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八次奇妙人生》 第一章 二环的小小四合院 李如洗抬起手腕,看了看腕表的时间,快到十点了。 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的是一只浪琴,大概七八千块钱,还是三年前去香港旅行时买的。不太贵也不太廉价,不至于让人看不起。 她的配饰基本都是这个调调的:不超过三千的包、七八百到两三千不等的套装、三五百一件的化妆品,自己买翡翠和彩宝裸石找地方镶嵌首饰…… 其实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贵的,她月薪三万多,不算太低,可是家庭开销也着实不低,丈夫的职位听着还不错,收入却不算高,养家的任务大部分都在她身上,又有儿子这个小小吞金兽,虽说在这个寸土寸金的都市,他们算是幸运,早年第一套房子买在低谷,但是前几年换眼下这处学区房也堪称伤筋动骨……不知不觉间,少女时代大大咧咧的李如洗已习惯了这样精打细算地置行头、过日子。 然而有些钱该花还是得花。 毕竟,薪水远远不如自己的手下们穿戴都比自己贵也挺尴尬的…… 今天她穿了一身介于孔雀蓝和墨绿色之间的裙子,并不是什么大牌的,而是自己在网上有熟悉的工作室定制的,材质是亚麻,不起眼的位置配上了同色的重磅水溶蕾丝,显得干净利索很有高级感之余,又有一种别致优雅和悄然潜藏的精致浪漫。 最近她很喜欢这颜色,衬得她皮肤非常白嫩。 虽然有的部位设计有抄袭的嫌腻,但这个设计师显然已经很明白大牌的精髓,李如洗对这位自由设计师还是挺满意的,在她家工作室定制了好几身衣服。 关键价格也还算美丽,单件都没有超过千元。 耳朵上戴上一对瑞士蓝的托帕石耳钉,手腕上有同样的托帕石手链,微微带暗绿调的深邃蓝色半宝石堪称硕大,又因为方形切割而显得内敛,以简洁的白金细链子串连在她腕间,简洁大方,显得手腕纤细洁白。 化妆也很花时间精力,即使李如洗化的妆其实是比较简单的淡妆。她本身不喜欢也不大擅长化妆,工作之前她是不化妆的,可是工作了之后这也是职业的一部分,化一个精致的妆容,和挑选合适的服装配饰一样,都是职业女性的必备技能。 重要性并不亚于做一手漂亮的ppt。 刚工作那会儿她还专门钻研了一阵子各种化妆教程的视频。 如今她的化妆技术虽然还不算出彩,但也挑不出什么大错。 扑定妆粉的时候,儿子陈随璞在院子里做完高尔夫课程布置的推杆练习作业,跑过来,看到她化妆,顿时不高兴了,说:“妈妈,说好周末不工作,陪我的!” 李如洗看看他黑而水润的大眼睛,撅起的漂亮的小嘴,停下手里的粉刷,笑道:“噗噗,我今天不是去工作,是去参加大学同学会。” “噗噗”是六岁的陈随璞的小名,只有爸爸妈妈会这么叫他,因为和他的名字里的“璞”接近,而且婴儿时还喜欢“噗噗”地吐口水泡泡。 名字和小名,都是李如洗自己取的。 “不能带我去吗?我也很想认识妈妈的同学……”噗噗抬头充满希冀地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的光芒让她有一瞬不忍心拒绝。 但还是要拒绝:“这次说好不能带家属的,噗噗你要乖乖的,在家练完琴上完编程课就看你的《世界史》吧?” 《世界史》指的是希利尔丛书中的那本《儿童世界史》,最近是李如洗给儿子睡前亲子阅读的书目,噗噗非常感兴趣。 他从小阅读量就不小,这本书用词简单,还有不少插图,他自己勉强翻翻问题不大。 “看到哪里了?”李如洗一边继续扑定妆粉,一边问。 “看到匈奴被汉武帝打跑之后,兵临罗马城下,结果被红衣主教劝退了。” 李如洗笑道:“好,要不妈妈今晚回来给你讲讲汉武帝吧。” “我看的另一本书里有专门讲他的,我不喜欢他,不过他比景帝强,你觉得呢?……妈妈,回来可以给我带一块歌剧院蛋糕吗?黑森林也行,但要有那个……呃,酒什么黑樱桃的,不要假的……”噗噗小嘴像机关枪,还带着奶声奶气的语音,说起话来突突突的不带停歇,让李如洗应接不暇,最终她放弃回答他所有问题了,只回答了最后一个: “酒渍黑樱桃。我尽力而为,不行晚上我给你做,行吗?” 说话的过程中,妆也化好了,李如洗扬声叫丈夫。 陈琢理从客厅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小小尤克里里:“我一会带儿子玩会尤克里里,再出去打会篮球挖会沙,你放心去吧。” 他和她同岁,曾经是她的研究生时期的同学,现在就职于法院,职务不高不低,正合乎他的工作年限和学历,只是公务员收入终究不太高。 不必996,福利还算好,外人看来还算受人尊重,一个不弄权、没有什么隐藏收入的公务员也就这些好处了,在这个达官贵人云集的都城,李如洗觉得陈琢理看似体面的职位实则也不过是区区小吏耳。 