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弃女的逆袭日常 卷二》 v第一章[06.19] 【正文开始】 吴氏怕得要死,她躲在院子里「养病」,这些日连沈世兴的万勤轩她也不跑了。 沈清妍的佛经总算抄完了,这一个多月,她几乎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她年纪小小,眼下已经乌青一片,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因着吴氏的事,沈清妍将佛经送去永宁堂的时候,老夫人可没给她好脸色看。 沈家府里的丫鬟婆子们,除了在说苏老夫人外孙女嫁得好之外,便都在谈论吴氏和林妈妈做的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沈老夫人和柳氏想管也管不住,越发头疼。 柳氏生怕这事儿传到苏老夫人耳朵里,想赶紧了结这件事,便派人去林妈妈的院子里,想法子将人弄醒。 柳氏并不希望吴氏被送去庄子上,若吴氏走了,她就要亲自出手对付沈清月,那便容易留下把柄。 所以柳氏想派人去弄醒林妈妈,好提点林妈妈两句,还吴氏一个「清白」。 可惜林妈妈还是没醒,而且沈清月的人一直守在林妈妈屋子里,柳氏的人不大好动手。 柳氏不愿惹一身腥,她悄悄让人放了话给吴氏,说林妈妈就快醒了。 吴氏受了惊吓,孤立无援之下,跑去找柳氏求救。 柳氏打发了丫鬟出去,吴氏登时就哭了,她一边用帕子擦眼泪,一边责怪柳氏:「若不是我白担了养牡丹的责任,哪里会闹这么多事,林妈妈醒来要是想冤枉我,咱们可就做不成妯娌了!」 吴氏话里话外,似乎还有责怪柳氏的意思,柳氏冷笑一下,却并不计较这个,只道:「你要怕她乱说话,你就让她别乱说就是了……」 「我难道没有想法子!月姐儿的人守着院子,除了林妈妈的儿子媳妇,我的人要是靠近,老爷心里不就坐实了我的罪名?」 柳氏直直地看着吴氏没有说话。 吴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着说着,止了哭,她喃喃道:「她的儿子媳妇……」 柳氏见吴氏明白过来,便婉言安慰道:「不是你做的,你就别怕,林妈妈不至于乱咬人。」 吴氏哪里还有心思跟柳氏说话,她擦掉眼泪,匆匆忙忙地走了。 柳氏轻蔑地看着吴氏的背影,慢慢悠悠地喝了半杯茶,茶汤微绿,幽香盈室。 林妈妈在灶上管事的时候就很霸道,自从她儿子娶了媳妇,就管到了媳妇头上,她儿媳妇也不是个善茬,婆媳两个关系早就不和。 至于林妈妈的媳妇有没有胆子干这件事,还得看吴氏的了。 当天下午,吴氏就着人买通了林妈妈的儿媳妇。有钱拿,还再也不用受婆婆的气,儿媳妇答应的很爽快。 晚上的时候,林妈妈的媳妇喂她吃了一副药,屋子里一阵惨叫,整个院子都闹起来了,待沈清月的人和同院的人过去瞧的时候,林妈妈已经一命呜呼了。 林妈妈死的时候,沈家内宅早就落了锁,沈清月得到消息还是第二天早上,她刚穿起薄薄的碧绿绉纱裙子,披散着头发在妆镜前梳妆。 夏蝉一听林妈妈死了的消息,把沈清月的眉毛都画歪了。 沈清月皱着眉头,镇定地拿帕子擦掉了眉尾多出来的黛粉,转身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春叶两手攥着,红着眼睛答道:「昨晚的时候,奴婢跟另外的一个丫鬟值夜,奴婢们就坐在门外打扇子,林妈妈的儿媳妇进去给林妈妈喂药,她也不要帮忙。后来奴婢们就听到屋子里有叫声,奴婢想推门进去,门却被锁了,奴婢连忙叫一个小丫头叫了粗使的婆子过来,一起撞门,后来林妈妈的媳妇自己把门打开喊救命……奴婢们进去的时候,林妈妈疯了一样到处抓人撕咬,惊动了满院子的人,没一会儿林妈妈就倒地上没气儿了。」 沈清月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林妈妈是原本就疯了,还是被她儿媳妇吓疯的?她又是怎么死的?是吓死的还是被她媳妇害死的? 春叶又不大确信地低声道:「林妈妈的儿媳妇,应该不、不会是她……哪儿有人胆子这么大,连自己的婆婆都敢害!」 沈清月紧锁眉头,林妈妈疯了这个没法追究了,毕竟她昏迷的时候就神神叨叨不知所云,她吩咐道:「你叫人守在院子里,打听一下林妈妈怎么死的。林妈妈这个时候死了不是小事,老夫人和大夫人一定会派人去查问的。」 春叶当即去了。 不过沈清月还是不敢太乐观,若是柳氏去查,只怕会手下留情。 柳氏至少和吴氏有一点一样,那就巴不得她能出家做姑子才好。 只可惜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根本没法出面沾惹这种事,这个时候如果身边有个得力的妈妈就好了。 沈清月转过身,叫夏藤给她梳了个圆髻。今儿不出门也不见客,周学谦也不在,她便只画了眉毛,口脂都没有抿。 待她梳妆完了,就拿了一把剪子在廊下避风处修剪白兰花,这白兰花沈清月才换过盆,剪去了腐烂的根,也没有再精心修根、剥泥球,只稍添了些土,一指长的小白兰又长得亭亭玉立,芳香四溢,等花开好了,摘下来用 春叶急急忙忙地回来禀道:「姑娘,林妈妈的死查不了了。」 沈清月手腕一滞,问道:「怎么回事?」 春叶道:「林妈妈的儿子媳妇不肯让仵作查,说想让林妈妈入土为安。」 沈清月手上力道重了一些,一不小心剪掉了一个刚露出点点乳白花瓣的花苞,花朵落在地上,沾了尘土,脏污了一些。 生老病死,人间大事,沈家虽是林妈妈的主家,却也不能做这样违背人伦的事。 沈清月握着剪子的手勒出了红痕,她淡声吩咐道:「让那几个小丫鬟都回来罢。」 春叶迟疑着道:「姑娘,就这样算了?」 「嗯,算了。」 只是这一次算了,下一次,不会算了。 春叶也没说什么,领着几个丫鬟回来了,沈清月打赏了丫鬟们一些零嘴,给下去了几个尺头,便在屋里歇着了。 林妈妈的死很快便传进了内院。 隔了几日,吴氏又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人前,丫鬟们又是三夫人长三夫人短地叫着。 沈清月对吴氏有关的事充耳不闻,她只管去给沈世兴请安,或是在家里刺绣,有时也去找沈清舟下棋,期间也让丫鬟跟着厨房采买的妈妈出去了一趟,替她打听了一个秀坊的事儿。 沈清舟没了顾淮教习棋艺,也少有人陪她下棋,难得捉住一个沈清月,姐妹两个有几天成天腻在一起,关系也愈发亲近。 v第二章[06.19] 同心堂里,常常能听到两个姐儿的笑声。 有时候还有沈清舟认识的官家小姐来找她玩,沈清月很快也同这些小娘子打成了一片。 沈清月的为人处世方式,虽然已经和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们大有不同,不过她有时候看穿小娘子们的小心思也觉得很有趣,和沈清舟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丝毫不觉得闷。 现在姐儿两个一道走哪儿都是手挽着手。 流光易抛,眨眼就快到了沈清月和周学谦约定去见面的日子。 两人相见的前一天,方氏叫了沈清月去说话,她道:「月姐儿,我想给你相一个合适的管事妈妈,我不知道你意下如何?我想你身边还是有个妈妈照顾你要好一些。你若是将来想带管事妈妈做陪房,我就去外面替你找个出身干净的,要是不想,我就在府里替你挑一个,待你出嫁之后……便总要好一些。」 方氏的话说的很委婉,她也是看着吴氏一直算计沈清月实在糟心,想着有个管事妈妈照顾着她到出嫁。 沈清月粲然一笑,反握着方氏的手,道:「谢谢二伯母,管事妈妈的事,我的确要求二伯母帮忙,不过不是请您替我找。」 方氏抬了抬眉毛,「那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沈清月笑道:「从前我身边那个哑巴妈妈有个熟识的老姐姐,我想去寻一寻这位妈妈,身边人最要紧的是忠心。」 方氏想起了那个哑巴妈妈,蹙了蹙眉,随后点着头道:「你说的对,要紧的是忠心。」她又问道:「你是想带着她将来陪嫁?」 沈清月近来变化很多,方氏都看在眼里,她的二侄女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聪明了。 方氏也不把她当沈清舟那样的小姑娘看待了,只要是为沈清月好的话,方氏也不怕跟她说了。 沈清月颔首道:「我毕竟还年轻,有个长者照顾,到底要好些。」 方氏问沈清月,那个妈妈住在哪里,要不要她派人出去寻。 沈清月浅笑道:「我只隐约记得坊、巷的名字,我还是自己去问一问得好,正好我要去取父亲的字画,若这回问不出来,便再托您帮忙。」 方氏知道沈清月有分寸,连出门的由头都找得合情合理,便没再多言。 次日,沈清月便领着丫鬟,跟沈世兴一道出门了。 不过这次待沈世兴离开之后,她先去了原先罗妈妈所在的秀坊,而未去青石斋。 前一世的时候,沈清月用嫁妆置办了好几间铺子,其中就有她熟识的绣铺,既卖绸缎,也卖成衣,还售卖一些和顾绣、苏绣、蜀绣、湘绣相关的其他东西。 罗妈妈所在的绣坊,就和沈清月的铺子有长期往来。有一回沈清月去取货的时候,恰好遇到绣坊有一笔单子被人毁了约,大批的绣帕出不了手。 沈清月一则想低价拿货,二则有恻隐之心,不忍绣娘们没了饭碗,便买下了所有的帕子,然后便与管事的罗妈妈相识了。 罗妈妈很有胆识,性格也好,沈清月便收了她做自己的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也让她帮忙分担外院铺子里的事。 沈清月记得,罗妈妈说她从前一直在司马巷秀坊的庄子上做工,这儿应该能打听到她。 到了司马巷,沈清月派了丫鬟去问,春叶却回来道:「姑娘,秀坊的管事说,从没听说过罗妈妈这个人。」 沈清月紧皱眉头,问道:「她全名叫罗红,没有吗?」 春叶摇摇头,道:「没有。」 沈清月坐上马车,往青石斋去。 怎么会没有呢,她和罗妈妈相处了接近六年,怎么会没有呢! 沈清月对罗妈妈的感情很深。 她虽然学技很快,女红厨艺下棋不在话下,却于人事非常迟钝,嫁去张家之后,受了婆母钱氏百般磋磨,才渐渐学会在各方人情之中斡旋一二,幸得后来罗妈妈跟在她身边,指点了她许多,才学会了看淡男女之情,一心打理手中产业,真正地在张家站稳脚跟。 沈清月前一世最感激的人就是罗妈妈,而罗妈妈也待她十分忠心体贴,直到她和离回娘家的时候,她手里的产业也都是暂且交给罗妈妈在外面打理。 但是她没想到,这次来司马巷,竟然找不到罗妈妈! 沈清月不知道,到底是事情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改变,还是罗妈妈骗了她。她私心里希望是前一种情况,可她深居内宅,离司马巷那么远,沈家的事又怎么会牵扯到罗妈妈身上? 她也不愿自欺欺人,罗妈妈上一世大概就是骗了她。 沈清月坐着马车往青石斋去,她面无表情地挑帘看着帘子外的热闹景象,眼珠子一动不动,许久才放下帘子。 待到了青石斋,沈清月带着面纱下去,胡掌柜前来迎她,一脸笑色道:「还以为姑娘不来取字画了,我正愁这保管之费呢!」 沈清月一笑,她就来过一次,又时隔这么久,胡掌柜记性倒好,她道:「家中有事耽搁了。」 胡掌柜领着沈清月往二楼去,恭恭敬敬地道:「五幅字画皆已裱好,姑娘随我去楼上过目。」 沈清月环视一圈,上了二楼之后又扫视一遍,未见周学谦,便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胡掌柜仔细地取了五幅字画放到沈清月的跟前。 五幅字画皆以金线绸布镶边,上绣如意云纹、宝相花纹或是莲纹为饰,又用打了蜡的鸡翅木为轴,一一铺陈开来,其余字画不表,沈清月的那副画像装裱之后却是精美绝伦,华贵无比。 胡掌柜笑问沈清月:「姑娘可还满意?」 沈清月灿笑抬头,道:「自然满意。」她笑容渐淡,问道:「不过胡掌柜,契书上所写,好像没有以金线绸布为边这一条,用的也不应该是鸡翅木?」 她让春叶将契书拿给胡掌柜。 胡掌柜拱手笑道:「姑娘安心,不过店中多余布料和木料用在姑娘的字画上,颜色与姑娘要求别无二致,不过质地有区别,当然还是按照契书上约定之资收取费用。」 沈清月可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她当即浅笑问道:「胡掌柜这是何意?」 前一世的时候,沈清月在胡掌柜里买卖了很多东西,一来二去两人熟稔之后,胡掌柜便会做个中间人,给她介绍一些常在青石斋收画的官家夫人认识,这都是互惠互利的事。 她对胡掌柜,还是很有好感的。 v第三章[06.19] 胡掌柜不大好意思地笑道:「的确有求于姑娘,有一位管事妈妈的主家因为调任,将离京城,她已经脱了奴籍,一家都在京城,儿子也中了秀才,所以打算留京,但是她的主家有一盆心头好叫‘丹州紫莲花萼’,却不好带走,听闻姑娘有将通草以假乱真之技,所以想求姑娘帮个忙。」 他见沈清月面无表情,生怕她恼了,立刻又道:「也不是要强求姑娘,那个熟客尚且不知此事,姑娘若不便,我下回则替姑娘回绝了。」 沈清月蹙着眉头反问道:「敢问胡掌柜是如何得知我会做通草花?」 她替周夫人修补顾绣一事传出去尚且好说,毕竟周夫人开始结交京中夫人,多提了此事几句,知者甚多也有可能,可她做通草花的事,却是牵连了沈家的一件丑事,周夫人绝对不会冒着得罪沈家的风险去传闲话。即便沈家内宅的仆人也有可能传出去,但还不至于传到胡掌柜这儿来? 真是蹊跷。 胡掌柜笑呵呵道:「是令尊在衙内言之,我不过听往来客人提了几句,正好又遇到那个熟客提起求花之事,才想着在中间牵根线。」 「……」 她爹?! 沈清月语塞,她父亲在衙门里不是点卯就回来吗?怎么跟人说她的这种事儿! 她思忖了片刻,脸就红了,父亲怕是要亲自捉个贤婿,所以在同僚面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了? 看如今这样子,只怕沈世兴所在衙门的同僚都知道了,而六部衙门都是挨在一起的。 沈清月当下简直想掩面而逃。 胡掌柜还是笑呵呵的,一脸憨厚模样。 沈清月想着将来还要承胡掌柜的情,便没有拒绝,只道:「我可以试之,不过还要看看真花是什么样子,最不济也要有个画像才好。」 胡掌柜欣喜道:「好,我今日就派人去那熟客府上跑一趟腿,姑娘何时再有空过来?」 「两日后。」 「有劳姑娘了。」 沈清月站起身,付了余下的钱,叫丫鬟卷起了字画。她站在窗外,往下看,却还不见周学谦的身影,她皱着眉想,他是不是忘记了?还是遇到事情耽搁了? 春叶收好了画,沈清月便旋身跟着胡掌柜朝楼梯走去,还未下楼,就听得小二在楼下道:「掌柜的,周公子来了。」 沈清月眉眼一展,嘴边缀上一丝浅笑,他来了。 周学谦正上楼,沈清月正下楼,二人遥遥相望,他先打了招呼:「表妹安好。」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表哥。」 胡掌柜瞧着周学谦若有所思。 周学谦先问胡掌柜:「家父之作,可修复好了?」 胡掌柜睨了周学谦一眼,道:「好了。」 周学谦欢喜道:「我这就随掌柜上楼去取。」 胡掌柜扯着嘴角看着周学谦「噔噔噔」地跑楼梯上去——这是随他上楼吗?分明是周学谦自己飞奔上楼! 沈清月站在楼梯口,侧身让路。 胡掌柜马上跟了过去。 周学谦一上楼,眼神都黏在沈清月身上了,待胡掌柜也上来了,他才挪开。 胡掌柜上了楼,他对沈清月道:「原来姑娘与我客人是亲戚关系。」 沈清月眉眼一弯,道:「是。」她笑着瞧了周学谦一眼,欠身道:「表哥,我先走了。」 周学谦目光灼灼,作揖目送她。 待人走了,周学谦急急忙忙地同胡掌柜道:「掌柜,那字画我暂时不取,一会儿再来。」 胡掌柜敛起温和的笑,拉住周学谦,道:「郎君可是要去追沈二姑娘?」 周学谦面色微红,去到山上,他方知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有些话要去交代一声。」 胡掌柜肃然劝道:「沈二姑娘待字闺中,清誉要紧,周郎君若真的尊重姑娘,自当保持君子之距,方才是君子之道。」 胡掌柜是周学谦父亲背靠大人的心腹,周学谦向来敬重他。 周学谦心道胡掌柜怕是担心自己举业有碍,便保证道:「掌柜所言甚是,晚辈绝无敢有过分之举,乡试之前,定当全心向考。」 胡掌柜嘴角沉下,周学谦眼下可不像是能克制得住自己的人,他唯恐多说令人生疑,便放了周学谦去,却还是留下了一句狠话:「郎君有自知之明甚好,倘或有所逾越坏了彼此名声,只怕老爷再不会重用汝父。」 这话说得重了,周学谦皱了皱眉,再三保证:「自当谨遵先生之言。」 胡掌柜点了点头,再未多说,却当即下楼交代了小二,便离了铺子,家去传信。 周学谦赶出去追上了沈清月。 沈家的马车停在巷中,沈清月便往巷子里去,周学谦追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沈清月站在巷口转身一看,眉眼弯弯,道:「表哥,你的字画取了?什么时候回寺庙?」 春叶垂首而立,巷外酒楼前有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正在吆喝着兜售字画等物件,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周学谦离沈清月又几步之遥,他笑吟吟地回她道:「还未取,等会儿就去取。与你说过话了,再回寺庙中。」 沈清月点了点头,心想这样说话到底不妥,虽说二人未曾举止未有不当,叫人看见到底是有闲话,便微微低头道:「表哥路上小心。」 周学谦眨眼直视着沈清月蒙纱的脸,道:「我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 巷外穿粗布衣衫的书生忽拿起一柄扇子,走到周学谦跟前,欠身笑道:「郎君,买一把扇子,不贵,只要五文钱。」 周学谦当然不忍拂意,正要摸出几个铜钱给他,脸色一变,发现钱袋子没带在身上。 沈清月眼眸抬起,眼见周学谦正为难,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同心堂门口答应过他的话,便让春叶拿出一钱银子递过去,笑道:「就当是我送给表哥的。」 周学谦涨红的脸褪了红,他笑逐颜开地接了银子,全给了书生,接了扇子,他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面色又爬上一些微红,他握着扇柄,藏于怀中,又作揖道:「表妹路上小心。」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嗯,知道了。」 周学谦转身走了,沈清月叫来春叶,一道上了马车回府。 周学谦在青石斋店小二的手里取了字画,回寺庙的路上忍不住把玩扇子,穷书生做的扇子以木为骨,虽不比沈正章手上那柄清雅,却也很趁手,扇面洁净,题了一行字,用墨汁随意晕染出一朵高雅的兰花。 最紧的是,这是沈清月送的。 周学谦一脸欢喜,待回了寺庙,沈正章问他:「你回了?路上遇到怀先没有?」 周学谦一愣,许久才问道:「顾先生也下山了?」 沈正章点着头道:「你俩前后脚走的,我还以为你碰上了,原来没有?」 v第四章[06.19] 周学谦的喜色瞬间淡了两分,他将手上的扇柄握得发热。 周学谦听闻顾淮也下山了,不由得多想几分,他便问沈正章:「顾先生为何下山?」 沈正章刚好写完一篇时文,放下笔,伸懒腰道:「回顾家有事。」 周学谦皱眉问道:「顾家?他不是父母双亡,家中又无多少亲戚吗?」 顾淮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正是秋闱的要紧关头,除非父母忌日,否则他轻易不会回顾家才对。 沈正章轻笑道:「他顾家本家是没有亲戚了,不过同宗顾家却是个大家族。」 沈正章对京城顾家略有耳闻,他道:「你说的不会是开昌隆商号的顾家?」 京城富商顾家家财万贯,生意涉猎极广,衣食住行,无一不包揽,顾家不仅在京城多有商铺,还在全国各地都设有钱庄,水上贸易也没少做,周学谦远在台州府长大,临海而居,却也从财大气粗的海商口中听过顾家的名头,隆昌商号在台州府也有一席之地。 沈正章笑道:「正是。」 周学谦向来温润得体,当下却大吃一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有些难以置信道:「当真?」 「当真,不过怀先与顾家只是同宗,关系早就出了五服,怀先双亲只是住顾家庄子上的旁支远亲。」 周学谦不解道:「即便是远亲,顾先生这等有才之人,顾家为何不拉拢?还让他过得如此清贫?」 沈正章摇着头道:「你不知道,顾家虽是商贾之家,但家底却是比沈家丰厚了不知多少。据说开国以来,顾家就已经在京城经商,到了如今,顾家五服内的子弟已有大几千人,中举者有上百人,秀才更是数不胜数。怀先不过一届秀才之身,而且他为人低调,不喜钻营迎奉,让他现在放下身段去和顾家那些人打交道,还不如好好考取了功名,顾家的人自然看重他。不过我听闻顾三那个纨绔子倒是很欣赏怀先,估摸着怀先将来自有受顾家青睐的一天。」 花到开时自有香气,何须人力?顾淮当下专心举业才是明智之举。 沈正章又补了一句道:「怀先才高八斗,早就能自食其力,也没有必要去白欠人情。」 周学谦若有所思,又问道:「他既不喜亏欠于人,大概也不想旁人欠他的,为何顾先生肯频频出手帮二表哥你?」 沈正章笑道:「说来怕你不信,不过一桩小事而已。从前沈家族学还没办得这样好的时候,我们一道在府学读书,正好与他是室友,有一日他生病了,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天一夜,他便亲近我了。仅此而已。不过一日一夜的照顾,他就记挂了这么些年,他虽是寡言之人,却是我心中唯一的挚友。」 周学谦捏紧了扇柄,脸上有一丝尴尬,他方才将顾淮想成了轻浮重色之辈,委实低看对方了。 想来顾淮此次下山,必有要事,并非尾随他去见沈清月。但是顾淮他对二表妹不同,他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大家都是男人,这点他看不错。 周学谦敛起情绪,再不谈顾淮,而是揭起沈正章长案上的文章一览,初初看完不觉惊奇,文辞一般,平实无华,三思过后顿时目露惊艳,朴质中透着真理,已是立言之作,他诧异道:「二表哥,你这时文怎么进步这般之大!」 他们三人虽在寺庙里一道读书,不过不住一房,每人一间屋子,除非有事,平日各自读书,并不相见。 周学谦按照从前老师留下的读书为文方法苦学半月,也颇有进益,可是同沈正章比起来,简直跟没有进步一样。 沈正章温温一笑,道:「自然是怀先指点所成,怀先之前要在族学教书,我怕耽误族里学生课业,不好抢了学子们的时间,加之怀先自己也有私事,向他请教的机会不多,现在来了寺里,我焉能放过他?」 周学谦又是讷讷无言,当日在沈家书房一见,他只料顾淮的确是有才之人,点评文章颇为犀利,却未见过顾淮文章,不知其才到底如何,今听沈正章一言,他心中不由好奇和紧张起来。 没多久,顾淮就回来了,他还穿着朴素的蓝色直裰,清俊孤拔,气度超然。 沈正章叫来顾淮,道:「怀先,你叫我今日写八篇,我已经写了六篇,这一篇最满意,你看看。」他拿过周学谦手里的文章,递给顾淮。 顾淮踏进门来,只淡淡地看了周学谦一眼,点头示意,余光扫过他手里的扇子,便拿了沈正章手里的文章,精读一遍,赞道:「虽当今八股还是略重辞藻,不过你这篇文也算理气辞兼具,立意深远,古朴清丽,若你秋闱能写到此文八成,足矣取中。」 评完,顾淮又问道:「另外几篇,可要我替你看看?」 沈正章连忙请顾淮入内,顾淮提起朱红的笔在上面画圈或是画竖。 周学谦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打招呼就回了房间,他在房里拿着自己的一叠文章发了好一会儿呆。 敏而好学他已经做到了,若要有十分把握中举,还需不耻下问,周学谦的心口跳得很快,他想到沈清月微笑的脸,柔弱的背影,故作坚强的眼神,下定决心,捧着文章就去了沈正章房里。 正好顾淮看完了沈正章的文章,放笔欲走,周学谦双手奉上自己的文章,朝他稍稍弯腰道:「请顾先生指点一二。」 顾淮定定地看了周学谦一眼,未加犹豫,便接了他的文章,淡淡道:「是在这里看,还是去你房中?」 顾淮点评文章一般不留情面,到底有沈正章在场,他竟然还顾及了周学谦的颜面。 周学谦更为之前将顾淮看做重色之人而羞赧,他面色无端发红,道:「就在二表哥这里看罢,我与表哥之间也能相互学习。」 顾淮略微颔首,又走到书桌前,将周学谦的文章平放在桌上,一一阅览。 周学谦到顾淮身侧,等他指点。 顾淮这回看文速度看很快,只在一叠文章其中的一张纸上停留了一会儿,其余文章只是扫过一眼,少有勾画。 周学谦额上冷汗涔涔,待顾淮看完了,他才抹了把汗,虚虚地问道:「顾先生?」 顾淮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道:「你若想今科中举,须得走另一条路子,不过不知你肯不肯。」 「什么路子?」 顾淮道:「以文媚人。你的文章很需要润色,经我润色之后,可提一等,你苦练一月,应有小成。」 以文媚人,写考官偏爱的文风,此举为许多清高之人不耻,尤其是周学谦这样的年轻人,他一脸的犹豫。 v第五章[06.19] 顾淮道:「科举入仕,无一不追求功名利禄。成大事不拘小节,当今士子难取,平日里保持本心,将来替天子牧民,勿身陷泥泞,科举写什么文章比起来则无足轻重了。在乎虚名,多是徒有虚表之辈。」 周学谦如遭当头棒喝,真清高的人,还考什么科举,都种豆南山下去了! 他心道,顾先生才真是通透之人,只怕他志向高远,根本不会缠绵儿女情长之事,亏得他还一直以为顾淮也爱慕表妹,真真是看走眼了。 顾先生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 顾淮也不逼问周学谦的答案,只点头示意,往自己的房间去。 周学谦回过神来,连忙去追顾淮。 沈家,雁归轩。 沈清月从青石斋回来之后,在院子里歇了会儿,沈世兴便来了,他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套崭新的棋具。 「月姐儿,我今日路过棋斋,给你带了一套回来,你看你喜不喜欢?」 沈清月原来那套很旧,棋盘不过是一片薄薄的木板,棋子则是劣等玉石做的,捏在手里又重又不舒服。 她笑着接过棋具,放在小炕桌上,打开棋盒之后捡了两颗黑白棋子放在掌心,比她原有的棋子温润轻盈,很趁手。 父女两个当下就博弈一局,沈世兴似乎近来时常下棋,棋艺大有长进,沈清月因没用几分心思,下了一百多手,还未分胜负。 沈清月莞尔道:「父亲近来棋艺突飞猛进呀?」 沈世兴哈哈大笑,道:「爹说过了嘛,从前不过手生,哎——月姐儿,你可不要分散为父注意力,想趁机吃我的子!」 沈清月看着棋盘抿嘴忍笑,她何须使用此招?棋局细细推敲之下,已经能够看出沈世兴的几处败笔,不出三十手,她就能赢了他。 沈世兴恍然不觉,下完一颗子,待沈清月思量落子的时候,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月姐儿今日去取字画了?」 沈清月捏子未落,道:「是的。父亲要不要一观?」 沈世兴眸光渐盛,捋着胡须道:「既然月姐儿相请,为父自要看一看。」 沈清月落下了白子,忽轻声责问道:「今日取画,恰巧听见人谈论女儿擅通草之技艺,听说是父亲传出去的?」 沈世兴哈哈一笑,道:「爹不过随口跟同僚提起。」 沈清月嗔他一眼,沈世兴慌忙转了话题道:「那个今天我遇到顾淮了,这棋盘还是他替我挑选的。」 沈清月手腕一滞,道:「顾先生?」 沈世兴点头道:「对啊,就在大时雍坊出去的街上。」 沈清月心口一紧,青石斋也在那条街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情节,大家提出疑问之后,我斟酌过后修改了一下。谢谢大家这么温和地跟作者讲话呜呜呜呜,这样的神仙读者,给我再来一万个!!!(づ ̄ 3 ̄)づ 改: 沈清月站在巷口转身一看,眉眼弯弯,道:「表哥,你的字画取了?什么时候回寺庙?」 春叶垂首而立,巷外酒楼前有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正在吆喝着兜售字画等物件,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周学谦离沈清月又几步之遥,他笑吟吟地回她道:「还未取,等会儿就去取。与你说过话了,再回寺庙中。」 沈清月点了点头,心想这样说话到底不妥,虽说二人未曾举止未有不当,叫人看见到底是有闲话,便微微低头道:「表哥路上小心。」 周学谦眨眼直视着沈清月蒙纱的脸,道:「我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 巷外穿粗布衣衫的书生忽拿起一柄扇子,走到周学谦跟前,欠身笑道:「郎君,买一把扇子,不贵,只要五文钱。」 周学谦当然不忍拂意,正要摸出几个铜钱给他,脸色一变,发现钱袋子没带在身上。 沈清月眼眸抬起,眼见周学谦正为难,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同心堂门口答应过他的话,便让春叶拿出一钱银子递过去,笑道:「就当是我送给表哥的。」 周学谦涨红的脸褪了红,他笑逐颜开地接了银子,全给了书生,接了扇子,他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面色又爬上一些微红,他握着扇柄,藏于怀中,又作揖道:「表妹路上小心。」 顾淮和周学谦同一天下山,沈清月觉着有些怪异,不过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如何怪异。 她一边落子,一边问沈世兴道:「父亲是如何跟顾先生碰上的?」 沈世兴一边看着棋盘,一边皱眉思索黑子落在哪里,他道:「我去的铺子正好是隆昌商号下的店铺,顾淮估摸着是去寻顾家人?我也不大清楚,正好遇上了,我听闻他棋艺高超,还教授你四妹妹棋艺,便请他替我挑一挑棋具。」 原来是沈世兴主动请顾淮挑选的棋具。 沈清月心里的那点疑虑消散了,大概也只是巧合。 父女俩都快把棋盘下满了,沈清月懒得再跟沈世兴在棋局上浪费时间,最后三手了结了棋局,让他赢了。 沈世兴赢了沈清月很高兴,他站起身笑呵呵地看着女儿,道:「月姐儿棋艺还是很好的,不过还需打磨,输一次没有什么要紧,以后你常去书房找爹练习便是。」 沈清月淡淡一笑,道:「谢谢父亲。」 沈世兴乐呵呵地走了。 沈清月脸上笑容渐淡,丫鬟们进房说,廊下的凤仙花开了,问她要不要摘下来。 沈清月的手素净的一片,修长细软,染上颜色肯定好看,她想周学谦应该会喜欢,便吩咐丫鬟去摘。 丫鬟们将凤仙花摘了,捣成汁,等香气淡了,加入别的香料,封存一部分在小瓷罐子里。 几个丫鬟年纪都不大,也是爱漂亮的小丫头,她们迫不及待地先染了指甲,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屋子里笑声一片,沈清月想等到周学谦回来了再染,只笑坐在罗汉床上,单手撑在窗框上,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这些丫头陪她一起长大,尤其春叶,可以说是跟了她一辈子,也不知道上辈子她死之后,春叶这丫头最后怎么样了。 她想,沈家人薄情,大抵也不会给春叶什么好日子过,沈清月眉间抹上一丝伤感。 春叶朝沈清月看过来,忽看着她的手,坐在罗汉床上,道:「姑娘的手,真好看。」 沈清月笑而不语,道:「手好看有什么用?」 春叶仰脸笑道:「怎么没用,奴婢听说大爷宠爱一个通房丫头就是因为她手好看,听说大爷准备抬她做姨娘呢。」 沈清月摇头一笑,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手好看就喜欢一个人,这有点莫名其妙。 v第六章[06.19] 雁归轩的人过了安逸舒服的一天,翌日早上,沈清月又跟沈世兴一起出门,说想要出去挑几本书。 沈世兴正好只去衙门里点个卯,父女两个一起去了,还能一起回来。 沈清月还是在青石斋附近下了马车,她到了青石斋,胡掌柜的依旧迎她上二楼。 胡掌柜和善地笑着道:「没想到姑娘会来的这样早,姑娘莫急,客人一会儿就到了,我替姑娘泡一壶茶。」 沈清月不急,不过胡掌柜亲自给她泡茶,未免太看重她了,她客气道:「叫小二倒茶就好。」 胡掌柜笑道:「姑娘帮我笼客,一壶茶算得了什么?」 沈清月笑着点了点头,胡掌柜总是这样客气周到。 胡掌柜下楼泡好茶,端着树瘿壶和茶杯上来,搁在小桌上,请沈清月用茶。 树瘿壶是江苏宜兴制壶师傅「供春」最出名的一种紫砂壶,据紫砂壶史记载,供春师傅原是小书童,后来跟金沙寺的和尚学习制壶之术,登峰造极之后,便有「供春之壶,胜于金玉」这样的赞语。 沈清月记忆里,沈家只有她大伯父好像用过这样的紫砂壶,前一世也只在永恩伯府见过几次。 胡掌柜拿这样的茶具招待她,未免太贵重了。 沈清月表情有一丝的复杂,胡掌柜火眼金睛,似乎察觉出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问:「姑娘也懂紫砂壶?」 她摇摇头,道:「不懂,不过是见此壶造型有些奇异。」 胡掌柜一笑,道:「紫砂壶的确不是很好看,是我用惯了这样的茶具,姑娘要是不喜欢,以后便不用此壶招待姑娘。」 沈清月眉头松开,原是胡掌柜用惯的……此壶虽然贵重,胡掌柜手中过了那么多珍宝,收藏了几件偏爱的也是正常,并非特地拿来招待她的。 她浅笑道:「无妨,我不挑剔茶具。」 胡掌柜将茶杯放在沈清月跟前。 沈清月一路来,真有些渴了,她揭开茶盖,浓香喷鼻,茶汤碧绿清澈,茶叶一芽一叶,有些蜷曲成螺,有些已经逐渐舒展,叶底嫩绿明亮。她细细闻了一下,还带着淡淡的果香,不仅正宗,还是在果树间生长的碧螺春茶。 毫不夸张地说,沈清月抛开前世经历不谈,这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好的茶。 这青石斋不过一个古玩装裱店子,怎么会用这么昂贵的茶叶招待客人,何况她又不是什么贵客,难道说,请她帮忙的那管事妈妈的主家非常尊贵? 沈清月心下生疑,却眼眸半垂,呷了一口碧螺春,对那管事妈妈好奇起来。 喝过茶,胡掌柜同沈清月随口聊了两句,他年纪比她父亲还大,气质也不像普通商人那般奸猾,而是带着淡淡的书卷气息,问的也都是得体适宜的问题,既容易回答,又不探问她的家事,非常有分寸。 沈清月笑着应对。 没坐多久,店小二就在楼下喊说客人来了。 掌柜的下去迎客,沈清月跟着起身,他拱手道:「姑娘请坐,请姑娘帮忙,怎好劳动姑娘。」 沈清月点一点头,坐下了。 掌柜的下去与客人说了两句话,便领着客人上楼来。 沈清月起身准备同那妈妈见礼,她刚刚站起来,便看到楼梯上的妇人越走越近,妇人梳着圆髻,头上簪着碧绿的玉簪,慢慢又露出了额头、鼻子,然后就是全脸。沈清月瞪大了眼睛,讶异地张开嘴巴——来人竟是罗妈妈! 怎么会是罗妈妈!她不是在绣房管事么,怎么会成了别人家的管事妈妈! 前世两人一别便是天人永隔,时隔几月再见,已是来世,沈清月恍恍惚惚之间,想起了罗妈妈陪伴在她身边的日日夜夜。 沈清月顿时眼眶湿润,心如擂鼓,恨不得拉着罗妈妈的手问个清楚,可罗妈妈和蔼而又陌生的眼神,疑窦丛生的事件,令她立刻清醒过来。 她微微一笑,先福了福身子,忍下哽咽,轻声道:「妈妈安好。」 罗妈妈穿着体面,绸缎褙子,下着长裤,头发一丝不乱,圆脸大眼,非常可亲,她手里拿着一幅画卷,连忙扶起沈清月,道:「姑娘客气,姑娘请坐。」 胡掌柜邀二人坐下,又亲自斟茶。 罗妈妈报了姓氏,说明来意,摊开画卷,皱着眉似乎焦急地问:「姑娘看看,这花可否能做出来?」 沈清月低头看去,工笔画非常细致,花朵设色艳丽,有点儿眼熟,她往署名之处看去,竟是道山真人之作! 难怪这样逼真。 罗妈妈软声问她:「姑娘可有把握做出来?」 沈清月点一点头,抬眸笑道:「有。」 罗妈妈大喜,当下道:「多谢姑娘!」她与胡掌柜对视一眼,随后又看着沈清月和软地笑道:「也不知是不是唐突了姑娘,其实我本想去府上请姑娘一试,不过这只是我私心里想孝敬主家,以我之名,怕是不便登府,所以才私下求了姑娘。」 沈清月娇面含笑,道:「罗妈妈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罗妈妈又问:「请问姑娘几日能做好?」 沈清月反问她:「冒昧问一句,罗妈妈主家是几日后就要离京了吗?」 罗妈妈道:「也就五日后了,所以怕是要劳累姑娘了。」 沈清月许诺道:「三日之内,我便将通草花送来。」 罗妈妈眸光明亮,笑着谢她。 沈清月拿了画,便带着丫鬟先走一步,正好沈世兴点完卯回来,到了街头,父女二人的马车一道往沈家去。 回了雁归轩,沈清月就一直在想罗妈妈的事,到了夜里,晚风生,吹皱一池水,她不大睡得着,点着蜡烛坐在罗汉床上,和春叶两人打络子。 春叶打的很入神,沈清月却在出神,实在是太蹊跷了,她身边正好没了管事妈妈,于是罗妈妈的主家就要调离京城,又通过胡掌柜请她帮忙。 那么是不是下一步,她若跟罗妈妈有了往来,便顺理成章地请了罗妈妈进府替她管事? 前一世沈清月尚不觉得,可这一世回想起来,两次和罗妈妈相遇,都是罗妈妈有求于她,她自然对罗妈妈放松警惕,渐渐有了往来,彼此信任,罗妈妈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她的人。 沈清月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即便罗妈妈一直对她很好,可这种捉摸不透的茫然感,让她有些担忧和恐惧。 也不知道罗妈妈所谓的「主家」到底是哪一家,罗妈妈又为什么要帮她?胡掌柜为何要帮罗妈妈?是罗妈妈求胡掌柜帮忙,还是胡掌柜跟罗妈妈,根本就是一起的。 这些事丝毫没有头绪,沈清月仅凭目前的线索,根本探查不出来。不过周学谦好像和胡掌柜也认识,她不如找机会上山去问问他,胡掌柜到底是什么来头。 v第七章[06.19] 沈清月花了整整三个白天的功夫做好了通草花。 她还是跟沈世兴一起出门,带上了通草花和道山真人的画,送去了青石斋。 这一次,罗妈妈并没有来。 沈清月将东西交到胡掌柜手中。 胡掌柜瞧了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拿着花,凑近看了半天,着实闻不到香气,方问道:「这……真是假花?」 沈清月点一点头,笑道:「可以碰的。」 胡掌柜摸了一下,软绵如绸,果然和真花不同,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花,道:「姑娘真是心灵手巧。」 沈清月淡笑道:「不过手巧,心灵还差远了。」 胡掌柜也是一笑,替沈清月斟了一杯碧螺春茶,正色道:「罗妈妈家中有事,一时来不了,只留了谢礼在我这里。晚些我就替姑娘转交给罗妈妈,待她有空了,定是要亲自谢过姑娘的。」 沈清月端着茶杯,顺着胡掌柜的话问道:「您和罗妈妈很熟?」 胡掌柜点着头道:「她管内宅,她的儿子替主家管外院的一些事,他儿子平常很照顾我的生意,跟我有几年交情。这回若不是要请姑娘相帮,一般都是罗妈妈的儿子跟我打交道。」 这倒是合情合理,沈清月若有所思,抿了一口茶,又道:「罗妈妈既忙,亲自谢我便不必了,我毕竟是个姑娘,常常出门也不方便。」 胡掌柜连连点头,笑道:「姑娘说的是,不过姑娘帮了罗妈妈这么大的忙,谢你是应该的。左右罗妈妈正焦头烂额,等姑娘有空了,迁就姑娘的时间便是。」 沈清月眼皮微垂,胡掌柜是个很谨慎的人,一般不会透露客人的私事儿,但他却告诉她,罗妈妈正焦头烂额。 这也在沈清月的意料之中,她料到罗妈妈这次没来,必是为了下次当面谢她的时候再亲近她,顺便委婉表达还想继续做管事妈妈的意愿。 这每一步都是都有算计的,的确像罗妈妈的性子。 沈清月略坐了一会儿,下楼捡了几本书,便准备回家去,胡掌柜将罗妈妈备好的封红给了她。 通草花当下本就价值不菲,沈清月耗费心神,连做三日,何况她与罗妈妈暂时也没有情分,不收反而奇怪,她便没有虚伪客气,收了封红。 回了雁归轩,沈清月拆开封红,罗妈妈出手很大方,是张一百两的银票,她望向窗外,近处廊下几盆凤仙花在风中摇曳,远处黄瓜藤绿油油地向上攀爬,蝉声长鸣,吱吱哇哇有些闹人。 罗妈妈的主家到底是什么人家,她一个管事妈妈,出手竟然这样阔绰。 沈清月休息了会儿,便提着笸箩去了方氏那儿绣顾绣,不巧遇到方氏有些发热,她与沈清舟两人伺候在旁,一个替她擦汗,一个喂药。 方氏吃过药了,沈清月才问道:「二伯母,好好儿的怎么病了?」 沈清舟答的话,她坐在方氏身边,嘟哝着道:「还不是操心哥哥在山上吃的好不好,乡试能不能取中,昨儿夜里拜菩萨拜到子时……」 方氏赧然一笑,她在下人和外人面前一贯温和从容,其实遇到孩子的事,也容易忧思难止。 沈清月不禁眼眶一热,二伯母不过是二堂哥沈正章的继母,却依旧对他这样上心。 母子二人都是有福气的。 方氏似乎觉察到沈清月眸光黯然,忙拉住她的手,笑道:「我很快就好了,你们姐妹两个别担心我。」 沈清月反握住方氏的手,灿笑道:「二伯母不必忧心,二堂哥必然能中,不仅能中,名次也会很好的。毕竟顾先生同他一道在上的山呢。」 说完她就有点儿愣了,她竟这样相信顾淮的才能。 方氏点着头笑道:「你说的有道理,有顾先生指点,二郎肯定能考好。」 沈清舟挽着方氏的手臂,倚在她肩头道:「娘,其实我也想二哥了,要不等您好了,我们上山去看一看二哥?」 方氏皱着眉,有点儿犹豫,道:「打搅了你哥哥读书不好……」 沈清舟低着头,小声道:「远远地看一眼也不行吗?咱们去去就回。」 方氏到底没有忍住,同意了沈清舟的提议,「那好,过三日再去,听说元山寺的菩萨也很灵验,正好去拜一拜。」 沈清舟立刻拉着沈清月的手,细声道:「二姐姐也跟我们一起去。」 沈清月正有此意,她面色含笑,道:「好。」 三日后。 沈清月提前染了淡红色的指甲,跟沈世兴打过招呼,清早起来之后,穿了身素净的衣裳,淡扫蛾眉,带了点香油钱,跟着方氏和沈清舟一起去了元山寺。 元山寺在京外,从沈家过去,要一个半时辰左右的功夫,所以马车里备了些吃食。 三人在马车里有说有笑,又歇了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元山寺山下。 因有一段山路要走,三人纷纷下了马车,一道上了山,等到了元山寺门口,都出了一身的薄汗。 方氏身边的妈妈去敲了门,元山寺的知客师傅接了二老爷沈世文的名帖,殷勤地迎了人往客房去。 方氏跟在知客师傅后面,道:「只要一间客房就好了,我们是来看人的,再拜一拜菩萨就回去。」 拜菩萨那肯定要捐香油钱的,知客师傅笑色加深,微微低头道:「夫人是来看令郎的,令郎很好,日日勤于读书,早起早睡,夫人心地善良,一定能结个善缘的。小僧安排夫人住在令郎隔壁的院子。」 方氏浅笑着,道:「有劳师傅了。」 知客先领着人去了客房,又问方氏:「夫人要不要小僧先去知会令郎一声?」 方氏跟沈清舟说好了,不打搅沈正章,连忙摆手道:「不用了,我们一回儿只顺路去看一眼,看完了就去拜菩萨,师傅忙去罢。」 知客领了几个银锞子的打赏,笑着离去了。 沈清舟小声地问道:「娘,真的只看一眼呀?」 方氏点一点头,道:「叫你哥哥看见我们,免不了要见面说话,耽搁他半天功夫,乡试迫在眉睫,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沈清舟乖乖地点了点头,沈清月虽然只想找周学谦问几句,可也怕他为她分心,便按下了找他打听的心思,欲等他乡试之后再寻了机会问。 三人休息了一刻钟,便轻手轻脚地从客房出去,走到隔壁院子门口,远远地看上一眼。 只可惜这边院子里的门都关着或是半开,根本看不见几人的身影。 方氏和沈清舟略微有些失望,却还是没有进去。 沈清月也往里边扫了一眼,瞧不见周学谦,她也跟着收回了视线。 v第八章[06.19] 三人领着丫鬟婆子正要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沈正章和周学谦二人一道比肩过来,手里拿着刚打来的斋饭。 这下好了,正好撞上了。 沈正章一见母亲妹妹,忙把手里的饭塞给了周学谦手上,跑过去行礼道:「母亲,妹妹。」 方氏眼眶发红,沈清舟雀跃道:「哥哥!你们怎么还亲自打斋饭?」 沈正章道:「这一坐一站就是一整天,我们便想趁着打斋饭的时间活动筋骨,不能光读书,四肢不勤,否则下场的时候怕是要吃不消。」 乡试考试要在狭小的考号里待九天,身体不好读书人,确实受不住。 周学谦也过来见了沈家的人。 二房的三人免不了一番交谈。 沈清月与沈正章相互见礼,她笑望着周学谦,只见他两手的都拿着碗,也腾不出手来跟她见礼,只好端着碗低一低头,唤她道:「表妹安好。」 他这样子,着实有些滑稽,沈清月忍不住掩面一笑,道:「表哥好。」 周学谦知她在笑什么,自己也不禁红了脸,后悔没带个书童过来,否则现在也不会这样滑稽。他一眼又瞥到她染红的指甲,秀气好看。 是为了见他染的吗?周学谦这么一想,脸颊就更红了。 几人站在门口闲说了几句,沈正章请她们进去坐,方氏摇头婉拒,正色道:「今儿来可不是看你们的,是为了拜菩萨来的,一会儿我们拜了菩萨就回去,你们两个快吃了饭,进去读书罢。」 沈正章温和一笑,道:「母亲是怕耽误儿子课业?母亲和妹妹来了,儿子读书更有劲儿了。」 沈清舟笑着小声道:「我就说不会耽误哥哥读书嘛!」她看着沈正章,眼睛莹亮,娇憨单纯。 方氏嗔了沈清舟一眼,道:「你就听你哥哥胡说!」她敛了笑容,道:「好了好了,快去吃饭。」过了一回儿,她又想起来问道:「顾先生怎么不在?没和你们一起?」 沈正章答道:「他在后面,一会儿就来。」 方氏点了点头,带着沈清舟一道去拜菩萨。 元山寺不是大寺,一共只有三个宝殿,殿内也不算华丽,但是壁画配色很美。 沈清月虽然也跟着方氏一道去了,不过她不大信这些,也不怎么拜,她领着丫鬟四处去看一看寺庙里的壁画。 她喜欢做女红,所以想从壁画里学一学配色。 元山寺没什么人来,除了僧人做课的地方,庙里几乎没有人。 沈清月逛完了一个庙,一转身出去,就看到了周学谦进来了,他站在院子里等她。 沈清月蹙了蹙眉头,还是叫他分心了,她又朝他笑了笑,提着裙子走了过去。 沈清月提着裙子出了佛祖的宝殿,周学谦也朝她走过来,他微微地笑着,作了个揖。 两人之间隔着些距离,周学谦作完揖,道:「表妹,是在看壁画吗?」 沈清月含笑点头,道:「这边壁画工中带写,形神具备,又有临古之风,值得一看。」 周学谦也笑着回她:「就知道你是来看壁画的,元山寺的壁画的确精美,常常有僧人过来擦拭。这儿的僧人靠山吃山,每天都上山砍柴,长得很健壮,面相也有点点……」他停顿了一下,道:「你也不常出门见人,我怕吓到你了,过来跟你说一声。」 他原是为了这个缘故来的。 沈清月感激一笑,道:「不妨事,我这就看完了。」 周学谦又作揖,道:「那表妹你继续去别的宝殿里看,我就先回去了。」 他抬头看沈清月的时候,神采奕奕,柔和的眸光里带着些许不舍。 沈清月便道:「我也不看了,回院子里去等伯母和舟姐儿回来吃斋饭,一道走。」 周学谦心下欢喜,嘴角抿了个笑,道:「表妹请。」 