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夜繁花》 楔子 其实那天的事,她并没有记得很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出门的目的是找工作。那天太阳很大,而她不停地冒虚汗,走了多久的路,进出过多少家公司的大门,完全记不清了。 奇怪的是,她竟然还能意识到自己被聘用的机会很小。接待她的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微笑很精致,礼仪很周到,但他们看她的眼光分明带着点奇异的神色,当然这也许都是她的多疑,别人不可能知道她的过去,那带着污点的过去。 最后的记忆是过马路,对于有没有留意红绿灯这回事,她也忘记了。那太阳光已经照得她眼发花,也许下次出门时该带上一把伞,或是一副墨镜——这是叶繁所有回忆里,最后的念头,如此简单而可笑。 而耳中听到的,是汽车尖锐的刹车声。 连疼痛都没有。也许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也许那种疼痛跟她受过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个时候,叶繁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叶繁的结束。 1 重生 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干干净净的,很陌生,却又很熟悉。不用多想她就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毕竟这种睁眼便望见一片雪白的经历也有过数次,而且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道,也只会在特定的地方才能闻得到。 这里是医院肯定没错。叶繁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想,不知是谁给自己付的医药费? 然后她才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再一次进了医院。 晃眼的太阳光、刺耳的刹车声,还有斑马线……最大的可能,应当是车祸吧…… 还活着,也就是说,她又欠下了一笔钱,只是不知道她这一次的债主又是谁。 一直留意观察床上病人情况的楚芝园看到她睁眼,又惊又喜地探身上前,“咦?你醒了?” 叶繁疑惑地转头,她刚才根本没意识到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正当她揣测眼前陌生女人的身份时,楚芝园已按响了床头的铃。 “你感觉怎么样?”楚芝园望着病床上女孩苍白的脸,轻声问。 叶繁皱眉看了她好久,才道:“……还好……”很努力才说了出来,却仍是低哑得可怜,而且嘴唇干得要命。 全身上下没什么痛的感觉,也许是麻药还没过,也可能她的伤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严重。 楚芝园当然注意到自己看护的女孩有些涣散的眼神,那明显跟平常女生不一样。她下意识地瞄了女孩缠着纱布的手腕一眼,这时接到铃声的医生和护士都来了,她只好退了开去。 穿着白袍的医生和穿着粉蓝衣服的护士将叶繁围了起来,明明都不是刺激性的颜色,叶繁却觉得眼睛很累,她又闭了闭眼,任那些人翻弄着自己的身体。不多时,医生退开了些,因为戴着口罩,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嗡嗡的,“基本上没什么大的问题了,当然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多住两天院,观察一下。” 医生的话忽远忽近,叶繁却听得很清楚。除了能够节省医药费这一点外,她对这个消息并没有更多的喜悦之情。 什么保险起见多住两天医院,既然没什么大问题了,就不用留在这里。叶繁吸一口气,想撑起身来。因为右手打着点滴,她用左手使了点劲儿,谁知手腕处却传来痛感,叶繁偏头望着自己缠着层层纱布的左手腕,眉心打结。这个车祸怎么伤到手腕去了? 一只手轻轻掩上那个包着纱布的伤口,挡住了叶繁的视线。叶繁抬眼,楚芝园冲她笑笑,帮她支撑身体,心里却为女孩不可思议的体重心惊。眼睛看到的瘦和实际上感觉到的轻,仍是有很大的不同。 “不用急着起来,再睡会儿,你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了。”楚芝园的口气很温和,在她的帮助下,叶繁微微坐起一点,靠在摇起的床头。 “你是谁?”说话有些吃力,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嗓音了。叶繁疑惑地望着这个跟她母亲年纪差不多的陌生女人,忍不住问。 “我姓楚,是被雇来看护你的。”自称姓楚的中年女人有着一双很温柔的眼睛,脸圆圆的,身材有些丰满。一时间,叶繁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母亲的影子。 可那已经是曾经的事了。 “……那,是谁雇佣的你?”按理说应当是爸妈,但叶繁心里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很小。 “当然是你的爸爸妈妈呀。”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叶繁有些疑惑,姓楚的女人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又让她觉得很怪异。 “不用担心,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被拍了拍手,这种带着宠溺和安慰的感觉同样很久没有尝试过了,叶繁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楚芝园已看到门口的人,站起身来,“看,他们这不是来了吗?” “业先生、业太太,茵茵已经醒了,医生刚才来看过,说没什么大问题,她过两天就能出院。” 叶繁心里一颤,爸妈……真的来了? 她抿着嘴唇转头望向门口,闪烁的目光在看到那两位“叶先生、叶太太”后,不禁猛地瞪大双眼。 门口的男女才踏入房门,似乎就把光彩一起带了进来。男人英俊的脸和贵族似的举止风度都不陌生,他搂着的女人有着一张极其美丽的脸,那美却不是妖艳,脆弱和羞怯的神情让这个近四十岁的女人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即使她并不年轻,那种孱弱的美丽却会让同性也忍不住产生保护的心理。 他们的脸都不陌生……至少叶繁能第一时间叫出他们的名字来——业霄堂,蒙玲珑,提到他们的名字,不知道的人恐怕少得可怜。 十年前最出名的影星,现在也频频在综艺频道亮相的偶像夫妇,她当然认识,只是—— 他们绝对不会是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父母。 “谢谢。”业霄堂微笑着向楚芝园微微点头,然后搂着妻子的腰走到病床旁。在看到女儿完全没有血色的脸后,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几乎是立刻就把视线落在了女儿的左手腕上。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女儿这样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业霄堂感觉到怀里妻子的颤抖,他怜惜地看了玲珑一眼,蒙玲珑的视线同样在业茵的手腕上,她完全不敢多看,立刻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丈夫。妻子的惊恐让业霄堂有些恼怒,他收紧了手臂,再次望向自己的女儿,只是他没想到女儿眼里完全没有懊悔之类的感情,而是一片茫然。 叶繁奇怪地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病房的明星夫妻。在电视上业霄堂和蒙玲珑的恩爱就是有目共睹的,她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望着她,而业霄堂此刻眼底的怒意又是所为何来? 她只是感觉到,那怒意,是针对她的。 叶繁立刻警觉地盯着业霄堂,“……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业霄堂强压着怒火,他知道玲珑最怕他生气,不管他的怒火是对谁而发。 叶繁更多的是惊讶,然而她的疑问似乎只有姓楚的女人能解释,如果她真的是她父母请来的看护,“……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就算她认识业霄堂和蒙玲珑,但她却不认为这两个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理由跑到她的病房里来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茵茵!”一直没说话的蒙玲珑终于开口,她上前一步,颤抖的手伸了过来,叶繁立刻警戒地躲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手,瞪得蒙玲珑不得不放弃原来的打算,转身躲到业霄堂的身后。 好陌生……茵茵的目光,好陌生!蒙玲珑的眼里浮现出一丝害怕。 “茵茵,别吓你妈妈。”业霄堂将妻子护在身后,语气也不自觉地加重。 “妈妈?”叶繁睁大眼,瞪了泫然欲泣的蒙玲珑好一会儿,才迷惑地将视线移到业霄堂脸上,“她是我妈妈?业先生你开什么玩笑?” 她小的时候倒真那样希望过呢,不过她早就过了做这种梦的年龄了。 略带讥讽的笑意还没展露完,一记耳光就甩在她的脸上,不重,但也不轻,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一记耳光,她被陌生人打了一记耳光。 “业先生!”站在旁边的楚芝园没想到业霄堂会打他的女儿,看小女生甩过长发转脸冷冷瞪着业霄堂的模样,她赶紧上前阻止,“业先生,有话好好说,病人还有伤啊!” 动了手之后的业霄堂立刻也有些后悔,老实说他还从来没打过业茵,如果不是看到她明明做错了事,仍然不知悔改反而伤害玲珑的话,他也不可能动手打女儿……只是,记忆里一向连笑和哭都鲜有印象的茵茵,今天怎么会这么反常? “茵茵……今天是你不对。”他没办法道歉,事实上也确实是女儿的错,不管是突然之间割脉住院还是说些混账话来气她的母亲。 叶繁终于注意到,他嘴里的名字有些不对。刚才……蒙玲珑似乎也是叫的“茵茵”? “茵茵?你们叫我茵茵?”她警觉地望望业氏夫妇,又望望那个姓楚的女人,“我不叫茵茵,我叫叶繁。” “够了茵茵!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割开自己的手腕,那我和你妈妈都不会追问,不过你的任性也该到此为止。我不想在报上看到关于我们家的新闻,给其他人当饭后笑料!” 割……腕? 叶繁从业霄堂口中听到一个奇怪的词,她脑中电光一闪,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腕,又望了楚芝园一眼,回想起刚才楚芝园按住她手腕不让她看的奇怪动作,脸色煞白。 也不顾右手还打着点滴,她立刻开始解裹在自己腕上的纱布,其他人先是不解,后来突然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一起上来阻止。 “茵茵你干什么?!”业霄堂气急败坏地拉开女儿的手。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茵茵,我是叶繁!”叶繁喊叫着,刚才粗鲁的抓扯下,白色的纱布开始渐渐浸染红色,楚芝园也被吓得白了一张脸,她赶紧上前拉住业茵的左手,紧紧按着伤口。 “啊!”蒙玲珑尖叫一声,满脸惊惶地咬着下唇,死死攥着丈夫的衣袖,大眼里差点就落下了眼泪。 楚芝园看了她一眼,“快,快去叫医生!” 蒙玲珑好半天才明白楚芝园是在对她说话,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放开拉着业霄堂的手,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找人。 被业霄堂和楚芝园一左一右地按住了手臂,原本就虚弱的叶繁几乎动弹不得,失血加上震惊,她的脸上几乎看不见血色,“镜子、镜子……” 楚芝园看见她瞪大空洞的眼喃喃自语,又模模糊糊叫着什么话,凑耳听了半天,才弄懂她似乎是在说要镜子。 正当楚芝园迷惑的时候,刚才才宣布病人没什么大碍的医生又被叫进了病房,一看见那染血的纱布,医生和护士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有些狼狈的业霄堂退到了一边,尽管如此,他明星的风度仍是不可比拟的。跟着医生护士进来的蒙玲珑抱着丈夫的手臂,看样子被刚才的情况吓得够呛。 业霄堂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背,将她半拥在怀里,“你没事吧?”他一脸的担忧。 蒙玲珑僵硬地摇了摇头,得到妻子无碍的回应后,业霄堂才松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被施以急救的业茵。 楚芝园在旁边默默地看了这对夫妻好一会儿,才望向病床上被打了镇静剂渐渐安静下来的女生,心里微微一叹。 她想,她多多少少有些明白,这个叫业茵的十七岁女孩儿为什么要割脉了。 再次睁开眼,看见的仍是一片雪白。叶繁怔怔地瞪着天花板,然后猛地坐起,眼前又一阵发黑,只能无力地倒回床上。“茵茵……”楚芝园赶紧上前,“你别起得这样急,会头晕的。” 眼睛渐渐能看清东西,叶繁转头看了楚芝园片刻,紧紧拉住她的手,“镜子,我想看看镜子……” “镜子对吗?”楚芝园起身将之前借来的镜子交到她手里,叶繁有些惊讶楚芝园早已准备好镜子,只是心底的疑虑却让她把一切都先抛开,而立刻将镜子举到自己面前……镜里的女孩脸色跟床单一样雪白,眸子里全是震惊。细眉,尖下颌,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毫无疑问,镜子里的人,应当是她——但事实上她却对这张脸完全陌生! 好一会儿,她才将镜子紧紧按在自己胸前,表情似笑,又似在哭。 “这是谁?我是谁?”她呢喃的声音很轻,但楚芝园却听得分明。 “你是业茵,是业霄堂和蒙玲珑的女儿啊。”楚芝园不明白业茵的震惊和梦幻似的迷茫表情所为何来,但楚芝园还是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 叶繁闭了闭眼,再一次举起镜子。镜子的女生确实是陌生的,但瘦小的脸上明显没有一点擦伤或者淤痕。确认过脸孔后,她丢了镜子,一点一点摸索自己的身体。完全陌生的手臂,完全陌生的手指,颜色淡得连血管都看不到的小腿和脚背,而腹部原本该有的伤痕,现在却是光滑一片……这不是她的身体,不是她叶繁的身体。 电影里的情节,发生在她身上了?还是这整个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吗?她举起左手,手腕处仍是缠着纱布,看样子血已经止住了,纱布也换过了,但刚才流血时的那种疼,明明是那样真实。 梦吗?这不是梦吧。只是她倒希望这是一场梦,可以结束就好了。 楚芝园见业茵虽然平静了,但举着手臂死死瞪着自己手腕的诡异模样还是让她有些心惊。她轻轻拉下那只手,放到床上,又细心地放回薄被里。 “我是什么时候进的医院?这里……是哪里?” “嗯?”楚芝园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解释,“你住院已经两天了,这里是协和医院,离你家很近的,一出院很快就能回到家,放心吧。” “……协和?”她知道的只有一家协和医院,却是离她家很远。 “我的名字……叫做业茵?” “对啊。” “听起来像夜莺……还是业霄堂和蒙玲珑的女儿呢,这么的年轻,又有着这么优秀的父母,为什么要自杀呢……” 她的自言自语越来越让楚芝园听不懂,而楚芝园也根本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只能紧紧闭嘴。这个业茵确实是奇怪的孩子,说自己的人生就像在说别人似的。 “肯定是个任性的家伙。”叶繁微微冷笑着做了如此结论,目光却带着不合年纪的凄迷,“楚……阿姨是吧?我能不能现在就出院?” “出院?还不行,你也听医生说了,还得多观察两天呀。” “我想……回去。”回到她原本的家。如果她成为业茵不是梦,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过叶繁的存在,她至少想证实。 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证实什么。 她的要求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楚芝园以为她是害怕住医院,安慰了两句后,还一再跟她保证“等两天就可以出院”。叶繁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哦”了一声,垂下眼,静静等待机会。 她当然不可能等到两天后,只是她也知道楚芝园肯定不会同意自己此刻离开医院。 机会很快就来了,其实是楚芝园并没有了解今时今日占据了一脸清纯稚气的业茵身体的,是跟业茵外表完全不符的狡猾灵魂——叶繁对楚芝园的其他安排都非常配合,甚至表现出一点对楚芝园的依恋,所以当叶繁顶着业茵的脸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很想吃某某水果时,楚芝园看了看吊架上还有大半瓶的点滴,犹豫了一下,“茵茵,你不会乱跑吧?” 叶繁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很乖孩子地回答:“楚阿姨放心,点滴完了我会按铃叫护士姐姐帮忙。” 楚芝园想到还可以麻烦护士帮忙照看业茵,便找来一位护士,交代两句后,才走出门去。 等她一离开,叶繁的眼里立刻闪露出精光,要支开毫不知情的护士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病房只有叶繁一个人后,她立刻拔下手背上的针头,从柜子里找到属于业茵的衣服,躲入医院公厕,换了衣服。 头还是很晕,但比起最开始要好得多了。听楚芝园讲,之前是业霄堂带着受惊的蒙玲珑回家,虽然此刻不在医院,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到医院来,所以说现在是离开的最好机会。 她不承认自己是什么业茵,她只是叶繁。尽管叶繁的人生同样不值得留恋……不过她清楚,自己更讨厌成为业茵。 一般来讲,医院门口都有鲜花和水果摊,所以叶繁换了衣服后,只是静静等在医院大堂的暗处。果然不出她所料,不一会儿楚芝园拎着水果袋进了大堂,看见楚芝园进入电梯后,叶繁立刻走出大堂门口,刻意避开停车位,出了医院。 虽然脸色有些苍白,步履有些蹒跚,但看在别人眼里,此刻的她跟普通女生没什么两样吧?可是从橱窗里瞥见的陌生身影,让她意识到那就是现在的自己时,突然有种呕吐的欲望。 死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是自己? 为了让自己不要在人行道中间倒下,她不得不把脑中奇怪的想法赶出去。叶繁拖着沉重的身子,又走了两步,人来人往的大街和刺目的阳光让她头疼欲裂。这样走是不可能走回家的……叶繁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倒霉的是这个叫业茵的丫头衣袋里没有一分钱,除了——一张纸条? 叶繁将那张叠得方方正正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纸条展开,上面是一个人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江惟? 那是谁? 数字很像是手机号码——不,肯定是手机号码。这是……那个业茵的男朋友吗? 从纸条折叠的用心程度来看,纸条上的人名和电话肯定都是业茵很重视的人,沉吟了片刻后,叶繁决定赌一次。 手机通了之后,接电话的果然是个男生。叶繁报上自己的姓名(当然说的是业茵),然后说了自己的位置,要求电话里的那个人马上过来。不等江惟再问什么,叶繁放下电话,很坦然地告诉公用电话亭老板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 她不怕自己被送到警局,为了区区五毛钱而已,相信不会有人跟她认真计较。果然电话亭的老板瞪大眼半天,终于还是挥手让她走路。叶繁扯动嘴角笑了,拥有一张美丽的脸果然会有许多方便。 可是刚才业霄堂却打了她。 电视里光彩照人的明星,私底下却是这样吗?打女儿? 叶繁站在巨大的amoi广告牌后,勉强算是让头上有了阴凉。她不认识那个江惟,只能让那男生找到她。可这里离医院同样不远,她更怕被不想看见的人先一步找到。 等的同时,她不禁猜测:这个江惟,是业茵的亲人,还是朋友? “业茵——”年轻男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叶繁的面前,叶繁听到声音后,回头看见的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跟预想也有很大差距的一张脸。 眼前的男子虽然年轻,但明显已经是上班一族了,戴着银边眼镜的脸看上去挺清秀的,五官都不出众,白衬衣,深色西裤,总的来说算是平凡——可是,她以为“江惟”应当是跟“业茵”年纪相当的男孩子。 叶繁上上下下打量了男子好一会儿,皱眉道:“江惟?” 可能是跑得比较急,江惟双颊有些泛红,“刚才……在电话里我就想说了,听你叫惯了江老师,突然叫我的名字,还真不习惯呢。”话虽如此,他仍是笑眯眯的,看样子并不真的介意。 “江老师?”叶繁看江惟的眼光开始怪异起来。这家伙是业茵的老师?科任老师,还是只是补习老师?业茵怎么会那么小心放着他的手机号? 叶繁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找了一个“麻烦”过来。 江惟笑笑,不过在看到叶繁缠着纱布的左手后,立刻变了眼神,“业茵,你受了伤?” 叶繁低头看了看手,不是很在意,再说这也算是“业茵”的隐私,“没事,已经包扎了。”既然都把这家伙叫过来了,当然没必要继续站在这里受热气,“……江老师,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管他是业茵的谁,反正此刻能利用的只有他一个人。 江惟的表情有点惊讶,“行啊,什么忙?” “我想去一个地方,但我现在身上没有钱,我想请你送我过去。”想了想后,她又补充一句,“要不你把钱借给我也行……我改天还你。” “你要回家吗?” 叶繁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他不会连真正的业茵住哪里都知道吧? “不是,我想去找一个人。” 尽管江惟的目光并不明显,但叶繁还是感觉到,他的视线时不时飘过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腕。 可是他的笑却很亲切,“那我还是送你过去好了。我那边有车,跟我来吧。” 叶繁心里微微一热。她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从业茵的裤袋里找到江惟的电话了,无论他和她是什么关系,显然业茵很清楚这个人能够帮助自己。 叶繁松口气地笑笑,“好啊,谢谢你。” 江惟却一呆,“你今天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叶繁的笑容立刻消失,眸子也瞬间变冷,“老师你还要不要送我过去?” “啊?”江惟回过神来,“当然当然,走吧!” 江惟的车离他们并不远,叶繁跟在江惟的身后,不经意地抬眼,却看见远处人潮里焦急的楚芝园,不禁脸色微变,等江惟一开了车门,她立刻坐上了副驾驶座。 江惟“呵呵”轻笑,从车那头上了车,关上车门。 叶繁看了他一眼,“外面太热了。” “是有点热。”江惟并没有怀疑叶繁,他打开冷气挡,熟练地倒着车,“你根本不该一个人跑到外面来的。” 叶繁不置可否。其实她心里更奇怪,这个江惟如果是老师,怎么还能说出来就出来,不用上课的吗?他刚才又是在哪里?来得如此快……但这些疑问她全不敢问,说得多错得多。 现在她该考虑等会儿回到家后,该怎么将这人支走。 江惟见叶繁不说话,便主动找话说:“你最近怎么没来找我呢?我昨天还向你的班主任杨老师问起你,她说你请了病假,会在家里修养两天。你病好点了没?” 找……他? 叶繁皱眉看了江惟一眼,仍是不说话。她为什么要去找他?或者说业茵为什么要去找他?听他的口气似乎跟业茵的班主任也很熟,那么他是科任老师的可能更大? 现在的高中生,跟老师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叶繁的表情微冷,但江惟却不以为意的样子,还是亲切温和地笑,“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你想去哪里呢。” 他的话让叶繁拉回思绪。真是的,业茵跟他什么关系,关自己什么事?“……长寿街北路。” 见叶繁无意多谈,江惟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终于收声。 车子到了巷口就再也无法开进去了,叶繁本就没打算让他跟到底,下了车后,她略一点头,“谢谢你了,江老师,我自己去找我的那位朋友就好,你回去吧,拜拜。” “业茵!”江惟叫住她,跟着下车,“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叶繁皱眉,她就怕会像这样,却怕什么来什么。 江惟却笑得理所当然,“你不是还有伤吗?有个人陪着会好一点吧。等会儿我再送你回家,病要是早点好了,就可以早些回学校对不对?你们的功课现在正是吃紧的时候,时间耽误不得的。” 叶繁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别过头去。她将双手插在裤袋里,什么也没说地向巷里走去。其实连叶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进一步地拒绝,也许是他语气里,货真价实的关心吧。 老旧的低矮建筑物出现在面前时,叶繁已经闻到熟悉的气息,那是混合了洗发精、油烟味和下水道异味的奇怪味道,每到夏季这种味道就分外明显,才搬过来的时候,她怎么也闻不惯,就算现在也一样。 江惟跟在她的身后,脸上并无不悦,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叶繁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有些佩服。上了二楼,也就是这建筑物的最高层,脚下木质的地板疲惫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空气中的粉尘在橙色的夕阳下反射着点点金光,轻飘飘地飞舞着,却是这阴暗世界里最漂亮的东西了。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她已经习惯性地开始摸钥匙了,但却摸了个空。 叶繁脸色又是一变。 手腕上的白色纱布更加提醒了她,此刻站在门口的,不是叶繁,而是业茵。 顿了三秒,她开始敲门,像以前一样,当她还是学生的时候,放学回家,又饿又疲,却很急切地想回到家里。 其实想来,那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 那时,母亲总是一手拿着锅铲,又是笑又是责怪地来开门,说:怎么你又忘了带钥匙?下次不给你开门! 恍惚间又看见那时的景象,门慢慢打开来,看见母亲的笑脸……回过神来时,叶繁才发现自己确实走神了,门被一点点打开,一张满是皱纹的妇女的脸出现在门后,神色平静地打量她。 “找谁?” 妇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叶繁咬住嘴唇,才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妈,是我。” 叶母的眼里露出一丝诧异,“小姑娘,你找谁?”眼前的年轻女孩虽然瘦弱,但看得出来是正经人家的好孩子,而且以前从没在附近看见过,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叫一声妈? 喉头一阵发紧。叶繁呆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说:“妈妈,是我,我是叶繁。” 叶母皱起了眉,细细看了叶繁好一会儿,有些疲惫地摇头,“小姑娘,我不认识你,如果你是叶繁的朋友,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叶繁已经不在了。” ……叶繁已经不在了。 站在门口的叶繁瞬间僵住,“什么叫她不在了?” 叶母无言地退开两步,拉开大门。叶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对大门的饭桌上,立着一张照片,黑白的人像在光线不足的厅里影影绰绰,叶繁情不自禁地轻轻走了过去,拿起那个相框。照片里的女孩子神采飞扬,笑得非常开心。 叶繁默默看了一会儿,扣下相框,手指颤抖着摸上刚才被相框挡住的木质方盒。 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凉。 “……是车祸吧?” 叶母有些诧异,“你知道啊?