陈琢理很谨慎,算是洁身自爱,从不涉及灰色的区域,不收任何不该收的钱。 所以,如果没有李如洗的收入来支撑家庭开销,他们是维持不了这样的生活质量的。 陈琢理从学生时代就吉他弹得很好,歌唱得很动人,他容貌英俊,个子恰好一米八,算是合格的俊男,现在三十岁,正是男人的最好年华,头发依旧黑亮浓密,面目身材都没有走形,腹肌清晰可辨。 走在街上,回头率是有保障的。 当年他在她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歌,打动了整栋楼的女生,不知道是因为容貌还是歌声,虚荣还是寂寞,她也就接受了他。后来谈了几年恋爱,一起留在这都城工作,顺理成章结了婚,婚后不久就有了孩子。 今天是本科同学聚会,陈琢理是研究生才考到她母校的,所以不带他。 亲了儿子一口,叮嘱丈夫要在儿子练完钢琴上玩编程课才能带他玩和打球,李如洗就拿了包和车钥匙,打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走出去。 院子里的欧月拱门和花墙最近开满了花,粉色龙沙宝石外白内粉的精致花朵和自由精神的粉红色大包子繁复花型交相辉映,加起来有五六百朵之多,触目所及都是花儿,生机盎然,旖旎浪漫,美不胜收。 明年粉龙大概要爬到屋檐上了。 她还种了几棵铁线莲,都是蓝紫色的,也同样开得满满的,给粉与白的藤月增加了新的色块,又和月季脚下的大片蓝紫色鼠尾草相映。 自由精神攀爬的铁艺拱门旁边是红砖砌在围墙上的户外壁炉,典型的美式乡村风。 壁炉是真正的壁炉,可以烧木头,上头甚至还有一层可以烧烤用。 这个仅仅只有四十五平米的小院子的主要空间留给了中间的休憩区,摆了一组典雅的铁艺桌椅,还有一把阳伞。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这里吃饭,事实上,他们除了刮风下雨天和冬天,其余的周末都在这里吃早餐,有时甚至还有周末午餐和夏夜的晚餐。 而在院子的西南角,入户门不远处,她让人做了一小块沙坑,给儿子挖沙玩,旁边还有两个刷了颜色的旧轮胎,墙上则钉了个篮球框,噗噗经常在这里玩得满头大汗浑身脏兮兮,他的高尔夫推杆练习也在这里完成。 厨房的另一边有个小小的铁艺旋转楼梯,可以上到西厢房上面的平顶露台,露台上有栏杆,也有碳化木葡萄架和格栅,部分以玻璃封隔,组成一个半敞开的小花房,花房里有白色格栅的园艺背景桌,上头摆了挂了不少别致的花园杂货和园艺工具,也有一些花器,大都是做旧风格的铁艺和红陶花器,算是法式乡村风格。来者无不称赞其美丽别致有腔调。 这个露台有三十二平米,相当于下面客厅连带厨房餐厅的大小,围栏挂满了能盛放半年的天竺葵,花团锦簇。同样,除了小花房外,这里的主要空间也布置了休憩区,有一组刷成旧蓝色的防腐木户外桌椅,这里适合喝下午茶,轩敞,周围景色一览无余,春风秋月自可入怀,也是客人来她家作客最喜欢停留的区域。 比较特别的是,为了增加采光,客厅和厨房的顶部是钢化压胶玻璃,也就是说在露台的大部分区域,脚是踩在玻璃上的。当然,脚感肯定不如室外防腐木地板,但是连带开放式厨房和餐厅的客厅只有通向庭院那一面有玻璃门窗采光,其余三面无窗,便只得在头顶上打主意。 四合院毕竟做不到南北通透。 所以,用来做客厅、厨房、餐厅,宽四米长八米的西厢房其实就是固定到北房和西围墙及南围墙上的阳光房,当初这么做也是为了节约建造成本。 李如洗顺着她自己设计的小径走过她的庭院,原生态的汀步石,切割成不规则圆形,配合着鹅卵石,蜿蜿蜒蜒,把小花园的各个区域串连起来,最后延伸到大门口。 她的小花园是朋友圈里很出名的,很多人都羡慕,到了最近繁花似锦的花季,同事同学朋友们纷纷赶来喝茶拍照。 虽然小得可怜,但毕竟,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有个小花园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 是的,前几年她买的学区房是个小小四合院。确切的说,是小半个四合院。 这个小小四合院包括北面的一间正房一间耳房和两间西厢房,再就是中间的小小院子,以一堵墙和隔壁的东边大半个院子隔开,占地面积一百一十七平米,房本上建筑面积是七十二平米,庭院四十五平米,当时售价一千二百万。 幸好,他们结婚时正是一个房价大低谷,当时总价一百多万的房子卖了八百多万,只有四百万左右的缺口。 结婚多年,他们有一百多万积蓄,剩下两百多万则贷款,月供一万四,两人的公积金加起来能覆盖其中八千,每月自己大概还要还六千左右。 陈琢理一开始不同意,在他看来,为了儿子折腾学区房可以,但是最好不要要求太高,买个六七十平米的老破小楼房,价格最多和他们卖掉的房子大致相当,等儿子上完学还是要卖掉,重新更换新的,更舒适的房子的。 