大考成绩计总来排名的。徐静书在之前这年的每月小考中,每一次都是这样的考绩,年末大考再次如法炮制,拿到这笔膏火银自然实在大家预料之中。 领取膏火银后,徐静书与同窗们一道向夫子行了「谢师礼」,又像第一年来时那样去将三拱状元桥依次行过,这便算是彻彻底底结束了在明正书院的求学生涯。 不伤感是不可能的。今日踏出书院山门后,往后若是没能混得个出人头地,轻易是没法子再进来的。 徐静书独自在书院四下走了一遭,将自己过往三年常去的地方都瞧了一遍,记在了心上。 直到天空蓦地飘起雪花,徐静书才惊觉已是申时,便赶忙满腹轻愁抛诸脑后,向大门外走去。 她出来得最晚,同窗们早已离去,外头空空荡荡,只有一辆眼熟的素青锦马车在雪天里静静伫立。 撑伞站在车下的平胜远远冲她笑着行了礼,又反手指了指身后车帘,示意里头有人在等她。 徐静书惊诧莫名,急急跑了过去。平胜替她撩起车帘,她便赶忙进了车厢,在靠窗的长椅上坐好。 「表哥,你怎么来了?」徐静书掸去肩头几片雪花,强忍满心欢喜,疑惑地看向赵澈。 躲了两日,她好生生整理了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此刻再面对他,至少表面上是能做到坦然平静,仿佛一切还与从前一样。 虽然她没办法立刻就将自己的喜欢全数收回,但她可以在心中慢慢退回两人之间原本的位置。 「我有事去了一趟长庆公主府,想起你今日在书院,顺道来接你,」赵澈坐在正中坐榻上,微微蹙眉,「过来。」 「嗯?怎么了?」她懒怠再起身,就在长椅上一路扭着滑坐过去。 才扭到靠近正中坐榻的位置,还没坐直,她手里就多了一个热烫的小手炉。 「兔子自己有毛毛就不怕冷是么?」赵澈没好气笑斥,「出门不带人跟着就算了,披风也不知裹一件?」 「我早上出门时没下雪,况且……」她将冰凉的手紧紧贴在暖手炉上,唇角浅浅的笑弧却突然僵住,总觉的好像有什么事怪怪的。 赵澈等半晌没听到她的下文,忍不住又笑:「冻傻了吧?话说一半,嘴黏住了。考绩如何?」 被他这么打岔,徐静书脑中那个古怪疑团就一闪而逝,快得让她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事不对。 「还、还行,卜、画乙等,其余四门都是甲等,得了好大一笔膏火银!」她忍不住有点小得意,从袖袋里摸出几张银票扇了扇,骄傲地直起了腰,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 赵澈握拳虚虚抵在唇前,笑咳一声:「既得佳绩,自该有奖赏。旁边那个小竹箧里有东西,自己拿吧。」 「什么?」徐静书收起银票,伸长手臂过去打开他说的那个小竹箧。 里头有一个黑底红漆纹的描金食盒。 小心地打开食盒盖子,立时有牛乳与栗茸的香甜味扑鼻。 定睛看清盒中的东西,徐静书立时忍不住,两眼弯成月牙形的糖饼烙,甜滋滋、亮晶晶,雀跃闪烁。 v第十章[06.09]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十来只圆乎乎兔子模样的小糕点乖乖趴在盒中,红色糖粒做的眼睛活灵活现,身上一层茸茸的椰蓉粉,使它们看起来个个像是刚在雪地里滚了一圈。 如此精致可爱的模样,对小姑娘们来说天然有种无法阻挡的神秘法力,就算只是这么看着,也觉心要被甜化了去。 「怎么、怎么会有人把糕点做得这么、这么……是谁做的?」 赵澈暗暗松了一口气,唇角徐徐上扬,满眼噙着温柔纵容的笑意:「沣南贺氏名下的糕点铺新出的,说是按失传许久的古法做成,叫‘玉兔雪花糕’。如今糕点师傅们还不算太熟练,每日只约莫做得五百个,这几日京中许多让人都起大早去门口排人龙。」 「那可不得抢?这真是……」徐静书探出舌尖舔了舔唇,笑弯的眼儿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兔子」,「这叫人怎么忍心吃!」 「糕点做出来本就是让人吃的,这有什么不忍心?」赵澈垂睫掩住眸心坏笑,「你是不忍心‘同类相残‘,所以才下不了口么?那你拿一个给我,我先吃给你看看。」 徐静书好笑地「呿」了一声。明明就是自己贪吃甜食,偏每次都要找理由掩饰,这古怪德行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了。 她从一旁架子上拿湿巾子擦了手,小心翼翼向其中一只「兔子」探出两手去,捏着圆乎乎的身躯将它拈起来,放到赵澈摊开的掌心。 「怎么办?我总觉得它在委屈巴巴地瞪我,」徐静书说着自己都笑了,伸手又将那兔子调了个个儿,让它的脑袋对着赵澈,「瞪他就好,是他要吃你的。」 「你个傻兔子。」赵澈以掌心托着那兔子送到唇前,笑音沉沉。 他说这话时,明明是冲着那只兔子糕点。可不知为何,徐静书总觉他意有所指。 仿佛这句笑喃是贴着她的耳畔说一般,她的耳廓立时红了个透骨。 徐静书,你这样是不对的!不能多想,更不能瞎想!她在心中大声拦阻自己自作多情的联想。 可下一瞬间,她立时双目圆瞠,羞愤地盯着赵澈,整个人从耳朵尖红到脚底心,周身无一处不是赧然滚烫—— 那个谁!你吃糕点就吃糕点!亲它做什么?! 赵澈轻轻抿去唇上几粒椰蓉,俊面微红,满眼无辜地望过来;「嗯,这兔子真的很甜。」 羞到炸毛的徐静书说不出话,一时拿不准是自己多心,还是他有意撩拨人。 甜就甜,你冲着我说是几个意思?!说的时候盯着我的嘴是几个意思?!吃个糕点都能吃出流氓气息,你故意的吧故意的吧故意的吧?! 咦?等等! ……「盯着」?! 徐静书忽然知道自己方才刚刚上车来时,脑中一闪而逝的那个古怪疑惑是什么了。 这人不是声称至今依然看不见么?怎么一照面就知她今日没穿披风? 徐静书未动声色,敛眸取过一只玉兔雪花糕,以宽袖掩口,小心抿下它半截耳朵。 牛乳与栗茸混合的香甜立时充斥口鼻,让她纷乱的心音渐趋和软。 镇定下来后,第一个跃入她脑海的问题就是:他是几时恢复的目力? 几日前那个雪天早晨在府中初见时,他可瞧见她那被风雪肆虐后的「凌乱书卷气」了?!那日中午在德馨园的接风宴上,席间她几次偷偷看他;傍晚两人在含光院膳厅用饭时,她因想到那些「将来可能发生的事」而一副别扭闹气的丑陋嘴脸……种种自以为不会被他发现的狼狈,是不是全落进他眼里了?! 呀呀呀呀呀,这下可是真活不成啦! 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心跳复又急促起来。徐静书越想越尴尬,越想越羞愤,没忍住一口咬掉了手中那只小兔的头。 奸诈,太奸诈了。恼羞成怒的小姑娘以袖遮去半面,两腮圆鼓鼓,眼角余光偷偷横着那个笑意荡漾如春风拂柳分花的始作俑者。 她躲了这几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离他远一点,他却故意来惹人,居心叵测。 徐静书心中重重哼了好几声,收回目光,细细回想了他回府后这几日里大家对他的种种言行。 她几乎可以确定,除他近前的几个人之外,府中应当没有更多人知晓他复明的事。包括与他同行在外半年的赵荞与赵淙。 她大致能猜到,赵澈之所以还要在全家人面前装瞎,多半是为了要麻痹他的父王,以免锋芒太过要受到打压与钳制。 他是个聪明又很谨慎的人,要做到滴水不漏是很容易的。今日在她面前露出的蛛丝马迹……仿佛是有意的预谋。 这是想让她自己猜,然后主动问?那她问了之后呢?他想干嘛? 虽说徐静书猜不透他故意露出马脚引自己发问是在打什么算盘,但或许是少女先天的直觉吧,她总觉得若是自己乖乖跳进他挖好的坑里,结果一定对她不利。 哼哼,还想看我什么笑话?就不问,就不问,你好好憋着吧! 徐静书眼里眯起坏心的笑,脑中已想出无数种折腾他的法子。 那边厢,赵澈慢条斯理地笑道:「恕我直言,总觉得表妹此刻浑身带着杀气。」 「没有的,没有的,」徐静书以食指指节轻抵唇角,笑得可乖可乖了,「这糕真好吃,谢谢表哥。改日我过含光院来做吃的回报你!」 做青玉镶回报你,嘿嘿嘿。 赵澈的指尖动了动,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脸撇向一旁,唇角止不住上扬:「不躲我了?」 「怎么会躲你呢?没有的,没有的。我前两日真的是忙着看书呢,不骗你,真的。」 徐静书也不知自己这算是长进还是变坏,如今诓起人来居然再不结巴,也不会忍不住总想「哈、哈、哈」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沉稳」? 「改日是哪日?」赵澈扭过头来,不偏不倚与她四目相对。 徐静书心中漏跳好几下,慌张垂眸:「看、看天气。」 她得收回先前在心里的自夸。沉稳个鬼,被他那漂亮的星眸这么一瞧,她立刻又想「哈、哈、哈」了,真没出息。 虽说徐静书最后一年的优秀考绩在书院夫子与同窗们那里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可她将这消息告诉徐蝉与孟贞后,这两位简直喜不自胜,活像是她们亲自得了如此佳绩,接连打发人阖府通传喜讯。 经过她俩不遗余力的宣扬,府中每个人看徐静书的眼神都格外尊敬,仿佛她是文曲星转世,窘得她只想捂脸。 非但如此,她俩还凑到一处合计着要给徐静书办个「庆功大宴」。若非徐静书极力拦阻,推说等开春考官中了再议此事,只怕这「小题大做」的宴就真要办起来了。 v第十一章[06.10]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一时间,信王府前殿、后院所有人都知晓了「表小姐在学业上出息大了」,连一向与徐静书没什么来往的瑜夫人都亲自带了赵渭、赵淙、赵蕊,到西路客厢给她送来小小贺礼。 因着赵淙跟不上驸马苏放那头的课业,游历半年后回来终于做出决定,月底去参加明正书院新一届的招考。而赵蕊再过两年也要结束蒙学再上一个台阶,兄妹俩便软声笑眼求去了徐静书用过笔,说是沾沾好运讨个彩头。 黄昏时赵荞回府,听了这消息后,欢天喜地抱着酒坛子跑到西路客厢来与徐静书把酒言欢。 赵荞谈了这半年在途中的见闻感悟后,两人互道了将来的打算,年少意气的热血就这样燃烧起来。 「……大周在百废待兴时匆忙建制,许多事沿袭前朝成例,虽保障了从战时混乱顺利过渡到新朝,可许多事都是折中换来的表面安宁。大哥说了,折中之下势必有积弊留存,这些事在上一辈的手中是无解的死局,因为他们要顾虑的东西太多,」赵荞抱着徐静书的胳臂,看着窗外夜色中飞舞的雪花,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还得靠我们!很多很多个我们!一点一点,从方方面面去打烂,去重建!你明白吗?」 大受震动的徐静书抬起手背盖住双眼,微醺的笑音糯软:「从前我只是想着,要好好读书,谋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差事。」 如今才知,原来微不足道的徐静书,对这世间,也可以很重要。 「虽说我俩还是一样高,可你书读得这样好,那我这就将‘表姐’的名头还你,」赵荞拦着她的肩膀,微醺的眼中满是笑,「表姐啊,明年三月考官,你可一定要中!」 明年三月,建制四年的大周将迎来一次巨大的转折。 届时汇集在京中的应考者,大都是经历亡国战乱又见证新朝崛起的年轻人。生长于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注定了这批年轻人的心怀志向将会与前辈们大不相同。 他们不会安分于诸事沿袭前朝旧例、折中平衡确保安稳过渡,定会以势不可挡的锐气去打破陈腐,拉开全新的盛世大幕。 「大哥说过,那将是这片广袤国土上几百年不见的峥嵘风云。」只是想想那光景,赵荞都觉热血滚烫到忍不住颤栗。 徐静书含笑点头,轻轻捏住她的指尖。 「表姐啊,咱们生逢其时,谁也不要缺席,」赵荞笑意豪迈,垂首靠在徐静书肩头,将盈眶热泪蹭在她的鬓边,「我们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一起,去发光吧!」 大哥领她出门游历半年,带她看遍山河锦绣、市井风烟,也为她拨开前路迷雾。让她知道,即便她赵荞大字不识,或许没机会在朝史上留下姓名,可她也有许多能做的事。她能和诸多同龄人一样以身为炬,成为点亮这天地的燎原星火。 徐静书的笑眼里盛着月光,反手握住她的手:「好,我们一起。」 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拼尽全力,要让这天地记得,我们来过。 雪下了一夜,到翌日天快亮时才停。 徐静书醒来得晚,磨磨蹭蹭挨过宿醉,到午后才收拾齐整来到含光院。 平胜道:「世子一早有事出门了,不知几时才回。」 这消息反倒让徐静书暗暗松了口气:「不妨事的,我就是借小厨房做点东西。」 婉拒了小竹僮们的帮忙,甚至将掌勺大叔也请了出去后,徐静书便独自在小厨房内「占山为王」了。 太阳在午时才露头,碧空湛蓝如洗,阳光洒在厚厚积雪上,处处皆是雪后初霁的明丽高华。 冬阳薄似金色轻纱,淡淡从房檐垂下,又温柔而静谧地顺着小厨房的门迤逦一地。 案板上躺着一根苦瓜。灶头上放着熬糖用的锅。 徐静书的目光在这两件东西之前来回逡巡,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抿着坏笑找出雕刀,坐到墙角的方桌旁,一丝不苟地开始慢慢将那苦瓜掏空。 表哥想让她先开口问他眼睛复明的秘密,她偏不问,就要叫他自己说出来。 「嘿嘿,我可真是一只坏兔……」 喃喃自语到一半,徐静书手上一顿。 「呸呸呸,我才不是兔子!」她红着脸咬着牙根,在心中将笑着唤她傻兔子的「那个谁」一脚踩扁。 半个时辰后,赵澈长身立在小厨房门畔,望着那个一边熬糖一边走神的小姑娘。 阳光从他身后轻轻打过来,将他的影子扯得细细长长,一路匍匐到她的脚边,与她纤细小小的身影浅浅相触。 他无声挪了步子,让两条影子的头轻轻抵在一处。刹那间,心底因这幼稚的举动而翻腾起甜美浪花,他突然就体会到半年前这姑娘偷偷拿影子靠在他肩头的那种隐秘欢喜。 这家伙躲了他几天,害他心神不宁。 昨日他特意起大早去贺氏名下的糕点铺买了「玉兔雪花糕」,为了有诚意,他亲自顶着寒风在门口排的长龙,去书院接她的路上还得忍着偷吃的冲动。 虽他的这些诚意没法对说出口,但她今日主动过来,看来就是和解的意思了吧? 悬了几日的心悄悄落地,赵澈眼眸含笑望着她,想起夏日里她加冠那夜她偷踩自己影子的模样;想起临走前那日午后,她站在自己身旁「晒太阳」的模样。 在外的半年里,他时常都会想起许多关于她的画面。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软软甜甜笑着站在那里,清晰到纤毫毕现。 自以为成功藏住秘密的嫩生生小脸红得诱人,乌润双眼弯成亮晶晶的小月牙,眼尾像是随时能淌出蜜来。 赵澈又不是傻的,对她在这些举动下的心思多少有些揣测,只是没得她亲口承认,终归还是不太敢十分确定而已。 归途中他想了许多,攒了满腹的话想要与她细细说。 可有些话若在最初时没有说出来,时隔许久之后再想要说,便总觉寻不到最好的契机,不知该从何说起。这真是非常尴尬又非常恼人的事。 夏日里离家之前,他将她唤到含光院时,本打算偷偷告诉她关于自己目力已恢复的事。可那时她以为他看不见,便胆大包天地拿影子靠着他。他怕若她当场得知这些举动全被他看在眼里,要恼羞成怒得撒腿就跑,所以就忍下了。 哪知等他半年之后再回来,这姑娘就变得古古怪怪,先是一见他就跑;傍晚两人单独吃饭时,她又像只霜打的兔子,神色恍惚又哀伤,像是随时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隔天便开始躲他。哼哼。 赵澈心中忿忿,却又是止不住的甜,连想在心里斥她几句都舍不得,最后只能满眼温柔地将她细细打量。 今日她身上是一件藕粉色的窄袖袄裙,领口一圈兔毛。随着她熬糖的动作,茸茸兔毛便亲昵摇曳,一下一下轻拂着她的下颌与脸侧,毛绒绒衬得那嫩生生泛红的俏脸愈发温软甜美。 v第十二章[06.10]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小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表情都丰富得很。那对乌润双眼略有些怔,忽而笑得弯弯,忽而又微恼瞠圆,亮晶晶闪着诱人光芒,像一对随时在变换形状的糯软糖饼烙。 赵澈不可制止地开始口舌生津,最终莫名开始干咳了两声。他赶忙强令自己将目光挪开—— 这怕是要疯了,竟想冲上去……舔一口。 咳嗽声惊动了走神的徐静书。她有些惊慌地望了过来,双颊淡淡抹了赧然霞色。 不过她很快就敛好了神色,放下手中的熬糖长勺,笑容可掬地弯了眉眼迎过来,关切道:「表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被风扑着了?」 「没事,只是突然喉咙有些干,」赵澈淡垂眼帘,骄矜笑哼,「回来听说你在这里,将人全‘赶走’了,就过来瞧瞧你搞什么鬼。」 「恕我直言,你视物模糊,我便是搞什么鬼,你也‘瞧’不见啊 。」徐静书偷笑嘀咕着,似乎只是顺嘴这么一说。 明明笑得很甜,赵澈却莫名觉得她在挑衅。这兔子,最近真的很古怪啊。 他已经很努力在给她种种蛛丝马迹的暗示,可她就像是突然真傻了,半点狐疑质问的迹象都没有。到底是发现了啊,还是发现啊?愁人。 「平胜呢?」徐静书巴着门框支出脑袋去四下打量,「我熬着糖走不开,快叫他来领你去书房,晚些我做好给你送过来。」 赵澈笑着抬手,轻轻将长指搭在她的小臂上:「反正我下午没旁的事,就过来给你打个下手。不然坐等着吃,显得我很好逸恶劳似的。」 徐静书略僵了僵,却没甩开他的手,像往常那样自若地引着他迈过门槛,口中叽叽咕咕直发笑:「我打赌,今日肯定是你头一回‘亲临’小厨房。能帮得上忙才怪了。」 「旁的做不了,烧火总是可以的,」赵澈笑道,「以往与朋友出门打猎,在外过夜时也曾自己烧火烤东西吃的。」 徐静书大概是有些吃惊,眼睛撑得圆圆瞧了过来:「我以为,你出去时……啊,竟也会自己动手的么?」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在荒山野岭时,我饿了就扯一团云下来饱肚?」赵澈挑眉调侃。 徐静书噗嗤笑出声:「嗯嗯,若是被云噎着了,那就喝风咽下去。」 她笑起来实在过分甜美,赵澈胸臆间一阵旌荡,受不住蛊惑般,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你锅里的糖汁要黏住了。」 「啊!」徐静书如梦初醒,顺手将他按在灶火前的小凳上坐下,心急火燎绕过灶台,继续去熬那锅糖。 还非常自然地指使起他来:「火火火,加一点点火!」 「好。」 信王世子赵澈,弯下了尊贵的腰背,神色自若地拢了几根小柴枝递进灶火中。 徐静书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才想起自己发了什么荒唐指令,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我一时起急……其实我自己也忙得过来……要不,你去那头桌旁坐着等?」 粘稠糖汁咕噜噜翻滚着,在她不停地搅拌下,糖汁的香甜气无声氤氲,整个小厨房内到处都像漂浮着蜜味的小泡泡。 随着她糯糯软软的声音,那些小泡泡撒着欢在阳光里渐次炸裂成更小的泡泡,顺着人的鼻腔溜进肺腑,钻进胸臆,轻而易举就将人的心给甜化。 赵澈笑望着眼前火光。或许是火太大,他脸上烫得厉害。 「不必,这样挺好的。」 像一对市井红尘中最平凡的新婚小夫妻,在让人踏实心安的烟火中安然相守。真的挺好的。 「那,既然你不介意,」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右手侧的另一处灶火,「旁边那个火,也劳烦表哥顾一下。」 赵澈垂首「嗯」了一声,又拢了把小柴枝,倾身送进旁侧那个灶火中。 这一倾身,充斥他鼻端的甜味里就多了一丝丝无比违和的清苦。 他心中蓦地揪紧:「这个灶上蒸的是……?」 「青玉镶。」徐静书笑意开怀地露出几颗小白牙。 吃过甜到能让人心里冒泡泡的冰糖琥珀糕,再吃苦瓜,特!别!苦! 「你猜到了啊,」赵澈徐徐抬头,喜忧参半地望着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以,这是……兔子报复别人隐瞒的方式?」 软绵绵,却要命于无形。蔫儿坏啊! 那坏心的兔子笑得糯糯甜:「你可以奋起反抗。」 「不必,我选择,」赵澈自暴自弃般,轻眨笑眼回望她,「束手就擒。」 徐静书拿着长勺的手停滞,另一手猛地按住心口,怔怔望进他明亮澄澈的眼底。 那双眼里除了映着炙烫火光与温柔冬阳,竟还映着个红脸无措的徐静书。 此刻赵澈的眼神里没有无可奈何,只有温柔纵容。 至于那温柔纵容背后无声的意涵,徐静书似懂非懂,仿佛窥探到了什么秘密,却又不能十分确定。 她飞快垂下眼帘,略略弯起发僵的唇,手中的长勺也重新开始搅动起来。 两人各司其职,谁也没有再说话,小厨房内的气氛格外平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徐静书自己知道,遮挡在灶台下的双腿是如何无助地在打着颤。 那种颤栗似乎并非出于恐惧,是羞赧窘迫与慌乱无助混乱交织的结果。说不出的仓皇与狼狈。 对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来说,「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已是少女心中最简单最赤忱的欢喜。若能再得他一二亲近回应,哪怕对方只是纯然出于亲族兄长的温柔本性,那也足够她雀跃到想要尖叫打滚。 也会忍不住贪心妄想地偷偷揣测:是不是我对他也同样重要,与旁人不一样?若我顺着他的目光走去,就能顺理成章霸占那炽热火光所散发的柔与暖? 可她又知道,不能接他这话,不能走过去。 若走过去的结果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那还不是最可怕的,顶多难堪失落一阵,厚起脸皮又是只活蹦乱跳的好兔子。 最怕是他此刻满眼的柔暖确如她所妄念,是因她而生,为她而炙。 却不是她可以一直独享的。 人说「情不知所起」,正是因情生意动的初时往往心不由己,胸臆间许多不为人知的起起落落、千回百转都来得隐秘而单纯,羞语语人前,便只好独自手忙脚乱地或哭或笑,或欢喜或落寞。那种时候是没有余力想太多的。 总要在等到对方似乎有所回应,自己又拿捏不准对方心意,开始考虑要不要大胆迈出一步,将那些羞赧心事剖白在地方眼前时,才会想到某些不可回避的「将来」与「以后」。 v第十三章[06.10]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看着姑母与贞姨是如何表面风光、内里煎熬,她非常清楚要与人分享同一片温暖,是多么悲哀又多么痛苦的事。 她很贪心,只想要两个人十指紧扣,彼此依偎。那样的话,就算寒风扑面、霜雪白头,两颗心凑在一处就是暖呼呼的。 四个人,那真的太挤了,终归是冷的时候多。 还是一切都不要变吧。 亲族、家人、表兄妹,这样温情而紧密的牵系,怎么想都比成为他「三个伴侣其中之一」要好些。 含光院西北角的小客堂中,热腾腾的冰糖琥珀糕与新出锅的「青玉镶」一同摆在八仙桌上。 徐静书与赵澈对桌而坐,就像几年前那回真正初见时的模样。 「那年在这里,表哥分给我一枝松花荆芥糖,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徐静书略垂着脸,笑音浅清,眼眶发烫,「今日我先还你一盘冰糖琥珀糕。将来等我出息了,再还更多更好的。」 她是这两年才从姑母口中得知,当初若非表哥极力主张,她原是没有机会读书的。所以她欠他的,可不止小册子里记下的那些有形开销。 抛开儿女情长不说,他真的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兄长。 对面的赵澈眼中有一抹愣怔,转瞬即逝。他的神情渐淡,眉心稍稍拢起:「还?」 「不要计较字眼,总之就是……诶呀,表哥这样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语调诚挚,「其实我知道,你瞒着大家眼睛复明的事必有很重要的缘故,也不是只瞒着我一个。虽然我心里是有点不甘,但道理都懂的。」 她将那盘冰糖琥珀糕推给他,又将「青玉镶」挪到自己面前,笑眼弯弯:「这是我自己要吃的。那个才是特意为你做的。」 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敢看他一眼。 所以她没有看见,对座的赵澈两腮稍稍突起,似在咬牙忍气。 修长五指蓦地扣住徐静书面前那盘「青玉镶」的盘边,接着便蛮横将那盘子从她眼皮底下拖走了。 她怔怔抬眼,疑惑地看向对面。 「不说这是兔子的报复?所以这盘是我的,你抢什么。」他也不知在与谁置气,拈起一片「青玉镶」,猛地全部塞进口中。 「我同你闹着玩呢,不是……」徐静书阻拦不急,看着他明明被苦到脸色发青,却倔气忍着不肯皱一下眉头,心中无比愧疚。 「大人不爱吃甜的,」赵澈终于咽下满口苦味,绷着脸假作若无其事地淡声道,「你是小姑娘,甜的给你。」 徐静书脑袋重重垂下,有点想哭:「表哥明知我是无理取闹,不能这么惯着我的。」 赵澈抬杠似地轻瞪她的脑袋顶,不懂她为何在转瞬之间就变了态度:「偏要惯着。」 这样的话实在很容易搅乱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徐静书垂下红脸,不敢接他这茬,兀自换了话题,小小声声「自首」。 「昨夜我与阿荞喝酒了,只是淡淡的‘青梅酿’,没有喝醉。我们谈了许多,我才知出去这半年,表哥教了她和四表弟许多事。」 赵澈淡声哼道:「所以呢?想说什么?」 「想说,往后若表哥得闲时,能不能偶尔也顺道提点着我些?」她终于抬起眼看过去,「我也想变成和你们一样好的人。」 既无缘与你枝叶交覆,那我至少,要和你同为一林。 她的眼底坦荡纯明,恳切真诚,有崇有敬,却再没有蜜蜜甜的小星星。 赵澈在心中一顿抓挠,恨不得跳起来大吼:搞什么鬼?为什么突然把那些小星星藏起来了?! 「你……莫不是在怪我,觉我只教阿荞和老四,没有顾着你?」 赵澈左思右想,总觉是这个缘故了,便温软声气耐心解释:「阿荞有她不得已的缘由,没法子读书。虽说她跑去说书也算个营生,但她有她的长处,原可以看得更宽,走得更远。包括带上老四一起出去,也是因他到了彷徨关口。这些事,家中能管的人不管,旁的人想管又没法管,若我这做兄长再不多提点他们两句,他们就要走岔路。」 赵澈看着她的脑袋顶,顿了顿,才接着道:「而你是个聪慧灵性的小姑娘,许多道理你自己从书里就能读明白,我若对你干涉过多,那就是拔苗助长。是因你本就足够出色,绝不是厚此薄彼,能懂吗?」 这番话说完,他不必照镜子都知自己耳根红透。 对着自家血亲弟弟妹妹,他自会有些不着痕迹的严苛手段,去斧正、去引领,希望他们将来都能顶天立地与他一道撑起这个家。 可对于徐静书,打从一开始他还只单纯当她是远房小表妹时,他就因她的身世艰难而不舍得让她承担太多,更何况眼下他…… 就说,天底下有哪个儿郎会蠢到去同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谈大道理?啊? 徐静书抿笑点头,眼神乖顺:「懂的。我知道表哥一直待我很好,我自己也会加倍用功的。」 她的回答伴着感激又尊敬的眼神,让赵澈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焦虑愁绪又起。越想越怄,恨不能将她拎到怀里将她兔毛毛一顿乱薅。你懂个鬼!你要真懂,就不会用这种感激又尊敬的眼光看我! 赵澈闷闷又吞了一片「青玉镶」。反正苦瓜再苦也没他心里苦,以毒攻毒吧。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这兔子怎么回事?!不是机灵得像成精了似的么?难道看不出来他、他……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怎么做才能让她把藏起来的满眼小星星放出来?! 她突然用那么坦荡正直的眼神看他,让他还怎么开口同她说些「这样那样」的事?!故意的吧?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吧? 姑娘家长大了都这样奇奇怪怪吗?这兔子小时候分明不是这样反复无常的。 哎,真是叫人愁到捶心肝。 从那天之后,一切仿佛回到徐静书刚进书院前两年那般,她再没单独出现在赵澈面前过。 她每日天不亮就独自上万卷楼,取了书就回西路客厢,黄昏时再规规矩矩将书册还回去。 路过含光院时,若遇着相熟的人,她也会停下来笑吟吟寒暄一番,问几句赵澈是否安好,却从不贸然进去看他。 赵澈因为没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不知该与她从何谈起,便也没急着与她谈什么。 加之赵荞冠礼在即,又赶上新年将近,各府陆续给信王府送来宴帖,赵诚锐与徐蝉夫妇实在分不开身,许多场合也需赵澈这世子出面顶上,因此他就只能暂将这事搁下。 两人就这么诡异地僵了近十天,到了十二月廿二这日才又凑到一处。 这日是赵荞加冠。 信王府二姑娘的冠礼自不能小了排面。正宴在中午,可一大早就络绎有客登门。 v第十四章[06.10]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京中大多有头有脸的人都云集在了信王府,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看起来是宾主尽欢的。 不过赵荞自己却颇不以为然,偷空拉了徐静书躲在中庭花园的廊柱后咬耳朵:「说真的,我倒很羡慕你的冠礼。」 虽仪程俭省,到场也只寥寥不足十人,可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在为「徐静书」这个人的长大而欢喜。不为什么人情、利益,无关家世交情,就是自家有个小姑娘长大了,大家都来见证。 六月卅日夏夜明月下,那些至纯却至暖的笑容与眼泪,那些随心无伪的言笑晏晏,让赵荞心心念念了半年。可她早知道,她不会有的。 徐静书被她失落的语气惹得跟着伤怀,见她眼底有泪,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情急之下便扭头将焦灼求助的目光投向庭中的赵澈。 今日天气好,中庭小花园一片嫣红寒梅灼灼艳艳。此刻离开宴还有一会儿,不少宾客正在庭中赏梅,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交谈。 赵澈原本正在与光禄少卿顾沛远说话。不过他在人前还得装作目不能视,故而眼神一直越过顾沛远的肩头,落在廊柱后那两个咬耳朵的小姑娘身上。 徐静书那求助的目光一来,他几乎是立时就与她四目相接了。 赵澈唇角微扬,认命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在这兔子面前是越发没出息了,她就那么看他一眼,他便再没法硬起心肠与她置气。 哎,要搓圆搓扁都由你吧。 他无奈地摇头轻笑,长指轻轻按住眼皮:「顾少卿,抱歉。我在日头下站久眼睛有些受不住,怕是要少陪了。」 赵澈目力尽失之事是人所共知,顾沛远自不会以为他是有意冷落:「世子请。哦,对了,世子方才对‘侯任官员先期导引’的许多见解颇有值得探讨之处,待年后世子得空,咱们再相约一叙,可否?」 「承蒙顾少卿抬举,欣喜之至。」 赵澈让人唤来赵渭陪着顾沛远赏花,自己则在平胜的「搀扶」下举步迈进回廊。 其实今日一早赵澈就察觉了赵荞的失落,也大致能猜到她的失落因何而起,但他原本是没打算插手的。 毕竟赵荞是信王府二姑娘,成年加冠就意味着她也需适当担起家中责任,有的事没法全然由着她性子来。连他自己在内,信王府如今这六个孩子,谁的加冠礼都不可避免要变成这样充满世故人情的场合,这是他们长大后必定要担负的一种责任,这没法因赵荞的喜恶而改变。 可当徐静书为了赵荞,向赵澈投来焦急求助的眼神,他只能无奈又认命地一声轻叹。 念在这兔子遇到棘手事还能头一个想到他的份上,还是管管吧。 见兄长过来,赵荞尴尬地揉去眼中伤怀薄泪:「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赵澈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总觉你今日似乎不大对劲,怎么了?」 赵荞看看四下都是宾客,便扯了他与徐静书的衣袖,将他们带到回廊拐角处躲着众人说话。 「其实我也没怎么,只是不喜欢这样的冠礼。烦人。」赵荞低头看着鞋尖上用小珍珠配金线绣成的星图,郁郁寡欢地踢了踢墙根青砖。 赵澈颔首,稍作沉吟后,意有所指道:「明日就是小年了,或许我有法子略微弥补你的遗憾。」 「哪有你这么做大哥的,」赵荞微恼,抬头委屈地瞪他,指着自己泪痕犹存的双眼,「我都这样了!哦,忘了你还看不清……我都哭了!你不说安慰两句,还东拉西扯?!」 徐静书没绷住,噗嗤笑出声。 见赵荞转头又要来瞪自己,她赶忙抱住她的手臂晃了晃,糯声解释:「明日是小年,那今夜南城就会有花灯夜集。我猜表哥的意思大约是问你晚上想不想出去玩。」 赵澈唇角轻扬。就说这兔子成精了似的,大多时候机灵通透得很吧?若不是近来莫名其妙躲着他,那就真是只毫无瑕疵的好兔子了。 小年夜前夕的花灯夜集是这几年在京中盛起的风潮,通常集中在南城四衢坊及周边。当夜不设宵禁,全城的人都可在这盛会上游玩至天亮,非常热闹。 因这类坊间集会是人人都能去的,出于诸多考量,像信王府这样门第出身的人若无十分必要,是不会轻易参与的。 大前年赵荞倒是独自一人偷偷跑去玩过,子时近尾才回。才进府门就被黑脸的信王殿下堵个正着,拎着耳朵训了足有半个时辰。 当然,那主要是因为她未事先告知,又不带人就独自跑出去的缘故。 不过赵荞惯在市井间打滚,若这花灯夜集还是她一人去,并不足以弥补她对冠礼的不满与遗憾。总得家中兄弟姐妹都陪着,对她来说才算有意义。 可若想让家中兄弟姐妹一同陪她出去这样的场合,她自己去提要求是没人会同意的,这事还得靠赵澈。 「你们这些读书好的就是这点讨厌,有什么话偏不一气儿说完,非要这样没头没脑让人猜,欺负谁读书少呢?」赵荞总算笑了。 「自是谁读书少就欺负谁,」赵澈略抬了下颌,眼尾偷偷瞄向徐静书,骄矜轻哼,「读书多的那个就不会被我欺负。」还会反过来欺负他,哼哼。 因着徐静书最近躲他太狠,他莫名其妙又抓心挠肝,内里早就幽怨得不行。此刻难得她不闪不避,还用眼神「求」着他过来,他心中窃喜又微恼,神情、语调不自觉就多了几分别扭的少年气,方才与顾沛远交谈时那般沉稳端肃荡然无存。 徐静书只是抿唇,飞快垂下眼睫。 「不对!」赵荞狐疑蹙眉,「老三读书也多啊,可我瞧着你有时也会欺负他。啧,我看啊,大哥也就是独独不欺负表妹……哦不对不对,如今是表姐了,说好的。」 赵澈喜上眉梢,明知故问:「说好什么了?」 不等赵荞回答,徐静书脸上无端端一红,软声急急打了个茬:「怎么说着说着就跑偏?不是在讲晚上要不要去花灯夜集吗?」 「若大哥肯帮忙说,那当然要去。咱们三个,再叫上老三、老四、小五儿……」赵荞踌躇片刻,看向兄长,「小六儿太小了不好带着,不算她了。就只我们这些人,不带随侍。若这样的话,大哥你说父王和母妃殿下会同意么?」 今日这样场面的冠礼不是她想要的。若是可以,她真希望今夜能能有兄弟姐妹的陪同,在温厚热闹的市井灯火中,单纯愉悦、无拘无束地疯玩一遭。但她也知道这要求有点痴心妄想。 她自己是惯在市井间打滚的小油条没错,可她大哥和弟弟妹妹们却可谓是娇养的人间富贵花。家里兄弟姐妹六个,今夜一气儿就要出去五个,要往那种鱼龙混杂的场合去,关键是还不想带随侍,莫说她父王与母妃殿下不会同意,只怕眼前这大哥头一个就要反对。 v第十五章[06.10]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赵澈愉悦地淡挑眉梢,不答反问:「阿荞,你方才说,与表妹说好叫她什么来着?」 他朝徐静书的方向投去含糊一瞥。 「表姐啊。我见她读书好,就将表姐的名头还她,往后她就真是你一个人的表妹啦!」赵荞得意地笑了笑,继而又皱眉,「诶不对,大哥你又打岔!你快说,若我去求,父王和母妃殿下究竟会不会同意?」 「不会。」赵澈答得痛快,轻垂眼帘盖住了所有所思的目光。 赵荞失望地耷拉了嘴角,一口气才叹到一半,就听兄长缓声又道:「你想兄弟姐妹都陪着,还不让带随侍。这么胆大包天的要求,你去提当然没用,这事得我去才有法子叫他们同意。」 「那,大哥会帮我,对吧?」赵荞眼前一亮,捏着徐静书的手紧了紧。 「原本不该同意你不带随侍的要求。不过,有件事你做得很对,所以我就勉强纵你这回吧。」 赵澈同徐静书僵了近十日,活生生被她躲得了个彻底。他总觉得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这辈子都看不到她眼里的小星星了。 他不着痕迹地再度笑望徐静书一眼,施施然转身举步,唤来平胜扶着离去。 赵荞挠头,茫然看向徐静书:「我做什么了?」 「我也……不是很懂。」徐静书捏着发烫的耳珠,乌润水眸左顾右盼,半晌不知该将眼神安置在何处。 总觉表哥临走前那个眼神,有古怪。 午间正宴后,信王府众位主人又陪着领宾客们在后花园行了些消寒玩乐,到申时近尾,大家才尽兴散去。 送客完毕,兄妹几人各自回去摘去华丽佩饰,换了不过分惹眼的衣衫,待一切收拾停当,出门已是酉时。 几兄妹难得如此齐整一同出门,大家又都只做寻常富家少年人装束,身上无半点信王府标识,近前又没有侍从跟随的拘束,连平常少年老成的赵渭都活泼许多。 「咱们不坐马车成么?我听说旁人都是走路去的!若是沿路遇到什么好吃好玩的,还可以边走边……」赵渭顿了顿,可能自己也觉这主意不太妥当,「我就这么一说。」 信王府的孩子自是没缺过吃的玩的。只是少有机会这样被敞放,便总想做些平日里不被允许的事。譬如随意在路边小摊点上买些吃食,毫无顾忌及地边走边吃;兄弟姐妹嬉笑打闹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逛逛各种小摊子。 就像许多平常人家的兄弟姐妹那样亲近随意,勾肩搭背,有福同享。多好。 他这话让赵淙、赵蕊两个小的心有戚戚焉,立刻齐刷刷望着赵澈眨巴眼:「大哥,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赵澈一本正经道,「只是我视物不便,若走这么远,大约得有个人扶着些才行。」 徐静书没吱声,只是有点想笑。为不让他父王知晓他复明的事,时时处处都得周全细节,也真难为他了。 赵蕊立刻蹦跶过来,伸出手臂:「我!我来!我给大哥引路!」 「多谢小五儿盛情。不过,你太矮了。若由你来扶我,我还得弯腰,我俩都辛苦。」赵澈拒绝得很直白。 可怜赵蕊九岁生辰都还没过,自是还没到真正长身量的时候。说她矮,这很戳心,可她确实也没得辩解,只能默默憋着满肚子委屈,转头去抱着徐静书的手臂寻求安慰。 赵淙推了推赵渭:「那,三哥高些,让三哥来扶?」 「你三哥得帮我盯着点你们几个,不能总跟着我。」 「那这么说来说去,只能劳烦表姐担待些了,」赵荞很抵着徐静书的肩,笑嘻嘻将她推到赵澈身旁,「我待会儿若是撒开手脚玩疯了,只怕将大哥弄丢了都不知道,靠我是靠不住的。」 赵荞不但很有自知之明,还很贴心地帮着兄长将手放到徐静书手臂上:「表姐,我这就将大哥交给你了哦?可千万千万别弄丢了啊。」 见大家都高高兴兴望着自己,徐静书不好扫兴,又不能说穿「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人扶」这个秘密,稍稍犹豫后,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笑答:「好。」 赵荞放下心来,对弟弟妹妹振臂一呼:「来来来,跟着二姐,今夜包你们吃好玩好!」 三个小的嘻嘻笑闹着一拥而上,正式开启了这趟难得的夜游。 徐静书才走了几步就觉很不对劲,忍不住扭头看向身畔的赵澈,压着嗓子轻道:「表哥,你其实不用……握这么紧吧?」 大掌隔了衣袖圈着她纤细的手腕,看起来一切正常—— 若他当真还是无法视物,又或者徐静书并不知他目力已恢复的秘密,那这样的举动确实不算出奇。 可明明两人都很清楚只是装样子给人看的,真的没有必要这么「实诚」啊! 被握紧的手腕处似有灼滚滚的热度绵绵不绝透过冬衫衣袖,烫得徐静书整条右臂都动弹不得。 「有必要,路上人多,若你将我弄丢了怎么办?」赵澈目视前方,一片坦然地举步。 若你耳朵别红,我大约就信了你这鬼话。徐静书红着脸瞪着地面,随着他的步子向前。 早知有古怪的。她就不该因为赵荞的哀求而同意跟着出来!哎,一团乱麻。 信王府在城西,四衢坊在城南,本就有段不短的路程。加之赵荞沿途领着大家买吃买喝,到处瞎逛,谁都不急着赶路,等到了四衢坊已是戌时。 天色已暗,街巷里连绵相接的摊位上挂好了各色精巧花灯,贩卖吃食与奇巧玩意儿的摊贩们也卖力地吆喝开来。 站在四衢坊街口朝里一望,到处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之象,流光溢彩下满是欢欣的面庞。 有些花灯摊上摆出些讨彩游戏,譬如猜灯谜、套竹圈、、解九连环、盲射花牌之类,虽都不是多么高雅精妙的玩乐,但气氛在那儿,大家都很踊跃参与。各个摊位前都密密匝匝围着人,每个人都在毫无拘束地交谈,时不时爆出拊掌喝彩或爽朗大笑。 之前赵澈带赵荞与赵淙出门游历,虽也曾走过许多平凡街巷,却没机缘赶上见识这样喜庆时节里的场面。 可以说,信王府这几兄妹,除了惯于混迹市井的赵荞外,谁都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置身于如此光景。 杂乱,吵闹,却是朴实厚重的红尘浮生。 都是正当贪玩好鲜的年纪,平常又被约束得紧,赵渭、赵淙、赵蕊看什么都觉稀罕,遇见个糖画摊子也能围着看半晌。 这些虽是赵荞以往在天桥见惯的,可此刻陪着弟弟妹妹们一道,就仿佛寻到了别样滋味,于是带着几分「地头蛇」般的自豪与耐性与他们一同乐在其中,滔滔不绝地答疑解惑。 糖画摊主见这几兄妹衣着光鲜,举止略有些拘谨,心知是不常出入这种场合的贵客,当下暗暗使出十八般武艺,一把糖勺舞得行云流水。 