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妻甜夫 卷三》 v第一章[06.21] 【正文开始】 京中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一群朝廷大员在内城门口打群架,并伤及前去劝阻的殿前纠察御史」,这事的荒唐程度可谓是亘古未见,风声一出内城,很快就如燎原野火般迅速在街头巷尾传开。 正申时,这消息到了储君府。 储君府幕僚智囊们正在储政院议事厅探讨当前朝中各部的责权划分问题,今日并未上朝的储君赵絮与赵澈并坐在主位上专注聆听,偶尔低声交换意见。 赵絮的一名心腹得了允准,进来将内城里这桩耸动的消息细细通禀了。 「也就是说,最终是殿前纠察御史控制了场面?」有人发问确认。 「是。徐御史以详细准确的法条一锤定音之后,太医官赶去为涉事的众位大人验伤,皇城司也派官员对大家进行了问询与记录。」 「皇帝陛下那边呢?」 「之后皇帝陛下只是召见了皇城司指挥使周大人与太医院首医。」 那人答完众人询问后便退出议事厅。 储君府幕僚臣属们略作探讨后,大致猜到冲突的来龙去脉了。 「姜正道必是刻意挑衅,想激怒秦惊蛰动手。」 「彻查各府后院之事,储君目前不便公开亮明立场,秦惊蛰就成了目前赞同此举的人中态度最坚定的。若她今日被激怒以致停职羁押,这派没了领头羊,必定会蛰伏一段时日。如此姜正道他们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运作舆论,说服皇帝陛下暂不追究此事。」 「如此说来,徐御史误打误撞也算功不可没。不但保全了秦惊蛰,还摁住了姜正道这老狐狸。」 赵澈听完后面无表情,单手握着手中茶盏,眼眸低垂:「今日姜正道翻了船,那些后院有问题的可能会有动作。」 「这时就能想到自行清理后院的,可酌情轻放,」赵絮沉凝的面色中隐隐透出肃杀之气,「凡不动如山者,就意味着他们还想翻盘,属于很顽固的那类。」 无论哪朝哪代都不缺少守旧与革新的对立。 「后院人逾数」这个问题看似私德小过,但由此事分界出的阵营,其实就是守旧派、革新派与中立派。 朝政大局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各方在「要不要彻底杜绝私纳后院人」这事上的角力与缠斗,其实就是要不要破旧立新的缩影。 赵絮打算从清除这个小事入手,逐渐将立国之初因各种考量而折中遗留下的陈腐积弊一一清除,所以今日这场冲突可以算是双方敲响了战鼓。 「今日场面荒唐至此,为何皇城司只有李同熙出手,其余卫戍全都不出手制止?为何金云内卫竟无人现身?内城近卫居然是在殿前纠察御史控制住局面后才赶到?」赵絮猛地拍桌,音量越来越高,怒气与不解同步攀升,「事情就出在内城门口,竟还会恶化到御史受伤见血的地步,简直荒谬至极!」 一众幕僚臣属显然对此也很诧异,半晌没人答话。 最终还是赵澈率先打破沉默,平静的嗓音里透着淡淡清冷。 「常年在内城当值的哪个不是人精?就算只是个城门卫戍也会想得到,一群五等以上大员退朝途中发生冲突,真正目的岂会只是单纯冲动想打一架泄愤那么简单?」 赵澈看事情总是很通透,拨开迷雾直指核心是他最拿手的。 「今日这看似荒唐的斗殴背后,牵扯着几个阵营的政见之争。皇城司、内城近卫甚至金云内卫都有顾虑,怕自己的插手会被误认为是站队,自会谨慎寄望于担负近似职能的别部来处理这件事。」 赵絮眉头蹙紧,却未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赵澈冷冷勾了勾唇角,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储君方才也听到了,当场所有人都看出李同熙是为秦大人打抱不平。正因如此,皇城司当值的卫戍们才更不敢动弹,甚至可能就是李同熙暗示他们不要出手的。只有这样,此事才可说是他个人行为。若皇城司其余人等也跟进,很容易被扭曲成‘皇城司偏颇秦惊蛰一方’,到时皇城司两位指挥使为证中立清白,就没法子保他了。」 对李同熙这个人,赵澈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虽看似鲁莽冲动,却会很油滑地将后果控制在承担得起的范围。 「目前朝中的局面就是如此。中立者最怕被卷入派系之争,所以行事时顾虑最多。也就御史台头最铁,什么事都敢冲在前面。」说到这里,赵澈似乎磨了磨牙。 顿了片刻,他才接下去:「其实今日这事的根源正是我们近来商讨的那个问题:机构冗余、各部职能重叠、责权模糊混乱所导致的结果。」 赵絮深深吸了一口气,容色稍缓,转头向堂弟投去专注目光:「说说看。」 「皇城司负责内外两城防务,内城近卫管内城巡防,两部职能有所重叠,却归属不同上官管辖,双方都不想卷入派系之争,全指望对方出手;至于金云内卫,所有行为秘而不宣,责权范围更是模糊,按规矩他们只接受帝后二位陛下调遣,更不能轻易沾染朝中派系争斗。今日他们袖手旁观不现身,约莫是根本不确定该不该插手。」 赵澈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嗓音仍是冷静从容的:「武德元年建制时划定各部职能,本意是为了相互制约,以免出现只手遮天之事,到如今却是三个和尚没水吃。」 储君赵絮捏着额心无声叹气。这机构冗余、职能重叠且模糊混乱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刻不容缓了。 许多事初衷都是好的,只是大多数构想若未经过实证便看不出其中疏漏与偏颇。 大周建制是在复国之战后,诸事仓促只能便宜行事,朝政框架大致沿袭前朝陈例,在最初两年确实起到让举国上下平稳过渡的巨大作用。但如今到了武德五年,朝政、民生都展现出百废俱兴的迹象,之前仓促定下的框架便逐渐暴露出许多不足之处。 赵絮作为武德帝的储君,将来登基执政后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承前启后、查漏补缺,这担子并不比她父皇从异族手中收复山河、开纲立朝来得轻。 「长庆公主府后院的那件命案,消息在坊间已发酵得差不多了,」赵絮缓缓颔首,「既将来要彻底清洗朝堂,那就趁热打铁,借这案子的东风先将允州姜氏连根拔了。否则革新的每一步都要先与姜家交锋才绕得过去,留姜家在朝中,将来徒增消耗与变数。」 v第二章[06.21] 允州姜氏是皇后母家,说来也算赵絮亲族,但她并不打算对姜氏手下留情。因为姜氏已明显成了保守派的中流砥柱,若姜氏不除,往后所有的革新举措都将举步维艰。 赵絮年少戎马,从亡国战乱的尸山血海中一路杀过来,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期许。她的使命是让这曾经破碎的山河重展锦绣,她必须让那些以身殉国的英灵看到他们慷慨赴死时所希冀的盛世。 谁也不能阻挡储君赵絮拉开革新大幕的步伐。 「先打下姜正道这个姜家家主,后续一切就会轻松许多,」赵澈将手中的茶盏放回身侧几案上,却仍旧保持单手圈着茶盏的动作,「今日姜正道伤了殿前纠察御史,御史台明日必定发难弹劾。明日朝会时,储君就可向陛下及朝野亮明立场了。」 语毕,他慢慢松开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茶盏原地裂开,盏中清茶缓缓淌向案几边沿。 赵絮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唇畔轻扬:「好。」 出了议事厅,赵絮与赵澈并肩行在回廊下。 「你会私下动姜正道吗?」赵絮笑问。 「放心,我清楚眼下是什么局势,不会莽撞到节外生枝,」赵澈板着脸目视前方,「为了大家苦心筹谋的这盘棋,这笔私怨我先记着。」 这时候若有人私下动姜正道,必定会被他们那方拿来大做文章,徐静书肯定是头一个靶子,然后就是秦惊蛰。 要是这样的话,对手有了可趁之机,局面就有可能再度被扭转,徐静书今日那些血就白流了。 赵絮点点头,笑叹一口长气。她没有看错这个堂弟,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非池中之物。 「为了答谢你的顾全大局,」赵絮笑着眨眨眼,「明日放你‘休沐’一日,去柳条巷看看你的小姑娘吧。」 「多谢。」赵澈闷闷应下。 其实他是想这会儿就去的,不过他知道徐静书今日多半会在御史台留到很晚才能回柳条巷的宅子里。 当值的纠察御史在内城被打伤,这不是小事,身为都察院主官的御史中丞江盈明日必定会亲自上朝当庭弹劾姜正道。 但因徐静书是事主,按照御史台的行事规矩,江盈会在今日先行询问她的看法,并召集都察院众人一同商议,才能最终决定对姜正道发起何种程度的弹劾攻势。 想着那小姑娘忍着委屈和疼痛,撑着笑脸与上官、同僚们议事,赵澈心里疼得不行,闷得都快喘不上气了。 御史台原是申时散值,但今日到了酉时,御史台都察院议事厅内还是一派热火朝天、群情激昂的景象。 「……真的,徐静书出言示警,姜大人是听到的,我亲眼瞧见他步子顿了一下的!可他最后还是坚持撞过去,」同僚申俊非常愤怒,年轻的面庞布满通红火色,「那时我正在旁边拦着王大人,就隔了三五步的距离,看得清清楚楚!」 申俊与徐静书同龄,又是同时进御史台任职的。平日里性子比较腼腆内向,这还是众人头回见他这么生气。 沐青霓重重将手中的册子砸到桌案上:「姜正道就是个阴阳怪气的老妖怪!我们尽力在扑火,他偏来浇油,生怕事情闹不大!」 沐家原本世代镇守边境,又是在利州那样以民风彪悍豪烈着称的地方,沐青霓从小耳濡目染,言行上难免带点野气。 御史中丞江盈斜睨她一眼:「注意措辞。」 「哦,好。我忍着,回家再骂他。」沐青霓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垂下脸。 江盈环顾议事厅内的所有下属同僚后,将目光落在徐静书脸上。 这会儿徐静书鼻子里还堵着小棉团,面上也有点红肿。不过她还是正襟危坐,认真听着大家的交谈,端肃的模样莫名透出几许可爱。 江盈噙笑摇摇头,对众人道:「明日本官会上朝弹劾姜正道大人。但弹劾之事并非只为逞口舌之利宣泄怒气,定当有个明确诉求。大家说说看,明日咱们对姜正道大人启动的弹劾,应当诉求一个怎样的结果?」 「罚俸、杖责,还要他当众对徐静书赔大礼!」年轻的罗真也是今日在场者,想想就浑身来气。 申俊的意见却不同:「若只是罚俸、杖责与赔礼,这太轻了。怕是该再加禁足反省。毕竟他并非只打伤徐静书这一点不妥。更严重的是他罔顾殿前纠察御史的示警劝阻,若此次他没有得到一个严厉的处罚,将来别的大人或许也会认为此事可行。」 「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沐青霓神情严肃地看着大家,「殿前纠察御史当值时代表着御史台的法司尊严,今日姜正道大人这一拳不止打在徐静书脸上,根本就是打在御史台脸上。」 她的话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频频点头,小声表达了赞同。连主官江盈都忍不住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徐御史,你是当事苦主,你的看法呢?」江盈再次看向徐静书。 徐静书歪头迎上她的目光,清澈的眼神里满是认真:「申俊与沐青霓说得很对。」 「那你觉得,对姜正道大人的弹劾该做如何诉求?」江盈又问。 「我认为,在诸位同僚方才提及的罚俸、杖责、赔礼、禁足反省的基础上,还需加一条,褫夺荣封,」徐静书道,「若有可能,甚至应当罢官。」 她的神情柔软平和,语气冷静自持,却让许多同僚瞪大了眼睛。 江盈面色不变,直视着她:「理由?」 「若今日被打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别的同僚,我也会做此提议,」徐静书娓娓道,「殿前纠察御史以最微末的九等职衔监管众官上朝言行,本就已困难重重,若此次弹劾结果只是不痛不痒,或小痛小痒,那往后殿前纠察御史对百官的约束力将一落千丈。」 「姜正道大人不是寻常官员,出手这么重,风险不小。若本官授权予你,让你上殿去弹劾他,你敢?」江盈笑得颇有深意。 「我敢,」徐静书虽然有些紧张,却还是点点头,「中丞大人,我的提议并非出于私怨。因上任仓促,职责上的许多相关细则、法令我都是这几日才补全,这才发现一些问题。今日之事又暴露出一个,那就是我朝目前所有律法典章都不够细致,有些事虽大家都有共识,知道是不能做的,事前却并不却知做了会是怎样的后果,所以才屡禁不止。」 譬如「不得殴打言官御史」,此事只是沿袭前朝陈例,成文法条里也只有一句「会被弹劾」。在后果出来之前,谁也不知会被弹劾到哪种地步,所以在非常之时总会有人心存侥幸去冲击试探。 v第三章[06.21] 「你的意思是,以此事为开端,定下不可撼动的成文铁律?」江盈笑意更深。 申俊附议:「弹劾姜正道大人,提出对其褫夺荣封并罢官的诉求若不能成真,那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只有我们的诉求足够强硬,才会引起各方的重视与探讨,最终达成一条各方都同意的惩处方案。」 沐青霓也附议:「由此先例落定明确的成文法条,先划出明确的线,才能立稳法司威严。」 得到两位同僚的认同声援,徐静书底气更足地补充道:「这个‘严’,不止是严苛,更是严明,重点在‘明’。所谓‘法司威严’,既在惩处,也在震慑。最重要的其实是震慑。震得住,就能降低违法犯禁的几率,所以我觉得,震慑其实应当先于惩处。」 「这事本官琢磨了足一年,你们这几个小家伙倒厉害,上任没一个月就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江盈欣慰笑开,看他们三人的眼神简直如获至宝,「徐静书从明日起你休沐五日,好好养伤,弹劾之事,本官定不负你所愿。」 挨了一拳,得了五日休沐,这让徐静书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怕被赵荞知道了将风声传回信王府去,让表哥、姑母、贞姨他们都跟着担心赶过来看望自己,捂着脸回了柳条巷口便严令双鹂与念荷透露自己受伤的事,晚饭都是让念荷拿回院里吃的。 好在赵荞也忙,回来得比她还晚,就没过来寻她。 原以为就这么躲五日伤好了,这事就能遮掩过去,哪知第二天大清早,念荷慌慌张张敲了寝房的门就进来了。 「表小姐,不好啦!世子来看望您和二姑娘了!」 徐静书猛地坐起身,长发凌乱,鼻梁与近旁脸颊上有一团青紫。 不用管照镜子她都知道这样子没法见人,更别说还是见表哥! 「天,这也太可怕了,」炸毛的徐静书惊慌掀被,「快快快,帮我找个帷帽什么的……」 「还有更可怕的,」念荷咽了咽口水,「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大人也来看您了,这会儿正和世子一块儿在正厅喝茶。」 徐静书愣住:「李同熙?他来做什……哦,可能是来道谢的。为什么你说很可怕?他对你们很凶吗?」 「李大人凶不凶我没看出来,」念荷低下头,嗫嚅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世子与他碰面后,看起来就很凶。」 念荷在信王府多年,印象里的赵澈一直都是个矜贵自持但待人温和有礼的贵公子。 第一次见到那么凶的世子,她真的有点不知所措。 早上赵澈与李同熙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柳条巷。 昨日午后那场事,若不是徐静书以挨了一拳为代价遏制了事态恶化,李同熙以及被推到门外彻底撇清的秦惊蛰,还有包括徐静书在内的九名纠察御史,全可能都会被人扯出来大做文章。 所以今日李同熙一大早拎着伴手礼到柳条巷来探望徐静书,这事完全在情理之中,也未出赵澈预料,在与李同熙乍然相逢的初时赵澈内心本是毫无波澜的。 如今赵澈在旁人面前仍旧要维持「目力不便」的模样,所以当他看到李同熙额角新添的那块小小淤青肿包时,只是神情淡淡地挪开了目光。 他当然知道李同熙的伤是怎么来的。 随侍平胜煞有介事地提醒他「皇城司李骁骑」也在时,他还和和气气与李同熙寒暄了两句,场面可称友好。 也怪李同熙闲不住,当两人一同被宅中侍女请到厅中落座后,他偷偷打量赵澈几回后便觉出些许异样。 平胜没有跟进来,先前引路的侍女又去端茶了,此刻厅中再无第三人,李同熙见机不可失,便忽地握拳挥向赵澈面门。 拳头在距离赵澈鼻尖约莫两指宽处堪堪收住,拳风轻轻扫过他的鬓边,有一缕额发轻轻垂下。 从始至终赵澈都是略显慵懒的坐姿,八方风不动:「起风了?」 李同熙满目狐疑地蹙眉收势:「对。世子若受不住风,不若与我换个位置?」 「多谢李骁骑好意,无妨的。」赵澈知道李同熙在试探什么,根本就不想搭他这茬。 这李同熙,该想的事从不愿多想,不该想的事却总要瞎想。 「如今世子目力可大好了?」李同熙假作若无其事地追问。 「与五年前相比自然是好许多,但与常人到底不同,」赵澈平静垂眸,「看人看物都模糊一团罢了。」 李同熙笑了笑:「可我瞧着世子眼睛比寻常人亮许多。」 「天生的,」赵澈淡淡勾唇,换了个话题,「李骁骑今日不必当值?」 「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乱子,世子想必也听说了吧?我这个听候发落的始主犯自就闲着了,」李同熙斜睨赵澈一眼,吊儿郎当地笑出声,「想着昨日徐御史不惜受伤来保我,我才没当真酿下大祸,是以趁空就来登门答谢了。」 「李骁骑不必多礼。我家表妹也是职责所在,倒并非独独只为护着谁。」赵澈浅笑自若,一派主人家的风范。 李同熙挑衅地扬了眉梢:「那可未必。世子到底是徐御史的兄长,小姑娘哪好意思同兄长讲心事?之前在泉山时,徐御史看我那眼神……咳,我这些日子想了又想,觉得我堂堂男儿郎,总是该主动些才好的。」 话说到此时,念荷随奉茶的侍女进来见礼,可不就正好瞧见赵澈通身煞气么? 可给她吓坏了。 听念荷说「世子今日很凶」,不知前因后果的徐静书薄纱帷帽罩了头脸都挡不住那股莫名心虚。 颤颤走到正厅门口,对候在门外的平胜僵硬一笑后,徐静书不敢立刻进去,做贼似地扒着门边,飞快朝里头看了一眼。 好在此时里头的气氛只是诡异的沉默,徐静书瞧着觉得并没有念荷说得那样吓人,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赵澈自是立刻就发现了她。但当着李同熙的面,他又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目力早已恢复的事,只好佯做毫无察觉地伸出手,动作缓慢地端起茶盏。 「哟,徐静书,早啊,」李同熙扬声笑着站了起来,远远冲她行了礼,「昨日的事,多谢你。」 他并未画蛇添足细说谢的是哪桩,但行礼道谢时的笑容较先前面对赵澈时真诚许多。 徐静书藏在帷帽后的俏脸上浮起心照不宣的笑意,站出来浅浅还礼:「李骁骑客气了,应该的。」 语毕,她走进厅中,指了指自己的帷帽:「我都这样了也认得出来?」 「看得多了,你什么样我都认得出。」李同熙笑得颇有深意,眼角余光关注着赵澈的举动。 v第四章[06.21] 他这话落在徐静书耳中有点不知所云,什么叫「看得多了」? 她茫然瞟了李同熙一眼,这才发现他额头的那处伤。她忍不住疑惑脱口:「咦?你昨日受伤了?」 昨日场面虽混乱,可她依稀记得从头到尾都是李同熙在拳脚上都没吃亏。他这额头上的伤哪儿来的? 「别提了,我这是昨夜遇到小人偷袭中的招,」李同熙不屑冷笑,「二打一地偷袭就不说了,居然还使迷.药巾子捂我口鼻,你说说这是不是很卑鄙?」 「那是有点卑鄙。对方是你的仇家吗?可还伤到别处了?你找皇城司报官没……哦,你自己就是皇城司的官。」 毕竟这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之一,见他受伤,徐静书自忍不住关心两句。 李同熙的笑得有点奇怪了:「小伤而已,没吃大亏的,你不用太心疼。」 「我没有……」 仗着帷帽遮脸,徐静书闷闷鼓了鼓腮。这人怎么这样?好意关心他,他却说些奇奇怪怪很像调戏人的话。 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再关心李同熙昨夜遭遇什么了,反正他人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显然没什么大碍。 这时徐静书才猛地察觉那个从头到尾被她冷落的赵澈面色已淡淡转青,赶忙笑道:「表哥也来啦?」 赵澈本就因李同熙先前的刻意挑衅试探而烧起了点闷火,而徐静书这不贴心的兔子,从进来起就没正眼瞧他,倒是和混蛋李同熙聊得个热火朝天,此刻还送他个「也」字,仿佛他这个大活人方才一直隐形着似的! 没心没肺的傻兔子,伙着外人来欺负他。赵澈满心委屈,却面无表情:「表妹好眼力,来了好一会儿了。」 赵澈的不豫显然使李同熙非常愉悦。 他笑意风凉地又加一把柴火,对徐静书道:「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啊?为什么要……单独?」徐静书懵懵的。 「不走远,就在前头廊下就行,免得你以为我心怀不轨。」他笑着说明后,又无声以口形补充:秦大人。 「哦,哦,那可以的。」 徐静书想大约是秦大人今日要上朝不便亲自前来,才托了李同熙向自己转达什么话,这自然是要听的。 她有些为难地看向赵澈:「表哥,要不你先坐一下?我与李骁骑说几句话就回来。阿荞已起身了,待会儿就过来的,不会叫你枯坐太久的。」 「嗯。」 这个字音,赵澈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临走前,李同熙非常得意地回头看了赵澈一眼,很有几分「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之感。 显然他心中已有定见,确认了赵澈就是昨夜偷袭他的两个人之一。 眼睁睁看着小表妹被那个混蛋李同熙诓出去躲着自己说悄悄话,赵澈心中那个悔啊,那个恨啊—— 早知如此,昨夜对李同熙下手就不该那么仁慈! 徐静书与李同熙走到回廊拐角处才停。 毕竟这宅子眼下可算是徐静书的地盘,武侍双鹂虽遵她吩咐没有跟过来,却远远站在她看得见的地方,所以她并不像在外时那样紧张。 况且她心中多少还是有点数,李同熙虽性子古怪些,却绝不是个坏人。 「秦大人托你给我带话吗?」 李同熙双臂环在身前,站姿懒散地背靠廊柱,垂眸轻笑:「嗯。她说,昨日的事,很感谢你。我们都得感谢你。」 「那是我分内的事啊,不必放在心上,」徐静书赶忙摆摆手,「若真要说谢,当年你们……」 「别乱说话啊,」李同熙出声打断她,「什么当年?我与秦大人都是今年才知道你这么个人的。」 当年秦大人就说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经年再相逢,也不必再提从前事,否则一不留神就可能辜负当初那么多人的苦心。 「啊,对对对,是今年才认识的,没有当年。」徐静书忙不迭地点头又摇头。 李同熙笑开,伸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拍:「昨日你怕是无意间得罪了不少人,等今日御史台对姜正道启动初次弹劾,那些人更要将你视作眼中钉。往后出门在外时警醒着些,切记不要轻易落单,更别傻乎乎跟着奇怪的人走。活下来不易,要好好的,懂吗?」 那语气像叮嘱懵懂稚子似的,徐静书却被没觉被轻视,眼前浮起当年获救时的许多画面。 先是有一名少年武卒踹开了暗室的门,让她看到了暌违半年的阳光。暮夏午后的阳光是仿佛胭脂与金粉混做一处,绚丽璀璨洒满天地。 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颤颤的少年音里藏着极其沉郁的隐痛。他说,你们别怕,我来接你们回家。 她与小伙伴们获救后被人用担架抬着,从甘陵郡王府后门小巷转移到郊外一处大理寺名下的秘密鸽房。 那时她因失血过多而神识涣散,只记得沿路都有个少年武卒跟在担架旁,不停与她说很多话,让她不要睡着,告诉她一切都会好。 那时她连抬眼看看这人长相的力气都没有,虚弱低垂的视线只够落在他按着腰间剑柄的手。拇指顶住剑鞘飞翼的姿势与别人不一样。 那时他告诉她,这是为了出剑比别人都快,因为他想守护的人比别人都多。 当初的徐静书一直很想问问他,你想守护的人们是谁呢? 可现在,徐静书却更想知道,那个「想要守护很多人」的少年武卒,怎么就变成了京中人人谈之色变、苦笑摇头的「恶吏李同熙」呢? 「请转告秦大人,不必担心我,我会很警醒的,家里人也很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徐静书想了想,又道:「为了报答,我得帮你。」 李同熙诧异地「咦」了一声,旋即蹙了眉头:「怎么帮我?」 「往后我会格外留心你的言行,严格监督你、约束你,」徐静书的语气非常认真且坚定,甚至握紧了拳头以明志,「这样,才能帮助你成为一个人人尊敬的好官!」 意思是以后专门盯着找他茬?!这小家伙到底是要报恩还是报仇啊? 李同熙险些一蹦三尺高,脸色十分精彩地瞪了她半晌才无比郁结地轻嚷:「我谢谢您嘞!不都跟你说了往事不要提吗?从前我都不认识你,报的哪门子恩?!受之有愧,告辞!」 送走李同熙后,徐静书再回到正厅,门口已不见平胜,厅内的赵澈也没在了。 她疑惑地问廊下不远处的侍女:「世子去哪里了?」 「二姑娘过来将世子领去用了早饭,又带去小花园听她‘练台’了。」 v第五章[06.21] 徐静书点点头,疑惑回首看向跟过来的双鹂:「什么叫‘练台’?」 说着话,便往小花园去。 双鹂边走边答:「就说练讲话本子。二姑娘白日里不出去时就在小花园练,会将宅子里闲着的人都叫过去听看说得好不好。」 「哦,我都还没听过阿荞说书呢。」 自打搬来这里,徐静书每日很早就出门当值,黄昏才回来。上回休沐又被叫去了储君府,将近黄昏才回,是以她完全不知白日里这宅子中是如何热闹的光景。 才走到垂花拱门处,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哄笑,气氛很是热闹。 过了小径就见荷花池前的空地前围着人一圈人,多是赵荞从信王府带过来的护卫、随侍,先时随赵澈过来的平胜也立在人群中听得津津有味。 而赵澈当然不会与大家扎堆,被单排在桃花树后的小凉亭里,正好是能听见赵荞说什么,又不必受旁人打扰的距离。 「双鹂,我这里无事了,不必跟着,你听二姑娘说书去吧。」 打发了双鹂,徐静书便贴着小花园的墙根绕了过去,溜溜达达进了小凉亭。 赵澈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便就沉默地拎起面前的茶盏。 「斟茶吗?我来帮你呀!」徐静书背着双手走到他身旁,站在原地不无心虚地晃来晃去。 「不必,你管别人就好,管我做什么。」赵澈哼道。 这是被冷落半晌生气了,得哄。徐静书略略俯身,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甜软的笑音能绞出糖汁来:「哎呀,那个李骁骑是客人嘛。要先与客寒暄问候才有礼貌,对不对?」 帷帽的薄纱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像一条软茸茸的小尾巴在赵澈手背上扫来扫去。 在徐静书这里,赵澈从来都是很好哄的。不过他又不想表现得太没骨气,于是眼眸低垂,压住拼命想上翘的唇角,淡声道:「嗯。站着不累?」 徐静书乖乖在他旁侧的石凳上坐下。 荷花池那边又传来大家的哄笑与喝彩声,徐静书忍住好奇探头打望的冲动,乖乖正襟危坐,看着眼前的赵澈。 赵澈将才斟的那杯果茶推到她面前:「伤还疼吗?」 「一点点疼。主要是脸上……不太好看,」徐静书双手捂住茶盏,指了指自己的帷帽,忽然急切地问道,「姑母和贞姨不知道吧?只是小伤,不要吓着她们了。」 「别担心,府中有事忙,她们没留意外头的消息,」赵澈又取了一个空杯子放到面前,「李同熙跟你说什么了?」 徐静书倒不瞒他:「就是秦大人托他叮嘱我小心,怕往后有人会报复我。」 「是得当心。弹劾姜正道绝不会一次就成功的,」赵澈点点头,嗓音柔和许多,「不过你也不必太风声鹤唳,我会护着你的。」 「嗯,」徐静书笑吟吟使劲点头,「中丞大人昨日也说了,姜正道是皇后陛下母家家主,想要弹劾一次就拿下他是不可能的。今日中丞大人上殿弹劾算是投石问路,之后我们会视局面做调整,后续还会有好几轮攻势。」 御史台弹劾官员是以律法规制衡量其言行,无关政见之争,徐静书能对赵澈透露的也就这么多了。若再细说就成渎职了。赵澈也不让徐静书为难,体贴地换了话题:「他就跟你转达秦大人的话,你俩就说了那么久?」 徐静书摇摇头,老实答道:「后来我告诉他,我要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赵澈倏地扭头瞪向她,极力压着起急的神色:「怎么报答?」 「我往后会更加严格监督、约束他的言行,帮助他成为一个人人尊敬的好官。」徐静书骄傲地挺直了腰背。 赵澈愣了片刻,突然闷笑出声:「干得漂亮。」 这就算哄好了吧?徐静书捧起茶盏拿到帷帽下抿了一口,有些得意地摇了摇脑袋。 「先时你俩在正厅里,他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惹你生气?」 她的机敏让赵澈忍不住噙笑侧目:「他昨晚在我手上吃了亏,但不确定动手的人是不是我,就一直在试探我眼睛究竟能不能看见。」 至于那些故意拿徐静书做文章挑衅他的言辞,他不乐意再复述,就直接略过。 原来,昨日在储君府听闻徐静书受伤的消息后,赵澈心中很是焦虑。但他知晓御史台惯例,料想御史中丞江盈定会留徐静书参与商讨对姜正道的弹劾,她回家休息时必定已很晚,所以便没来扰她。 不过,入夜后他也没闲着,亲自带着手下的暗卫首领夜行潜到姜正道府邸外—— 果不出他所料,子时过半就逮住了试图潜入姜正道宅邸生事泄愤的李同熙。 毕竟姜正道中午才打伤徐静书,到晚上就有人到他府邸找麻烦,那不管怎么说徐静书都很难洗清嫌疑。 就算最后证明事情与她无关,也定会有人做文章将矛头往她身上引,到时水被搅浑,御史台都察院以徐静书受伤为引子的弹劾就会失了几分底气。 赵澈自己都忍下了气性,暂不打算私下动姜正道,怎么会允许李同熙来给徐静书惹麻烦?不过李同熙的脾气上来时向来挺「狗」的,跟他讲道理是没用,只能动手将他弄回家去,这就交上手了。 「你是怎么猜到他会偷偷去姜正道那里?」徐静书隔着帷帽薄纱向赵澈投去惊讶又崇敬的目光。 这使赵澈浑身舒畅,坐姿都忍不住挺拔几许:「我还能不知道他?脑仁儿最多就米粒那么大,想一出是一出,随时乱来。」 愉快之余,他还不忘暗搓搓在自家小姑娘面前强调一下李同熙的冲动鲁莽不过脑。他的小姑娘聪明着呢,绝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徐静书不知他心中小九九,只是忽然想起李同熙额角那个小包,赶忙关切地上下打量赵澈:「你受伤了么?」 「我没事,只不过……」 赵澈有些心虚地撇开头,抬手摸摸鼻子,含糊道:「胜之不武是真的。」 昨夜在姜府外头,赵澈是有备而来,李同熙又没想到黄雀再后,本就失了先机。 加之赵澈不愿争执打斗的动静引起姜府护卫警觉,便使了不太光彩的手段,与夜行二人联手偷袭,趁他不防用沾了迷.药的巾子将他捂晕后送回了他自己的住处。 李同熙方才几番试探后恶意挑衅,说穿了就是在他手上吃了闷亏心里憋屈。 「他额角那块包,嗯哼,」赵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就是夜行将他扔到他自己床上时抛太大力,给磕出来的。」 v第六章[06.21] 徐静书有点想笑:「那是人又不是麻袋,怎么抬手乱丢?就不能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吗?」 「是夜行丢的他,不是我,」赵澈斜斜睨她一眼,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不过我记住你的吩咐了。下回我抱你时,一定轻轻放到床……」 「你你你……你住嘴!」 赧然的徐静书从石桌上的点心碟子里随手抓了块椒盐酥,猝不及防塞到赵澈口中,心虚又忐忑地看看荷花池畔的众人。 好在大家都在专心听赵荞说书,谁也没留意背后的凉亭这里。 赵澈不大喜好椒盐味的点心。蓦地被塞了满口,眼神很是幽怨地看向徐静书。 徐静书后知后觉地尴尬笑,将双手背在身后:「这味道其实还、还不错的……」 赵澈忽地抬手掀了她的帷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身凑过去,将口中那块小小的椒盐酥渡到她的口中。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身坐直,「贴心」地替她将帷帽薄纱放下来:「既你喜欢,就让给你吃吧。」 帷帽下叼着椒盐酥的徐静书面红耳赤,风化成石雕般一动不动。 其实,不用这么谦让也没关系的。 暮春时节仅晨夕微寒,只要太阳一出便天地柔暖。 透过帷帽薄纱,徐静书发现赵澈一直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知他是心忧心疼,便赶忙糯糯开口:「我的伤不重,真的。只是有淤青不太好看,这才戴帽子的。」 停了停,见赵澈抿唇不接话,她只得偷偷从石桌下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握住他置于膝腿上的大掌长指。 「从勤政殿出来时,姜正道与陈寻就一直试图用言语激怒秦大人动手。那我都猜到他们是想下套闹出事,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其实也是有所考量,并非脑子一热就冲上去的。 「在公,我是当值的殿前纠察御史,阻止冲突扩大恶化是我的职责;在私,我觉得秦大人彻底清理积弊的想法没有错,不让她卷入这场纷争而受困,这件事才有机会实现。当时情形很乱,我上去挨这一下就控制住了场面,其实没吃亏。」 她越说越小声,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好嘛,我知道你是担心后怕,往后我会再小心些的。」 赵澈缓缓收回目光去,端起茶盏遮挡住即将逸出口的无奈苦笑:「嗯。往后……」 他踌躇了片刻,还是改口道:「多爱惜自己一些。」 小姑娘有她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他都明白。 他答应过会等她长成她自己希望的那种人,再来牵他的手相携此生。所以他不能只为着图自己安心,就强令她往后该如何不该如何。 得足够尊重她的所思所行,让她凭自己心意去做她认为对的事,不能轻易扯她的后腿。 徐静书是个敏慧善感的小机灵,这些年赵澈对她种种不着痕迹的爱护与包容,她都一清二楚。方才他为何踌躇又为何改口,她知道的。 「好,我记住了。」 她乖乖地晃了晃脑袋,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指尖:「你先前说,姑母与贞姨在府中有事忙,是怎么了吗?」 「长庆公主府后院的命案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有了主张彻底清理各府后院积弊的声音,」赵澈反手将她的手收进掌心,垂眸轻笑,「这时候若能自行清理后院的,将来至少还能保得个全身而退。」 徐静书点点头:「眼下局面,确是悬崖勒马的关头。姑父他,想通了?」 「与其说想通,还不如说是吓到,」赵澈冷冷轻哼,「本来他是想再观望的,二位母亲这回不再妥协退让,一顿边鼓敲得他寝食难安,眼下已在着手安排了。」 严格说来,信王赵诚锐就是个墙头草。从小到大被亲族尊长与兄姐们纵着惯着,锦衣玉食、脑袋空空,未涉足过朝政之事,对天下大事既没个主张也毫不关心,更没什么权力野望,就图个花天酒地纵心恣意。 其实赵诚锐的这般心性做派也不能说一无是处。至少,在早些年赵家上一辈还存在权力争斗的隐忧时,他不但靠这个成功避开了许多祸事,还为自己这一脉稳稳争得富贵安然。 古往今来,皇家宗室在人后的生存之道最是微妙。有时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若长久守拙,又有可能一代代走向衰败落魄。 如今天下大势底定,民生渐渐复苏,显然朝廷需得有进一步顺势图强的变革。而储君赵絮又恰是个有志于锐意革新、大开盛世的人,局面就与前些年武德帝力求稳固权柄时完全不同。 储君想要的,可绝不是信王赵诚锐、长庆公主赵宜安这般只求饱食终日以图自保家门富贵的宗室同盟。 若真等到了储君赵絮登上大位,于国无用者必将是最先被舍弃、摧毁的,尤其宗室。 关于这点,赵诚锐从前一直没看透,而赵澈却早早就看得很明白。所以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去消弭自家兄弟姐妹之间的冲突隐患,竭力将他们带往与上一辈完全不同的路上去。 「你总是看得很远,又很对,」徐静书的指尖在他掌心调皮轻挠,「那如今府中作何打算?」 「二位母亲的意思是,眼下先安排将琼夫人与雅姬送出京,回钦州老宅,容她二人再想想后头的事。」 琼夫人毕竟生了三公子赵渭与五姑娘赵蓁,这几年也安分,将两个亲生孩子与四公子赵淙一并照料,没再搅什么是非。看在这几位公子姑娘的情面上,只要她自己别太妄想心高提出过分要求,信王府两位女主人不至于让她余生潦倒。 至于雅姬,进赵诚锐后院也有些年头了,不过她一直无所出,从前后院人多时她还惯喜欢煽风点火四处挑事,估计是落不着太大好的。 「听起来似乎都安排好了,那姑母和贞姨为何忙到都没空留心外间消息?」徐静书机灵地嗅出些别样气味来。 赵澈淡淡撇开头:「二位母亲打算再助我们几个小辈一步。」 徐蝉与孟贞对赵诚锐早已不抱期待,眼下是将举家今后的希望全押在了孩子们身上。此次便铁了心要趁机将赵诚锐本人也一并逼回钦州老宅去,好让信王府年轻一辈在京中再无桎梏地大展拳脚。 信王府两位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原本都是出色的女子,只为年少时那一念之差,半生尽敛锋芒在夫婿面前低眉顺目,如今为了孩子们的前程,终究还是对夫婿擂响了战鼓。 v第七章[06.21] 这种事,小辈们是插不上手的。 徐静书并没有追问她俩是如何对付赵诚锐,只是轻声道:「大家都在竭尽所能,这样真好。」 两人石桌下偷偷十指相扣,静谧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独处。 徐静书早上没吃东西,赵澈原想陪她去吃些。她却撒娇耍赖不受哄,非要留在这里听赵荞说书。 赵澈拗不过她,便将桌上的那盘椒盐酥推过去,柔声道:「那你得将这盘点心吃完。」 「成交。」 徐静书乖乖啃着点心,歪着戴了薄纱帷帽的头颅,目光绕过亭前桃花树的落英缤纷,浅笑敬佩的目光落在荷花池畔那个鲜活飞扬的赵荞身上。 那个本该在华服珠翠包裹下,高雅矜贵睥睨众人的信王府二姑娘赵荞,正衣衫素简站在人群中心的小台上,绘声绘色地试讲着新攒的说书本子。 那些对目不识丁者来说过于晦涩的民律条款,被她化做了一个个看似荒腔走板,却又充满烟火气的生动故事,让人很容易就听明白了,许多大家误以为并无大碍的言行,为何要被朝廷以律法约束,也清楚知道了违律犯禁将要承担怎样的惩处。 虽只是「试讲」,此时她的周围又全是她宅子里的侍从随护、丫鬟竹僮,并不算真正的天桥听客,可她照旧说得绘声绘色,语调、身形、神情、动作全无半点敷衍。 一个出身高贵的王府二姑娘,择了个世人眼中极其不入流的行当,混迹在市井之中,在贩夫走卒们的簇拥围观下插科打诨、滔滔不绝。荒唐吗?丢脸吗?可笑吗? 徐静书唇角上扬,眼尾泛起点暖柔的水气:「阿荞她,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赵澈也望了过去,轻轻摩挲着掌心柔软细腻的小手:「嗯。你也一样。我们都在尽力。」 眼前那临时用青砖与小石板垒起的方寸高台,与天桥底下的说书摊子,都是说书姑娘赵荞为自己选择的战场。 她在做一件学识渊博的饱学国士或严谨尽责的法司官员都做不到的事。 扔掉与生俱来的高华霓裳,步下云端长梯走到红尘中,在凡俗终生的笑闹与喝彩声里,以妙语连珠为刀,尽力劈向战后乱世遗留给这新朝的一丛丛芜杂荆棘,指着通往清明盛世的路对大家说:看,前面有光。 她给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可谓前无古人,此时谁也不敢说她的这些努力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成就。 但这世间从来不会知独独因某一个人的努力就变得更好。是有许许多多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我」,在不同的角落里付出心血、勇气,甚至失败,后来的天地山河才还给「我们」日日崭新的锦绣风流。 聚沙成塔,总是要有无数沙粒投身其中。 莫笑少年所思所行天真狂悖,当繁花开满盛世,这天地定会记得,我们来过。 武德五年三月廿九,御史中丞江盈以「御史台都察院主官」的身份,在朝会上当庭弹劾「太常卿姜正道殴打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 虽殿前纠察御史只是九等小官,而姜正道不但位列九卿尊位,还是皇后陛下的母家家主,但殿前纠察御史在当值时监督众官言行,代表的是整个御史台,殴打御史等同践踏法司威严,此事一出可谓石破天惊。 朝堂博弈向来环环紧扣。各方立刻以「御史徐静书被打」这件事做为棋眼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落子布局,就此展开不见血的厮杀。 与御史台并列三法司的大理寺与刑部自是毫不犹豫站在御史台一方,不但在庭辩时极力声援御史台对姜正道罢官并褫夺荣封的诉求,更是在下朝后召集自家府中官员,对姜正道及其身后的允州姜氏在言行上的违律之处从头到尾挑了个遍,数罪并举展开新一轮弹劾攻势。 除殴打御史这项过错外,御史台都察院还将「太常卿姜正道大人及姜家数位在朝为官者皆有后院人逾数之嫌」的事也顺理成章被搬上了台面。 大理寺与刑部打蛇随棍上,再次提起「京中传言有某家大户因后院纷争闹出人命,消息疑被封锁,坊间人心惶惶」之事,要求趁此机会全面搜查京中所有官员居处、宅邸,一则确认此传言真伪,二则也是确认所有官员是否清白守制。 而姜氏及其党羽,还有一些与其利益相关的朝中同盟,则绞尽脑汁为姜正道开脱,力求减轻对姜正道的罪责判罚,想将事情轻描淡写揭过,以避免这次大规模地全城搜宅。 担任宗正寺卿的长庆公主赵宜安也站出来,较为强硬地表达了「反对全城搜宅」的立场。 长庆公主赵宜安是武德帝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她的站队无疑为以姜家为首的这一派增加了不小的筹码,一时间风向出现微妙倾斜。 各方口诛笔伐激烈交锋整整三日,无形的刀光剑影让半个镐京城的人都绷紧了心弦。 到了四月初二,武德帝诏令举行大朝会,京中过半数的八等以上官员齐聚内城,就此事展开了声势更加浩大的庭辩。 ? 在各种意见僵持不下之际,储君赵絮执金令而出,亮明「赞同全城搜宅」的立场,并建议在众官得出一致结论之前对镐京城各处城门临时增设哨卡,许进不许出。 她的这个提议可算是下了狠手,好些个心中有鬼的家伙险些吓得当场去世。 若是「许进不许出」的禁令一生效,之前没有及时自行清理后院人的门户就算彻底被封住了后路,倘使武德帝最终还是同意全程搜宅,那时再想送人出去避风头就没机会了。 小小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挨了一拳,居然引发了一场有可能彻底清洗朝局的争论,这事情的走向让武德帝不知该喜该忧。 他再三斟酌后,给出了一个相对折中的裁决:「执金吾慕随听令:四月初五起由你名下北军在各城门增设临时关卡,所有车马、人员,无储君手书同行令者,禁止出城。」 给出几日机会让各家自行清理后院,也算武德帝手下留情了。 「谨遵陛下圣谕,慕随领命。」 武德帝又道:「事情既因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与太常卿姜正道而起,总需这二人当面有个对峙才算公允。四月十五行大朝会,让徐静书上朝与姜卿庭辩,再由众议决断判罚,诸位以为如何?」 谁都听得出来,武德帝的言下之意就是,徐静书与姜正道的庭辩结果,除了将决定姜正道会受到如何判罚之外,还将决定要不要展开全城搜宅、彻底清理后院积弊之事。 v第八章[06.21] 皇帝陛下都发话了,还能如何?自是百官应诺,心中各自飞快盘算着下一步。 休沐结束后的徐静书一回御史台就得到这个消息,看着顶头上官江盈无比期许的目光愣了良久。 「徐静书,要上战场了,你怕不怕?」江盈直视着她,开门见山,「有一击必胜的信心吗?」 这个年轻的御史才十六岁,上任不过月余就成了即将掀动一场变革的引线。而她庭辩的对手是树大根深的太常卿姜正道,任谁都会担心这小姑娘扛不起此等重责。 「怕。也没有一击必胜的信心。」 徐静书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鞋尖,嗓音轻轻柔柔,诚实无比。 江盈并没有责怪她怯懦的意思。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庭辩。 这场庭辩虽看起来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其胜负却关系着朝中变革大幕掀开的第一步能否迈出。 万众瞩目,其压力可想而知。 武德帝发话让稚嫩的徐静书与老辣的姜正道进行庭辩,圣心偏向可窥一斑。若徐静书最终未能以绝对优势争得大部分官员认同,此事之后,很多人都将举步维艰。 对这道偏向明显的圣谕,江盈其实是非常愤怒的。 但她也明白武德帝为何犹豫。毕竟如今涉及「后院人逾数」问题的,大多是追随他复国打天下的勋贵之家,若他毫不犹豫就一锤定音支持全程搜宅,难免会被人揣测有「兔死狗烹」之嫌。所以他的这个偏向实质上给双方都留了余地,只是对改革派留的余地实在太小。 不管怎么样,圣谕已出,她无法代替徐静书去完成这场庭辩,她再焦虑不忿也无计可施。 徐静书慢慢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迎上她的目光:「对这道圣谕,我与您一样愤怒。还有将近十日,我会做出最充分的准备。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我能做到不给御史台丢脸。」 「有人教过我,弱者愤怒,挥拳向更弱者;而强者愤怒,就要抽刀向更强者。所以请您放心,我虽怕,却会全力以赴,半步不退。」 待到四月十五那日,她会让所有人看到御史徐静书的强者之怒。 无论有多难,姜正道必须倒,彻查各府后院之事势在必行! 御史台下辖左肃政台、右肃政台、都察院三大机构,左肃政台监管各州军府,右肃政台督导地方官员及民众,而都察院则主要监督约束京官与勋贵、宗室言行。 这三大机构平日同在御史台府衙内处理公务,却在不同院落内各司其职,公务交集甚少,同僚之谊看起来十分淡薄。 可就在江盈对徐静书传达了四月十五将上大朝会庭辩的事后,左右肃政台的两位主簿亲自到了都察院主官办事厅,与江盈一道为徐静书出谋划策。 见礼后,徐静书恍恍惚惚地坐下,如在梦中。 江盈以指节轻叩桌面:「武德元年弹劾皇帝陛下与孟丞相就是这二位主簿联手所为。虽如今形势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经验对你多少能有所裨益,打起精神来好生听着。」 徐静书这才愈发清晰地意识到,此役关乎整个御史台在朝中的声望威严,左右肃政台与都察院共担着胜负荣辱。若自己在庭辩中落败,今后御史台三大机构对官员们的威慑力都有可能要一落千丈。 一个临时顶急缺的九等殿前纠察御史,上任还不足月,竟就成为了整个朝局的棋眼,不但背负着整个御史台的法司尊严,还牵连了朝政革新能否走出第一步…… 如此不可思议的传奇经历,怕是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是。」