你是叶繁的朋友还是……”后面的话没说完,叶母已经变脸,她尖锐的目光在业茵瘦弱的身体上扫了一眼,在看到缠着纱布的手臂时脸色更加难看。 “叶繁已经死了!你们这些人还来找她干吗?出去出去,全部给我出去!”叶母神经质地喊叫着,拽着叶繁的手臂以不可思议的力气将她和江惟一起推到门外,“滚!全都给我滚!” 叶繁却死死拉住门不放,江惟原本就很是奇怪了,他转头正准备跟叶繁说话,却见叶繁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屋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吸引她注意的是一个连背都驼了的老伯。 看样子那老伯刚才是在里间,听见外面的动静后才出来的。 “怎么回事?”老伯有气无力地问,浑浊的视线扫过叶繁和江惟,然后皱眉,“是不是又是跟叶繁有关的那群人?叶繁已经死了,你们不用再找她了。” 江惟更加诧异,他回过头看向“业茵”,只见她睁大双眼望着那老伯好一会儿,然后又看了那妇女好一会儿,嘴角一点点勾起。一时之间江惟以为自己看错,但是接下来他确定了,她确实是在笑,虽然那笑没有一点笑意,反而带着无限凄凉和一丝嘲讽,“……叶繁死了,你们终于可以不用担惊受怕了。” 她紧抓着门框的手指慢慢松开,被那妇人一把推出,门也“咚”地随之甩严。 江惟心里嘀咕了一句,有些担心地看着垂首不语的“业茵”,等了片刻,见她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终于忍不住道:“你找的就是那个……叶繁吗?” 叶繁动了动嘴角,像是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她后退两步,最后望了那扇门一眼,然后转身下楼,不知为什么,江惟觉得她最后看的那一眼,应当是——诀别! 江惟紧赶几步,追上了走得急匆匆的叶繁,看见的却是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毫无表情的脸,江惟不禁打了个寒战,拉住了她,“你往哪里走啊?我们的车在那边呢。” 叶繁转头看着他,像是这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江老师,今天麻烦你了。”她的口里说着客气的话,眼神却东飘西荡,冷冰冰的仿佛没有人气。 江惟叹了一口气,将她带到车上。这个女生平时是很沉默,而她此刻的沉默似乎又跟平时很不一样,其实他今天见到的业茵,真的与平时有太多不同,无论是说话的语气神态还是她带他做的这一串莫名其妙的事。 他没有急着开车,而是放缓了语气,很平和地问:“刚才你去找的,是不是你的朋友?” 虽然她没有回答,但看来应当是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所以……更应当珍惜你自己,对不对?” 叶繁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飘忽地笑了,“是啊,至少业茵还有这么多人的关心,所以,业茵才不该死……”所以死的是叶繁。 她说自己名字时怪异的语气让江惟在心里皱了皱眉,却仍然微笑着拉起她的左手,“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那你答应我,这样的事,以后决不再做,好吗?” 叶繁睨眼看他,收回手,笑,“原来你早知道这个伤口是怎么回事?” 江惟的神情不是很自然,叶繁无所谓地甩了甩手,“这种傻事,我是不会做的,只有以前的那个笨女孩才会做。” 虽然江惟没完全明白她的话,但听她如此说,倒是放下一颗心。 他摸了摸她的头,“失去一个朋友很伤心吧?愿意跟我讲讲你和她的事吗?” 叶繁望着他,眼里慢慢湿润起来,江惟以为那泪水会掉出来,但到底没有。 最后叶繁摇了摇头,“她的一切都结束了,而且那并不是一个开心的故事,她的死亡也许对很多人都有好处呢,你也看见了吧?她的爸爸妈妈都没有丝毫伤心,因为叶繁死了,对于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她又一笑,“对我……也一样。”“送我回去吧,江老师,我出来很久了,也许他们找我都找疯了。”叶繁闭上眼睛。好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疲惫,让她觉得好累。 江惟有些迷惑。是因为朋友的突然去世,让她变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吗?好像更加成熟了……却似乎更加灰暗了。他本想反驳她的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是一种“好处”,但她却连机会都不给他就闭上了眼。 还好,她终于知道应当珍惜自己的生命……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应当是享受生命充满欢笑的年纪,偏偏他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她有离尘世更远一分的感觉,仿佛随时会消失在空气里。 江惟在心里微叹,动手将冷气的温度调得更加适中,然后将车开动。 叶繁将头轻轻靠在车窗上,在江惟看不到的角度,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回来的,不管是作为一缕灵魂还是父母都不认识的新面孔……那里都早已不是她的家。 她怎么还是不明白这一点呢…… 叶繁在他们的心里早就已经死掉了。 只是,这一次,是真的结束吧。 从今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叶繁。 ……她也该学着,将曾经的自己遗忘。 2 迷惘似网 “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声不响地就从医院里跑出去,知不知道你妈妈为你担心得哭了?” 业霄堂不顾身后蒙玲珑轻扯衣袖的小动作,气得脸色铁青。这口气从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就一直堵在胸口,死丫头别的不学,居然学别人玩自杀的把戏……家里是哪点委屈了她吗?吃的穿的一样不缺,平时倒是不声不响总像哑巴一样躲在房里连面都见不到,现在却突然弄出这么大的事来,而且还骗走看护,偷偷从医院溜了! 业霄堂见业茵只是站在门口一声不响,静静望着他的眸子里发出幽幽的光,他心里微惊,更多的却是恼怒。 “说话啊,你没有一个解释给我们吗?”他拍案而起,大步走到叶繁的面前。 蒙玲珑吃了一惊,赶紧跟上去,“霄堂,你冷静点……” 江惟是第一次来业家,超强的记忆力让他将业茵的一切资料都记在了脑里,包括她家的地址,只是送业茵回家却是第一次。虽然早就知道业茵父母的身份不一般,可是真正站在业氏夫妇面前,而又亲眼目睹业茵迎承她父亲的怒火时,站在一旁的他还是免不了尴尬异常。 “你又想打我吗?” 叶繁冷冷地看着业霄堂。以往这个人在电视里的屏幕形象都是成熟稳重优雅的,没想到却是个家庭暴力崇尚者。 蒙玲珑和江惟都吃了一惊,前者立刻拉住了丈夫的手臂,江惟却吃惊于业茵被打的事实,但他却非常清楚业茵此刻的态度肯定会更加激怒业霄堂,所以也立刻将业茵挡在身后,“业先生,我知道您很生气,也很着急,不过业茵的身体这么虚弱,您是不是先让她休息比较好?” 业霄堂凌厉的目光立刻移到江惟脸上,剑眉微皱,“你又是谁?”他双眼怀疑地上下打量着江惟。 江惟展开春风般的柔和笑脸,“业先生您好,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业茵学校心理辅导站的老师,敝姓江,您可以直接叫我江惟。” 他的话不仅出乎业霄堂和蒙玲珑的意料之外,同样也令叶繁吃了一惊。学校心理辅导站的老师?江惟是业茵的心理辅导老师? “我女儿会有什么心理问题需要心理辅导?”业霄堂的脸色不仅没因江惟的自我介绍而缓和,反而更加难看两分,“你今天怎么又会跟茵茵在一起?”多年来在影视界的打拼让他敏感起来,怀疑的目光更是在江惟和他身后神色微讶的叶繁脸上扫来扫去。 “业先生不必紧张。”江惟还是一脸能安抚人心的微笑,“现在的社会节奏太快,不光给成年人带来压力,像业茵一样的青少年同样有着这样那样的烦恼,比如课力太重,或是与朋友之间的交往出现问题等等。我们学校关注的并不仅仅是孩子们的成绩和考试分数,更关心他们是否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出于这样的考虑,学校成立了心理辅导站,专门为了解决……” “行了行了,”业霄堂颇有不耐地打断了江惟的话,“我是问你为什么会跟我女儿在一起?这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在哪儿,干了些什么?” 江惟愣了一下,“这……”老实说,他也不知道业茵带他去的地方是哪里。因为学校里也在传业茵自杀进了医院的事,所以在接到业茵的那个电话后,他二话没说就开车出来,在看到业茵手腕纱布的瞬间他就猜到传言并不仅仅是传言,而这个时候业茵不管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拒绝的。 “你不用为难江老师了。”沉默了半天的叶繁推开江惟站出来,双眼无惧地与业霄堂面对面,“因为我不想待在医院里,我受不了那里的味道,医生又死不允许我出院,所以我就跑了。我跟江老师是偶然碰到的,如果不是他硬拉我回来,我现在还在街上。” 她的谎话倒是说得面不红气不喘。江惟的惊讶摆在了脸上,只是跟他同样吃惊的业霄堂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你说什么?” 业霄堂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起来,蒙玲珑赶紧将他推开,拉起业茵的手,一脸担忧道:“茵茵,别再说让你爸爸生气的话了。你这样跑出去,我们真的都很担心呀……” 是啊,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算是业茵的父母。 叶繁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心里微微一叹,终于低声道:“对不起。” 就算她再不喜欢业氏夫妇,现在的身份也是他们的女儿。 听到她这声低得不能再低的“对不起”,业霄堂虽然仍旧气愤难平,但看在蒙玲珑的面上,到底把怒火强压了下去。 瞪了女儿一眼后,他又转头望向江惟,“江老师,谢谢你送业茵回来。不过身为心理辅导老师的你肯定知道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能说。过两天业茵就会回到学校,我看我女儿也不需要什么心理辅导,你们今后也没什么见面的必要。今天的事,就当麻烦你了。”尽管口气有所松缓,他的脸色却没好看到哪里去。 江惟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暗示,却丝毫没有介意的样子,“业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他微微一笑,望着叶繁道,“不过如果业茵有什么问题,还是可以来心理辅导站找我,我随时有空。” 业霄堂已然变色,江惟再次露出职业笑容,“那我先走了。业先生、业太太,晚安。业茵,早点休息。” 见江惟大步离开,业霄堂才冷哼一声收回目光,“什么心理辅导老师,一点礼貌都没有。” 没礼貌的人是他自己才对吧。叶繁看了业霄堂一眼,冷淡道:“反正我今天不会回医院。我先回房了。”她刚才已经对这房子有所留意,别墅的话,卧房应该是在楼上。这具身躯早已疲惫不堪,她也没精神来应付对于她来说跟陌生人没两样的新父母,维持了起码的礼貌后,她也不等业霄堂和蒙玲珑对她的话作何反应,就转身上楼。 业霄堂看了叶繁的背影一眼,重重坐在沙发上。 “这丫头越来越过分了!” 蒙玲珑轻轻一叹,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美丽的脸上满是倦意,“茵茵回来了就好了嘛。刚才我跟她说话时,她还跟我说对不起呢,比起以往好很多了。” 业霄堂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温柔地伸手给她理了理秀发,“你就会帮她说好话。她这样子算‘还好’?我倒宁可她像进医院之前,不说话不出声都好,省得一开口就把我气得半死!” “你呀!”蒙玲珑没有再反驳丈夫的话,只是微笑着将头靠在业霄堂肩上,“茵茵做这种事,可能也是一时想不开吧……我看她现在已经没什么了,虽然从医院跑出来,但只是因为不想待在医院罢了。也许过两天,她就能完全正常地回到学校了吧……” 叶繁不知道业茵到底住二楼哪间房,只能慢慢找。第三次推开门后,以粉红为基调的房间以及房间里的单人床和写字台让叶繁确定了这就是自己身躯原主人的房间,她毫不在乎地走了进去,顺手关上房门。 叶繁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东西出乎她意料的简单,只有床、写字台和一个看样子是衣柜的柜子,连电脑都没有一台,更别说是装饰品、明星海报之类的东西了。这年头十几岁孩子房间里没电脑的恐怕少之又少,而业家也不像是买不起,也许那个业茵跟她老爸老妈一样,都是怪胎。叶繁最后做出这个结论。 拧开台灯,她在书桌旁坐下,不经意看到旁边的书包。好土的样式!不会是业茵自己选的吧? 叶繁拿过来翻了翻,都是些高中课本,一个作业本上写着“高二(一)班业茵”的字样,字体虽然工整,却小小的、扁扁的,让人看着都觉得吃力。本子里是函数类的数字题,叶繁失了兴趣,丢在一旁。 高中生活,曾经一段时间她经常梦见,特别是在失去自由的那段时间,但她现在都已经把那些彻底遗忘了。白天出门找工作,跑遍整个城市,却从来没有通过复试。确实,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人怎么可能找到工作?就算去帮人家洗碗,一看到她完全没有血色的脸和风吹都会倒的身体也不会有人愿意请她做工。回到家,她早已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一觉睡到天亮,连梦都没有,第二天再重复,也不去计算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了一个月还是一年……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她的潜意识里就已经对那样的人生彻底放弃了。 叶繁无声地冷笑。 老天却喜欢拿她开玩笑,就这样死了不就好了?现在这样算什么?她凭什么能霸着别人的身体? …… 这个业茵,也不过十几岁,平白无故地闹什么自杀? 伸出左手,隔着纱布,看不到伤口,但割腕的事实却是存在的吧……为什么活过来的不是业茵? 真正的业茵……是还在这个身体里沉睡,还是根本就烟消云散了? 她的魂魄会在这个房间的一角,默默看着她这个入侵者吗? 起身,慢慢走到穿衣镜前,叶繁看到的,是个极其瘦弱的女孩,还有她没有表情的脸。 叶繁摸着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跟着做同样的动作,手指下的皮肤是微凉的,尽管这是一间连空调都没有开的房间。 细细的、弯弯的眉毛,杏仁眼,黑瞳隐隐大于常人,显得格外深幽。挺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虽然没有血色……但这主人确实是个美人呢…… 长长的刘海,齐腰的栗色长发……多么优秀的外表,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样文文弱弱的女孩子,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想要结束自己? 叶繁扬起嘴角,眼里却是淡淡的忧伤,“也许你只是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不介意帮你代为照顾这个身体,可是,只是暂时。” 叶繁无声地走到饭厅,看见正在忙碌准备早餐的蒙玲珑,微讶。她没想到以蒙玲珑的身份会亲自料理早餐,而且蒙玲珑细嫩的纤纤十指也不像是会做这些事的人,原来看走眼了。说起来这两天在业家并没有看到有多余的人,业霄堂不会舍不得请佣人,看来是蒙玲珑自己喜欢做家务了。 业霄堂已然在座,他冷漠地扫了一眼走过来的叶繁,又将目光移到手里的晨报上。 蒙玲珑稍微好一点,她对叶繁笑笑,“起来了?”却只是这一句,然后又回到操作台,不一会儿端过来两杯牛奶,将一杯放在业霄堂面前,另一杯放到了她自己的面前。 “别看报纸啦,我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你对得起我的辛勤成果吗?”蒙玲珑压着丈夫的手撒娇道。 业霄堂无奈地笑笑,掐掐她的鼻子,“好好好,我不看了,来尝尝你做的三明治,好不好?” 他眼里的宠溺让蒙玲珑的脸微微一红,“讨厌!干吗掐人家鼻子?”她不经意地转眼,看到女儿有些怪异的目光,脸更加红了,掩饰道,“茵茵,你怎么傻站在那里?厨房里还有牛奶和三明治,你自己去拿哦。” 叶繁收回视线,又回身向楼上走去,“我不饿,不吃了。” “业茵。”这次叫住她的却是业霄堂。 叶繁无言地转身,望着他。 “你身体好了就回学校去,老待在家里,功课怎么能补上?你的成绩本来就差,不抓紧别想考上大学!” 叶繁有些反感他强硬的语气,所以什么也没说就上了楼,隐约还可以听见叶霄堂在楼下发火的声音。 叶繁弯了弯嘴角。其实她本来就不想整天待在这个沉闷到极点的屋子里,到学校去……也许是个好主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讨厌到极点的地方,现在想来,似乎却是怀念。 只是,她没想到业霄堂和蒙玲珑表现爱情表现得如此毫无顾忌,电视里看是一回事,现实生活里……感觉好不自在。 而且,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完全摒除在外了。 他们的世界里……似乎容不下第三个人,包括自己的女儿? 心里有些闷闷的,可是这种感觉似乎不是她的……是真正的业茵的? 叶繁摇了摇头。 想多了吧。 业茵所在学校的名字,叶繁并不陌生。读书时她就曾听说过这所学校的大名,私立高中,面积跟本市最大的大学有得一比,无论是师资力量、硬件设施还是教学质量都是市里的前三名。想来也很正常,业茵毕竟是业霄堂的女儿。 可是那学校虽然有名,具体位于哪里她却并不清楚,只知道是郊外。她不敢问家里的那两个人怎么去学校,或是有没有校车。业茵只是割腕,并没有撞伤头,玩失忆是行不通的。好在业氏夫妇丝毫没发觉如今的业茵跟以前的业茵有什么不同。那对明星夫妇对女儿一点都不了解——除了这一点叶繁找不到别的结论。 好在业茵并不缺钱用,叶繁在她的抽屉找到了为数不少的现金,于是第一次尝试了坐出租去学校的经历。 完全陌生的环境,应当让她恐慌的,叶繁却只是冷冷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找到业茵的教室,像最普通的学生那样坐在位置上听课,这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容易和顺利多了。整整一上午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走近她身旁跟她说一句话,仿佛她这个人是完全透明的,虽然这让叶繁庆幸,却也让她疑惑。 中午休息时间,叶繁没有一点食欲,嘈杂的教室不是她愿意待的地方,索性四下走走,当是了解一下这个出名的学校。 但在太阳下走了十分钟后,叶繁就发现自己的选择实在不明智。正午的太阳实在太毒了。 学校大有大的好处,让她可以轻易找到一个清静无人的地方。叶繁背靠着大树的树干坐下来,巨大的树阴挡去了大部分热气,她伸长了腿,静静望着绿色树叶之上的那片蓝天,什么也不愿想。 原来透过别人眼睛看见的天空,跟自己看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要是她还是叶繁,现在应当是在做什么呢? 该是在大街上晃荡,找着那一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的工作吧?就算知道机会是那么渺茫,还是要继续找下去,然后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去,与父母对视一眼,不发一言地躲回床上,拉上帐子,将自己关在别人看不见的黑暗空间里。 现在,算是解脱了吧。再不需要逼自己去面对,也不必再看见他们眼里一闪而逝的厌恶。 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就算仍是一室黑暗,却能打开窗户,让那带着暑意的风吹到脸上,跟帐子里那个又窄又小又闷热的空间完全不同。 现在也能坐在树阴下,看蓝蓝的天空。 要感谢业茵呢……尽管这个生命的存在,并不被原主人所珍惜。 “你怎么会在这里?” 突来的声音打破了此处的静谧,叶繁微微侧头,望着入侵者。 江惟抱着一叠资料,本是打算抄近路回办公室的,却意外地看到树阴下的少女。惊讶之余,却是有些高兴的,他以为没有这么快见到她的呢…… 而且,除了依旧深沉如井的黑眸,她的气色已比前两天好多了。 叶繁扯了扯嘴角,目光又回到虚无缥缈的天空,冷漠的态度没有让江惟退缩,他微笑着走到叶繁身旁,轻轻问:“天空很有趣吗?” “比你有趣。” 这次倒是换来了回答,却让他哭笑不得。 但江惟丝毫没有介意。现在这种情况比起一开始,可是好多了。 叶繁并不想让人打扰自己难得的宁静,可是这人偏偏就是不走。她微讶地望着江惟丝毫不介意形象地坐到草地上,盘着双腿,回望她的眼睛仍旧是温和亲切的,不知怎的,她就是一下子发觉了他的心情,“你今天心情很好?” 江惟却是真真切切地惊讶了,不过他并没有把这种惊讶表露出来,“是啊!”其实他每天心情都不坏,可是今天确实是很开心,“刚才接到妹妹的电话,她钢琴过了九级。”意外的是,她居然能够看出他的情绪来。 叶繁点一点头,“确实是个好消息。” 还能够让家人引以为傲。 她看他一眼,“我以为老师都是很忙的。”可是这个所谓的心理辅导老师怎么总是如此清闲? “还好。”江惟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现在是午休,到办公室外透透气也不错。” “那你慢慢透气吧。”叶繁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衣裙,“我就不打搅老师你了。”只是可惜了这个好地方,没坐多久就得让出来。 江惟注意到她的手腕仍是缠着纱布,想说什么,终是欲言又止。不知为何,这两次见到业茵,他都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总觉得面前的少女跟他记忆里的那个相差甚远。有些人在经历了某些事后,可能会性格大变,她也是这种情况吗? 到底还是不放心,他说:“业茵,你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到辅导站找我。” 叶繁回头,扯了扯嘴角。 也许以前的业茵会有心理问题求助于心理老师,可是现在……还有必要吗? 啊,真无聊呢。原本以为来学校总比待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好,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差别……课本里根本没有新东西,讲课的老师在上头激情洋溢,她在下面听了却只想睡觉。 不如跷了下午的课,到外面走走去。 只是没想到进学校容易,想再出去就难了。叶繁走到校门口时被门卫拦住了,说是要什么班主任证明,还要学生会同意……哪来这么麻烦啊? 反正闲来无事,叶繁就把学校逛了个遍,就算听见下午的上课铃声也只当没听见,好在这学校大,而且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猛的时候,学校里没什么老师经过,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她逃课。 不知不觉的,叶繁就走到围墙下来了。看来平时这里也没什么人来,花坛里除了蔷薇,也长满了杂草。叶繁躬身仔细看了看花坛里的植物,其中一种很是眼熟,事实上这种野生的花卉很常见,铃状的花骨朵看起来有些柔弱,但其实拥有很顽强的生命力。很少有人能叫出它正确的名字,总在傍晚时分开放的花朵…… 听见脚步的时候,叶繁迅速回头,愕然对上一双同样愕然的眼眸,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是的,他给叶繁的第一感觉就是“年轻”,那种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生命力,从他晶亮的双眼深刻的五官甚至身体的每一处清清楚楚地透露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男生惊讶的话脱口而出,然而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又涨红了一张脸。 啊……是班里的同学吗?叶繁微微皱眉,可是之前也没特别留意班里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个看见她一脸惊讶的男生是谁,又该不该招呼。 叶繁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看见男生捋了捋明显不符合高中学校规定的齐耳卷发,眼神也迅速变冷。 “真是倒霉!”男生喃喃自言地说,也不理会叶繁,一脚就跨上花坛,看样子是想从这里爬墙出去。 被他踩在脚下的无辜植物让叶繁的心里一痛,她狠狠瞪着那个浑然不觉的男生,一把将他扯下花坛,捏紧了双拳,向来冷淡的双眼射出熊熊怒火。 男生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稳住身后,立刻大骂出声:“该死的你在干什么……”话未说完,望向叶繁的脸却变得满是惊讶,似乎非常吃惊叶繁的行为。 “你生什么气啊?”该生气的人是他吧?如果不是此刻太惊讶,如果做这种事的人不是她,他肯定会—— 叶繁吸了一口气,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只是一双眼里仍有些许敌意,“你踩着花了。” “啊?”司南傻住,他望着眼前明明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少女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花坛里被他刚才无心的行为踩得奄奄一息的植物,霎时没有了怒意,只是心里感到奇怪。 “终于想通了?” “什么?”这次轮到叶繁不明白了。 “你不是一直很高傲看不起人吗?怎么现在愿意理会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了?”司南挑起眉,似笑非笑。但当他看到“业茵”左手腕上的纱布,想到学校里的那个传言,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 “你自杀的事,是真的?” 他的话叶繁基本听不懂,不过最后一句问话,她倒是明白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不答反问:“你也是高二(一)班的?” “哈哈,不是吧?你的头壳坏掉了?”震惊之余,司南瞪着一脸认真问他的女生,不知怎的,心脏一下子收缩发紧,似乎连胸口都开始疼了——“你别告诉我,你连我是谁都忘了?” 叶繁笑了一笑,却是很冰冷的,又像只是开了一个玩笑,“是啊,不光是你,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哼!”司南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拉离,再一次跨上花坛,不过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这一次,他很小心地没有踩着花草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赶着出去,你别挡我的路。” “喂。”叶繁叫住了他。 “干吗?”司南趴在墙头,一脸的不耐。 “帮个忙,带我一起。” 男生瞠目结舌的表情看起来很好笑,“你、你也想逃课?” 现在早就上课了吧?她根本已经算逃课了。 叶繁笑了一笑,伸出手,“拉我一把。” 司南怪异地看了她半晌,然后才慢慢地伸出手来。 3 故人 叶繁也没问男生要去哪里,跟在他身后走小路上了公路,见男生招来出租,便也跟着一块儿坐了进去,好在男生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拒绝。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 “嗯?”叶繁收回望着车窗外的目光,转头望向男生,看见他一脸不确定的样子。 “搭个顺风车而已。”她才没那么好的闲情跟一个可算是陌生人的同窗跑,“要不车费一人一半也行。” 男生的脸又紧绷起来,看样子又生气了。 叶繁心里笑了一笑,毕竟是小男生啊,跟那个总是笑着看不出心事的江惟完全不一样。也许普通高中女生会喜欢那种温文尔雅的男子,待在那人的旁边她却只觉得全身不自在,自己随时都会被看透,却无法了解那人的一点心思。 这个男生却不一样,笑就笑,生气就生气,太好看透了。 自己曾经也是这种样子的吧? “喂,你刚才不是说有急事?总不会想让我跟你一起吧?”叶繁注意到男生的目光时不时地飘过来,忍不住道。 司南听得皱眉,“我的名字不叫‘喂’。”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青筋鼓起,“我叫司南!