v第十六章[06.11]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几兄妹眼睁睁看着糖画摊主似乎只是三撇两抹,不消片刻就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糖朱雀,自是格外捧场地猛拍手,亮着眼轮番地夸赞,将那有点年岁的糖画摊主夸得都快膨胀了。 「您能画刀吗?大糖刀,上面要有青龙纹的那种!」赵渭难得流露出几分童趣,满眼渴求。 「糖刀是简单的,多大的糖刀都能画。不过这青龙纹,怕就要费些功夫了……」糖画摊主有点为难。 赵荞豪爽道:「我这弟弟难得想要个东西,劳烦您了!我给您加一个铜子儿,成么?」 「好咧!不过,这怕是要劳烦几位贵人等等了。」 「不怕不怕,可以等的,」赵蕊支着脑袋瞧那摊主熬糖,巴巴儿道,「我想要一支神笔,妙笔生花那种,也可以画吗?」 「画是能画,只是这神不神、能不能生花,我可就不敢瞎说了啊。」糖画摊主笑呵呵应下。 站在他们后头的赵澈唇角隐着笑,略倾身凑近徐静书耳畔:「你想要什么?」 周围很吵,他这么凑近说话倒并不如何突兀。 只是温热的气息陡然洒在徐静书耳廓,这让她周身没来由地一颤,通体蘧热,感觉自己只怕当场就要熟了。 她暗暗咬着齿关,目不斜视地看着糖画板,只摇头,不出声。 「哦,那好吧。」赵澈遗憾轻叹,站直了身。 有几个半大孩子嬉笑打闹着从他们身后经过,许是没留意,其中一个的脑袋正正磕在赵澈的右肘处。 他原本握着徐静书的手腕,这一撞使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那小孩儿见撞着人,慌张地连声致歉。赵澈回眸,淡声笑笑:「无妨的,自去玩吧。」 明明是看着那小孩儿在说话,他的手大掌却悄悄一扬,非常准确地将徐静书的手收进了掌心。 霎时间,周身热烫还没来得及褪尽的徐静书立刻再度升温,宛如石化,除了能还能瞪眼之外,周身无一处能动。 她艰难地清了清嗓子,怀疑自己头顶正在冒烟。 呆愣许久后,她余光瞥见赵澈唇角那抹耐人寻味的浅笑,这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他在提出要带大家来这夜集时,为赵荞圆个心愿倒在其次。 这一路看似无意却步步紧逼的招惹她,是故意在惹她起急发难?这大尾巴狼! 徐静书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偏头靠近赵澈:「表哥。」 「嗯?」赵澈长指倏地收拢,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似乎怕她拔腿就跑。 「你故、故意的,是不是?」 单刀直入的兔子没将大尾巴狼吓着,反倒是惹出他闷声一串浅笑,似是很高兴她终于参悟了这点玄机。 「是。」赵澈抿了抿笑唇。 能将「流氓」之举承认得如此言简意赅、坦率直白,可见这位世子今日是想好了要破罐子破摔。 徐静书又羞又慌,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挣脱出来,无果。只能暗自磨牙。 「你到底想怎么样?」 「有些事得和你谈谈,可你近来总是躲我,」赵澈清了清嗓子,赶在她抓狂之前痛快地自揭了底,「迫于无奈,我只能……‘请兔入瓮’。」 徐静书心中砰砰砰跳得跟什么似的,两耳嘤嘤嗡嗡好半晌,才渐渐镇定下来。 看来这回是没得躲了。也罢,有些事不明不白僵着终究不好。 「那,那就借、借一步再说话,」她目视前方,极力维持表面镇定,「你先把手放开。」 她这愿意谈谈的态度总算让赵澈松了一口气。他毫不犹豫地柔声笑应:「借一步可以,放开就别想了。」 他拍拍前头的赵渭,倾身在他耳畔叮嘱:「留心你弟弟妹妹,叫你二姐不要领你们走远。待会儿咱们在前头第三个街口碰头就是。」 赵渭回头,疑惑地看了兄长与表姐一眼。当他目光不经意扫到这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时,忍无可忍地在心中翻了八回大白眼。 不过他素来不是多事的孩子,通常都是看破不说破的。 「好的,大哥放心。」 说完,赵渭将身旁的赵蕊牵住,另一手搭住赵淙的肩头,又扭头回去,继续专心而虔诚地继等待他那「有青龙纹的大糖刀」了。 啧,情情爱爱的破事,哪有大糖刀有趣? 赵澈之所以只叮嘱给赵渭,是因这几个小的里也就赵渭武艺还算不错。大家一起出来的,当赵澈不在近前时,安全的事宜自需赵渭多担待些。不过赵澈也不至于这么心大,哪会真将几个弟弟妹妹放生在人潮涌动的坊市里。 他往身后某处淡淡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人不动声色地靠拢过来。 糖画摊子前那几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见又围了人过来,只是稍稍看了人家两眼,约莫是确认对方并无古怪恶意,便只当也是来夜集游乐的闲人,竟愈发起劲地与那几人也攀谈起来。 此时四衢坊的主街与几条大巷全是人山人海,但侧旁有些小巷瞧着倒是冷清。 难得下定决心要谈谈的徐静书气势汹汹走在前,赵澈不肯松开她的手,她也不同他争,就那么拖着他走进了糖画摊子对面的那条小巷。 因今夜不设宵禁,小巷里虽都是关门抵户的,但有些人家门口灯笼还亮着。 光影交织斑驳,在喧闹夜色之外隔出些许温柔静谧。 两人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处站定,那里正好有堵约莫半臂宽的突出墙柱,堪堪可遮去外头主街上的人来人往,避免被不相干的好奇目光窥视打扰。 墙柱角落里倒扣着个半人高的废弃大竹筐,就着些微光亮都能看出那竹筐周围的积灰,显然此处平常就少有人来。 是个「借一步说话」的好地方。 「来,咱们就先谈谈,你这些日子究竟为什么躲我?」赵澈开门见山,目光灼灼攫着她的脸。 这么几年来,他似乎还是头回用这样近乎强硬的语气同徐静书说话。 事情乍然超出以往经验,这叫先才还有几分气势的徐静书立刻怂巴巴退了半步,直到脚后跟碰到那个废弃大竹筐的边沿,这才不得不停下步子稳住身形。 「没……」徐静书弱弱吐出这个字后,忽然觉得不对,立刻又挺直了腰身,虚张声势道,「那不叫躲!是理当该有的避讳!」 躲了将近十日,她虽尽力摒弃心中杂念去认真读书,可每到夜深人静躲在被窝里时,有些事就偏要钻进她脑子里,不想都不行。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或许是自作多情。毕竟赵澈素来是个尽责的兄长,对弟弟妹妹们都很爱护。他对她的诸多温柔以待,大约也是身为兄长的习惯吧?若她不是他的表妹,他会理她才怪了。 v第十七章[06.11]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可她又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他似乎意有所指地轻啄那只玉兔雪花糕的画面;想起他帮她顾灶火时那一脸甘之如饴的笑,温柔纵容地说「我选择束手就擒」的神情;想起他置气般大口吞下「青玉镶」时别扭神色;想起夏夜里他在瑶华楼内对自己眨眼,将眼中隐秘而浩瀚的璀璨星辰亮给她看的场景。 她甚至时常想起自己加冠那夜,他笑意缱绻地「送」她一捧美好月华的模样。 这些画面在脑中交替浮沉,就让她又觉得自己或许并非自作多情。那样的赵澈只有她见过,这事她很笃定。 每个夜里,她心烦意乱地辗转反侧时,眼前都会有两个小人儿在争吵。 一个总是板着脸凶巴巴大喊:徐静书,你实在是想多了! 另一个又红着脸振声抬杠:并没有想多!他分明就是欢喜你的呀! 这俩小人儿每夜在她脑中喋喋不休,却始终吵不出个胜负,这让她很乱。原本想得明明白白,只拿他当兄长对待,可每个夜晚只要这俩小人儿在她脑海中争吵,她的心就忍不住跟着左摇右摆。 别扭摇摆成这样,根本没有她自以为的拿得起、放得下,她哪里敢去见他? 无论她再怎么说服自己只安分做他的小表妹,至少在面对自己时,她不得不承认,她喜爱他,是以一个小姑娘对一个好儿郎的心。这件毋庸置疑,无法自欺。 若他不是将来可以拥有三个伴侣的信王世子,那个红脸的小人儿的话或许就能让她有一点点勇气,站在他面前红着脸问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若是,请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变成更好的人,就来牵你的手。 「将来可以拥有三个伴侣」这件事,当真是她心中绕不过去的槛。她在脑中将《皇律》、《民律》一条条细细回想个遍,依旧寻不到绕过这道槛的破解之法。 若他当真也属意于她,那他或许会因她的不安与不能接受而给出承诺,温柔且诚挚地告诉她,不会再有别人。 可这样的承诺并不能真真使她安心到义无反顾。因为她记得阿荞说过,人心易变。 将来的事,没有真正到那一天之前,谁说了都不算。 仔细想想,世间万事,有几桩不是循着这个道理的? 当年在她出生时,她的爹娘一定也曾真心实意说过要护她此生安稳。可后来父亲病逝,母亲改嫁,最初那些承诺就都不作数了。 而母亲一开始改嫁继父时,也曾真心实意承诺,是为了母女两能吃饱饭才做出这个抉择,永远都不会丢下她不管。可当一对弟弟妹妹出生后,继父养不了这么多人了,母亲便将她送到姑母这里。 她相信,许多人在做出承诺的当时,都是真心的。可世事无常,大家都有可能走到身不由己的境地。 自小种种经历都在告诉她,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到了不得已时,从前的承诺只能揭过不提,任谁再难过不甘,都无能无力。 血亲之间的承诺尚且有不得已时,何况男女之情? 她只能颓丧地夹起兔子尾巴,躲赵澈远远的,努力在心中挖出一个很深很深的洞,偷偷藏起所有悸动心事。 天地很大,此生漫长,除了风花雪月,还有许多事需要她费尽心力去争取。她不能太过耽溺于少女情愫,应该要埋头往前,向着更宽更远的前路不停步。 道理都很明白的,可只要他一出现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她的目光就总是不受控地往他跑去。 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每句话,不管有心或无意,都在招惹她、打扰她,都在不遗余力地撩拨着她极力想要掩埋起来的秘密。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真真喜欢一个人时,即便堵上自己的嘴,捂住自己的耳朵,甚至遮住眼睛,全是徒劳。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管怎么努力告诉自己要清醒理智,最终都是藏不住、收不回的。 因为脑子会乱想,心会乱跳。 这种悬在半空起起伏伏的感觉,真是既甜且恼,又酸楚,又欢悦。还磨人! 眼见他此刻明摆着要将窗户纸捅破的架势,徐静书索性也豁出去了。 「既过了成年礼,那我、我也是大人了!男、男女有别,你、你是我表哥,又不是我表姐,我当然、当然就不能再、再像小时候那样没遮没拦往你跟前凑的,那、那不对!阿荞也、也不会没事就、就往含光院跑,小五儿还那么小都不会,我、我怎么可以不像话!当然该躲!」 赵澈盯着她看半晌,忽地笑了:「你也是够不容易的,磕磕巴巴还能挤出这么一大段废话。」 「怎么就是废话了?我在跟你讲道理!」他的话让徐静书恼得想咬人。 「你那也叫道理?」赵澈笑眼里闪过一丝丝危险的光芒,「你说这么多,意思就是你在我这儿,同阿荞是一样的?同小五儿是一样的?嗯?」 「那当然是……」 「徐静书,想清楚再说话啊。」赵澈哼笑一声,「友好」地提醒她。 徐静书被他完全不同以往的气势压制,慌张低下头,讪讪清了清嗓子,弱声弱气:「她们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表妹,那当然是……差不太多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又觉自己方才「借一步说话」的提议很蠢。有点想跑路了。 哪知她脚尖才微微一动,就被赵澈看穿了企图。他长臂一展抵在墙上,堵住她的去路。 「我告诉你,差得可多了。」 赵澈瞪着眼前低垂的小脑袋,憋了将近十日的恼火、疑惑与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从那天在含光院古古怪怪藏起眼里的小星星后,这家伙就干脆利落地躲起来了。 将近十日,他不管白日里再忙再累,入夜后都没法轻易合眼成眠,为这事简直都要抓心挠肝、抠破墙皮了,却还是想不透个中缘由。 偏她躲得彻底,根本不给他任何发问的机会,这会儿居然还「兔胆包天」,大言不惭地说她和赵荞、赵蕊对他来说是一样的?! 真是再好脾气也要被逼得「恶向胆边生」了。 「能一样吗?!我时不时拎着那俩妹妹一训就是半个时辰起,几时这样待过你了?!」 「我会允许那俩妹妹从我这里虎口夺食?!我会对那俩妹妹事事毫无隐瞒,生怕她们事后得知要难过失落而闹别扭不理人吗?!」 「我会在那俩妹妹面前动不动就面红耳热、心跳得像脱缰疯马、别扭幼稚到自己事后想想都觉嫌弃的地步吗?!」 赵澈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这样气急败坏地向人……深刻地剖析自我。 v第十八章[06.11]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总之,结论就是,一样个圈圈叉叉啊!分明打从最开始,他对「表妹」与「妹妹们」,就非常、非常地不一样! 赵澈强行按捺在她耳边咆哮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冷森森的笑音:「旁的不说,单只‘你偷亲我’这件事,若是她俩敢这么做,我就敢亲手打断她俩的小狗腿,再将她们种到土里生根发芽!」 赵澈看似性情温和,待人却从来都有清楚界限与分寸。对几个妹妹,他何曾真的纵容退让过? 徐静书的小兔腿儿至今安好,甚至还一直以为自己成功地瞒天过海,这足以证明,他纵她,从来就没什么底线。 只有对心仪的姑娘,才会接二连三地忍气吞声啊! 哪里一样?! 「什么偷、偷亲?」徐静书猛地抬头,乌润明眸里盛满欲盖弥彰的惊恐,「没、没有的事!你、你是我表哥,是、是兄长,是家、家人,我、我怎么、怎么可能做这、这么荒唐的事呢?哈。哈。哈。」 很好,偷亲了还死不认账,每次提到这件事,她就只会「哈、哈、哈」。 「春日里成王府樱桃宴,在半山亭里,敢说不是你偷亲的我?」赵澈微微眯起了眼,笑得有点凶。 「不是我!我没亲!你瞎说!」徐静书脸红得像被刷了层新漆,梗着脖子跳脚否认。 「呵。你还倒打一耙,变成我瞎说了?」 赵澈怒极反笑,倏地抬手捏住她的下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负隅顽抗的柔软甜唇上一啄。 他看着面前「呆若木兔」的红脸小姑娘,良久后,才嗓音轻哑地开口浅笑:「表妹不必狡辩了。当初的口感,与此刻分明是一样的。」 主街上不知什么人点了烟花。明亮火球接连呼啸破空,在穹顶之下炸出漫天绚烂花海。 徐静书懵懵地望着面前的人好半晌,像被掀了底牌突然输个精光的侥幸赌徒,面色渐渐苍白。 她的头慢慢垂下去,双手捂脸,身形微晃,绝望而无助地不住颤栗。 赵澈慌了,忙不迭趋近,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展臂将她轻轻环住。 她软绵绵踹了他一脚,接着又腾出一手,挥拳砸在他肩头。 他不动如山,一一生受。 最后,她将泪涟涟的脸贴在他的肩头,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如即将溺毙之人在绝望中攀住了水面唯一的浮木。 烟花连绵不绝炸响的巨大声浪混着人们雀跃的欢呼,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在这个霎时盖过了周遭所有动静。 可对赵澈来说,徐静书那哀伤抽噎的浅细软嗓,才是天地间唯一清晰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非要揭穿?我不要做三个人里的一个啊……」 所以,「三个人」,就是她古古怪怪藏起眼里小星星的缘故?赵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疼又狼狈地在她耳旁虚心求教—— 「请问,究竟是哪‘三个人’?」 虽赵澈一直在等待徐静书解答「究竟是哪三个人」的问题,但他没有催促,只是轻轻拥着她。 这番无言的体贴让徐静书得以用眼泪纾解心中纠结多日的闷痛,随着烟花渐停,她也慢慢恢复了些许平静。 她松开攀在赵澈颈上的双手,垂着脑袋稍稍站直,抽抽噎噎间狼狈擦拭着面上泪痕。 「正妃、侧妃,还有另一个侧妃,」徐静书揉着眼睛,郁郁低声,「你以后可以有这么多伴侣。」 赵澈圈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紧,似是茫然愣怔。片刻后,他仿佛是想通了这话背后最重要的意涵,便又低低笑出了声。 「你看你看,一说你以后可以有这么多伴侣就这么高兴,」徐静书有点委屈,又有点失望,微哑哭腔重重一哼,「要不要我提前给你拜个早年,祝你早日袭爵?」 糯声软软的控诉并未让赵澈收敛笑意,反倒让他愈发乐不可支地笑到胸腔轻震。 他略倾身,侧脸贴着她的鬓边,一路浅浅厮磨着向下,直到唇角贴到她的耳廓边沿才止。 「你就这么冤死我吧。」说话间,他开开合合的唇有一下没一下抿过徐静书的耳朵尖,仿佛无心,又仿佛故意。 柔沉嗓音像在阳光中绵蓬蓬舒张的云,撒娇似地,轻轻挠着小姑娘纷乱的心尖儿。 徐静书红了脸,颤栗着偏头躲他。 他却一径追着,偏要贴在她耳畔:「我高兴的是,你喜欢我。」 「我、我可没这么说过。」徐静书将头埋得更低。 这苍白无力的狡辩连她自己都觉得矫情。若不是因为喜欢他,怎会无端端去考虑他将来会有几个伴侣?又怎会为这事在他面前哭出来。 可不知为何就是要嘴硬,好像只要没有在他面前明明白白说出来,就能让自己少难堪些。 「那你哭什么?」赵澈抬掌抚上她的后脑勺,明知故问。 徐静书低头咬着下唇不再吭声,抬脚轻轻往他鞋尖上踢了一下。 这一下踢得赵澈心花怒放,臂上略略使力收紧,将她完完全全地圈进怀抱。 「好,你嘴上不认没关系,反正你心里是认的。」 徐静书想要挣脱出来,却听他在自己耳畔缓声哄道:「乖,让我抱一会儿,说完话就放开。不然我怕你不肯认真听。」 「我将来不会有三个伴侣,」赵澈笑着摁住怀里想要争辩的小姑娘,「我明白,即便我这么说了,你也未必能心安尽信。」 之前赵澈是因不明白她突然疏远自己的心结何在,一头雾水之下根本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解决两人之间的僵局。 眼下既知她在意的是什么,当然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她为何如此在意。 「你知道什么?」徐静书在他怀中闷声嘀咕,「你怎么会知道。」 赵澈将下颌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心疼轻叹。 对于自己在意的人,他是个很愿意去共情通感的性子。 打从当年知道了这小姑娘背着人偷偷放血救他时,他对她就没法不在意了。那时她才是个不满十二的小萝卜丁,他对她的在意无关男女,泰半是被她那种鲁勇的决绝所震撼。 对赵澈来说,事情的重点从来就不在于当初他是不是因那碗血才醒的。重点在于,当时她才是那样小的年岁,平素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怂怯性子,却只是为了求个被庇护着安稳活下去的机会,就敢赌上自己的性命割腕放血。 明明那时他母妃已亲口对她承诺过会收留她、照拂她长大。换作别人,大约不会觉得还有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加码,以确保这个承诺不会变卦。 虽赵澈的身世注定他永远不会经历徐静书所经历的一切,但在知道她的身世后,他就明白,她很难轻易相信别人的承诺。 后来他发现「她是被从甘陵郡王府解救出的药童之一」,以两姓先祖之名向她起誓会保护她到平安长大,她看起来虽是信的,或者说她自己以为她是信的。他却知道,若她真的信,之后那半年里,她就不会一直不着痕迹对他哄着让着。 不是她不愿信人,而是年幼无助时经历太多的毁诺与被舍弃,才会不安到那般地步。 v第十九章[06.11]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我一直‘看’着你,怎么样也比别人知道得多些。」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里这道伤口有多深。赵澈却知道,很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意‘我若有袭爵后有权拥有三个伴侣’这件事,也知道即便我说了不会行使这权力,你也不会真的信。」 赵澈轻拍她的后背,诚挚低声:「你会觉得,若有朝一日我失信毁诺,你也没有什么办法。就像我那两位可怜的母亲,这么多年来除了沉默忍耐,什么也做不了,连哭闹宣泄心中苦痛都不能。」 徐静书沉默片刻后,慢慢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柔唇微微翕张,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亮晶晶望着他的眼中有薄薄水光,却也有被理解的笑。 「你不愿自己走到那样地步,我也不会让你走的那样地步。所以,我没要强求你现今就答应我什么。我可以等你。」赵澈噙笑,望着她眼中那片闪烁星光。 他的小星星,终于又回来了。 「那,你可以……等到几时呢?」徐静书定定望着他。 「唔,或许,等到你也可以有三个伴侣的时候?」他笑着逗她,「如此就公平了。你觉得呢?」 虽是笑言,却又实实在在直指徐静书真正的心病。 两人之间有些东西确实生而不对等,若她在这份感情里不能拥有受伤后还击的力量,任他再如何斩钉截铁地承诺,她的不安都会如影随形。 以她的身世及目前的情形,就算因赵澈的心意而得各方首肯成为他的伴侣,将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下一个徐蝉罢了。 当年赵诚锐对徐蝉何尝没有承诺,可之后他要迎孟侧妃,她无力阻止;他一个接一个抬后院人进门,她也没法子发声。她甚至没法子和离。《皇律》中从来没有「王妃不能提请和离」的条款,只是她早早放弃了靠自己立于世间的一切可能,如今人到中年,若离开赵诚锐,她没有自信能过得更好。 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苦涩,却又是作茧自缚,只能在岁月流逝中不断自苦,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徐静书是绝不愿步上姑母后尘的。 「你是说,等我也可以像长庆公主那样时?」虽明知赵澈是在胡说八道逗她,徐静书还是忍不住乐了,「譬如你若花了心,要新添一个小娇妻,我就将你一脚踢飞,转头自己也去添一个温柔俊秀的小郎君?」 「别说了。我光是想想心里都发酸,」赵澈猛地皱紧五官,抬起右手捂住心口,「见鬼的小郎君。」 「你竟学会装疯卖傻哄人了,」徐静书笑弯了眉眼,「我又不姓赵,也没可能跃马征战凭军功成为一等封爵的柱国大将军。你说的这法子,至少我得到三公九卿这样的位置才行。」 赵澈缓了好一会儿,才敛了神情,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呢?」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余地,这让徐静书没来由地快乐,语调也轻快起来:「那,可不可以等到……我有自己的小宅子时?」 赵澈纵容笑开,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请教一下,为什么偏是要等到你有自己的小宅子时?」 「若我能有自己的小宅子,就说明那时我已经真正在京中站稳了脚跟,有能力养活自己。到时你若叫我伤心了,或者你变卦了,我还是活得下去。」徐静书赧然垂脸。 她不知这算不算是与他达成了共识,只是清楚知道了,自己此前的种种犹豫与纠结,说穿了就是因为清楚自己的弱小与不堪一击。 「好,你只管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赵澈伸出手,以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触。 明明是冬夜,他的指尖却温暖如三月春阳,以指尖代替了亲吻,在她的眉心克制地盖下了「印章」。 「只要你别躲着我,我等你,没有时限。随你高兴,任你宰割。」 那一触如蝶儿在花蕊中翩跹轻跃,带起漫天蜜甜花粉。 正当气氛无限美好缱绻时,巷口处有一道纤细身影如离弦之箭般蹿了过来。 赵澈周身一凛,立刻将徐静书拉到自己背后,绷了周身对着来人摆出防御的架势。 「打扰打扰,借过借过,」姑娘家焦急又敷衍的嗓音从二人面前飘过去数步后,立刻傻眼地站在原地,「死巷?!」 是位约莫二十上下的姑娘,仓促间踮脚打望了巷子尽头后,咬牙一跺脚,正要转身,余光却瞥见倒扣在墙角的那个废弃大竹筐。 她眼中亮起一种绝处逢生的光芒:「我不是坏人,是有坏人在尾随我。若被他们发现,我可能性命不保,恳请二位帮我在这里躲一躲,拜托了!」 一边说着,她就矮身过去蹲进墙角,掀起那大竹筐躲了进去。 在将自己扣进大竹筐之前,她抬起头,恰巧对上徐静书茫然惊诧的目光。 借着房檐下灯笼的幽光,徐静书看清了她的长相,顿时神情古怪地瞪大了眼,目光紧紧攫着她的脸。 「小妹子,求你了。等我躲过这一劫再跟你们解释。」 或许她也没真的认为眼前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会真的帮她,诚恳发出求救之言后,便一脸听天由命状,将自己扣在了大竹筐里。 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赵澈眉头紧皱,牵了徐静书的手就打算带她离开,显然并不想搅和进这没头没脑的意外中。 可徐静书却满眼惊惶地使劲对他摇头,自己更是挡在了大竹筐前面。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巷口处果然就有四五个黑黢黢的身影探头探脑,蹑手蹑脚慢慢往这边来。 她将心一横,索性一个使力将赵澈拉过来,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这下轮到赵澈瞪眼了。 徐静书略踮起脚,贴到他的耳畔,气音颤颤:「这个姑娘,我认识的。她姓白。」 虽不知那几个鬼鬼祟祟走过来的人是想做什么的,但她一定要帮这个姑娘。 四年不见,徐静书从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萝卜丁长成娉婷白嫩的小姑娘,形容上彻底大概,那姑娘便没有认出她来。 但徐静书却轻易认出了对方。 因为四年前这个姑娘就已经十五六岁,五官样貌早已定形,如今只是气质稍稍成熟些许而已。 赵澈「礼尚往来」环住徐静书的腰肢,也学她的模样将唇贴在她鬓边,以气声轻询:「她是谁?」 徐静书周身抖得厉害,圈住赵澈脖颈的双臂环得死劲。好半晌后,她才又在他耳畔,很小声很小声地吐出两个字—— 「药童。」 藏在竹筐里的这位白姑娘,是当年和她一起被囚在甘陵郡王府的药童之一,也是那批药童里年岁最大的一个。 v第二十章[06.11]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记得,当年活下来的十几个药童被大理寺的人从甘陵郡王府救出来后,这位白姑娘是最先被人接走的。 她不明白她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明白那些人尾随她的人究竟冲着什么来的。她只知道,当年撑到活着得救的同伴不多,而被救出来的这四年,她就遇到这么一个昔年共同受难的同伴。 被囚做药童的那半年,她们每日被绑在一间小暗室,一起被灌下各种叫人生不如死的药,一起捱过近乎千刀万剐的反复取血。 她们也曾艰难依偎到一处,气若游丝地流着泪鼓励对方一定要活下去。 乍见昔年同伴,又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徐静书脑中乱得很,一时也想不了太多。 但赵澈却是个越危急越清醒的人。 一听徐静书道出「药童」二字,他立刻想起方才那个姑娘藏进竹筐之前说过的「若被他们发现,我可能性命不保」,脑中当即警铃大作。 他脚下稍稍往前近了半寸,将徐静书抵在了墙面,大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按进自己襟前藏得一丝不漏。 他不确定那些人是不是冲着白姑娘「药童」身份来的,若是,那他首先要顾的是保住徐静书不要被那些人看到。 虽四年过去徐静书在外貌身形上都变了许多,但他不能冒一点风险。 虽他先前将今夜带出来的随侍暗卫都留在主街上保护几个弟弟妹妹,但只要他一发出讯号,他们很快就能赶过来。 可是,为了不让徐静书暴露在这些人眼前,他不能闹出太大动静,能不动声色遮掩过去是最好的结果。 那几道黑影在离他俩约莫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赵澈将徐静书按在怀中,半点不让她露脸,自己则故作慌乱地向那几人投去一瞥,仿佛幽会厮混被打扰的愣头青。 像今日这小年前夕「花灯夜集」之类的坊间盛会,向来是胆大的少年少女们浓情蜜意的好时机。 若有心人此刻去细致探看四衢坊周围的众多小巷深处,难免有那么几对「小鸳鸯」正在这样那样,因此赵澈与徐静书二人相拥在小巷角落的场景倒也不算突兀。 毕竟举国上下都是从长达数十年的亡国战乱中过来的,大多数人都还记得当初活得朝不保夕的岁月。 战火连天时人命如草芥,寻常人今日不知明日事,谁都不知能活到哪天,自没太多拘束讲究,对年轻男女「趁集会躲在无人处稍行些略为亲密的举止」绝不会报以惊骇眼神。即便素不相识,人们在碰到这样的场面时,通常也都本着体谅之心不去打扰,与人行些方便。 大周建制四年来,在律法、规制上大体沿袭旧俗,民风也未大移,因此这个约定俗成的观念在民风上也就被保存至今。 方才徐静书情急之下扯过赵澈做亲密状,赌的也就是这个。 果然,那几人带着几分友好歉意对赵澈含笑颔首,回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便非常识趣地退出了小巷。 赵澈按在徐静书后脑勺上的大掌稍稍松了些,徐静书总算能从他怀中抬起头喘口气。 「他们走了吧?」她仰起红脸,紧张兮兮觑着赵澈,问得很小声,「可、可以松开我了吗?」 到底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虽明知是情急时的权宜之计,最初还是她主动将人扯过来抱住的,可两人的身躯实在贴得过紧,她哪能当真坦荡到半点羞赧也无? 柔软的小手颤颤使力,想要掰开环在自己腰间的长臂,退出他的气息包围。 哪知赵澈不但没有放开她,反倒收了收手臂,制止了她轻微的挣扎。 他从来不是个大意的人,此刻也并未因那些人的离去就立刻松懈防备,仍旧以眼角余光谨慎留心着巷口。 「你……」 「乖,别急,再等会儿,」赵澈眼神始终不离巷口,只是略略低头附在她耳畔,小声道,「或许他们还要回来的。」 他是最能推己及人的心性。若今夜换了是他在追踪一个人,到了死巷附近目标消失,凭空出现一对幽会的小儿女,他虽不会咄咄逼人近前打扰探查,却也不会真就只看这一眼就死心离去。 徐静书没敢再动。一则是因认可他的谨慎,二则是…… 她脚后跟正抵着身后那大竹筐的边沿,里头藏着个大活人。虽明知躲在里头的白姑娘不可能瞧见她与赵澈的亲密相拥、贴面耳语,可这场景对她来说真是想想就羞耻加倍。 赵澈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尽数包裹了她的耳朵,炙得她周身滚烫,两腿不由自主地虚软发抖,根本没法动弹。 偏赵澈一面留心着巷口动静,还能有余力来招惹她:「你抖个什么劲?」 徐静书倏地偏头后仰些许,将那只快被烫熟的耳朵从他唇畔「解救」出来。脚下是退无可退的,偏他还故意往前又贴了小半步。 于是她咬紧颤抖的齿关,在他耳边羞恼轻嚷:「我、我抖我的,你不、不要问!」 赵澈闷声忍笑,胸腔的震动使她抖得愈发厉害了。 没过多会儿,那一行五人果然去而复返。 「回来了。」赵澈身躯微凛,再度将徐静书的脸稳妥藏在自己怀中。 他低下头,薄唇若有似无轻触着她滚烫的耳朵尖,余光留心着重新在巷口探头探脑的几人,却又忍不住唇角轻扬。 虽那几人明显不是好人,可赵澈心中对他们却有一丝丝感谢。若非他们闹出这场事,兔儿似的羞怯小表妹此刻哪会乖乖呆在他怀中? 可怜兮兮、抖抖索索主动环着他的腰,软绵绵的温热馨香霸占了他的呼吸,若非此刻场合不对、形势不对……哎,算了,这样就不错了。 赵澈抿笑,强按下心底那些不规不矩的躁动,极其克制又极其缱绻地在她耳尖接连落下数个轻吻。 盖章了,这兔子是他的,他会将她护好。 这回那几人没有再进来,只是站在巷口远远打望,最终似乎确认这真只是一对躲在人后亲昵厮磨的小儿女,总算悻悻散去。 赵澈暗暗松了口气,松开抚在徐静书脑后的手。 「这回,是真走了吧?」徐静书小心翼翼抬起头,脸红到脖子根,乌润双眸在灯笼幽微的光芒下莹柔烁烁。 赵澈垂眸觑着她,喉头紧了紧,故作严肃状,仍以极小的声音回她:「说不准。」 「还来?!不、不会吧……你!」 徐静书猛地偏头,他噙笑的唇正好落在她滚烫颊畔。 「对我,你倒是挺警觉。」偷香只成功一半的赵澈笑得无比遗憾,总算松开怀抱。 徐静书赧然瞪着他,恼羞成怒般将他推到一旁。 她发现,打从先前两人将话说了个半透不透后,这人仿佛就彻底不是往常那个温柔矜持中带点兄长威仪的表哥了。 大尾巴狼,可真会顺杆子往上爬啊。 v第二十一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拢好衣摆就地蹲下,掀起大竹筐与里头的白姑娘四目相对。 「你先别出来,我怕他们会在外头等,」徐静书小声道,「待会儿我们先到巷口去替你望风,确认是真的安全再叫你出来,好吗?」 白姑娘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长气:「多谢,真的多谢了。」 很显然,她是真的没能认出徐静书来。徐静书也没有自曝身份与她相认的打算。 「小事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徐静书冲她笑笑,「可否请问,他们为何要鬼鬼祟祟地尾随你?」 白姑娘连叹两声,无奈苦笑:「我从前有些‘奇遇’,为此出京躲了将近四年。这些人不知从哪得到风声,以为我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前几日才踏进京畿道地界就被好几拨人追着跑。其实他们想要的那东西本就是以讹传讹被夸大的,况且时过境迁,便是当初真有点什么,如今也半点不剩了。可人心贪婪,真话没人信,他们偏要为那捕风捉影的事对我围追堵截。」 她想了想,又诚挚看看眼前一站一蹲的两人:「小妹子,小兄弟,我承了你们救命的情,原不该这样含含糊糊地解释。但事关性命,我只能说这么多,还请见谅。」 赵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扭脸盯着巷口。 徐静书当然知道白姑娘含糊隐藏的秘密是什么。既是性命攸关的事,就不必多提了。不过,你既在外躲了几年都安全,为何不一直躲下去?」 「我回来参加明年三月考官的!」说起这个事,白姑娘立刻精神抖擞,笑眼弯弯。 这话让赵澈都忍不住分神回来看了她一眼。 「若你继续在外躲着,或许就可以像之前四年一样安稳无忧。如今为了考官,自己却置身这样的险境,你……之前没想过这些吗?」徐静书有点想哭。 既白姑娘的药童身份已泄露,根据她先前的说法似乎还是被好几拨人同时知晓,即便她考官中了,将来在京中的日子也不会安生,一定会有人持之以恒地盯着等她落单。 哪怕她的亲族家人尽全力周全护她,这事都不可避免要成一生悬在她头顶的剑。 「我不是心怀侥幸才回来的。我想过若我回来,很有可能就会遭遇眼下这般情况,更糟糕的是或许余生都会因此不得安宁,」白姑娘笑眼中泛起淡淡泪光,无奈地摇摇头,「今夜出门原还叫了家中许多人将我护得密不透风,只是方才主街上人太多,那些人又有备而来,我与家人便被挤散了。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若无必要,我尽量不出门凑这些热闹了。」 年前节下热热闹闹的坊间盛会,对寻常人来说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欢喜玩乐,可对曾经的药童们来说,却是如此奢侈。 「那这样,你还考官?若考中了,就不可能不出门做事了啊,」徐静书愈发替她起急,眼中起了薄泪,「你不怕吗?」 「实不相瞒,我怕得很。但当初我遇到那件事,有人付出很大代价保护了我和我的同伴们,让我安稳活了这四年。所以我虽怕,却还是要回来,一定要去考官。」 白姑娘笑得有些感慨,更多的却是坚定。 「我要去行‘她’当年之所行,信‘她’当年之所信。要顶天立地、俯仰无愧站在‘她’身旁,向所有人证明,‘她’当年护下的不是个余生只能躲藏着苟且偷生、虚耗米粮的废物!我要成为国之栋梁、弱之庇护,让所有人承认,‘那个人’当年做出的决定没有错,是值得的!」 当年在那间阴暗潮湿、充满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暗室中,大家被捆缚着手脚,每日忍耐着残忍的灌药、取血,流泪看着身旁不断有同伴无辜死去。 而活着的孩子们,总会与离自己最近的同伴相互勾着手指尖,气若游丝地对彼此说,撑着啊,活下去啊,或许明天就得救了。 整整半年的反复煎熬,最终活下来得救的孩子们几乎都成了惊弓之鸟。但事实上他们都是炼狱烈火中开出的小红莲,有最柔弱的姿态,却又有最悍勇的心。 若非如此,他们活不下来的。 世间人有百样,大多数勇者无畏无惧,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另有一种勇者,他们会害怕,会畏怯,会哭泣,却永不会丧失迈开步子去往新生的勇气。 「小姐姐,你保重,这些日子别再独自出门了,」徐静书以指尖拭去眼角泪花,笑着站起身,腰身笔挺,「三月,我们考场见。」 她知道白姑娘说的「那个人」是谁。 武德元年在东城菜市口刑场观刑时,十一岁的徐静书也曾在心中许下与她类似的豪言。 那就一起去长大,一起去发光,一起去成为「那个人」吧! 花灯夜集是通宵达旦的盛会,不过赵家兄妹几个只玩到子时便差不多尽兴。 回到信王府后,几个小的忍着呵欠,在侍者们的随护下各自回去歇了。 赵澈挥退侍者,也不让平胜跟太紧,只与徐静书慢悠悠并肩走在通往西路客厢的路上。 他长指扣进徐静书的指缝间,原本正恍惚走神的小姑娘倏地扭头嗔瞪过来。 「平胜没跟着,我就得牵着你的手,不然若被旁人看见,我还怎么继续装看不见?」他目视前方,理直气壮。 徐静书没好气地笑哼一声,倒是没与他争辩。 「表哥,我方才听白姑娘话里意思,大理寺的秦大人如今在朝中的处境,是不是不太好?」 虽白姑娘只说「那个人」,但徐静书当时就明白了,她口中的「那个人」,必定是指当年主持审结「甘陵郡王府药童案」的大理寺少卿秦惊蛰。 秦惊蛰是坊间赫赫有名的「芙蓉阎罗」,却是徐静书他们这些药童的再生菩萨。 四年前在东城菜市口观刑,亲眼瞧着那祸首在秦惊蛰一声令下被四分五裂后,徐静书就再没见过她。 当年秦惊蛰安排送走他们之前曾说过,「出了这府门,将来若在京中见到我,你们要当做不认识。倘若你们彼此在街上遇见,也千万莫相认,更不要去追寻彼此下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懂吗?如此是为了你们能安安生生活下去」。 这些话徐静书一直铭记在心,之后便从未打探同伴们的下落去向,也没有刻意找谁追问过秦惊蛰的消息。 今日无意间见到昔年共同受难的白姑娘,又听对方说了那样一番话,徐静书才隐约感觉,或许秦惊蛰在当年药童案中付出的心血与代价,远远超过她那时的认知。 「秦大人,她的处境不算十分糟糕,但也称不上多好。无论按资历还是按功绩,她的仕途都该更通达些的。」赵澈看了徐静书一眼,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似是怕她自责。 v第二十二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朝中的消息赵澈自不会像徐静书这般一无所知,不过这几年他也有心不去揭徐静书旧日心伤,便从未在她面前提过秦惊蛰的事。 徐静书转头回望他,软声恳求道:「你同我细细说说,好吗?我保证不会起急难过,我就是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赵澈停下脚步,转身与她面向而立,抬手摸摸她的头:「当年她为了甘陵郡王的案子,曾进内城单独见过皇帝陛下,于勤政殿密谈近两个时辰。之后甘陵郡王便被名除玉牒、废为庶人。」 甘陵郡王是皇后陛下所出,又是幼子,素来最得皇后陛下爱重偏袒。战时在钦州那些年,他胡作非为造下不少孽,最终都被皇后及其亲族允州姜氏压下消息,外间少有人知详情,只稍稍有几句耳语传闻罢了。皇帝陛下看在皇后和允州姜氏的面上,通常也只是暗中小惩而已。 武德元年那回,为了能对甘陵郡王处以极刑,秦惊蛰和她的手下可谓呕心沥血。 他们分头出击,在最短时间内奔走大半国境,从京中到钦州,巨细靡遗地搜集他所有罪证,不惜代价将甘陵郡王赵旻「违抗圣谕、通敌叛国、勾连外敌炮制京南屠村惨案、意图谋害朝廷重臣、谋害多起人命」等几项重罪刨了个底朝天,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药童案」一并摆进他的罪名中,最终以如山铁证数罪并举,可谓是对他下了死手。 