二环里的四合院这种东西,是土豪的配置,并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中产阶级。 何况当时这房子残破不堪,根本就不适合居住,两间西厢房像窝棚一样,他小时候住在过农村爷爷奶奶家,那时住的平房都比这个好得多,更是大得多,不能理解李如洗对这个小破院子的热情。 但是李如洗坚持。 最终陈琢理妥协了。 付完房款,两人手头只余几万元。 而到手的院子根本住不了人。 幸好这时候李如洗父母支援了他们六十万,李如洗用这些钱把所有房屋推倒重建,建房,铺地暖,下水管道……装修,一项一项的设计策划,一点一滴的成本控制…… 最终,雪白的墙加上大量木元素和玻璃,北欧风的室内装修,漂亮的花园一点点成型,陈琢理被惊艳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妻子不但能干,还是一个审美能力和设计能力超强的文艺女青年。 后来,名声传出去,还频频有装修的公众号和园艺杂志来采访他们。 第二章 同学会 李如洗走出大门,穿过胡同,这胡同太窄停不了车,所以他们的车只能停在最近的停车场里,常年停车价格不菲不说,还要步行七八分钟。 这也是陈琢理不想买这个小四合院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李如洗觉得,为了更美好的生活,这点还是可以克服的,就当锻炼身体好了,何况还是送儿子上下学的顺路。 李如洗的车是一辆墨绿色的mini。 开出去,上了大路,还好,并不太堵,看来准时赶到问题不大。 透过后视镜不但能看到车流如龙,也能看到自己一部分脸孔。 不知不觉,硕士毕业已经七年了。 毕业自中国最好的学校的法律系,她也曾经一路是学霸,也曾经雄心万丈,但是毕业之后她就结了婚,生了孩子之后就不再在过于辛苦的律师道路上奋斗,满足于在一家也算五百强,但在中国业务并不很突出的外企的法务部混,因为能力各方面都比较出众,外加幸运,两年后混到法务部主管的位置,并且做到如今,拿着还不算少的薪水,工作也不用996,加班不多。 朋友们说她幸运,日子过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但她自己知道并非如此,她心中是有隐忧的,她所在的部门不是公司核心部门,如果有裁员她的部门首当其冲,何况,万一公司撤出中国呢? 到了这个年龄和职位,已经开始一个萝卜一个坑模式,一旦失业,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 而如果她失业的话,陈琢理的工资可是不够生活加房贷了。 身在这个都市和阶层,逍遥自在只能是自己给自己的心态。 话说回来,谁不是顶着压力在生活? 要真说她幸运,也不过就是当年在房价低谷时买了房子,她结婚早,读完研究生就结婚了,恰好双方父母还能一起凑钱给他们买个一百来万的房子。 她的同学里,赶在那一年买房的实在不多,而第二年房价就开始飞涨了,略一迟疑,就再也买不起房。 所以这次来同学会,别看大家都西装革履,鲜衣怒马,女生们都拿着几千上万的名包,但有自己房产的还是不多。 堵车不厉害,李如洗准时在十一点到了母校门口。 班里当初的同学三十多个,已经到了快二十个了,他们班两三年办一次同学会,来的人一向齐全,毕竟都在一个圈子里混,这也是一个联络感情,拓展关系网的好机会。 见了面是各种各样的嬉笑寒暄,或真或假亲密无间的打闹调笑,李如洗躲开以前关系不那么好,感情不到位的过度寒暄,和之前关系好的几个女生扎堆去了。姑娘们现在还有几个未婚,也有好几个孩子妈了,但大都孩子还小,李如洗小学时跳过一级,因而大学时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却是其中最早结婚的女生之一。 最近的经济形势,离奇的案件,最近大火的电影和书,好吃的馆子,近期出国旅行的见闻……她们有着无穷无尽的共同话题可聊,其实平时联系也不少,微信朋友圈天天互相捧哏的。 女同学们说话风格也大不相同,有的慢条斯理,有的又急又快;有的故作娇嗲,有的故作爷们;有的大大咧咧,有的语必真诚状;有的丝毫不留情面,总是一针见血,有的过于委婉,转来转去说不到重点……平时的职业化语言说多了听多了,恢复到大学时代的交流方式,大家都觉得特别高兴。 聊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提到了沉重的话题。 “你知道吗?”宋娴小声道:“隔壁经济学系的程林国……没了……” “啊?怎么没的?”几个女生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问。 “车祸吗?” “加班太多,心肌梗死?” “……” “不是!”