你要装失忆是不是?那现在你就给我记清楚了,我名叫司、南!” “司南?”叶繁手肘撑在车窗上,托着下巴,神情还是淡淡的,“名字还不错,我叫叶繁。” 看男生一脸的疑惑,她又淡淡一笑,“当然你也可以叫我业茵。” 司南皱着眉,根本没听明白她什么“业烦业茵”的,正准备说什么,裤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瞄了她一眼,掏出手机下意识地背对叶繁。 “喂……行啦,我马上到!你们还在‘眉飞色舞’吧……行,我知道了。”挂了手机,司南转头看着业茵,不知怎么居然有些心虚,他暗骂自己一声,装作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朋友催我早点过去。” 眉飞……色舞?不会是那个眉飞色舞吧?叶繁眯起眼,注意到司南眼里的焦急,以及他的“不在意”。 “你看我干吗?”司南瞪了她一眼,“司机,停车!” 从兜里摸出一把钱,他也没看是多少,就塞给了那司机,然后冲叶繁道:“车钱我已经付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回学校去,要么就回家,别到处乱走……你手上还有伤呢。”虽然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他也顾不得了,那种地方当然不是能带她去的。 一咬牙,司南下了车。 “喂!” 司南回头,看见业茵从另一边下了车,脸上居然是淡淡的笑意。 “我跟你一起去。”业茵“砰”地甩上车门。倒是难得的巧合,他们的目的地居然是同一个。 “你跟来干吗?”要换个时候,他肯定会很高兴,但刚才在电话里听胖子说得那样严重,他根本不放心带她一起去。 “你不是有急事?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她“扑哧”地一笑,反倒走在了他的前面。 司南没有办法,只能跟了上去。 对于喜欢热闹的年轻人来说,“眉飞色舞”的大名再响亮不过,其实它不过是一家很有名的迪吧,而且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那种,就算是夜猫子们纷纷蛰伏的白天,也仍然有不少的客人光顾。 但对于叶繁来说,这里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而且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一进门,司南就下意识地把叶繁护在身后,叶繁对他的这种举动挑了挑眉。本想进门之后便各走各的,但既然他这么绅士,不如也去看看他的麻烦是什么吧…… 司南带着叶繁穿过舞池,来到卡拉ok包厢的门前,开门的正是胖子。 “南哥。”外号胖子的王炮其实一点都不胖,也不知怎么得了胖子这个外号。一看见司南,原本惊惶的心立刻安稳不少,不过当他看见司南身后的叶繁时,忍不住张大了嘴。 “她、她……”这个女的不是一直拒绝老大的追求吗?怎么现在却跟司南走到了一起? 司南的脸红了一红,不过在这昏暗的环境下根本看不清楚。他也不解释,推开王炮走了进去。 小小的包房里全是十几岁的男生女生,沙发上躺了一片,更有两个女生搂在一起拥吻,对于司南和叶繁的来到没有人瞄上一眼,看样子除了王炮之外根本没一个是清醒的了。 叶繁看在眼里,立刻皱起了眉头。 “他们搞什么?”司南立刻来了气,“我不是说让你们别再来这里了吗?阿祥又是一晚上没回去?”说着,司南走过去,从人堆里揪出一个男生,那男生虽然个子高大,却被司南抓小鸡一样提在手里。 “阿祥!阿祥!你给我醒醒!”司南压着一股火叫着好友的名字,阿祥却嘟囔着什么,很不耐烦地挥开司南的手,又像烂泥一样倒在沙发上。 “他们又吃了那玩意儿……胖子!我不是让你看着阿祥不准他乱来吗?你早干吗去了?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司南转头恶狠狠地瞪着王炮,瞪得王炮缩到了叶繁身后,才敢探出半个头来,语带哭腔:“南哥,你又不是不知道祥哥只听你一个人的,我劝他哪里有用啊……” 司南还想发火,但看到叶繁一双深幽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只能转头回避。 “东西是不是又是阮阅给的?” 见王炮完全躲在了叶繁身后,司南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无声地冷笑,走到门边拉开大门,又不放心地转头,对叶繁道:“你先留在这里,哪里都别去,等我回来。” 叶繁静静回视他,等司南出了门,她回头望了沙发上那群神志不清的少男少女一眼,拉开包房的门。 “业、业茵,你上哪儿去?”叫住她的是被司南叫做胖子的懦弱男生,叶繁有些惊讶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顿了一下后,淡淡回应道,“你不用管我去哪里,赶紧带这些人离开这里。” 王炮还想说什么,叶繁已消失在门外。 愣了一下后,王炮不禁嘀咕这个木头一像的冷美人怎么突然这样有气势了。 让他带这些人离开这里?如果他办得到的话,还打电话叫南老大来干吗啊? 想到这里,王炮突然想起司南出门前的吩咐,立刻冲过去拉开大门,“业茵——” 这位大小姐可是司南带来的,如果等司南回来却不见她的人影,自己肯定死得很惨! 短短十几秒钟,走廊上已不见业茵的身影,王炮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不会吧?天啊……”原来他还是难逃一死啊…… 叶繁离开包房后,便进入一个根本不容易被人发现的门,通过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没有楼下五颜六色的彩灯,这里只有完全的黑暗,但她却很轻易地就摸到墙上的开关,“啪”一声点亮了整层楼的电灯。 近一百平方米的空间堆满了杂物,唯一的房间是用木板间隔出来的,木板上用彩色颜料画着奇奇怪怪的抽象图画。叶繁朝画上怪物的血盆大口走了过去,走得近了之后,可以看出那个所谓的血盆大口,其实是房间的门。 站在房门口,叶繁对着紧闭的红色木门吸了口气,然后开后使劲地踹。 踹门声在空旷的空间发出奇怪的回响,足足五分钟,门内都没有丝毫反应,但叶繁就像是笃定门内有人一样,把门踹得“咚咚”响。 “该死的,你……”突然,门从里面打开来,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子,深刻的五官像是被刀雕刻出来的一般,细长的眸子射出极端不耐的狠光,跟他略显阴柔的外表完全不符。 当阮阅看见门外的陌生少女时,确实愣了一下,睡意也去了三分。他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于胸,打量叶繁的目光甚至算得上轻浮,嘴角也浮现出若有似无的浅笑。 柔弱型的美少女。不过,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阮阅不着痕迹地眯起了眼,当他的眼睛对上少女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时,不知怎的,心头却一震。 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让他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但他很肯定,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少女。 从头至尾扫了她一眼后,阮阅轻哼,“你谁啊?怎么上来的?” 叶繁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但当她想起自己刚刚在楼下见到的场面时,眸子里带上一丝寒意,“你管我是谁!我来是想问你,你阮阅说过的话,到底算不算数的?” 阮阅一愣,“呵,挺个性的嘛。”这话要是换男人口里说出来,他的拳头已经飞到对方鼻子上去了,不过由这个娇滴滴的少女来说……却是有那么点意思。 疑惑之余,他有了几分兴趣,“我说的话可多了,昨天我才发了宏愿两个月内要‘搞掂’你这样的美少女一百个……”噙着冷冷的笑意,他以手为梳穿过少女脑后丝般长发,然后轻轻拉过,任其滑落,“你是在哪儿听说了,跑来报名当第一个啊?” 叶繁也不着恼,她回视阮阅,一字字道:“我知道你答应过一个人,不会在这里卖药丸,原来你阮哥说的话都可以当放屁的!” 阮阅一惊,戏弄之心尽去,他重新打量眼前奇怪的少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你是谁?”他再次问,微皱的眉头下目光似乎已变成实质,毫不客气地盯在叶繁的脸上。 “反正,”叶繁丝毫并不把他的气势放在眼里,还是不冷不淡的样子,“你不认识。” 他惊怒,却又很快掩去心思,打了一个哈哈,“真好笑,既然我都不认识你,你又凭什么跟我说这番话?” 阮阅回身进屋,凌乱的屋里只有一盏红色的荧光灯,将整个屋子映得血一样的红。在桌上找了半天后,他终于找到想找的香烟盒,抽出一根衔在嘴里,金属的撞击声在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火光一闪,他点着了香烟,手指又灵活地一甩,将打火机盖上后,向后抛去,可怜的打火机便不知又飞到哪个角落去了。 再回身时,陌生少女仍在门外,芭比娃娃一样小巧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一双眼睛仍然黑得那样深沉。 他的心里又是一颤,奇异陌生少女的眼光,再次让他熟悉得感到可怕。 “叶繁?”这个名字脱口而出,而当他低声叫住口后,才发觉自己有多么可笑。 自嘲的笑意倒是货真价实的。阮阅甩了甩头,将自己可笑的想法抛到脑后,不耐之意再次升起,“喂,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但你最好是记得我的警告,今后别在私自踏入这里一步……”想起他刚才是被踹门声吵醒,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出来了,特别是以往会以这种方式叫醒他的,只有那一人…… 不过,他也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眼里黯淡了一下,他的话却没有停:“否则,你不会像今天一样幸运。” 红色的荧光灯映得阮阅的脸也变成红色,细长的眼睛即使在最温和的时候,也像狼一样偶尔闪过一丝恶狠狠的精光。明明不是明亮的灯光,叶繁却看得很清楚,他眼里此刻的迷惑,也很清楚他的话绝对不只是威胁。她比任何人更了解眼前的男人,绝对地——说得出,做得到。 叶繁还想说什么,却隐隐听见楼下的喧哗,心里一愕,看阮阅也是同样地皱眉,看来他也听见楼下异常的骚动。 随便抓了一件衣服,阮阅略显粗鲁地推开站在门口的少女,边穿衣服边往外走。叶繁顿了一顿后,跟上前去。 密门开在楼下一个相当隐蔽的位置,所以当阮阅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叶繁都走到人群外的时候,也没有外人发现他们是如何出现的。 阮阅认得被围在人群中的帅气男生,他心里冷笑一声,很快明白男生为何在这里闹事了。 第一次被司南警告不许搞那群废物的时候,他勉强忍了忍,算是看在司家老爷子的面上。但这次却是那群小王八蛋自己找上他要货的,生意上门自然没理由往外推,他阮阅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阮阅呢?让他出来!是不是躲起来不敢见人了!”司南把“眉飞色舞”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个姓阮的,回到包房又听王炮说业茵出了房门就没回来。他又惊又恨又怒,“眉飞色舞”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再清楚不过,表面上是普通娱乐场所,私底下却根本没那么干净。一方面责怪自己太过自信将业茵带来这里,一方面又恼恨业茵将他的话完全当成耳旁风。从业茵主动要求跟他一起来这儿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不对,所以当他知道业茵离开包房后,第一感觉就是她还在这里,绝对不可能先一步离开“眉飞色舞”。 阮阅将司南气急败坏的神情看在眼里,勾起嘴角冷冷一笑。这样一个只会莽撞行事的小鬼,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倒是一点不担心司南能在这里坏什么事。不过这个小鬼躲在家族的荫蔽下,一向嚣张骄傲得很,今天这种完全不顾形象的模样倒是首见。 阮阅叼着香烟,拍拍挡在面前的保安,示意他们让到一边去,然后扯动脸皮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完全痞子样地走到司南面前。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司家少爷啊。”一听便知没将司南放在眼里,“这么急着找我有何贵干呢?”阮阅吐出一个烟圈,很随意似的问。 司南听见阮阅的声音转过头来,狠狠瞪着眼前俊秀却连肠子都坏透了的人,正准备大声质问时,却看见让自己心焦的人就站在阮阅身后,不禁愣了一愣。 “业茵?你……”她怎么会跟阮阅在一起? 业茵? 阮阅顺着司南吃惊的眼神望向身后沉默的少女,心下有些恍然。看来让司家少爷失去理智在“眉飞色舞”大吵大闹的原因不是倒在包房里的那群白痴,而是这个奇怪的少女啊。 指指名叫业茵的少女,阮阅问:“一伙的?” 司南咬牙将业茵拉到自己身后,太过明显的保护姿态倒让阮阅笑了。 “我说呢,怎么有人突然跑来提醒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隐晦的话让司南有些莫名其妙,可能听得懂的只有叶繁一个人了,“原来是司家少爷的马子,确实够胆色。不过……”他扬一扬眉,眼里的阴霾倾泻而出,“司少爷,我平日里对你客气三分,那是给司老爷子面子,但你几次三番上门挑衅,未免太看不起我阮阅了吧。” 司南也很清楚阮阅言下的狠意,考虑到身后业茵的安全以及还在包房里的王炮他们,他强压下怒火,紧绷着身体,“我怎么敢看不起阮先生。只是刚才出于担心,我有些失礼了。” 喝!这个司南也会有服软的时候啊?阮阅再次扬眉,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他身后姓业名茵的少女一眼。 “司少爷不必担心,在我眉飞色舞可是安全得很的。我们的服务宗旨就是:一切如您所愿……”丢下烟蒂,皮鞋狠狠地踩熄,抬眼时,细长的眼里阴柔尽现,他笑笑,却让司南也不由自主地一凛,“行了,我知道司少爷今天是来带朋友回去的。大家昨天玩得都很尽兴,现在也累了,所以留在我这里休息一下。不过司少爷,凡事有一有二,却不好再三再四,有什么话,你最好是多跟你那些朋友沟通沟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就不好了嘛。” 司南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勉强一笑,低声招呼业茵道:“跟在我身后,我们走。”该死的,这一切全是为了阿祥那家伙,跟他说了几百次都听不进去,要是这家伙还跟他对着干,他发誓,如果再管阿祥的这档子事,他司南就是乌龟王八蛋! “等等!” 阮阅叫住了他们,一双眼睛却紧紧盯在叶繁脸上,“业茵……对吧?倒是巧,我以前也认识一位姓叶的朋友,没准儿你们还是本家呢。” 司南顿时紧张起来,却听见“业茵”仍然冷静的声音:“我这个‘业’,可跟那个‘叶’不同。不过你说的这朋友,我倒很有兴趣见见。” 阮阅还是在笑,眼里却更冷,没有生气似的冷,“早几日还能介绍你们见见,别说,你跟她还挺像的。可惜啊,现在她人已经不在了。”嗯?不对……他又皱眉,“你怎么知道你的业跟她的叶不同?” 叶繁笑笑,像是很感叹,“原来是死了。也对,既然人都死了,曾经答应过的话当然可以不算数。”她垂眼对司南道,“我们走吧。” “慢着!”阮阅眯起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到一个可能——“你……是不是认识叶繁?” 司南皱起眉,已经听得糊里糊涂。叶繁?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叶繁扯动嘴角淡淡一笑,却不答,只是拉起司南便走。 “你、你刚才是不是说过你叫叶繁?”司南想起在车上时她说过的话,不禁更是诧异万分。只是他这话问得小声,只有叶繁一人听见。 叶繁顿住脚步,一时间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多事。她横了司南一眼,“你用不着管这个。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你的那些朋友吗?想办法赶紧带他们离开,以后也别到这里来了。”想了想,她又道,“我另有事,就先走了。” 司南皱眉看着她,却没有阻止,事实上他也感觉到身后阮阅炽烈的目光。 所有人目视叶繁离开,不明所以的人彼此打探着询问的光,在看到阮阅岩石一般僵硬的脸时,又全部噤声,不敢说一句话。 半晌,阮阅才哼道:“你这个小女朋友,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你别打她的主意!”司南一惊,立刻狠狠瞪着阮阅。 阮阅随之失笑,根本没把司南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解下脑后的皮筋,微卷的长发散落下来,落在肩上,手指梳理两下,立刻自然成型。模特一样的脸和身材,慵懒的气质,足以引得女人趋之若鹜,但任何人见了阮阅那双眼后,都绝不会将他视作一个普通人。狼一样的狠光,被这双眼盯住,就算眼的主人是在微笑,却也让人全身发寒。 司南在这双眼前面前却没有退缩,阮阅玩味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诡异一笑,“我会把你的话视为挑战。” 说完以后,他也不管司南是什么表情,转身离开。 “阮阅,你!” 阮阅背对众人挥了挥手,“行了,司少,别再挑战我的忍耐。阿波,你带几个人将司少爷的朋友都请出去,今后要再有这样的事,直接处理,不用过问我的意思。” 被叫做阿波的年轻人愣了一愣,立刻沉声道:“是!” 所谓的“直接处理”,已经将阮阅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相信司家的人也不会不懂。 忍到现在,对于阮老板来说,也是非常难得的事了。 他回过头,果然看见司南难看的脸色。阿波仍然没有表情,只是伸手道:“司少,请吧。”被这样“请”出去,司家少爷也是第一次吧? 司南瞪着阮阅的背影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追着叶繁出去了。 “业茵!你等等!” 明明听见了身后人的叫声,但叶繁却没有停下脚步,直到司南气喘吁吁地拉住她的手臂,迫使她停下来。 她淡淡看了他一眼,收回手,却也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会认识阮阅?” 她就知道,他会问这个。 “算是意外吧。不过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并不认识我。”叶繁云淡风轻地一笑,“倒是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那样的人,也许会惹上让你后悔终生的麻烦。”事实上她跟阮阅才是一类人,不过说出来肯定也没人相信。 司南疑惑地皱了皱眉,顿了一下,道:“该小心那人的是你……我根本不该带你去‘眉飞色舞’的!”阮阅最后的话让他懊恼万分,如果她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被阮阅盯上,他会更痛恨自己。 叶繁笑了一笑,“你不去看看你的那些朋友吗?” 司南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把阿祥他们平安带离,不过要把那些连意识都不清楚的家伙一一送回家,还真是件头痛的事。 “那你呢?”他有些担心地看着叶繁。 “你不用担心我。”叶繁笑笑,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司……南,说真的,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同学?” 这句话可真够奇怪的。如果不是她真的失忆了,就是她在开玩笑。 司南苦笑,“如果我今年留级,倒有可能跟你同班。”他抬眼望进叶繁的盈盈双目,又是一笑,“你可以叫我学长,业茵学妹。” 叶繁眨了眨眼,突然为之失笑。这家伙原来是毕业班的学生啊……学长学妹,好久都没听到这样的词语,也算有趣吧。 “高三的学生也敢逃课,佩服。”叶繁摇了摇头,“那么,有机会学校再见吧,司南学长。” 望着叶繁似笑非笑转身离去,司南不禁涨红了脸,“说我逃课……你不同样也是逃课!” 不过……他所认识的业茵除了不喜欢说话,完全不合群之外,对于课业可是很认真的,从来没听说她逃过课啊。 司南偏了偏头,想不通。算了,还是先顾着眼前的难题吧,加上王炮也才两个人,要如何将那群笨蛋平安送回家,才是让人头痛的问题。 4 遗落的另一段人生 才一进校门,叶繁就看见站在路边的江惟,仍是白衬衣深色西裤,再老土不过的打扮,却偏偏无法让人忽视,也许正是他脸上温柔的笑容吧,似乎连他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温暖,让人移不开视线。 看来他在学校里也是个超人气的家伙,跟他打招呼的学生不少,其中更以女生居多。而江惟则是一一微笑回礼,叶繁看了他一会儿,在“走上前去”和“视而不见”之间选择了后者。 可惜被叫住了。尽管戴着一副眼镜,但他修正后的视力也不差嘛。 江惟不但叫住了叶繁,甚至还走过来,脸上亲切的笑容不变。 “江老师。”叶繁淡淡道,语气明显没有诚意。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现在是“业茵”而不是“叶繁”,她恐怕连这声“老师”都不会喊。 江惟还是微笑,不以为意,“昨天的课业还顺利吗?” 叶繁若有所思地转眸望着他,“我以为心理辅导老师只负责学生的心理问题,怎么还要过问学业的?” 江惟轻轻地笑了,“好吧,我承认这个说词实在不怎么样,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昨天为什么逃课?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叶繁扬了扬眉,“你怎么会知道我逃课?”虽然只是顺便瞄了一眼,但她还记得昨天下午的课是体育和化学,难道江惟是科任老师? “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你,你也没有去上接下来的化学课。你不会是在哪个凉爽的角落睡着了吧?”江惟的语气是轻松的,但叶繁就是清楚地感觉到,对于她逃课的这件事,他确实很在意。 他……之前站在正对校门口的路边,是专门为了等她? 想到这里,叶繁不禁抄起双手,认真打量面前这个所谓的“江老师”。 区区一个学校的心理辅导站老师也会如此敬业?还是——业茵本身跟这个老师的关系并不简单? 对于她研究探视的打量,江惟仍是笑如和风,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退避之意,倒让她真的好奇起来…… 叶繁想起从医院醒来时衣袋里那张写有江惟手机的字条,不令人察觉地眯了眯眼。要了解被自己占据身体的原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江惟口中应当能知道最详细的答案吧? “马上要上课了。如果老师想知道我昨天为什么逃课,也许换个时间比较好。” 江惟愣了一下。从面前少女的眼中,他分明看到一种名为“狡黠”的光一闪而过。 “这是当然……”连他的笑容也为这一点发现而迟疑了片刻,“那就午休的时候,心理辅导站见吧。” 叶繁一笑,与他擦身而过,“好的,江老师。” 也许“业茵”的人生,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无聊呢。叶繁轻轻动了动左手,昨天为自己换药时,丑陋的伤口连自己都看得皱眉。那样狰狞的割痕,完全能够感觉到业茵除去自己的决心有多大。 能救得回来已经是奇迹,只是没有人知道,此刻寄住在业茵身体的灵魂,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一个。 身为影视红星的女儿又怎样呢?拥有令人艳羡的外貌和财富又怎样呢?还不是一样静悄悄地死去,甚至都没有人为业茵的消失,而流下一滴眼泪。 跟她叶繁的结局一样。 虽说学校也考虑到“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问题而设立了心理辅导站,不过江惟心里很清楚,身为心理辅导老师的自己要被更多的学生所接受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初中部和高中部所有的学生加起来才五百余人,虽然人数上比其他学校少了许多,但五百多名学生的心理问题只交给他和另一位年轻老师责任,这个任务也算是沉重了。不过真正有问题愿意来找心理辅导老师的学生并不算多,来辅导站跟江惟面谈的学生,明显对于他的私人问题更感兴趣。于是无奈的江惟只好在学校的公告栏上留下自己的邮件地址和心理辅导站的电话,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够帮到真正有需要的学生。事实上除了问他身高体重兴趣爱好等让他为之一笑的问题,电子邮件和热线电话确实帮助了一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学生。业茵是极少数打进辅导站电话并且自报姓名的学生,江惟到现在都还记得,业茵第一次打来电话时,说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的困惑。 在电话里聊过两次后,江惟已经隐隐感觉出业茵并不是开玩笑,这个女学生确实有自杀的意图,于是极力要求见她一面。意外的是,业茵居然答应了。第一次在辅导站见到业茵的时候,当时辅导站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几位结群而来的女生。跟以往的情形一样,这几位女生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问题,她们叽叽喳喳地说了老半天,江惟还是同样地微笑着,没有丝毫不耐。直到上课铃响,几位女生很不情愿地被他劝离房间,江惟才注意到旁边坐着的安静女生。 雪白的肌肤、黑色的长发、玫瑰般鲜艳的嘴唇……还有玻璃一样的黑色眼珠,江惟一直清楚记得业茵美丽的面孔带给他的视线震撼,还有问及她时说自己就是“业茵”的冷漠表情。但只有江惟知道如今自己在意业茵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尽管他在现在这个“业茵”的眼里已看到了怀疑。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曾犯下什么样的错误,所以,他绝对不允许同样的错误再犯。 晴朗的午后,整幢办公楼都是静谧的,很多人都喜欢这幢带着古代欧洲风格的建筑物,江惟也一样。建筑材料不是红砖或青砖,而是砌得方方正正的石头,爬山虎爬满了整面石壁,微风吹动的时候,青葱的叶子随风起伏,像被微风吹过的池塘波面一样。就算外面的太阳再厉害,只要走上石阶进入圆拱门内,当脚步踏上赭色漆木地板的时候,古老建筑物特有的阴凉感觉就袭身而来。只有三层楼高的建筑从地板到楼梯扶手都是木质的,有些地方有脱漆,露出木材本来的颜色,房子的古旧是肉眼就能看得见的,所以关于闹鬼的传闻也就一点不奇怪了。尽管如此,江惟还是喜欢这幢建筑物,当他知道办公室被安排在第二办公大楼二楼时,心里就很是欢喜,还特定选了一个能够透进阳光的房间。凡是到过心理辅导站的学生都知道,那间总是敞开大门的房间没有丝毫明暗森冷,而是跟它的主人一样,带着温暖祥和幽雅的气息。 简单用过午饭之后,江惟拿出两个玻璃杯,清洗干净,均放入几片茶叶,再注入滚水,原本蜷缩的茶叶一点点舒展开来,漂浮在水面上,展现出极其动人的新绿,淡淡的茶香随着优雅起舞的水蒸气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叶繁敲开打听来的“心理辅导站”的大门后,看见的就是江惟静静看着两只茶杯微笑的样子。窗外是一株高大的赤桐,夏蝉一个劲儿地唱“知呀知呀”,间或停顿一下,然后又不知疲倦地继续唱起来。 正午的阳光根本没机会射进房间,所以窗上的竹帘被卷起,窗台上还看得到绿色植物的影子,叶繁愣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江惟已抬起双眼看着她,仍然微笑。 “怎么一脸没见过的表情?”他将两只茶杯的其中一只轻轻推到客座前,招呼道,“进来啊,顺便试试我新买的绿茶。” 叶繁笑了一笑。她挺喜欢这个地方,其实这间办公室跟江惟这个人也蛮配的,特别当他在这间绿意盎然的房间里一坐,她原有的那点排斥都淡了下去。江惟能成为心理辅导老师,特别是在这个贵族般的学校当心理辅导老师,没有点真材实料也是行不通的吧。 “来了这么多次,你还是没有帮我关门的习惯。”江惟的埋怨似乎也是带着笑的,他起身到门边,将挂在门上的牌子翻到“交流中,请勿打扰”的一面,轻轻掩上门,回过头来,又是一笑。 “用过午餐了吗?”江惟重新回到座位,非常随意的样子。 叶繁一边想着这算不算开始问诊了一边好奇地探了探身子,“你觉得,我有心理疾病吗?” 