沈清月走到他身边,与他一道出去。 两人始终还是有些避讳,肩膀隔着半丈的距离,丫鬟春叶跟在后面。 沈清月心里还惦记着青石斋的问题,犹豫了一下,想好了能不让他牵挂的说法,便问道:「表哥,你跟胡掌柜可是很熟?」 周学谦侧头看她,她的侧颜线条流畅柔和,漆黑的眸子熠熠如星,他从前不大看重女子外貌,即便是看到他偏爱的娇美之色,也不会过多流连,可他总是忍不住去瞧沈清月的脸,他慌忙挪开视线,点了一下头,道:「还算熟识,怎么了?」 沈清月淡笑着道:「我去青石斋取字画的时候,见掌柜谈吐不凡,不似普通商人,所以有此一问。」 周学谦笑道:「他的确不是商人,他还有功名在身,是一位大人的幕僚,帮着照看一下青石斋而已。」 沈清月头皮一紧,胡掌柜是幕僚?也就是说,青石斋其实是「大人」用来对外联络之用,她佯装只是好奇道:「是哪位大人?」 周学谦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听我父亲说,好像是六部的一位大人,至少是四品官员。我还未入仕,父亲不大对我详说这些事。」 官员入仕,六品是一个大关,到了六品,夫人便可封诰命。六品再往上,升一级都难如登天,所以沈家二老爷沈世兴中了进士之后,虽入了翰林院做了庶吉士,近十年内只也还只是正六品侍讲,离入内阁远得很。 可沈世兴一旦升上去了,便可直如内阁,沈家整个家族都跟着水涨船高。 但是沈清月知道,沈世兴本该走升任大学士入内阁的路子,最后却不知是不是受到排挤,被外放了,只能走从六部熬资历再入内阁的路子,要艰难了许多。 由此可见,京官要做到正四品,委实不易。 一个朝中四品大员手下的人,为什么会关注她呢?沈清月不大明白。 周学谦见沈清月好像不止是好奇那么简单,复又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吗?」 沈清月笑一下,索性同他说了:「胡掌柜牵线请我替一个管事妈妈做一株牡丹花,那管事妈妈好像也有些不凡,所以问一问罢了,没有什么要紧的。」 胡掌柜经常做四处联络之事,他请沈清月做一株花,好像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周学谦放轻松了一些。 走着走着,就快到客房了。 周学谦看着不远处客院的门,低声道:「从前总觉得去打斋饭的路很长,今日却觉得短了许多……」 沈清月面色微红,低头浅笑。 他俩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两人纷纷回头一看,顾淮来了。 周学谦转身跟他打招呼:「顾先生。」 沈清月也转身欠身见礼。 v第九章[06.19] 顾淮听到了一截儿两人的对话,前些日胡掌柜上山派人让他画牡丹,后来他跟着周学谦下山的那日送过去了,他没想到,牡丹竟是画给沈清月的。 他先淡漠地瞧了周学谦一眼,随即看向了沈清月,她的双手正叠放在腰侧,修长细软的手指微微翘着,如兰花一般柔白,她还染了指甲,浅淡的紫红色,像结了珍珠大小的葡萄,皓腕上露出一颗兽牙,像是猛兽含花,美的很瑰丽奇异。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慌忙挪开视线,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又看向了周学谦。 周学谦也不知道顾淮方才有没有听到他说暧昧的话,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顾先生您吃完了?」 沈清月注意到,周学谦对顾淮的称呼都变了,看来这半个多月里,顾淮没少点拨周学谦。 顾淮只是「嗯」了一声,便道:「走。」 三人一道走的,沈清月稍稍站在他俩后边一点儿,她的院子先到,她就站在门口,目送二人。 周学谦和顾淮两人走到门口,周学谦当着顾淮的面到底有些忌讳,跨进院子就没回头了,顾淮却在门口驻足片刻,朝着沈清月无声说了两个字。 沈清月一愣,随即学着他的口型念了出来——户部。六部里,只有户部的发音是这样的,她不会看错。 她噘着嘴,好像抛了一个吻过去…… 还不等沈清月开始害羞,顾淮就走了。 沈清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顾淮为什么会告诉她?顾淮又怎么比周学谦知道的还多,难道他和周学谦的父亲一样,已经投靠了胡掌柜背后的「大人」? 想来也是,顾淮这样的人才,胡掌柜岂会不招揽过去? 不过她还是想不明白,顾淮为什么要告诉她? 他……真的不讨厌她吗? 沈清月缓缓地走进客房,方氏与沈清舟很快也回来了,三人一道吃了素斋饭,斋饭真的很素,味道淡得出奇,盐味儿都难得尝出来,这大半个月,他们三人的日子也是很难过了。 三人吃过斋饭,歇了会便下了山。 回到沈家的时候,三人才进二门,就撞见柳氏、吴氏和赵氏,围着苏老夫人走在甬道上,看样子像是刚从花园里出来,她们身边跟了近十个丫鬟婆子,打伞的打伞,提食盒的提食盒,乌压压一片,气势颇盛。 方氏便领着沈清月和沈清舟朝那边走过去了。 沈清月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边,柳氏的大女儿要仰仗苏老夫人外孙女的夫家,所以要巴结苏家说得过去,吴氏和赵氏又能从苏老夫人身上讨到什么好处? 两拨人见了面,方氏领着两个小辈朝苏老夫人行礼。 苏老夫人穿着马面裙,头戴鹤鹿同春的抹额,中间一颗拇指大的珍珠镶嵌在上边儿,她笑着让方氏不要客气,继而淡淡地扫过沈清月一眼,带着些许不善。 沈清月捏着帕子,不动声色地垂下眸。 柳氏站在前面笑问方氏:「老二媳妇今儿这是上哪儿去了?」 方氏道:「去元山寺拜菩萨了。」 柳氏眉头一挑,过了一会子才笑问道:「是去看二郎了?这才半月你就舍不得了,将来做官要是外放,你还不得急死。」 方氏温柔一笑。 柳氏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沈清月的脸颊,她绞了绞帕子,若有所思。 日头太大,一群人略说过了几句话,便散了,沈清月按照辈分,一一辞了众人,不过她对柳氏的态度与对吴氏无异,吴氏对她也很冷淡,只是客气的笑着,敷衍地叮嘱她小心中暑。 待沈清月转身走后,吴氏小声地啐了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 柳氏饶有深意地看了身边的心腹妈妈一眼,那妈妈立刻就走了,去了周家。 在元山寺读书的可不止沈正章一个人,周学谦也在,不管沈清月是不是去看沈正章的,只要这件事传进了周夫人的耳朵里,周夫人便不会不多想。 依周夫人的性子,若要整治一个多心的姑娘,手段只会比吴氏更狠。 柳氏嘴边勾着笑容看着沈清月的背影……想嫁出去? 那要她的命够不够硬了。 沈清月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甬道上,她会了雁归轩,吃了一绿豆汤解渴,便回忆起前世之事,再过不久,吴氏就会联合张家定下她的婚事,现在吴氏和张家关系僵硬,沈家和张家基本没了来往,也不知道这事还会不会发生。 她想起张轩德,不禁哂笑起来,她的二堂哥,还有周学谦,哪一个不比他轩然霞举,何况还有风光霁月的顾淮。 沈清月眉头一蹙,她怎么想起他来了。 春叶在旁嘟着嘴笑道:「姑娘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愁?」 沈清月美目低垂,白皙修长的手指绕了根红色的丝线,她自顾打起络子,道:「没什么。」 眼下处境实在不好,若有罗妈妈襄助便如虎添翼,而且罗妈妈既要接近她,这次不成,便有下次,又或者会换了别的人来,那时她就更没有防备,既然如此,不如顺了她的意,看看罗妈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来到她身边。 炎炎夏季,京城一场骤雨如注,仿佛倒川。沈家院子里卢橘挂果,金灿灿若弹珠一般。亦有几棵甘蕉花开,仿佛枝吐白莲。 一场雨后,空气清新,天气也凉爽了许多。 自柳氏递了消息给周夫人,周夫人得知之后,果然大怒,不过她心里惦记着周学谦举业之事,胸中憋着一口气,没有发出来。她心想沈清月是知道分寸的女孩儿,到底也不敢做出越矩之事,遂只按兵不动在家,实际上已经烦闷了好几天了。 柳氏见周夫人没有动静,同心腹王妈妈道:「这周夫人怎么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没有?」 王妈妈迟疑着道:「周夫人不会是正好看上了月姐儿?花厅那次牡丹的事儿,还有周夫人请月姐儿帮忙修补顾绣,许是她因此对月姐儿高看一眼?」 柳氏捏紧了手里的一直钗,肃然摇头道:「不可能的!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也是个好强好面子的,她这辈子都看不上月姐儿。」 王妈妈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清月的年纪越来越大了,眼看着说亲在即,要真跟周学谦定了婚事,遇上周夫人这样的厉害婆母,有些事柳氏恐怕不好糊弄过去。 柳氏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她冷着脸问:「这个月的旺儿印子钱收回来了多少?」 王妈妈道:「统共有八百两。」 柳氏面色一沉,道:「怎么这么少?」 沈家近来没少宴客,苏老夫人来这儿也花费了不少银子,都是从公中账里出的,可是公中的银子,根本就不足矣支撑沈家这样的开销,都是柳氏自己暗地里补贴的。 v第十章[06.19] 王妈妈道:「不少了,夏天快过去,淡季要来了,过几个月才真会少一些。」 平均下来,柳氏手里一年能拿到近万两的印子钱,着实不少。 沈家花钱如流水,柳氏收紧了手指,骨节捏的发白,她心里有些慌了,目光冷幽幽的,吐了一口闷气出来,道:「老三媳妇还没动静?真是个蠢货,你去找人透个信儿给她,点拨点拨她。」 王妈妈应下了,立刻转身出去,找人将周学谦相中了沈清月的事儿传了出去。 吴氏一得到这个消息也是慌张得很,周家就一个独子,周老爷升迁在即,周学谦相貌好,读书也好,若是娶了沈清月,也太便宜她了!而且沈清月一旦得势,还不得打压沈清妍和康哥儿! 沈清妍躲在吴氏的门外,听到了吴氏跟心腹丫鬟说此事,一个没忍住,莽撞地冲进去,道:「娘,怎么可能!周表哥怎么会看上月姐儿!」 吴氏没好气地瞪了沈清妍一眼,道:「怎么这般没规矩?」 沈清妍噘着嘴走过去,坐在垫着竹席的罗汉床上,撒娇道:「这不是在娘跟前吗?」 吴氏拉着沈清妍的手,嗔道:「行了,别跟我耍嘴皮子。这事儿你别操心,还轮不到你管。」 沈清妍不乐意,道:「怎么轮不到我操心?慧姐儿喜欢周表哥,我替她操心还不行吗?」 吴氏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已经在月姐儿手上吃了几次亏了,你要是再胡来,你祖母要送你去庄子上,我可管不了你了!」 沈清妍怕得一哆嗦,靠在吴氏怀里,带着哭腔道:「我不去庄子上!娘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我就只听两耳朵。」 吴氏这才缓和了语气,抚着沈清妍的头发,哄着她道:「你年纪还小,你两个姐姐没说亲,一时还轮不到你,而且周家老太太能活几年还不好说,你别动这个心思了,等明年的时候,我肯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 沈清妍红了脸,道:「好端端说这个干嘛!」 吴氏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你要老实些,这些话我本不该跟你说的!」 沈清妍轻哼一声,心里还是很不高兴,她现在跟沈清慧二人又和好了,沈清慧天天跟她念叨周学谦,她多少也往心里去了一些。 现在一听说周学谦想娶沈清月,她自然不大舒服,便是从前没有像沈清慧那样喜欢周家表哥,如今也生了几分去抢夺的心思。 吴氏安抚好了沈清妍,便打发了她走,临她走前还千万叮嘱女儿不要动小心思。 沈清妍当下答应了,转脸就去沈清慧说了,这回可不一样,她不是捏造事实,也没有把话说死,不管沈清慧倒时候怎么闹,也牵扯不到她身上。 沈清慧气恼不提,吴氏待沈清妍走后,便叫了院子里跟周家下人有往来的马婆子过来。 吴氏这些日子没少讨好苏老夫人,苏老夫人一日三餐的吃食,都是她花银子打点的厨房。 苏老夫人也给了她几分好脸色。 吴氏便趁机会在苏老夫人跟前抱怨了几句继女不孝,还说一心想孝顺婆母,苦于嘴笨人傻,不知道从哪处下手。 苏老夫人吃人的嘴短,便提点了吴氏几句,她告诉吴氏:「继女毕竟是你继女,月姐儿那样的孩子,自打娘胎里出来就定了,你想养成多好的孩子是不可能的,不过你也不能亏待她,一定要让她看着风风光光,至于其他……你看着办就是。」 她还指点吴氏:「我听说你之前是因为月姐儿的事开罪了你婆母,这个也容易,你的婆母也是个好面子的人,月姐儿的婚事儿上,办得体面些,她自然不会冷脸对你了。月姐儿嫁的体面,你便是沈家的功臣。」 吴氏好似听出了端倪,她再想细问,苏老夫人却不说了,她也不敢一直追问,只将对方的这一段话放心里记牢牢的,又写了信催东昌府那边的动作快些。不过在此之前,她绝不能让沈清月入了周夫人的眼! 马婆子很快就进了吴氏的院子,之前周家搬家的时候,她领着丫鬟和几个力气大的粗使婆子去帮了忙,因此认识一些周家的下人。 吴氏叫了人来,命马婆子替她去周家传话。 马婆子一听是和沈清月私送张轩德荷包有关的事儿,一脸犯难,道:「这……老夫人下命令说过,再不许人提的!」 吴氏沉着嘴角道:「又没叫你实实在在地把话说出去,你只说月姐儿之前总是跟在张郎君身后,但凡张郎君出现的地方就有她,这就够了,至于荷包的事儿,你稍微提一提,人家问你就说,不问你就不说,怎么说不用我教你了?」 吴氏拿钱开路,一两银子递过去,白花花的银子,闪了马婆子的眼。 马婆子眉开眼笑地应了,道:「奴婢知道怎么说,奴婢先去问周家是不是要跟咱们家姑娘定亲,然后便提一提二姑娘从前跟张郎君近亲的事儿。至于荷包的事儿,奴婢稍稍透个口风,待周家的人问起了,奴婢就照实说,但是语气上要说的有深意一些,即便说的是实话,人家自然还会多想,但是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也算不得造谣。」 吴氏见马婆子这么上道,又淡声道:「还有呢?」 马婆子起初没会过意来,吴氏一敲打,便道:「这事儿跟夫人没有干系,只是咱们下人私底下说几句闲话。」 吴氏满意地笑了,打发了马婆子走。 马婆子当天下午就抽空去传了话给周家的下人,周夫人从台州府带到京城来的下人,都是她身边可靠的人,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一场大雨彻底停歇了。 雁归轩。 沈清月开着窗户,嗅着雨后淡淡的泥土芬芳味儿,她吩咐丫鬟还是拿上伞,带上糕点,陪着她一道去了万勤轩。 沈世兴今日正好休沐,整天都在家里,他见沈清月来了,连忙起身,笑道:「爹正有事要找你呢。」 沈清月一笑,放下糕点,问道:「父亲找女儿有什么事?」 沈世兴腹中有些饥饿,瞧着沈清月送来的「及时雨」,笑着走过去,道:「又做了糕点来?不是说让你别做吗?」 沈清月笑而不语,是丫鬟们做的,并非她做的。 沈世兴坐下吃了两块糯米糕,便道:「也不是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上次你拿去装裱的字画是哪一家铺子?我瞧着裱的很好看,我有几幅字画也想拿去装裱一下。」 v第十一章[06.20] 沈清月淡笑道:「父亲拿给我,我替您拿去装裱,我常在那边买书,老板有时还给我些优惠。」 沈世兴吃了两块糕点,用淡雅绣花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和手指,道:「不麻烦吗?」 沈清月扬起嘴角回他:「替父亲跑腿,怎么会麻烦?」 她正好要去见胡掌柜,引罗妈妈进府,帮沈世兴走一趟,也免了她频频出府的闲话。 沈世兴心下一喜,便将三幅字画给了沈清月,还给了她十两银子,说多余的让她拿去买书看。 沈清月拿了字画,提前让丫鬟去吩咐外院的人备车,中午略歇了会儿就出府了。 与此同时,东昌府回了一封信也送到了吴氏的手里,吴氏看完信,笑意不止——沈清月不是要体面吗?她给她十分的体面。 沈清月出门替沈世兴装裱字画,她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就大致猜想着胡掌柜会说的话,未免露出破绽,她也想好了如何应对。 待她到青石斋的时候,沈清月将字画交给了胡掌柜,与他一道上二楼小坐。 胡掌柜一边请沈清月挑选字画周边的纹饰和画轴,一边笑着同她道:「自姑娘上次送了牡丹过来,罗妈妈特地来我这边叫我约见姑娘,她本想登门道谢,却怕唐突姑娘,且看姑娘的意思如何。」 沈清月微微一笑,挑了一条金褐色西潘莲的纹饰,道:「本是举手之劳,也已经银货两讫,既然罗妈妈执意要谢,我却不好推辞,只是我到底与罗妈妈不相熟识,私下相见,恐怕不妥。」 她虽有婉拒之意,却并未将话说死,胡掌柜继续争取道:「姑娘不必害怕,罗妈妈是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家的管事妈妈,若姑娘担心,可叫罗妈妈上门道谢,有你家中长辈陪在跟前,便妥帖了。」 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是正六品官职,而且这位主事现在外放,应当是为了积累资历,若是有朝一日回京,就要升官了。 如此看来,罗妈妈旧主家的身份的确很体面。 沈清月想起顾淮说的户部,又有些费解,若胡掌柜背后是户部里的一位官员,又是正四品以上,那便是户部的两位侍郎和尚书中的其中一位,而罗妈妈又是礼部官员的家仆。 要么是胡掌柜和罗妈妈原先不认识,胡掌柜真的只是为了牵线搭桥,要接近她的,并非户部的大人,而是另有其人;要么就是胡掌柜背后的大人能够驱使罗妈妈身后的人,想要往她身边放人的,根本就是胡掌柜身后的人;再不就是,胡掌柜和罗妈妈身后的主子都是同一人,不过是白借了个礼部主事家的名头,反正这位大人都要调任了,她一个内阁女子,往哪里去调查真假? 此事迷雾重重,幸好罗妈妈前世在她身边那么多年,没有丝毫伤她之意,沈清月心中迷惑却又并不害怕,她朝胡掌柜笑了笑道:「本是小事一桩,倒不必打搅家中长辈,既罗妈妈要谢我,那我明日就来这处等她。」 胡掌柜一喜,捋须又道:「还有一桩事我要说与姑娘听。」 沈清月眸光微盛,笑道:「您说。」 胡掌柜道:「我见姑娘每次来时,只有丫鬟相陪,身边却不见年长的妈妈,想是姑娘身边的妈妈回去荣养了。」 沈清月眼神少有落寞,她笑色淡了,道:「嗯,是。」 胡掌柜面露些许关切,道:「我听罗妈妈说,她还想再寻一个主家,倒是不挑剔身份,只求好相处,她待惯了内宅,怕是主家一走,委实闲不住。她尚且年轻,又十分有经验,若是姑娘有意,我倒是可以在其中牵线搭桥。」他又一笑,道:「我瞧姑娘面善,又……很是孝顺,才斗胆跟姑娘建议此事,姑娘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沈清月感激一笑,道:「哪里!」她秀眉一蹙,道:「不过听罗妈妈此言,倒是想寻个养老之处,不瞒掌柜说,我家中人情往来复杂,只怕有些难以应付。再则罗妈妈主家若是只调任外省一两年,待她旧主回来,岂不是叫她为难?」 胡掌柜面带大笑地提点道:「姑娘想想,罗妈妈这么多年不会平白得主家看重,必是有过人之处,姑娘担心的于她而言并不是难事。」他又有些感叹道:「姑娘到底心实,没想到待她主家回来之后,必然是升迁回京,倒时候不论罗妈妈回不回旧主之家,难道姑娘和罗妈妈的关系还能断了?有了这一层关系,对姑娘只有大大的好处。 沈清月像是恍然大悟,思索了片刻,才道:「那就有劳胡掌柜了,若事成了,我倒是要多谢掌柜。」 胡掌柜笑呵呵地摇头道:「哪里哪里,姑娘多多照顾我的生意便好了。」 沈清月笑而不语,待胡掌柜写好了契,她付了定金,便带着丫鬟回了府。 她与丫鬟刚回雁归轩,就听丫鬟们说周夫人来了,说是过来瞧老夫人的。 周夫人待沈清月好,丫鬟们一听说她来了,自然争相告诉沈清月。 沈清月心里头也有些欢喜,略做收拾之后,便去了永宁堂,既是去老夫人请安,也是去见周夫人。 到了永宁堂,沈清月进去之后果然见到了周夫人,同在的还有沈家的三位夫人,赵氏身边跟着沈清慧,而沈清妍并不在。 沈清月同老夫人见了礼,又一一见过自家长辈,才走到周夫人跟前,笑着甜声喊道:「姑姑。」 周夫人没像从前那样热络,只是淡淡地瞥了沈清月一眼,见她头上簪戴着金钗金簪,虽样式略显老气,却都很张扬,又见她手指甲上染有蔻丹,一双手莹白细长,妩媚得刺眼,再看她的脸,不施粉黛,可五官天然昳丽艳美,一副狐媚子的样子! 她脑子里全都是下人传去她耳朵里的话,当时她正在念佛,乍然听说周家要跟沈家定亲,差点当着菩萨的面就发脾气了。 周家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竟然都传开了! 周夫人气归气,还未失去理智,又找了人去打听,沈清月从前是不是常常粘在张家郎君身边,结果确有其事,她这才忍不住上了沈家。 她到底念在沈清月年幼可怜的份上,又帮过她修补顾绣,眼下来永宁堂,只是同沈家妇人说一说话,并未发作。 沈清月屈膝半天没有起来,低着头正狐疑,就听周夫人饶有深意道:「月姐儿坐罢,就知道你要来。」 她直起身子与沈清慧见了礼,便坐在绣敦上,脑子里却琢磨起了周夫人方才的那句话——就知道你要来。 好像不是很情愿见到她一样。 沈清月抬头看去,周夫人态度冷淡了许多,只是同几个妇人们一道在老夫人跟前逗趣儿,瞧都不瞧她一眼。 她绞着帕子,心里略有了计较……又是吴氏和柳氏在捣鬼了! 可她猜不到,这两位会拿什么事在姑姑跟前挑拨,毕竟她现在也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外人手里。 v第十二章[06.20] 沈清月不动声色地听着长辈们闲聊,嘴角始终勾着浅淡的笑容,她穿着一身耦合色的挑线裙,端庄地坐在那里,大方娴雅,没有半点儿轻浮之意。 一屋子人没坐多久,老夫人就委婉赶人了,周夫人头一个起身,笑道:「就不打扰您老人家了。」 柳氏等人,纷纷起身,沈清月也跟着站起来,辞别了老夫人,站在一众长辈身后,慢慢地走出去。 沈家的三位夫人,根本不走在一处,各走一条道,一出了,都各有去处。 柳氏同妯娌和周夫人打过招呼,扭头就走。 她走远了,身边的王妈妈方问道:「方才姑奶奶好像没有要怪罪月姐儿的意思,莫非她已经十分喜欢月姐儿了?」 柳氏摇摇头,道:「不可能,你没瞧她对月姐儿都冷淡了吗?估摸着是对月姐儿还有几分同情心,等今日过了,你自看。」她面色陡然变冷,轻微耸肩,哼了一声,道:「这世道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同情心,只有银子才是实实在在的。」 王妈妈不语。 柳氏压低了声音吩咐丫鬟道:「佳梅,你留下瞧一瞧,若是她们没回院子去,你就跟上去。」 佳梅点了点头,放慢了脚步。 永宁堂门口,吴氏和赵氏也都示意了心腹丫鬟一眼,各有心思的走了,沈清慧走之前剐了沈清月一眼。 沈清月与周夫人两人略站了站,前者脸上带着淡笑,后者神情冷漠,好似对待陌生人一般。 周夫人先开了口,她瞧着沈清月道:「月姐儿,自我搬出去,也有时候没跟见面了,你陪我说一会子话。」 沈清月眉毛微挑,周夫人说的有一两分郑重,话中有话的意思,她颔首笑道:「好。」 周夫人先走一步,往园子里去了,沈清月大步跟上。 二人走到园子里的凉亭里,周夫人坐在凳子上,嫌石凳凉。 暑气正盛的时候,亭子里的石桌都是滚烫的,石凳怎么会凉! 沈清月眼眸低垂,勾着唇角吩咐春叶道:「你去永宁堂借一张软垫,再提一壶茶水过来。」 周夫人道:「茶水就不必了。」 沈清月瞧了春叶一眼,春叶应诺去了。 凉亭里,就只剩下沈清月和周夫人跟她的两个丫鬟。 周夫人下巴一抬,两个丫鬟就走远了。 热风拂面,微有凉意,沈清月抬眸问周夫人:「姑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周夫人下巴紧绷着,她绞着帕子,喘着粗气,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她扫着沈清月娇俏的面孔,厉色道:「月姐儿,我望你自重,以后离学谦远点儿!」 沈清月脑子嗡了一声,她的脸色也冷淡了下来,从容地略欠一身道:「不知姑姑是何意?」 周夫人眯了眯眼,道:「我听我家下人说,学谦要跟你定下婚事了?这事儿我都不知道,却四处传开了。我周家没有定过,你父母亲也没有应过,难道是你私定下的?!」 私定终身,这样大的罪名,沈清月哪里担得起! 她抬起头,不卑不亢道:「姑姑,您言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岂敢私定亲事?这传言我未曾听得一分,想来老夫人与我父亲也没有听到,否则怎么会容忍那些嚼舌根的下人,早就整治家风了。却不知姑姑是从哪儿听来的?」 周夫人审视着沈清月,道:「不是你传出去的?」 沈清月笑了,她道:「我传这样败坏自己名声的谣言,有什么作用?难道我传了,它就是真的了吗?」 周夫人步步紧逼,切齿质问:「你敢说你不喜欢学谦!」 沈清月面带一抹薄笑,道:「那姑姑可喜欢我?」 周夫人哑然,一时没有言语,这件事发生之前,她的确是喜欢沈清月的。 沈清月道:「表哥温润可亲,儒雅彬彬,进退有度,作为妹妹,岂有不喜欢之理?不光我喜欢,家中兄弟姐妹和长辈也都喜欢,难道偏偏就我一个人不能喜欢吗?」 周夫人眸光精锐,她道:「月姐儿,你是聪明的孩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姑姑也应当知道,我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不过这世上自作聪明的人也不少。」 周夫人当然知道是有心人故意传给她听的,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沈清月跟周学谦之间,是不是真的,她扶起沈清月,急急地问道:「我知道话不是你传的,但是我问你,这事,是不是真的?!」 沈清月捏着帕子,半晌才道:「发乎情,止乎礼。」 这就是承认了! 周夫人想起自己儿子送沈清月膏子的举动,登时眼睛都发黑了,他可从未主动善待过哪家姑娘!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表面看着温和,对待外边的姑娘很是疏离,便是对沈家的其他姑娘,也是客气冷淡的。而且周学谦像她,骨子里是倔强要强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他真对沈清月动了心思,那可是大麻烦! 周夫人撑了撑石桌,紧紧地闭上眼睛,睁开之后才眸色深沉,却更加平静,她死死地攥起帕子,道:「月姐儿,我告诉你,学谦已经跟人定亲了,这事我没对外说过,你知道了也不要声张,周家有周家的打算。」 沈清月瞳孔微缩,姑姑拿这样的话断了她的念想,看来不止是为了这件事生气那么简单,是完完全全没有考虑过,让她做周家的儿媳妇。 她默然片刻,方道:「姑姑有话直说,何必毁坏表哥的名声,若是他有婚约在身,却做这样的事,岂不是背信弃义之人?还是说……姑姑打算以后把‘私定终身’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怪到我一个人头上?」 周夫人眼神一闪,挪开了视线,扬起下巴道:「总之……你以后不要缠着他。」她咬着牙恨恨地道:「周家,是绝对不会娶你这样的女子做宗妇!」 沈清月心口猛然一缩,她眼眶微红,她是丧母长女,继母也不好,所以她的亲事确实不好说,前一世就是为了这事儿,婆母钱氏常常拿这个打压她,刚成亲的头半年里,她在钱氏的欺辱责骂当中,竟一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亏欠了张家,直到后来才确定她并没有过错。 母亲逝世,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如今不也在努力补偿生母不在的不足吗?姑姑明明看到了她的不屈不挠和婉仪大度,却还拿这样的话来戳她心窝子。 沈清月想着周学谦对她的好,不禁微有哽咽,她扯着帕子,淡声地问:「姑姑……就因为我年幼丧母吗?」 难道这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v第十三章[06.20] 周夫人摇了摇头,直直地看着她,眉心拢着,有些顾及,又有些怜惜,眼神复杂地道:「有些事,人一出生就定了,月姐儿,你要有自知之明。」 这似乎指的不是沈清月身为丧母长女的事儿。 沈清月分毫不解,她锁眉问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她出生,老夫人就对三房不喜,更是不喜欢她,苏老夫人也独独对她冷淡非常,堂姑姑又仿佛与她们因为同一种缘故而厌恶她。 沈清月心底生出了异样的疑虑。 周夫人避而不答,只道:「姐儿,你要真是为了学谦好,以后再也不要私下跟他有半点来往。不仅是我,整个周家,绝对接纳不了你。你若硬要如此,便是与整个周家为敌,你记着,胳膊始终拧不过大腿。」 沈清月眼眸半阖,福一福身子,冷冷地道:「姑姑告辞。」 她利落地转身走了,周夫人望着沈清月离开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又松了一大口气。 园子里,佳梅瞧见了吴氏和赵氏的丫鬟,她悄默默溜出去,回去禀了柳氏。 沈清月出园子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春叶,她让春叶将东西送回去,她就慢慢地往雁归轩走,直到走到二门上,便看到有没开脸的丫鬟,高兴地跑着往吴氏院子的方向走。 她叫住小丫鬟,问道:「你去做什么?」 小丫鬟怯生生地回话:「回姑娘,三夫人家的表少爷来了。」 吴氏的亲侄子,也就是沈清月名义上正正经经的表哥。 沈清月头皮一紧,打发了小丫鬟去,顿时猜到吴氏打的什么主意了。 吴氏的娘家,东昌府吴家三代单传,朝廷下旨嘉奖的东昌府「贤良方正」的儒生,整个沈家,只有沈清月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沈清月自与周夫人见过最后一面,又去见了罗妈妈,约定好了入府时间,便一直窝在雁归轩里,她自知与周学谦的亲事已经没有可能,也不做他想。 只待有个机会,同周学谦交代一声,他俩也算善始善终了。 沈清月在雁归轩待了许多日,有时候闷了,就会往万勤轩去,几乎每次去的时候,都会撞见吴氏的侄子吴鸿飞。 吴鸿飞今年过了十五岁,今年二月过的县试,中了秀才,四月没过府试,不过还是被县里嘉奖了一番。 沈清月却是知道,吴鸿飞不过只是徒有虚名的纨绔子。 前世吴鸿飞跟人抢粉头的时候失手杀了人,闹出了事,东昌府吴家求上了沈家,沈世兴不愿意搭理此事,吴氏只好去求钱氏,钱氏就将这件事告知了沈清月,甩给她去办。 沈清月恨透了吴氏,便撒手没管,钱氏后来将此事责任推诿给她,激化了继母女二人的矛盾。不过沈清月不在意这个,她跟吴氏早就水火不容,没必要虚与委蛇,凭吴氏怎么恨她,也管不到她头上来了。 虽沈清月当时没理此事,却还是大致了解了一些,这个吴鸿飞已经不是第一次作奸犯科,早从十二岁开始,就跟小厮、淸倌儿厮混,风流韵事数不胜数,而吴家仰仗的就是京城沈家的名头。 沈清月在万勤轩又跟吴鸿飞撞上了,此时他正在同沈世兴请教文章。 沈世兴当年读书的时候,虽不如沈世文,却也是颇有些才能,这些年在家沉寂,意志也渐渐消磨,但好为人师的性格还没有变,他指点起吴飞鸿的文章时,神采飞扬,颇有身为前辈的威望神气。 连沈清月都走到门口了,他都没注意。 沈清月敲了门,跨进门槛,道:「父亲。」 沈世兴听到熟悉的一声呼唤,才放下了令他兴致高昂的八股文章,笑着看沈清月,道:「月姐儿来了?」 吴鸿飞跟在沈世兴身后走过来,先同沈清月道:「表妹。」 他年纪小,身量上不足沈正章和周学谦,他皮肤白,长的也算清俊,他的一双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珠子微微一动,眼睑稍敛,透着几分精光。 沈清月神色淡淡的,福一福身子道:「表哥。」 二人相互见礼的时候,吴鸿飞免不了打量沈清月,只见沈家表妹三庭五眼,生得十分标志,黛眉眉尾稍扬,眼尾上挑,眼眸亮若星子,妩媚英气悉堆眼角眉梢,叫人望而生欲。 姑姑果然说的没错,沈家表妹是个美娇娘,比外边的玩物还要娇媚,娶了不亏。 他咽了咽口水,嘴角翘了起来,看着沈清月直笑。 沈清月蹙了蹙眉,冷淡地挪开视线,放下从小厨房里带给沈世兴的绿豆汤,道:「天气热,父亲仔细不要受热,女儿先走了。」 沈世兴笑了笑,点着头道:「路上慢些。」 沈清月一转身,沈世兴继续兴致勃勃地同吴鸿飞道:「鸿飞,来,继续给你讲承题。」 万勤轩里,沈世兴给吴鸿飞上了半个时辰的课,说到嘴皮子干了,才想起来沈清月送来的绿豆汤。 沈世兴邀吴鸿飞共饮。 吴鸿飞很知礼,他亲自动手倒了两碗汤,先奉给沈世兴,然后才是自己的,他等长辈先喝了,他才用宽袖掩着面,喝下汤。 他喝了大半,擦了嘴角,还赞道:「姑父,府上的煮的汤真好喝,好似比我家中仆人熬的要甜一些,却又不腻味。」 沈世兴大笑道:「这可不是丫鬟煮的,这是我家月姐儿煮的,她每次送来的东西,都亲手做的。」 吴鸿飞心中一喜,道:「那表妹可真是孝顺。」 他将剩下的汤都喝了。 喝过绿豆汤解暑,吴鸿飞才道:「今日不好再叨扰姑父,侄儿明日再来。」 沈世兴不住地点头,道:「今日说与你听的,能一一记住便足以,回去好好温习。你的文章我看过好几篇,平均水准倒是不错,你若日后又都如这般勤奋,明年府试必然取中。」 吴鸿飞忙表真心道:「侄儿离家来京,就是为了在姑父膝下求学,难得姑父不嫌弃侄儿资质愚钝,借住的日子,必不敢在举业上有丝毫松懈。」 沈世兴满意地笑着,道:「有你这番志气,明年府试尽管一试,三年后的乡试,也可以一试!」 吴鸿飞做一深揖,道:「这全赖姑父悉心教导。」 沈世兴乐呵呵地笑着,笑了会儿,他忽又道:「我沈家族学倒也不错,虽眼下乡试近了,学里教的四书和八股,你去了怕是跟不上,不过待乡试过了,你可以去族学里读书,倒不必在我这里耗费时间。」 v第十四章[06.20] 吴鸿飞一揖到底,含着些委屈道:「姑父这是要赶侄儿走吗?」 沈世兴扶起他,肃然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这是为你好。」 吴鸿飞摇头,道:「沈家族学大名侄儿是听过的,可是找老师还是找适合自己的,侄儿以为姑父的教学法子就很好,我学起来也很得心应手,每每听姑父一针见血地点拨,如醍醐灌顶。侄儿家中也不是未请先生,却没有姑父这般适合我的,还请姑父不要赶走侄儿。」 沈世兴犹豫了一下,方道:「那好,那你日后等我空闲的时候随时可来。」 吴鸿飞又是一拜,欣喜地感激道:「多谢姑父!」 沈世兴笑着打发他走了。 吴鸿飞回了前院客房,又仔细誊抄另外两份文章,只见那文章上的字,与他交给沈世兴的,截然不同,分明是不同人所作。 接下来的几天,吴鸿飞都很老实,不是去沈世兴那儿做学问,就是去吴氏处请安,逢了十五日,还会去老夫人那边请安。 这些沈清月都看在眼里。 沈世兴也愈发看重吴鸿飞,偶尔与沈清月私下见了,还要夸他几句。 沈清月知道吴氏与吴鸿飞打的什么主意,只可惜科举入仕,她力所不及,还需等沈正章考完了乡试,再请他襄助。 除此之外,吴氏与吴鸿飞按兵不动,沈清月抓不到把柄,便也按兵束甲。 京城的天气热了一阵子便渐渐转凉,清蝉暂休,内宅里都宁静不少,后来回光返照又热了两日,便彻底凉爽了下来。 八月将至,白露亦来,乡试的时间要到了。 沈正章与周学谦和顾淮,提前下了山回家备考。沈正章自然是要回沈家,周学谦则回周家,至于顾淮,他因在沈家族学教书,在这附近租赁了一间小宅暂居,便回了租住的宅子。 租赁的屋子,到底简陋了些,近来天气转凉,容易得风寒,沈正章不忍顾淮一人独居,也担心他考完回家无人照顾。 三人在福顺胡同口站着相互道别的时候,沈正章便邀请顾淮回沈家同住,还道:「万一你病了,这些年的功夫不都白费了吗?不可大意失荆州啊。」 乡试九天,隔三天一场,体魄不佳者,只怕在考场上支撑不住,考试之前,诸多考生都要好好保养。 周学谦抿了抿唇,抬眼笑看沈正章,道:「二表哥,你这是偏心。」 沈正章笑着回道:「那我也请你来家住好了!」 周学谦温温一笑,作揖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沈正章大笑着道:「不过我怕家中下人没有姑姑照顾得那么用心,只怕放榜之时,我跟姑姑见了面,她要责备我。」 周学谦眉毛弯弯,道:「就不与二表哥开玩笑了,我先回去见过母亲,待收拾好了东西,过会儿再来找你们议论文章。」 他又看向顾淮,正色道:「顾先生告辞。」 顾淮略一点头,道:「告辞。」 周学谦大步走了,沈正章拍着顾淮的肩膀,道:「我可不许你推辞,走走。」 顾淮心知沈正章的好意,他道:「我先回去一趟,整理些东西就来。」 沈正章道:「那我派个小厮给你帮忙。」 顾淮摇首,道:「我东西不多,一人足矣。」 沈正章再不强求,他先走一步,顾淮则回了自己的小院。 说是小院,实则就一间住房,厅与卧室、书房混为一起,外边另有一间厨房而已,围着一圈墙,成了个院子。 顾淮刚到家门口,就瞧见院子的门开了,厨房里似乎有人,他猜到了是谁,背着包袱往房里去,果然看见顾三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顾三望着顾淮,笑道:「终于回来了?来,坐。我还亲自叫小厮给你煮了茶水呢。」 顾淮斜了顾三一眼,放下包袱坐下,问道:「怎么了?」 两人同姓同宗,乍然看去,眉眼还有几分相似,不过顾三稍显轻佻风流,顾淮则稳重老成。 顾三斟茶给顾淮,道:「料想你今日要下山,特特来等你,方才我的小厮看见你在福顺胡同口与沈二和姓周的说话,我就知道你要回家来了。」 「说正事。」顾淮喝了口茶水。 顾三撇撇嘴,道:「祖父叫我来问你,要不要回我那儿去住?」 他自己在外边有宅子,顾淮随他去住,倒也不会招眼。 顾淮摇头道:「不必了。」 顾三「哦」了一声,道:「这回乡试有多少把握?祖父可是把你的宅子都挑好了,待你中了解元,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送给你。」 「必取。」顾淮又道:「宅子在哪里?」 「选了好几处,看你想住哪里,南薰坊那边有一间三进的宅子,靠近六部衙门和皇宫,澄清坊十王府附近也有一间两进的宅子,你一人住,尽够了,你看看,想要哪一间?」 顾淮的食指摩挲着茶杯,道:「福顺胡同附近呢?」 顾三一愣,拿眼瞪他,道:「你还要住这里?」 顾淮道:「这里离六部和皇宫也都不算远。」 是不算远,但是并不是最近的。 顾三问他:「你以后又不需要在沈家教书,住在别处,又不是要你与沈正章断了交往,做什么非要住这边?倒时候你上衙门都难得上,跟你说,离衙门近一点儿,你就少走一段路,大冬天不用早起,等你上值了,你肯定要谢我。」 顾淮笃定道:「就这边。」 顾三眯了眯眼,严肃道:「莫非这边有什么要紧之事?」 顾淮道:「习惯了而已。」 顾三没好气道:「随你!不过这几日你总要随我去罢?这边离贡院那么远,你院子里连个下人都没有,吃喝还要自己动手,耽误时间。」 顾淮放下杯子,道:「我不是说了不必吗?」他顿了一会儿,才道:「沈兄邀我去沈家暂住,待过了乡试,我再住去新宅子。」 顾三心知劝不动他,便道:「罢了罢了,你不乐意就算了,待你摘了解元,自己去跟祖父解释去罢!」 顾淮淡淡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顾三起身理了理衣裳,抱怨道:「是了,不是大事,却要苦了我在中间周旋,替你前前后后跑腿买宅子挑仆人,你待我倒比外人还亲,兄友弟恭,你这‘恭’做的可真不够啊。」他又一笑,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我跟自家弟弟计较个什么——走了。放榜再见。」 顾淮送他。 顾三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过来望着他道:「对了,我听说从前那个说心悦你的沈二姑娘……」 顾淮眉毛一挑,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v第十五章[06.20] 顾三道:「我听说她智多近妖?你住在沈家可离她远点儿,你再聪明,可不知道女子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你若折在沈家这样的门户里,可真是浪费了这些年祖父对你的栽培。」 顾淮冷冷地道:「我自有分寸。」 顾三察出顾淮似有一丝不快,也冷着脸提醒:「怀先,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顾淮回望过去,点漆眸子一动不动,淡然又坚毅,让顾三隐隐生怵。 顾三是顾家跟顾淮最亲密的人,他最知道顾淮的性子,摸了摸鼻子,放软了语气道:「淮哥儿脾气大了,不像小时候那般好哄咯!我也知道你心性坚韧,世间凡俗女子动不了你的心神,不过是好意提醒两句,你怎么较真儿起来了?」 顾淮闪开目光,薄唇抿成了冷毅的直线。 顾三扔下一句话就走了,他说:「四妹妹很想你,考完了早些回来。」 顾淮不语,待顾三走后,便收拾了东西,往沈家去了。 沈正章原是与他妻子住在后院,顾淮来了,他俩自然就暂居前院,白日则在内书房读书。 顾淮受二房照顾,还是要去见一见沈世文和方氏,略表谢意。 乡试在即,沈世文忙得几日没有回家,顾淮自然见不到他,只与沈正章两个往同心堂见方氏去。 他们两个过二门正好撞上了周学谦。 沈正章阔步走到周学谦身边,道:「学谦,你这么快就来了?」 周学谦掩下方才从周家带来的不快,换上笑色道:「料定你们要去见二舅母,就直接进了二门来。」 三人便一道往同心堂去了,周学谦脸色淡了下来,右手捏着拳头,刚才他回了周家,说要过沈家来,他母亲竟不许,虽还是放他来了,却让他察觉出些许不妥,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异常。 到了同心堂,丫鬟请了他们进去,沈清月和沈清舟,还有沈正章的妻子二太太也在。 周学谦与顾淮见了方氏,便走了,前者走之前,灼热的眼神,时不时落在沈清月身上,而对方却没瞧见似的,只是嘴边挂着淡淡的笑容,与旁人说话。 到底是人前,不好越矩,周学谦也未怀疑,便安心地走了。 他们走后,方氏与二太太两个又去了小佛堂里念经,期盼着菩萨保佑,沈正章千万要取中。 沈清月虽早知道结果,也还是在菩萨面前上了三炷香才走。 但愿,菩萨不负天下勤苦学子。 沈清月回到雁归轩,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等沈正章考过试了,再去对付吴鸿飞。 她不动心思的这几日,沈清慧和沈清妍可没闲着。 沈清慧满心里都是周学谦,一听说他来了,少不得做好吃食送过去。 沈清妍本没有这个打算,一看沈清慧一边做一边念叨说「周表哥肯定要中举人」,一时意动,也做了吃食送过去。 沈清慧是藏不住心思的人,送了吃的过去,大半留给周学谦,另外小半给了沈正章。沈清妍则聪明一些,她说吃食只是做给沈正章的,反正她知道,最后二堂哥总不会吃独食的。 果然周学谦最后没有接受沈清慧的东西,不过他和顾淮也没吃沈清妍做的东西。 姐妹二人很不知趣,第二日又来了,而且意图明显,好脾气的沈正章竟然冷了脸,同她们道:「三妹妹,你不必送了,你这样反倒打搅我们读书,那我只好去借大伯的书房一用。」 沈世昌是沈家笑容最少的人,家里的小辈们多半怕他,两个姑娘到底是怕了。 沈清慧巴巴地看着温润的周学谦,却见对方硬生生地移开视线,恍若未见。 这两人才算消停了,再也没有来。 沈正章不禁低声感叹道:「还是我家妹子跟二妹妹懂事知分寸。」 周学谦往雁归轩的方向望了一眼……其实他希望她来。 周夫人在家中听说了这事儿,又不敢这个节骨眼上跟周学谦两个正面对上,生了一场闷气,病了两日,隐而不说,只耐心地等到他考完了试。 乡试开始的这日,方氏早早地吩咐人替沈正章和顾淮备好了考篮,装好了吃食和一件薄的毛毯,省得他们在考号里受冻。 沈家下场的兄弟和沈正章及顾淮,分别乘了两辆马车,赶往贡院。 九天时间,一共三场,眨眼便过去了。 众学子从贡院里出来,闹哄哄的一片,沈正章与顾淮见了面,又找到了周学谦,三人一道回往大时雍坊去。 车上,周学谦和沈正章都亢奋,唯有顾淮淡然地阖上眼眸休息。 周学谦回想着四书上的题目,嘴角抿着笑,真是运气好,顾淮竟然压准了一题,取中的机会怕是大得多了。 他两手抄在袖子里,只等着发榜的那一日,同母亲说,要与沈清月定亲。 三人夜深了才回去,顾淮仍在沈家住一晚,只等明日再辞别了沈家人,回家去。 翌日早上,周学谦早起头重脚轻,有些不大舒服,像是病了,可他心里高兴,早早起来洗漱过了,但见母亲还在歇息,同丫鬟交代了话,便去了沈家。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他很有把握,他很想跟她说,他在考场上的心情。 周学谦一大早就去打搅了沈正章,哪晓得沈正章昨夜虽与妻子同寝,却比他起得还早,这时候已经和兄弟们在花园隔壁的书房里高谈阔论起来。 周学谦便跟着沈家的仆人,往花园那边的书房去。 乡试,应该是整个八月街头巷尾最热议的谈资,不论参考不参考的都少不谈论几句,沈家兄弟也不例外,因是一清早,沈家的爷们都起来聚在了书房里,顾淮还在前院睡着,沈正章的小厮去请他,他才洗漱了起来,也赶往书房里去。 沈家的小娘子也都早起,哥哥们考完试,她们少不得恭贺一番,不论中不中,总要讨个好彩头。 沈清舟的哥哥和老师都参加的今科乡试,她更是要去,便约了沈清月,一道去园子那边。 沈清月到同心堂的时候,听说沈清舟已经被沈正章揪着去了,便领着丫鬟,独自往书房去。 她没成想,会在过二门的甬道上,碰到周学谦。 周学谦正病着,他面色微白,轻微地咳嗽着,见了沈清月一时欢喜,眸光莹亮地作揖,深深地看着她,唤道:「表妹……」 沈清月容色淡漠,她略微颔首,道:「周表哥。」 周学谦面色微变,心道沈清月从前不这么喊他的,却还是笑道:「表妹,我……」 他话没说完,沈清月福一福身子,冷淡道:「我家兄弟姊妹怕是要久等了,我先去了,周表哥自便。」 周学谦呆在她身后,愣然不解……沈清月这是怎么了? 他两脚发软,一边咳嗽一边快步跟上,样子有些狼狈。 