徐静书赶紧回神坐正,摊开面前的空白册子,手执炭笔边听边记。 江盈与两位主簿着重替她反推了姜正道一方可能会采取的辩驳思路,并协助她做出了破题立论问诘等一系列规划。 这对徐静书的帮助确实很大,但她总觉大家好像都忽略了个重要细节。不过她此刻脑袋被塞太满,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申时初刻,江盈道:「接下来这几天你不必进内城当值,也不必前来点卯,将需用的典章律令全搬回家去专心查证核对,把弹劾内容落成文。初十午后过来大家帮你再捋一遍,若有疏漏差错之处,也有时间做调整修正。」 「是。」 因御史台是申时散值,徐静书便吩咐双鹂每日申时才来接,不必在外枯等整日。 今日江盈提前一个时辰放她回去,双鹂并不知会有这茬,此刻自还没到御史台门口。 徐静书独自抱着几本厚厚的典章律令走在回柳条巷的路上,总觉背后有人在鬼鬼祟祟尾随。 虽此刻青天白日,可她已许久没有独自在外走动过,那种如芒在背的被尾随感让她觉得周身汗毛倒竖,一颗心怦怦乱跳着蹦到了嗓子眼儿。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加快脚步,到最后竟忍不住跑了起来。 不怕,不怕,只要进了柳条巷口就有阿荞带来的暗卫在了! 徐静书抱紧怀中的典章律令,一路拼劲全力飞奔,终于在跑断气之前冲进了柳条巷的宅子。 真奇怪,尾随的人一路就只是跟着,却并无攻击的意图。这会是谁的人?想做什么? 气喘吁吁绕过影壁,就见赵荞正侍女一道逗着小六姑娘赵蓁玩。 赵蓁正咬着一枝松花荆芥糖笑得见牙不见眼,抬眸瞧见徐静书回来,便将糖枝拿在手里,张了红通通的小嘴儿:「表姐——」 小奶音拖得长长的。 「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赵荞诧异地迎上来。 「有、有事要忙,中丞大人放我先、先回了,」徐静书弯腰急喘,「小、小六儿怎么来了?」 赵蓁捏紧糖枝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忽地扯着嗓子用力大喊:「府里吵!父王生气!母妃殿下和母亲让我来和你们住!不吵了再回去!」 她才三岁多,又因早产而先天不足,平常说话总是小奶猫似的细声细气。蓦地这样大喊一通,立刻将小脸憋个通红,接着就咳嗽起来。 侍女赶忙上前蹲下替她拍拍背顺气。 「小六儿乖,陌生人问你为什么来时才需要大声喊,对表姐就只用轻轻说,知道吗?」赵荞无奈冲小六儿笑笑,挽住徐静书的手臂走进回廊里。 「你怎么喘这样厉害?」 「方才好、好像有人一路跟、跟着我,」徐静书摆摆手,尽力平复着喘息,「府、府里吵什么?」 「府里没大事,母妃殿下和母亲有法子的,你别操心那些,」赵荞低声道,「大哥说你这月十五大朝会要上殿庭辩,特地过来帮你,在你院里书房等着呢。」 v第九章[06.21] 「啊?」 「这节骨眼上不能被人看到有御史台之外的人与你私下接触,否则容易被对手抓住把柄。若焦点会被模糊到‘你的弹劾是否有关党争站队’,那就麻烦大了,」赵荞小声解释,「为掩人耳目,大哥扮作小六儿的随侍护卫来的。放心,小六儿有我盯着,也教过她该怎么说,不会有人知道大哥也在这里。」 徐静书使劲闭了闭眼,握了握她的手:「多谢。」 「自家姐妹,说这些几个意思?」赵荞没好气地笑瞥她一眼,「行了,你去与大哥慢慢谈,我让人瞧瞧是谁尾随你。」 念荷与双鹂正在院中说话,见徐静书回来俱是一愣。 念荷指了指书房正要开口,徐静书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忙。」 方才冲得太急,这会儿她慢慢就感到两腿酸软,推开书房门迈进去时险些一个踉跄。 书房内一道墨色身影急急掠过来捞住她的腰身,顺手将门掩了。 「怎么了?」 熟悉的嗓音与气息让徐静书彻底松弛下来,没骨头似地赖在他怀里:「有人一路跟在我后头,我跑回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姜正道的人……」 赵澈单臂搂紧她,低头温声安抚:「应该是他的人。不过这时候你若有任何闪失,姜正道跳进河里都洗不清,他不敢对你怎样,最多就是让人盯着你有没有接触别部官员。」 「哦,那、那还好,」徐静书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浊气,「歪打正着,尾随我的人回去将情形向姜正道一说,他或许就觉我这么胆小怕事不足为据,多少还能麻痹他一些。」 「没错。」赵澈见她两腿颤颤,噙笑摇摇头,索性打横将她抱起。 「欸!不是……」徐静书面上一红,浑身僵硬。 赵澈笑笑没应声,径自抱着她绕过屏风,动作轻柔地将她安顿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好。 她将带回来典章律令放下时,瞥见桌上有几张密密麻麻写满的字纸。 墨迹还新,显是赵澈先前独自在这书房内等她时写下的。 她拿起来红着脸仔细端详,叽叽咕咕掩饰羞赧:「你的字可比我写得漂亮多了。」 「你若喜欢,往后我每日写一张给你,」赵澈在她对面坐下,纵容又无奈地笑笑,「时间紧迫,咱们先来捋捋庭辩的事。」 「哦,哦,好的,」徐静书讪讪坐正,将自己先前记下的小册子翻出来给他,「下午中丞大人与左右肃政台两位主簿帮我反推了姜正道那头的思路,但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忽略了什么。」 赵澈已在这时特地赶来帮她,很显然是什么都清楚的,也不必再与他解释什么前因后果。 「你与沐青霓他们几个是在光禄少卿顾沛远的保荐下临时顶急缺上任的。除你们五人外,今年来京官考的所有人此时都还在翘首等待官考出榜,」赵澈飞快翻阅了那本小册子后,摇头轻叹,「你们五个特殊到御史台的几位大人都忘了,你是今年三月初参加官考的。」 今年三月的那次官考,要到四月中旬才会正式放榜,恰好是在徐静书上朝庭辩的当日。 「什么意思?」徐静书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赵澈笑着摇摇头,放下手中的小册子:「你们在反推姜正道会怎么想的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徐静书应考文官,最后一日的考试内容正是拟制于庭辩的「堂辩」,应考时主考官旁边坐了文书吏,会记下应考者堂辩时说过的每个字。 短短不足一个月间,一个人想问题的思路与不会有太大改变,若姜正道一方要反推徐静书的庭辩思路,只要拿到她参与官考的「堂辩」记档,就很容易将她剖析个通透。 「你是说,顾沛远大人会把我官考时的记档透露给姜正道一伙?!」徐静书震惊瞠目,「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顾沛远从不涉政见之争,没理由做这种事。但官考堂辩是由文书吏执笔记录,之后封档还会经过好几人的手,」赵澈冷静地分析道,「允州姜氏树大根深,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这里头一定没有姜家的人。」 既姜正道有可能通过不正当渠道获得徐静书官考堂辩的记档,那之前御史台三位大人为她梳理的许多要点就没法用了。 赵澈认真地直视着她:「要不要试试,做两套预案?」 「两套预案?一套是三位大人为我捋出的寻常堂辩思路,」徐静书一点就透,「另一套,则是在假设‘姜正道真能拿到我官考堂辩记档,猜到我会如何应对’的基础上,彻头彻尾换一种打法!」 「聪明。」 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携手作战,却是意外地默契。 武德元年四月十五日,大朝会定在武英殿举行,上朝者过百人之数。 这一次,徐静书是以候朝官员的身份进的内城。 今日候朝百余人中,真真是汇集了为大周开朝建制立下汗马功劳的泰半功臣,可谓群英云集。 储君赵絮、丞相孟渊渟,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恭远侯沐武岱…… 徐静书独自站在角落,垂眸看着脚尖,腿肚轻颤。 倒不是心生畏怯,而是只要一想到这些名字全是将来必定璀璨青史的人物,而小小的徐静书今日竟要在这些人的注目下与人堂辩,她就忍不住激动到颤抖。 因信王赵诚锐上疏称病,今日是由世子赵澈待他前来参与大朝会的。为了不影响徐静书,此刻赵澈正与成王赵昂一道站在对面的角落。 想到这个,徐静书抖得更厉害,心中的求生之心却愈发强烈了。 今日这场庭辩对朝局走向至关重要,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无论于公于私,她都非常、非常想赢。 「徐御史。」 徐静书抬头看去,却是今日的对手姜正道,以及他的同盟礼部尚书陈寻。 这二人在几个候朝官员的簇拥下走过来,笑着在她面前站定。 随着他们的这个举动,左近的几名殿前纠察御史迅速往这边靠拢,而对面的赵澈与赵昂也双双举步而来。 「听说徐御史是今年三月参与官考的,今日正好是出榜之日,」陈寻道,「预祝徐御史名列前茅啊。」 「多谢陈大人。」徐静书回望他,笑得有些发僵。 姜正道遗憾叹道:「可惜我等今日早早就进了内城,要到散朝时才能看到官考皇榜了。官考终究是人生大事,虽徐御史上任已有月余,但这皇榜上的排名将来总会被记入徐御史生平。虽待会儿上朝你我就要成了唇枪舌战的对手,但老夫在此还是要对徐御史送上祝福的。无论考得好不好,事情到底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v第十章[06.21] 徐静书没有立刻接他这番自相矛盾的古怪话茬,只将目光越过他们,对上赵澈温柔含笑的双眸,脑中渐渐澄定清明。 她看懂了赵澈眼中的暗示,忽然明白了姜正道与陈寻为何故意凑过来没话找话—— 他们多半没能从光禄府打探到关于她官考的消息,想必是推测她是因考得不好,才提前应急缺做了小小的九等殿前纠察御史。 他们故意到她面前来提官考放榜的事,以为这样能戳中她心中痛脚,多少扰乱她的思绪,先在气势上压她一头。 战前攻心,倒也常见。若当真是个因考得不好才应下九等急缺的年轻官员,此刻多半会他们激到恼羞成怒或心烦意乱。 可惜他们要到散朝后才会知道,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徐静书,是武德五年三月京中官考的文官榜眼。 徐静书微笑沉默,向他们执了谢礼。 随着御前近侍振响上朝玉铃,候朝众官陆续进殿站定,齐齐向金龙座上的武德帝行朝礼。 所有朝仪结束后,站在武德帝身旁的司礼官扬声道:「皇帝陛下谕令:太常寺卿姜正道,于内城殴打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致伤一事,今日于武英殿庭辩,请众位大人见证共议,助皇帝陛下裁夺判罚。」 武英殿是专为大型朝会建造,无论站在殿中哪一处,只需稍稍扬声,在场每个角落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个适合庭辩的绝佳战场。 徐静书手执代表御史台的獬豸令出列,一步一步,从百官最末走到玉阶近前,与姜正道面向而立。 「以往法司启动弹劾庭辩,官员都会手捧典章律令,怎徐御史却没有?」 姜正道淡垂眼帘,遮去眸底幸灾乐祸的微光。 「多谢姜大人关切,」徐静书也敛下轻颤的羽睫,「典章律令、条例规制,皆在我心中。」 百官瞠目,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嫩生生的小御史,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耳背。 明明是柔善可欺的语气声调,话尾还颤颤的呢,这说出的话让人听着却怎么像是…… 有点狂啊。 虽然徐静书脸很烫,官袍下摆掩盖下的腿一直在颤抖,但脑中却是出奇的清明。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旁人的惊讶,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在旁人听来有多自大。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稍顿片刻后,她中规中矩地破题开局。 因半个月前她的顶头上官江盈已就此事弹劾过姜正道一次,故而她的破题大致承袭江盈定下的基调,并再次重申了御史台希望对姜正道处以罢官并褫夺荣封的诉求。 见她只是将上次江盈说过的话换了一种表述,姜正道整个人明显松弛下来,脸上甚至浮起了长者爱幼般的宽容笑意。 「当日冲突确实不该,我无意间伤及徐御史,也着实有过错。但御史台两次三番要求对我行如此重处,咄咄逼人到如斯地步,请问依据为何?」 徐静书抬眼看向他,缓缓道:「依据为《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当值纲要》,第三页,‘纠察御史督导一应人等上朝之仪容及言行,官员无论职等、勋贵宗室无论封爵品级,皆因听从,令行禁止。令出罔顾者,视为过,由都察院七等秉笔御史弹劾之;于内城中公然殴打纠察御史者,视为罪,由都察院主官弹劾之。’」 这是姜正道第二次领教她这种可怕的复诵技能。 可在场众官中的大多数,以及金龙座上的武德帝,却都扎扎实实被惊到合不拢嘴。 嫩生生的小姑娘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对手,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仿佛那页书就摊开在她眼前。 平静,流利,笃定,让人根本不敢轻易开口判断她到底是现编的,还是确有此条款。 在众人讶然抽气声中,姜正道敛了敛神,重振旗鼓:「即便徐御史所言皆实,可方才所述条款中只说‘视为罪’,却并未提及惩处细则,你御史台凭什么判我罢官并褫夺荣封?」 「姜大人的意思是,您认这‘罪’,只是不服这‘判?’」徐静书眼神忐忑地小声确认。 她的弱气显然使姜正道大受鼓舞,立刻振袖挺身,趁势追击:「正是!御史台作为三法司之一,所行所言只能根据律法、典章已有的内容,无权生造出一个判罚来!若御史台坚持要以此判我,这可就变成御史台在越权犯罪了!」 这十几日姜正道也没闲着,今日同样有备而来。 上次御史中丞江盈弹劾他时,就反复提到《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当值纲要》中的这一条。他回去后找人详细问过,确定那上面根本没有提到殴打御史的「罪」具体该作何判罚,所以徐静书旧话重提让他更加有恃无恐。 既御史台找不出殴打御史的详细判罚来,他正好借此倒打一耙,反将御史台打成有罪的那一方。 「既姜大人当众认下自己当日殴打我的行为算是‘罪’,那事情就很简单了,」徐静书抿了抿唇,「《朝纲》第三卷 第二十一条,凡认定为‘罪’之行径,若众律皆无明确惩处条款,法司具名弹劾之,请圣裁。」 姜正道忽地面色惨白。 他终于发现,因为轻敌大意,自己已经一脚踏进这小姑娘的套里去了! 「我……」 「姜大人,请听我说。」徐静书好声好气打断他的试图找补。 「御史台两次弹劾,不过是提出诉求、等待圣裁。也就是说御史台没有判您,只是请求皇帝陛下考虑此判罚。而您却误以为御史台提出诉求,就已是对您做出了判罚。这种情况,若非对《朝纲》疏于参阅,就是不能透彻理解朝纲要义。您看,您更愿认哪一条?」 这是徐静书为姜正道精心准备好的绳套,如今他既已主动接过去挂到了脖子上,无论他认哪一条,她的绳圈都会收紧,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在这个初出茅庐的九等小御史面前,姜正道居然生出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没认真熟读《朝纲》,还是脑子不好使理解不了《朝纲》的要义,问他愿认哪一条? 直觉告诉姜正道,哪条都不能认!无论认下哪一条,绝对都会被这小怪物在「殴打纠察御史」的罪名上再添新罪名! 「《圣政》开篇第三页:凡五等以上官员,需熟读并透彻理解《朝纲》全本。疏于《朝纲》者,以渎职罪论处,罢官并褫夺荣封后,罚没家产半数,处服劳役三到十年;不能透彻理解《朝纲》者,当由吏部考功司重新评估该官员是否适合继续留任。」 v第十一章[06.22] 见他的胡须开始颤抖,徐静书诚恳道:「姜大人,我劝您认第二条,‘不能透彻理解台纲要义’,这条罪名轻些,只是发到吏部重新评估为官资格,比认渎职罪的处罚轻多了,真的。」 仕途平顺多年的姜正道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上任月余的九等小文官迫成困兽。 虽对方满眼诚挚地劝他认「不能透彻理解台纲要义」比较划算,但他已隐约明白,她真正的目的大概已经达到了。 无论他认与不认,最终的下场多半都比认「渎职罪」更惨! 姜正道又气又惊,指尖忍不住开始发抖,却再不敢轻易开口接她的话。 更可气的是,她明明就要大获全胜了,居然还摆出一副抖抖索索被他吓到的样子! 「姜大人没有要说的了吗?」徐静书颤巍巍觑了他一眼后,点点头,「那、那我斗胆……」 她颤颤转过身去,面向金龙座上神色莫测的武德帝,执礼。 「皇帝陛下,请恕微臣直言,」徐静书咽了咽口水,垂眸道,「《圣政》既明令五等以上官员必须熟读并通透理解《朝纲》,才算一个合格的官员,这就说明,拟定《圣政》者认为,《朝纲》是朝廷大员应当遵循的基本准绳。」 「姜正道大人身位居九卿之列,是个远远高出五等官衔的朝廷肱骨。无论他是因这几年公务繁忙而疏于阅读《朝纲》,还是能力不逮,不能完全理解《朝纲》中列出的那些细则,这都指向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根本没有留心《圣政》对《朝纲》的重视。」 大周律分皇律、诏令﹑圣政﹑朝纲﹑台纲﹑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金部、民律十三大卷,原则上所有五等以上官员都需通读前五卷,以此秉公理事。 但立朝建制到了第五年,各部都很少遇到需要动用前三卷的事,第四卷 《朝纲》也只是偶尔涉及,所以许多高阶官员都是遇到事才去查阅具体条款,甚少有谁真的会坐下来将前五卷大周律都读完。 姜正道这下不止是手指抖了,他浑身都开始抖。 这个小御史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想与他掰扯「殴打殿前纠察御史」该如何定罪,她一步步牵着他的鼻子,将他引到了「藐视《圣政》」的重罪上! 这小御史看着软趴趴,却实在刁滑,背后必有高人。 竟活生生将他的问题引到皇帝陛下亲自参与起草拟定的《圣政》卷上来的! 她的目标根本不是要定他重罪,是要让他死到不能翻身! 「姜正道大人为何坚持殴打御史不该受重处?因为他不重视《朝纲》。而这本该是五等以上大员必须遵守的基本准则。他为何不重视《朝纲》?因为《圣政》要求五等以上官员必须熟读并透彻《朝纲》这件事,他根本没留意。」 徐静书将事情一步步捋过来,就此把姜正道的罪名钉在了最高峰。 「《圣政》乃我朝各项法令之基石,亦是朝廷施政总纲。位居九卿之一的姜正道大人,居然根本不知《圣政》,这就意味着,他其实并不清楚皇帝陛下真正希望这个国家往哪个方向走,那他做出怎样违法犯禁之事都不足为奇,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国之根本为何,去向又当如何。通俗地说,他就没弄明白皇帝陛下与朝廷予他高官厚爵,是需要他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表哥前些日子在柳条巷陪她模拟今日庭辩时,就着重提醒过她,她涉世不深,又不懂官场权术的机巧,对上姜正道这种深谙说话之道的老狐狸,跟他比谁更舌灿莲花是很难赢的。 她作为一个才从书院结业不久的后生,与经验丰富的姜正道相比,最大的优势在于,她读过的那些书都还在她脑子里。 而姜正道,大概已许久没有认真翻阅过那些对他来说枯燥又无用的典章。 所以她今天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纠缠「殴打殿前御史」到底该重判还是轻判。这场庭辩,她选择了一种所有成熟官员都不会选择的打法,却是姜正道最没法还击的一种打法。 「皇帝陛下,微臣以为,若最终还是只对姜正道大人做出轻描淡写的判罚,那作为朝廷施政总纲的《圣政》威严将荡然无存。」 「徐御史是为今日庭辩,特意查找出《圣政》、《朝纲》中的相关条款背下来了?」武德帝问得很平淡,也很温和,面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中喜乐。 徐静书摇摇头,诚挚道:「在明正书院求学时,曾在藏书楼中通读大周律十三卷。」 从钦州的堂庭山走到镐京,从武德元年到武德五年,学过的所有东西,都在她心中。 她很珍惜读书的机会,所以学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舍不得忘记。 武德帝浅浅颔首后,抬手让百官表态。 大多数官员都站到了徐静书身后,齐齐同声附议。 无论他们这句「附议」是发自内心觉得徐静书说得对,还是怕引火烧身惹来徐静书对他们展开同样手法的攻击,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场面就意味着,姜正道倒定了! 徐静书垂眸看着地面,睫毛不住轻颤,眼角余光却一直瞥着姜正道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叫你不好好读书! 既众官对姜正道的事达成大致共识,武德帝自也有了定准。 虽未当场做出最终判罚,但大家都清楚,既姜正道已被在了「违背《圣政》」的高度,不仅他本人会被罢官并褫夺荣封,在他这个家主倒下后,他背后的允州姜氏还得准备好迎接「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大朝会每月最多不超过两次,上殿官员人数过百,显然不会只为一个议题而来。今日其余议题没徐静书这个九等殿前纠察御史什么事,她执礼后就准备退回众官最末。 这时,此前始终明哲保身的礼部尚书陈寻站了出来。 「请徐御史先行留步,」陈寻面向金龙座,平静执礼,「陛下,臣有奏议。」 陈寻突然杀将出来,这个变数超出所有人的预估,在场不少人顿时脸色大变。 别看陈寻只是礼部尚书,其难缠程度却绝非姜正道可比拟。他不过是这几年不轻易在朝堂上出风头而已! 说起来,陈寻年轻时也是个人物。 在前朝亡国、镐京及京畿道三州沦入异族之手后,他随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退守江右,在亡国后的二十余年里协助赵家整合江右各地裂土为政的豪强,重振江右民生秩序,为复国之战的最终胜利做出了不小贡献。 v第十二章[06.22] 那二十年间,陈寻在政坛上虽不至于风头无两,却也是个谁都不会轻易忽视的存在。 武德元年大周立朝建制之初,曾有过短暂的「左右丞相制」。那时陈寻官拜左相尊位,可说是位极人臣。 但随后朝廷经过多重考量,再加上各方势力的政治博弈,「左右丞相制」暂行不过数月就被迅速废除,改由孟渊渟独掌相权。 也不知陈寻是否因这段经历而心灰意冷,这几年他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不功不过,私下没什么狂悖恶行,唯一的污点大概就是暗地里频繁私纳后院人。 虽陈寻在关于「要不要全城搜宅、彻底整顿私纳后院人恶习」的问题上明显是姜正道的同盟,但他这几年在某些政见之争中不是没站过队,只从未亲自冲到争端最前沿,时常让人错觉他表达观点只是随大流吱个声,顺便证明「陈寻也来上朝了」而已。 没人想到他会站出来亲自对付小小的徐静书。 也没有人觉得,徐静书在他手上能全身而退。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这三法司的最高主官们更是如临大敌。 就连一向最沉得住气的储君赵絮都忍不住提心吊胆地回首,瞥向站在成王赵昂身后的赵澈。 赵澈长身玉立,波澜不惊地轻垂着眼帘,看起来仿佛是从容镇定的。 但若细细打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轻颤。 因今日庭辩的对手是姜正道,这段时间徐静书的所有准备都是围绕着他的。此刻陈寻突然出列,开口第一句表明要冲着徐静书去,只怕…… 赵澈闭了闭眼,做好了不惜代价保护徐静书的准备。 此时徐静书感觉自己仿佛是交完答卷后忽然被夫子留堂,晕乎乎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金龙座上的武德帝笑笑,闲话家常一般:「陈卿这是要为姜正道大人辩驳?」 若陈寻为姜正道辩解,徐静书的处境反倒安全许多。 毕竟方才她已把姜正道的罪名钉在了罔顾《圣政》的高度,陈寻要将他从这上面摘下来,首先就得攻击《圣政》不合理。 而《圣政》是大周施政总纲,由武德帝亲自参与起草定案,质疑《圣政》的合理性就等同质疑朝政根基,同时质疑武德帝治国的基本构想。 要是陈寻正面替姜正道开脱,他的对手就变成武德帝了。 「姜正道大人的事,众官已按《圣政》达成共识,圣心也已作出裁定,哪里还需要辩驳?」 陈寻此言让武德帝目光回暖些许,却让赵澈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臣所奏议之事,是想来谈一谈,徐御史是否是个合格的御史。」 若他成功论证了徐静书不是个称职的御史,那徐静书方才以御史身份对姜正道提出的所有质疑与论证就先天站不住脚了! 这……「围魏救赵」啊! 徐静书懵懵抬起头,茫然扭脸看向陈寻,心中有一群兔子发了疯似地开始打鼓。 她拼命回想自己方才所有的言行,试图找出是哪句话有破绽被他抓到把柄。 武德帝颔首,表示同意陈寻就这个问题发表他的看法。 「既徐御史通读大周律,那我们就从大周律说起,」陈寻语气平和缓慢,丝毫听不出情绪波动,「当年皇帝陛下主持《圣政》起草时,老夫也在参议之列。认真说起来,大周律十三卷,每一卷的起草,老夫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与。」 这下徐静书心中的兔子们连鼓也不打了,齐齐倒地躺尸。 先前她之所以胜了姜正道,是因「书在她心中」而对方却已很久不读书了。 这会儿面对陈寻,「书在她心中」已经无法成为她的对敌优势了—— 书是对手写的! 如此局面,可以说是很让人绝望了。 「今日徐御史与姜大人庭辩,原本要谈的是‘姜大人殴打殿前纠察御史是否该受到罢官并褫夺荣封的重处’,可徐御史最终是如何落定姜大人的罪责呢?」 陈寻看着徐静书,略显浑浊的眼神里浮起高深莫测的笑意:「姜大人忽视了《圣政》,不清楚朝廷的施政纲领需要一个怎样持身行事的五等大员,这半点推脱不得。但是……」 徐静书心中那些躺尸的兔子们忽然如绝处逢生般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知道陈寻要攻击她哪一点了,这就好办了! 「徐御史把姜大人触犯《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当值纲要》的行径,一路拉抬到《圣政》层面来批判,调子落得这样高,是否意味着这其中有很明显的情感偏向?」 陈寻扭头看看众官,无比遗憾地摇摇头:「诸位,‘御史台有权督导、斧正百官言行需依法论事,不得以御史个人政见偏向,不得依据御史个人对当事官员的好恶之心’,这是明明白白写在律法中的啊。」 「诚然,人非草木,对事对人难免会有自己的看法与见解,这件事本身无可指摘。但是,当你以御史身份站在朝堂上弹劾官员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须得从律法典章出发。徐御史今日以心中感触行弹劾之举,这……」 陈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谁都听得懂,他是在暗指徐静书有站队党争的嫌疑。 御史卷入党争是极其严重的渎职行为,一旦徐静书被坐实这条罪名,不但她要完,整个御史台都会被拖下水。 赵澈正要举步出列解围,站在他前面的成王赵昂赶忙后退半步将他挡住。 当所有人都为徐静书捏一把汗时,她心中那些兔子倒是一个个抖着腿站起来了。 「陈大人说得对,人非草木,我对姜大人的所作所为,确实,」徐静书咽了咽口水,嗓音止不住发抖,「确实有自己的感触。」 武英殿内逾百之数的官员全都露出震惊之色,连金龙座上的武德帝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她就这么傻乎乎地一头认下个死罪?! 徐静书用力清了清嗓子:「可是,陈大人,您再想想……或者,若您记性不是特别好,可请皇帝陛下允准,让您现在就去看看朝史官们手中的册子,上面有我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 大朝会上有十名以上朝史官在场,各自负责记录不同官员及陛下所言,以便汇总编纂朝史。这些朝史官经过专门训练,下笔迅速非常人可及,几乎可以做到一字不漏。 陈寻愣住了。 赵澈却悄悄抿住笑唇,心中那根绷紧的弦慢慢松弛到近乎温柔。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兔子小姑娘已经强悍到超出他的认知。 虽柔弱,却绝不是会任人宰割的。 v第十三章[06.22] 徐静书接着道:「朝史官的记载可以证明,我方才以御史身份站在这里,对姜大人所说的每个字都是从律法典章出发。我将他自己的所言所行逐条比对律法典章,最终才落到《圣政》上的。姜大人的罪名之所以一步步走高,是我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结果。」 「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事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我听其言、观其行,发现他的错处及时指出,这不正是御史该做的吗?」 徐静书顿了顿,小心地掀起眼皮看了对面的陈寻一眼:「陈大人,方您说我‘以心中感触行弹劾之举’,可我方才并没有哪个字是在陈述我个人对他的感想,您是如何知道我在想什么的?」 陈寻被她噎得死死的,双唇紧抿再不吭声。 「您是根据您的经验与阅历,加上对我的观察和分析,猜测我心中对姜大人的某些言行不认同。然后基于这个猜测,得出‘徐静书或许不是个合格御史’的评估。您的这这做法,很符合书上说的‘诛心’二字,」徐静书轻垂眼帘,「我的上官教过我,身为御史,判人对错,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见陈寻已彻底偃旗息鼓,徐静书也没有再咄咄逼人。 「您不是御史,所以我也只能提醒您一句:遇事诛心,不是太好。但您不必担忧,我不会因为您诛心的对象是我,就挟怨弹劾您。」 她转身面向金龙座,对武德帝执礼道:「皇帝陛下,臣已答完‘徐静书是否是个合格御史’的相关质询。若陈寻大人及众官皆无其它疑问,恭请圣裁。」 武德帝居高临下地端详她半晌,最终实在是没绷住,露出些许忍俊不禁的笑来。 「好了,别再抖了。你到底是长了颗什么样的胆子?忽大忽小的,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徐静书屏住呼吸,眼神有点点委屈。她真的一点都不想抖,可她控制不啊! 「关于陈寻大人对你的质询,圣裁结果就是,朕认为你不但是个合格的御史,甚至可以说是个比较出色的御史。」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御史徐静书,优秀! 一名年轻的朝史官抿住笑意,调皮落笔—— 武德皇帝金口玉言,百官共为见证,御史徐静书于武英殿庭辩连挫太常卿姜正道、礼部尚书陈寻。虽抖抖索索,却光芒万丈。 当然,如此调皮捣蛋的记录显然不会原封不动收进史册,这段记述只是年轻朝史官自娱的玩心秘密,不会给人发现。 就像谁也不会知道,玉阶前那个看起来似乎事不关己的信王世子赵澈,一颗心始终随着徐静书起起伏伏。 那颗心最终在她软糯糯却无坚不摧的嗓音,一点一点慢慢柔软坍塌下去,在那看似柔弱却璀璨有力的光芒下,不争气地臣服为任她宰割的模样。 朝会后半程徐静书一直在发懵,接下来所议之事她基本没听清。 她心里咚咚咚,耳旁嗡嗡嗡,脸颊后知后觉地发起烫来,后背甚至莫名其妙开始冒热汗。 脑子里却一片空荡荡的澄明,什么也没想,整个人就像踩在云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悬空感。 直到察觉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开始执退朝礼,她才恍恍惚惚跟着别人的动作。 晕乎乎随着众人退出武英殿后,今日在殿前当值的同僚沐青霓、罗真、申俊三人关切地凑到她身旁。 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他们的嘴型判断是在询问她庭辩结果。 于是她张了张嘴,却像忽然失语似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于是又默默闭嘴,木着脸跟在三位同僚身旁往外走。 退朝的官员们倒没谁上前来搭话的,只是有些人在经过他们几人时,会向徐静书投来兴味一瞥。 沐青霓见状以为徐静书今日庭辩失利了,赶忙小声对罗真、申俊道:「别问了别问了,胜败乃兵家……呃,咱们虽不是兵家,那也没多大个事!」 出内城门的甬道本就狭窄,大朝会人又多,齐齐散朝出来便难免有些拥挤嘈杂。 这下徐静书耳畔更是嗡得厉害,索性呆滞地目视前方,对旁人的目光与沐青霓的言语全无反应。 看起来像是饱受失败打击,怕不是要哭了?!沐青霓心中一惊,顾不得许多,赶忙展臂揽住她的肩,难得温柔地安慰道:「真没什么的,姜正道那种老……」 接收到申俊投来的提醒目光,沐青霓急忙将险些就要脱口的「老贼」嚼吧嚼吧吞了,改口道:「那种老前辈!哪是一两次弹劾就能彻底拿下的。上回咱们中丞大人亲自出马不也没成么?不会有谁责怪你的,别怕,啊?」 这边厢,徐静书依然没什么反应。倒是鸿胪寺九议令主官段微生走上前来轻咳一声:「这还在内城呢,搂搂抱抱像什么话?」 语毕斜睨沐青霓一眼,飘然而去。 沐青霓也不知是被惊着还是怎么的,当下闹了个大红脸。讪讪收回环在徐静书肩头的手,无声扭动下颌,冲着段微生的背影做了个怪相。 「说起来今日其实咱们几个的大日子,」罗真也以为徐静书是庭辩失利受了打击,赶忙笑吟吟转移话题,「官考放榜呢!要不咱们散值后一同去光禄府外头看榜?瞧瞧别人如何答卷与堂辩,咱们也能取长补短嘛。」 他们几人都是今年三月考的官,应急缺提前上任时,光禄少卿顾沛远曾单独告知过他们各自在官考中的排名,看不看榜没太大所谓。 但官考出榜不是只将考绩排名列出来,还会把名列前茅的应考者答卷与堂辩记录抄誊张贴出来,供大家观摩赏析。 申俊也赶忙道:「我看行!还有,月初时京兆府不是说在城西增开了一处夜市么?看榜过后咱们就去夜市喝酒去!听说城西坊市近来新起了很多茶肆、酒楼、戏园子,夜里还有许多小摊贩,比从前南面的夜市热闹多了。」 自武德元年起镐京的宵禁时间就是子时,故而夜市是一直存在的,但主要集中在城南四衢坊一带,平常日子里也比较萧条,京中百姓都不大爱去。得到诸如去年小年夜前夕徐静书去过的花灯夜集那样,逢年节盛会才会有点气氛。 毕竟武德元年之前举国陷入亡国之祸,在长达二十年的卧薪尝胆后才驱逐了入侵的异族政权收复河山,民生自谈不上多繁荣。如今经过四、五年的缓慢复苏,镐京总算开始重振京畿王城该有的气象了。 说到南城的新夜市,沐青霓立刻来劲了:「这主意不错!咱们不是才领了薪俸么?有钱!花,可劲儿花!」 v第十四章[06.22] 说话间,四人已出了内城城门。 一路神游太虚的徐静书猛地扭头看向三位同僚,双眸晶亮灼灼,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你们说什么薪俸?为什么我没有?」 三人傻眼。 半晌后,申俊才解释道:「月初发的。那时你在家准备今日庭辩,许是大家忘记告诉你,待会儿咱们回去你就问问,想来是会补给你的。」 「哦哦,好的,」徐静书总算露出了笑模样,俩眼弯得像小元宝,「咱们每个月薪俸是六十个银角,对吧?」 罗真摇摇笑道:「咱们三月快中旬才上任的,这回便只领半数。不过咱们除了薪俸六十个银角外,每个还另有六个银角的贴补,说是九等官员的家侍补贴。」 大周律《吏部》卷中有规定,朝廷会为九等官员承担一名家中侍者的月银开支。按如今京中行情,寻常人户中的侍者月银大概就三到五个银角之间,朝廷贴补六个银角也算大方。 徐静书眨了眨眼,喜滋滋:「就是说,咱们这回总共领三十三个银角?」 「说了一路的话,你半个字没听进去,跟傻了似的。这一说‘薪俸’俩字,你倒是耳聪目明、口齿伶俐,」沐青霓哭笑不得,「今日庭辩真输了?」 「没、没输的!」徐静书脑袋摇成拨浪鼓,赶忙将庭辩的情形大致讲了。 不但成功弹劾姜正道,还扛住了礼部尚书陈寻的质询、全身而退,这何止是没输?分明就是大捷啊! 三位同僚好生一顿瞠目结舌,愣在路旁半晌后,忽地相互对视一眼—— 然后冲上去齐齐将她猛一顿摇晃。 「你那脸色吓死人!还以为你输了要哭呢!」 「喝酒,必须喝酒!」 「还得你请客!」 「晚上我还有事,喝酒我就不去了,」徐静书被他们摇得满脑子叮叮咣咣,咬牙忍痛,虚弱笑道,「给五十个铜角,你们仨分着喝,这就算我请客了!」 她还得攒钱买小宅子呢,不能乱花的。 虽还没打听过京中买宅子是什么价钱,可如今她与赵荞在柳条巷赁的那宅子一年租金换算银角是四百二。光租宅子一个月都要三十五个银角,若是买的话…… 算了,她还是尽量物色小一点的宅子吧,越小越好! 回神见三个同僚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徐静书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了。 如今的物价是百枚铜角换一枚银角。她出五十个铜角,还让三人分着去喝酒…… 那还真只能「喝酒」,想再加个小菜都只够点素菜。 「五、五十个铜角是小气了点,」徐静书自省一番后,弱弱笑得肉疼,「那我再加……十个铜角!」 她是真的当他们三人是朋友,才肯出手这么「阔绰」的!若换了是旁人,她一个铜子儿的酒都不会舍得请。 其实三个同僚也就是想替她庆贺一番而已,倒不是真想占她什么便宜。见她像是有难处,大家也体贴地不多嘴。 沐青霓笑道:「成。既你今日有事,我们也不硬拖你。过两日散值后我们仨再轮流回请你。大家同年考官又一起共事,私下里总该常来常往才好。」 散值回到柳条巷的宅子,一直等在门口的念荷道:「二姑娘带人去夜市摆摊说书了……」 「哦,那我就同你们一道吃晚饭吧。等我换身衣裳就来。」徐静书随口答了就往自己院里走。 念荷追着她的步子急急道:「世子在正厅等您好半晌啦!说是等着您一道去替二姑娘捧场,已在城西那头都订好小宴。三公子、四公子、小五姑娘也要去,连玉山公子都要去的。」 徐静书僵住脚步,扭头看向念荷:「二姑娘今日,是在城西夜市说书?」 见念荷点头,她尴尬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阿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城西夜市摆摊说书?那个不贴心的表哥为什么又要在城西订小宴?她这前脚才跟同僚们说今晚有事,若待会儿后脚就在城西夜市上碰见—— 很好,她以后在几个同僚面前大概也不必做人了。 真是尴尬到欲哭无泪。 换下官袍后,徐静书在藕荷色春衫外添了一件玉色素锦连帽披风,捞起兜帽遮了大半头脸,这才鬼鬼祟祟到正厅见赵澈。 「走吧?」 赵澈被她这副打扮惊着:「你很冷?」 「不是,我虚,」徐静书缩着脖子垂下脸,「心虚。」 上了马车后,徐静书别别扭扭坐在旁侧长凳上,离赵澈远远的。 正中坐榻上的赵澈淡垂眼帘,温声噙笑:「坐过来,有事和你说。」 徐静书「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只偷偷抿住忍不住上翘的唇。 「是正经事,」赵澈眉梢轻扬,脸上写满正直,「今日朝会后半程,你是一个字没听进去吧?」 「啊?对。后半程不是在说全城搜宅彻查后院么?似乎还说了要在南境与邻国开互市……」 徐静书真以为朝会后半程还说了什么自己该听又没听到的正经事,赶忙扭身挪过来。 赵澈低低浅笑,长臂一展将她捞过来抱进怀里,仿佛身后有条无形的狼尾巴绕过来将她温柔圈住。 「你这个人……不对,你这只狼!」她被迫横身坐在他的腿上,挣脱不得,只好笑嗔着将脑袋使劲往后仰,「不是说有正经事?」 赵澈抬掌托住她的后脑勺,眸底笑意明亮缱绻,口中却当中镇是一本正经:「徐御史今日当庭力挫两位强敌,大胜而归,在下理当……」 「停停停,快别说了,」徐静书赧然捂住他的嘴,「对姜正道那是你教得好。至于陈寻大人,我纯属侥幸。」 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今日陈寻是没想与她死磕,否则她这会儿未必笑得出来。 想到这些,她惭愧地红了脸,忍不住扁着嘴无奈笑叹一声,双手环住他脖颈,有些沮丧地垂下眼帘。「今日连皇帝陛下都瞧见我在抖了,还当众说出来,好丢脸。」 今日庭辩虽是大获全胜,但背后其实是许多看不见的激烈角力,并非她一人之功。她还差得远呢,她知道。 「姜正道的事非你一人之功,这是事实。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在陈寻面前全身而退的,」赵澈揉了揉她的发顶,「傻兔子,你不知你今日有多厉害。」 眼下他在人前还得装盲,是以下朝时不便走到她身旁去,只能随着成王一行走在后头,远远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她。 v第十五章[06.22] 就看着她一路恍惚到面无表情,任由身旁的同僚们如何安抚宽慰也始终如在梦境,实在可爱又……好笑。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沿路以炙热目光追随她的,可不止他一个。 旁的一些年轻官员好奇、惊艳的目光暂且不提,最叫赵澈觉得刺眼的,就是与沐青霓一左一右沿路护着她的申俊。 当初光禄少卿顾沛远保荐五名应考者应急缺进御史台,申俊就是其中之一。原本赵澈对他只是有点印象,但并没有刻意留心。 今日退朝途中,他瞧着申俊看徐静书的眼神,根本就不是看寻常同僚的眼神。 他心酸气闷地叹了一口气,将下巴杵进怀中小姑娘的肩窝:「你今日大获全胜,是不是应当做点什么,以示庆贺?」 说着略略偏头,鼻尖若有似无摩挲着她软腻如暖玉的颊边。 他这个动作惹得徐静书周身遽然升温,面颊顿时被他的气息熨成绯红落霞色。 她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额角,乌润的眼中盛满狡黠又羞赧的笑:「别想骗人,你就是想找个名目占便宜。」 两人贴得很近,气息交缠翻滚,车厢内渐有旖旎热烫无声氤氲。 「那你给不给这便宜占?」赵澈笑望她,满眼全是渴求。 徐静书红着脸笑觑他,摇头:「不给。」 「真不……」 不等他说完,红脸兔子已飞快凑近在他唇上落下一记轻啄。 「啵」的一声,似花开的瞬间,纷纷扬扬炸开漫天蜜粉,让猝不及防的大尾巴狼顿时迷蒙了双眼。 「徐御史这样厉害,怎么能给你占便宜?」她脸红得像樱桃熟透,却要强做威风凛凛状,「自然是只能我、我来占你便宜!」 说完,还流氓兮兮伸出两指挑起了人家的下巴。 赵澈顺着她的力道,温驯无比地仰起笑脸:「那,请徐御史不必太过怜惜。」 如此没羞没臊求着想被占便宜,徐御史自然是却之不恭,大逞「口舌之利」,以示庆贺。 去城西自会经过光禄府。 徐静书到底没忍住心中好奇,在光禄府近前的路口下了马车。 此时暮色渐沉,张榜处已不复白日里的热闹喧嚣,除了值守在前头牌坊处的光禄府护卫之外,再无旁的人影。 披风兜帽遮了大半头脸的徐静书伫立春日暮色中,看着自己的姓名列在文官榜第二位,心中感慨良多。 陪在她身旁的赵澈温声轻询:「如此佳绩,怎么还连笑脸都没一个?」 「许是上任之前顾大人就已经告知过的缘故吧?那时很激动的,险些当场蹦起来,」徐静书轻抿抿唇,垂眼望着地面,眼中有柔软潋滟,「此刻眼见为实,却只想……」 武德元年那个只盼着长高到足以谋活求生的徐静书,手捧着书卷度过无数晨昏日夜后,终于将自己的名字骄傲地定格在了武德五年京中官考文官榜榜眼的位置上。 这个佳绩昭示了她从十一岁到十五岁所有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努力,也昭示着懵懂年少的求学时光正式终结。 上任这一个多月来的大小经历,在不知不觉间推着她从「书院学子徐静书」走向「御史徐静书」的蜕变。就这样长大了。 回望来时路,这几年来所有重要的瞬间,似乎都与身旁这人有着密切关联。 最后一抹夕阳从侧面投来,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斜斜与赵澈的影子偎到一处。 此刻他们二人似乎就是从前徐静书希冀过的那般模样,既并肩而立,又亲密依偎。 「此刻想怎么?」赵澈温柔噙笑,扭头望着她沉静垂眸的侧脸。 徐静书也扭头,回他粲然笑靥:「想,再好一点。」 想成为更好一点的徐静书,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牵着你的手,坚定地、骄傲地走完此生长路。 前路还长,会有更多艰难险阻、跌宕起伏、是非成败。 若余生站在我身旁的人始终是你,那定是命运赠我的最大温柔与勇气。 求学那几年,徐静书不是在书院,就是在信王府;进了御史台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是在御史台就是在柳条巷。 在镐京生活到第五年,这座城池中的大多数地方她都甚少涉足,城西这一片她也就是三月里到光禄府参加官考时才来过,那时却并没有四下闲逛。 今夕踏进簇新高楼林立道旁的街巷,她真是看什么都稀奇。 原本还担心会在这边遇到沐青霓、罗真与申俊三人,到了这里她才知道城西的夜市是十几条街巷的范围,且热闹程度不逊于午后大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若不是事先约好,根本很难遇到的。 于是她整个人松弛下来,乐颠颠儿随着赵澈进了一个叫「馔玉楼」的地方。 馔玉楼前有二层雕梁高楼,后有三进大院,集酒档、食肆、戏园与一身,宾客络绎盈门,让徐静书大开眼界。 「书上不是说,酒档与食舍是分开的吗?怎么我瞧着这馔玉楼却什么都有?」 上楼梯时,徐静书忍不住踮起脚朝后院方向打望,似乎还能隐约听到管弦锣钹之类的声响。看来这馔玉楼不止酒档与食舍兼有,后院还有戏园之类供客人消遣玩乐。 赵澈耐心答道:「以往酒档与食舍确是分开的。这两年新政开始见效,民生复苏,来京定居或谋生的人多了,友邦来京的商贾之类也渐渐多起来,开门做生意的人自是要想法子各出奇招多揽客,有财力的东主就将几项营生并作一处,务求让客人们在自己一家就能得许多消遣。」 徐静书抿唇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跟着进了预先订下的那间雅阁。 大家已在里头等候多时。 赵渭、赵淙、赵蕊已有月余没见到徐静书了,这会儿见面便难掩热切。 赵蕊巴着徐静书的手臂将她拖去坐在自己身旁,笑逐颜开:「表姐,下午我们去光禄府门口替你看过榜了,你是文官榜眼呢,真厉害!改明儿你将应考时的那支笔送我吧?