但要对一个皇子——且还是极受偏爱的皇子——处以「当众车裂」这样少见的极刑,首先得剥去他皇子身份。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勤政殿那两个时辰的说服,只是秦大人和她的同僚们诸多努力的冰山一角,」说起秦惊蛰,赵澈也是非常敬佩的,「她当时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人脉,在朝在野都有舆论先行襄助,使我皇伯父有所斟酌松动,才在最终那宝贵的两个时辰里彻底说服了他。」 当时为了争取将赵旻废为庶人,有传言说秦惊蛰甚至胆大包天到打算在御前撞柱明志。 可以说,那年秦惊蛰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仕途前程,外加自己一条命,才最终护住了律法的尊严,为那些活着或死去的无辜药童们讨来了公道。 迟了四年才知这些内情,徐静书被震撼到唇瓣发颤,许久不能平静。 「她既是得了皇帝陛下首肯才做出那样的判决,为什么后来会处境不好?莫非是皇帝陛下反悔了?」 「用你那机灵的兔子脑再往深想想行么?」赵澈在她额角轻弹了一下,「能在那么短时间就联动出近乎势不可挡的舆论攻势,顺利达成了所有人都以为不能的事,这对她的政敌来说是何等可怕的讯号?况且她又因此得罪了皇后陛下与允州姜氏及他们的党羽,自然有许多人会变着法不让她好过。」 对于朝中那些盘根错节的角力,徐静书目前所有认知仅限于书册,还是稚嫩了些。 她受教地点点头,又问:「那些人后来都怎么对付她?用什么由头呢?总不能怪她判决不公吧?她分明是先征得了皇帝陛下允准将甘陵郡王废为庶人,之后才按《民律》判决,没有错漏之处啊。」 通敌、主谋造成屠村、谋害重臣、多年来因炼药致死数不清的人命,这桩桩件件,哪条不够他死成碎片?! 「铁证如山,秦大人的结案与判罚也是按律处置,本是没有把柄的。」 赵澈稍作犹豫后,抵不过徐静书眼神里的哀求,还是说了:「只是当年她在处理‘药童案’时,对外压下了很多具体讯息,这事就被人当做她的小辫子捏着,诟病至今。四年来始终有人为此弹劾她,甚至多次以此为由拦阻了她本该有的封赏升迁。再加上有心人刻意煽动,坊间民众对她在这件事上的处置也有些不太好的观感,认为她是嗜杀酷吏,当初那药童案不过是生拉硬凑,为了多给甘陵郡王加一条罪行而已。」 总之就是她当年在药童案的相关细节上有所保留,给了对手攻击她的把柄,也让她在民众中的名声变得毁誉参半。 可她一肩扛下所有指责、攻讦、误解甚至憎恨,整整四年,寸步不让地尽全力在守护着药童们的秘密。 奈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还是走漏了些许风声。但徐静书相信,所有的同伴都不会对秦大人有半句怨言,都会像白姑娘那样,愿意追随她的脚步,站到她身旁去。 「即便事过四年,只要她松口将当年的药童案彻底公布,她将再没有把柄给人抓,」徐静书无比笃定,「凭她的本事与功绩,定能扭转乾坤,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仕途平顺、青云直上,重新得到万民颂扬。「 可她没有。 她至今依然在尽力坚守这个秘密。她真的真的尽力了。 最最重要的是,她原本没有必要为一群非亲非故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因为秦大人当年就想到了,若是公布详情,我们将会被置于如何危险的境地。」徐静书无比感激地哽咽了。 「能解百毒、长生不老」,这对肉身凡胎的人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即便药童们的血当初真有点神奇效用,也不过是当时每日被人用药养出来的;如今四年过去,大家再没有被灌过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药,血早就与寻常人无异了。 但是,哪怕当真一五一十公布所有详情,甚至请旨昭告天下说「这世间绝无长生不老之法」,也依然不能彻底打消心怀不轨之人的邪念。 甘陵郡王当年拿孩童活血「炼药」,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或许并未罪大恶极到需要被当众车裂的地步。但其实上,他在这件事上的恶,不仅仅止于「炼药」使许多无辜的孩子枉死。 四年过去,哪怕他已经死透成了碎片,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这十几个孩子,余生都会因他造的这个孽而惶惶终日,只要身份一暴露,他们就再无安宁,不死不休。 「她做出那样的判罚,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明白,那个人像恶鬼一样,毁掉了我们的一生啊。」 「我懂。」赵澈将徐静书揽进怀中,任她用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当初救出我们之后,秦大人对我们说,会尽全力为我们讨回公道,也会将我们的秘密守口如瓶,」徐静书靠在赵澈怀中,哭腔糯软颤颤,「她说,不要我们报答,不要我们感激,让我们只管好好长大,好好活下去。」 秦大人绝不是嗜杀酷吏,她是那些仓惶无助的药童们眼里的光。 她让他们相信,这世间虽有阴暗的恶,却也有人始终在执明火涤荡阴霾。 痛哭一场后,徐静书总算平复下来,退出赵澈的怀抱,抬起泪眼赧然看向他。 v第二十三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我没事了,不要担心。我会像白姑娘一样勇敢,不会辜负秦大人的苦心。」 「好。这样勇敢的小姑娘,总该有些奖励的,」赵澈以手替她拭去满面的泪,轻轻勾唇,「手给我。」 「嗯?」 徐静书茫然一抬手,他宽袖轻扬,又倏地挥离,她的腕间就多了一条手钏。 瑰色小珠子粒粒圆润,闭合处坠了一只拇指大的羊脂玉雕长耳小兔。 虽那小兔所用羊脂玉仅很小一块,但通体雪白、玉色莹润,想来价值不菲。但它不是这手钏最贵重的部分。 徐静书颤颤将手半拢在腕旁遮住些光,果见那些小珠子散发的瑰色亮度倍增,却并不刺眼,只让人觉着温柔,觉着暖。 「这是火齐珠啊……」 她只看一眼就脱口认准了,这让赵澈非常意外:「你从前见过?」 徐静书木然摇头,以微微有些沙哑的哭腔轻诵道:「出东境四百里有山曰夷,山阳出奇石曰‘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至暗则其光愈盛,如长明薪火,终夜不绝。」 赵澈轻笑一声,赞许地捏了捏她的指尖:「原是打算在你成年礼那夜送的,可那时你说我已送了两份礼,再不肯收第三份。」 「如今我也不收,这太贵重了。」徐静书说着就想将它从腕间褪下。 赵澈握紧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又不是白给你的。」 「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是想叫我做什么?」徐静书大惑不解。 「从今后,你大可尽全力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圈着你拖你后腿,」赵澈弯腰与她平视,满眼认真,「但求你答应我,让我派个人在你近前保护你的安危。」 他怕她不肯,简直要将高贵的头颅低进泥里,竟用了「求」字。 徐静书心中颤颤,垂眸凝眉片刻,郑重点头:「多谢表哥。」 「怎么谢?」他有心逗她开怀些,便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梢。 徐静书双颊一烫,羞赧立时将那些伤感愁绪驱散不少:「你这个人怎么……」 「我这个人怎……唔?!」 赵澈猛地僵在原处,呆呆愣愣瞪着那个突然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就跑的红眼兔子。 那个已跑出老远的混蛋兔子倏地停了脚步,扭头头远远投来一个古怪的回眸。 然后,顶着夜色都掩不去的俏生生小红脸,冲他吐出舌尖做个挑衅鬼脸,无声略略略。 赵澈有气无力地抬手指了指她,唇畔却有笑:「你给我等着,早晚还给你。」 太猝不及防了!他什么滋味都没体会到!混蛋兔子欺负人! 新年一过,朝中各部开府复印,武德帝于正月十六这日诏令百官行「大朝会」,当庭落定储君之事。 储君之位最终花落汾阳公主赵絮,这个结果并不算太出乎意料,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汾阳公主赵絮战时戎马领军,大周立朝后协理国政至今,是目前已成年开府的几位皇嗣里功勋最为显赫者。她在立朝前就开始不遗余力栽培、提拔年轻官员、将领,却还能做到让武德帝放心地将储君权柄交到她手上,其手腕、心思都叫人不敢小觑。 这样一位储君,自是敬她者众,畏她者亦如云。 明眼人心中都有数,她表面看似圆融,实则锐意革新的意志极其坚决;如今既以储君之名行事,以往某些折中妥协多半是不会再有了。 正月十六开始,京中某些心中有鬼的人已开始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惴惴打探着储君那头的所有动向,默默做好望风而逃的准备,生怕她上任第一刀就砍到自己头上。 不过赵絮领军出身,耐性非常人可比拟。她并未像外间推测的那样急于大动点燃立威三把火,只是有条不紊地着手筹办储君建制。 虚悬四年的储君之位终于抵定,这消息着实重大,连埋头苦读、足不出户的徐静书都听说了。 消息是赵荞告诉她的。不过赵荞只是当逸闻对她提了几句,转头就出府去继续忙她的说书大业,让徐静书满腹的疑问无处可去。 若是以往的徐静书,对这消息只需知晓就足够,不会再去深问什么。可如今她既打定主意要入朝有所作为,自然就要刨根问底。 正月二十五这日,徐静书带着满脑门子的疑问去含光院,打算找赵澈求教。 哪知平胜却告诉他,内城来的太医官提前来为赵澈「看诊」,赵诚锐与徐蝉也在。 徐静书也说不上来自己在心虚什么,抖抖索索就想贴着墙根跑路。 平胜笑问:「表小姐找世子是有急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有点疑问想请教表哥,一点都不急。」徐静书连连摆手。 「三月官考在即,表小姐若有疑问,还是及早解惑为好,」平胜想了想,周到地提议,「玉山公子此刻正在世子书房内用茶,或许表小姐可以请他帮忙解答?」 今日段玉山过来与赵澈议事,却赶上内城太医官提前来为赵澈「看诊」,他便只去含光院正厅向赵诚锐、徐蝉夫妇问了好,就识趣地到书房等候。 徐静书想想也对,便点头谢过:「也好。我想问的事,玉山夫子一定知道,那我去问问他。这样等太医官看诊结束离去后,我也好去向姑父姑母见礼。」 虽她每日都去承华殿问好,但这毕竟是在含光院,若听说姑父姑母在这里却来了就跑,怎么都说不过去。 于是平胜便领她进书房。 「玉山夫子安好。」 独自在赵澈书房内枯坐喝茶的段玉山正闲得无趣,见徐静书进来,顿时眼前一亮,笑着招呼道:「快来坐,我这闲得,头顶都快长蘑菇了!」 徐静书与他隔桌而坐。 平胜让人给徐静书上了茶,又叫添了些茶果点心,便退了出去。 「玉山夫子,我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么?」 「来来来,我知无不言。」段玉山知道她三月就要考官,自是很愿为她答疑解惑。 「我是想问汾阳公主……啊不是,如今是储君了,」徐静书急忙改口,「听说近来储君在着手建制,有些事我没想明白。」 段玉山有些讶异。储君建制的细节与三月考官没什么关联,徐静书会去深想这些事,显然考虑的是步入仕途之后的事了。她就这么有把握一定能考中?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大惊小怪了。考官时无非都是书面的东西居多,以徐静书那可怕的记性,加上又很能触类旁通,若真去考官,就算没有名列前茅,也绝不至于落榜。 「什么事不明白?」 「储君名下一司一府一院的主官人选,」徐静书认真看着他,满眼写着「求知」,「主官人选的安排,是否有什么不成文、不言明的玄机?」 v第二十四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按《大周律.皇律》的规制,储君名下需有储庆司、储君詹事府、储政院协助储君各项事务。 「储庆司由少师、少傅、少保共担,主要负责对储君进行各方面的教化,‘三少’人选该由帝、后共同决定,」徐静书道,「可我听说,指派‘三少’人选的圣谕上只有皇帝陛下玺印,并无皇后陛下印鉴。这不符合皇律规制,为何朝中无人异议?」 大周《皇律》沿用前朝陈例,白纸黑字写着「帝后共治」,二位陛下在国政要务上该是缺一不可的。但此次为储君指定「三少」人选这事关乎国本,圣谕上却没有皇后陛下印鉴,这在徐静书看来分明就是违律。 「天,你倒是个进御史台的好料子呢。」 段玉山拊掌大笑一阵后,才娓娓道:「《皇律》上的‘帝后共治’,及《圣政》上的‘三等封爵及以上夫妇共掌府中事’,前言都是‘应当’二字,而非‘必须’。皇后陛下从还是‘朔南王妃’时就不喜涉足军、政事务,她自己也申明不擅此道,主动放弃了共治权,只管天家家务事。再说,这几年皇后陛下玉体违和,许多重大场合都不克出席,天家家务事也委托给了贵妃,哪里还顾得上国政事务?所以,圣谕上只有皇帝陛下一人玺印并未违律,明白了吗?」 「是我刻板拘泥于律法条款了,多谢玉山夫子指正,」徐静书受教地点头认错,又问,「那‘三少’有权约束、斧正储君言行的,这其中包括对储君在国政上的决策做出谏言吗?」 「不包括。‘三少’职责只限于教导储君精进学养,修习治国之道,斧正储君德行修养,但储君具体如何实施决策,他们无权谏言,」段玉山想了想,补充道,「况且如今这位储君在皇帝陛下跟前已协理国政四年有余,早就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上位者,‘三少’在她那里不过虚担荣衔而已,教不了她什么的。」 段玉山耐心的解答让徐静书频频点头,受益匪浅。 这时节还有些冷,段玉山掌心里合着个小巧的暖手炉,疑惑地瞧着她:「姑娘家不是都怕冷么?我见我家小妹这两日出门时,总恨不能将棉被裹在身上,你怎么连个手炉都不带?」 徐静书笑眼弯弯:「我有一身正气,不怕冷。」 「你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我还记得你刚来时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也不怎么看人,如今倒是活泼许多了。」段玉山做老成状,笑得感慨极了。 其实他顶天也就比徐静书大两岁,可徐静书刚来时的样貌身形与她当时的年岁全然不符,又是经他亲自二度蒙学的,故而他总有种自己比徐静书高着一辈儿的错觉。 徐静书倒不介意这个。在她心里,自己与段玉山虽然年岁相差不大,但对方教导过她,懂的事情也比她多,拿她当小辈看完全没问题。 她正要再向段玉山请教别的问题,书房门口却传来赵澈似笑非笑的声音—— 「二位相谈甚欢啊。」 段玉山不知为何突然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只是寓、寓教于乐而已,」徐静书赶忙站起来,「表哥同玉山夫子议事,我就不打扰了。」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对段玉山道:「还有几个问题,我晚些再来请教,可以吗?」 段玉山张口,一个「好」字还没吐出音来,就被赵澈淡声打断。 「不可以。他很忙。他没空。」赵澈举步走进来。 「这样的吗……」徐静书疑惑地看看赵澈,再看看段玉山。 她记得自己先前进来时,玉山夫子分明说过「闲得头上都要长蘑菇了」这样的话。 段玉山忍住挠头的冲动,对徐静书笑笑:「想必世子有事吩咐给我。」 「若有什么疑问,晚些过来问我就是,」赵澈神色平静,「我不忙。」 徐静书虽觉有什么事怪怪的,却也没多想,乖巧应下:「好。」 徐静书本想着要去向赵诚锐与徐蝉问好,出了书房问过平胜,才知因今日来的是太医院首医,夫妇二人亲自去送,已离开含光院了。 于是她就上含光院旁边的万卷楼去看书。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双鹂告知她「世子已得空了,请表小姐过含光院书房叙话」,她才放下书册,又往含光院去。 「关于储君那头的事,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想明白的?」赵澈身姿端雅,神情肃正,活脱脱一副「严师」气派。 显然段玉山已将先前与徐静书交谈的内容大致告知过他了。 徐静书忍不住也跟着坐得直直的,双手乖乖放在膝腿上,向从前在书院夫子面前受教时那般。 「方才只向玉山夫子请教了储庆司相关的问题,我对储君詹事府、储政院也有疑问的。」 「嗯。」 「储君詹事府的职能是主理储君府中事,并需统领储君名下左右二卫大军,储君为何将这一块交给自家驸马?」 徐静书虽没有见过储君的驸马苏放,但因赵渭、赵淙在苏放门下受教的缘故,她多少也听过些关于这位驸马的事。 她知道苏放是前朝名臣之后,虽学养深厚,平素却更偏于风花雪月,连府中的正事都不大过问,储君竟将责任重大的詹事府事务交由他打理,这让她非常意外。 赵澈道:「储君詹事府辖下有左右二卫大军,可说是储君后背命门,除了驸马,她不会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旁人。」 「是因为储君与他鹣鲽情深的缘故?所以才全然信任地将后背命门交到他手上?」徐静书认真想了想,又道,「储君没有考虑驸马的能力及他的喜好吗?他平素似乎不太愿意涉足府中事务。」 在徐静书有限的印象里,储君似乎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苏放看似个风花雪月之人,实则文武兼修、深不可测。他与储君成婚多年,在外间看来甚少参与大事,其实却是储君背后的‘坐地鼎’,能力方面绝对无可置疑,」赵澈不知想到什么,淡垂眼帘,唇角微微扬起,「而且,他与储君的关系绝不止于‘鹣鲽情深’。他们既是同甘苦荣辱的夫妻,又是共生死进退的同袍。」 许多人容易被苏放斯文恬淡如谪仙的外貌所欺骗,再加上他的妻子着实出色,大家就容易忘记他也是个狠角色。 早年战时有一次,还是汾阳郡主的赵絮麾下出了叛将,带兵哗变,将她重伤后绑了要带去敌军那里做投名状。得知消息后,苏放只带了一把弓箭与五十人,雪夜策马火速急追百里路,从两百人的叛军中救回赵絮,接着马不停蹄带着大军反身再追,将两百名叛军全歼于投敌途中。 那年的赵澈还是个孩子。可他永远忘不了苏放背着弓箭策马踏雪返程时的凛凛气势。那年的苏放不过才二十岁。 v第二十五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事后,年幼的赵澈问苏放:你为何要分两次追击?为何不第一次就带大军前往? 这桩被许多人遗忘的陈年旧事被赵澈讲得跌宕起伏,徐静书听得眼目大张,巴巴儿看着他:「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说,‘第一次追击,是为我妻赵絮安危。大军追击易打草惊蛇,我得确保她万无一失’。」 「那第二次呢?」徐静书双手绞紧了衣角,心跳得砰砰砰。 赵澈举目望向书房顶部的雕花横梁,笑眼中有回忆也有歆羡向往。 「苏放说,第二次,是替我的生死同袍赵絮清理门户,务求片甲不留。」 你征战在前时,我是你最沉默的后盾;你身处险境时,我做你最锐利的锋刃。 惟有这样的苏放,才当得起赵絮放心将自己的后背托付于他啊。 在那年稚嫩幼小的赵澈心中,诸如「鹣鲽情深」、「鸾凤和鸣」之类的溢美辞藻,用在这两人之间显得无比单薄苍白。 他俩之间不止有情,更有义,还有更多深刻到言语无法尽述的东西。 在赵澈看来,赵絮与苏放是赵姓所有夫妻之间最好的模样。 那是两个真正强者的天作之合。 良久后,徐静书总算平复了澎湃心潮,抬眸觑向赵澈:「你很羡慕?」 「那当然,」赵澈颇有深意地冲她飞了个眼儿,「快些攒好你的小宅子,拜托了。」 徐静书面上一红:「哦。」 「还有旁的疑问吗?」 「有,」为缓解羞赧无措,徐静书伸手从果盘里取了一颗冬枣,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储政院既已人员齐备,为何独独主官之位空悬?」 须知储政院虽是储君从属,不握实权、不能直接议论朝政,但对储君的各项决策及对将来国政却有重大影响,历来被民间称为「小朝廷」。 这最关键一环的主官之位虚悬,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赵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口啃果子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她在等人。」 「等谁?」徐静书捏着被啃了一口的冬枣,茫然看向他。 他略抬下颌,骄矜一哼:「这是机密。若没点甜头,我怎么能轻易告诉你?」 看他那副得意到快摇起狼尾巴的样子,徐静书猛地反应过来,赵絮等的人,或许就是眼前这个了。 在等他将赵诚铭架空赶回钦州控制起来,彻底掌控信王府实权。然后入驻储政院,放开手脚为将来的国政描绘崭新的蓝图。 难怪太医官们一直帮着赵澈隐瞒眼睛复明的事,看来是受赵絮委托了。 想明白这层后,徐静书也不想问他了。 在他期待目光的灼热注视下低垂红脸,羞赧嘟囔:「什么嘛,我诚心求教,你却想着占便宜。」 「那我也想要‘寓教于乐’啊。」赵澈颊边浮起绯色,望天嘀咕。 「哦。」徐静书低着头,将手中的那颗啃了一口的冬枣递过去。 赵澈不解地瞪向那颗冬枣:「这是什么意思?」 她头也不抬地将那颗冬枣在指尖旋了旋,让那个缺口正对着他—— 「呐,寓教于乐。」 赵澈接过,用力将冬枣缺口抵在唇上,笑得有些傻气。 不得不说,这个甜头……还真挺甜的。 当和风悄悄拂动花蕊,暖阳柔柔洒向柳条,武德五年的盛春就到了。 三月初六,徐静书掸去经冬苦读的疲惫,换上素简春衫,在武侍双鹂的随护下前往位于镐京外城西面的光禄府。 因从新年前后便有各地应考者络绎进京,动静大得很,京中自是人尽皆知,今日赶来看稀奇的人数比正二八经来应考的人还多。天还没亮,通往光禄府的各条路上都是攒动人头,车马根本无法通行,应考者只能步行挤进去。 自从小年前夕「花灯夜集」遇到白姑娘后,徐静书也如惊弓之鸟般绷起了心弦,之后这三个多月几乎就没出过门,也没见过什么生人。 今日乍然穿城而过,一路又全是汹涌人潮,她不由自主地白了脸,紧紧抓着双鹂的手。 双鹂原在信王妃徐蝉近前当值,后被赵澈借去在万卷楼照应徐静书二度开蒙,这半年来又被拨在小五姑娘赵蕊那头替她训练新的武侍。 原本她是要待小五姑娘那头的事结束后就继续回徐蝉跟前的。小年过后赵澈请得徐蝉同意,直接将双鹂派做徐静书的近前随侍,贴身保护她的安全。 双鹂稳妥将她护在身侧,谨慎替她挡开太过靠近的陌生人。 「考官的考场为何会设在光禄府?这附近的路本就窄,人一多根本转不开。」 双鹂自不知徐静书为何如惊骇,只以为她是考前紧张,便随口说些闲话助她松缓心神。 徐静书清了清嗓子,勉强笑答:「因为若此次考中,会有一个‘候任试俸’期,候任试俸的新官员是归光禄府管的。」 大周的光禄府是在前朝光禄寺基础上,将「郎中令」及内卫再行合并而成,职能与前朝大不相同。如今这光禄府不单辖金云内卫负责内城防务,也集中了为皇帝谋事的四大夫及议郎谋臣,还要负责管理「试俸候任」的官员们。 双鹂小心地护着她,边走边笑:「我还以为考中了就能立刻上任呢。原来竟也像我们做武侍一样,先得有个‘试训’?」 「对呀,可不都一样么?」徐静书应着她的问题,那种忐忑的紧绷果然松缓不少,「此次京中招考拟取百人,可同一时间哪会空缺这样多官位?我看往年陈例,若运气好的话,最多也就前十几人有机会立刻上任,剩下的人都在光禄府候着。期间会有更多的教导和考核,等各部出现官位空缺时,再根据光禄府这头的考核记档来量才选合适的人去上任。」 双鹂听得有些好奇,便多问两句:「这两年考一回,每回都塞近百人在光禄府候着,那十年八年过后,光禄府不就人满为患了?」 「不会的。试俸期间会有许多考核筛选,若出了差错就要从候任官名单里除名,自回原籍,找机会重新再考或谋别的出路。」徐静书笑答。 「天,这真是翻过一座山又有一道坎,」双鹂啧舌摇头,「这么多人来考,就取前百名,而且进了百名也不能保证最终真能上任,啧啧。看来读书做官也不是轻松的事啊!」 因来看稀奇的百姓太多,负责外城防务的皇城司怕出现踩踏或旁的意外,便派了几队皇城司武卒前来协助维持考场周边秩序。 皇城司卫戍在离光禄府牌坊还有两个街口的位置就设了关卡,应考者在此排成长龙,凭官办或私家书院、讲堂、庠学所发放的结业名牒,以及州府以上学政官落印的「允准投考」公函依次入内。 双鹂不是应考者,将徐静书护送到此处后就只能止步。 放开双鹂的手后,徐静书心头不安又起。 v第二十六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有的人就是这样,身上受过重创的伤痕容易愈合,心中无形的伤口却未必。虽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看似淡忘,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但只要那些可怖的旧事忽然又起风声,就肯能不自主地有些过激的反应。 她在府中关了三个多月未见生人,今日满目全是陌生面孔,也不知这些人里会不会混着寻找当年「药童」的歹人,难免有些惧怕。 颤巍巍排在队伍后头,徐静书强令自己挺直腰背不要团身畏缩,可手脚却止不住发抖。 关卡处有皇城司武卒们在验看结业名牒与投考公函,一名身着皇城司低阶武官服的青年男子站在旁边,以锐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每个人。 等轮到她在关卡处递交结业名牒与投考公函时,那名武官举步行过来,抬手拦下武卒,亲手接过徐静书的结业名牒与投考公函。 前面的人都是由武卒验看这两样东西的,徐静书不明白为什么轮到自己就有了「特殊关照」,简直紧张到头皮发麻,抖得愈发厉害了。 「你抖什么?心虚?」男子似笑非笑地抬起眼。 徐静书心知这时不能回避他的眼神,否则很容易被误会夹带了什么打算作弊。 她强撑着猛跳的眼皮,讷讷道:「第一次考官,紧……嗝,张。」 那人与她四目相对半晌,又以目光上下打量了她周身。吓得她赶忙原地蹦了两下:「没…带不该带的东西,真的,嗝。」 说完,大气不敢喘地觑着对方,脸都憋红了。 「嗯,看出来了,」那人认真颔首,「问一句就吓得打嗝儿,想来也没有作弊夹带的胆子。」 说着,将两件东西还给她。 徐静书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打嗝儿了。 她有些尴尬地红了脸,双手接过自己的名牒函件,正要落荒而逃,那人忽地小声问:「喂,徐静书,你考文官还是武官?」 徐静书被吓得不轻,嗓子堵了好半晌才白着脸挤出一句:「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男子似乎在忍笑,以略抬了抬下颌,以目光示意她手中的东西。 徐静书神色稍缓。原来是从结业名牒与投考公函上看到的。吓死她了。 「文官。」 「难怪。文官就是胆子小,就应个考而已,又没要你上阵杀敌,有什么好抖的。」他嗤笑一声,挥挥手放行。 徐静书敢怒不敢言,垂下眼眸快步走,在心中默默将他踹翻在地并在他脸上画了只大乌龟。 我抖的是我的腿,又不是你的!关你什么事!想嘲笑我就好好嘲笑我一个人,凭什么说「文官就是胆子小」?! 真是个让人生气的讨厌鬼。 她气呼呼的捏着拳闷头往前走着,非但没再打嗝儿,都忘了要害怕了,步子迈得重重的。 那男子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忍不住笑喃:「指定在心里骂我呢。」 此次官考分为文试、武试、堂辩。 投考文、武官职都需经过两日共四场的文试,但卷面题目有所不同;到第三日就是考文堂辩、考武武试。 接连两日的四场文试对徐静书来说不算太难,三月初八的堂辩才是个大难关。 毕竟堂辩时一看辩才二看机变三看气势。 前两条徐静书都还算大致无碍,可她生就个怂软性子,长到十五六岁,与人大声说话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完,堂辩时针锋相对所需的那份强硬气势,对她来说似乎有点天方夜谭。 虽之前赵澈与段玉山已联手对她展开过多次「模拟堂辩」,但为保万无一失,初七下午徐静书一回府又被请到了含光院。 一进书房,她就有些傻眼。书房内不单有赵澈与段玉山,还有去年在成王府樱桃宴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段微生。 以及嗑着瓜子看热闹的赵荞。 「段典正安好。」徐静书执礼向段微生问好。 赵荞笑嘻嘻出言提醒:「如今不是段典正啦!年初段大人被调离雁鸣山武科讲堂,眼下在鸿胪寺任九议令,连升两等呢。」 徐静书慌忙致歉:「啊?我、我不知道这事,失礼……」 「无妨的,」段微生不以为意地笑笑,「私下里本也不必拘这么多礼数。」 此刻有段微生与赵荞在,赵澈自然还是要装作看不见的。他淡淡垂眸,浅声道:「阿荞你别打岔。段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很难才请到他来指点的。」 「哦。」赵荞赶忙拿瓜子堵住自己的嘴。 「此次考官,京中不知多少人托门路想请我堂兄指点,他却只应过恭远侯沐家与世子这两回请托,小徒弟你可别光顾着害怕,机会难得啊。」 「多谢段大人,多谢玉山夫子。」徐静书站在桌案前三步远的位置,两手捏着衣摆,如临大敌地咽了咽口水。 见她紧张,段微生轻声笑叹:「官考堂辩的题目通常不脱近期时事,听说你甚少出门,只怕在题面上就要吃亏些。但世子同玉山都提了,说你对文本法条极其精熟,所以你堂辩时务必扬长避短。」 徐静书点点头,虚心求教:「如何扬长避短?」 「别被主考官的题面牵着走,抛开事件,去打事件本质里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拿文本法条去套,但凡发现套不进去的地方,那就正是可以驳倒对方的点。能理解吗?」 徐静书是个惯能触类旁通的脑子,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方法:「明白了。」 「好,那现在我来充作你的堂辩主考。」段微生道。 「段大人请。」徐静书快将衣摆捏成咸菜了。 段微生略有些担忧地瞥了瞥她手上的动作,徐徐开口:「利州边境的金凤雪山背后有‘红发鬼国’,与我大周言语不通、我朝对其也一无所知。从前朝起,‘红发鬼大军’便时常越山犯我边境,意图不明,此事你可知晓?」 「略知一二,」徐静书慢慢直了腰身,将双手到身后,脆声答,「原是恭远侯沐家自发组暗部府兵抵御‘红发鬼大军’越境滋扰,大周立朝后,嘉阳郡主接任利州都督,便改由利州军府麾下官军镇守金凤雪山。」 段微生颔首,又道:「去年秋,循化沐家代家主沐霁昀与其堂叔沐青泽二人联手,主动越过金凤雪山进入‘红发鬼国’地盘,活捉三名红发鬼兵卒押送进京,交由鸿胪寺九议令设法与其互通言语。皇帝陛下原本有意对这二人及沐家大行封赏,朝中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对此,你如何看待?」 「请问,支持者为何支持?反对者又为何反对?」徐静书负手立在正中,虽腿还有些发颤,眼神却渐渐清明澄定。 见她应对思路清晰,气势也较先前大有不同,段微生眼中那点担忧总算慢慢散去。 v第二十七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支持者认为,待九议令通释‘红发鬼国’言语后,有助于我朝了解对方频繁犯我边境的原因与意图,甚至可能从这三名红发鬼的口中知晓对方疆域、建制、兵力、民情等重要信息。掌握这些后再筹谋是战是和,便是有的放矢,因此沐家二人于国有功。」 段微生接过段玉山递来的茶盏,慢条斯理浅啜一口,才重新看向徐静书。 等待的间里她隙一直在思考,并未走神或焦虑不安。这让段微生愈发对她刮目相看了。 「至于反对的声音,主要是因为这二人并无任何官职或军职,只是平民之身,未得利州都督及利州军府允准擅行险招,实乃藐视朝廷与法度。况且二人此举并未驱敌,谈不上功劳,非但不该奖赏,还应有所惩处,」段微生看着她,唇角轻扬,「你说,这二人究竟是当奖还是当惩?」 「当奖。」徐静书并未扬声,语气却极其坚决。 「为何?」段微生步步紧逼,半口气也不让她喘。 徐静书却并不需要喘息思索的机会,接口又道:「他们抓回三名红发鬼,待九议令译通了言语,我们就能明白对方频频犯境滋扰利州的意图。朝廷在知己知彼后再做是打是和的判断,如此就能避免盲目决策之下造成无谓损失。我朝历经数十年战火才得新生,如今正是休养生息之际,经不起盲目出兵的风险。」 「可他们未上报州府,未得任何许可也是事实。这你怎么说?」段微生眼中气势凌厉起来。 「战时各州军府发过榜文号令:‘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凡我国人,皆有守土驱敌之责’。如今二人虽未驱敌,所行却是为了守土。大周律十三大卷中,无一条法令明令禁止黎民自发为国守土,法不禁止,则无咎!」 面对他刻意咄咄逼人的强硬目光,徐静书却没受影响,直视着他,接着道:「沐霁昀与沐青泽以平民之身,不食国之俸禄,不享民之税供,却能思国之忧,虑民之患,虽是擅自行动,却于国有功!不但该赏,还该树成举国典范,让天下都知,即便只是布衣黎民,也该时时心怀家国天下,做力所能及之举。」 如此重压之下还能想起战时各州军府发过的榜文号令,在座的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赵荞侧目盯着她,似是重新认识了自己这个小表姐。 而赵澈则是抿住即将脱口的笑音,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段微生以赞赏的目光对站得笔直慷慨陈词的小姑娘笑笑,又疑惑转头去看看自家堂弟段玉山,又看看抿笑垂眼的赵澈。 「世子对这小姑娘是否有什么误会?条理分明、丝丝入扣,律法人情样样都极其出色地圆紧了。如此出色,还怕堂辩落选?!」 段玉山笑着挠了挠头,似乎也有点意外小徒弟竟还有遇强则强的一面。 赵澈笑道:「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劳烦段大人亲自再帮着过一遍。我不是信不过她,只是为了安心罢了。」 赵荞插嘴:「安谁的心?」 徐静书面上一红,立刻怂哒哒又埋下了头。 待赵澈亲自将段微生与段玉山送走后,折回含光院的途中,就遇到明显在等他的徐静书。 平胜很有眼色地自行退远。 徐静书背着双手,红着脸蹭到他身旁:「方才阿荞的问题,你没回答。」 「嗯?」赵澈想了想,「哦,请段大人在临考前替你最后过一遍,自是为了安你的心,免你忐忑。」 「多谢……」 她话还没说完,手就被人握了去。 赵澈歪头噙笑,眼神炙烫地睨着她:「免了你的不安,自也就是安了我的心。否则你成日躲在我心上瑟瑟发抖,我也难过。」 「我才没有躲在你心上,」徐静书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脸红到脖子根,低头踢着小径上的碎石缝,叽叽咕咕,「也没有瑟瑟发抖。」 这么说着,柔软的小手却轻轻使力握住了他纤长手指。 两副春衫宽袖交叠下,藏着勾勾缠缠交握的双手。小儿女之间打着机锋来回涌动的暗流情愫在周围无声蔓延,氤氲出一股子浓到化不开的蜜味。 赵澈唇角眉梢都快飞上天,颊边微红,目视前方:「就会嘴上凶。我问过双鹂了,说你前日考场去时一直抖。」 「双鹂这个叛徒,」她笑着嘟囔一句,忽地抬起红脸扭头看向赵澈,「前日在考场,遇到个好讨厌的人。明明看出我害怕还故意吓我。还说‘文官都胆小’!」 她说这话时语气神态都软绒绒,似是告状又似撒娇,仿佛有只小兔子在赵澈心尖上调皮打滚。暖呼呼,痒酥酥,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忍下心中乍起的激荡,撇开目光不敢再看她,嗓音轻哑:「「什么人?」 「不知道,我就见他穿着皇城司武官服,长得还一副英朗正气的模样,却没料到是这样无聊的人。哼。」 在背后说人小坏话这种事,徐静书也就在赵澈面前才干得出来。 赵澈原本还在美滋滋,听到这里却倏地停步,古怪地回望她:「为什么你看一个讨厌的人,还能看出英朗正气来?」 这事情走向不对!她可从没这么夸过他! 为什么「讨厌一个人,却还能看出英朗正气来」? 对于这个问题,官考第三日的堂辩结束后,徐静书出光禄府再见到那个皇城司武官时还是没得出答案。 接连三日皇城司的人都在考场外设拦截关卡,但这人只有第一日早上出现过,当天下午徐静书离开时就未再见过他。 昨日一来一回也没见过。 今早…… 徐静书排在退出考场的人龙后头,垂着脑袋回想今早的情形,确认这人今早也是没来的。不知为这时却又出现了。 出考场自不必再验什么,应考者依次通过关卡、各自散去,人龙前移的速度比早上快许多。 当徐静书走到关卡处时,那青年看似不经意地横了腰间长剑,不偏不倚挡住她的去路。 「欸,徐静书,你考上了吗?」他的声音不大,还淡淡带着点和气笑意,仿佛故友寒暄。 因着小年前夕花灯夜集上遇见白姑娘,关于药童案的阴云重新笼罩在徐静书心头,使她对这人疑似套近乎的言行莫名戒慎。她忍不住周身一僵,低下头:「还不知道,要下个月才放榜。」 低头敛眸间并不能看见对方的脸,可他站如青松横握剑鞘的姿仪与气势却是一清二楚。只需稍稍留心就能看出他与身旁两名卫戍全然不同。 皇城司低阶武官官袍为靛青色,而寻常卫戍兵卒是赭色,材质上也大有区别。但都是浮云纹,且形制上毫无差异。按理说他站在两名卫戍中间,不该给人这样强烈的突兀感。 v第二十八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一时也说不上是哪里古怪,但就是觉得他与身旁那两位下属同僚的区别绝非衣袍的缘故。 忍下挠头的冲动后,她收回疑惑目光,改盯着自己的鞋尖。 「堂辩不顺利?」那人又问。 有赵澈与段玉山事先多次「模拟堂辩」的磨练,再加上临考前一日又有大名鼎鼎的段微生加持,徐静书在官考今日的堂辩场上可谓所向披靡—— 若是她能控制住不要抖腿的话,几乎算是毫无瑕疵了。 好在堂辩时有桌案在前挡去半身,考官们倒是瞧不见。 这些话,徐静书当然不会对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且还意图不明的陌生人讲。 「还好,」她含糊应下,讷声询问,「我可以走了吗?」 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抬头看人的意思。 那青年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模糊喟叹,似是笑了笑:「去吧。」 徐静书如蒙大赦,头也不抬地疾步迈过了关卡,往候在不远处的双鹂跑去。 双鹂见她惊慌,赶忙扶住她的手臂,边走边小声关切:「表小姐这是怎么了?方才在关卡处被刁难了?」 「没被刁难的。」她就是不知为何觉得怪怪的。 重新回到双鹂的近旁,徐静书心中总算踏实了些,终于大着胆子稍稍扭头回眸。 却发现那青年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的突然回头仿佛有些出乎对方意料,他稍愣了愣,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调整了站姿,只留给她一个侧影—— 与他身旁下属同僚相比,他右手握剑的位置比旁人要高些,拇指正中压在剑鞘口的单侧飞翼上,指尖抵住剑柄。 这个细节让徐静书蓦地生出似曾相识之感,脑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逝。但那画面闪过太快,她什么也没看清,徒留满头雾水。 官考结束后的徐静书总算可以稍稍缓口气。 因为放榜要到四月中旬,中间虽有月余空档,可这时候是不太看得进书的,大多数应考者除了坐立不安的焦灼等待放榜结果,便是吃喝玩乐偷闲,旁的什么事都做不了。 趁这空档,她总算可以细细回想那名皇城司武官带给她的古怪熟悉感。可她左思右想整两日,挠破头皮也想不起究竟是几时在何处曾见过此人。 这些年凡她有疑惑时,头一个想要求助的人总是赵澈。可自从官考第二日黄昏两人说了会儿话后,之后这几天外头不知出了什么事,赵澈早出晚归忙得不见人影,她便只能在心中憋出内伤。 三月十一黄昏,徐静书去承华殿向徐蝉问安时,徐蝉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过两日姑母打算领大家往泉山去小住几日,可巧你这段日子不必忙学业,便也一道,好么?」 位于京畿道入口的泉山是个宝地,漫山随处是温泉。前朝时曾在那里置过行宫,之后行宫因为各种原因逐渐,最后被划分赐予宗室、重臣置温泉别业。 武德二年,皇帝陛下循前朝旧历,将泉山各处分别划给宗亲、勋贵们,这两年各家陆续将自家在泉山上的别业行馆做了重新规划与修缮,时常去小住暂歇,冷清几十年的泉山才有重新有了人迹。 因着寻常出入泉山的都是贵重人物,皇城司与执金吾名下北军都特意调拨了人力在那里驻扎巡防,倒是安全无虞。 正直盛春,在泉山上既有温泉热汤可泡,又是个踏青的好去处,徐蝉便打算带大家过去住几日,顺便不着痕迹替侧妃孟贞解了「禁足令」。 「阿荞、三公子和小五儿也去的,」徐蝉见她踌躇,温和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你们几个小的热热闹闹也有伴。」 之前赵淙与三公子赵渭一道在储君驸马苏放门下受教两三年,因天分有限,跟不上苏放的教学,年前便去应了明正书院入学考,眼下已进书院读书,没法子跟着去玩了。 