掌握一手信息的宋娴叹了口气,“胰腺癌。” “啊……”带着震惊、遗憾和沉重。 “这么年轻就得胰腺癌……” “胰腺癌在癌症里确实算很严重的。” “不管什么癌,咱们这个年龄得了,也活不长……越是年轻,新陈代谢越快。” “唉,现在癌症越来越低龄化了……” “不行咱们也得定期做些筛查……” “我爸单位有个同事的儿子,比我小两岁,胃疼总是不在意,结果,去年查出胃癌,晚期,查出来之后只活了三个多月,啧啧,他老婆生完孩子还没满月啊……他们家也就这一个儿子,我爸说,他那个同事好像突然间老了十岁,也不爱说话了……唉,那男孩小时候还经常和我一起玩呢!人生无常啊……” 言者叹息,听者沉默,即使是每次见面都保持十分快乐心态的女同学,也无法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还能轻快得起来。 李如洗觉得心里好像压了一块石头,她胃也不算很好,有时隐隐作痛,或许,最近去查查?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生根,盘踞下来,起初轻轻的,却有无形的丝盘旋而出,占据了她大部分注意力,连接下来的聊天、聚餐、男同学提议的小活动都参加得心不在焉。 旁人在耳边的欢笑声总令她隐隐有一种疏离感,仿佛隔了很远的地方。连一直不对付的那个女同学特意过来向她炫耀和挑衅,她都带着礼貌的微笑淡淡地回应。 “你这是怎么了?”和她关系最好的章洁轻轻推她胳膊,“这不像你啊!你的战斗力哪去了?以往不是每次都要以让她哑口无言告终吗?” 这倒是真的。 李如洗笑了,但笑容依旧算不上欢畅,悄声跟她说:“可能年纪大了吧?今天被宋娴她们一说,我就总是觉得自己胃也不好,得去查查幽门螺旋杆菌……前一阵子我晚上总有点饿得疼的感觉,明明不饿也会这样……打电话问我爸,我爸说疑似十二指肠溃疡,我就没去医院看,你也知道,挂号什么的太烦人了,再做做检查说不定一天就耗进去了,我哪有这么多时间……就自己买了点奥美拉唑吃了……” 章洁也笑了:“女勇士也有怕死的时候啊!……别瞎担心,你能有什么事?不过去看看也好,虽说你爸是医生,毕竟相隔千里,也没法做检查,只能听你说说。” 李如洗点头。 她觉得好友说得虽然合理又熨帖,却并没有说到她心上。 毕竟隔了一层,不明白她的担心。 她希望能听到她说:胃疼的多了,胃癌能有几个,你的毛病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胃炎啊,溃疡啊,回去要好好注意了,饮食休息要规律…… 这么想着,她更加觉得自己寝食难安,立刻拿出手机,预约挂号。 第三章 医院检查 李如洗周一挂上了号,她就请了半天假,等周一送完孩子上学,她自己去了预约好的三甲医院,这是这个都市诸多三甲医院里离自己公司最近的一家。 消毒水的气味,过于明亮的光线,熙熙攘攘的病人坐满了候诊区,尽管有预约,她还是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四十多岁的女医生闷着头,用最简洁的话问她病情,态度称不上不好,但透着疲惫和冷漠,只有在她的描述非常具体,用词相当准确时,才微微带着惊讶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态度和缓了一些。 “今天吃早饭了吗?”女医生问。 李如洗早想到要做些检查,特意早上没吃早饭,“没吃。”回答得底气十足。 女医生点点头,想了想,说:“不要钡餐了,直接做胃镜吧。”又问她:“做胃镜至少要前八个小时不能进餐,你昨晚熬夜了吗?吃宵夜了吗?” 李如洗微笑摇头:“没有,没有,大夫放心吧。” 女医生满意地点点头,给她开单子,让她去采血、缴费和做检查。 采血、缴费和做检查又是一一要等,又将近两小时过去了,眼看快十一点了,才终于轮到她。 还算幸运的,很多人今天要先预约,明天才能做。 这还要归功于她不吃早饭的先见之明。 李如洗受不了清醒着被一根管子插进胃部,强烈要求做的无痛胃镜,无痛胃镜需要静脉麻醉,签完知情书,她进了内镜室,里面有两个女医生,还有不少设备,一个女医生给她喝一小瓶不知道什么药水,感觉颇为难喝。 喝完之后喉咙麻木,吞咽口水都困难。 这时候女医生示意她躺下,给她插鼻管,嘴里也要塞一个漏斗状的东西。 一边问她:“你怎么一个人来啊,怎么没人陪你?” 李如洗怔了怔,笑容便有点挂不住。 陈琢理……她根本就没告诉他。 也不想他因为要陪她而去请假。 更不想听到他嘲笑她杞人忧天。 她好像已经很久都对他没什么期待了…… 举目四顾,似乎是有点凄凉。 无论是在她之前做的病人,还是等着将要做的,几乎都是有亲友相陪的,没有谁像她这样,自己孤零零来,形单影只…… 她嘴里塞着东西,勉强挤出个笑容,含糊道:“我……寄几也……可以。” 