我得沾沾喜气。」 「我也想要。」赵淙可怜巴巴觑着徐静书。他是小少年,不好像妹妹那样去巴着表姐不放,真是吃了大亏了。 徐静书笑着揉了揉赵蕊的发顶:「我考官前两日答卷用的都是同一支笔,这下你和你四哥都要,我可真为难。」 大家笑说几句闲话后,酒菜就上齐了。 难得齐齐出了王府,没有家中尊长在旁,一群小辈像出笼的鸟儿般叽叽喳喳笑闹开,用餐也不像平日在府中那般拘谨,一边用筷子打架,一边笑嘻嘻斗嘴,这顿饭吃得好生热闹。 v第十六章[06.23] 段玉山端起酒盏,浅啜一口梅花酿:「说起来,今次官考的文官前三甲都很任性啊。全应急召进了御史台从九等文官做起,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今年官考的文官前三甲,正是沐青霓、徐静书与申俊。 以往官考的前三甲都会耐心等到放榜,再在光禄府内做「试俸官」,等到出现相对较高阶的职缺时才会选择正式步入仕途。 今日官考一出榜,众人惊觉前三甲全都在上个月进御史台做了官阶最小的殿前纠察御史,很是热议了一番。 徐静书腼腆抿笑:「那时顾沛远大人说,若我提前应这御史台的急缺,就不必经过‘试俸’。我想说早点谋职总是好的,毕竟我没有国子学求学的经历,许多事都还不懂,从九等做起也算是很好的历练。至于青霓,我没问过她为什么会应。」 赵荞拍桌大笑:「她怎么想我知道!武德元年那回不是御史台弹劾皇帝陛下与丞相孟渊渟么?她一直就觉得御史是天底下最威风的官!这回赶巧就是御史台有急缺,她才不会管是几等官呢。」 「那,第三名那个申俊呢?」素来比较寡言的三公子赵渭忽然加入话题,「听说他是遂州籍。这大老远来考京官必定是想大展拳脚的。又名列前茅,怎就肯应了九等小官?」 这个名字让赵澈握着酒盏的手顿了顿,余光瞟向徐静书。 徐静书茫然摇头:「虽我们几个共事一个多月,但之前大家相互都没打听过这种私事。我也是方才看榜才知他是第三。」 她的回答让赵澈淡淡松了口气。虽申俊看她的眼神过于炽热,不过显然她并没有格外注意对方,只当他是寻常同僚相处而已。 早前信王府几个小的白日里已去光禄府外看过榜,知道自家表姐是今次应考文官的榜眼,自然全都与有荣焉,各自为徐静书备了贺礼。 席间大家纷纷向徐静书送上贺礼,又问了她今日庭辩的情形。 听赵澈简单说了徐静书在武英殿如何大放异彩,几个表弟表妹看她的眼神都直了,仿佛今日才初次相识一般。 作为徐静书的二度启蒙夫子,段玉山非常厚颜地自吹自擂:「看来我还是有点教学天分的,教出个官考榜眼来!明日可以好生同我爹吹嘘一番了。」 然后就被赵荞非常不客气地嘲笑一通。 一行人热热闹闹吃完小宴后,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街巷上华灯渐次亮起,璀璨灯火使镐京春夜备添繁华。 今日赵荞与她的说书同伴们将说书台子就搭在离「馔玉楼」不远的闹市处,大家从馔玉楼出来后就说说笑笑一道过去给她捧场。 此刻夜市上的人已很多,说书台子前很快有许多人围上来。 赵渭兴致勃勃拉扯段玉山,领着赵淙、赵蕊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最终稳稳占据了离说书台子最近的位置。 徐静书与赵澈都不大适应人挤人得场面,只能无奈笑着退到旁侧树荫下,隔着喧嚣人群听着说书台那边传来的连珠妙语。 赵荞的一位说书同伴先说了段志怪话本热场后,赵荞便正式登场了。 台下赵家兄妹三个像出笼的鸟儿,雀跃欢腾得在台前蹦跶笑闹,频频起哄让段玉山给打赏。段玉山也捧场得很,出手是十分大方,惹得周围其他听客觉得自己不慷慨解囊都不合适。 赵荞说的本子与旁人不同,故事假托了前朝背景,虚构了一桩后门大户后院人勾心斗角的故事。 可徐静书却越听越觉熟悉,蹙眉想了半晌,才觉这故事好像是脱胎于武德二年京兆府尹查办的那起「朱家后院杀人案」。 但赵荞对那起案子显然做了不少润色,故事被说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台下听者全都听得眼目大张。 见无人注意这头,徐静书悄悄揪住赵澈衣袖挨近他些,小声问:「阿荞不太认字,上回你叫我给她的那些东西,她是怎么看懂的?那些律法条款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是先找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读给她听,」赵澈想了想,「哦,她那个朋友好像就是你的同僚沐青霓。」 「啊?」徐静书挠了挠下巴,小声嘀咕,「明明我与阿荞住一起,她都不愿找我帮忙……」 有种莫名被嫌弃的小心酸呢。 赵澈抿住笑意,略俯身凑到她耳畔:「她大概只是不好意思麻烦自家嫂嫂……」 话音未落,就被面红耳赤的徐静书踩了一脚。 赵澈也没躲,只大掌翩跹一翻,握住她就在自己衣袖上的手,噙笑目视前方。 徐静书心虚羞赧地挣了半晌也没挣脱,便只能自欺欺人地想,反正没人看到,就由得他去吧。 「便宜你是占我不少了,究竟几时才肯给我个名分?」 徐静书被他这个问题惊得忍不住扭头瞪他:「不、不是说好,等我、等我攒一座小宅子再说吗?」 「那我就不得不关切地再问一句,你的小宅子攒得如何了?」赵澈没看她,眼底却闪着逗弄的浅笑。 这个问题让徐静书有些心虚了。她认真地想了想,低声求教:「如今在京中,买一座宅子,最小最小的那种,大约是什么行情?」 「一座合院,约莫五百到八百金吧。」 徐静书顿时不说话了。 以徐御史如今的积蓄,那都够买半扇门了呢。 武德五年四月十六小朝会上,武德帝谕令储君赵絮主持「全城搜宅」,一则查证京中传言的「后院杀人案」是否属实,二则彻查各府后院是否存在「后院人逾数」的过错。 表面看,这只是一次比较严厉的肃清风气之举。 但明眼人心中都非常清楚,这代表着以储君为首的改革阵营已获得皇帝陛下的支持,此次就要借后院人的事将朝堂格局先彻底清洗一遍。 全城搜宅之后,今日在勤政殿中的不少人极其背后的姓氏,就算运气好没被连根掀翻,至少也会在朝堂上销声匿迹。 兹事体大,赵絮请示武德帝允准后,在勤政殿当庭做出大致部署。 「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何在?」 「臣在。」齐嗣源应声出列。 「即日起,皇城司全力搜查京中所有官员、贵胄宗亲乃至皇嗣府邸,将查实有‘后院人逾数’之过的各府名单汇总,交由御史台都察院弹劾。搜查过程中若遇有凶案嫌疑之宅邸,转交大理寺跟进查证。」 v第十七章[06.23] 齐嗣源略作踌躇后,紧了紧嗓子:「请教储君,储君府……搜么?」 「搜!储君府、成王府、长庆公主府、信王府,以及两位一等封爵的柱国大将军府,此次全在你皇城司搜查之列。」 赵絮给出了他最想要的定心丸。既这几家都可搜查,其余勋贵官员就无任何理由阻碍皇城司搜宅了。 鉴于今次搜城涉及面太广,而三等以上勋贵及宗亲、皇嗣名下都是有府兵的。虽各家府兵主力平日都不在城中,可难保不会有人在重压之下起了孤注一掷的反扑。 考虑到这点,赵絮立刻又道:「执金吾慕随!」 「臣在。」慕随出列执礼。 「你名下北军继续加强镐京外城四门哨卡,检查出入车辆及人员,以防有人将逾数后院人送出城避风头,同时谨防有人调府兵入城。另,抽调部分兵力协助皇城司搜宅,若有人试图武力顽抗,北军可将其就地格杀!」 「执金吾慕随领命。」 「大理寺听令:自即日起全城搜宅,查证京中疯传的‘后院人命案’是否属实。若传言属实,按《民律》中关于杀人罪的相关条令查办后,公示案件详情于城门告示栏,以安民心。」 「请教储君,倘查实杀人凶险并非平民,大理寺该当如何?」秦惊蛰执礼垂首,谨慎确认,「若为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宗亲,甚至皇嗣,按《民律》无法查办。」 这是一直以来困扰大理寺、刑部及御史台三法司的大难题。 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宗亲、皇嗣享有某些特权,但这些特权的内容比较模糊,许多甚至没有明确成文,有时全凭帝、后一句话。这给三法司行事造成了极大阻力。 通常若是遇到这类人犯案,事无巨细,每一步都需先行恭请圣谕允准,等所有步骤走完一遍后,人家该销毁的证据、该运作的人脉舆论全都完毕,黄花菜都凉了。 赵絮以目光向金龙座上的武德帝稍做确认后,振袖朗声:「此案特准大理寺:对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按《圣政》查办;若确凿案犯乃宗亲甚至皇嗣,大理寺可提请宗正寺协助,按《皇律》查办。凭他是谁,杀人偿命!」 「大理寺少卿秦惊蛰,领命。」 关于这桩涉及两条人命的案子风声已传了两三个月,事情到底出在哪一家,此刻在勤政殿内的某些官员其实是多少有点眉目的。 而储君赵絮更是心知肚明。毕竟那个从长庆公主府逃出的人证就活生生在她手里。她之所以特地点名让宗正寺协助大理寺查办此案,说白了就是在敲打她那个担着宗正寺卿之职的姑母长庆公主。 长庆公主赵宜安今日也在朝会之列,闻言却只波澜不惊地垂眸。 赵絮淡淡瞥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扬声又令:「京兆府尹陶鹤林!」 「臣在。」 「此次全城搜宅,京兆府也协助参与,趁此机会对京中人口进行全面稽核清点,重新造册后呈户部。」 「京兆府尹陶鹤林领命。」 随着储君赵絮一道道令下,勤政殿内众人面色各异,气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今日朝会意味着僵持数年的改革派与保守派之争,终于彻底扯下表面上最后一点温和磋商的假象与余地,正式进入当面锣对面鼓的厮杀。 改革派执先手,落子开局。 勤政殿内气氛波诡云谲,其引线正是昨日纠察御史徐静书在武英殿连撼姜正道、陈寻两位保守派中坚。 在昨日之前,谁也没想到小小一个九等纠察御史,竟能在无意间抖抖索索着就掀动如此大浪。 此刻正在勤政殿外当值等候下朝的徐静书更是一无所知。 她站得笔直,两眼直视前方,看起来如老僧入定,心中却在忧愁哀叹:京中买产置业的行情怎会如此离谱?!一座最小最小的宅子也要五百到八百金,真是要命。 当初光禄少卿顾沛远询问她愿不愿应急召上任殿前纠察御史时,曾特地提醒过「九等文官较为清贫」,那时她还觉得,一个月六十银角的薪俸怎么也不能算清贫了。 毕竟像双鹂那样厉害的信王府一等武侍,月银都才十五个银角;而不识字又不会武的念荷更少,十个银角。根据她俩的说法,信王府开出月银还是高于外头行情市价的! 徐静书有些胸闷气短地抿了抿唇。夫子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果然不欺人—— 真的只有书中才有。 当御前近侍振响退朝玉铃,徐静书终于长长吁出心中那口浊气,可怜巴巴跟上同僚们的脚步。 「气氛不太对啊,」申俊蹙眉,小声嘀咕道,「不会又打起来吧?」 徐静书与罗真闻言立刻绷紧心弦,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沐青霓轻哼:「多半是搜宅的事有定论了,气氛难免紧张些。今日李同熙那搅事精又没上朝,不至于打起来的。」 平日参与小朝会的这些个大员毕竟都有头有脸的,虽言语上时常会有交锋,但像上回在内城门口那般荒唐到直接上手的场面算是几十年难逢难遇。 那场冲突说到底还是利益驱使,主要是姜正道一伙想闹事让秦惊蛰获罪被困,以便他们延迟或者阻碍搜宅的提议。既如今搜宅之事已有定论,再有什么争斗那都要放在台面下去博弈,不会轻易再丢掉脸面在内城里撒泼撕扯了。 果然直到出了内城也没有起任何风波,唯一的异状就是秦惊蛰在上马车之前,扭头对徐静书笑了笑,无声做了个「恭喜」的口形。 显然秦惊蛰已经知道徐静书是官考的文官榜眼了。 不过在这节骨眼上,若秦惊蛰当众向她道贺或赠礼,很容易给人留下「徐静书与秦惊蛰私交甚笃」的印象,在公在私对徐静书都没有好处。 徐静书感念她的细致保护,便只抿了笑唇弯了眼,远远冲她颔首致谢。 行出内城,徐静书松了口气,扭头对沐青霓笑:「你真聪明,难怪你是文官头名呢。」 这时她才发现,沐青霓的神情与平日全然不同,整个一派横眉冷对。 「你……怎么了?」 沐青霓斜斜睨她一眼:「我在生气。哼。」 徐静书被她这气呼呼一哼闹得满头雾水,小心觑着她:「生谁的气?」 见沐青霓被这个问题气得脸都快鼓起来了,徐静书讪讪指了指自己:「我?」 「你这个没有道义的家伙,」沐青霓到底憋不住话,凑到她耳畔凶巴巴咬牙,「昨晚明明说有事的,结果同个俊俏儿郎跑去夜市私会!手牵手!还咬耳朵!哼。」 v第十八章[06.23] 徐静书整颗脑袋「唰」地红成熟透的莓果:「啊、不、那什么……你们,看到了?」 真奇怪,昨晚她明明就没在人群里没有瞧见沐青霓他们三个啊! 「哦,果然是你,」沐青霓怒容一转,笑眼弯成缝,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么容易就诈出来了,徐御史你防线很薄弱啊。」 昨晚她与申俊、罗真喝完小酒散了之后,想起好友赵荞似乎也在城西夜市搭台说书,便赶去看热闹。 去时赵荞那段书已快讲到尾声,沐青霓远远瞥见旁侧树荫下与人携手并肩的那个小姑娘身形与徐静书很像,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去,树下俩人却已经离开了。 「我问阿荞你是不是也去听她说书了,她说是的,我就猜那个人是你,哼哼!」沐青霓得意地拍拍她的肩,「放心,只有我瞧见了,跟谁都没说。连阿荞我都没说的!对了,那个人是谁呀?」 正说着,申俊与罗真也从后头赶了上来。 徐静书面红耳赤扯了扯沐青霓的衣袖,沐青霓立刻贴心地点头放了她一马。 临到快散值时,御史台都察院内突然响起十三声撞钟。 这是都察院召集众人的讯号。 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家纷纷凝肃了脸色,整理好官袍迅速赶往议事堂。 徐静书一行人到了议事堂时,堂前石阶下已站了许多都察院同僚,御史中丞江盈站在石阶最上,身旁立了两位做内城传令官打扮的人。 而他们三人身后,站了几个手捧托盘的内衬近侍。 人都到齐后,江盈唇畔扬笑:「昨日光禄府出了三月官考榜单,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今次官考文官前三都进了咱们都察院,都察院这回实在风光啊。」 往年沐青霓在明正书院时,连续三年都是一枝独秀,是属于被当众表彰惯了的那种人。 面对主官及众多同僚的祝贺,她极其江湖地抱拳拱手:「多谢多谢!今后还请各位前辈与上官多多指教啊。」 年轻人独有的油滑中带点顽皮,很是讨人喜欢,前辈们面上露出和善笑意,气氛顿时少了几许严肃。 虽说徐静书在明正书院的最后一年也没少当众表彰,但她平素少与人来往,不大会应付这种场面,只能红着脸对大家频频回礼。 申俊也是个腼腆性子,脸上比徐静书红得还厉害些,整个人僵在那里干笑。 道贺的场面过完后,内城来的传令官便宣了皇帝陛下对他们三人的嘉勉口谕,并请他们上前接赏。 徐静书赶忙垂下红脸,生怕同僚们瞧见自己俩眼弯成小元宝的财迷样。 皇帝陛下出手赏赐,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阔绰!诶呀,说不得这就够攒一间厨房的钱了。真不愧是皇帝陛下! 徐静书美滋滋随着沐青霓与申俊上了石阶,执礼谢过内城传令官,又谢了主官江盈后,忍不住悄悄抬了点眼皮,觑向立在传令官身后那位内城近侍手中盖了大红锦布的托盘。 红布揭开,徐静书的心情顿时有一点点复杂。 是看起来就很贵的砚、笔和古籍。 「赐,武德五年镐京官考文官榜首,殿前纠察御史沐青霓,墨玉砚一台、羊脂玉柄赤金笔一对,并《海错图》一卷。」传令官唱道。 沐青霓执礼:「谢皇帝陛下。」 而徐静书与申俊的赏赐是一样的,各得羊脂玉柄赤金笔一支,外加古籍一卷。 回到柳条巷时,赵荞又出去说书了,赵澈却又过来了。 徐静书没顾上问他来做什么的,先高高兴兴将自己今日得的赏赐拿给他看。 「这个笔瞧着不实用,却长了一副很贵的样子,」徐静书眉眼弯弯地盘算道,「若是拿到外间坊市去卖,怎么也能卖出我两个月薪俸的价钱吧?」 赵澈握拳,虚虚抵在唇畔轻咳一声,哭笑不得:「你这傻兔子。拿到以后没仔细瞧过?」 「仔细瞧什么?」徐静书一边茫然嘟囔,一边仔细端详起那支笔,「不就一支中看不中用的……」 金玉镶接处,用细细浅浅古体字刻着「徐静书」三字。 「堂堂皇帝陛下,怎么这样?!」她抬起哭丧的俏脸,「刻名字的意思就是不让倒手卖出去,是吗?」 越想越不高兴,她索性将那支笔丢给赵澈。 赵澈忍笑接过,顺手在指尖上转了个花儿:「皇帝陛下的赏赐,重点不在价钱,是在其背后的价值。」 文官得这种羊脂玉柄赤金笔,意义在于皇帝对其才学的认可,而吏部考功司在当年度对官员进行稽核考评时,会因这个赏赐而对受赏官员稍加倾斜。 按照以往不成文的惯例,得到这种赏赐的官员,通常有很大可能在年内就获得一次升迁机会。 听他解释后,徐静书一扫满脸颓唐,顿时又摇头摆尾地笑了起来:「那……」 「等等。」 赵澈瞪着玉柄上的半枚如意纹好半晌,一口酸涩老血堵在喉头:「这笔,你只得了一支?」 「啊,青霓是榜首,得了一对,还有个看起来更贵的墨玉砚台;我和申俊就各得一支这个笔,还有一册古籍。怎么了?」 「堂堂皇帝陛下,怎么这样?!」赵澈委屈到想挠墙了。 他皇伯父这几年怎么这么热衷给年轻人拉媒?!拉媒就拉媒吧,眼神儿还不太好,乱点什么鸳鸯谱! 因赵荞不在,晚饭便只徐静书与赵澈二人。 近来两人其实并不少见面,譬如昨日在馔玉楼,譬如之前赵澈来帮助她做庭辩准备的那半个月,自是一起吃饭的,但饭桌上总是会有旁的人在,徐静书都想不起来上一次两人单独坐在饭厅是几时了。 她刚到信王府的那年,每日在万卷楼接受段玉山的二度开蒙指教,然后就在含光院吃饭。 那时她最喜欢的就是晚饭时光。 因段家规矩严,若无要事,段玉山必定要在每天日落前赶回家陪父母尊长用晚饭,因此黄昏时含光院的饭桌上总是只她与赵澈。 赵澈从没有拘着她遵循「食不言」的规矩,席间会允许她问许多问题,甚至会应着她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聊,让她慢慢明白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正是他用这种不着痕迹地方式让她惊惶的心慢慢舒张,无声地呵护甚至纵容她在饭桌上叽叽咕咕毫无大家风范,才让她一点一点安然舒张。 那一餐餐伴随着亲昵交谈的晚饭,是徐静书在这偌大镐京城内最初的宁馨归依。可后来她进书院读书,而赵澈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俩就越来越少单独共桌而食的机会。 v第十九章[06.23] 此刻对座赵澈的一举一动矜持端方到叫人挑不出毛病,确是信王世子该有的清贵模样,却让徐静书感到些许不安。 徐静书停下筷子,清了清嗓:「表哥,你……」 「嗯?」赵澈应声抬眸望过来,眉眼含笑。 他笑起来时眉眼依旧温柔,看起来一切正常。可说不上来为什么,徐静书就是觉得他藏着烦恼心事。 吃过晚饭后才是申时近尾。 时节已是春末,白昼渐长,夕阳暖暖而下,黄昏的天是融于黄绿之间的秋香色。 徐静书与赵澈并肩,漫无目的地缓步穿行在宅中各处。 她淡垂眼帘觑着身畔那只修长的手,想着双鹂与平胜远远跟在后头随侍,这才忍下伸手握住他的冲动。 「你今日,为何会过来?」 赵澈应声转脸看过来,轻扬的眉梢上挂了融暖夕阳色:「想见你啊。」 「你敷衍我的,」徐静书不满地小声哼了哼,偷偷往他身侧挪了半步,「昨晚才一道去了城西夜市。」 缓步徐行间,两人的衣袖边缘若有似乎地来回轻挲,细细浅浅的声响在黄昏暮色中宛如缱绻呢喃。 「昨晚见过,今日就不给见了?」赵澈目视前方,噙笑摇摇头,「若我说我每日都想见到你,你信不信?」 「不、不要东拉西扯,」徐静书糯糯的嗓音隐约开始起急,「你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赵澈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轻敛长睫掩去眸底脆弱的苦笑。 「没什么事。就还是想问你讨个名分,却又知道你大约不会肯。」 徐静书脸红了,半是羞半是恼,低头看着脚尖叽叽咕咕:「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打算始乱终弃的大坏蛋。之前明明说好的啊!等我有小宅子再……」 头顶被温厚大掌按住,她就这么被定在原地,脚下像浇了铁水似的。 「嗯,说好的,我记着呢,」赵澈轻声笑了笑,「就是心怀侥幸地来试试多问一次,想说万一你被我美色冲昏头,临时改了主意呢?」 虽他已尽力让语气显得像是没事找事、随口调笑,但徐静书的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音里藏着几许困顿愁绪。 徐静书终于觉出不对了:他不是随口笑闹、问问而已。 他向来是护着她、纵着她的。他也最能懂她为何坚持要有自己的小宅子。 所以自从去年花灯夜集,两人将彼此心中的情意挑明,约定等她有了自己的小宅子后再向大家公布两人的事,之后赵澈一直很耐心,从未当真催促过她,没让她承受过任何急迫压力。 可昨夜在城西夜市他问过一次,今日又特地过来再问一次,有古怪。 徐静书这下是真急了,猛地抬起头直视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听出他又想粉饰太平、蒙混过关,徐静书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忽觉仿佛一把无名火窜上头顶,猛地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后头的平胜与念荷远远看着这一幕,大惊失色就要冲过来制止。 徐静书扭头凶巴巴瞪过去:「你俩不许过来!谁都不许过来!」 平常总是和软带笑的表小姐神色严厉地板着脸瞪人,这让平胜与念荷双双吓了一跳,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我、我同世子有重要的事要单独说,你们不许跟来,也不能让别人过来。」 徐静书色厉内荏地再强调一遍后,揪着赵澈将他拖往回廊拐角。 这宅子是赵荞出面赁下的,屋主是兵部侍郎纪君正。 纪君正是复国之战中战功赫赫的年轻将领,又出身于号称「富得流油」的利州朔平纪家,故而他虽在这宅子里只住过不到半年就搬去别处,但这宅子各处布局、细节都非常精致讲究。 九曲回廊靠墙一面,每隔五六步就有一处凹槽形的花格窗景,花格内齐肩高处有放置盆景的小台正对雕花壁窗,窗外就是横侧成景的扶疏花木。 徐静书一路揪着赵澈行出老远,确定没人跟上来偷窥,这才气势汹汹将赵澈任意推进一处小花格内,自己也侧身挤进去与他面向而立。 花格内空余处不过一人宽,好在徐静书身形偏于娇小纤瘦,与赵澈一同侧身挤在里头勉强也行。 她右手抵在他的左肩,将他整个人推到后背紧青砖墙面,凶得很。 赵澈纵着她,半点没反抗,轻声笑问:「做什么生气?」 「没生气!」徐静书眼尾发烫,话尾音调抛得高高的,「我这是急的!你明明就心事重重,这会儿专程过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我认认真真问你,你又偏要东拉西扯!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澈略垂眼眸,紧紧端详她半晌,忽地闷笑出声,抬手环过她的腰背,低头与她额角相触。 「徐静书,这怕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凶和别人说话吧?」赵澈止不住笑意。 这兔子一定以为她已经够凶了。殊不知他看她永远只会看出可爱来,连凶巴巴要拼命的模样都能让他满心涌起甜浆,真是没救。 「笑、笑什么笑?」 他的额角抵着她,说话间的气息尽数扑向她面庞,宛如一掬春水,轻而易举就将她好不容易才有一回的小小怒火苗给浇熄了。 「不许笑,」她有些不甘心地撇开透红的脸,嘟嘟囔囔地放话,「再笑我咬你。快说,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赵澈慢慢敛好神色,定定觑着她的红脸半晌,抿了抿唇,郑重道:「因为我自己答应过你会等,会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慢慢往前走……」 所以不舍得让她在不得已的压力下,因为妥协而与他定下此生的盟约。 可他目前的困境又实在需要她松口与他定下名分。 实在很为难,很棘手,很……不怎么说得出口。 许是察觉到他内心的苦涩纠结,徐静书垂下脑袋,将额头搭在他肩上,哄人似地,小小声声道:「我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很恼火,平常我脾气很好,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 徐静书缓缓站直身,双手反剪在身后,手掌交叠将掌心贴着墙面,垂眸望着两人相抵的脚尖。 轻轻踢了踢他。 「那你说,到底遇着什么事了?是需要我做什么?我不会生气的。」 赵澈之所以说不出口,倒不是怕她听了要发脾气。 怕的是她一听就要丢开他撒腿跑没影。 「全城搜宅开始了。」他轻叹一声,背靠墙站直了,后脑勺抵着墙面,直视着对面的小姑娘。 徐静书担忧地觑着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之前不是说府中已早做了自行清理?应当没事吧?」 v第二十章[06.23] 赵澈回她一记安抚的眼神:「没事。我父王不担朝职、不沾实权,又从不涉政见之争,本就不是这次搜宅清理后院的主要攻击目标。」 这几年徐蝉、孟贞在明,赵澈在暗,配合无间地将赵诚锐钳制较紧,故而他在外虽还是有些勾勾缠缠的风流传闻,却再没成功抬过新人进府,府中逾数的后院人只剩琼夫人与雅姬。 在北军奉圣谕在镐京外城四门设哨卡之前,徐蝉就安排人将她俩送去钦州暂做安顿,同时命人将她们在王府内生活过的痕迹抹去,府中该封口的侍从随护也都打点妥当。 至于赵渭、赵淙、赵蕊,如今都是懂事的年纪,他们明白将琼夫人送走是为什么,完全不必担心他们在碰上搜宅官员询问时乱说话。 唯一可能出岔子被人套话去的,就是年岁最小的小六儿赵蓁。但侧妃孟贞已带着小六儿回孟家暂住,这个隐患也被解决了。 况且,信王府若倒了,对赵澈没半点好处。而赵絮既有意重用赵澈,信王府提前自行清理后院的举动又等同释放出「服软、不站队、不阻挠革新」的讯号,赵絮自会对信王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清查后院的事不会遇到麻烦,那你是在为什么事发愁?」徐静书轻轻咬住唇角,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赵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敢再看她:「之前我跟你说过,两位母亲想将父王赶回钦州,以免他将来又做出什么混账事给府中惹来祸端。」 赵诚锐是个脑袋空空的典型纨绔,好色好赌好玩乐,这些年其实也没少捅娄子。只是他惹出的事通常都不算特别大,也绝不至于影响大局,他异母兄长武德帝对他便纵容些,有时还会不动声色替他将事情兜着。 但武德帝年岁摆在那儿,如今又明显在将权柄逐渐往储君赵絮手上交接,等将来赵絮真正登上金龙座后,想也知是再不会容忍赵诚锐这个皇叔任意胡作非为的。 「……你还记得之前绣瑶班那个唱青衣的女伶么?险些被我父王抬进府的那位。」 「记得,还是个有夫之妇,为了姑父与自己夫婿和离了,」徐静书点头,认真看着紧闭双目的赵澈,「那时不是说她怀孕了么?姑父似乎还许诺让她的孩子做王府继任者。」 后来徐蝉与孟贞同赵诚锐一道进内城面圣,回府后就得了赵澈为世子的结果。 「后来那女伶被母妃殿下安顿在京郊庄子上,一个多月后就自己招了,怀孕是假的。你瞧,他就是这么个叫家里人胆战心惊的人。别人随便糊弄他一句,他就敢开口将整个信王府许诺给别人。」 自己的父亲是这么个蠢货,赵澈想想都心累。 女伶那件事后,徐蝉、孟贞对赵诚锐就真是心灰意冷到极点,双双将希望寄托在几个孩子身上。 如今眼见赵澈、赵荞甚至赵渭都已经开始慢慢走上自己的正道,两个做母亲的生怕将来赵诚锐还会惹出给孩子们拖后腿的祸事,便打定主意将他赶回去钦州养老,免他顶个信王殿下头衔在京中招摇妄为。 「姑母与贞姨,怎么同姑父谈的?」徐静书想起上次小六儿来时说过「府里吵」,想来意思就是父王与两位母亲有争执。 赵澈叹气:「两位母亲翻出女伶这件事威胁他,还请动了丞相孟渊渟,以私人身份对他进行劝说,分析利弊,最终要求他自己去向皇伯父请圣谕,仿前朝古例,提前将爵位‘禅让’给我。」 必须说,这是个很惊世骇俗的提议。「王父尚在而世子袭爵」之事,翻开几千年朝史,总共都只有三个古远先例。 但为了全家的长远计,这大概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毕竟只要赵诚锐还是信王殿下一天,他就总有可能乱来,谁也说不准他将来到底还会做什么。 「他不会同意吧?」徐静书咽了咽口水,心中颇受冲击。 「他同意了,」赵澈喉头滚了滚,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得厉害,「但他有两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一是信王府府库由他全部搬去钦州。」 这个要求赵澈半点不觉为难。徐蝉、孟贞也根本不在乎,一口就同意了。 「二是,他要我……先成亲。」 虽在信王府生活了四、五年,但徐静书与姑父赵诚锐接触非常少。 毕竟赵诚锐那个人连自己亲生儿女都不太管,哪有闲工夫搭理妻子母家前来投亲的远房侄女。 所以她对赵诚锐的了解不算多。 「王父尚在而世子袭爵」,这种事虽有那么几桩古例,但实在是少见到惊世骇俗。赵诚锐竟痛快答应了,这事本来就很奇怪。 更奇怪的事他提出的两个条件。 搬空府库回钦州养老这种事就不说了,他挥霍惯的,许是怕赵澈袭爵后会在用度上掣肘他。 可让赵澈得先成亲,他才肯去请圣谕「禅爵」,这真的很莫名其妙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静书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仍旧闭着眼的赵澈。「他为什么会痛快答应?又为什么会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 赵澈苦涩哼笑:「你以为他是真愿意走?」 要彻底解决赵诚锐这个「全家人的大坑」,赵澈身为人子实在不方便在明面上有什么动作,终究需得他的伴侣站出来才行。 而徐蝉拿赵诚锐是没有法子的,最终还是侧妃孟贞请动自己的母家伯父孟渊渟去与赵诚锐谈这件事。 孟贞此次是彻底豁出去了。因为这是在明明白白向赵诚锐表明丞相孟渊渟极其背后「安平孟氏」在这件事上的立场,这对赵诚锐是极大的威压。 别看赵诚锐是堂堂信王殿下,而孟渊渟只是丞相,事情若真闹到撕破脸的地步,武德帝最终会站赵诚锐这个异母弟弟,还是站孟渊渟那个「外人」,即便愚蠢如赵诚锐都是想得明白的。 「他自己心里有数。这几十年来,他只是个依附在兄长羽翼下无所事事的米虫幼弟,而孟渊渟及‘安平孟氏’这个近千年传承的世家大族,却在追随他的兄长从异族手中收复沦陷的山河。」 孟氏是武德帝的心腹,丞相孟渊渟更是他治国的左膀右臂。当初武德帝之所以替赵诚锐挑中孟贞这个侧妃,一则是为拉抬孟氏地位,二则也是为在必要时借孟氏之手来敲打他。 所以对赵诚锐来说,既孟渊渟敢亲自与他谈这件事,就意味着孟渊渟有绝对把握善后。若他强硬拒绝,双方撕破脸,孟渊渟绝对有后手在此事上得到武德帝的支持。 v第二十一章[06.24] 「所以他表面上对孟相的告诫与提议全盘接受,却想出了拖延的法子。他先提出要搬空府库,以为两位母亲不会答应,但两位母亲与我商量后答应了他这个要求。」 夕阳从雕花小窗斜斜而入,沿着赵澈的侧脸线条描出华丽线条。 他像是在逃避什么似地,转头看向窗景,却又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徐静书的两手收进掌心。 「他觉得你不会立刻就有想要议亲的姑娘,所以才又想出让你必须先成亲这个条件。如此一来,又可再拖,」徐静书终于有些明白了,「他没有否决、抗拒,而是提出交换条件,明面上就显得是接受了孟相的劝诫与建议,给了孟相天大的颜面。而事后因他提出的条件没有实现导致他不能如约离开,孟相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 赵澈一径扭脸望着花窗外,以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嗯。」 赵诚锐以「慈父心肠」的嘴脸告知孟渊渟,若没能看着长子成婚,实在不放心将府中重担托付给他。 这种理由,但凡了解赵诚锐这些年是个什么德行的人,都明白他不过是在鬼扯耍花腔。偏他这话在情理上又站得住脚,只能认下他这条件。 「毕竟信王府世子大婚,按常理就算仪程再仓促从简,光筹备也少不得要花三五个月,」徐静书看着赵澈的侧脸,嗓音发木,「他了解贞姨的性子,知她这次是很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搬出孟家与他闹到这样的地步。」 十几年都柔和贞静、逆来顺受的人,突然如此强硬将事情做到如此决绝的程度,其实就像输急眼的赌徒突然压上最后的筹码。 性格使然,她这种勇气、决心与底气是瞬霎爆发,没法子持久缠斗的。 所以赵诚锐祭出了拖字诀,盘算着孟贞必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事拖下去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这大概是赵诚锐此生与人博弈的智慧巅峰,正中要害。 「那,若我不答应,你是不是要找别人……」 徐静书的话还没问完,赵澈就忽地发了狠似地,握着她的手腕送到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上去。 眼里有气,更有浓烈的警告。 「松手……口!松口!」 徐静书面红耳赤地想将手抽回来,哪知他咬住就不放,眼神还渐渐委屈起来,眼尾都开始泛红了。 「好好好,没、没有别人,没有,我知道了。你、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求你松口,我我我重新组织措辞再问一遍。」徐静书连声告饶后,可怜兮兮咬着唇觑他。 得了她糯糯颤声的认错求饶,赵澈这才放过她,轻哼了一声。 徐静书忙不迭将两手都藏到身后去,低头鼓了鼓腮,腹诽道:突然「狗上身」吗?一言不合就咬人。 赵澈深深吐纳好几口长气,稍许平复了满心翻滚的躁郁,这才沉声开口:「没要逼你什么。成婚这种事,不该是在这样逼不得已的形势下做决定。」 他的兔子小姑娘,原本值得他以最最低眉顺目的姿态捧上一颗心,用最缠绵动人的情话求着哄着,来谈婚嫁之事。 不该是在如今这样形势所迫、利弊衡量的局面下,被迫做出决定。 赵澈勉强笑笑,垂下眼眸,故作轻松道:「其实,若不能提前袭爵,我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也没碍多大事。」 这个人,一直都护着她,从来不愿勉强她任何事。 徐静书眼眶有些发烫了:「没碍多大事才怪,我又不是傻的。」 孟贞并不是一个随时都能有勇气与赵诚锐正面相抗的人。这次她好不容易走到如此决绝的地步,是彻底解决赵诚锐这个隐患的最好机会。若错过了这次,怕就只能等到赵诚锐百年之后了。 而在这漫长等待中,信王府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全得提心吊胆。 「眼下权柄重心逐渐转往储君手中,将来的局面会与如今全然不同。 储君要的是更为清明的全新局面。眼下因人情考量、血缘羁绊甚至功勋情面及前朝遗留而被折中容忍的陈腐积弊,将来到了储君手里,都是需要彻底清扫的污垢。如今皇帝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许多事事,到储君执政时会很容易被拖出来杀鸡儆猴。」 这一个多月的御史可不是白当的,徐静书的视野比从前开阔许多。 赵诚锐既无过往功业傍身,又没什么担事的才能,鬼知道他往后会不会突然作妖惹出祸,牵连全家人都是有可能的。 之前与绣瑶班那个有妇之夫私通不就是?若被坐实通奸罪,信王府所有人都别想抬起头来。他胡天海地从来只管自己纵心任性,根本不会考虑对孩子们的前程会有多大影响。 对他这样毫无作为又通身恶习的宗亲王爵,将来只要出错落到储君手中,绝对会被毫不犹豫地碾碎。如若能早些将信王府从他手中接过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藏进他的衣襟里,闷声问道:「只要你成婚了,他就一定会让你袭爵然后回钦州去,是吗?」 赵澈淡淡「嗯」了一声。 「我是不是很可恶?」有泪沁出徐静书的眼角,慢慢沾湿他的春袍衣襟,「明知道该痛快答应的,这样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对大家都好。」 赵澈拥进她,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顶,满眼全是痛:「唯独对你不好。」 「你容我再想想。过两日我再答复你,好吗?」 「算了,别想了。是我的错,没沉住气。这事原本不该告诉你的,」赵澈轻抚她的后脑勺,歉意安抚,「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关于「成婚」这件事,徐静书从未想过是和别人。 与赵澈成婚,她自是愿意的。但不该是这个时候。 她一直以来坚持得有自己的小宅子再议婚嫁之事,并非莫名其妙的别扭矫情。 「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宅子」,那就意味着她已多少有所作为,有了自己的立身之本。那才是堂堂正正议婚的底气。可现下她只是个最末等的小御史,这时议婚,莫说旁人,她自己都觉这实在是攀附了。 更棘手的一点是,若这时与赵澈议婚,她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要过自己心里这道坎那么简单。 翌日下午散值时,徐静书拉住了沐青霓,约她一道去喝酒。 沐青霓虽很惊讶,却也非常高兴:「成,今日换我请你!就去城西那家馔玉楼吧,听说他家的梅花酿很不错。」 说着便喊住申俊与罗真。 罗真有些歉意:「老家有亲戚进京来探望我了,我得去客栈会会。」 v第二十二章[06.24] 最终便只徐静书、沐青霓与申俊三人一道去。 问掌柜的要了二楼背街的一间雅阁,三人便就着酒菜聊些闲话。 「听说了么?昨日下午,长庆公主竟单独到皇帝陛下面前‘自首’了!」沐青霓放下酒盏,眉开眼笑。 「自首什么事?」徐静书茫然问道。 申俊点点头:「下朝回督查院后我不是去记档房取卷宗么?正好听到有几个前辈同僚在谈论。说是那桩‘后院杀人案’就出在长庆公主府,动手的是长庆公主的侧郎楚晖。」 两位同僚的消息如此灵通,让一头雾水的徐静书瞪大了眼。今日当值时她脑中混混沌沌,一直在考虑着该不该同意与赵澈成亲的事,根本没留心旁的消息。 「全城搜宅诶!怕是吓得她睡不着。她在被查出来之前自首,将楚侧郎丢出来弃车保帅,那还有机会勉强将她自己摘出来点儿,还算没有顽抗到底。」沐青霓发表完见解,美滋滋又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徐静书有些不解:「这事都出了一两个月了,长庆公主为什么偏偏在这时自首?」 「大约原以为能将消息瞒下来,却没曾想皇帝陛下最终同意了全城搜宅,」申俊想了想,补充道,「据说她府中还逃出了一个人证。说起来也怪,这人之前不知藏身何处,长庆公主府寻他许久都没抓住,昨日他却忽然冲进了大理寺府衙喊冤。」 「可不是?这人一现身,长庆公主立刻坐不住了,赶忙向皇帝陛下自首请罪,还主动将楚侧郎交给大理寺审讯,」沐青霓摇了摇头,「啧不见棺材不掉泪。」 徐静书立刻明白,这人证只怕就是当初赵澈从司空台偷偷带上泉山的那位了。 想必成王赵昂在泉山与他当面谈过,确认了消息的真伪,甚至见过这人手上的什么证据。于是储君与成王就设法将他保护起来。 如此看来,储君原本也是想给自家姑母留点余地的。若长庆公主能在事发之初就报官,或是早一点自首,储君大约不会让这人证出面,那样的话长庆公主不必担个包庇罪。 死倔撑到最后一刻,人证被推出来亮了相才去自首,无论怎么说,宗正寺卿的官职是保不住了。 「嗨,都散值了怎么还聊这些?真是,」沐青霓豪气地挥了挥手,「诶,静书,你今日怎么想起要约我们喝酒了?有心事?我看你一整天都恍兮惚兮的。」 「也没什么事,」徐静书端起酒盏抿了小口,皱起脸顿了片刻,「那个,我有一个朋友啊,问了我个很古怪的问题。我想破头也不知该怎么办,就想问问你们。」 「什么朋友?什么事?说说看啊。」沐青霓一手端着酒盏,兴致勃勃地望着她。 申俊也认真地看着她,静候下文。 「哦,就我书院的同窗,也是今年考官的,如今在光禄府试俸,」徐静书胡乱编了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她想等御史台的职缺,但是遇到个难题。她有个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似乎是个……宗亲?她就是问我,若她与这人成婚了,那还能在御史台任职吗?」 「为什么不能?」申俊茫茫然,「律法典章里没哪条说御史台官员不能与宗亲成婚啊。」 沐青霓却摇摇头,皱眉:「哪一家宗亲?郡王?郡主?县主?县君?」 徐静书道:「她也没同我说太细,不太清楚具体是哪位。」 「噫,这样就不好说了,」沐青霓随手拿起筷子一敲碗边,认真分析道,「若对方是个家主不担朝职的宗亲,那就没大碍;若对方的家主担着朝职,那就得看家主在朝中大概是个什么位置。」 不止徐静书满眼疑惑,旁侧的申俊也是一头雾水。 这不怪他俩,有些事是台面下不成文的规矩,他俩不知道很正常。 沐青霓娓娓道:「三法司官员最忌在政见之争中有预判立场。若伴侣的家主,甚至伴侣本人在朝中位高权重,三法司挑人的时候就不太会挑这种。避嫌嘛,你们懂吧?」 「那你还是恭远侯的亲侄女、贺大将军的姻亲小姨子呢!没见上官要你避嫌啊。」申俊不服地笑开。 满朝就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这两位封「柱国」荣衔的大将军,这可是一等封爵,朝会时与公主、王爵是比肩站的。这二人共同遥领各州军府事务,真是实打实的位高权又重。 沐青霓的堂姐夫正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沐青霓拍桌:「第一,我家家主虽然是恭远侯,但他老人家不担朝职;第二,贺阿征是我堂姐夫没错,可他又不是我家主!我两袖清风,避个哪门子的嫌?!」 「所以,」徐静书赶忙将话题正回来,「若我朋友等进了御史台,再与那人成婚呢?」 「那你朋友得有本事一来就做到至少五等秉笔御史以上,」沐青霓神色笃定,「你想啊,若是你我,最末的九等纠察御史,伴侣却是个四等以上封爵宗亲,那是个什么局面?若对方在政见上有立场,你还能真正做到中立?」 「怎、怎么就不能了?」徐静书梗直了脖子,底气却不是很足。 沐青霓无奈地趴桌:「唉哟喂,我的小静书啊!快开动你机灵的脑子想一想啊!你说你能保持中立,旁人就信啊?」 大周律在婚姻之事上并不提倡门第隔阂,没有宗室不可与平民通婚的条款。 但夫妻之间利益是共同的,若双方背景若落差过大,按常理来讲,很多事就会以位高那方为主导。 「我这么说吧,如今这太平世道,大多数人通常都没可能一出仕就成五等以上大员的,对不对?」沐青霓循循善诱地开始抽丝剥茧。 徐静书与申俊双双点头。 「若你朋友朋友在进御史台之前就与担朝职的宗亲成婚,那除非是出类拔萃到非她不可,否则御史台一开始就不会选择用她。」 沐青霓兀自点了点头,浅啜杯中佳酿润润喉,接着道,「若是进了御史台之后成亲,我赌十个银角,上官一定将她退回光禄府重新试俸!所以,让你朋友不要惦记御史台了,早做准备,等别部职缺比较稳妥。明白吗?」 徐静书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若她一来就是五等秉笔御史,那成亲就没问题了吧?」 这回都不必沐青霓来解答,申俊就噗嗤笑出来:「怎么可能?今年官考文官前三都在这儿了,便是要拔擢秉笔御史,那也得是我们三个先上去。若从试俸官里拎出来一个就给任五等御史,我们三个还九等呢,这不是将我们仨按地下打脸吗?」 v第二十三章[06.24] 徐静书沉默地笑笑,端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其实这些事都在她的预料中,她只不过是心怀侥幸地希望有人告诉她,是你多虑了。 九等殿前纠察御史到五等秉笔御史,最快最快,也需要两三年。 这是徐静书翻遍御史台记档,又旁敲侧击问过许多前辈同僚后得出的结论。 以储君对赵澈的重视,一旦他顺利袭爵,不可能不担朝职。 也就是说,若徐静书此时与赵澈成婚,若无旁的奇遇,她会被退回光禄府,灰溜溜便成一名侯任的「试俸官」。 而且很难有机会重回御史台了。 以往在她没想过具体要进哪一部,可做了这将近两个月「徐御史」后,她对官袍上的小獬豸已非常有感情了。 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去经历、去磨练,她真的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御史。 可是,世间事,有时真的很难两全。 四月十八,散之后的徐静书回到柳条巷,抱了酒坛子躲进自己房中。 民谚说,酒醉心明白。 徐静书抱着酒坛子坐在窗前花几旁,在黑暗中醉眼如丝,脑中却不断浮起这些年的种种。 若无姑母的收留,她不会是如今的徐静书。若不是表哥出言让她有了读书的机会,她也没可能做了这两个月的「徐御史」。 贞姨,阿荞,甚至几个表弟表妹,大家待她都好,让她这个原本谁也不要的无根浮萍,成了有家人疼爱呵护的小姑娘。 如今只要她点头,对他们,对这么多人来说都是一劳永逸的好事。 而她与赵澈,本就是两情相悦的,原本就想过要与他成婚的啊! 「没关系的。没有小宅子无所谓的,退回光禄府也无所谓的。大不了从头再努力……」 徐静书抱起酒坛子灌了一大口,辛辣得酒味冲得她皱起了脸,泪流满面。 她一直都很用功的,又是今年文官榜眼。即便被退回光禄府做试俸官,想来也不会待太久,很快就会被别部挑走的……吧? 「没挑走也没关系,都是小事,不要瞎矫情,」她仰头靠在椅背上,怔怔看着黑暗中的房梁,勾起唇角安慰自己,「会好的。将来,会更好的。」 就要与心心念念的儿郎成亲,这是好事,哭什么啊?真是莫名其妙。 武德五年四月廿日,徐静书休沐。 此时是全城搜宅令出的第五日,镐京城内随处是担负着搜宅任务的皇城司卫戍,以及为防止出现武力抗拒、阻碍搜宅而奉命京城的北军将士。 城中的气氛因此而显得有些压抑、紧绷,街头巷尾比以往冷清许多,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是低着头快快走,神色惴惴又茫然。 许是当年的经历使然,满城甲胄齐整的北军与着皇城司武袍的武卒们非但没让徐静书感觉恐慌,反使她心中无比安宁踏实。 甚至使她有勇气从容步出柳条巷,不疾不徐穿过大半个镐京城。 随侍的双鹂有些诧异,最终没忍住心中疑惑:「表小姐今日,与平常不太一样。」 以往根本不愿出门,万不得已要出门时就像只被惊过头的兔子,总要贴着墙根低着头,拉着双鹂快快走,仿佛是怕随时有歹人忽然冲过来将她捉去。 