而小五姑娘赵蕊眼下受教于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钟离瑛大将军年事已高,早年戎马又落下一身病痛,开春后旧疾复发,暂时无法当面亲授,便权当给赵蕊放了春假。 「三公子不必去驸马那边了吗?」 徐蝉道:「储君驸马近来事务繁忙,暂不便当面授课,只开了书单叫他自己念。你表哥说在他素来勤勉,在哪里念书都一样,去山上清闲些也不会耽误什么,总是要寓教于乐的。」 「寓教于乐」这个词在徐静书这里颇有点敏感,她忍不住红了脸,点头应了,也没敢问赵澈去不去。 她与赵澈如今处在一种微妙的态势里。要说两心互许,好像是那么回事;但若说什么海誓山盟,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种状况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徐蝉,轻易不敢在姑母面前露什么「马脚」。 因为她不知姑母将如何看待此事。 一直以来,徐静书从不抱怨自己的出身与遭遇,也甚少因此自怜自艾。 因为姑母的关爱收留与表哥的悉心照拂,让她能吃饱穿暖、有书读、有人关爱,更有了宝贵的机会可以努力去改变许多事,可以拼尽全力去让自己变成更好的徐静书。 从前种种遭遇在她心里烙下的苦痛痕印,在几年来所有无声的温情中悄无声息就被消弭于无形。她少吃了许多原本注定要吃的苦,相比外间许多同样生长于乱世的人,她活得已经足够好运。 所以,真的不该抱怨什么。 但自从与赵澈之间变得有些不一样后,每每面对徐蝉,她心中时常有些忐忑不安,总怕自己正在做一件错的事。 当姑母只是「姑母」的时候,对待形同孤苦的远亲侄女自能怜爱疼惜;可若这个侄女要拐走她的爱子,事情就很难说了。 离开承华殿时,徐静书破天荒向徐蝉行了隆重大礼,在徐蝉诧异惊呼的拦阻中,默默咽下心中那杂陈百味。 三月十五的午后,信王府一行乘马车上了泉山,进入位于南麓半山腰的信王府别业。 若说泉山是「风水宝地」,那这南麓便是宝地中的宝地。因为南麓之下就是气势磅礴的涟沧江,前朝史书有载此地「足踏青山俯瞰沧海,朝沐日出夜揽月华」,足见其历来就是泉山最珍之所在。 被禁足在府中一年有余的孟贞很是开怀,全无半点劳顿疲态,下了马车就叫人抱着小六姑娘赵蓁,约着徐蝉往山上的涟沧寺去。 「涟沧寺虽不大,却是百年古刹,据说祈福占卜都很灵,战时也未断香火的,」孟贞道,「你们几个小的也一道去吧?」 面对孟贞的热情邀约,徐静书、赵渭与赵蕊都不好说出推辞的话,却又着实没太大兴趣,便全不吭声,埋头缩肩跟鹌鹑似的。 v第二十九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大家天不亮就出城,一路车马颠簸而来,路上就垫了些点心干粮,这会儿是又累又饿,哪有精神再往山上去。 赵荞打着呵欠对自家母亲摆摆手:「您同母妃殿下带小六儿去吧,我们先进去午歇片刻,等下午大哥来时再一道出来玩。」 孟贞有些失望地笑叹一声,倒也没强求,就与徐蝉一道带人抱着小六姑娘自去了。 别业里的侍者、侍女们早已准备停当,几人进去后便被领到各自房间歇下。 徐静书原本还有些困意,可方才听赵荞说傍晚赵澈要上来,她又无端端有些心绪起伏,睡意全消了。 这一不困就觉饿得慌。可大家都没问吃的就各自去午睡,她便不好意思去问侍女要吃食,只能四处溜达着转移饥饿感。 顺着小径走出信王府别业,徐静书漫无目的走在山间道中。 泉山上没有闲杂人等,只偶尔有皇城司或执金吾名下北军的兵卒巡山而过,这让她倍感安心。 走了一小截后,她瞥见前头山道旁有一从挂了果的海棠林,顿时眼儿发亮,加快了步伐。 正当此时,有一队巡山兵卒迎面而来,为首那人很是眼熟。 「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那人眼中漾起浅浅笑意,大步流星走过来。 正是之前官考时遇到过的那名皇城司武官。 徐静书到现在都不知这人姓甚名谁,也不觉自己和他有见面必须寒暄的交情。可她这几日一直想不通自己对这人那种诡异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当下便也没再挪步。 她抬手执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没憋出话来,无端闹了个大红脸。 那队兵卒见自家头儿主动上前与小姑娘攀谈,本就面露古怪笑意。这徐静书脸一红,他们便仿佛窥破了什么玄机,隐隐发出怪笑。 这下徐静书更窘了,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皮痒?」那人扭头扫过在原地列队站定的一干下属,冷笑。 那群兵卒立刻正色,目视前方,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 以冷眼「镇压」了一众下属后,那人转头重新面对徐静书,脸上重新有了点笑意:「你是今日上来的?」 「嗯。」徐静书红面垂眸,总算憋出一字单音。 「若我没记错,今日只有信王府的人上来了。」他淡挑眉梢。 这话徐静书不知该怎么接,只能又「嗯」了一声,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人似乎对她随信王府的人上泉山来的事毫不意外。 「你怎么独自出来了?这是要去哪里?」 「没要去哪里,任意走走,」徐静书总算能答上话,讪讪看了一眼旁边那对假装目不斜视的兵卒,压着嗓子轻声问,「这里是不能独自出来的么?」 那青年一愣:「倒也没有这规矩。」 徐静书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心。这意思就是说,他知道她是不该落单的! 是敌是友?好人歹人?她无法判断,心中顿时着慌,额角浅浅渗出薄汗。 「你是要在山上歇到放榜之前才回城么?」 「没,至多三五日就回,」徐静书强撑着不要发抖,「还未请教大人尊姓大名。」 「你这么……」 他话还没说完,眼神倏地一凛,跨步上前将徐静书揽到身后,长剑已出鞘在手。 一切就在须臾瞬间,他拔剑出鞘的动作极其迅捷,快得划出一道银白残影。 徐静书骇然望着他手中那把仿佛凭空出现的剑,喉中如有吸饱了水的棉花团堵得她发不出声音,两耳嗡嗡作响,对周遭所有动静毫无察觉,就那么傻愣愣站在他身后,盯着他仗剑立于身前的昂藏背影。 ——你做什么这样握剑?和别人都不一样。 ——这样方便以最快速度出剑,比别人都快。 ——为什么一定要比别人快? ——因为我想守住的东西比别人都多。 直到眼中有泪珠滚落,徐静书才惊觉自己好半晌没有眨眼了。 她想起他是谁了,也明白了这几次相逢他古怪的态度从何而来。 挡在徐静书跟前的青年朗然扬声,其音薄寒锐利:「来者何人?」 这声严厉喝问将徐静书从混乱回忆中拉回心神,总算听到渐近的疾驰马蹄声。 她抬起颤如蝶翼的睫毛,举目四顾,才见先前还在道旁列队的那群兵卒已在前头列阵。 而山道上,有一辆毫无标识的马车正渐渐近前。 车帘微掀,里头的人并未露面,却似乎掷出了什么东西,在午后春阳的照耀下破空划出一道白色的凌厉弧线,直奔他面门。 这急转直下的形势让徐静书呆住了,懵懵看着他长剑一挥挡下那「暗器偷袭」。 接着,马车里便有不算十分友好的笑音渐近:「李同熙,你再不站远些,只怕就要血溅五步了。」 照惯例,各家勋贵在上泉山之前都需提前向皇城司及执金吾通传行程,所乘坐的车驾上也会挂好彰显各家身份的标记,以免与巡山卫兵之间起了不必要的误会与冲突。 向皇城司通传过今日会上泉山的只有信王府一家,且半个时辰就已道了。此刻这辆马车上什么标识都无,连车辕上那个随从都只穿了坊间常见的素简武袍,看起来就是一副来路不明的模样,不怪李同熙与手下兵卒要列阵警戒。 还在发懵的徐静书泪眼看着李同熙长剑挽花,仿佛磁石般贴上那「暗器」将之勾到手中。 那「暗器」来得势如破竹,加之东西本身也不大,被李同熙收进掌心后就不露半点痕迹,他身后的徐静书并未看清是什么。 与此同时,渐近的马车徐徐停在道中。随着车夫一声吁止,坐在车夫身旁的那个随从跃身而下,恭敬掀起半面车帘。 步下马车的人竟是成王赵昂,这让所有人都惊得不轻,连徐静书都倏地挺直了腰身。 李同熙急急收剑入鞘,前头列阵的兵卒也竖了长戈。 「成王殿下安好。」 随着李同熙执官礼问安,兵卒们将手中长戈齐整顿地三下。 兵卒们虽未出声,但十余人整齐划一以戈顿地气势十足,霎时惊起漫山飞鸟。 赵昂眸色冷厉带讽,直视着李同熙,未发一言。 方才坐在车辕上的随侍老远就瞧见李同熙带着队人将徐静书「堵」在山道间,后又见徐静书突然落泪,便赶忙禀了赵昂。 赵昂曾听赵澈说过,这小表妹是个上进乖巧的文静性子,平日里一心苦读,甚少接触外人,想来并不清楚这李同熙在镐京城内的「恶名」。 虽赵昂与徐静书只去年樱桃宴上见过一面,但徐静书既是信王府表小姐,硬要攀扯的话与他算沾亲带故,他自不能视而不见任她受人欺。 v第三十章[06.12]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赵昂没吭声,他身旁那名随侍便扬声喝问:「李大人平常‘名声在外’也就罢了,怎的今日竟还趁着四下无人欺负起信王府表小姐来?!」 李同熙被问得直发愣。 「呃,不是,」徐静书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赵昂那头的维护之意,赶忙站出来行礼并解释,「多谢成王殿下爱护。李……李大人只是与我寒暄了几句,并无冲突或欺负之事。」 赵昂愣了愣,才轻咳一声:「只是寒暄两句,就将你给寒暄哭了?」 李同熙闻言茫然回首,在看到徐静书那满面的泪痕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猛地倒退数步。 周身上下无处不在喊冤。 「哦,哦,」徐静书抬起手胡乱抹去面上泪痕,对赵昂挤出个无比僵硬的笑脸,气弱讷声,「我只是一直盯着他看,忘了眨眼睛。」 场面陷入极度尴尬。 好半晌后,赵昂敛容正色,若无其事道:「本王原是要过些日子才上来,便未将行程通传至皇城司与执金吾处。今日兴之所至,临时改了主意便来了,不妥之处,还请李骁骑通融。」 骁骑?皇城司骁骑尉?徐静书好奇地瞥了李同熙一眼。 她在万卷楼最顶层上读过各部典章,自明白「骁骑尉」是个怎样的官职。 皇城司骁骑尉乃七等武官,在京中算是很不起眼,在成王赵昂面前更是不值一提。但这李同熙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无家世背景、奇遇功勋的加持,全靠一己之力打拼到这等地步,那可绝非池中之物。 赵昂将话说成那样,显然给了李同熙不小的压力。他一个七等武官,与成王殿下「通融」个鬼啊?还不是殿下怎么说怎么算。 李同熙清了清嗓子:「成王殿下哪里话。是我等眼拙未认出殿下车驾,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你们职责所在,何罪之有?倒是本王今日车驾未挂标识,又未通传皇城司便贸然上山,过错在我,」赵昂笑笑,略抬下颌指了指李同熙手中的东西,又道,「受你家副指挥使齐大人之托,顺道替你带那令牌上来。齐嗣源的意思是,涟沧寺虽是方外之地,日常该巡该查的也不能疏漏,让你在三日内将涟沧寺内僧人、居士清点造册,换防回城后将名册交到他手中。」 「得令。」 「方才是本王误会,晚上待李骁骑忙过,请容本王奉酒赔罪吧。」 「殿下客气了,小事而已。」 成王赵昂在泉山的别业与信王府别业只一墙之隔,将事情与李同熙交代好之后,他对徐静书略略颔首,就转身走向通往他别业的道旁小径去了。 赵昂一走,李同熙大大松了口气,无奈至极地冲徐静书甩了个白眼。 「我可真是服气了,好端端你哭个什么劲?瞧这给我招来顿鸿门宴。」 「我真没哭的,就是一时恍神忘了眨眼睛,」徐静书愧疚无比,「你既不想去喝成王殿下的酒,那不然,我帮你去?」 「要你帮?!眨眼睛都能忘,你怎没忘了喘气儿?」李同熙捏着拳头在她面前挥了挥,压着嗓子凶巴巴的,「别独自在外晃荡,赶紧回去找人陪着你再出来!」 「好,」徐静书却没被他刻意的恶形恶状吓退,弯起眼睛笑了笑,「晚些我找人陪我去成王殿下那头再解释解释。」 「要你解释?!少裹乱,你……」李同熙说着说着就愣了,「你想起来了?」 「嗯。」她重重点头,小心觑了觑旁边那队兵卒,并未多言。 其实她有些好奇,为何时隔四年这人居然还能认出她来。毕竟她现今的模样与当年那个苍白羸弱狼狈的小萝卜丁已彻底判若两人。 但她知道不该问。 有些事两人心照不宣就足够,无谓再掀波澜。 「去吧,」李同熙轻声笑笑,感慨低叹,「要好好的。」 徐静书摘了一捧海棠果回来时,只小五姑娘赵蕊起身了,赵荞不知为何还在睡,赵渭则留在房中看书,暂不打算出来。 赵蕊正无聊,见徐静书从外间回来,便笑嘻嘻将她摘回的海棠果分去一半,又拉了她一道去水趣园泡温泉。 徐静书本就无所事事,便也不扫她兴,痛快地随她去了。 水趣园中的温泉池皆是从山中引来的活水,以嶙峋的巨大山石为屏障,分隔出大池小池十余处,四面墙上皆开了落地见月窗,推窗所向的山景与各处池子周遭的布置都不相同,各有意趣。 知她还是头回来泡温泉,赵蕊领着她一个池子一个池子挑过去,最后未她择了一处推窗正对桃花林的池子。 亲眼见着她更衣入水后,赵蕊又命侍女替她端来热果饮,这才放心地指了指另外一边。 「表姐,我在后头那个小池去,那头有几株红杏可好看,我最喜欢了。这俩小池子虽有山石做屏,但是说话听得见的,咱们可以谈天。你若不想理我了,趴在池畔眯个盹儿也是很好的,」赵蕊笑眯眯地耐心叮嘱道,「泡在池子里时,那果饮要小口喝,不然要头晕的。点心慢慢吃,不然也要头晕。」 池畔垫了柔软锦垫,侧旁矮脚小桌案上精致小炉正煨着一壶温热果饮,洗干净的海棠果被盛在青瓷盘中,另还有一盘豌豆黄。 「好的。」徐静书含笑点头谢过,双臂交叠半趴在池畔软垫上,目送她脚步雀跃地绕开去。 想是不愿侍女在旁打扰,赵蕊边走边摆手:「不要伺候,我自己可以的,你俩照顾表小姐就好。」 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道:「我识得水性,也无需照应的。」 「那你们都出去,在外头候着就行。」赵蕊如今师承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说话做事都利落得很,半点花架子都没有。 几名侍女领命而出,水趣园内顿时清静起来,只听到山石那头赵蕊入水的声音。 用来做池间屏风的巨大山石错落交互,中间有好几处看似可供栖身的罅隙,温热水流从这些罅隙中经过,周边远远生出涟漪,很是生动。 为了来泡温泉,徐蝉早早命人为大家都准备了叠山绫制成的长衫子。 叠山绫本就以「轻、薄、透、亮」着称,徐蝉又特意挑了象牙色,入水浸透后,薄薄单衫熨帖在身上,仿佛成了另一层肌肤。 确认四下无人,山石背后的赵蕊也不会窥见,徐静书便做贼般低头瞧了瞧身前。 少女玲珑的线条在叠山绫的包裹下,起伏出一种让她莫名羞赧的陌生风情。 隐秘,青涩,又绰约美好。 不过她这年岁还无法坦然赞叹自身之美,只知害羞,赶忙贴近池畔,伸手抓过一颗海棠果咬在齿间,红着脸无声傻笑。 v第三十一章[06.13]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假山那头传来赵蕊稚气笑音:「表姐,你去哪里摘的海棠果?真甜。」 「就在大门外头不多远的道旁林子里。我独自出去,没敢走远的。」 「可我听人说你出去好一会儿呢,怎么才只摘了这么一点点?是不是你偷吃了许多才回来的呀?」 那头的小小姑娘将果子啃得脆脆响,咯咯直笑着踢水。 「没偷吃,」徐静书笑着回头,背靠在池畔,仰头看着梁上的雕花,「出了点小意外,耽误了会儿功夫。」 赵蕊在那边啃着果子追问,她便将先前的事大致讲了两句。 「啊?你竟看那个李同熙看到入迷,眼睛都忘记眨?!」赵蕊的声音非常震惊,同时又有点焦灼,「嗨呀!他最讨厌了,你怎会被他迷了眼?」 徐静书赶忙解释:「不要瞎说,哪有……」入迷。 后面两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山石罅隙中无声闪出个双臂环胸的赵澈,背靠石壁侧身对着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冲她轻挑眉梢。 徐静书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惊见赵澈依然在那里。 不是幻象。 她顿时脑中一懵,鬼使神差般扬手将掌心的海棠果扔了过去,却被他稳稳接住。 还非常挑衅地咬了一小口! 他灼灼的目光一直攫着徐静书的脸,慢条斯理将那小口果肉咀嚼咽下后,以口形无声道:解释一下? 然后,骄骄矜矜横她一眼,似有点委屈。 「你你你……你才给我解释一下!」徐静书颤颤指着他。 山石那头,赵蕊茫然道:「啊?解释什么?」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脑中一片混乱的徐静书已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好一会儿后,她那混沌成浆糊的脑子才猛地醒悟:表哥为什么会出现在此,这绝不是眼下最紧要的问题。 最最紧要的问题分明是—— 他!将!她!看!光!了! 徐静书亡羊补牢地抬起双臂交叠在身前,恼羞成怒地瞪着赵澈。 他红着脸抬眼望天,却不闪不避,一副大大方方「任你看」的模样,这就更气人了—— 他是和衣下水的,外袍都系得整整齐齐! 啊不是不是,我才没有想看他什么!!徐静书在心中尖叫着推翻这个想法,很有一种「冲过去打死他再一头扎到水里溺死算了」的冲动。 当然,她既打不过他,也……不会真舍得打他。就想想而已。 在徐静书羞愤转身背过去之前,赵澈将食指竖在唇前摇了摇头,又抬手指指天,再指指外头的桃花林,这才躲了回去。 亏得徐静书与他还有这四五年的默契,如此混乱、荒唐、羞人的情况下,还能隐约领悟到他想要透露的玄机。 他的意思是,不要声张他的行迹,天黑后在外头的桃花林见? 很显然,他是在她与赵蕊之前进来的。 若水趣园的侍者、侍女知道他在这里,那么方才她和赵蕊进来时两名侍女不会不提。况且午后一行人进别业来时,这里的管事也未曾向徐蝉通禀「世子已先到了」的消息。 也就是说,他在泉山的事府中无人知晓,看他此刻的意思,似乎也不能让家里人知晓。 虽猜不透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但徐静书还是选择信任他。 她顶着滚烫红脸,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五儿,我们先回去吧?晚上叫阿荞一起来,人多才热闹。」 赵蕊才九岁,心思本就跑得快,立马被她的话牵着走:「二姐若肯来,那就不是热闹,是闹腾啦!二姐最会玩,上年我与她进来这里时,她还叫人在窗外搭了小土灶,现给我们烤鸡吃,哈哈哈!不过近来她好忙,我听涵云殿的人说她在书房挑灯熬了好几夜了。瞧她从午后睡到这时也没起身,今晚大约也没精神玩耍的。」 一计不成,徐静书只能再生一计:「其实是我突然有些头晕……」 她觉得自己真是出息了。为了瞒过小五儿结束这尴尬场面,她说了鬼话竟一次磕巴都没打。 那头的赵蕊一听就急了:「呀,是不是茶饮喝太快了?你别乱动,我叫人进来扶……」 「不用叫人不用叫人,也没有那么严重。」 「那你等等,我过来扶你。」 「你穿好衣衫再过来,」徐静书顿了顿,「小心别着凉了。」 躲回自己房中后,徐静书险些拿被子将自己捂死。 这一天,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要疯了要疯了。 花了将近半个时辰,她才终于平复了心头那股羞臊到想要尖叫的混乱躁动,在脑中慢慢将事情稍作梳理。 虽羞臊到想想就头皮发麻,但桃花林是一定要去的。去问问那个表哥到底在搞什么鬼! 徐蝉与孟贞带着小六儿从涟沧寺回来已过了申时,来回走了好长山路,她俩也倦怠,便早早吩咐开了晚饭。 赵荞蔫头耷脑地出来吃了饭,打着呵欠招呼大家一道去水趣园。 「才吃了饭不好立刻下水的,咱们先遛遛小六儿消个食,」赵荞笑笑,「带着小六儿玩上半个时辰,之后再下水就刚合适。」 小六儿赵蓁三岁多了,打出生起就三两天头生病,差不多是个「迎风倒」。因为身子骨不算好的缘故,平常大家都将她当个瓷娃娃捧着,但凡超过百步的路程必定将她抱着,也就赵荞得闲时会领她稍稍撒开些玩。 一听二姐要带自己玩,赵蓁完全不介意被「遛」,蹭过去抱着她的腿,咯咯直笑:「对,很合适。」 孟贞苦笑扶额,叮嘱道:「别带她玩太疯,仔细晚上不肯睡。」 「我有数的,母亲放心,」赵荞又道,「母妃殿下与母亲下午去涟沧寺定累了,早些安置着歇了吧。」 泉山日夜有巡防,也算安全。别业里也有信王府特意拨到这里的一队侍卫,加之又有侍者、侍女照应,徐蝉与孟贞倒也不担心,便就各自回房安置了。 徐静书走到赵荞身侧,小声道:「我下午与小五儿去过,有些晕,大约是早上来时马车上颠一路还没缓过来。这会儿还是不去了,免得又扫你们的兴。」 「成,有些事本想请教你来着,那就明日再说,反正也不急,」赵荞虽有些遗憾,却也没勉强她,只是揽过赵蕊,没精打采,「我和小五儿、小六儿去西面那间,老三你看你是去北面那间还是东面?」 水趣园中的温泉室有三间,她口中「北面那间」便是下午赵蕊与徐静书去过的那处。 赵渭摇摇头:「你们去吧,不用管我。我回房看书,明早再去。」 他来泉山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看书而已。 毕竟赵澈就那么指了指,徐静书也不确切该在哪个时辰去桃花林。 于是在房中磨蹭许久。 来前念荷替徐静书收拾行李时,怕山间早晚寒凉,便替她备了两身略微厚实的衣衫,还外带一件连帽披风。 徐静书就这么厚厚裹了两层。 v第三十二章[06.13]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从房里出来时,候在外头的那位侍女被她这打扮吓了一跳:「表小姐这么怕冷?」 「啊,我看月色不错,想说出去走走。山间夜风扑人,我索性穿厚些稳妥点,」见侍女跟上来,徐静书忙道,「不用跟不用跟,我不走远,在外头逛逛就回。」 盛春夜里,四下有虫鸣悉索,偶见迟归的飞鸟穿林回巢。 穹顶温柔如墨兰绒布,其上有朗月高悬,无数星子密密依偎在一处,璀璨闪烁似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掬一捧星河。 徐静书在钦州的堂庭山间长大,在泉山这样近似的环境里本就有种天然的踏实感。 白日里赵澈指的这片桃花林虽枝叶繁茂,却不像天生天养,多半是从别地移栽过来的人为景致,内里并不算多么深邃。林中碎石小径蜿蜒曲折,左近全无适合蛇虫鼠蚁出没的深草之类,显然平日也有人打理着,更无须仓皇忐忑了。 徐静书独自提着小灯笼走在碎石小径上,刻意避开从水趣园看过来能瞧见的方向,步履稳健地绕了一小段路行进林中。 瞧见桃花林正中那道熟悉的身影时,恰一阵晚风拂过。 落英缤纷间,他闻声回眸。 四目相接的瞬间,两人齐齐尴尬地红透了脸。 徐静书站在原地没再动,撇开头使劲清了清嗓子。 赵澈稳了稳心神,走到她跟前站定,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挂到近旁的树枝上。 徐静书还没发问,赵澈便主动交了底:「我是昨夜来的,避着京中眼目替成王兄护送一个人藏到他别业中。原本成王兄预计要两、三日才能脱身上来,怕中间有变故,就托我在这里替他将人看好。」 泉山有皇城司与执金吾的兵卒日夜交替巡逻,闲杂人等轻易上不来,也不容易被人立刻想起,用来藏人很是安全。即便被巡防的兵卒发现,只需将那人扮作成王那边的侍者就能含混过去。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长庆姑母府中可能出了什么事,这人是从她府中逃出城的,有不明身份的人在追杀他。因无确凿实证,储君怕节外生枝便暂未声张,只暗中将此事交给成王兄先行追查。前几日成王兄脱不开身,此事又不宜交给旁人经手,就叫我替他跑这趟。」 新年过后他曾为确认自家别业修缮情况上来过几回,对地形相对熟悉,这事交给他确实比较合适,又不容易走漏风声。 事关长庆公主府,又是储君下的令、成王负责追查,徐静书再是懵懂也知事情不简单,这些大约已是赵澈能吐露的极限了。 于是她点点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嗯」了一声。 「午后成王兄提前上来,我当面将人交接给他,之后就不关我的事了。待会儿我会下山,明日再按规矩光明正大上来。」 「哦。」 「你就只有‘嗯’和‘哦’?没什么要问的?」赵澈道。 「你、你既在成王殿下别业中替他看着人,怎么会……」徐静书猛地抬头,恼羞成怒地凶了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她话没问完,赵澈却明白她的意思,一时尴尬,又有点想笑。 抿唇憋下险些脱口的猖狂笑音后,他无辜轻道:「我不知母妃殿下安排的是今日到,午后闲得没事偷偷翻墙过来,躲着人到水趣园想偷会儿闲。」 成王在泉山的别业与信王府的别业就一墙之隔。虽说成王那头也有温泉馆,可堂兄的地盘哪有自家地盘自在。 哪知他前脚才进去,正琢磨着将衣衫脱下后该藏在哪里才不容易暴露行迹,就听到外头有人说着话进来。 情急之下他赶忙和衣下水,藏进了巨石罅隙中,打算等来人走了再悄悄离去。 「哦,对了,既说到这里,你是不是该考虑给我个名分了?」赵澈说得理直气壮,却因想起白日里某些画面而烫红了脸。 滚烫热气迅速蔓延至周身。 「你你你!还好意思提!」忍无可忍的徐静书恼羞成怒以致瞬间胆大包天,在他鞋面上踩了一脚,「给你个流氓名分要不要?!」 踩得并不重,就在他鞋面上留了个小小的脚尖印。兔子式惩戒。 「你好端端藏着不行吗?做什么突然……露面。」 想起在水趣园里发生的事,徐静书捂住快冒烟的脸,恨不能挖个坑,把面前这个流氓就地埋了! 偷看还敢要名分,这脸皮厚得,可真是个成大事的人呢。 「哦,这就是你需要向我解释的问题了,」他伸手摘去徐静书发间的几瓣落花,淡淡笑哼一声,长臂环过她的腰身,「看李同熙看到入迷,眼睛都忘了眨,嗯?」 心上的小姑娘看别的男子看到入迷!乍闻这种惊天噩耗,鬼才能气定神闲继续藏身!当场就像泡在一池热醋里,由内而外酸到发苦疼好吗! 徐静书挣了两下,没挣脱。 「那是小五儿瞎说的,我才没有看入迷。是想到旁的事情走神而已。」她并不抬头,只伸出手指在他肩上戳了戳。 赵澈握住她试图撒娇蒙混过关的手指,环在她腰肢身上的手臂略略收紧,将下颌轻抵她头顶发旋。 静默相拥片刻后,赵澈无奈一叹,苦涩低语:「有件事,虽我私心里很不想说,但总觉得还是该让你知道才好。原打算等手头这桩事忙完回去后再告诉你的。」 「什么事?」 「我让人查过了,当年最先冲进甘陵郡王府的,除了大理寺的人外,还有皇城司的人,」赵澈目视星夜穹顶,尽量保持中立平和的陈述语调,「因事发突然,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是就近抽掉的一队人,所以,那时才进皇城司三个月的武卒李同熙就也在其列。」 之前徐静书说官考头一日遇到个「讨厌的人」后,他便留了心叫人去查。 他将从多个渠道得来的消息做了印证,确认李同熙当年参与了那次行动。 也就是说,李同熙可以称得上是徐静书的救命恩人之一。 或许这多少能解释他对徐静书的古怪。虽不知他是缘何认出她来的,但他一定很清楚这个小姑娘是他当年救出的那些小孩儿中的一个。 「我犹豫了几日,虽是万般不情愿,」他拿下颌轻蹭她的发顶,「但还是觉得不该瞒着你。」 救命恩人。这词对赵澈来说真是格外的刺眼,字字酸得扎心。 在最初得知这个真相时,他的第一个感受就是捶心肝。他错过了救她于水火的那个瞬间。 那时的赵澈只知徐家有个远房小表妹要来投亲,却迟迟不见登门。可他不知,那时的徐静书与他同在镐京城已长达半年,一直在绝望的境地里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然后他想,将来要待她更好,好到让她彻底淡忘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好到让她相信这世间美好的一切会始终与她同在。 v第三十三章[06.13]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可没过多会儿,他就猛地想到另一个问题,盛春三月里却如坠冰窖。 太多话本子、戏折子里的嗔痴缠绵都由此而起。 由不得他不心惊胆寒。 所以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半个字都不想让他知道。 可他又太清楚徐静书的心性为人,明白这件事对她有多重要。 她一定会想知道的。 若她将来因这被隐瞒导致的后知后觉而懊悔自责…… 说出来,或许「李同熙」这个名字从此就会成赵澈心头一根刺;若不说,或许在将来就会变成徐静书心头刺。 最终他选择了,自己疼。 「下午我就是因为突然想起一些事,才忘记眨眼睛的,」徐静书稍稍哽咽,唇角却糯软上扬,「他是当年第一个冲进暗室的人。」 是少年李同熙亲手打开炼狱之门的枷锁,让那十几朵在绝望中艰难强撑半年的小红莲们,看到了第一缕鲜活尘光。 那年的李同熙大约也就十五六岁,徐静书依稀记得他在护送自己前去就医的途中说过,「我怕是这镐京城内最希望亲眼看到你们好好活下去的人」。 因为他们那十几个药童,是他此生护下的第一群人。 那是他的第一份成就,那是他人而为人,对这世间做出的第一桩真正重大的贡献。 只可惜药童案因种种缘故未能大肆张扬,曾参与过那件案子的人全都未能得到应有封赏;事后出去长远的安全考量,药童们被隐秘地送去各自归处,当初许多救过他们的人,甚至没有机会当面听他们道一句感激。 「那时我失血过多,昏昏沉沉的,途中许多事记得很零碎。后来秦大人将我们安顿在大理寺名下的一处鸽房治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徐静书眼眶红了,「我真是个混蛋,第一眼没有认出他来,还偷偷在心里给他脸上画乌龟。还在背后说他坏话。」 「傻兔子,」赵澈轻笑一声,长指托住她下颌软肉,「是他自己不说的,这事不能赖你。」 她总算抬起头,仰脸对上赵澈那映着漫天星辰的双眸。 「先说好啊,你对他心存感激,或想善意报答,我都不说什么。但若你因他而对我始乱终弃,我这辈子都跟你没完!记住没?」他会先将李同熙大卸八块抛尸荒野,再和这兔子没完,哼。 「噫。」徐静书以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眼皮,笑得略显嫌弃。 赵澈做横眉冷对状:「噫什么噫?」 「有个人啊,他眼里的星星变酸了。」 「星星还分酸的甜的啊?」赵澈哼来哼去,满心不是滋味,没话找话同她抬杠。 徐静书偏了偏头,忽地笑弯了眉眼:「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 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触一记,然后红着脸觑他。 她想,自己应当算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看得出来,表哥明明很怕说出这件事,可能会导致她看待李同熙的眼神与心情大不相同,也很担心她会因此而对别人产生了情愫。 可他还是说了。 当年的李同熙让她重新看到这世间的和光同尘,她很感念,这不假。 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是眼前这个人经年累月的无声呵护,让她平安长大,慢慢站直;是他领她看到前路,认清方向,也让她终于可以开始相信,这尘世终会温柔待她。 不一样的,她知道。 赵澈怔忪片刻,眸底渐渐沁出不自知的蜜意。 「看,又变甜了。」徐静书有些羞涩地轻咬唇角,却又像是有点得意,轻轻晃了晃脑袋。 赵澈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倏地俯身攫取她羞赧含笑的柔软樱唇。 事已至此,那不如就,再甜一点。 皎白银月与璀璨星夜齐齐俯视着桃花林中这对甜蜜缱绻的小儿女。 这是他俩第一回 真真彻底交付于对方的亲吻。 初时是同样的笨拙。 四片唇瓣柔软相贴,谁也不敢压太紧,轻轻抵触片刻就稍离。却又不舍离得太远,就隔着不过一指的距离赧然「对峙」。 衣角轻叠,呼吸相闻。脑子热烘烘软成春泥,旁的什么也想不了,眼中只有对方。 然后便想蜂蝶无法抗衡花蕊蜜味,不知不觉又黏到了一处。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徐静书虽还未得「真谛」,赵澈倒像是忽地有所顿悟,气势与力道同先时那一触全然不同,掀起的炙烫火势自也不同。 陌生而羞耻的颤栗使徐静书有些无措。她想要后退,却发现腿抖得厉害,根本抬不动步子。 或许也是心底深处其实并没有真想退开的缘故?当混沌的脑中浮现出这个「发人深省」的疑问,徐静书羞到头皮发烫,实在很不想承认自己竟是这么……「这么」的一个人。 她羞涩到极点的紧绷与要退不退的踌躇似乎给了赵澈莫大乐趣,使他转而抿住她的下唇。 黏缠不断的吮吻轻啮让她愈发头昏脑涨,只能将自己的重量交付与他的臂弯,傻乎乎微启了柔软嫩唇,任由他「为所欲为」。 脸蛋烫得吓人,脑子糊得厉害,整个人似饮薄酿微醺后的那般轻飘飘。 尾椎陡然蹿起一股酥麻感,沿着背脊势不可挡地蜿蜒而上,将所有思绪冲得七零八碎。 却并不难受。甚至有点隐秘的……欢悦。 察觉到她渐渐变得柔软,他仿佛倍加狂肆,舌尖温柔却不容抵抗地探进她的口中。 这时的徐静书才发现觉,自己滚滚烫的身躯不知何时已彻底挨贴在他身前。两躯相贴之密之合前所未有,她头一回知道,这个平素看来温柔和煦如三春暖阳的人,胸膛竟是如此坚硬,如此炙烈。 她怀疑自己的脑子可能已被通体高热灼坏掉了,先前还有的那点羞赧自省已像蒸笼底下的隔水,氤氲悠悠消弭殆尽。 这样的亲密原是她所陌生的,她根本不知该做些什么。却又总觉似乎该做点什么。 混乱之下,有含义不明的泪珠自她眼角滚落。她知道那不是因为伤心或难过,却又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他似乎也发现了这滴奇怪的眼泪,带了三分得意七分怜惜,低低笑了两声。 这笑声莫名激出了徐静书诡异的斗志。 她鼓起滔天的勇气颤颤探了探舌尖,轻碰了他再度入侵的舌。 下一刻她就知这举动真是很要命—— 两个人都「性命堪忧」,太吓人了。 月下桃花林那险些要命的一场痴缠亲吻让徐静书瑟瑟发抖。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可将羞臊红脸藏在枕间不多会儿后,她便沉沉入了梦。 这一次的梦里,再无过往那些让她酸涩苦痛又无法对人言说的画面。 是甜的。像月夜桃花林间那人眼里的星星一样甜。 v第三十四章[06.13]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山势高处总是见光早,翌日辰时刚过,四下已被春日晨曦照亮。 此行到泉山是为着松弛散心,大家都比平日在王府时懒怠些,就连一向早起的徐静书也不例外。 徐静书起身已是辰时初刻,只听得周围鸟语虫鸣,不闻人声。 想起昨夜种种,她双手捧住脸颊,微凉的指尖却压不住那滚烫。 并不是厌恶或退却,但就是不知今日该如何面对「他」。莫名尴尬。 思及赵澈说过今日会照规矩上山来,她赧然着慌,略有点「索性跑路吧」的别扭。 原本徐蝉也安排了侍女在她睡房外间值夜,只是她向来觉得自己不该娇贵如斯,半夜从桃花林回来后便让那侍女自去歇了。 想必那侍女也没料她会起这样早,此刻还未过来照应。徐静书倒也不介意,自行梳洗换衫后就轻手轻脚往后头厨房去,打算给大家做点吃食。 哪知才到厨房门口,就遇到她以为还没起的赵荞、赵渭与赵蕊。 「你们怎么……」 「嘘!」赵荞将食指竖在唇前。 你们做什么?徐静书改以口形无声询问。 赵荞踮脚过来,附在她耳旁解释道:「别惊醒了小六儿,带她出门实在太麻烦了。原以为你要多睡会儿,我们仨还想说取了干粮再去叫你起来一起走的。」 「去哪里?」徐静书凑过去附在她耳畔。 「先去涟沧寺转转,中午就在那里吃斋饭,过后到涟沧江边的司空台,预计要黄昏之前才能回来,」赵荞道,「母妃殿下和母亲昨日已带小六儿去过涟沧寺,今日再去也没多大个意思了。况且上司空台的路太陡,若有她俩一道,肯定是不许我们去的。」 年岁小的孩子终归更愿意跟在大孩子后头玩。可小六儿先天不足,身子骨弱,孟贞一向不放心让她离自己太远。若她醒来非要跟着兄姐们再上山,孟贞与徐蝉必定也会同去。到时乌泱泱一大堆侍从跟随不说,两位母亲少不得也要对他们几个有些约束。 「表姐,一起去嘛。」 见徐静书面有踌躇,赵蕊也跟着挨过来,小声恳求。 到黄昏才回来也好,这样可以推迟和赵澈见面。想到这个,徐静书便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了。 于是一行四个活像做贼似的,各自「劫掠」了点现成的饼做干粮拿在手上后,就悄无声息溜出了别业大门,强硬挥退尾随而出的侍从,昂首阔步踏进上山道。 走出不多远,赵蕊笑嘻嘻指着道旁那小片海棠林:「表姐,你昨日就是在这里摘的果子吗?」 「对,就是这里。这片林子是天生天养的,没有专门的小径,上去时有点费劲。」徐静书道。 赵蕊奸猾偷笑,扭头眨巴着眼睛望向后头的赵渭:「三哥,这里的海棠果可甜了,昨日表姐摘回给我吃过。」 赵渭翻着白眼冷声哼笑:「想叫我去给你摘果子就直说,这么迂回做什么?」 轻易被识破小心机的赵蕊嘿嘿干笑,咬着饼躲到徐静书身旁。 赵荞笑着帮腔:「刚才光顾着拿饼,忘了带个水袋什么的。老三你辛苦一趟?」 「行。」 赵渭点点头,三两口将手中剩下的半块饼咽了,认命地拍拍手上残渣,利落地攀上道旁斜坡摘果子去。 虽赵渭平时看着文质彬彬,总是手不释卷的架势,但他到底师从储君驸马苏放数年,偃武修文齐头并进,身手在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算得出挑。 昨日徐静书上这片林子摘果可费了大劲,光上坡就几乎花了一炷香时间。 可这会儿几个小姑娘半块饼还没吃完,赵渭就已扛了一大枝硕果累累的海棠枝跃身而下。 三个小姑娘被他这干脆利落的壮举惊到合不拢嘴。 「老三,」赵荞艰难咽了咽口水,「是叫你去摘果子,不是砍树啊!」 赵渭不以为意地抖了抖扛在肩上的树枝:「咱们四个人,摘少了不够吃,这样方便。」 说完,扛着树枝大步走在前头,让三姐妹跟在后头方便随手取果子吃。 「三哥,果子不洗洗吗?」 赵渭回头觑她一眼:「平日在府里没吃够洗过的果子啊?摘下来随便在身上擦擦就吃,滋味不一样的。不信你试试。」 作风如此豪迈的三公子,平日里在信王府内可是见不着的。 三姐妹乐不可支地跟上,赵蕊人矮腿短,蹦蹦跳着才能扯下果子来。徐静书本想帮她,却被赵荞拉住。 「没事,她平常在府中也拘得慌,既难得出来了就由得她撒欢蹦跶。」 四人各自啃着果子嬉笑闲话几句后,赵蕊大笑:「没带小六儿是对的!不然母妃殿下与侧妃都在,又有许多人跟着,定不能让我们这样。」 徐静书只是咬着果子笑,赵荞与赵渭则心有戚戚焉地双双点头。 赵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忽地皱起了小眉头:「我小时候,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撇下我偷偷出去玩?!」 赵渭脚下滞了,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笑了:「没有的。」 赵荞伸手在她面上捏了一把,故意将指腹上的浆果汁子抹在她的小脸蛋上:「没有的。」 她似乎还是不信,又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徐静书。 「真没有的。」徐静书笑得感慨。 小时候,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之间的相处,与这几年全然不同。 仔细想想,似乎就是从「后院人」减少的那一年开始,信王府这几兄妹,才渐渐开始变得像真正的一家人。 那时大家都还是孩子,心思澄澈通透,虽时常会因各种事而生出冲突摩擦与相看两厌,甚至会在别有用心的大人私下言语撺掇下习惯争抢与暗暗敌对,但终归还在赵澈不着痕迹却又持之以恒的努力下,慢慢被拢到了一处。 他们相互间并没有什么刻意和解的言辞或举动,就是不知不觉,沉默而柔软地一同长大了。 这真的很好。 往后,大概会更好的。 「恩师说了,咱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只要跟好大哥的步子,再怎样也不会走岔路。」 赵渭肩扛一枝硕果,大步流星迎着晨光,笑音清朗,少年意气猎猎飞扬。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很多面,在不同场合、对待不同的人与事表现出的做派心性甚至会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是必须的刻意,有时又是不自觉的流露,总归会有些不同面貌。 譬如平日看似老成寡言的赵渭,到了泉山、离了自家尊长的眼皮子底下,少了仆从跟随,就多了几分洒脱到近乎粗糙的江湖少年气。 又譬如,带着人在涟沧寺办差的李同熙。 v第三十五章[06.13]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月初在光禄府外,他与自己的下属同僚们一样站在出入考场的关卡处;今日在这里稽核僧人、常住居士们的名册,他也与麾下那些个寻常武卒一样,正在将相关人等召集到廊下文书吏跟前排队接受问询。 显然是个喜欢与下属一道身体力行的上官。 但不知为何,徐静书觉得今日的李同熙与之前在光禄府门前,甚至与昨日在山间道巡防时都不一样。 今日晴好,他身上那件靛青浮云纹武官袍被映照出趋近冷厉的薄光。英朗眉目间隐隐多了点之前两次见面时不曾出现的压抑暴戾,招呼那些僧人与常住居士的语气也显得有点……凶。 「他怎么在这里?」 赵荞问出这话时,赵渭已不动声色地迈前一步,将自家三位姑娘护在了身后。 赵渭这个动作让徐静书蓦地想起,昨日成王随侍及赵蕊的言辞中都曾模糊透露出「李同熙平日在某些事上的名声不是太好」这个讯息。 