江惟愣了一下,偏着头笑,“你自己觉得呢?” 叶繁也笑了出来,“我真是问了一个白痴问题,都割腕进医院了,怎么会没有心理问题?”她盯着他的表情,同样很随意,完全像聊天似的笑道,“江老师,我是你第几个失败的个例啊?” 江惟嘴边的笑意僵住了,镜片后的眸子有些惊愕。片刻后,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表情是难得的凝重,“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仍是选择了那样做。” 叶繁也顿了一下,然后微笑,“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事实上对于业茵为什么会自杀,她也同样感到好奇。 “答应我,别再伤害你自己了。” “我上次就说过,”叶繁拿起杯子,轻啜一口,口齿生香,“‘我’是不会做那样的事,但业茵会怎么做,我就不敢保证了。”抬起双眼,不出意料地看到江惟疑惑的表情,叶繁笑笑。如果告诉他自己是另一个人,他会不会以为业茵除了有自杀癖,还有精神分裂症? 最后江惟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业茵……或者我叫你茵茵好了。上次听你爸爸妈妈这样叫你,真的很好听呢。” “无所谓,叫什么都行。江老师,你……有没有觉得我变了?”最后叶繁还是忍不住问。就算外表是一样的,难道她表现出的个性跟以前的业茵相比都没有人觉得怪异吗? “有啊。”江惟有些惊讶,“我也正觉得奇怪,可以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吗?” 果然有不同。只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甚至连业茵的老爸老妈都没有多问一句? 她没有回答江惟的问题,片刻后,她轻轻问:“能告诉我,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吗?” “以前的你?” “对,改变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江惟深深凝视着叶繁,然后笑了,那笑容却有些苦涩,“以前的你啊,很安静、很寂寞。”还有一句形容,却是他不方便说出口的。 如果不是特别去留意,可能没有人会发现业茵的那个特质……安静到近乎虚无,无论是在人群中,或是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都努力隐藏自己的气息,让人不知不觉将她忽略,把她遗忘的特质。 仿佛有一天静静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察觉。这就是以前的业茵。 “是这样啊……”叶繁喃喃自语地说。原来以前的业茵,跟她有些相像呢,安静而寂寞……叶繁也是寂寞的,却不见得“安静”。跟认识的朋友在一起时她很疯也很闹,然而相似的评价,也在别人嘴里听过。 寂寞而深沉的叶繁…… 想起多年前楼房天台上与她喝酒的那个人,以及那人吃吃笑着如此评价她时,叶繁牵动嘴角笑了,眼神幽幽的。 也许唯一了解过她叶繁的人,只有那个家伙了。 阮阅。 虽然在现在的学校只待过几天,叶繁已发现许多此所学校与别的学校不同的地方,最让人惊讶的就是这所学校根本没有所谓的早自习晚自习,后来课间时无意中听同班的同学聊天,才知道班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在家里请了私人老师,由此推断,整个学校都是如此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再开设自习课当然没有意义。难怪这学校的升学率如此高,而差的学生又如此的差了。 科任老师的授课虽然精彩,但叶繁却没半点兴趣,没在课堂上睡觉已经算对得起老师了,放学的时候,她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的人。一出门,却意外对上司南满是笑意的双眼。 叶繁顿了一顿,迎上前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司南却有些答非所问的样子。他指指楼顶,“我们教室就在你们楼上。” “你又逃课了。”叶繁语气如常地指出这一点。 “你怎么这么肯定?”司南有些不好意思地努了努嘴,然而不等叶繁回答,他又笑着拉起她的手腕,“你们已经散学了吧?来,跟我走!” “去哪里?” “别问了,跟我走就对了!” 司南拉着叶繁一路上飞奔,引来众多学子的侧目,叶繁注意到那些人脸上惊讶万分的表情,心里暗自奇怪,身后的议论声更是让她知道,原来学校里有这么多人认识司南。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马上就到了!”司南边跑边回头对叶繁微笑,叶繁却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不过“业茵原本就认识司南”的想法倒是更加坚定了,也许他们不单认识,关系还很亲密也说不定。虽然跟司南才是第二次见面,但叶繁已隐隐感觉到这个男生对“自己”若有似无的情意。 “就是这里了……”司南拉着叶繁停下来,微微喘着气,他转头看着叶繁苍白的脸,有些担心地问,“你没事吧?”糟糕,他早该想到她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根本不该跑的。 叶繁微微摇头,她看了看四下里,原来只是一个比较僻静的所在,这学校实在是太大了,想要把足迹遍布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实在是有点困难。学校的土地太大,建筑却不多,每一幢都间隔很远,像现在这处所在,花坛里的花虽然开得娇艳,却不像是有人精心管理的样子,地上石隙里都长出了绿草。叶繁转头望着司南,有些疑惑,“这里有什么吗?” “你不记得这里了吗?”司南的表情却是比她还要惊讶,似乎又带点委屈。 如果她能记得这里才奇怪了。叶繁再次摇头。 司南放开她的手,慢慢走到花坛边,很怀念地转动着眼睛,“也许你是不记得了。”他感叹地笑了一笑,又转过头来望着叶繁,“不过我却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个地方。” 啊……叶繁有些明白了,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语气比刚才冷淡了几分:“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当成避之不及的臭虫或是蟑螂……”司南自嘲地笑了,“业茵,你是第一个对我的追求无动于衷的女生。” 叶繁几乎要听得冷笑起来。本来她对司南的印象还不算坏,但听了他的这番话后,却真的很想笑。 “原来你是不服气啊?”她抿着嘴角,眼里开始有了不耐烦。早知道这个司南拉着她跑了半天的目的是想对她说这些,她才懒得跟过来。 “我是不服气!”司南提高了声音,又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太过急躁,他垂下头,又猛地抬起来,尽量冷静地说,“不过,我也该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叶繁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歉?” “嗯……道歉。其实我只是太生气了,所以口不择言,因为别人笑我总是一个人唱独角戏,说我像小丑一样在你面前表演闹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那些难听的话……”司南涨红了脸,很难为情的样子,“你原谅我……好吗?” 叶繁一直盯着他,司南游移着视线,终于焦躁起来,“喂——” “抱歉。”叶繁淡淡道。 “啊?”司南有些茫然。 “我说抱歉,该不该原谅你,不是现在的我说了算。其实我根本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如果你的话曾经伤害了某个人,那也不是现在的我。”她一直在暗示——甚至算得上是明示了,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的意思。为业茵作心理辅导的江惟如此,喜欢上业茵的司南也是如此,都不知该可怜连亲近的人都不能分清的他们,还是该可怜就算在世界上消失了,也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的业茵。 “你这么说,也就是根本还没有原谅我嘛!”司南愣了片刻后,皱眉大叫。 叶繁苦笑,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去,却被司南拉住。 “啊……”左手的伤口被一下子紧握,让叶繁痛得皱起了眉。 司南吓了一跳,赶紧放手。之前拉叶繁跑来这里时他都特别注意到没有碰触叶繁的伤口,现在一紧张,却忘了这一点。 “对不起……”司南嗫嚅着放手。 叶繁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你不早说这句对不起?” “什么?”司南不是很明白地看着她。 叶繁一下子回过神来。奇怪,她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为什么她会认为司南应当早点说出这句“对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不想再说什么,再次准备离开。 “业茵……” 她没有停步。 司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迟疑的:“你手上的伤,不会是因为,我迟迟没有说‘对不起’的关系吧?” 业繁的脚步顿了一顿。她转身惊异地看了司南一眼,他的眼里带着惆怅。 一向阳光的少年竟然也会有这样伤感的表情,真是让人意外。不过……有可能吗?其实业茵也是喜欢他的? 这个念头产生的同时,叶繁感觉到心口悸动了一下,却似乎是与她本身的情绪无关的…… 叶繁飞快地背过身去,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完结。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当叶繁看到背着背包一脸微笑等在门外的司南时,立刻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午餐时会被同一个人拉到食堂,下午放学时也同样会看到司南的身影。第一天,她忍了下去,如果不理不睬的话,相信那家伙自感没趣后就会打退堂鼓的,反正中午有人帮忙排队打饭也不错。但几天之后,叶繁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用错了方法。特别是周围注视他们的人越来越多,那些眼光越来越扎眼的时候,她不能不能正视关于司南的问题。 前两次她是背着众人提醒了司南自己很讨厌这种行为,还算顾及司南的面子。不过司南的反应只能用“我行我素”来形容,叶繁也懒得跟他客气了。 再一次午餐时,她无视司南递过来的餐盘,拿出自带的饭盒吃起来,原来还有笑容的司南脸色立刻就有几分难看。除了司南和叶繁之外,跟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王炮以及司南的好友阿祥等人,见此情景,阿祥哼了一哼,却没说什么。叶繁知道在这些人中,对她最不以为然的就是这个阿祥,只看他轻蔑的目光就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绝没有什么好印象。阿祥这一哼哼,原本说笑着的其他人也安静下来,脸色有些尴尬地望着他们三人,特别是叶繁,就算没有抬头,她也能清楚感觉到这些人无声的责怪之意。 叶繁不动声色,仍是自己吃自己的,片刻后,司南在她身边坐下来,将多余的餐盘放到一边。虽然司南并没有说什么,但叶繁也很清楚,他生气了。 几日下来,叶繁对司南的性格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其实他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开心或是生气,一目了然。如果说对江惟那种人她是吃不透的话,“可爱”的司南则非常好掌握。 叶繁笑了一笑,连眼睛都没抬,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难怪会被人嘲笑是唱独角戏的小丑。” 声音不大,围坐的人却全都听见,王炮傻张着嘴,眨巴眨巴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拍案而起的人却是阿祥,他脸色大变地将手中的叉子狠狠掷向餐盘,发出“丁当”一声,“臭女人,你说什么?!” 也许叶繁该感谢司南,如果不是他反应极快地拉住阿祥,也许阿祥的拳头已经飞到她脸上了。 “阿祥……” 司南死死拉着阿祥,王炮也焦急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只有叶繁仍是老神在在的样子,一脸云淡风轻。她抬眼,望入司南眼里,看到了他的不解和刺痛。 叶繁收起自己的饭盒,拍拍裙角站起来,眼睛扫过其他人,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打搅大家用餐真是不好意思。”最后她的视线停在司南身上,“司南,我希望你明白,你的行为已经严重干扰了我的正常生活,适可而止吧。” 话出口的那一刻,司南的表情却是不敢置信。也许真正的业茵从来没有这样冷酷无情的一面吧。不过叶繁很快转过头去,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容地离开食堂,随着更多人注意到这边的奇怪情景,原本嗡嗡作响的食堂渐渐静下来,当叶繁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更是静得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见了。到最后连叶繁都发现这一异常,她回头奇怪地看了众人一眼,又看了看司南,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这样想的同时,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如今这种情况更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吧。叶繁又笑了一笑,转身渐渐消失在众人眼中。 “该死的!什么意思?她笑个屁啊!”所有人不出意外地把叶繁最后这一笑理解为嘲讽了,阿祥踢了一下桌角,餐盘里的菜汤溅了一桌。 这次司南没有再按住他。他垂下眼,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从食堂的另一个出口大步而去,王炮叫了他一声,被阿祥一瞪,立刻噤若寒蝉。 等司南一离开,食堂立刻恢复了嗡嗡声,甚至比刚才还大声。 “那个……南哥他不会有什么事吧?”王炮转头小心翼翼望着心情同样不佳的阿祥,却再度被瞪。 这世上最了解司南脾气的也就是阿祥了。他非常了解司南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被那女人害得面子一扫而光不说,被“背叛”的感觉才是最令司南难受的。这种时候他只会愿意一个人待着,任何人的陪护都是多余的。 阿祥一屁股坐到椅上,闷不作声地想了半天,突然问:“喂,胖子,我记得你上次说过阮阅也对业茵有兴趣?” 王炮有些奇怪阿祥突如其来的问题,却仍是老实回答:“是啊。祥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祥却没有回答,只是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让王炮想打冷战的笑容来。 5 他和他,现在和过去 江惟走出办公室正准备锁门的时候,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叶繁,有些惊讶之余,也立即笑起来,“咦,你怎么来了?” 叶繁扬了扬手上的餐盒,“打算借你这个地方安静吃顿饭啊。”说完她又迟疑了一下,“你正准备出去吃饭?” 江惟笑笑,推开了门,“没关系,反正我还没有饿。” 叶繁没有再说什么,走进房间。这里跟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仍然是这样“绿”得好安静的感觉。 “做心理辅导的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细心而体贴?” 江惟笑出声来,“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是从小就如此。”一边开玩笑的同时,他将小方几上两个空纸杯收走并丢在旁边的纸篓里,回头却看见叶繁若有所思的目光。 “怎么了?”江惟问。 “拿纸杯泡绿茶,会不会破坏绿茶原本的味道?”很多纸杯都有异味的。 “哦,那不是泡的绿茶,只是一般的茉莉花茶,花茶的味道比较浓郁,不会有太大影响。”江惟淡淡笑着,指了指办公桌,“小方几太矮了,你就在这里吃吧。” 叶繁没有跟他客气,搬了把椅子坐到桌前,“老师你把我跟其他人区别对待,是因为我在你心里更像病人吗?” 江惟怔在原地。让他震惊的不是自己该如何回答叶繁这个刁钻的问题,而是她所说的“区别对待”。虽然针对不同的人是应当采取不同的方法来与之沟通,但被叶繁指出来后,他才突然发觉对叶繁的这些“区别对待”只是自己下意识想要对她好的缘故。还不及深想,叶繁已笑着回头,“跟你开玩笑呢。老师,你工作了一上午肚子怎么会不饿呢?我不知道你尚未吃饭,否则就给你带盒饭来了。你去外面吃饭吧,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就行。” 老实说她根本没什么食欲,虽然不后悔刚才那样对待司南,但想起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江惟这里确实可以让她心神宁静,所以她没有考虑太多就跑来了,江惟并没有因为她的唐突而有不悦,这点让她高兴,不过再一想也能明白原因。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病人,医生怎么会跟病人计较呢?虽然明白这一点,却还是有些失望,最后想一个人待着的想法也是真实的,也许她根本不该来,反正学校静谧的角落那么多,随便找一个地方就好,根本不用特地来这里的。 看江惟站在原地不动,她又扬眉,“还是你不放心你的办公室有外人?”她起身,“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忽略了。” 江惟苦笑着上前按她坐下,“我什么都还没有说,你就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你就在这里吃,不过一个人吃饭是比较无聊,这样吧,我去买了饭回来陪你一起吃,怎么样?” 叶繁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头,“好主意。”面无表情几秒钟,却又笑出来,露出糯米白牙,“呵呵,你这个人肯定很容易被人欺负!”太过体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啊! 小巧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俏皮表情将江惟看得一呆,也不知是叶繁的打趣还是她的调笑让江惟的耳根红了一红,他掩饰地一笑,正准备出门,又想起了什么,走了回来。 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绿茶就端到了叶繁面前,她一愣,抬眼望着江惟,看见的仍是他的微笑。 “我看你的饭盒里没有汤,如果口干的话,就喝绿茶吧。” 温和的微笑、安静的眼眸,面前的男子实在不是一个会特别吸引人眼睛的人,见过他几次,她其实连他的相貌都没能记得清的,然而此刻对上他眼睛的同时,叶繁却感觉到心里的异样。 她飞快垂下眼眸,道了一声“谢谢”。 江惟笑笑,叶繁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有片刻的茫然。这么温柔的人,也许一不小心,就会使人依赖上他的温柔吧。 她要小心看管好自己的心,不要被这样的温柔所迷惑,毕竟这样的温柔,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生命中,就算是现在,接受这温柔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名叫“业茵”的女孩。 如果说现在的生活跟以前有什么相似的话,也许就属“同样不想回家”这一条了。对那对明星父母,叶繁实在亲近不起来,尽管他们是现在这具身体的亲人。但业霄堂和蒙玲珑对她表现出的冷漠,似乎并不以为意,而叶繁在跟业茵身边的人接触一段日子后,也隐隐感觉到身体的原主人跟一般年轻女生并不相同的地方。业茵没有朋友,无论是同性朋友或是异性朋友都没有,除了声称喜欢业茵的司南外,也许跟业茵接触最多的就数江惟了。但叶繁同样觉得江惟其实并不了解真正的业茵,从江惟口中她并没有对叶茵有更多的认识,对此叶繁感到疑惑。 也许是这段时间叶繁表现出的“正常”让业氏夫妇放了心。叶繁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总是见不到人影,晚上回到家也是一个人吃饭,自从上一次在饭厅见到他们后就没在正常作息时间见到过他们,那样的“家”实在是无法让人待得下去,与其回去对着空荡荡的四面墙,她宁可在街上晃悠。这样说来,学校放学早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如果是以前,叶繁多半会选择到“眉飞色舞”去打发时间。其实她倒不是喜欢那个地方,而是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同伴。现在叶繁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一个人再怎么变,一些老习惯却是不容易改变的,例如此刻,她在街上走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走到“眉飞色舞”附近来了。 她为之失笑,算了,既然来都来了,也不妨进去看看。 “眉飞色舞”虽然是迪吧,却也是集卡拉ok、酒吧于一体,把它称为综合型娱乐场所更为合适。叶繁无视“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警示牌,目不斜视地进了左侧的酒吧。这里也是她以前最常光顾的地方,不知骗了阮阅多少酒钱去。 酒吧很小,灯光却很柔和,放着轻而舒缓的音乐,良好的隔音设施使其完全不受外面热闹舞池的影响。许多客人都惊讶酒吧如此“雅致”的设计,其实连叶繁都没有弄明白,当初阮阅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在“眉飞色舞”里营造了这样一个酒吧,说起来,却是她对阮阅的品味难得没有否定的典范之一。 吧台后的调酒师是个老熟人,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sam。叶繁微笑落座,面对还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叶繁,sam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反而微笑询问:“您想喝点什么?” “一瓶corona。”叶繁回答。 与一般女生不同,她素来只喜欢啤酒,特别喜欢corona,因为有了瓶口的那片柠檬,口味偏淡的corona经柠檬滤过之后,有一种特别的清香。而对鸡尾酒或果汁丝毫没有兴趣的叶繁也总是因此被阮阅嘲笑不像女人。 sam很快照她的要求递来啤酒。叶繁端起来喝了一口,下意识地扫了酒吧一圈,却没有看到阮阅,便有些许失望。话说回来,那家伙让她失望的地方又岂止这一点?明明答应过她的事,也不过是转身就忘了。 “你是第一次来吧?以前没见过。” 听见被人询问,叶繁也不过是淡淡瞥了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是,也不是。” sam果然露出迷惑的表情,叶繁又是一笑,转头却看见正走进酒吧来的阮阅。阮阅的眼睛同样对上了她的,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接着他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直直地向她走来。 直到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并带着嘲弄的味道看了她半天,叶繁都没有收回视线,到后来连玩阅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眼底的那点笑意。 “你叫业茵?”阮阅挑了挑眉,吹了一声口哨,“好胆量,不愧是司少的马子。”与他对视超过十秒的女人少得可怜,绝大多数不是脸红心跳低下头去,就是一脸惊恐地移开视线。 除了那个女人。 但是,再不想承认,却也清楚知道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世上了,就算在梦里睡着了,也只能看到她睁着悲哀的眼睛看着他,无论将手伸得多长也触摸不到。 “我跟司南,不是那种关系。”叶繁终于收回视线,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圆润的瓶身上轻敲两下,然后拿起酒瓶凑到嘴边。 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身边人的回话,叶繁转头,见阮阅神色惊疑地看着自己拿着啤酒杯的手。 “你在看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阮阅迅速抬起眼睛,那里面的嘲弄玩味已不复存在,而是难得的严肃和一抹迟疑。 这当口,sam已自动将一杯cbel送到阮阅面前,阮阅若有所思地接过,喝了一口之后,慢慢道:“以前我也经常跟一个朋友在这里喝酒。” 叶繁微讶。她所认识的阮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与人亲近了?她现在跟他几乎还是陌生人吧?而他却主动跟她说这些? “我总是喝这个,”他摇了摇手上的杯子,扯动嘴角,“而她总是喝你手上的那个。” 叶繁深深地凝视着他。不是不感动的,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对她有所怀念的话,应当就是眼前这个人了吧。以业茵的身份见过他两次,竟然两次都提到自己。 她一笑,“幸好这酒吧是你的,否则每天这么喝,还不把你喝穷了。”每盎司60元人民币的上品威士忌被他当成饮料喝,且不说会因此少赚多少钱,没把他喝成胃穿孔也算他小子走运了。 阮阅盯着她,又是好半天,才缓缓说:“我那个朋友,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叶繁又笑了一笑,“是吗?那还真的巧了。” 阮阅未能从她平淡自若的脸上看出更多的什么,他自嘲地笑笑,然后很快敛去黯然的神色,重新变回那个玩世不恭的阮阅。 再怎么相似,却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想要一辈子保护的人,和想要珍惜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不见,也不可能找到代替的人。 此刻的气氛也在钢琴曲《brianbecvar》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异样,阮阅一边决定以后让他们不要在酒吧放这样舒缓忧伤的音乐一边嬉笑着将杯中的cbel饮尽,推给sam,然后开口:“司少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来我这里?还是你……”他转头,狭长的眼睛斜飞。邪气地看了身边的女生一眼,“自愿跑来当我猎艳名单的头一号?” “拜托,别让我喷酒好吗?”叶繁撑着头,懒洋洋地回答,完全不畏惧他露骨的,带着明显色情意味的打量。也许别人会怕他阮阅,但她却是无论如何也怕不起来。想当初在街上遇到伤痕累累的阮阅时,他根本还是一个小不点,就算现在变得个子高大、长相俊美、男人味十足,却也还是她心里的那个小阮阅,那个以防备的眼神对着她整整一年,然后才慢慢放下心防,虽然依然无法对别人学会信任,却让她独独成为例外的那个小男孩儿。 阮阅有些恼羞成怒。这个业茵虽然算是奇特,让他不能不特别留意,但这样的轻视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你以为我开玩笑?”他微一用力,将女生拉入怀中,虽然还是笑着,眼里却带着一股子森冷,“还是,你喜欢开别人——比如我的玩笑?” 叶繁一愕,抵开阮阅的胸膛,却发现自己的力气跟他的相比才是玩笑—— 没有回答阮阅的话,她反而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久,然后皱眉,“这样的你,是另一面,还是另一种伪装?”她知道阮阅喜欢玩,身边的女人也没少过,但对着高中女生用强……绝对是她所不知道的阮阅。 