看在女医生眼里,不知道显得多么强颜欢笑,多么可怜。 麻醉师这时进来了,是男的,人高马大,穿着绿色手术服。 麻醉针刚刚推进去,李如洗就失去了意识。 她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梦,有的很美好,有的很焦虑,梦里她不知道是在让谁别走,又或者失去了什么,一直在寻找。 醒来好像是被谁强行弄醒的,被从梦里拉出来,浑身疼痛,好像散了架一样,嗓子喑哑得说不出话来,头疼,眼睛被阳光刺痛。 把她从梦里拉出来的,大概就是阳光吧。 她眯着眼睛,看到不远处的护士。 护士微笑着,说:“你醒了?这里是苏醒室。你还要卧床一小时,两小时内不能开车,有没有家属能来照顾你接你的?”声音在医护人员中罕见的温柔,带着同情的味道。 李如洗眼前掠过陈琢理英俊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想打电话叫他来,她有点费劲地摇了摇头,说话时发现自己声音很低弱,尽管她已经很用力了:“……不用了,谢谢,我自己躺会再走吧。” 这一次,同情已经公然到达护士的眼底,她几乎是柔声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吐吗?一个小时后才能喝水。” 李如洗给她挤出一个微笑,“好……谢谢你。” 温柔的护士交代她“有事就叫我”,就暂时离开了。 李如洗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隐隐听到蝉噪,阳光在叶子上泛着金光。 中午了,医生护士也该吃饭了。 她想。 这个时候,噗噗在干嘛?在幼儿园吃饭?下个月就要离开幼儿园了,九月就要进入小学了,七八月还要去上个学前班…… 陈琢理在干嘛?中午他在食堂吃,法院最近又有新去的女实习生了吧,年轻,懵懂,会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看英俊的前辈,跟闺蜜发微信:“我实习的法院有个法官好年轻啊,帅呆了啊啊啊……”等到某个时候发现前辈还弹得一手好琴,唱歌动听,篮球打得也帅,就总有不那么坚定的姑娘想去飞蛾扑火。 陈琢理呢?他出轨倒是不会出轨的,但是李如洗知道,他享受这种感觉,被年轻的姑娘们簇拥和爱慕。 还有父母,他们又在干嘛?最近出去旅行了吗?哦,对,刚从海南回来,大概早上携手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菜,回家妈妈做菜,爸爸在帮忙,然后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讨论露台上的花和最近的新闻,还有老同事老同学老朋友的近况……他们若是知道心爱的独生女儿此刻单独在这里等待麻醉过去,又会说什么? 李如洗闭上眼睛,微微扬起嘴角,这是一个防御力很高的笑容,曾经支持她度过很多次自觉艰难的时刻。 不过是自己来做个胃镜,有什么好矫情的?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麻醉的效力过去,胃部的刺痛感慢慢清晰起来,不算太严重,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李如洗紧闭双目,皱着眉,默默忍受。 突然想起不能皱眉,她额头上已经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纹了。 她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防御性微笑也维持不住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护士吃完饭回来了,轻快地问她:“觉得怎么样?” 李如洗说:“有点胃疼。” 护士说:“这是正常的,这几天可能都会有点刺痛感,有的人还会呕吐。”微笑着说这样的话,让人觉得她似乎很乐见此事。 李如洗再度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烦躁,道:“护士,我的检查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护士去看了下资料,抬头道:“给您取了一小块做活检,病理科要两天才能出来结果。你后天来取吧。” 活检。 为什么要做活检? 李如洗心里一沉。 也就是说,她的情况真的不是很乐观吧? 两个小时之后,她自己开车,离开了医院,去了公司。 她想再去找医生问问为什么要做活检,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消化内科门口,又转身走了出来。 