大约是李同熙眼角余光瞥见了信王府这一行四人,他扭头冷冷看过来,在瞧见徐静书时稍愣,眉目间那点隐约而压抑的暴戾顿凝成尴尬的别扭。 他勉强勾唇颔首后,略转脚尖换了个方向,改成背对他们。仿佛不太乐意被谁瞧见这样一面。 「他那是同谁打招呼呢?」赵荞颇为意外地轻笑,拉着徐静书与赵蕊绕道走进另一边的回廊。 赵蕊小声叽咕:「定是表姐。昨日表姐看他都看出神了,眼睛的忘了眨,成王兄以为表姐被他欺负,还打算替表姐出头。」 赵荞与赵渭双双瞪大眼睛看向面红耳赤的徐静书。 徐静书这才想起去捂赵蕊的嘴,压着嗓子急急辩解:「小五儿断章取义,别信她!我不是……没……哎总之不是那么回事。」 一时不知该如何向表弟表妹们解释自己与李同熙的渊源,这让徐静书又懊恼又焦灼,词穷极了。 赵渭神情严肃道:「表姐平日不常出门,大约不知此人‘斑斑劣迹’。往后若遇着他,尤其是他办差时,能躲多远躲多远。」 「为什么?」徐静书疑惑。 「这人能力出众,办差也很尽心,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对他都可说是欣赏、重用的,但他有个大毛病,」赵荞笑着摇摇头,「有时卯来简直不分匪、民,横冲直撞活像脱缰疯马,看着不像官缉匪,倒像贼人内斗。」 赵渭也跟着摇头,显然也是很难理解李同熙办差的做派:「平常到皇城司门外击鼓的百姓,十个里有八个是去告他状的。」 通常都是缉拿凶嫌途中惹的祸,不是掀了街边小摊就是砸了别人的茶寮、食肆,偶尔还会造成围观民众无辜轻伤之类。 「皇城司辖下骁骑尉共八人,个个经手的差事都会有当街缉凶的时候,旁的七位都知要顾忌百姓,偏就他一个这么能炸窝的。三天两头有百姓告状、御史弹劾,罚多少俸挨多少棍也不改,倒真是个死倔骨头。」赵荞说得笑了起来。 京中人对李同熙的观感复杂得很。是个尽心尽力的官没错,却又太过尽心尽力了,疯起来敌我不分,民、匪都惴惴,简直不知该怎么评价他才好。 赵蕊也跟着补充:「听说他还阴晴不定,有时不分青红皂白就凶起来,会动手的。你瞧他方才同那些僧人、居士说话的模样,好像一开口就要喷火。」 徐静书无言以对,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因为当年那份救命之恩的缘故,虽他那些行为确实不符合寻常人看来好官该有的做派,但徐静书还是不愿相信四年后的李同熙真会成了个「恶吏」。 毕竟当初那个劈开暗室枷锁的少年武卒,身上曾有过那样明亮的光芒。 四人到涟沧寺时已近午时,进过香后,刚巧就赶上斋饭。 用斋过半,李同熙与几名下属武卒也进来了。他目不斜视经过徐静书身旁,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徐静书倒也没打算强行寒暄,只若有所思看着他去取斋饭的背影。 打从发现李同熙进来的那刻,鬼精鬼精的赵蕊就一直偷觑着徐静书。此刻见她望着李同熙的背影出神,赵蕊神情那个急啊。「表姐!」 赵蕊压着嗓子低声急呼:「别看啦,讨厌的人都不好看的!」 徐静书回过头来,被她逗笑,也轻声答话:「别人都是以貌取人,你倒有趣,竟是‘以人取貌’。」 赵蕊不知这话该怎么接,鼓着小红脸重又低头吃饭。 赵荞冲她眨眨眼,笑得怪里怪气。 一直没吭声的赵渭忽地轻道:「求你们吃快着些,去‘司空台’还有段路,耽误迟了赶不上日落之前下山。」 这话让三个大小姑娘都是一凛,赶紧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那头的李同熙倒是利落,拿起筷子就是风卷残云般的架势,明明是后头进来的,却比徐静书她们还先吃完。 徐静书从饭堂出来时,见他正在庭前与下属说话,心下不免又起疑惑唏嘘。 赵荞与赵蕊已急吼吼走到了前头回廊,赵渭扭头见徐静书脚步踌躇,便轻咳一声。 徐静书赶忙跟上,歉意地轻垂笑脸:「走吧。」 赵渭看着前方,边走边道:「情情爱爱的事里,心思温柔的儿郎总是吃亏些。可明明那样才是好的。」 他的目光始终朝前,声音也不大,徐静书实在吃不准他这话是对谁说的。也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 他还不满十五,平日里又算得个沉稳性子,除了闷头读书、偶尔玩乐之外,从不见对什么人、什么事额外看重。 此刻忽然在平日交道不算多的表姐面前说出这样一番似乎意有所指的话,实在显得没头没脑。 「啊?你说什么?」徐静书疑惑试探。 他略略回头,满眼认真地看着徐静书:「恩师是这么告诉我的。」 「储君驸马?」徐静书愈发不知所云,只能尴尬笑,「他竟还教你这种事的么?」 真是奇怪,苏放为什么要教赵渭这种事。不过赵渭就更奇怪了,莫名其妙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赵渭「嗯」了一声,转回去专心迈步,似是自言自语:「大哥比李同熙好。」 这话落在徐静书耳畔,浑似平地惊雷,炸得她满脑子只会嗡嗡响,脸上烫得能摊饼。 这位三表弟似乎知道得太多了! 被赵渭那番似是而非的「友好劝诫」震惊到不知所措,上「司空台」的一路上徐静书都很沉默,只红着脸听赵荞、赵蕊拉着赵渭叽叽喳喳,偶尔笑几声作为响应。 涟沧江畔的「司空台」算是泉山一处古迹,前朝中后期时这里曾发生过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直接挽救了当时已显颓势的国运,使前朝达成了最后一次中兴,又延续了两百多年。 因那次事件影响太重大,泉山背后这偏僻临江的一隅高台便有了「司空台」之命 ,还被载入青史,成了后世无数年轻人「凡上泉山必往朝圣」的地方。 v第三十六章[06.14]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前朝亡国后的几十年战乱岁月中,泉山几乎被世人遗忘,只剩了涟沧寺僧人们,这「司空台」就更是荒芜。 赵渭环顾四下几乎半人高的杂草,稚气未褪的面上浮起伤感之色,再无心与二姐、五妹谈天说地,沉默地弯下腰开始徒手除草。 赵荞与赵蕊茫然对视一眼,不知所措。 「老三,你这是怎么了?」赵荞小心翼翼歪头觑着他的背影。 「没事。」赵渭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将才扯起的一株深长杂草扔到旁边。 徐静书轻轻叹息,也迈步上前加入「除草大军」,并向两个发懵的表妹娓娓道来。 「前朝中后期国力衰退,外海番邦以坚船利炮犯海境,内忧外患,大厦将倾。有位很年轻的铸冶署司空在这里展示了他主持铸造的精锐舰载火炮,」徐静书向悬崖边沿指了指,「载了火炮的战舰就在下头的涟沧江上,而延和帝与三公九卿、朝中重臣,以及各地世家掌权人,就在这里,与那名司空大人一道,亲眼见证了那舰载火炮的威力。这件事,史书上称作‘涟沧江试炮’。」 彼时的前朝正在「改革派」与「守旧派」的拉锯中长期内耗,以年轻女帝及左相为首的改革阵营,在与各地世家结成的守旧势力处于下风。而「涟沧江试炮」之后,守旧势力震慑于铸冶署各类精锐新式火炮的骇人威力,终于明哲保身地为改革让步。 「那位女帝是幼年登基,被世家联手压制多年几成傀儡;涟沧江试炮是她完成消解世家实权的第一步,之后世家忌惮司空大人手中那些威力深不可测的重型火器,噤若寒蝉许多年,这让改革阵营最终实现了挽狂澜与既倒。而司空大人督造的各式火炮,不但解了海境之危,也使陆上邻国不敢轻易犯境,为中原争取了两百年的太平。」 只是世道轮回总逃不过「此消彼长」,当那代锐意革新的人物逐渐凋零后,蛰伏几代人的保守势力重又抬头,曾经那群年轻人拼劲一生所开创的中兴盛世终究还是伤感落幕。 但不管怎么说,那位推动中兴改革的年轻司空就此在青史上划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见证他那不世之功的「司空台」,也成了后世年轻人们追寻他风采的神圣之地。 这段快要被人遗忘的史实让赵荞与赵蕊听得心怀激荡,也理解了赵渭陡然而起的唏嘘落寞状。 前头的赵渭忽地直起身,回头道:「涟沧江试炮时,那位司空大人不过才十九岁。」 徐静书先是诧异地看向他,继而有些明白了他的抱负。 「你还有四年。」徐静书轻眨笑眼,捏着拳头冲他轻轻挥了挥。 而她自己,还有三年。 赵渭重重点点头,终于笑了:「嗯。」 曾改变举国命运的地方如今竟荒芜至此,而数百年前那次风云激荡的锐意改革,最终也还是被辜负了。 好在总有后来者。这世间永不或缺的,便是前赴后继的璀璨少年心。 去成长,用尽全力去摒弃自己稚嫩的无知、斧正自己的错漏与不足,成为更好的自己,去做我们这一代人改做的事。 朝代或许会更迭,但山河永远壮丽,少年生生不息。 从「司空台」下来,回到信王府别业近前已是申时。 说来也怪,之前在京中四年徐静书都没见过李同熙,近来却像是走到哪里都能遇到。 此时李同熙正在山间道旁与赵澈说话。 两人面向而立,各自的下属与随护都退在一旁。 想是余光瞥见了山道上下来的四人,李同熙立刻扭头看过来。 赵澈在人前惯例还是装盲的,便不动如山。 「咦,大哥几时来的?」赵荞很是开怀,远远冲赵澈使劲挥手。 「二姐,你挥手大哥又瞧不见!」赵蕊更是藏不住雀跃,蹦蹦跳着大喊,「大——哥——!」 实在是近来赵澈忙了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虽每天夜里还是回府,但弟弟妹妹们都有日子没见他正脸,这一见活像是久别经年后的重逢。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牵着手,急吼吼迈开步子朝赵澈跑去。 不疾不徐跟在她俩后头的赵渭莫名冲徐静书挑了挑眉,含义不明。 徐静书脸上无端端一红,略落后几步避开了赵渭的目光。 眼神却不受控地偷偷瞟下去,轻易地越过了李同熙,定定落在赵澈身上。 其实身着皇城司武官袍的李同熙身姿端肃挺拔,自带一种英朗凛然,加之也生得张醒目俊面,站在谁跟前都不至于轻易被遮掩了光彩。 偏此刻他对面站的人是赵澈。 其实赵澈身手不弱,但他向来不是张扬的性子,多以温柔和煦的面貌示人,便常给外人一种「文弱」的错觉。 徐静书蓦地想起中午出涟沧寺时赵渭说的那番话。其实不独情情爱爱的事,在许多事上,温柔内敛的男儿其实都很易吃亏。 因为不张扬,轻易也不出错,便温温润润没有伤人棱角,反倒时常让人觉得平淡沉闷,甚至常觉得他不够光彩夺目。 可他分明化寒冰于无形,无声拂开所有绝望阴霾,细致而沉默地呵护着她心上隐秘但深重的伤痕;也在不知不觉间,将原本有极大可能的走向纷争阋墙的弟弟妹妹们拧到一处;还能不动声色将原本谁也控制不住的信王殿下无声钳制进某个不至于牵连全家人的范围内;更能做到在储君大位落定之初,就让储君班底里最核心的那个位置虚悬着静候他的入主。 他这样的人,需得细细体察才能觉出他的好。但凡心思稍不细腻之人,都会将他视若平常,难怪赵渭会怕他吃亏「输」给李同熙。 此时的赵澈一袭茶白春袍立于山间道旁,头顶是碧空湛蓝,两旁是林木葱茏。极目全是春日晴天理灼烁蒙茸的鲜亮色泽,他身上的茶白色烟罗绡便使他成了天地间最夺人眼目的存在。 清贵出尘,矜持,凛冽。如霁月光风,敢与盛春骄阳辉映。 虽温柔,却强大。 徐静书淡淡垂眸,抿唇笑得眼底沁甜。 在她这里,赵澈永远不会输给任何人。因为他所有的好,她都知道。 走到近前,徐静书规规矩矩向李同熙执礼问好后,才糯声轻软道:「表哥。」 「静书。」他这轻声一唤,眉目间的轻寒尽褪,霎时就如春风化了薄雪。 他向来都叫她「表妹」,只偶尔急了或玩笑胡闹时才连名带姓地喊。像这般略显亲密只唤名,在徐静书记忆里似乎还是头一回。 她心慌赧然,有些无措地抬手捏住自己发烫的左耳珠,左顾右盼不敢看人,生怕连大咧咧的赵荞和懵懂懂的赵蕊都要看破两人之间的「秘密」—— 至于赵渭,虽不知他是几时发现的,反正他都知道了,爱笑就笑去吧。没法子的。 v第三十七章[06.14]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赵澈仍做目力不便状,侧过脸柔声道:「你过来一下,有些事要单独同你说。」 赵蕊还天真无邪地笑闹:「竟是要躲起来说悄悄话吗?大哥总是偏心表姐,哼哼。」 徐静书不想说话,只觉得脸烫得都要蹦火星了。 「是你表姐官考的事,同你又说不着,裹什么乱?」 赵澈笑斥赵蕊一句,让赵渭将她与赵荞先带进去。 接着又对李同熙道:「有些家中事需做安排,方才所说的那桩,改日再同李骁骑细聊。」 「那就不叨扰世子了。」 李同熙不卑不亢执礼告辞,临走前看向徐静书,莫名眨了眨眼。 徐静书疑惑蹙眉,却没心思细究,噔噔噔跟上赵澈步子往里走。 「官考怎么了?我……我没考上吗?」 按说下个月才出榜,这时若得到什么风声,必定是赵澈特意打听来的。徐静书歪头打量赵澈神情,总觉他有些严肃,心中顿时七上八下。 「你这泉山踏青怕要提早结束了,」赵澈低声道,「明日随我下山去一趟光禄府,光禄少卿顾沛远有些话要问你。」 他想了想,噙笑回视她:「你只管依着本心,说你认为对的话,做你认为对的选择。旁的事都不必有顾虑,有我在。」 武德五年三月十七,微雨。 时隔不足半个月,徐静书走进光禄府,站在当初作为「堂辩」考场的正堂里。 这一次,端坐堂上主位的不再是主考官,而是光禄少卿顾沛远。 虽说光禄府主官乃位列三公九卿之一的「光禄卿」,但历朝历代多数光禄卿多只是尊贵荣衔。通常是由功勋卓着但德高望重、深受帝、后信任的尊长者担之,重大国事上常需参考他们的意见。 但因这类人物通常年事已高,光禄府多数实际事务决策权都在光禄少卿手中。 自武德帝立朝建制以来,光禄府责权范围经过数次调整,权力已比前朝大得多。辖下不单有号称「帝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的金云内卫、虽无实际官职却能影响当朝国政方向的智囊国士们;还负责统筹官考事宜,并管理、补训每年官考招录上来但不能即刻上任的「试俸官」们。 对于年轻的试俸官们,光禄府会给出无休无止的补训教导与稽核。若在稽核中大意差错,「试俸」将立刻结束,遣回原籍自行另谋出路。 至于那些次次都能通过光禄府稽核的试俸官们,则需在不断稽核中耐心等待各部出现官职空缺。 当各部出现官职空缺时,便会依照光禄府的稽核记档及光禄少卿的意见从「试俸官」中起用合适人选。 也就是说,「徐静书们」在通过「文武官考」这第一道坎后,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光禄少卿顾沛远这座大山。 顾沛远所外显出的性子温和文质,说话不疾不徐,面上常带三分笑,却并不会给人虚伪敷衍之感,倒是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人其实很容易给人以「柔善可欺」的错觉。 但只要想想「光禄少卿」离位列三公九卿的「光禄卿」仅一步之遥,就知此人绝不简单。 须知顾沛远此时年岁才不过三十五六。单就这点,足以说明顾沛远不可小觑。 这样的人,其温和斯文只是出于良好教养及自身的好品行,绝不表示他庸碌、好糊弄。尤其在公务上。 这是赵澈昨日黄昏在泉山上特意提醒徐静书的。 ——不要试图与他虚晃花腔。无论他问什么,你只管言简意赅照实答。 ——若他要你做选择,顺从你自己的心意。 想起赵澈的叮嘱,徐静书深吸一口气,原本因忐忑而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和下来。 她虚虚垂眼看着地面砖石上的图案,耐心等待着顾沛远发问。 主座上,顾沛远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盏,温声开口:「最初时是缘何想要考官?」 「家贫,投亲寄居来到京城,得亲族庇护有了读书的机会,便想好要考官谋差,以此立身、糊口。」 徐静书诚实到这般地步,显然让顾沛远有些意外。 他眉梢轻扬,笑意渐深:「可本官查阅你文试答卷,对‘为官之人当如何清正持身’颇有见地,行文间所透露出的襟怀抱负也颇高远。难道竟只是为应付官考而笔不从心?」 这老狐狸拐着弯说她两面派,当谁听不出来么?徐静书抿了抿唇,略有些不服地偷偷皱了皱鼻子,无声轻哼。 「答卷上字字本意,言为心声,」她稍稍抬头,迎上顾沛远打量的目光,「答卷上那些言辞,是经师长教诲,加之数年苦读后才得的真谛。但顾大人问的是‘最初’。」 她没有说谎,没有耍花腔。 最初的徐静书啊,就是烟火红尘里一个最最庸碌的小孩儿。历经波折、磨难,厚着脸皮寻了远房姑母庇护,每日最怕的事就是被赶出去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于是想活下去,想吃饱饭,想长大,想有一技之长可以谋份差事养活自己。 十一岁的徐静书对世间事所知甚少,活得更像一只落单幼兽。所思所行皆遵从本能:除了饥饿和死亡,什么也不怕;除了「吃饱」和「活下去」,什么也没想。 顾沛远笑着颔首,又问:「许多人入仕的初心,大都是怀着远大抱负与坚定志向。便是如此,其中都有一部分人会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被某些污浊之气所浸染。而你的初心竟只不过是为了谋职糊口,如此这般,你觉你真能做到自己在试卷上所说‘焚身为炬,为公义持身,直至终老’?」 初心怀志之人,尚且不能个个做到始终如一。她这连初心都只那般庸碌利己,说来着实很难让人相信她的坚定。 「顾大人说这么多,泰半都对。只一点有误,」徐静书不自知地略抬双肩,将两手拢进宽袖的遮蔽中握紧成拳,「我初心庸碌功利,这半点不假。但这庸碌功利,恰恰该成为顾大人相信我足够坚定的证明。」 她悄悄咽了咽口水,语气坦然。 「大周律中可没有哪条说,‘为官初心必得抱负高远、志向宏大’。世间大多数平凡人都生而庸碌,因此才需读书受教、践行探索,在学识长进与眼界开阔后一点点变好起来。对于没有退路、少人护持的平凡人来说,再无比‘活下去’和‘吃饱饭’更无法背叛的志向。」 顾沛远笑了:「你既无国子学求学资历,虚岁也才十六,便是如今给机会让你上任,也只能从最低阶员吏做起。文官员吏多清贫,必不能让你吃得好、活得好。若运气不够或能力不够的话,或许要在员吏的职务上几年、几十年,长久如斯,岂能不动摇?」 v第三十八章[06.14]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顾大人,我要的是‘有饭吃,活下去’,而不是非得‘吃得好,活得好’。小时家中三口人分食半碗白米饭的日子我都过过,即便只是最低阶的九等员吏,怎么也够一日三餐独自吃上整碗米饭吧?您看,最惨最惨的境地也比我最初时好,我有什么理由动摇呢?」 徐静书赧然一笑:「当然,若能吃得更好、活得更好,那自是锦上添花,我不会清高到说不要的。」 就如一棵树,落到土壤里站定破土后,便只会不管不顾地参天向上,想的只会是要比周围的树都大都高,否则便会少了阳光、少了雨露。 一旦动摇就是自断生路,这才是最无法背叛的坚定。 至于写在答卷上那些关于「盛世清明」的宏大理想与抱负,也不是违心浮夸的矫饰。那是徐静书这棵小树在成长中开出的小花,也是她的一部分。 「徐静书,你说服我了。」他没有再自称「本官」,而是「我」。 这种平等的姿态释放出的讯息,是认同、赞赏及期许。 顾沛远端起茶盏:「此次京中官考,如无意外,你在文官应考者中位列第二。」 今年来京应考者人数众多,其中甚至不乏年岁虽长,但曾在前朝亡国前或再战时曾有过短暂为官经验的沧海遗珠,竞争之激烈恐怕是大周开国来最强。 在这样一次官考中位列榜眼,实在是……祖坟冒青烟了! 徐静书猛地瞪大双眼,眸底浮起惊讶欣喜。 可还没等她想到该如何表达心中狂喜,顾沛远便抛给她一个真正的难题。 「眼下有个紧急职缺,若你选择应这职,那就连‘试俸’都免了,」顾沛远清了清嗓子,「只是这官职不大,风险却不小。哦,相比别部同样职等的员吏,这位置在晋升上还算通达,去年曾有连升三等的先例。」 连升三等,听起来很诱人啊。徐静书强忍挠头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请问顾大人,是什么……官职?」 「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 若说御史台在旁人看来是个「专司找茬」得罪人的地方,那都察院就是整个御史台最最得罪人的地方。 而这「殿前纠察御史」,又是全都察院最得罪人的官职! 别看这官职挂个「御史」的官衔,其实只是九等员吏,连手书奏折的资格都没有。任上职责就是在大大小小的朝会开始之前,稽核即将面圣的大小京官们在服饰仪表、言行站立上不合律法规制之处。 可怕的是,最大的朝会通常也要八等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上殿!日常小朝会几乎都是五等以上,个个位高权重! 殿前纠察御史要稽核的对象,连个和他们平级的都找不出来!个个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拈成泥!他们却要每日去揪人衣饰对不对,等候面圣时的琐碎闲谈有无不妥!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若遇到脾气暴躁的武官,一言不合怕就要被套个黑布袋打成饼吧?连升三等是「追封」吧?! 天啊,之所以会出现紧急职缺,闹不好是因为前头卸任的殿前纠察御史「入土为安」了! 徐静书有些想抖腿。她在心中彻底推翻了先前那个「祖坟冒青烟」的结论。这样的机会,分明是祖坟没选对风水。 「顾、顾大人怎会觉得……我适合这个职位?」 「是鸿胪寺九议令段微生向我举荐的你,」顾沛远斜斜睨了她一眼,似在忍笑,「他前些日子上折,力主该替恭远侯沐家的沐霁昀、沐青泽请功,据说就是受你启发。他说,你很适合进御史台。我查了你的官考答卷与堂辩记档,方才又听你一番答言,也觉……还算合适。」 临场时脑中清晰缜密,应对敏捷,言辞坦诚,辩驳流利;答卷上文辞工整,大处有胸怀,小处顾细谨,对律法也似乎通透熟读。 除了胆子时大时小之外,几乎就是个注定要进御史台的人。兀自忍笑的顾沛远看她强令自己不要瑟瑟发抖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该如一块亟待成形的铁,需得有诸多锻造、淬炼的余地,最终才会被雕琢成器。若然时时事事完美、周全、圆滑到无可挑剔,虽是天生良玉,却少了许多可能性。 「当然,若你不愿,我便依官考排名依次往下再找人谈,你等下月放榜后进光禄府试俸再等更合适的职缺。」 顾沛远稍作斟酌后,补充道:「因御史台这职缺来得急,一下空出五个位置来,督查院在‘殿前督查’这块儿已经快转不过人手了。若按常规,我这里是可以直接交五个人给御史台,你们没得选。抉择的时间虽短,这机会却是信王世子昨日斡旋各方一整日,为你们争来的。」 他的这番话让徐静书忘了忐忑惊忧,傻乎乎愣怔半晌后,热烫了眼眶。 不管是昨日傍晚在泉山,还是今日来时路上,赵澈都没有提过他在这件事中做过什么。 顾沛远说是为「你们」争取的,徐静书却知道,这抉择的机会,赵澈其实是为她争取的。 打从最开始,桩桩件件与她息息相关的事,赵澈都在尽力为她预留余地与退路。他说过要让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便一直默默在为她争取更多可能。 却从不拿这些同她讨价还价。 徐静书抬起颤抖的右手,轻轻按住热流涌动的心口:「我应这职。」 她不等了。 要早些上路,早些开启征途,早些追上「那个人」的步子。 早些成为更好的徐静书,才能早些牵住他的手,一起窝进属于她的小房子。 当然,前提是她在任上必须谨慎言行,绝对不能祸从口出、英年早逝! 从光禄府出来时,徐静书几乎是一溜小跑着上了牌坊外那辆等候多时的马车上。 坐在正中坐榻上的赵澈放下手中书册,抬眼望着那个急到自己撩了车帘蹦上来的小姑娘。 「是哪个职缺?你应了还是没有?」赵澈噙笑关切。 如今他毕竟尚未完全掌握信王府实权,自身又无朝职,虽有些事能打听到消息,但内里细节却也不能在事先完全掌握。 例如今日顾沛远要找人做补缺前的谈话,这事他清楚;但具体补哪个缺就只能闭着眼瞎猜。 徐静书蹿过来,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展臂圈住他的腰身。 赵澈周身一凛,僵直到只会瞪眼:「怎、怎么了?与顾大人谈得不顺利?」 「顺、顺利。」她抖抖索索抬起脸,倏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接连的诡异热情让赵澈不知所措:「吃、吃错萝卜了?」 「是、是殿前纠察御史,明日去都察院,后天正式上任当值,」她哭丧着脸,颤声道,「为了以、以防万一,我得多亲你几下。」 v第三十九章[06.14]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若在上任头一天就不幸「壮烈」…… 噫,不管了,有备无患,先多亲两下回个本! 三月十八,离卯时结束还有小半个时辰,春日的天光尚未大亮,徐静书在双鹂的护送下抵达御史台。 临近点卯时刻,御史台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正鱼贯入内,府门前的石阶上人头攒动。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像很急,甚至有人一步垮过两三级台阶,姿势看起来特别不稳重。 这与徐静书想象中的「点卯上值日常」完全不同。她本以为场面会很庄严肃穆。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很好的。如此平实真切的忙碌气氛让她忘了害怕人多,忘了惊惧「会不会有歹人窥视在旁等着抓她去放血」,忘了忐忑「会不会上任没几天就因为得罪人而被打断腿」……这类乱七八糟的事。 总之就是莫名心安。 「当官可真是……」双鹂不知这话该怎么说,末了只能看着那些赶着点卯的官员们感慨一句,「这个点,菜市口的人怕都没忙成这样。」 双鹂以往是信王妃徐蝉的近前武侍。徐蝉不担朝职自不需点卯,因此双鹂也是今日才第一次亲眼瞧见原来做官并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那样轻松悠闲。 徐静书接过双鹂递来的各项上任所需公文、函件,笑容苦哈哈:「你别在外头干等整日,白日里我必定不得闲出来见你的,你到申时散值时来接就好。」 她这职缺顶得太急,今日须得熟悉当值时的所有事项与章程,明早就直接进内城督查小朝会,用脚趾头想想都知今日绝不会清闲。 双鹂目送她上了台阶后便折身回信王府。 门口侍卫简单验了徐静书递上的公文函件,问了几句确认她的身份后,出言为她指了去都察院的路径。 御史台辖下分左、右肃政台及都察院三部分。 大门内第一进的众院落便是御史大夫及御史中丞两位大人及其近前属官们日常处理公务的府衙,第二进到第六进的院落都是左、右肃政台的地盘,第七进、第八进才是都察院。 此时离点卯结束明明还有那么两三盏茶的功夫,可沿途遇见的那些身着御史台官服的人全都不知在慌什么,个个步履匆忙。 这让徐静书也跟着无端紧张,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紧赶慢赶地到了第七进,小声喘着调整紊乱气息。 她原以为自己来得够早,进了都察院的院门后,却惊见沐青霓正百无聊赖在回廊下踢砖缝玩。 沐青霓抬眼就瞧见她,先是一愣,在看到她身着常服抱一沓公文函件的模样后,顿时明白两人这就要成同僚了,于是雀跃地向她挥手。 虽两人之前并无直接交道,但沐青霓在明正书院时一枝独秀,每年领膏火银时都站在最前头,徐静书对她是很熟悉的。 至于沐青霓怎么一眼就认出自己,又为何如此热情,徐静书就有些拿不准了。 徐静书赶忙小跑着过去,执礼轻喘:「前辈……」 沐青霓是武德元年进入明正书院的,而徐静书是武德二年入学,按书院学子间不成文的规矩,这么称呼倒也没什么差错。 「什么呀就前辈?这不把我喊老了么?你可别执礼,出了书院大家就平辈,」沐青霓拍拍自己手上那沓公文函件,开朗笑道,「往后咱们是同僚!况且你又是阿荞的表姐,唤我名字就行。」 「成。」徐静书回她弯弯笑眼。 「当初你进书院时,阿荞还托我照顾你来着。结果我去偷偷瞧你好几次,见你好端端的,也没啥需要我照顾的,真是白白吃了她一顿饭。往后有什么难处记得同我吭声啊!」沐青霓豪爽得很。 「好,多谢啦,」徐静书轻抚心口顺气,小声问,「咱们现在做什么?该去见谁?」 「咱们这次补上来的共五个人,先时那位接引官说叫我在这儿等五人到齐,」沐青霓指了指主院的方向,「再一块儿去见中丞江大人。」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仅次于御史大夫的第二把交椅。如今的御史中丞名唤江盈,年岁与光禄少卿顾沛远差不多,战时曾主理过钦州的地方事务,还曾参与过大周律《朝纲》、《台纲》及《民律》的制定,是个颇有建树的人物。 徐静书诧异:「中丞大人不是同御史大夫同在第一进的府衙么?怎么又在都察院这里见我们?」 「左、右肃政台都另有专门的主簿,都察院目前没有,就由江大人兼管,所以她平日都在前头府衙和都察院这边两头跑。」 沐青霓是恭远侯沐武岱的堂亲侄女,又是个时常在外蹦跶的人,对朝中这些人情掌故自比徐静书灵通些。 徐静书点点头,艰难问出最关切的问题:「那你知不知道,这‘殿前纠察御史’的职位为何会一下空出五个缺来?」 不会真是因为「专司找茬」被人打死打残了吧? 「噢,听说是被调去右肃政台了,」沐青霓挠了挠脸,「这不开春了么?右肃政台要派‘风俗使’去各州巡查,好像是储君要求今年需多查什么事,右肃政台人手不够,就从都察院调了五位‘殿前纠察御史’去。」 御史台辖下三部虽共同肩负「纠举不法」的重责,对上至帝后、宗亲百官,下至普通百姓言行不合律法规制之处都有权发声,但三部在日常公务上又各有主责范围。 左肃政台主要负责监察各州军府,右肃政台监察地方,而都察院则主要监察京官、勋贵的言行。 而右肃政台每年春季会派出「风俗使」巡查各州,大周疆域广袤,这差事所需人手自是不少,如今又奉储君之名要增加巡查事宜,人手当然不够用了。 昨日顾沛远之所以强调「殿前纠察御史」这官职升迁快,就是因这官职对各部典章及律法最为熟悉,可随时补上许多职缺,且通常是到任就能上手做事,不大需再特地补训,因而算是各部所有九等文职员吏里晋升机会最多的。 徐静书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是被人揍得当不了值了呢。」 「你要笑死我吗?」沐青霓乐不可支地拍拍她肩膀,「放心吧!御史台职责就是‘专司找茬’,便是谁心有不忿,那也不至于动手……」 沐青霓顿了顿,敛笑环顾四下,确认没人注意她俩,这才接着道:「当然,我是说台面上。至于私下里有没有人会暗中下黑手,这我可就不敢武断了。毕竟这世间从来不缺公私不分、小鼻子小眼的人,是吧?」 她这严谨的补充让才松了口气的徐静书又白了脸—— 说了半天,就还是可能会被打的嘛! 等到补缺五人都到齐后,大家简单互通了姓名。 另三人分别叫刘应安、罗真、申俊。 除了徐静书与沐青霓勉强算是相识,余下都是初次相见。 v第四十章[06.14]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遂州来的刘应安是个年岁较长的瘦脸男子,话不多;罗真则是上阳邑人士,比徐静书与沐青霓大半岁,三人年岁相近又都是姑娘家,便就自然而然地挨到了一处。 而那个叫申俊的少年只说了「原州申俊」这四个字后便再无话,似乎有点紧张。 五人也不耽搁,立刻同去见御史中丞江盈。 想是身兼数职的缘故,江盈显然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执笔翻着面前卷宗,一边头也不抬地对五人道:「昨日顾少卿想必已将紧要的事都交代给你们了,本官这里就不再同你们打官腔。今次你们五人补缺紧急,许多冠冕堂皇之事就推后再说。待会儿领了官服就赶紧去看明日小朝会的上朝官员名单和你们的职责事项,明早寅时直接进内城上值。」 如此雷厉风行的做派让五人脸色各异,不过这是上官指令,没人问他们意见,老实应诺就是了。 「你们虽不必经历‘试俸’,但也不是到任后就能彻底高枕无忧,」江盈提笔在卷宗上落下批示,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望着他们,神色近乎严厉,「记住,在其位就得谋其事。当值时就须得抛开一应人情与顾虑,只要是违背律法规制之事,你们就必须站出来纠正。若被本官发现有人渎职,剥去官袍退回原籍都是轻的。明白吗?」 「我等谨记。」五人齐声答。 江盈忽地想起什么,又对正欲退出的五人道:「沐青霓,你不用住官舍的吧?」 到底沐青霓是恭远侯家的姑娘,即便江盈此前与她没什么交道,也不至于对她一无所知。 沐青霓眼前发黑,扶额哀嚎:「江大人,我家在城西,咱们御史台可在城东!可怜我今早为了赶卯时之前到达,丑时过半就起来了,家里阿黄都还没起呢!」 「阿黄是谁?」江盈茫然脱口。 「呃,我家的狗,」沐青霓尴尬地摆摆手,「那不重要。我是说,我今日就只从家里赶过来就起那样早,往后当值时还需寅时之前就进内城,您这是要我子时一过就起身吗?」 她是个夜猫子,子时睡没睡还两说呢。 「你可以骑马。」江盈被她逗笑。 「再是骑马,那不还是要穿城而过么?总不能每日天不亮就在城中策马狂奔吧,皇城司会请我吃牢饭的。」 ? 皇城司负责内外两城防务,对在外城策马有相对严格的规定。为免扰民、伤民,如无特殊许可或紧急理由,若天亮之前在外城范围内当街策马狂奔,会被处以三日拘役并课罚金。 「本官待会儿就替你向皇城司报备,你只要留心些别伤着人就好,」江盈无奈笑叹,「新的官舍约莫要到六月才能落成使用,先紧着外地来京的同僚们吧。」 「哦,好。」沐青霓揉了揉眉心,小声应了。 「徐静书也不必住官舍吧?」江盈对徐静书不太了解,只是看过她的卷宗记档,知她曾是京郊明正书院的学子,又是以镐京户籍应的官考,想来家就在京中了。 「是。」 徐静书其实是想住官舍的。不过方才江盈都说了要先紧着外地来京的同僚,她心中思忖着近日先辛苦点早起,等手头事都理顺了再做打算便是。 申俊主动道:「江大人,我在柳条街赁了屋,也不必住官舍的。」 江盈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领官袍时五人才知,由于他们补缺上任太急,官印都还没准备。 「天,这样……真会有人将咱们当盘菜么?」刘应安苦笑,摇头轻喃。 旁侧的老员吏耳尖,模糊听到他的自语,便笑着宽慰道:「别想那么多。当值时咱们站在殿前只问对错,不必管对方官职、封爵。」 「咦,明日储君也要上朝?」罗真心直口快,盯着手上的明日上朝名单脱口道,「若储君出了错,我们……」 「职责所在,自是该说的。」老员吏笑得有点复杂了。 是「该说」,不是「一定要说」,这中间的余地显然就要靠各人领悟与权衡了。 「皇城司骁骑尉?平日小朝会惯例不都是五等以上官员吗?」申俊又有新发现了。 「哦,明日是皇帝陛下指名召见他的,」外头有人在唤,老员吏便对他们五人道,「虽上值时可手持这些典章,但若临时才翻阅对照总归容易有疏漏,你们先仔细过一遍,若有疑问就记下,我待会儿回来再替你们解答。」 老员吏匆匆出去后,厅中只剩五人。 大家都是紧急补缺上来的,差不太多的两眼一抹黑,相互间问也白问。于是便各自专心翻阅手中典章与册子,场面顿时安静。 徐静书默默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崭新官袍。 天水碧素锦文官袍,银色丝线绣小獬豸,衣摆是流云纹。 御史台九等小官的穿着,看着似乎平平无奇,点睛之处是那些勇武刚直仰着头的小獬豸。 獬豸是上古神兽,体形小者如羊,大者似牛,外形与麒麟相仿,唯独头上多生一角。它懂人言知人性,能识善恶忠奸,能辨是非曲直,发现言行奸、邪之人,就用角将对方触倒吞食。 在世人眼中,它是「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御史台、大理寺及吏部都以獬豸为图腾,以此彰显维护法度威严的责任与决心。 明日上朝的有储君赵絮,有徐静书的救命恩人李同熙,还有那么多德高望重或于国有功的朝廷肱骨。 徐静书扪心自问,很确定自己是怕的。但她也很清楚,哪怕明日真是储君或她的救命恩人出了错,她也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反正任是谁也不会在殿前动手,大不了下朝时她跑快点就是,哼哼。 怕不可耻,发抖不可耻。 渎职才可耻。 申时散值时,徐静书头晕脑胀地与同僚们告别后,行到御史台牌坊外的小巷口。 远远就瞧见熟悉的马车停在那里,信王府的车夫斜身坐在车辕上冲她笑笑,却不见双鹂。 徐静书以为双鹂在车厢里坐着等,不愿让她麻烦地再下来迎,便小跑过去自己上了马车。 结果车厢内的人却是赵澈与赵荞。 「阿荞怎么来了?没在泉山多玩几日么?」徐静书尤其无力地笑笑。 「我回来办点事,下午正好闲在家,就同大哥一道来接你,」赵荞笑嘻嘻地牵过她的手,拉她与自己一道坐在车厢内的侧边长椅上,「今日顺利么?当官好玩不?」 赵澈不着痕迹地瞥过徐静书那只被赵荞握住的柔软小手,颇有点不是滋味地无声哼了哼。 v第四十一章[06.15]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徐静书咬住唇角忍笑,片刻后才软软答赵荞的话:「看了一整日的典章,中午吃饭时都没敢停,脑子里塞得满满当当。我觉得我或许能当场给你表演颅骨炸裂,你说好不玩不好玩?」 「瞧你这面色菜青,青中又透着红,红里还带着惨,啧啧,真可怜。」赵荞伸手替她轻揉额穴。 徐静书今日是着实累着了,便也没拒绝赵荞的好意,可怜兮兮地闭了眼:「往后更可怜呢。江大人说眼下官舍要紧着外地来京的同僚,我没有官舍住,以后每日好早好早就要起。真想在内城门口打地铺算了。」 「兔子大了总会需要自己筑窝的,或许你可以先去同阿荞住,」赵澈淡垂眼帘,温声道,「她在柳条街十七巷赁了宅子,两位母亲还正愁她在外独居没有照应。」 赵荞如梦初醒,喜上眉梢:「对对对!是兵部侍郎纪君正大人的宅子,武德元年皇帝陛下赐给他的,可大了!我打算自己弄个说书班子,就赁下那宅子来用。那里离御史台和内城都近,你就不必起太早。」 徐静书睁开眼,挠头踌躇。 在信王府毕竟是投亲寄居,于情于理都该在谋职后搬出来,这也是她当年到信王府时就打算过的。 只是这样一来,往后能见到表哥的机会就少了。 她不舍地偷看了赵澈一眼,心中有点酸涩轻疼。 不过,这样也好。若她连走出信王府都做不到,又何来底气与他并肩携手? 「那我要摊一半租金,还有伙食。」她对上个赵荞的目光,认真道。 赵荞原想拒绝,见她十分坚决,便改口道:「我白日里会时常召集些人在那里攒说书本子,你只是散值后回去睡个觉,到底那宅子还是我用得的,租金你摊一成就好。」 九等文官的薪俸没几个钱,若摊一半租金,怕是剩不了几个铜角了。这点赵荞多少有数的。 徐静书却不肯:「不行,就得摊一半。」 「二八!」赵荞咬牙让步。 「四六!」徐静书也让步还价。 「不行不行,」赵荞急了,「三七!这我底价了啊!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再犟,再犟没得姐妹做了!」 「好吧,那就三七。」 表姐妹两个达成共识后,便又说些其他闲事去了。 赵澈闭眼靠在车壁上,一路沉默,唇角淡淡勾起。 接下来府中也该有些动静了,脾气火爆的阿荞与胆小的表妹都不适合在场。 小兔子已经迈着毛茸茸小短腿儿跑上路,他也不能再继续站在原地。 一起往前吧,各自尽力,给对方一个更好的自己。 回到信王府梳洗换衫后,徐静书一反往日的习惯,先去涵云殿向孟贞问了安,再去承华殿见姑母徐蝉。 徐静书将自己在明正书院求学时攒下的膏火银交给了徐蝉。 「按规矩,每个人在成年谋职后,都该向家中尊长者交上家用,」徐静书恭敬执晚辈礼,「若无姑母,就无我今日。往后每月的薪俸,我也会送回来一半。虽不多,但请姑母一定要收。」 「你这傻孩子,」徐蝉以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额角,「不必一半那么多。上任后就不比你当初求学时,任你再是俭省,有些开销也是免不了的。等你往后高官厚禄再说给一半的话。」 信王府不缺她这笔钱,徐蝉也不缺。但徐蝉明白这是小姑娘长大成人后的担当与骄傲,便也不推辞,心中盘算着替她存下,将来她成婚时再连同自己替她备的嫁妆一道给她。 徐静书歪着脸想了想,点点头:「多谢姑母教诲。」 接着,她向徐蝉说明了需搬出去与赵荞同住的原因,徐蝉伤感愣怔片刻后,还是点了头。 「也好,若每日这样来回穿大半城地跑,长久下来你怕要吃不消,」徐蝉以指尖轻掸去眼角泪痕,唏嘘一笑,「与阿荞同住,相互也能有个照应。你将念荷与双鹂也带着,再加上阿荞自己的人手,姑母也就不担心你什么了。」 「念荷与双鹂,我就……」 「带着!」徐蝉截下了她尚未出口的推辞,「如今这世上,徐家没剩几个活人了。除了你表哥,你是姑母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血脉牵连。」 哪怕那丝牵连如此薄弱,但上数五代到底同宗同源。 「静书,你争气,选了一条姑母当初不敢选的路,一步步踏踏实实走过来了,往后必定还会走得更远,徐家当以你为傲。我半生庸碌,这几年也没帮上你什么,如今不过是拨出两个人照应你起居、维护你安危而已……」 徐蝉百感交集,源源涌起的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 对她来说,如今的徐静书不仅仅是她的远房侄女,而是她原本可以有,却亲手放弃的另一种人生。 若她当年没有因为虚荣、懒怠而在自己毫无立身之本时选择了这桩看似飞上枝头的婚姻,如今的徐蝉或许会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人到中年才懂,依附他人终归只能甘苦自知,可惜谁的人生都无法再来一遍。 徐静书被她惹出泪意,上前抱住了她。 「好好的,啊。在外若遇到什么难处就叫人回来说,」徐蝉回抱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泪珠大串大串滚落,却又带着笑,「得空时记得常回来让姑母瞧瞧……」 「嗯,会常回来的,」徐静书哽咽道,「姑母若得闲,也可与贞姨去看我们的呀!阿荞说那宅子可大可大了。