「虽与他们素不相识,」徐静书指了指那些皇城司武卒与北军,唇角轻轻扬起,「但瞧见他们在,就觉得不怕什么了。」 说话间,有两名大理寺低阶武官在一队皇城司武卒随行下从旁经过。 「咦,是你?」 徐静书应声扭头,惊见说话的竟是之前小年花灯夜集上见过的白姑娘。 她身着「大理寺司直」武官袍,意气风发,笑容飞扬。她实现了自己的豪言,真的站到了秦大人身旁。 徐静书忍下心中小小的羡慕,笑着开口:「白……」 想想不妥,又改口道,「白司直。」 若徐静书是普通百姓,尊称对方一声「白大人」也就是了。不过大理寺司直是九等武官,与徐静书职等相当,按规矩她在对方的官职前加姓氏较为合适。 「咳,我这姓不好,这样称呼总觉哪里怪怪的,」白姑娘走过来,爽朗笑道,「上回承了你和你朋友的情,却连姓名都没互通,实在惭愧。在下白韶蓉。」 徐静书回想了官考放榜的那张名单,却实在没想起「白韶蓉」这个名字排名第几。倒也不算她粗心,当初看榜时她只顾看文官这边,压根儿没太留心武官的考绩排名。 「徐静书。」她也礼貌地回报了姓名。 白韶蓉惊了:「文官榜眼徐静书?!朝堂庭辩甩姜正道与陈寻的御史徐静书?!」 随着那场庭辩被传开,「御史徐静书」这个名字在京中被口口相传后,已浅浅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初出茅庐,顶急缺上任才一个多月的小御史,庭辩中连撼两名五等老奸巨猾的朝廷大员!这对参加今年官考的所有年轻人来说,绝对是无形的鼓舞—— 我们年岁轻、我们资历浅、我们经验少,但我们也可以很出色! 如今在年轻官员们心里,「御史徐静书」都快成一面旗帜了,实在不能怪白韶蓉一惊一乍。 她这么大反应,倒反过来又把一无所知的徐静书吓了一跳。 「呃,应该,就是那个徐静书,吧。」徐静书的笑意转为无措的小尴尬,不知该做自豪状还是该摆出谦逊脸。 白韶蓉笑着拍拍她的肩:「深藏不漏啊!看着文文弱弱,没想到竟是这么厉害的!」 「也、也不是真的多厉害,当时陈寻大人是没当真想与我死磕,否则我哪能讨到那么大便宜。」这倒不是徐静书假客气,她是真的从未被那场带了三分侥幸的庭辩胜利冲昏头脑。 她怕白韶蓉还要夸,赶忙笑问:「你这是公务在身么?」 「嗯!长庆公主府后院杀人案,我们少卿大人让去再寻人证确认一遍供述。」 提起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白韶蓉蓦地挺直了腰板,尊敬之情溢于言表。 「你这是去哪儿?」 「我与族亲妹妹在外赁屋住的,今日趁着休沐就回去看望尊长,顺道商量些事,」徐静书抿了抿弯弯笑唇,「那你忙,我就不打扰你办正事了。」 白韶蓉笑执辞礼:「改日若得空,散值时我去御史台寻你出来喝酒啊!」 徐静书也回礼,却只是沉默地笑笑。 她怕等白韶蓉得空去御史台寻她时,她已被退回光禄府候任试俸了。如此,还是不要随意应承比较好。 v第二十四章[06.24] 徐静书已快两个月没回信王府了,门房上相熟的竹僮瞧见表小姐回来,热情地一路迎下台阶。 「……孟侧妃带小六姑娘回安平孟家了,世子在含光院,三公子在撷芳园读书,四公子和小五姑娘去书院了。」小竹僮领着徐静书上台阶,一路嘴不停。 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向徐静书透风:「殿下与王妃殿下一早上都在承华殿的书房内,只叫人进去换过两回茶。」 徐静书斜斜睨他:「你今日在门房当值,却对承华殿的动静这样清楚,是先前一直在到处跑吧?」 小竹僮被她这明察秋毫吓得僵身咽了咽口水。直到瞧见她唇角浅浅扬起,这才松了口气般拍着心口:「天爷啊,我们表小姐当官之后,竟像是成精了!」 徐静书没有耽搁,进府门后就径自往承华殿去了。 承华殿侍女前去通禀徐静书回府的消息时,赵澈已火急火燎亲自赶到承华殿外头,拉了徐静书就要走。 「别瞎掺和!」赵澈难得神色严厉地对徐静书说话,将旁边的双鹂都吓了一大跳。 徐静书倒是没怕,眸色和软地迎上他的目光:「我想好了。」 「说了叫你不必想这事!」赵澈按下心中急恼,放软了语调,「我会另想法子,你……」 「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你明明就很清楚,」徐静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和软,态度却很坚定,「既你都亲自过来了,不若我们一同进去?」 赵澈难得强硬地将徐静书拖到远离承华殿大门的院墙树下。 两人站在树荫里,四下的侍者全被摒退,周围静得只能听到细细虫鸣。 暮春晴光从枝叶间细碎洒下,落在鬓边,落在眉梢,温柔而暖,像有情人缱绻的亲吻。 「是我不对,不该告诉你的,」赵澈垂眸望着她,眼底有化不开的痛意,「别管这件事了,也不用勉强自己去做这种抉择。」 虽他确实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来解决这个僵局,但他还是舍不得勉强徐静书去做她自己并不愿做的事。 徐静书仰面对他弯了笑眼:「没关系的,我都想清楚了。」 「你想清楚个鬼!」赵澈今日火气大得很,全然无法保持以往的温柔耐性,「你知不知道,若你应下这亲事,之后你在御史台……」 「我知道,问过同僚了。可能会因需要避嫌而不被重用,甚至可能被退回光禄府,今后没机会再进御史台了,」徐静书笑吟吟的眼尾泛起一抹莹莹水光,「没关系的。若真是的走到这地步,我不会怨你,也不会怨任何人。」 赵澈抿直了唇线不说话,懊恼至极。这事是他没做对。若她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必面对这样残酷的抉择,只需安安稳稳照她自己预计的路,一步步走向她期待多年的美好将来。 徐静书停了停,又道:「我是今年官考的,按理本就该经过在光禄府试俸候任这个阶段。是御史台临时出现职缺,我才得了机会提前上任。这两个月其实算我走了捷径白捡的,若真被退回光禄府试俸,那也只不过是将之前该走而没走的这段路重过一遍而已。退回原点重新出发罢了,又没到绝境,你不要自责。」 「我就不该让你说话!」赵澈焦灼地将头撇向一边。明明这个事是在为难她,她却还顾着将道理讲出花儿来,不想让他愧疚自责。 「好啦,其实这事怎么看都是我占你便宜了呀。你瞧,我什么都没有,却平白得个俊俏小郎君,而且这小郎君将来还是位殿下,我这可算是……唔!」 赵澈心疼又恼火地以唇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自贬。 没有谁比赵澈更清楚,在此时答应成婚,徐静书所能得到的,大都不是她所在意的;而她可能失去的,却是她一直以来全心全意在争取的。 她却还要忍着心中失落与忐忑,用这样的话来贬低自己,好让他心安理得接受她的牺牲与成全。 他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整颗心揪成一团乱麻:「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逼婚的混蛋。」 「那你若再同我犟下去,就会显得我也像个逼婚的混蛋了。」徐静书笑着脑袋抵在他肩上。 当徐静书与赵澈携手走进承华殿说明来意后,徐蝉虽诧异片刻,却又像早就有所察觉般,无奈又慈蔼地笑了笑。 赵诚锐的脸色可就很精彩。 他之所以提出赵澈必须先成婚的条件,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家长子根本没有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也绝不会屑于随意找个姑娘勉强完婚。 看着面前一双小儿女,赵诚锐冷冷笑了笑,瞥了身侧的徐蝉一眼。 他觉得这是定是徐蝉做出的安排,徐静书这些年受她这姑母恩惠庇护,推托不得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这桩婚事。 赵诚锐端起茶盏,慢条斯理浅啜一口,慢慢定下心神来。 虽信王府在这次搜宅中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了,但他心中也多少有点数,储君赵絮并不希望他继续留在京中,甚至他皇兄武德帝也可能是同样的意思—— 否则孟渊渟不至于那样强硬来逼他。 既形势如此,他主动请圣谕将王爵让给长子,也算是顺着大家搭好的台阶下了。 他想着赵澈眼睛并未全然恢复,往后大约也做不出多大个事来,又挑了徐静书这么个根本不可能为他提供什么助益的妻子,两人还是被强行凑在一起的,往后少不得闹个鸡犬不宁。 只要他能熬到孟渊渟式微,孟家没有多余精力再管孟贞这个出嫁女的事,最后这府中的一切不还是任由他赵诚锐来拿捏?再是没了王爵,他还是赵澈的亲爹! 「既是两情相悦,又是亲上加亲,倒也算好事一桩。」赵诚锐似等着看笑话一般,语气里有淡淡嘲弄与不屑,「王妃可着手准备文定事宜及大婚筹备了,本王明日便进内城请圣谕,如你们所愿。」 朝堂局势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因为长庆公主向武德帝自首了「后院杀人案」、主动将侧郎楚晖交给大理寺审讯,长庆公主府就算是主动站上了风口浪尖,对清查后院之事也就毫无抵触阻拦之意。 有长庆公主俯首认错、主动配合的表率,其余人等便是心有不甘,也只得束手认命,搜宅因此而格外顺利,预计中的顽抗与冲突并未出现。这无疑也算长庆公主赵宜安在此事中无意间做出了不小贡献。 全城搜宅从四月中旬开始,到五月初便顺利结束。经历了一场针对官员、勋贵、宗室的全城搜查,京中的民生并未受到明显冲击,一派欣欣向荣。 v第二十五章[06.24] 只是经过这次声势浩大的全城搜宅,不但官员、勋贵、宗室,就连市井间的普通百姓也明白了朝廷破旧立新的决心。 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从四月下旬开始逐渐蔓延出京,及至各地州府都街知巷闻。 在朝廷有意大张旗鼓地宣扬下,举国上下都看懂了此举的震慑与提醒之意:往后与从前不同了。不管是大错小错,也不论世家贫民,凡律法明文有载不能做的事,做了就会按律付出代价。 大周建制到了第五年,所谓「律法的威严」这才真正开始深入人心。 对有强烈锐意革新之志的储君赵絮、对渴望击碎陈腐旧框、开创崭新盛世的改革派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开局。 完成搜宅后,大理寺忙着审结长庆公主府后院杀人案;御史台忙着弹劾被查出后院人逾数的官员、勋贵、世家;京兆府忙着将重新稽核的人口造册呈交户部;户部忙着将此次稽核出有漏报、瞒报人口而少叫赋税的人揪出来补税…… 而武德帝与储君忙着处置此次搜宅查出问题的人,同时还要头疼搜宅前后暴露出的机构冗余、各部职能混乱重叠的严重问题。 总之,在如此风起云涌、热火朝天的大势下,「信王赵诚锐自请圣谕让王爵于世子」的事在朝中竟就显得没多大分量。 武德五年五月十三,徐静书与赵澈在信王府内行「文定之礼」,大婚之期则定在九月初九,这桩婚事便算是正式议定。 按照武德帝与信王赵诚锐密谈的约定,赵澈将在大婚前三日行袭爵典仪,之后以王妃之礼迎娶徐静书。 虽内城与信王府都未对此事大肆宣扬,却也没刻意隐瞒,消息很快传遍京中。 坊间对此议论颇多,大都集中在感叹徐静书这个小御史真是交了天大好运,平白从「投亲」变「成亲」。 对这些言论,赵澈气得想打人,徐静书倒是平静得可怕。 文定之礼后,她照旧还是与赵荞一道住在柳条巷的宅子里,每日认真当值,休沐时便窝在家中看书,旁人的好奇与探询全交由赵澈去应付。 全城搜宅结束后的御史台忙得鸡飞狗跳,同僚们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多只是简单向她表达了祝福,也没闲功夫打听什么。 只沐青霓与申俊险些下巴掉落,总算明白当初徐静书在他俩面前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她自己。 不过御史台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要弹劾的人实在太多,沐青霓与申俊都被抽调去协助秉笔御史做弹劾准备,每日忙得宛如陀螺,累得只能对徐静书哼哼两声,倒也没精神多说什么。 而徐静书很快就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似乎成了整个御史台都察院最闲的一个,连进内城当班的次数都被排得越来越少。 不过这个变化并没有出乎她的预料,所以她在人前始终笑容得宜,做事勤勤恳恳。不必进内城当班,闲在都察院时,便默默去记档房翻看往年弹劾的案例记档。 回去面对赵荞,甚至休沐时候面对赵澈,她看上去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但赵澈知道,她只是将苦涩与煎熬都藏了起来。 五月廿八,忙到焦头烂额的赵澈抽出一日,与徐静书一道去了京郊広严寺。 広严寺算是皇家寺院,皇室宗亲平素礼佛都会来此,但也不禁止百姓前来参拜,因而终年香火鼎盛,信众络绎不绝。 徐静书倒不是什么信众,只是单纯想来看看而已。 広严寺离她曾经求学的明正书院不远,约莫就隔着两三里地。因香火鼎盛,加之书院学子们也时常过来游玩,商贩们便瞅准了这商机,自发在此形成了小小市集。 市集上并不见什么奇珍异宝,多是礼佛用的鲜花素果、能飞上天的祈福灯、能放下河的莲花盏、消灾风筝之类的,也有一些摊子买点吃吃喝喝、零嘴小食。 这些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没什么稀罕,图个热闹罢了。可对徐静书来说却有些新奇。 她眉开眼笑,好奇地打量着広严寺外这虽小却热闹的市集:「以往在书院念书时,总听同窗们说这里很好玩,我却一次都没来过。」 赵澈听得心疼,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瞧瞧有什么想买的?」 徐静书被火烧似地将手背到身后,红着脸瞪他:「大庭广众的,不、不要随便牵小手。」 赵澈无辜脸:「我哪里‘牵’了?我只是‘捏’……」 「闭嘴!」 觑见旁侧几位学子模样的少年少女笑嘻嘻看过来,徐静书羞到头顶冒烟,迈开大步溜进市集里热闹的人群中。 到底赵澈腿长些,她的「大步」对他来说像个笑话,没两下就赶上来与她并肩而行了。 徐静书瞧见有个摊子前围了许多人,便也好奇地围上去,踮脚伸长脖子打望。 摊子最前的长案上摆了两把小巧的木制连弩,对面竖起的大木墙上挂了许多竹牌。 此时有一名少年付了钱,拿起一把连弩对准了木墙上的竹牌。 「这是做什么的?」徐静书扭头望向赵澈。 赵澈心下又是一阵揪疼。他的兔子小姑娘为了能有一番作为,这几年始终只乖乖闷头读书,真的是心无旁骛了。 「这是‘弩彩’,」赵澈低下头,靠近她耳畔,嗓音温柔地解释,「那些竹牌上写着可以得到的奖励。竹牌在幕墙上是倒扣的,事先不给看写了什么。等到摊主翻开弩机射中的竹牌,见上面写的是什么,就会将那个东西给你。要试试吗?」 见徐静书高兴地点头,赵澈便替她拨开人群开路,领她走到了长案前。 摊主笑着招呼道:「我家这是三发连弩!只需要花两个铜角就能玩一回的。」 两个铜角啊…… 徐静书咬着唇犹豫片刻,低头去摘自己腰间的小荷囊。 她这自然而然的动作让赵澈心口一窒,薄唇微翕,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徐静书发连弩的准头之烂,显然是非常受摊主欢迎的那种顾客。 那么大个幕墙,天知道她是怎么接连将两枝射得飞过幕墙顶端跑到后头去的。 围观的人哄笑几声后,又纷纷友善地出言替她鼓劲。 她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想了又想,便将赵澈扯过来,红着羞惭的脸轻道:「你、你帮我。」 「好,」赵澈噙笑应允,接过她递来的弩机,「想中哪块木牌?」 徐静书目瞪口呆。表哥这么厉害的么?指哪儿打哪儿? v第二十六章[06.29] 围观人群中有人笑道:「这位公子,在小姑娘面前撩大话不好吧?若到没中人家指定的那块儿,那场面得多尴尬?」 赵澈笑了笑,连个眼神儿都没给说话的那陌生女子。 倒是徐静书鼓了鼓红腮,凶凶瞪过去:「他从不说大话,很厉害的!」 这毫不遮掩的维护之意让赵澈非常开怀,随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要哪个?」 徐静书伸出食指,先指向木墙右上角,接着又改了主意:「不不不,那个看起来不容易打中,还是换成……」 「别换了,就它。」话音刚落,他已扣动了弩机。 小木箭破空发出一声轻啸,正中徐静书最先指的那一枚。 所有人都看到他扣动弩机前甚至连个瞄准的动作都没有,抬手一扣就指哪儿打哪儿,简直神乎其技! 徐静书看他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崇敬,乌润双眸中那些亮闪闪的小星星挤得像要蹦出来似的。 那些小星星甜得挠人,赵澈抿了唇,略抬下巴,稍稍掩饰满心里猛烈扑腾的欢喜。这小姑娘已许久没有真正开怀了,早知这样就能哄她欢心,他就该将她住的那三面院墙都摆成弩彩摊!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摊主将赵澈发弩击中的那块木牌翻过来,顿时眉开眼笑。 「客官神技了得,运气却似乎稍欠点儿呢。」 那木牌上一个大写的「空」字。什么彩头都拿不走。 徐静书眼里的星星们立时闪不动了,蔫蔫黯淡下去。 赵澈慌忙道:「再试三支?」 「不要了。没怪你的,那块竹牌是我指的,」徐静书扯了扯他的衣袖,「玩过一次就可以了,人要愿赌服输才好。走吧。」 就好像她决定答应成婚,之后不管要失去什么,她都能做到落子无悔。不会怪谁的。 两人晃晃悠悠逛完这小市集后,还是「入乡随俗」地进広严寺上了香,花了一个银角供了盏长明灯。 在寺中徐静书不敢多话,出来时才捂心叹气:「恕我直言,一个银角一盏灯,吃不得又带不走,真的好贵!」 毕竟她是一个月薪俸六十银角的清贫小文官啊。 赵澈不知该如何哄,出来后便又领她到市集,在一个小摊上买了像云朵似的绵糖给她。 绵糖只需要三个铜角就能买到一朵,这个价钱让徐静书更觉那盏长明灯贵得让人泪目。 她咬着绵糖跟着赵澈上了马车,忍不住问:「为什么绵糖就只买一朵了?你看着我吃,不会很难过吗?可甜可甜了。」 这人明明就爱吃甜食,居然不给自己买。真奇怪。 车轱辘滚动起来的瞬间,赵澈倾身凑近她,在她唇上轻吮一记,又探出舌尖在她唇上舐了舐。 赵澈坐直,一本正经看着前方晃动的车帘:「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各得其乐。」 「哦。」徐静书脸红到脖子根,动作呆滞地低头又咬了一口手中那朵绵糖,兔子吃草似地默默咀嚼半晌。 然后抬起红脸,看着他故作镇定的侧脸与透红的耳朵尖,郑重其事地发出邀请:「又该你吃了。」 赵澈没绷住,笑着将她揽到怀中,恨不能将这糖心兔子揉进骨血里。 「会好的,你信我。」他知道这姑娘最近在任上很委屈,却实在没法子立刻就将她带出困境,这让他非常歉疚。 徐静书糯声宽慰:「我信你,你也该信我。别担心,我既选了这条路,无论结果好不好,我都不会怨你的。」 「嗯。」 「那请问,你究竟要不要吃这口糖?」徐静书以指尖轻抚他的剑眉,两颊红扑扑,笑得比手中那朵绵糖还要甜。 赵澈轻瞪她一记。这是什么鬼问题? 「在下是嗜甜如命,这个秘密,你不是多年前就知道了么?」 去広严寺散心后回城,徐静书的生活又恢复之前的模样。 沐青霓、申俊因协助秉笔御史成功完成多次弹劾,加之又因官考成绩出色,在四月里得过武德帝御赐羊脂玉赤金笔这项加持,到六月初五时正式接到升调任命,成了八等正班御史。 而在同日下午,徐静书奉命来到御史台第一进院的正厅,面见御史台最高主官御史大夫卫舒玄。 卫舒玄年逾五旬,是个以耿介清正着称的德高望重者,据说连储君见他都会礼敬三分。 因徐静书只是小小九等御史,进御史台快三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这位真正统领整个御史台的尊长者。 她知道,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近来你很清闲,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知道,」徐静书轻垂眼睫,声气浅浅的,「身份尴尬,上官拿着烫手,放我在哪处都怕惹人非议。」 卫舒玄叹气:「四月中光禄府放榜,老夫亲自去瞧过,你不但高居文官榜眼,官考堂辩时的记档还被贴出来作为供人观瞻的范本。又有武英殿庭辩后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谁都得承认你是个能成为最出色御史的好苗子。」 徐静书没有说话,定定看着自己的鞋尖。 「但,御史台不同于别部,有些嫌不避不行。」卫舒玄神色无比遗憾。 御史台在立场问题上不得不敏感,否则很容易失去了法司应有的中立与冷静。 卫舒玄不是坊间闲人,并未以恶意鄙薄的心态去揣度徐静书在婚姻之事上做出的抉择,但他对她的抉择感到非常惋惜。 他眼睛毒,在各方都没太留心的时候就已隐隐看出了储君与信王世子之间的猫腻。 如今徐静书与赵澈已过了文定之礼,大婚之期也落定,加之卫舒玄又得到风声,说信王赵诚锐已决定提前让世子袭爵,皇帝陛下也已允准并给出圣谕,他当然不愿冒险重用徐静书。 毕竟事关御史台的声誉。 「如今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将你转去做内供奉官,二是……」 面对这个稚嫩的小姑娘,卫舒玄也觉这事有些残忍,竟没能一口气讲话说完。 好在徐静书远比他想象中能扛事,她抬起头回视他,目光澄定:「卫大人,我选第二条路。」 内供奉官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职位,公务上和御史台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太会有交集,任谁才能通天也在这职位上也难有作为。 「卫大人,我选第二条路,」徐静书嗓音虽和软,态度却非常坚定,甚至平静地补完了他说不出口的后半句,「回光禄府试俸,重头来过。」 v第二十七章[06.29] 虽天赋异禀能过目不忘,她却从没敢仗着这点天分优势就疏懒惫怠。 在明正书院求学那三年光阴,她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都在书本上。或许在旁人看来,她的求学生涯可谓枯燥至极,连离书院三里不到的広严寺都没去过,真真可怜。 但她到此刻都没觉得后悔。 那三年她没有浪费丝毫,学到的东西都在脑子里。 徐静书后退半步,庄重地向卫舒玄执了官礼。 「御史台督查院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感念御史台的栽培。无论将来身居何处,我都不会忘记自己曾穿过一袭有獬豸纹绣的官袍。正直、清明、公正、无畏,御史台教过的这些,我会牢记于心。」 接着,她又改以晚辈礼致意:「无您不必为我惋惜,也不必觉得遗憾。这些年学进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不会辜负为我,将来我定能靠着曾经的所学所悟,成为一个真正出色的徐静书。」 退回原点重新出发,这条路将有多窄多险,她想过的。若这条路最终没能走通,结果不如预期那样圆满,除了赵澈,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怕吗?她扪心自问,很怕。 但她会站得直直的,迎着叵测前路与恶意冷眼,带着善良的祝福与期许,趟过灼心的烈焰,不回头地走下去。 世间有一种勇敢,是虽怕,却不后退,不停步。 六月初七,徐静书正式被退回光禄府,从九等殿前纠察御史成为一名候任「试俸官」。 到光禄府领过试俸官官袍并点卯后,徐静书再次见到光禄少卿顾沛远。 当初是顾沛远保荐她与其余四名同僚提前到御史台上任的,如今她灰溜溜被退回来,原以为顾沛远见她不是为了责备、教训,就是为了安慰提点,哪知顾沛远完全不按套路来。 顾沛远问了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明白御史台为何会将你退回来吗?」 徐静书规规矩矩地答:「明白。御史台官员最需要的是中立与冷静,不宜有预判立场,否则易使其法司声誉受损,更甚还可能沦为党争工具。」 徐静书发誓,她清楚看到顾沛远翻了个白眼! 但她随即又怂怂地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这可是光禄少卿顾沛远啊!以圆融持重、深不可测着称的顾沛远啊!怎么可能当着一个毫无私交的小小试俸官,做出翻白眼这样有损威压的举动?! 「朝堂上任何一个看似微小的决定与变动,都绝不会只出于片面考量,」顾沛远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当年官考的文官榜眼、庭辩连撼两位大员、得皇帝陛下亲口赞过‘优秀’的出色苗子,卫舒玄大人为什么会放弃得如此利落?仅仅只是为了规避‘你将来可能存在立场偏向’这一点?」 徐静书被问懵了。这事她还真没往深里想过。 顾沛远笑着摇了摇头:「给你十日,不要问别人,自己想出答案以后来告诉我。」 「是,顾大人。」她相信顾沛远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 「光禄府从今年起对试俸补训的方式做了极大改动,与你以往所知相去甚远,」顾沛远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暂不得对外声张,否则取消试俸资格。」 其实他的眼神并不凌厉,甚至可以说是和气。但徐静书就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庄严威压,惊得心中发紧,重重点头。 之后顾沛远再无闲话,命属官将她领去「试俸文官议事堂」与其他试俸官汇合。 途中,顾沛远的属官言简意赅:「试俸官需在每日卯时初刻之前点卯,十日一休沐。每日点卯后前往议事堂,会有仲裁官发布近期时政要务事例,与你小组同伴一起做磋商解读,午时之前成文上报仲裁官……」 「抱歉,请稍等,」徐静书觉得自打今日进了光禄府大门,她就一直处于云山雾罩中,「小组同伴是怎么来的?仲裁官又是怎么回事?」 「文官们按照将来可能进入的府衙分组,抽签决定的。仲裁官每月不同,」属官惜言如金,「具体的事,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议事堂布置得很意思,桌椅并非一排排齐整摆放供人听课的模样。每张桌案上都散乱堆叠着卷宗、记档及抄写着零碎信息的纸张,试俸官们或翻阅查找所需信息,或三五成群凑在一处激烈探讨,看起来更像是个正常运转中的某部府衙办事厅。 徐静书以为自己到光禄府后可能会面对一些不友好的嘲讽、奚落与好奇探究,但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 顾沛远做出极大改动并严禁对外声张的全新补训方式,让试俸官们焦头烂额的程度显然不亚于各部任上那些真正官员。瞧这大清早的,议事堂内就一派人仰马翻的忙碌气象,鬼才有闲心管她那点小破事。 徐静书拿着根写了「户部」的签站在门口向里打量,在众多试俸官中看到一张熟面孔。 是她昔日在明正书院的同窗韩映。 虽是同窗,但她以往与这姑娘并没什么交情。此刻目光乍一相接,双方都有瞬间的尴尬愣怔。 片刻后,韩映大步走过来,看看她手里的签,面露喜色拉住她的胳臂:「来得正好!诸位诸位,徐静书抽的是咱们组!」 里头那十几名试俸官立时欢呼起来。 「缺什么来什么,咱们时来运转啊!」 「如虎添翼!」 「天助我也!」 「仲裁官段老故意为难人,说眼睛不好懒得许多字,非让面禀口述。偏咱们这组的人嘴都不太灵,次次被旁组压一头……」 「这下好啦!徐静书什么人物?武英殿庭辩可一人对两名大员而不败的!」 在大家欢欣鼓舞的七嘴八舌中,徐静书跟着韩映走到他们中间,清了清嗓子,笑得很尴尬。 「请教一下,今年这大改后的补训,到底是要做什么?顾大人什么也没说,方才来的路上属官大人也说得很含糊,我……」 韩映立刻从桌面上扒拉过来几张字纸递给她,飞快地解释道:「他将我们按各部府衙分组,做了个‘拟制朝廷’。我们每日会像各部官员一样拿到鸿胪寺抄过来的‘邸讯’,‘邸讯’上都是近期重大时政要务,自行挑出事例按所属部门职能进行分析、审议,找出其中问题,磋商出解决办法后交给仲裁官,仲裁官会对我们给出的解决方案进行指点和评判。」 「抽签是每个月一次的,」一名同组伙伴补充道,「譬如我们这个月是户部,那就按照户部官员的立场去分析和尝试解决问题。」 v第二十八章[06.29] 韩映点点头:「对。四月中旬不是开始全城搜宅了么?储君命京兆府顺势重新稽核京中人口,更新造册后递交户部。今日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户部拿到这个更新后的人口造册,下一步该做什么。」 「哦对了,本月的仲裁官是大学士段庚壬。」又有人补充道。 光禄府辖金云内卫,管理官考选拔来的试俸官,同时还集中了为了皇帝陛下谋事的四大夫及议郎谋臣等人。 而大学士段庚壬,不仅是段玉山的伯父、赵澈的授业恩师。他曾经还是有权向皇帝陛下谏言国政大事、出谋划策的朝廷肱骨,因年事渐高才自请卸任的。 徐静书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半晌发不出声。得亏她选了退回光禄府来! 以往试俸的惯例无非就是继续读书受教深造,待各部出现职缺来挑人上任。 顾沛远今年却走出了极其大胆的一步,在试俸阶段就以拟制让大家提前熟悉各部职务流程与行事方向。而且还是轮流熟悉各部! 参与打磨年轻试俸官的仲裁官之一,还是前!国!士!段!庚!壬! 顾沛远这分明是在苦心琢玉啊! 成为试俸官的第一日,徐静书就宛如打了鸡血。 与同组伙伴们经过一上午忙碌,终于在巳时结束前,就「户部拿到京中最新人口造册后该做什么」得出了一个相对具体的方案。 因本月仲裁官段庚壬上了年岁懒怠用眼,便不必再落笔成文,各组推选出一位「汇总回禀人」到他跟前口述,并接受他的质询即可。 无事初刻,段庚壬坐在正厅主位,光禄少卿顾沛远陪坐站在旁,厅中密密匝匝站满了文官部的各组试俸官。 各组「回禀人」按抽签次序轮流上前。徐静书是第三个。 她认真听完前面两组的回禀,又仔细品了段庚壬的指点和评判,心中再次确定,自己重走试俸这段路真的没有错。 试俸官们大都是没有真正朝政实践经历的年轻人,阅历浅薄,见解稚嫩,对许多事的看法及提出的解决之道大多基于书本所学,或师长交道,有时难免会显得过于天真。 但段庚壬并没有嘲笑或鄙薄之意,判定对错后会耐心给出指点,引导大家往深的层面去完善思路。 这些是书上没有的,都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几十年的经验与智慧、他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这些无形却宝贵的东西传授给一群素不相识的年轻后生。 徐静书心中大为震撼,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赵澈与他的父亲完全是云泥之别的两种人。 因为赵澈的恩师,正是面前这位看似苍老垂朽,却胸有万丈长虹的国士啊! 轮到徐静书时,她恭敬执了官礼,眼底汹涌的敬意险些扑洒一地。 段庚壬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不大高兴似地哼哼道:「开始吧。」 虽不知他气哼哼是为什么,但徐静书也没节外生枝地多嘴询问,直奔主题。 「第一,此次京兆府重新稽核京中人口,查出多起瞒报、漏报家中人口之事,故户部头等要务即是按侧查办此事,提请京兆府命其补齐相关税负并按律惩处。」 段庚壬眯缝着眼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二,朝廷着手整顿‘私纳逾数后院人’之风,此次全城搜宅查出长庆公主府后院逾数近十、太常卿姜正道后院逾数十三、礼部尚书陈寻后院逾数七……」 这次因后院人逾数落马的高官、勋贵着实不少,徐静书背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总之,这些逾数后院人的存在并非一朝一夕,却到如今才得以查办,说到底还是从前监督不力之故。其实只要能按时派员巡查各府邸,遵照《戚姻律》比对各家伴侣数量,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震慑此风。」 这就是徐静书所在「户部组」一上午集思广益的结果。 前几年朝野都没重视这个问题,误以为「后院人逾数」只是风纪过错。此次全城搜宅已纠正了这个错误共识,后院人的存在其实触犯了《戚姻律》,不是过错是犯罪。《戚姻律》是户部典章,后续自该由户部来监督保障此律的执行。 段庚壬端起茶盏浅啜润喉,抬眼正视她:「第一点没什么好说的,很对,就该那么办。可这第二点,‘户部按时派员巡查’是怎么想出来的?《戚姻律》可是举国颁行的,整个户部就那么点人手,怕是查十年都未必能将举国上下每家都查一遍吧?」 徐静书心中咯噔一下,上午大家在探讨时就没人注意这件事,果然还是太嫩,十几个人的脑子都没转过这位大学士。 她稳了稳心神,扬睫对上段庚壬那双明明老迈浑浊、却蕴藏许多智慧的眼睛,小脑袋瓜子转得飞快。 「段老,我说的是‘只要能按时派员巡查’,没说是‘户部巡查’。」这时无比的再挣扎一下,气势不能输,她可背负着身后十几位同伴的重托呢。 段庚壬蹙紧了眉头,气得吹起了胡子:「你们这组这月是‘户部’,既是你们提出来的巡查,难道你们是打算指挥别部去巡查?!」 「段老您别急,别急啊!户部当然无权随意指派别部做事,但巡查后院这事户部一家本就是完不成的。」徐静书赶忙道。 「《戚姻律》中有一条:‘凡嫁娶之仪肇,均载于州府官案,以备查验人口’。大家成亲时都往州府递婚书存载,而各地州府通常三五年才向户部呈交一回最新的人口造册。若要每年巡查,当然需各地州府具体执行巡查,户部往每个州府派一名巡查使随行即可。人手够的呀!」 有理有据,段庚壬只得悻悻捋着胡子哼道:「对。户部组今日所提两项思路都对,解决方案也都是可以实现的。记一笔。」 徐静书松了一口气,两眼已开始慢慢要弯成小元宝形状了。 先前韩映告诉过她,仲裁官口中的「记一笔」,就是让旁侧的文书吏记「正」字。评估出错的组则是错一个事项「抹一笔」。 月底汇总后,「正」字最多的组别,整组全员除试俸官的二十银角薪俸外,每人还能按当月所得「正」字的个数额外获得赏银。 每个正字值一个银角! 又能学到东西,还能拓展金源!光禄府可真是个好地方呀。 正当她快要乐得在心中哼起小曲儿时,段庚壬突然又问:「各州府派人巡查,户部派巡查使随行,这是你方才被我逼急了,临时想出来应付我的吧?」 徐静书脊背一凛,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这是我们整组人磋商一上午的结论。是深思熟虑过的。」才怪。 v第二十九章[06.29] 「那你抖什么?」段庚壬冷冷轻呵,「先前禀‘第一’、‘第二’的时候就没抖。我问你话之后你才抖的,真当我老人家和那谁一样,眼神儿不好呢?」 徐静书被这老人家不动声色调侃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吭声,只能低头在心中默默腹诽。 那个谁眼睛跟您老人家一样好,也跟您一样爱装眼睛不好使。 果然亲师徒,一脉相承、源远流长。 试俸官散值早,未时一过就可离开光禄府了。 散值前徐静书去请得上官允准,从光禄府记档室借出一些记档和几份近期邸报。 出了光禄府门,没见双鹂,却瞧见赵澈的马车。站在马车前的平胜远远向她行礼。 她笑吟吟过去,将那些东西交给平胜,熟门熟路地进了车厢。 「你不是很忙吗?怎么还得空来接我?」她乖乖坐到赵澈身旁,歪头笑觑他。 赵澈握着她的手,疑惑地挑眉打量她半晌。 「我还怕你今日第一天在光禄府过得委屈,怎么你竟一副很愉快的样子?」 徐静书美滋滋笑弯眉眼,两肩都缩了起来:「根本没有委!同伴们热情友好,良师不吝赐教,上官英明神武又大方!除了每月薪俸比在御史台少了许多之外,光禄府可真是无可挑剔的好地方啊。」 因为顾沛远严肃吩咐过,新的试训方式暂不能向外透露,她便也不打算与赵澈细说。公归公,私归私,这分寸她还是有的。 「你夸的这个‘上官’,不会是顾沛远吧?」赵澈心酸啾啾地将她按进怀里,「我怎没听你这么夸过我呢?」 徐静书笑倒在他肩头:「顾大人都三十好几啦,连这你都醋?」 两人笑闹着,马车缓缓驶回柳条巷。 「真没受委屈吧?」赵澈还是不放心地再确认一遍。 徐静书重重点头:「真的。」 话音刚落,她立刻又摇了摇头,满脸苦哈哈。 赵澈被她这反复莫测的点头摇头闹迷糊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段老来给我们指导功课,故意调侃我,当众戳穿我答话时在发抖!」她假作以指拭泪状,指尖抹过眼尾,挑起一抹并不存在的泪,委屈巴巴地踩了赵澈一脚。 「这应当是我今日受到的唯一欺负!」 赵澈无辜地看向她:「段老欺负你,你踩我做什么?」 「他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们一脉相承,踩你跟踩他是一样的。」徐静书理不直气也壮。 赵澈轻哼一声,不怀好意地笑睨她:「你不是说他今日也指点功课了么?照你的歪理,踩你自己跟踩他也是一样。」 真是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徐静书哑口无言地鼓着腮看他半晌。 就在赵澈以为她当真要恼时,她忽然开口:「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唇角讪讪耷拉下去,自觉将自己的脚从衣摆下伸出来些:「呐,给你踩回去,公平。」 赵澈笑开,将她揽到怀里,低头贴上她的唇。 她红着脸往后躲了躲,语气严肃:「你怎么可以亲你的恩师?」 「啊?」赵澈愣住了。这什么鬼话? 「你方才不是说么?段老今日指点了我功课,也可以算是我的恩师,踩我就等于踩他,」徐静书忍不住得意地晃起了脑袋,「那你亲我,不就等于亲他?」 可算叫她逮住尾巴报了方才被噎到说不出话的仇了!哈哈哈哈。 赵澈无比痛苦地闭上眼:「做兔子要厚道。你这样会害我往后我看着你就想起段老……」 婚后感情会出问题的! 从四月起朝中就大事不断,全城搜宅过后有不少官员因「后院人逾数」问题被弹劾、被问罪,丢官、褫爵、坐牢者中不乏宗正寺卿、太常卿这类位高权重的一部主官,朝中格局正在经历立朝建制五年来最大的一次洗牌。 这等形势下,作为储君赵絮手中秘而不宣却最为重要的一张底牌,赵澈要忙的事实在太多。再加上袭爵典仪与大婚筹备的诸多杂事,近来他每日能睡足两个时辰就算谢天谢地,根本忙到不可开交。 今日他是委实放心不下,怕徐静书因被御史台退回的事而心有郁结,又怕有好事者在她面前说三挑四惹她难堪,这才丢下手头那一大堆事,专程到光禄府接她散值。 马车停在柳条巷口时,顽皮笑闹一路的徐静书敛容正色,拿指尖轻点他眼下那片浅浅的青影:「往后不必特地来接我散值了。」 他近来有多忙徐静书是知道的。有这功夫跑冤枉路,还不如躺下补个眠,这憔悴的模样看得她心疼死了。 赵澈将她的手收进掌心,望着她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我知道你今日为什么来,」徐静书笑眯眯冲他皱了皱鼻子,「你是不是怕我会哭着从光禄府出来?」 赵澈放开她的手,张开双臂向她敞开怀抱。 待她窝进他怀里,乖顺柔软如一只终于回窝的小兔儿,他才无奈笑叹一声,将下巴轻抵着她的肩窝。「嗯。」 「别担心,」徐静书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糯软轻笑,「光禄府的情形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我没有受欺负。而且这里有很多东西可学,这段回头路我不会白走。」 从御史台被退回光禄府,从皇帝陛下金口玉言盛赞「优秀」的徐御史成了前途叵测的试俸官,这种情形放在大多数初出仕途的年轻人身上,大约都能算是一段能让人心生绝望的经历。 但她是徐静书。 是当年在甘陵郡王府那间不见光的暗室里,每日被灌药、放血长达半年,时时一脚踩在「死」字上,都不曾真正绝望过的徐静书。 赵澈垂下了长睫:「这段回头路,你原本是不必走的。」 「你遇事会想到找我商量,那就表示你觉得我已经是个有能力同你携手面对风浪的人,这很好的。」 虽最初做这决定时她也曾痛苦忐忑,但她明白,若还能想出别的法子,赵澈绝对半个字都不会让她知道。 所以她半点不怨他,甚至还有丝丝欢喜。在心上人的眼里是个可以共担风雨、互为倚靠的人,这不正是她一直想要做到的吗? 如今她既已做出选择,不管前面是荆棘还是通途,她都不会后悔,也不会沮丧。会好好走下去的。 回到柳条巷的宅子里后,徐静书窝在书房里,将从光禄府借回来的卷宗、邸报摊在面前,却半晌没看进去。 因为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顾沛远早上丢给她的那个古怪问题—— 为什么会被御史台退回? 以顾沛远的资历、地位,对她提出这个问题绝不可能是因为闲极无聊而。刻她越想越觉得,顾沛远怕是在借这个问题提醒她什么事。 v第三十章[06.29] 御史台需要避嫌,担心她成婚后会出现立场上的偏差,无法秉公允之心担任法司官员之责—— 当初御史大夫卫舒玄大人是这么告诉她的,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可顾沛远说不是因为这个,或者不仅仅只因为这个。 究竟还有什么玄机是被她忽略掉的呢?莫非是她在御史台任职期间,做错了什么而不自知? 徐静书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使,末了只能抱头猛薅自己的头发。 好在顾沛远虽叫她「自己想,不许问别人」,却给了她十日的时间容她想,不然她大概会急到将自己揪成秃头。 接连十日,徐静书白日里与同组伙伴们一道为争取补训佳绩而绞尽脑汁,散值回到柳条巷后还得苦苦思索顾沛远抛给她的古怪问题,脑子几乎没一刻得闲,时常累得连个表情都摆不出来。 好在补训官是十日一休沐,到了六月十七,徐静书才总算歇下来喘口气,生生睡到正巳时才醒。 自小暑以来接连烈日曝晒,今日难得天降甘霖,瓢泼雨势将偌大个镐京城浇个通透,总算将酷热暑气驱散了些。 吃过迟来的早饭后,徐静书拢了外袍站在中庭廊下,看着漫天雨幕发着呆,又开始思索顾沛远抛给她的那个问题—— 初七那日,顾沛远要求她十日后给答复。也就是说,等明日回光禄府时顾沛远就会问她要答案了。 这可真愁人啊。 正愁到想要揪自己头发时,赵荞忽然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嫂子。」 毕竟徐静书与赵澈已过了文定之礼,大婚日期也定下了,赵荞唤她这声「嫂子」虽早了些,但也不算出格。 可架不住徐静书脸皮薄,登时像被人泼了红漆似的:「做、做什么?」 近来赵荞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两人明明同住在这宅子里,徐静书却已好些天没见过她了。 「帮我个忙呗?」赵荞双手背在身后,笑得有点像……给谁拜年的黄鼠狼。 「什、什么事?」徐静书非常警惕地往旁侧让了半步,与她拉开些许距离。 「是这样的,我那说书班子不是跟旁人不一样么?可这才没几个月就有同行学我的样,也拿《民律》改本子讲,」赵荞也不知该骄傲还是该气恼,心情很复杂,「多几个同行一道来给百姓讲《民律》,这事大面上看其实不坏,可你知道,我那班子……」 虽赵荞能用一套只她自己看得懂的「天书」写说书本子,但终归还是需有识字的人帮她搜集编本子的材料。 早先她都找好友沐青霓或徐静书帮忙,可近来这俩人都不闲,赵荞不好意思总麻烦她俩,便花钱雇了些读过书但没有再考学或考官的人到说书班子里。 「不算我自个儿,如今共有写本子的八人,再加上六个专门说书的,这就要养活十五口,」赵荞无奈一摊手,「我一个班子顶别家三个班子的人,可大家说一场书能赚的钱都差不多。我若再不想点新鲜玩意儿开源,很快就会撑不下去的。」 徐静书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关切道:「说书行当的事我不大明白,你这是想我帮着你出主意么?」 面对她诚挚的目光,赵荞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我倒是想出法子了,就想请你帮我参详参详,看合适不合适。」 徐静书诧异:「什么法子?」 「我打算只在夕市上讲《民律》相关的本子,然后每日再在夜市另开一台,讲京中最新的各种小道消息。就像朝廷每日传抄邸讯、每旬发邸报给各府那样,差不多就那意思。」赵荞解释了自己的想法。 大周的每日邸讯与每旬邸报,内容是朝会上已有定论的常程申奏、圣谕诏旨、官员任免等讯息,经宰相会同枢密院审议后抄送各部府衙及各地州府。 徐静书愣了愣:「你怎么会看过邸报?」 「我连‘邸报’这两个字都不认识,看个鬼啊?」赵荞说得自己都笑了,「是之前无意间听大哥提过有这么个东西,大约问过上面都写什么。」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将坊间百姓平日热议的话题收集汇总,每日专开一台书来讲?」徐静书若有所悟地确认,「就像别家说书讲古人传奇那样,只是改讲活着的人最近发生的事?」 那不就是聚众嗑闲牙?想想还挺有趣。 赵荞点头:「对。我就想请教一下,若我们确保所讲的事都是经查证属实,也征求当事人同意,这么做就不犯法吧?」 「若确是查证属实且当事人也同意,那只要你们不造谣生事,不涉及朝廷机密,不添油加醋抹黑别人声誉,那就不犯法。」徐静书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大周律中可没有任何一条是禁止民众磕闲牙的。 「那,第二件事是,」赵荞有些不安地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小心翼翼觑着她,「近来最受坊间热议的人物,就是你。你同意我讲么?」 徐静书傻眼,呆呆地指了指自己:「啊?我?」 近来出了许多大事,「徐静书从九等御史变成候任试俸官」在官员、勋贵中并未搅起水花,但在坊间却大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架势。 破落的前朝书香门户淮南徐氏后裔,武德元年进京投亲远房姑母、信王妃徐蝉。于明正书院就读期间,前两年学业平平,第三年突飞猛进,最终在武德五年三月官考中获得文官榜眼的佳绩。 三月中应御史台急缺,跳过「光禄府试俸」直接上任殿前纠察御史。四月武英殿堂辩成功弹劾太常卿姜正道、力挫礼部尚书陈寻,无意间成为助推皇帝陛下松口同意「全城搜宅、整顿后院积弊」的关键助力。 五月与信王世子文定婚姻,六月被御史台退回光禄府试俸,曙光乍亮的仕途戛然而止。 易引发普罗大众共情的平凡身世加上跌宕起伏的经历,使「徐静书」这名字的相关话题很快在街头巷尾成为热议,风头强劲到盖过了此前全城搜宅后引发的朝堂「大清洗」。 为她义愤填膺者有之,为她惋惜感慨者有之,觉她「在缔结婚姻的选择上攀附而自毁前程,实属咎由自取」者也有。 而作为话题当事人的徐静书,每日无非就在光禄府与这宅中来回,满城风雨的议论半句没能传进她耳朵里。 赵荞就不一样了。每日带着说书班子在闹市打滚,消息灵通得很,市井间关注什么,她比谁都先知道。 v第三十一章[06.30] 近来大家对「徐静书」的话题很感兴趣,赵荞与她说书班子的人自然就想到用她来做开新台子的第一个由头。 