大概是情怯吧。 第四章 结果 李如洗不知道自己这两天是怎么过的。 她上班恍惚,一有时间就百度“胃镜”、“活检”,心烦意乱,对噗噗都没什么耐心,更别说陈琢理了。 就连心爱的庭院中怒放的花儿们,都没什么心思浇了。 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第三天。 她一早送完孩子就急急去了医院,坐到了消化内科的候诊区。 因为是拿结果,倒也不需要等,直接就能进去。 还是上回那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不耐烦,神色平静,甚至有点郑重。 只是看到女医生的神色,李如洗身上就竖起了无形的刺,她也平静下来,好似一个要踏上战场的将军,踏着平稳的步伐走了进去,坐下来。 抬起头,她们目光相触。 “你没有家属陪你来吗?”女医生皱起眉头。 本来只是猜测,现在,石头彻底落了下来。 心脏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压下的巨石怦然砸扁了。 血肉模糊。 喘不上气来。 而李如洗发现自己这一刻表现得竟是异常的平静,她微微一笑,声音轻柔:“没有,大夫,您就直接跟我说吧,我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年纪也大了,有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离婚了,孩子还小,您只能跟我说……” 女医生皱着眉头,又给她开了一系列的检查。 超声胃镜,加强ct……李如洗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去排队做完的。腿是麻木的,身体是麻木的,脑子是麻木的,连嘴唇、声带都是麻木的。 机械地听着检查的大夫的吩咐,站到哪里或是躺下…… 下午才出结果,中午她无心吃饭,自己坐在医院中庭室内花园的座椅上,买了一罐旁边小卖部的咖啡,看着头顶上透过玻璃过于炽热却模糊不清的阳光。 这会儿天已经太热了,大家都争抢遮阳伞下的位置,像她坐的边上无遮拦的石头凳已经没人想坐,实在太晒了。 可她浑身发冷,觉得四肢冻得僵硬,这阳光此刻最适合她不过。 她闭上眼睛,想要祈祷,虽然不知道向谁祈祷…… 无论哪位神祇,能不能帮帮我?我知道我不够好,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告诉我,我所担忧的只是杞人忧天……很快就会雨过天晴……医生会告诉我没事,或者哪怕就是胃溃疡,哪怕是比较严重的胃病…… 我的孩子还小,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 …… 她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位神祇祈求,可脑子里却反复回荡着自己卑微的恳求的声音。 靠着这罐咖啡和阳光,她撑到了下午三点,周围来来回回的病人经过不知多少,偶尔有人朝她投来一眼,但大多数都是急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紧张、焦虑、疲惫、悲伤,弥漫在这个密闭的大楼空间中,不时还可以看到有人在抹着眼泪。 每个人都在痛着自己的痛,而其余人则在庆幸这痛暂时还没有痛到自己身上。 无论如何,该面对的结果总要去面对,她站起身来,因为阳光和久坐突然站起微微晕眩,身体晃了晃,随即站稳,朝着消化内科走过去。 …… …… 李如洗梦游一般走出医院,站在停车场前,阳光如前一般刺目,她抬起头,遮住眼。 虽然那时候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情况比她最糟的预测还要糟,此时此刻,她的世界还在天旋地转。 完全记不起自己的车停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耳边回响的是那女医生平静而带着怜悯遗憾的声音:“……很抱歉,你的情况已确诊:是……胃癌。”之前曾经冷冰冰不耐烦的声音,那一刻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甚至可谓温柔,温柔得刺耳……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麻木而机械:“晚期吗?要动手术吗?” 她看到对面的女医生吞咽了下口水,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代表对方很尴尬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本来以为已经沉到谷底的心再次下滑。 