你们带小六儿来玩,表弟表妹们得闲时也一起来,可以听阿荞领人说书,我散值回去就给你们做吃的……」 自从那年徐蝉与孟贞在御前迫使赵诚锐定下赵澈的世子之位后,赵诚锐与这两位妻子之间关系的恶化几乎肉眼可见。 这几年他在府中的时间愈发少了,几乎总是早出晚归,若府中无大事,他通常都踩着宵禁之前的点才回来,整个一个披星戴月的架势。 其实闭着眼睛想也知他在外不可能有什么大事做,无非就是吃喝玩乐、拈花惹草。不过他没再抬人进后院,徐蝉与孟贞便权当什么都不知。 他每日回来后也甚少宿在承华殿,对涵云殿更是半步都不近前,多半在后院雅姬处,偶尔去赵渭、赵蕊的亲生母亲琼夫人处。 如此数年,徐蝉与孟贞的日子也就这样了。 好在府中几个孩子一年年长大向好,对她俩也足够敬重,这或许是她们为数不多的宽慰。 「好,」徐蝉取出绢子替她擦去眼泪,「明日你只管去当值,要收拾些什么东西就吩咐给念荷与双鹂,姑母会安排人替你送过去的。」 从承华殿出来时,徐静书与前来向徐蝉问安的赵澈迎面相逢。 赵澈惯例将平胜留在了殿外,独自一人走进来的。他在人前还得装盲,步子迈得极缓,目不斜视。 徐静书小步迎上去,低声问:「我扶你进去?」 「不用。」 「那,我等你出来,一道去你含光院吃晚饭?」 v第四十二章[06.15]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明日散值后就直接去柳条巷那边了,徐静书自有许多话想对赵澈说的。不过,她又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 「回你院里自己吃,吃完早些休息,」赵澈仍旧看着前方,温声轻道,「过几日我会去找你的。」 「诶,你……」 徐静书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身后有人迎出来。 「世子安好。」 徐静书只得收了声,闷闷低头出了承华殿。 她倒没生气,因为心里清楚他这样也是因为不舍的缘故。 人就是如此奇怪。 他很清楚搬出去对她是利大于弊,所以才会提出让她去与赵荞同住的建议;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步势在必行,所以才没有过多犹豫。 但当事情真真摆在面前时,又难免因不舍而难过失落,说什么都不合适。 总不能像方才与姑母那样再同他抱头痛哭一回吧? 好在也并不是天涯相隔,虽往后相见的机会定不比从前,但总归还是能见着的。既他说了过几日会去找她,那就到时再说吧。 哎,此时无声胜有声。 武德五年三月十九,徐静书首次当值,正式履行「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的职责。 今日是四位资深殿前纠察御史与徐静书等五名新进御史一道,见有资深的前辈同僚提点,五位才上任的新官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负责内城防务的皇城司卫戍验过令牌与身份后,便放行让他们随内城引路侍前往勤政殿。 这还是徐静书生平头回进内城。不过天光太暗,加之心中多少有些紧张,她对内城各处尊贵华美的细节倒是没留心几分,反正僵手僵脚跟着大家走就对了。 寅时近尾,她与八名同僚一道在勤政殿外站定。 此时勤政殿外除侍者与内城护卫外,就只他们九人到了。四围清寂,只能听到早起鸟儿啾鸣剥啄。 上朝官员们最早也得正卯时才到,殿前纠察御史须得比他们到得早,方便提前做些安排。 「那,皇帝陛下几时到呢?」罗真抱紧怀里的典章,压着嗓子好奇地询问资深同僚。 「皇帝陛下偶尔正卯时一过就会到。不过,若有旁的事,那就说不准了。」 徐静书、沐青霓、罗真、申俊年岁都不过十六七岁,对前辈同僚口中那「旁的事」都显得有些懵懂,倒是年岁稍长的刘应安笑了笑。 「众官等候皇帝陛下到来时,通常会站在这几个区域,大都是三五扎堆说说话,并不会整整齐齐排着。到时咱们就三人一队,分区块来回巡,明白了吗?」 「是。」 五位新官应下后,又向前被同僚们简单请教了几句经验,接着便按各自小队负责的区域分头散开。 徐静书顺着前辈同僚先前比划的方向看了一圈,发现勤政殿前这块空地可不小,光是信步漫走一圈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即便九人分三队来回巡也不轻松,难怪都察院要紧急补人上来。 将当值时的事项简单捋一遍后,天边有晨光熹微,渐渐有上朝官员到了。 徐静书与罗真被分在一块儿,由一名资深同僚带着些。 资深同僚又简单为她俩再划了小范围,两人便满脸严肃地抱着典章往各自负责的小区域来回逡巡,谨慎地看着在场的每个人。 两人年岁轻,之前也没机会见这样多肱骨重臣,靠认脸是认不出几个人的,大都只能凭对方衣饰对照手中的上朝官员名单去确认对方身份。 天色还不算太亮,怕看漏了什么细节,徐静书只能硬着头皮走得离别人近些去瞧。可她又担心过分太近或脚步太重会唐突冒昧,便尽力绷着脚尖将步子放到最轻。 「你这小孩儿,当值就当值,蹑手蹑脚做什么?好生走路!」男子嗓音冷硬,颇有几分刚正武风,活像威风凛凛的将军在演武场上训小兵似的。 徐静书被吼得脑子一懵,将本就挺得笔直的腰背再往上抻了抻,明眸惶惶大张,略抬头与对方严厉的双眸对上。 明明一对桃花眼,却冷冰冰,有点凶。 徐静书是来「纠错」的,可啥都还没看清就先被「纠错对象」反过来训个满头包,真是颜面扫地。 好在徐静书向来是个能虚心受教且知错就改的,虽觉有些丢脸,却还是很感谢对方的提醒。 「多谢……」她看了看对方的衣饰,顿时卡壳了。 金甲外罩单袖素青锦武袍。 她记得当今朝堂上能这么穿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小五儿赵蕊的恩师,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另一个则是沐青霓的堂姐夫,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钟离瑛老将军是位女将领,且年过六旬,若无十分紧要的大事,皇帝陛下是不会劳动她老人家天不亮就进内城的。 那么,眼前这个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徐静书清了清嗓子,尽力想从自己发僵的面上挤出一点笑来:「多谢贺大将军指正。」 贺征轻轻颔首,冷漠脸:「嗯。忙你的去吧。」 这是位少年戎马的大将军,在复国之战中多次冲杀在前,功勋卓着到撰述战史的人每逢涉及重大战役都得呈交到他手上先行过目印证,得他点头确认无误才敢成册。 如此人物,徐静书只在武德元年他成婚那次远远瞥过一眼,今日这样近说上了话,让她觉得仿佛做梦似的。 虽是被凶巴巴训了,却莫名荣幸。 不过,荣幸归荣幸,职责还是要履行的。 徐静书仔细打量了他的穿着佩饰,感觉这位年轻的大将军是个极为自律的人,所有细节无一不合规制。 「贺将军方才……」她咽了咽口水,淡垂眼帘小声提醒,「有句话不对。」 「什么?」贺征轻讶。 「您唤我做‘你这小孩儿’,这不对,」徐静书略抬臂弯,将手中那本列了百官殿前仪容、言行规矩的典章示意给他看,「我姓徐,是都察院新上任的殿前纠察御史。您可按官职唤我‘徐御史’,或直呼我的姓名徐静书。」 贺征先是一愣,接着便向她执了浅浅谢礼:「多谢徐御史。」 徐静书欠身还礼,正要离开,却有两人行过来同贺征寒暄。 「阿征,你这算不算马失前蹄?大清早就被殿前纠察御史训话,这事在你身上,五年加起来也不足三回啊。」其中一人幸灾乐祸般笑道。 徐静书抿唇后退半步,认真打量来的两人—— 说话的是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他身旁那个似笑非笑看着她的是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 徐静书有些头疼,暗暗冲他使了个眼色。 天光虽朦胧,但李同熙作为一个武官,目力显然不会太差。 不过他似乎完全没明白徐静书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好笑地低声脱口:「抛什么媚眼儿?」 徐静书面上霎时爆红,心中生出种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捏成扁团子的冲动。 v第四十三章[06.15]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有这胡说八道的功夫,怎不低头检查一下自己腰间官符!挂错位置了! 殿前纠察御史这职位是真的很得罪人。职责说来是监督上朝官员的仪容、言行,不过这种场合百官们通常也不会乱说话,会被揪出来的错处多半都是服饰仪表上的小差池。 而且,毕竟官员们都知道自己这是来上朝面圣,出门前必会自己先检查一遍,再如何也出不了「殿前失仪」的大罪过,最多就是无伤大雅的小纰漏。 以往殿前纠察御史们对这种小纰漏并不会过分较真,出言提醒后,若对方敷衍应下却懒怠改动,纠察御史们也不好显得太过咄咄逼人—— 尤其对方是李同熙时。 以往的那些个资深殿前纠察御史们凡见他在繁缛小节上的差错,多半时候都只能当自己瞎,或记录在册,回去后提请主官弹劾他。 反正当场纠错的结果几乎都是争执僵持到皇帝陛下到来,然后他进殿,纠察御史们闭嘴叹气。 他被罚过被训过多次,下回照样我行我素。 每回都这么循环往复做白工,殿前纠察御史们见他就头疼,根本不想和他动嘴。 偏赶上徐静书今日新官上任,生怕自己不够尽责;而李同熙又是出了名的「说不听」,这便莫名其妙杠上了。 「李骁骑,上朝时官印需悬在左侧。」徐静书硬着头皮,小声又提醒了一遍。 李同熙的顶头主官齐嗣源,以及那个刚正克己的贺大将军也是够够的。两人显然很清楚李同熙是个不大服管的刺儿头,却非常默契地退开半步,看热闹似地盯着这两人,并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此时天光渐亮,今日来上朝的官员全都到齐。 原本大家各自三五成群分散在四下寒暄闲聊,当近前有人发现新来的殿前纠察御史与李同熙杠上后,便也不聊天了,一个个悄悄挪着往这边围。 谁也不知皇帝陛下几时到,等候的空档磕闲牙哪及看热闹有趣。 发觉周围的人多了起来,徐静书实在很想翻白眼。这些朝廷肱骨怎么是这样的?和她以往想象的真是截然不同! 到底李同熙曾是当年救过她的人,她并不想让他当众失了颜面。原本想着提醒一下,他将官符换到左侧她就走开,晚些下朝时再偷偷找他赔礼安抚,偏他就是不肯。 李同熙本就是个不肯轻易服软的,这下又多了围观者,他自不会轻易让步。 「这几年我惯例都是将官符悬在右侧的。」他倔强地抬了抬下巴,俯视徐静书的眼神里有淡淡火气。 「任何惯例,效力都不会大于成文法条,」徐静书忍住抖腿的冲动,软声道,「《朝纲》第二卷 十八页三十九行明文规定,官符既是官员身份的象征,也官员行使职责时的信物,应悬于腰间左侧尊位,醒目于人的同时也是自省。」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看到,她说这番话时抱了紧手中典章,仿佛这样就能有所支撑,却并无翻阅或偷看的迹象。这般流畅地脱口而出,不熟悉《朝纲》的人只怕要误以为她是临场瞎编、信口开河。 有人发出惊讶轻叹,忍不住多看这嫩嫩生的新御史一眼。 李同熙显然也被她这张口就来闹得有些招架不住,眉心紧紧皱在一处,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知地握成拳。 徐静书当然明白,对于他这种惯常不拘小节的洒脱武官来说,自己这般斤斤计较有多讨嫌。甚至很像个小白眼狼。 但是她不能退让,她要对得起自己官袍和官符上的小獬豸。 「不独我一人将官符悬在右侧,武官武将大都有这习惯。左侧要佩刀剑的,官符左悬碍事,临敌时影响出手速度。」李同熙咬牙还击。 「律法不外乎人情,若考虑临敌这点,确实可悬于右侧。」徐静书认真地点点头。 李同熙神色稍霁,翻个白眼哼了哼。 徐静书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可是,上朝面圣时不佩刀剑。」 她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忍下抱头鼠窜的冲动。她发誓,李同熙此刻那眼神意思就是很想揍人! 「储君领兵出身,有时也会习惯如此。你怎不管?!」 李同熙颇有点恼羞成怒,却又不能真的在殿前殴打纠察御史,便破罐子破摔般将这祸水引向正闲闲在旁看热闹的储君赵絮。 徐静书回身,果见面色尴尬的储君赵絮立在人群最前方—— 储君符也果然悬在右侧。 「方才未瞧见储君到来,还请储君海涵,」她执礼颤声,笑容别扭,「请储君,将金符换到左侧。」 艰难说完后,她在心中含泪捶地:徐静书,你可真是出息大发了! 今日参与小朝会的大小官员加起来约莫四十人上下,这头忽然围了十来个,自是惹人侧目。 与徐静书同巡这区的新同僚罗真回头瞥见这阵势,赶忙行过来探看究竟。 罗真透过人缝瞧见赵絮身上的储君金符,当即明白徐静书这是与储君杠上了,顿时不知所措地慌了手脚。 九等小文官第一天当值就同储君「交锋」,会有什么下场?罗真不知道。寒窗十余年,读过的所有书本上都没见过如此先例。 况且如今这储君还是个才会走路就坐在马背上随皇帝陛下征战复国、及长后又亲自领军过的铁血人物,她对于「当众被人纠错」这种事会作何反应,旁人真的很难预料。 随后赶来的那位资深纠察御史拍拍罗真,小声提醒:「别慌,站稳。」 语毕举步走上前。 「储君……」 赵絮抬手制止了资深御史,目光烁烁望着徐静书:「御史贵姓?」 「回储君,免贵,姓徐。徐静书。」 徐静书脊背僵疼,心中不停道,不能抖,不能抖。储君绝不会在殿前动手的,别怕别怕。 「若没记错,徐御史方才也认同了李骁骑所言,武官武将左悬官符多有不便。既大家都有此共识,可见这条规制在制订时就有不够周全之处。既如此,徐御史也不能稍稍圆融折中?」 赵絮神色平静,只眉梢淡挑,谁也看不出她问这话究竟是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从立朝以来的种种迹象看来,赵絮虽在有些事上比较强硬,却不是个倨傲刚愎的独断者,并不会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 只是她有权主宰大多数人的前程将来,光这点就足够许多人面对她的冷脸时如履薄冰。 而且,虽她成为储君还不足一旬,但自武德元年起就以公主身份协理国政,战时又曾执戈跃马征战杀伐,故而那份上位者的气势几乎浑然天成,根本无需音量、语气、神情来强调。通常只要她面无表情,哪怕说着最平淡的寒暄客套之言,旁人都能轻易感受到巨大压迫。 v第四十四章[06.15] 【注:豆豆小说vip书籍,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如果uc浏览器出现漏字错字,建议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偏生徐静书性子里有个很古怪的地方。 本质上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比「因在任上恪尽职守得罪了储君而前途暗淡」,其实她更怕的只是被人打。 这大概是小时种种遭遇在她心中留下的隐秘创伤之一。 其实她真正惧怕的不是迫人威势,也不怕做事辛苦,更不怕将来在官场上被钳制、打压。她甚至不怕黑,不怕鬼,不怕独自走夜路。 可以说,她不畏这世间大多数无形的压力。一直以来她最大的恐惧都是些最本能却又最实质的事。 比如吃不饱饭。比如被遗弃而流落街头。比如死亡。比如被打。 这些会在实质上造成躯体伤害或危及生存的事,才是她真正罹惧惊忧之所在。 所以只要不断提醒自己「储君绝不会在此刻动手」,她心中的畏惧感就能暂时得到缓解。 徐静书深深吐纳好几回,嗓音慢慢回归正常,糯糯软软,却不抖了。 「回储君,下官以为,这条规制确有考虑不周,甚至未顾及实用之处。若将来针对武官武将的特殊情况颁行补充条款,乃至彻底废止这项条款,御史台所有人自当按新律执行。但,在新律颁行之前,请恕下官无折中之权。」 御史台、大理寺、吏部并称「三法司」。法司者,执掌法度、衡量对错也。因其职责关乎天下秩序,这群人就必须严格遵循律法、典章上的条款去督促大家令行禁止。 「衣饰仪表、官符位置,这种微不足道得差错说来绝不至动摇国本,但法无大小。既规制成文成款,颁行天下,就注定需要有人去监督其落到实处。若有人能在小规上折中,往后就难保不会在大律上圆融。三法司辖下官员不拘职位高低,都不能以个人见解与好恶偏向私自改动法条约束范围,否则轻则乱象横生,重则……」 重则,将有可能重蹈覆辙,使言官御史、诸法司沦为党同伐异的利器。 看似危言耸听的稚嫩阔论,却是血书青史上无数次记载过的教训。许多王朝从鼎盛走向倾颓,追溯最初,都是祸起于小节失守,及至法度威严与公信名存实亡。 徐静书知道自己这样斤斤计较很讨人嫌,但谁叫她选了当这么个专门得罪人的差?在其位就得谋其事、笃其行、信其责。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她小心翼翼抬眼环顾四下众官。 今日在场者都是从亡国之祸中过来的,大多是追随皇帝陛下缔造这大周新朝的肱骨人物,其中某些人甚至是参与制定种种繁缛法条的人。 大周建制才到第五年,前车之鉴不远,徐静书相信他们绝对比她更明白,当初制定这些规则时的苦心与考量。 只是人有惰性是常情,太平日子里有时难免会觉得没必要计较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节而已。 她理解他们的人之常情,却也很希望他们能理解她的职责所在。 众官沉默,面色各异。 赵絮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将自己的储君金符换到左侧后,竟像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先前那般,朝徐静书浅浅执了谢礼。 「多谢徐御史指正。」 语毕,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退出人群。 既储君已为表率,李同熙自也不好再闹下去。于是重重冷哼一声,也将自己的官符换了边—— 临走之前同样瞥了徐静书一眼。 先时赵絮那一眼高深莫测,徐静书没能品出其中真意。但李同熙这一眼她却奇异地看懂了。 明晃晃五个凶狠大字:你给我等着! 今日小朝会所议事项显然比较顺利,午时刚过就有御前近侍振响了退朝玉铃,与会众官鱼贯步出勤政殿。 徐静书觉得,殿前纠察御史每日要在内城候到散朝,这真的极度不合理。 明明只需在上朝之前纠错,又不用跟着进殿,退朝时也没什么事非做不可,怎就不能在众官进殿后直接跑路?!在勤政殿外安静陪站大半天,不能说话不能动,是等着散朝后方便被人群殴吗?! 脑中浑噩空白两个多时辰的徐静书缩着脖子侧着脸,低头贴着墙根疾步快快走。 亏得她这时还记得「在内城不得无故狂奔」。若非如此,她当真很想团成球骨碌碌滚个疯快。 茫然的沐青霓大步跟上来:「静书,你……」 退朝众官的嘤嗡交谈声淹没了沐青霓后面的话。双唇颤颤紧抿的徐静书白着脸,小步子迈得更快。 好不容易出了内城门,徐静书毫不犹豫地开跑,拼尽全力留给身后的皇城司卫戍与退朝众官们一个拔足狂奔的纤瘦背影。 一路跟在后头目睹全程的李同熙忍俊不禁:「那小家伙早上不还一副铁头钢牙的样子?储君的面子都不给,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这时跑个什么劲,呿。」 他的顶头上官齐嗣源抬手往他后脑勺一拍:「有脸笑话别人?早上若不是你与人家为难,至于闹成那样吗?竟还将储君扯出来挡事……」 「您这马后炮,啧啧,」李同熙捂着后脑勺笑笑,倒也不怕他,「我认打也认罚,行了吧?」 「急着找什么揍?在涟沧寺同一帮僧人较劲,回城上个朝又要与殿前纠察御史较劲,平日里缉盗捕贼要同百姓较劲,就你到处跟人较劲的狗脾气,还担心没机会挨打?我告诉你,月底之前若还没查清楚泉山的事,便是指挥使大人有心护着你,我也不会手软的。到时数罪并罚,我亲手打残你,再给你养老送终!」 齐嗣源单手叉腰,没好气地瞪他。 这李同熙能力没得说,办差又十分尽心,却是个水泼不进火烧不透的鬼见愁,三天不捅娄子他的上官们就会觉得烧了高香了。 「我叫你稽核涟沧寺的常住人员,你能给我查出成王殿下别业内有可疑人士出没!查就查吧,偏又没逮住现行,这都几天了还没弄明白对方是怎么上的泉山,你可真能给我找事。」 说到这事,齐嗣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正是李同熙今日突然被皇帝陛下召到殿前问话的原因。 「你说说你这脾气到底怎么长的?那成王殿下的别业是你‘觉得该搜查’就能畅行入内的?没拿到现行你瞎咧咧什么?最后还得我这上官帮你圆烂摊子。」 被训个满头包的李同熙哈哈笑:「多谢齐大人周全!放心,我办事不会给您和指挥使丢脸的,保管在执金吾的人之前弄明白那件事。」 他想了想,凑近齐嗣源,正色道:「我有些怀疑那人是走司空台出入的泉山。但司空台在悬崖边,脚下就是涟沧江……」 v第四十五章[06.15] 这世间真有肉身凡胎之人如此艺高人胆大?! 「可泉山由咱们皇城司与执金吾两部人马联手巡防,除了司空台,几乎没有布防空白之处。若那人不是从司空台上泉山、潜入成王别业,我就真想不出‘他’还能从哪里出没。总不会是从天而降吧?」 有人悄无声息避过了泉山的两部联手巡防,出入过成王殿下在泉山的别业,意图不明,这让李同熙毛骨悚然的同时又火冒三丈。 若不逮着那嚣张的王八蛋,皇城司的面子往哪儿搁! 齐嗣源认真地想了想,低声叮嘱道:「去寻兵部侍郎纪君正大人……哦不对,君正出外办差了。这样,明日你拿我的帖子去国子学,请沐大人帮忙去泉山司空台实地勘察一遍,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诶?沐大人?沐青霜大人?她如今不是管辖京畿道及镐京各个武科讲堂的学政官么?她有那本事下司空台的悬崖?她敢?」李同熙撇撇嘴。 国子学毕竟文官为主,李同熙对大多数文官都不是太瞧得上。 齐嗣源踹他一脚,笑啐:「狗眼看人低。那可是当年循化沐家的小霸王,山地丛林战的翘楚!她十六七岁就能领兵镇守利州边境的金凤雪山,无援军无补给都能打出一比十的大捷战损,区区司空台下十余丈悬崖,对她来说那叫玩,懂不?」 李同熙目瞪口呆:「这……你编来唬我的吧?」 「你以为我是你啊?」齐嗣源白他一眼,「到时不管查到什么都别急着声张,回来再议。我总觉这事气味不大对。」 「什么气味?」 「你想,此人既能在两部巡防之下出入泉山而不被察觉,为何会大意到在成王别业外头留个可疑记号让你们发现?」齐嗣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总觉着是自己人,提醒你们泉山防务有漏洞呢。」 到底是哪个「自己人」这么讨厌?!有话不能大大方方直说吗,鬼鬼祟祟搞什么幺蛾子!添乱。 下朝回到储君府邸的赵絮一进府门,就有人来禀报说「信王世子在偏厅等候」。 赵絮摒退左右,大步流星走向偏厅,扬声喊道:「赵、澈!你个惹事精!出来挨打!」 与她在外间那「威严冷硬的储君气势」全然不同。 其实她戎马出身,骨子里还是偏于爽直豪烈的。只是如今身份摆着,在外间不得不端着些,回到自己府中面对十足信任之人,当然就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赵澈既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堂弟,如今又是她储君班底暂不能被公开的中流砥柱,两人在私底下的相处自是随性许多。 被点名的赵澈丝毫没有出来现身的意思,赵絮神色也并非真的愠怒。 一进偏厅她就瞧见赵澈正悠闲地与自己的驸马苏放喝茶,还拿小锤敲松子吃呢。 「储君何故发怒振声?」赵澈偏过脸望着她,浅笑从容。 甚至有点欠揍。 「叫你护送个人上泉山交给成王,那是秘密任务。懂什么叫秘密吗?!你大张旗鼓留个标记是想显摆什么?怕人不知你成功绕开了皇城司和执金吾的两部巡防?」 赵絮步子重重地走过去落座,接过苏放递来的茶盏,豪迈地一饮而尽,没好气地说着反话:「瞧给你厉害的!如今皇城司的人被惊得不轻,都提请要进成王别业搜查了!」 「咦?」赵澈尴尬地以食指轻挠面颊,「他们不好好反省泉山防务漏洞,搜成王兄的别业做什么?」 「你在泉山时没瞧见皇城司最近是李同熙在那边坐镇啊?那家伙是个会安分按套路走的主?」赵絮从骨瓷小碟中摸了一颗松子丢向他。 他笑着抬袖一挥,将那松子挡向驸马苏放。 苏放稳稳将松子握到掌中,对赵絮笑笑:「给你剥?」 「好啊,」赵絮弯了眉眼,「多剥点。」 两人只不过四目相对着笑笑,竟就让人嗅出点齁人的蜜意来。 赵澈支肘扶额,屈起指节轻叩桌面:「说正事呢。」这俩人,欺负谁不能和心爱的小姑娘腻腻歪歪呢?! 「你成王兄从那人口中挖出消息了。咱们这头最近先放些风出去,看长庆姑母那头如何应对。至于你父王,只要长庆姑母那头有动静,他必定会望风考虑后路,你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做好该做的准备就行,」赵絮正色叹气,「都是一家人,我会尽量周全让结果不要太过伤筋动骨的。毕竟还要考虑咱们这辈人接下来的路。」 「我明白。」赵澈笑笑,并不担忧什么。 假若最后还是因为长庆公主府的事牵连了信王府,他也不会对赵絮有所怨言。上一辈在大政上的某些固有观念已成毒瘤,若不彻底让他们退到朝堂最边沿,将来的进一步革新势必面临巨大阻碍。 尽人事,听天命吧。 不忍气氛转为凝重伤感,赵絮话锋一转;「眼下皇城司坚持要搜成王别业,这乱子可是你惹出来的,你倒说说这烂摊子怎么收场啊。」 赵澈敛神,煞有介事地思考片刻:「我未担朝职,这种事自轮不上我来操心。储君定有周全之法。」 「我生了张替你背锅的脸是吧?」赵絮没好气地握拳在他眼前挥了挥。 「按照储君最初与我的约定,启用我,是想让我对方方面面的事务进行查漏,以便将来补缺,」赵澈坦然又无辜地一摊手,「我既察觉泉山防务有漏洞,自有责任提醒皇城司与执金吾的人及时补上,以防范于未然。至于事情走向稍稍偏离我的预期,导致生出点小风波,这种事自当由储君裁夺。」 他说得有理有据,赵絮竟无法反驳,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从前赵絮与赵澈这堂姐弟二人的关系并不算十分亲近。还是去年赵澈出外半年后归来,主动找到赵絮,表示愿接受她早前的延揽进入她的阵营,两人才算是相互交付了信任,私下里的相处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亲近随意起来。 苏放将盛着剥好松子的小碟推到她面前,温柔笑道:「我记得你早上出门时,储君金符明明在右侧的。这是被殿前纠察御史逮住了?」 「殿前纠察御史」这个官职让赵澈竖起了耳朵。 赵絮拿小银匙舀了勺松子,面无表情地瞟了赵澈一眼:「有个新来的殿前纠察御史有点意思,叫徐静书。是你表妹吧?」 赵澈不愿对徐静书的前途造成违背她自身意愿的影响,几乎没太在赵絮面前提过她的事。 所以赵絮只是大略从成王赵昂那里得知「信王府有个投亲客居的徐姓小表妹,赵澈去年带她去过成王府樱桃宴」,今日算是头回照面,当时并不十分确定她的身份。 听她大致说了早上的事,赵澈莫名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先前还有点闲散慵懒的坐姿顿时庄重不少。 「如此,倒是可以期许观望。」苏放手拿小锤慢条斯理敲着松子,轻笑。 他的话里有所保留,赵絮当然懂,赵澈也能听明白。 v第四十六章[06.16] 过去几年里不是没出过类似先例,只是还没人一上来就选中赵絮作为露脸对象而已。 有些低阶官员新上任时,或单纯因热血抱负,又或因投机取巧之心,在高位者面前的表现会刻意激进,试图引起注意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 赵絮多年来着力提拔年轻人,看重的是年轻人锐意革新的勇气,与单纯热血的信念。但她也会担心其中某些人在受到重用后丢了来时志气,抛弃他们曾经言之凿凿的信念,后续尸位素餐、无所作为。 「嗯,找机会再看看,」赵絮冲堂弟笑得不怀好意,「放心,你表妹那也算我表妹,定会帮你好生打磨。」 要你打磨!小兔子得抱着哄着,瞎打磨什么劲?赵澈急了,嗓音大了许多:「储君可别故意吓唬人!」 赵絮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愣住。 苏放抬眼看看他,颔首笑喃:「瞧这宝贝的样子,或许不能是咱们的表妹,而是……弟妹?」 下朝回到御史台已是正未时。 徐静书与今日进内城当值的同僚们一道吃了过分迟来的午饭后,整个人才像又活了过来。 大家去御史中丞江盈那里复命的通途,沐青霓拉着她边走边问:「下朝那会儿你跑什么呀?我瞧你那时脸色煞白。」 「怕被人打啊!」徐静书压着嗓子,小眉头纠结紧皱,「我也不知什么运气,找茬的全是……不该惹人物。」 相比之下,那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虽先凶凶训了她一通,倒是最为配合的一个了。 「哈哈哈,你可真行!我是说老远看着你们那边人全扎成一堆,你这头回当值就扬名立威,了不起,」沐青霓乐不可支地安慰道,「怕什么呀,不会打你的。」 「那不还是你告诉我,总有些小鼻子小眼的人防不胜防么?」徐静书含糊嘀咕,弱弱笑,「反正我……小心驶得万年船。」 沐青霓没听清她前头半句,便只笑着摇头揽住她的肩:「放心!若真有人动手,我帮你打回去!」 到了江盈面前后,几位资深员吏递交了今日当值记档,又禀明其中提醒后却不肯及时配合改正的官员。 由于徐静书今日纠错纠到储君头上,便将这事也提出来多说了两句。 江盈笑意欣慰地看向徐静书:「不怕?」 「怕到险些抖腿,」徐静书怂怂低了头,诚实无比,「后来忍住了,没抖。说话也没磕巴。」 「储君不会因为你恪尽职守就给你穿小鞋的,」江盈安以为她是在忧心自己的前途,便道,「那李骁骑虽惯常与咱们的人为难,但你也不必担心,他皇城司的官又碍不着咱们御史台的升迁之事。」 「我倒不是很担心这个,」徐静书抬眸觑向她,小小声声,「就是怕被人打。」 「咳,你这胆子胆子到底算大还是小?不担心自己前途,倒担心这个?言官御史打不得,这可是古往今来的惯例。」 江盈好笑地宽慰两句后,便叫他们散了。 可惜江盈的话并没能成功安抚到徐静书,她还是决定往后下朝都得像今日这样,跑快点! 因为江大人说「言官御史打不得」是「惯例」,意思就是这事没写进律法! 散值时仍是双鹂来接,今日便直接去柳条巷的宅子住了。 宅子果然像赵荞说的那样,足够大,她俩小姑娘同住这足有五进的院落,就算加上赵荞从信王府带来的侍从与护卫,再加上她这里的念荷、双鹂,都还是填不满这宅子。 「这间院子是二姑娘替表小姐选的,说是景致好,采光也通透。二姑娘吩咐了,说若表小姐不喜欢就另选,明日咱们再将东西搬去别的院就是。」念荷笑着领她进她的那间院落。 徐静书有气无力地笑笑:「挺好,不必再搬了。」 「那表小姐先更衣,我去请厨房准备开晚饭,」念荷解释,「今夜有夜集,二姑娘带人去搭台子了,要宵禁之前才回来,叫表小姐不必等她。」 徐静书想了想:「我午饭吃得晚,这会儿还没饿。你与双鹂先和大家一道吃,我睡会儿再起来吃。」 本就起了个大早,还被吓得提心吊胆大半天,心思起起落落最累人,她这会儿着实有点困倦。 念荷领命退出后,徐静书蔫蔫儿耷着脑袋进了寝房。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新居,自少不得打量一下,哪知才绕过屏风走进内间,就惊见赵澈坐在小圆桌旁托腮笑觑着她。 「你……」 赵澈竖起食指挡在唇前,示意她小声些。 徐静书噔噔噔走到他面前,紧着嗓子,惊喜又诧异地轻道:「你怎么在这里?」 旋即又才想起,他竟背着人溜进她的寝房,这实在太不客气了! 她赧然红面,端出一副严肃架势,正要说点什么,却被赵澈展臂揽了腰肢,环进他怀中,坐到了他腿上。 「想和你说点悄悄话,怕阿荞在旁边碍事。」他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闷声发笑。 有些话本想在昨日接她散值的路上说,可不就被赵荞那个没眼色的家伙横插一杠子么? 「你你你,你理直气壮什么?」徐静书想要挣开站起来,却被按住不放。 于是她只能羞愤捶了他一拳,小声叽叽咕咕:「阿荞带人去夜集,要晚些回来,哪里碍你了。」 「我来时不知她今晚要出去,」赵澈抬头笑觑着她,「等等,你我都三年没见了,你确定要一直同我聊阿荞?」 「你喝醉了么?哪来的三年不见?昨日在信王府不还……」 徐静书倏地住嘴,红着脸想瞪他,却忍不住甜滋滋绽开如花笑靥。 原来他是拐着弯在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她就奇了怪了。小时那个端肃矜持的表哥,究竟是怎么一天天变成这般油腔滑调的啊? 不过,诚实地说,她有点喜欢此刻这样的赵澈。 只在她面前才这样的赵澈。 是她一个人的赵澈。 赵澈没再说话,只略略仰面望着她,眉梢轻扬,双眸噙笑,唇角微弯。 似乎在期待什么。 徐静书面红红垂眸与他四目相接,咬着唇傻笑半晌,却也不说话。 她又不是傻的,当然看懂了他在期待什么,可她说不出来。 末了到底是赵澈先绷不住,似委屈又似撒娇般不满嘟囔:「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这是在提醒,先时已拐弯抹角表达了「他很想她」这件事,她就该也礼尚往来地回复同样的讯息。 「又不是小孩子换糖吃,」徐静书笑着撇开绯红小脸,小小声声道,「不是说有什么话要……喂!」 环在腰间的手臂警告似地略略使力,这让徐静书没来由地一个激灵,赶忙转回来嗔瞪那个满眼写着「不给糖吃就要捣乱」的家伙。 v第四十七章[06.16] 表哥变了。真的变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人!徐静书心中悄悄翻腾着又恼又甜的小浪花,顶着烫红的脸,抬眸望着房顶横梁咕噜噜一转眼珠,计上心来。 「呐,说起三年前,我可还有一笔旧账没同你算的。你那时在承华殿故意冷冰冰不理人,是什么意思。」 这话乍听来很是莫名其妙,而且她语气也很怪。话里的内容本该是凶巴巴的质问,可被她软软糯糯、含含糊糊说出来,更像是羞羞怯怯的悄悄话。 赵澈先是愣了愣,继而闷声笑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认命又纵容:「你这狡猾的兔子学得倒是快,还真是半点便宜也不肯给我占。」 先时他婉转地用「三年不见」来表达透露自己的相思之苦,她便立刻将这招学了去,更加婉转地以「三年前我俩还有笔旧账」来答说「我也想念你」。 他那充满宠溺的懊恼让徐静书很是愉快,得意地在他怀中摇头晃脑:「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了吧?知道什么叫闷声吃大亏了吧?」 叫你婉转,叫你迂回,当谁不会呢。 「我这算不算,教会了徒弟打师父?」 赵澈笑哼一声,重新坐正,伸出修长两指轻轻捏住她的下颌,笑音轻沙:「昨日在承华殿,我若不冷着不让你再往我跟前凑,你以为你还走得了?」 虽她只是搬到柳条巷这里,可毕竟两人就没再同片屋瓦下了。若非有心成全她的意愿,他哪会那么痛快放她远离。 他噙笑的眼眸中星光灼人,本还乐不可支的徐静书立刻敛了嚣张的笑,紧张地抿了抿唇,不知所云地「嗯」了一声。 盛春三月的黄昏本不该炎热,可此刻徐静书却觉这寝房里或许被人偷偷摆了几十个碳盆。 是了,她忽然后知后觉意识眼下场面的微妙之处:两人正过分亲密地……待在她、的、寝、房、内。 于男女之事上,她有限的所知仅止于亲吻,但她又模模糊糊地觉着,亲吻之后,大约、应当、可能,是还有「下一课」的。 虽她懵懵懂懂,不知「下一课」是个什么内容,但她此刻已隐约感到自己「处境堪忧」。 「我瞧着你似乎没什么话想同我说,既如此,」赵澈略略歪头,坏坏笑着对她眨了眨眼,「不如我再教你些别的?」 徐静书脑中轰地一声,整个人由内而外红了个通透:「不、不用了……吧。」 她说不出自己在慌什么,反正在那个瞬时两腿就像自己有了主意,脚尖迅速仓惶点地,挣扎着想从他怀中开溜。 赵澈轻笑出声之间,将她打横抱起,毫不犹豫地走向床榻。 「不是……你……」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说啥,只觉心里有只毛色发红的兔子在疯狂敲鼓,整个胸腔被闹得咚咚咚震天响。 赵澈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将她放到床畔坐好。然后,半蹲在她跟前,小心地替她脱下鞋子。 「你不、不要闹……」徐静书红着脸,两眼发直越过赵澈头顶,整个人僵得像个木娃娃,还是快要燃起来的那种。 这是要、要上「下一课」了?她该做什么?若做得不对,会被笑话吗? 此情此景,仿佛书院夫子毫无征兆地发来一张考卷,题目涉及的内容还是她从来没留意过的那种。 她脑中驳杂纷繁地想起读过的许多书本,才发现自己读过的所有书里,没有哪一本教过这种时刻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生平头一回,徐静书心中生出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惊慌与无措。 救、救命…… 赵澈显然没听到她无措呼救的心音。 他一径站直身来,抬手指向她外袍上的腰带:「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脸红到仿佛即将头顶冒烟的徐静书终于炸毛,猛地旋身挪进去,在床榻正中站起来,极力想要撑起一种沉稳谈判的气势:「不、不必你帮,我也、也不会,不会自己动手。这种事应该……」 必须和他讨价还价一下。她还什么都不会,不能这么仓促上「考场」的,应该容她先去学过再来才对。 赵澈忍笑看着她:「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啊?」徐静书傻眼。 「你方才不是跟念荷说你要睡一会儿?穿着外袍和鞋怎么睡?」 终于明白他是故意吓唬人,徐静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恼羞成怒,忍不住上前半步,不轻不重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我本是好心,你自己想歪的。」此时的赵澈完全就是个成功捉弄心爱小姑娘的皮猴子,还一脸故作的无辜,看起来特别……讨打。 徐静书横了他一眼,透红着脸忿忿坐下,扯过一旁的被子将自己裹住。气鼓鼓的也忘了要害羞,竟就在被子的遮挡下摸摸索索解开外袍拎出来放到了床头。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要睡了。」她扯起被子蒙住头,只露出一点发顶。不想搭理这个皮猴子表哥了,再会再会,哼。 「不闹你了,知道你今日很累的。跟你说几句话我就走,嗯?」 发顶被轻柔抚过,那含笑的嗓音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的徐静书死死压着被沿,娇声重重一哼,却不应他。 「原想着你刚刚上任,定有许多事要忙,不忍扰你分心;加之近来我也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本是打算段日子再来找你的。不过下午听说你今早初次当值就遇到些事,担心你真被人吓着了,这才过来看看。」 重新正经起来的沉嗓里有不容错辨的关切,像被春日暖阳烘到绵融融的云,透着一种让人心颤的温柔。 「你今日只是恪尽职守,没有什么不对。储君那头,你不必害怕。至于李同熙,我会……」 「其实我午后回到御史台就没那么怕了,」她趴在被中,闷闷软软的嗓音透过被子传出去,「别担心。」 躲在被中咬着唇斟酌片刻后,徐静书终于将被子拉下来些,露出半张红透的脸。 这才见他正蹲在床畔看着自己。 四目相接片刻后,面红耳赤的徐静书从被中伸出手来打了他一下,他便顺势将她的指尖握进掌中。 「我虽没有仔细问过,但我知道你有许多事要做,不用分心挂着我,也不用总想着周全护我,忙你的事就好。我任上那些事你全都不必管,」徐静书觑着他,小声道,「别的同僚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慢慢就好了。我虽有时胆小些,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可以自己走。」 虽战战兢兢,抖抖索索,那也要自己走。 v第四十八章[06.16] 「好,」赵澈含笑点点头,伸手替她拂去脸上的发丝,「那你可要走快些,好早些攒你的小房子,我等得很急啊。」 「你才走快些,我真的要睡了,」她假装没听懂他的暗示,将羞涩的脸埋进枕间,软声轻嚷,「往后不许再这样偷偷摸摸溜进我寝房。」 「哦,那好吧。」赵澈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下午过来等她本就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当真吓着了,也顺道稍解一日不见的相思而已。哪里真有什么天大要事? 他站在原地笑凝她一眼,似乎颇为遗憾地轻叹,又问:「真的……不让我再教你些别的?」 「多谢,你方才已经教过不少了。」她头也不抬,没好气地闷声笑着嘟囔。 「我教什么了?」 徐静书再度转头,从枕间露出半张红脸,狡黠眨眨笑眼,伸出食指对他勾了勾。 「做什么?」赵澈警惕地蹙眉眯起了眼,却还是没抵过她的诱惑,俯身凑近她些。 她将食指在自己唇上一按,又抬起手臂再将尚留余温的指腹印到他的唇上。 然后飞快将手缩回被中,再次扯高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赵澈呆了好半晌才开口,沉嗓轻喑:「这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教的啊,」被中传来有些得意的偷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嗯?」