「当然,若你不同意,我就让他们再找找别的话题。」赵荞既是来征求徐静书的意见,当然也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毕竟连她自己都觉这个点子过于大胆。 徐静书认真想了半晌:「你是说,近来外头许多人都在议论我?」 「对。」赵荞抿了抿唇。坊间的议论自然是好话歹话都有人在讲,真真假假传什么的都有。 徐静书既是赵荞的表姐,又是她将来的嫂子,与其任由外头的人真真假假掺着乱讲,不如她这个自家人站出来去伪存真、一锤定音。这样既可她开源赚钱,又可维护徐静书的声誉,一举两得。 「若你不胡乱讲我坏话,那我就同意。」徐静书沉吟片刻后,笑着点了头。 反正也堵不住外人的嘴,至少赵荞不会说她什么不好的话。 徐静书这么仗义,让赵荞感动得热泪盈眶,很江湖地抱拳道:「嫂子高义,阿荞没齿难忘!放心,等他们明日将本子定下,我先拿来给你审审,绝不瞎说!每讲一次赚的钱,都分你三成!」 「三成?你这出手也太大方了,不愧是说书行当的革新先驱呀!就你这推陈出新的速度,哪家说书班子都只能跟在你后头学,稳坐行当头把交椅,谁也……」徐静书正笑着,忽然福至心灵般想明白了一件事,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顾沛远问她的那个问题,她忽然有答案了。 御史台为什么会放弃她?因为她在御史台短暂任职那两三个月里,她虽恪尽职守却也只不过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可以算作优秀,却并非无可替代。 她能做到的那些事,官考排在她前一名的榜首沐青霓同样能做到,官考排在她后一名的申俊也能做到,甚至与他们三人同时进御史台的罗真、刘应安都未必会做得比她差太多。 基于这个核心前提,当她身上出现「可能因婚姻问题而陷入立场偏差」的隐患时,这些可以替代她的同僚们身上却不存在这个隐患。 当想通了这点后,徐静书终于释然。此刻扪心自问,若是她自己坐在卫舒玄大人那个位置上,两害相权之下,自然而然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不是她不好,而是她没有好到无人可替的地步。 六月十八一大早,徐静书到了光禄府点卯后,就立刻去请见顾沛远。 「……打个或许不太恰当的比方,就譬如顾大人您。您从今年起改进对试俸官的补训方式,这种革新的胆气与举措,目前大多数与您同级的大人并没有表现出来,这就使您走在了别人前面。但您这个变革无先例可循,算是摸着石头过河,最终是成是败不好预料,所以您严令所有试俸官暂不许外泄新的补训方式,以免风声出去的太早将自己逼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过些日子等这批试俸官陆续被别部挑去,一上任就会显出与以往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不同,到时顾沛远再正式对外公开新的补训方式详情,那他的声望就稳扎稳打再上一个台阶。 「待新的补训方式见了成效,只要您不违律犯禁出大差错,那至少您在光禄少卿这个位置上就是无人可替的。」 徐静书无奈苦笑,认命地总结:「而我之前在御史台,只是努力在做一个殿前纠察御史该做的事,可那些事别的同僚其实也能做到。所以当我身上出现了‘将来有可能招人非议的隐患’时,上官自然选择弃用我。」 耐心听她说完后,顾沛远露出了欣慰的笑:「既你能想通这一层,那你再想想,如今你在光禄府,要怎么做才能无人可替?和上回一样,我再给你十日去想。」 徐静书抿住笑唇摇摇头:「不必十日,我已经想过了。」 「哦?说来听听。」 「因为我背着‘被御史台退回试俸’这个‘前科’,将来又会因婚姻之事而有了宗室身份,若我只能做到在一众试俸官中出类拔萃,将来也不会有哪部愿意重用我。」 一个「上任后又被退回光禄府试俸官」,便是在试俸期间出类拔萃,所学所思总归不会超出「试俸官」的范畴,她懂的事旁的试俸官未必不懂。 况且她还即将成为「信王世子夫人」,甚至王妃殿下。哪个主官拿着这样的人会觉得不烫手?索性一开始就不碰这样麻烦的人物。 她不是什么百年难得的天纵奇才,若不能强到让别人可以忽略她可能会带来的许多麻烦,就算她成为所有试俸官中的第一人,轻易也不会有哪位主官会冒险再起用她。 这也正是顾沛远特意点拨她的苦心所在。若她一直没能想透这点,她要会一直在「试俸官」这个位置原地打转,再怎么努力也是做白工罢了。 「所以,我若想得重新踏上仕途的机会,就不能只是在试俸伙伴中争高低,」徐静书抬眼偷觑,见他鼓励地点点头,这才接着道,「或许我该使力的方向,是……仲裁官身旁那个位置?」 若她能出色到得顾沛远与段老的双重认可,有资格协助仲裁官成为一众试俸官的磨刀石,那样的徐静书在试俸官中就绝对是无人可替的。 「徐静书,我没看错你。」此时顾沛远的神情已不能再用诸如满意、欣慰这样的词来形容了。 「从今日起,旁人每月轮换一组,你就一休沐轮换一组,直到你彻底熟悉各部的运作方向,我会找人对你进行稽核评估。待你真正胜任协理仲裁官一职后,别部若不起用你,我光禄府用。你敢试吗?」 「我敢。」 徐静书掷地有声地应下后,向他执了隆重的拜谢大礼。 「多谢顾大人点拨,徐静书必不负厚望。」 这一次,定会做到无人可及,亦无人可替。 经过顾沛远苦心提点的徐静书显然与别的试俸官不同了。在补训中,她不再只局限于从每条典章律令中去比对事情的对错,而是开始学着站上更高一层去考虑问题。 除了顾沛远这个知情者外,大学士段庚壬最先察觉她的变化。 这日补训结束后,段庚壬单独留了徐静书谈话。 一老一少在光禄府内的回廊下并肩徐行,段庚壬面色凝肃,徐静书则是如履薄冰。 段庚壬斜眼睨她,见她不动声色地悄然慢了半步以示尊敬,老人家并无开怀之色,反而老小孩儿似地气呼呼横她。 「被退回光禄府半个月,总算回过味来了?」他将胡子吹得高高扬起,毫不遮掩地表达了自己心中的愠怒,「知道将来的路有多难走了?」 v第三十二章[06.30] 上任不过两三月就被退回重做试俸官,这本就对徐静书今后的仕途很不利了。偏她又将在婚后顶个宗亲王妃的身份,哪个主官都会有所顾忌,怕不敢拿她当寻常下属用,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避开不选她。 这样她的路就更窄了。 这事段庚壬在徐静书被退回光禄府之初就已经想到。老人家眼看着这么个可造之材就要被彻底荒废,心中又急又气,却又不方便多说什么,每回见着她都气哼哼的。 之前徐静书不懂他为何见自己就不高兴,如今却明白是老人家因惜才而义愤,心中不禁一暖。 她垂下赧然微红的脸,轻声笑答:「嗯,顾大人提点过后,我都明白了,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扭转劣势。段老不必挂心。」 段庚壬伸手在她额角轻戳一记,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你说你,急着成什么婚?啊?明明是个可造之材,原本前途一片大好,怎的就被个儿郎哄昏头允了亲事?」 外界并不知赵诚锐主动请圣谕让赵澈提前袭爵是有条件的,更不知条件之一是赵澈必须成亲。这事若传出去对信王府不是什么光彩美谈,是以虽赵澈对恩师尊敬有加,却也没在老人家面前提这不堪的底细,只说自己与小表妹两情相悦而已。 这老人家便很是义愤,觉是赵澈甜言蜜语哄了小姑娘去,让个潜质颇佳的好苗子为了婚事自毁前程。 「他没哄我,真的,」徐静书不敢看人,盯着脚尖软声浅细,「我应下婚事时就想过仕途会难走,只是那时没往深了想,近来才明白比我原先想得还难些。可我不怕的,自己选的路不怪谁,再难也会好好走下去。」 段庚壬重重哼道:「还说没哄?瞧这维护他的架势,分明就是被哄昏头了!你年岁小些,没往深了想不奇怪;他一把年纪了不会替你多考虑些,这就很不对!」 徐静书抬头觑他,不依了:「段老,他也就比我大不到三岁而已,什么就一把年纪?」 段庚壬愣了愣,旋即尴尬地摸摸鼻子:「哦,也是。」 这得怪赵澈打小行事就莫名稳妥周全,轻易不需谁替他操心什么,这让长辈们时常忘记他今年还不到二十。 「哎,算了不说这些了。近来我打量着你这孩子还成,被退回来也没消沉颓靡,也知道凡事需比旁的同伴多走一步了,像个能成事的,」段庚壬清了清嗓子,「试俸官散值早,你每日回家还读书么?」 徐静书敛容正色:「每日借阅邸报或陈年卷宗回家精读。我少出门,不大与外间接触,以往也没仔细留心时事与朝局动向,如今正慢慢学。」 从前她念书的主旨是「记得」、「理解」与「运用」,若目标最高只是做个出色的七、八等小官,那是绰绰有余。可眼下她的处境注定没人会用她做小官,必须得拓宽眼界格局,用更高的标准来约束自己。 「嗯,再给你多加个功课,」段庚壬道,「精读大周律十三卷。大周律当初颁行仓促,如今想想,各卷之间其实有不少条令互为悖论,不够严谨,实施时也有颇多自相矛盾之处。你比对这这几年的相关实例,先试试能找出多少。这功课顾沛远也在做,有什么问题你去向他多请教。」 这位老人家如今已不担朝职,可他也是立国前参与制定国本律令、大政方针的人之一。显然他这几年始终在关注着各项国政律令的推行实践。 「好的,段老,」徐静书使劲点头,好奇地问,「是您让顾大人做这功课的么?」 段庚壬笑哼一声:「原本是要让阿澈做的,可惜储君挖我墙角。你也不必急于求成,这功课不只顾沛远与你在做,本也不是三两个人就挑得起的担子,慢慢来。」 段庚壬负手立在廊下,感慨望天,原本苍老浑浊的双眼在盛夏骄阳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赤忱的光芒。 「当初是在求亡图存、与入侵异族厮杀争斗的时局下为新朝画下蓝图,很多事只是基于推论、设想与美好愿景。如今立朝五年,所有东西慢慢被践行印证,其中有对有错。」 他顿了顿,沉沉叹息:「路都是人趟出来的。前面的人出的错,就劳烦后来者费心修正吧。」 看着他的侧脸,徐静书眼眶莫名发烫,胸中似有激流奔涌。 她豁然开朗,终于明白无论顾沛远还是段庚壬,他们对她的提点、惋惜、担忧,甚至试图暗中扶一把,并不因她是谁的谁。其实他们与她并无血脉亲缘,也无利益相关,甚至毫无私交,只因觉她是个值得期许的好苗子。 这世间不乏顽固的上一辈固守着自己的威权与既得尊荣,不愿轻易将机会让给年轻人。 却也有如段庚壬,以及很多徐静书不知道的尊长者。 他们一生活得敞亮开阔,年轻时焚身为炬,在亡国乱世里点亮星火明光;年迈时豁达抽身,将通途让给年轻人继续前行,甚至不吝给予倾囊帮扶。 他们作为开朝立国、劈山拓路的前辈,会发自肺腑地期许更多优秀的后来者接过自己手中火炬,好继续去往他们那辈人去不了的将来。 他们都是肉身凡胎的人,未必能做到事事完美无缺,但只这高洁襟怀与昭昭风骨,就担得起国士二字。 六月卅日是徐静书生辰,光禄府按例准了她额外休沐。 廿九日下午,信王府一大家子除赵诚锐外,齐齐到了光禄府外等候徐静书散值,马车直接驶往泉山别业。 大家很有默契地闭口不提赵诚锐,气氛和乐得很。 上了泉山进到别业后,徐蝉、孟贞先领着小六姑娘赵蓁去换衫,赵澈带上平胜不知跑哪里去了。 赵荞揽着徐静书的肩膀站在院中,看三公子赵渭指挥人从马车上搬出一个古怪的东西。 徐静书看着那东西,吓得不轻:「这看起来……」很像摆在城门楼上的那种火炮啊! 不过看上去比寻常城门楼上的那种火炮小得多。 「老三给你送的生辰贺礼,」赵荞拍拍她的肩头笑道,「放心,没乱来,报过京兆府与皇城司的,不填黑火,就是给你放个大的烟花。」 「这东西哪儿来的?」徐静书有些无措地清了清嗓子。 赵渭回头,面色平静:「我的铸冶工坊做的,我自己照着《匠作集》画的图。」 徐静书近来遇到的事太多,便很少回信王府。加之三公子赵渭从小就有点独行侠的气派,与她这表姐之间的交情并不热络,她上次见他还是三月官考过后到泉山来那回,自然不太清楚他都在忙什么,只以为他还在储君驸马苏放门下受教。 v第三十三章[06.30] 「你的……铸冶工坊?!」徐静书震惊到话都是断断续续挤出来的了。 「大哥给他出钱买地建工坊的,就在外城南郊,」赵荞附在徐静书耳旁告密,「还帮他找到了那本很厉害的什么书,据说买那本书的钱比买地还贵!老三这烧钱的败家玩意儿。」 虽是附耳说话,但她的音量并没有太小,显然告密得理直气壮。 徐静书没空想别的,还在惊奇赵渭竟有了一间自己的铸冶工坊这件事:「三表弟,你不去储君驸马那里受教了?」 「恩师说,我眼看就要十六了,不合适再成日只捧着书看,」赵渭答,「京中官考两年才一回,我游手好闲枯等到后年也不是个事,就试试弄个铸冶工坊。」 徐静书想起去年花灯夜集,赵渭在糖画摊子上求着摊主给画「青龙纹大糖刀」,又想起三月里在司空台,他对前朝那位名载史册的铸冶司空是如何敬仰、尊崇,顿时就觉他捣鼓一间铸冶工坊好像非常合理。 「你的工坊,除了这种火炮,还做旁的东西吗?」徐静书实在好奇得很。 说到这个,赵荞就得意了:「老三给我做了印杂报的活板!老三,快拿出来给嫂子瞧瞧!我都还没亲眼看过呢。」 「啊?你的什么杂报?三表弟做的什么活板?」徐静书震惊到捂住心口,半晌合不拢嘴。 赵荞道:「哦,上回不是拿你的事情说了说么,又讲了点长庆姑母家后院的事,反响还挺好。不过我琢磨着,估计再过不久别家同行又有要学我的了。我就想啊,这天下间又不止不识字的人喜欢磕闲牙,是吧?将这些消息做成像邸报那样卖给识字的人看。等将来有条件了,还可以运出京往各州府去卖!」 徐静书词穷得只能对赵荞报以敬佩的眼神了。 说话间,赵渭已命人从车厢里取出个大大的木扁盒。盒子看起来似乎有点沉,赵渭索性就将那盒子放在地上。 赵荞拉着徐静书过去蹲下,看着赵渭将盒子打开。 「二姐想将她那说书班子现在讲的街头逸闻做成像邸报那样,」赵渭解释道,「大哥说这主意很好,但街头逸闻时时出新,每次专门雕版来印不合用,我就做了这个可以反复用的刷版来试试。」 赵渭拿出来的这个印版不像寻常的整块雕版,是一个个反刻了字的硬木小块活嵌在其中,像七巧板那般留出挪动空隙,如此就可每次对应着稿子重排,缺字时只需另雕小木块换进去,不必像整块雕版那样印完一次就废弃。 「三表弟,你真是……太厉害了啊。」徐静书好奇地以指尖轻轻挪动那些字块,「阿荞也厉害。」 在她努力变好的时候,大家也没有懈怠,真好啊。 赵荞哈哈笑:「老三,这也是照着大哥给你买来的那本什么书弄的吧?」 「这个不是照着现成图样做的,是大哥同我一起想出来的,」赵渭不服地哼了哼,又道,「还有,那不叫‘那本什么书’,是前朝皇家珍藏后来散佚的《匠作集》全本。就是这后山上‘司空台’典故里那位前朝司空家传的。这书在铸冶行当可是几百年都只闻其名没人见过全本的宝典!」 这是今日赵渭第二次提到《匠作集》,徐静书总算有点想起来了。 「我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说前朝曾刊印过这《匠作集》的删减本,世人只知里头有亭台楼阁、五层宝船及各种精密器件的营造方法与图解。原来还有火炮那样的东西吗?」 总算有个懂得这本珍稀古本价值的人,赵渭来劲了,蹲在地上挺直腰板,满脸骄傲。 「这《匠作集》是凝聚那位前朝铸冶司空家中几代人智慧与经验的铸冶宝典,里头其实还有各种威力巨大的奇巧火炮、战船及手持火器的铸造图,这才是这本书真正千金不换的部分。前朝时这部分是禁止刊印面试的,只内城皇家藏书楼有两册全本留存。当初异族入侵占领镐京城后,将里头的许多书都糟蹋掉了,烧的烧丢的丢,大家都以为这本书也就从此失传了。」 「表哥从哪儿弄来的全本啊?」徐静书啧舌。 赵渭摇摇头:「大哥叫我别多问。反正这事咱们兄弟姐妹知道就行了,你们不要再外传。尤其是二姐!」 毕竟二姐是个连自家嫂子的闲话都能编到说书本子里去的狠人,赵渭实在怕她大嘴巴。 见他警惕地瞪过来,赵荞自觉地撇撇嘴:「知道啦。你以为我谁的事都说呢?又没几个人认识你,我说你的事那都没人乐意听!」 黄昏时分,早早吃过晚饭,赵渭兴致勃勃地叫人将那火炮搬到自家别业外的山坡上去。 赵荞抱着小六儿赵蓁,领了赵淙、赵蕊跟着上去了。 徐蝉与孟贞懒怠亲自去爬坡上坎,就在别业中的赏月楼,临窗凭栏笑看着对面坡上几个孩子。 赵澈悄悄扯了徐静书的衣袖,带着她去了一墙之隔的成王别业。 「成王兄没在泉山,我问他借用一下的。」 听他这么说,徐静书便不紧张了,乖乖拎着裙摆跟着他登楼。 成王别业中的一名侍者正候在赏月楼最顶的楼梯口,见赵澈与徐静书上来,赶忙执礼问安。 赵澈点点头,命他下去,独自领着徐静书进了顶层花阁。 阁中落地见月窗前的几案上摆了酒菜,窗外对面就是赵渭命人将小火炮拖上去的那个山坡。 待夕阳终于沉到山后,盛夏夜色彻底笼罩了整个泉山。 对面山坡上有隐约火光晃了晃,片刻后,随着一声巨响,便有一颗明亮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穹顶。 那样的高度绝不是寻常烟花能够到达的,徐静书甚至怀疑连城门楼上的火炮都不能炸这么高。 而烟花在最处散出璀璨光芒时,映入眼帘的也不是寻常烟花能有的模样,而是一幅图。 圆乎乎的兔儿脸。两只长耳朵软软耷拉着,惹人怜爱得很。 那画面转瞬即逝,却又有第二颗火球腾空。 这回是一只坐在地上捧着书册的兔儿。 这是独属于徐静书的生辰贺礼。举世无双的兔儿形状烟花,接二连三盛开在整个镐京都能看到的最高处,与穹顶星河浑然一体。 接连呼啸升空而后炸裂的烟火将整个泉山震得大纵不静,这时说话本也听不清,于是徐静书抿唇撇开头,满眼全是笑。 赵澈也没说话,兀自端起酒盏。 v第三十四章[06.30] 桌案下,两人的食指勾连在一处,隐秘的缱绻无声蔓延。 未几,雀跃到坐不住的徐静书索性拉着赵澈走向落地见月窗畔,让烟花盛放时的华彩披满周身。 毕竟小姑娘心性,对今夜这场只属于自己的璀璨烟火很是欣喜,宛如在梦中。 「是你画的吗?那些兔子?」 她笑意开怀地仰面看他,大声道。 烟花停了,对面山坡上隐约响起小六儿赵蓁奶声奶气的大笑,又有赵荞他们喊她的声音,大约是小六儿在坡上撒欢乱跑了。 赵澈斜身倚着窗棂,噙笑望着欢喜的小姑娘,点点头:「这是老三按《匠作集》试做的第一门小型火炮,有些东西还没摸索透。等他改进后造出第二门火炮时,我再给你画别的。」 「我以为你在忙正事!」她笑着在他肩头捶了一下。 赵澈笑笑,将她揽到怀里,两人一同面向窗外山景月色:「画图是忙里偷闲。近来是真的在忙正事。」 ? 「阿荞说你给三表弟买地建工坊,还给他找到了《匠作集》,」徐静书回头睨他,呲牙,「阿荞要做杂报你也掺一脚。真是十处打锣九处有你。阿荞说三表弟‘败家’,其实这名头该给你担着才对。」 说是这么说,但徐静书也猜到赵澈为什么要帮着弟弟妹妹们张罗这些。 毕竟赵诚锐提出的另一个条件,可是要搬空府库带去钦州任他挥霍的。也就是说,等到徐静书与赵澈大婚过后,府中大家再想做点什么事,闹不好就要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不得趁这时候赶紧着些么。 「冤枉,」赵澈低头贴在她耳畔喊冤,「都是他们自己将事情拿到我跟前来求着,我才顺便管一下的。我要忙的正事可多了,全城搜宅后有许多事需提前防范,偏如今储君手上真正得用的人不多,明面上的许多人也不方便大张旗鼓行事,我只能多担些。待我将这些事都安排好,差不多也就九月了。」 他俩的大婚之日在九月初九,为了能无事一身轻地好好成个婚,赵澈这几个月是真的忙到人仰马翻。 徐静书当然知道他要忙的正事很多。她不是不好奇、不关心的,但她打小就是个懂事的性子,知道眼下他做的许多事还不能摆上台面,所以只要他不说,她就从来不乱问。 赵澈从旁侧的架上状似随意地取过来一个大盒子,捧在她面前:「生辰礼。」 「我以为先前的烟火就是生辰礼了。」徐静书回头笑觑他。 赵澈有些疲惫地将下巴杵在她肩窝上,温声笑:「那怎么能。」 徐静书低头打开那盒子,借着旁侧烛台的光亮一看,里头有好几本厚厚的册子。 她翻开面上一页,任意看了看上面写的内容,顿时笑了:「你怎么知道段老给我布置功课了?」 「猜的,」赵澈闭着眼,噙笑在她颊边蹭了蹭,「起初是想送你别的,怕你会生气。想了想,便将我从前精读大周律时记的这些东西给你。」 他虽没说起初想送的是什么,但徐静书是能明白的:「这个生辰礼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真高兴,你懂我。 这个人一向都很小心地呵护着她的感受。若他当真送她一座宅子什么的,她大概会气到想要解除婚约。 赵澈徐徐睁开眼,诚挚无比地看着她:「那我问你,若我和这份生辰礼一同掉进水里,你先捞哪个?」 这问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破问题?没法答。徐静书回他白眼一对。 旋即附上软乎乎香吻一枚。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嘴就不该是拿来说话的! 到了七月下旬,光禄少卿顾沛远与大学士段庚壬,以及另几位轮流轮值试俸补训仲裁官一道,对徐静书进行了全面的稽核,最终一致认定她可以担当协理仲裁官的重任。 协理仲裁官仍是试俸官,只每月会多领光禄府三十个银角的贴补薪俸。徐静书在试俸官中本就表现突出,试俸同伴们倒是全无异议。 于是她白日在光禄府忙着,散值回去后先看最新的邸报或邸讯,再认真精读大周律十三卷,比对着赵澈给她的手书札记,仍有疑问处隔日到了光禄府便向顾沛远请教。 这种充实的日程使徐静书的长进几乎一日千里,也使日子像白驹过隙一般。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月里那场全城搜宅的所有扫尾事宜全部完成,违律该判的人判了,该罢官的也罢官了。 长庆公主赵宜安的侧郎楚晖因杀人罪被处刑,长庆公主也因连带之职被罚俸降爵,并在御史台的弹劾下被罢免了宗正寺卿之职,由成王赵昂接任。 礼部尚书陈寻虽主动辞官下野,但因刑部与大理寺两部联手查实他的后院人中有尚未成年的小女孩,此举触犯《戚姻律》,就这么被判了两年牢狱。他倒也没喊冤,安分地认罪伏法了。 而太常寺卿姜正道因后院人逾数被罢官,他的儿子、太常寺诏姜万里同样因后院人逾数的问题丢了官。允州姜氏在朝中最显眼的两位就这么灰溜溜打道回了允州。 因后院人逾数问题被掀翻的还不止允州姜氏,不过毕竟姜氏是皇后陛下母家,此事一出自然又成坊间热议,赵荞的说书班子和杂报上又有了新话题。 赵荞的杂报虽还不足遍及全境各州府,却已渐渐开始运往京畿道三州售卖。因为这个缘故,她手底下的人渐渐多起来,消息也更灵通了。 八月初,赵荞得了风声,回到柳条巷后就疑惑地对徐静书嘀咕:「真奇怪,怎的忽然又有人开始议论秦大人当年处置甘陵郡王一案的事来?」 都是武德元年的事了,虽朝中时常有人拿这事攻击秦惊蛰,但近两年坊间已很少再提这个,怎的忽然又像要被翻起浪来? 徐静书蹙眉:「是京中有人在谈?」 「不止,京畿道三州都有点苗头,旁的州府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我派人再打听打听,总觉有人在推波助澜。」赵荞素来很敏锐的。 一头雾水的徐静书也没旁的法子,只能等着赵荞的人打探消息了。 转眼到了八月十三,此时距离徐静书与赵澈的大婚之期只有不足一个月。 散值回到柳条巷的宅中,徐静书边走边虽随意翻看着手中的最新邸讯。 邸讯里有三条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消息,却让她愣在了当场。 执金吾名下北军调整镐京外城布防。 鹰扬大将军府准备往允州、淮南、庆州调兵。 嘉阳郡主以利州都督身份,在利州开启临时征兵。 什么意思?允州、淮南、庆州都有异动?她面色一白,伸手挠了挠脸,不敢往下再想。 v第三十五章[06.30] 她也不知自己愣怔了多久,到听得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才醒过来似的,茫然回首。 却是赵荞与赵渭。 两人面色紧绷地跑到她面前后,赵荞一把拉住她的胳臂:「咱们现在得回府里去见大哥,他、他要出京。」 赵荞跑得直喘,话也说不太清楚。关键时刻还是赵渭稳重些:「出了些事,储君让大哥与我恩师出京去斡旋,城门下钥之前就要动身。大哥让我来接你和二姐回去,有些话要交代。有什么不清楚的,咱们路上说。」 徐静书僵硬地点点头,跟着他俩出来上了马车,脑中懵懵的。她忽然有些后悔以往自己太懂事,绝不随意乱问赵澈究竟在储君那里做些什么,便就落到此刻半点头绪也捋不出的地步。 方才赵渭说的是「储君让赵澈与驸马苏放一道出京去斡旋」,那大约就不会是让他俩领兵打仗去的吧?啊? 几日前赵荞才同徐静书嘀咕过,说有人在翻武德元年秦惊蛰处置甘陵郡王那件案子的旧话。彼时赵荞已察觉到古怪,随后就安排了人特意打听这话的源头。 不过赵荞让人打听这消息只是出于好奇探究,且她的人手也不多,短短几日自打听不出什么眉目。 然赵澈手中不但有他自己的消息通路,还能有限动用储君府中的斥候,能得到的消息当然就比赵荞更全面,也更迅速。 「……根据大哥得到消息,话是从允州起的头,五月底就开始在传了。早前储君以为是姜家想借抹黑秦大人来淡化姜正道、姜万里因后院人逾数被罢官的丑闻,好保住姜家在当地的名声。那时因整顿后院人逾数的事罢免了不少官员,各部乱成一锅粥,储君要忙的事也多,便没太放在心上。」 马车驶在回信王府的路上,赵渭按照兄长的吩咐,将事情大致对徐静书与赵荞讲了。 「近来关于旧案的议论已蔓延至各地,」赵渭顿了顿,接着道,「允州、淮南、庆州三地甚至已有民议沸腾之势,三地军府都略有异动。」 邸报上说鹰扬大将军府在着手准备往这三地调兵,嘉阳郡主也在利州开启紧急征兵,多半就是为了防止这三地联手造反。徐静书虽止不住腿抖,但脑子已先于身体冷静下来,飞快地整理着思绪。 赵荞眉头蹙紧,捏着徐静书的手:「什么意思?姜家这是想与各地联手,替甘陵郡王翻案?」 「不是,不是为了……甘陵郡王,」时隔多年,徐静书提到这个人时,仍旧会因惊惧而齿颤,「三表弟,这次各地重新议论那件旧案,主要是说了些什么引发民议不满?」 关于秦惊蛰处置甘陵郡王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虽在有心人的故意撺掇下,秦惊蛰因此事在普通百姓中的风评毁誉参半,但大家也不过偶尔想起来时提那么一嘴。如今竟能演变成「民议沸腾」的趋势,显然是被说出了新鲜花样。 赵渭尴尬地垂下眼帘,小声道:「说秦大人当年在处置甘陵郡王案时,‘以色媚上、惑主妄断,借甘陵郡王的过失牵连构陷了皇后陛下,使其被夺权幽禁于内城数年不得出’。」 赵荞怒了:「怎么还扯上皇后陛下了?皇后陛下这几年是玉体违和才没公开露面,又不是没准过姜家的人去探望,什么玩意儿红口白牙就说成是被幽禁的?」 「从古至今,大多数想要举兵起事的人总需要有个由头,不然拿什么煽动百姓。」徐静书咬了咬唇角,眼尾泛红。「 自从被退回光禄府,得顾沛远与段庚壬指点,徐静书已开始学会遇事往深想。 如今的她已能明白,那些人数年来持之以恒、花样翻新地不断往秦大人身上泼脏水,并不是当真关心药童案被模糊的细节。 地方豪强们只不过是要用「秦惊蛰在药童案中有所模糊隐瞒」这个把柄与君权博弈顽抗。之前几年那些别有用心的污蔑都只是铺垫,这一回,或许就算是图穷匕见了。 若她没猜错,他们最后打算扯的反旗名号,大概是「诛杀秦惊蛰,以清君侧」。 回到信王府后,大家都不耽搁,直奔含光院。 书房内,赵澈正在向段玉山、夜行吩咐着什么。 见赵渭领了徐静书与赵荞回来,赵澈颔首:「老三。」 「大哥。」赵渭大步急急走到桌案前站定。 「二位母亲急起来就没主意的,这段日子家中事你得费心些。老四和小五儿的学业要督促着,千万别让他们到外头与人裹乱。若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你就找玉山商量。」 少年老成的赵渭其实还不满十六,能在关键时刻得兄长如此重托,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肯定与荣耀。他挺直了腰板,重重点头:「我记下了,大哥放心。」 「你随玉山先出去吧,有些事他会同你细说。」 段玉山执礼后,与赵渭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阿荞。」 难得安分站在一旁静候半晌的赵荞赶忙上前:「大哥。」 「借你手底下搜罗消息的人用用,盯着李同熙。不必刻意接近,更不用打听什么,就盯死他的行踪即可,」赵澈摇摇头,「若有生面孔接近他,立刻告知夜行。」 赵荞挠头:「李同熙怎么了?夜行手上的人不够盯他?!」 夜行是赵澈名下的暗卫统领,手上不下百人之数。怎么盯一个李同熙还要借人手?赵荞实在想不通。 赵澈无奈勾了勾唇:「夜行手上的人全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李同熙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的人手都是普通人,不容易引起他的警觉。他不是坏人,但他有些特殊,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他被人利用,否则我与苏放就要白忙了。」 李同熙有什么特殊?一旁的徐静书眉心微蹙,却没多嘴出声。 「好,」赵荞知他出城在即,必想单独与徐静书话别,便主动对夜行道,「你随我来,有些事咱们得推敲一下。」 夜行看赵澈点了头,便随赵荞出了含光院。 书房中只剩下赵澈与徐静书。 赵澈坐在桌案后的椅子里没动,只笑望着她:「不过来让我抱一下?」 徐静书哒哒哒小跑过去,侧身坐在他腿上,揪着他的衣襟蜷进他怀里。 「储君不是叫你去打仗吧?」 「瞎想什么?」赵澈拥紧她,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与苏放跑这一趟,就是为了争取不要打起来。」 v第三十六章[07.01] 大周立朝前举国上下经历了数十年的各地豪强混战内斗,之后又是长达二十年的抵御外辱之战,民生凋敝已久。立朝建制后的休养生息才不过五年,镐京朝廷说白了也就表面尊荣,国库充实不到哪里去。 若在此时贸然兴兵、多方出击,痛快是痛快了,却会留下个至少需要十几年来喘气的烂摊子。那样的话,对百姓绝不是好事,四境之外虎视眈眈的外敌们也可能再度趁虚而入。 如今武德帝年事渐高,若这次当真果断出兵镇压三地,后续的烂摊子显而易见是要赵絮来收,所以赵絮当然希望能不打就不打。 听了他的解释,徐静书恍然大悟:「邸报上说鹰扬大将军向三地调兵,其实是皇帝陛下想打,但他也不愿做得太绝,所以同意让你与储君驸马先去尝试斡旋?」 「对。我与苏放先同去允州,待稳住允州局势之后我再去庆州,他去淮南,」赵澈将下巴杵在她的肩窝上,眸心湛了湛,「别担心,只是谈判,不会有危险。就是不知能不能赶在婚期之前回来。」 「嗯,你专心办正事要紧,」徐静书低头捏住他的指尖,「旁的事等你回来再说。」 对于他口中的「只是谈判,不会有危险」,徐静书其实并没有真的相信。她知道,他不过是不愿让气氛太过伤感沉重,也不愿让她惊忧忐忑,才故意将事情说得云淡风轻。 欲以唇舌之利消弭兵祸烽火,这比直接硬碰硬打一仗要难得多。那些人既已起了反心,谁也不敢确凿定论说他们真会乖乖坐下来谈。会不会有危险,只有天知道。 但徐静书也明白,储君既将这重任交给赵澈与苏放,说明在储君看来只有他们二人出马胜算才有最大。 既赵澈这趟是势在必行,此时与他争论「有没有危险」,除了平添他的烦恼之外毫无意义。她眼下能做的,便是配合着他若无其事,仿佛他要踏上的只是一段寻常行程。 赵澈扣住她腰肢的手臂紧了紧,沉嗓轻哑:「好。」 知他歉疚,徐静书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叽叽咕咕抱怨道:「你叫三表弟照应家中事,叫阿荞帮你盯李同熙,到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你是不是傻的?」赵澈浅笑,「我偏心啊。」 徐静书抬起微红的眼睛笑瞪他:「偏心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其实你也不是什么事也没有的,」赵澈挑眉,「你可以给些甜点让我带走。」 「不是说城门下钥之前就要出京么?这时做什么都来不及……唔。」 还未别离,便起相思。 如此仓促之际,惟有缱绻亲吻,是能藏在心间带上征程的蜜。 日落之前,赵澈与苏放并行策马,出城时总共只带了随护六人。 毕竟目的是斡旋谈和、稳住局势,若带太多人只会给对方「来者不善」的压迫感,那样反倒容易激化矛盾。 苏放的叹息落进呼呼风声里:「姜家这回大约是打算鱼死网破了,肯不肯坐下来谈还不一定呢。」 「谁管他们肯不肯?」赵澈执马缰的手紧了紧,目视前方,眸色凛冽,「按头谈。」 苏放颇为惊奇地扭头看向他:「姜家的这颗头,你打算怎么按?」 说来苏放也算看着赵澈长大的,这般锋芒锐利的赵澈以往还真是没见过。 「秘进允州,」赵澈嗓音轻寒,「擒贼先擒王。」 苏放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薄唇缓缓扬起:「你的意思是,先干掉姜正道,到时姜家群龙无首,不谈也得谈了?」 在之前所有的推演、预估中,允州这一仗开打的几率实在太高,毕竟姜家既甩出了皇后这张底牌,摆明是想一条道走到黑了。 若是只死一个姜正道就能避免允州生灵涂炭,其实也不算坏事。 啧啧,被耽误婚期的小青年火气真大。瞧瞧这心狠手辣的架势,哪是「按头谈」?分明就是打算「拎着姜家家主」的头去谈啊! 「这话可是你说的,」赵澈飞快接住他的话尾,斜斜瞟他一眼,「谨遵驸马谕令。」 惯常仙气飘飘的苏放被他噎得翻了个白眼,好半晌才狠狠咬牙出声—— 「被耽误婚期的倒霉小青年,不但心狠手辣火气大,心机还挺重。你那小未婚妻怕是没见过你画皮下的这真面目吧?!」 赵澈僵了脊背,抿唇沉默,眼尾渐渐起了红雾。 这趟之后,关于他的许多事是再藏不住了。他做了什么,将来会做什么,全天下都会知道。 若是有得选,他真希望自己在那只兔子面前,永远都是温柔敞亮的模样。 疾驰中,苏放瞥见他痛苦地神色,幸灾乐祸般轻笑:「怕她知道你狠辣的一面后对你避之唯恐不及?」 「求你闭嘴。」赵澈撇开头,任由呼啸的风拂乱自己的鬓发。 「哦,原本还打算教你补救之法呢,」苏放遗憾笑叹,「毕竟‘以色侍妻’这种事,我算举国翘楚啊。」 良久后,赵澈回过头来,憋着一张红脸:「求……指教。」 允州属京畿道三州范畴,距离镐京直线不过六七百里。而此行赵澈与苏放乘的是训练有素的精良战马,日行百里不在话下,星夜兼程不足五日就进了官道允州界。 官道损毁严重,允州府以「保障过往商旅、行人畅行」为由,从官道允州界碑处就开始设关卡,每日只凭身份路引放行最多五百人出入允州。 「说是关卡,不如说是哨卡,如此一来,出入允州的人全在姜家的掌握中,呵,」端坐马背的苏放远远望着关卡处长长的人龙,「我说之前工部提议‘重新修缮各地官道,以便政令畅达、商旅汇通’时,姜家怎么跳那么高呢。」 他想了想,转头看向赵澈:「我记得去年你带赵荞、赵淙出门游历时,是曾到过允州的。当时有关卡吗?」 「有。但那时不查寻常人,只查商旅,」赵澈淡声答道,「每日能出入允州的商旅不能过百。而能顺利出入允州的商旅,多是得姜家庇护者。」 如此一来,姜家就稳稳把控了允州大部分的货物流通。其余不管当地人还是外来客商,想在允州做生意就势必让利投靠姜家,否则连货都走不了。而二道、三道小摊贩别无选择,只能忍着层层盘剥从姜家名下的大商号购货,是以允州的物价比镐京还高些。 其实不独允州,好些个州府都是如此。 苏放笑了:「工部极力主张重疏官道,是你在背后推的?」 v第三十七章[07.01] 「我只是向储君谏言。储君与工部尚书提了几句后,工部通盘考量认为当行此举,这才向皇帝陛下上奏的,」赵澈眼神古怪地斜睨他,「储君府议事时你从不参与,私下也不问储君几句以示关切?」 「我这人娇气,国政那么枯燥的事,储君怎会舍得让我操烦?」苏放毫无愧色,仿佛很以「吃粮不管事」为荣。 赵澈不想搭理他了。 苏放干咳一声,转了话头:「我问你,姜家如今加强了对进出允州通路的管控,这说明什么?」 「设关卡是为了放哨,若鹰扬将军府调来的大军走官道直扑允州,想必姜家在州府很快就能得到消息,而允州军必定早已枕戈待旦,」说到正事,赵澈神色端肃许多,「不过,既还没有彻底封死通路,说明姜家虽有同朝廷彻底撕破脸的苗头,但还没下定决心。」 「在等庆州、淮南?」 「对。以朝廷的国库情况,同时分头出击打三家是很勉强,但若只是按着一家打,那还是能将他们捅成筛子的。眼下看来,允州、淮南、庆州不过是因利而聚的松散联盟,尚未真正达成有志一同的共识。那两家在观望姜家什么时候吹响号角,姜家又得犹豫自家真正扯开反旗后那两家会不会如约跟进,」赵澈哼笑一声,「若咱们这次按住姜家,淮南和庆州多半会自觉偃旗息鼓。到时咱俩都不必再过去,他们自会上京向皇帝陛下负荆请罪。」 苏放点点头:「这番展望很是美妙,可前提是咱们能进允州城。那关卡要验名牒路引,若咱俩这会儿过去势必得亮明身份。你觉得,亮明身份后,咱俩是个什么下场?」 「或许会找茬拖咱们几日,又或许直接将咱们扣下或杀了祭旗,谁知道呢,」赵澈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姜家肯定已收到鹰扬将军府正调兵往允州赶的消息了,孤注一掷也不是没可能。」 这几日他俩马不停蹄跑太快,大军只怕最快也要明后日才能到附近。 苏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唔,也就是说,咱俩一同过去,闹不好就会被一锅烩?」 「废话。」 「还有别的路进允州城吗?」 赵澈眸底湛了湛:「这里下官道往山路走,有个叫‘五灵关’的地方,从五灵关翻山过去是澜沧江支流,对面就是允州府的卫城,姜家祖宅就在那里。姜正道被罢官回来后,定是会回那里的。」 「你怎么确定姜正道是在卫城姜家祖宅?他被罢官回来后既筹谋造反,不是该在允州城内坐镇更合理吗?」苏放抬手揉了揉额角。 「我当初出门游历那半年,你以为是在踏青?」赵澈得意地挑了眉梢,「那时我就大致盘过允州的情形了,卫城是姜家根基所在。」 允州境内总共有大小城池十九座、村镇近百,州府所在城池亦以「允州城」命名。「允州姜氏」作为实际统治允州几百年的地方豪强,对允州的影响力其实远超朝廷在允州设立的州府官署。允州百姓对卫城姜家主宅发出的号令之信服远超州府,所以卫城才是允州真正的核心中枢。 「渡江过去直抵卫城比走官道近得多,还能避过沿途哨卡,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赵澈很冷静,「只是那段河水入夏后深且急,这个季节大多船只都选择绕行这段。」 苏放连连摆手:「你艺高人胆大,之前从澜沧江畔的悬崖带人上司空台都没被发现的,渡江这事就交给你了。我等大军到后再试着去冲关卡,姜家看在我是储君驸马的面上,或许会愿意留个活口与储君谈条件呢。储君一定会救我的。」 孤身泅渡横穿夏夜澜沧江?啧啧,好死不如赖活着,身娇体贵的储君驸马并不想以身试险。 「呿,你我习武分明师从同一位,只是未同时受教过而已。你装什么弱不禁风?」赵澈白眼望天,被他给气笑了,「那你在这里等鹰扬将军府的大军抵达,我渡江去取姜正道人头。」 他俩不能同去渡江涉险,否则一旦出事就再无后招,大军赶来就只能开打。 由赵澈赶去取姜正道人头,到大军压境时姜家群龙无首,愿不愿意都得谈。这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法子了。 苏放半点推辞礼让的友爱都没有,痛快点头:「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万一你在渡江时为国捐躯了呢?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的小未婚妻吗?」 他们这代人是从亡国战祸中长起来的,见多了刀剑无眼的惨烈,对生死之事没什么避讳。 许多事总得有人去做,做之前当然会心怀求胜求生的信念,但也需得坦然去考量另一种可能。 赵澈并未被他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激怒,反而和软一笑:「告诉她,含光院书房靠左墙面的柜子里有个檀木盒子。」 里头是他自己这几年在各地购置的田宅地契,还有他让人经营的一些产业。 原本是打算在新婚之夜上缴爱妻卖乖用的。若真的回不去,那就算表亲兄长给小表妹添的嫁妆了。 「我的佩玉在她那里,若我不在,段玉山会帮她打点。」 自从武德元年为赴鹰扬大将军婚宴那回,赵澈将自己的佩玉给了徐静书后便一直没有收回。 当他本人不在京中,甚或不在世间时,凡他名下人马都会将持佩玉者的号令等同他本人的意志去执行。 那年他曾在月夜灯下向赵、徐两姓先祖起誓,会护徐静书平安长大,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会食言。 武德五年八月十九清晨,允州军及姜氏府兵于官道界碑处集结,封锁官道,彻底禁止所有人出入。 八月廿日,鹰扬大将军府集结兵力逼近允州,在允州界碑对面扎营,与界碑处的允州军哨卡遥遥相望。 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就这么严阵以待地对峙僵持到午时。 谁也不知苏放几时溜到官军营地的。总之他理直气壮地找到此次的副帅纪君正,要了热水来沐浴。 「信王世子独自泅渡澜沧江潜进卫城,这都两天两夜了,生死不知、成败未定,您还真沉得住气!」纪君正咬牙咧咧两句,却也拿这储君驸马无可奈何,最终还是由得他去。 哪知苏放悠哉哉沐浴更衣后,居然还非常坦然去火头军那里取了两个饭团!气得纪君正都想拔刀了。 一身清爽的苏放看起来仙气飘飘,一手捏个饭团边走边啃的模样竟无半点粗鄙之态。 两名随护似乎习以为常,神色不变地跟在他身后行至界碑前。 苏放扭头对随护吩咐道:「喊话,请姜家家主出来聊两句。」 左侧随护点头,扬声向允州军那头道:「储君驸马请姜家家主面唔!」 v第三十八章[07.01] 那头久未回应,苏放却也不急,兀自慢条斯理啃着饭团。 不过,若是仔细些,就能看出他的手指一直在轻颤。 若出来的人确实是姜正道,那就意味着赵澈不是在渡江途中为国捐躯,就是落在姜家手里了。 良久后,姜正道的族亲侄儿姜阳在一众士兵的簇拥下行出。 「驸马安好。我家家主近来小染风寒,诸事由在下担待。不知储君驸马驾临允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姜阳远远向他执礼,笑容看起来并无悲痛之色。 苏放沉静打量他片刻,确认他的神情并非强做镇定的伪装,心中立刻绷到发疼,指尖颤得更厉害了。 莫非是赵澈那小子这些年收敛太过,弱成这样了?!不应该啊!三月里带个大活人走悬崖峭壁上泉山都没被发现的!总不至于姜家的战力比皇城司与执金吾的人还深不可测吧?! 惴惴的苏放实在吃不准赵澈眼下是何处境,但此刻形势不容他露出半点软弱破绽。于是他敛好混乱心绪,扬起一抹浅淡笑意:「无妨,我本就是不请自来,迎不迎都没错。」 「不知驸马此行,有何训示?」姜阳开门见山道。 「此前京中整顿后院人风波,你们姜家也被卷进风口浪尖,难免心中有气,」苏放客客气气道,「毕竟允州姜氏是皇后陛下母家,皇帝陛下与储君都不愿允州因一步踏错而生灵涂炭,故而派我前来磋商,寻个双方都能下台阶的折中之法。」 姜阳再度执礼:「多谢皇帝陛下与储君顾念,有劳驸马费心周全。不知朝廷是打算如何折中?」 「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所谓折中之法,总是要大家坐下一句一句谈出来的。」 「既皇帝陛下与储君都有意周全,想那我也就明说了。眼下这动静,只是各地想向朝廷提出三点建议。」 姜阳倒是敞亮:「‘重新修缮官道’、‘降低州府庠学入学门槛,并由各州府出资承担官学部分费用’、‘重划各部职能、剔除冗余机构’,只要朝廷答应再不提这三件事,后续一切好说。否则,没得谈。」 这是近年来守旧派与革新派冲突最尖锐的三大议题,桩桩件件都直指地方豪强的核心利益。 「唔,如此说来……」 苏放眼角余光瞥见官道下似有一道人影渐近,当即收声,唇角轻轻上扬。 他突兀中断谈话使姜阳疑惑蹙眉,顺着他的目光也扭头看去。 夏末秋初的午后阳光灼灼似正红胭脂色,从赵澈头顶迤逦而下。他神色淡漠地从官道旁侧的斜坡缓步而上。 湿漉漉墨发如浸水的绸缎披散在他肩头与身后,半干的黑色劲装武袍贴着他的身躯。 胭脂色的阳光沿着他周身线条细细描边,意外彰显出一种硕美雄浑又华丽矜贵的矛盾张力。 这样的信王世子赵澈,真是谁也没见过的。 当他颀身昂藏在官道上站定,许多人都惊恐地看清了他两手上拎的东西。 两颗人头,姜正道与他儿子姜万里。 赵澈抬手将两颗人头往姜阳面前一抛:「谈不谈?」 姜阳接住家主姜正道的人头,承不住巨大冲力似地倒退两步,面色早已成了死白。 赵澈没催他答话,只拿漂亮的星眸不咸不淡瞥他一眼。 姜阳觉得,他那眼神的意思是,若不谈,下一个就是你。 有些人本性就是如此。当他身前有千军万马为矛为盾时,无论有多少人倒在眼前,那些人的倒下不过是战损统计时的一个数字,不过是帮他及宗族争取更大更长远利益的砝码。 砝码的损失不会引发他们的恐惧,反而会激发他们翻盘赢回来的斗志。 但若那死亡的气息活生生冲到他的眼巴前,再是天大的利益也可以暂且放一放。 「谈。」姜阳艰难掀动颤抖的唇,从齿缝中迸出这句话来。 赵澈嫌恶地拍了拍手:「即便朝廷不答应你们那三个前提条件,也谈吗?」 姜阳咽了口口水:「也……也谈。」 赵澈满意地点点头,神色毫无波澜地走向苏放。 苏放看着他渐行渐近,虽闻到血腥味,却还是眉梢轻扬:「受伤了?」 「嗯。你那个饭团,」赵澈眼神溜向他手中另一个明显没啃过的饭团,「甜的咸的?」 「咸的。分你一个?」 「不用,多谢。我就问问。」他敛睫藏起失望与嫌弃。 苏放身后的两名随护都要疯了。 黑色的布料都藏不住世子身后那大片血渍了,您二位居然还能云淡风轻地讨论饭团的甜咸?! 虽说允州离镐京不算远,但背山临江、地形复杂,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地势优越奠定了允州的地位,也是允州姜氏千百年来独大一方、对镐京朝廷态度微妙的底气。 毕竟,当有外敌入侵时允州可做镐京屏障,但同样的,镐京方面若想要将允州彻底纳入朝廷管控也是困难重重。或者说,朝廷打允州会比外敌打允州更难。 因为外敌入侵不太会顾忌民生是否受损,更不会在乎这个地方战后需要多少年的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直接打个稀烂将之占领接管就是胜利。 可无论哪朝那代的镐京朝廷,都很难做到像外敌那般决绝用兵。国土是自己的国土,国人是自己的国人,开战拔除姜氏势力的确一劳永逸,可后续却要面对一个千疮百孔、流民遍地的允州。 不独允州,庆州、淮南等地这几年与朝廷暗暗对峙,说穿了也是同样的缘故。 此番姜家家主与继任家主皆被赵澈斩杀,又有鹰扬将军府调派的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却始终没有真正敲响战鼓,再有苏放言明皇帝陛下与储君都愿在底线之上与地方豪强谈折中条件,这既给了姜家强烈威压,又不至激得对方裹挟民众拼个鱼死网破,暂以姜阳为首的姜家剩余话事人们权衡利弊后,非常识时务地松口答应坐下来谈。 接下来的谈判中,只需姜家放弃在允州只手遮天,老老实实协助朝廷真正接手允州,而朝廷适当让渡一些利益给姜家,这就是对允州民生影响最小的好结果。 这正是赵澈与苏放此行的最终目标,现今算是成功迈出了第一只脚。 奉命率兵驻扎在允州界碑前的纪君正大喜过望,命传令兵加急将此捷报送回镐京。 「姜家既放下反旗松口愿谈,那允州与庆州、淮南的松散联盟就算破了,这下哪儿哪儿都不用打了!」 纪君正开怀到猛拍自己的腿,扭头看着趴在军帐床上的赵澈:「说实话,这回在公在私你都算大功一件。我真怕打起来,许多军中同袍其实都怕。」 v第三十九章[07.01] 「堂堂纪将军,竟怕打仗?」赵澈后背的刀伤疼得火辣辣,有气无力掀开眼缝哼哼一句。 纪君正虽不过二十四五岁,却是十年前就跃马从戎、在复国之战战勋赫赫的少年将军。这个注定会被载入战史的名将,刀下入侵者亡魂可说是成千上万,如今说出「我真怕打起来」这样的话,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不过,赵澈明白他为什么不想打。 