女医生沉默片刻后,才开口说:“抱歉,已经血行转移多处,手术价值不大。” 李如洗喉头被哽住,脑子里嗡嗡作响,很久才开口,声音艰难:“我还有多久?” 女医生迟疑了一下,道:“虽然你的情况动手术没有太大价值,但还有别的治疗手段,比如化疗和靶向药,如果你积极治疗,保持好的心态,相信把生命延续到一年以上并不难。” 一年…… 呵。 李如洗想要惨然而笑,终究因为嘴角僵硬而弯不出弧度。 一年还要是积极治疗,保持心态…… 还有极大的可能是医生在宽慰她。 她想起之前同学聚会上同学说起的胃癌死去的发小,活了多久来着?三个多月? 也就是说,她实则活不出一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麻木地打开车门,如何行尸走肉般开回家……事实上,当她拿着钥匙的手哆嗦着试图打开家里大门时,才猛然醒悟自己已经到家了。 这样稀里糊涂全凭直觉地开车,竟然没出车祸,完好无损到家,简直是奇迹。 打开门,因为高密度的大量植物而形成的湿润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才定了定,回了神。 满院的花儿在风中款款摇摆,仿佛在向她微笑问好,明暗深浅不同的绿色映入眼底,缓解了她身上紧绷的东西。 她低头走过她精心布置的庭院,无心去欣赏它们。 打开落地玻璃门,走过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的客厅,她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门上的倒影,苍白得惊人。 不敢多看第二眼,她匆匆走进了卧室,关上门。 密闭的熟悉的空间让她可以尽情地发抖,她扑倒在床上的蚕丝被中,同样是桑蚕丝材质的被套柔嫩光滑如婴儿的肌肤,抚慰着她的脸庞。 是真的,不是梦! 她的生命将要终结了! 她的父母将失去女儿,她的儿子将失去母亲! 而她,将告别这个世界…… 这个喧嚣的,轰鸣着几十亿人类的欲望和诉求的世界,这个太阳和月亮东升西落,万物欣欣向荣又纷纷扰扰,充满美好又充满丑恶的世界! 几个月后,这里将没有她。 而一切依旧。 也就是她的父母,会余生沉浸在悲痛中,她的幼子,会一次次从梦里哭醒,她的好友,会留下一声声叹息…… 陈琢理,他大概会为她流几次泪,然后放下。 而她已不复存在。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活不到三十岁。 如果注定她活不过三十岁,那她那些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流过的泪和汗,做过的梦,喜欢过的书和音乐,欣赏过的美景美画,写过的文字,种过的花,经历过的成功失败又算什么? 她活到今天,是父母多少次精心照料,她多少次挑灯夜读,多少次日出日落,多少生灵的滋养,多少次蓦然心动,多少次细腻感悟,多少回黯然泪下,多少次喜笑颜开……学过多少种知识和技能,闯过多少次挑战,领悟过多少道理,积攒过多少经验……筑成了三十岁的她…… 在能力范围内,她悉心营造出丰腴而精美的生活。 一切就是为了毁灭吗?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冷却,僵硬,化为飞灰…… 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只得抛下自己的父母和孩子。 曾经悉心呵护她的童年,无条件爱着她的父母,在垂垂老去之后,她将不能照料他们的晚年,无法在他们步履蹒跚时搀扶他们,一如她蹒跚学步时他们牵着她……他们不能自理时,谁能给他们细心地喂饭、清洁,照顾他们的生活一如他们在她幼时照顾她? 他们也许会浸泡在失去唯一爱女的痛苦中,余生无法挣脱,无法开颜! 而她的孩子……她将不能看着他一年比一年长大,学到更多的东西……无法每一年给他买更大一码的衣服和鞋,抱怨他长得太快……无法在他快乐时和他一起笑,成功时分享他的喜悦,沮丧时拍拍他的肩膀,在他无助时给他帮助和安慰,恐惧时握住他的手……无法去精心规划他的每一个兴趣班和夏令营,给他挑选心爱的读物和玩具,和他一起拼乐高一起看电影一起讨论一本书一首乐曲……无法在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姑娘时给他忠告,跟他一起商量高考志愿,筹办他的婚礼…… 她唯一的孩子,他的噗噗,也许会在第一次写《我的妈妈》的作文时,泪水一滴滴打湿作业本,也许会在放学时悄悄地羡慕地看着同学的母亲,也许会在受了爸爸的委屈时自己站在窗口流着泪想“如果我妈妈还在……”…… 第五章 回家 一直没能够流出的泪一时如泉涌,濡湿了她的丝绸被子。 