阮阅也被她问得一愣,松开手,冷笑一声,“说得你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敢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别告诉我上次我对司南说的那些话你都没听见。” “哦,原来是为了司南。”叶繁明白过来,神色又恢复淡然,“你也是,跟一个小男生计较这么多干什么?” 阮阅望着她,又是那种怪异的目光,“小男生?业茵小姑娘,你以为你自己多大?听说你还比他小一岁对吧?” “听说?你找人打听过我?” “哼,我才没那个闲工夫。” 第二杯cbel也一口解决,阮阅皱起眉,从兜里摸出烟盒来,取一支衔在嘴里,想找打火机却发现又忘记带那东西了。还是sam眼尖,不动声色地从台下拿了备用的打火机打着了火凑到阮阅面前,阮阅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点着了烟。叶繁看在眼里,有些无奈地想,这家伙还是同样的德性,一点没变。不过也正常,这才多久,他要是变了才奇怪了。 阮阅吐出一个烟圈,似笑非笑的,“是司南身边那个叫阿祥的小子跑来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大堆东西,也不管我想听不想听,听他那意思,是鼓励我有所行动,不要光说不练。” “什么?”这下子换叶繁皱眉了。 “听不懂?”阮阅冷笑一声,“也许那小子是觉得你不配当司南的马子,要不就是你得罪了那个阴险的家伙,等着看你被我伤心伤身痛苦不堪最后被抛弃的样子,最好是再一次吞药跳楼之类的……喂,我说,你看上去不像要死要活无聊到玩自杀的人哪,为什么事想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一点纪念?” 叶繁原本听得直皱眉,在听见阮阅最后的问话后,又有些无言的感觉。是啊,为什么呢?她也很想知道。曾经在最难受的时候她也想到过去死,却始终没有真正付诸行动,这个业茵倒是勇气可嘉呢。 见她只是沉默,阮阅嗤笑一声,也没有追问到底的打算。 “老实说,我对你挺感兴趣的,不过却不是那方面的兴趣,而且我也不喜欢被人利用。”阮阅起身,掐了掐叶繁的脸蛋,连笑容也仍是那样油腔滑调的,“小妹妹,算我好心奉劝你,没事儿一个人少来这种地方,随便在你的杯子里放点什么东西就可能让你追悔莫及。还有,装世故的女生并不可爱,你才多大点,就装得这样饱经风霜,再过十年就该成陈旧品了。” 尽管被掐得很痛,叶繁望着阮阅的眼睛里却一点点有了笑意,看得阮阅却是一怔。陌生的、美丽的眼睛,却透着那样熟悉的光,诡异得可怕。 他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甩开手,转身向外面走去,走了一半,却又回头,神色有一抹惊疑,“你真的不认识叶繁吗?”说完,他也不等叶繁回答,自嘲地摇了摇头,猝然而去。 叶繁眼里的笑意更浓,嘴角也微微翘起。 他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却是真心实意的,至少比对她漠不关心的业氏夫妇要好得多了。 不过会关心陌生人的阮阅却并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阮阅了呢,最了解她的人是他,而最了解他的人自然也是她。尽管阮阅总是带着笑脸,那各种各样的笑却是没有半点温度的,也许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会有改善。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阮阅,但是这种转变,却是她早就期待的转变。 她和他都是寂寞的人,而且寂寞了太久。如果连自己的心都成了麻木,怎么还能奢求别人来爱? 就算她对自己已深感无力,至少还是想让他得到幸福啊。如果有一天能够看到阮阅脸上露出普通人那种温暖祥和的笑容,就算她还是会离去,这一世就不会仅仅是无奈与遗憾了。 忽然间,她又想起江惟的笑脸。那种她最羡慕的微笑,因为她知道,拥有那种笑容的人,生命里应当只拥有美好吧。再怨恨自己一万次也没有用,也许她也曾经有机会拥有那样的人生,可是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也许”。 如今的她,只有凭借业茵的身体,才有机会接近别人的幸福,并且得一直提醒自己,就算看别人幸福,也要站得远一点,不要因为羡慕而产生依恋。 不是属于自己的啊…… 无时无刻都无法遗忘一点:属于她叶繁的人生,早就结束了。 如今的她,只是过客。 却不知能够停留多久。 从知道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感觉到,原来的主人,并没有离开。 叶繁无法得知是什么让自己如此肯定这一点,但她知道,业茵仍然在某处沉睡,也可能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她在等什么?等一个让她重新回来的理由吗? 也许当业茵等到那个理由的时候,也就是她叶繁离开的时候了。 离开了“眉飞色舞”,叶繁仍然没有回家。 与阮阅见面并不是件好事,因为她的心平白陷入一种伤感里,尽管那种伤感并不十分明显。 这种伤感所带来的直接负面影响是让她看着一切曾与自己有关的事物时都觉得怀念,而这种怀念却是她一直笃定不会存在的。 抱膝坐在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下,叶繁望着在球场上尽情挥洒着汗水与青春的少年们,动也不动。多年以前,她也坐在同样的地方,遥遥望着某个男孩,面红心跳,暗自希望他能偶然抬头,看见坐在这里一直默默关注着他的自己。那样年轻而美好的年纪啊,她也曾经经历过羞涩的暗恋,纯纯的初恋……眼前的景象跟那个时候何其相似,恍惚间,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似的,她依然是那个叶繁,依然天真烂漫的叶繁。 那时她以为自己喜欢的心情是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了,然而现在想努力回想起曾经喜欢之人的面容,却怎么也无法清楚拼凑,只记得他的笑容是那样的明朗。叶繁笑了,一辈子,自己果然也曾天真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能够一辈子的吗? 就像这所学校,在离开的时候,她也记得自己对它是如何深恶痛绝,毕竟她算是被赶离了这里,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遗憾,说是愤世嫉俗也并不为过。可是现在,她坐在这里,却在怀念那个时候的一切。 突然之间,她很想将此刻的心情告诉某个人,随便是什么人都好,只要能安静地听她说。但她能够对谁说呢?父母?业茵的父母?还是阮阅? 根本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安静地听她讲述心情的,不……也许有一个人例外。 掏出手机,这是她在业茵抽屉里找到的。业茵用手机(而且还是高档手机)她并不惊讶,惊讶的是手机里居然没有储存一个号码,连业家的家宅电话都没有,不能不说是件奇事了。可怜的孩子,明明在这个世上已经找不到一个停留点,却仍是渴望着有人能发现自己的存在。 按下不知不觉间就印在记忆里的那串数字,叶繁几乎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将手机放到耳边,同时自己也在疑惑。她为什么要给江惟打电话?打了又能如何?还有,她既然打了,又在怕什么? 此刻的心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业茵的? 叶繁一惊,下意识地将机盖合上,将手缓缓地移到胸口处,没有错,那里的心跳如此快,简直不是平时的她了。 这到底是…… 正疑惑的时候,手里的手机却又震动起来,没有铃声,像是某个人无声的呐喊一般。 来电正是她刚才拨打的手机,叶繁愣了愣神儿,努力将心情平复。 “喂。”明明知道是谁打来的手机,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喂,是茵茵吗?”江惟的声音在电话里要低沉几分,只是柔和依然,“刚刚是你打我手机对不对?我还来不及接就断了,你没出什么事吧?” 果然是亲切细心的心理老师,任何人对这样的关怀都不会无动于衷吧?业茵真的遇到一个好老师呢。 “没事,我只是不小心输错号码了。”她自然而然地撒谎,声线没有半丝抖动,“不好意思,打搅到老师了。” “是吗?没有关系。”只听声音,也可以想象出他微笑的样子。叶繁正打算说再见,江惟却突然问道,“茵茵,你现在在哪儿呢?没有在家吗?” 叶繁有些惊讶他的神奇感知,随即又想到自己用的是手机呢,难怪他会如此猜测。停顿片刻后,她很干脆地告知:“我在八十中看中学生踢足球,老师有没有兴趣来陪我一起看?” 正常情形下没有哪位老师会答应这种无厘头的邀请吧?叶繁也没有抱一点希望,只当是开玩笑,所以在听到江惟肯定的回答后,反而怔住了。 “你……真的要来?” “是啊!你在那里等着我哦。八十中……是上次我送你去的那个地方附近的中学对吧?” “……对。” 道完“再见”,收起手机,叶繁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位当老师的……也未免太好心了吧?如果对所有的学生都是如此,恐怕也太累了点吧?还是,对于这个曾经自杀过的学生,他特别不放心? 叶繁摇了摇头,不再去揣测江惟的心理,将视线重视投回了球场上。无法忽略的,却是自己渐渐上扬的心情。 6 伤痕记忆 江惟赶到八十中的时候,已是彩霞满天时分。夏日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迟,可是当天上的云变得金黄色的时候,离天黑也就不远了,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个时候还适合看什么踢足球,他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业茵的担心。 他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学生花了太多的心思,也许已经远远超过普通心理辅导老师的正常值。但他也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绝对不可能忽视业茵的声音,甚至连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也会细细揣测,想弄明白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失职过,也经历过由它所带来的懊悔,所以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学校很小,至少比他任职的学校要小得多了,不过很熟悉呢,只是熟悉的不是景物,而是这种气氛,让他想起自己少年时就读的中学,连露出斑驳痕迹的教学楼也都是如此相似。 足球场也就是操场,不过看来并不正规,只有正常球场的四分之三左右。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江惟走到球场边时,也一眼就看见旗台下坐着的女生。 她看得很专心呢,居然连他走到旁边也没有注意到。江惟微笑着叫了声“茵茵”,她平安的事实让他安心,也就无法分辨见到她时的喜悦心情是基于什么理由。 其实叶繁并没有看年轻男孩们踢球,说她是在发呆也许更合适。听到江惟叫她,叶繁抬起头来,明明只是半天没见,怎么觉得分开了很久似的? 是因为这个下午,她的回忆里都是叶繁的故事吧?跟业茵毫不相关的人生,跨越太大,让她一时都不能明白分清了。 “怎么了?”江惟眼露疑惑,为叶繁的不做声。 “来了啊,江老师。”叶繁淡淡一笑,已然回神。 江惟微笑点头,坐到叶繁旁边,有些好奇地望向球场。 “他们打得怎么样了?你在为哪边加油啊?” “其实,我并没有看他们打球。” “嗯?”江惟傻住,转头望着叶繁。 “叫你出来看球只是我随便找的借口。”说出这样的话,叶繁仍然是平淡从容,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 江惟点点头,也不生气,“哦,没关系啊,反正我也看不懂足球。”他说得一本正经。 叶繁怔怔地望向他,江惟眨了眨眼,两两相对,最后两人同时笑起来。 “江老师,你也有这样搞笑的时候啊。” 江惟笑得比叶繁还要大声,他望着她难得的笑容,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茵茵笑起来很漂亮,应该多笑的。” “谢谢,等我有心情的时候我会常常这样做的。”叶繁的笑容已变得很淡,也没有因江惟的话而不好意思。 看见叶繁收起笑容,不知怎的,江惟有些失望。 “不看球,聊天也不错。”他收回目光,微笑着打量沐浴在金色余晖下的中学,“你怎么会想来这里呢?” 叶繁抿了抿嘴角。能怎么回答呢?难道说是因为她站在学校门口时,突然对这里面的一切感到怀念的缘故吗? “是因为你的那个朋友曾经在这里念过书的原因吗?” 叶繁狠狠震动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朋友?” “就是你那天去看望的那个女孩……你不喜欢我提起她?” 江惟问得很小心,叶繁打量了他良久,为之失笑,然后撤下了防备。真是的,她那么多疑做什么,他怎么怀疑也不可能怀疑到那上头去吧? “不是啊,你猜得一点不错,她以前就是这个学校的,所以我对这里很熟悉。” “你们感情很好。”这次江惟不是猜,而是肯定。 叶繁看了他一眼,“感情很好倒不一定,只是关系很紧密就对了。”至少她并不喜欢自己。 江惟笑了一笑。他还清楚记得那天送业茵去她口中“朋友”家里时,她那样伤心难过的表情,怎么可能感情不好?想是这样想,他却没有反驳。垂下眼去的同时,他又突然听见她说:“其实她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叶繁咬着嘴唇,并没有看向江惟,而是将目光放到很远很远之外。 “也可以说是很堕落。”这个词语,是她听得最多的一个评价。 她笑,带着点阴冷,跟刚才的笑容全然不同,看得江惟心惊。来不及出声阻止,就看见她露出那种冷冰冰的笑容,以很平淡很平淡的语气说:“虽然她是死于车祸,不过我一直都觉得,她是死于吸毒。” 江惟的表情已不单单是用惊讶来形容了。联想起那女孩父母当时的态度,他又有些了然。光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够让人伤痛了,而这样的事情,更是让当父母的无法接受吧。 “对于这样的事,你恐怕也没什么心情听,我们还是走吧,天快黑了。”叶繁扫了江惟一眼,表情恢复淡然,站起身来。 江惟拉住她的手臂,轻轻说:“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很想听。” 叶繁惊讶了片刻,然后淡淡笑起来,“老师,你的好奇心真是旺盛啊。好吧,如果你请我吃饭的话,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 江惟也笑了一笑。其实他的好奇心没那么重,他只是想通过她所说的“故事”多了解她几分罢了。 “你不回家吃饭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他们也不在家。” “他们常常都不在家吃饭吗?”江惟听得皱起了眉。 “看起来是这样的。”至少她所见到的这段时间都是如此,“老师打算请我吃什么?路边摊可不行。” 江惟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有些心疼,“没问题,你想吃什么?” 呵,口气不小嘛。叶繁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什么都行吗?那就西餐吧。”某人都这么心甘情愿地被宰了,她自然也不会跟他客气。 “好啊,反正我也很久没吃了,今天正好改改口味。”江惟笑了,花这点钱算什么,只要她开心。 事实上,他也很高兴。也许连业茵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渐渐学会跟他开一些小玩笑了。 由于江惟的制止,叶繁没能享用与沙朗牛排相配的红酒,但她却没有不悦。在失去父母的关心之后,她才懂得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也学会对别人真诚的关心心存感激,无论那关心是不是她所需要的。 然后江惟用车送她回家。比起晚餐前,她的心情已经平静许多。一路上江惟都透过反光镜小心打量着她的表情,频繁得连叶繁都发现了。她撑着头,有些好笑地问:“江老师,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她以为被揭穿的江惟会不好意思,谁知江惟却微笑大方承认:“我想知道,你的心情有没有好点?” 叶繁笑了一笑,“有啊,谢谢你的关心。”又点一点头,“还有,谢谢你的晚餐。” 江惟只是笑,心里却觉得奇怪。好难得,平时的他虽然少有心情低落的时候,但真正高兴的时候也不多,今天一反常态,像此刻,一颗心更是轻飘飘的。是受了业茵笑容的影响吗? “对了,我想起来了。今天中午我到学校食堂打饭的时候,听到一些有趣的传言,你知道是关于什么内容的吗?” 叶繁一听就知道江惟说的是什么。她垂下眼,扯动嘴角,“怎么你也有八卦的时候?别忘了,你是老师,对于早恋之类的事应当持打击态度吧?” “对啊,所以我也不支持。不过我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学生,被男孩子追求也是很正常的事啊。” 叶繁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心里有些不高兴。同时又问自己:我在不高兴什么? “……他吗?” 略一走神,江惟的问话便只听到最后两个字。她坐正身体,“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你刚才问我什么?” 江惟也注意到身边女孩的脸色有些改变,他却不明白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 见她转过头来勉强询问的样子,他只能笑着摇头,“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你没有听清就算了。” 叶繁也没有追问,转脸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但她知道,其实自己什么也没看进去。 车里的气氛立刻就变了。江惟收回探询的目光,心里满是懊恼,又有些担心。 好不容易才让她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这样的成果却被自己顷刻间毁灭,江惟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加力,但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赶紧放松力道。诧异之余,江惟瞄向旁边,想说点什么,又怕再次说错。 叶繁却突然转头,江惟眼底的担忧自然全落入她眼里。不管怎么样,他的关心是真实的。想到这一点,叶繁心里长叹一声。不能太贪心啊……目前她所拥有的都已经是偷来的,该知足了。 可是,此刻她却依然沉默……只能沉默。 业家的别墅已近在咫尺,叶繁看房间内灯火全无的样子,就知道业氏夫妇仍没有回来。 待江惟将车停好,叶繁下了车,再次道谢:“江老师,谢谢你送我回来。” “茵茵!”江惟探出头来,语气有些急促地叫住了叶繁,却不知道自己叫住她后,还能说什么。 “……你不是说,只要我请你吃饭,你就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吗?”脱口而出后,他才发现这借口虽显无赖,却是很“正当”的理由。 叶繁同样感到惊讶,“你要我现在讲?” 江惟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才九点钟,不算很晚。” 他有个感觉,业茵并不是总有心情告诉别人“那个故事”的,也许过了今天,那个故事就只能成为业茵心里的故事了。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担心她,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家里,至少现在不适合让她一个人待着。 没有人要他承担过责任,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必须为业茵仍是选择了自杀承担责任。也许……从他接到业茵的电话那天起,这个女孩的幸福就已经是他的责任了。 叶繁微微皱眉,她看了江惟好一会儿,才重新走回车边,拉开车门坐上去。 “就在你的车上聊吧,顺便还可以看星星。”她淡淡道,而江惟的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 “嗯,不过这几年城市里几乎都看不到什么星星了。”他没有猜错,她果然不喜欢那个所谓的“家”。事实上他也不喜欢。除了华丽、空洞,他无法由那幢漂亮的别墅联想到别的什么词。 叶繁高高仰着头,望着只有几颗星光的夜空,有刹那的迷茫。要说吗?将自己的故事告诉给仍算是陌生人的他…… 虽然她今天之所以会打电话叫他出来,正是因为她想说话,有很多话想找个人说说。 不过,那样的故事,也许更适合告诉给陌生人吧……比如他。 “你见过一种花没有?”叶繁转过头望向江惟,“那是一种随处可见的野花,绿色的叶、深红的茎,花朵小小的,有红色、白色、粉色,有时候一株甚至能开出两种颜色的花来。”见江惟迷惑地摇头,她笑了,“可能你没有留意过,像现在这种时候,就正是那种花开放的时候,我们学校里也有呢,那种名叫‘夜繁’的花……” 江惟虽然听不太懂,却也没有打断她的话。他只是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夜繁花”的资料,然而一无所获。 突然,他想起,“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也叫做叶繁?” 叶繁望着他,弯起嘴角,然后轻轻点头,“没错,她叫叶繁。”有什么东西在她眼里一闪而过,亮晶晶的,他却没能看得清,因为她很快地转过了脸。他只看到她有些忧伤的侧面。 江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提到那个叶繁的时候,她总是一脸悲伤的样子? 平静一下心情后,叶繁深吸口气,竭力以最平常的语气开始述说回忆。许多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往事。 算算看,有些事也不过才发生了十年,再回首,却已是沧海桑田。 叶繁高三的时候,与普通的高中女生没什么区别。如果非得说点什么,也许就是她比一般同学更加出众。成绩出众、体育出众、人缘出众,长相也出众——虽然最后这一点,兴许是有太多的光环加身,让她原本只是“好看”的脸更加神采飞扬而已。但没有人能否认,叶繁是令人羡慕的。 如果不是那个时候的那场恋爱,也许她的一生都不同了。爱情突如其来,等她意识到“啊,原来我喜欢上他了”时,她的目光已经离不开那个人。同龄的那个男生,几乎跟她一样优秀,其实连叶繁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喜欢上他,也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很阳光的笑容,甚至还带着一种孩子的天真。她犹豫过,也彷徨过,不知道该怎么样让自己激烈鼓动的心平静下来,高三时的爱情,来得太不合时宜了。但是,尽管埋怨自己,她的目光却无法不追逐那个人的身影。 先是暗恋,其实她从来没想过跟他有什么真实的发展。甜蜜的幻想是有,不过都被她藏在心里,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悄悄拿出来品尝一番,然后又再一次放回心底。所以,当她心里的那个人从幻想当中走出来,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微微红着脸,却又一脸认真地问她能不能当他女朋友的时候,她慌乱了。当然更多的是喜悦……尽管当时她逃开了,但那个晚上,她趴在阳台上,望着星光傻笑了一夜。 然后她恋爱了,真正地恋爱了——这次不再是暗恋,她的目光在追随他的身影时,不仅能得到回应,有时则是深深的凝视,以及属于他的,能让她更加脸红心跳的灿烂微笑。 也许注定了她最后的天真会在那个时候用尽,可是到最后,她能怨恨的,也仍然只能是自己—— 如果她不知道那所谓的真相,可能过后她就算有遗憾,也不会被颠覆整个人生…… “你知道那个男生为什么会跟她告白吗?”叶繁淡淡道,“其实跟‘喜欢’或者‘爱’完全不相关。因为他们两个是竞争对手,免费出国留学的名额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被校领导的子女内定,另一个就会在他们两个中产生。叶繁知道这个消息后,放弃了机会,因为她知道那个男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出国留学,而他们家的经济条件,根本不允许他自费出国。” “你是说,一开始那个男生接近叶繁……就是有目的的?”江惟听到这里,隐隐察觉到业茵接下去说的将会是什么,可是他仍是有些怀疑。十年前,那个时候他也正是高二、高三的年轻,记忆里,同学们的感情都非常淳朴,根本不像现在的校园里,充斥了太多浮华。 “是啊,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那个名额而已,叶繁的自愿放弃,成全了一个谎言。”说的事都是太久远的过去,好奇怪,当初明明感到痛彻心扉的,现在说来却像是看的一场电影。 “可是……”江惟干巴巴地说,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会不会只是一个误会?也许那个男生根本不是这么想,而是叶繁自己误会了……” “误会?”叶繁眯起了眼,转头望着江惟,目光似乎变成了实质,“我倒希望是误会!”她冷笑,“不过那个人亲口告诉叶繁,是叶繁‘误会’了!其实她也真是傻,被甩了便被甩了,何必非得要个清楚明白的理由呢?原本还打算跑去跟人家说‘我会等你回来’……也是她那种笨蛋,才会识人不清……” 江惟无言,半天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叶繁她不是笨蛋,她只是……信错了人。” 叶繁一震,眼睫轻轻扇动,然后转过头去“哈哈”大笑,“行了!也只有你这样的烂好人才会说她不是笨蛋,我看她不仅是笨蛋,还是混蛋王八蛋。” 她的笑声反常,江惟也觉得迷惑。他本以为那个叶繁应当是业茵很好的朋友,但看业茵此刻的态度,似乎却是对叶繁厌恨至极……不,应当不是厌恨,而是失望吧。 “那……以后呢?”他记得业茵之前说叶繁是死于吸毒……想到这里,江惟心里窒息了一下,很痛心。 “以后?以后……她认识了一群对她很好的‘朋友’,跟以前学校里完全不同的朋友。她放弃了高考,放弃了做世人眼中的乖孩子,她学会了另一种活法。” “你是说,吸毒吗?”江惟沉痛地问。 叶繁藏在身后的右手握起了拳,就是那种指甲扎进肉里的痛感,才让她保持了脸上的冷静。 “一开始并没有。那个时候父母也还没有完全放弃她,可是叶繁活在自己的迷茫和痛苦里不放。所谓的站得越高,跌得越重,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她自作自受……”她咬着牙,目光直直的。有些话她原本并不想这样说的,可是这些词却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再然后她就成为过街老鼠了,就在她碰过那种白面之后……先是向父母要钱,父母不给就去哄、去偷、去骗,到最后连最疼爱她的奶奶都关了大门不愿看见她……她被送去戒毒,然后没过多久又吸上,又进去第二次、第三次……”一辈子都记得那种暗无天日的感觉,被完全剥夺了希望的感觉……毒瘾发作时痛苦得想死掉,然后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为什么还不死,还不去死…… 她闭上眼,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你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把毒戒掉的吗?”在江惟面露诧异的同时,她睁开了眼,“是最后一次进戒毒所的时候,那时候正是冬天,很冷。我们这里不下雪,可是那里会下,她第一次亲眼看到雪就是透过那里的狭小窗户。隆冬啊,窗外都有冰棱子了,新年算着日子就会到了。可是真冷……到处都那么冷,她冻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就托人代信给爸妈,说很冷啊,能不能给她送条暖和一点的裤子去。其实她哪儿是真的惦记裤子呢,她是想他们了,想借着这么个理由见见爸爸妈妈。可是一直没有回音,她以为是口信没有带到,于是又托人捎话,直到春节过了,大年也过了……然后她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他们已经……把她当成不存在了。其实从那一天开始,在爸妈心里,她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 江惟的心像被什么捏着,又紧又疼,他看着叶繁空洞的眼神,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茵茵、茵茵……” 叶繁一震,垂头,透明的水滴刚好落在江惟的手背上。