「不管允州、庆州还是淮南,说穿了都是国土,上阵的都是国民,」纪君正抬手抹了抹脸,「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 驱敌守土时他可以做到杀人如麻而不眨眼,可若要对自己人举刀相向……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走到那一步。许多将领其实都不愿走到那一步。 他们年少从戎,为的是抵御外辱复山河之锦绣,不是为了驱敌之后再继续自相残杀。 这是为将者的仁慈。 而赵澈,以姜家两颗人头成全了他们的仁慈。 「放心,如今允州已松了口,储君给出的条件也算厚待,会谈妥的。」赵澈宽慰两句后,扭头将半边脸埋进枕间。 旁边的纪君正似乎起了谈兴:「欸,京中不都说信王世子目力不便么?你都看不清,那是怎么杀的姜正道父子?」 「你就当我是闭着眼睛乱砍的吧。」赵澈心烦意乱,伤口又疼,简直不想搭理他。 此次诛杀姜家父子对大局来说是百利一害,赵澈知道自己没做错。但他也知道,此事过后他在世人眼中会是个什么模样。 别的他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家里那只兔子今后会拿什么眼神看他。 越想越慌。 捷报抵京是在八月廿四夜,廿五日送至各部的邸报上就刊载了这个消息。 邸报向来以笔触冷静、简明扼要着称,这回关于允州的消息却是洋洋洒洒、跌宕起伏,极尽生动,还不忘将赵澈与苏放好一番夸赞。用词之华丽,行文之热切,不知情的人怕要以为这是一篇应考辞赋,执笔官员的狂喜心潮跃然纸上。 光禄府的议事堂内,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段庚壬没好气地将邸报往桌上一拍:「邸报上的消息怎么能这样写?!瞎胡闹!」 话虽如此,可谁都看得出段老美髯遮蔽下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了,得意的咧! 坐在他左手座的顾沛远忍笑,一本正经地跟着批判:「可不就是瞎胡闹?邸报上的官样文章都写得如此夺人眼目,能夸的全夸完了,叫京中那份民办杂报写什么?这不砸人饭碗么?」 议事厅内的光禄府官员们都笑出了声,连日来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有人疑惑笑道:「不过,这文章里是不是写反了?怎会是‘信王世子赵澈渡江斩杀姜正道、姜万里’,而储君驸马倒留在界碑处喊话?」 在座谁不知赵澈是个斯文端和的性子?这种「趁夜渡江、连斩两人」的事,若说是储君驸马做的,那大家都不会觉得出奇。可邸报上却说是赵澈做的,这就很值得议论了。 「世子这是目力已恢复了?」 大家开始嘤嘤嗡嗡热议起来,唯站在一旁的徐静书看着邸报面无表情,久久不出声。 虽如今她已被允许旁听光禄府官员每日议事,但她的「协理仲裁官」身份只是光禄府内部认定,事实上仍是身无朝职的候任试俸官,在议事堂内连个座位都没有的。 顾沛远余光瞥见她站在那里发愣,便扭头问道:「徐静书,你对邸报上的这篇文章有何异议?」 徐静书回过神来,抬头见大家都望向自己,不禁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并无异议。」 她只是在想,既邸报上没有提及,想来表哥是没有受伤的……吧? 接下来的日子,好消息接连传回。 赵澈与苏放一个巴掌一颗甜枣地摁住了允州,又与姜家磋商数日后,最终得出了朝廷与地方都能接受的折中处置。 与此同时,因姜家与朝廷相互达成妥协的消息传开,庆州、淮南也如赵澈所料火速派人上京请罪,并主动与朝廷讲和。 朝廷对三家的要求、三家希望朝廷给的条件也都差不多: 由鹰扬将军府派人彻底清理、整顿三州军府,御史台左肃政台每年秋派廉查使前往巡查;同意支持工部建议,重新修缮官道,降低官学入学门槛并由州府拨款承担部分学资。 至于镐京朝廷想要的「重新划定各部职能、剔除冗余机构」,三家表示想再看其余各州的意向,需进一步再议。 而朝廷方面需对他们做出的让步是,既姜正道、姜万里已被诛杀,对姜氏其余人等便不该株连;而庆州、淮南造反之事未成既定事实,朝廷便睁一只闭一只眼将此事揭过,后续也不能翻旧账禁止三家子弟入朝为官。 同时,要求大理寺少卿秦惊蛰彻底公示武德元年甘陵郡王府药童案中所隐瞒的细节。 前朝亡国的直接缘故是外敌入侵,但真正的根源却是在外敌入侵之前各地就已事实上裂土为政几十年,地方豪强之间相互征伐倾轧,圣谕几乎出不了京畿道。 长期而频繁的内斗使国力大损,最终给了外敌可趁之机。 异族入侵占领镐京后,哀帝殁于出逃途中,半壁江山沦丧,百姓成了待宰羔羊。各地豪强这才有了唇亡齿寒之感,暂时停止内斗接受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整合,一致对外谋求驱敌复国。 但天下大事定律从来不变。当外敌被驱逐,曾经在各自地盘上呼风唤雨的土霸王们便又渐渐回味起从前只手遮天的风光。 大周立朝建制这五年来的平和安宁,不过是因朝廷与地方势力都需要休养生息而已,双方在台面下的无声角力其实从没停止过。只是这类争斗不动刀兵、不见烽烟,表面看来与平常人无关,普通百姓甚至中低阶官员都懒去深究这背后的利害。 而赵澈与储君麾下谋臣们在做的事,便是设法寻求一种温和到不会对民生造成太大冲击的解决之道。可要让这些曾经土皇帝放弃自家宗族既得数百年的利益是极难的事,绝无一步登天的捷径。 此次只杀姜正道与姜万里,就能暂缓刀兵之祸,从国之长远计,赵澈与苏放实在居功至伟。 九月初四,赵澈与苏放回京复命。 储君赵絮陪同武德帝在承露殿与二人密谈。 v第四十章[07.01] 赵絮道:「这三州肯接受鹰扬大将军府清理、整顿军府,那往后他们手中明面上就只剩不到十万的府兵,便是再起冲突,朝廷也不会像此次这样缩手缩脚。」 「由工部主持重修官道后,朝廷就能顺理成章接手所有管道,镐京政令即可及时畅达至各州府,各地豪强世家不能再彻底把持商路通途,寻常商旅出入各州、汇通天下不必再看他们脸色,对他们的拥护与敬畏也会逐渐淡化,长远来看对朝廷整合各地是极大利好。」苏放补充道。 武德帝没说话,抬眸看向赵澈。 他重伤未愈,又与苏放一道同姜家谈判多日,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意降低各州官学入学门槛,并由州府为寒门学子承担部分学资。」 这才是革新派一直以来隐藏最深、却也最迫切的诉求。 豪强们对地方的控制力之所以成形,除了武力优势外,另一个根源就是对「读书受教」这件事的垄断。 降低「读书受教的门槛」,更多寒门子弟有机会读书受教,便就有了跻身仕途的机会,朝廷能有充足的人才传续,世家豪强在朝堂大政上的影响力就会锐减。 说到底,地方势力与朝廷角力五年,还不就仗着他们比朝廷更能裹挟民众。 五年来,革新派提出「重修官道」、「降低官学门槛」等一些列主张,件件都是逼地方势力让渡核心权益于民,如此才能使民众的利益与他们逐渐剥离,最终瓦解民众对地方势力的臣服。 「今次兵不血刃就让他们同意了其中最重要的两件,朝廷也得如约做出适当让步,」赵澈轻垂眼帘,不疾不徐道,「否则,若是一下子将他们逼到绝路,让他们真正抱团形成背水一战的紧密联盟,局面就要失控。」 武德帝点点头,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缓声:「不株连姜家其余人等,对庆州、淮南两家的反意也既往不咎,不人为阻拦三家子弟今后入朝,这个让步,是可以答应的。」 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既肯放下刀来谈,民众不必陷于兵祸,朝廷也不必消耗国库动武,这对立朝建制才五年的大周来说显然利大于弊。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求稳。待到民生彻底复苏,民众对朝廷、国法的信任、敬畏与认同也超过对地方宗族,那时地方势力没了民心拥护,朝廷才能真正彻底地剜除这些腐肉。 「可,若真答应他们公布当年药童案的细节,」武德帝倏地睁开眼,转头看向赵絮,「絮儿,你有把握善后吗?」 那些人一直死咬着秦惊蛰拿「药童案」说事,并非因为他们想探求药童案背后的真相。而是他们知道或猜到,药童案背后牵扯着皇家丑闻。 一旦武德帝妥协同意将药童案大白于天下,若朝廷拿不出足以平民愤的应对,他们即可趁势对民意做一番得当操作,就有机会逆转局势,惊天翻盘。 武德帝意有所指的话,让赵澈、苏放与赵絮都愣住了。 他们都很清楚,朝廷若想成功应对「药童案」所引发的民怨危机,只有一个法子。而这个法子,只有武德帝才能办到。 赵絮稍作踌躇,不太确定地回视他:「父皇的意思是?」 「若你确凿能掌控局面,保证此事公布后民意能不受他们挑唆,」武德帝缓缓坐直,面上笑意之豪迈,依稀又有当年征战杀伐之勇毅,「既连你信王叔都能做到‘禅爵’,朕难道还不如他?」 武德朝的使命是驱逐外敌、收复河山,立国建朝稳定局势。接下来,才是真正走向盛世的漫长征程。 「你,和你的伙伴们,」武德帝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亲手带大、寄予厚望的女儿,再看看自己的女婿与侄儿,老迈笑眼中隐有水光轻烁,「年轻人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赵絮抿了抿唇:「还需几个月,到冬神祭典之前,我们就可以……」 她哽住了,没再说下去。 武德帝目光徐徐逡巡过面前这三个出色的后辈,看清他们眼中的坚定与锐气,忍不住欣慰笑叹:「我的女儿,长大了。」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时机到了,有些人与事,便就该更迭了。 大周仿前朝制,律法明确规定三等以上封爵的宗亲、勋贵皆应行「夫妇共治」之策。虽各家会根据现实因素自行调整、分工,未必能做到全都严格执行「夫妇共治」,但若其中一人酿出大祸,伴侣都得按律共担后果。 例如之前长庆公主府杀人案。刑部与大理寺查证确认是侧郎楚晖怒极之下失控行凶,长庆公主并未之间参与犯案。 但最后长庆公主赵宜安除因触犯「包庇罪」、「后院人逾数」两项罪责被按律处以巨额罚金并被罢免宗正寺卿一职外,还因这「夫妇共治」的缘故,在杀人案中被判了连带担责,降爵、削食邑八百户、收缴府兵万人。 也幸亏楚晖只是侧郎,若犯案之人是她的驸马,就不会仅仅只是这样的结果了。 而「夫妇共治」这点并不只是针对三等以上宗亲、勋贵,《皇律》上对帝位君权的规定同样如此。 武德元年那桩药童案的棘手之处就在于,除被正法的主犯甘陵郡王赵旻外,背后其实还牵扯着因「玉体违和而数年未公开露面」的皇后陛下。 这几年武德帝在药童案的事上始终站在秦惊蛰那边,除了他认同秦惊蛰保护药童们的做法外,更深层的原因就是,若彻底公布药童案所有细节,那就得将皇后在其中的所作所为一并公布。 而武德帝作为她的夫婿,若不按皇律同担罪责,便无法让人信服大周律法的效力。 可他一个皇帝要如何担责? 处巨额罚金?国库都在他手里,左手倒右手,掩耳盗铃糊弄天下人罢了。 削食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能削个啥。 收缴或裁撤部分兵权?那各地有心裂土的豪强们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所以若想真正对这案子做出交代,除要处置皇后陛下外,武德帝引咎退位也势在必行。 彻底公布药童案,武德帝引咎退位、储君登基,这对立朝建制才五年的大周朝廷来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险棋,不是今日说定明日就能执行的。 武德帝让赵澈与苏放各自出内城回府,只留了赵絮,父女二人再进一步斟酌推敲所有细节。 v第四十一章[07.03] 武德帝对女儿笑笑:「案发是在武德元年,那时镐京朝廷对各地豪强的掌控比如今更为薄弱,朝堂上的制衡布局尚未成形。你又还没站稳脚跟,不足以与他们抗衡。所以才一直将这事情拖到如今。若在当时就公布案情,之后的事你是镇不住场的。那样的话,刚有个雏形的大一统局面就会倒退回前朝末期的混乱内斗。」 这是他五年来首次开诚布公地与她谈及自己当时的深层考量。他不算个白玉无瑕的完人,但在一国之君的位置上,大方向上迈出的每步都不糊涂。 「如今五年过去,你总算彻底磨出锋芒,政绩、民望都具备了与各方势力博弈的资格,而你自己挑选的伙伴们也渐能独当一面。」 彻底解决药童案遗留问题的契机,武德帝等了五年。 赵絮咬了咬唇,泪中带笑:「父皇的苦心,我一直都明白。」 她与药童案主犯甘陵郡王赵旻皆是皇后所出,但皇后向来对她不喜,甚至不愿将她养在跟前。所以她是武德帝亲手带大的。 她在才能摇摇摆摆走路的时候,就时常坐在她父亲的马背上,随他奔驰在复国的沙场烽烟里。 她是所有皇嗣中唯一一个由他亲手带大的,也是最懂他心中抱负的。 「前面的路还长,也并不会一马平川,我都知道,」赵絮眼中落下泪来,却并非因为伤感,「我会带着他们不偏不倚地走下去,您安享清闲时,也别忘了看着我。」 看着你的女儿,成为让你骄傲的模样;看着她,带领许多出色的人,在青史上写下赵氏大周的第一段盛世华章。 那是您和您的伙伴们年少时的梦,我知道。 谢谢您将它托付给我,和我的伙伴。 因允州那头持续在回传好消息,京中都知赵澈与苏放此行还算顺利。储君府在上月底就往信王府带过话,说袭爵典仪与大婚的筹备都不必停下,预计赵澈是能如期赶回的。 既是储君发了话,这就算是张无形的保票了。信王府两位女主人都放下心来,重又欢欢喜喜指挥着人打点一切。 徐蝉与孟贞多少知晓徐静书在光禄府并不清闲,因而不管是赵澈的袭爵典仪,还是徐静书与赵澈大婚之事,这两位全都包办下来,半点没让徐静书费过神。 而光禄府这头也知徐静书将在九月初九与赵澈大婚,眼见信王府没有停止筹备事宜,便知婚期不会推迟。九月初四这日下午,散值之前,顾沛远便对徐静书道:「放你十日休沐,十五那日再来点卯。」 「多谢顾大人。」 申时近尾,徐静书从光禄府回到柳条巷的宅子。刚进门绕过影壁,就被小六姑娘赵蓁扑过来抱住了腿。 「二姐没回来,表姐和我玩呀。」 小小姑娘奶声奶气的,让徐静书心都化开了:「你二姐忙呢。」 近来赵荞几乎每日都要忙到天黑,偶尔还亲自去夜市登台说书,有时掐着宵禁才回,徐静书虽与她同在这宅子里住着,却也常是几天才能见她一面。 小五姑娘赵蕊带着两个侍女跟在后头追过来,口中有些紧张地唤道:「小六儿,你路都走不稳,跑什么跑……啊,表姐回来啦!」 「表姐回来啦。」小六姑娘抱着徐静书,仰头咯咯笑着学自家五姐说话。 徐静书笑着弯腰将小六儿抱起来,又对小口喘着气的赵蕊道:「你们怎么过来了?就你们姐妹两个?」 「母妃殿下带我们过来的。她说有什么东西要给你,我原说我可以帮忙跑腿儿给你送来,她却非要亲自来,」赵蕊跟在徐静书身侧,慧黠偷笑,「我便跟着来瞧瞧到底是什么稀奇的宝贝。她此刻在厅里喝茶等你呢!」 「好,」徐静书抱着小六儿,举步往正厅去,边走边扭头看向赵蕊,「小五儿,你今日不必去神武大将军府受教么?」 赵蕊笑嘻嘻蹦跶了两下:「恩师说,既是家中兄长成亲,便放我懒散几日。我这就算是提前沾了你与大哥的喜气吧!」 徐静书进厅中向等候多时的徐蝉见礼时,徐蝉笑着将好奇想偷听的赵蕊撵了出去,叫她带着六妹妹玩去。 「先时储君府带过话,算算日子说不得你表哥明日就回来了,」徐蝉拉着徐静书的手笑道,「眼见还有五日就是正婚典仪,待他回来,你俩也不许私下见面啊。」 「啊?为什么不能见面?」 徐蝉面上无端一红,极力绷着严肃端庄的长辈脸:「正婚典仪当日才能见。若照婚俗来讲,过了文定礼成了未婚夫妻后,两人到正婚典仪之前都不该见面的。」 「这婚俗听起来很霸道啊,有什么讲究么?」 「你这傻姑娘,这事儿我跟你没法说,」徐蝉轻戳她的额角,笑意古怪,「往后你就会明白了,反正这里头很有道理的。」 徐蝉到底是矜持多年的王妃殿下,这种事她实在开不了口向小辈解释。 按一般婚俗,文定之礼与正婚典仪之间通常会隔两到六个月,以便两家有充裕的时间来筹备婚事正典。而年轻小儿女血气方刚,文定之礼过后又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私下里的接触难免会更加大胆些。若然没把持住,一不小心就会闹出新娘大着肚出现在在正婚典仪上的笑话。 为避免这窘境,便约定俗成地有了「文定后不许未婚夫妻见面」的规矩。 之前徐蝉没好意思直接同两个孩子说这事,想着赵澈到底目力不便,通常出入都有平胜或其他人随侍,正好那段日子赵澈与徐静书又各有事忙,她便就没有刻意提起,只含糊警告过赵澈两句。 允州的事一出,全天下都知赵澈的眼睛好了,徐蝉当然也知道。虽说此时离正婚典仪也没几日了,但她还是想亡羊补牢地护着小侄女些。 徐静书在姑母面前向来都是乖巧听话的,虽觉这婚俗没什么道理,但见姑母面有尴尬赧色,也不追问犟嘴。 「小五儿说姑母给我送什么东西来了?」 徐蝉清了清嗓子,转头拿起茶几上的一个扁盒递给她:「嗯,有些事呢,其实吧,正婚典仪前夜府中会有专门的姑姑讲给你听。我想了想,那时才说,或许会将你惊着。就先……给你送两本册子来。」 早在初夏时,徐蝉就派人去钦州乡下请过徐静书的母亲与继父上京。二人却觉愧对徐静书,知她如今有个好归宿也就心安,不愿前来惹得诸事尴尬。 当年他们将徐静书送往徐蝉处投亲,虽是不堪生计重压的无奈之举,但在旁人看来总归心狠凉薄了些。如今她光景大好,若他二人这时又巴巴凑过来,里里外外都没脸,大婚典仪上还会难以自处。 徐静书心中虽有淡淡伤感,却也能理解母亲与继父的顾忌,便没强求什么。 v第四十二章[07.03] 因这前情,徐蝉待她就得一人担两角,既是她未婚夫的母亲,又得以远房姑母身份担起她的家中尊长之责,在有些仪程细节上徐蝉自己都乱到险些抓瞎,倒是有趣得很。 「这种册子吧,」徐蝉的脸已红透,笑得也僵,「在寻常人家,大都是新娘母亲交给女儿的……」 她这即将为人婆母的,在正婚典仪之前给儿媳送这个,简直尴尬坏了。 徐静书接过,虽不明白她在尴尬什么,却还是感激地行礼:「多谢姑母。」 接着就想打开盒子。 徐蝉赶忙按住她,脸红得快要冒烟:「乖,回房关上门自己看,别叫旁人瞧见。」 茫然地送走徐蝉和两个表妹后,徐静书抱着扁盒回到自己院中,乖乖按照姑母吩咐,独自进到自己书房中。 端正坐下后,徐静书打开扁盒,取出里头的册子翻开—— 瞬间被烧红了脸。 此刻她瞧着那册子就活像一块着火的碳,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册子上图文并茂地向懵懂小姑娘解释了「新婚之夜」最重要的一件事。 难怪方才姑母交给她时神情举止都很尴尬。 这东西就真的……很尴尬啊! 徐静书双手捂脸,羞得整个人都快冒烟了。 半晌后,她略略张开指缝,做贼般又往那册子上觑了几眼。 唔,画面生动详实、用词简洁明了……夫子说过,学问不分高低,不懂的事就是要多看书才行! 她在心中说服自己后,红着脸放下手来,小心翼翼又翻了一页。 她看书本就快,那册子又是每页一张画片儿配几行字而已,没多会儿就翻过去半本,直看得脸红心跳、额角冒汗、浑身打颤,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果然学无止境,受、受益良多啊……」徐静书捧着红脸自言自语,反复深深吐纳平复着紊乱心跳。 书房门被叩响时,她蓦地一慌以为是念荷来唤她用饭,赶忙扬声道:「不、不要进来,我我我来开门了……」 说着忙不迭站起身来,慌张将面前的册子胡乱塞回扁盒。 急急小跑着将门打开,外头站着的却是魂牵梦萦了一个多月的赵澈。 她先是愣愣地眨了眨眼,又恍恍惚惚抬手往他脸上轻戳两下。 哦,活生生的。不是做梦。 「你回来啦?」她慢慢绽开了笑,眉眼甜滋滋弯了起来。 赵澈似乎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她弯起唇来:「我回来了。」 「你脸色有点苍白,是太累了吗?」她端详片刻后,面上的笑又转为心疼担忧,「怎不先回府休息?」 「嗯,是有些累,」赵澈抿了抿笑唇,眸底神色转炙,略带疲惫的嗓音沉沉沙沙,话尾有缱绻相思无声迤逦,「等不及想见见你。」 「哦。」他的眼神让徐静书蓦地羞赧无措起来,咬着唇角垂下了脸。 赵澈挑眉轻笑:「不请我进去坐下‘喝杯茶’?」 他似乎意有所指。 陡然异样的气氛让徐静书后知后觉地想起书桌上的那个册子—— 若让他瞧见她躲在书房里看「那种书」,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已由红转白,惊恐地瑟缩了肩:「姑母说正婚典仪之前我俩不许偷偷见面别人家都是这样的所以你快回去吧!」 语毕,她猛地关上了门。 初秋的黄昏尚有些许闷燥热气,可立在书房门口的赵澈却像置身于数九寒冬。 他心中最大的隐忧,终究还是成真了么? 他在允州做的事如今只怕是举国皆知,这姑娘不可能不知道。她胆子那么小,定是怕他了。先前乍见时的欢喜笑靥,是因为一时没反应过来吧。 他沮丧地站在门口半晌后,隔着门板小声道:「你这是,想始乱终弃吗?」 每个字都像有棱有角的碎石,尖锐划过他的喉咙,挤出他的齿关。 房门忽地被拉开一道缝,露出徐静书疑惑的半张红脸:「你没头没脑问的什么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始乱’呢!」 冤枉啊,那册子她才学习了半本,都还没透彻搞懂该怎么「乱」! 面面相觑半晌后,各怀心事导致牛头不对马嘴的两人终于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怪怪的。 「所以,你没有想悔婚,只是怕自己忍不住想对我‘乱来’才躲的?」赵澈谨慎发问。 「我当然没有想悔婚,」徐静书想想不对,后知后觉地炸毛跳脚,「我也没有想对你‘乱来’!」 她情急之下没注意,音量陡地高了不少。 站在她面前的赵澈对她的突然震声还没什么反应,旁侧廊檐下正行过来的念荷倒是满脸惶恐地呆住了。 「念荷你你你不要瞎想!我可是正经人……」余光瞥见念荷的模样,脑中乱糟糟,竟词穷地哽住了。 算了,说多错多,还是闭嘴吧。 徐静书绷着麻木的红脸住口收声,打开门将赵澈拉了进去。 不过她还没忘记桌上那很「那个」的小册子,也不敢领赵澈过去坐,就将他堵在紧闭的门扉前。 没了第三人,徐静书总算自在些许,清了清嗓子放软声气:「是出什么事了?」 赵澈垂眸端详她片刻后,忽地展臂将她揽进怀里。 熟悉的温软馨香乖顺地任他收拢,没有想象中的惧怕与厌恶,这让赵澈慢慢定下了心神。 「允州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他的语气并非疑问,而是小心翼翼的陈述。 「嗯,邸报上写了,」徐静书将额角轻抵他的颊边,疑惑的嗓音糯软浅轻,「你想说什么?」 这般反应让赵澈悬着的心放下大半。他笑了笑,轻声道:「就想知道,你对我在允州做的事,有没有什么……看法。」 「当然有看法啊。」 徐静书抬起头来觑他:「虽说允州军与纪将军的大军对峙已算是坐实了反心,按律来说姜正道父子做为主犯最终是要被问斩的,但你对他们未审未判就行斩杀,这在律法规程上来说其实有点小问题。不过《朝纲》里关于这种情形的法条很含糊,段老、顾大人和我,我们三个人就三个看法,这事便是由刑部或大理寺审议,火也烧不到你头上的。」 赵澈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恼。他提心吊胆一个月,怕她会觉自己行事心狠手辣而惊惧疏远,结果这兔子根本没想这茬,专心用他这实例在与人探讨《朝纲》中的法条规程?! v第四十三章[07.03] 见他不说话,徐静书以为他在担忧后续的事,便非常义气地抬头挺胸:「行事那时你未担朝职又未袭爵,且储君令你与驸马前去解决允州的问题又是经过皇帝陛下允准,即便有谁要弹劾这其中的错处,那也只能弹劾皇帝陛下与储君。你别害怕,若有人非要冲着你来,那庭辩时我替你去答,会护好你的!」 嫩生生的小脸上写满了笃定,乌润双眸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像盛夏烈日里被晒到将化未化的糖块,有锋芒棱角,却又有盈盈欲滴的糖汁凝露。 「你这兔子,可真是个宝……」被陡然甜到心尖发软的赵澈浑身一松,噙笑闭目,后背贴上身后的门扉。 下一瞬,他皱紧了五官,从牙缝里挤出嘶痛与闷哼之音,脸色霎时又白三分—— 他忘了自己后背的伤了。 「怎么了怎么了?」徐静书慌得手足无措,手伸出又缩回来。 赵澈抿唇,喉头滚了好几滚,待到忍过那股痛意,才慢慢张开眼,虚弱苦笑:「受伤了。这几日忙着赶路,没上药。」 徐静书又急又心疼地直跺脚,眼泪都快出来了:「既受伤了那就该回府上药休息,做什么非得跑过来?」 「我想……」 「你你你闭嘴!」徐静书含着眼泪瞪他,哭腔凶巴巴,「阿荞有从府中带过来一名家医,我让念荷去请她来给你上药。然后你就赶紧回去。」 说完,她就伸手要去开门。 赵澈连忙握住她的手:「若我没记错,阿荞带过来的那名家医是……鲜于大夫?」 鲜于大夫全名鲜于蔻,早在信王府还是长信郡王府时就被礼聘为府中家医之一。虽不是什么当世顶尖的名医,但处理点「给外伤上药」这种事还是游刃有余的。 不过此刻赵澈从头到脚洋溢出来的拒绝,并非不信任鲜于大夫医术的缘故,而是…… 鲜于蔻是女大夫。 「我的伤在后背,要脱衣的。」赵澈别扭地轻瞪徐静书一眼。 徐静书泪目回瞪:「医家看待伤患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可我这伤患看医家就有男女之分,打小就这样,改不了的,」他倔强又骄矜地略抬下巴,哼声笑道,「别担心,没事。」 这什么贵公子的破讲究!徐静书着恼:「若真没事,你会在门上靠一下就白了脸?!既不肯让鲜于大夫来,那就赶紧回去让府中别的家医替你瞧瞧。」 「没什么好瞧的,外伤而已,随便洒点‘白玉生肌散’就行,」回去后就要过五日才能再见她了,赵澈当然是要想法子在这里软毛硬泡多留几个时辰才肯走的,「要不,你帮我?」 他指了指书桌:「我坐那儿就行……咦,桌上那是什么?」 徐静书面上一僵,忙将门打开推着他往外走,无比体贴:「没、没什么。既你伤在后背,坐着多难受?去我寝房里好了!」 赵澈被这意外之喜冲昏头脑,便也忘了对桌上那个小扁盒的好奇了。 进了寝房后,徐静书想起姑母的叮嘱,便转身出去唤了念荷在寝房外间候着,一则是帮手准备温水、棉巾什么的,二则,这就不算她与赵澈独处了。 这时节天气并不凉,赵澈褪去上身衣衫趴在小姑娘香香软软的床榻上,薄锦被只盖到腰际。 其实他后背的伤口并不太深,此时也隐隐开始结痂,最严重的时刻早已过去。 但那道伤口很长,几乎是从右肩胛下斜斜拉到近腰处,光看这伤势的能想到当时的形势有多凶险。 徐静书看得心疼,也没顾得上羞赧,拿沾过药酒的软棉布轻柔地替他清理伤口边沿,时不时还替他吹吹。 如此反复几回后,赵澈的背脊渐渐紧绷,耳尖透着诡异的红。 「我下手太重了?弄疼你了?」徐静书赶忙停手,关切地问。 赵澈将脸埋在枕间不吭声,片刻后才缓缓摇了摇头。 「好吧。若是疼了,你就告诉我。」徐静书不疑有它,又换了张干的软棉布来。 她怕动作太快会控制不住力道,极其耐心地顺着伤口边沿一点一点拭上去。 捏着软棉巾的指尖不经意地摩挲过他的肌肤,无端端就惹出一股酥麻麻的热烫从指尖直冲胸臆。 而趴卧在床榻上的赵澈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 徐静书慌忙停了手,满面通红地咽了咽口水。 两人都没有吭声,两道浅浅的呼吸声就格外清晰,以一种可称暧昧的姿态无形交缠在燥热空气中。 周遭四围的气氛陷入一种让人心慌意乱的怪异静谧,尴尬中透着旖旎,无措中又藏了点蛊惑人心的神秘吸力。 面前健硕紧实又线条优美的脊背让徐静书眼前蓦地浮起了小册子上的某些画面。 这让她心虚又羞臊地停了动作,闭上眼深深吸气,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这样是不对的!要心无杂念做个正直的姑娘! 然而,面红耳热、心跳如擂、口干舌燥,这些叫她忍不住颤栗的陌生感受都在告诉她…… 她分明就满脑子只剩杂念,睁眼闭眼都有小册子上的画面,正直什么的,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不用照镜子赵澈都知道,自己深藏在枕间的脸定已不复先前的疲惫苍白。 两颊烫得似乎能将枕头都惹燃了,这还能苍白才出了大鬼! 他死死将脸压向枕头,拼劲全力压制呼吸吐纳,咬紧牙关将丢脸的低吟声从喉头压下。 什么叫作茧自缚呢?他此刻的下场就生动诠释了这个词。 当小姑娘纤润柔软的指尖沾了药粉轻轻贴上他后背那道伤口,还糯声细细地问「疼不疼」时,他终于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伤口不疼,疼的是……别的地方。 很要命。比在允州孤身一人被姜家一大群喽啰提刀围攻时还要命。 当然,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嚎,哪好意思说出口。 「那个,」他费劲地稳住呼吸,闷在枕间轻道,「不用这么……麻烦的,你索性直接……拿药瓶往伤口上洒就是。」 再被她这么「摸来摸去」,怕要出大乱子。 「哦,」小姑娘不知为何莫名干咳了两声,才接着道,「好的。」 答应得非常痛快,仿佛他这提议解决了她天大困扰。 话音刚落,她以过于豪迈的姿势拿整瓶白玉生肌散沿着他的伤口豪迈洒了一通。 「白玉生肌散」这味药,直接接触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起初会有一点点刺痛感—— 前提是药量不能一下给太大。 她这么整瓶洒下来,赵澈后背立时如有火烧,疼得眼前一道白光,脑门绷得直发木,哪里还有半点绮丽心思? v第四十四章[07.03] 好半晌后,他才艰难抬起脸,扭头看向她,满眼写着痛苦、虚弱与无助:「你还真……下得去手。」 满面通红的徐静书眼中盛满无措:「是、是你叫我直接往上倒的。」 「但我没说,」赵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一次倒整瓶。」 这兔子,怕不是想弑夫?! 算了,他还是赶紧回府吧。若当真在大婚前几日丢了性命,那他此生未免太苦了。 从回京后的第二日开始,赵澈真就没法再偷空跑去见徐静书了。一来是家中高堂严厉禁止他在大婚典仪之前去招惹那小姑娘,二来也是他本身就很忙,毕竟大婚前他还有一场袭爵典仪。 而相比他来说,从九月初五开始正式休沐的徐静书就闲得能磨出毛边来。 毕竟大婚筹备的一应琐事都由徐蝉、孟贞担下,半点不需她操心,她唯一做过的事就是试了几回吉服、首饰,眼见距九月初九的正婚典仪也没几日,她除了吃吃睡睡等着,就再无旁事要忙了。 九月初六午后,徐静书闲得心浮气躁,正想唤双鹂随行去赵荞说书班子今日搭台的市集上凑热闹打发时间,门房的人就来通禀说储君府来人请她。 这是徐静书第二次被赵絮私下请到储君府,奇妙的是,两次都为着同一人。 「陛下打算彻底公布武德元年甘陵郡王府的药童案。」赵絮开门见山。 徐静书倏地瞪大了眼,喉头发紧,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更不懂赵絮为何会将这种尚未公之于众的大消息透露给她。 「药童案背后牵扯着一些很复杂的事,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懂,所以就不与你多解释旁的,」赵絮神色平静地望着她,「总之,陛下与我磋商后,初步决定在冬神祭典前就此案专开一次会审。这次会审不同于以往,除三法司派官员主审外,还会有各地世家派人列席陪审,并且,可能还会有寻常百姓旁听。」 徐静书不知所措地捧紧了面前的茶盏,垂下眼眸,艰难从喉中挤出一句:「储君想要我做什么?」 「这会审需要摊开药童案被模糊的所有细节,主要目的是定论秦惊蛰当年在此案中的功过对错,」赵絮单手握住茶盏端起来,「若要你出面为秦惊蛰做讼师,想法子将她从药童案里毫发无损地摘出来,你敢不敢?」 徐静书陷入沉思。赵絮也没有催她,只是浅啜清茶耐心等待。 良久后,徐静书颤颤扬睫,嗓音却出人意料地坚定:「我敢。」 「若要你在摘出秦惊蛰之外,还得将矛头引向帝后层面,你也敢吗?」赵絮见她面露惊疑,忙笑着摇头解释道,「我没要造反篡位,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若你不信,待你与阿澈大婚后进内城当面问。我坦白同你说吧,这会审就是为了保秦惊蛰才开的,真正尖锐的博弈会在此之后。你要做的,只是从现有律法中找出将秦惊蛰护到滴水不漏的法子,再从当年案情疑点中寻到确凿依据,把矛头引向帝后层面。再之后就是皇帝陛下与我的战场了,不需你费心。」 听说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徐静书神色稍缓,低头抿了口茶水定神。 「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选中我?」如今她不过一个小小试俸官,连正式官职都没有,却被托付了如此重大的担子,这让她十分不解。 赵絮挑眉轻笑:「朝堂之事,有些话若是说穿,可能会显得没那么……温情。」 「没、没关系的,您说。」 「秦惊蛰是个可堪大任的好官,我不愿让她被人借此事打下去。而这场会审是前所未有的,有些话若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容易被人扭曲为狡辩,而寻常讼师不够分量站出来替她说话。我知道朝中肯定有熟悉律法又愿为她说话的人,但这事有风险,若被对手抓住漏洞,她和为她做讼师的人都会前途堪忧,」赵絮歉然自嘲地摇摇头,「而你,到开审时已有了信王妃的头衔,分量足够,又熟悉律法。更重要的是,你眼下只是试俸官……」 赵絮没将话说完,徐静书却迅速领悟了她的未尽之意—— 自己眼下只是试俸官,即便这场口水仗打输了被连累丢掉试俸资格,对朝廷来说不算太大损失,至少比折进去一个正式官员要划算。 「这真相,果然不太温情,」徐静书小小声声嘟囔了一句,「好,这差事我接下。会审几时开?」 「不急,具体日期还在协商,最快也要十月底、十一月初,你大婚过后再做准备也来得及。」赵絮松了口气。 徐静书略有些紧张地直视赵絮,「储君方才说,会公布所有当年被模糊的细节,这其中包括完整的药童名单吗?」 「不包括,我知道公布名单对当年的药童们有多残忍。而且秦惊蛰从来没向任何人交出过完整的药童名单,包括皇帝陛下,」赵絮深吸一口气,避开了她的目光,「但届时总需那么两三个当年的药童站出来做人证。你放心,会提前征询他们同意的。」 「既秦大人从未交出过药童名单,储君上哪儿去找当年药童?」 赵絮摸摸鼻子:「我身为储君,自然会有一些渠道。咳,其实我也就知道三五个人而已。」 「若储君所知的那几人都不愿冒险站出来,请储君莫与他们为难。其实,我也可以做人证的,」徐静书缓缓闭上眼,唇角轻颤着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弧,「春日里来与您见面那回,您虽没将话说穿,但我觉得您知道,我也是。」 虽不知赵絮是从谁口中得知了几名药童的身份,但徐静书确定自己的药童身份一定不是赵澈透露给她的。 因为她说的是,「知道三五个」。而赵澈撑死就知道徐静书与白韶蓉两个而已。 「不,你不可以亮出药童身份,否则你为秦惊蛰说的话就难以服众,」赵絮坚决摇头,「人证的事你不必考虑,我会解决。你要记住,成败在你能否说服众人认同‘秦惊蛰在此案中无渎职之嫌’这件事,而非你站出来自曝药童身份。你的担子比他们重得多,一句话说错就会导致满盘皆输,明白吗?!」 见她点了头,赵絮才取出几份卷宗、记档交给她:「这是当年药童案的所有记档。若打赢这一仗,你前途不可限量。懂吗?」 徐静书郑重接过,轻声道:「我不敢放大话说有十足把握。毕竟还要看卷宗比对现有律法,我只能说我会尽全力。」 这些年来,秦大人为了保护药童们,真的受了太多委屈。如今,当初她保护过的小孩儿,该站到她身前了。 虽赵絮说在大婚之后才开始准备也来得及,可徐静书哪里等得?当天回去后就开始细读卷宗、翻阅法典。 v第四十五章[07.03] 接下来一连数日,那些卷宗与法典简直像长在她手上似的。 九月初八大婚前夕,信王府派一位年长的姑姑来教导她新婚之夜的「某些事」时,她垂着脑袋「嗯嗯嗯」地敷衍应着,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门子都是案情与法条。 姑姑见她应声痛快,半点赧色也无,忍不住露出暧昧的笑:「寻常小姑娘此时多半羞涩拘谨,人家教十句小姑娘大约能听进去两句,就光顾着害臊了。您这般落落大方,想来都听明白了?」 「嗯嗯嗯,都明白的,劳烦姑姑费心了。」徐静书一心二用,抬头笑应。 其实她就听清这位姑姑最后一句问话,前面人家说了半天,对她全像耳旁风。 然而,到了新婚之夜,她就非常尴尬且惨痛地体会到什么叫追悔莫及。 九月初九,亥时人定,穹顶天幕呈幽幽深蓝,初秋银月缀于其上,皎洁清辉洒了一天一地,皎洁、明亮又袅娜。 月下花间的虫儿蝉儿们也似有灵通,仿佛清楚今夜是什么样的日子,嘶鸣声都较往日细弱许多,轻轻的,柔柔的,无比体贴,无比缱绻。 喜房内的大红花烛火光轻曳,喜榻前的地上,一大一小两双鞋亲密依偎的景象莫名看得人面红耳热。 徐静书裹着薄锦被坐在榻上,只露出一张与彤红鸳鸯被面相映成趣的脸,乌溜溜的双眼四下游移,将喜帐四角垂悬的绞金丝流苏一条条数得清清楚楚,就是不敢看面前的人,也不敢开口说话。 她脑子像一锅被大火熬坏掉的豆腐花,混混沌沌不成形。 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景此景就是了。 昨夜那教导姑姑说了许多,她总共听进耳朵里的加起来大约都没二十个字。而之前那两本小册子,她只看了其中一本的一半。 最惨的是,那两本册子似乎是循序渐进的上下两册,她唯一看过的那半本,非常不幸……是下册。 也就是说,她知道事情的后半段大约是个什么样,但她完全不清楚该如何开局! 这真是个尴尬里藏着悲伤,荒唐中又带点无助的故事……啊不,事故。 虽说徐静书一直没敢直视自己的新婚夫婿,余光却时不时总要瞥他两眼。 他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盘腿坐在她对面,隔着薄薄锦被与她对膝相抵。也不说话,看起来似乎也没要主动的意思,就那么偏着张好看的脸笑觑她,漂亮星眸中写着「我就静静看你搞什么鬼」。 徐静书略蹙眉心,嫩生生的小红脸浮起困扰之色。 她深深怀疑,面前这人前几日在忙着袭爵的事,大概根本没空想起看「小册子」,昨夜也没有认真听别人「教导」。 他既不吭声也没动静,想必理由与她是一样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局」,所以就假装镇定从容、不急不躁,等着对方来打破僵局,好掩盖「自己其实根本就什么都不会」这件事。 他多半和她一样,不想被对方发现自己之前没有认真「学」完全程这个秘密。嗯,一定是这样的。 估摸着他和自己是半斤八两,徐静书总算没那么尴尬无措,终于记起小册子上那些画片上,两个人都是……不着寸缕的。 既她看的那半本册子是「下册」,那就只能开动脑筋倒推了。 唔,此刻她穿着中衣,他也穿着,显然就不符合顺序规程。好,懂了,要先想法子脱衣。 可惜她是个胆小的怂包,实在做不出动手扒人衣衫的大胆事。 她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清清嗓子打破一室沉默:「咳,那个,你方才沐浴时,让旁人帮忙照应了么?没、没打湿伤口吧?」 「嗯,平胜帮的,伤口没太沾水,」赵澈噙笑,嗓音温存沉柔,「怎么了?」 「那、那你沐浴过后,重新上药了么?」徐静书咬着下唇,忐忑又期待地觑着他。 「没。」 这个答案让徐静书心中涌起狂喜,赶忙咬住唇将满腹得逞的笑憋了回去。 「那我帮你上药好不好呀?别担心,这次我一定不倒整瓶,真的,你信我。」 红脸徐静书笑弯了双眼,头顶上仿佛咕噜起美滋滋的甜泡泡。 她可真是个机灵又贴心的姑娘。这样他不就得自己脱衣了?如此就不着痕迹地掩饰了双方都「学艺不精」的真相,新婚之夜,完美开局。 彤红的织锦褥子在红烛映照下闪烁着华美光泽。在烛火的摇曳映照下,那层光泽格外生动,如红浪轻波微微荡漾,明艳旖旎,生动缠绵。 赵澈慵懒写意如大猫似地趴卧在这旖旎风光中,红褥红被衬得他后背肌肤更显白皙,那道长长的伤口虽令人望之心惊,同时也平添三分豪烈血性。 这场面,矛盾地兼具了力与美,莫名还透着点叫人脸红心跳的神秘诱惑。 徐静书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都在发烫,赶紧使劲闭上眼,倍感羞耻地咽了咽口水。 她紧紧捏着小药瓶,深深吐纳着平复紊乱气息,努力摒弃着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杂念。不要轻易沉溺于美色,毕竟现下又有了新问题。 她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比表哥懂的多一点点—— 不管怎么说,她至少还看了半本小册子吧? 这人肯定一页都没看。 要不他怎么只脱衣却没脱裤呢?好像根本不知画片儿上的两个人是什么都没穿的。 徐静书忍住挠头叹气的冲动,噘着嘴小心地替他上药,同时开始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云淡风轻地提醒他,新婚之夜是要脱到一件不留的……噫,快住脑快住脑,一直想那些画面,可真是羞到要原地燃起来了。 虽一时还没想出不着痕迹提醒他的法子,她还是没忘分神关切他,边上药边心疼地替他吹吹。 「不疼吧?其实,你不用提心吊胆地绷着劲儿,略放松些,我会轻轻的……」 赵澈回过头来,神色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想笑,又像是在忍耐什么。 「我真的很轻!而且每次只沾了一点点药,不信你瞧。」她无辜地亮出食指给他看。 赵澈抿住唇畔笑意,转回去又趴在枕上:「嗯,我知道。你别抖。」 这兔子怕是慌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我没抖,没抖的,」她接着上药,口中糯声糯糯地叽叽咕咕,「新婚大喜,又、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有什么好抖的?」 赵澈实在忍不住了,闷声笑得整个人轻颤起来:「你除了害怕时会抖,遇到心里没底的事时也会。你自己不知道吗?」 v第四十六章[07.06] 打小就这样,他可是早早就看透了。 「你你你瞧不起谁啊?我、我怎么……怎么会没底,」徐静书假作镇定地扭头从床头取来新的裹上药布,戳戳他的后肩让他坐起来,「学过、学过一遍的事我、我都会的,那简直是,一切尽在掌握!哈、哈、哈。」 她已经很久没有「哈、哈、哈」了,可见此刻真的慌到了极点。赵澈强令自己不能笑出声,驯顺地坐起来背对她,方便她替自己裹伤。 因伤在后背,裹这药布总需绕身一圈,她的双臂自要环过他精劲的腰身。也不知她是太过紧张心慌,还是没坐稳,缠第二圈时便晃了一下,正面扑到他后背。 猝不及防的赵澈伤口被压住,带起一阵疼。好在又经了几日那伤已在收口,这阵疼痛尚在他能承受的范围。 他稳坐如金钟,神情无甚波澜,只是稍稍蹙眉片刻。忍过这阵突如其来的痛后,背上两处软绵绵的触感让他心音猛地一重,两耳烫了起来。 「对不住,我、我一时没坐稳。弄疼你了吗?」她讪讪致歉,倏地退离些许。 赵澈轻咳一声,耳廓的热烫汹涌往下泼,一路烫过脸,再烫到脖子根。 「没事。」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嗓音已有些粗粝沙哑。 「你嗓子怎么了?」徐静书飞快地替他将伤布打个结,「口渴么?我去帮你倒水来喝吧,正巧我也渴。」 赵澈握拳轻抵在唇畔,笑音隐隐:「我去吧。」 说完,兀自下了榻去,随手从旁侧的架上取了袍子,松松披上。 喜房内间的小圆桌上没有可供饮用的温水,只摆了一壶桃花酿。那是他俩今夜的「合帐酒」。 赵澈目不斜视地直接行过了小圆桌,绕过屏风出去了。 他这举动使徐静书疑惑了片刻,不过她旋即想起另一件事—— 先时就光想着怎么哄他脱,自己该怎么脱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的。 这是个好机会! 她敏捷地跳下喜榻,四下里跑一圈,呼呼呼将内间的蜡烛全吹熄了。然后借着薄薄透窗的月光蹿回榻上,拿锦被将自己裹住。 烫着脸摸黑躲在被中将自己脱到只剩贴身小衣小裤后,徐静书羞到几乎要窒息,再也对自己下不去手了。 于是将脱下的中衣藏到床角后,她蔫蔫巴巴躺下,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个只露出头的蛹,长长到底叹了一口气。 哎,跟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这桩婚事她是想明白之后应下的,这新婚夫婿嘛也是她真正心爱的,所以她以为既一切水到渠成,那新婚之夜的自己该是很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 但到了此刻,她终究不得不放弃自欺欺人。 慌得满脑子浆糊、手脚僵硬、心跳如擂、血脉倒流……从容个鬼啊。 算了,她这学了半本书的人都只能做到这样,想来那位明显啥也没学的新任信王殿下更好不到哪里去。 为了免于尴尬,新婚之夜就大家各自友好安分地睡过去,等她明日偷偷补了课再说吧。 赵澈回来时,面对满室黑暗,强忍许久的笑音终于轻逸出口。 这怂得,总算不再强撑着面子「一切尽在掌握」了。 「笑、笑什么笑?睡觉本、本就要吹灯的。」 她嘟囔着狡辩。 「嗯,你说得对,」赵澈笑着走到喜榻边,屈了单腿半蹲在侧,「手伸出来。」 徐静书的声音明显慌了:「做、做什么?」 「给你净手。方才不是帮我上药了?」 「哦。」她讪讪从被中探出一手来。 被灭了烛光的室内黑乎乎,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只能看个轮廓而已。赵澈拿了温水浸透的巾子,动作温柔地替她将手反复擦拭了好几回。 「那只也伸出来。」 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指尖,赵澈心中一疼,沉默地重复了先前的动作。 然后将巾子放到床头小柜上,又将先前才拿进来的温热蜜水端起:「不是说口渴?喝两口再睡。」 徐静书懵懵裹着被子抬起头,他将被子递到她唇边喂她喝下。 忙完这通后,他才重新脱下先前松松拢在身上的外袍,除了鞋上榻。 「被子不分我一半啊?」他仰躺在她身旁,鼻端全是柔软馨香的气息,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哦,要的。」 徐静书赶忙让出一半的被子给他,继而一动不动躺得僵直。 当两个人身上的热度一并拢在了被里,肌肤相贴,气息交融,那「燥热」可想而知。 赵澈侧身,展臂轻轻搭在她的腰间—— 光滑温软的手感让他愣了愣,旋即哭笑不得地垂了头,以额角与她相抵。 「你抖一晚上了。」 这回她没再强撑着犟嘴说没抖,只是小小声声地问:「合帐酒,不喝吗?听说这是新婚之夜必须的规程。」 「你向来就不爱喝酒,寻常都是别人叫你喝,你不忍拂了人面子才硬着头皮喝的,」赵澈纵容轻笑,在她额角落下轻柔一吻,「管什么规程?不想喝就不喝。」 「好。」她的嗓音少了几许紧绷,有了点笑。 赵澈搭在她腰肢上的手臂紧了紧,将她捞过来按在怀中,炙烫的薄唇从她额角一路辗转而下,直到攫住她的唇,呼吸声渐渐重了。 几乎在两唇相贴的瞬间,徐静书就清楚感受到这个亲吻与以往截然不同。 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能无助地将一手搭在他肩上,僵着周身听之任之。 「好可怜,真像落进狼窝的兔子。」 