v第十六章[06.20] 顾淮刚过二门,正好瞧见这一幕,他想起青石斋对面的巷子那边,沈清月赠周学谦扇子的时候…… 说断就断,沈清月的果决,男子都不及。 周学谦考完试的第二天早上起来,怀着即将中试的喜悦,奔往沈家,却没想到,沈清月会对他态度大变。 他尚且病着,沈清月的冷脸,如一盆凉水泼在他的身上,愈发令他浑身寒冷。 赶往花园的甬道上,下人匆匆往来,周学谦也不敢拉着沈清月说话,只好忍了一肚子话,捏着拳头绷着脸,快步跟上去。 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地到了书房。 书房里,沈家的爷们儿早就聚着了,几位小娘子也都在座,他们见了周学谦与沈清月前后脚的来,有几个人的眼神都变得暧昧了。 沈清月先进去同兄弟姊妹们见礼,随后才转身瞧着周学谦故作讶异道:「周表哥来了?」 周学谦看着沈清月精致如画的眉眼,如盈秋水的眸子,喉间干涩十分,却也没拆穿她,勉强扯着嘴角,哑声笑道:「嗯,来了。」 沈清月微微一笑,垂下眸去,朝沈清舟那边走去。 吴飞鸿从康哥儿身边站起来,挡在沈清月跟前,作揖道:「表妹。」 沈清月冷淡一笑,道:「表哥。」 吴鸿飞倒也不恼,望着她灿笑。 周学谦在后边听着这一声熟悉的「表哥」有些恍惚……从前在沈家,她只叫他一个人表哥。 沈大连忙过来同周学谦介绍吴鸿飞,道:「这是我三婶的亲侄子。」 也就是沈清月正正经经的表哥,不像周学谦,到底隔了一辈。 周学谦脸色一僵,煞白着脸,轻声道:「幸会。」 沈清月看也不看周学谦,只挨着沈清舟坐下,她遮在帕子下的手,掐着自己的手掌心,指甲隐隐入肉,她却浑然不觉得疼痛。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周学谦对她的好……可是周夫人说的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倘或周家就是瞧不上她,仅凭周学谦一人之力,又何以用胳膊拧过大腿? 沈清月今日来此,不光是为了恭贺兄长们,亦是为了断了周学谦的念想,维护他的声誉。她要与周学谦定亲的事已经在私下流传开了,保不齐有人会利用今天的场合进行挑拨,若是他一言不慎,说错了话,坏了他的名声就不好了。 沈大热情地邀周学谦坐下说话。 周学谦失魂落魄地坐在沈正章身边,他两手搭在膝盖上,呼吸声粗重,余光越过沈正章,扫到沈清月颜色浅淡的裙摆,如同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样,悄悄地觑着她。 这厢沈清月和周学谦刚到,顾淮也来了,他一来,几乎沈家所有的爷们儿都起来迎他。 大房的三个爷,有两个是他的学生,三房和四房的也上过他的课,纷纷同他行礼,作揖道:「顾先生好。」 声音齐整,动作整齐划一,可见几位小爷对他的尊重。 顾淮点一点头,声音清朗道:「诸位多礼了,今后已不教你们课业,既来府上作客,便是客人。」 几位爷松了一口气。 沈大和沈正章忙请顾淮上座。 在座的大多数,都上过顾淮的课,对他的能力信心十足,此次乡试,他将一步登天,沈家的爷们儿,愈发不敢怠慢他。 按着尊卑齿序一一坐下后,沈大起了头,方说起了正事,聊了几句科举的考试的内容,然后大家各抒己见,讲如何破题。 顾淮未开口之前,原是大家各执一词,待他开了口,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众人皆听他仔细讲解,偶有沈正章与他对答几句而已。 连沈清慧与沈清妍两个,明明什么都听不懂的小娘子,也入神地看过去,莹亮的目光里带着对读书人的崇拜敬仰。 周学谦是个例外,他人在此处,心在别处,他揪着膝盖上的衣摆,抿紧了嘴。 他仿佛置身于闹市的一隅隐秘之处,脑子空空如也,除了眼睛里能看到沈清月的侧脸,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议论得口干舌燥,不大说话,开始喝茶润喉,周学谦才听到一道娇俏的女声,似有些刻意地道:「听说周表哥和月姐儿要定亲,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表哥和姐姐,瞒得这样紧?妹妹们竟全然不知呢!」 周学谦登时回过神来,直愣愣地朝沈清慧看过去。 不只是他,众人都朝沈清慧看过去。 若亲事真定下了,沈清慧这么说,倒也无妨,周学谦大登科连小登科,众人还要道一句恭喜呢! 可沈家爷们儿全都没听说过这件事,沈清慧无端提来,还是令他们意外的——好你个周学谦,来我们家借住一段日子,不声不响地把我家妹子拐跑了。 但是和沈清月亲近的沈正章、沈清舟兄妹两个,则是大吃一惊,有些受了惊吓,他俩压根没听说过此事,即便是有此事,现在也还不到时候!沈清慧这会子提起来,那不是坏了沈清月和周学谦的名声吗? 兄妹两个捏了一把冷汗,沈清舟未出阁,自是不好替沈清月开口说此事,沈正章正要端着兄长的身份开口轻斥沈清慧,沈清月就先声夺人,冷冷地回了一句:「慧姐儿,你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跑到兄弟姊妹和客人跟前饶舌?上次老夫人罚你抄佛经、禁足,想来还是没叫你长记性?」 一个快出阁的姑娘,被罚抄佛经和禁足,十分丢人,沈清月提起这个,如同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沈清慧往凳子上一缩肩膀,这一次的事不是沈清妍告诉她的,是她自己心心念念着周家表哥,四处打听来的,不过她听沈清妍分析过了,此事还没有眉目,话已经传开了,惹恼了周家姑姑,若是当众提出来,搅和了此事,便可彻底掐断了沈清月的念想。 她心里虽怕沈清月凌厉眼光和狠辣手段,还是壮着胆子道:「这不是喜事吗?姐姐要是订了亲,妹妹替你高兴不行吗?」 沈清月冷淡地瞥了沈清慧一眼,道:「你年纪不小了,赶紧改掉喜欢传子虚乌有的话的坏毛病。」 嚼舌根,妇德有损,好人家稍加打听,就不会要这样的姑娘! 沈清慧心里有点儿高兴周学谦和沈清月没有定亲,可脸上却火辣辣的,硬着头皮受着众人诧异中带着点轻蔑的目光。 周学谦心底一凉,他嘴唇微颤,难道他去考试的那几天,沈家私底下传了这样的话,所以沈清月待他冷淡是为了避嫌吗? v第十七章[06.20] 他又想起了母亲的手段,更是冷汗涔涔,心如刀绞,母亲不会私底下来找过沈清月了罢!难怪她那样对他……她是不是受了母亲的责难? 沈清慧嘟哝着辩驳道:「我又没有传!我只是听说了,同姐姐求证一下,这也不行吗?」 沈清月直起身子,厉声道:「你若私下说,那是求证,当众说,那便是污蔑。刀,有时不足以杀人,人言,却可要人性命。我现在告诉你——没有的事儿。你若再传,便是存心弑姐,不仁不义,可听明白了?」 她这话不止是说给沈清慧听的,也是说给周学谦听的。 周学谦脑子轰然作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脖子根都是凉的,他两手拳头紧攥如铁,额上冷汗直冒。 他如何不明白,沈清月这是要跟他划清界限了,她这样柔中带刚的女子,时刻记得生母忌日,又孝顺长辈,识大体,只怕是在他母亲处受了大委屈,才会这样决绝。 周学谦不知道事情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但他终究不忍看见沈清月受欺负,他眨了眨眼,喉咙干涩地咽了咽,顺着她的话,冷漠地同沈清慧道:「二表妹说的是,三表妹,谨言慎行,莫要出口令人不齿之言。」 沈清慧眼泪就要逼出来了,周学谦怎么能说她「卑劣」呢! 她死死地咬着唇,猛然起身跑了出去。 沈清月该说的都说完了,她起身福一福身子,大步走了。 她不禁庆幸,还好赶在周学谦开口之前说清楚了,否则他若承认或是态度暧昧不明说,将来两人不成良缘,旁人只怕要传闲话,依他的性子,必不会让她受委屈,若叫他一人揽下坏名声,她于心何忍。 这件事至少没有伤到周学谦的名声,沈清月还是知足了。 书房里,气氛沉闷了下来,周学谦待不下去了,他苍白着面色,推脱着了风寒,赶回家去了。 书房里的其他人,渐渐也都散了。 沈正章与沈清舟,还有繁哥儿,三个一道回了同心堂。 顾淮辞别了沈家人,便收拾东西回去了,顾三又在他家中。 二人坐下喝茶,顾三扫着顾淮的眼角眉梢,调侃道:「哟,怀先这是提早为金榜题名而有一丝丝的喜悦和五味杂陈吗?」 顾淮冷淡地抿了口茶水,道:「没什么可喜的,中状元又如何?又不代表就一步登天了。」 顾三撇撇嘴,道:「几时回去?怎么老叫我三催四请,四妹妹都要把我耳朵吵出茧子来了。」 顾淮皱了皱眉,道:「你知道的……」 顾三忙叫他打住,轻哼一声道:「四妹妹是娇纵了些,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说女子要聪明果敢,刚强果断,我就问你,内宅里边,这样的姑娘上哪里去找?你不如喜欢男人算了,还容易些。」 周学谦从沈家回去之后,顾不得头重脚轻,浑身难受,十分无礼地闯进了母亲的院子,站在门口大声地同丫鬟们道:「夫人醒了吗?」 周夫人气冲冲地挑帘出来,她铁青着脸,绞着帕子看着周学谦,冷声道:「我正要找你,给我进来!」 母子两个一前一后地进去,周夫人打发了所有下人,连心腹妈妈都没有留,就跟周学谦俩直直地对视着。 周学谦面色煞白,眉间一抹愁苦悲戚之色,他僵着脸,问周夫人:「母亲,您是不是误会月姐儿了?」 周夫人一早上听说,周学谦考完试就去了沈家,她心里已经不痛快了,再听他提了沈清月的名字,当即炸了毛,竟黑着脸拍桌道:「我误会什么?我误会她什么了?!」 周学谦下颌绷紧,两手紧捏,藏在后面,压着声音道:「沈家传言的事,绝对不是表妹所为,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母亲不要误会她。」 周夫人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周学谦还是第一次这样对她说话!他还替沈清月辩解!他一贯的孝顺温和呢!他的骄矜自持呢! 她捏了捏眉心,方睁了眼,抿着发白的唇,道:「我知道不是她传出去的。」 周学谦皱了眉头,道:「您知道?」 周夫人扭开脸,捏着帕子切齿道:「就算不是她做的,她也不可能嫁给你!」 「为什么?!」周学谦逼近了一步,两手骨节都攥得泛白,他的牙槽都在发颤。 周夫人扬了扬下巴,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没有为什么,你安心等放榜,若你得中了,再看来年会试过不过,若不过,就再读三年……」 话音未落,周学谦就冷声逼问周夫人:「您到底同月姐儿说什么了?」他声音不大,每个字都吐音极其清楚,冷静中带着将要失控的颤抖。 周夫人一眼瞧过去,周学谦面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一失往日的温润,眸中的厉色陌生又骇人,她心中一惊,绕了绕帕子,克制着怒气道:「学谦!你就这样跟娘说话?!」 周学谦吐出一口气,松了拳头,轻声道:「母亲您告诉我,您到底跟月姐儿说了什么?」 周夫人见他微微服软,也放缓了语气,道:「月姐儿是丧母长女,你也看见了,她继母不良……」 「母亲就嫌弃她这个?」周学谦似乎轻松了一点。 周夫人点着头道:「学谦,你爹就你一个孩子,你不要让家人失望,你将来娶的妻子要做周家的宗妇,不是谁都能做的,你明白吗?」 周学谦「嗯」了一声,转而道:「好,儿子等放榜。」 沈清月的那些不足,他能努力给弥补过去,只要他中了举人,有了功名,前途无量,家里人多少会顺着他的意思,想娶丧母长女并不是什么一定不可的事。 周夫人见周学谦妥协了,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她蹙眉看着儿子,道:「你不是病了?我听你声音不太对。」 周学谦点头道:「有些着了风寒。」 他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平和轻缓,周夫人眉眼渐渐平静下来,她担忧地道:「你先回休息,我这就派人给你请大夫来。」 周学谦作揖退了出去。 周夫人待周学谦走了,背后沁了一身的冷汗,毕竟儿子方才的样子,真的将她吓住了。 她从未见过那样子的周学谦。 周学谦回房休息了,但他休息不好,他一睁眼一闭眼都是放榜的事儿,他又开始转转反侧,患得患失,万一没中怎么办? 他该怎么跟沈清月说,他能让她再等她三年吗? 他安慰着自己,一定会中的,毕竟顾淮的才能那么出众,教不错他。 雁归轩。 沈清月当众说出那样的话,回院子的路上,心里空落落的,她要早知道姑姑会那样嫌恶她,便不会打周学谦的主意。 v第十八章[06.20] 她不知道周学谦回去之后会怎么跟姑姑说,他会不会跟他母亲吵架呢? 沈清月私心里是不希望周学谦和周夫人吵架的,她已经害他伤心了,再不想害他和母亲闹不愉快。她想起周学谦温柔的脸庞,料想他很快会将她忘了罢。 她抬眼看向窗外的黄瓜藤,近来无人料理,架子上的藤蔓都枯黄了,仅有几片叶子随风飘零,孤孤单单,好生可怜。 他忘了她也好,她这样心机深沉,也不值得他记。 只是不知道,他今生再娶两任妻子,会不会又担上克妻的名声。 她希望不要这样……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克妻。 沈清月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次间外传来脚步声,她怕丫鬟瞧见,立刻擦了眼泪,换了个坐姿。 她很快就打起精神。 吴氏这段时间真的安分了不少,各处讨长辈欢心。 而吴鸿飞也很机灵,他也许会用欲扬先抑的手段给沈世兴吹耳边风,不经意地抱怨说「吴氏是心直口快,好心办坏事的人」,沈世兴耳根子软,听得多了,怕是又要回心转意。 沈清月听说,吴氏最近已经在沈世兴的万勤轩里宿了一晚,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眼下吴氏姑侄俩还没大动作,但却在一步步地夺得沈世兴的欢心。 沈清月略收拾了一下,便往沈世兴书房里去了,恰好吴鸿飞不在,她便留下来跟沈世兴多说了几句话。 她见沈世兴桌子边有一摞文章,像是八股文。 沈世兴又不参加考试,用不着写这样的文章,字也不像他的,定然是吴鸿飞交过来的,沈清月走过去,默默地看了几眼,。 沈清月是不会做八股文的,但是她大概知道八股文要写什么东西,大概就是破题、承题、起讲、领题、出题、过接、收结,几个部分,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破题一句,破题破得好了,后面的也不会差。 她便翻看了吴鸿飞的文章,背下了其中破题的几句。 沈世兴见她对八股文感兴趣,便问:「月姐儿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沈清月笑一笑,道:「我不过是听哥哥们说得多了,一时好奇看两眼。」 沈世兴同她道:「你吴表哥的八股文做得不错,明年应能中府试。」 沈清月淡笑着,吴鸿飞能不能中府试她不清楚,她只知道,他前一世七年都没考上举人,也没入贡,二十多岁还谋不上官职,后来他做的丑事公之于众,还要吴家给他收尾,最后烂摊子还落到了她手上。 她背下之后,便去找了沈正章。 偏偏沈正章不在,沈清月便留了话给沈清舟,说她有作八股文的问题要问他。 沈正章最近几日忙着四处交游,以文会友,回来的时候,都是住在前院,直到放榜的前一天,才回了后院。 而放榜那日,恰好是沈清月去见罗妈妈的日子,她只好先出门亲自接罗妈妈过来。 沈清月这日已经算早起了,不过她要梳妆打扮,出门的时候,天都透亮了。 她坐马车去了青石斋,请了罗妈妈一道上车,回沈家的时候,却在路上被堵住了,只听得外边锣声喧天,马蹄声嘚嘚,还有众人的欢呼声。 罗妈妈在车子笑着同沈清月道:「今日乡试放榜,估摸着是去报喜的。」 她挑起帘子往外一看,街道上,一名官员穿着官服领着几名衙役,吹吹打打跟她们的马车往同一个方向去了,官员的身上还有补子,身后跟着的还有二报、三报的人。 沈清月也朝外看了一眼,街道上热闹非凡,自打她回来之后,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摩肩接踵的喧闹场景。 罗妈妈道:「看来是给解元报喜去的,不然不会有这么大阵仗。」 解元? 那不就是顾淮吗? 难怪呢,这些报喜的人是要往福顺胡同附近去的。 沈清月坐回去,脸色淡淡的。 罗妈妈见沈清月宠辱不惊的样子,倒是欢喜。 街上堵得水泄不通,沈清月终于过了福顺胡同,回了家,她暂时将罗妈妈安置在倒座房里,自己则回了后院。 衙门里报喜的人,也都赶到了沈家、周家,和顾淮家中报喜。 沈清月一进二门,就看到管事领着一个小厮,拿了喜报,飞奔着赶往花厅里去报喜——沈家的沈正章中了! 报喜是有赏银拿的,这样大的喜事,不仅方氏要赏,老太太也要赏,抢到这样好差事的小厮,跟着管事领赏来了。 管事的同沈清月满面喜色地打了招呼,便快步去了花厅。 沈清月也大步跟上,一进去,就听到哭声一片,上上下下,喜极而泣,她来的及时,赶紧给沈清舟和二太太擦了脸。 方氏也自己抹掉了眼泪,赏了下人,着人立刻去衙门里给沈世文报信。 柳氏则有些怅然,她的嫡子没有中,不过她的庶出子也没有中,两厢一抵消,她倒是没有那么不高兴了,连忙识大体地主持场面。 沈正章恍惚地坐在椅子上,还有些难以置信,直到沈清月笑吟吟过去恭贺他,道:「恭喜二哥高中!」他才回过神来。 真的是中了中了! 而且名次还很好,乡试取一百二十人,他第六十名,不是一百名开外,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沈清月看着喜报上与前世不同的名次,也有些诧异,难道说顾淮上山读书,帮助了沈正章? 那……周学谦呢? 沈正章跪下同方氏磕了头之后,拭泪起身,也道:「不知道周家表弟中了没有,不知道怀先中了解元没有。」 他这一说,众人也满是期盼,柳氏焦急地看向外面,唯有沈清月浅笑着。 柳氏连忙派人去周家问,正巧了,周家也派人过来了。 周学谦也中了,只比沈正章低两名,六十二名。 沈清月又吃了一惊,前一世,周学谦的名次堪堪取中而已,这一世竟然进步了那么多! 沈正章连忙又道:「大伯母,您快派人去问一问怀先是不是中解元了?」 解元这样响亮的名头,沾上一点关系都是荣耀的,柳氏登时使人去了,还带上了五十两的银子。 v第十九章[06.20] 沈家的人到了顾淮住的宅子里。 顾淮中的解元,报喜的人在整条巷子里吹吹打打,闹得整个胡同里都听得见。 此时顾家,还有往日顾淮相识的同窗学生,以及胡掌柜也都全部过来给他贺喜,沈家的好容易才挤进去,递上了一点心意。 顾淮的小宅前前后后都被堵得水泄不通,顾三当着众人的面,赠了他一座三进的宅子,又让顾家一个体面的管事替他招待客人。 衙役们围着顾淮,报喜的官员催他换了衣裳,骑马去贡院受礼。 顾淮泰然应之,回屋子换了衣裳,将一切都交给了顾三料理。他在家门口上了马,回望了一眼沈家,便神色从容地去了贡院。 顾三带着人去了新宅子里,三进的宅院,比方才的小院子气派多了,且宅子里一切家具和奴仆安排好了,顾淮住进去不消操半分心。 沈家花厅。 回来报信的人同沈家说,顾淮中了,中的是解元。 沈正章大喜,这都在他意料之中,柳氏和方氏等内宅妇人却是大吃一惊,她们一贯只晓得顾淮有才能,却不知道他竟有才到如斯地步! 方氏咧嘴笑着,催沈正章道:「你还不去贡院受礼?」 中了举人,要在贡院吃鹿鸣宴,谐音「禄」,新科入举是入「禄」之始,从今往后,沈正章便有了入仕资格,外边人再称呼他,便是「沈二老爷」。 沈正章连忙换了衣服去,出了家门,与周学谦一道赶往贡院。 同时周家的人听到了沈正章得中的消息,也送了礼单过来,方氏一一敬领,柳氏也着人送了厚礼过去。 沈清月看着热热闹闹的人群,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虽这些都是早已知晓的事情,可当这些真真切切地发生的时候,她还是那么地开心。 她头一次产生因为亲人的事而这般喜悦的感情,几乎让她全身发暖。 花厅里,柳氏又打赏了下人,忙着去各处报喜。 沈家的事有柳氏打理,一切井井有条,方氏只往自己娘家去报了喜,旁的事也不消她操心了。 沈清月跟着方氏一起走出了花厅,回到同心堂。 方氏满脸喜色,又继续赏了同心堂的下人,跟儿媳妇还有沈清舟一起又拜了菩萨,才一道躲在屋子里说话。 二太太年纪轻,经了这么大的喜事,眼泪流个不住,小脸嫣红,沈清月忙过去劝她,她还是哭,方氏便道:「你先回去休息,待老二回来了可别这样了,叫下人们瞧见了笑话。」 二太太点了点头,被丫鬟扶着走了。 沈清舟也很高兴,但是她起得早,又闹了一上午,哈欠连天,方氏便让她去睡会儿。 屋子里便只剩下方氏和沈清月两个人。 沈清月坐在方氏身边,柔声地道:「二伯母,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方氏料到了是什么事儿,毕竟沈清月只为了那一件事朝她开口而已,她道:「那个妈妈找到了?」 沈清月一笑,道:「找到了,原是去了别人家里做管事妈妈,正好旧主要调任,她肯进来照顾我,我已经将人请去倒座房里歇着了。」 方氏点了点头,道:「可知道旧主是什么人?」 「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 方氏道:「礼部的人你二伯父好像还比较熟悉,有一些他的同年,我让他再替你打听下,若有不妥,你再辞了她就是。」 沈清月感激一笑,她正愁没处打听罗妈妈的来历,方氏这是帮了她的大忙了,她又继续道:「那好,我现在就去同父亲打个招呼。二伯母您在屋子里等一等便是。」 方氏一愣,道:「不要我去同你母亲说吗?」 沈清月摇一摇头,道:「请您帮忙,又怎么好让您替我受委屈?您等着就是了。」 说完,沈清月就去了万勤轩。 沈清月告诉沈世兴:「二伯母手里正好有合适的妈妈,叫罗妈妈,我看上了罗妈妈,想请罗妈妈来雁归轩照顾我,女儿大了……身边不能总是没有长辈照顾。」她顿一顿,复又道:「女儿不好自己做主,能不能请父亲出面同母亲说,让她去找二伯母要人?」 沈世兴不解,道:「你二伯母一贯疼你,既你看中了,你跟你二伯母打个招呼就是,晚些我再叫你母亲去谢她。」 男人到底粗心,不懂内宅里的弯弯绕绕。 沈清月笑道:「让二伯母送个管事妈妈来,岂不是让二伯母打了母亲的脸?林妈妈的事本来就很蹊跷。旁人若知道我的管事妈妈都是伯母替我挑的,便要怀疑是不是有端倪,议论母亲的不是。女儿怎么能让母亲陷入是非当中?那是女儿的不孝。」 沈世兴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眼睛发酸,道:「难为你这一片孝心。也好,我这就派人去让你母亲找你二伯母要人。」他又补了一句,道:「还要好好谢你二伯母,你回去,我亲自去库房里挑件东西让你母亲送给你二伯母,这事儿爹肯定给你办妥了。」 沈清月唇上扬着灿笑,道:「多谢父亲,女儿告退。」 转身走后,沈清月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她当然不是真的替吴氏的名声考虑,也不是不想打吴氏的脸,而是因为,这事儿若是让二伯母主动去给吴氏送人,未免让吴氏难看,别人也会觉得方氏的手伸得太长。 吴氏心胸狭隘,即便不得不答应了,必定记恨在心。 若是这事是沈世兴打招呼让吴氏主动去要的,吴氏不仅欠下方氏一个人情,即使她不想让罗妈妈进府,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这件事儿她还没有可以指责之处。 沈清月不怕吴氏的恨,不过方氏要跟吴氏作为妯娌相处多年,她不会无端连累了方氏。 万勤轩里,沈世兴挑了两件东西,一方徽墨是给沈正章的贺礼,另有一件适合小娘子佩戴的手镯,正好适合沈清舟。 沈世兴带着东西去了吴氏院子里。 v第二十章[06.20] 吴氏一听说沈世兴来了,眼睛都红了,她熬了这么些日子,才熬到可以在万勤轩留宿,但也只是跟他同睡一床,他也不肯碰她。 这会子沈世兴亲自来了,吴氏惊喜若狂,她匆匆忙忙照过镜子,待他挑帘进来,便起身迎他,又见他手里还带着两样礼物,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吴氏挽着沈世兴的手臂,吸了吸鼻子道:「老爷这是做什么……都老夫老妻……」 沈世兴嘴角微扯,冷淡道:「这不是给你的。」 吴氏面色一僵,声音都生硬了一些,道:「那、那是给谁的?」 沈世兴放下东西,说明了来意,继而道:「你拿去送给二嫂,记得好言好语地求人家,林妈妈死了,月姐儿的事我没跟你计较,不代表你没有做错。」 吴氏绞着帕子辩解,道:「妾身没有!」 沈世兴冷冷地瞪她一眼,吴氏嗫嚅着不说话了。 沈世兴也不废话,他道:「月姐儿难得看上一个妈妈,若这事你要再办砸了,以后月姐儿的事你都别管了,外人问起来,你别说我没给你脸!」 吴氏名声已经够难听了,到处都在说她苛待沈清月,难得有机会,虽然委屈,她还不得上赶着去挽回,她死死地揪着帕子,道:「知道了,妾身这就去。」 沈世兴也没久留,茶都没喝一口,就走了。 待丈夫走了,吴氏气得拂袖,茶碗扫了一地,噼里啪啦碎成渣滓,她赶紧派了人给吴鸿飞传话,让他动作再快些,多多讨好沈世兴,到了时候,她就好开口提沈清月的亲事了。 吴氏整理了衣裳,便带着礼物去了同心堂。 方氏在屋子里坐着,她没想到吴氏这性子,还真能上门来了,她请了人进来,又见吴氏客客气气地说话,请求她将人拨给沈清月用。 吴氏生怕方氏不答应,殷切地看着方氏,又知道方氏贯来心软,做了小伏低,险些还要落眼泪博她同情。 方氏尴尬一笑,连忙道:「弟妹这是做什么,不过一个妈妈,月姐儿要了我就答应了,弟妹你先回去,我一回儿就派人将妈妈送去雁归轩。」 吴氏登时换上笑脸,领着丫鬟走了。 方氏还在院子里诧异,吴氏名义上仍旧是沈清月的嫡母,于情于理这事本是该是吴氏负责,沈清月要办成这件事,少不得求吴氏松口帮忙,可沈清月竟能在不得罪吴氏的情况下,让吴氏来心甘情愿地求她帮忙。 沈清月办事……真的是漂亮。 这样的姑娘,娶回家去必定能够安家宅,谁娶回去都是福气。 方氏念及沈清月早逝的母亲,不禁有些惋惜。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热闹的一天过去了,吃完鹿鸣宴的新科举子们也回来了。 周学谦已经喝得微醺,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在上房里见过周夫人,忍不住哽咽道:「母亲,儿子中了……儿子中了……」 周夫人也是垂泪,她笑中含泪道:「我已经修书一封回台州府,你父亲和祖母也要知道了。」她双手合十,望着头顶道:「真是老天保佑我儿,菩萨福泽我儿。」 周学谦底气十足地坐下来,面上带着浓浓的喜色,道:「母亲,儿子想娶月表妹,儿子要娶她。」 周夫人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的笑容凝在脸上,缓缓扭头朝周学谦看了过去。 周夫人没有想到,还会再次从儿子的口中听到说要娶沈清月的话。 待周学谦说完这句话之后,屋子无端静了下来。 初秋天气,窗外落叶纷纷,屋子里茶烟袅袅。 周夫人紧紧地握着杯子,冷了脸,语气却十分平静地道:「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周家不会让你娶月姐儿过门。」 周学谦也异常冷静地看着母亲,缓声道:「可儿子中了举人。」 周夫人猛地将茶杯一砸,直勾勾地瞧着周学谦,道:「中了举人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你中了举人也不行!」 周学谦抿了抿唇,死死地握着茶杯,指根处的骨节泛着青白色,他起身道:「儿子一定不会松懈举业,将来还会努力考进士。若母亲现在不许儿子娶,儿子就等到能娶月姐儿的一天再娶,若是娶不着,那这辈子就不娶了。」 说罢,周学谦转身要走。 周夫人猛然从罗汉床上蹿起来,她咬着牙看着周学谦的背影,呵道:「周学谦!你给我站住!」她颤着声音道:「……学谦,你是听不懂娘的话吗?我说了,就算你中了举人也不行!别说是举人,你就是中了进士,甚至你中了状元,入了内阁,做了首辅,周家,也觉得不会允许你娶沈清月!」 周学谦利落地旋身,与母亲直直地对视着,他下颌紧绷,两手攥起了拳头,贴在腿侧,他压着声音道:「为什么?就因为月姐儿年幼丧母吗?儿子说了,将来会出人头地,月姐儿自己也很好,她这点不足,根本算不得什么!」 周夫人嘴唇发白,她不忍心去看周学谦,只好颓然地坐在罗汉床上,有气无力地道:「你别多问了,总之……周家是绝对不许你娶月姐儿的,你趁早在你父亲和祖母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你爹知道了,他肯定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你要是再把你祖母气出个好歹,你这辈子都毁了!」 她忍不住侧过头,抹了抹眼泪,道:「娘都是为你好,你听话好不好!」 周学谦就这样看着周夫人,他笔挺的脊背好像矮了一些,他只轻轻地问了一声:「当真不能让儿子娶月姐儿?就算是儿子前途再光明……也不行?」 周夫人狠心地摇摇头,道:「不行!」 周学谦呆呆地点了点头,挑帘出去了。 周夫人伏在桌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夫人累了,待心腹妈妈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都肿得不像样子了。 夜里,周夫人草草吃过一餐饭,她的心腹妈妈进来小声禀道:「夫人,郎君今夜没有用饭。」 周夫人叹了口气,道:「罢了,随他去,我都没有胃口用膳,更何况他。」她又绞着帕子道:「早知道有这样的孽缘,我就不带他上京了,早早地应下台州府那一门亲事就好了。他便是为了信义,也不会对月姐儿动了念头。」 那妈妈宽慰道:「事情都发生了,夫人别再忧心了,郎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等他缓两日就好了。」 周夫人朝着周学谦住的院子看了一眼,眼神空虚而无助地道:「但愿……」 v第二十一章[06.21] 次日,周夫人醒得很早,周学谦中了举,她还有很多事要忙,一时间便没顾得上他。 待天黑之后,才招来周学谦身边的丫鬟问他今日好不好。 丫鬟摇摇头,道:「郎君今日粒米未进,在屋子里待了一天,不叫奴婢们进去。」 周夫人心口一紧,指甲掐着掌心,仍是绷着脸,道:「知道了,下去好生伺候,别由得他胡来!」 丫鬟走后,周夫人的眼眶就红了,她自言自语地道:「学谦不会就这样跟我拧巴下去罢!」 妈妈答话道:「许是没有胃口,要是夫人不放心,这会子带了粥去瞧瞧郎君?」 周夫人摇头道:「不行,他最知道我拿他没有法子。他小的时候受老爷打罚,便来我这儿躲打,躲得多了,长大也不大怕我了,我要是这回再心软,给了他盼头,等他回了台州府,老爷不打死才怪。老爷的脾气你也知道的,这样大的事儿,我拦不住他。」 妈妈默然。 周夫人没有办法,只好勉强睡了,浅浅地睡了一觉,早上洗漱完了就问周学谦怎么样了。 丫鬟过来回话说,周学谦还是昨儿那样,不叫人进屋,有人敲门,他就扔东西砸门,不耐烦得很。 周夫人又难过又庆幸,还能砸门,那就是还有力气,饿一日还不至于饿坏,她想着,今日周学谦总该要进食了,她吩咐了厨房备一些好入口的粥,不要大油大荤的东西。 但她没想到的是,周学谦又是一整日都没吃。 周夫人心都要跳出来了,到底还是忍住了,她这个夜里,根本就没有睡着。 次日醒来,周夫人一睁眼就问:「学谦吃东西了没有?」 妈妈为难地摇摇头,道:「没有,也没有喝水。」 周夫人撑不住了,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裳,着丫鬟随便梳了个圆髻,簪子都没戴一根,素着面就去了周学谦院子里。 她着人敲门,周学谦在房间里半点动静都没有,丫鬟们都吓傻了,面色煞白地解释道:「昨天夜里郎君房里还有动静的……」 周夫人顾不得许多,她喊了粗使婆子进来撞门,好半天才打开门,她跑进去一看,周学谦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承尘,像是活着,却半点生气都没有。 周夫人身边的妈妈见周学谦半条命都丢了的样子,立刻打发了丫鬟出去,叫厨房备好粥送过来。 周学谦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眨一下眼睛。 周夫人心如刀割,她趴在周学谦身上嚎啕大哭,捶着床道:「学谦……你是要娘的命啊!你不吃不喝,娘也陪着你不吃不喝,娘不能拦你去死,娘就陪着你死!」 周学谦发干的嘴唇,动了动,他几日都没有开口,一张口声音便喑哑的厉害:「儿子不是不吃,是实在吃不下,咽不下去。」 周夫人泪眼婆娑,她揪着周学谦的领口,红着眼睛质问道:「那就为了一个女人,就抛弃了父母对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吗?!」 周学谦茫然地扭头看着周夫人,沙哑着声音道:「母亲,儿子突然不知道读书有什么作用了,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娶不到月表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可是父母亲一句话,将来上峰一句话,朝廷一句话,儿子所努力的一切,都有可能化为乌有,儿子读书入仕,还有什么作用?儿子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周夫人竟无可辩驳,她真的答不上来,可是这个世上……谁不是这样活着的呢! 她死死地揪着周学谦的衣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也散乱了。 周学谦安抚似的拍了拍周夫人的背,温声道:「母亲,儿子不孝,儿子不孝。」 周夫人抽泣着起身,滚滚热泪落在周学谦脸上,她颤抖地问道:「难道因为没有用,所以就不活了吗?娘活着就更没用了,幼时在家要听父母的话,身不由己,盲婚哑嫁到周家,又要受公爹婆母的管,我刚嫁进门,你祖母要给我立威,后来我把你祖母哄开心了,凡事又要看你父亲脸色,你长大了,我还要顾虑你,我就像个提线木偶,你们要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问娘,娘也不知道娘的出生有什么意义,但是娘从来没想过死!」 周学谦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向母亲,他握住她的手,嗓音酸涩而哽咽地问:「母亲,真的不可以吗?儿子真的不能娶月表妹吗?」 周夫人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行!」 周学谦不甘心地问:「为什么呢?」 周夫人脱口而出:「因为月姐儿出身不干净!她不干净!」 周学谦皱了眉。 周夫人继续道:「当年月姐儿的母亲在沈家庄子上怀了她,我虽不知道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月姐儿的祖父,就是为了她的事儿活活气死的,沈家族亲没有不知。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可能娶她!月姐儿的出身是非很多,但凡知晓一些内情的人家,都不会要月姐儿。这事儿你爹和你祖母都听闻了一二,他们绝对不会同意娶月姐儿,明白了吗?不是娘不让你娶,是你不能娶她!」 周学谦若有所思。 妻者,齐也。齐其夫之体者。是要传家事、承祭祀,他要娶的是宗妇,更要操持这些,若是娶了出身不清白的人,便是愧对先祖。 若他身份普通,倒还好说,他越是体面,家族便越是挑剔。 除非哪天周家江河日下,沦为庶民,大抵周家人还有松口的一天,他入仕高升,周家人更加不会同意沈清月过门。 周学谦登时明白了,他这辈子除非等到父母都去世了,否则他和沈清月之间没有丁点结良缘的可能。 等到那个时候,沈清月早就为人妻,为人母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虽都给了周学谦母子,但是是值得的。 周夫人不是单纯的坏,她很疼爱儿子,和普通母亲一样,对儿子没有招架之力。 周学谦也不是单纯的为了一个女人就能放弃自己的人,他通过一件事想到了更多的事,那种对家族、时代深深地无力感,才是打倒他的东西。 经过这件事,周学谦也要长大了,或者叫?黑化? 周夫人不坏,没有必要,她也不会对沈清月使坏。 顾淮就登场了,是他的主场了。 顾淮中了解元,参加完了鹿鸣宴,他入住新府,有了自己的家仆,顾三还给他拨来了一个外院的管事和内院的管事妈妈。 他的宅子门口挂上了「顾府」二字,是胡掌柜送来的牌匾,不必说他也知道是谁的赠的。 顾淮在胡同里摆过了流水席之后,还亲自去四处谢了一些旧识,他将胡掌柜和沈家留到了最后。 v第二十二章[06.21] 到了青石斋,顾淮见了胡掌柜,二人没有在铺子里说话,而是外出去找了一间酒楼用膳。 席间上了很体面的几道菜,两人一边共饮,一边聊天。 胡掌柜又是道贺不说,还道:「老爷很看重公子,明年会试,公子不要懈怠了。」 顾淮中了新科解元后,财富地位骤至,胡掌柜怕他年纪轻,经不住这些诱惑。 顾淮只是淡笑,道:「学生明白。」 胡掌柜捋胡一笑。 二人正说着话,青石斋的小二过来了,似有要事。 胡掌柜同顾淮打过招呼,起身出去说了两句,顾淮耳朵尖,隐约听到了「沈二」,也不知听没听错,只觉似乎是的。 顾淮等胡掌柜回来的时候,端着酒杯状似随口问道:「掌柜,我乡试之前替您画的牡丹您是赠人了吗?」 胡掌柜微愣,摇头道:「怎么了?」 那副牡丹沈清月用完之后还给了胡掌柜,还收在青石斋里。 顾淮眼眸半垂,道:「现在忽然想起来,那副牡丹好像有一处败笔,倒是不大适合售卖或者送人,我怕遇上挑剔的主儿,不好应付。」 胡掌柜笑道:「无妨,我自有他用。」 顾淮目光凝在酒杯上不动,他记得在元山寺,沈清月说的是「胡掌柜牵线请我替一个管事妈妈做一株牡丹花」,怎么这会子倒像是胡掌柜自己有用?难道不该是那妈妈买了他的画去用吗? 他还得出结论,胡掌柜好像有些在意沈家二姑娘。 吃过了这顿饭,顾淮便去了沈家拜谢。 顾淮替沈家教了好几个举人出来,应当是沈家谢他才对,他这般倒是礼数周全得很。 沈家的大老爷和二老爷亲自在花厅外边的书房里见了顾淮,后来沈世兴也来了,沈家的爷们儿自然也都跟了过来。 一番闲话不表,沈家留了顾淮在花厅里用膳。 沈家的几位老爷各自忙去,留下沈大和沈正章等人招待顾淮。 周学谦在家中修整了两日,人略微精神了一些,便去了沈家。 沈清慧一得知解元郎和周学谦都来了,便同沈清妍两个都去了园子里。沈清月找沈正章有事儿,在袖管里揣上了吴鸿飞「破题」的一些句子,便去了花园找人。 沈清月到花园的时候,正看见沈正章在水榭中央的长桌前,手里拿着毛笔。 她笑着走了过去,与沈正章见过礼,瞧见长桌上笔墨纸砚齐全,似乎刚刚有人做过文章。 沈正章问她:「二妹妹这是对时文有兴趣了?」 沈清月笑着从袖管里掏出一张纸,道:「想请二哥帮我个忙,看看这些破题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她递过去,说了原本的题目,又柔声道:「二哥不要告诉别人。」 沈正章瞧着沈清月笑一笑,没有多问,他接过了破题,抬了抬眉毛道:「这题破得不错。」他一一看下去,继续道:「一题比一题好,很有悟性啊。你从哪里看来的文章?」 沈清月正要伸手拿回去,顾淮不声不响地来了,陡然出声将兄妹两个唬了一跳,他道:「什么题?」 沈清月的手还伸在空中,细软修长的指头张开,像一朵玉色的兰花。 顾淮扫过她的五指,上面的凤仙花汁已经洗掉了,只有她指甲原本的肉粉色,沈清月的手指很干净,没有留指甲,一颗颗椭圆粉嫩,很是剔透漂亮。 沈清月蓦然觉得手上有些灼热,她连忙收回手,想起了春叶说过的话,她说有些男人……就是喜欢女人的手。 她这次无意间捕捉到了顾淮的目光,不禁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就好像给他看了不该看的地方。 顾淮很快便收回目光,脸色十分坦然,眉目冷淡,丝毫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沈清月再看过去,倒像是她多想了。 她想,估计是的,又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跟她大哥一样,何况顾淮这样清高的读书人,别说姑娘家的手了,便是姑娘家的脸,他都未必会多看一眼。 两个人都迅速敛起了思绪。 沈正章看向沈清月,温温一笑,问她:「二妹不介意给怀先看?他可是新科解元,比我会作文,也许他能解答你。」 这倒也是,沈清月便看向了顾淮,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顾淮接过沈正章手里的文章,道:「我看看。」 他扫了一眼,连题目都没问是什么,浏览了一遍,就道:「沈二姑娘还对《大题小题文府》感兴趣?」 沈清月秀眉蹙着,道:「顾先生是何意?」 沈正章帮着解释道:「《大题小题文府》就是往年科举取中的文章。」他又看向顾淮道:「这你都看得出来?」 《大题小题文府》比城墙还厚,一般人也就学一学其中精髓,顾淮这样子,倒像是都背下来了。 顾淮道:「也不确定是哪一本里的,但是一定是的。」 沈正章抹了一下额头,这也够厉害的了。 沈清月却是明白了,这吴鸿飞根本不是自己做的文章,而是剿袭旧文,拿去糊弄沈世兴,而且还是精心挑选过的,每一篇文章水平都渐次提高。 只怕吴鸿飞每一次交了文章,沈世兴都觉得自己教有所成,心里不知道是何等的自豪高兴呢。 吴鸿飞果真是城府极深。 沈清月笑着道:「多谢顾先生。」 顾淮不明白沈清月在卖什么关子,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将文章递了回去。 沈清月捏着文章,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顾淮道:「请问顾先生,这《文府》是否可以买到?」 顾淮勾了勾嘴角,道:「买是好买,不过《文府》不仅厚,字也极小,沈二姑娘想找出来,只怕是要花费数月。」 沈清月面色虽然平静,却攥紧了纸,若非《文府》中文章多如海水,吴鸿飞岂敢用?连沈世兴都看不出来,她还想要看出端倪,简直难如登天。 沈正章问了一句:「二妹,这很要紧吗?」 沈清月抿了抿唇,最终答道:「无妨,只是一时好奇,不大要紧。」 她总不能让沈正章花几个月的时间替她找,否则便会耽误了他明年的会试。 顾淮瞧着沈清月,没有说什么。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转身欲走,周学谦来了,他中了举人,穿着襕衫,身量虽然高,却清瘦了许多,五官轮廓愈发清晰,眼睛也大了一点,却失了往日神采,他的襕衫下像是空荡荡的。 她心口骤然一紧,大步走上前去,点一点头,算是行了礼,便要走。 周学谦不敢拦她,只是用涩哑的喉咙问她:「表妹,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v第二十三章[06.21] 沈清月见他也不质问,想来是从周夫人处知道了所有事情,她摇一摇头,淡声道:「不需要了。」 周学谦声音低低的,像是哀求:「表妹,我只是想帮你,没有别的。」 沈清月咬着里边的嘴唇,头上银钗微动,小声道:「多谢表哥,告辞。」 说罢,她就快步走了,头也没有回。 周学谦站在水榭的长廊上,痴痴地望过去,他看着沈清月潇洒笔直的背影,像丢了魂儿。 沈清月走过了长廊,很快就转身往僻静处去了,她确定周学谦瞧不见了,才用帕子摁了摁眼角。 花厅要开席的时候,沈清月已经神色如常地领着丫鬟往花厅去了。 她从后山那边过去,绕过上次待过的凉亭,正好看到顾淮在那边,他身边竟然没有人,她刻意等一等,想等他走了她再过去。 顾淮却朝她走过去了。 沈清月眉头锁着,他难道故意躲在这里等她的? 顾淮与她隔着三步的距离,作揖道:「沈二姑娘,我有一事相问。」 他到底外男,沈清月有些防备,她不自觉地又退了一步,道:「先生请说。」 顾淮道:「上次那副牡丹的事,姑娘可否同我细说一遍?」 沈清月警惕心更重了,她从容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淮却扬了嘴角道:「你若告诉我,我就替你找那些破题文章在《文府》的出处。」 这个太有诱惑了,沈清月淡声问道:「不知道顾先生要知道牡丹的事做什么?」 顾淮嗓音低低的,带着点沙哑,比周学谦那个年纪的郎君声音要沉重一点,他道:「你告诉我就是,我不会害你。」 沈清月斟酌了一下,还是说了。 顾淮拧眉,也就是说,这画是罗妈妈要的了,为何胡掌柜却说是他用?而且那位罗妈妈,倒不知道是不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位。 这就有意思了。 顾淮脑子里转了千百道弯,面色却很淡然,他道:「多谢姑娘,我会替你找出《文府》中的那些文章,三日内给姑娘。」 沈清月问他:「顾先生不是说要数月吗?」 顾淮容色淡漠道:「那是别人。」 那是别人,如果是他,三日就够了。 「……」 沈清月还从没听人这样说话过。 顾淮答应了三天内,替沈清月找到吴鸿飞文章在《大题小题文府》中的出处。 他还问沈清月:「你想让我怎么给你?」 沈正章不知道这事儿,但沈清月也不能私下跟顾淮有往来,她想了想,便道:「顾先生给我二哥,我自会去他那里取。」 顾淮点了点头,先走一步,沈清月待他人不见了,才领着丫鬟出去。 沈清月走到花厅里,她入了暖阁随意吃了一些,便提前离席。 今日并不是正经给沈正章办喜宴,都是同辈的兄弟姊妹们在一处热闹,沈清月提前走,也不算失礼。 沈清月刚出了暖阁,就看到花厅正门口跟出来一道人影,她头也不回,领着丫鬟回了雁归轩,罗妈妈现在已经进了雁归轩。 罗妈妈跟沈清月签了三年的活契。契约还在沈清月的手上,不过这事儿她没有声张,外人并不知道罗妈妈跟她具体的签契情况,只晓得雁归轩来了个管事妈妈。 雁归轩里,罗妈妈正集合了丫鬟们在院子里说话,她的语气和林妈妈不同,她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但语气不凌厉,沉稳温柔,时而笑一笑,却又不失威严,丫鬟们低头听着,有的小丫头听得入神,还点了点头。 沈清月走过去听了一阵子,罗妈妈过了一会子才意识到她来了。 罗妈妈说完了话,捏着帕子转身看着沈清月笑道:「姑娘回来了?」 