她一下子笑出来,抽回被握住的手,抹去脸上残留的水痕,“好奇怪,原来说别人的故事时我的情感会这样充沛啊。好吧,后面的我就简单说了。那次出来以后,叶繁就不再吸毒了。不过家里的钱已经全被她弄光了,还有不少外债,就算找到工作最长也只做了半个月,你知道,这种事情总是传得特别远特别快的。再然后……她出门时被车撞了,于是这次是死得彻彻底底了。”停顿片刻后,她对着江惟笑,“我连她死的时候什么样子都没看见。故事到此为止,希望你听了以后,今晚不会做噩梦!” 说完,她避开江惟的眼睛,推开车门下车,却又被拉住手臂。 “怎么啦?”她还是垂着眼笑。 “茵茵……不要再难过了。我跟你保证,你跟叶繁她不一样的,你还有这么多人爱着你、关心你,你不用再为她伤心难过,更不用觉得你跟她一样地孤零零,至少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知道吗?” 叶繁抬起眼来,看着他。 握着她手臂的掌心好暖好暖,而他又将她抓得好紧好紧。 “我相信你。”她笑,轻轻的。 而他仍是望着她,很不放心的表情。 “真的,我相信你。”她重复道,这次连他都感觉到她话里的真心。然后他笑了,带着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送你进去吧。确实不早了,也许我不该拉你讲这个故事的……”江惟下得车来,虽然笑着,微皱的眉宇却没有完全放开。 叶繁望着他后退两步,摇头,“不用了。这已经是门口了,还送什么呀。” “那……我看着你进去。” “不,我要看着你开车离开。” “茵茵……” “你还是叫我业茵吧,我听着顺耳点。还有啊,我说过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我说了我没事就真的没事。” 江惟见识过她的固执,不好再坚持,只好苦笑,“好吧。那你明天记得准时到学校上课,如果愿意的话,中午还是到我那里去吃饭吧,我给你准备绿茶。” 叶繁定定地看了江惟好一会儿,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看着他微笑,“你真的、真的好温柔……” 江惟有点困惑又有些难为情,“你说什么啊……” 叶繁收起笑容,“江老师,晚安。” 一声“老师”让江惟面露错愕,他迅速回神,微笑回答:“晚安。”然后像是逃避什么,飞快上了车。尽管如此,在将车启动之前,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回头,望了叶繁一眼后,才驶车离去。 而叶繁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之后,才在马路边坐下来,抱着膝盖。 “明明家就在身后,怎么我还是觉得……无家可归呢……”自语自言地说着,她望向天空。孤零零的几颗星星都变得忽明忽暗了。 7 因为我是叶繁 叶繁没有再到江惟那里去,而他对于那天晚上的邀请,似乎也忘记了。校园那么大,如果不是特意为之,无关紧要的人想要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司南也几天没有出现,叶繁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丝毫没被周围的议论所干扰。渐渐的,枯燥无味的上课也有了几分趣味,特别是在黑板上写出问题的标准答案时,想刁难她的老师脸上出现的表情极其精彩,班上同学吃惊的样子更是像见了鬼一样。真是的,不喜欢交作业并不代表那些课功她不会。也许只能说,业茵以前的成绩实在是太差了。 尽管她并不想理会,但走到哪里都被人死死盯看的状况还是会让人不悦。叶繁继心理辅导站外又发现了一个好地方,那就是学校的逸夫楼。整整四层的大型图书楼,通风良好,地势宽敞,最重要的是,那里够安静,至少特殊环境下,那些人想不安静也不行。中午的食堂她也不去了,在学校内的小型超市随便买个面包充饥,不在教室又不能出校门的时间就全耗在了那个图书楼里。 这天中午,叶繁坐在长长的书桌一角,捧了本半新不旧的小说集来读,里面有好几篇文章都进入了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语文课本,而她到现在都还背得其中的名段,比如“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本小说集她本是看过的,因此不多时便翻完了。叶繁掩上书面,抬起目光后,正对着一个人。她眨了眨眼,刚才也没看得多专心,她竟然不知司南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如果说他是进来学习的,恐怕没人听了会相信;如果说他其实是来找她的,那他此刻的态度又有些有趣。司南一直看着他手里的书本,半天没抬头,目光更没往这边瞄上一眼。 叶繁看了他半天,倾身用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而司南抬头,看了她一眼后,又迅速低下头去继续盯着书本。 他的耳根却渐渐泛红,叶繁注意到这一点,又看他故作镇定理都不理的样子,摇了摇头,起身收拾书本走人。 当她另借一本书,又走回老位置的时候,停了一停。刚才还坐在她对面的司南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移到她旁边的座位,却仍是抱着书,头也不抬。 叶繁什么也没说,继续走过去,跟司南隔了一个座位,坐下。 图书楼还是静悄悄的,叶繁静静看书,没有多久,旁边传来一张小纸条:你应当跟我道歉! 她拿着纸条,转脸向旁边看去时,司南仍是抱着书,一本正经的样子。 收回视线,她拿起笔,“刷刷”写下:好丑陋的字。 传过去后,纸条很快又转回来。这次是用红墨色写的:你要道歉,两次道歉,刚才也算一次!~~>_<~~ 感叹号后面泪水横飞的脸让叶繁轻轻笑出来。当她再次抬头望司南的时候,司南也咬着嘴唇望着她。 司南见她笑,也想要笑,想想又不对,立刻忍住,鼓着腮帮子的脸看起来有些奇怪。根本是个小孩子啊,她还跟他生什么气呢?叶繁轻轻叹了口气,凑到司南耳边,“我们出去说话吧。” 一走出图书馆大门,司南就拉住了叶繁的手腕,“还不道歉吗?”话里有三分凶恶,但到了叶繁耳里却连半分都感觉不到。 叶繁皱着眉,想抽回手,却被司南更紧地拉住。疼痛让叶繁的眉皱得更深,司南有所觉,他抓过叶繁的手腕细看,纱布已经去掉了,手腕内侧的伤痕清晰可见。 “还会疼吗?” “你不碰它就不会。”叶繁这次顺利地收回了手臂,略显不耐。 司南脸上已有怒意,又有些受伤,“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我明明是关心你,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种语气?” 叶繁愣了愣。沉默片刻后,她轻声道:“对不起。” 司南瞪大眼,想要说什么,又咽回去,最后气呼呼地说:“你这声对不起我听着也不舒服!” “那就当我没说吧。” “喂!”司南叫住了下台阶的叶繁,“你到底讨厌我什么?我哪里做错了?” 叶繁转过身后,凝神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摇头,“我不讨厌你,你也没做错什么。只是,司南,我不可能接受你的追求,这对我来说是种困扰,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当然不可能明白! “为什么?理由是什么?” 叶繁望着他,摇头。理由她可以找一大堆出来,可是真实的理由只有一个,“再等等看吧,如果你真的一直很喜欢业茵,就耐心再等等。” 司南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脸色更加迷茫了……她刚才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快到教学楼的时候,叶繁远远就看见站在教学楼下戴墨镜的阮阅。他穿着紧身的黑t恤,脖子上挂着亮晶晶的饰物,明明只是往那里随便一站,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叶繁笑了一笑,迎上前去,“你怎么进来的?” 阮阅的眼睛被墨镜遮住,因此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他扯动嘴角,却不回答,将夹在指间点着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喷出来。 叶繁没有避开那口烟雾,只是睨着他,冷冷道:“早晚吸死你。” “这话很耳熟,以前有人常常这么说我。”阮阅一边说一边摘了墨镜,瞄过来的眼光有些古怪。 叶繁皱了皱眉,直觉告诉自己,这次她根本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我要上课了。”说完,她侧身从阮阅身边走过,没走两步却被人搂住了肩。叶繁看了看自己肩上的手,又抬头惊讶地看着阮阅。 “我是来找你的,咱们聊聊。” 阮阅带着笑说,叶繁却更觉得不妙,但在大庭广众的教学楼下,她又不愿太招人注意,只好先忍着满心的疑惑跟阮阅走。 “你把我往哪儿带呢?”叶繁一下子停下脚。他们这都走到学校门口了,而阮阅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逃课了,有什么事当然是在校外说比较好,对不对?”阮阅以玩笑的语气说。 叶繁从下方看着他的脸,虽然他是笑着,可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也不知阮阅用了什么方法让学校门卫将他们放行,才走出校门,叶繁就看见停在校门口的黑色valkyrie,这辆本田摩托可是阮阅的宝贝,其他人是连碰都不能碰的。 阮阅什么也没说,走到valkyrie旁将唯一的头盔丢给叶繁,“上车。” 他一脚跨过摩托车背,见叶繁捧着头盔,老半天没有动静,有些不耐烦,“还愣在那里干吗?我叫你上来啊!” 叶繁仍是犹豫。她是最清楚不过的,这辆摩托的后座除了载过她之后,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坐过,包括阮阅的那些“女朋友”,而最重要的是,阮阅也曾经说过,能够碰valkyrie的,除了他自己和“叶繁”,不会再有别人。 “业茵——” 听见叫声,叶繁转头,看见气喘吁吁跑到门口来的司南,他涨红了脸,见叶繁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又急得大叫:“业茵,别理那家伙,快过来!” 叶繁当机立断,一边将头盔罩在头上一边走到阮阅旁边,斜坐上车,并紧紧搂住他的腰,“走吧。”她轻声道。 如果让司南冲出来拦住了她,只怕问题就不会像上次在“眉飞色舞”一样简单解决了。 阮阅轻轻一笑,看也不看推开门卫追出来的司南,踩动油门,将气急败坏的司南远远抛在了身后。 “阮阅!该死的,我饶不了你!”司南怒火冲天,一时半刻却也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阮阅带了叶繁离去。 风呼呼地掠过耳边,叶繁闭上双眼,任长发在疾风中狂舞。如果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的话,现在这种情形似乎跟以前没有什么区别。阮阅还是那个一心想成为职业赛手的阮阅,而自己还是那个喜欢坐在阮阅车后享受在空中飞翔般感觉的叶繁。 是啊,只有在车上,当两人紧紧依靠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自己被家人放弃的事实,而阮阅也说过,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个时候,他们只有彼此。 “到了,下来吧。” 阮阅停稳车后,熄了火,单脚踏在地上,转过半个身子对叶繁道。叶繁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才发现他们已到了半山腰上。这个地方他们以前来过,现在见了,还是很怀念。 她望向阮阅,他也正看着她,眼里的光黯涩难明。发现自己还抱住他,叶繁立刻松了手,滑下车来。 “这个地方怎么样?”阮阅问,扬起嘴角。 “很不错啊。”叶繁点点头,“偏僻空旷,四下无人,正适合打家劫舍。可惜的是,现在离‘月黑风高’还有会儿时间,有点美中不足。” 阮阅的笑意更为明显,他拔出钥匙,走到叶繁身旁。 从这个方向看,整座城市尽在眼底,他曾经跟某个人在这里看过万家灯火,也和那个人在这里共同迎接过黎明。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现在说吧。”叶繁淡淡道。虽然她刚才还在跟阮阅说笑,但其实心里更多的是忐忑。今天的阮阅,明显有些不同于往常。 由于没听见阮阅的回话,叶繁转头望向阮阅,才发现阮阅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而是冷峻。 “你不会是把想说的话忘了吧?” “你和叶繁是什么关系?” 阮阅的话实在有些突然,叶繁虽然听见了,却仍是好半天没回过神。 “你说……什么?” “我问你跟叶繁是什么关系?” 她傻了半天,突然笑出来,并转过脸去,“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心却开始急跳。 “我跟你提过的。”阮阅说得很快,几乎是她的话音刚落,他就接过话去。 “你提过吗?我忘了。” “那你为什么会去叶繁家里?” 叶繁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她瞪大眼,再次转头望着阮阅,而阮阅也眯着眼盯看她,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透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叶繁看了他好一会儿,垂下眼去。 “你怎么会知道我去过她家?” 阮阅没有立刻回答,“叮”的一声,叶繁闻到了熟悉的香烟味。她低着头,却瞥见了阮阅的手,拿着烟的手,轻轻颤抖着的手。 “你不仅去过叶繁家,还对叶繁的妈妈说,你是叶繁,对不对?” “……” “我问你,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阮阅突然粗暴地抓住叶繁,她惊愕抬头,却看见他又是急切又是惶恐又是害怕的眼。叶繁双唇翕动,落下目光,浮现出一个哀伤又凄楚的笑容。 “是……那又怎样?” 阮阅觉得呼吸一窒,胸口处,激烈鼓动的心都紧得发疼了。他不自觉地更加用力握住那纤细的胳膊,几乎是屏住呼吸地问:“你……你真的是叶繁?你是叶繁?你是叶繁?”尾句带着颤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尖锐。 叶繁看着他,一顿,然后点头,“是,我就是叶繁。”既然被发现了,她也不必非得隐瞒。而说出口之后,她也才发现,自己竟是早渴望今天了。 最适合听她这句话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就在她点头的下一秒,叶繁的整个身子都被拥进另一个怀抱。阮阅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由全心的喜悦来充沛。他紧紧抱着她,却只能颠来倒去地重复那两句:“你是叶繁!你是叶繁!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叶繁……” 叶繁靠在阮阅的胸口,耳边是他急促的心跳声。这个怀抱并不陌生,这个拥抱却跟以前的有些不同。像这样的紧紧抱住,只在多年前有过一次,但那回忆却是痛苦的,因为那是阮阅发现她吸毒后,打了她却又抱住她。也许她也曾做了许多错事带给他痛苦而不自觉……也许,她早该跟他坦白自己是谁,而不是一次又一次试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主动将她认出来。 回抱住阮阅,叶繁微笑,眼角却流泪,“小阅阅,近来过得好吗?” 被真诚期待的感觉果然是如此美妙啊。“小阅阅”三个字,是阮阅还是少年时她对他的称呼,可能除了她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用这名字叫过阮阅。 而她却被突然推开,阮阅抓住她的双肩,咬牙切齿的,红了双眼,“好!好得很呢!告诉你,你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流过,我就想啊,那可笑的家伙到底还是说话不算话了,把我抛下,那么难看地死掉了!所以我最近都玩疯了,因为终于可以没人管着我,我高兴得不得了,简直可以开party庆祝!” 叶繁只是微笑着凝视他,“是啊,我说过再痛苦都要活下去,至少活得比你长。只是老天不给我机会啊,我有什么办法……所以你也不再听我的话,你也跟我说话不算数,又暗地里在‘眉飞色舞’出售摇头丸了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严肃起来,目光里也写满了不赞同,阮阅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借着吸烟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的不自然,含含糊糊道:“我回去就让他们停止。” 两个人都沉默片刻后,阮阅苦涩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不是我去看伯母时听她无意中说起有个女孩跑上门声称自己是叶繁,就算我觉得现在的你再熟悉,也不可能想到会是……这个奇迹。” “是不是奇迹,现在还很难说。” “说什么屁话,当然是奇迹!难道你真的想死吗?”阮阅又激动起来。 叶繁知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却没办法细说自己很可能会再次消失的事。 “阿阅,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用告诉我爸妈。” “为什么?”阮阅转过头来,一脸疑惑。 因为这样……才是让他们二老得到真正平静的最好办法,“反正你别告诉他们就对了,其他人也不要说。” 阮阅望着她,虽然疑惑,眼里却渐渐有了笑意,而且越来越明显,“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叶繁也笑,有些无奈,“是啊,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阮阅想了一会儿,又突然问:“你跟司南那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微皱眉头,有些不悦。 “他呀……只是因为他喜欢业茵而已。”叶繁叹一口气,轻轻道。有时她也迷茫,“喜欢一个人”到底算怎么回事?现在的她是业茵,却也根本不是业茵,司南分辨不出来,明明是个性相差极远的陌生人,在他眼里却成了同一个人,这样的喜欢,到底能不能称为“喜欢”? “臭小子……”阮阅咪起了细长的双眼,整张脸都阴沉下来。 “阮阅,别去找他麻烦!”叶繁赶紧说明,“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我根本不是他以前喜欢的那个人。你别多事!” “叶繁,你不会喜欢上像司南那种人吧?”阮阅的目光闪烁,有怀疑,也有别的她尚不能分辨的光。 “怎么可能!” “说得倒是肯定……”阮阅哼笑一声,“繁,你不觉得……司南那小子跟以前那个人很像吗?”如果说他这辈子真的恨过什么人,那只有一个,就是让叶繁完全改变的那个男人……那家伙是不敢回来,如果他敢再踏上这块土地,他保管会让他后悔终生…… 叶繁笑了笑,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知道阮阅指的是什么,老实说,最开始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是有点像,笑的时候很灿烂,天真的时候又很可爱,区别就是……司南的笑和天真是真的,而那个人却把它们当成了工具。阮阅,你不用担心,事实上我早就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一个人……这点,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对吗?”是坦言,也是暗示。 “是啊。”阮阅淡淡地笑了,垂下眼的瞬间,掩去了眼里的那点苦涩。他慢慢走前几步,跨过警示栏,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指尖轻轻一弹,烟头带着红光以漂亮的弧度飞了出去。没过多久,叶繁也轻轻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她望着脚下的繁华,竖起膝盖,下颌则轻轻放在上面,“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这里看过日出?” “怎么不记得?”阮阅的双眼也温柔下来,“还是我带你来看的呢。” “那时我用自己赚来的钱给自己买了第一辆摩托车,所以专门带你上来这里,结果来得太早,从晚上坐到第二天早上,冷都冷死了。”他小声地抱怨,脸上却带着笑意。 叶繁也笑,“我都说要走的了,可是你硬撑了一晚上,还把衣服脱下来塞给我,怎么会不冷?” 说起以往的糗事,阮阅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转头望着叶繁,眼里却尽是忧郁,“我以为……这辈子再没有跟你看日出的机会了。”说着,他放低身体,将头轻轻靠在叶繁的肩上。 叶繁怔住了,一动不敢动。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阮阅,她知道他心里有许多痛苦的记忆,却从来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包括她在内。 她不曾介意过,因为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保护自己的方式,而阮阅的方式就是笑,各种各样的笑,随时随地的笑,差别只在真心与否。越是难过,阮阅就越是喜欢找些疯狂的事来做,让不熟悉的人根本弄不清他心里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虽然阮阅比她小,却从来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也从来不肯叫她一声姐。他要的是朋友般的对等关系。 “还好你并没有离开……就算是换个身份回来也好。”阮阅靠着叶繁,叹息中带着心满意足。 他来过这里三次,第一次是跟叶繁一起,第二次是知道叶繁出车祸并且立刻被火化的那个晚上……第三次则仍是跟叶繁一起。 那个夜晚是多么漫长啊,他几乎以为再没有天亮的时候了。叶繁死他真的没有哭过,只是很想大笑,自己终于被完全抛弃了。冷的不仅是身体,连心也冷得麻木,比伤心更多的是怨恨,他真的怨恨过老天,也怨恨过叶繁…… 本以为绝对没有第三次,但老天却给了他看到奇迹的机会—— “叶繁,欢迎回来。”他喃喃道,神色平静地说,摸索到她的手指,然后紧紧十指交缠。 8 夜莺在哭泣 他们并没有在山上待得太久,只在傍晚时分就下山来了。也没有马上回去,阮阅带着叶繁去了他们以前常去的一家小餐馆。他们最穷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花上三块钱炒份小菜,白饭不用花钱,可以让他们吃得肚子滚圆。说起来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小店的老板是个很好的人,见谁都是笑呵呵的,遇到他们这样的客人,也不会冷言冷语,端上来的小菜分量都比别的顾客多得多。老板娘是个极高极瘦的中年妇女,喜欢双手叉在腰间骂人,叶繁看到她就会想法鲁迅笔下那“细脚伶仃的圆规”,尽管如此,她和阮阅也没讨厌过这里的老板娘,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小店掌勺的正是老板娘。 老实说小店的饭菜并没有很好的味道,开了多年依然是几年前那样不咸不淡地经营着,可当阮阅有钱后,带着叶繁吃尽所有的顶级餐厅,却还是觉得这里的东西最好吃。 进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仅有的五张饭桌只被占去一张,他们的老座位却还空着。阮阅一笑,拉着叶繁坐了过去。这店因为男主人的洁癖(事实上平时还真看不出来),东西虽然老旧,却都很干净,桌椅没有别家小餐馆那样的油腻感,筷子也不是一次性餐筷,竹筷每天都消毒,熟客都是知道的,所以很放心。 因为先来的那桌客人点的菜都上齐了,老板娘一时空闲下来,就跟胖胖的老板一起在灯下剥大蒜,为第二天的营业做准备。说起来这老板娘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眼睛却尖,阮阅和叶繁刚一进门就被她看见了。 “哎哟!今天可算看见了稀客!”老板娘叫起来,丢下手里的蒜瓣,踩在小凳上的光脚也放了下来,趿着拖鞋走到叶繁和阮阅桌前。 “小子,你们老不来,我还以为你们忘恩负义,不照顾我家生意了。”老板娘的阔嘴一张一合,却是带着笑。她眼睛瞄着叶繁,细细打量,“这又是谁?怎么,终于换人啦?”这话是问的阮阅。看来老板娘一直误会叶繁是阮阅的女朋友,今天见阮阅旁边换了张面孔,自然会这样以为。 阮阅却只是笑,“我们都饿惨了,你还是快点去后面给我们炒菜吧!” 老板娘撇了撇嘴,慢慢走开,“所以说这年头哪儿有什么真感情哪,这么多年还不是说分就分……今天还是不是老规矩?” “跟往常一样。”阮阅回答,一边偷眼去看叶繁。 “你看我做什么?”叶繁发现了,笑道,“怎么,你也有段时间没来了吗?” 以前他们是隔三差五地就会来一次,吃东西是其次,聊天才是主要的。在“眉飞色舞”里也不是不能说话,只是真正想聊天的时候,总觉得那里的气氛不对。也许她和阮阅都是怀旧的人。 但自从她成为“业茵”,便没了再来这里的心情。看来阮阅也是如此,所以老板娘刚才见了他才会说是“稀客”。 阮阅扯动嘴角一笑,又拿出烟来。叶繁自然不是非得要他的答案。她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变化。是啊,想来也没过多久,但于她来说却像是隔世了。 不知在阮阅眼里,她还是以前那个她呢,还是有很多不同?毕竟人都容易被视觉上的感受所影响,就像此刻阮阅在香烟萦绕里眯着眼凝视她的样子,就让她颇不自在。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无论对她或是对阮阅,都是很有影响吧? 菜很快就一一端了上来。回锅肉、小菜汤、炒时蔬,还有风格很独特的自制咸菜。老板娘的手艺丝毫没有变化,他们虽然吃得津津有味,小店的生意要靠它红火却难了。叶繁和阮阅随意地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阮阅边抽烟边吃饭的习惯仍然不变,后来叶繁终于受不了,一把抢过他手上的香烟踩熄,抬头正准备迎接阮阅的瞪视,却看见他认真的脸,“叶繁,跟我在一起吧。” 叶繁确实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笑起来,“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我说认真的。” 认真的?叶繁收起了笑容,手上的筷子也放了下来。 “那我也很认真地告诉你,以前不可能,现在就更不可能。” “为什么?”虽然明知道是这个答案,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一起? 叶繁轻轻叹了口气,“阮阅,如果我们之间可以的话,早就成了,也不会等到今天。” “原因呢?原因是什么?” 她看着别处,沉默半天。 “不知道,其实我真的没有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想改变而已。” 阮阅望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垂下眼去。 他笑了一笑,“行了,别说这个了……听说你现在的爸妈是明星,怎么样,他们对你好不好?”话题转移得自然之极,好像很久之前就是如此,他们说什么话题都没有了尴尬。彼此都太熟悉不过,想尴尬都无从尴尬起。 叶繁也笑了一笑,转头看着他,“我只能说,如果我是业茵,恐怕也会受不了。她太寂寞,比你我更寂寞。”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入她的内心,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过她,没有人。 江惟也许疑惑过,但是他的疑惑只是“业茵”奇怪的改变而已。他是关心业茵,但那种关心远远给不了业茵充实感。司南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业茵,而业氏夫妇则更不必说了,业霄堂的眼里只有自己的老婆,蒙玲珑则一直在丈夫的保护下没有长大过,又怎么可能懂得还有一个女儿需要关心和保护。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不过总算是新的人生,也许重新开始也不错。 叶繁笑笑,“我也在等一个人给我答案呢。” “等别人给你答案?什么人?”阮阅微微皱眉。 叶繁还是笑笑,这次却没再回答。她吸一口气,“你吃完没有?