黑暗中,他气息紊乱的低低笑音透着眸中危险又挠人心尖的旖旎缱绻。 徐静书紧紧闭着眼,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有不安分的大手在她后背徐缓游移,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呼吸—— 她怕自己一松齿关就会无法自制地发出些奇怪声音。 「我知道,你其实没有准备好,或者说你以为你自己准备好了,」他最终将掌心贴在她的后背,隐忍轻笑,嗓音低哑,「归根结底,这婚事的时机不对,至少你在决定应下的当时,并非全然甘心的。」 「我……我其实也不是,」徐静书顿了顿,才小声解释,「昨日那个姑姑来教我时,我在想秦大人的案子,没专心听。是因为没学会,所以才……」 v第四十七章[07.06] 「傻姑娘,我还不知道你?若你当真想做成一件事,是绝不会走神的。你早就说过,要攒下自己的小宅子才肯认下我这个人。当初之所以答应成婚,是因为那时除了你,没人能更好地去结府中这死结僵局,你觉你该站出来保护大家。后来你觉得,既婚事已成定局,那便按照‘成婚’该有的规程来走。」 他说话时气息尽数洒在她面上,让她眼眶都烫了起来。 听他这么一说,她才明白,这个人,好像比她自己更了解「徐静书」这个怂包。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困顿心事,他却洞若观火。 既新婚之夜按规程是该「做点什么的」,所以就硬着头皮自己脱了衣衫,却又没法子彻底下得去手。「合帐酒」分明就没想喝的,只是觉得既成婚有这规程,不喝就好像没做对,便要不安地问一句。 向来看书必定有始有终的人,只看了半本就将「小册子」藏起来。很能专心致志的人,昨夜听那位姑姑教导时一直走神在想药童案。明明记得有人专门叮嘱过,房中花烛不能吹,却还是去吹了。 她自己以为想好了要做他的妻子,可她心里某个部分却似乎还倔强牢记着最初对自己的期许。 她喜爱他,也愿成为他的妻子,这毋庸置疑。可在最初的打算里,并不是现在,不该是在她什么都还没有的现在。 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小宅子,还没有做出足够的成就让自己可以底气十足地与他比肩而立,携手此生。 或许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心里某个角落还是有自知之明,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自己根本还没有好到配得上坦然接受这场婚礼带给她在身份、地位上的改变。 甚至配不上他这样体贴入微的温柔纵容。 「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 「我跟你说这些,又不是要怪你什么,」赵澈笑着在她颊边咬了一口,「只是想告诉你,只当一切还同以往一样。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做的人。我不会强要你如何,只请你先慢慢习惯每晚身旁都会躺个要分你一半被子的人,这样就好。等到你再不会瑟瑟发抖、手足无措时,才是我们真正的新婚夜。」 「当年我初来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的人呢?」徐静书哭了,那眼泪却是甜的,唇角也是弯弯的,「这会儿我又想,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落我手上了呢?」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对她说过,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事到如今,他依然坚守自己曾经的诺言。他尊重她曾经付出过的努力,愿意耐心等她去骄傲地挣回曾经梦想过的一切。 这样的宠爱与纵容,实在太珍贵。 所以她需得更努力,早些成为一个真正出色的徐静书。他这样好的人,就该有个足够好的伴侣。他值得。 「既我这么好,有奖励吗?」他笑着以掌替她拭净面上泪痕。 「明日给你做甜糕吃?」她自觉地贴近了他,将脸藏在他的肩窝,「做很多,只给你一个人吃。」 「那,今夜就不奖励了吗?」他先时才平复好的呼吸又乱,手也重新不安分起来。 「你不是说你没要做什么……」胸前遭袭的徐静书猛地咬唇闭紧了眼,双肩瑟缩了一下,周身重又微僵,却没有闪躲。 她是信任他的。他从来没骗过她。 果然,他的手虽然并没有安分挪开,却再无更出格的举止。 「毕竟昨夜你没听那位姑姑好好教,我只是好心,先给你补补功课。」 来自大尾巴狼的沙哑偷笑让徐静书幡然醒悟:早前是她判断失误了,还以为这人跟她一样没学会。这阵仗,分明比她懂太多! 徐静书到底没忍住,娇甜闷哼轻吟猝不及防就逸出了口。 这让她略微恼羞成怒,不知是泣是笑地颤颤碎声嗔道:「你还说……叫我就当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其实根本就,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赵澈沉声笑问,张口衔住了她的耳珠。 「以前你若这样……我还能啐你一声‘混账小流氓’。」 现在却只能说,夫君你受委屈了,请尽情享用这点嫩豆腐。 真不知她和他,谁更弱小可怜无助。 在徐静书与赵澈大婚之后,赵诚锐如约回了钦州。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徐蝉与孟贞均选择留在京中。 对于两位伴侣的这个选择,他虽有些不豫,却也没什么不舍,稍稍发了通脾气后,就让人带着府库里的大部分能带走的财物潇洒出京了。 在他的想法中,这算是对显然已与他离心的伴侣及孩子们的惩罚与钳制,搬空府库能使他在卸下王爵、回到钦州后,依然拥有对府中众人的掌控力。 毕竟赵澈才刚袭爵,朝廷看上去也暂无让他担朝职的动向,他将来能有多大作为眼下不好定论,总之府库被搬空后他就成了空壳王爵,最终还不得低头伸手向远在钦州的老爹要钱?毕竟信王府这串大大小小可都是在云端上过惯的,要吃要喝要维持王府风光所需的开支用度,可不是咬牙硬撑就能解决的。 不过,他向来懒怠管家中事,可以说对家中任何人都称不上了解。 以往怕赵诚锐会稀里糊涂捅出娄子牵连家人,赵澈从加冠后就已让人在许多地方置下田产,还经营了好几项不大不小的产业,平日多是段玉山出面指挥人在打理。 如今几年过去,几年前布置下的那些产业虽没至于壮大到成为举国同行翘楚的地步,但养活一家子人还是游刃有余的。 再加上赵诚锐离开镐京去往钦州才没几日,武德帝与储君赵絮就像是同时后知后觉想起赵澈在允州立下的大功,一时间内城与储君府先后都对信王府大行了封赏。 就这样,信王府内不但没有出现赵诚锐预料中的愁云惨雾,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松了大气,被搬空的府库虽没能奇迹般瞬间重新填满,却足够让府中一切如常。 趁着光禄府给的近半月休沐,加之府中大小事也井井有条不需自己操心,徐静书便将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消耗在了书房里,接着翻看药童案的卷宗。 赵絮给她的那摞记档卷宗虽是誊抄本,与大理寺记档房内的那些母本相比却是一字不差的。 虽拿到这些卷宗已有好些天,但徐静书一直没能真正看完。不是她不专心,而是作为药童案的亲历者之一,她阅读这些卷宗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每次翻开,都不可避免会重新触及一次当年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反复翻阅的同时,也是她反复撕开早已深埋在心中伤口的过程,所以接连好多天她都只看到过半便停下。 v第四十八章[07.06] 赵澈每日都与她一道进书房,倒从不搅扰她,捧一册书或几份邸报就安安静静在旁陪坐大半日,只在她痛彻心扉看不下去、面色惨白地抬起头时,才及时走过去给她暖柔的拥抱。 就这样,徐静书翻阅那些卷宗、记档的进度总算缓慢地日渐推进。 九月十二的午后,当徐静书终于将所有关于药童案的卷宗、记档彻底看完后,再也无法自制地浑身颤抖,掩面呜咽。 在此之前的每一次,她因心中旧伤被勾起的痛苦几乎全是沉默压抑的。当今日那些眼泪伴随着她小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那段阴郁苦痛的回忆就像寻到了出口。 赵澈将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立刻伸出双臂紧紧攀住他的脖颈,将泪涟涟的脸藏进他的肩窝。呜咽声渐有放大之势,像摔倒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寻到温暖怀抱的孩子,用尽浑身力气,誓以泪水酣畅淋漓道尽委屈与痛意。 赵澈拥着她低叹一声,拍着她的后背,心疼轻道:「痛快哭过,那才是真的都过去了。」 他没有哄劝说「不要哭」,而是纵容地鼓励她哭个痛快。 因为他很清楚,她这些年始终在拼命淡忘那段记忆。可那长达半年「一脚踩在死字上」的黑暗时光烙在心上的伤疤与痛楚,岂是不想、不提就当真能永不再记起的? 徐静书哭了很久,直哭到太阳穴堵涨酸疼,四肢发软,嗓子也有些哑了,这才抽抽着揪住他的衣襟渐渐平复。 「喝水吗?」赵澈替她拭去面上狼狈的泪迹,温声轻询。 徐静书抿了抿干燥到发皱的唇,点点头。 温热茶水没过喉间,落入胃袋,她舒缓许多,这才靠在他肩头,哑着嗓小声解释:「其实我哭,也不只是因为难过。我在那些卷宗上,看到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一时百感交集。」 诚如当年秦惊蛰对药童们说过的那样,这世间是有阴霾丑恶,却也始终有光。在翻阅那些卷宗记档的过程中,徐静书除了感受到陈年心伤被反复撕扯的痛楚,也感受到许多当年不曾明了的暖。 赵澈没有嘲笑她软弱善感,耐心地接腔:「什么从前不知道的事?」 「那些卷宗记档上,有……药童们被救的前因后果,」徐静书那才被泪水通透冲刷过的眸子格外潋滟,「还记录了,事实上参与过营救的每一方。」 除了她以往知道的大理寺与皇城司外,还有下令让皇城司卫队强冲甘陵郡王府、掷地有声说出「搜查甘陵郡王府引发的所有后果由我钟离瑛承担」的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 有急令大理寺不惜一切的代价与皇城司联手进入甘陵郡王府搜集证据的赵絮; 徐静书甚至还看到,当时驻扎在京郊的甘陵郡王府兵闻讯试图进城,执金吾慕随果敢下令调了北军将他们挡在城门之外。 虽这些人当初下达「强搜甘陵郡王府」的命令,最初都只是因察觉了甘陵郡王疑似叛国通敌的种种罪行,那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甘陵郡王府后院暗室内竟关着十几个快被放干血的孩子。 但对获救的药童们来说,若当初没有这些人赌上仕途前程果决下令,他们的结局,大约就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死去。 那样的话,大约等他们成了白骨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世间曾有这些孩子存在过。 时隔数年后,徐静书终于彻底清楚地知晓,当年自己和受难的陌生小同伴们的获救背后,竟有这么多的人,做了这么多事。 这些人与秦惊蛰一样,都是涤荡黑暗阴霾的光,是给予孱弱无助者生机与希望的,最温柔又最强悍的庇佑。 无论哪朝哪代,这世间从未有过至善完美,但绝不是不美。 因为总会有这样的人坚定地站在无人察觉处,拼尽全力,却沉默无语。 经过了酣畅淋漓的痛哭宣泄,又一番感慨喟叹,徐静书总算缓了过来。 见她总算好些,赵澈才放下心来:「这次专为秦大人开这会审,虽是三法司主审,但陪审是以各州世家派来的人为主,还会允许一些普通百姓旁听。那些陪审中的大部分人这几年一直在试图用这案子打垮秦大人,以便让百姓相信她是个刚愎冷酷、滥用极刑的酷吏。只要百姓相信这一点,就会觉大周律的法度威严不过是因执法者心性而异的,如此律法的公信力便荡然无存了。并且,在这案子上始终站在秦大人那边的皇帝陛下及朝廷也会大损威望与民心。」 徐静书认真想了想他的话,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所以,这会审其实是三法司所代表的法度公允与朝廷威严,与陪审的地方世家较劲?双方都想通过这事将民心舆论争取到自己那边。到时若要帮着秦大人论定清白,争取主审官、陪审的理解认同其实没用,真正需要说服的是那些看热闹的百姓。」 「聪明。」 赵澈笑着在她鼻尖上轻弹了一下,惹得她红着眼娇嗔瞪过来,这才接着道:「若掰扯法条律令,三法司官员听得懂,陪审们最少也能听个半懂,但全是做白工。且不说寻常百姓能听得懂几句法条律令,便是听得懂,也没几个人会耐烦细听,更不会有兴趣去深想其中对错。」 毕竟对大多数百姓来说,只要自己没犯法,律法这件事同自己就没太大关系。法条律令枯燥艰深,不能吃又不能穿,关心它做什么? 「懂了,我最早想的应对之策打根儿上起就偏了。那我得停下换换脑子,想想怎么让不耐烦听法条的百姓理解‘秦大人处置这案子没有滥用酷刑’这事。或许可以请教阿荞?」 徐静书是个能讲道理的人,并不会因为别人指出她的错误就跳脚狡辩,反而开始积极想办法改正错误了。 「哦,对了,你往后若觉得我哪不对,直接说就是,我不生气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迂回着说。」她从赵澈的腿上站起来,捋了捋裙摆上的褶皱。 「好。那我现在就要直接说一句,你眼睛开始肿了,」赵澈跟着她站起来,「嗓子也哑。要不将事情先放放,去洗把脸再躺下歇会儿?」 「好,」徐静书尴尬红了面,揉着眼睛跟着他走出去,压着沙哑的软嗓嘀咕道,「很肿么?我是说看着你怎么变小了点……呃!」 她捂着鼻尖皱眉看着前头突然停下的赵澈:「走得好好的,做什么突然停下来?」 赵澈没答她,只是向书房外的廊柱那处道:「贞姨。您过来了怎不直接让人通传?」 v第四十九章[07.06] 虽这时节还秋高气爽,外头并不冷,可让长辈站在外面枯等总是不合适的。 徐静书一听是孟贞,赶忙从赵澈身后探出头:「贞姨……」 牵着小六儿站在廊柱前的孟贞噙笑冲她点点头,颊边有诡异绯红,看上去似乎有点尴尬:「我也刚到不多会儿,正要叫人通传。小六儿差不多该准备开蒙了,所以今日想来与殿下商量商量,看为她择哪位开蒙夫子合适。」 「表姐眼睛眯起来啦!」小六儿捂嘴笑起来。 徐静书被这小小姑娘笑得不好意思了,便道:「那你们谈,我先去……洗个脸。」 说完对孟贞行了个晚辈礼,红着脸走了。 「还笑?不是教过你要改口叫大嫂么?」赵澈对那个最小的妹妹随口笑言后,又对孟贞道,「贞姨,进书房坐下说吧。」 孟贞近前两步,又将小六儿拉到跟前捂住她的两只耳朵。这才尴尬又严肃地对赵澈道:「虽你如今是殿下,可有些事,我还是得说你两句。」 「贞姨请讲。」赵澈茫然蹙眉,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虽说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克制不住是常情,」孟贞压着嗓音,小心地左右看看候在廊下的侍者们,确认无人偷听,这才接着道,「但你为人夫婿的总该多些体谅怜惜。这大白天的,就在书房,你也真下得去手!她嗓子都哭哑了!」 先时徐静书裙摆上的褶皱,微乱的鬓发,红肿的双眼,绯红的面颊,沙哑的嗓音…… 这些细节在孟贞看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眼前这不知节制的小子真是太禽兽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按说长辈不合适多嘴小夫妻的房中事,但徐静书也算是孟贞看大的,孟贞向来都护着她。 这下轮到赵澈尴尬红脸了:「若我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您信吗?」 真是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啊。 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后,徐静书终于能完全彻底地将自己从「药童案」中抽离出来,站在真正冷静公允的立场将卷宗再次详读一遍。 这一遍,许是因为摒除了自身杂念的影响,她渐渐就从中看出了些许从前没有察觉的异样端倪。 徐静书指尖点在卷宗上,虽脸色有点白,眼神却澄澈坚定,面对这个案子已不像之前那样难受了。「欸,当年在甘陵郡王府被捕的几个方士的供述是,当初每日从药童们那里取的血,加起来约莫有将近五碗。」 虽她自己也是亲历者,但被关在暗室的那半年里她多数时候都是混混沌沌的,只知道自己每日会被人灌药,通常每隔一两天被取一次血。至于别的小同伴是否也是这样,她并不清楚,所以之前一直没想过「每日总共到底取走多少药童的血」这个细节。 对面桌案上的赵澈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望过来:「怎么?」 「你想,他就一个人,每天喝五碗血不是很奇怪吗?」徐静书蹙眉抿了抿唇,端起手边茶盏,恨恨咬牙,「这分量难道是一日照三餐喝,完了还加两顿宵夜?!」 虽还没理清这个细节具体古怪在哪里,但徐静书直觉这背后有惊天秘密。 赵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指节轻叩桌面,垂眸浅笑:「储君之前交付这差事给你时,除了让你力证秦大人没有滥用极刑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交代吗?」 「她说让我把矛头往……」话说一半,徐静书惊恐地瞪眼看向赵澈,才咽进去的那口热茶仿佛哽在喉间下不去了。 当时赵絮让她在摘出秦惊蛰后,把矛头引向帝后层面。那时赵絮说,「再之后就是皇帝陛下与我的战场了」。 见赵澈神情沉重地略略颔首,徐静书放下茶盏,开始无助而疯狂地乱薅自己的头发,口中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皇后陛下?!那些血分给皇后陛下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皇后陛下呢?」 在徐静书朴素的观念里,能成为「皇后陛下」的人,虽不至于就事事完美无缺超脱于凡人之上,但再怎么说也不该荒唐到这种骇人听闻的地步。 徐静书已震惊到无以言表,将自己精致的发髻刨得一片凌乱,步摇、珠花欲坠不坠。 「这事,皇帝陛下知道么?」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赵澈叹气:「不然你以为,为何从武德元年下半年起,皇后陛下就‘玉体违和’,数年未在公开场合露面?」 公布并处置皇后陛下的罪行,背后牵扯的事情可比当初处置一位郡王要复杂得多,一着不慎,甚至可能引发朝局大动。这点徐静书还是想得到的。 「难怪储君说,之后就是皇帝陛下与她的战场。」她神情复杂地望着赵澈。 赵澈的神情比她更复杂:「别薅头发了,求你。」 他有预感,等会儿出去时,大概又要有嘴说不清了。 随着赵诚锐的离开,信王府内的人与事竟愈发井井有条了。 三公子赵渭一边思索着「来年究竟是考官还是考国子学」的大难题,一边经营着他那间神秘的小工坊。接连出了「十二小人儿报时钟」、可用于精密测距的矩形十字仪等奇巧物事后,不知怎的就引起了少府铸冶署与工部的关注,据说近来已接受这两府出资委托,正在尝试钻研一种可用于官驿载客的「记里车」。 四公子赵淙在明正书院的学业非常顺利,虽做不到六门甲等,但在学子中也算拔尖那拨,将来考国子学应当是十拿九稳的。 小五姑娘赵蕊结束在神武大将军钟离瑛门下受教的生涯,准备来年投考雁鸣山武科讲堂,显然将来是有志向从戎做小将军的了。 而小六儿赵蓁则拜到「京南罗氏」四姑娘罗悦凝门下受教开蒙。 「京南罗氏」是前朝望族,祖上出过帝师,出过龙图阁大学士,还有画像挂在凌云阁的功勋名将。到前朝中期逐渐淡出朝堂以行商为主时,又接连出了几代举国首富,还出过一位与夫婿共同执掌藩地军政大权的王妃,这位王妃的长女还是位名载史册的大鸿胪卿,立下过「带领十六人使团沿海上通路与近二十国建立邦交」的辉煌功业。 如今「京南罗氏」虽仍以行商为主,在朝局中却也有一定特殊地位,且这个家族在学养上的传承亦不容人小觑。四姑娘罗悦凝便是如今最年轻的学士,赵蓁能拜在她面前开蒙受教,能学到的东西显然很多。 自小六儿开蒙受教后,孟贞也就彻底闲下来了,毕竟赵荞的说书班子和她带人办的那份杂报渐有向各地开花之势,也不需她这个做母亲的操心什么。 v第五十章[07.06] 于是孟贞便与徐蝉一道,出人意料地去了原国子学祭酒郭攀卸任后在镐京北面远郊顺承县开办的私家书院,成了那书院里年纪最长的新进学子。 等远在钦州的赵诚锐收到赵澈传来的第一封「礼节性」家书,看到这种种,那脸色,真是百般滋味都在了。 没了他的信王府,不但不像他想的那样鸡飞狗跳一团糟,反而欣欣向荣,连那两位在他看来早已让人索然无味的伴侣,都生机勃勃如回年少。 到了九月中,徐静书就结束了休沐,重又开始每日前往光禄府点卯忙碌,但私下里也没停止继续琢磨会审讼辩之事。 她在散值后回柳条巷找了赵荞几次都扑空,最终不得不揪着赵澈衣袖去了城西夜市,找到正在「馔玉楼」某间花阁里忙事的赵荞。 「馔玉楼」徐静书之前是来过的。四月里武英殿庭辩大胜当晚,赵澈就是在这里给她订的小宴。 花阁里有好几个看来像是赵荞手下的年轻男女,似乎正在向她禀什么事。 「大哥,大嫂!你们先坐,我马上就好!」赵荞中气十足地招呼一声后,又低头拿炭笔在册子上记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天书」。 徐静书与赵澈倒也不催她,在小圆桌旁坐下,耐心等她忙完。 赵荞又低声问了几句,飞快写写画画后,便让那些手下们先行退下了。 「扰你做正事了是么?」徐静书有些抱歉。 「咳,他们在坊间搜罗各种趣闻轶事、大小消息,每日都要来找我回禀的,碍不着什么事。」赵荞笑嘻嘻起身,拎了裙摆去吩咐门口的人添茶果点心。 「你怎么知道阿荞在这里?」徐静书好奇地看向赵澈,「她在这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客人。」 赵澈握拳抵唇,轻笑:「这里如今算她的地盘。」 赵荞回身正好听到这句,叉腰笑得猖狂,口中却谦虚:「不敢不敢,眼下只一半算我的。」 「一半?」徐静书疑惑地以指尖轻点下唇。 「我打最开始就想盘下这里,方便搜罗消息么。可我手头紧巴巴,父王本就不高兴我做这行,不管我死活的。最后还是两位母亲和大哥贴了我些,加上我手头攒了多年的零花钱,又卖了些首饰,加起来就够买下这里一半。还好这家东主名下产业多,本也是愿意把这里转售给人的,我就和他家谈好先付一半,等我把剩下一半尾款付了人家才会将契书过给我。」 听赵荞这么一说,徐静书立刻道:「姑母和贞姨给我的嫁妆里有的大概五百金,我没动的,给你付尾款用,够吗?若是不够的话……」 她看向赵澈:「我记得你说过,玉山夫子有帮忙打理一些产业,如今已经在赚钱了?还有之前皇帝陛下和储君给的封赏,除了那些瓶瓶罐罐珠宝古玩,有金银么?」 她这新任信王妃完全是个吃粮不管事的,府库账册她到如今都没看过一眼,也不懂自家府中如今到底还有多少现钱。 赵澈还没答话,赵荞先乐坏了:「动什么府库?别逗了,你是要帮我把这条街买下啊?」 她乐不可支地坐下,摆摆手:「两位娘亲和大哥帮衬我一半就很好了,剩下的我慢慢挣。若年底之前能谈妥通路将我那杂报卖到允州、淮南、庆州、上阳邑,最多到明年夏天就够付尾款啦!对了,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哦,对,」徐静书赶忙点点头,「我特地来请教你一些事的。」 她简单说了朝廷要开会审的事。 赵荞听得眼前一亮,拿起笔唰唰唰又开始写写画画:「几时开啊?主审官谁啊?陪审……」 「笔放下,」赵澈淡淡笑瞥她一眼,「朝廷还没定下日期,这事现在还不能让你拿出去讲。」 「你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赵荞不太敢和兄长讨价还价,就转去向徐静书卖乖,「但你得答应,只要日期一定下来,记得立刻告诉我噢!」 「好,成交,」徐静书笑眼弯弯,「我要给秦大人做讼师,如今正在做准备。到时是这样的……」 她言简意赅说了会审时的局面,又说了自己在筹备中的困惑。 赵荞虽读书不行,脑子却灵性得很:「懂了。你意思就是,到时的成败,主要在于你能不能让旁听的百姓明白,‘秦大人当年那样处置是合理合法,并非滥用极刑’,对吧?」 「对,」徐静书扁扁嘴,「我若将案情抽丝剥茧,再比对法条,那寻常百姓肯定不耐烦听。」 「那当然,就算耐烦听,他们也未必听得懂,」赵荞一手环在身前,一手摸着下巴,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寻常百姓真正关心的哪是药童案隐瞒了些什么,说穿了他们想知道‘秦大人到底有没有滥用极刑’而已。旁的事,你就讲出花来他们也听不进几句的,案情不用讲那么复杂,法条么简单说清楚就行,你就该着重讲讲当初为什么判那极刑。」 不得不说,赵荞这些年在市井间还真不白混,对寻常百姓的所想所愿非常清楚。 与赵荞谈过这回后,徐静书脑中彻底清晰了。 武德五年十一月十二,由御史台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分别派官员联席主审,三等以上封爵勋贵、宗亲、各州府世家派员出席陪审,在大理寺外特意起的高台上,展开对「大理寺少卿秦惊蛰在武德元年药童案中是否有滥用极刑以及渎职之罪」的会审。 说是会审,其实也是公审。闻讯而来的百姓密密匝匝站在皇城司卫戍列阵隔出的警戒范围外,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上发生的一切。 主审官让人简单重述了当年甘陵郡王案后,淮南程氏家主以「淮南百姓」的名义,率先站出来针对秦惊蛰发难。 庆州方家也用了同样伎俩,张口就是「庆州百姓对此深感不安」。 接着,滨州、吉云州等几地的人也站出来跟进。 最后,遂州方面派来的资深讼师同样以「遂州百姓」的名义,补刀控诉:「所以,秦少卿在案情含混不明有所隐瞒的前提下强硬妄动极刑,处置的还是帝后所出的一位郡王,手段之酷烈实属罕见,这难道不是用典过重吗?试想,她连对帝后所出的甘陵郡王都能用此重刑,若换了是平常百姓,又将是怎样下场?」 在这些人接连不断地推动下,围观的百姓已开始交头接耳、窃窃议论起来,再看向秦惊蛰的目光就都有几许复杂意味,气氛渐渐转往对秦惊蛰不利的方向。 徐静书看了一眼身旁的秦惊蛰。 v第五十一章[07.10] 身着常服的秦惊蛰坐在主审台下右手侧,没有半点受审者该有的颓丧低迷,更没有因为处境不妙而生出慌乱。她就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粉墨登场,唇角勾起洞察一切的泠然笑弧,镇定得仿佛她才是今日的主审官。 许是被她感染,徐静书也忍不住跟着弯起了眉眼。 这是大周立国以来首任大理寺少卿,是众人口中的「芙蓉罗刹」,五年来审过的大小案件不知凡几,向来只有人怕她,没有她怕人,这点场面还真不够她瞧的。 之后,允州、利州、沧州、临州、上阳邑等地派来的人也分别出来发表了意见,措辞态度上倒是比之前那拨人要中立许多,主要是针对「药童案」被模糊的细节讨个明确说法。 随着主审官抬手示意,徐静书扭头对上秦惊蛰的目光,向她露出一笑,而后,从容登场。 徐静书今日未着试俸官袍,也没有王妃华服,仅一袭粗布素衣,领口、绣口朱绣滚边,嫩生生小脸上无脂粉妆点,周身无佩饰点缀。 就像从高台之下误闯到这个场合里来的一个俏丽却平凡的懵懂少女。 她没有看主审官,也不看对面那些虎视眈眈等着挑她错处,以便群起而攻之的陪审。 她旋身面向高台下的围观百姓,苦笑摇头:「方才有好几位大人说,当年秦大人对甘陵郡王极刑处置之举,让天下百姓不安、惶恐,却敢怒不敢言。可是,你们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她目光逡巡过下面围观的人。平和,柔软,澄澈。 「武德元年公审甘陵郡王时,也是在这里搭的高台,」她轻轻以脚尖点点脚下的高台,又抬起手,掌心朝上,指指台下某处,「那天,我就站在那里。那时的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我这人天生记性好,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天秦大人宣布对那人判处极刑时,我们分明全都在拍手称快!」 俗话说「贵人多忘事」,其实平凡的芸芸众生才是最健忘的。因为成日都在为养家活口、吃饱穿暖而奔忙,哪里真有闲情去清楚记得那么一桩与自己没有切身关联的案子? 正因为记忆模糊,才会轻易被人引导、利用。 「药童案隐瞒了什么,我们先不谈。方才大家都听到了,当年甘陵郡王是‘数罪并罚’,这意思就是他犯下的罪行多了去了!当年秦大人当众宣布过他所有罪状的,大家应该还记得,他被处以车裂极刑,从来就不仅仅只是因为药童案!违抗圣谕、私调府兵、意图谋害重臣这些就不说了,听起来和咱们寻常人干系不大。可他炮制的‘京南屠村惨案’,大家都忘了?镐京南郊钟村一百多个手无寸铁的村民,在睡梦中被甘陵郡王的爪牙屠戮殆尽!」 「他在雁鸣山上埋了那么多黑火意图诱杀贺大将军时,山脚雁鸣山武科讲堂里还有一百多个十来岁的学子!若不是贺大将军和雁鸣山讲堂的几位典正处理得当,恭远侯随后又带府兵赶到控制住了局势,整个雁鸣山前山都会被炸成废墟,那一百多个孩子就将灰飞烟灭!」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他通敌叛国!在复国之战打了十几二十年,刚刚才驱逐了入侵之敌、收复故土河山的武德元年七月,通敌叛国!那滢江里还飘着阵亡将士和枉死百姓的尸骨!无数至死不得归家的亡魂还在天上看着!」 「凭这种种所作所为,不够他死吗?!」 徐静书红了双眼,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这么多话。 这一次,她没有抖腿。而是全身都在颤抖。 此刻她通身的颤抖绝不是因为恐惧或畏怯,而是台下众人的高声应和。 该死! 小姑娘你说得对! 秦大人判得没错! 他们虽不懂律法,不明白朝堂争斗中的那些博弈与手段,甚至记性还不大好,时常稀里糊涂被人利用。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始终秉持着最朴素最温厚的是非观在看待这世间百态。 徐静书慢慢转过身看向高台左手侧从各地赶来的陪审们。 「《圣政》开篇第一卷 ,第十二页第七行:叛国罪为首恶罪行之一,当以车裂处之,以儆效尤。诸位大人,请问谁要站出来为甘陵郡王喊冤?」 对面半晌没人吭声。 徐静书略抬着下巴,红着眼睛瞪着他们。一直瞪着。 良久的沉默后,淮南程氏家主清清嗓子,沉声道:「但《圣政》中可没说能对一位皇子处以车裂,也没说是‘当众’车裂!」 「‘以儆效尤’四个字,程大人不会不清楚吧?请您指教,若不当众,该如何儆这效尤?」徐静书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透红的眼底已涌起一种锐利的锋芒。 她的对手乱中出错,露出个致命破绽而不自知。 不幸的是,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兔子徐静书,而是,猎人徐静书—— 「且不提秦大人在判赵旻极刑之前,皇帝陛下已下诏废其为庶人。单就《圣政》这条律法来看,也没说过‘百姓犯不得的叛国大罪,皇子却犯得’!」 这掷地有声的惊天一言,台下百姓大都已非常清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了。 她这句话没有晦涩艰深的律法与玄机,却是所有百姓想说而说不出的心里话。 虽谁都懂这世间并不可能事事公平,但叛国这样的大罪,寻常人该被车裂,皇子就可免?没这道理啊!台上小姑娘都讲了,律法没这么说! 对面见势不妙,有好几人同时站起来,急急圆场救火:「今日也没谁要给甘陵郡王翻案啊!会审所要定论的,不是秦少卿在药童案中有所隐瞒这事是否有渎职之嫌么?」 主审台上的三法司官员一番合计后,由刑部官员出声导回正题。 于是对面又重振旗鼓,依次站起来揪药童案被隐瞒之事。 他们提出的大多数质疑点都没有超出徐静书预判过的范畴,应对起来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秦大人为什么要隐瞒?」 徐静书笑得很冷,抿了抿后,说出了原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有勇气当众宣之于口的秘密—— 「因为甘陵郡王听信那些走歪路的方士糊弄,以为用这些孩子的血炼出来的药可解百毒、长生不死!他们每日被灌药、取血,长达半年!最后能活着被救出的就那么十几个了!」 v第五十二章[07.10] 「若诸位今天非要逼得秦大人当众公布那年的药童名单,不是不可以,但是,」徐静书以冷厉的目光扫视对面那些人后,再环顾围观呆若木鸡的围观人群,「请在场各位今日赞同公布名单的人先签生死状。数年过去,药童们的血早已于常人无异,但这消息一出,绝少不了心怀歹念的人会想拿他们的命来试试!若将来药童名单中的任何一个死于人心歹念,今日要求公布名单的人全都以同谋杀人罪论处,你们敢吗!」 天空有浓云滚滚,似要落雪了。 大风呼呼刮起来,徐静书的衣摆迎风鼓张,这使她看上去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凛威势。 明明她提的这个要求毫无道理,便是大家都同意,主审官也不会同意。但陪审中的那些人竟无一人出言反驳她这荒唐狂肆之言,台下百姓也是纷纷摇头摆手。 只有庆州方家还想搏一把,以不大不小的音量道:「既你说那些孩子的血有那般效用,而名单又只秦少卿一人知晓,那谁知会不会早就被……」 他没将话说完,留了一个格外引人深思的恶毒余地。 这是想让百姓去猜疑,秦惊蛰一直不愿吐露药童名单,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在取用那些药童的血。 这些人真的很擅长「杀人先诛心」这招。 人群中,有一男一女两个长帷帽遮至半身的人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冬寒已至,他俩却不约而同地穿着宽袖衣袍,内里竟像特地未着中衣,举起手臂时宽袖立时下滑至肘,手腕上重重叠叠的陈年旧伤触目惊心。 「我们,和我们的同伴,活得好好的。多谢秦大人庇佑多年!」 众人哗然,方家的人也坐不住了。毕竟这是他们最后一张牌。 接连有三个方家人都站了起来,片刻后其中一人才恼羞成怒般喝道:「随便找个手上有伤的人藏头露尾喊两句,就能冒充活着的药童了吗?!」 两名帷帽人中的那名女子想要掀开帽纱,却被身旁那名男同伴拦下了。 「报上身份这种事,还是我来吧,我比你安全些。」 他拨开人群一直走到皇城司卫戍们面前,才将长帷帽掀开,仍在地上。 这是一张台上不少京官都熟悉的脸。毕竟他之前担任殿前纠察御史时,好些人在候朝时被他指正过仪容或言行。 徐静书更是目瞪口呆。那个被拦下的女子,她从声音和身形已猜出是白韶蓉。但这一位,却真真是让她眼珠子都要落出来。 万万没想到,他也是当年的受难同伴之一。 「御史台都察院八等秉笔御史申俊,」申俊腼腆笑笑,「各位大人若对我药童身份存疑,可请信得过的医家验伤,也可上我老家问问当年我被送回去时,是何模样。」 真的假不了。 陈年取血伤、当年曾出现在京城附近、被送回家时的凄惨与惶惶不可终日,只要在这些细节一一严丝合缝地对上,药童身份基本就坐实了。 这就是秦惊蛰从最开始就严守药童名单的原因。 只要稍稍露出蛛丝马迹被有心人顺藤摸瓜,他们几乎在劫难逃。 申俊站出来彻彻底底的自曝身份,算是以命为秦惊蛰做了保—— 她保护了药童们,没有偷偷将他们关起来取血。 事已至此,秦惊蛰当年在处置这件事时,就只剩一个把柄可以给人攻击了。 徐静书赶忙敛起心神,专注地看着对面突然站起来的允州姜家人。 上回赵澈在允州连取姜正道、姜万里两颗人头,摁着他们接受了朝廷的谈判,交出允州地方军政的实际控制权,这对姜家来说无疑是一次重挫。、所以今日他们态度一直很谨慎中立,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甚至还显得有理有据。 「秦少卿护那十几个孩子免于被人歹念荼毒而隐瞒药童名单,这无可厚非。可她刻意隐瞒、模糊案情细节这事却不合法理。大理寺身为法司,首要便是遵循法度。秦少卿结案后却蓄意隐瞒模糊、案情,作为法司高阶官员,这样的行为恐怕有所不妥。今日这会审需定论的总要议题之一,不正是秦少卿有无渎职之嫌吗?为何一直避而不谈?」 徐静书双手负于身后,看着天空飘下的零星雪花:「根据药童案卷宗记载,被捕方士们供述说,当年甘陵郡王府每日取血五碗,单只甘陵郡王一人喝,怕是会撑死。卷宗里还有甘陵郡王府几位侍女的供述,声称每日会轮流将一个食盒送至内城门口,交由皇后陛下宫中的一等女官亲自收取。允州姜氏乃皇后陛下母家,有些话你们去问或许比较方便。若能问清楚当年皇后陛下每日收到甘陵郡王府送去的食盒里装了什么,大概就能清楚秦大人为何模糊案情细节的另一层缘由了。毕竟她只是大理寺少卿,有些事,不是她可以轻易做主的。」 当她话尾悠悠落地,大家除了瞪眼屏息,谁都发不出声来。 四下安静极了,静得似乎能听到每一片雪花坠地的声音。 徐静书回头看向秦惊蛰时,唇角才一弯,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从被秦大人保护着站在台下的孱弱看客,变成此刻站在这里反过来保护秦大人的讼师,这段路她走了五年。 她终究实现了十一岁那年的心愿,没有辜负所得的救赎与庇护,也没有辜负秦大人当年的祝愿。 她看看台下已悄然退出人群的申俊与长帷帽遮身的白韶蓉,泪中又有了笑。 她和同伴们都做到了。 当年秦惊蛰让他们好好地长大,如今他们一个个勇敢站到她身前,让她看见,我们长大了,我们很好。 将来,还会更好。 会和你一样,成为手执明火涤荡阴霾的勇者中的一位。 徐静书什么也没说,秦惊蛰却像读懂了她含笑泪眼里所有的心语。 当年做出保护那些孩子的决定时,秦惊蛰并没有想要什么回报,甚至不认为他们都会记得她。 可今时今日,他们在长大后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面前,让她知道,他们记得。 这位被坊间称为「芙蓉罗刹」、「冷面酷吏」的大理寺少卿,第一次在人温柔了眉眼。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到,她坐在那里徐徐仰面,唇畔扬起,任风拂乱鬓发,任雪沾上眉睫。 就那么笑着笑着,眼角沁出一颗颗晶莹泪珠。 风雪过后,就是生机勃勃的大晴天了。 在陪审各方提出质疑询问,徐静书代秦惊蛰进行辩驳答询至陪审再无话问后,三法司主审便让在场百姓做出表决,并将多数人的表决意向作为最终审议的参考之一。 v第五十三章[07.10] 当高台下的围观百姓大多站到秦惊蛰那边后,陪审中那几家原本想借此案再度煽动民意的那几家心知大势已去;而真正关心当年案件判罚是否公正的陪审们也得到了满意答案,于是陪审各方表示认同了秦惊蛰当年「不公布药童名单」的做法,并撤销对她「滥用极刑」的质疑。 至于皇后陛下在当年「药童案」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这个真相并不是在此时此地就能得出结论的,众人默契地暂且按下不表,只待择日在朝会上进一步「探讨」。 今日会审的议题本就是秦惊蛰之事,既百姓认可、陪审也无异议,三法司派出的主审官们便当众按律定论。 惊堂木一拍,终于彻底还了秦惊蛰清白。这意味着此后若再有人公开以此案质疑她为官操守,便可以「造言谤官」之罪论处。 为了今日这个结果,徐静书已心神紧绷、绞尽脑汁两个多月,眼下大局落定,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一刻来临时会狂喜,会嚎啕,会有感慨。 可当徐静书隔着纷扬雪花对上秦惊蛰那欣慰含笑的美目时,只觉脑中就剩一堆被榨干水分的碎豆腐渣,除傻乎乎回她绵软笑脸外,喉咙里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申时回到信王府,裹了大氅捧着暖手炉后,长久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徐静书渐渐感到疲惫,两眼发直愣怔半晌,虽始终觉得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喝了半碗肉羹,又简单沐浴后,徐静书在念荷的照应下早早上了榻。 她已有快两个月没有真正安稳睡过,此刻心无挂碍,加之大雪天的暖被窝又格外让人好眠,头才沾枕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沉沉入梦。 这一觉从黄昏睡到子时。 徐静书迷迷糊糊翻身仰躺,糯绵绵地哼唧两声,掀开眼缝觑着床帐顶傻笑片刻后,猛地惊坐而起,终于明白自己忘了什么事。 早上赵澈似乎与她一道出门去的大理寺,可到了大理寺之后……他人呢?! 怎么也想不起是几时将自家夫婿给弄丢的,这让徐静书慌得两耳嗡嗡直响。要完要完要完。 【新任信王妃徐静书在会审台上大显神威后,脑子累断片儿,回府睡到半夜才惊觉自己早上带出去的夫婿不知被她落哪儿了!】 如此耸人听闻的猎奇之事,若传了出去,怕是能荣幸地被登载到赵荞名下那份杂报上! 她着急忙慌地掀被下榻,连外袍都来不及裹一件就往外跑去—— 才绕过屏风就撞进赵澈怀里。 他应当是才沐浴了没多会儿,披散在身后的发尾还有些微水气。 「大半夜的,外头还下着雪,你袍子都不披一件就往外跑?什么事这么急?」赵澈微恼蹙眉,将她打横一抱就往里间回。 哦,没弄丢,他自己回来了。幸好幸好。徐静书攀着他的脖颈悄悄松了口大气。 将脸藏在他肩窝里,滴溜溜转了几回眼珠后,徐静书果断以过分甜腻糯软的笑音掩饰心虚。 「我就是醒来发现你没在,这能不急吗?我可时时将你放在心上的,一会儿不见都要找找才行!」 哪敢说是因为到这会儿才想起他这个人来?这不找收拾么!她还是很识时务的。 赵澈将她安顿回被窝里,双手捏着被沿按在她两肩上,垂脸凝着她,神情十分古怪。 本就心虚的徐静书被他盯得个面红耳赤,偏又无处可逃,只能清了清嗓子,撇开脸:「看、看什么看?」 「时时将我放在心上?嗯?」赵澈笑意不善,「那你知道我今日将你送到大理寺后是几时离开的?之后去哪儿了?」 徐静书心知有诈,不敢乱蒙,只能嘟嘟囔囔耍花腔:「做什么突然问这个?」 「哼。」 赵澈轻轻在她心虚到发烫的颊边揪了一把,旋即也上榻缩进被中,却只是靠坐在床头,从旁侧小柜取了册书来。 徐静书自知理亏,赶忙侧过身软搭搭朝他挨近,咬着下唇笑弯了眼仰脸望着他卖乖。 「哼什么哼?」 赵澈丝毫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地翻开手中书册:「昨日下午内城来了传令官,让我今日午时之前去内城面圣。」 「昨、昨日下午?」徐静书做恍然大悟状,「哦,对对对,我方才睡迷瞪了一时没想起来,昨晚吃饭时你明明告诉过我的。」 为着今日的会审,她这两个月宛如走火入魔,昨日更是因事到临头而紧张得脑中一片空白,这会儿根本不太想得起昨日具体做了些什么事。 「昨晚吃饭时你在看今日的陈词手稿,我根本就没机会同你讲话,是你和我一起见的内城传令官,」赵澈毫不留情戳破她的自欺欺人,「早上我从大理寺离开前同你说了直接进内城,你还叮嘱我路上小心。」 为了秦惊蛰的事,这俩月他这个新婚夫婿对徐静书来说差不多就是件会说话、会走路、能暖被窝的摆件,就这样还敢大言不惭地说「时时将他放在心上」? 「兔子大了就没什么良心的。」赵澈语气酸啾啾地又翻了一页书。 「瞎说,我的良心活蹦乱跳,」徐静书弱弱伸手环上他的腰,整个人正面贴向他的身侧,糯声认错,「我就是这两个月太忙了,脑子不够使……」 忙碌,紧张,怕会审上说错话被人抓住把柄。哪怕事前所有知情者都告诉她准备得已足够充分,她还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嗯,知道你这两个月累坏了,」赵澈噙笑的目光终于从书册里温柔轻垂,腾出一手来捂住她的眼睛,「逗你的,没生气。」 徐静书这才唇角弯弯地又朝他挨近些:「我今日可厉害了,可惜你没瞧见。」 「虽没瞧见很遗憾,但也听说你有多厉害了。京中消息传得很快的,这会儿怕是连各家墙角的耗子都知你的威风,」赵澈笑着摸了摸她红扑扑的脸,「下午你睡着后,顾沛远派了人来说让你明日起暂不必到光禄府点卯,先休息一段时间。冬神祭典后朝廷对你会有别的任用。」 「别的任用?」徐静书美滋滋打了个得意的小呵欠,「总算不用继续做试俸官了,哈。」 这几日内城不停在宣召宗亲、重臣面圣,并在暗暗调整各部人员,陆续拔擢不少年轻官员,其实就是武德帝在为冬神祭典做准备。 目前的打算是在冬神祭典时宣布皇后在当年药童案中的同谋罪行,对她做出处置的同时,武德帝也将罪己退位,年后储君赵絮就要正式登基成为陛下了。 为了平稳完成这次权力交接,近来内城可说是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连带着赵澈也忙得脚不沾地。 v第五十四章[07.10] 「对,很快就不是试俸官了。不过有几位大人同时点了你的名,如今还没定下让你去哪部,总归不会差,安心睡吧。后天下午皇伯父要在内城设宴,各宗亲府邸都会受邀,咱们也要去的。」 赵澈熄了床头烛火,躺进被窝里,有些心疼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又亲了亲她的下眼睑。 窗外夜雪扑簌,室内幽暗暧昧,这让徐静书无端端有些紧张,靠在赵澈怀里不敢动弹,却也没逃,就僵着。 半晌后,她有些扛不住这种气氛,鲜活的「良心」又开始咚咚咚跳个不停了。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赵澈的进一步「动作」,反倒听见他浅清的呼吸越来越平稳。 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徐静书扁了扁嘴,紧绷的身躯渐渐柔软下来,不知不觉又重新沉入黑甜梦中。 在她睡沉后,无奈的赵澈小心翼翼将她从怀里挪开些,蹑手蹑脚掀被下榻,抹黑拿了件披风出去了。 他径自行到寝殿门外不远处的廊下,站在风口看着面前纷纷扬扬的夜雪,任由呼啸寒风扑面吹灭满心的躁动火焰。 巡夜的侍卫们诧异地看过来。 「殿下,您这是……」 赵澈面无表情:「兴之所至,趁夜赏雪。」 翌日清晨,徐静书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问了人才知赵澈去储君府议事了。 雪后初霁的好天气,无事一身轻的新任信王妃殿下徐静书做贼似地叫来念荷。 「我之前让你悄悄收好的那个小箱子呢?」 「哦,在我房里呢,没人动过,锁得好好的。」念荷应了,赶忙回房将那小箱子取来。 徐静书接过箱子抱在怀中后,就一溜小跑着躲进书房里,将门闩紧。 抖着手从荷囊里取出小箱子的钥匙后,她早已经从头发丝红到脚趾间。不过她没有停下,颤颤开了锁,深吸一口气拿出里头的两本小册子。 她不是半途而废的人,该学的东西一定要学完。