沈清月点一点头,看着罗妈妈笑道道:「您忙完了?」 罗妈妈点头跟着她比肩进去。 主仆二人一边进屋,一边说着话,罗妈妈这两日大致将雁归轩的情况摸了一遍底,她道:「我看只有姑娘亲近的三个丫鬟还可以,姑娘没重用冬雪,自有姑娘的道理……另外的小丫头,口齿不清,胆子小,不堪用。姑娘的库房我又清点归整了一遍,东西也不多,不知道这些事姑娘都有没有打算。」 内宅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财物和人手,罗妈妈一进雁归轩就抓这两点。 沈清月坐在罗汉床上,对罗妈妈的话并不意外,她道:「这些我其实都知道,冬雪那个丫鬟心思重,我才没用她,我本是想着找机会把她打发了,但她现在老实,我没有理由。」 再者,冬雪上辈子勾引张轩德,就是想谋个好出路,她现在在雁归轩的日子并不好过,若是这个机会提前了,她焉能不死死抓住? 沈清月心里有一箭双雕的想法,不过时机未到,还用不上,冬雪的事又是上一辈子发生的,她便没同罗妈妈多讲。 她又继续温声道:「我的东西现在的确不多,不过眼下这不是要紧的,另有一件要紧事同您说。」 罗妈妈问道:「什么事儿?」 「我继母的亲侄子来了,那个表哥很讨我父亲的喜欢,但是我不喜欢他,因为他人品不好。」 「何以见得?」 沈清月答说:「我与他见过几次,他的眼神不大安分,而且拿假文章糊弄我的父亲。这件事我有法子化解,现在怕的是我继母把手伸到我的院子里,我身边的丫鬟到底年纪小了,以后雁归轩都交给您打理了。」 沈清月若让吴鸿飞在沈世兴面前失宠,吴氏少不得狗急跳墙,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儿来。 罗妈妈瞧着沈清月从容镇定的样子,和普通十四五岁的小娘子相去甚远,但她也放心了很多,沈清月年纪不小了,现在也该会这些治家的手段了,她略思忖了片刻,就道:「姑娘放心,且放手去做罢,我替你守着院子。」 沈清月微微一笑,又与罗妈妈说了会儿闲话,不经意地打探她的来历。 罗妈妈说话滴水不漏,与她目前的身份十分吻合,沈清月又怕说多了令她起疑,便没再多问。 天黑之后,罗妈妈就去锁了门,睡了西次间。 三日后,沈清月与顾淮约定的时间到了,她早上用过了早膳,便去找沈正章。 二太太说沈正章一早就去了书房那边,沈清月辞了她,去了书房。 沈清月去的巧,沈正章去园子里小解,不在书房。沈正章贯来不喜丫鬟伺候,小厮又在前院,所以书房里只有顾淮一个人。 即便沈清月身边领着丫鬟,她也还是有些不大自在,她远远地站在书房门口,福身行礼道:「顾先生。」 顾淮回头看她,从桌上拿了几本蓝色封皮的书给她。 v第二十四章[06.21] 沈清月接了,心里却在想,不是说好了么,她找沈正章拿,怎么是他亲自送过来的。 她也只是这么一想,接了书,立刻道了谢。 顾淮淡淡地道:「那几页我稍微折了一点印子。」 沈清月眉毛一抬,弯了弯嘴角,道:「多谢。」 说完,她为了避嫌就走了,拿着几本《文府》往万勤轩去了。 万勤轩里,吴氏刚刚送了自己熬的汤过去,她放下汤,走到沈世兴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娇声道:「老爷……」 甚至撇撇嘴角,推了她一把,皱眉道:「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 吴氏见沈世兴十分抵触,便松开手,退开两步道:「还不是为了您的宝贝月姐儿来的。」 提起沈清月,沈世兴的才有了兴致,他抬头看着吴氏问道:「月姐儿怎么了?」 吴氏拉着嘴角道:「前儿弟妹找我了,说慧姐儿年纪不小要说亲,月姐儿这厢还没着落,慧姐儿做妹妹的,怎么好先成好事?弟妹就催问了我两句,我当时没有答复她,先含糊过去了。」 沈世兴如有所思,像是自有考量。 吴氏看着沈世兴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妾身再怎么说也是月姐儿的母亲,妾身现在也想清楚了,女人就要以夫为天。月姐儿大了,把她好好嫁出去,以后咱们夫妻两个过安生日子……」 沈世兴瞪她一眼,道:「你是说有月姐儿在,就不安生了?!」 吴氏面色一白,抿一抿唇,道:「妾身哪里是这个意思!老爷您就别曲解妾身了,好好说月姐儿的事儿不好么!」 沈世兴面色略缓一些,近来他不是没有替沈清月相看人家,但是怎么看都不合眼,而且这事终究是妇人出面,还真是少不了吴氏操办,他便淡声道:「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吴氏脸上露了一丝笑色,道:「妾身是想问,老爷有没有中意的人家,若是有,妾身出面早早把月姐儿的亲事定下了。老爷,女大不中留,您再喜爱月姐儿,总不能留着她不嫁人?」 沈世兴面色为难,他倒也不是想留沈清月,的确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他撇见手边的文章,便想到了吴鸿飞头上,他跟月姐儿年纪相当,人又乖顺老实,以后会对月姐儿好的罢! 吴氏顺着沈世兴的视线看过去,道:「老爷,弟妹还跟我打听鸿飞的事儿,她听说鸿飞还没定亲,就多问了两句,这事儿妾身不好擅自做主,一会子您替妾身修书一封回东昌府行吗?」 沈世兴本来还在犹豫,一听吴氏这么说,有点儿着急了,就道:「八字没一撇的的事儿,你急什么?」 吴氏轻哼道:「鸿飞这样好的孩子,我还舍不得呢,不过是因为有亲上加亲的打算,才肯与我娘家说一说,否则我就直接替鸿飞他娘婉拒了。」 沈世兴琢磨着「亲上加亲」几个字,他又想到吴鸿飞曾经说,吴家还有来京中的意思,便缓缓回道:「鸿飞这孩子是不错……你先回去,容我琢磨下。」 吴氏了解沈世兴,知道他意动了,当下抿笑离开了万勤轩。 这厢吴氏才走,沈清月就来了,她拿着几本《文府》过来的。 沈世兴瞧见了,就笑问她:「月姐儿真要考状元了?」 沈清月笑道:「这几日听哥哥们说得多了,想看一看好文章都是什么样,便从二哥那里借几本《文府》打发时间,不过没想到字这么小,借都借了,且看几日再说。」 沈世兴「哦」了一声,原来沈清月是从沈正章那里过来的,难怪会到他这里来,正好顺路。 他心里还惦记着沈清月亲事的事儿,但他到底是父亲,不好意思开口,随口就道:「《文府》拿来我瞧瞧,我倒是很久没有看过了。」 沈清月双手递过去,最面上的一本,第一篇就被吴鸿飞剿袭过,她冷静地打量着沈世兴的脸。 沈世兴翻开第一本书的第一页,他脸色本来很平淡,看着看着,面色就僵住了,他的手腕明显一滞,眉毛也皱了起来。 沈清月轻声问道:「父亲,怎么了?」 沈世兴胡子动了动,低声道:「没什么……」他面色铁青,关上《文府》,道:「月姐儿,这书的字也太小了,你别看,费眼睛,从我这儿拿几本其他的书去看。」 沈清月一笑,道:「那女儿挑了孤本,父亲可别心疼。」 沈世兴握拳笑了笑,道:「不会。」 沈清月随便捡了几本书,就走了。 沈世兴狠狠地捶了一下桌面,嘴唇都在颤着,吴鸿飞一个十几岁的小辈,就敢玩弄他! 能进《文府》的文章,都相当不错,自然也比沈世兴的文章好,吴鸿飞拿这样的文章改了几笔之后给他修改,是存心想羞辱他吗! 吴鸿飞在沈世兴面前表现得太好了,以至于沈世兴在看到《文府》上的第一篇文章时,担心自己冤枉了他。 沈世兴随手翻阅了手上的几本《文府》,这些都是旧书,上面多有折痕和圈画一类,他翻找了一下,很容易就看到了眼熟的文章,有些正好在有折痕的页面,有些不在。因为沈清月只抄写了部分,另有她没抄写过的,也正好在这几本书上。 沈世兴现在可以确定了,吴鸿飞那狗杂种就是在侮辱他! 当年沈世兴同家中兄弟们一起读书的时候,总是被二哥沈世文压着,而家里和家外的人那时候又尤其喜欢那他们兄弟两个作比较,还有人踩着他的文章去捧沈世文的文章,偏偏他还不能计较,但凡较真儿,人家就说他小气,为了玩笑话也要动怒。 沈世兴最痛恨的就是别人拿文章羞辱他,当年发泄不得的屈辱感,又让他喘不过气了。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吐了好几口气,铁青着脸高声唤了丫鬟进来,道:「让夫人去把表公子请来!」 丫鬟去了吴氏院子里传话,吴氏大喜,连忙笑着催人去前院叫吴鸿飞到万勤轩去。 她就料定了沈世兴会看上吴鸿飞,待沈清月嫁去了吴家,不叫她掉层皮才怪!等磋磨死沈清月了,再给吴鸿飞娶更好的继室。 吴氏嘱咐了丫鬟守在万勤轩外边等消息,她则耐下心在院子里坐着。 吴鸿飞听了吴氏丫鬟传的话,也是喜色难掩,换了身体面的直裰就往内院去,这一路上,他都在想沈清月的脸蛋和身材。 v第二十五章[06.21] 住在沈家的这些日子,吴鸿飞不动声色地将沈家小娘子都打量过了,三姑娘沈清慧可爱有余,五官却不够精致,四姑娘沈清舟生得端正柔和,知书达理,太胆小内敛了些,没甚趣味,他的表妹沈清妍则是小家碧玉的模样,有几分活泼俏皮,到底小家子气了些,她们加起来都不如沈清月那般长相娇艳,但性格却寡淡冷漠的表里不一来得勾人。 这样的冷艳绝俗美人,相处起来有种偷香窃玉的征服感。 吴鸿飞到了万勤轩,绷着脸,尽量不露出得意之色,他还如往常一样,进去作揖。 沈世兴冷着脸,打发了丫鬟不要在廊下,他关上了门,转身直直地看着吴鸿飞。 吴鸿飞察觉出一丝怪异,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世兴,微笑着道:「姑父……」 他话音未落,沈世兴就扇了一个大耳刮子过去,打在他脑袋上,响亮的一声,他的脸上立刻显出几根手指印。 吴鸿飞身子歪倒在桌上,他捂着嗡嗡嗡响的耳朵,脑子都是蒙的,他眨了眨眼,问道:「姑父,您这是做什么?!」 沈世兴咬着牙齿,捶了他下巴一拳头,又往他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饶沈世兴是个读书人,恨急了的情况下,力气也不小。吴鸿飞向来喜欢声色犬马,四肢不勤,薄弱书生一个,挨了一顿揍,浑身都疼,竟然哭了起来,他瘪着嘴,哭哭啼啼地道:「姑父,你干嘛啊!侄儿哪儿得罪您了吗?」 沈世兴怒吼:「你还有脸问!」 吴鸿飞心里一慌,想起了文章的事儿……可他房里的文章藏得很紧实,挑选的文章也都是好几年前的旧文,都不是顶顶出名的,他离家之前,让家里的教书先生替他按日有进益的程度,从好几本《文府》抄下来的,除非有人将《文府》所有的文章都看过,并且留有印象,否则绝对不可能暴露的! 他哭丧着脸,还嘴硬道:「姑父,您怎么了?侄儿到底哪里错了?」 沈世兴一手掐着吴鸿飞的脖子,一手往桌上摁着他的脑袋,切齿道:「看看,眼不眼熟?」 吴鸿飞一看最上面那本《文府》上的第一篇文章,心都凉了,竟然真有人找出来了!怎么可能!世上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人! 他想,也许只是有一篇巧合被沈世兴看到了而已。 吴鸿飞颤声问道:「姑父……这《文府》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沈世兴腾出一只手,将《文府》都摊开,翻开几页,又把吴鸿飞的脑袋往桌子上撞了一下,狠狠地道:「你看看!你再抵赖!」 吴鸿飞面色煞白,磕磕巴巴道:「姑、姑父……我、我、我……」他眼泪哗哗流了一会子,才哭着求饶道:「姑父饶命,姑父饶命,侄儿是怕姑父厌弃侄儿,才投机取巧,侄儿从未遇到过您这样的良师益友,姑父饶了侄儿罢!」 沈世兴发了脾气,又听吴鸿飞没有羞辱他的意思,脸色才好看了几分,他松开手,退开几步,面色涨红,瞪着眼道:「竖子!给我滚!」 吴鸿飞狼狈地跑出了万勤轩,吴氏的丫鬟扶着他往吴氏院子里去。 吴氏高高兴兴地在屋子里等着,她一听说吴鸿飞回来了,连忙起身去迎接,一出去就看到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侄儿,脑子一片空白。 她上前扶着吴鸿飞道:「鸿飞,你这是怎么了啊!你跟谁打架的?」 吴鸿飞实在是疼啊,他袖子遮在脸上,道:「姑姑,快给我请大夫,我好难受,我头好疼。」 吴家就这么一棵独苗,她生怕出了差错,登时叫人去请了大夫进来,亲自扶着吴鸿飞进屋去说话。 吴鸿飞哭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 吴氏气个仰倒,她两眼一黑,道:「你怎么叫你姑父知道了啊!你不是说肯定不会露馅儿的吗?!」 吴鸿飞叫花子似的坐在罗汉床上,颓然道:「我怎么知道?《大题小题文府》加起来我一年都不完,怎么可能正好就被姑父找出来了?」 吴氏的心沉到谷底,她死死地绞着帕子,嘴唇发白,她知道,婚事不仅要黄了,沈世兴恐怕还要以为这事儿是她教唆的。 她正怕着,沈世兴的丫鬟就来了,传她去万勤轩说话。 吴氏头皮一紧,哀怨地捶了吴鸿飞一下,道:「你怎么这么没用!我都白疼你了!」 吴鸿飞在沈世兴那里受气不敢还手,他哪里肯再受吴氏的气,他拉着脸道:「姑姑疼我?姑姑不过是想借我的婚姻大事整治月表妹!姑姑在信里说的天花乱坠情真意切,我母亲要知道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你觉得我爹以后还会给你撑腰吗?」 女人没了娘家撑腰,在夫家就没有地位可言。 吴氏青了脸,剜着吴鸿飞道:「你威胁我?!」 吴鸿飞揉了揉脸,冷笑道:「姑姑要让我过得快活,再让我娶了月表妹,我便不计较,否则我一回去就如实跟我爹娘说了!」 吴氏这才真的快要昏厥过去,她喉咙腥甜,也只好压下脾气,带着一把剪刀,强撑着去了万勤轩。 她的招数无非就是那些,先推卸责任,再揽下责任,说自己管教不力。 沈世兴看够了吴氏这一套,他冷静地看着她声泪俱下,无动于衷,甚至怀有恶意地道:「难怪你跟我说弟妹看上了鸿飞,只怕是你故意哄我的罢!」他剐了吴氏一眼,道:「我告诉你,月姐儿的婚事,你休想再插手!你给我滚庄子上去养你的‘毒妇病’!上次就该让你去的!」 吴氏见沈世兴心硬如石,根本不信她的话,索性扯下头发,拿出备好的剪子,狠狠地绞了一刀,双眼含泪道:「妾身离不开老爷,老爷不要赶妾身去庄子上,老爷真要赶走妾身,妾身不如当姑子去!妾身甚至宁死在沈家!」 沈世兴脸色愈发难看,当姑子?她一个正经夫人,当什么姑子?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孩子,他要真逼死了吴氏,他和孩子的名声不好听,更要连累月姐儿。 沈世兴一把捞起吴氏,道:「你先给我滚回去处理好你侄儿!否则你们两个一起滚回吴家!」 吴氏捡起地上的一绺碎发,在书房廊下整理好了头发才回去。 这一路上她可并不好受,两厢都在逼迫她,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吴氏姑侄的事儿很快就传开了。 沈清月也得到了消息,她听丫鬟传得绘声绘色,笑了笑,继续做绣活儿。 罗妈妈坐在旁边低声赞了一句:「姑娘好手段。」 沈清月但笑不语,其实还是怪吴鸿飞自己运道不好,非要拿这种事去糊弄沈世兴。 沈世兴斗志消磨,仕途无望,前辈子大抵也积攒了不少怨气,吴鸿飞正巧撞上去了。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顾淮厉害,若非他替她找到了那几本《文府》,她也没有办法算计回去。 v第二十六章[06.21] 沈清月又琢磨起来,顾淮问她牡丹花的事儿,是为着什么?他怎么会对这件事好奇?她想起周学谦说过,胡掌柜是别人的幕僚,那么顾淮在胡掌柜手下做事,大概也是亲近某位大人,与其说顾淮打听她的事儿,还不如说顾淮是想多知道一点那位大人的事儿? 这样说起来,他们两个倒是在往同一个方向走。 沈清月正出神,丫鬟过来禀道:「姑娘,四姑娘的丫鬟过来传话,说四姑娘找您去园子里玩。」 沈清月站起身,放下手里的事,同罗妈妈打了招呼,便领着春叶去了花园。 她进了园子才知道,是周学谦找她。 周学谦到了沈家来找沈正章,他见沈清舟的丫鬟去叫沈清月到园子里,他便也到了园子里,在入园附近的假山那里等沈清月。 沈清月见到周学谦的时候并不诧异,她也还有话要跟他说。 是她先动了他的心,事到如今,她也该亲手斩断他的念头。 二人对视一眼,沈清月福一福身子,淡声道:「去凉亭上说。」 周学谦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手里拿着一本《文府》,「嗯」了一声,便与沈清月隔着半丈距离,一前一后地去了亭子里。 沈清月打发了春叶去亭子周围看着,她与周学谦二人独处。 他俩还是头一次独处,这样很不好,沈清月这也是在逼周学谦速战速决。 周学谦直直地望着沈清月,她打扮的很素净,和从前很不一样,沉静稳重,端庄肃然,他喉结耸动,欲言又止。 沈清月先开口道:「表哥不是有话跟我说么?」 周学谦将《文府》递过去,声音低沉地道:「表妹,二表哥他说你要找这个,我只找到了一篇,不知道你能不能用。」 沈清月淡笑着,婉拒道:「叫表哥挂心了,我不需要了。」 周学谦异常敏感,他逼视着她的眼睛,问她:「有人帮你了么?」 沈清月没有回答他。 《文府》文章多如海水,周学谦熬着夜找了好几天,才凭借记忆翻到了一篇,而看沈清月的样子,似乎问题已经轻松解决了……除了顾淮,还有谁? 周学谦心口一紧,呼吸微微加重,说不出话来。 沈清月眼眸低垂,没有解释的意思,像是默认。 周学谦拿着书的手,忽然放低了,他眼眶微红,沉默了半晌,才道:「……对不起,表妹。」 沈清月摇摇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周学谦别开脸,喉咙沙哑地道:「我替我母亲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沈清月微微一笑,道:「好,我接受了。」 周学谦就要回去服丧了,沈清月不想让他带着深深的愧疚走,周夫人对她说的话,和周学谦对她的好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沈清月这样从容淡然,声音轻如羽毛拂面,周学谦却更难受了,他又看着沈清月,用灼热的眼神看着她的如画眉眼,琼鼻朱唇……他多想让她等他,等他自立门户的那一日。 但他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连他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一日。 沈清月眨着眼走开两步,眉眼温婉地问他:「表哥,你能告诉我,姑姑跟你说了什么吗?」 周夫人看样子没有以死相逼,周学谦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所以周夫人一定跟他说了让他明确地知道,他们俩绝无可能的原因。 周学谦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表妹,那不是好事,我其实不想让你知道。有时候……难得糊涂。」 沈清月微扬下巴,眼神坚毅道:「那我更要知道了。」 周学谦盯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道:「我母亲说,你出身……不干净。」 沈清月眉头死死地拧着,绞着帕子道:「不干净?什么叫不干净?」 周学谦道:「我不知道我母亲是不愿跟我多说,还是她也不大清楚,她只说,你的母亲在沈家庄子上生了你。你祖父是被气死的,好像也跟这个有关系。」 沈清月心中猛然一沉,面色微白,她祖父的去世跟她的出生有关系?! 难怪老夫人一直不待见三房,更不待见她! 沈清月又很不解,若是她的出身不干净,又气死了祖父,沈家人怎么会留着她一个女婴?难道不该溺死她吗? 而且这么大的事,她活了这么多年,沈家上上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即便是时间久远,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除非沈家的家仆大部分都换掉了,只留下了一些心腹老奴。 沈清月脑子里藏了很多理不清的丝线,她又问道:「姑姑可还说了其他的?」 周学谦道:「没有。只有这些,沈家讳莫如深,我母亲也是,我想肯定是大事,不过沈家既然留下了你,我觉得不会是你的错。」 若深究起来,沈清月一个孩子有什么过错?当然是大人的过错。周学谦不过是不好在她面前言长辈的不是罢了。 沈清月亦以为如此,她也不好跟周学谦多说,她暂且压下心思,道:「表哥,我不能让舟姐儿久等了。」 周学谦眼眶一热,痴痴地看着沈清月,哽咽道:「表妹,我要回去了。」 「是回台州?」 周学谦颔首道:「台州来了家书,说我祖母不大好了,我恐怕要赶回去守孝。」 这一别,便不知道会不会再见,又或者再见的时候,是否都各自成家。 沈清月低了低眼皮儿,躲开周学谦殷切的眼神,道:「表哥,你在青石斋见过我的画像,是么?」 周学谦想起惊为天人的画像,唇边抿了浅笑,道:「嗯。」他眉头一皱,道:「表妹怎么知道?顾先生跟你说的?」 沈清月摇头,笑得很坦然,她道:「是我故意的,我特意等着你去青石斋,不过不巧,还是没有撞上表哥,本来无功而返,没想到还是被你瞧见了。」 周学谦眼眸一抬,惊讶地看着沈清月,也就一瞬间而已,他便自嘲笑道:「那真是……」 有缘无分。 沈清月蹙了蹙眉,问他:「你不生气?」 周学谦笑望着她,答道:「难道表妹以为我心悦你,只是因为你长的好看吗?」 沈清月面颊浮红,她以为,至少有一半这个缘故。 周学谦垂头喃喃道:「不单如此,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沈清月耳廓也红了,她活了两辈子,竟还是头一次听到男人跟她说这样缠绵悱恻的话。 周学谦眉目带笑地问她:「月表妹,你是不是素来就爱淡色衣裳,为了我才穿得那般鲜艳?」 沈清月没有隐瞒,她实诚地「嗯」了一声。 v第二十七章[06.21] 周学谦脸上笑意难掩。 沈清月胸口不安地跳动着,垂首欠身道:「表哥一路顺风。」 周学谦「嗯」了一声,根本挪不动步子,他好想再多看她一眼一眼又一眼。 他都还没有看够,就要离开她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沈清月就一直低头不起来。 周学谦到底不忍,哑着声音道:「表妹……我走了。」 沈清月这才抬头,朝他压了压下巴。 周学谦临行前,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顾先生他……」 沈清月投去一个狐疑的眼神。 周学谦绷着下颌,挪开视线,道:「没什么。」 他放弃沈清月已然心如刀绞,虽他看得出来,顾淮对沈清月有意,不管是什么意,反正是有意的,可他却说不出口。 沈清月也不想追问,只笑了笑。 周学谦艰难地迈出去一步,凉亭外边吵闹了起来。 沈清月看过去,春叶好像在拦什么人。 周学谦阔步往外走,沈清月也慢步跟上,沈清慧独身一人闯过来了,春叶的手背上,有红红的挠痕。 沈清月登时就恼了,沈清慧竟然这样就轻易动手抓她的丫鬟! 周学谦瞧见春叶手上的红痕,冒出一股子无名火,他冷着脸,眼神也冷冰冰的。 沈清月走到春叶身边,瞪了一眼沈清慧,道:「慧姐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谁准你动手抓我的丫鬟了?」 沈清慧看着周学谦,她捏着帕子,眼睛红红地怒斥沈清月,道:「沈清月,你真不要脸!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缠着周表哥!你怎么不去缠你自己的表哥!」 她又噘着嘴同周学谦道:「周表哥,你别被月姐儿的骗了,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她要跟她自己的表哥定亲了,还要来纠缠你,真是不知廉耻!」 周学谦大概猜到沈清月要《文府》在作用力,他黑着脸看着沈清慧,道:「三表妹,你哪只眼睛看到月表妹缠着我了?我刚从花厅出来,只是正好跟月表妹撞上了。而且就算要缠,也是我缠着如花似玉的月表妹,怎么会是她缠着我?」 沈清慧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学谦,她心里风光霁月的周表哥,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事,可她一看沈清月冷淡的脸,又觉得好像是真的。 周学谦继续道:「三表妹,你疯疯癫癫地追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月表妹,你这样就是知廉耻么?」 沈清慧面色一阵青白,周学谦骂她是疯子!还说她不知廉耻! 周学谦同沈清月作揖道:「月表妹,你身为家姐,也当好好教养家中姊妹。」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沈清慧一眼,道:「你们沈家,我以后是不敢再来了。告辞。」 说完,周学谦就走了。 沈清慧羞愧得满面通红,懊恼又害怕地跺着脚,周学谦因为她的莽撞才走了,要是让长辈知道了,可怎么办! 沈清月冷淡地扫了沈清慧一眼,压根就没把沈清慧放在眼里,就领着丫鬟走了。 所幸只有沈清慧一个人跑过来,她和周学谦还有春叶统一口径,把黑的说成白的。沈清慧原先就犯过错,谁还会信她的? 周学谦回了周家之后,被周夫人叫过去质问,他一贯大度,这回却有些小心眼了,他道:「我去沈家是找二表哥的,不过的确撞见了月表妹,也只是撞见而已,倒是慧表妹,想方设法地缠着我,儿子吓得以后再也不敢去沈家了。」 周夫人先是一惊,后来又一喜,最后恼怒地问道:「慧姐儿没对你做什么?」 周学谦道:「听她说话的样子,就是个心思不干净的……」 周夫人早就为了沈清月的事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又来个沈清慧,她可没客气,直接找上了沈家的老夫人,客客气气地抱怨了一番,甚至表现得很为难,说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还请老夫人替她拿个主意。 沈老夫人落个没脸,回头就让赵氏吃了苦头,还罚了沈清慧跪祠堂,连她们母女俩的一句辩解都没听。 沈清月听说的时候,就是笑了笑。 蚍蜉撼大树,不可笑吗? 顾淮自知道胡掌柜找了罗妈妈去沈清月身边,他便托了顾三去查罗妈妈的底细。 顾三查清楚之后,便亲自上顾府来同顾淮交代,他道:「那管事妈妈是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的旧仆,因主家调任,才留在了京中。这位管事妈妈很厉害,她和她儿子手上管着不少事儿。」 顾淮若有所思,胡掌柜难道真的只是在其中牵线搭桥吗?亦或者是,别的人对沈清月意有所图,托了胡掌柜代办? 他问道:「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和舒阁老家,可有什么关系?」 顾三眉头一皱,道:「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是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跟舒阁老的一位旧友是亲戚关系。舒阁老这位旧友已经致仕,这一层关系知道的人实在不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他这位旧友现在跟他关系如何,我再不得而知了。」 舒阁老今年都五十多岁了,舒家的跟其他家族关系的亲疏,恐怕也只有舒家自家人知道,外人很难得查探清楚。 顾淮心里有了计较,沈清月和舒家多多少少是有些干系的。 顾三忽而笑道:「怀先,你不会想多了?沈二一个内宅小娘子,能跟舒家有什么关系?便是有关系,恐怕也不是什么厉害关系,你想走她这条路,走不通。」 大业每三年一次科举,会试主考官由内阁阁老担任,七位阁老,已经轮了六位,明年二月的会试,便由户部尚书舒阁老担任主考官。 取状元不像取举人那般,有真才实学就能取中,能最后呈到天子跟前的文章,除了文采斐然、有真知灼见,还需得多数阁臣推举。 顾淮虽是今科解元,可同科的举子亦是人才济济,六部几位侍郎之子,也与他同科,阁臣是否会有失偏颇,难说,而舒阁老的看中的后生,除了他之外,也可能还有别人。 顾淮扫了顾三一眼,道:「你知道胡掌柜是什么身份吗?他祖上三代,都是舒家家仆,虽然从他父亲开始,胡家人就得了自由身,胡掌柜考了功名,却还是为舒阁老效力。舒家与各大州府官员来往信件,都由胡掌柜收取,甚至擅自拆阅,代笔回信。沈清月是什么身份,能劳动胡掌柜在其中牵线搭桥?」 顾三惊讶地抬了抬眼,他只知道胡掌柜是舒阁老的人,却不晓得这一层关系,他肃了神色,道:「那你想怎么打算?」 v第二十八章[06.21] 顾淮淡声道:「不怎么打算。」他眸色狠厉了几分,道:「靠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 顾三沉默不语,半晌才幽幽地道:「你这么说起来,我倒是也有几分好奇了。」 顾淮瞧了他一眼,端起茶杯,道:「你别胡来。你走。」 顾三瞪了顾淮一眼才起身,抱怨道:「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怀先你真狠心,我回去要跟祖父告你一状!」 顾淮瞥顾三一眼,便起身亲自送他出了二门。 沈家,同心堂。 方氏叫了沈清月过去说话,她告诉沈清月,罗妈妈来历没有问题,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家中的确有位旧仆罗妈妈留京。 这一层身份不好弄虚作假,沈清月猜测,罗妈妈以前确实是在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家中管事,而前一世她认识罗妈妈的那个时候,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一家已经离开了京城,罗妈妈留京便在绣房做管事妈妈,只不过前世她没问罗妈妈从前的经历,罗妈妈也没有主动说起来,她便以为罗妈妈一直都在绣房管事。 虽说如此,罗妈妈两次都来得十分巧合,沈清月心中仍旧存疑。 沈清月从方氏处得知了这事,又问方氏:「二伯母,我近来才注意到,我那几个丫鬟都不是家生子,好像除了老夫人和大伯母身边的几个管事妈妈,家中其他下人都是后来采买进来的。」 方氏正在学蜀绣,她一手拿着绣绷,一手正穿针,右手突然一抖,没个轻重地扎了下去,她赶紧藏下放在绣面下的食指,没叫血珠儿染在绣面上,她眉目低垂,温声笑道:「这不是很正常吗?丫鬟们大了自然要放出府去,她们大多是六七岁进府,十五六岁就要放出去,你长到现在,府里的丫鬟都放出去两批了,聪明能干的才能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不多,家生子也就少。」 沈清月目光扫过方氏的白净的手,微微一笑,道:「二伯母说得对。」她又起身道:「伯母,我就先回去了。」 方氏放下绣绷,攥着手,笑道:「外边风大,快些回去,省得着凉。」 沈清月面带柔和的笑容,离开了同心堂。 外面秋风很大,刮得沈清月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冷,她慢慢地走在铺满了金黄落叶的甬道上,搓了搓手。 沈家的长辈恐怕都知道一些当年的事,只不过谁也不会对她说。 沈清月想起了她的外祖家蔡家。 蔡家老太爷如今还在世,老夫人许氏性格软糯,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沈清月的大姨,远嫁不曾回京,她母亲蔡巧行二,已经去世,沈清月另有两个庶出的小姨和小舅,都是高姨奶奶生的,如今高姨奶奶在蔡家很得人心,许氏深居简出,不大管事。 蔡家内宅早就由高姨奶说了算。 实实在在地算起来,沈清月除了和外祖父母还有隔辈的关系,蔡家其他的人,早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自沈清月一出生,蔡家人就待她很冷淡疏离,自从她记事之后,除了过年会去蔡家拜年,别的时候和蔡家人从来没有来往。 她重生回来,也就没有去过蔡家。 沈清月打算去一趟蔡家。 回了雁归轩,沈清月带上了一些补品和礼物,去万勤轩找同沈世兴打招呼。 沈世兴起初很是讶异,面色有些不自在道:「又不是逢年过节,你去蔡家做什么?」 沈清月道:「外祖母有腿疾,我想着天气冷了,她恐怕要犯病,去看一看她。」 沈世兴语气微顿,才道:「也好……传出去也都说你是个孝顺的,早去早回。还有,看一次就够了,你外祖母喜欢清静,蔡家现在又是高姨奶妈打理,你去了不好。」 沈清月点头道:「女儿知道,多谢父亲提点。」 沈世兴知道沈清月身边有罗妈妈陪同,便放心地让她去了。 沈清月到了蔡家,很不意外地受到了冷落,她外祖父不在,高姨奶奶也没有见她的意思,她的小舅母也推脱说身体不适,不打算见她。 她也不恼,送上了一些礼物,便带着补品去了许氏住的小院落。 许氏住的院落很清净,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种,干干净净一片,没有落叶,不显萧条,可是人很少,倒是有些冷寂。 沈清月去的时候,许氏正在小佛堂里念经,她等许氏念完了经,才跟许氏说上话。 许氏黑白相间的头发挽着,身上穿的是细布蓝薄袄,面有老态,人也没什么精神,她没料到沈清月会来,只是淡淡一笑,也没请沈清月去屋子里坐,就站在廊下问她:「月姐儿怎么会来看我?」 沈清月笑答:「您是我外祖母,外孙女不该来看您吗?」她示意春叶上前,送上补品,道:「外孙女惦记着您腿寒的毛病,所以过来看看。」 许氏脸色冷淡,道:「还不冷,没有犯病。谢谢月姐儿的心意,我要去用膳了,就不留你,外边冷,你早早回去。」 沈清月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她面无表情地告了辞,便回了沈家。 蔡家其他人对她冷漠,理所应当,但是她的外祖母也这般,沈清月很想不通。 回去的路上,罗妈妈宽慰道:「姑娘莫要伤心,疼爱姑娘的人还是很多的。蔡老夫人也有她的难处,活到这个年纪,很多事真的不容易。」 许氏一生只得两个女儿,一死一远嫁,姨娘生的儿子讨了丈夫欢喜,她这一生,是挺不容易的。 沈清月到没有责怪许氏的意思,毕竟她跟许氏也不亲厚,没有感情,也就谈不上恨。 回了雁归轩,沈清月心里正打算着别的事,她的身世查不清楚不要紧,当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吴氏不是善茬,柳氏也不是。 过了几日,吴氏果然出手了。 罗妈妈同沈清月道:「冬雪那丫鬟这几天总是往外跑。」 沈清月临窗而坐,她怀抱迎枕,手里捧着从沈世兴那里拿来的书,她抬眸问道:「往哪里去?」 罗妈妈坐下来摸了摸茶杯里的茶水还热不热,她答道:「去园子里见人,我让秋露跟了两次,是见夫人的丫鬟。」 沈清月扬唇而笑,道:「先让去她见,您盯紧些,不能让母亲白费功夫。」 罗妈妈也是这个意思。 雁归轩里一如既往地宁静,丫鬟们各司其职,沈清月时不时去找沈清舟下棋,或是去万勤轩找沈世兴借书看,冬雪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自以为是地和吴氏的丫鬟勾搭上了。 九月初五的时候,沈清月洗完了澡,冬雪和秋露两个丫鬟在浴房里收拾东西,浴房里传出一阵响声。 v第二十九章[06.21] 罗妈妈和沈清月过去一看,浴房里衣架子倒了,水也泼了一地,沈清月换下的衣裳掉在地上,背面被勾破了,长长的一条痕迹,没法再修补。 这衣裳,是用沈世兴给的料子裁出来的,沈清月近来穿的很频繁。 冬雪和秋露两个丫鬟都是二等丫头,在雁归轩里算聪明的,她们两个收拾浴房弄泼了水,还勾坏了坏了沈清月的衣裳,算是犯了大错。 沈清月和罗妈妈一进浴房,秋露和冬雪两个齐齐看过去。两个丫鬟见主子来了,秋露一愣,随后一慌,急急地跪了下去,冬雪也皱着眉,却镇定得多,她迟了秋露一小会儿,也跟着跪了下去。 已经是秋天,夜里这个时候刮着呜咽的风,地上沾了水,地面上又冷又硬,沈清月道:「都起来说。」 秋露先站起来,她抽泣着道:「姑娘,是奴婢不小心弄泼了水,把您的衣裳也弄坏了。」 浴房一地狼藉,秋露哭哭啼啼,冬雪瞧着倒是更细心堪用。 沈清月淡声道:「衣裳坏了就扔掉,把浴房收拾好。」她转头看着罗妈妈道:「您留下来看着,大晚上的再引来护院就不好了。」 秋露面颊发烫,难看地低下了头。 沈清月转身回屋,春叶跟在她身后,给她倒了温热的水送去,犹豫着开口道:「姑娘……秋露以前办事都很小心,您别怪她。」 「我自有主意。」 春叶、夏藤和秋露三人平常关系不错,春叶帮秋露说话是念着平日里的情分,但沈清月眼下这么说,春叶再也不好多劝。 内室里还没吹灭蜡烛,罗妈妈挑帘进来了,沈清月打发了春叶出去,问道:「可有异样?」 罗妈妈坐在沈清月身边,压着声音道:「地上有青苔,不知道从哪里刮来抹在地上的,冬雪手脚好快,我险些没看清楚,还有衣架子有一个脚底下垫着纸,一边高一边低,自然就不稳妥。秋露丫头实在的很,自己被算计都不知道。」 沈清月点着头,道:「是冬雪聪明过头了,不怪秋露。」 罗妈妈低声问她:「姑娘打算如何办?」 「将计就计,明日就提她到我的房里来送茶水,其他几个丫鬟那边,您敲打一下,别叫她们失了分寸。」 罗妈妈微微一笑,点头应了,又让沈清月早些歇息。 次日,沈清月就叫冬雪进来倒茶。 冬雪已经很久没有进内室了,她这一遭进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放下茶水,安安静静地垂手立在一旁,也不说话。 春叶咬咬唇,转身出去了。 罗妈妈在外边拦下了春叶,另外又叫了夏藤和秋露去她屋子里说话,她很有深意地同几个丫鬟道:「姑娘做事向来有她自己的主意,你们不明白也不要问,更不要乱说话,要记住姑娘从前是怎么对你们的,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三个丫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屈膝应「是」,待罗妈妈走了,才躲去了小厨房里说小话。 秋露揪着衣裳,不安地道:「昨儿的事我是不小心的,我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那点儿事都办不好了。」 春叶和夏藤安慰她道:「我看姑娘倒不是真的讨厌你,你别多想,就听罗妈妈说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秋露信任她们两个,虽然心中愁苦,还是乖乖地做手上的活儿,没把心思放在争宠和勾心斗角上。 过了两日,雁归轩最得宠的丫鬟从三个变成了四个,冬雪也常常出入上房。 天儿越发冷,尤其早晚的时候,在屋子里坐着都手脚冷。 沈清月让丫鬟们将柜子里的衣裳都翻找出来清理一遍,夏天的衣裳要收捡起来,深秋和冬日里穿的衣裳要提前备着了。 秋露在厨房里盯着,春叶和夏藤加冬雪,在屋子里收拾衣裳,沈清月捧着一本书,闲闲地坐在罗汉床上,身下垫着一张薄薄的毛毡毯子,翻书抬眼的时候,偶尔往丫鬟那边扫一眼。 三个丫鬟在屋子里轻声细语地进行必要的交谈,其余时候都不说话,屋子里很安静。沈清月正看到《周易》里的一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说同类的事物相互感应,志趣相投的人自然而然会结合在一起。 春叶忽然「啊呀」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手,手里的衣裳也掉在了地上。夏藤和冬雪连忙去看,沈清月也放下书,问道:「怎么了?」 夏藤捡起沈清月沉香色的衣裳,袖口上落了几根「鬼见针」,她拔掉针,扔在笸箩里。 这件衣裳前些日沈清月还穿过,是春叶洗干净了叠放在柜子里的,现在却发现了「鬼见针」,是她的失职。 秋天鬼见针很常见,春叶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收衣裳的时候疏忽了,她泪眼蒙蒙,低声道:「还好没扎到姑娘……」否则真是大罪过。 沈清月蹙了蹙眉,道:「你回去拿药擦一下,有夏藤和冬雪两个人就够了。」 春叶心里有点儿委屈,却又没法辩驳,咬着唇就走了。 沈清月渴了,她摸了摸茶杯,道:「夏藤你去换杯茶来。」 夏藤放下手里的衣裳,去给沈清月换茶水,罗妈妈正好挑帘进来,问道:「姑娘,春叶那丫头怎么哭了?」 沈清月皱了皱眉,道:「我看她平日里做事很细致,没想到还是个粗心的,我都还没说她,她还娇气了。」她目光往冬雪背影那边一扫,轻声道:「冬雪,你手上那一件我记得好像是我穿过半天,春叶没洗就放进去了,拿出去叫人洗一洗。」 冬雪柔声应了,将衣裳搭在臂弯里,小步走出去了。 冬雪刚一走,沈清月看着帘子外露出的一双绣鞋,声音不大不小地同罗妈妈道:「以前总听春叶夸夏藤和秋露两个,今儿瞧着,冬雪也是不错的。」 罗妈妈也饶有深意地笑道:「我看冬雪就是个乖,做事不言不语,乖巧又细致,的确讨喜。我还纳闷姑娘怎么不用她呢……」 沈清月道:「倒是个堪用的,现在重用也不迟。」 冬雪偷听完就走了,夏藤倒了热茶进来,沈清月与罗妈妈二人相视一笑。 九月初八之前,冬雪都还很老实。 沈清月与罗妈妈也不急,继续任由冬雪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走来走去。 冬雪送茶进来的时候,沈清月还毫不避讳地同罗妈妈道:「我父亲教训了吴表哥之后,吴氏到现在还没动静,再任由事情这样拖拉下去,只怕父亲又要心软了,我得去提醒提醒父亲。」 罗妈妈点头道:「是该去了。」 沈清月领着春叶去的。 罗妈妈守在院子里,她瞧见沈清月前脚走了,冬雪寻了个借口,也出了雁归轩。 v第三十章[06.21] 沈清月拿着沈世兴的书去了万勤轩,其实她都没刻意说,沈世兴看见她就想起了吴氏和吴鸿飞算计她的事儿,忍不住面有愧色,闪躲着视线,道:「月姐儿怎么来了?」 「过来还书,还想再挑两本。」 沈世兴笑了笑,指着书架上的书,道:「你随便挑。」 沈清月放下书,捡了两本,又道:「父亲,二哥的书您还要用吗?不用的话,我就拿回去还给二哥。」 沈世兴面色一僵,脸颊有些异常的涨红,他嗓音低哑地道:「不用了,你拿回去。」 沈清月不动声色地提醒了沈世兴之后,便笑着把书都抱了回去。 她回去的时候,冬雪还没回去。 沈清月将书都堆在炕桌上,单手撑着侧脸,另一只手随意地翻着《文府》,她眼睛都不抬地问罗妈妈道:「她去了?」 罗妈妈点了点头,道:「我让夏藤跟了一段路,说是抱着脏衣裳去了花园里。」 花园和浣洗院隔着老远。 沈清月视线落在书上,她手里的几本《文府》少有批注,但凡有,也都是用馆阁体写的,若不是她知道这是顾淮的书,很难看出是谁的笔记。 顾淮的馆阁体,写的很好看,沈清月觉得漂亮,无聊之下,竟然把他批注的页面都翻了一遍。 翻到第三本的时候,沈清月的手顿住了,有一页里,顾淮做了一句简短的批注,其中有个「秋」字右半边写法很奇怪,他没写成「火」,写得很像两根交叉的木棍。 顾淮的馆阁体很标准,其他的字都不会写错,这个「秋」字,显然是在避讳着什么,要么是他的长辈,要么是他的老师。 一般以「秋」字取名的男人少,沈清月无意识地捋平了书,仔细地端详起来,这个「秋」字,难道是顾淮母亲的名字吗? 可沈清月记得,顾淮的父母亲好像是顾家庄子上的同宗远亲,他的母亲会取这样文雅的名字吗? 罗妈妈歪头瞧着沈清月的眼睛,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沈清月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我想吴氏应该要狗急跳墙了。」她不动声色地合上了书,将顾淮的那几本书单独放在旁边,打算还给他。 毕竟有他的笔记,她留着不大好。 罗妈妈没看出端倪,点头赞同道:「除了老夫人,没人能帮三夫人了,她怕是要去老夫人院子里求救。」 沈清月看向窗外,冬雪回来了。 而与此同时,吴氏也的确去了永宁堂。 老夫人本不愿意见吴氏,听说是和沈清月的婚事有关,才叫人将吴氏领了进去说话。 吴氏到永宁堂来见老夫人的时候,苏老夫人也正在房里跟老夫人说着话,她一进屋子,先同苏老夫人对视一眼,随后才同老夫人请安行礼。 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她脚边的小杌子上坐着一个丫鬟正在给她做抹额,她瞧了一眼吴氏,淡声道:「坐下说话。」 另有丫鬟给吴氏端了凳子过来。 老夫人便问道:「说罢,到底什么事?」 吴氏坐在靠背椅上,笑道:「老夫人,媳妇给月姐儿看了一门好亲事,不过媳妇不敢做主,请您来拿一拿主意。」 老夫人睨了吴氏一眼,道:「你们夫妻两个不会商议吗?要我一个老婆子拿什么主意。」 吴氏嘴角微动,面有为难之色,道:「媳妇到底不是月姐儿的生母,只怕做的有失偏颇,您一贯看重月姐儿,便想请您拿个主意。」 沈清月翻了年就足足十五岁,她的亲事该定下了,老夫人道:「说罢,你看中了哪一家的郎君?」 吴氏一笑,道:「正是我那不成器的亲侄子,鸿飞今年也快十六,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虽然和老二不能比,但也算青年才俊,他在东昌府的时候,县里还授了他‘贤良方正’的美名,而且鸿飞模样也不差,若不是相看来相看去实在找不到配得上月姐儿的人,媳妇倒还不敢提这事。」 老夫人若有所思,她低了低眼皮儿,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和吴鸿飞有关的事,旁的不说,吴氏眼下说的倒都是真的,这些条件一摆出来,配沈清月还真是绰绰有余了。 吴氏又道:「吴家就鸿飞一个独苗,将来月姐儿嫁过去就能主持中馈,再生个哥儿,等鸿飞高中,入仕做官,多体面。」 她见老夫人正在考虑,便道:「东昌府也不算远,若老夫人您想月姐儿了,或是担心月姐儿过不好……」 然而这两点老夫人并不关心,甚是不想听到。 苏老夫人凌厉地瞪了吴氏一眼,吴氏立刻闭嘴不言,转而道:「我的兄嫂十分疼爱鸿飞,他若是娶妻,聘礼肯定不会少,肯定把月姐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苏老夫人扭头同老夫人道:「这倒是门体面婚事,月姐儿一个……三房长女,嫁去吴家也不错了。」 老夫人这才轻缓地「嗯」了一声,点着头道:「是很体面。」她扫了吴氏一眼,面无表情地问:「既然这么体面,你说给老三听,他还能不答应?」 吴氏讪讪一笑,绞着帕子道:「老爷本来是想答应,不过鸿飞这孩子近来做了件糊涂事,惹老爷生气了。