吃完就送我回去吧,我几次三番地逃课,老师们又不是瞎子,可能告状的电话已经打到业霄堂那里去了,我还是早点回去装乖宝宝的好。” 阮阅听了“嘿嘿”地笑,开始埋头大嚼。叶繁转头,喊:“老板娘,结账!” 老板娘又趿着鞋“啪啪”地走过来,叶繁掏出钱包,零钱刚好够。老板娘报价的话音刚落,她的钱就已经递到老板娘手上。 “哟,你算账倒是很快嘛,不过看样子不像是常进普通馆子的主儿。”老板娘睨了她一眼,神色有点不以为然。 叶繁心里奇怪,虽然知道老板娘嘴巴刻薄,但她没招她又没惹她,这算怎么回事? “喂,小子。”老板娘的巴掌在桌上拍得砰砰响,“你的眼光,是越来越差啦!”说完,哼了一声,才走回摇头苦笑的老板旁边,继续剥她的蒜瓣。 叶繁这才明白过来,眼睛瞪了半天,凑到阮阅旁低声道:“我说呢,原来她把你当程世美了!” 阮阅差点被噎着,他又是笑,又是咳嗽,望向叶繁的时候,连眼睛都笑弯了。 不过叶繁心里还真是感动。她从来没想过老板娘会为她“打抱不平”,也许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你觉得根本没人将你放在心上,事实上却是某些人的关心,被你忽视。 阮阅老远就看见了叶繁所说的房子,漂亮是漂亮,想必价格也不菲。以前他们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说今后挣了大钱买套这样的房子来住,如今才知道,这样的房子别说他们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不会买。太大太空的房子,根本感觉不到温暖。 难怪叶繁也不喜欢那个所谓的“家”,阮阅对此一点都不奇怪。 阮阅将valkyrie轻巧地停在了业宅的门口,叶繁一站到地上,就看见司南站在别墅门口,一脸阴沉地望着她和阮阅。叶繁立刻皱起了眉,她没想到司南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阮阅注意到叶繁的视线,转过头来看见司南,却笑了。 “有意思。”阮阅从车上下来,搭上叶繁的肩,虽然笑着,眼里却是明显的挑衅,“司少,你真有闲情啊,等多久啦?” “阮阅!”叶繁瞄了吊儿郎当的阮阅一眼,低声警告他。 阮阅耸耸肩,没有再说什么,手却在她的肩上不肯移位。 司南看着这一幕,怒气冲天之余,又有些疑惑。上次在“眉飞色舞”的时候,面前两个人还根本不认识,怎么今天就这么熟稔的样子了?不对……说起来,连上次,似乎都是业茵主动去找的阮阅…… “你们以前就认识?”司南怀疑地盯着叶繁。 叶繁也不想否认,“可以这么说。” “哼。”司南冷笑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中午他在后面大叫她停下,她却头也不回地跟阮阅走掉。 “你是因为他……所以才拒绝我的吗?”司南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他死死盯着阮阅,而后者在注意到他目光后,嘴角扬得更高。 叶繁咬着嘴唇。她就知道司南会这样想!可是这却是不能让他误会的……谁知道他会为此冲动得做些什么。 “……对,你说得没错。” 话出了口,叶繁立刻愣住,连身旁的阮阅也收敛了笑容惊讶地望向她。 司南一震,低吼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没错,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不可能接受你。”冷淡而毫不留情的语言从她口中吐出,看着阮阅更加疑惑的样子,叶繁的心却在急跳!不!这不是她想说的话!这些话根本不是她的意思…… “你——” 司南爆怒,但他才说一个字,就听见少女更加冰冷地说:“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呵呵,不是你一直都在扮演自作多情吗?别人说你是唱独角戏的小丑,你又是怎么跟我说的?觉得我有意思,所以逗我玩玩……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打算再说一遍?” “叶繁,你怎么了?”阮阅越听越不对劲,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是出自叶繁之口。就算她刚才说喜欢他是为了故意让司南误会,但这样讥诮的语气,还有她眼里闪动的寒光,都跟刚才那个叶繁大相径庭。 司南“哈哈”大笑两声,红了眼,冷冷道:“行,你说得真明白,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来骚扰你,上次是我说话不算数,你放心,绝对没有再下一次。业茵……我真的佩服你。” 尽管司南的脚步根本就不稳,但他仍是硬撑着昂首阔步走过叶繁面前。叶繁很想叫住他,却无法张嘴发出一个音,只能眼睁睁看司南走远。尽管如此,心里却有一种很悲哀的感觉在蔓延,她像是沉在了蓝色的海底,离水面越来越远的感觉…… 眼前骤然暗了一下,叶繁的身子晃了晃,立刻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叶繁抬头看了一脸担心的阮阅一眼,轻轻摇头,“我没事……” 恢复正常了。叶繁立刻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在心里问:你这是何苦? 业茵,你这是何苦? 没有回应。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是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妄想,叶繁苦笑一下,挣开阮阅的扶持,定定神,道:“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回去吧,今天我就不邀请你进去了,改天我再去‘眉飞色舞’找你。” 阮阅掩住心底的失望收回手来,却还是不敢完全放心,“刚才你是怎么了?我看你脸色好奇怪,是不是你人不舒服?” 叶繁笑笑,“还好,原主人的身体本来就很糟糕,比我以前那具好不了多少。” 其实阮阅还想问她刚才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迟疑再三,到底忍住了没有问,只道:“那你注意多休息……要我送你进去吗?”叶繁已经让他回去了,如果他硬要留下来,她一定会不高兴,但阮阅还是不想就此离去,毕竟他今天才重新找回她啊…… “不用,我这不是都到门口了吗?你走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叶繁的神色已有不耐,阮阅垂目,掩去黯然的神色,脸上却是笑,“那我走了。” 说完,他也干脆利落,戴头盔,转动钥匙发动油门,然后挥手,驾车离开。 叶繁原本微笑的脸上笑容渐渐凝固。她慢慢转身,移动僵硬的脚步。 叶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掩上门,她盯着穿衣镜,过了好久才走到它的面前,反射的影像在镜子里渐渐清晰,是的,这就是她已经开始熟悉的业茵的脸孔以及业茵的身体。叶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开口,声音却极低:“已经忍不住了吧?” 沉默。然后叶繁弯起嘴角,镜子里的人也笑,诡异的。 到底是自己想笑,还是身体原来的主人在笑?叶繁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只是感到身体像是浸在冰水里,从骨子里冷出来。 “伤心吗?” 沉默。 “还是不甘心?” 依旧沉默。 “想要活下去吧?” 这次,是无声的空白后,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疑问—— 你呢? 叶繁笑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无论如何,我不能代替你的人生。”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黑尽,路灯早已点亮。叶繁坐在床边,凝视着窗外远处的一盏灯光,心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她已经完全能够肯定,业茵还在,而且就在这个身体里。平时,业茵的情感波动虽然并不明显,但如果认真去体会,却是可以体会到的,比如在与司南相处时,自己表现出的烦躁与反复。之前不明白,现在她却能猜到几分…… 毕竟她也曾经喜欢过某人,为某人伤心过。所以方才在门外对司南说出那番话后,心里涌上来的悲哀才会显得那样无奈。 叶繁只是不明白,业茵和司南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而业茵现在又打算怎么做。她曾经以为,业茵的意识出现之日,就是自己真正消失之时,但现在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业茵回来了——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离开过,而自己却依然存在。今后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好。想到这里,叶繁轻叹。她转动着已经变得僵硬的脖子,眼睛在不经意间扫过衣柜,而一瞬间,脑子里又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柜子里面吗? 叶繁有些疑惑地起身走到衣柜旁,拉开柜门,然后她从柜子的顶端看下来,在看到她右下方的一个抽屉时,略有所觉。这抽屉她曾经打开看过,装的似乎是业茵的冬装,而她发现这一点后也没有细看,也许抽屉里有什么? 果然,仔细搜找后,一本黑皮银色花纹的笔记本出现在叶繁的面前。在将那本子拿在手里的时候,叶繁已经隐约猜到里面是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走到书桌旁,拧开了台灯。 翻开第一页,字体跟叶繁曾经见到的业茵的字体类似,只是看来要稚气些,也许是早几年写的。 ……我不懂,他们既然将我放在外婆那里这么久,为什么现在又要接我回来?中午放学回家,他们居然都在。我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因为他们都没有看见我……但他瞪了我,因为我看见他亲她,可是这又不是我的错,我没有故意偷看,做那种事情为什么不回房间? 第一页只有这一段话,说是日记又不全像,叶繁皱着眉,猜测文里的意思。看样子,业茵小时候是由外婆抚养长大的?想想也正常,早几年业霄堂和蒙玲珑都是正打拼事业的时候,将孩子交由长辈照顾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页的字也没有多些—— 考试得到82分,错的也比上次少了。不过老师只表扬了考试100分的同学,却对我说,还需要努力呀。我已经努力过了啊,还是努力得不够? 过两天有家长会,怎么办呢?找他们是一定没用的。可是不试试又不行,反正试卷也得让他们签字……如果外婆还在就好了。 ……果然是没用的。忙!忙!他们总说忙! 不要去打搅他,他只会说这一句话吗? 如果他们真的那样忙,连一点多的时间都无法给我,为什么又要生下我? 叶繁的眉头皱得更深,她一页页翻下去,看到的都是相似的问题和相似的心情。 同学们羡慕我有一对漂亮又有名的父母,因为他们是明星……但我宁愿他们今天没有来学校。为什么连校长都对他们奉承巴结?恶心!恶心!那两个人都只是外面光鲜,为什么没人看得到? 所有人都是这样,真无趣。 …… …… 越来后面,业茵的字体也逐渐地在改变,出现在二十几页之后的心情记录,已经是叶繁所熟悉的那种小小的、扁扁的字体。 今天又遇到昨天那个男生,奇怪,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我听见女同学说他长得很帅,他确实很漂亮。可是家里的那两个人也很漂亮,漂亮有什么用?漂亮的人,不一定是好人。 文娱委员求我在学校周年庆上准备一个节目,我不愿意。这种事情我才没有兴趣。不过老师也来劝我,说我太内向太孤僻,需要锻炼锻炼自己。老实说,我觉得一个人待着就好,别人别来打扰我,我也不想去理会他们。 不过我还是在周年庆上唱了歌,台下的人聊天的聊天,离座的离座,在台上真是一目了然。想想也有趣,台上的人做什么,台下的人也同样一目了然。 最近那个男生总是在我面前出现。我明明不认识他,他居然来找我说话。 我唱歌好听吗?撒谎。我记得很清楚,我唱的时候根本没人在听。 这种满口谎话的人,没必要理他。 没见过这样的人,自说自话也能搞半天。他说请我看电影,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电视电影都一样,在屏幕面前晃来晃去的人,谁知道背地里什么样。虚伪! 我问他到底想干吗?他却奇怪地望着我,说他在追我……我不明白。我连理都没有理他,他到底会喜欢我什么?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每个人都是这样吗?追求,被追求,然后结婚,生小孩?要是两个人彼此爱得死去活来,多个孩子出来,不是会占去多余的空间?无聊。 我也无聊,想这些做什么。 这页纸的空白处有被修正液填涂的痕迹,看样子是业茵写了什么字,又想涂去。叶繁想了想,翻到纸的背面,对着灯光,果然可以在纸张相对应的位置看到两个字,她仔细辨认了一下,怔了片刻,然后轻叹。 其实那两个字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业茵写的是:司南。 他没有出现了。 有几天?是三天?还是五天? 也好,他不在我身边烦我,清静了许多。不过这两天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中午之后,我好像没地方可去。不想待在教室,只好在外面随处走走。夏天来了,太阳越来越烈,会晒得我头昏。 今天路过学校某处的花坛时,看到了夜繁花,白天的花骨朵都是蔫蔫的,无精打采。这种花我以前在外婆家附近见到过,外婆不是说它叫粉籽花吗?那家伙却非说它是夜繁花。 今天我看见他了,我也知道他看见了我,可是他马上就把头转了过去。 放学时也看见了他,他在打球,以前他也让我去看他打过球,不过打球有什么好看?我没去。 但今天看比赛的人很多,我好奇多看了两眼。他确实很会打球,不过旁边的女生实在太吵了,我待不下去。 ……他还会不会再约我去看他打球? 他是个傻瓜,他是个小丑,他说对了。 我也是个傻瓜,我也是个小丑,不过他没看到这一点。 他说他受够了,他说他自己是唱独角戏的小丑,他做了傻瓜,我是那个在台下冷冷看他当小丑的人。没错,他说得一点没错。 只不过,他虽然站在台上,却没看到台下的人。 明明看得到的对不?我试过,想看的话可以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看不见。 无论我在台上,还是在台上,他们都看不见。 看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叶繁的眼前有些湿润。她眨了眨眼,眨去睫毛上的水珠,然后翻到下一页。 见到江老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好人。可是,我觉得,他也帮不了我。 继续往后面翻,却是一片空白。看前面那些内容的时候,叶繁就发现业茵并没有每天写日记,这一本记录,其实是业茵好几年的迷茫心情。 究竟是什么直接导致业茵自杀,叶繁还是不知道。但是业茵的这本日记,虽然没有明显的愤世嫉俗,她却从里面读到了太多的失望和迷茫。越到后面,业茵似乎越是平静,就算是最后提到司南的时候,也还是一种平静,但那种平静却让叶繁感到可怕——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绝望。 哀莫大于心死,不是吗? 不过最后江惟的出现应当是个转机啊,业茵会带着写有江惟手机号的纸条,说明她是有心想要向江惟求救的。也许在写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过“死”,而且她说对了,江惟没能帮上她,她仍是选择了那一条路…… 叶繁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 “业茵,你让我看你的这本日记,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呢?如果可以的话,你直接跟我说不是更好?” 叶繁完全清楚,自己之所以能看到业茵的日记,完全是因为业茵想让她看,否则她根本不可能突然知道业茵的日记放在哪里。 等了良久,心里仍是没有一点异常的波动,叶繁再次叹气。业茵明明可以的,她连掌控自己的身体都能做到,当然也能告诉自己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她就是不肯直接跟叶繁交流,除了那句“你呢?”。 9 最后的飞翔 走廊很长,而且很窄,还有大雾。叶繁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但是脑子却迷迷糊糊,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去深想,只是沿着那长长的走廊向前面走去。 她走了很久,走这样长的路,似乎只有在她四处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遇到过,而且感觉也很相似,同样的毫无目的,除了朝前走,没有第二条路。 继续向前走了很久,雾太大,根本看不到前面的尽头是什么,叶繁停了下来,朝来的方向看了看,跟另一边一样,找不到起点,也没有终点。不能回头,而她又不想停止不动,所以叶繁只好继续往前走,没有感觉到累。也许不是不累,只是已累得麻木。 那扇门像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叶繁骤然停步,偏着头注视了那门一会儿,然后轻轻推开。 没有光线,可是也不觉得黑暗。门里有一个女孩,叶繁走进一步,定定地看着门里的她,直到她转头,才吃了一惊。 她看到了自己,是真的自己,而不是最近在镜子里看到的业茵的脸孔。 “还是想活下去吧?”她听见对面的自己在问。叶繁迷茫地张了张嘴,眼前一花,再回神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业茵,站在一扇门前的业茵。 “还是想活下去吧?”这次的问话,却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叶繁更加迷茫,而业茵的脸上,也有着同样的表情。 对面的业茵定定地看着自己,迷茫的表情渐渐消失,她走过来,走到离叶繁很近很近的地方,躬下身体。 “虽然活着是一件无趣的事……可是我真正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应当是要‘活着’才被允许的吧?” “是你离开,还是我离开?”业茵伸出了手,问。 叶繁望着业茵,眼里慢慢升起一丝哀伤。 昨夜的梦,叶繁记得清清楚楚。很奇怪,梦里的自己迷迷糊糊,梦醒了,却清楚记得梦里的一切,包括最后业茵伸出手来,问她“你离开,还是我离开”。尽管是询问,但这个问题,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吗? 她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在梦里会感到哀伤。这具身体,自己说过是暂时照顾,既然是暂时照顾,那就迟早要归还的。 不过在此同时,她还是感到欣慰,无论如何,业茵虽然还是在迷茫,却也想要活下去了。自杀的人是最傻的,万幸业茵还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 只要自己退让和成全。 不过,阮阅该会再伤心一次了吧?可惜永远不离开的承诺她无法给。还有司南,他喜欢业茵,而业茵也喜欢他,明明两情相悦,隔在中间的只有误会。如果消除了误会,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吧? 而那个人……那个温柔的心理辅导老师,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来过,又离开。想起来会觉得悲哀,但也是一件好事,起码他不会伤心。那个时候叶繁故意叫了他“老师”,有意提醒了他,也是对自己的警告,有些感情是不能放任的,特别是在明知道结局的时候。 整天,叶繁都是微笑着的。时间的漫长不会让她觉得不耐,跟往常一样喧闹的教室也不觉得讨厌了,认真讲课的老师也很顺眼,叶繁没有再在课上发呆,就算是最讨厌的化学课,她也做了笔记。在记的时候,她想,自己认熟了业茵的字迹,而业茵还不知道自己写字是什么样呢。 跟业茵小而扁的字迹不同,她的字像男生,有力,而且龙飞凤舞。 带着告别的心情,她在午后的阳光下再次走遍了整座校园。留心下来,果然到处都看到夜繁花的影子,只是花瓣全都紧紧闭合,是啊,这还不是夜繁开花的时候,花如其名,只有当夜幕降临时分,夜繁才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下午第一堂课的预备铃响起,叶繁在打铃的同时,摘下一枝夜繁,心里有踌躇,脚步却没有退缩,将她径直来到校心里辅导室的门外。 江惟正微笑着对最后一批前来辅导室的学生说“再见”,一抬头,就看见捧着植物站在门口的业茵。她脸上带着罕见的温和笑容,漆黑的双瞳正深深凝视着自己,江惟愣了一下,借着垂首整理桌上资料的同时也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然后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已是标准的江老师的笑容,就像叶繁在医院外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进来啊,怎么站在门口?”他对门口的少女招招手。 叶繁笑笑,她侧开身体让那群好奇打量她的女学生经过,然后进门,捧高手里的夜繁,“有花瓶吗?” “有。”江惟好奇地看了看叶繁手里挂着花蕾的植物,然后从办公室的一角找出一个阔口的玻璃瓶,叶繁接过来,将夜繁插进去,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又捧着注满了自来水的沉甸甸花瓶回来。 她将花瓶放到方几上,然后转头对江惟道:“还记得我跟你提过一种在晚上开放的花吗?这就是我说的夜繁。” “这就是夜繁?”江惟有些惊讶,“你说的就是它吗?我记得我们那里把它叫做胭脂花的。” “是吗?”叶繁还是微笑,“其实这花太普遍,普遍到每个地方都给它取了名字,只是人们谈到它时,却不知指的就是它。” 江惟轻轻点头,他看着叶繁,有些迟疑地问:“业茵……你今天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为什么这么问?”叶繁淡淡笑,坐到沙发上。江惟则坐到了她的对面,望过来的目光里有着一抹深思。 “因为我感觉到你心里有事。”他说得很肯定。 果然是专业的心理师,这样敏锐。叶繁移开目光,望着方几上的夜繁花,轻轻道:“你……还记得关于叶繁的故事吗?就是那个跟夜繁花名同音的叶繁。” “当然记得。” 江惟望着她,静静等待她下面的话。 叶繁却沉默下来。 江惟对她的沉默有些疑惑,等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催问:“然后呢?然后你想说什么?” 叶繁轻轻摇头,抬眼对他笑,“没有然后,只要你记得就好,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个。” 江惟的表情变成错愕,他盯着叶繁,心里的警铃响了起来。不对劲!她今天确实不对劲,虽然她在笑,虽然她的神情看上去很正常,但他就是知道,她很不对劲! 如果正面问不出来,那就换别的方式吧。江惟换了一种表情,坐姿也更加随意,轻松笑道:“这是你的借口吧?哦……你又想逃课了?” “不是想逃课……”叶繁垂下眼笑,“只是刚才我在学校里逛的时候,看到有夜繁花,又想起上次讲给你听时,你一脸茫然的样子,所以专门摘来给你看看。” “等下课的时候给我不是一样?结果你这节课也被耽误了。”江惟倾身用手指抚弄着夜繁嫩绿的叶片,话语里却没有多少责怪。 “是啊……把课都耽误了。”叶繁起身,“那我回去上课了,江老师。”刚转身,她又回头,“嗯……这花虽然普通又低贱,但如果不凋谢的话,你还是多留两天吧。” 最后深深看他一眼,然后出门—— “你先等等!”江惟突然厉吼,大跨两步,右手一勾,将叶繁拉了回来,左手则将办公室的门重重摔上。 叶繁吃了一惊,抬头不解地望向他。 江惟眼里全是愤怒,“你记得你答应我的话吗?” “你怎么了?”叶繁疑惑地偏着头,“我答应你什么话?” 江惟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他现在应当冷静,但是该死的他根本不可能冷静下来—— “你还问我怎么了?业茵,你说过不再做那种傻事,你答应过我要珍惜生命的,难道你都忘了?!” 叶繁听懂了,却也更加迷惑,“我、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自杀?” “你的眼神。”江惟抿了抿唇,眼神是不同于平常的凌厉。 “虽然你一句话不肯说,但是你的眼神在跟我说再见,不,是在诀别!”他愤愤然转头,指着方几上的花瓶,“你借着送花给我,特意来跟我说再见对吧?你的每一句话都很奇怪,业茵,你掩饰得一点都不好!” 原来如此。叶繁平静下来,静静望着江惟。也许她根本不该来的,她怎么忘了他是一个很细心的心理老师呢? “我是真心想送这花给你,还有,我不会自杀,我跟你保证。”她微笑,却觉得眼睛里有雾气,所以立刻垂下了眼。 江惟看着叶繁脸上的微笑,再次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用力,他将她拉到眼前,镜片后的锐利视线细细打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现,然后道:“那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隔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用刚才一样平静的语气说:“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自杀。” 她的眼睛告诉他,她说的是真话。可是江惟心里的疑问仍在。 “那……”他的手指触到她的眼睫,“这眼泪是怎么回事?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我可以帮你啊!”她一颤,眼里的泪水关不住,滚落下来,灼伤了他的手。 叶繁踮着脚尖,在江惟尚未意识过来之前,轻轻吻上他的唇角,江惟怔了几秒,立刻瞪圆双眼,一把推开她。 心口很疼,为所有无法说出口的话,还有她来不及感觉,便要告别的爱恋—— 无视江惟震惊后变得震怒的双眼,她依然微笑,后退着走到门口,就像他之前说的,以“诀别”的眼神向他无声道再见—— “我还你一个以前的业茵,可好?” 她说,然后毅然转身,拉开木门。 “业茵……” 她敛住笑容,虽然知道他无法听见,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是业茵,从来都不是。” 叶繁到了“眉飞色舞”,却发现里面乱成一团,许多人围到一起,在说什么“打架”之类的话。叶繁立刻皱起了眉头,她挤进去听了一会儿,又钻出来,径直往“眉飞色舞”的后门走去。一路上,被叶繁撞到的人都惊讶地望着她,而她理也不理,到了后门口,原本倚在门口看好戏的年轻男人立刻站直了身体,将叶繁上上下下地打量。 “你……不是上次跟司南一起来的那个吗?” 叶繁看他一眼。她认得他,年轻男人是跟在阮阅身边的,没记错的话应当叫做金石。叶繁也不回答,推开金石拦过来的手,对后门外的巷道怒喊:“阮阅,你给我住手!” 虽然没看到打架的两个人此刻到底是什么状况,但她知道,吃亏的那个一定是司南。别看阮阅外表阴柔,打起架来绝对是不计后果的那类人。 金石先是一脸呆滞,眼前这个小妹妹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竟然敢冲阮哥大吼大叫…… “喂,你……” 回过神之后,金石立刻瞪大双眼,却被叶繁不耐烦地吼了一句:“金石,你给你闭嘴,先闪到一边去!” 听到她的嘴里竟然叫出自己的名字,金石又是呆了一呆,叶繁才没空跟他发呆,一把推开金石后,她急急走进后巷,看到正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烟的阮阅。 “嗨,你来啦?”阮阅一脸的轻松,嘴角仍是痞痞的笑容。真遗憾,他今天本来还打算骑车去接她放学的呢,结果被身后躺在地上的那小子一搅和,就给耽误了。 叶繁也看见了躺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司南,她瞪了阮阅一眼,狠狠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惹得阮阅立刻垮下了脸。 “喂……” 叶繁不理他,走到司南身边,皱眉担心地问:“司南,你怎么样?” 躺在地上的司南脸色苍白得可怕,在听到叶繁的叫声后,他睁眼看了叶繁一眼,马上又移开视线,咬着牙撑起身体,试了两下,却仍是痛得直不起腰。 叶繁伸手想去扶他,被一把推开了。 阮阅那家伙,下手也真不知道轻重。叶繁转头瞪向阮阅,“你们为什么动手?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阮阅还没回答,司南却先哼笑出声,结果牵动了伤口,脸又皱成一团。 “笑什么!”阮阅吐出长长的一口烟,轻蔑道,“她就是这样,对自己人严厉,你以为她冲我吼就是向着你吗?” 司南闭了闭眼,对阮阅的话却没什么反应,可能是根本作不出反应了吧。看他硬撑起身体想起来,叶繁又去扶他,司南一语不发,抓起叶繁的手甩开,自己又努力了两次,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他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死死按住墙,才走几步,腿又在发抖。 “司南,你这又是何必……”叶繁看他这样,无奈地轻叹。 司南没有看她,而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正前方,好一会儿,叶繁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想来真是奇怪,我怎么会喜欢你呢?你在想些什么我完全不能了解,业茵……你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存在?” 叶繁怔住,她看见司南转头,望着自己的眼里不再有恨或爱,只是深深的迷惑。 然后他低笑,“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认识过你……明明只是迷恋的感情,竟然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不堪……” 叶繁伸出的手僵住。别这么说,别这么对业茵说,别让业茵连最后一点留下来的念头也失去—— “现在才明白这一点,也不算太晚吧?”司南一脸淡然地收回目光,“别再对我忽冷忽热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就到此为止吧。我认输了,业茵。” 叶繁怔怔望着说着这些话、慢慢离去的司南,她想抓住司南,可是身子僵在那里,根本动不了。 想要说什么,也不能够…… 身在蓝色海底的感觉再一次降临,忧郁的蓝色仿佛是业茵的眼泪。而她却是这样的无能为力。司南的话对业茵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但她却只能悲哀地注视这一切,让业茵的无力支配着身体,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业茵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不再继续破碎下去…… 司南已经走掉了。阮阅皱着眉头,他望向叶繁,她仍背对着他,站在墙的面前,只是那么站着,让他也担心起来。阮阅走过去,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放到叶繁肩上。 “叶繁?” 没有反应。 阮阅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丢下烟蒂,用力将叶繁的身子扳过来,在看到她的脸后,愕然。 她在流泪,无声无息地流泪,她的表情是如此悲伤—— “叶繁,你怎么了?”阮阅握着她的肩头,不自觉地用力。眼前的这种情况,让他很难不去猜测那种可能性…… 好一会儿,叶繁才轻轻摇头,“我没有哭,阮阅,这不是我在哭……” “不是你在哭?”他迷惑了,“什么意思?” “是业茵在哭泣。这眼泪,是业茵的眼泪……” 是业茵在绝望而无助地哭泣啊,可是却没人能看见,没有人…… 阮阅虽然不是很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但他实在是担心叶繁。停止哭泣后,叶繁的眼光一直直愣愣的,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不说也不动。金石他们跑到后巷来,虽然不敢多问什么,但打探的眼神看在阮阅眼里也是厌烦。况且叶繁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留在“眉飞色舞”,阮阅拉着她从人墙里挤出来,将头盔套上叶繁的脑袋后,他皱眉看了那双无神的眸子一会儿,心里更加烦躁,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法唤回她的神志。 “叶繁,抱着我。”骑上摩托后,阮阅对叶繁低声吩咐,过了好一会儿,叶繁的双手才环上他的腰际。阮阅低头,少女的双手是那样苍白无力,他抿了抿嘴角,什么也没说,协力让那双手更紧地抱住自己,直到感觉身后的人开始用力,才松开手来,发动摩托。 虽然抱住自己的双手是越来越紧,而阮阅脸上的担心也是越来越明显。他不时往后看,却始终看不清身后少女的表情。 叶繁……业茵,一时叶繁一时业茵,他真的迷惑了。刚才叶繁的话还在耳边回绕,她说:哭泣的是人业茵……那现在他身后的人,到底是叶繁,还是业茵? 他失去的叶繁,到底有没有回来过?而本该离开的业茵,又确实离开了吗? 阮阅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悲哀,却不知自己心里的这丝悲哀,到底是为了谁。 将valkyrie停在业家那栋别墅前,阮阅先下了车,然后拉起叶繁的手,将她慢慢领下来。叶繁仍是不发一言,阮阅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可说的,扶着叶繁默默走到大门口时,阮阅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站在业家门前的陌生男子。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业霄堂和蒙玲珑,但至少也在电视里见过,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 江惟也是同样的惊讶万分。虽然业茵在学校里对他做出的举动让他迷惑,但担心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江惟越想越不对劲,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业家门口了,然而无论怎么按门铃屋子里都没有回应,他等在门口,脑子里各种各样的猜测让他越来越不安。不能怪他胡思乱想,毕竟业茵之前确实做过傻事,而且她的手机也打不通……江惟几乎想直接破门而入了,却不曾想过,放学之后的业茵根本不是直接回家。 直到看到业茵坐在一个男人的车后,目光空洞地回来。 江惟看着男人与业茵双手相握的样子,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强压下躁怒的情绪,将视线从那交握的双手硬拉到业茵的脸上。 “业茵!”他叫了一声。 “喂,你是谁?”阮阅皱眉,毫不客气地喝问。 江惟忍着不悦,瞄了阮阅一眼,淡淡道:“我是业茵的老师。”说完,他又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少女,她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看得他更加不安。 “业茵!”他再次叫她的名字,同时上前一步,几乎是与她面对面了。 叶繁听见有人在叫她,只是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转动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回到业家来了。目光移动,再看见的却是江惟担忧的脸。辅导室里她被他推开的那一幕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当时吃惊复杂的表情盖过了现在这张脸,与当时一样的疼痛感又在胸口出现,她的目光移游着,就是不肯停在江惟脸上。 就在这个时候——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门口的三人同时转头,业霄堂一手搂着蒙玲珑,一手插在裤袋里,目光如炬地盯着杵在自家门口的女儿及两个陌生男人。今日难得他和妻子都有空,所以比往常回家要早,却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让他火大的一幕。 这两个男人是谁?竟然敢跑到他家门口来撒野!业茵也是,她才多大,居然就敢将这些家伙往家里带! 江惟转身,维持着礼貌,“业先生,业太太。” 业霄堂凌厉的目光扫过他,“你是谁?” 江惟当然不指望“日理万机”的业霄堂能记住自己,心里也没有丝毫不悦,仍是平静回答:“可能业先生忘了,我是业茵的心理辅导老师。” 心理辅导老师?业霄堂皱了下眉。似乎有这么个人,但是,他又跑来家里做什么? 怀疑地看了江惟好久,业霄堂的目光才转到另一个男人的身上,“那你又是谁?” 阮阅是第一次见到业霄堂本人,看样子叶繁现在的老爸似乎比电视里更加盛气凌人,但就这样子想要把他阮阅唬住,只怕是挑错了对象。 “我?”阮阅笑了笑,看了叶繁一眼,“我是叶繁……啊不,是业茵的朋友。” 江惟一下子转头。叶繁?这个人刚才说叶繁? 阮阅注意到江惟望着自己的惊疑不定的目光,回瞪一眼,又对业霄堂道:“业茵今天有点不舒服,我送她回来。” 是自己刚才听错了吗?江惟皱眉。 业霄堂冷笑一声。眼前的两个男人虽然说得动听,但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可是一清二楚! “我不管你们是谁,给我听着,别再出现在这里。还有,你们最好也离我女儿远些!否则……” “否则怎么样?告他们?杀了他们?” 清冽的声音忽然响起,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看着说话的业茵。 与刚才的面无表情不同,业茵嘴角带着冷笑,嘲讽地盯着已有发火前兆的业霄堂,“您的关心来得真是时候呢,父亲。原来除了会说‘我没空,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之外,你也会说点别的。可是你只会逞这种威风吗?不断地压低别人抬高自己,也不管别人心里究竟想的什么,除了你身边那个女人和你自己之外,你到底还爱过谁?我是业霄堂的女儿吗?我有过父亲吗?”她抬眼,眼里闪过幽暗的光,一步步向业霄堂和蒙玲珑走近,“我活着,或是死了,对你们有意义吗……” 蒙玲珑被业茵匪夷所思的话以及她此刻诡异的表情吓得心跳加速,她捂着檀口,死死攥着丈夫的手臂,但被气昏了头的业霄堂根本没注意到妻子的异常,他胸口急剧起伏,看到的却是女儿挑衅的目光,情不自禁举起手来—— 江惟和阮阅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只听“啪”一声,业茵不避不让,硬生生受了他这一耳光。 她还是盯着他,还有他身后的她…… 父母啊…… 爸爸妈妈……他们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叫过他们一声了…… “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业霄堂咬牙切齿道,“玲珑,你看见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好女儿!如果不是她,我们的发展根本不可能才像今天这样!如果不是当初医生说你非得生下她不可,我们何必要养这个孽障!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生怕不知道什么叫做丢脸!好啊,你想死就死,没人会拦着你……你后悔当我业霄堂的女儿,但我更懊恼自己是你的父亲!” 她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男人,还有他身后美丽无助,只是可怜巴巴盯着自己看,什么也不敢说的女人,缓缓地点头。 “原来如此啊……我明白了……” 这就是她想了多年的原因,原来她的出生,只是基于这样可笑的理由…… 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才会有她的存在…… 闭了闭眼后,业茵转身,她的表情却不像江惟和阮阅以为的那样可怕。看了他们一眼后,她平静地说:“请你们让让。”江惟和阮阅哑然,都想叫住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按她说的,侧转身子,让业茵过去。 业茵走了两步,突然又留下,慢慢转头,望向江惟。 江惟心中惊疑不定,他很清楚,现在的业茵很似正常,其实已经处于临界点。 “喜欢我吗?”业茵望着江惟,问。 阮阅一下子瞪大眼,他下意识地望向江惟,而后者则皱起了眉。 江惟完全没想到业茵会在这个时候问他这样的问题,他尴尬地瞄了神色各异的众人一眼,嘴里全是苦涩,“业茵……” “你喜欢我吗?”少女只是盯着他,很认真地问。 “业茵!我是你老师……”他又羞又恼,只说了半句,就见少女转过头去。 业茵弯起嘴角,“叶繁,原来你和我真的这样有缘,连经历都这样的相似……” 明明应当是自语自言,但此刻突然出现的人名,还是让江惟怔了一下。 又是叶繁…… 业茵上弯的嘴角再次抿成一条直线,她摸出钥匙开门,进屋,然后“砰”一声关门。江惟被这声震荡拉回神志,他盯着那扇精致的大门,片刻后,又突然扭头对业霄堂大吼:“快,快开门!” 不用江惟解释,阮阅也知道他的担心是什么。他一惊,扑到门上,拼命地敲,吓得心都快跳出来,“叶繁!叶繁!你要做什么?你快点开门!”刚才那个少女是如此陌生,完全不像他认识的叶繁……可是无论如何,他从她身上看到了叶繁的存在,所以无论她是谁,都不能死,绝对不可以去死—— 场面确实是混乱的,江惟几乎是抢过了业霄堂手里的钥匙,门一开,阮阅就推开他,冲进屋里大喊大叫。 一楼明显没有人,阮阅和江惟一前一后地冲上二楼,推开房间一间一间地查看,然后从对方的脸上看到同样的失望和焦急。在走廊上站了几秒后,阮阅突然眼前一亮,“楼顶!上楼顶!” 在说的同时,他就跑了起来,江惟也立刻跟了上去。 “砰!”阮阅一脚踢开天台的门,然后就愣在那里;江惟疑惑地推开他同时,同样心神俱裂地看到那一幕—— 少女站在半人高的护栏上,背对着他们,长发被风吹得扬起,像是随时都要飞走的样子。 “业茵!”江惟的心停跳一拍,双拳紧握,又惊又怒,“你的承诺呢?你的保证呢?你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她答应过他,绝对不会伤害她自己,绝对不会再做傻事的啊! 业茵慢慢转身,面无表情,“他们都来了……”目光扫过最后追上来的业氏夫妇,却没有一丝波动。 “为什么这么做?” “不为什么,就是想让他们记住这一幕。” “你会后悔的……” “哪有做同样的事情后悔第二次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后悔……” 少女一个人自问自答的诡异模样让在场的四人都冒起了寒意,阮阅终于懂了,他终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业茵,不准你带走叶繁,不准你带走她,听见没有!” 凄厉狂吼的同时,阮阅冲上前去,而业茵却是望着江惟,“江老师,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任何事,是你失信于我,是你……” 少女眼里是无尽的悲哀,脸上却带着冰冷的微笑,就在阮阅伸长手臂,即将抓住她指尖的时候,她的身子已向后跌落,顷刻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天空好蓝…… 真的飞起来了……最后是谁在叫她的名字? 谁是谁已经分不清,叫的是业茵还是叶繁也没有区别…… 阮阅,对不起,别再哭泣了……还有,那夜繁花你能多养些时日吗?江惟—— 10 归根结底的爱 三年后。 “……该死的!真是累死我了!”阮阅赤裸着上身,一边挥去脸上的汗一边转头对着旁边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抱怨,“这是我堂堂阮老大该干的活吗?翻土……我都成农夫了我!” 女子微笑,“有现存的劳力,我为什么不用?还有,这不叫翻土,这叫移盆。” 阮阅“切”了一声,低头将泥土重新填到花盆里,粗手大脚的样子看得女子直皱眉。 “喂,你小心点!别把根伤着了!” 阮阅做完手里的活儿,拍去手上黏附的泥土,走到女子身旁,“叶繁,我才是活物,它是死的!你怎么不多心疼心疼我?”亏他还为了她汗流浃背呢。 叶繁将手里的水瓶和手巾递上,白了他一眼,“你啊?粗生贱养的,用不着心疼,自然长得好。” “粗生贱养?”阮阅瞪大眼,“有你这么形容人的吗?”他伸手指着院那头,“要说粗生贱养的话,那个才是吧?” “可我就是喜欢它,怎么样?”她知道他指的什么,而且他说得也没有错,但喜欢这回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还不是因为那花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样,否则你会喜欢它……”阮阅嘀嘀咕咕,在叶繁旁边坐下,用毛巾擦着汗。 叶繁笑了一下,却不再说什么,转动轮椅到刚才接受阮阅移盆的植物旁,细心为它将土掩得更实。 “哎,我说……你真的不打算理睬姓业的那家伙及他老婆吗?”迟疑了片刻,阮阅降低了声音问。 “有必要吗?”叶繁的回答冷冷淡淡。 “说得也是……那两个烂人。不过,你现在终究是‘业茵’啊,你不是决定和江惟结婚了?” 叶繁回头,“满了十八岁就算成人。而业茵今年二十了,不论业霄堂答不答应,对我的决定不会有影响。” 阮阅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有些沉静。 “阮阅,你……会怪我吗?”叶繁咬着嘴唇。阮阅的心思她再了解不过,然而就像喜欢某种花一样,这种喜欢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就算注定会辜负另一个人…… 阮阅抬头,“嗤”地笑出来,白牙闪闪,“白痴!怪你什么?别多想啦!”他伸长手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现在想想当兄弟不是更好?至少可以一辈子在一起啊!结婚又离婚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他摇摇头,“可怕!不如纯粹点的好!” “阮阅,”她说不出更多的话来,“谢谢你……” 他看了她半天,然后大叫:“你当然应当谢我!难道我农夫的活儿白干不成?!”他站起来,“我现在先洗澡去,出来后把你想好的谢礼给我——哟,你家男人回来了。” 叶繁闻言转头,江惟一脸疲惫又一脸温柔地站在院门口望着她微笑。她回过去一个笑容,然后掐了阮阅的手臂一把,“你说话别这么粗鲁行不行?” 阮阅笑着躲闪,扬手跟江惟打了个招呼之后,转身进屋。 江惟走到叶繁面前,蹲下身来。 “回来啦。”她微笑,见他额上有细细的汗珠,拿出纸巾帮他细细擦拭。 “今天过得怎么样?”江惟闭着眼睛,很享受的表情,嘴角是毫不掩饰的幸福笑容。 “很好啊。”她收回手,“整理了院子,又给需要更大发展空间的植物们换了盆……惨的是阮阅,因为他今天刚好有空,所以就被我拉来当‘农夫’了。” 江惟微笑倾听,站起身来,推动叶繁的轮椅。 “有本事让当红影星当农夫的,恐怕也只有叶繁叶大小姐你了。”江惟笑着打趣。 因为叶繁的建议,阮阅转让了“眉飞色舞”,却偶然进入影视圈,所以说世事难料啊。 “对了,我妈让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过去一趟,你看呢?”江惟想起中午接到的电话,低头问叶繁。 “楚阿姨找我有什么事吗?”叶繁立刻紧张起来。三年前她再次住院的时候,因为江惟不放心,请自己的母亲来照顾她,还说是“专业级的护理”。而当叶繁看到江母时,完全不敢相信世界竟是这么小的——江惟的母亲,竟然就是最开始护理她的那位姓楚的阿姨。 叶繁一直觉得很尴尬,而楚芝园却真的是一个很大度体贴的人,自始至终对叶繁都是那么好。不过叶繁因为心里有愧,所以现在在跟楚芝园相处时都还是有点七上八上的。 有时叶繁也会这样想:江惟的细心温柔,也许就是遗传自他母亲吧。 “多半是谈婚礼的事吧。别担心,我会尽量抽空陪你一起去的。” 叶繁沉默下来,然后低声道:“你真的要娶我吗?” 江惟正将她从轮椅抱出来,听到这样的问话,也不禁吃了一惊。他把叶繁放到沙发上,握着她的手,“你这问题可真古怪……别告诉我你现在想悔婚,我不会答应的。” 叶繁笑了一下,却有点勉强,“不是,我只是一想到请贴什么的都会写着‘江惟与业茵’结婚,就觉得怪怪的……” 自己想嫁他是一回事,可是想到要借用别人的名字身份过一生,包括结婚生子,便不禁有些忐忑,有种搞不清楚自己将扮演什么角色的困惑。 江维总算是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了。他轻轻一笑,抚上她的脸,“对,在户口本上,我的配偶一栏将会写着业茵,但是我娶的人却是叶繁,这点我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你,一个月后的那场婚礼将是不存在的,你懂吗?” 叶繁涩涩地笑了一笑,微微点头。 是啊,阮阅也告诉过她,其实那天在业家天台上看到她掉下去的时候,不止一个人在狂呼“叶繁”,眼前之人也是叫着她的名字…… 没有死,只是失去了一条腿,却得来想象不到的幸福生活,也许她该感谢业茵,那个真正消失的女孩…… “你在想什么?”江惟看出她的失神。 “我在想,如果最后留下来的不是我,而是业茵,她能不能也像如今的我一样幸福。” 江惟看了她良久,然后垂下眼,握紧她的手。 “也许能,也许不能。”他轻叹,再次望向她,“我只能确定一点,如果留下来的那个是她,我肯定不能像今天这样幸福。”他承认,他是自私的。幸运的天平偏向了他这边,让他没有因为曾经的懦弱和迟疑而后悔终生。 倾身上前,他轻轻吻上她的唇,喃喃道:“我爱你,叶繁……” 阮阅从卫生间出来,正看到江惟亲吻叶繁的画面。他顿住脚步,没有打扰这对恋人,而是悄悄从侧门出去,到了外面的院子。 点上一支烟,阮阅笑了。虽然不甘心,可是叶繁在医院醒来叫的第一个人不是他而江惟,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又输了。失恋了这么多年,其实也早习惯了。只要还能一起去看日出就好……他早已学会为叶繁的幸福而妥协。 叶繁半夜醒来,本想翻身接着睡,却不知怎么忽然没有了睡意。等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她才发现原本躺在身边的人不见了,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 “惟?”她低喊。 没有回音,她立刻提高声音再喊:“惟?” “哎,我在这儿呢!”江惟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叶繁听见拖鞋的啪啪声由远而近,江惟穿着睡衣奔了过来,看见惶惶然的叶繁,微笑着抱住她,“怎么突然醒了?” 叶繁有点不好意思,为自己的大惊小怪。她摇了摇头,问:“你刚才去哪儿了?”房间里就有洗手间,他跑卧室外去做什么?还在工作吗? “……口渴,喝了点水。”江惟解释。黑暗中,他额上的冷汗并没有被叶繁看见,而他急促的心跳也只会被她认为是跑步的原因。 “你还抽了烟?”叶繁闻到淡淡的烟味,而他一向是不抽烟的啊。别不是被阮阅带坏了吧? “嗯……做了个噩梦,想定定神。”其实同样的噩梦三年来他做过无数次,今天却是第一次被叶繁发现。 “呵呵?做噩梦?”叶繁“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抬起头,摸着江惟的脸,果然摸到一头的汗,“心理医生,你也会有被噩梦吓醒而需要香烟定神的时候啊?梦见什么啦?” 江惟轻轻带过,“没什么……再睡会儿吧,现在离开亮还早着呢。” “嗯。”叶繁也没有追问。江惟就在她身边的事实让她安心许多,她闭上眼,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江惟在黑暗中望着叶繁的头顶,无声地笑了一下。但想到噩梦里的情景时,他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三年前,怀里的人儿从天台跌落的一幕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重复,每一次惊醒过来,恐惧的心情却不曾减退半分,只有紧紧地拥抱叶繁才能让他失措的心渐渐平稳下来。他求助于同行,因为太清楚那些治疗方法,所以根本没用。医者不自医,而且,他也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时刻提醒自己绝对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惟,你已经努力过了。业茵的死真的不是你的错。” 江惟猛地睁开眼,然后低头,“怎么,你没睡着吗?” “嗯。”叶繁动了一下,“你是梦见业茵了吧?我隐约听见你说梦话叫她的名字……” 江惟皱了下眉。他确实也梦见了业茵,说他失信于她,然后跳下…… “惟,我知道你当初对业茵也已经尽力了,不要太苛责自己。”叶繁后来问过江惟,才知道业茵所说的“失信”其实是江惟忘记了原本答应过的看诊时间,而且是一连两次,第一次被原谅,而第二次再想起时,已经晚了。 业茵的衣袋里虽然还留着他的手机号码,但是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信任。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业茵才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而给了叶繁重生的机会。 可是真正让业茵对所有感情绝望的人,却是司南和业茵的父母。 “惟……唔!你做什么?”叶繁还在继续规劝,却被江惟一个翻身堵住了嘴唇,她睁大眼,不解地看着他。 “我看你精神很好的样子,反正我也还睡不着,不如来做点别的事?”江惟低低地笑,细碎的吻渐渐向下,让叶繁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可是……”叶繁红着脸,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我在跟你说业茵啊……” “我没有把她的死当成自己的责任,所以我的噩梦根本不是因为她……难道你小看我的专业度吗?就算我有心理问题,也绝对是因为你……”江惟撑在叶繁上方,灼热潮湿的呼吸弄得她脖子痒痒的,连身上的温度也开始上升—— “叶繁、叶繁、叶繁……”原本的轻松调笑慢慢变成深情,他在她耳边一次次地叫她的名字,百转千回。 叶繁因这呼唤而感动,也许她能醒来,正是因为她想确认,自己从天台坠下时听见的呼喊到底是不是他的吧。 “我爱你……”她叹息似的说。 江惟微笑,“我也爱你,我的夜繁花……” 这爱情始于开始,那个时候,他尚不知道她就是让他心疼的“叶繁”……也许早在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并将它深深记住的时候,就注定了他的爱情,始于夜繁,也止于夜繁。 —完— 11 后记 会写这篇文章的起因,只是因为这么一段话,“一个人要是死了,肉体完全消失,只留下精神,还会有人认得吗?带着本来的记忆寄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是幸运还是不幸?重新活一次——真的比较好吗?” 因为一直带着这样的思考来写,所以想得比较多。《又见叶繁花》其实有两个女主角,一个是叶繁,一个是业茵。我给了她们同样不幸的开始,却给她们安排了不一样的结局,自然是因为两人性格不同。业茵在文里说过这么一句话:“人只有活着,才能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她虽然明白了这一点,但最后却动摇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叶繁活了下来,而她却死了。 我的小说里,第一次出现这么复杂的多角恋(笑),其实我不习惯写n个人追求一个人的恋爱故事,而更倾向于一对一的爱情,这次嘛……搔头,严格来说是剧情需要。第一男主角江惟自不必说,阮阅因为最了解叶繁而有了理所当然的出场机会,而司南则是因为与业茵的爱恨交织,勉强算个“男二号”吧…… 不过,就我本人来说,最喜欢的人物却是阮阅。老实说,按着原本的剧情发展,他会以死亡结束,不过这念头一出,让我自己都冷汗了一场……我果然不适合当后妈啊…… 咳,这次的后记不适合搞笑,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又》里有一个情节,是写叶繁被送进戒毒所后,因为冬天太冷了而托人问父母能不能送一条暖和点的裤子,然后一等再等,最后失望的事。现实中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当初听大人们谈论时,我沉默了很久。家人的意见是:吸毒的人,活该!而我想的却是,一等再等,最后失望的那个年轻人,会不会因为世上最后一点温暖的希望也看不到,变成完全绝望? 有时候,也许我们不经意说的一句话,做的一件事,真的可以拯救一个人,也可以摧毁一个人。所以在写《又》的时候,关于这样的“契机”,有很多。有些明显,有些不明显……笑。 好了,我也不愿让大家的心情太不好,所以沉重的话题就此打住。 最后想说的是,业茵这个角色的性格和遭遇是有原型的,万幸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她遇到了好的医生,得到了幸福, 老话一句,希望你喜欢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