赵澈有些疑惑,好笑地追问,「我又没有亲你,这‘来而不往’是怎么算的?」 「谁在跟你‘来而不往’?我是在‘非礼’。」 翌日徐静书继续当值。 这次得与会官员只有二十几名,其中过半数的人正是前一日与会的。 也不知是不是昨日「连储君都被殿前纠察御史当众指正」的消息传开之故,今日来的人个个都很规整,仪容、服饰全无瑕疵,这叫九名殿前纠察御史的脚步都轻快许多。 只是在等候皇帝陛下来的过程中,不少人明里暗里在打量徐静书,看不透是什么意思。徐静书无法解读这些目光背后的含义,惴惴了大半天。 这日也不知议的什么紧要事,散朝比昨日晚了足有一个时辰,给徐静书饿得个前胸贴后背。 其余八位同僚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路上全都抬手按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谁都没力气说话。 直到回御史台用过午饭、稍事休息后,大家才算缓过来,笑着谈几句闲话。 「咱们殿前纠察御史的当值规则是三日一休沐。」资深同僚挑眉对几位新进后辈笑道。 「也就是说,后天我们能在家歇一天?」罗真双眼倏地发亮,喜上眉梢地与徐静书对视一眼。 「那可不,哎呀我可算能补个觉喽。」沐青霓站起来伸个拦腰。 资深同僚也跟着站起来:「都歇差不多了吧?咱们也该去中丞大人那里回禀今日当值的情况了。」 大家纷纷跟着站起身来,仔细整理官袍上的褶皱。 可还没等他们走出办事厅的门,就有中丞属官拿了明日上朝名单过来。 「中丞大人有事出外,诸位同僚将今日情形汇总成文给我就行,」那属官笑着将名单分发给他们,「明日朝会,气氛大概不会很好。候朝时大家要着重留心各位大人的言辞,以防他们彼此冲突起来。」 「啊?明日这些个可都是很有分量的人呢,候朝时还会吵架?」申俊很不可思议地瞪眼看着手中的名单,「我瞧这最小的官都是五等大员,按说都该是德行贵重之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在殿前撕破脸吧」 属官与在场几名资深殿前纠察御史纷纷露出一种「你太年轻了」的眼神。 徐静书没太认真听大家说话,只拿指腹反复滑过名单上写着「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的那处,心情有些激动。 明日就能见着秦大人了呢。 「噫,这怎么还有我青霜姐呢,哈哈哈,」沐青霓忽地大笑着拿指尖弹了弹手中名单,对同僚们道,「我姐这人暴脾气,若有人胡说八道,别说是候朝时,哪怕就是进殿后她都敢闹。她当年在皇帝陛下面前可干出过动手殴打吏部考功司司业的事呢!」 她笑得实在太大声,将徐静书的心神从恍惚中拉了出来:「啊?沐大人这么……这么厉害的么?皇帝陛下不生气?」 「当时皇帝陛下生没生气我不知道,毕竟我又没在场,」沐青霓幸灾乐祸般捧腹大笑,「反正那日皇帝陛下在任命她成了国子学武科典正之后,下一句话就是罚俸……似乎三个月吧。哈哈哈哈!大周立朝以来头一位刚上任就被罚俸的官员,这简直是要青史留名、贻笑万年的壮举啊!」 「你和你这位姐姐,关系不好?」徐静书小心地问道。 沐青霓收起花枝乱颤的狂笑,古怪地看着她:「谁告诉你的?我俩关系可好了!」 「那你未免也笑得……过于开怀了,」徐静书尴尬咳了一声,看向中丞属官,「我方才没听太清楚,大人似乎提到,明日可能会吵架?」 「有秦大人参与的朝会,候朝时在言语上起冲突的几率,嗯,稍稍大些,」属官似乎也很为难,并未多做解释,只笑笑,「明日你们就知道了。」 徐静书看看中丞属官离去的背影,再看看资深同僚们讳莫如深的神情,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秦大人她这是怎么了? 武德五年三月二十一,卯时将近,当日上朝的官员们陆续抵达勤政殿外候朝地。 在幽微天光的影影绰绰里,徐静书终于见到了暌违数年的秦惊蛰。 秦惊蛰负手立在殿前西北角的树荫下,神色平静漠然。 在她近前虽有几位官员在扎堆闲聊,离她分明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彼此间却像有无形屏障相隔,泾渭分明。 其实徐静书今日并不负责巡查这一区,但远远瞧见秦惊蛰在这边后,便特地请同僚申俊与自己换了。 虽已是春末,朝阳升起前的风仍不免带着薄薄轻寒。 徐静书偷偷将微凉的右手指尖藏进左手掌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心里在沁汗。 紧张、感慨、期待、雀跃,种种心绪纷繁交织,百味杂陈。 这种心情对徐静书来说有些陌生。她抿着止不住上翘的唇,极力按捺住鼓噪心音,一步一步向西北角那个身影走去。 武德元年与秦惊蛰初见时,徐静书只是个十一岁的瘦弱小孩儿。因种种原因,她的身形比寻常同龄小孩瘦弱、矮小,看起来最多就七、八岁的模样。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站在秦惊蛰面前时,须得仰头才能看清对方长相。 在那时的徐静书眼里,大理寺少卿秦惊蛰虽生了张娇妍明丽的芙蓉冷面,却是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女子。好像只要站在她身后,世间所有阴霾与丑恶就不敢近前。 v第四十九章[06.16] 时隔数年,身量抽长的徐静书已无需再仰头看她。这才发现,原来秦大人的身形并非记忆里那般高大魁伟,而是纤长柔韧的。 徐静书单手抱紧手中典章,暗暗清了清嗓子,执礼道:「秦、秦大人安好。」 说完,她无比懊恼地偷偷皱了皱眉。嗓音有些抖,站得也不够直,真是糟糕。 其实按照一般规律,殿前纠察御史在候朝期间来回巡查时,若无异常,就不用饭特意向比自己高阶的官员们执礼问好。 毕竟殿前纠察御史已是最小的九等官,有机会上朝面圣的官员全都比他们大,若要挨个向人行礼问好——尤其那种动辄数百人的大朝会——除了行礼问好就不用做别的事了。 通常在候朝时若有殿前纠察御史上前行礼问好,就意味着受礼者出错了。 秦惊蛰收回放空远眺的目光,神色略有些诧异:「本官今日何处不妥?」 徐静书心中一慌,赶忙摇头,扯着嘴角给她个僵硬的笑脸:「没有的没有的,没有任何不妥。下官只是路、路过……」 天,她想咬舌自尽了。瞧这说的什么胡话?她正当值,近前查看众官是必然的,又不是逛大街偶遇,哪来的「路过」之说? 秦惊蛰似乎看出她莫名紧张,唇角淡淡勾了勾:「嗯。御史请便。」 语毕将目光从她面上转开去。 似乎是没有认出自己就是当年被救下的药童之一呢。徐静书有些沮丧,却也不便多说什么。 当年命人送药童们们去往各自归处之前,秦惊蛰特地交代过,将来若相逢,绝不可与她相认,更不必感慨痛哭着上前道谢。再不提药童案,好好活下去,便是对她最大的报答。 徐静书也不知如今的自己算不算「好好活」了。她小心翼翼再觑了秦惊蛰一眼,心中轻轻道,但愿不要辜负秦大人一番苦心。 转身要离开时,她才发现近前那几位先前还交头接耳、对秦惊蛰视而不见的官员正回头看向这里,眼神大都带了几分凉薄轻嘲。 不过,当他们的目光对上徐静书这个小小的殿前纠察御史时,倒是稍转和气,其中有两个人甚至冲她颔首示意。 很显然,先前那种不太友善的目光是冲着秦惊蛰的。 徐静书想起小年夜花灯夜集时遇见的白姑娘说「秦大人如今在朝中颇有些艰难」,又想起在那之后赵澈也对她证实过,秦大人因为对当年药童案细节的隐瞒而饱受非议。 再联想昨日中丞属官及几位资深同僚谈到秦大人时含糊隐晦的言辞、神情,她的心口便像被无形大掌捏得生疼。 秦大人本不该承受这样鄙薄的目光。她是个值得被尊重被颂扬的好官啊! 徐静书眼眶微烫,却又无能为力,她甚至没法子上前说一句「你们这样不对」。毕竟殿前纠察御史只能监督候朝官员的仪容与言行,并无权苛责别人用怎样的眼神看人。 她忍下心中郁郁愤懑,将那几位官员周身打量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错处,便举步要去行别处了。 「秦大人,早!」 女子爽朗清脆的笑音隔空抛来,打破了西北角这一隅的静默。 徐静书定睛看去,来的是国子学掌管京畿道三州及镐京所有武科讲堂事务的学政官沐青霜。 武德元年沐青霜与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成婚时,十一岁的徐静书也是观礼宾客之一,所以无需特地辨认服饰、官符,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当年徐静书见到的沐青霜还是在雁鸣山武科讲堂任职的九等典正,如今不过四年过去,她已是五等学政官,足见其在任上足够出色。 徐静书无声向她执了礼,举目将对方打量一遍。待她正要收回目光去,对方三脚并作两步地跑到秦惊蛰身旁站定,做惊恐状与徐静书逗趣。 「徐御史不要盯着我看太细,我知道你很凶的!」 「我……下官不凶……」徐静书此前并无机会与这位沐大人打交道,今日初次相见就被她这莫名诡异的路数闹了个大红脸。 沐青霜似乎觉得逗她很有意思:「听说你前儿将贺大将军和储君都给训了,我今日出门前可是特地翻着上朝细则,一条条比着整理的仪容。」 「呃,沐大人有心了。」徐静书被她闹得接不住话茬,尴尬笑回一句,便默默退离这一角。 背后隐约传来秦大人无奈含笑的低语,「都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皮。」 「哈哈哈,就是听说这小姑娘很有胆,多同她说两句闲话算是打个招呼……」 将自己负责的区域巡了一圈后,徐静书与沐青霓就碰上了。 沐青霓低声问她「有无异样」,她摇摇头,软声笑回:「先前遇见你姐姐,似乎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啊。」 只性子似乎有些跳脱,倒没觉得像沐青霓昨日说的那般「一言不合就上手的暴脾气」。 「咳,那是没遇着事,」沐青霓不无自豪地压着嗓子凑到她耳畔笑言,「从前我们一家人还在利州循化城时,我青霜姐可是循化小霸王。但凡她得闲,整个循化城都得鸡犬不宁,谁若惹到她面前,那可……」 沐青霓还没得及详细叙述堂姐少年时的「丰功伟绩」,西北角那头就起了动静。 二人急急转身向西北角行去,一路远远打量这那头局势—— 沐青霜与秦惊蛰二人将面前那几个官员齐齐掀翻在地了! 天!这脾气可真够暴的! 虽说有「无故不得在内城」狂奔的规制,但一群官衔不低的官员在殿前候朝时打做一团,这可就是不奔不行的「大事故」了! 殿前纠察御史们从各个方向齐齐往西北角跑去。 虽殿前纠察御史是文官职,但也会有像沐青霓那般自幼承家学习武的人应这官职,遇到这种肢体冲突的场面她自是跑在最前的。 「青……沐大人,沐大人你冷静啊,」沐青霓扑身上去将她那暴脾气的堂姐拦腰抱住,「如今可不比武德元年,殿前动手是、是大过,若打太狠可是要、要坐牢的。」 很显然沐青霓是使了很大力气去困住沐青霜,说话间气息都不太稳了。 或许也是沐青霜给自家堂妹面子,由得她将抵着退后十余步,暂时远离了冲突范围。 随后赶来的徐静书展臂拦在秦惊蛰面前,气喘吁吁:「秦、秦大人……」 像是看她纤瘦文弱,秦惊蛰稍稍收势,并未与她冲撞,只将冰冷锋利的目光投向地上那几人。 「让开。」 她冷冷吐出这两字,并未看徐静书。但徐静书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徐静书轻喘着,看着秦惊蛰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秦惊蛰眼刀锋利地望着那几人冷声一哼,没有答话。 那边厢被推出老远的沐青霜倒是怒冲冲扬声喊了过来:「姜万里我告诉你!人在贱,天在看!你若只是在心里龌蹉没人管得了,满嘴不干不净那就是欠揍!」 v第五十章[06.16] 太常侍诏姜万里掌星历,龟卜,请雨事,历法等事宜。看起来似乎是个没太大实权的五等荣封,但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只要踏上仕途的人都知道,若有得选,在朝中最最不能得罪的,除了掌兵者,就是掌祀者。 而且,这姜万里还出身于允州姜氏,是皇后陛下的亲族。 之前赵澈曾对徐静书大致提过,因当年秦惊蛰查办的甘陵郡王赵旻是皇后陛下最心爱的幼子,所以她对赵旻处以极刑,不单使皇后陛下怀恨,自也得罪了树大根深的允州姜氏极其党羽。 这些年皇后陛下虽因玉体违和而从不公开露面,也未参与国政,但允州姜氏在朝中的势力仍在,始终在不依不饶地给秦惊蛰找麻烦。 想到这些,徐静书心下一紧,再度上前半步,将秦惊蛰彻底挡住。 她不认为秦惊蛰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 但此刻她的职责是维护候朝秩序,无论是谁,无论因为什么缘故起的这场冲突,殿前殴打五等官员都已是不小的罪名,她不能因自己情感上的偏向而纵容事态继续恶化。 况且,徐静书很清楚,此时阻止秦惊蛰,才是真的为她好。 说句不好听的话,同样违律行径,对她的影响与对她的「同案犯」沐青霜沐大人可不一样。 沐青霜自己就是领兵出身,又是恭远侯沐武岱的女儿,夫婿还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不管因为什么缘故,沐青霜将今日把那姜万里打了就打了,就算被罚俸被处拘役,事情的结果也还能在兜得住的范围,姜万里不敢真咬着她不放。 可秦惊蛰,她背后没有依凭。 徐静书急得眼中泛泪,喉咙像被谁掐住似地发不出声音,只能红着眼睛不停向秦惊蛰摇头。不值得啊秦大人!你一路走来不易,无论因为什么缘故起的冲突,都不值得再闹下去了! 秦惊蛰似乎看懂了她眼中的话,神情疑惑怔忪片刻后,忽地轻笑一声。 她淡淡敛去身上那股锐利气势,以袖轻掸衣摆。 「姜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政见不同并不稀奇,也算不上什么血海深仇。平日里台面上那些攻防,你坑过我,我也坑过你,大家谁都没比谁高尚,无所谓。至于方才那种恶心人的言辞,你背后说说也就罢了,偏要到我面前来说,那就是明摆着将脸凑到我跟前,我不打都对不起你这番诚意。往后若实在忍不住,请还同从前一样在我背后悄悄说,别凑我跟前来讨打。」 在众人搀扶下站起身的姜万里捂着臀,皱着脸,阴阳怪气地哼哼:「秦大人,我与几位大人聊的是东城醉仙酒坊的女掌柜对外短斤缺两之事被人举发,却因向东家家主老爷献身而逃过惩处、稳坐柜台。只不过一桩坊间闲谈丑闻而已,秦大人这般恼羞成怒却是为哪桩?」 齐齐赶来的殿前纠察御史与御前护卫们将在场观望的人劝住,场面虽人头攒动,却很安静。 姜万里虽只是哼哼唧唧,每个字都像含在口中要吐不吐的,可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神情各异,无人开口。 「很好。等我拧下你的脑袋换颗新的,你就明白是为哪桩了!」秦惊蛰才刚刚平复下去的怒气立时又燃,垂在身侧的两手倏地紧握成拳。 徐静书面色刷地一白,冲上前伸手裹住了秦惊蛰的怒拳。 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她听懂了姜万里的含沙射影。 那混蛋的意思竟是在暗示,秦惊蛰当年说服皇帝陛下同意对将甘陵郡王从玉牒上除名、按律对其数罪并罚处以极刑,是因为秦大人与皇帝陛下……!!! 徐静书真的不明白,一个出身名门的五等大员,想事情怎么会如此龌蹉下作?! 偏偏对方又没有指名道姓,只拿一桩市井丑闻来含沙射影地诛心,就算闹到御前也抓不着他什么把柄,实在卑鄙又奸猾。 徐静书颤颤低声道:「殿前不能动手。」 秦惊蛰的目光掠向她。 「秦大人,殿前殴打五等官员,若未造成明显伤痕,施暴者将被罚俸三个月;若伤者身上有明显伤痕,除予对方汤药赔偿外,将会罚俸半年,并按情节轻重,由皇城司处十五日到五年不等的拘役。」 徐静书认真而诚挚地看着她,乌润的双眸睁得圆圆的,努力在用眼神强调心中未出口的呐喊。 大理寺也是掌管律法的「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少卿这位置上待了五年的秦惊蛰对这些条款怎可能不清楚? 在场旁人都觉莫名好笑。徐静书在秦惊蛰面前说这些,活像稚气小儿一本正经在对戎马一生的常胜将军传授用兵之道。 但秦惊蛰却立刻领悟了徐静书说这番话的用意。 「左右我这三个月的俸已经被罚定了,那我索性就再补几拳,」秦惊蛰扬声朗朗,同时已疾如闪电般抬掌拍向徐静书,「我这人,最擅长打人不留伤痕了!」 在她掌风堪堪扫过徐静书肩头时,徐静书便猛地往后踉跄了去。 围观众人只看到那个瘦弱的小御史被秦惊蛰一掌拍得倒退了十几步才站稳,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对那险些被拍飞的小御史无比同情。 两位御史台的同僚赶紧过来扶住徐静书。 她抬手捂住肩膀做吃痛状,可怜巴巴哭丧着俏丽小脸看向众人:「失职失职,我竟没拦住。」 那头,秦惊蛰眼中有笑,利落上前从旁人手中扯出姜万里来,痛快开打。 于公来说,徐静书很清楚自己今日确实失职。 但眼看着秦大人被姜万里当面含沙射影地羞辱、攻讦,却只能忍气吃闷亏,她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 斗胆演了场戏拉了偏架后,她心中不免生出几许羞愧的慌乱来。加之她很怕「挨打」这种事,同时也怕看别人挨打,哪怕挨打的那个人是让她愤怒且不齿的姜万里,她也没有勇气多看一眼。 在两位同僚的搀扶下,她颤颤将头扭向一边,吃痛般皱着脸紧闭着眼睛,心音纷乱如鼓,耳畔满是杂乱又似渺远的嘤嗡嘈杂,整个人紧张到有些恍惚。 直到御前近侍振响上朝玉铃,殿前渐渐安静下来,她才慢慢回过神,与同僚们一起到殿外站好。 众官进殿后,殿前纠察御史需齐整候在殿外,不能再随意交谈或走动。 身边的沐青霓不着痕迹拿手肘碰了碰她,目视前方,唇畔有古怪笑痕,偷偷冲她竖了大拇指。 徐静书有些尴尬地紧了紧嗓子,抿唇远眺。 定下心来后,徐静书才隐约察觉,今日「失职」的似乎不止她一个。 期间几位年轻的僚们一次次冲到秦大人身旁「试图劝阻」,一次次被「打飞」。这也就罢了,毕竟是瘦弱文官,招架不住秦大人出手也算在情理之中。 v第五十一章[06.19] 最微妙的是殿前护卫们。虽寻常殿前护卫只是八等武卒,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来的,不可能是绣花枕头,况且秦惊蛰并没有狂怒到拼命的地步,一队十二人联手怎么可能制不住她一个? 再来就是平日虽不能见其踪迹,但谁都知道必定就隐匿在附近的金云内卫,居然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现身出手。 她蓦地想起当年秦惊蛰说过,世间永不乏阴霾混沌,但也始终有光。 微红的眸中泛起浅浅水波,漾开些许隐秘笑意。 无论今日这种种「失职」是巧合还是有心,她都更愿意相信,这是所有沉默者发出的微光。 公道总在人心的。对吧? 「大理寺少卿殿前殴打太常侍诏」毕竟不是小事,朝会进行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后,想是国政大事都议得差不多了,便有御前近侍去请了太医院首医来替姜万里验伤。 要说秦惊蛰还真有两把刷子,先时明明把那姜万里揍得嗷嗷惨叫不绝,首医却愣是没验出太严重的伤痕来。 随后,一名负责内城防务与秩序的皇城司官员也被召进殿内,而殿前纠察御史与当值护卫中的今日领头人也被唤进去问了话。 散朝回御史台的路上,同僚罗真担忧地询问徐静书:「肩上伤得厉害吗?早上我扶着你时,发觉你一直抖。秦大人出手也太重了!」 罗真年岁不过十五六,武德元年还是个小毛孩子,加之又不是镐京人士,大约是没太听过当年的「甘陵郡王案」,故而也不懂秦惊蛰为何会因旁人闲聊一桩市井丑闻就大打出手。 「没伤着,我那时只是吓着了,」徐静书抿了抿唇,转头看向今日领头的那位资深同僚高杨,「前辈,先前您进殿答话时,有没有听到皇帝陛下最后是作何处置的?」 高杨笑笑:「还能作何处置?太医官没有在姜大人身上验出严重伤痕,自是按律对秦大人及沐大人罚俸三个月了事。」 「咳,那沐大人可真亏,就只初时动了一下手将人掀翻在地,也跟着挨三个月罚俸,」罗真嘀咕着,转头笑觑沐青霓,「若不是你拦着沐大人,她大约也要像秦大人一样打个回本。」 似是觉得沐青霜这三个月薪俸罚的很亏。 沐青霓道:「呿,若我不将青霜姐拦着点,那就不是罚俸三个月能了的事了!你别瞧她如今是国子学的学政官就以为她是斯文人,早年她可是上过战场的沐小将军,哪有秦大人那种打人不留痕的高明手法?若然她怒极没留神,那姜大人不死也残。到时不但秦大人得陪着她去皇城司吃牢饭,就连咱们几个,还有将今日当值的殿前护卫们全都落不着好。」 「那可幸亏你今日将沐大人拦住了。」同僚们纷纷对沐青霓抱拳。 同僚们那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庆幸并未感染到徐静书,她闷闷沉默多时,越想越不甘心。 进御史台大门时,她小声问高杨:「前辈,皇帝陛下知道姜大人说了些什么吗?」 高杨瞥了她一眼,摇摇头。 徐静书有些失望,却也只能无声叹口气。这结果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她早猜到姜万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所以早上才会愤怒到抛开自己的职责操守,由得秦惊蛰打他一顿泄愤。 但凡知晓武德元年甘陵郡王案的人,都能听出早上姜万里那番沙射影是连皇帝陛下也给抹黑进去了的。而他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包天,仗的就是秦惊蛰以及当时在场所有旁观者,都不会将他的原话递到皇帝陛下那里去。 因为他没有指名道姓,即便有人将他的原话递到皇帝陛下耳朵里,他只需咬定仅仅是闲聊了一桩坊间丑闻,皇帝陛下也不能硬扣他罪名,最多训斥他闲聊失了分寸,最终还得轻轻揭过,就算要找他算账也得等合适的时机和把柄。 到时平白惹得皇帝陛下憋满肚子气,短时间内又发作不得,最先被迁怒的多半还是告状的人。 那满肚子坏水的卑鄙小人就是知道大家都会顾忌这点,知道谁也不会轻易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去详细告状,才找准这空子故意恶心秦大人,顺道在不明真相的旁观者心中留下「秦惊蛰当年办案恐怕于私德有亏」的疑云。 卑鄙!龌蹉!下作!无耻!狡诈! 众人向御史中丞江盈禀了今日当值详情后,便依次退出江盈的办事厅。 「徐御史,请留步。」 徐静书本就磨磨蹭蹭在最后,听到江盈这一声唤后,吓得立刻收回脚步,满脸心虚地转回来。 江盈认真端详她片刻,勾起唇角:「过来坐下说。」 她说得很平静,笑容也柔和,但徐静书觉得,她既能在三十出头就做到御史中丞,就绝不可能是头脑简单的一根筋。 她定是洞察了自己在今日之事中那份不该有的偏向与袒护之心。 徐静书蔫巴巴垂着脑袋走回江盈桌案前落座,主动认了:「江大人,我今日,有渎职之嫌。」 「哦?你这是在为今日没能成功拦下秦大人而自责?」江盈温和笑道,「这不怪你。秦大人在京中可有个‘芙蓉罗刹’的诨号,那是何等身手?御前护卫们都没能拦住,哪轮得上你一个柔弱文官担这渎职的罪名。」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个。徐静书看着自己官袍上的小獬豸,羞惭到红了脸。 御史台官员在当值时不该有好恶偏向,判断旁人的对错理当只依照律法、典章对比其行径。今日姜万里那些话虽很欺负人,但若比对法律,没有哪条是说「闲聊市井丑闻有罪」的。 她因不忿于姜万里含沙射影羞辱、抹黑秦大人,便在心中对其动用了「私刑」认定该打,这其实违背了御史台官员在任上应有的操守。 那姜万里着实欺人太甚,若她只是个平常人,或是三法司之外任何一个府衙的官员,暗中提醒秦惊蛰去钻空子打他泄愤都算人之常情,甚至可被赞一句「急公好义」。 但她徐静书,是御史台的官。 这就是她真正的渎职之处。 敢做就要敢当,若因此被从御史台名除官籍,也是她「罪有应得」。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江盈,轻声道:「江大人,我今日在当值时犯了大错。其实我当时是想着……」 江盈摇头打断了她,云淡风轻地笑着敲了敲桌面上那份今日当值记档:「从汇总记档及你们九人方才陈述的事情经过来看,你在发现几位大人起冲突后就立刻赶了过去,以法条规制对秦大人进行劝说,并试过自己站在秦大人跟前去拦。虽最终的结果是你所有试图阻止的努力都没有成功,但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没有错处。」 v第五十二章[06.19] 徐静书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但不揭穿自己的过失,甚至还在阻止自己「自首」。 江大人特意将自己单独留下,不就是因为察觉了她在其中的私心偏向么? 她茫然惶惑地对上江盈的目光。 「想不通?觉得我有心偏袒你?没有这种事的。我阅记档、听旁证,还原你当时所有行迹,并无过失。既行迹无过失,我自不会依据你当时的想法去判定你对错。我只能看你做了什么,」江盈颇有深意地笑弯了眉眼,「不管照律法还是典章、规制,我们身为御史台官员,判断一个人的对错都只能论其行迹,而不能诛心。静书,论心世间无完人。」 姜万里在秦惊蛰面前讲那些话,确实是出于非常龌蹉下作的私心,但 他没有真正说出他的龌蹉私心,也没有率先对秦惊蛰做出违律的攻击之举,身为当值的御史台官员,就只能根据他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去判断他是对是错。 这是御史中丞江盈为徐静书上的第一堂课,也是对她无声的斧正。 人非草木,很难做到时时处处铁面无私,于是非对错上难免会有自己的观点,有时甚至掺杂了好恶偏向。 在御史台这样的法司府衙任职,于这类人之常情的事上分寸极难拿捏,对御史们来说,任何基于自己内心的观点及偏向,都有可能导致行差踏错。 说得更严重些,这种克制不住自己情感因素的偏向,正是前朝御史沦为党争利器的最初成因。 三法司的官员,在当值时是不该秉持个人情绪去判断正误的。只有在未着官袍时,他们才有资格像普通人一样遵从自己的内心。 但江盈体谅了年轻新官尚未褪尽的稚嫩与意气,在她初次犯错时只是温柔斧正,并未严厉惩处,甚至没有将事情挑明。 这是成熟的先行者给予后辈的宽厚爱护,也是一个合格上官对青涩下属的包容与指引。 受益良多的徐静书站起身来,仔细抚平官袍上的褶皱后,恭敬向她执了深深谢礼。 「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多谢中丞大人指教。」 翌日徐静书休沐。 她本想睡懒觉,可才到寅时就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还是默默起身梳洗。 念荷也起得早,见状便要去替她正准备早饭。她有些低落地拒绝了,叫念荷不用管,自己便像个游魂似地在宅子各处飘来荡去。 等她飘到累了,天光也已大亮。 念荷匆匆找进来,告知她储君府上来了马车接她,吓得她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 「储君、储君找我做什么?」 念荷茫然摇头,将储君的帖子递给她:「帖子上也没说是因为何事,就说摆了酒席请表小姐过府一晤。」 徐静书颤颤接过,忽地一拍脑门,面色惨白,「糟糕!我光记着从前那甘陵郡王是皇后陛下所出,竟忘了……」 储君也是皇后陛下所出啊! 这意思就是说,那个姜万里,他也是储君的母家亲族! 「难道储君特地做了这个局引我入瓮,是想要帮着他,」瑟瑟发抖的徐静书艰难咽了咽口水,「打我一顿?!」 不管怎么说,既帖子都来了,马车也在门外等着,硬着头皮也得去,推脱不得。 徐静书本想找赵荞商量一下,念荷却告知她赵荞天没亮就出门了。 这可真是个叫人绝望的消息。 换了身较为郑重的衣衫后,徐静书在双鹂的随侍下,紧张兮兮地僵着脸上了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 忐忑着到了储君府,双鹂不便再跟,被人领取偏院歇脚,这让徐静书更紧张了。 侍女领着她进了西侧殿:「徐御史请稍待片刻。」 侍女执礼后进了殿中,似是通禀去了。 她站立近前这一隅有几株桃花开得正盛,灼灼的好颜色多少安抚了她些。 突然有晨风掠过,落英纷纷扬扬,隔空抛起一片花瓣在她睫毛尖上轻轻打了个旋儿。 待那片花瓣晃晃悠悠坠地,她揉了揉发痒的眼睛,随即就惊见赵澈长身立在不远处,隔着漫天飞花对她温柔噙笑。 他今日非常罕见地穿了一袭淡绯浣花锦,眉梢眼角挂着缱绻浅笑。 在徐静书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穿过这颜色的衣袍。这颜色使他看起来有种极不真实的美好。阳光穿透繁花灼灼的枝叶,在他周身氤氲出金粉金沙为饰般的光晕。 蓦地,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飞快蹿过徐静书的心房。 她打了个激灵,将眼睛眨了又眨—— 救命,这一大清早的,桃花精化出人形了! 就在徐静书发懵时,那「桃花精赵澈」举步行来,以指尖在她额角轻触一记。 「真这么好看?」 慵懒浅清的笑音似今日春阳晴光,暖暖的,软软的,叫人忍不住就想趋近。 「你怎么会在这里?」徐静书抬手按住额角,唇畔有笑,小小朝他迎了半步,「又做什么穿这样颜色的衣衫?」 今日他忽然穿了以往从未穿过的淡绯色衣袍,让徐静书眼前乍然一亮,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已有许久没有特别留心赵澈的外貌了。 越过冬天又经了春日,他在去年出外游历时被晒到稍深些的肤色渐渐又白回以往,似乎回到徐静书初见他那年时的模样。 但与徐静书记忆中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赵澈又有不同。 眼前这是行过千山万水、看过浮生百态的赵澈,打骨子里透出一股从容写意,再不必像当初那般急于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不必再刻意端着冷淡沉稳的模样,虚张声势般去向人彰显自己足够可靠、足够出色。 行止由心的自如舒张,是真正强大的模样了。 暖阳晴光跌进小姑娘魔怔般的笑眼中,碎碎金晖似被揉碎在那对水汪汪的眸底,映出无数个赵澈。 赵澈颊畔微烫,握拳虚虚抵唇,干咳一声:「茶盏打翻弄湿了衣摆,就借了驸马的衣衫。」 「你大清早就手抖?」徐静书觑了他一眼,又将双眸弯成亮晶晶的糖饼烙。 「是驸马打翻的,我无辜受灾而已,」赵澈抬掌遮了她的视线,火速撇开头,喉间滚了滚,小声道,「别那么笑。」 「啊?为什么?」 赵澈扭头望着侧边的桃花树,答非所问:「这些日子太忙,我已经很久没有‘勉强’吃过甜食了。」 「所以?」徐静书茫然到想挠头。叫她「别那么笑」,和他「很久没有‘勉强’吃过甜食」有什么关联。 是拐弯抹角想叫她给现做么?可这里是储君府,大概不太方便吧……哦,储君府! 徐静书猛地回魂,整个人又重新紧绷起来:「表哥,储君今日叫我来,是为着什么事?」 既他也在这里,想来是知道储君为何突然下帖子召见她的吧。 v第五十三章[06.19] 「是不是为着昨日候朝时发生的事,莫非储君要替姜大人……」 徐静书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见周围侍者们都远远在原位候着,并无偷听的迹象,这才压着嗓子接着问:「莫非储君是要替姜大人,向我寻仇?」 「瞎想什么呢?别怕,」赵澈笑着摇摇头,「她找你是……」 话还没说完,徐静书身后就传来储君赵絮的声音:「久等了。」 非常出乎徐静书意料的是,赵絮将她领进了书房。 论官职,她只是个九等殿前纠察御史,且才上任没几天;论私交……她和储君赵絮哪有什么私交。 反正不管在公在私,赵絮在自己府邸中见她,都不该是将她领进书房的。这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更诡异的是,赵澈只陪着她走到赵絮书房门口,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后便止步了。 徐静书茫然跟着赵絮进去,与她隔桌而坐。 「今日不是要谈公务,也不是‘储君召见徐御史’,」赵絮放在桌案上的两手十指交握,语气随和,坐姿也有些懒散,「只是闲聊。」 「嗯。」徐静书挺直腰背,绷着双肩,谨慎地望着她,静候下文。 赵絮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今日的谈话无关公务职责,你就当姐妹间私下闲谈,畅所欲言就是。出了这道门,你我都当什么都没说过,可否?」 徐静书没有立时应下,只是认真看了她半晌后,才软声轻询:「这位姐姐,你想问什么?」 虽有赵澈在门外作保,赵絮又再三声明今日的谈话无关公务,徐静书依然没有大意。在没有听到赵絮的具体问题之前,她是不会乱说话的。 「还真是个谨慎的小机灵,」赵絮轻笑出声,「昨日候朝时秦大人与姜大人……」 「这位姐姐,寻常姐妹间大约不会聊这种话题的。」徐静书小小声声打断她。 偷觑赵絮一眼,见她并没有变脸的迹象,徐静书才接着道:「储君若想了解昨日候朝那桩冲突的详情,可调阅皇城司卷宗或御史台殿前当值记档。即便要当面询问昨日在场者,也不该私下让一个休沐中的小御史到自家府邸来躲着旁人问。」 徐静书那单纯的正直脸让赵絮扶额莫名有种心虚理亏之感。 「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我忍不住想打听一下皇城司卷宗和御史台记档上没有写的部分,」赵絮淡淡勾了勾唇,解释道,「也就是,姜大人究竟说了什么话激怒了秦大人,并惹得沐大人义愤填膺。当然,这不是储君问话,只是一个好事的姐姐找你打听消息,说不说由你。」 「昨日在场者并非只有我一人。当值殿前纠察御史共九人,殿前护卫十二,候朝众官数十,甚至还有藏身在附近、不知具体人数的金云内卫。请问储君……呃,请问这位姐姐,」徐静书抿了抿唇,淡淡垂下眼帘,「当时在场有这么多人在,为何今日单找我打听?」 「殿前护卫、金云内卫都是皇帝陛下的人,我得多蠢大胆才私下与他们接触?」话说到这里,赵絮也不瞒什么,坦诚极了,「而沐青霜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不方便与她走太近。终于候朝众官,他们很懂什么叫明哲保身,也同样不便与我私交过密。」 赵絮端起面前茶盏浅啜一口:「至于殿前纠察御史九人里,我相信,你绝对是其中最为秦惊蛰抱不平的那个。」 徐静书沉默地伸出手,圈住面前的茶盏,让微凉轻颤的指腹贴住温热杯壁。 她垂眼看着茶盏中浮浮沉沉的春茶嫩芽,整个人如老僧入定。 「武德元年‘甘陵郡王案’爆发的最初,是当时的汾阳公主赵絮与钟离瑛大将军分别通知大理寺与皇城司强行搜府的,」赵絮嗓音平和柔软,似是在说别人的事,「如今那位储君啊,她知道当初被关在暗室里的那些孩子遭受了什么,也很清楚秦大人为那些孩子做了什么,更明白秦大人这些年的委屈与不易。但她只是储君,有些事不是她想管能管的。以目前的形势来说,她只能尽力在暗中帮着秦大人些许,你懂吗?」 有泪珠热滚滚夺眶而出,徐静书却没有伸手去擦。 她看着面前氤氲着清香的温热茶盏,心中暖得一塌糊涂。原来,当年他们的获救,背后站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人。 难怪秦大人那时会笃定地告诉他们,不要怕,前面有光。 从赵絮书房出来时,徐静书眼眶微红,面上却带着愉悦的笑。 在廊下负手望天的赵澈闻声回头,立刻蹙眉旋身,心疼地迎了上来,同时颇为不满地轻瞪堂姐一眼。 问个话还能把人给问哭了!不是自家兔子不心疼是吧? 赵絮摸摸鼻子,也不与他计较:「驸马在詹事府处理些事,你俩先任意逛逛,我去接他回来就开饭。」 「詹事府就在前头第二进院子,就这点路,不知道有什么接的。」赵澈哼道。 「我可是一番好意,你这家伙还不领情?」赵絮冷冷一笑,扭头对徐静书道,「有个人啊,他近来大约要做一桩丧心病狂的事,怕被……」 「走走走,赶紧接你的驸马去!」 赵澈大步上前,握住徐静书衣袖将她牵走:「这府里有樱桃树,我给你摘果子吃。」 「才挂了一点点果而已!」赵絮冲他俩背影笑闹,「赵澈你个欠揍的,借我府里的果子向小姑娘献殷勤算怎么回事?」 徐静书顿觉脑袋有千斤重,脸红到脖子根。 储君怎么什么都知道?! 今日这般过分有「人气儿」的储君让徐静书心中生出一种极其荒谬的恍惚感。 她明明记得上次朝会见着见着的储君是个偏于威严肃正的上位者,就是寻常人会想到的那种「储君」模样。 果然每个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啊。 储君府后花园的果林中有一片垂丝樱桃,今年天暖得早,此刻虽正当是初初挂果之际,色泽已显出嫣红喜人来。 赵澈身量高,伸手就能够到枝条,仔细挑选了几颗看起来最红的摘下来摊在掌心。 「储君方才说,你近来要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徐静书仰脸凝着他,轻声问道。 赵澈心虚似地,长指拈起一颗樱桃抵到她的唇上。 她倒没拒绝,乖乖张口衔住。 「明明最‘丧心病狂’的人就是她自己,」赵澈垂眸没敢直面她的目光,小声道,「上个月长庆姑母府中出了点事。就是,和之前我偷偷带上泉山交给成王殿下的那个人有关。」 徐静书蹙眉,口齿含混道:「是什么事?可以跟我讲么?若是储君还不允许你泄露,那不说也没关系。」 v第五十四章[06.19] 事情关乎武德帝的亲妹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又牵涉了储君、成王与信王世子赵澈,徐静书至少能明白这意味着赵家年轻一辈要联手冲击上一辈的某些防线了。绝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若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她并不会委屈。 「泄露给你没关系的,你又不是别人,」赵澈清了清嗓子,「长庆姑母的侧郎楚晖,就是武德二年随她到我们府中赴家宴的那位,不知你记不记得。他在府中手刃了两名后院小郎君。」 徐静书目瞪口呆,嘴里的樱桃都掉了。 「最初只是两个小郎君起了口角继而大打出手,旁的一众后院人就在旁看笑话。之后照料小四儿侍女抱她出来玩,便也站在那里,」赵澈抿唇,顿了顿,才接着道,「最后小四儿就被误伤了。」 长庆公主府的孩子来得可不像信王府那般容易。 驸马、两位侧郎及大小郎君们若想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儿傍身,巩固下半辈子在府中的地位,那先得要讨得公主殿下欢心首肯才行。 毕竟他们自己又生不出来。 长庆公主赵宜安的孩子拢共也就四个。小四儿是前年秋出生的,到如今才两岁多。 侧郎楚晖与赵宜安成婚多年,使尽浑身解数才求得赵宜安首肯,终于在前年秋得了小四儿这么个孩子,自是如珠如宝的。 「据闻是被当日打斗时扫飞的尖锐碎石划过脸颊,所幸未伤及要害。不过在得知小四儿受伤之后,楚侧郎怒极失控,直接到后院亲手将斗殴的那两位小郎君给……」 自从武德元年赵宜安随圣驾迁入镐京后,长庆公主府已有四年没闹出过这么大动静了。 虽说后院人上不得台面,可毕竟是活生生两条人命。堂堂公主的侧郎在府中持剑连捅两人,这事着实不小。若消息传出去,非但楚侧郎要担刑,赵宜安也讨不着什么好。 因为只要开审这案子,势必就会拔个萝卜带出泥,将长庆公主府「后院人逾数」之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赵宜安便将府中所有知情者全部扣押起来,准备暗中将他们送出镐京再做「处置」。 「……你带上泉山交给成王殿下的那个人,」徐静书咽了咽口水,「是从长庆公主府逃出来的?」 赵澈点了点头。 「那你,或者说你们,想做什么?」 「上一辈始终认为,‘后院人’逾数仅仅是私德有亏,只算小过错,却没有正视这几年里因这事引发的许多恶劣后果,」赵澈自嘲地笑笑,「世间事大都是上行下效的。宗室、贵胄私纳众多后院人的举动,民间许多富户甚至中等之家自也会效仿,类似的案子在各州已屡见不鲜。」 包括他自己,都曾是这种争斗的受害者。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出外游历那半年,几乎每到一个州府都能听闻因后院争斗引发的致人死伤的案件。 「除了利州。」 徐静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得阿荞说过,利州风俗上从来就是一夫一妻的。」 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后院争斗之事。 「所以储君想要举国大动这件事,借长庆公主府这事将‘一夫一妻’定进律法,彻底将后院人’这个积弊隐患清理干净,」赵澈撇开脸,「这事阻力会极大,因为宗室、勋贵之家私纳后院人几成风气,他们必定会联手反弹。」 长庆公主府那两条人命是彻底根除这痼疾的引子,但要想彻底震慑住之后的场面,完成立朝来首次增补修订律法的革新之举,拿来开刀的对象必须要有足够分量。 「所以你们要将事情闹大,」徐静书神情滞了滞,「虽出了两条人命很沉重,可若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对举国上下都不是坏事。先前储君说……你似乎在怕什么?」 「因为,要连我父王一起动。」 世事轮回不过如此,每代人经历不同,看待世间的眼光自然不同。所以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相互之间在行事与观念上都会有难以逾越的壁垒。 