老爷的脾气您知道,拧巴的很,妾身又不会哄人,就僵持住了,实在没有法子只好请您拿个主意。」 老夫人冷哼一声,道:「说罢,是什么事儿?」 吴氏自然是站在吴鸿飞的角度上,委婉地解释了一番,最后还说吴鸿飞有一片赤城的向学之心,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老夫人「唔」了一声,似在考量着……其实这件事不是大事,又没有杀人放火,年轻小郎君,有一点点不为人知的瑕疵,不大要紧,主要是吴鸿飞的家世和他本人的才学,的确体面。 她点着头道:「是不错,你回去,我一会子叫老三过来说话。」 吴氏大喜,起身拜过,又笑望了苏老夫人一眼,便离开了。 老夫人等人走后,便问苏老夫人:「你也觉得很好?」 苏老夫人饶有深意道:「沈家给她寻这样一门亲事,真是够抬举她了,当初合该溺死她的。」 老夫人闭紧了嘴巴,苏老夫人并不知道当年全部的事,她也不会主动说,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吴氏走后不久,苏老夫人也离开了,老夫人就着人请了沈世兴过来。 沈世兴少有到永宁堂来,他一进来作了揖便问道:「母亲找儿子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老夫人冷淡地撇着他道:「月姐儿的婚事,你可有主意了?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v第三十一章[06.22] 沈世兴微愣,没有当即回答,他的脑子里却莫名出现了顾淮的模样,新科解元,虽无父无母,但是前途无量,而且没有父母其实也是好事,沈清月嫁过去了直接就能主持中馈,还没有婆媳矛盾。 他也就是想想罢了,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他摇摇头道:「还在拿主意。」 老夫人道:「我看你媳妇的侄儿就不错,他来我这里请过几次安,我瞧着是个周正的郎君,听说家世也还可以,还是‘贤良方正’之人。」 沈世兴一下子就猜到吴氏肯定来过了,他拉着脸,双手背在身后,道:「母亲,这个孩子不行,他心性坏了,娶了月姐儿回去,不会对她好的。」 老夫人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她道:「那事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点点小事到你口中就说得这样厉害。他也是为了跟着你做学问,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别一惊一乍,全盘否定了他。」 沈世兴不悦,胡子微动。 老夫人一个眼神压下去,直起身子冷声道:「他做的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你说,算得了什么?」 沈世兴一脸羞愧,他狠狠地低下头,小声道:「……母亲说的是。」 老夫人这才软下了肩膀,道:「那就这样定了。」 沈世兴犹豫着道:「这太快了,儿子有些舍不得月姐儿。儿子答应您,再考察考察,但是不能定下。」 吴氏都到永宁堂替吴鸿飞说情来了,老夫人心想,吴氏不会傻到让吴鸿飞再犯错,便道:「那你再看看罢,不过不要拖太久,月姐儿及笄之后能嫁出去最好,家里其他女孩儿也大了,她不嫁,她妹子们也不好说亲。」 沈世兴作揖道:「您说的是。儿子告退。」 他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琢磨吴鸿飞的事,其实老夫人说的也对,吴鸿飞犯的错只是小事,他的动机不是坏的,只是用错了法子,但他年纪还小,可以教,不如……再给他一次机会。 沈世兴打定了主意,又暗地里重新观察吴鸿飞。 沈清月这两日没听到沈世兴要赶走吴鸿飞的动静,便知道沈世兴又心软了。 她与罗妈妈关上门在屋子里说话,她请求道:「罗妈妈,能不能请您的儿子去东昌府跑一趟,打听一些吴鸿飞的私事。他私德有损,肯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吴家常常借沈家的势,估摸着他在东昌府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什么‘贤良方正’,只怕也是县学里的人,看在他家里人的面子上才授给他的。」 罗妈妈点头道:「倒是可以,正好我儿子跟东昌府那边的几个做绸缎绣品生意的掌柜有些来往。」 沈清月心中一松,道:「若是能拿捏到证据就更好了。」 罗妈妈不敢保证,她来的时候,主家只交代她好好照顾沈清月,没说旁的,她便道:「那我去试一试。」 沈清月颔首,送罗妈妈出去。 罗妈妈出了沈家,没有坐沈家的马车,她走到胡同口,打算雇车离开。 顾淮坐在马车里,看着罗妈妈上了一辆马车,便也吩咐车夫跟上。 罗妈妈的车,是往青石斋去的。 顾淮从前在青石斋做事的时候,见过这位妈妈,那是在胡掌柜请他画牡丹之前,而且胡掌柜和这位妈妈的关系,不像是做买卖,而是像是有交情,虽只有一面,他记得那时候他们两个交谈的神情。 他一路跟去青石斋,又见罗妈妈走后,胡掌柜离开店铺,去了一间酒楼,与人密谈,约莫谈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与胡掌柜密谈的人,当天就出城往去了。 这一切都证实了顾淮的猜想,沈清月果然有来头,否则胡掌柜何必为她一个内宅女子大费周章? 顾淮吩咐了顾三拨给他的随从福临,带着两个人,跟踪那人。 福临是顾家的家生子,祖上几代都是顾家的忠仆,福临他的祖父以前跟着顾老太爷走镖的时候,救过老太爷的命,因此福临大小就很受顾家重视,是个有眼力有手段的人。 他跟了几天,到了东昌府便停下了,当天他便传信回京城,告诉顾淮,那人到东昌府打听吴鸿飞的事儿。 九九重阳节的时候,顾淮还没收到福临的信,但他前一天已经收到了沈正章的邀请,去沈家作客,同时来邀请的还有顾家和其他想结交他的人。 顾淮给顾家人回了信,重阳节那日,便领着小厮去了沈家。 沈家只就请了顾淮一个外人,其他都是沈家自家人,便没有见外,过节的人都聚在花厅里,小娘子们则在暖阁里。 沈清月坐在暖阁里,桌前摆着菊花酒,她听到外边大伯笑着同顾淮道:「……我与你的老师汪大人甚是熟稔,前几日我还听他提过你。以后就不要见外,要常常到沈家来教他们做学问才是。」 沈大老爷说的汪大人是今年乡试的主考官,也算顾淮的老师,这样说起来,关系就亲近了不少。 沈大老爷以前不是没招揽过顾淮,不过被顾淮婉拒,如今重阳节顾解元肯来,他当然要好好拉拢。 顾淮笑着举杯共饮,沈大老爷愈发高兴,向来刻板的他,难得笑了笑。 席间,沈世兴喝了酒,有些含糊地道:「正好过几日我要过生辰,贤侄要是不忙,过府吃顿便饭。」 沈清月竖耳听着,眉头一皱,她父亲真是,顾淮是看重大房与沈正章的情谊才来沈家过重阳节,他跟顾先生又不熟,来凑什么热闹。 顾淮可不是谁的账都买。 花厅里,顾淮声音清朗笃定地道:「您放心,晚辈一定过来。」 沈清月被顾淮客气的语气惊到了,手里的菊花酒一抖,差点撒到她衣服上,她悠悠地看过去……他客套客套就好了,怎么真的答应了! 沈世兴要过生辰,吴鸿飞少不得借这个机会献媚。 沈清月跟罗妈妈坐在罗汉床上,旁边是冬雪和夏藤伺候茶水。 她道:「我父亲的爱好,也就那些,我看不如挑一副字画送给他。」 老夫人还在世,沈世兴年纪也不算大,沈清月送祝寿一类的东西的确不太好,字画倒是很合适。 罗妈妈笑道:「那就字画,不过我不精通这些,姑娘可有主意?」 她是不精通,但是粗通,要拿主意还是能拿,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和沈清月两个在冬雪面前做戏。 冬雪凝神听着,她的眼睛盯着脚尖,一动不动,心思却很活络。 沈清月道:「主意我是有的,近来道山真人的画很讨喜,我听哥哥们说朝中一二品的大臣都赞赏过,还有阁老收藏他的画,我父亲估计也喜欢,就买一副他的画送给父亲好了。」 v第三十二章[06.22] 罗妈妈笑道:「听起来倒是不错,那我下午出去替姑娘看看?」 沈清月蹙着眉摇摇头,道:「不急。」 「怎么?」罗妈妈抬眉问,冬雪的眉毛也跟着扬了扬。 沈清月道:「道山真人的画不便宜,我再琢磨下。」 两人说到这里就到此为止,雁归轩丫鬟们的月例银子发来了,罗妈妈转身出去,沈清月打发了两个丫鬟去,她自己在屋子里歇着。 没多久,罗妈妈处理好院子里的事儿就进了屋来,悄声道:「人走了。」 冬雪趁着丫鬟们正上心银子的时候溜了,想也想的到她要往哪里去。 沈清月容色冷淡,道:「下午就劳烦罗妈妈替我跑一趟了,去青石斋买一副道山真人的花鸟画,买两副,一副真的,一副赝品。」 青石斋这样的古玩书画店子,不可能没有赝品。 罗妈妈的目光也就停顿了一会儿,随即笑开了,道:「姑娘好手段。」 沈清月起身去匣子里拿了五十两的银票递给罗妈妈,她道:「若是不够,您先跟掌柜打个招呼,下次我去了再还给他。」 罗妈妈笑着道:「姑娘倒是大方。」 沈清月一笑,道山真人的画现在还算便宜的,等到以后价格涨起来了,就让沈世兴给她当嫁妆便是,反正沈世兴在这方面对她还算大方,不会不给。 说起来她还是赚了。 罗妈妈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坐沈家的马车,自己雇车去青石斋。 顾府,顾淮也正坐了马车往青石斋去。 去之前,他并不知道罗妈妈也去了。 顾淮到了青石斋,自己驾轻就熟地上了二楼,正好瞧见胡掌柜在给罗妈妈拿画,他在青石斋待的时间不短,一下就看明白了,胡掌柜拿的两幅画,一副从装真迹的柜子里拿,另一幅从装赝品的柜子里拿。 他站在楼梯口,拱手喊了一声:「胡掌柜。」 胡掌柜同罗妈妈一起回头,他将画交给了她,交代道:「这是您要的画,银货两讫了。」 他的语气很公事公办,倒像是对待普通熟客。 顾淮要不是偶然间见过胡掌柜和罗妈妈往来,只怕还以为罗妈妈是普通客人。 罗妈妈拿了画,道了谢就准备走,顾淮抬脚让路,两人几乎擦肩而过。 胡掌柜这才开始招待顾淮,他穿着束腰长袍,圆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道:「公子怎么来了?」 他近来并没有与顾淮联络。 顾淮本来是想买古玩,他改了主意,面色如常道:「过来挑一套文房四宝。」 胡掌柜微笑道:「这点小事还值当你亲自来,来,我给你挑。」 他替顾淮挑了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一套,再加几刀泾县的连四纸,这纸是嫩竹做的,质地洁白绵密,耐虫防热,永不变色,比吴中撒金纸要耐久,是当下最好用的纸,当然也是比较贵的纸。 这些东西,胡掌柜没有收顾淮的钱,最后还郑重地同他道:「公子不要松懈举业。」 顾淮谢过胡掌柜,拿了东西回家。 他刚到家中,就收到了福临的回信,福临去了东昌府,胡掌柜派去的人,在东昌府查吴鸿飞的事。 顾淮重阳节在沈家喝酒那日,就听说了吴鸿飞是东昌府的人,那时候他就猜到了个大概,当下得了信并不大惊讶,他提笔回信,让福临也查一查吴鸿飞的脏事,最好能拿到证据,能一击毙命的那种。 顾家商号遍布举国,东昌府离京城顾家又不远,这些事儿不难查,不过要拿到证据还是十分困难的。 顾淮回了信,便闭门不出,在书房里待了几日,眼下只等沈世兴的生辰到的那天。 沈家。 冬雪又给吴氏递话,说沈清月给沈世兴买了一副《孤屿鼓棹图》。 吴氏还得知,沈世兴非常喜欢道山真人的画作。 吴鸿飞也在吴氏的院子里,姑侄两个本来在商议送什么东西给沈世兴才好,冬雪这番话传过来,两人都觉得送道山真人的画很好。 不过冬雪又说画很贵,至少花了沈清月五十两银子,吴氏就犹豫了。 吴氏打发了冬雪,在屋子里绞着帕子纠结,她头上的两根鎏金簪子轻轻地晃动着。 吴鸿飞歪在椅子上坐着,吊儿郎当的,冷哼道:「要送就送到姑父心坎上去,要么我索性不去,就让姑父一直厌恶我好了。」他又眯着眼道:「姑父喜不喜欢我不大要紧,但是我要是娶不着月姐儿,那我可不能心甘情愿地回去。」 吴氏一肚子的火,板着脸道:「够了我的小祖宗!我这不是在给你想主意吗?你再逼我,我就去庄子上住,随你回去怎么说!」 吴鸿飞撇撇嘴,没做声,他怕把吴氏逼急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些日子的苦头白吃了,他更怕丢了沈清月……月表妹那般娇艳可爱,他垂涎已久,最近邪火郁积,歪心思都要上头了。 吴氏叹了口气,道:「我这就叫人去打听打听,赝品怎么卖。」 吴鸿飞眼睛一瞪,道:「赝品?!」他黑了脸,道:「姑姑你是想故意害我罢!」 吴氏冷声道:「没脑子就把嘴给我闭上!真品要五十两,你怎么不自己出!」 吴鸿飞闭嘴不言。 吴氏派了人去书画斋里打听,道山真人的赝品卖的很抢手,最抢手的就是沈清月买的山水画《孤屿鼓棹图》,据说是道山真人少有的山水作品里,较好的一副。 不过赝品也不便宜,还分三六九等,低等的几钱银子就能买到,但也特别假,粗制滥造,有点眼力的都认得出来是假货。 吴氏虽为价格心动,可太假的容易被瞧出来就不好了,她又问进来回话的丫鬟秋蕊,中等和高等的多少钱。 秋蕊道:「中等的要一两银子,高等的二两银子,二两银子的最逼真,若非行家,轻易鉴别不出来。」 吴氏道:「那就高等的。」她去取了银子交给秋蕊,让她速速让前院的人去把事儿办了。 次日,吴氏就得到了一副假的《孤屿鼓棹图》,吴鸿飞也在吴氏院子里鉴别真假,他其实不太会鉴定,但是简单的赏画能力还是有的,他俯身看了半天,便断定道:「这赝品倒是真不错,不知道真品该是如何模样了,难怪姑父喜欢。」 吴氏更不懂画作好不好,她卷起画,叫人趁机找了冬雪出来,趁着天黑的时候,将赝品交给她,让她拿去调包。 以假乱真的赝品,便是这画在沈清月眼皮子底下再过十几遍,只怕她也认不出来。 吴氏听秋蕊回话说,交代完了冬雪,便忐忑地在屋里等消息。 v第三十三章[06.22] 冬雪一直以来只是替吴氏监视沈清月,传一些小话,动手脚这事儿她还是头一次做,幸好是调包书画,这东西的真假本就不好说,就算闹出来了,未必疑心到她头上。 正好是深秋,天黑之后秋风呼呼,有怕冷的丫鬟早就换上了薄袄,冬雪也穿的厚实,她将画轴用红线绑着,系在腰上,藏在了裙子里,走路的时候裙摆摆幅很大,根本看不出来她身下藏了东西。 沈清月自从重用了冬雪,晚上便只让冬雪和夏藤两个轮流守着她睡。 这一夜又正好是冬雪上值,她洗漱完了回上房,将画藏在被窝里,替沈清月除簪,伺候她脱去外衣,准备洗漱。 沈清月买的那副山水图就放在梳妆台旁的长桌上,一个长长的鸡翅木盒子装着,盒子也没上锁,轻轻一抬就开了,里边就是真品。 冬雪有些心不在焉,她替沈清月梳了头,找出干净的里衣,又故意落了一件衣裳在房里,她跟着沈清月到了浴房,便说少了一件衣裳没拿。她低着头,忐忑地回了房。 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冬雪迅速地调包了画,她再拿着衣裳去浴房的时候,神色如常。 沈清月洗漱完了回房,冬雪照常替她散发、梳头,服侍她睡觉。 这一夜很安静,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冬雪早早地起来了一趟,咳嗽了两声,推说病了,换了夏藤进来伺候,她带着画,就去见了吴氏的人。 沈清月披着头发,走到桌前,打开了盒子,拿出了那一幅山水画,她看着「消失」的记号,唇边勾了个冷冷的笑。 沈清月买的《孤屿鼓棹图》,一真一假,那副赝品她卷起来放进盒子之前,用一根细细的头发丝绑住了,冬雪伺候了她一夜之后,那根头发丝就不见了,显而易见,赝品已经被调了包。 她将冬雪拿来的赝品打开看了看,果然十分逼真,若非行家还真看不出来真假。 沈清月将赝品收起来,换了真迹进去,将木盒子锁在了长箱笼里。 次日便是沈世兴的生辰,他早出了银子给吴氏,让她在沈家园子里置办了酒席,请自家人一起吃酒。 重阳节刚过不久,家里的菊花酒还没喝完,园子里的菊花也开得争奇斗艳,水榭上放置了黄白色蕊若莲房的万龄菊,粉红色的桃花菊,白而檀心的木香菊,黄色而圆者的金铃菊,还有纯白而大者的喜容菊,品种繁多,争奇斗艳,瑰丽夺目。 水榭上放置了几张长桌,上铺毛毡,另有笔墨纸砚和各色颜料,一旁还有琴和棋具等。 沈世兴清早就换了一身福青的暗纹交领长衣,身上佩戴上了沈清月给他打了络子的玉佩,他一边揽镜自照,一边问丫鬟水榭里准备好了没有。 正好吴氏的丫鬟秋蕊过来传话,道:「园子里准备停当了,厨房也都在准备,要来的姑娘爷们儿陆陆续续也都往水榭上去了。」 今天天气晴好,沈家的老爷们要上衙,小辈们倒是清闲,独独沈正章要读书,但顾淮要来,他自然要去,除了四房的连哥儿病了,其他人都要到园子里吃酒,替沈世兴庆生。 沈世兴往年很少这样热闹的过生日,常是吃过长寿面便罢了,今年和以往不同,他心情和以前不一样,他本身也没有什么朋友,便想多和家中晚辈们走动走动,何况还有顾解元来,这是很有面子的事。 他今儿的心情格外的好。 沈世兴洗漱穿戴好,满面笑色地往水榭里去。 他到的时候,已是巳时一刻,沈家的大房和四房的沈正越到了。 沈世兴前脚刚来,吴鸿飞也到了,他手里抱着一只木盒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放下木盒子,殷切地同沈世兴作揖行礼。 沈世兴看到吴鸿飞本来不悦,一想到老夫人的话,他舒展眉头,淡淡地笑了笑,同吴鸿飞道:「都坐着说话。」 几位爷和小娘子们纷纷坐下,姑娘们围在一起或弹琴,或博弈,爷们儿当着长辈对面,少不得读书论道,一副正经模样。 随后沈清妍和郁郁寡欢的沈清慧一道跟着吴氏来了,丫鬟牵着康哥儿走在后面。 沈清月和沈清舟两人还在来花园的甬道上,沈正章亲自出去领了顾淮进园子,他俩最后才来。 顾淮来的时候,沈清月也才刚到水榭,她听见脚步声,猜到是沈正章该来了,便笑着扭头看了过去,正好也看到了顾淮。 现在的顾淮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以前站在沈正章身边,有时候还会穿粗布衣裳,瞧着就是清贫的教书先生,孤傲清高,而现在的他穿着簇新的鸦青束腰长袍,双肩开阔,昂藏挺拔,一手在后,一手横在小腹,表情还是那般寡淡冷漠,却多了一丝贵气。 顾淮和沈正章比肩站着,完完全全看不出二人身份的差别,好像都是自小锦衣玉食养大的世家公子。 一般乍富的人,言谈举止始终还是藏不住陋习,顾淮却不同,他好似天生就该是高贵的出身,他的锦衣与他的气度,没有半点违和之处。 沈清月只不过多看了顾淮两眼,便和他的目光对上了,她清清楚楚地瞧见,他眼睑微敛,似乎在对她笑,又好像只是打量她而已。 她连忙挪开视线,看向沈正章,与沈清舟一道去水榭的长廊上迎他,道:「二哥,你来了呀。」 姐妹两个同沈正章见了礼,然后才一道同顾淮见礼。 沈清舟怯怯地唤顾淮一声「老师」,沈清月跟着欠身低头道:「顾先生好。」 顾淮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沈清月淡扫蛾眉的脸,她近来的打扮和周学谦在的时候不同,她有一段时间穿的很鲜艳活泼,而她现在穿的很素净,玉色的挑线裙,头上一根素银簪子,耳朵上缀着一对珍珠,他再看她的手,腕上的象牙串饰被衣裳遮盖住,只微微的鼓起,她的指甲干干净净的,再没有涂过蔻丹。 他觉得沈清月指甲染凤仙花汁很好看,可他还是喜欢她现在的手多一点,白白嫩嫩,又细又长,想必也……很软和罢。 他看得有些久了,沈清月仿佛察觉到了些许一样,将手往袖子里收了收。 顾淮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低声同她道:「沈二姑娘是不打算让我过去么?」 沈清月面颊一红,哦,她挡住他的路了,难怪他盯着她看。 她牵着沈清舟的手,转身往水榭上去同沈世兴和吴氏请安,也给顾淮和沈正章让了路。 小辈们一一给沈世兴祝贺不表。 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沈正章坐在茶桌边的椅子上,笑呵呵地看着朝气蓬勃的晚辈们。 v第三十四章[06.22] 沈清妍第一个跑上前,把礼物送上,顺便同沈世兴行礼,说着吉利的话祝贺他安康顺遂。 沈正越在旁打趣道:「妍姐儿你今日起的倒是很早。」 天儿冷,沈清妍有赖床的习惯,吴氏常常纵着她,这些小笑话,沈家这辈的兄弟姐妹们,都知道。 沈清妍轻哼一声,瞧了沈清月一眼,再同沈世兴撒娇道:「今儿是父亲生辰,我自然要早早地来。」 沈正章是去迎客,他晚来没有什么,沈清月作为沈世兴的嫡长女,她也来得晚,是有些不好。 同辈人瞧沈清月的眼神也多了一层深意,她倒是镇静得很,恍然不觉。 今天是好日子,沈世兴本来就很高兴,加之沈清妍最近乖巧了许多,他听府里的下人说,苏老夫人好像还夸赞过妍姐儿,老夫人也不生妍姐儿的气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犯过错,也改正过来了,他当下含糊过沈清月的粗心大意,也笑着回沈清妍:「你有心了。」 沈清月面色淡然,并无言语。 沈世兴当众打开了沈清妍送的礼物,是一方宣墨,质地轻盈,细腻清香。 读书人笔墨纸砚都没有嫌多的,沈世兴很喜欢这块墨。 在座的爷们儿都是常年和墨锭打交道的人,沈大也看过了这块墨,便道:「是宣德墨,墨的胶色褪尽,只剩墨光,适合临摹古书画,倒是正好应了三叔的爱好。」 沈世兴喜欢写字画画,他自己创作的很少,多半是临摹古字画,他捋胡子笑了笑,望向沈清妍道:「妍姐儿有心了。」 沈清妍扬眉一笑。 沈正越又笑问她:「五妹妹,你请谁替你‘捉刀’挑的墨啊?」 沈清妍又不怎么爱读书,她哪里会挑这样的墨,沈正越才有此一问。 她仰着下巴答道:「我自己挑的,我虽然不懂,还不许我从书里学吗?」 小娘子和爷们儿一笑,沈世兴也更加高兴,快四十岁的年纪,仕途不怎么样,有孩子孝顺便成了最大的乐趣之一,他心中暖意融融。 沈清妍送完了礼,沈大哥儿几个也连续送上,沈清月安然不动,她看似淡然,余光却扫过了吴氏和吴鸿飞身上,两人眉眼官司打的很明显。 沈家的小爷们儿送过了,再按齿序,该是沈清月先送,吴鸿飞瞧见她抬了脚要走过来,连忙插去中间,抱着提前准备好的木盒子,道:「姑父,侄儿也有一礼送上。」 说着他将盒子双手奉上。 先下手为强,他都送了真迹,沈清月若要脸面,就该临阵换了礼物,若不要脸面……反正他的是真迹,等沈清月难看之际,他再说得头头是道,并且宽慰她两句,说不定能受她仰慕,还能博得她的好感。 沈世兴抱着盒子,打开盒子一瞧,是一幅系着红绸带的画,他走到长桌前铺开画,浩渺的湖水和厚重的峭壁一一展现开来。 画是好画,爷们儿都围上去看,当落款一展现出来,沈大先惊讶了,他瞪着眼道:「是道山真人的画!他多画花鸟画,山水画倒是少数,我听父亲说,吏部左侍郎大人很推崇道山真人的画,家中藏了两幅他的山水画。」 大老爷沈世昌是吏部正六品的文选司主事,吏部左侍郎是他的上峰。 沈世昌的上峰都推崇的画,沈家小辈无不敬畏,沈世兴也应了一声,不住地点着头,正色道:「我到是听说过此人的名号,不过还是头一次见他的画,的确不错,疏朗悠远,意境开阔,不错不错。」 沈世兴和字画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多少有些经验,山水画的好坏,他还是能辨认出来。 沈正章也跟着道:「论画,山水第一,没想到道山真人的山水画也画得这样好看。吴表弟倒是有心。」 沈大又接了一句:「这画恐怕价值不菲,怎么也得个几百两!」 沈清月眉心一跳,这画得几百两这么贵吗! 她才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 胡掌柜对她,真是十分厚爱。 吴鸿飞送出来的画博得了众人的夸赞,不论从画的意境内涵上,还是价值上,都是目前沈家小辈们送给沈世兴的礼物中,最出挑的一个。 他这份心意,足够令人生出许多好感。 沈世兴脸上挂着挥之不去的大笑,他频频捋胡,同沈大等人一道赏画,一边赏,一边赞道:「真的是不错,不错……」 他虽说的是画不错,带有笑意的眼神,却是在看向吴鸿飞,这般明显的夸赞,眼神儿再不好的人,也能瞧出来了。 吴氏喜滋滋的,得意地朝沈清月看过去。 沈清月看着那副赝品,神色从容淡然,丝毫没有惊讶和恼怒的样子。 吴氏心中一沉,她绷紧了脸,暗忖:沈清月这死丫头,不会又使了什么手段! 她又看了一眼吴鸿飞拿来的赝品,一旁的人也都在夸赞这副山水画十分的好,应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罢! 吴鸿飞受着众人的夸奖,心虚的很,其实冬雪偷来的这副真品,好像和吴氏买的赝品,没有什么区别,可吴氏买来的赝品也得好几两银子呢,要是他也看得出来区别,一幅假画也就不会卖那么贵了。他余光瞥了一眼沈清月,见其表情寡淡,心中也有些忐忑,桌前的人还在对《孤屿鼓棹图》说着夸耀之词,他便安心了许多。 他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在她身后的丫鬟手上,沈清月应该不敢再让丫鬟献礼了! 吴氏和吴鸿飞心怀鬼胎,眼神往来几回,姑侄二人的眉眼上不禁都添上了笑意。 吴鸿飞送完了东西,小娘子们的年纪里,属沈清月最大,众人都渐渐看向了她。 沈正章也问沈清月道:「二妹,你给三叔准备了什么礼物?」 沈清月微微一笑,道:「我也给父亲准备了一幅画。」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这有点巧,顾淮饶有深意地看过去,嘴角勾了一个浅淡的笑。他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的手段,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沈正章也是一笑,问沈清月道:「什么画?」 沈清月示意夏藤将盒子打开,她一双素手取出画轴,解开红色的绸带,动作优雅细致地将画放在长桌上,用纤长的五指轻轻地拨开,并用轻柔缓慢的声音道:「可巧了,也是《孤屿鼓棹图》,也是道山真人画的。」 她的音调平平,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吴鸿飞和吴氏两人都瞪大了眼睛,沈清妍不知情,她也锁眉看过去,搞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沈大还没来得及看图,他头皮一紧,干巴巴地问道:「二妹妹莫不是在开玩笑……呵呵。」 v第三十五章[06.22] 沈清月扬唇微笑,道:「怎么会呢,我什么时候跟大哥开过玩笑?」 沈大摸了摸鼻子,神色不自然地朝画上看去,可不就是另外一幅《孤屿鼓棹图》么!乍然看去,倒是跟吴鸿飞送的一模一样! 大家都在关注画的真假,顾淮的眼睛始终锁在沈清月身上,时不时看向她的玉手,像是在人群里,偷偷地做一件隐秘的事。 沈清妍脸颊一抽,撇着嘴道:「这道山真人怎么回事,一幅画还画两次?挣钱也不是这么挣的!」 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画两幅一模一样的画,谁会这么做? 沈清妍顿时明白过来了,有一副是赝品! 沈世兴的生辰,竟然有人送赝品! 沈清妍朝父亲看过去,沈世兴的脸色果然黑沉沉的,一脸难堪,她又看向母亲和表哥胸有成竹的表情,便猜到了是什么回事,她眉眼弯弯地笑了,道:「哦……原来姐姐你送了赝品!」 赝品的事,大家不说还罢了,这一戳穿,沈世兴着实脸上无光,他淡淡地看着沈清月,道:「月姐儿……你也不大懂画,倒也不大要紧。」 沈清月温婉一笑,道:「父亲,这画可是女儿精心挑选的,的确不巧,竟然和吴表哥选了同一幅画,不过谁是赝品,您不看一看再说吗?」 对呵,大家先入为主,看了吴鸿飞的画,都以为他的画是真的,可若沈清月的画才是真的呢! 方才有些夸赞了那幅画的人,脸皮有些红,连赝品也看不出来,这大庭广众之下,有点儿丢人。他们便隐隐希望,沈清月的画是赝品才好。 沈世兴一贯信任沈清月,心中倒是慢慢有了些主心骨,他想起吴鸿飞的下作手段,心想他的未必就是真的,可不能当众冤枉了沈清月,否则传出去别人说她不孝顺可怎么办! 他以防万一,又问了一遍沈清月,道:「月姐儿,你……」 沈清月唇边一抹浅笑道:「既然有这两幅画同时送给父亲,倒也是缘分,不如父亲就当众鉴定一下,谁的画才是真迹罢。」 青石斋都开了多少年了,胡掌柜掌眼了多少东西,更不用说胡掌柜还和道山真人有交情,沈清月信心十足,她这幅画假不了。 沈世兴的目光扫向吴鸿飞,带着点逼迫之意,吴鸿飞倒也底气十足,可还是带着些为难之意,看向沈清月道:「我倒是无妨,毕竟这画我是托了熟人买来,自己也亲眼辨认过,只怕妹妹……」 沈清月面色冷淡道:「吴表哥只要自己心中干净就好,不用担心我。」 吴鸿飞叹了一口气,面色为难地冲着沈世兴作揖道:「还轻姑父与诸位兄长们,鉴定一二。」 沈清月不耻吴鸿飞的行径,看都再看他一眼,便将视线移画上,期间,她正好扫过顾淮站住的地方,他微亮的眸光十分犀利,像鹰隼一般……他又在看她! 她本来是盯着画,又怕自己看错了,抬头又朝顾淮看了过去,却见他的眼睛也望着画去了。 沈世兴抬了抬手,道:「正好你们好像都很懂道山真人的画,那就一道来看一看罢。」 沈清月回了神,蹙了蹙眉,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到顾淮,总是容易多想……他不会在看她的。她听说过,顾淮不怎么喜欢亲近女人,倒不是因为他喜欢男人,而是因为他的心思从来都是放在举业上。 她一点也不奇怪,顾淮前世年纪轻轻就入了内阁,这样的男人,必定心怀天下,怎么会情系儿女情长之事。 想来是她想多了。 沈清月定一定神,也朝画上看去。 几位爷凑近了两幅画,不停地对比着。 沈正章对道山真人的画比较熟一点,因为他觉得顾淮的画和这位的画有些像,他仔细对比了一遍,就道:「二妹妹的这一幅画,笔墨轻重、浓淡、动静的对比与衬托,恰到好处,比吴表弟这一幅画要好一些,也更接近道山真人的风格,我觉得二妹妹的画,倒是像真迹。」 吴鸿飞脸色有点儿难看,梗着脖子顶嘴道:「二哥哥看清楚,我这画可是花了几百两银子买来的!」 沈正章只是就事论事,何况大家都好像认同了吴鸿飞的画,否定了沈清月的画,他不想那么多人欺负二妹妹一个,才第一个开了口,眼下吴鸿飞辩驳回来,他便瞥了对方一眼,道:「凡事不是贵的就是好的,再说了,二妹妹这幅画也许也不便宜,未必就是假的,你若要说你的画是真的,拿出证据来才是正理!」 沈世兴下了定论:「对,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都看看再说。」 这一下都跟炸开了锅似的,好几人都吵了起来,有的支持吴鸿飞,少有几个认为沈清月的是真的。 沈世兴倒还有些眼力,他道:「月姐儿的这幅画的确要精致老道一些,鸿飞的这一副,细节处理的没有月姐儿的好,不过道山真人的画我不熟,却也不好说……既然两幅都还不错,就算了,我都喜欢,便都收下了。」 真正懂画的都看得出来,沈清月拿来的画,细节处出彩得多,外行人看不出来,内行人却是能够看出来的。 众人说了半天没个结论,沈大道:「都别吵了,请顾先生来说一说,他也极擅长花鸟画,也许山水画他也懂得一二,听听他怎么说。」 站在人群后面的顾淮,终于露了脸,长桌前的人,都自动让开一条路,容他走过去。 顾淮大步走过去,也就扫了一眼,便道:「沈二姑娘的是真迹,吴郎君的这一幅,明显是赝品。」 沈清月抬起眼尾瞧着顾淮,眼神里带着一丝丝期盼,他答应要来沈世兴的生日宴,她才敢设下此局,他方才一直不说话,她都有有些紧张了,他这会子开了口,她心里莫名安定了不少。 只不过顾淮的话刚说完,水榭上就更闹人了,吴氏和吴鸿飞面色一白,牙槽都在发颤,顾淮是什么人,今科解元,他都这么说了,难道这画真是假的? 有几个爷们抹不开脸,又继续为难起顾淮,却不敢直接反驳他,只嘟哝着道:「顾先生您也不能空口一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吴鸿飞连忙仰着脖子道:「说的是!不知道顾先生为何说我这明显是赝品,你拿出证据来!」 顾淮睨了吴鸿飞一眼。 其他几位爷们也用不善的眼神看向吴鸿飞,他们不认同顾淮的话是一回事,尊师重道又是一回事,沈家除了沈大和沈正章,他们还没一个敢这样直接跟他说「你你你」的,吴鸿飞这后生胆子也忒大了。 v第三十六章[06.22] 顾淮到底几位爷的老师,威严尚在,吴鸿飞脖子一缩,换了语气,客客气气道:「还请顾先生拿出具体的说法来。」 沈世兴也笑着问顾淮,道:「顾解元有何高见?」 若真要分出个真假,他当然希望沈清月的是真的,而且他很喜欢听顾淮这样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说话。 吴氏绞着帕子……胸口大起大伏,开始恍惚起来,沈清月的真的是真迹?可别是她一不小心买了真迹,换给了沈清月,那才是气人了! 顾淮面色稍霁,指着「道山真人」的印章,道:「道山真人的章子,最后那个‘人’子不和边框连接,仔细看就能发现,真迹没有连在一处,赝品是连在一起的。」 大家都趴上去看,果然如此。 还是要真正懂道山真人的画,才看得出来这细微的差别,顾淮涉猎真是极广! 吴鸿飞煞白着脸,还不肯认,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才道:「这、这也不能说明,除非有道山真人另外一幅真迹对比,否则我的画就是真的!」 顾淮表情淡漠地道:「哦,那真的不巧了,我送的也是一幅道山真人的画,那就打开来对比一番罢。」 吴氏气得仰倒,这位顾解元跟她犯冲吗! 顾淮的礼物在沈正章的丫鬟手上,那丫鬟立刻捧着盒子上前,搁在桌上。 沈清月定定地看向顾淮,眼底藏着一抹审视,怎么这么巧,顾淮也送了道山真人的画。 难道……顾淮是在帮她? 顾淮送给沈世兴一幅《山居闲眺图》,也是一幅山水图,画上山峦绵延起伏,云雾翻腾滚涌,飞泉直下,溪流涓涓,长松古柏,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楼阁亭台,景致幽美,不知道比吴鸿飞送的那一幅繁复了多少倍。 此画下笔清淡,风神洒脱,静美飘逸,树干用双勾,笔迹纤细,顿挫有力,十分逼真,足见道山真人功力之深,笔墨之浑厚湿润,应当是道山真人在市面上流传开的山水画中,最复杂精美、造诣最高的一幅画。 沈世兴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也俯身和小辈们挤在一处去瞧,不住地点头道:「没想到道山真人功力如此了得……这副山水画,完全不输古画之风!」 沈大与沈正章亦是赞不绝口。 沈正越狐疑道:「我记得方才二哥你不是说道山真人近几个月,已经没有出画了吗?看二哥这样子,也好像从没有听说过道山真人画了这幅画?」 顾淮前几个月忙着备考,自然是没出画。 吴鸿飞连忙道:「是也!二表哥方才说了这话,怎么顾先生又凭空冒出这样一幅画来?」 顾淮淡声道:「这是道山真人最新的一幅画,听说沈三老爷喜欢山水画,我托了人,直接请他画的,没在市面上流传过。」 直接请了人画……且先不说道山真人这么给顾淮面子,顾淮又要花费多少银子,光是他这份心意,就足矣让沈世兴万分开怀,他哈哈一笑,谢道:「顾解元有心了。」 沈世兴不禁打量起顾淮,他今年虽然都过了二十岁,实际上年纪也没有多大,身材挺拔,五官周正,气质超然,又这般有诚心,还真是个很不错的后生。 吴氏见沈世兴那般看着顾淮,又想到顾淮没有娶妻,心中一急,便脱口而出:「谁都没见过这画,哪儿知道是不是道山真人的,莫不是请人代笔,盖上道山真人的章子,就算成是他的画了罢!」 沈世兴冷冷地瞪了吴氏一眼,撇嘴道:「蠢妇!倘或有人能画成这样,自成大家,有的是人抢着竞买,他还需要仿道山真人的名号?」 沈正章也说了句公道话,他道:「三叔说的不错,要是有人能画成这样,可自成一派,何须借他人之名。虽说道山真人山水画画得不多,但是这一副和二妹妹送来的一幅画,风格笔法一致,当是出自一人之手,而且如怀先所说,印章上最后的‘人’字,的确没有连在一起,可以证明二妹妹的画,才是真迹。」 沈大也下了定论:「二弟说的不错,二妹的画当是真迹无疑,顾先生这一副,更是价值不菲。」 沈世兴捋了捋胡子,冷淡地看着吴氏和吴鸿飞道:「既然都盖棺定论了,就不要再争论了。」 吴鸿飞和吴氏一脸费解,怎么沈清月手里偷来的反而成假的了!到底是冬雪说了谎,还是他们一不小心买到真品,结果换给沈清月了? 不管是怎么样,沈世兴当众呵斥了吴氏,吴鸿飞又送了赝品,姑侄二人,脸上很是无光,两人都臊红了脸,嘴巴紧闭,不好意思看人。 吴氏再怎么说也是长辈,沈世兴方才上了脾气,才说了重话,而且吴鸿飞之前也说,这画是花了几百两银子托朋友买的,他也不好不给姑侄两人颜面,便打了一个圆场,同吴氏道:「时候不早了,你去看看花厅里午膳备好了没有。」 吴氏本就没脸待下去,沈世兴一开口,她自然就去了,只留下吴鸿飞一个人难堪地低着头。 今天是个好日子,沈世兴不愿意闹不愉快,他饶有深意地瞧着吴鸿飞道:「左右都是你们的一片心意,我都收了就是,只不过日后再入手这样的东西,可不要轻信朋友。」他转头看向沈清月,道:「月姐儿,替我收起来。」 沈清月自去收她的那一幅,装进盒子里放着。 吴鸿飞跟摸着烫手山芋一样,脑袋埋得低低的,红着脸去收画,沈世兴虽没怪他,但是已是越发嫌弃他,这比责怪他还来得严重。 沈世兴在人前已是这副态度对他,哪里还会肯把沈清月嫁给他! 吴鸿飞目光一挑,就看见沈世兴亲自去收了顾淮送来的那一幅画,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收,一边笑着,欢喜之意,不言而喻。 他登时忧心起来……姑父不会看重了顾淮这父母双亡的克星罢! 三幅画沈世兴尽数收下,随后沈清舟和沈清慧也陆续送上贺礼,她们礼薄,都是姑娘家自己做的物件,贵在小辈一片孝心,沈世兴也很高兴。 小辈们送完了礼,沈世兴便和沈家的爷们儿一起讨论起书画制艺之事,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书房去了。 沈清月的视线跟在顾淮背后,她又想起他那次刻意在亭子里等她的时候,问了和那副牡丹有关的事,他既是胡掌柜背后大人的门生,难道是想从牡丹那件事打探什么?他今日刻意出手帮她,是不是和那件事有关系? 水榭里其他的小娘子和丫鬟们也待着无趣,便一道往花园里去。 沈清舟肚子不舒服,二太太和丫鬟一起扶着她提前走了。 v第三十七章[06.22] 沈清妍和沈清慧结伴,其他几位太太也一道走了,沈清月一个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她慢步地往园子里去,路过书房的时候,下意识朝里边看了一眼,只瞧得见好多男人的衣摆。 沈清月刚转身往花园里去,就和顾淮迎面撞上了。 顾淮眯了眯眼,打量着她。 沈清月知道,她又挡着他的路了,她福一福身子,在园子里的拱门前侧了侧身,给他让路。 顾淮一直盯着她的发顶,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清月一抬头,就撞上顾淮冷静深沉的眸子里,他的长相本来就不是很温润的那种,轮廓清晰,五官周正,沉稳内敛,神情总是很冷淡,人也显得很难以亲近。 沈清月被他看愣了一下,很快便明白过来,顾淮这样盯着她,是在怀疑水榭上的事吗?他难道是在问,她到底是怎么让吴鸿飞心甘情愿拿了赝品出来,当真品送给沈世兴的吗? 书房里有人出来了,沈清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淮抬脚就走了,仿佛刚才有深意的眼神,只是她多想了。他衣摆下的一阵风,带着她的裙摆也跟着轻微飘舞,她的余光看了他一眼,秀眉微蹙。 他看出来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设的这一局,有这么明显吗? 沈清月带着心事去了花厅里,和姊妹还有嫂子们坐在一起,她望着手中的菊花酒发呆,脑子里还在想顾淮方才说的话。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在帮她? 午膳的时候到了,沈世兴带着小辈们从书房到花厅里,厨房的婆子们抬了好几屉的菜过来,花厅里上值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接着罗妈妈又领着雁归轩的丫鬟端了一大碗的长寿面过来。 沈世兴看着撒了嫩绿葱花还加了鸡蛋的长寿面,有些诧异地问道:「好像没让厨房下面?」 吴氏看着罗妈妈便一脸不快,道:「都这么多菜了,还端面来做什么?画蛇添足。」 罗妈妈一笑,声音很温柔地解释道:「是我们姑娘早起亲手擀的面,姑娘说您过生辰,就要吃长寿面,她说您每年都吃的。」 沈世兴眼眶一热……沈清月总是这样细心,之前在水榭里,他们还冤枉她了! 沈正章立刻就道:「难怪呢,我说二妹妹怎么来的晚,原是擀面去了。」他看着眼前的一碗面,道:「这面擀的又细又均匀,很不错啊。」 罗妈妈带着丫鬟们上了长寿面就退下了。 沈世兴咧嘴笑着,道:「月姐儿亲手擀的面,都要吃。不准挑剔!」他让丫鬟将面分给了大家一起吃。 丫鬟给顾淮也夹了一碗面,沈正章吩咐丫鬟道:「他不吃葱,就不用……」 顾淮打断道:「我吃。」 沈正章眼珠转向顾淮,拧着眉道:「你以前在书院明明不吃……」 顾淮举起筷子,道:「书院的葱不好吃。」 「……」 沈正章嘴角一抽,示意丫鬟继续给顾淮盛面。 厅里的爷们儿一道吃面喝酒,不亦乐乎,沈清月的长寿面也得到了大家的赞许,味道不错不说,难道的是她这份心意。 饭罢,沈世兴又带他们去书房里休息,丫鬟们在花厅里收拾桌子碗筷。 沈清月吃过饭困倦了,便起身出了花厅,花厅外边,沈正章和顾淮两人站在一起,有个垂髫小厮弯着腰同沈正章说话。 她刚走过去便听到了「周家」两个字。 沈正章回头正好也看见了沈清月,便笑着招手道:「二妹,快来,学谦来信了。」 沈清月喜上眉梢,掐指一算,周学谦走了快大半个月了,也该安全到了,不过他的信怎么会这时候送来,难道是半路上就写了? 顾淮负在身后的手渐渐收紧。 沈正章拆了信,看完之后递给沈清月,笑道:「半路上他就写了,原是祝贺三叔过生辰的,来的真是时候。估摸着过段时间还要来信保平安。」 沈清月微微一笑,没有接信,周家人平安就好。 沈正章拿着信,问顾淮:「怀先,走,咱们快去书房。」 顾淮容色寡淡,道:「我下午还有事。」 沈正章问他:「什么事,上午怎么没听你说?」 「要紧事,走,我去辞了三老爷。」说完,顾淮阔步往书房去了。 沈清月双足一顿,与沈正章一起出了花园,便分了道。 顾淮从沈府离开,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门房跟他说,顾三来了,在里边等他。 他进了内院,顾三这厮正在他书房里坐着,到处看来看去,像只不会上树的猴儿。 顾三听见顾淮的脚步声,转身看他,哼笑道:「又去沈家了?」 顾淮道:「沈三老爷过生辰,重阳节的时候,在席面上请了我,不好拒绝。」 顾三撩起衣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翘着腿道:「你最近往沈家跑的有些勤啊?」 顾淮也绕到书桌前坐着,顺手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几本书,道:「不过去了两次,你来做什么?」 顾三歪在椅子上,并不回答问题,而是继续上一个话题,他眯着眼瞧着顾淮,道:「重阳家你都不来家里过,巴巴地跑去沈家过,沈三老爷过生辰你也去凑热闹,啧啧……」 顾淮拿着一摞书的手腕滞了一瞬,随即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顾三道:「你就只是看在沈二的份上去的?」 顾淮声音发冷:「不然呢?」 顾三一笑,道:「你知道我说的哪个沈二吗?你就答应。」 顾淮冷哼一声,道:「你想多了,说正事,不说就滚。」 顾三撇撇嘴道:「好!知道你不是重女色的人。」他又正色道:「这世上你最重视的事,不该是女人。」 顾淮抬起头,道:「你知道就好。」 顾三总是被顾淮噎回去,他起身拂袖,没好气道:「得了,不打搅你了,等你明年高中。可千万要连中三元啊,给咱们顾家长脸。」 顾淮瞪他一眼,问道:「没事你上我这儿来?」 顾三哼笑道:「这不是来给你醒醒神儿吗?」顾淮脸色不大好看,他连忙改口,道:「逗你玩儿的,家里从苏州买了一批好绸缎和瓷器,我让人放你库房去了,还未上册,你自己盯着些,我走了。」 顾淮点了点头,捡了一本注疏看,面容寡淡地道:「不送你了。」 顾三微微颔首,从书房出去之后,也不怎么笑了……顾淮真的是一个对外人很冷心冷性的人,他想起小时候去顾淮住的庄子上小住时发生的一件事,庄子上有户人家养了一条小黄狗,庄子上跟他同龄的孩子都很喜欢小黄狗,独独顾淮不怎么喜欢在人群里凑合闹,也不怎么跟狗玩耍,有一天小黄狗掉进水田里,它又不知道自己会游泳,在水里呜咽着直叫唤,顾淮走过去跟没看到似的。 v第三十八章[06.22] 顾三当时还说了顾淮见死不救,顾淮的语气他一辈子的都记得,顾淮受了指责没有恼怒,只是很平静地道:「不是我家的狗,何况又淹不死。」 和顾淮没有关系的事,他从来不会上心,沈家就一个沈正章跟他关系好,但他却不至于连沈家三老爷过生辰也要跟过去。 顾三劝不动家里的那个,顾淮他就更劝不动了,权衡再三,他还是觉得,劝自己妹妹早些死心比较好。 顾淮无意,十头牛都拉不回。 他若有意,想方设法也会得到手。 —— 九月丹桂香气袭人,沈家园子里丹桂丛丛,将整个沈家都熏成了香窟,吴氏远在自己的院子里,都闻得到花香。 沈世兴生辰的第二天,吴氏与吴鸿飞两个在房里说话,她绞着帕子恨恨地道:「怎么会成了赝品!怎么会是赝品!莫非当真我们误买了真品,月姐儿买了赝品,这一换就换坏了?」 吴鸿飞扯了扯嘴角,道:「姑姑你有脑子吗?」 吴氏剐了吴鸿飞一眼,道:「你给我闭嘴!」她沉着嘴角道:「看来是冬雪骗了我们!她怕是假意投诚,跟月姐儿两个合伙换了赝品给我们。」 吴鸿飞道:「正是如此!姑姑你快把冬雪叫来,让我好好审她!」 吴氏眯了眯眼,道:「不好,这会子就审她,我在她身上的银子就白花了。」 吴鸿飞眼睛一亮,本来生得清秀,肩膀一缩,一下子就露出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他道:「姑姑又有什么主意?不过姑姑你可再别出馊主意了,我瞧姑父倒是很中意顾先生,要是真让顾淮得了手,月表妹嫁了解元郎,未来指不定还是状元郎,妍表妹要被压一头不说,康哥儿这辈子可都别想出头了。」 吴氏心里焦急,啐道:「你闭嘴!顾淮都中了解元,月姐儿出身不好,名声也不好,他不会看上她的!」 