毕竟还欠着那谁一个新婚之夜不是?眼下正事忙完,趁着有空,该清偿的「债务」也不能再拖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总算步骤严谨到底从上册开始看起。 虽羞得头顶冒烟,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将册子上的画片与配文认真看完,偶尔遇到困惑处还会停下来,双手捧着大红脸蹙眉思索,谨慎揣摩。 到了下午,她就已经明白「新婚之夜」该做些什么了—— 首先,要有一身比较好脱的薄纱袍子。 这个事情并不难办。 当初孟贞给她的嫁妆里有几身金红叠山绫袍子,轻、薄、透、柔,在她看来穿了跟没穿差不多,孟贞却说是新婚夜的上佳穿着。 鬼鬼祟祟回寝殿翻了好半晌,徐静书总算从柜子最深处翻出那羞人的叠山绫袍子。 怕被旁人瞧见,晚上沐浴时她特地拿了件黑漆漆的大氅将叠山绫裹在里头抱去沐室的。 戌时近尾,赵澈沐浴过后回到寝殿,才绕过屏风就愣在那里没再挪步。 徐静书虽是好端端躺在被窝里的,却特意将两手伸出来压在锦被上。她虽紧闭双眼,可透红的脸颊与颤抖的指尖透露了「她根本没睡」这个讯息。 白嫩藕臂在薄透的金红叠山绫下若隐若现。「窥一臂而见全兔」,用膝盖想也知厚厚锦被下是怎样旖旎的风光。 根据徐静书今日潜心学习两本小册子的心得来看,一般人在这时就能心领神会地领悟到某种无言的邀请了。 不过赵澈用事实证明了他不是一般人。 他倏地转身,哑声沉喑:「突然想起还有份急报没看,明日进内城赴宴时皇伯父或许会问的。你先睡,我晚点再回来。」 然后他就真的走了……走了……了…… 目瞪口呆的徐静书拥被坐起,盯着空荡荡的屏风处好半晌,有些怀疑方才根本没有人出现在那里过。 她抬起食指抵住眉心沉思良久,终于起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在夜里……吃过嫩豆腐了! 「他是不是记性不好,忘记了成婚前夜学的事情了?」徐静书懊恼地挠了挠头,小声叹道,「早知道就该等他回来再一起复习的,哎。」 今日算她白忙,等明日去内赴宴回来,再找时间和他一起复习一遍好了。 大婚那夜他都肯体贴地放她一马,等她好专心忙完这个月正事,那她也该投桃报李才对。 做了夫妻自就该互相体谅包容,她是绝不会嘲笑他落荒而逃的。 想到这里,徐静书闷声笑着倒回躺好,没一会儿便兀自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夜候在寝殿净房耳间的小竹僮很震惊地认识道:信王赵澈,真是不一般人啊。 隆冬寒夜地,泡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冷水澡! 这内力之深不可测,难怪当初在允州能孤身泅渡澜沧江连斩姜家两人呢。 果然是梅花香自苦寒来,英雄从来出少年啊! 武德五年十一月十五正午,武德帝于内城设宴,皇嗣、宗亲列席,算是皇家家宴。 武德帝膝下儿女不算少,但如今成年开府又称得上有所作为的,无非就储君赵絮、成王赵昂及从利州千里迢迢赶回京的嘉阳郡主赵萦三个。 席间赵絮夫妇被安排在武德帝坐下左侧尊位,赵昂夫妇及赵萦在右侧坐,其余皇子皇女们则按年岁依次往下排。 都是聪明孩子,近来京中发生种种、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变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自家父皇近来频繁召见宗亲、调整各部人员,又令金云内卫押了皇后宫中几位资深女官与一干侍女前往大理寺受审,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懂事的都已猜出一二。 再看看今日这座次排序,什么也不必说,一干小的也知自己今后得在谁手底下讨生活。 除皇嗣外,宗亲里受邀的信王赵澈夫妇就被安置在储君夫妇下手座,与对面成王赵昂夫妇的座次遥相呼应。这下,储君的班底大概是个什么形势,有眼色的人也都看明白了。 席间谁也没谈政务朝局,只在丝竹歌舞里闲话家常。 酒过数巡,武德帝执盏对徐静书笑道:「前日的会审很圆满,你是功不可没的。据说这几日京中街头巷尾把你好一顿夸,朕若不赏你点什么,总觉不合适。」 面对「皇帝陛下」的赏赐,徐静书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老人家当初赏赐给官考前三的那支笔。虽很金贵却刻了名字不能卖,中看不中用的笔。 她抿了抿唇,垂眸笑得乖巧,心中却没报半点希望。 v第五十五章[07.10] 「如今你年岁还轻了些,便是之后担职也没法子一蹴而就,」武德帝摸着下巴想了想,「不过段老与顾沛远都说过你是可造之材,历年几年就可堪大任了。这样吧,将信王府背街那宅子赐给你,只算到你自己名下,若将来真要单独开府办事,也不必发愁找地方。」 信王府原是前朝末某位摄政王的府邸,一府就占了半条街。武德帝口中「背街那宅子」正是那位摄政王为最心爱的孙女所建,足有七进院! 因那位小公主极受珍爱,建宅时可谓不吝金银,近百年过去那宅子依旧完好无损。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着令少府派人修缮、打点了那宅子,却一直闲置着。 满座众人全都举盏笑贺,唯徐静书茫茫然如在梦中,直到赵澈在桌案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她才回过神来,起身谢恩。 武德帝先暗示了她接下来会被寄予厚望受到栽培,又赏下足足七进的大宅子替她壮场面,她也不傻,很快就明白朝廷大约是已定下对自己的任用安排了。 担子还不轻。 但她不怕,也不觉自己担当不起。经过这一年的大小风波她都过来了,起起落落的每一步,她都没有让别人失望,也没有让自己失望。 明年的徐静书,一定会比今年更好。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封赏背后还有更贵不可言的一层价值:这已是武德朝最后一例来自帝王的封赏。 宴后从内城出来,只喝了半盏酒的徐静书晕晕乎乎,一路坐在马车里傻笑。 回信王府之前,她先拉着赵澈去看了背街那座「徐静书的宅子」。 按律法规程,得等几日后少府将房契、地契送来交到她手上,她再拿去京兆府登记入册,这宅子才会完全属于她,所以此刻她还不能进去,只能在门口看看。 但这也足够让她欣喜了。 酒意微醺兼之满心欢喜,徐静书便一路手舞足蹈,各种疯狂畅想根本停不下来。 赵澈无奈,进了信王府大门后,见她跟个疯兔子似地蹦蹦跳,索性将她抱起往正殿去。 她倒也不挣扎,一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手不停地挥来挥去:「我有那么大的宅子了!七进!若是有人给我一千金,那我也是不卖的!」 赵澈噙笑垂眸望着她微醺的酡颜,「嗯」了一声,由得她胡言乱语地撒欢。 「若你将来喜欢别人了,那我就去我自己的宅子住,不要你了。」她叉腰笑得直蹬腿。 赵澈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你没这种机会的。」 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 徐静书没察觉他的异状,自得其乐地继续畅想:「和离以后我每天都会精神抖擞,还是专心当值。在朝堂上也不故意与你为难。但我肯定会很伤心,也会很生气,所以每次路过王府门口遇见你时,我会凶巴巴骂你一顿,然后跑回去关上门。」 赵澈被她这番畅想闹得好气又好笑:「闭嘴吧你。这才新婚,你跟我说和离?」 徐静书没理他,蓦地噤声蹙眉,沉思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抱着进了寝房坐在榻上,她才像是终于想明白什么,抬眸望向赵澈。 「若我将来喜欢了别人,那我也得去我的宅子里住,」她一边拆着繁复的头饰,一边胡说八道,「哦不对,那我得将宅子卖了去别处另买。」 赵澈站在榻前,面无表情地替她除去厚重的外袍:「为什么?」 她笑倒在榻上,咕噜噜滚进去拿被子将自己裹住,打算睡个稍显有些迟的午觉。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提刀砍了我的新欢小郎君。哈哈哈。」 「放心,不会有这种事。」他不会让她喜欢上什么见鬼的新、欢、小、郎、君! 赵澈转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水来给她漱口:「你喝醉了竟是这德行?往后再不给你酒喝。」 「谁跟你说我喝醉了?」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杯中温水,却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百花蜜水。大婚那夜放在桌上的就是这种水。 安静望着他那颇有深意的双眸半晌后,徐静书那点薄薄醉意竟慢慢退了下去,先时还略有点迷蒙的目光总算清明起来。 她环顾四下,看到了九月初九大婚那夜被她吹熄的那对长明花烛。 床帐被褥也不是早上离开时的样子了,全被换成当初的彤红鸳鸯织锦。 「你,预谋好的?」她红着脸咬住笑唇,「昨夜,那个,我……所以,你现在需要看那个有画片儿的小册子复习一下吗?」 虽很羞赧,却问得无比诚挚。 「很好,你这算是挑衅和羞辱,我记下了,」赵澈笑着目露凶光,开始脱衣,「桃花酿就不给你喝了吧?」 眼看着才清醒过来,若是再喝,只怕又要接着发疯说些能将他气吐血的话。 「喝一口吧?」她红着脸在面前竖起食指,羞涩地眯双眼,声若蚊蝇,「据说,喝了,没那么疼。」 柔软朱唇沾了一口桃花酿后,长明花烛被点燃,床帐也被放下。 窗外是金灿灿的冬日黄昏景,帐内是娇羞羞的新婚小鸳鸯。 红浪翻滚间伴着喃声絮语,衣衫接连从帐幔间扔出,凌乱重叠散落榻前。 「你昨夜、嗯,转身就走了,我以为……你,不想……」娇甜嗓音打着颤,断续夹杂着言语不可说的哼哼唧唧。 「若我昨夜不走,你以为你今日进得了内城?」沙哑沉嗓藏着笑,「放心,今后你是不会有机会搬到对街宅子里去的。」 「为、为什……啊!轻、轻点……」这一句真叫个如泣如诉,复杂极了。 「因为啊,第一,我不会有别人……第二,你眼前这个小郎君,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了。」毕竟是向储君驸马讨教过「以色侍妻」之道的人嘛。 一番叫人面红耳热的喘息交织、羞耻又欢愉的轻泣与浅吟、炙烫又缠绵的轻摩重挲后,床帐流苏齐齐猛地晃动一下。 「小册子……它骗人……」徐静书捶床哭出了声。 喝了桃花酿就不痛?!假的!痛到飙泪好吗! 「下一次就、就不会痛了,真的。」赵澈有些无措地低声哄着。 「没有了,没有下一次了……呜呜呜……」 徐静书泪流满面地想:打扰了,告辞。不如从明日起就分床睡吧。 然而现实是,当「明日」到来时,她不但连床都没能下得了,而且,还被人哄着接连穿了三件叠山绫。 为什么是三件?因为有只饿久的猛虎出笼就收不住势,穿一次就撕一件。 那场面,真是残忍中透着香艳,放肆中透着蜜甜。 总之,除了第一次痛了点,之后累了点、腰酸了点、有时哭得惨了点之外,徐静书觉得…… 一切都还是很美好的。 v番外一(1)[07.10] 【番外篇一】 每年十二月的冬神祭典是举国瞩目的大事。 按前朝陈例,冬神祭典的完整典仪总共为期三日。首日由皇帝夫妇率皇嗣、宗亲与重臣在滢江畔行隆重祭祀礼,祷祝冬神与春神能顺利交接,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次日则对卓有政绩的勋贵、官员加官进爵;第三日则是与民同乐。 大周立朝后沿袭此惯例,并对典仪细节做出了些许改动,首日祭祀时还会祭祀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之战中阵亡的英烈,及前朝亡国后无辜命丧与入侵者屠刀的百姓;而次日除大行封赏外,还会公布来年对朝廷各机构的重大调整等事宜。 因这典仪既寄托着举国对来年天候收成的愿景,更会影响次年的朝堂格局,是以数年来一直备受朝野关注。 以往徐静书对这个典仪的认知通通来自书本,直到武德五年这回,她以信王妃的身份亲自参与,才真真体会到这事郑重到什么程度。 武德五年十二月初九,挂着信王府标识的车队疾行在赶往祭祀地点的路上。 最前一辆马车里坐着赵澈、徐静书与赵荞三人。 原本赵荞该单独乘坐自己的车驾,可路途遥远闷得慌,她便总爱来凑到兄嫂这车来,大家一路说说闲话便没那么难熬了。 马车跑得太快,这段路又颠簸得叫人难受,徐静书白着脸可怜巴巴窝在坐榻角落,说话都气若游丝:「往年我还嘀咕怎么府中每次冬神祭典前都鸡飞狗跳,原来是皇帝陛下的缘故。」 从武德元年到武德五年,每年冬神祭典虽仍旧是在滢江之畔,但具体地点无一次重复。武德帝选定的祭祀点次次出人意料,这次也没有例外。 今年的冬神祭典定于十二月十二,在滢江畔庆州府辖下的溯回城举行—— 溯回城离镐京足有七八百里,快到十一月底才公布这时间、地点! 「又要大家提前到,又要等到迫在眉睫才公布,真是……」徐静书憋了半晌,到底说不出什么坏话。 赵澈拿了一颗橘子捂在掌心,无奈笑道:「也是没法子的事,圣驾出京毕竟有风险,武德元年的冬神祭典就出过乱子。所以我们虽准备仓促,那些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老鼠同样也不会有太充裕的时间,越晚公布越安全。」 北境的外敌吐谷契当初侵门踏户灭了前朝、占领镐京及江左半壁江山近二十年,建了个伪盛朝。之后赵家带领江右各方势力卧薪尝胆,二十年间大小战役无数,终于在武德元年春驱逐外敌,收复河山,才有了如今的大周朝。 但伪盛皇室战败溃逃回北境外的戈壁老家后,当然不会甘心,走时就留下大批暗桩潜伏下来,伺机而动。 这五年里这些人其实一直没消停,只不过通常都是每回刚冒头就被揪住,没掀起过太大动静。朝廷怕引起百姓恐慌,也是低调处理,因而大多数国人并不知情。 「动静最大的也就武德元年冬神祭典那回,刺客竟在江面凿冰行船直逼武德帝所在的祭祀点,险些就得手了!」 说起这事,赵荞可来劲了,眉飞色舞道:「据说,当时近得在祭祀台上都能隐约瞧见那五艘船的轮廓!你说吓人不吓人?」 莫名被她的语气感染,徐静书猛地坐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眼眸大张地望着她:「你们都瞧见了?!皇帝陛下也瞧见了?!那怎么办呢?」 赵澈没吭声,只是勾起唇角。武德元年那回冬神祭典时,他眼睛瞧不见没能参与,也是事后听说的。 「皇伯父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就远远瞥了他们一眼,眉毛都没动一下,照常祭祀!」赵荞说得绘声绘色,还敬佩又骄傲地抬头挺胸,「皇城司卫戍弓箭队一顿箭雨铺天盖地,接着贺大将军——就那掌管天下军府的鹰扬大将军贺征——满脸冷漠地下了祭祀台,与金云内卫的人一道跳进滢江,游过去上了船……」 徐静书听得打从心里冒起一股寒意,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默默靠近赵澈身畔,抓住了他的手。 但她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赵荞眉飞色舞的脸。 「十二月的滢江是个什么阵仗?刺客都凿冰行船了!贺大将军和金云内卫的人从碎冰里游过去就已耗了极大体力,船上有些刺客躲得好没中箭,正以逸待劳呢!你想想那场面多凶险!」 说到精彩处,赵荞习惯地停了下来,伸手拿了颗橘子来剥,把徐静书给急得呀。 「阿荞你说完再吃行不行?贺大将军和金云内卫们还在江里泡着呢!」徐静书抓心挠肝地催促道。 赵澈闷笑垂眸,将掌心那颗捂到温热的橘子也剥开,掰下一瓣来慢条斯理地理去瓤上白丝。 「别催,嘶……这天气吃橘子,真真凉透心了,」赵荞皱着脸将橘子咽下去,可怜巴巴看着赵澈,「大哥你真英明,竟能想到要先捂热。敢不敢将你那颗分我一半?」 「不敢,」赵澈顺手将理干净白丝的那瓣橘子喂进徐静书嘴里,皮笑肉不笑地睨了赵荞一眼,「接着说你的书。」 见赵荞目光幽幽地看向自己,徐静书面上一红,叼着那瓣橘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到底心急听下文,徐静书抢过赵澈手中的整颗橘子塞给赵荞:「给,这算听书钱,你快接着讲!」 这下赵荞总算满意了:「我刚说到哪儿了?」 「贺大将军和金云内卫的人从碎冰里游过去已耗了极大体力,船上有些刺客躲得好没中箭正以逸待劳,场面凶险!」徐静书着急地复述。 「哦对,是这里,」赵荞嚼着橘子点点头,「你想想那场面多凶险!更凶险的是,为了方便游过去上船,而且他们还丢开武器脱了甲胄!但你们要知道,金云内卫可不是一般人,贺大将军更不是一般人!他跳上船就搂了个刺客过来,直接拧了个头向后背,抢了刀过来就在船上开切了!」 「开切……是什么?」徐静书听得个惊心动魄,大气都不敢喘。 「就这么‘唰唰唰’,」赵荞两手做握刀状比划着,「取敌首级如切瓜。」 沉默半晌后,徐静书心情很复杂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当初,我做殿前纠察御史时,居然还当面指正过他服饰上的差池。我可真是勇者啊。」 赵澈反手拍拍她的头,柔声安慰道:「别听阿荞满嘴飞天玄黄吓唬人,她那年才十一二岁,还在书院呢,吹得跟亲历者似的。」 「那前朝民谚不是说,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么?我虽没亲历,可我说的这些都是经过当事者证实的!」赵荞不服气了。 赵澈笑觑她:「你怎么证实的?」 「上回贺大将军的夫人在‘馔玉楼’听我说了这段的!她当时就拍桌了,说难怪贺大将军那年回来后就高热好几天,人都稀里糊涂的,」赵荞得意地摇头晃脑,「后来我就请她回去帮我向贺大将军求证细节是否属实,过了几天她托人给我回了话,属实的!」 十二月初十午后,信王府一行抵达溯回城,住进了少府提前安排好的一座小宅子。 洗去仆仆风尘又睡了个午觉后,徐静书通身的车马劳顿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拉了赵澈陪着出去走走。 他俩出门时,赵荞还在睡着,丝毫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我记得书上提过溯回是滢江与澜沧江流经交汇处,盛产一种河磨玉,在前朝时是繁华重镇啊,」徐静书疑惑地东张西望,「怎么瞧着像是有点……荒凉?」 此刻城中来来往往的人,大都是从京中及各地州府提前赶来等待参与冬神祭典的官员、贵胄,要不就是奉命在此布控、清查入城人员有无可疑的皇城司卫戍,看起来像普通百姓的人不多,街上也只零星几家开着门的商号、酒肆之类。 赵澈牵住她的手,唏嘘轻叹:「就因为溯回出玉,前朝亡后,伪盛军侵占镐京后就一路杀过来,将这里屠城了。武德元年之前咱们的大军渡江反攻时,又在这里同伪盛军激战过……」 v番外一(2)[07.10] 这座历经数百上千年的繁华重镇,二十年里接连遭遇两次战火重创,原本的百姓要不就成了入侵者刀下亡魂,要不就逃得远远的,这城就这么衰败了。 徐静书揉了揉伤感泪眼沉默了。 走过两个街口后,徐静书才忽地疑惑道:「咦,这里不是划给庆州的么?之前庆州险些就与淮南、允州联起手来造反了,皇帝陛下……皇伯父,他为何还会选庆州的溯回城来办今年的冬神祭典?」 想想似乎还挺自相矛盾的。既出于安全考量,谨慎到事到临头才公布祭典的时间与地点,却又要去选一个地方势力并不安分的地方,真是圣心难测。 「建朝五年溯回城的民生还无起色,说到底是因为这里曾被屠城,许多百姓心有余悸不敢入城。今年冬神祭典选在这里也算是给百姓定个心,往后陆续就会有附近郊外、山中百姓慢慢往这里来。之前几年冬神祭典的选址也是如此,事后多少都能见些成效。」 恢复民生四个字说起来轻巧,但要在千疮百孔的废墟上一点点重聚生机不是挥挥手下道令就能办到的。 「我们这辈人的担子,不比复国驱敌来得轻,」徐静书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眼角余光却被一个锃亮的头顶吸引了,「欸?僧人?这里有寺庙?」 赵澈想了想:「嗯,城东有个‘积玉寺’,几百年的古刹了,前朝时出过很多有名的武僧。要去瞧瞧吗?」 「好呀。」 经历了前朝亡国时的「溯回屠城」,又经历复国之战时的激烈交战,溯回城中许多城墙上都有残酷的痕迹遗留。 可位于溯回城东郊山脚下的积玉寺不愧是有数百年传承的古刹,楼高墙厚,看起来并无城中那种饱受战火摧残的痕迹。 想是最近因冬神祭典之故,从各地提前赶来的达官贵人极其亲眷们闲来无事,便在这里扎了堆,使冷清多年的积玉寺突然香火鼎盛了。 来来往往的人里不免有京中来的熟面孔,时不时有人凑上来执礼问好。徐静书通常都是还礼过后就不知说什么,好在赵澈会担下与人寒暄的重任,她便乐得走神眼神四下打量。 东张西望间,远远就瞧见了身着皇城司武官袍的李同熙—— 与之前在泉山澜沧寺一样,他对僧人们的态度实在有些……令人发指。 徐静书皱眉看着他与两位僧人相互推搡,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劝阻。 「李同熙!叫你来是做事的,不是惹事的!你再这样,就给我滚回京去!」 响彻云霄的怒喝惊得枝头残雪纷纷下坠,原本还噪噪切切的香客们顿时安静下来。 赵澈扭头看过去,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徐静书跟着自己,便举步行过去。 「周大人,天干物燥,压着点火啊。」赵澈浅笑寒暄。 「信王殿下安好,」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淡淡执礼,「信王妃殿下安好。」 这位是复国之战中年轻的功勋名将之一,从武德元年起就担任皇城司最高官长了。 徐静书赶忙回礼:「周大人安好。」 「失礼了,」周筱晗叹气,忿忿瞪了李同熙一眼,「我们这儿还得接着清查有无可疑人员,人手不够得连我都来充数了。这混小子倒好,正事不做,走哪儿都光顾着同僧人过不去,有时我真是气得想一拳捶扁他的狗头。」 李同熙没吭声,站得笔直,看起来莫名倔强。 赵澈笑笑:「可能他八字重,进这种清静地就不自在。周大人消消气,我帮您将他拎出去捶。」 「多谢您了!别手软,打死算我的!」 虽周筱晗话是这么说,可京中谁不知皇城司两位指挥使大人对李同熙这个刺儿头惜才得很。她这也是看出赵澈是好心圆场,就顺着台阶下了。 沉默地随着赵澈与徐静书一道出了积玉寺后,李同熙终于开口了。 「多谢。」他是对赵澈说的。 「客气。」 等他俩打完哑谜,徐静书一脸认真地对李同熙道:「你明明是个好官,为什么对僧人们就总是很不耐烦呢?」 「何止僧人?我对百姓也没多耐烦啊,」李同熙活像破罐子破摔似地,一脸不屑,「没见三天两头有人告我在缉凶掀摊子、伤路人?」 「你、你……」徐静书被他噎得一哽,「你一定有什么苦衷的,对不对?!」 不管别人再怎么说,哪怕他自己也承认,徐静书还是不愿相信他本心就是恶的。 武德元年秋日,李同熙踢开甘陵郡王府那间暗室的门时,十一岁的徐静书看到了暌违已久的阳光,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后来是他护送她去就医的,路上怕她失了求生意志睡过去,同她说了许多话。 她始终记得当初那个少年武卒言语里那份赤忱与坚定,所以她认定他绝不是个坏人。 她的问题让李同熙愣了愣,旋即看向赵澈:「你没告诉她?」 赵澈摇摇头。 「你倒算个真君子,」李同熙笑叹一声,自嘲般摇摇头,「罢了,她若好奇,你便告诉她也无妨。我相信你。」 语毕,他径直转身走开了。 赵澈想了想,还是对着他的背影温声劝一句:「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既已决定放下,就别再和自己无谓较劲。」 是夜,徐静书斜身躺在被窝里,将冰凉的双脚贴在赵澈腿上。 「喂,今日在积玉寺,你和李同熙打的什么哑谜?」她动了动脚趾,在他腿上蹭了蹭,「你知道他为什么对僧人那么凶,对吧?」 赵澈靠坐在床头,翻着手中的册子:「当初前朝亡国时,僧人们大都自扫门前雪,关上山门一心向佛。李同熙就觉他们平素享着民众供奉,在山河破碎、流血漂橹时却冷眼旁观,他心寒不齿。」 这个缘由大大出乎徐静书的意料,她长长叹了口气,挠头:「僧人本来就是不问世事的。若能站出来抗敌,那算义;没站出来,好像也,不用这么生气……吧?」 「李同熙和旁人不一样。外敌入侵时只顾保命的人,在他看来都……不知道怎么说。总归他心里有过不去的坎。」 徐静书倏地张大眼,仰面望着赵澈:「什么坎?」她就知道李同熙是有苦衷的! 「那是他的秘密,你还是别问的好。」赵澈有些为难。 徐静书「蹭」地坐了起来,激动地拽住赵澈的胳臂:「在积玉寺门口,我明明听到他对你说,若我好奇,你可以告诉我!」 毕竟这是出门在外,不比平日在王府,此刻可没人在外头通夜烧着地龙的火,房中寒意沁人。 她这猛地一坐起来,厚厚的棉被从肩上滑下,冻得当场一哆嗦,麻溜地又缩回去躺下,齿关颤颤直打架。 看她被冻得可怜兮兮,赵澈笑笑放下手中册子,吹熄床头烛火躺下去,将她整个搂进怀里。 「背后说别人的秘密,不太好。」 「他自己都同意你说给我听的,」徐静书噘嘴低嚷一声,又娇娇声求道,「你告诉我嘛,我保管不会出去乱说的!」 突如其来的撒娇让赵澈无力抵挡,只好在彻底投降前讨价还价:「若你实在想早知道,除非……」 他咬着笑音在她耳旁提了个要求。 徐静书立刻炸毛,整张脸烫成七成熟:「什、什么小册子?什么下册?什么二十三页?我……我才不记得那页画的是什么!」 「哦,那你别问了,正好我也没那么想说。睡吧。」赵澈哼哼道。 黑暗中,徐静书眼前不停飘过小册子下册第二十三页的画面,羞得头皮发麻,却实在豁不出去。 在「豁出去」与「好奇心」之间来回挣扎良久后,她委屈巴巴地抱着赵澈控诉:「李同熙一定是心盲了!居然还说你是个君子……」 这趁火打劫,哦不,趁机揩油的事,君子是做不出来的! 「对别人,我当然可以君子。对你君子?那我就是傻子,」赵澈笑得极其奸诈,「反正条件就是那么个条件,你看咱们是成交呢,还是安生睡了?」 「我……」徐静书默了默,糯声讷讷,「含泪成交。」 好奇心,真是兔类绕不过的魔障。 小册子下册第二十三页那幅画片儿,对她实在不太有利—— 上位主欢,想想就觉得……腰疼。 v番外二(1)[07.10] 【番外篇二】 翌日早上,扶腰而出的徐静书与精神抖擞的赵荞相遇了。 赵荞带了两名女武侍,看起来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看到徐静书,赵荞停下脚步,没心没肺地指着她:「哈哈哈,你这样走路看起来好像小老太太!看吧,昨天不好好休息,偏要跑出去玩,累得直不起腰了吧?」 徐静书绷着红脸,强行站直:「我很好,我没事。你、你这是要出去啊?今天好冷的,哈、哈、哈。」 「是挺冷,」赵荞裹紧身上的厚披风,「不过我得出去办点正事,否则午后圣驾进了城,再要出去晃悠就不大方便了。走啦!」 目送赵荞离去后,徐静书耷拉下肩膀,再度扶住腰。 出京仓促,她只带了双鹂跟来。先时双鹂去替她吩咐早饭,这会儿折身回来见她已自己梳洗换衫出来了,赶忙上前来扶。 「双鹂,你瞧见……殿下了么?」徐静书咬牙假笑。 「殿下天不亮就出去了,说是要与储君驸马同去江边确认祭祀台的布置,」双鹂道,「殿下出门前嘱咐了人将这里的暖阁收拾好了,请您吃过早饭后就在暖阁里休息,今日外头冷。」 吃过早饭后,徐静书便进了宅子的暖阁窝着。 暖柔地榻上摆了长条案几,几上有精致的红泥小炉煨着壶果茶,配着一攒盒的小点心,旁边还准备了一本《溯回风物志》,而墙处更贴心地放了个腰靠锦垫。 徐静书皱了鼻子轻哼一声,却又忍不住红着脸笑了。 凛凛寒冬,在安静的花阁中喝着热乎乎的果茶、抱着暖手炉看着闲书,偶尔抬眼就能见院中红梅入窗景,真真美妙浮生了。 待到那册书翻到近半,赵澈总算回来了。 他接下沾了薄雪的披风交给门口的侍者,这才除鞋进阁,打起珠帘向徐静书走来。 「你故意坐到对面,是怕我咬你吧?」红脸徐静书眯着眼睨他,满脸写着「我很凶。」 「外头下雪了,我一身寒气,怕扑着你,」赵澈轻抿笑唇,自己倒了杯热果茶捧在掌心,「等我捂热了再给你咬。」 「我才没有真的要咬你!」徐静书恼羞成怒,「你不要装傻,昨晚我明明……之后你却什么都没说!」 「不能赖我,是你自己睡着了,」赵澈单手握拳抵在鼻尖,闷声偷笑,「你问吧,想知道什么?」 我为什么会睡着了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徐静书嗔瞪他片刻后,又绷不住弯了唇角:「李同熙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之前你去允州时还特地叮嘱阿荞派人看着他,还说你的人盯着他会被他看出来。他怎么了?没有做坏事吧?」 「他除了行事鲁莽些外,这些年在任上倒也尽职尽责,不是坏人。我让人盯着他,并非他自己有什么问题,」赵澈抿了一口热果茶,「你也知道,那时允州、庆州、淮南三家都在蠢蠢欲动,但他们不敢贸然起兵。最开始似乎在到处寻找前朝宗室后裔,如此也好假模假式显得‘师出有名’。我怕李同熙的身份被他们利用。」 徐静书惊得整个身躯弹了一下,愣神思索片刻后,才震惊发问:「你是说,李同熙是……前朝皇室宗亲后裔?」 前朝亡国时,哀帝是以稚龄薨逝,自不会有皇嗣留存;而伪盛朝侵占镐京与江左各州后,虽对出逃的皇室宗亲进行了长达数年的追杀清缴,但前朝宗亲里有那么一二幸存者隐姓埋名活下来并绵延了后嗣,这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三地世家欲起兵造反,若立一个前朝宗亲后裔为傀儡,那对朝廷来说还真是棘手。毕竟赵家在前朝只是异姓王,若是突然冒出个前朝皇室血脉,哪怕只是旁支血脉,对赵姓来说也是个打不得又让不得的死局。 看她眼神就知她自己想明白了,赵澈便轻轻点头,温柔地对上她的目光:「他那身份活得也不易。既他从未打算借这秘密生事端,咱们知道就行,对谁也别说。懂吗?」 当然,赵澈行事向来有后手的。从允州回来后他已令夜行安排了几个生面孔接替赵荞的人继续关注李同熙。只要李同熙始终如一,他的人便绝不会打扰,甚至会在必要时帮忙遮掩身份;但若李同熙将来改了主意,生出不该有的想法,他也不会手软。 这种背地里的手段就没必要给面前这兔子知道了。 「懂,」徐静书抱紧怀中小暖炉,小声道,「若他的身份传开,闹不好要出大乱子……那阿荞知道吗?那时你让她帮忙派人盯着,过后她定会问你的。」 「她问过,我告诉她是不方便说的事,她便没再追究了。」赵澈欣慰勾唇。别看赵荞平素没心没肺,却是个懂分寸、有底线的人。 徐静书很认真地打量了他片刻后,心悦诚服道:「难怪李同熙说你真君子。」 面对自己的伴侣和亲妹妹,都能守口如瓶替别人保守秘密,未经当事者同意便半字不提,是真的很有信义了。 她笑眯眯歪着头对他勾勾手指:「坐过来坐过来。」 这甜蜜亲昵的邀请,赵澈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依言放下手中杯盏挪过去坐在她身侧,任这暖融融的兔儿姑娘赖进自己怀里。 徐静书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懒洋洋眯起眼:「你是怎么知道李同熙身份的啊?」 「你还记不记得,四月里武英殿庭辩后,他半夜溜去姜正道府上想下黑手教训人,被我和夜行捂晕了扔回家去的事?」赵澈一手圈住她,另一手耐心地替她揉揉酸疼的后腰。 「记得。他脑袋还被夜行磕了个包。」虽然很可怜,但徐静书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赵澈也笑了:「当时夜行扛了他一路,他颈绳上挂着的那枚扳指掉了出来。」 虽说赵澈是在前朝亡国后才出生的,但赵家在前朝时毕竟是异姓王府,他自小长大见过的前朝皇家物事不知凡几。当他看到那枚扳指内壁上刻的图腾时,立刻就明白为何一直觉得此人的名字耳熟了。 同熙,是前朝某位女帝的年号,那算是前朝第一个盛世。 而「李」这个姓氏虽不是前朝皇家姓氏,却与前朝皇室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脉传承。幸存的前朝宗亲改姓李,既隐姓埋名,又没忘先祖来处,勉强也算两全了。 「其实他心里也挺苦的,却又没处说,甚至可能他自己也理不清心中那些复杂的纠结,」赵澈向来就是个很有同理心的人,「所以他气愤于僧人们亡国时不曾挺身而出,对百姓的态度也很反复。」 或许在他看来,若外敌入侵时,国人能有后来二十年复国之战那般一心对外,前朝就不会亡;可前朝亡国他的先祖们也确实有责任。所以他会尽忠职守甚至过于拼命去守护去拯救弱者,有时却又会忍不住暴躁不耐烦。 v番外二(2)[07.10] 「他也想抛开身世包袱的,所以才会将那本完整的《匠作集》转手给了我,」赵澈笑叹,「就是如今老三手里那本。」 完整的《匠作集》在前朝时仅皇室密存,并不见于民间。异族占领镐京后也曾在内城里所有藏阁大肆搜寻此书,却始终无果。多年来一直有传言是前朝某位王爵逃出京畿道时带走了。 徐静书沉吟片刻后,有些不安地问:「不会是你趁火打劫抢了他的书吧?」 「我只是在发现他身份后私下与他谈了一次,怕他受人利用走岔路。后来他不知从哪听说老三要建工坊,便自己找到我,让我把这书拿去给老三,」赵澈委屈地捏了捏她的脸,「他还讹了我好大一笔钱,我才是被趁火打劫的那个。」 「哦,那就好。不过那书在他手上对他也没好处,太容易被人猜到身份了。他其实也是个明白人,才会将那本书卖给你的吧……」徐静书放下心来,抬手按着脸,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待赵澈疑惑垂眸时,才发现她已睡着了。 他拥着她再没动弹,总是望着窗外的雪中红梅无声偷笑。心道,今晚还是君子些吧。 不过,心有余悸的徐静书并没有勇气给他做君子的机会—— 当天夜里,她非常机警地提前请双鹂多找了一床被子来。 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二,随着司礼官开嗓,冬神祭典首日典仪在溯回城外的滢江畔如期开始。 先祈冬神与春神顺利交接,之后便是祭礼。 祭祀台上,皇嗣、宗亲与重臣们在武德帝身后庄严列阵;祭祀台下,闻讯赶来的百姓们也神色肃穆。 大家全都面对冰封雪覆的滢江行大礼九次。 上祭为国捐躯的英灵,下祭无辜枉死的冤魂。中间,敬这世上永远有沸腾的热血,与不灭的光明。 九回重礼既毕,人群有序行至江岸边沿,不断抛洒出无数红梅落英,将滢江上那层寒冷冰雪染成如火的红。 那一天,仿佛整个庆州所有红梅落英都被抛进滢江里,让多年前沉睡在刺骨冰寒中的所有亡魂看到世间勃勃生机。 卯时近尾,当细软新雪覆盖了滢江上的薄冰,天光破晓,旭日在风雪与重云中破开出路,天边隐现妃色霞光。 今年的冬神祭典很重要,兰台令左使派出了麾下半数的记史官到溯回城来。 随行圣驾的史官们挥毫记下了这场面,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的「溯回城冬神祭典」上的眼泪与笑靥、怅然与激昂、飞雪与红梅,就此载入青史。 经过昨夜之后,徐静书领悟到一个尴尬的事实:虽独自裹一床被子让她不用担心再被某人下套「折腾」,但是吧,有点冷。 可分被这件事到底是她自己做出来的,这会儿要反悔又显得很没骨气,还很没面子。于是她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今日祭典上,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黑暗中,赵澈转头面对她,话中藏着笑。 「今日祭祀时,我似乎瞧见了申俊?他仿佛还冲我笑了笑,」她嘀嘀咕咕的,倒是真的疑惑,「不知是不是眼花,过后我在人群里看了半晌也没再找到他。」 赵澈轻声答:「没眼花。他上月中旬就被兰台令左使点去做记史官,今次随圣驾来的。你后来没再看到他,应当是他在金云内卫的护送下回去整理记史了。」 「难怪在大理寺外会审那日,他要拦住白姑娘,自己站出来,还说由他出面会比较安全。」徐静书恍然大悟。 兰台令左使掌管朝史及内城史的记录纂册,名下记史官主要在内城当值,即便出内城也会有金云内卫暗中保护,往后寻常人根本没机会见他,是比白韶蓉这个时常行走在外的大理寺武官安全多了。 「那他往后就是六等记史官了?他出仕还不到一年呢,」徐静书心中替这位昔年小同伴高兴,「诶,对了,他不知道我也……和他与白姑娘一样吧?总觉他今日冲我笑得很神秘。」 说话间,她悄悄将自己冰凉的一只脚伸过进赵澈被窝里,见他似乎没察觉什么,便在黑暗中咬着下唇偷笑,又偷偷摸摸将另一只脚也探了过去。 「他知道,」赵澈慵懒轻笑,「李同熙说,三月应官考时申俊认出了他,又见李同熙故意找你说话,大约那时就对你的身份就有了些揣测。后来他进御史台任职后曾私下去问过李同熙,李同熙脑子快不过他,对他又没防备,被他几句话就诈得露馅儿了。」 其实也不是李同熙蠢,毕竟申俊是官考文官第三,在言辞上挖坑玩花样可说是驾轻就熟,加之他平日又腼腆内向,一般人本就不太会刻意防备他。他向李同熙自曝药童身份后,李同熙心中对他难免多些亲切,更容易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徐静书愣了片刻后,软声笑笑:「罢了,知道就知道吧,我相信他不会出卖我。」 就像她从没有对旁人透露过白韶蓉的身份,就像申俊会顾念白韶蓉的差事露面太多,便拦下她,挺身而出摘了帷帽,当众自揭药童身份。 他们那群人活下来的不多,那种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情分很微妙又很深彻,有些话不必当面说穿,关键时刻都会互相保护的。 ——既一起活下来了,往后就会一起好好活下去。 当年他们在秦大人面前,曾流着泪做过这样的承诺。 历过生死劫难,又受过温柔救赎与庇佑的孩子,不会变坏。 「我说,你若觉得冷,就过来睡。」 「谁、谁说我冷?我一身正气,根本不怕冷,哈、哈、哈。」 「若是不冷,你偷偷摸摸将脚伸到我被子里来做什么?」 「瞎说!我哪里偷偷摸摸……呃。」 做贼心虚的徐静书真打算悄悄将自己的脚再缩回来,却被赵澈屈膝压住了。 「你那兔脑子真是时灵时不灵,」他浅笑轻嘲,将她揽进自己温暖的被窝里来,抱在怀里,「你那脚像冰块一样挨在我腿边了,你冷不冷我还能不知道?」 「不、不许乱来哦,我腰还疼呢。」都两天了还酸,可见那夜是被折腾狠了的。 「嗯。」 「也不许乱想!」 「谁说我乱想了?」赵澈沉嗓微微沙哑,「君子,是能坐怀不乱的。」 这下轮到徐静书嘲笑他了:「你那君子脑子也、也是时灵时不灵啊!你想没想,我能不知道?」请赶紧住脑,好让你的「小君子」离我远点,谢谢。 明日的典仪上她还要当众被委以重任呢,若是捂着腰领命谢恩,会被史官记下来的! 她实在不想以那么引人遐想的姿态被载入史册。 v番外三(1)[07.10] 【番外篇三】 武德五年冬神祭典的第二日,官员升迁任命、功勋封赏及冗余机构裁撤、各部职能调整等事宜,涉及人员之多,对朝局影响之大,注定会成为青史上浓墨重彩的篇章。 撤相位,事由内阁代之; 原光禄少卿顾沛远升任内阁首辅,原鸿胪寺九议令主官段微生辅内阁执事; 原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山长林秋霞接任金云内卫总统领,位同九卿; 原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典正慕映琏调任北军主将…… 除这些重大调整外,此次最受人瞩目的,便是新增了一个直达天听的机构「都御史府」。 该府接管御史台都察院部分职能,「专司监管京官、勋贵、出仕宗亲言行风纪。三公九卿、宗室王侯,皆在监管之列」。此外,都御史府不像御史台那般只有弹劾权,却有直接处置权,名下设都御史卫及獬豸狱,若查实百官言行不合律法规制,可按律做出「杖、拘、役、罚金」等处置,监管的震慑力度大幅提升。 同时,都御史府单独开府理事,如百姓或官员对三法司已宣判的重大案件存疑,可往素衣侍御史府咨问,若按律答疑后仍不能解民之惑,素衣侍御史府有权提请三法司及各相关机构进行公开合议会审。 这很显然是在会审秦惊蛰一案后受到的启发。自古有司为民请命,却无为官请命之说。都御史府的出现,算是大周朝廷革新的其中一步,以此减少「好官含冤莫白」的尴尬处境。 都御史府的最高主官称「左都御史」,位同少卿,辅官有「素衣御史」两人、都御史卫总领一人,两文一武,皆为六等官衔。 被任命为首任左都御史的是原兵部侍郎纪君正。他是复国之战里功勋赫赫的少年名将,立朝五年来在任上也卓有建树,资历、声望都能服众;而都御史卫总领由原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两名素衣御史则是原御史台都察院秉笔御史沐青霓、光禄府试俸官徐静书。 李同熙从七等武官到六等武官、沐青霓从八等秉笔御史到六等秉笔御史,这都还算合理升迁。独徐静书从试俸官一步垮了四个职级直奔六等,莫说旁人,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不过这次冬神祭典令人惊讶的事太多,她这点事并不太起眼。 在发布完所有调整、任命及封赏后,大理寺少卿秦惊蛰奉圣谕当场公布了武德元年甘陵郡王府案的最后疑点—— 皇后姜涵与甘陵郡王赵旻同谋取用药童活血,罪证已确凿。 「在查证此事过程中,皇后陛下中宫女官还供述:复国之战前夜,皇后陛下设局,派人谎报‘利州循化城破于红发鬼大军,率府兵镇守金凤山的小将军沐青霜战败殉国、尸身被悬于循化城门,边境失守’,才致使时任利州都督沐武岱将军做出‘放弃滢江防区,紧急拔营赶往利州’的错误命令。」 沐武岱这个案子在武德元年是引发过举国义愤的,他为此受的惩处还极重。 这位为复国之战做出过巨大贡献、立朝后又平和交出地方军政大权拥护朝廷一统的老将军,因当初那个「拔营改道」的错误命令背上了「怯战畏敌」的耻辱污名。 秦惊蛰的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唯恭远侯沐武岱本人云淡风轻,一笑置之。 然,皇后姜涵还不止做了这些。 对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下毒;暗中协助甘陵郡王赵旻炮制「京南屠村惨案」,引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前往雁鸣山黑火阵…… 待到所有事一一被揭破,众人才明白这位皇后陛下为何从武德元年秋至今都未再公开露面。 「玉体违和」是假,被圈禁于内城后宫才是真。 在大家还没来得及道出心中愤怒时,武德帝从主座上站起,平静而庄严地亲口宣布了对皇后的处置。 褫夺一切荣封,名除玉牒,押往北境苦役终生。若于服役中亡故,灵柩送归允州姜氏祖坟,不入皇陵。 同时,秉「夫妇共担」之法,武德帝本人将于本月底于京中天坛罪己并下诏退位。储君赵絮继任。 如此惊世骇俗却又干脆狠厉的处置,想借此生事的人全都说不出话来。 武德五年十二月廿五,武德帝赵诚铭于天坛罪己,宣布退位,武德朝正式落幕。 廿九日,储君赵絮登基,诏令次年起改元「昭宁」,帝号与年号共用,称昭宁帝;封驸马苏放为「昭襄帝君」,仍行「夫妇共治」之法,帝君亦同尊为「陛下」。 晋信王赵澈为一等封爵,食邑三万,率原储君府三院入朝,领辅政之权。 昭宁元年正月十六,朝廷开朝复印的首次大朝会在武英殿举行。 昭宁帝赵絮当庭定下几项革新措施,并与相关各部最终议定了实施细节后,略有些疲惫地笑着揉揉眉心。 「左都御史,你都御史府开府半月尚无动静,是这半月百官皆无过错,抑或是你们畏于监管对象的身份地位而有错不敢纠?」 v番外三(2)[07.10] 赵絮的神色语气都不严厉,带着点和软笑意,但关切与敲打之意很明显了。 毕竟这都御史府毕竟是新建,监管对象在身份等级上又比以往都察院更高,她是怕他们畏首畏尾、有法不依。 左都御史纪君正应声出列,执礼道:「回陛下,前半月恰逢新年,各府封印,着实无事发生,无错可纠。今日恐怕就恰好有了。」 赵絮兴味地挑了挑眉梢,一时无话。倒是她身旁的帝君苏放,立刻两眼放光。 「哦?谁?犯什么错了?」即便成了帝君,苏放还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苏放。 做为纪君正的辅官之一,徐静书在他回头看过来时就领会到自己的使命了—— 开府至今尚未出手,各方可都在观望他们的行事尺度与底线,今后能不能当真震得住,首次执法的动静很关键。 上官回眸投来一瞥,这就算将立威的重任交给她了。 徐静书出列站到纪君正身旁,向金龙座上的二位陛下执礼后,清了清嗓子。 「今日朝会,百官都是卯时就进内城候着,却足足等了近两个时辰。二位陛下巳时近尾才进武英殿……」 与会众官惊讶瞠目,心情很复杂。其实今日候朝太久,大多数人心里都不是很痛快,但又没法说,只能默默憋着火。毕竟大周律中并无哪条律法能约束二位陛下朝会进殿的时间。 这都御史府倒是真有脾气。 「当然,都御史府在言行风纪上的纠察对象也不包括二位陛下。」徐静书谨慎地抬眼看了看金龙座上的两人,又看看站在百官最前那个已站得过分笔直的背影。 「但都御史府的监管对象包括一等王爵。方才信王殿下是随二位陛下进武英殿的,朝会迟到近两个时辰。所以,按《朝纲》的朝会篇第三条,请信王殿下,下朝后自行前往都御史府,领杖责三,并缴罚金五十银角。」 金龙座上的苏放咬住舌尖才没笑出声。 而赵絮绷着严肃脸将头扭向一边,平复好半晌后,才一本正经地看着玉阶前的赵澈:「信王可有异议?」 「无。」赵澈平静回身,向徐静书执礼,这就算知错认罚了。 今日上朝的百官都服气了。这都御史府是比以前御史台都察院强硬,徐御史凶起来连信王殿下都不放过! 且不说如今这位信王殿下是二位陛下最倚重的臂膀,眼下正主持着政务革新的大局,单说信王殿下是徐御史夫婿这件事,就可以说明她真的执法不阿、无畏无惧! 这三杖打完,徐御史晚上怕是不准备回寝房睡的了。 下朝时,抖了半晌腿的徐静书根本不敢与赵澈正面遭遇,出了武英殿就贴着墙根快步疾行,连她的主官纪君正在后头唤她,也没叫住。 她严守「在内城里无故狂奔」的规矩,出了内城门后立刻撒腿跑出了风驰电掣的架势,一身素衣朱袖登时就在寒风里瑟瑟鼓张。 「若有翅膀,她恐怕得飞。」赵澈没好气地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却忍不住弯起。 纪君正有点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虽说都知是二位陛下拖着您说事您才晚到,可这没法子,总不能拿二位陛下开刀,是吧?」 「纪大人这是担心本王会‘私报公仇’?」赵澈斜睨他一眼,笑出森森白牙,「是的,我会。」 是夜,信王府正殿寝房内,银红并蒂莲纹绣锦被终于停止汹涌翻滚后,长烛已燃烧过半。 泪流满面的徐御史面色潮红如海棠,寒意料峭的初春深夜里,周身香汗淋漓到像被太阳晒化的雪人。 「公归公,私归私,你这样就真的……很不君子了。」 带着酥软哭腔的嗓音绵绵沙沙,对「很不君子」的信王殿下来说,实在是,销魂蚀骨。 赵澈指尖缱绻摩挲着怀中娇甜软腻的身躯,笑得不怀好意:「说起来,你今日其实还是对我手下留情了,毕竟你帮我交了罚金。」 「对,所以你该……心存感激……」徐静书不安又无力地往后躲了躲,却被紧紧扣住了腰身。 「没错,为了表示感激,我决定,再来一次。」 「不用……这么客气的……在心、心里感激就可以了!」 「君子嘛,有恩必报,且还得身体力行,在所不辞。」 光在心里感激,那多么诚意啊。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药妻甜夫 卷一》作者:孔薏 02、《药妻甜夫 卷二》作者:孔薏 03、《药妻甜夫 卷三》作者:孔薏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