即便只寻常大户人家的年轻辈想要改变家中某些陈腐,大都不可避免要与上一辈激烈角力争得主事权,否则一切都是空想空谈。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赵姓。 以储君为首的赵家年轻一辈想要彻底清除陈腐积弊,第一步自就是将挡在前面维护陈腐陋俗的上一辈拉下来,否则所有变革都是空想。 而上一辈大都习惯甚至得利于那些陈腐规则,自不会轻易接受年轻人的破旧立新。 有些明争暗斗根本无法避免。 「你是担心,我会因为你对付自己亲生父亲,就觉你很可怕?」 「嗯,」赵澈以掌覆住她的眼,指尖轻颤,「若到了逼不得已时,有些手段大概不会太光彩……」 他并不介意任何人见识到自己另外一面,唯独徐静书。 若是有可能,他多么希望自己在这个小姑娘眼里,永远都是最初相识时那个温柔纯明的少年。 「无论往后你听到什么,你可不可以……」 眼睛被他的大掌遮住,徐静书轻而易举地听出了他嗓音里不安的轻颤。 「可不可以,不要因此就害怕我。」 徐静书拉下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让他能清楚看到自己弯弯的笑眼。 「所以你今日故意打扮成桃花精的模样,其实是……美人计?」 赵澈屏住呼吸,仔仔细细端详她的神情,不敢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有恐惧,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不认同。 那甜滋滋的笑脸花儿一样,在阳光里流转着如蜜如缎的光华。 她没有承诺什么,只用这样无伪的笑容回他:他即将要做的事,她都懂。不会因此觉得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也不会因此嫌他、怕他。 甚至,她眼里倒映出的那个赵澈,更加的美好了几分。她在以他为傲,她知道他所有的好。 赵澈轻轻闭上眼,长睫如疲惫多时终于寻到归依的蝶,柔软轻垂。 「徐静书,我先时是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这样笑。」 「这样笑怎么了?」徐静书疑惑眨眼。 他徐徐扬睫,抬手轻抵了她的肩,将她压在了樱桃树上。 打定主意来使美男计的桃花精唇畔微扬,嗓音里带了如释重负的轻沙,笑喃沉嗓贴着她的耳廓,如一把粗粝糖砂无形拈红了她柔嫩的耳珠。 「太甜了,会被吃掉的。」 故意雕琢好来迷惑人心的顶好颜色,因心底悸动而沉柔轻沙的动听嗓音,还有那漂亮星眸里烫人的含笑光芒,所有一切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引诱」。 徐静书秀面赧然红透,极不争气地偷偷咽了咽口水,却还是伸出颤颤的纤细食指,戳在他的左肩窝上抵住。 「你离、离我远些。」 她还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这里是储君府的后花园,怎么会缺了「围观者」? v第五十五章[06.19] 先前两人上这种了樱桃树的小坡来时,沿路小径上就有不下五名侍者。而且徐静书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储君的后花园没有暗卫。 「哎,我的美人计竟失败了。」赵澈不动如山,故作沮丧地叹了口气,垂眸望着她的眼神简直遗憾又委屈。 为了索讨一个亲吻,竟还卖起惨来?真是世风日下哟。徐静书轻垂了眼帘不再看他,却还是没忍住软乎乎笑出声。 赧然间,她戳在他肩窝上的手指稍稍使了点力:「我饿了。」 「我也……饿。」赵澈望着面前垂着脑袋不敢看人的小姑娘,意有所指地笑哼。 这可在储君的地盘上呢,就算他敢在这么多双眼睛前豁出脸面去发疯,她却没胆子陪他疯。徐静书怕他真要坚持「这样那样」,赶忙抬起红脸,可怜兮兮觑向他,嘟囔求饶:「不要闹了嘛。」 湿漉漉的乌润明眸,如浓稠蜜浆般的糯甜软声,与枝头樱桃果相映成趣的俏丽红脸,撒娇求饶的小姑娘情态,真是要将人的心都化了去。 赵澈略略闭上眼,深深吐纳数回,强自平复了躁动心潮,这才收回将她困在树下的手,站直身后退两步。 他伸手在她发顶上轻轻揉了揉,轻笑:「我的美人计对你没什么用,你的‘糖人计’对我倒是无往而不利啊。」 整个吃饭的全程,徐静书一直低垂红脸,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而沉默地吃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坐在她身旁的赵澈也不叫侍者上前布菜,亲手替她盛了半碗汤放到她面前,小声提醒:「先喝汤。」 徐静书看着面前那汤碗,稍愣了一下神。 她有日子没同赵澈共桌吃过饭了。 这个举动让她想起当年赵澈尚双目不能视物时,她几乎每日都在含光院与他一同用饭。那时总是她照应着替他布菜的。 风水轮流转,桃花精来报恩了。 「哦。」徐静书轻咬住笑弯的下唇,乖乖拿起小勺,脸红得愈发厉害,更加不好意思抬头了。 好在赵絮与苏放夫妇俩看出小姑娘的碍口识羞,便也没闹她什么,只是时不时与赵澈小声交谈。 「……总之李同熙在泉山司空台的悬崖下找到点蛛丝马迹,这就说明你‘手艺’不是很行。」 苏放这若有似无的嘲笑让赵澈十分没面子。他的兔子……不是,他的小表妹可还在这儿呢,瞎说什么「不是很行」?! 赵澈不满地给他哼回去:「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很行当时怎不亲自出马?」 「我以色侍人很成功,储君心疼我啊。」 徐静书红着脸抬头,惊讶地看了苏放一眼。 说了这么……「这么」的话后,他却神色自若,甚至带了点笑。气度坦然到让人错觉他仿佛是讲了句高洁无华的学问精义。 其实苏放的外貌、气质当真很能迷惑外人。天生一张贵公子脸,不笑时显清冷孤高,仿佛是吞云饮露就能活的天上仙;笑起来便像从云端步下了红尘,立时添了几分活色生香的多情韵致,有一种矜贵的佻达无拘。 这样一个人,竟就是多年前背弓策马,雪夜奔袭营救妻子并全歼叛军于投敌途中的那个少年郎。 今日接连大开眼界的徐静书心中啧啧,不得不再次感叹: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面的。 赵絮笑瞥苏放一眼:「帮李同熙下司空台查探的人可是沐青霜,那家伙上山进林比回到自家府邸还自在,连气味有变都瞒不过她,何况痕迹?况且春夜涟沧江水急,船停在江面上寻常人站不稳的。阿澈是从甲板直接上的悬崖,还得拖着那个‘三脚猫’。如此之下也没惊动皇城司与执金吾的两部巡防,已经很厉害了。」 虽徐静书低着头在认真吃饭,却还是在听他们说话的。赵絮说完后,她眼睛盯着桌面莫名骄傲地点了点头,显然也觉赵澈很厉害。 「储君所言甚是。」苏放笑答。 赵澈也不知在想什么,又冲苏放哼道:「我先前也是这么同你说的,你怎就不肯承认我‘所言甚是’?」 苏放冲他假笑一下:「你又不是我家储君。」 苏放话音刚落,赵絮、赵澈都还没动静,才将一匙汤抿进口中的徐静书倒是呛得扭头咳了几声。 回头见大家都关切地望着自己,徐静书尴尬道:「失礼了。」 突然被别人家的浓情蜜意甜到,真是荒唐。 其实赵絮很忙的,今日是为见徐静书特地腾出了点时间。 徐静书想着先前单独在书房时,自己已将赵絮想知道的事都告诉她了,接下来的事不是小小徐静书能掺和的,于是便自觉告辞。 赵澈对赵絮道:「阿荞要的东西给我吧,我顺道送静书回去。」 待赵絮命人取来一叠卷宗来交到赵澈手上,徐静书便与赵澈一道上了储君府的马车。 早上是双鹂随徐静书来的,这回去自也要一起。来时双鹂并不知自家世子也在储君府,乍见赵澈时也稍稍惊了惊,等她行完礼后车帘已放下来了。 方才她瞧见了赵澈手中的那叠卷宗,心想或许是世子要在途中与表小姐谈正事,便就知趣地不再跟进车厢,只与车夫并坐在前。 「唔,不愧是母妃殿下跟前出来的人。」 对于双鹂的「懂事」,赵澈非常满意。 徐静书好笑地轻横他一眼,红着脸想要悄悄坐得离他远些,却被他揪住。 他将那叠卷宗放在徐静书手边:「这些是阿荞问我要的东西,你平日不太出门,大概很少听到什么街头闲事,若有兴趣也可跟着看看。」 徐静书蹙眉:「这是什么?」 「我托储君想法子从京兆尹府抄回来的旧年卷宗,」赵澈见她板起了正直脸,赶忙解释,「徐御史,这些可都是已结案并张榜向民众公示过的案子,抄回来也不违律的啊。好几桩都是两三年前的旧案了,又没法子去城门口替她将榜文揭回来,只能这么办。」 「哦,若是公示过的,那确实谁都可以看。徐御史不会弹劾你的,放心。」他那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逗笑了徐静书。 「对了,阿荞打小就是个不爱读书的,她自己常说‘认识的字加起来都不足十个’,要已结案的陈年卷宗来做什么?」徐静书疑惑地看向赵澈。 赵澈稍作斟酌后,还是歉意地摸摸她的头:「这是阿荞的事,我不方便代她决定要不要让你知道。你回去后私下里问问她,好吗?」 所以说,信王府几个公子、姑娘对赵澈这位长兄的绝对信服,并非只因为他在兄弟姐妹中年岁最长的缘故。 他会给予他们教导与指引,同时也会给予尊重。这是赵荞的事,哪怕此刻妹妹并不在场,哪怕向他发问的是自己心爱的姑娘,他也没有贸贸然替妹妹决定要不要让徐静书知道她在做什么。 v第五十六章[06.20] 「好。我只问一次,若她不愿让我知道,往后我就不再让她为难。」徐静书懂事地点点头,便将那些卷宗拿起来翻阅。 她打小就是专注起来就一目十行的人,回程的路才走了大半,她已将那些卷宗看完。 是大周建制五年来的不同时段发生在镐京坊间的七桩近似案件,全是由京兆府查办的。其中有三桩闹出人命,一桩导致案犯纵火烧毁房屋,一桩致人重伤,两桩致人轻伤。 但导致这些案件的根源全都大差不离。 违律存在的「后院人」之间争风吃醋,或后院人们欲为自己亲生子女争取在家中的更大权益而导致的争斗。 这些案子之所以是由京兆府查办,皆因涉案的是寻常富户或中等之家,全都无爵无官无封。 「上行下效啊,」徐静书放下卷宗,低声轻叹,「宗室贵胄之家存在‘后院人逾数’的事,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 大家都在掩耳盗铃,好像只要事情没有被摊开到台面上,这个问题就不存在,而其实上不但街知巷闻,民间还风行效仿。 「所以储君才想要将‘一夫一妻’这个规矩写进律法。」赵澈道。 徐静书点点头,更好奇赵荞要这些卷宗的意图了。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思时,赵澈以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背。 「嗯?」她茫然扭头,对上他淡淡不满的眼神。 「晚些我还有旁的事要办,待会儿我不下去了,你直接将这些东西带回去交给阿荞就是。」 徐静书持续茫然地点点头:「好的。可是你先前不是对储君说,你是特地给阿荞送这些卷宗过去,‘顺道’送我么?」 「读书人,不要这么抠字眼行吗?」赵澈伸手捏住她脸颊温热的软肉,咬牙切齿,「你就使劲气我吧!哪头是‘特地’,哪头是‘顺道’,你心里没数啊?」 捏完脸还不解气,他索性将软乎乎直笑的小姑娘捞过来按到了怀里。 因双鹂与车夫就在前头一帘之隔的车辕处,两人全程的对话都很小声。 此刻如此亲密的笑闹就更是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徐静书连挣扎的动作都十分轻微—— 或许也是因为并非真的想抗拒与他亲近相的缘故吧。 徐静书面色绯红地背靠在他怀中,轻咬唇角半晌后,稍稍回头,眼儿弯弯,唇角也弯弯。 却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古古怪怪笑觑着他。 赵澈双臂环在她身前将她稳稳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肩头,狐疑蹙眉:「你这兔子又想使什么坏?」 徐静书那蜜蜜甜的笑脸顿时垮掉,转回头去鼓了鼓腮。 这个表哥怎么傻乎乎的?吃饱了饭脑子就不灵光了么?!还是她暗示的不够明显? 她认真地反省了片刻后,重新调整了笑容的弧度,再次转头觑他。 「那个,先时在储君府后花园,」徐静书清了清嗓子,「你有句话说得不对。」 赵澈懒洋洋淡挑眉梢,含糊笑问:「哪句话?」 他说话时下颌有一下没一下轻杵着她肩窝,温热气息尽数扑到她耳后与颈侧,如文火悠悠,将皙白嫩柔的肤色烘烤成暖艳艳瑰色。 徐静书忍不住瑟缩着躲了躲,叽叽咕咕道:「你说,你的‘美人计’对我没用。」 「什么意思?」赵澈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真的没有听懂她任何的暗示。 徐静书恼羞成怒般皱起了五官:「是说,你的美人计,对我是有用的!」 这下暗示得很明显了吧? 「哦,荣幸之至,」赵澈随口接了话,唇畔笑容加深,「所以,这和你奇奇怪怪冲我笑,有什么关联?」 至此徐静书总算十分确定,这个表哥才没有傻乎乎!他肯定早就懂了她的暗示,却故意欺负人! 兔子急了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徐静书猛地回身,将他抵到了旁侧的车壁上,红着脸气势汹汹,压着嗓音轻嚷:「是你先说若我笑得那么甜会被吃掉的。那我都那么笑了,你倒是吃啊!」 嚷完她就十分清醒地后悔了。 天啊,这是什么没羞没臊的话! 正当她打算捂脸退开时,后脑勺被温柔大掌按住。 装傻充愣的大尾巴狼轻轻衔住她的下唇,笑音模糊地低喃:「荣幸之至。」 马蹄哒哒,车轮辚辚,骨碌碌碾过镐京城的街巷,载着车厢内隐秘而甜美的痴缠,从容穿过盛春晴日下的繁华红尘。 唇齿交缠间带起的羞人情丝,极力压抑至无声的急喘与浅吟,悄悄在狭小车厢内氤氲出暧昧而深浓的春意。 在甜蜜的混沌间,气若游丝的徐静书模模糊糊地想:我这都是什么时候学坏的?! 真是兔脸丢尽,毫不矜持…… 算了,今日既是休沐,那就明日再矜持吧。 徐静书回到柳条巷的宅子后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书都看了小半本,念荷才来禀说「二姑娘回来了」。 徐静书抱了那摞卷宗去往赵荞所住的那间院子。 去时正好与换好衣衫出来的赵荞迎面相遇。 「阿荞,你这是又要出去么?」徐静书止步,疑惑地看着她。 赵荞笑着走过来:「不出去。想着你今日休沐应当是在家的,正说去找你呢!」 「哦,这个是表哥让给你的。」徐静书将手里的卷宗递给她。 「还是大哥厉害,这都使什么法子弄到的?我就没这门路,」赵荞笑意不改地接过,显然知道在这些卷宗里写了什么,「咦,大哥今日来过?怎不说等我回来一道吃了晚饭才走?」 她今早出门很早,并不知徐静书去过储君府的事。 「早上储君让人来将我叫去她府邸问了些事,就遇到表哥了,」徐静书莫名心虚,三言两语带过这段,「对了,你要这些陈年旧案的卷宗做什么?」 赵荞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约莫是没想通储君为什么会突然找徐静书去问话,而且自家兄长也在储君府。不过她并未莽撞地刨根问底,只困惑了那么须臾片刻,就将这些细枝末节抛诸脑后。 「到我书房慢慢说,正好有事要找你帮忙呢。」赵荞说着就伸手勾住徐静书的手臂。 徐静书随着她的步子往里走,却忍不住古怪地睨了她一眼。 「你那什么眼神?我虽不爱读书,可我也是该有书房的啊!」赵荞佯怒侧目轻横她。 「别恼别恼,我又不是在奇怪你有书房,」徐静书赶忙笑着拍拍她的后背,软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从前在王府时你一向不愿在书房多待,如今竟肯在书房谈话了,就有点稀奇。对了,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v第五十七章[06.20] 「是这样啊,我过几日要独自登台,说的那本子是我同几个师兄、师姐一道攒出来的,不是师父教的那种,我不敢太大意,」赵荞噼里啪啦爆豆子似的边走边道,「里头有几处是有关《民律》的,我越想越吃不准。可巧你今日休沐得闲,就想请你帮我再捋捋看有没有差错。」 徐静书忽然有点明白赵荞要那些陈年卷宗做什么了。 「你……将《民律》中的法条编进话本里,讲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古往今来,许多寻常百姓的一生都在为糊口活命而奔走,天下间总是不识字的人多些。连字都不识,就更别提「知法」。 天桥闹市的说书摊子是贩夫走卒们能负担得起的消遣之一,说书人绘声绘色讲述的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是他们认知这世间许多道理的重要渠道。 若赵荞真将这条路子走通了,那「说书人赵荞」这个名头,只怕要成为百年后史官修史时绕不过的一个人物。 这可算得上个前无古人的开创之举! 赵荞推开书房的门,扭头吩咐候在廊下的侍女煮茶送来,这才转回来骄傲地笑望徐静书:「没错了。我要做的事,就是你想的那样。当初大哥告诉我,若是打定主意要入这一门,那我就不能只做个平庸的说书人!」 古往今来,大多数百姓因为不识字的缘故,虽知朝廷有法有典、细致规定了许多事是不能做的,但他们并不完全清楚具体是哪些事不能做,更不知道做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之前大哥带我与老四出门游历半年,我们走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许多事,」赵荞窝在桌案后的椅子里,手捧茶盏,眼眸轻垂,懒散浅笑,「我才明白,有许多普通百姓往往都是在触犯刑律获罪之后,才知道那些事是犯法的。」 徐静书认真地看着她。 这姑娘打小嘴利如刀、气势泼辣,却是个爱憎分明、重情重义的。但凡认识她的人,大都会对她那份「小节不拘、大行无损」的市井气印象深刻。 无论是喜爱她的人,还是讨厌她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就觉她真是完全不像大家想象中「信王府二姑娘」该有的模样。 更像坊间那种自带几分侠气的泼皮姑娘,活得任性恣意,没心没肺。 可是此刻坐在徐静书面前的这个赵荞,虽春衫素简,无首饰点缀,无脂粉增色,还坐没坐相…… 却透出一股柔软悲悯。 这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高华端方,矜贵美好到让人忍不住仰视,根本已超出了大多数人对于「信王府二姑娘」这个身份的想象。 「大哥同我讲过,前朝最后一位名相贺楚曾推行过短暂‘新政’,其中有一条便是‘律法详示于民’。不过贺楚生不逢时,各地豪强忙着内斗、抢地盘、壮大势力,镐京朝廷几乎成了摆设,天子诏令最远都出不了京畿道。于是那新政也就勉强推行了几年,其中许多构想都没来得及落实,异族的数百万大军就杀过来了。」 赵荞勾了勾唇,又道:「贺楚新政里的大多数构想其实都是对的。咱们大周立朝时,许多规制与法度直接沿袭了那个新政的框架,其中包括‘律法详示于民’。只是她自己出身于‘沣南贺氏’这样的名门世家,新政也是在危难时局下仓促推出,所以她在考量很多事时是有其局限的。」 比如她就忽略了,大多数百姓连字都不认识,即使将所有律法一字不漏写在纸上张贴于城门口,会去看的基本还是识字知法的那撮人,不知道的人仍旧不会知道。 「所以还得有人去一句句讲给他们听,却又不能是法司官员去讲,」徐静书抿了一口茶,「若是官员去讲,无非就是捧着法典念一遍,冗长又枯燥,不识字的百姓听了也未必懂,懂也未必记得住。」 赵荞如获知音,得意地抬了下巴冲她点点头:「就得是我这样的人去讲!我同他们一样目不识丁,所以我最清楚怎么讲他们会愿意听、容易懂!」 徐静书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个大问题来:「是说,你既识字不多,你那话本子是怎么写的?!」 「山人自有妙计。」赵荞神秘一笑,从桌案上摸过一本册子隔空抛给她。 徐静书接过,翻开一看顿时傻眼。 密密麻麻全是奇怪的符号与做着各种姿势的简笔小人儿,这根本就是天书! 「请问,我该怎么帮你……捋你这本天书?」徐静书哭笑不得地抬眼看过去。 赵荞从容一拍桌:「我讲给你听听不就行了?」 徐静书无言举起手,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真是机灵坏了……哦不对,这已经不能说是机灵,简直就是大智慧! 隔天清早,结束休沐的徐静书按时到御史台都察院点卯。 殿前纠察御史们进内城当值是九人为一班次,连续进内城三日后休沐一日,休沐结束后回来的接下来两日都不必进内城,只在都察院内阅读以往当值记档、翻阅律法典章自行加深记忆,偶尔会接到一些临时的应急差事或派遣。 也就是说,休沐回来后可在都察院内继续清闲两日。 一屋子共九人,怎么也不可能当真各自闷头翻看记档与律法典章过完整日。若遇谁看出了疑问,难免会停下来与同僚们探讨两句,这探讨着探讨着,就难免要跑偏去闲聊一嘴。 一名老同僚道:「昨日我与邻居闲聊两句,才知近来京中疯传……出了人命。」 「哪里出了人命?」年轻的新御史罗真立刻惊诧而好奇地瞪圆了眼睛,「苦主的家人报官了么?」 与她同时进御史台的申俊也紧张地看向老同僚:「若是寻常人家出的命案,是报京兆府,对吧?」 「呃,反正市井传闻嘛,说得含含糊糊,谁也不确定事情究竟出在哪家。但外间都在说似乎是个了不得的高门,仿佛是后院闹出的事,知道内情的人全被关了起来,只逃出了一个。据说逃出的那个被暗中追杀,不敢轻易露面,只前几日悄悄往京兆府与大理寺分别扔过纸团子,好像总共是两条人命。」 一直低头看着面前记档的徐静书终于抬起头来:「那现下是京兆府在追查还是大理寺呢?」 他们这一班次的领头前辈高杨无奈苦笑:「举告人不露面,又确定出事的究竟是哪家,甚至不知是否真有其事,这要怎么查?」 申俊撇撇嘴:「那倒也是。既传言是‘了不得的高门大户’,那不管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都不可能没凭没据就一家家冲进去搜吧?这可真棘手。」 那边厢,沉默好半晌的沐青霓也忍不住插话了:「反正不管是哪家,总归就是后院纷争闹出的事呗?要我说,这‘暗地里私纳后院人’的歪风早就该彻底刹一刹了,偏你们中原人都觉这是小事……」 v第五十八章[06.20] 「什么叫‘你们中原人’?」申俊好奇地扭头,小声对隔着一个过道的徐静书笑道,「说得像她不是中原人似的。」 「她祖籍利州,武德元年才随家人进京的。」徐静书也小声笑回。 沐青霓没听到这两人的嘀咕,拍桌道:「在我老家利州,那就必须只能一夫一妻。若是两人当真缘分尽了过不下去,那也得和离后各自再另找,谁成婚后敢三心二意瞎胡来被抓住,打断腿扔山上喂狼都没人可怜的!」 大家啧啧感叹利州民风豪烈狂野时,徐静书软声笑道:「我倒觉得利州这风俗很好,就是打断腿扔山上喂狼这个,有点凶。」 「凶是凶了点,可镇得住人啊!」沐青霓扬声笑回,「有些事真的不下重手禁不住,许多人钻空子都是欺软怕硬的,讲道理没用。」 「那倒也是。」徐静书嘀咕一句后,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记档,眼神却没落在那些字上。 她当然知道这桩传闻指向的是长庆公主府。她甚至隐约猜测,这消息之所以模模糊糊传出来,或许正是储君想让「私纳众多后院人易生恶果」的舆论在坊间慢慢发酵,顺便有意打草惊蛇,让长庆公主府因心虚慌乱而露出马脚。 徐静书深知储君要借这案子来盘活大局,以便彻底清理这积弊,所以她不能乱说话,否则闹不好就会帮倒忙。 武德五年三月廿八,又轮到徐静书他们这个班次进内城当班了。 虽昨日就拿到今日上朝的名单,可此刻再看看名单,徐静书还是有点想啧舌的。 「啧啧,礼部尚书陈寻、太常卿姜道正,以及那个上次被揍的姜万里,」沐青霓凑到徐静书身旁,压着嗓子低声道,「待会儿你可好生瞧瞧这几个做贼心虚的,八成是为了那桩命案传闻,特地来向陛下及众官撇清自家,顺便阻挠彻查后院人呢。」 今日上朝的有二十几位官员,秦惊蛰也在其列。但沐青霓之所以单拎出这几个人说,是因昨日中丞属官给他们名单时曾嘀咕了一句,皇帝陛下本未召这几人今日上殿议事,他们是自己要求面圣的。 「你是说,这几家都有‘后院人’?」徐静书有些惊讶,「礼部尚书陈大人和太常卿姜大人……也?!」 这两位可都是快六十的人了! 「你可别瞧不起人年纪大,老当益壮着呢,」沐青霓忿忿磨牙,「据说陈大人年前才抬了两个小姑娘进门,其中有一个才十四岁!」 这礼部尚书陈寻在武德元年上半年曾被任命为左相,只是到那年年底武德帝便废除了「左右相制」,直接由孟渊渟独掌相权。 再怎么说也是做过几个月「左相」的人,还是个将近知天命的老人家,如今又掌管礼部,居然也喜好广纳后院人?!最可恶的是…… 「才十四岁,那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啊!」徐静书也忍不住气鼓了腮。 「所以他心虚忙慌主动要面圣,估计就是怕皇帝陛下要同意彻查各府有无‘后院人’呗,」沐青霓哼了哼,「待会儿咱们得警醒些,那个太常卿姜道正就是姜万里的父亲,也是如今允州姜氏的家主。今日秦大人也要上朝,而且秦大人正是主张彻查各府后院的,我瞧着这几人弄不好要找秦大人麻烦。」 徐静书顿时绷直了腰身,使劲点头。 候朝期间,九名殿前纠察御史都很紧张地留心着秦惊蛰周边的动静。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候朝期间气氛虽有点压抑沉闷,却没起什么冲突。 激烈的冲突居然出在散朝后,这真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昨日徐静书在办事厅中闲来无事,翻看了不少之前没来得及看的细则与典章,总算发现有一条「若官员于内城殴打殿前纠察御史,御史台都察院主官可上朝当庭弹劾」的明文记载。 虽没说会如何定罪量刑,但至少明确了殴打纠察御史确实有罪,于是她今日也就不急着跑路了。 官员们从勤政殿出来就后分外默契地分成了三拨,徐静书心中不安,紧紧跟在沐青霓身侧,尽量与其他同僚们一样缓步徐行。 她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四下逡巡,审慎留心着众官在退朝途中的言行。 出内城的甬道本就狭长,两侧又是高墙厚壁,说话的人一多,哪怕每个人的声音都不大,也会显得特别嘈杂,想要听清楚别人交谈的内容实在有些吃力。 徐静书略皱着眉头,恨不得扯一把头发吹出许多个自己,偷偷凑到每个人近前去听。 朝会时她并未跟进殿中去,自然不清楚殿内所议何事,更不知议事的结果。可这么东一句下一句地听下来,大概也知今日殿中是何情形了。 今日朝会上争议最激烈且没有得到圣意最终裁决的问题,正是近几日坊间热议的「后院人命案」。 众官退朝出来后之所以明显分出三个阵营,就是其中一拨主张借由京中疯传的那桩后院人命案彻查各府后院,另一拨则持相反意见。 还有一拨是中立观望事态,心中暂无定准的。 因武德帝还在斟酌,并未立刻决定采纳哪方的意见,那两派基本就进入胶着相持的阶段,正是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早前在殿中还能顾忌着是在御前才没彻底撕破脸,此刻没有皇帝陛下镇场,一个个的自是越说心头火越旺,说话的声音都渐渐大了起来。 虽脑中浮起的想法很荒唐,但徐静书真真切切觉得,他们很有可能会突然撸袖子打起群架来。 她后勃颈一凉,抖了个寒蝉。 与她并肩而行的沐青霓关切地扭头看过来:「你怎么了?」 徐静书目视前方,咽了咽口水,小声答:「我听着气氛不是很对,怕要出事。」 「前辈们不是说,下朝后我们就管不着了么?」沐青霓蹙眉,「若真有人在这时闹事,即便我们站出来管,也没人会将我们放在眼里吧?」 他们这几个年轻新御史是紧急顶缺上来的,对当值时的责权细则只是浮皮潦草翻看了一遍,之后便由前辈同僚们言传身教。 但前辈同僚们在这个职位上久了,心态上难免会有懒散之处,容易因常年的刻板印象而忽略一些细节。 「昨日我趁空仔仔细细翻看了当值细则,」徐静书将脑袋略凑近她些,嗓音轻轻的,语速却飞快,「有一句不太显眼的话,我琢磨那意思是:只要是在内城范围里,当日上朝官员的言行都该我们监督约束,不分候朝期间还是散朝途中的。」 照以往惯例,上朝官员们在言辞上相互挑衅,甚至偶尔冲突严重到像上次秦惊蛰与姜万里那般大打出手的地步,通常都只会发生在候朝时。 v第五十九章[06.20] 没人会轻易在御前造次,谈着正事便慢慢冷静平复,待散朝时已气消大半,加之出来后沿路上通常要忙着商讨如何解决朝会上提出的疑难议题,谁也没多余精力再逞口舌之利,所以散朝时大都风平浪静,没出过需要殿前纠察御史行使职责的乱子。 久而久之,资深殿前纠察御史们竟都生出恍惚错觉,以为他们只在候朝时有责权监督众官言行,散朝后便再无权越级约束这些官阶高出自己许多的人。 沐青霓一听徐静书这么说,顿时也跟着警惕起来。 秦惊蛰是主张彻查各府后院的主要人物,再加上从前诸多的大小积怨,她当然就成了反对阵营眼中的最大箭靶。 她与两位意见相近的官员走在最前,三人沿路都在低声交谈着,原本并未关注后头那些人在说什么。可走在她后面的礼部尚书陈寻与太常卿姜正道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不过听了几句坊间捕风捉影的传闻,竟就想着将京中各家的后院全搜查一遍,这算什么啊?」陈寻扬声忿忿。 姜正道神情颇耐人寻味地一笑:「有些人哪,就是好大喜功,不将整个镐京搅个底朝天,如何彰显人家大有作为?」 「那也是,毕竟横行霸道惯了,又惯会使些不入流的花招寻靠山,谁劝得住她呀!」 这两人一搭一唱,身边的几个人附和,便就一路不指名不道姓地暗讽抹黑秦惊蛰是个好大喜功,又惯靠献身魅上获得支持的下三滥。 年轻的同僚罗真小声嘀咕:「这两位都多大岁数了,怎还小儿似地故意挑事打嘴仗?这一路说的都是些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连不明内情的罗真都听出他俩意有所指,可见他们根本没想避讳着谁,或许还巴不得所有人都能听懂。 徐静书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一切,越想越觉不对劲。 这两位无论从年纪还是为官资历来说都是老狐狸,经历过的政见之争搞不好比她吃过的肉都多,怎会如此沉不住气?忽然像姜万里那种仗着家世背景就轻狂妄言的无脑纨绔般,不顾场合地当众说起这样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的话来,太奇怪了。 反常必有妖,多半是想挑事。徐静书不敢大意,脑中转得飞快,眼神如临大敌般在他俩与秦惊蛰之间来回游移。 前头的秦惊蛰脚下稍顿,回头瞥了他们一眼,旋即冷声哼笑着又转了回去,活生生诠释了什么叫「不屑一顾」。 见那两个老狐狸眼中似乎闪过淡淡失望,徐静书蓦地恍然大悟—— 他们是故意要激怒秦大人,想让她怒极失控到动手。 秦惊蛰在殿前痛打姜万里的事才过了没几天,如今还在「罚俸三个月」的处罚期内,若她今日在内城中再度出手,且对象还是两个官阶高她不少的年长者,那就成了「毫无悔改之意且气焰更加嚣张」,闹大了就是藐视皇帝陛下威严,要罪加一等被停职并羁押反省的! 只要秦惊蛰被停职羁押,主张「彻查京中各家后院」这派就等同于痛失一臂,皇帝陛下很可能就再不会考虑他们的提议,姜正道、陈寻这些人的后院就彻底安全,或许长庆公主府那两条人命的事都要跟着不了了之。 动动嘴嘴皮子就能一石三鸟,老谋深算啊。 想通这一层的徐静书遍体生寒,同时暗暗庆幸秦大人今日忍住了,没有上他们的黑当。 不过,那俩老狐狸绝不是省油的灯。 眼见大家即将走出内城城门,而他们说了那么多难听话都没能激怒秦惊蛰,他俩眼风略略交错,似是又生一计。 「秦大人留步。」太常卿姜正道指名道姓地开口唤人,同时脚下的步子也没停。 显然就是故意走上去,让秦惊蛰方便对他出手的。 「姜大人有何指教?」 此刻秦惊蛰离内城门口的皇城司卫戍士兵只有不过五步的距离了。只要她走出这五步去,就算她动手打了人,事情都还有余地,至少可酌情斡旋成当街斗殴、以武犯禁。 但就这五步的距离,只要她没有忍下对方的挑衅,他们就能将她钉死在「于内城屡屡犯禁殴打高阶官员」这个严重的罪名上。 「关于今日朝会上的争议事项,老夫斗胆打听一句,秦大人接下来是打算……」姜正道笑容可掬地走向她,口中吐出非常不怀好意地挑衅,「如何‘说服’皇帝陛下同意呢?对,睡服,这种事秦大人最拿手了。」 在他阴阳怪气的刻意强调之下,是个人都听得出他在玩同音字的花招! 朝堂之争,最下作的一招就是玩文字游戏抹黑攻讦别人私德。但这下作招数之所以经久不衰,正是因为这样最易激怒别人,事后又可辩解说是别人联想过度,真真是非常便宜又有效的污糟手段! 徐静书见秦惊蛰捏紧拳头,面上覆了寒霜,额角隐有青筋暴起,心中暗叫不好,赶忙大步冲往她与姜正道之间。 可惜她的出现虽拦住了秦惊蛰,却没拦住城门口冲过来那道靛青色的身影—— 靛青色浮云纹,皇城司骁骑尉武官袍。 这个李同熙是闲疯了吗?怎么又跑来跟下属武卒一起守门! 徐静书绝望到想薅头发,使出全身力气将秦惊蛰往城门外推,口中焦急而匆忙地低声道:「别上当!」 李同熙的出现显然打乱了姜正道与陈寻那群人的算盘,场面顿时乱得个乌烟瘴气。 那群人本意是激怒秦惊蛰使她出手打人,挨她一顿揍换她被羁押反省的结果,这样他们就有充足的时间运作压制坊间舆论,同时想办法使武德帝打消彻查各府后院的念头。 这么去算,他们挨秦惊蛰一顿揍是只赚不亏的。 可李同熙只是七等武官,又没有参与今日朝堂上的意见相争,此刻他打抱不平对这群老狐狸动手,简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即便这些人最终让他丢官甚至坐牢,他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谁都知李同熙时常打到兴起就连民、匪都可能不分,他动手绝不会像秦惊蛰那般还会有点分寸克制。 就陈寻、姜正道那两把老骨头,若被他下狠手揍一顿,活不活得到下个新年都不好说。 那一群七八个人围上去试图喝阻李同熙,可李同熙是个混不吝的狠人,直接就将这群人全部裹进「战局」,将场面变成了一对多的群架,简直让人没眼看。 事情突然荒唐至此,在场许多无关人等都懵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沐青霓第一个反应过来试图上前制止,奈何此处狭窄,又这么多人裹在一处打成锅沸腾起伏的浆糊,她根本无法避开旁人靠近最中间的李同熙。 随后所有纠察御史都赶过去,喊话示警的同时尽力想将缠斗成一团乱麻的这些人分开。 门口的皇城司武卒虽冲了过来,却也是手足无措地为难极了。他们又不能帮着自家骁骑尉殴打众官,却也下不去手帮着别人打自家头儿,踌躇半晌后只能选择高声劝阻。 v第六十章[06.20] 徐静书将秦惊蛰推到城门外后,回身才往里跑了两三步,那群人已经连跌带撞地被李同熙一路打到门口来了。 好在沐青霓终于挤到李同熙近前,勉强拦下了他对那两把老骨头的攻击。 于是他的拳脚多是都冲着稍年轻些的那几个去,赶羊似地将那群人一个个往内城门外踹,好几个人被他大力掀翻在地上滚了两转,嗷嗷乱叫不绝于耳。 混乱中,只有反身回来的徐静书看到,在他们身后的姜正道老脸通红,不管不顾地低头向李同熙后背撞去。 徐静书小时长在乡野山间,对某些粗鄙耍泼的手段有所见识,当下一看姜正道的架势她就明白,那老狐狸怕是觉得今日这场面还不够分量,生怕事情闹不大白吃亏,这是打算豁出去讹人! 若李同熙没留意身后来的是这把老骨头,反手将他重伤,这事就彻底闹大,非但李同熙要丢官吃牢饭,秦大人也可能被拖下水,就连九名殿前纠察御史都会有连带责任! 徐静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迎着姜正道的来路也冲了上去:「姜大人请慎行止步,勿再生大乱!」 姜正道明显是听到了这声示警,步子稍稍顿了顿,却还是没停,正正撞到徐静书。 想是姜正道以为自己撞着的人是李同熙,相撞的瞬间竟胡乱挥起拳来—— 一拳砸上徐静书可怜的鼻子。 只眨眼功夫,鼻血就流了下来,吧嗒吧嗒砸在青砖上。 所有人呆若木鸡地瞪大眼看着鼻血吧嗒吧嗒的小御史,良久无人动作,也无人出声,仿佛天地万物都被冰封了。 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与接连滴落的暗红血迹使徐静书脚下像生了根。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深埋在心中的旧日噩梦如黑雾般不断上涌。 有瞬间她是恍惚的,好像她根本没有遇到过那样温柔护她一路的表哥,没有遇到她的姑母,没有遇到阿荞,没有遇到表弟表妹们,没有遇到御史台同僚们。 仿佛这几年温暖柔软又充满希望的生活只是绝望中癔症发作生出的梦。等梦醒来,是不是就会发现自己根本一直都在甘陵郡王府那间可怕的暗室内? 身旁是活着或死去的陌生小同伴们,鼻端充斥着血腥与腐烂的气息。 随时会有人进来割腕取血,并毫不留情地痛打试图挣扎的药童。 她想,还是不要挣扎比较好。那些人取血还是会尽量想法子给留命的,这样就还有一丝丝希望活下去。若激怒他们,当场被打死,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还没长大呢。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扶住她的后脑勺,抬了她下巴使她仰头,又拿细细软软的巾子按住了她血流不止的鼻子,她才渐渐醒过神来。 回头就看见秦惊蛰与沐青霓的脸,顿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接连不断滚落,却又如释重负地笑弯了眼。 不是癔症,没有死。 不但如愿活了下来,还有幸遇到许多温暖的人,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那就要好好站直,认认真真让所有人看到,长大后的徐静书,很厉害的! 「姜大人,言官御史打不得是古来惯例,便是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都不曾对御史动手!」 资深殿前纠察御史高杨隐怒冷声。 泪流满面的徐静书抬手按住堵在鼻子上的绢子,看着脸色煞白嘴唇直颤的姜正道。 姜正道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梗着脖子辩驳:「是误伤。」 徐静书眨眨泪眼,瓮声软软的直视着姜正道:「姜大人,即便只是误伤,但下官在内城见血,始作俑者是姜大人,这总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您认是不认?」 老狐狸先给秦惊蛰挖坑,没套住她;转头又想将李同熙摁死泄愤,却没能得逞,反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使一名御史见了血。 「哟嚯,这下可真是好极了,」李同熙拍拍手,发出幸灾乐祸的坏笑,「有人自己挖坑埋自己咯!」 「这事要看怎么说,怎么算,」到底姜正道是只老狐狸,迅速稳住气势,想出了应对之策,「老夫此刻可是站在内城之外的。老夫一行人下朝出城后与李骁骑发生冲突,当街斗殴,无意间伤到路过的纠察御史,深表歉意。」 他想将事情往「私下里的街头斗殴」上定性,那就只需向徐静书道歉并赔上汤药费,再承担「斗殴犯禁」的罚金,这事就能轻描淡写过去了。 徐静书略略仰头,将手中那张沾满血的绢子拿下来亮给周围人看。 柔软的绢子吸水极厉害,此刻看起来几乎已被血迹布满,非常触目惊心。 周围接连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后,徐静书才不急不恼地轻声又道:「姜大人,请恕下官此刻不便低头,失礼了。烦请您自己看看,下官此刻站在哪里?」 徐静书脚下踩着的地方,正是迈进内城门的第二与第三排青砖之间。 她站得笔直,右手紧握着那团沾满血的绢子,轻轻按在自己官袍心口处那只小獬豸上。 「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今日奉命进内城当值,对诸位大人所发出的每一句提醒、劝谏与示警,都是我身为法司官员在行使责权。您在我出言示警后并未停止违律行为,并导致我受伤,后果如此,在场皆是见证。无论您今日是误伤还是有意,法司行事论迹不论心,据《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责权细则》第二十四页第三行之条令,请于明日上殿接受御史台都察院主官江盈大人当庭弹劾,由皇帝陛下圣裁对错!」 姜正道愣了半晌,底气不足地指了指一旁的李同熙:「他先动的手,也要弹劾吧?」 「李骁骑未伤及上前劝阻的纠察御史,未达到要被弹劾的地步,按《朝纲》第三卷 七十九页第十一行,殴打五等以上官员,由太医官及皇城司指派官员共同验伤,视受伤程度量刑。」 她这么一条条诵出律令出处,让人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向徐静书的眼神十分复杂。 先时瞧着还像个嫩生生柔善可欺的模样,此刻再看却活脱脱是一本《律法大典》杵在那里,莫名就透出一种不容辩驳、不容挑衅的气势来。 李同熙清了清嗓子,嘀咕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怎么会来了个……这么难缠的殿前纠察御史。」 看着棉花似的软啾啾,却是个谁也砸不扁她,反会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的怪家伙。 有点厉害啊。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药妻甜夫 卷一》作者:孔薏 02、《药妻甜夫 卷二》作者:孔薏 03、《药妻甜夫 卷三》作者:孔薏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