她是这样说,可她也不确定……毕竟昨儿水榭上,沈世兴看顾淮的眼神,简直就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吴鸿飞哼了一声,道:「我看未必,他那么巧也送了道山真人的画,指不定月表妹和他私下就有来往呢!」他又很不甘道:「净装出一副温顺样子,也不知道装给谁给看。听说她之前总是跟在张轩德后边儿,可她见了我怎么还故意躲避,姑姑,难道我不比张轩德生得好看吗?」 吴氏懒得搭理吴鸿飞,她只道:「既然她故意放了冬雪迷惑咱们,咱们干脆顺势而为……哄她出来,生米煮成熟饭,不嫁也得嫁!」 吴鸿飞一喜,伸头瞪眼问道:「怎么生米煮成熟饭?」 吴氏扫了他一眼道:「别想那些,我是说让她名声毁在你手上就行了,沈家人多眼杂的,没地方让你动真格!」 吴鸿飞还是高兴,他挤眉笑着道:「姑姑你快说,到底什么主意?」 吴氏叫吴鸿飞过去,附耳跟他低声说了。 雁归轩。 虽然吴鸿飞赝品的事儿传开了,可沈清月还叫冬雪和夏藤在屋子里伺候,她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冬雪也拿不住主意,左右沈清月没提,她就假装不知道……万一是沈清月怀疑上了谁,正在暗中查探,她若表现异常,反而容易露出端倪,她便一切如常,不言不语,乖巧做事。 但是经了此事,冬雪还是收敛了很多,她怕,怕被沈清月抓个现行,吴氏这几日想法子给她传话,她都没去。 罗妈妈将这些都尽收眼底,她悄声告诉了沈清月,沈清月猜到冬雪是怕了,便叫小厨房备了一碗红枣桂圆粥,她送去了万勤轩。 不加把火,吴氏和冬雪不知道着急。 沈清月送粥过去的时候,沈世兴正在欣赏顾淮的画,她正好顺着这幅画道:「父亲很喜欢这幅画?」 沈世兴胡子一动,笑了笑,道:「是啊,造诣很高,值得深究。」 沈清月浅笑道:「顾先生真有心,把女儿对您的孝心都比下去了。」 沈世兴扬唇笑道:「哪有,你的心意爹都知道的。月姐儿这是酸顾先生吗?」 沈清月娇哼一声,道:「女儿这是在夸顾先生,父亲听不出来吗?」 沈世兴哈哈一笑,随即想到了顾淮头上,他真的很不错,学问做得好,人品也好,飞黄腾达之后不忘旧情。 其实沈世兴他心里,顾淮比吴鸿飞好得多,现在沈清月也主动提了顾淮,还说他的好话。 沈世兴试探着问沈清月道:「咳咳,月姐儿,你觉得顾先生怎么样?」他视线有些闪烁,道:「爹不是叫你背后议论人,只是、只是咱们父女两个说一说话,父亲有意结交他,又觉得这样不好,因为爹年纪不小,在官场上也没有建树……你觉得呢?」 跟女儿说这种事,他还是不大好意思,这些事儿本该是由妻子跟女儿将的,只可惜他没娶到一个好继室,这样的话还要由他来说。 沈世兴的话问的很奇怪,逻辑也说不通,傻子也听得出来他的意思。 沈清月唇角弯弯,道:「父亲您只是交个朋友,有什么要紧的,何况顾先生看起来也不像是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人,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沈世兴笑着捋胡子,道:「你也……觉得顾先生品行很好?」 沈清月毫不吝啬地赞美道:「自然。我听舟姐儿说,他教她下棋十分认真尽责,有一次我去找伯母的时候,正好碰到顾先生教舟姐儿下棋,但是下棋之法和他平常的路子好像不同,他当时解释说,教不同的学生,就用不同的方法。他在沈家族学又教出了好几个举子,替咱们族学扬了名,想来他对学生是极负责的。」 她语速不快,但是说起来没个停,她继续道:「我还听二哥和周家表哥说,顾先生待人很大方,他不藏私,这样的人,心胸宽厚,品行肯定不会差。再则父亲请他来府里吃酒,本是一句话客套话,他也往心里去了,并且送了厚礼,可见是知恩图报的人。」 沈世兴喜上眉梢,不住地点头,道:「月姐儿你说的对,有些事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他是这样好的人。」 沈清月说完也有些愣了,她竟不知不觉洋洋洒洒说了这么说……原来顾淮在她心里,是这样的人。 不过她今日来,就是要说顾淮的好话,说就说了罢! 沈世兴忖量片刻,道:「你先回去,我要出去一会子。」 沈清月点了点头,福身告退。 v第三十九章[06.22] 沈世兴越想越觉得顾淮很好,阔步往永宁堂去了,他实在是没那么喜欢吴鸿飞,看沈清月的态度,好像也是更喜欢顾淮一些,倒不如定下这门亲事,只不过顾淮家中没有父母,这倒是不大好办。 到了永宁堂,沈世兴将来意简明扼要地说了,老夫人皱着眉头,道:「……顾淮没有双亲,是个福薄的人,何况他马上要参加会试,现在哪里会上心婚事?你现在提这个,岂不是让他分心了?再则,想跟他结亲的恐怕不止我们一家,顾淮就一定会答应?他若是拒绝了,沈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老夫人又补了一句:「他家世不好,不如吴家风光。」 顾淮是家世不好,可他胜在前途无量。 沈世兴很发愁,一方面老夫人说的有道理,沈家先开口,顾虑重重,可拖到顾淮万一中状元的时候,他哪里还看得上沈家! 老夫人半垂眼皮道:「你别想一出是一出,且回去,我要歇了。」 沈世兴只好告退,回万勤轩的路上,他就一直琢磨着这事,要不要去探探顾淮的口风呢 吴氏很快也得到了消息,果然发了急,逼着冬雪过来。 冬雪悄悄摸摸地去了吴氏院子里。 她一去,吴氏就数落了她一顿,又是一番恐吓,冬雪小脸煞白,有些后悔替吴氏办事。 吴氏眯着眼道:「你胆子也是忒大了,敢在我跟前耍手段,我若要发落了你,你以为月姐儿真的保得住你?」 冬雪噗通一声跪下来,道:「夫人,奴婢真的没有骗您,奴婢真的就是按照您说的去做的,奴婢真没有撒谎!」 吴氏冷哼一声,道:「你要没骗我,那你偷了画,月姐儿怎么没发落你?」 冬雪连忙道:「因为二姑娘还没发现画是奴婢偷的。若是奴婢真的听从姑娘的话,在三老爷收知道表公子送的是赝品的时候,姑娘只要说画被人偷了,奴婢承认是受您指使,姑娘事后再保下奴婢,难道不是对姑娘更有利吗?可姑娘没有这么说,说明奴婢的猜测是对的。」 吴氏仔细一想,很有道理,她跟吴鸿飞对视一眼,又有些信任冬雪。 冬雪伏在地上,又辩解道:「姑娘这几天正在暗地里观察,要不然奴婢不会不敢出门上您这儿来。夫人您想想,奴婢要真是跟二姑娘合起伙来骗您,现在哪里还敢到您这儿来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说的话有条理、有道理,层次分明,很是令人信服。 吴氏心里有些提防,但是她见好就收,便放缓了语气道:「好了好了,都是说气话,不会真发落你。不过这件事你没有办妥,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起来说话。」 冬雪松了口气,站起来道:「姑娘现在只怕就在怀疑奴婢和夏藤,您现在让奴婢做事,恐怕容易惹姑娘疑心,若此次又不成事,夫人的算计岂不都落空了?您要是听奴婢一言,先耐心等着,找准机会再下手,方能一举成事。」 吴鸿飞眼睛一眯,心道冬雪还是个有主意的人,竟知道韬光养晦。 吴氏也有些高看冬雪,不过她是没耐心等了,沈世兴都去老夫人跟前提了顾淮的名字,万一真让沈清月嫁给了顾淮,将来沈清月真的风光了,她的两个孩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她道:「不能再等了。你今儿回去,就跟月姐儿坦白,说你是听我的吩咐去偷了画。」 冬雪心跳都慢了一瞬,瞪着眼道:「夫人您什么意思?」她很快又反应过来,道:「您是说……」 吴氏勾着唇角冷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你假意投诚,得了她的信任,给她传个假消息……其余的自有我来办。」 冬雪心里打突突,她绞着袖口道:「这太铤而走险了,万一姑娘就此发落了奴婢……」 吴氏威逼利诱,她道:「她不会处理你,你只要说我又要利用你骗她,依她的性子肯定会顺势而为,自然成事。待月姐儿的亲事定下了,鸿飞就抬你做姨娘,怎么样?」 冬雪家里好几个兄弟,她是唯一的姑娘,八岁进的府,老子娘不怎么来看她,只有她来要银子的时候才会好言相待,她什么都要自己进去算计,她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丫鬟命,若再好些,就是做个姨娘,也算是出了头。 吴氏慢慢地道:「冬雪,你年纪也不小,月姐儿倘或嫁了别人,她会带你做陪房吗?她喜怒不定,一时看重那个丫鬟,一时看重这个丫鬟,你能保证她永远看重你?如果这次成了,你这辈子就发达了。做姨娘,其他几个丫鬟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冬雪眉头一动,抬眸咬牙道:「好,奴婢答应!」 说完,她侧头看了吴鸿飞一眼。 吴鸿飞也看着她,冬雪皮肤生的白净,五官不算出挑,面嫩又乖巧,身段纤细小巧,他挤眉笑了笑,道:「冬雪你放心,以后爷肯定不会亏待你。」 冬雪面色一红,走到吴氏跟前,跟她合计了半晌,才趁着院子外没人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她一回去就跪下跟沈清月认错,婉仪拭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清月歪在罗汉床上,抱着软和的缠枝莲纹迎枕,冷冷地看着跪在她跟前的冬雪,不禁想起了前一世的事。 冬雪很厉害,她是那种平日里不声不响,看起来没有任何心思,但是一出手就快准狠的丫头,非常有算计,不止如此,她算计完了,还能和没事人儿一样。 前一世,罗妈妈后来经常替沈清月料理外院的事,经常不在内宅,沈清月一个人打理内宅,未免会有疏忽之处,等她发现冬雪爬了张轩德的床,事情都过去了几个月,在冬雪和张轩德苟合的这段期间,冬雪还能一如既往地笑对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就是那时候,沈清月才觉察到这种女人的可怖之处,她们性格和容貌看着不出挑,寡言少语,不争不抢,体贴小意,不仅男人喜欢,女人也不容易排斥,偏偏就是这种人,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沈清月冷静地审视着冬雪,语气里像是带着些失望,问道:「为什么要出卖我?我对你不好吗?」 冬雪摇摇头,忍着眼泪道:「姑娘,是奴婢的错……是奴婢鬼迷心窍,求姑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沈清月问道:「你为何要承认?我又怎么知道你这不是在和别人一起算计我?」 冬雪有些羞愧道:「画的事奴婢没办好,夫人已经不信奴婢了,奴婢走投无路……姑娘对不起,是奴婢错了。」 这个理由很充分。 v第四十章[06.22] 沈清月道:「你叫我怎么信你?」 冬雪擦了擦眼泪,仰头道:「姑娘,奴婢发现了一件事儿,您或许可以借此摆脱表少爷。」 「什么事?」 冬雪道:「表少爷跟夫人的丫鬟有不干净,奴婢前一段时间都是跟秋蕊打照面,就在花园子靠近后门的地方见面,后来奴婢有一天中午瞧见表少爷和秋蕊,在后门出去的小过道子上的小间儿里私会,奴婢留心了几次,他们经常在双数天儿里见面,因为双数天儿秋蕊不上值,是秋草伺候三夫人。」 沈清月抬了抬眉毛,道:「果真?」 秋蕊不是吴氏从娘家带来的丫鬟,而是沈家的丫鬟,吴鸿飞私下勾搭沈家的丫鬟,这种行径要是叫沈家长辈知道了,不止要发落丫鬟,也不会再留他在沈家坏了风气。 冬雪跪在地上慢慢地道:「奴婢只是知道这件事儿,但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见面,也不知这消息对姑娘有没有用。若是姑娘怕奴婢说假话,您只听一听就是了。」 她说话轻声细语,听起来又很真诚。 沈清月「嗯」了一声,道:「我且信你,但是容我想想……」 她想了一会儿子,就道:「你说的不错,这要是真的,闹开了叫我父亲知道了,倒是好摆脱他。你先先去。」 冬雪退下了,夏藤进来伺候,沈清月捧着书,等罗妈妈来。 罗妈妈从外边回来了,她进了内室,打发了夏藤出去盯梢,低声同沈清月道:「我儿子已经从东昌府回来了,打听了一些事,表少爷的名声是不大好,不过也只是坊间传言,不好拿到证据……」 沈清月问道:「都是什么事儿?」 罗妈妈迟疑了一下子,才小声道:「都是些男人干的龌龊事儿,姑娘不要知道的好。」 沈清月也猜了个大概,吴鸿飞禀性难移,有那些花花肠子不奇怪。拿不到证据,吴鸿飞做了什么都没有意义,她便不再追问,又将冬雪的事儿说给罗妈妈听。 罗妈妈眉心一跳,有些怀疑冬雪此举是为了引沈清月上钩,她皱着眉道:「姑娘真信她?」 沈清月摇头,道:「不信。但是她说有这事儿,肯定就会有,我们可以顺势而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吴氏要她的名声,她就给他们,端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拿去。 罗妈妈忖量片刻,点了点头,压着声音道:「那我现在就派人去园子后边的小过道子上盯着?」 沈清月颔首道:「叫夏藤去,她稳重仔细,这事儿暂时不节外生枝得好。」 罗妈妈挑了帘子出去,夏藤连着几日都在园子里盯着有没有人往小过道子去,园子后边不好藏人,可苦了她,手背都被带刺儿的植物划了几道。 夏藤终于带了消息回来,说的确看见两次吴鸿飞和秋蕊幽会,他们一般见面都在双数天儿的中午,正好吴氏歇觉的时刻。 中午园子里人很少,不容易被人瞧见。 沈清月叫了冬雪过来,道:「想不到你说的是竟是真的。」 冬雪垂首,下巴尖尖儿的,柔声道:「奴婢已经知错了,自然不会再骗姑娘。」 沈清月道:「那就准备去捉奸,若捉着了,你的事我便既往不咎。」 冬雪大喜,叩谢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你也跟着一道去。院子里的人都走了,留着你我不放心。」 冬雪有些难过的样子,她道:「……姑娘,奴婢是真的知错了。」说完,她就低下了头,抿了抿嘴角。 一起去抓人,她求之不得。 待到双数之日,罗妈妈先带了丫鬟婆子陆续往园去,沈清月领着夏藤和冬雪随后跟上,锁上了雁归轩,暂时没有闹出大阵仗。 到了时候,沈清月和罗妈妈她们等了一阵子,却不见人来,扑了个空。 沈清月带人在小过道的屋子里扑了个空,其实这在她意料之中,她却故意皱了皱眉头。 冬雪连忙道:「恐怕、恐怕是两人有什么事耽搁了……姑娘下次再来罢。」 沈清月淡淡「嗯」了一声,同罗妈妈道:「回去罢。」 奸没捉到,罗妈妈怕引人注意,便先带了一批人出花园。春叶和秋露两个近来本就不在沈清月顺便伺候,自然老老实实跟着罗妈妈一道走了。只有冬雪跟在沈清月身边。 沈清月领着丫鬟一言不发地往园子外走,路过假山附近下台阶的时候,地上有青苔,冬雪提了提她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去。 走到园子门口,沈清月突然一摸腰上,道:「我的荷包不见了。」 冬雪道:「奴婢记得早上夏藤替您戴的荷包,是不是掉在屋子里了?」 沈清月道:「掉屋子里不要紧,就怕掉在园子里或是小过道子那边叫人捡去了,回去找一找。」 冬雪低着头跟上,路过后山的时候,她朝山上一看,山上树影摇动,像是有猫儿经过。 藏在山上的秋蕊立刻绕过后山,从另一个门出去同吴氏传信。 沈清月一边往园子的后门走,一边和冬雪一起在路上找荷包,结果当然是找不着,她便径直往小过道子上的房子里去,她面色凝重道:「不会掉那间屋子里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去过那儿。」 冬雪道:「不好说,咱们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后门本来就人少,咱们才离开没多久,应该没有人去那屋。」 沈清月与冬雪二人,快步往小间里去。 走到了门口,小间的门正关着,沈清月却不动了,她神色淡漠地吩咐道:「你进去看一看。」 冬雪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 沈清月眯着眼问她:「怎么不进去?」 冬雪面色一变,道:「奴婢进去……」她话刚说完,就走到门口,推开了门。 沈清月站在冬雪身后,猛然将人推了进去,在外边锁上了门。 小间门上的锁,还是崭新的,明显是有人刻意加上去的,这会子倒是便宜了沈清月。 冬雪在里边猛然推门,刚躲进去不久的吴鸿飞连忙从小间杂物后边的钻出来,帮着一起踹门。 园子后门内,罗妈妈领着一个粗使婆子和春叶、秋露两个丫鬟赶了过来,团团围在门口,抵住门。 沈清月冷静地站在门外,质问道:「自己跑进去的,这就急着出来了?夫人老爷这不是还没到么!」 冬雪这才明白,不是她算计了沈清月,是沈清月算计了她!沈清月甚至知道吴氏还回去请沈世兴! 沈清月转身同罗妈妈道:「我的荷包还在她身上,一会儿我不便进去,您记得替我取回来。」 冬雪脑子嗡嗡作响,夏藤系荷包都喜欢打活结,很好解,她之前趁着扶着沈清月下台阶,偷沈清月荷包的时候,沈清月都知道的! v第四十一章[06.23] 这会子就等着吴氏请沈世兴过来了。 秋蕊传了信给吴氏,吴氏确实已经亲自请了沈世兴过来,来的路上她就一直解释道:「……妾身听丫鬟说月姐儿叫丫鬟冬雪传话,私下约见了鸿飞,原是不信的,月姐儿哪儿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可是秋蕊都说亲眼看到了,妾身不敢不信。」 吴氏抿掉嘴边得意的笑,这会子沈清月早和吴鸿飞锁一起了,再有冬雪做人证,不怕沈清月不认,他们俩都这样了,沈清月还有个什么清白可言,不嫁也得嫁了! 等吴氏和沈世兴两个跟着秋蕊赶到的时候,却只看到沈清月和罗妈妈等人好好地站在门口,夫妻两人和秋蕊都是一脸发蒙。 小间里还有人还在捶门,听声音的确是吴鸿飞的不错,另外还有个女人的声音,沈世兴听不出来是谁的,吴氏却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不是冬雪是谁!她的脸色登时煞白,嘴唇也在发颤。 沈清月上前福一福身子,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沈世兴黑了脸,瞪着吴氏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氏惊诧地望着沈清月,又看了看小间里,喉咙间哽着话说不出来——怎么会这样!秋蕊传信的时候,分明说的是罗妈妈已经领着人回去了,沈清月身边只有冬雪一个人,怎么一眨眼功夫,雁归轩的丫鬟婆子几乎都在这儿了,冬雪反被锁进了小间儿里! 她不说,罗妈妈便上前说道:「三老爷,雁归轩的丫鬟冬雪这些日不知道怎么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冬雪托词是夫人找有她事儿,姑娘也不敢多问,今儿奴婢陪姑娘逛园子正好瞧见了,没想到过来竟然撞见这种事。」 罗妈妈的话说的很有深意,每一个字落入沈世兴的耳朵里,他都直接将罪落到了吴氏头上,他攥拳切齿,狠狠地剐了吴氏一眼,道:「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种事?!」 吴氏方才可是说是沈清月的丫鬟替她传信约了吴鸿飞。 吴氏结结巴巴道:「这、这、秋蕊明明说是看见……」 沈世兴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起,吼道:「看见什么了?!你说,看见什么了?」 罗妈妈面色从容地同沈世兴道:「您和夫人来了就好了,姑娘年纪小,处理不好这样的大事,奴婢就领着姑娘回去了。」 丫鬟勾引主子这样的脏事儿,沈清月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不该插手。 沈世兴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很喜欢罗妈妈这样的处事方式,他暂时冷静了下来,道:「让丫鬟送月姐儿回去,罗妈妈你留下来。」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领着春叶和秋露走了。 沈世兴也不多问,直接让罗妈妈和粗使婆子一起,把门撞开,吴鸿飞和冬雪两个人就站在里边,因为方才费劲撞门的缘故,头发和衣衫都有些凌乱了。 罗妈妈一进去就按住了冬雪,将她浑身上下一摸,拿到了沈清月的荷包,便将人揪了出去。 粗使婆子则拎着吴鸿飞的衣领,将人压了出去。 沈世兴面色黑沉沉地看着吴氏道:「先把人给我带到书房去,我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罗妈妈带着冬雪,粗使婆子看着吴鸿飞,赶往万勤轩。 吴鸿飞和冬雪一样,是跪在书房里的,他这时候知道中了计,已经推脱不掉,便只能顺势将责任都推诿到冬雪身上,说是她蓄意勾引,他以为是沈清月想跟他这个做表哥的亲近,才跟了过去。 要是没有吴氏请他的这一出,沈世兴本来还信,吴氏都刻意请他过去了,他又不是傻子,还能不知道姑侄俩在算计什么吗! 沈世兴怒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吴鸿飞挨过沈世兴的打,眼下在万勤轩,他安敢顶嘴,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跪着。 冬雪倒是识时务,她自知翻不了身,直接将吴氏供了出去,还说是吴氏威逼她的。 她这就等于拆穿吴氏和吴鸿飞了,吴鸿飞索性也委屈巴巴地抽泣道:「姑父,侄儿哪儿有那么大的主意,都是姑姑指使我的。」 吴氏气得仰倒,喉咙冒出一股子腥味儿,秋蕊倒是有眼色,她没敢在书房里边旁听,只是见情势不对,退到了万勤轩的院子里。 正好沈清妍得知动静赶了过来,秋蕊给她使了眼色,朝苏老夫人住的地方一指,她拔腿就往苏老夫人那边去。 方才那一阵动静太大,不仅苏老夫人知道了,老夫人和柳氏也都知道了。 万勤轩里,沈世兴可没打算将这件事假以人手,当场就发落了冬雪,着人掌嘴二十,捆了发卖到牙婆手上去。 至于吴鸿飞……到底只是吴氏的侄儿,他跟沈家丫鬟不干净,沈世兴不能为了这个就处理他,只好踹了几脚发泄一下。 沈世兴最后则盯到了吴氏头上。 这件事,吴氏才是罪魁祸首。 万勤轩的书房里,只有沈世兴和吴氏夫妻两人,其他人都被打发了出去,罗妈妈还在廊下候着,她低着头,听着书房里的动静。 沈世兴负手站在书桌旁边,冷眼看着吴氏。 上一次吴氏欺负完沈清月,她在沈世兴跟前剪了头发算是揭过,这一次她又故态复萌,沈世兴的怒火都喷到嗓子眼儿了。 极怒之下是意外的平静,沈世兴轻轻地呼吸着,他什么也没说。 吴氏开始见沈世兴雷厉风行地发落了冬雪,又踹打了吴鸿飞,她是害怕的,后来秋蕊暗示她,已经请了救兵过来,她倒是心里宁静了一些,可眼下他这样不说话,大气不喘,她又开始怕了。 她不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什么,她好像一直都不知道…… 沈世兴眯了眯眼,平静地问道:「你就这样恨月姐儿?」 吴氏抿一抿唇,没说话,她该怎么说呢,她是讨厌沈清月,越来越讨厌。她越讨厌,沈世兴反而越疼沈清月。 可如果她也疼沈清月,沈世兴也不会多喜欢她,那她还不如就让沈清月过不好算了。 沈世兴压着声音问:「你有良心吗?!月姐儿长这么大,你也没费过多少心,她到底碍着你什么路了!」 这话戳了吴氏的心窝子,她委屈死了,眼眶一红,仰着脖子道:「没碍着我!她没碍着我!月姐儿快十五岁了,妾身嫁给你快十五年了,给你生了两个孩子,然后呢……然后呢?!」 这车轱辘话,吴氏早就说过的,沈世兴听不进这个,他切齿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月姐儿就快嫁出去了……你跟我还有后半辈子,你总是要害她做什么?你这个毒妇!你就是心黑手辣,你就是狭隘自私!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有三件事,最后一件就是娶了你!」 v第四十二章[06.23] 吴氏哀怨地看着沈世兴,她心里气,比怨和恨更多的却是心痛,她这样爱着这个男人,而他却拿这么重的话来伤她。 沈世兴哼了一声,整个肩膀都跟着垮了一下,他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一会子你就收拾东西,准备去庄子上罢。孩子们的婚事都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操心,等月姐儿出嫁了,你若是知道错了,再回来罢,我真的一眼都不想看你了。」 吴氏「哇」地一声哭了,她扑到沈世兴身上,揪着他的衣领子,指甲抓着他的脖子,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啊……我不去!」 沈世兴想扯开吴氏的手,奈何吴氏抓的太紧,十指都通红,他竟然一下子没扯开,他干脆也不去扯了,冷眼瞧着吴氏的狼狈样子,道:「你早干什么去了?!月姐儿出嫁也就这一年的事,你就这样容不下她?」 吴氏牙槽都在发颤,道:「沈世兴!你有良心吗?月姐儿出嫁了你难道就会对我好么?你难道就肯亲近我了吗?」 沈世兴厌极了吴氏,顺着她的话继续下刀子,道:「你既然知道,还害她做什么?」 吴氏目眦欲裂,沈世兴从前虽然是这么做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她也就当不知道,眼下他说出来了,她也就再也没有办法骗自己了,她嫁的这个男人,心里从来就没有她。 她放开了沈世兴,摇晃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她一转身,走到书桌旁的大肚缸边上,随后抽起画轴打开,狠狠地撕碎了。 沈世兴跑过去抓住她,吴氏正好手上拿了一副美人图,这幅画很陈旧了,但是画上女子的却依旧温婉动人。 吴氏看到画的第一眼,愣了一下,沈世兴抱住了她,双臂勒住她的前胸,生怕将画撕坏了,在她头顶道:「你给我放下!你要是敢动这幅画,我要你的命!」 吴氏捏着画的双手颤抖着,她不知道在对谁说:「你害了我一生啊……你害了我一生!」 说完,吴氏在沈世兴怀里挣扎着,美人图的边缘被撕破了一道小口,接下来就容易多了,这幅画,一分为二。 沈世兴松开手去夺画,吴氏拼命地将画撕碎了。他眼睛都在发红,像饥饿的野兽,变得癫狂,抬起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到了吴氏脸上。 男人的力气女人根本没法抵抗,吴氏挨了巴掌,整个人都摔在了桌子上,她的脸颊瞬间肿了起来,嘴角带着血迹。 沈世兴捡起地上的画,抱在怀里,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给原配蔡氏画这幅画,蔡氏就坐在廊下的绣敦上,她手边是一个笸箩,怀里抱着一只猫儿,猫儿很乖,她时不时地逗弄那只猫,低头浅笑。 十几年过去,蔡氏的样子都快在沈世兴脑子里模糊了,他就靠着这副画记住她……现在画毁了,他的心也好像被撕碎了。 书房里一片狼藉,老夫人和柳氏都赶了过来。 老夫人一进书房,看到乱糟糟的一片,加起来快七十岁的夫妻两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趴在桌子上,脸都黑了。 她板着脸,没好气地斥道:「这都像什么样子!几十岁的人了,一点脸面也不顾!成天让下人找机会笑话死你们!都给我站起来!」 沈世兴颓然地站立着,吴氏也站起来,低着头。 柳氏叫丫鬟清了场,老夫人已经知道吴鸿飞勾引丫鬟的事,她也猜到肯定涉及沈清月的婚事,吴氏又是这副样子,她便对吴氏冷着脸道:「你先回去收拾收拾。」 吴氏欲言又止,老夫人目光锐利,她行了礼便走了。 老夫人都懒得坐了,她冷淡地看着沈世兴道:「这又是怎么了?」 这夫妻两个这么大年纪竟然还大打出手,老夫人简直不敢想象,这是三十多岁的人做得出来的事儿么! 沈世兴捏着碎了的画,慢慢地拼着,语气轻缓地把事情说了,最后道:「丫鬟我发落了,吴鸿飞赶回去算了,吴氏就让她去庄子上。」 他这意思,就是没打算将沈清月嫁给吴鸿飞,柳氏的眉毛抬了一下,嘴角也轻微上扬。 老夫人此时没有跟沈世兴多说沈清月的事儿,只道:「你也换件衣裳,一会儿去我那儿说话。」 沈世兴点了点头。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和柳氏一起往永宁堂去,走到永宁堂门口,她看到「永宁堂」三个字,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才往上房去。 当年沈老太爷病了快一年,还是没撑过去,郁郁而终,老夫人办完了他的丧事,就给院子改了名字。 这些年沈家虽也有坎坷,到底还是安宁的,沈清月长大了,孽债来了,「宁」字难求。 柳氏将老夫人送到了永宁堂,就走了,婆母要训小叔子,她当然不好多待。 老夫人在房里等了没多久,沈世兴就来了。 她歪在榻上,也懒得起身,就问道:「想清楚了?」 沈世兴行了礼,同老夫人点着头道:「儿子想清楚了,再给月姐儿另寻一门婚事。」 老夫人嘴角微沉,才道:「随你。不过吴鸿飞勾搭月姐儿的丫鬟,也不全是他的错,到底还是月姐儿御下不严,她要看管严了,丫鬟哪里有机会跟吴鸿飞勾勾搭搭?这事过后,让月姐儿好好学一学规矩,省得将来去了夫家,别人还以为沈家姑娘都是她那样!」 沈世兴皱了皱眉毛道:「儿子不是说了吗?是吴氏逼着冬雪出院子的,吴氏到底是月姐儿的母亲,她只要找了个好借口叫一个丫鬟过去,月姐儿还能跟她顶嘴不成?」 「你别在我面前替她狡辩!月姐儿也不是个好惹的……从前她是吃过亏了,从张轩德离开沈家族学之后,哪次不是吴氏吃了亏?月姐儿能吃得了亏?你哄谁呢!我看她是早有另一番算计!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再不好好教导,以后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老夫人先前也没反应过来沈清月的厉害手段,事后回想起来,才察觉出一些不对劲,后来又有苏老夫人和柳氏给她吹耳边风,才越发看出二孙女的厉害。 沈世兴一愣,渐渐反应过来,心酸道:「那也是儿子不好,这样的事,她都不敢跟我直言,只能自己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解救自己。」 老夫人白了沈世兴一眼道:「她哪里自伤了八百了?!罢了罢了,不追究这个了。」 v第四十三章[06.23] 她又正色提醒道:「你回去之后把吴鸿飞的事处理干净了,对外只说是他勾搭丫鬟,被沈家赶了回去。吴家得罪就得罪了,反正吴氏的哥哥就是个不成器的,她这个侄儿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吴家算是废了。若要让别人知道吴氏和侄子联合起来算计月姐儿,沈家的脸也别要了,你这些年就得了一个康哥儿,他有这样的母亲,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这是推心置腹的话,沈世兴拱手诚惶诚恐道:「儿子明白。」 老夫人复又语重心长道:「吴氏不在就不在了,反正也没分家,家里还有你大嫂二嫂管着,可子嗣上你自己要上点儿心,康哥儿是吴氏带大的,我看将来也没什么出息,否则将来我不在了,你这一房靠谁支应门庭?」 沈世兴眼眶发热,道:「儿子知道……」 老夫人沉默了一回儿,问道:「往后你打算把月姐儿说给谁家?你可有主意?」 都说到这份上了,沈世兴就道:「儿子还是觉得顾淮就很好。」 老夫人立刻否定了,道:「他不好!他双亲亡故,命就不好,家世也不体面,而且我看他非池中之物,若未必看得上月姐儿,他要婉拒了沈家,传出去不叫人笑话!再说了,万一顾淮现在都定了亲事,你上赶着算什么?」 沈世兴道:「那您容儿子再想想,这是大事,这会子三言两语怎么拿得出主意来?」 老夫人也未再逼问下去,沈世兴出去之后,却打算想法探一探顾淮的口风。 沈世兴离开永宁堂之后,苏老夫人来了。 沈世兴和吴氏在万勤轩吵架的时候,沈清妍就已经去请了苏老夫人,苏老夫人答应了,她不是白白答应的,前段时间吴氏帮她与东昌府的卫指挥使的陈家牵了线,苏家已经派了人去东昌府见陈家的人,若不出意外,她的嫡孙苏言序与陈家嫡女差不多就能定下了。 苏老夫人答应之后,并没有直接去万勤轩,而是特意等到沈世兴从万勤轩出来之后,到永宁堂来说项。 三房夫妻吵架,这样的难堪之事苏老夫人肯定不会去插手,吴氏要算计沈清月的婚事,这轮不到她来管,她至多替吴氏说两句话,转圜一二。 吴氏下场如何,端看她自己命好不好。 上房里,老夫人听说苏老夫人来了,便着人请了她进来。 两个人一见面,老夫人就饶有深意地淡笑道:「你倒来的是时候。」 苏老夫人笑着坐下,道:「我不找你说话,难道还跟小辈们说话?」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边能说话的人不多,虽然她和苏老夫人攀比了一辈子,同时也亲近了一辈子,两个人都相互了解得很,她和苏老夫人,还是很说得上话的。 苏老夫人也不转弯抹角,她直接就道:「妍姐儿来求我了,我方才又听说你家老三要把吴氏送到庄子上去?」 老夫人没好气道:「你住在东北角的院子,连你都知道了,丫鬟婆子之间肯定早就有闲话传开了。不把她打发去庄子上,还不知道她要再惹出什么事儿。」 苏老夫人也没否认,她叹了口气,道:「这做娘的不好,白白连累了无辜的孩子。妍姐儿年纪小就算了,给你大媳妇儿媳妇教导都可以,她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这时候没了母亲……她的亲事怎么办?」 老夫人了叹了口气,道:「让老三自己操心罢,等他看定了,再让老大媳妇出面料理。」 苏老夫人又道:「你大媳妇自己还有两个庶子,再让她料理妍姐儿的事,这也太累着她了。你家几个媳妇里,家世容貌最出挑的不是她,但是最累的肯定是她,我瞧着都心疼。」 老夫人默然,如何不是呢?她道:「那就等妍姐儿亲事定下了,再让吴氏去庄子上。」 苏老夫人微微一笑,她欠吴氏的人情,也算还清楚了,以后再也不必搅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苏老夫人又与老夫人说了会子闲话,永宁堂里的丫鬟拿着一封信,急急忙忙地挑帘子进来,福一福身子,道:「老夫人,有大老爷的一封急信。」 老夫人皱着眉,接了信浏览了一遍,面色大变! 苏老夫人问她:「怎么了?」 老夫人连忙收起信,面色铁青地道:「还是要把吴氏送庄子上去。」她把信递给苏老夫人看。 苏老夫人一看,脸色也变了,真不是她不帮吴氏,而是吴氏自己命不好! 老夫人立即派人去将沈世兴叫了回来。 沈世兴人还没走回万勤轩,又转头回了永宁堂,他回去的时候,苏老夫人已经走了,他朝老夫人作揖道:「母亲,您叫儿子回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老夫人将信递过去,嘴角一沉,眸光冷锐,道:「你自己看。」 沈世兴接了信,快速扫过一遍,脊背都在发凉,他抹了一把额头,嘴唇有些发白,道:「这、这、这……他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儿!我就说他品行不好,还好没把月姐儿定给吴家,不然真是害死月姐儿!」 老夫人拉着一张脸,道:「够了,别墨迹了,你快去给我把吴鸿飞送走!把吴氏送到庄子上去。」 沈世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煞白着脸,作了揖,转身就走了。 沈世兴出了永宁堂,立刻派了前院的管事,将吴鸿飞送回东昌府,又安排了人管事婆子准备马车,将吴氏送去庄子上。 料理完这些,他就去了雁归轩里找沈清月。 沈清月正和罗妈妈在屋子里缓声道:「……吴鸿飞做的这事儿,肯定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沈家非要赶走他不可。方才丫鬟又说苏老夫人去了永宁堂,她也不太喜欢我,吴氏跟她走的很近,她这时候去肯定是替吴氏说话的。妍姐儿要说亲了,估摸着老夫人和父亲看在孩子的份上,经苏老夫人一劝,还要留吴氏。不过也不要紧,吴氏就算是留在沈家,只怕也不敢再动算计我了。」 罗妈妈点了点头,道:「姑娘说的不错,而且最要紧的是,姑娘摆脱了吴鸿飞这样的畜生,这才是可喜可贺的事。再则……姑娘家的第一等大事还是婚姻大事,三老爷应当会更加怜惜姑娘,姑娘往后要自己对自己的婚事上心才好。」 两人正说着,丫鬟打了帘子进来道:「姑娘,老爷来了。」 沈清月与罗妈妈对视一眼,不再提方才的话,沈世兴踱步进来。 罗妈妈与沈清月一道起身行礼,沈世兴道:「罗妈妈出去,我与月姐儿说几句话。」 「哎。」罗妈妈颔首应道,跟着丫鬟一道出去了。 沈世兴打量着沈清月,他的女儿有一双沉静的双眸,就像老夫人说的那样,她不像是个容易吃亏的姑娘。 不过这是现在,他知道,沈清月之前还是吃了很多苦头,大概吃得多了,就学聪明了。 他忽然想起沈清月小时候很「笨」,不过她的「笨」和别人不一样,她学东西很快,只是有些事上很笨。 v第四十四章[06.23] 有一次他去吴氏院子里看妍姐儿和康哥儿,沈清月也在,他当时让孩子们不许多吃糖,谁吃多了糖烂了牙齿,他就不想见谁。 其实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孩子们真的多吃两颗,他也不会说什么,妍姐儿和康哥儿该吃还是吃,只有沈清月好像再也没在他面前吃过糖。 沈世兴坐在罗汉床上,没有看沈清月的眼睛,他盯着炕桌上的凉了的茶,道:「……我已经把你表哥赶走了,吴氏我也让人安排马车送庄子上去,对外就说她病了。」 沈清月抬了抬长眉,诧异着道:「您要送她去庄子上?」 不应该呀,沈世兴这样软耳根子的人,还能不听苏老夫人的劝? 沈世兴这才抬起头来,将信拿给沈清月看,他道:「……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糊涂人,这要真查出来了,吴家一族都毁了。」 沈清月看完信,压住了上翘的嘴角,信上说,东昌府正在查府试作弊一事,其中涉事名单就有吴氏的侄子吴鸿飞,眼下还在核实之中,一旦坐实,他这一辈子都别想再入考场,若是再查出吴老爷也参与其中,那便是贿赂考官徇私舞弊,是要满门抄斩的! 吴氏已经外嫁,不在其中,不过吴家真出事了,吴氏也就没有娘家可以依仗,沈家脸上也无光。 难怪沈世兴还要将吴氏送去庄子上,这事儿要真坐实了,吴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传到吴氏耳朵里,她不替娘家奔命才怪,可这样的事,沈家哪里招惹得起?把吴氏禁足在家里也太难堪了,不如送她去庄子上命人严加看管比较省事。 沈清月看着信问:「这是大伯还是二伯写回来的信?」 「你大伯写的,他在东昌府有个关系很不错的同窗在府衙里做师爷,我估计是那个师爷惦记着你大伯,才写信告诉了你大伯。等你大伯今晚回来了,我再仔细去问问。」 沈世兴突然又说了一句话:「月姐儿,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跟爹说。」 沈清月抬眸看着沈世兴,良久才问道:「什么事都能说吗?」 「是的。」 沈清月迟疑了一下,才问道:「那父亲能不能跟女儿讲一讲母亲的事?或者讲您和母亲的事,女儿想知道。」 沈世兴明显愣了一下,他沉默了一瞬,道:「你母亲……很好。也没什么好讲的,你以后也不要问了,我走了。」 他拿着信起身离开。 沈清月打开了窗,面无表情地往外看去,若是没有大伯的这封信,只怕沈世兴还是个软耳根子,他刚还说什么事都跟跟他说的,可她才问了一句,他就不答了,还让她以后不要再问了。 她纹丝不动地坐着,不再想沈世兴的事儿,但她的眉头还是拢在了一块儿,因为前一世根本没有吴鸿飞府试作弊的这件事,这件事也发生的太及时了,就好像特意来帮她的忙一样。 到底是谁做的这件事? 周学谦不在,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她嫁给谁。 沈清月莫名就想到了一个人……难道是顾淮在帮她吗? 不太可能……,这样大的事,顾淮还只是个举人,他有这样的能耐? 而且,他没有帮她的必要。 罗妈妈悄声进来了,她看着沈清月木着脸,走过去轻声问:「姑娘怎么了?」 沈清月将事情一说,罗妈妈就道:「难怪呢……我方才看老爷好像没回万勤轩,而是往同心堂那边去了,估摸着是要去前院料理事情。」 沈世兴往同心堂去那边去了,他不是为了去前院,而是为了去找沈正章。 正好沈正章才写完一篇文章,在庭院里疏散筋骨。 沈世兴很少单独找晚辈说话,这次又是为了沈清月的亲事,他干瘪地笑了笑,随口地问了沈正章两句话。 沈正章一一答了,他请了沈世兴到小书房去坐,丫鬟上了茶,叔侄二人一起坐着讲话。 沈世兴有点儿墨迹,沈正章还要读书,索性就直言道:「三叔您是有话对侄儿说吗?」 沈世兴知道沈正章明年二月要参加会试,也不好多耽搁他的时间,讪讪一笑,就道:「是有个事要托你帮我的忙。」 沈正章有些好奇,笑道:「您说,什么事儿?」 沈世兴道:「是这样……我想让问一问你,顾淮他……定亲了没有?」 沈正章立即明白过来,沈世兴这是想替沈清月捉婿呢,他温和地笑着,道:「还没有。」 沈世兴一喜,就道:「那你能不能……替我去打听一下,他眼下可有说亲的意思?」 沈正章脑子浮现出顾淮和沈清月两个人的面孔,他忽然意识到,顾淮好像待他二妹没有那么冷淡呢,在水榭上的时候,顾淮还替沈清月看了几道「破题」的出处。 他当时没觉得,现在想起来却觉得,顾淮跟他二妹,也不是不可能,好朋友成了他妹夫……诶?好像还不错。 沈正章也笑了,冲沈世兴道:「侄儿这就替您去问问,您放心,若没成,我不会说是替月姐儿问的,怀先常来咱们家,情面还是要顾的。」 沈世兴不住地点头,满意地离开了。 沈正章惦记着这事儿,也没心思读书,交代下两句,就去了顾家。 沈正章到顾家门口的时候,顾淮正和顾三在书房里说话。 顾三坐在靠椅上,一腿蹬在上边儿,问道:「你让福临去东昌府做什么?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吗?我怎么没听说?」 福临去东昌府打听吴鸿飞的事,自然会惊动顾家的人,东昌府那边生意一直是顾三负责,所以他很快也知道了这事儿。 不过顾三知道的不具体,因为顾淮没有靠顾家商号的人办事儿,福临只是带了一些吴鸿飞在县学里交的文章回来,顾淮看了几篇,就断定依他这个水平,根本过不了府试。 福临很会办事,顾淮交代了他往这方面去查,他便找出了端倪,原来东昌府今年这一批考府试的学生中,有些平常不怎么出挑的学子竟然过了府试。他又去在应届的考生中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有的学生早有怨言,说有些中府试的人实在运道好,竟然压中了题目,剿袭文府里的旧文,虽没得什么好名次,但能取中就是很不错了。 学生们也就抱怨一下,毕竟在府试上剿袭旧文,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只要不是作弊,他们不敢闹起来。 v第四十五章[06.23] 顾淮对各级考试的难易程度烂熟于心,府试对他来说不难,但还是能考倒很多人,吴鸿飞一个人剿袭旧文过府试不稀奇,但是一年里有好几个,这就很稀奇了,十之八九是府试泄了题,他让福临散播了谣言,那些没取中的学生们本就心有不甘,一听说府试泄题,就都纠集成众,在府衙附近闹事。 一个书生不顶用,几十上百个就是大事,更何况其中还有几个秀才,这事儿很快就惊动了上面,京城里打算派人过去查,东昌府府衙的师爷和沈世昌有交情,那封好意提醒的信,就送到了沈家。 顾淮以为,这件事只是他顺手为之,便也没打算告诉顾三,他淡声道:「没什么要紧事,你有什么要紧事?」 顾三把玩着从顾淮桌上拿去的镇纸,道:「你也老大不小了,祖父让我来问一问你婚事大事有什么打算——难道最近没有媒婆上门?」 顾淮道:「有,没让她们进门。」 他中了解元,揭榜的时候就有人想榜下捉婿,可他没去看榜,那些富商就没捉着,又听说他在这儿置办了府邸,便请了媒人过来说和,顾淮一个都没搭理。 顾三笑道:「祖父的意思是,你这府里也没有个主中馈的长辈,你要是没有主意,就让我母亲替你操办了。」 顾淮抬头冷冷地看了顾三一眼,道:「你别忘了,我和顾四一个姓。」 顾三撇撇嘴道:「一个姓氏又怎么样,你养父母跟顾家是连宗,他们的姓名都没有上我们顾家的族谱,顾家每年祭祖的时候,他们不也没去。」他忽正色道:「怀先,你根本不能娶外人,若将来牵扯起来,你何苦连累无辜?」 顾淮没有否认,他皱了皱眉道:「还有近五个月就要会试了,我暂时不想操心这些事,你就这样回了老太爷罢,明年再说。」 顾三起身,委屈道:「随你!我儿子都会走路了,我却还要来操心你的亲事。下次我再不来了,你自己去跟祖父交代。」 顾淮都二十一岁了还没成亲,的确是件大事,顾家的长辈,也都为此发愁。 顾淮脸色不大好看,也没回应顾三。 沈正章刚好跟着下人进了书房,他与顾三两个见面相互作揖,顾淮也起身迎他。 顾三朝沈正章笑一笑,打趣他道:「沈老爷来了?」 沈正章中了举人,外边人可以叫他一声「老爷」,不过顾三这样叫,显然玩笑成分居多。 沈正章微微笑着,答道:「我来找怀先有点儿事。」 顾三似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身侧的顾淮,又转头同沈正章道:「肯定是来问他举业的事?真是人以群分,方才怀先还说他要专心备考,还不想琢磨娶亲的事儿呢,虽说寒窗苦读十几年,就在这一时了,可你说他都老大不小了……」 沈正章笑容僵了一下……他这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顾淮捏了一下顾三的肩膀,道:「还不走?」 顾三疼得龇牙,拍开顾淮的手就离开了。 顾淮容色温和地问沈正章:「怎么了?有什么事找我?」 沈正章摸了摸鼻子,道:「没什么,就是问你最近怎么样?这几日你我在家苦读,有些日子没见了。」 顾淮「嗯」了一声,道:「尚可,你呢?」 沈正章坐下来,顾淮吩咐了丫鬟去给他沏茶,他忙说不用,坐一会子就走,丫鬟还是去了。 「我也还好,估摸着明年中不了,我有些不想考,若中了同进士……有些丢人。」 取不中进士的,便赐同进士出身,这个出身不是很光彩,沈正章有些犹豫考不考。 顾淮直言道:「我看未必,可以一试。」 沈正章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又跟顾淮说了会儿话,才起身离开。 顾淮送他出书房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再没别的事了?」 「没有。」 顾淮点了点头,目送沈正章离开。人都走后,他坐在书房里看着书,不自觉地走了神……他是该成亲了,但是他没打算娶顾四。 他觉得,沈清月的手很好看,她人也很聪明,倒不是说喜欢她,只是觉着她好像还不错。 顾淮又想起方才顾三说的话,顾三说的没错,他若娶外人,会很麻烦。 —— 沈正章回去时候,如实同沈世兴说了。 沈世兴倒是乐观,他道:「无妨,苦读十几年,这个节骨眼是不好分心,月姐儿还没及笄,我想把她留到及笄的时候,明年再说罢!」 沈正章才出了万勤轩,料理吴氏的管事妈妈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禀了沈世兴道:「三老爷,三夫人晕过去了。」 「晕了就掐醒!」沈世兴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管事妈妈白着脸道:「掐不醒,老奴看夫人有些严重,已经去请大夫了,老爷您还是过去瞧瞧!」 沈正章拧着眉,跟了过去,他到的时候,大夫也到了。 大夫把了脉,很确定地告诉他:「恭喜老爷,尊夫人有孕了,夫人受了惊吓,又动了大气,才晕了过去,以后好生休养,就能养得回来。不过我看尊夫人气血很虚,以后要少操心,多多保养身子才是。」 沈世兴脑子嗡了一下,他呆了半天,才道:「哦、哦,好,谢谢您!」 他给了银子,亲自送走了大夫,交代了婆子几句,又派人去给老夫人传话,便亲自去了雁归轩,给沈清月一个交代。 沈清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声道:「三房添子是好事,倒要提前恭喜父亲了。」 沈世兴莫名有些羞愧,前段时间吴鸿飞在他书房里很讨喜的时候,吴氏总是过去,她留了一夜,那一夜他没有跟吴氏怎么样,只不过后来还是行了夫妻之事,他这些年虽然对这些都看淡了,可他到底还是个男人……只能说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他也不大好意思去看沈清月,他起身闷声道:「她有孩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你放心,爹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对你动心思的。」 沈清月唇边扬着淡笑,道:「父亲多虑了,女儿没有这么小气,三房多子多福,女儿替您高兴。」 沈世兴知道沈清月故意宽慰他,他就越发愧疚了,他临走前瞧了她一眼,埋着头离开的。 罗妈妈随后进来,她在次间里都听到了,就拉着沈清月的手,宽慰她道:「……老爷还不到四十,这也正常,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沈清月笑容明朗,她摇着头道:「我没有往心里去。」 沈世兴是个男人,是老夫人的儿子,是吴氏的丈夫,然后才是她的父亲,沈清月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何况吴氏才三十出头,怀孕很正常。 前一世吴氏在沈清月出嫁之后,也怀过一个孩子,可惜第三胎没有保住。沈清月回来看过小产的吴氏,当时大夫说是因为吴氏郁郁成疾,身子不太好,胎像不稳孩子才掉了,不是别的龌龊缘故。 v第四十六章[06.23] 这一世经过了这么多事,吴氏的身体只会更糟糕,她这孩子估摸着也保不住了。 女人小产,肯定元气大伤,吴氏又是十分狭隘的人,说不定会一病不起,别说她能留在沈家了,就算她还能掌控沈清月的婚事,她也没有这个精力来算计。 现在的吴氏对沈清月而言,简直如蝼蚁,杀人诛心,吴氏再动歪念,她自有法子让吴氏生不如死。 罗妈妈怜爱地看着沈清月,这姑娘好像是真的不用她安慰,她想起自己十几岁做姑娘的时候,虽然做事要看主子脸色,可她还有机会在母亲跟前撒娇。 她握紧了沈清月的手,道:「那姑娘考虑过自己的亲事没有?」 提起这个事,沈清月脸上笑容淡了下来,她道:「眼下家里这么多事,再过两个月也要过年了,我的亲事今年应该是说不成的。我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要办,我有一笔十分丰厚的嫁妆,在我的大伯母手上,我想先把我的嫁妆拿回来。」 罗妈妈一脸诧异,沈清月的嫁妆,怎么会在大夫人手上? 前一世,沈清月临出嫁前才知道,原来她生母留了一笔丰厚的嫁妆,放在柳氏手中打理。 柳氏是整个沈家最不希望沈清月嫁出去的人,她巴不得沈清月毁掉名声去家庵做姑子。 不管沈清月嫁给谁,柳氏都会搅和。 但柳氏也不蠢,她只会推波助澜,不会像吴氏一样,做一些授人以柄的事情,所以前世沈清月执意要嫁去张家,柳氏也只是送还了嫁妆,没有再搅和什么。 沈清月重生回来想与周学谦定亲,就是想借定亲之名,提前拿回嫁妆,只是没想到和周学谦那样没有缘分。 她跟罗妈妈说:「翻过年我就十五了,父亲也越来越重视我,这个时候我再开口要嫁妆,她总不好再推拒。」 罗妈妈点着头,深以为然,她皱着愁眉道:「姑娘的嫁妆若在三夫人手里倒还好拿,怎么会放在大夫人手里?」 沈清月母亲的嫁妆,按理说应该放在沈世兴手上,若是沈世兴信任吴氏,也有可能会给吴氏打理,吴氏显然是个不靠谱的,沈世兴不给她打理倒也很正常。 她道:「估摸着是我父亲不会打理,也不大想费心打理。」 罗妈妈思忖片刻,又道:「三老爷看着是不像喜欢打理东西的人。可即便如此,您生母的嫁妆也该放入公中保管,不该放在大夫人手里。」 沈清月也怀疑过这个,她道:「沈家家世不算高,京城里像我们家这样的多如牛毛,但沈家开支上面算得上铺张浪费。园子里花厅、水榭、假山流水,小辈们多有独立的院子,这些虽是祖上留下来的,后来又慢慢扩建,但每年修葺也要花费很多银子,另有丫鬟小厮,年节宴席,还不算我不知道的人情往来,这些支出实在不少。我那份嫁妆总计能有近万两银子,估计是老夫人授意的放去我大伯母手里的。」 罗妈妈不住地点头,她惊诧道:「姑娘不曾管家,倒是洞悉得很很全面。」 沈清月一笑,张家虽小,可张家母子也是十分奢侈之人,她从前要操的心,可不比柳氏少,这些她自然知道。 罗妈妈想到了什么,拧眉道:「照姑娘这样说,恐怕嫁妆不容易拿回来,拿回来也要仔细核对才是,省得被大夫人挪用了。」 毋庸置疑,柳氏必定挪用了,沈清月前一世糊涂,白得一笔嫁妆本就很高兴,加之身边没有人指点,她带着嫁妆去了婆家,根本没来得及仔细核查,嫁妆数量到底对不对,这一世,她肯定要全部都拿回来。 沈清月不怕这个,是她的东西,柳氏没有资格昧下,她道:「等父亲安顿好吴氏了,我再去跟他说嫁妆的事。」 沈世兴从未跟她提过嫁妆的事,她得让他主动提起来才好,借他的口去要,柳氏不得不给。 罗妈妈也是这个意思。 沈清月今日难得闲了,她便提着笸箩,带着丫鬟去了同心堂。 这几天沈家发生的事,方氏也差不多知道了,她正要让沈清舟去找沈清月说话,没料到侄女自己来了。 方氏打发了下人出去,只留了沈清月一个人在屋子里跟她说话。 沈清月面带浅笑道:「叫您忧心了,没有什么事,父亲都处理好了。」 方氏只关心沈清月要不要紧,别的她知道个大概,也就不多问了。 沈清月坐了一会儿,便去找沈清舟下棋,正好沈正章也过来了,他看到沈清月愣了片刻,走过去主动跟她说话,问她:「二妹来了……」 沈正章是上午跟沈世兴说顾淮还不想成亲的事儿,他回来之后就听妻子说吴鸿飞勾搭丫鬟,吴氏怀了身孕,他这个妹妹真是命不好,生母早逝,继母不良,亲事也不多顺利。 回头他得给沈清月多多注意门当户对的郎君才好。 沈正章怜爱地看着沈清月,突然就道:「二妹,你是个好姑娘。」 沈清月一脸茫然,笑开了,道:「怎么忽然说这句话?」 沈正章也勉强地笑了一下,道:「有时间到你嫂子那里去玩,我让她给你做你爱吃的东西。」他「哎」了一声,道:「我怎么忘了,二妹妹厨艺也很好,那也没事儿,反正有空多去找你嫂子。」 沈清月觉得奇怪,但心里有些暖意,面上挂着柔和明媚的笑,道:「多谢二哥,我去找舟姐儿下棋了。」 沈正章点了点头,沈清月进了棋房,沈清舟的丫鬟起来挪了位置给她。 次日,沈清月早晨起来梳洗好了,让丫鬟煲汤,她刚要出去,二太太来了,带着好些绸缎来的。 沈清月笑着迎她进去,两个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二太太跟她拉家常,说着说着,就说到沈正章头上了。 二太太道:「二爷近来也愁呢,他不知道要不要去考进士。」 沈清月没接话,因为她知道,沈正章没考上进士,最后赐同进士出身,他一直以此为耻,很不高兴了一段时间,可这种事,她并不好劝。 二太太生了一张鹅蛋脸,眼睛很圆,温婉地笑道:「罢了,不说这个了,反正他考中举人我就觉得很了不起了。」 「是很了不起,二十多岁中举的人到底还是少。」 两人说了会子闲话,二太太就走了,走之前还安慰沈清月没事儿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 沈清月笑着谢过,二太太走后很不解,吴鸿飞的事儿她也没吃亏,沈正章夫妻两个,怎么这么心疼起她来了? 她也没有深究,吩咐春叶去装好汤,让她带去吴氏院子里。 v第四十七章[06.23] 春叶心情明快,笑着去的,她和秋露两个现在已经知道,前段时间是冬雪故意在浴房里放青苔、在沈清月衣服上扎「鬼见针」算计她们,害她们做错事,而沈清月知道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怕她露馅儿才顺势而为,并非真的厌弃她。 沈清月出了门,春叶高高兴兴地提着篮子跟在后面,雁归轩又是一片安稳宁静。 沈世兴不在万勤轩,他正在吴氏院子里,还没走,沈清月从万勤轩到吴氏院子里,正好碰见了他。 沈清月带着丫鬟煲的汤送给吴氏,丫鬟秋蕊倒是手脚麻利,乖乖溜溜地接了汤,放在吴氏床头的小桌上。 吴氏正靠在床上,面色苍白,披头散发,三十出头的人,快四十了似的,沈清妍和康哥儿红着眼睛在旁边侍疾。 沈清月进去之后,朝沈世兴和吴氏福一福身子,便坐下了。 沈世兴本来绷着一张脸,看到沈清月才笑了一下,又扫了一眼她带来的鸡汤,欣慰地道:「月姐儿你有心了。」 这是沈世兴进屋以来,说的最软和的一句话,吴氏一下子就眼睛红了,她仗着腹中还有孩子,冷声道:「妍姐儿和康哥儿来看我,你怎么不说这话!」 沈世兴本来不想和吴氏吵架,尤其不想当着孩子的面,但经过吴鸿飞的事儿,吴氏还撕毁了蔡氏的画像,他最后剩下的那点怜惜之意都没有了,他也冷着脸道:「他们两个孝顺你不是应该的吗?你怎么对月姐儿的,她怎么对你的,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 沈清月蹙了蹙眉,以前沈世兴至少还不会在她面前训斥吴氏,看来现在他是真的厌恶吴氏,连她的脸面都不顾及了。 吴氏本来身体就不好,脸上火辣辣的,胸口像是被捶了一下,紧咬牙关瞪着沈清月。 沈清月也就是来做一做面子功夫,又不是来受气的,她起身准备走,沈世兴也跟着起来。 康哥儿本来站在那儿没动,猛然转身从吴氏梳妆台上捡了个东西砸过去,沈世兴一下子挡了过去,脑门上挨了一下,顿时见红。 沈世兴怒目圆睁,指着沈正康道:「孽障!你敢打你老子!我打死你!」 他动不了吴氏,还打不了孽子吗!沈世兴一脚就踹沈正康屁股上,沈正康脑袋在窗框上磕了一下,哇哇大哭。 吴氏扑下来拦,又哭又嚎,吵死人,沈清月拉着沈世兴,道:「父亲走,一会子伯母和嫂子她们可能要来,叫人看见笑话。」 沈清月不是同情吴氏,她是真觉得丢人。 沈世兴也要脸面,这才退了一步,甩开吴氏攥在他衣摆上的手,和沈清月一起走了。 出了吴氏院子,沈世兴拧着眉道:「以后你再不要来了,来这一次就够了。」 沈清月也是这么想的,她陪沈世兴一起回了万勤轩,说了些闲话,便道:「……女儿觉得自己还不是很懂事,冬雪的事我若处理的好,本不该闹出这些波折,女儿想学一学为人处世和管家。」 沈世兴颔首道:「你大了,这些事儿是要学的。你以后也不会嫁什么王宫侯爵之家,学一学管账,料理内宅庶务就行了。」 沈清月笑道:「女儿也是这个意思,不知道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在哪里?我先管这些好了。」 沈世兴抬了抬眉毛,过了一会儿才道:「有一些在我书房后面锁着,还有一些在你大伯母那儿。」 沈清月讶异了一瞬,沈世兴手里也有一部分?她问道:「怎么一份嫁妆还分成两份放着?」 沈世兴的视线又落在书桌上,头也不抬道:「爹又不会打理,不好打理的那部分就给你大伯母管着了。等你大伯回来了,我晚上就去跟他们说这事儿,从今以后就让你自己学着管。」 沈清月「嗯」了一声。 沈世兴心里却在猜,沈清月怎么会提这个事儿,他忖量了一会子,便抬头安抚她道:「你放心,虽然没有吴氏操持你的亲事,父亲也上心着,只是爹还想留你在身边,舍不得你出嫁。」 沈清月嘴边扬起一个淡笑,道:「女儿明白。」 说完,她便告退了。 沈世兴坐不住了,总得未雨绸缪不是?万一顾淮将来还是不想和沈家结亲,也得有其他人作为备选。 他又去找了沈正章。 沈正章不在家里,他已经不打算考会试,出去给沈清月悄悄相看夫婿去了。 沈正章是真的上心沈清月的亲事,他出去找了一些往日交好的同窗好友,因他的好友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除了顾淮倒霉,父母接连去世,守孝耽搁了,其他的人儿子都会走路了。 他走访了好几个朋友家,隐晦地问了问朋友家有没有适龄的举人,最终一无所获。 沈正章有几个朋友以为他要给沈清舟说亲,就道:「你家妹子的确配得上年少举人,不过十六岁要中举也太苛刻了些,其实寻个家世相当的秀才就好,成亲三年,好好读书,将来中举,你妹子不也是嫁了举人老爷吗?」 「你的说的很是,我就先回去了。」 沈正章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却另有打算,他父亲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任职,将来十之八九要入阁,比沈世兴有前途多了,别说沈清舟的亲事已经定了,便是没定,家世相当的人家也不难找。 但沈清月不同,沈世兴没有什么出息,人家娶她,也要看她父亲的官职地位,现在女子都是稍微下嫁,跟她门当户对的人家本就不太好,再下嫁,那就更不体面了,不如嫁个举人,将来举人发迹了,她也许还能做个诰命夫人。 举人虽然不好找,但秀才跟举人可是隔着天堑,有的人中的了秀才,一辈子都中不了举人,穷秀才富举人,万一他没挑中一个好秀才,岂不是害了沈清月一生? 还是得找个举人。 沈正章心事重重的往家里去,他路过顾家的时候,叫车夫停了车,又往顾家去了。 顾淮还在读书,一听说沈正章又来了,便放下书迎他进来。 沈正章倒也没墨迹,直接就问他:「怀先,你教过的弟子里面,或者认识的读书人里,可有年纪轻没有成亲的举人?家世不要太好的,当然人品要好。」 顾淮抬眉,这说的不就是他吗?他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正章道:「我家妹子年纪不小了……我想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给她物色一下。」 沈哦,清舟是不小了,快十五了。 v第四十八章[06.23] 顾淮思索了片刻,道:「有两个,有一个还是你沈家族学里出来的,不知道定亲没有,我把名字写给你,你去问一问。还有一个是我一个朋友的堂弟,我这几天不忙,明日我叫人下帖,后日引荐给你。」 沈正章大喜,顾淮的朋友很少,他的眼光看不错的。 这下子有谱了! 顾淮提笔舔墨,写下了一个姓氏。 沈正章笑着道:「若成了一桩好姻缘,将来还要请你喝谢媒酒,给你一份厚厚的谢礼。」 顾淮轻摇头,道:「谢媒酒就好了,谢礼不必。师生一场,我不过行举手之劳。」 沈正章笑容僵了一下,随即道:「不是舟姐儿,是我二妹妹。」 顾淮手里的笔登时狠狠顿住了,一个硕大的墨点落在上面,前边的「李」姓,糊成一团,他皱了皱眉,声调扬起来问:「沈二姑娘?」 沈正章道:「正是,我亲妹子已经定了亲,我断不会给她再寻亲事。」 顾淮捏紧了手里的毛笔,忍住了提笔的冲动,狠狠地摁在纸上,笔头都已经炸开,他语气有点冷淡的道:「我想起来了,这个学生家里好像有个童养媳,应该不会再娶亲了。」 沈正章抬头一看顾淮的脸,还是那样,寡淡的很,便面色如常地问道:「原来如此,那另一个就麻烦你明日去下帖子,后天替我引荐罢!」 顾淮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正章道:「那我先走了,不打搅你了。」 顾淮也没送他,盯着沈正章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他堂妹的亲事,怎么也轮得到他来操心? 沈清月的爹是摆设啊? 顾淮一低头,笔头炸得像一把草,毛都要掉了。 这笔废了。 顾淮毫不犹豫地丢了手上那支用惯了的狼毫,将桌面上的那张废纸撕碎了,又开了一只新笔作文。 他写着写着就有些写不下去了,又铺开宣纸画画,下笔成线,看着细细的几道线,他锁眉想起了沈清月的手,她的手白净细嫩,也不知道她的指纹和掌纹是什么样子的,说起来,他只见过她的手背,从未仔细看过她的手掌心。 顾淮调好了颜料,他没有用笔蘸,而是用手指头沾了一点点,在洁白的宣纸上摁下了一个指印,他的指纹有点粗,根根分明,沈清月的手小,指纹肯定很细,一条一条弯曲着,像一张网,无形之中兜住了什么。 他扔下笔,坐在椅子上,左手搁在桌上,右手轻敲着桌面……他莫名觉得,沈清月的手要是让别的男人占去了,有些可惜。她还是舒阁老在暗中庇护的人,不管怎么说,若是娶了她,没有坏处。 顾淮又想起了顾三说的话,顾三说的对,他的事,还是不要连累别人得好,沈清月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而且他们之前见面的几次,好像不大愉快,沈世兴还是很重视沈清月,她若不喜欢他,这亲事也很难成。 顾淮受不住了,他去洗了个冷水脸才继续专心读书。 —— 沈正章回了沈家,听说沈世兴找他,立刻就去了。 两人不谋而合,沈世兴也是问他有没有青年才俊可寻,沈正章便道:「怀先说后天替我引荐一个,是他朋友的堂弟,应该不会是什么显赫之家,但是才学和人品肯定很好。」 沈世兴先是大喜,他觉得沈清月嫁这样的人就很好,后来他有点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就皱了皱眉,道:「请顾淮做媒人啊……」 万一亲事没成,等到顾淮打算考虑亲事的时候,他再请沈正章去说和,好像有点尴尬,像是他女儿没人要似的。 哎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万一对方很好,难道还为顾淮这种没准儿的未婚夫耽搁下去吗? 叔侄两人一合计,就打算后天一起去见顾淮朋友的堂弟。 沈世兴很高兴,等到大老爷沈世昌下衙门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便也去了永宁堂,正好柳氏也在,他就直接把事情提了出来,笑着道:「月姐儿大了,她的嫁妆我想让她自己管,麻烦了大嫂这么多年,怪不好意思的,以后大嫂可以脱下担子了。」 柳氏笑容凝固了,双手死死地攥着帕子,她很快便继续笑着,笑色如往常一样,道:「一家人说的什么客气话,只不过月姐儿的嫁妆很不少,还是要她学一学怎么打理才好。」 沈世兴点着头道:「大嫂说的是。」 老夫人也歪在罗汉床上道:「月姐儿不仅要学管家,还要学一学规矩,正好一并学了,老大媳妇你就多上上心了。」 学规矩和学管家可不一样,沈世兴心里不舒服,但是不敢顶嘴,只温声道:「学管家就好了,学规矩就不必了,月姐儿毕竟没犯错过,她要是错了您在让她学规矩不迟。」 沈世昌很客观地道:「我看月姐儿倒是不错,比妍姐儿要好。她和舟姐儿走的近,近朱者赤,应该也不会太差,先学管家,规矩上若不合适,再学就是。」 老夫人这才点了点头,打发了儿子媳妇们离开。 沈世兴和大哥大嫂分道之后,沈世昌和柳氏两个人走在路上,沈世昌问妻子道:「你没有挪用月姐儿的嫁妆?」 柳氏绞着帕子,道:「平日里周转不开,总有借用一下的时候。」 沈世昌倒不奇怪,他只道:「那你尽快填补起来,我跟老三说晚几天就行。」 柳氏心不在焉地答应了,沈家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只有她背地里放印子钱,沈世昌一向严肃谨慎,她根本不敢跟丈夫提这件事。 她低着头问沈世昌:「老爷今晚过不过妾身那儿去?」 沈世昌摇头,道:「琼娘病了,我去看看她。」 柳氏意外地没有争什么,她点一点头,魂不守舍地领着丫鬟回了院子,连夜召了王妈妈过来商量。 眼看着只有几天的时间了,根本填补不了!还有一些变卖的东西,上哪里找去? 王妈妈也焦急道:「变卖的就变卖了,咱们用银子补,又不是要紧东西,只要老夫人和三老爷通融,不大要紧,现在要紧的是先把银子准备上。」 柳氏白着脸问道:「旺儿这个月利钱收得怎么样了?」 王妈妈道:「淡季不好收了,这个月才收起来二百两……估摸着到月底也就六百两。离月底还早着,您先想办法多拖延一些时日。」 柳氏面无血色,手里的现银不多,她点了点头,让王妈妈和佳梅佳兰两个丫鬟,赶紧给她去库房里核对一下,沈清月生母留下来的嫁妆,还剩下多少。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柳氏都没意识到,她竟然已经将那份嫁妆用去大半了!除了一些不好卖的物件,其他的能变卖的珠宝首饰,要么拿出去当了,要么赏了远亲,或者给她女儿拿去用了。 v第四十九章[06.23] 这真要补起来,得好几千两银子,她根本拿不出来! 天气渐冷,丹桂香气散去。 若起得早了,迎着曙光,便能看见房屋树木都裹在雾蒙蒙之中,待暖阳高升,雾气慢慢散了,院子的轮廓才一一显现出来。 沈正章起了个大早,他知道顾淮一直有早起的习惯,他还是怕这会子顾淮还在洗漱,便在吃过早膳之后,在家中踱步来去,消了食,才去了顾家。 他去的时候高高兴兴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顾淮依旧起的很早,早早地在书房等着了。 两人一见面,沈正章连忙就问:「怀先,下了帖子没有?你朋友怎么说?」 顾淮面不改色道:「我朋友回信说,他堂弟定了亲了,今年中举之后就定下了。此事你先不要着急,待我考完会试,许会有更好的人引荐给你。」 沈正章一脸惋惜,随后又面色平静道:「也是,年少中举,估计抢着捉婿的人家也不少,且再看一看明年有没有缘分罢!」他一抬头,又道:「我决定不考会试了,明年会试,我便在贡院外,送你入场。」 顾淮也没劝,沈正章文章上功力还不够,取进士全看运气,运气好说不定可以吊尾巴,运气不好就是同进士,他便点着头道:「不考也行,你若还像今年这样勤勉举业,再过三年,肯定能中。」 沈正章笑了笑,道:「借你吉言,我先走了。」 顾淮一颔首,也没送他,等沈正章走了,他才抽出桌面上被书压着的名帖,帖子他写好了,但是他没送出去。 他不想送。 很不想。 —— 沈世兴在去雁归轩的路上。 他与老夫人和大哥大嫂打好了招呼,以后让沈清月开始学着管家,眼下正亲自赶着去告诉她这事儿。 到了雁归轩,沈世兴坐在罗汉床上,一边喝着茶,一边道:「……你以前也没管过家,你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很不少,一下子都给你,怕你打理不好,你先跟着你大伯母学一学,等你上手了,再都给你。」 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沈清月点着头道:「理应如此。」 沈世兴又道:「我那里还有一小部分,你一会子让罗妈妈带丫鬟过去拿,正好今天有时间。」 「罗妈妈现在不在,等她回来不忙了,我再跟她一起去。」 沈世兴「嗯」了一声,想着顾淮要替他引荐一个年少举子,脸上莫名挂着一层笑意。 沈清月问他:「父亲近日可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沈世兴喝着茶,也没过脑子,就道:「你二哥找顾淮牵线,要介绍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沈清月眉头一蹙,道:「您要做什么事吗?」 沈世兴在沈清月面前没想着瞒着,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找补道:「也、也没什么。」 沈清月立刻想到了,是她的婚事,她放软了声音道:「父亲,是和女儿的婚事有关吗?」 这些事沈世兴都没有人可说,其实他很想跟跟人分享,偏偏又不好跟沈清月多说,便怜爱地看着她,委婉道:「是。你没有母亲替你操持这件事,但是你放心,爹会替你上心的。」 沈清月本不该多问,但事关自己,她忍不住好奇道:「父亲能跟女儿仔细说一说吗?」 沈世兴犹豫了一下,沈清月拖拉到快及笄了亲事也没定下,他原先看中吴鸿飞,结果闹出那样的事,她一个女孩儿,总是会着急的,他还是说了:「还没有准儿,本不想跟你说的。是顾淮一个朋友的堂弟,年少举人,听起来很不错,我会好好替你掌眼。」 沈清月汗颜,沈世兴怎么想到去找顾淮帮忙,她不由问道:「顾先生现在不是在准备会试考试吗?您怎么好拿女儿的事去烦扰他?」 沈世兴微微地笑着,道:「是你二哥要去找他的。」 沈清月更是语塞,「您还跟二哥说我的婚事了?您跟他怎么说的?他怎么会这个时候跑去打搅顾先生?」 沈正章和顾淮都要准备会试,这个时候实在不该操心她的事。 沈世兴讪笑道:「我先托你二哥去找他问一件事,后来没结果,你二哥估计是顺便去请顾淮给我介绍人的,你放心,这个人情爹记下了,以后会还的。」 沈清月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圈,沈正章好端端的怎么会拿这事顺便去问顾淮,那看来他找顾淮的头一件事,也跟她的亲事有关,难道父亲看上了顾淮,所以托沈正章去探口风的? 想到这里,她面颊浮红,顾淮还能再给她新觅良人,说明就是拒绝她了! 他拒绝她了。 沈清月以前还猜,是不是顾淮在帮她,看来不会了,他若真是有意,也不会婉拒这门亲事。 她又想起了前一世……顾淮是有妻子的,娶的是带他入阁的吏部尚书胡阁老的孙女,胡阁老退阁之后,便是顾淮接任。 想一想也是,顾淮将来连中三元,若客观说起来,再过几个月,她的家世其实配不上他。 沈清月表情淡淡的,不悲不喜,她也没有打算嫁什么家世背景很厉害的人家,就像他父亲打算的那样就很好,嫁一个人品好的举人,不求如胶似漆,但求相敬如宾,好好经营家宅,和和睦睦地过一辈子,就很好了。 她已经被张家人伤透了心,情情爱爱早就不是她唯一所求,人生在世,平安顺遂最重要。 沈世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刚走,罗妈妈就打了帘子进来,见房中无人,边走边道:「姑娘,我儿子从东昌府回来了,他说作弊的事,早就有苗头了,起初考生们就已经闹过一次,后来又平息了,前段时间有人散布确切的传言,说有人作弊,便又闹了起来,还闹大了,京中派了人过去查。」 沈清月沉思着,道:「难怪呢……徇私舞弊是大事,压不住的,既是早有风声,后来再闹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不知道散播传言的人是谁,是那些学生,还是知府、提学他们的死对头,又或者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 罗妈妈摇着头道:「这范围太大,就没法儿查了。」 沈清月一笑,道:「也不必查了。」 顾淮婉拒了她,想来也不会是他所为,只要不是他做的,是谁所为,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关系。 沈清月在小院子里待了几日,给沈世兴和沈正章做了鞋袜,还有丫鬟们一起帮忙,三天就做好了两双靴子和四双袜子、一对护膝,她分别装好,放进篮子里,提着去了万勤轩,顺便跟沈世兴说,她打算去找柳氏学管家,然后就去了沈正章的院里。 v第五十章[06.23] 她到的时候,沈正章正在书房里画画。 沈清月走进去笑问他:「二哥,你怎么画起画来了?没有打扰到你。」 沈正章手里的笔放在陶瓷笔山上,道:「没有没有。」他看见沈清月手里的篮子,就问:「二妹这是来给我送什么?」 沈清月将篮子的靴袜和护膝拿给他,道:「给你的,二哥冬天要久坐读书,提前先给你预备下了。」 现在将近十一月份,早就变天了,很多人都换了薄袄子,但现在也没冷到要烧炭的时候,在房中久坐,很容易手脚发冷。 沈正章接了鞋袜和护膝,看着鞋底厚实的靴子、漂亮精致的步步高升团花、护膝上细密的针脚,灿笑着谢她:「叫你费心了,不过我不打算考会试了。」 沈清月一愣,问道:「二哥不考会试了?」 沈正章笑色浅了几分,道:「没有什么把握,过三年再考,不然赐个同进士出身,我要郁闷一辈子。」 沈清月抿唇一笑,还真叫沈正章说对了,他前世就是这样,她道:「迟三年也好,在家多陪陪嫂子和孩子。」 沈正章点了点头,很快又举起手里的靴子和护膝,道:「二妹妹放心,我倒用得上。」 沈清月一笑,道:「用得上就好。」 沈正章又嘱咐她:「反正我也不考会试了,你没事多来我这儿找你嫂子玩。听三叔说你喜欢看书,我这里也有很多书,你想借随时都能来。」 他眼里蕴着身为兄长的关爱,沈清月笑着点了点头,她大概知道了,沈正章怕是因为顾淮的婉拒,和吴氏的事,上次才跟她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送完东西,沈清月心情很好地走了,她带着罗妈妈和春叶,去了柳氏的院子。 柳氏正和王妈妈还有两个丫鬟在房里核对沈清月母亲的嫁妆,一听说她来了,吓得抖了一下手,册子都掉在了地上。 她很快又镇定下来,吩咐王妈妈在内室里守着,她领着两个丫鬟去了次间。 沈清月朝柳氏福一福身子,请了安,罗妈妈和春叶站在旁边。 柳氏坐在罗汉床上,叫她过去坐着。 沈清月走了过去,坐在炕桌的另一边,道:「是父亲叫我来,同大伯母学着管家的。」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柳氏的面孔,柳氏一直保养的很好,除了头发不丰厚,从前的容色看着就像三十多岁的人,但这几天显而易见地憔悴了很多,今天好像没来得及上妆,面色微白,眼睛下面也有乌青。 想是这几夜根本没有睡着! 柳氏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嘴边扯了个笑容,道:「我知道,这是我和你父亲都商议过了。管家是很难的一件事,你先从简单的学起。」 沈清月唇边扬着一抹浅淡的笑容,道:「管家当然要由浅入深,不过我很好奇我的母亲留下了多少嫁妆,大伯母可否让我看一眼?」 女子想要立足,除了依靠家族势力,最要紧的便是嫁妆,有钱万事容易。拿回嫁妆,是她重生回来的第一等大事。 v第五十一章[06.24] 沈清月提出要看一看生母留下了多少嫁妆,这其实早在柳氏的意料之中,她想好了说辞,也已经想法子处理旧册子,便只是镇定地笑着回道:「你母亲的嫁妆我和我院子里的东西锁在一起,放了十几年,都积了灰,还未全部归置整理出来,你去恐怕要脏了衣裳,不如等下人收拾好了,你收回去的时候再看。」 「大伯母,那我能否先看一看册子?」 柳氏又道:「册子也放了十几年,因是你的生母的嫁妆,也没有谁去动过,前儿才拿出来的时候,发现有些字迹不清了,正在重新誊写,不过你放心,旧的册子也会留着,将来你也有个比对的凭证。」 沈清月挑眉问道:「府里造册的纸不都是用的防蠹纸吗?墨迹百年都不坏,才十几年应该也不会坏?您院子里应有下人专门看管库房,防止受潮或是走水,如何会字迹不清呢?」 柳氏脸色微僵,沉着嘴角道:「是我疏忽了,册子连着东西放了十几年,我都快忘了这事,没料想让册子受了潮——我好心替你管了十几年的东西,你现在这是来质问我?!」 沈清月佯装愣然,道:「侄女自然感激大伯母替我保管东西。但,这不是老夫人让我来同您学管家的吗?我不懂这些,难道不该问吗?」 柳氏脸色有些难看,她端起杯子,抿着嘴角,道:「……不懂就慢慢学。」 沈清月扬唇笑着道:「侄女正是想学,倒是不知道我要学哪些东西,才能自己打理我母亲的嫁妆?」 柳氏道:「你母亲的嫁妆里,首饰、小摆件、字画居多,田产略有一些,其他产业没有,不过首饰和玉石字画的保管也十分不易,你平常接触的少,这里面的学问,还足够你学的,先从容易的学起!」 一直低着头的罗妈妈抬了抬眉,随即又低头不语。 沈清月灿笑道:「这么说来,最容易的应该是分类造册。既然您方才说册上字迹模糊了,不如大伯母让我帮着造册,也正好一并长了学问。」 柳氏拿杯子的不禁收紧了,她眼里闪过一丝慌张,沉默了半晌,才道:「造册不过是誊写之事,这个你先不必学,我一会子带你去我的库房先学别的。」 沈清月道:「管家和做学问一样,理应由浅入深,侄女没有什么管家的经验,倒不敢想着一步登天,还是从简单的学起更好。」 造册的确不难,看柳氏这般推诿的样子,根本就不敢给,必然有鬼,沈清月得拿了证据给沈世兴看才行。 柳氏皱了皱眉,道:「月姐儿,你这样不服管,我没法教你!」 沈清月起身淡淡地道:「侄女没有不服管教,既然大伯母说要去您的库房看一看,那便去。」 柳氏跟着起来,带着沈清月往库房去了,库房就是上房后边的倒座房,五间倒座房,全用作库房,左边的两间,是她自己的嫁妆。 她带着沈清月先去看了她的嫁妆,指着青花填彩梅瓶,仰着下巴道:「瓷器脆弱,不仅容易碎,受冷受热,都可能会损坏,像这样的花瓶,本身就胎薄,你可知道该如何保养?」 沈清月一丝犹豫都没露出来,就道:「要用锡制屉管盛水,可防破裂。还有井水不能贮瓶,因为不宜养花。不是所有的花都能煮水入口,花瓶里插花的水,不可再用,尤其是梅花和海堂,毒甚,须得谨慎提防。有的丫鬟没有经验的,用插花的水再去煮茶,害了主子的也有。这些我在书上看过,或是听人说过,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大伯母?」 真正事无巨细打理过内宅的妇人,这些事都该知道。 柳氏心下一沉,沈清月怎么会知道都这么全面? 应该是碰巧! 柳氏便打开一个木匣子,捡了一串念珠,小个头的菩提串了十八颗,不是凡品,她带着轻蔑的笑意问道:「你看一看,这是什么?」 沈清月道:「这是菩提做的念珠。」 柳氏目光微滞,又道:「这一串念珠价值不菲,市面上这样的念珠有很多次等货,若不会辨认,有人以次充好送了来,或者被下人们偷偷调了包你都不知道。」 沈清月笑着道:「那倒是,市面上很多以杭州小菩提子施加香气制作念珠,冒做这样的小个头菩提,闻一闻香味便可辨别出来,孰优孰劣。」 柳氏脸色越发难看,沈清月要是什么都懂了,她还有什么可教的!她面色苍白地捡了几件其他的东西说,结果丝毫不意外,讲了两刻钟,沈清月对库房里的大理石屏风、贵重玉石等每一样东西的辨别和保管方式都清清楚楚,各类桌椅的布置忌讳,她也都说得上来,而且意思不错。 旁边站着的丫鬟都听呆了,她们跟着佳梅学了好几年的东西,都还没学清楚怎么打理好库房,沈清月竟然什么都知道! 柳氏本身故意挑了难的东西说,都说到口渴了,一样能教沈清月的都没有,最后她才道:「你学的很是不错,这些倒是不必我费心教你了。」 沈清月平视着柳氏,道:「既然侄女都知道怎么打理库房里的东西,我母亲的嫁妆,我是否可以拿回去自己打理?」 她目光沉着冷静,根本不像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小姑娘,倒像是哪一家的宗妇。 柳氏心虚,气势上落了下乘,她视线一闪,嘴角扯了扯,外强中干道:「我说了,还没收拾出来,而且新册也没造完,你这样着急做什么?你若怕我贪墨了什么,去叫你父亲来把东西通通拿走!」 沈世兴肯定不会这样对待他的大嫂。 沈清月立刻就笑了,问道:「大伯母,侄女半点说您贪墨的意思都没有,您别恼。侄女是来跟您学管家的。您说先学这个,再学造册,既然您说这个我不必学了,那现在侄女就去跟您学造册?」 柳氏攥着帕子,道:「你先去隔壁梢间等一等,我一会子就叫丫鬟将册子拿出来。」 沈清月带着罗妈妈和丫鬟去了梢间。 柳氏大步跨进内室,压着声音问:「核对得如何了?差多少东西?」 王妈妈一脸为难,递了一本崭新的册子上去,道:「……您看看。」 库房里沈清月生母的嫁妆还剩下的都造了册,跟原册一对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柳氏一看,册子上用红笔勾画出来的地方,脑子嗡嗡作响……金丝缠翠玉镯子、嵌东珠的鎏金绞丝虾须镯,还有两盒子的红蓝宝石,全部都要填补回来! 柳氏后背冒着虚冷汗,她白着脸,颤声道:「你刚才也听见了,月姐儿逼得太狠了,先让她造册几页,我再想法子将她打发走,十几年了……老三总不可能把每一样东西都记得那么清,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妈妈也点了点头,将银、鎏金等不大值钱的那类册子先给了柳氏。 v第五十二章[06.24] 柳氏拿着旧册子和崭新的空册出去,王妈妈则同两个丫鬟一起,沾了点水,将另外的旧册上的字糊去了一些,「宝石」二字变成了「 石」,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石」。 梢间里,沈清月拿了册子一看,果然是「受潮」,只是连霉都没有,根本不像受潮很久的样子,她也没说出来,扫了一眼册子,几十样东西而已。 沈清月坐在桌前提笔,舔墨,在新册上誊写下物件儿,她只写了十几件,便道:「原来银饰和银饰分一起,鎏金又成一类,不过为何没看到别的类别?」 柳氏绷着脸,道:「我说这个容易你偏不信,拿一本给你看了便知道了,别的册子丫鬟还在誊写,就没拿过来。好了,你今天学这么多就够了,你先回去……明日我再教你学算账。」 沈清月点了点头,起身拿了旧册和新册要走,柳氏站在门口,状似随口道:「你明日来我这里誊写便是,不必带回去。」 沈清月坚持道:「做事要一鼓作气,此册未誊写完,我带回去写,保证明日交来给大伯母过目。」说着,她就带着人跨了出去。 柳氏也不好拦人,便放沈清月走了,那一本册子倒不要紧,沈世兴总不至于为了这个来质问她,她眼下要做的是赶紧将旧册子做好手脚。 沈清月出了柳氏院子,便直奔万勤轩,到了门口,她打发了春叶回去,只让罗妈妈跟着进去。 她将册子放到了沈世兴跟前,道:「……大伯母说母亲留下的嫁妆,造的册受潮,我去了一天,她就只让女儿看了这一本。」 沈世兴打开了册子,好像是受潮了,字迹有些晕开了,他皱眉道:「怎么受潮了?」 柳氏管家一向妥帖,让册子受潮,这也太疏忽了。 沈清月不好多说长辈的不是,罗妈妈欲言又止。 沈世兴便问罗妈妈:「你今日也跟去了?」 罗妈妈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是。老爷,大夫人似乎很不愿意让姑娘看到册子,姑娘说要去库房看一眼,大夫人说积了灰,还未收拾出来,按说这也好几天了,大夫人说先夫人留的多是首饰一类,既然没有很多大件儿,应当不难收拾才对。」 沈世兴的脸色怪异了起来,柳氏难道贪墨了沈清月的嫁妆? 柳氏主沈家中馈多年,上上下下几十近百口人,不说事事都处理的完美无瑕,沈家至少还是井井有条,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沈世兴不擅管家,便也十分信任柳氏,他根本就没想过,大嫂有可能会贪墨沈清月的嫁妆,所以当他看到「受潮」的册子时,他都没往不好的方面想,只是觉得柳氏疏忽了,可罗妈妈一说……他便有了几分疑心。 罗妈妈看着沈世兴愣然的表情,又继续添一把火,道:「奴婢从前正好专司此事,一直替主子管理库房,大夫人教给姑娘的东西,我都已经教过了姑娘,姑娘对答如流,想来也可以自己保管,姑娘便让大夫人将嫁妆给她保管,大夫人便抬出您来压姑娘,姑娘才只好又去学造册。」 沈世兴面色面色黑沉,沈清月若是库房都管的好,还用学什么造册!柳氏这不是存心推诿吗?! 沈清月很适时的问道:「父亲,这册子您这儿可有备份的?」 沈世兴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道:「没、没有。」 他想都没想过,沈家,还有人敢动沈清月的嫁妆! 「外祖家应该有?」 沈世兴更加低了头,道:「都十几年了,肯定没有,不必去问了。」 这就更奇怪了。 沈清月又问:「那您为何将册子也给大伯母?东西给她保管,册子您留着就好了。」 沈世兴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道:「……当年好像是你大伯母说要册子拿去核对一遍,就没还给我了。我想着有她保管,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到她竟然那时候就打了你母亲嫁妆的主意!」他有些愤怒握拳地道:「她怎么能汲汲于富贵!便是要追求富贵,也不能从自家侄女身上下手啊!」 沈清月轻叹一声……她这个父亲,好生酸腐。 没管过家的人根本不知道,但凡银子放在人的手里,没有不生出鬼的。 从前沈清月在张家管家的时候,将年节的赏赐发到各处管事妈妈和前院管事手上,叫他们按功打赏,结果后来还不是变成了管事们随自己喜好打赏,有孝敬的奴仆他们就多打赏一些,无孝敬的人就少拿一些。这些管事还是经常在她眼皮子底下办事儿的人,不也都这样,更何况柳氏在沈家几乎一手遮天,她还会顾虑着沈世兴这样的甩手掌柜? 沈世兴面有羞愧之色,他看着沈清月安抚道:「你放心,爹肯定帮你把嫁妆拿回来,你别怕,若是少了一分一厘,爹都不依,等你出嫁了,爹还给你再添一份嫁妆。」 沈家还算富庶,沈家老爷每年都能支取上千两银子作生活开支和人情应酬,大老爷是顶梁柱,大房花的多,支取的稍多,沈世兴虽支取的比较少,但花的也少,手上存了一些钱,给沈清月添嫁妆,他倒是添得起。 沈清月还没想着争这个,她只道:「您说要回来,怎么去要?」 沈世兴语塞……好像是不太好要,若直接撕破脸皮,不仅得罪了大哥大嫂,闹得家宅不宁,老夫人也不高兴,他转头看向沈清月,道:「月姐儿可有主意?」 他问出来之后心下有些诧异,他现在行事不是跟沈清月商量,而是直接问她的主意了。 沈清月一直是很有主意的人,她未觉不妥,从容地道:「我今日为了拿回嫁妆逼的这样紧,大伯母肯定要想应对之策,估摸着她会毁改册子。」 沈世兴面色一变,紧紧地拧着眉道:「她、她不敢罢!」 沈清月摇摇头,道:「我看未必,贪墨的事她都做出来了,毁改册子她有什么不敢的?而且,她不是已经毁了吗?这本册子字迹模糊了,另外的册子可能更加模糊,若掉了一个字,谁说得清是什么材质的首饰?金的也能变成银的,纯金也许变成鎏金。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未必来得及补齐,说不定会随便拿些银子打发了我,甚至有可能直接把册子烧了!」 沈世兴整张脸都黑了,他脖子上冒出青筋,又问道:「咱们该怎么办?」 沈清月道:「先拿出证据证明大伯母的确动了我的嫁妆,但还是要假装不知道这事,剩下的,你若放心,就让女儿交给别人来办,这样老夫人也不会恼您和我,只是……大伯母的名声要不大好听了。」 v第五十三章[06.24] 沈世兴一拂袖,道:「她都做这种事了,还要什么名声!你且说罢,如何去做,爹都听你的。」 柳氏的名声不好听,又不是沈家的名声不好听,沈世兴还不至于替柳氏顾及这个。 沈清月点了点头,道:「母亲的嫁妆里,您肯定都过目了?大概还能记得有些什么东西?」 前世她拿到嫁妆之后变卖了许多维持家宅,但是每一样东西她都记得,后来赚了钱,也都赎买了回来,只不过到底是她生母留下来的,还是柳氏换掉的,得问过沈世兴才知道。 沈世兴眼睛连眨了几下,道:「时间久远,有几样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件青白玉镂空缠枝莲杯、明玉白虎、墨玉周鱼,还有一支嵌绿松石的金簪,其他的我也只过目了一遍,十几年过去,我……我实在记不住了。」 这几样玉器沈清月有印象,前世她拿到嫁妆和册子的时候,这些都在其中,因为这几种白玉、明玉、墨玉都是上等好玉,和几套宝石的头面加起来能小几千两,贵重非常,估摸着柳氏知道沈世兴记得这些,轻易不敢变卖。另外还有一百亩良田和一些字画摆件,加一些劣质不值钱的首饰,统共近万两。 但是那支绿松石的金簪沈清月没有印象,她只记得有一支镶孔雀蓝石头的鎏金簪子,不过几钱银子就能买到。 不用说也知道是柳氏换了册子,昧下了绿松石的金簪,或是早就变卖了,也不知道现在这支簪子是什么情况,要多有几样首饰做凭证才好。 沈清月便问道:「您怎么会只过目了一遍?」 只过目一遍,有些不大对劲,她的生母嫁进来,嫁妆沈世兴肯定要过目一遍,还不说后来夫妻二人在一起生活,总要有开支,不可能不提起一些,再则蔡氏病逝,沈世兴接手妻子的嫁妆,怎么也不可能只过目了一遍。 沈世兴言辞有些闪烁,道:「你也知道爹不怎么喜欢管这些事,自然没太上心。」 这么多的财产,沈世兴再不管事也不会丝毫不上心,沈清月心有疑虑不提,继续方才的话题。 「那这根簪子,您可敢确定就在其中?您确定就是金簪?」 沈世兴笃定道:「我确定就是金簪!这件我肯定不会记错!」 「这就好,那父亲您先去把这几样要回来,其他的估摸着是要不回来了,只求要到等价的银子便是。」 沈清月嘴上这么说的,心里早有别的算计,照价赔偿这样的亏本买卖,她可不做,她要让柳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世兴很是同意她,他不住地点头道:「她若真变卖了,我定叫她赔给你,一分银子也不会少你的。」 沈清月笑了笑,又问道:「父亲,您方才说的几样东西倒是很雅致,也很贵重……母亲当年嫁给您的时候,肯定是十里红妆,很风光罢!」 蔡家并不很富有,蔡家人又对沈清月这样冷淡,他们当年能拿这样的东西给蔡氏做嫁妆,这让沈清月很意外。 沈世兴并未直视沈清月,只含糊道:「是的。你先回去,我明天就去替你要回来!你放心,爹不会露馅儿的。」 沈清月嘴角浮着笑容,和罗妈妈一起走了。 回到雁归轩,罗妈妈才同沈清月道:「姑娘打算要回来就算了?」 沈清月一笑,道:「那不是便宜了她?她现在这般推诿,想来并不只是昧下了我的嫁妆,而是变卖了我的嫁妆,所以拿不出来。谁知道她拿我的嫁妆做了什么事?我这也只是找她收几分利息而已。」 前世和这一世,柳氏都没有对她手软,又是昧她嫁妆,还出手搅和她和周学谦的事,多找柳氏要些银子,沈清月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 翌日。 北风呼啸,宅院里一地枯黄落叶,叶子上还沾着昨夜的小雨,枯瘦的树枝,往南飞的鸟,一派冷寂萧条。 沈世兴起了个大早,他昨夜里就睡不大着,一醒来便赶紧去衙门里点卯,点了卯就急着赶回家。 正好这个时间柳氏也要起来料理内宅,他便领着丫鬟赶了过去。 柳氏也是一夜未眠,点灯夜战,和王妈妈、丫鬟一起将要实际上补回来的东西都整理了一份新册子,她大概算了下,除开有些材质上不好做手脚的,大部分金簪还是可以用鎏金甚至干脆是假金簪代替,大概一千两银子就能应付过去。 反正沈世兴是个糊涂虫,而且十几年过去了,他能记得几样?有「受潮」的册子为证,再无其他凭据,沈清月又不知道原本有哪些东西,肯定能度过此关。 柳氏想好了对策,大半晚上就让王妈妈赶紧去她库房里,捡几件同款式不同材质的首饰出来假冒进去,其中就有一只孔雀蓝石鎏金簪子,像极了早就被她卖出去的绿松石的金簪,册上「绿松石金」几个字,已经模糊的看不清了。 沈世兴去找柳氏要沈清月嫁妆的时候,柳氏倒是很快地接待了他。 柳氏见沈世兴亲自来,她便也猜到沈清月回去肯定告了她的黑状。她也不怕,毕竟只是沈世兴自己来的,他可比沈清月好糊弄多了,且他没叫沈清月陪同,便说明没有抱着算账的心态过来,谅他也不敢跟她这个大嫂生事! 因是柳氏在厅里见了沈世兴的时候,神色从容了许多,她和往常一样笑着,主动道:「老三是来替月姐儿问嫁妆的事?」 丫鬟正好奉了茶过来,沈世兴点了点头,道:「大嫂,有几件贵重东西我想着还是先放我这里保管,不放月姐儿那儿,就过来找你拿去,其他的等月姐儿学会打理了,你以后在交付给她便是。」 柳氏心里没有底,便问道:「你说的是哪几样?」 沈世兴道:「白玉镂空缠枝莲杯、明玉白虎、墨玉周鱼。」 柳氏送了一口气,这几件东西太贵重,她没敢动,一直留着在,她笑着道:「我这就叫人给你拿去。」 她说话间,丫鬟佳梅已经去了库房里拿东西,不过佳梅去的不是封锁起来的库房,而是柳氏的另一间库房。 佳梅送了东西进来,沈世兴又道:「对了,还有一只嵌绿松石的金簪子,也给我,这件我想自己留着,将来再另添一件其他金簪给月姐儿。」 柳氏心如擂鼓,眉心一跳,问道:「那嫁妆里首饰太多,你说的这件,我倒是没有什么印象了,要不等首饰一并清理出来了,我再给你?反正都整理的差不多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没想到,沈世兴竟然正好记得这只簪子,开她用普通的玉石鎏金簪子替了进去,怎么能给他! 沈世兴固执地摇摇头,道:「无妨,既然都清理的差不多了,我等一等就是,正好吃完大嫂这里的一杯峨眉雪芽。」 v第五十四章[06.24] 柳氏拗他不过,只好给丫鬟佳兰使了眼色,让她去取了那支暂时送过来。 丫鬟很快就将沈世兴报了名字的几样东西,一一陈列在厅里的桌上。 柳氏很公正地道:「打开,让三老爷验一验。」 沈世兴本来客气一下,推说不必,柳氏偏要丫鬟打开,丫鬟便逐一打开,他拿起两块玉仔细地一看,白玉莹润,明玉似水,墨玉细腻,拿在手上,触感和劣质的玉根本不一样,而且这几样东西很精致,轻易仿造不出来,他断定就是真的。 最后一根金簪,沈世兴瞥了一眼,只隐约觉得镶嵌的石头,花纹好像有些不同,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记岔了,倒不好明说,至于是不是真金,看着黄澄澄的,好像没区别,他记得沈清月嘱咐的话,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便若无其事地收了东西。 柳氏同时也当着沈世兴的面,让丫鬟在新列的册子上,划去这几样。 沈世兴谢过柳氏,便让丫鬟抱着东西,出了院子。 他一走,柳氏可算松了口气,也就松快了一会儿,佳梅送了沈世兴到门口,转头回来禀道:「夫人,二姑娘好像过来迎三老爷了。」 柳氏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问道:「月姐儿又跟三老爷过来了?」 佳梅摇头,道:「没有,他们回去了,估摸着就是顺便撞上的。」 柳氏心脏砰砰跳,坐立不安,煞白着脸道:「老三竟然记得这件东西……佳梅,你去找一找当票,看能不能赎回来,若月姐儿真发现了,便说拿错了。」 佳梅立刻去了。 甬道上,沈清月和沈世兴两个比肩走着,丫鬟远远地跟在后边。 沈清月道:「那簪子父亲仔细看过没有?」 沈世兴道:「好像不是从前那一支。」 父女二人转了弯,回了万勤轩,丫鬟放下盒子,便退了出去,沈清月打开木盒子,将簪子拿了出来,掂量两下,冷笑道:「铜鎏金的。」 果然跟她前一世拿到手的那只簪子一模一样,这倒好了,一击即中,倒省了她不少事儿。 沈世兴接了簪子细看半天,黑了脸道:「这不是绿松石!」 他自己也爱雕刻章子,对玉石略有心得,绿松石摸在手里像玉一样温润,这支簪子上的「石」摸起来真的就跟石头一样,不值钱! 沈清月丝毫不意外,她拿过簪子,从荷包里掏出刻刀,在簪子上刮了几下,金色脱落,露出铜皮,她用手指抹了抹痕迹,便将簪子簪戴到头上,正好露出簪头往下处一点点的铜皮,便道:「父亲,看来女儿猜的是对的,父亲您快快按女儿说的将‘备份册子’准备好罢,过几日,您可要替女儿去讨要嫁妆了。」 沈世兴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了沈清月的意思,他窝了一肚子火,攥着拳头道:「你放心,爹肯定都替你要回来!」 沈清月戴着簪子,道:「听说二伯母和四伯母都去看母亲去了,我也再去一趟。」 沈世兴面色黑沉,道:「你去罢,我这就照着你说的,准备册子。」 沈清月笑一笑,福身告退,带着罗妈妈和春叶,去了吴氏的院子里。 吴氏的院子今天很热闹,她怀孕有一段日子了,前儿事多,家里的妯娌晚辈都没来看她,近两天沈世兴才松了些口,她们就都来了。 沈清月去的时候,不止方氏和赵氏在,柳氏的大儿媳妇、她两个庶子,还有其他几个小辈也都在。 临近冬月,天气冷的很,吴氏越发怕冷,屋子里竟然都开始烧起了碳,沈清月进去请了安,也不顾吴氏的冷脸,自顾和同辈的兄弟姐妹们坐在一处。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吴氏不喜欢沈清月,再装作没事人,气氛也还是冷了下来。 沈清慧乐得见此,她心里还记恨着周学谦因为沈清月斥她的事儿,眼神不自觉地往沈清月那边挑剔地看,这一看,正好就眼尖儿看到那支脱色的簪子,她连忙就道:「二姐,你的簪子都脱色了怎么还戴出来!」 鎏金簪子脱色了还戴,就好比衣服破了还在穿,是很丢人的事情,众人都看过去,的确看见沈清月的簪子脱了色。 沈清月摸了摸簪子,取了下来想往袖子里藏,面色微红道:「父亲刚给我的绿松石簪子……许是放久了。我倒是没注意,就戴上了。」 沈清舟也看了一眼那簪子,就那么一小块儿,还没有指甲盖大,沈清慧竟然也看得见,真真是眼神儿好,她腼腆的鼓了鼓脸。 赵氏也不依不饶,她笑着打趣道:「绿松石?我正好有一块儿绿松石,我看你那石头的颜色不像是绿松石。」 沈清月蹙了蹙眉,道:「父亲说了,是绿松石。」 赵氏冷笑一下,道:「不可能,绿松石怎么会配鎏金簪子!你不信给我帮你看看。」 沈清慧掩面笑了起来,吴氏和沈清妍也笑的很开心。 方氏浅笑道:「小孩子家听错了也是有的,不是绿松石又有什么要紧的?」 赵氏好笑地看着方氏,方氏一贯好性儿,可很少抢白,府里上下无人不夸好性儿的二夫人,竟然也有顶嘴的时候,她便道:「我也只是说帮她瞧一瞧,万一老三自己的东西被下人给调了包,稀里糊涂地当宝贝给了月姐儿,他自己还不知道呢!」她目光一转,态度强硬道:「月姐儿,你拿来我给你看看。」 沈清月本想着露出铜皮就好了,没成想赵氏也厉害,连绿松石也辨识的出来,便只好送了过去。 赵氏说的很有道理,方氏也不好再拦,她也跟着仔细看了看那颗绿松石。 其实光看颜色,只有细微的差别,拿在手里区别就明显了,赵氏摸了一下,又给了方氏,道:「你仔细瞧一瞧,我估摸着就是哪个下人干了手脚不干净的事儿。」 方氏不得不承认,赵氏还真没说错,还真不是绿松石!她把簪子又递还给了沈清月,再没给其他小辈看,又道:「你赶快回去跟你父亲说一说,这样的刁奴惯不得,定要好好惩治。」 沈清月点了点头,起身同众人告辞。 她一走,屋子里又热闹了起来,众人当然不会说沈世兴糊涂不会管理下人,只会说刁奴的不是。 没多久,他们也都一起散了,这件事被上上下下的人当做了谈资。 吴氏一天天吃着药,也不忘跟着操心,让丫鬟去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快大家都知道,沈世兴的那支簪子,并不是哪个下人调了包,而是从柳氏手里拿来的! v第五十五章[06.24] 吴氏知道之后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她嫁给沈世兴十几年了,直到今天才知道,沈清月的生母竟然留了那么丰厚的一笔嫁妆下来,而且还放在柳氏手里,不是她手里,现在柳氏还贪墨了沈清月的嫁妆!!! 她自己也打理过内宅,也知道怎么昧钱、钱生钱,当下知道柳氏动了三房的东西,气得大动肝火,也顾不得找沈世兴质问为何瞒她,一心只想着赶紧让柳氏把手里的东西吐出来! 柳氏管家多年,调停上下,虽说付出得多,得罪的人也多,稍有不如人意,便被下人记恨在心,这事儿一传开,她就成了活靶子,七八年前做的事,都恨不得被人揪出来指责,沈家一下子奴怨沸腾,着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连老夫人和几位老爷都知道了柳氏所为。 沈清月闲闲地在家里做绣活儿,只等着沈世兴把假的备份册子列出来了,让柳氏把欠她的都加倍还回来! 柳氏没有想到,沈世兴父女两个联手挖坑等着她跳! 她明白的很,沈清月脱色的簪子,是故意为之,她就说沈清月怎么会没有一丝丝的怀疑,怎么会放过报复她的好机会。 可她是不会让沈清月得逞的,花出去的钱,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 如今所有人都在说柳氏的不是,柳氏这些年也不是全然无错,沈家上上下下一片骂声。 这事一出,柳氏树立了多年的威严,轰然倒塌,她连忙找补,因为原簪子赎不回来了,买了一支差不多的绿松石簪子给沈清月,对外解释说,是库房的东西多了,丫鬟拿错了,言外又指责说,簪子交给沈世兴的时候,簪子好好的,怎么会一天之内就脱色。 就有人讨论说:「大夫人说的也没错,她交给三老爷的时候,难道三老爷没看到簪子脱色了?必然是二姑娘有意为之。丫鬟拿错东西也是有的,二姑娘不明说,却使这样的手段,好生阴险!」 另有人道:「这种事,二姑娘怎么好说?再说了,金簪和鎏金簪子,你我拿错也就罢了,大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还能拿错,唬谁呢?我看就是大夫人昧下了二姑娘的嫁妆,我跟你说,你可别对外传,周夫人和苏老夫人来时府里办宴席可还记得?那时老夫人单单儿出了钱的,最后办下来的宴席和从前没有区别,可见大夫人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贪银子呢!」 那么多人,各执一词,老夫人召了人去永宁堂。 沈清月便和沈世兴两个带着册子一本去了那边。 沈清月上辈子的嫁妆过手了七年,大多数东西她都记得,她手写了一份册子给沈世兴,叫他誊抄,将其中「鎏金」之类的簪子,全部变成了赤金,管他真鎏金假鎏金,反正柳氏将来要还的都是赤金簪子! 沈世兴很担心这份册子糊弄不过去,沈清月底气十足地告诉他:「这些年来金银首饰有几样总是不变的,虫草镶玉金簪、喜鹊登梅簪、五蝠捧寿簪、缠枝莲钗,这几样肯定能中。」 他略略轻松了一些,狐疑着问道:「果真能应付过去?」 沈清月笑着道:「您放心。」 沈世兴半信半疑地去了,到了永宁堂,柳氏和丈夫沈世昌,夫妻两个都在。 他问过老夫人安好,又见了兄嫂,便坐下,沈清月进去之后一一福身请安,坐在了柳氏旁边的绣敦上。 柳氏看着沈世兴手里的册子,皱了皱眉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册子,当年她可是清清楚楚地问过,沈世兴手里就一份册子,而沈世兴再不可能再去拿一份备份册子回来! 她一下子就料清楚了,这父女两个,合起伙来对付她呢! 谁先服软,谁就输了。 老夫人面色严肃,其他的人脸色也不大好看。 她也没墨迹,便道:「月姐儿嫁妆的事,就在此说清楚,省得下人们胡乱传。」 柳氏先开了口,乜了沈清月一眼,道:「佳梅这丫头粗心,拿错了簪子,媳妇又找回来了,松绿石金簪,一丝不错。」 她命佳梅将簪子送到沈清月身边,佳梅又同沈世兴道歉道:「三老爷,是奴婢糊涂,请老爷责罚。」 沈世兴拿回簪子,笑一笑,道:「拿错簪子无妨,换回来就是。那日也是赶巧了,月姐儿正好去了我书房,我就将簪子顺手给她戴了,没成想她戴去了吴氏院子里,叫嫂子们看了笑话,其实也不是大事,说清楚就好了。」 柳氏板着一张脸,冷哼道:「瞧见脱色了还戴,不是存心给我没脸,就是给你这个做爹的没脸!月姐儿太不知道进退了!」 为长者讳,也是「孝」的一部分。 沈世兴温言道:「月姐儿这点像我,糊涂,不过我知道她肯定跟我一样没有坏心,倒算不上没有规矩。」 沈清月亦垂首轻声道:「父亲给了我簪子,我开心还来不及,就戴上了,的确没有细看,是我疏忽。」 沈世兴眨着眼接了话,道:「是了,月姐儿当时笑着戴上去,顾不得仔细端详,自然没瞧见。说起来,若是大嫂的丫鬟仔细些不出错,闹不出这事。」 柳氏脸色羞红,沈世昌也沉着脸不说话,毕竟错的源头在柳氏。 老夫人也抬了下巴,道:「好了,这件事就不追究了,把嫁妆核对清楚,省得以后再生事!」 一件东西拿错算不得什么,只要嫁妆交接清楚了,自然而然下人没了话说。 当下两房人都没有异议,柳氏拿了旧册出来,道:「册子受了潮,不能看了,我已命人重新誊了,旧册还在这里,我先将新旧册子与老三核对一遍,若无误,再叫他找了人过去清点一遍,就算完了。」 沈世兴问道:「旧册潮得不能看了吗?」 柳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道:「今年夏天几场骤雨,库房淹水,这册子放多少年了,府里这么多事,我一个人哪里能面面俱到?当然受潮是我的错,我认了,若你觉得哪里有不合理之处,现叫老夫人定个法子出来就是。」 沈世兴淡声道:「受潮了不要紧,我这里有备份册子,与大嫂的新册核对一遍就是了。」 柳氏手一抖,险些将册子掉在地上,她白着脸问:「你有备份册子?」 怎么可能!当年沈世兴说的话,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会有备份册子存在! 沈世兴笃定地点了点头,道:「当时送过来就有两份,另一份我放忘了,便一直以为只有一份,昨儿看了下库房,多年都没动,正好找着了,盖上的章子和大嫂手里的那本一模一样呢,你放心,作不得伪。」 柳氏脸色登时就惨白,她掩饰性地低下头,捧着手里的册子,强自镇定道:「你、你念。」 v第五十六章[06.24] 她还是不信,当年她明明确认过了没有备份册子,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个备份册子,定是沈清月哄了沈世兴写了假册子过来哄她! 难怪沈清月要去她那里拿银饰册子,想必就是为了今日! 柳氏唇边勾着冷笑,沈清月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拿这种障眼法就想哄了她,未免稚嫩了些。 沈世兴打开封面陈旧的册子,念了银首饰一类,丝毫不出错,柳氏淡然的不得了,又听他念道:「虫草镶玉金簪、喜鹊登梅金簪……」 柳氏这下子坐不住了,一连五个,个个都对! 沈世兴竟然是真的有备份册子! 要不是真有备份册子怎么可能都对! 沈清月见柳氏脸色不大好,便问道:「大伯母,您怎么了?是不舒服吗?这字不是很大,我替您看。」 她作势要去拿柳氏手里的新册子,柳氏吓得连忙收回来,声音尖锐了几分:「你做什么?!」 沈清月一脸无辜,道:「……我是瞧着您好像累了,想帮一帮您。」 柳氏一丝不苟的鬓边飘散了几根头发,贴在她冒冷汗的额头上,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她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恢复了神色,结结巴巴得解释道:「我、我、我只是……」 柳氏的反常,老夫人和沈世昌早看在眼里,她这个反应,可以说是彻底出卖了她。 老夫人拉长了脸,道:「不必念了!」 沈世兴停了下来,转眸看向老夫人,柳氏死死地捏着册子,先扫了一眼面色黑沉的沈世昌,最后才望着老夫人,磕磕巴巴道:「老夫人,我、我、我……」 内室里很寂静了片刻,老夫人十分平静地道:「月姐儿,你先出去。」 沈清月起身屈膝行礼出了次间,丫鬟们也乖乖走了,包括柳氏的丫鬟。 次间里只剩下几个四个人,大气不闻,一片死寂。 沈世昌声音沉闷而醇厚,如猛兽压抑着怒吼,道:「怎么回事?」 这话不是问别人,正是问柳氏。 要强的柳氏,眼眶突然就红了,她想要解释,突然觉得委屈,她照顾这么大一个家,自己快贴空了嫁妆,动用了沈清月的嫁妆,那也是为了沈家,可现在责任却要她一个人担! 沈世兴捧着册子,若无其事道:「大哥,把册子对完?」 沈世昌夺过册子,脖子和脸通红,道:「念!」 沈世兴又念了几样金首饰,沈世昌起初还拧眉听着,不出几口茶的功夫,他就听不下去了,二十件首饰里,没有三件材质对得上! 而柳氏,听着熟悉的首饰名字,一句话反驳的话都没有,因为沈世兴念的全部都没有错。 沈世昌将册子撕得稀巴烂,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好几脚,又砸了一杯茶上去,才喘着气坐了下来,死死地攥着拳头,末了冷静道:「老三,不必念了。」 沈世兴停了下来,却道:「还是全部核对一遍得好,省得出了差错不好。」 沈世昌冷着脸吼道:「我说不必念了!」 柳氏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沈世兴这才合上了册子,面色讪讪。 老夫人瞧着两个儿子一个媳妇,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柳氏做错了,可她也知道柳氏是为什么做错的,她坐在罗汉床上,背上垫着迎枕,疲惫地道:「把月姐儿的嫁妆都补给她,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柳氏拿帕子摁着眼泪,沈世昌先答应了,他脸色灰白,道:「您放心,儿子一分都不会少月姐儿的。」 沈世兴抱着册子起身,最后一次弱声问道:「大哥大嫂,真不用再念了?」 沈世昌脸上火辣辣的,道:「不必念了。」 沈世兴抱着册子有些心虚,毕竟他可是大笔一挥,在册子上写下什么南珠、东珠、碧玺等珍贵材质,凑齐这些,大房怕是要出上千两银子了。 然而等着柳氏的,还不止是赔钱而已。 沈世昌和柳氏夫妻两个答应了要赔沈清月的嫁妆,沈世兴也没客气,就把所谓的「备份册子」留给了柳氏。 留下册子的时候,沈世兴还问道:「马上要下雪了,大嫂仔细再莫让册子受潮。」 柳氏脸上火辣辣的疼,沈世昌也很没脸,贪墨侄女的嫁妆,她把他的脸都丢光了! 老夫人脸色也很不好看,沈世兴点到即止,行了礼便出去了。 永宁堂里,老夫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道:「你们两个回去罢,月姐儿的嫁妆,一分都不能亏她的。」 沈世昌气冲冲地起身,作揖告退,柳氏还坐着,他黑着脸斥了一句:「还不回去?!」 柳氏自己抱着几摞册子起身,出了上房,站在门口的丫鬟们替她拿了册子,一道回了她的院子里。 沈世昌打发了丫鬟出去,和柳氏单独说话,气氛沉闷冷凝,谁也没先开口。 夫妻两个有段日子没有单独相处,没想到这一回会是因为这样的事关上门说话,沈世昌拳头硬的像铁,隐忍道:「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 柳氏起初语塞,可她向来是个要强的人,根本不会服软,羞愧了一会儿,又恼了起来,便和沈世昌顶嘴,道:「家里开支老爷心里不清楚吗?百口人都张着嘴要吃饭,这个要钱,那个也要钱,按旧例使银子,根本就周全不了各方人情往来,我不贴银子,儿子们怎么体面?姑娘在婆家哪里有好日子过?!你怎么应付上峰?你怎么结交朋友?」 沈世昌开始还有些替柳氏想着,一听将他说成了吃软饭的,登时就怒了,拍桌道:「你不会跟我打商量吗?你变卖了月姐儿那么多嫁妆你还有理了!你自以为替我付出良多,到这时候不还是要我替你描补!」 柳氏一下子伤了心,她替沈家付出的还不够多吗?!她吼着道:「我嫁过来的时候嫁妆有多少,你现在再去看看我能用的嫁妆还有多少?!沈世昌,你没有良心啊你!」 夫妻二人吵的不可开交,柳氏嘴上不饶人,说话没有尖刻的很,沈世昌开始还能忍,偏偏柳氏说得急了,嘴上没把住门,道:「没有我,你们沈家有今天?你能坐到正六品文选司主事的位置上?!」 说完,柳氏自己都愣了,当初是她花银子替沈世昌四处活动塞银子,拿下了文选司主事的位置,也因为这件事,沈世昌很敬重她,即便她偶尔言语上有些刻薄,夫妻两人也还是相敬如宾。 沈世昌毫不意外地甩下一个响亮的耳光,「啪」得一声,把柳氏都打蒙了,她的头发都散了。他怒目而视,气得大喘气,脸色铁青,骇人的很。 v第五十七章[06.24] 柳氏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怨恨地看着沈世昌,她捂着脸,道:「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我?!」 沈世昌冷哼了一声,转身要走。 柳氏去拉他的袖子,被沈世昌拂开,摔在了地上。 沈世昌伸出并拢的两指,指着柳氏道:「若这件事你收不好尾,你就回家去罢!」 柳氏难以置信地看着沈世昌,抽泣着话都说不出来了,夫妻二十几载,谁能想到丈夫最后会这样对她! 沈世昌走后,王妈妈进来收拾残局,她落泪扶起柳氏,叹气道:「夫人这是何苦……您和老爷软和着说两句,补上去不就好了?闹得人财两空,哎……」 柳氏伏在桌上痛苦,她捶着桌子呜咽着道:「他什么不是靠我的?他还有脸指责我?我不甘心!」 王妈妈眼见劝不动,便道:「您只要把月姐儿嫁妆的事了了,好歹还有老夫人在,老爷不敢真的休了您,您快先料理下这事儿才是!」 柳氏也是个知道轻重的,当下擦了眼泪,去看沈世兴的册子。 册子是旧册子,以前沈世兴房里没有用完的册子,但是字还透着墨香,哪里像放了十几年的样子?分明是才写不久的! 柳氏一看不对劲,便皱着眉翻看起来,册子上也盖着和旧册一样的「校验」楷体字的章子,她再一细看,银饰那边且还对的上号,再往后,原先的铜鎏金、镀金簪子,全部变成了赤金!只留下一两件鎏金和镀金的簪子,另有一些镶了珍珠的簪子,被改写成了南珠,还有玛瑙耳坠,变成了碧玺耳坠,价值一下子翻了好多倍。 翻完册子,她的脸色逐渐灰白,让她恐惧的不止是册子上的东西改变了,而是新册子上变得和旧册子上不同的每一样东西,正好都是被她做过手脚,看不清字迹的物件! 两份册子,除了部分物件的顺序不一样,所有的物件完全统一。 难道是出鬼了不成?沈世兴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 柳氏僵着脸,将册子退给王妈妈,冷声道:「你看看,出内鬼了。」 王妈妈一看,也是大吃一惊,知情的也就四个人,不是她,难道是佳梅和佳兰两个丫头? 柳氏眯了眯眼,道:「不可能……她们不可能背叛我,她们没有必要投靠月姐儿。」 王妈妈看着两个丫头长大的,她当然也不信,她脸都吓白了,道:「难道是……闹鬼了?」 柳氏惊恐地在房里扫了一眼,「呸」了一声,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主仆二人冷静下来之后,柳氏苍白的脸上顶着五根手指印,愁眉不解,道:「肯定是出了内鬼。」 王妈妈也觉得,是有人泄了密,她咬着牙道:「怎么正巧三老爷就要松绿石的簪子,不是有人告密不会那么巧合!」 柳氏情不自禁地点头,她的表情又凝重起来,道:「先不急着查人,这些东西,怎么赔得起才好!」 怪只怪她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事改什么旧册子,现在册子上的字迹早糊得不能看了,她若再说新册子有鬼,老夫人和沈世昌还能信她吗?若传出去,她的名声可是彻底丢了!将来下人们,还有小辈们都怎么看她! 可若是按新册子的赔嫁妆,她手上可就真的拿不出一分银子了,她这些年放印子钱存下来的大几千两银子,就要全部赔给了沈清月,还真是替她费心保管十几年,最后反倒要自己掏腰包! 王妈妈知道柳氏在纠结什么,苦口婆心道:「事已至此,您还是先赔了罢!否则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您让姑奶奶和爷们儿怎么做人啊!」 柳氏如何不知道?她垂着泪,无力地让王妈妈让旺儿把钱收回来,她亲自算了新册嫁妆的价值,又去清点库房的东西,赔给沈世兴。 沈世兴此时心里还很忐忑,他回了万勤轩,正好沈清月在等他,他就问她:「月姐儿,前五个物件对了,后边的若是对不上,恐怕他们不会认的罢?」 沈清月一笑,道:「未必,若不认,再想别的法子。」 她自己过手了七年的嫁妆单子,上面的每一件东西她能不记得?不说所有的顺序都记得,但是有什么物件,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柳氏看了那份册子,便是拿旧册出来对,也对不出什么端倪,只有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份儿! 沈世兴心里忐忑,柳氏真会蠢到认栽?他不确定,眼下转了话题,道:「既然你懂得打理,我这边库房还有些东西,你也拿去。」 沈清月点了头,跟着沈世兴去了书房后边的倒座房。 沈世兴的库房锁的死死的,经常不开,一进去,一股子灰尘味儿,沈清月忍不住用帕子捂面,她放眼看过去,有些物件很齐整,像是很久没有动过,有些动过的东西堆得很没有章法,乱七八糟。 沈清月道:「父亲您从来也不打理一下?」 沈世兴面红道:「你母亲那个性子,我不喜欢她动我的东西,我又懒得操心这些事儿,就一直放这儿了。」 沈清月无语,她走到放册子的柜子面前,打开了册子,正好看到沈世兴从前送她的几根簪子,明明都送给她了,册子也没划去,若等个三五年,沈世兴忘了这事儿,指不定还要算到哪个丫鬟头上。 她拿着册子道:「父亲,这几只簪子,您一会子记得下册。」 沈世兴笑着道:「知道了。」 沈清月扶额……难怪老夫人有理由把她生母的嫁妆给柳氏打理,沈世兴这样,不丢东西真的是祖坟冒青烟。 沈世兴指着一个紧锁的大木箱子,道:「这就是了,一会子我让丫鬟给你搬过去。」 沈清月用旁边的钥匙打开箱子看了一眼,东西相当简单,和另一份嫁妆天壤之别,她翻看了一下,还有一些留下来的书册一类,她顿时生了兴趣,她没有见过生母,很想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有书册留下,实在是太好了。 她没急着立刻就看,关上箱子,锁门离开,和沈世兴往书房去。 沈世兴好像回忆起什么,有些伤感,眼角有些濡湿。 沈清月问道:「父亲,我记得您这儿好像有母亲的画像,可否给女儿看一看?」 小的时候她偷偷见过沈世兴看一个女人的画像,她胆子小,没敢多问,现在回想起来,父亲该是在看蔡氏的画像。 沈世兴忽然哽咽了,道:「没了,被吴氏给撕了。」 沈清月心头一紧,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又问道:「那您……给我讲讲母亲的事,我想听。」 沈世兴沉默良久,没有拒绝,他坐在桌前,痴痴地道:「你母亲是很好的女子,她很有才情,人很单纯善良……」 v第五十八章[06.24] 他说了些空泛的夸赞之词,没有一件具体的事,沈清月无从判断她的生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觉着索然无味,便离开了万勤轩。 后来的几天,嫁妆风波终究是传了出去,不过传的很隐晦,下人没敢把话说死,只是话里话外有那个意思,吴氏和赵氏也闹得厉害,老夫人不堪烦扰,柳氏也因赔嫁妆的事忙得不可开交。 管家的事,暂时落在了方氏头上,沈清月和沈清舟两个,也就正好跟着她学管家,天亮就去,天黑才歇下。 方氏讲话总是轻声细语,她同两个姑娘讲道理的时候还浅浅地笑着,言语入耳,令人如沐春风。 沈清月虽然早就懂得方氏说的东西,也依旧耐心听着。 方氏有意教考二人,将沈家的账册给她们看。 沈清舟学的浅薄,还看不懂什么,沈清月翻了几页,却是慢慢看不出了不对劲,沈家的开支一年比一年大,这不算什么,凭她的管家经验来看,这账册记得根本不对,就好比苏夫人来的牡丹宴,牡丹的开支就没记上去,其他菜品酒水,实际价钱也明显比账面上的大,难道都是柳氏自己贴上去的? 沈清月回忆了重生回来之后的一些事,一一对应着看了,柳氏还真的贴了不少钱,可照她这么个贴法,柳家要不是有金山银山,她怎么贴得起? 柳氏管家这么多年,嫁妆早该贴完了。 就算柳氏是动用了她生母的嫁妆,也是不够的,柳氏的钱,到底从哪里来的? 沈清月对柳氏背后干的营生产生了怀疑。 方氏看出来,沈清月像是会看账,她便同她道:「管家不是个容易事,你大伯母这些年也很艰难。」 沈清月嘲讽地笑了一下,随手指了几处,道:「是很艰难。」 方氏一眼看过去,叹了口气。 柳氏花出去的银子不上账的地方,只有大房和老夫人的支出,其余几房,她是一概不管,领对牌拿银子的都是她自己手下的人,那些管事妈妈跟丫鬟肯定从中得了不少好处,再有些公钱私用之处,明眼人一眼能看出来。 说白了,柳氏这些年的不容易都怪她自己,她贴的多,排场大,荣耀的是她,老夫人喜欢的也是她,管家的权力也牢牢的掌握在她手里,最后好处都是切切实实地落实到了她自己头。 再则,柳氏花的一部分钱是沈清月的嫁妆,这是慨他人之康,笼络下人,小人行径。 若柳氏不失偏颇,现在落井下石的人也不会这么多,偏偏她爱笼权,必然排斥了一部分人,柳氏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 方氏表情很复杂,她还是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家好,你大伯父好,你们也好。」 沈清月微微一笑,这个她不反驳,沈家有些体面确实是柳氏支撑起来的,不过这个话别人要说,她却可以不说,毕竟她是受害人。 方氏教了两刻钟,管事的妈妈过来禀事,沈家不大不小,一天也有十来件事要等主子决断,方氏今日恐要忙碌,就打发了沈清月和沈清舟先玩去,她去了西次间里见人。 沈清月早会了这些东西,她看出了账册不对,心里惦记着事儿,也就没有多久,回了雁归轩。 雁归轩里,罗妈妈正在库房里盯着丫鬟们收拾东西。 沈清月回去之后喊了罗妈妈进屋去说话,她将账册的事告诉了罗妈妈。 罗妈妈略一猜测,便道:「按姑娘说的这些年的开支情况,大夫人肯定做了不干净的生意,正经生意来钱没有那么快的。」 沈清月点着头道:「我想也是,一间经营好些的铺子,一个月有一百两的收益已是很好,一年能挣近万两的营生,除非买了上千亩的田地,收成好还差不多。」 罗妈妈问沈清月:「姑娘要查吗?」 沈清月道:「肯定要查,若真是不干净的事,没闹出来就罢了,闹出来全家上下都要被牵连,我总要心里有个底。就是不知道大伯父知不知道这事……我想应该不知道,他一向爱惜身份名誉,这种事他肯定不会纵容大伯母。」 罗妈妈脸色很凝重,她道:「大夫人手段也是太狠了,她一个内宅妇人,也敢偷偷干这些事。」 沈清月道:「这种事她肯定不敢交给别人去做,她最信任的就是王妈妈一家,王妈妈的丈夫不怎么管事,旺儿人还算机灵,您看方不方便找人替我在外面盯着王妈妈的儿子旺儿?院子里我叫夏藤去盯着,旺儿有动静,就里应外合,肯定能揪出把柄。」 罗妈妈担心沈清月真的受牵连,便起身要去,她临走前又问道:「姑娘,三老爷着人抬过来的箱子没有什么很值钱的东西,不过很多夫人留下来的物件,是收在库房里,还是放您的屋子里来?」 「叫丫鬟们抬进来放着。」 罗妈妈应了一声,挑帘出去,一会子丫鬟们就抬了箱子放在箱笼旁边的空位置上,打开了箱子。 沈清月这次很仔细地看了一遍,箱子边缘上因为久未打开,积了一条灰线,想来沈世兴多年都未动过这些东西,她又猜测,依父亲的性格,有可能母亲去世之后,他再未看过这些,否则也不会收到库房去。 箱子里除了一些银和铜鎏金的首饰之外,值钱的东西没有多少,但看款式和风格,但是有些像沈世兴之前给她的几只贵重的簪子,也不知道那几只簪子是不是他之前准备送给蔡氏,又没送出手的。 首饰盒子的底下,又放了一些书籍和字画,有一本《花间集》,还有一些被压着了,看不见封皮上的字,看样子都是沈世兴依照蔡氏平日的喜好留下来的。 沈清月的母亲,应该就是像沈世兴说的那样,是个有才情的女子,遗物里留下的都是些雅致的东西。她正想看,丫鬟挑帘子进来,说柳氏的人送东西过来了。 沈清月关上箱子,起身出去看,柳氏王妈妈领着丫鬟和粗使婆子抬了三个大箱子过来,她本人没有来。 王妈妈朝沈清月饶有深意地一笑,道:「姑娘,您的东西送来了,要不要也请三老爷过来,当年清点?」 沈清月淡声道:「不必,我能做主,抬去厅里放着。」 王妈妈替柳氏不甘,没什么好脸地领着婆子们进了厅里,沈清月跟着进去,坐在椅子上,道:「王妈妈坐。你们把箱子打开,春叶你去看册子。」 丫鬟打开箱子,王妈妈依言坐下,春叶走到王妈妈身边,跟她一起盯着勾画过的册子。 v第五十九章[06.24] 沈清月打发了多余的丫鬟出去,闲闲地坐在椅子上,秋露上了两杯茶水过来,另一杯放在对面桌上,是给王妈妈的。 王妈妈开了册子,手指着物件,一条条地冷着脸念,柳氏的丫鬟一样样地捡出东西让沈清月过目。 一些银饰簪子都还有实物对的上号,沈清月从容地听着,念到后面动过手脚的地方,王妈妈脸色不免也越来越难看,甚至让沈清月有一种,大房不是在归还东西,而是施舍东西的感觉。 沈清月没急着说什么,等王妈妈念到一部分金簪时,说用市面的价格,用银子替下,她不轻不重地搁下茶杯,明知故问道:「为何不还金簪,要用银子代替?」 王妈妈一哽,当着丫鬟的面立刻就臊得脸红,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柳氏私自挪用了沈清月的嫁妆! 她的脸色终于缓了两分下来,声音也弱了几分,继续念下去,沈清月这才没在挑剔她。 沈清月亲自验完了东西,一切无误,柳氏约莫赔了近九千两现银,王妈妈憋着一肚子的火就走了。 春叶和其他几个丫鬟看着三大箱的贵重和银票,喜得一直发笑,还道:「以后咱们姑娘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戴什么就戴什么。」 沈清月笑而不语,吩咐道:「银票拿出来,首饰放我房里,其他抬库房去锁着,以后你们四个好好盯着库房,仔细别让东西丢了。」 春叶应诺,捡了银票出来,和几个丫鬟立刻办了。 这一折腾,就到晌午,沈清月吃了午膳,歇了一会子,就开始看蔡氏留下的书。 《花间集》是本诗集,上边字体娟秀,做的诗有好有坏,沈清月对诗词歌赋也懂的不算很深,因此看起来很费神,但一首首地读下去,她也渐渐能感受到作诗人的心情好坏。 诗集上偶尔还会写上时间。 从「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到「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只用了五年时间,这五年里,蔡氏迟迟不孕,婚姻愈发不幸,做的诗也越来越消沉,沈清月想到前一世的经历,眸光黯淡下去,没了期待之心,又不忍再读,便暂且搁下。 晚些的时候,沈世兴过来了一趟,他听说柳氏将沈清月的嫁妆送过来了,便问她:「东西都核对上了?」 「对上了。」 沈世兴心情有点怪异,柳氏还真的全部都补上去了?他见丫鬟也不在,就小声问沈清月:「你大伯母赔了你多少现银?」 沈清月笑道:「近九千两银子。」 沈世兴端着茶杯,手一抖,茶杯掉地上去了,他大吃一惊,道:「九千两?有这么多?多赔的有多少?」 沈清月笑道:「旧册毁了,我怎么知道原先的嫁妆到底价值多少?也就算不清大伯母多赔了多少。」 是真的算不清具体多赔了多少,但王妈妈那么心痛,册子上所有的首饰都是赤金的,沈清月心想,估计着怎么说也多赔了好几千两,沈家嫁一个姑娘也就两三千两,她比前一世多拿回一万多两,很赚了。 沈世兴面色略缓,道:「……估摸着也就多给你添了千把两银子,你大伯母做的不对,这次该她吃亏,以后等你堂姐再有了孩子,我补一些给她孩子就是。」 沈清月不语,沈世兴总归是心软的,这在她意料之中。 父女二人说了一会子话,日薄西山,沈世兴同沈清月一起吃过饭,就回去了。 没过几天,罗妈妈回来同沈清月说,查到了旺儿的动静。 旺儿和几个行钱走的很近,平常还跟一些地痞流氓一起喝花酒。 行钱,就是帮忙放印子钱的人,地痞流氓,帮着收债。 沈清月不禁愕然,猜测道:「大伯母她……不会放印子钱?!」 放印子钱没有不沾血的,柳氏真要做这事,简直就是在喝人血,吃人肉! 罗妈妈沉默着没接话,普通内宅妇人,哪个有胆量做这种事? 印子钱一般以三月为期,每还一期,在折子上盖印为证,所以称之为「放印子」。 放印子钱的规矩一般是九进十三出,就是指借钱的人要借十两银子,实际上只能拿到手九两银子,还的时候,却要还十三两,利息相当之高。 借银子钱的,大半都是缺钱或者救急,这样人,还不起钱就容易出事,倾家荡产闹出人命一点都不稀奇古怪,若是柳氏的钱是借给某些穷翰林或者任上的官员,还不起钱,恐怕还要牵扯到朝廷的事上,不可谓胆子不大。 沈清月一有这个猜测,头皮都在发麻,可她手里没有证据,轻易不敢同长辈们揭发,而且这不是小事,她要是说出去,一则牵连名声,二则遭大房妒恨。 兹事体大,沈清月还是要知道个究竟,她托了罗妈妈出去查。 罗妈妈则又出府,去找胡掌柜,她刚出巷子,福临就去禀了顾淮,道:「罗妈妈又去找胡掌柜了。」 顾淮搁下手里的书,他记得上次福临回来说,胡掌柜的人出去跟几个行钱打了交道,他道:「你再跟去看看。」 福临去后,顾淮没了心思看书,他一只胳膊撑在桌上,干净修长的食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冷峻面容上,眉头轻轻皱起……沈清月平白让罗妈妈接触行钱做什么? 顾淮又想起昨儿福临说,家中下人在讨论沈家的大夫人动了沈清月嫁妆的事。 福顺胡同就那么大,左邻右舍的都相互认识,沈家仆人和隔壁宅子的下人也都私下里有来往,顾家浣洗院的粗使婆子很快也和周围宅子里的下人们混了脸熟,七姑八姨有时候聚在一起去菜市买菜或是别的,就会议论起这些。 因事关沈清月,福临听到了便禀给了顾淮。 顾淮不禁猜测,沈清月难道因为拿回了嫁妆,所以想去放印子钱? 他拧了拧眉头,沈清月胆子一贯大,又有手段,这倒像是她做的出来的事,可这事终究不好,她一个姑娘家的有一封丰厚嫁妆不就够了,还弄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想到这里,顾淮手指也不敲桌子了,捏成了拳头,他猛然察觉自己似乎是在关心她……他脑子滞了一会子,才反应过来,胡掌柜断然不会准沈清月做这样的事。 沈清月的事,还轮不到他来操心。 半下午的时候,福临回来了,他告诉顾淮:「胡掌柜的人派人去跟那几个行钱套近乎,好像不是要跟他们做生意的样子,是要问放印子的事儿。还有,小的这回看见沈家的一个小厮跟那些行钱很熟稔,上次没看仔细没敢禀给您。」 「沈家的小厮?」 福临道:「好像是叫旺儿,一个管事妈妈的儿子。胡掌股的人,好像就是跟着旺儿去接近的那几个行钱。」 v第六十章[06.24] 顾淮想起来了,旺儿是柳氏的人,从前他和沈正章一起住沈家前院的时候,旺儿给他送过好几次东西,所以他有印象。 他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是柳氏放印子钱,沈清月想抓她的把柄! 就是说嘛,沈清月怎么会做双手沾血的事。 她的手干净又漂亮,不能做这些。 福临见顾淮半天没说话,就问:「爷,要小的找人去认识一下那几个行钱吗?」 顾家生意很大,黑白两道通吃,要认识京城这一带的行钱不是难事儿。 顾淮忖量片刻,道:「你去打听个大概就行了,别的不要插手。」 他知道,沈清月聪明,又有胡掌柜帮扶,能处理的好柳氏的事。上次若非正好吴鸿飞的事和举业有关,他担心沈清月不擅长,也不大会插手。当然最后也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沈清月再不擅长,不也顺利地将吴鸿飞赶走了么,说起来,他也没有帮她很多。 福临应诺去了。 顾淮无心读书,往外看了一眼,天气渐冷,院子里松柏郁郁葱葱,看着朝气蓬勃,他突然对新年有了些期盼,他想快些过年,快点儿到二月,等过了会试、殿试,他才真的算一举成名。 二十一岁的解元不算出奇,但二十一岁的状元,足矣令他名震天下,他的身价也跟着大涨。 过了好几日,福临打听了确切的消息回来,因他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顾淮正在用晚膳。他本想等着顾淮吃完了再说,哪知道顾淮咽下饭,同他道:「你说,我听着。」 福临便道:「沈家大夫人是在放印子钱,不过她只放给一些读书人和小的京官,入京的读书人开销大,借的多,小京官置办衣裳,应付人情往来都要花费大笔银子,经常会手头紧,用钱的地方也多,沈家大夫人一个月有好几百两银子借出去,据说一个月能赚近千两。这些都是旺儿在帮她跑。」 顾淮筷子顿了一下,柳氏手笔够大,京城很多铺子一个月都挣不了一千两,不过还算她有脑子,没把钱放给一些缺钱救命的人。 福临又道:「学生和京官都是要体面的人,借出去的钱好收。学生们借了印子钱,就没心思读书了,那些小官借了钱撑场面,也肯定会从别处搜刮回来。」 这些顾淮都想到了,他能想到的,他估计沈清月大概也会想到。 福临继续道:「小的还听说,近来沈家大夫人这两日急着放了一笔大钱出去,有一千五百两,说是只借一个月,半月一期,还是九出十三归,不论身份,要借便借。」 这是逼急了才会做的事,顾淮猜测,沈清月应该不止是从柳氏手上拿回嫁妆那么简单。 狗急跳墙,最容易出事,顾淮想了想,还是道:「你悄悄跟下去,不要插手。」 这厢顾淮主仆二人说完了话,罗妈妈也赶在沈家落匙之前连夜回了沈家,去雁归轩里同沈清月说了这些。 沈清月先前的震惊早就过去了,她眼下神色从容,道:「既是确有其事,就容易抓她把柄,正好她现在又发急借出去一大笔银子,更好拿捏她。」 罗妈妈点了点头,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沈清月道:「她这钱肯定不是自己拿出来的,我估计是找我大堂姐或者大嫂借的,所以急着借出去,又急着还回来,她既不挑人地借,就找个无赖去借,然后把事情闹到家门口来,不要闹大了,叫家里人知道动静就行了。」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柳氏这回本身就冒险,出了事估计也不会往别处想,即便她想了,一层层关系托下去,也很难追查到沈清月的头上。 这样一来,便揭露了柳氏的恶行,也不至于牵连到沈清月身上。 又过了好些日,沈清月一日早晨起来的时候,外边下了一层小雪,白皑皑一片,白瓦灰墙,雾蒙蒙的天空,像横了一条线在半空,她才恍然惊觉,腊月来了。 她回来都半年了。 春叶捧了个手炉进来,另外几个丫鬟也都跟着进来,伺候沈清月洗漱,随后又将箱笼打开,给罗汉床还有椅子都换了坐垫,又拿出一张毛毡出来,齐齐整整地叠放着。 沈清月冬日里会畏冷,在屋子里坐着不动的时候,手脚冰冷,非得盖着毯子才行。 春叶把手炉递给沈清月,又笑着道:「奴婢给姑娘做的鞋在房里,姑娘稍坐,奴婢去拿。」 沈清月刚一笑,罗妈妈就打帘子进来了,她一见新的绸布帘子,多看了一眼,随后进来,朝丫鬟们摆摆手,叫她们先出去,也坐在铺了毛毡的罗汉床上,小声道:「姑娘,事情办妥了,今儿晚些等大老爷下了衙门,就有人过来闹。」 罗妈妈办事很快,而且稳妥,沈清月当然还是心中存疑,不过她也知道问不出什么,说多了恐惹罗妈妈生疑,便耐心地等沈世昌下衙门。 腊月的寒风已经像薄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有些发疼,沈家宅子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在外边走动。 日头渐渐弱了,沈世昌终于下了衙门,他刚回家,就被人给扑倒了…… 无赖借印子钱不还,被旺儿的人催债,索性找上了门来,柳氏放印子钱的事儿,就这样传到了沈世昌的耳朵里,沈家其他的人,也都慢慢听到了一些风声。 沈清月叫厨房熬了暖身子的汤,她带去万勤轩。 正好沈世兴刚从永宁堂回来,面色沉郁,低头埋脑。 沈清月放下汤,随口问了一句。 沈世兴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本身他就亲近沈清月,便同她说了:「你大伯母做了糊涂事,你大伯父闹着要休了她。」 沈清月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大伯父会这样对柳氏……毕竟柳氏的孩子都那么大了。 沈世兴叹气摇头,道:「你大伯母真是糊涂,怎么能做那种事!」 放印子钱,沈家几个爷们儿都没敢做,柳氏一个内宅妇人竟然也敢做。 沈清月不予置评,柳氏太自私自利,不惜搭上整个沈家牟利,沈世昌要休她,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柳氏和沈世昌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了,也许沈世昌只是一时气恼而已,沈清月也很想知道,这件事最后会怎么处理。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一 作者:吟雪 02、《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二 作者:吟雪 03、《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三 作者:吟雪 04、《弃女的逆袭日常》卷四 作者:吟雪 05、《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五 作者:吟雪 注2:本作品由豆豆0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