等到告一段落,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流泪往往有助于平静情绪,即使是李如洗这样极端的心境下,也渐渐和缓了一些。 她意识到再过半个小时,陈琢理就要接孩子回来了,她只有半个小时独处的时间了。 有些东西她必须梳理一下! 她的病情,现在肯定不能告诉孩子和父母,那么要不要告诉陈琢理呢? 她其实不是很信任自己的丈夫。 当年被他追求,也谈了两年纯纯的校园恋爱,他无论外表内在都还算优秀的,毕业求婚时她也没拒绝,婚后很快怀孕,父母公婆都劝她干脆早点生下来算了,生完再去拼事业,也没了后顾之忧,正好当时她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律所做助理,赚得和服务员差不多,累得跟狗一样,就干脆在家生孩子,生完孩子她没什么母乳,干脆三个月就重返职场了。 婆婆和妈妈轮流来帮她带孩子,请了个保姆打下手,勉强把噗噗拉扯到两岁,就送去幼儿园的小托班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跳槽在现在的公司,站稳了脚跟。工作时长和强度下降,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 陈琢理下班和上班都比她早一个小时,工作单位离这里只有十五分钟车程,而且路线不算很堵,她离得略远一些,回来需要四十分钟,所以一般早上她送孩子,晚上陈琢理接。 婚后生活虽然相对平淡,但李如洗本来就是一个很有好奇心,总是发掘新的东西,而且也擅长营造氛围,经营生活的女人,和她在一起生活绝不乏味……即使在她最忙的时候,她也会努力抽出时间安排惊喜,他们从不缺美好的假期,经常旅行,在她调教下,陈琢理也肯分担家务和育儿,他们本来可以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正如大家一直以为他们正过着的一样。 直到她看到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实习生的微信记录和qq聊天记录。 那个女孩曾经是他带的实习生,在她怀孕生孩子那会儿到他们单位的,一直到噗噗三岁,他们一直保持联系。 那姑娘和他们一样出身名校,硕士毕业,长得也算美貌,实习时对英俊内敛偏偏还有几分文艺的陈琢理一见钟情,就开始频频发微信给他,有时是开个玩笑,有时是无关紧要的琐事,有时是一时兴起的伤春悲秋,在她没有挑明之前,陈琢理都装作不知道她的心意,和她积极互动,而等那女孩子情发难抑,向他表白,他先是一本正经说自己有家有室,不能接受,那女孩再三哀求,卑微到尘土中,说什么“只求做你偶尔一顾的树叶”,绝不会破坏他的家庭,陈琢理才说,越雷池的事情他做不了,只能“彼此为挚友知音”。 这时候,那姑娘已经结束实习,另外找了工作,但依然在一个城市里,他们几乎每天都有微信和qq聊天,说一些暧昧的话,亲密度和情侣无异,每周她都求他见面,陈琢理每次都说自己太忙,不是要工作就是要陪老婆孩子,但是等那姑娘再三求他,他最终还是会同意的,然后便谎称加班,去陪那姑娘半天,或是逛街,或是去公园散步,或是去图书馆,或是听音乐会,有时在咖啡馆懒散地泡一下午,有时去深街小巷探寻一家发烧友的cd店……在李如洗最忙的那两年,有一点点时间都要贡献给孩子,而他却享受着这样若即若离的精神出轨,每周出去逃避一个下午的家庭责任。 他们确实没有肉体关系,这一点李如洗也佩服他的定力,那姑娘曾在发给他的信息里长篇累牍地描写她对他嘴唇的渴望,说它们线条和颜色多么美,说她多么希望能碰触和亲吻……但他没有回复。 可他也绝非什么君子,他有时也会主动去勾她,说他如何目送她的身影离开,说如果他无妻无子,就不会这样忍耐克己,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说自己只是不能对不起爱过多年的妻子,所以唯有对不起后来的她,此生只能错过…… 他们就这样在虚拟的空间里哭闹,挣扎,泪如雨下,享受着戏剧性的求之不得和欲迎还拒,自我陶醉了三年。 陈琢理还觉得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君子,因为他没有肉体出轨,他的话也没有不可对人言之处,他也从不删除那些信息,甚至在李如洗发现了这一切,出离愤怒地质问他时,他还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错。 他说他自问对得起她。他还说他和那姑娘只是朋友,他只是在帮她走出来,又说男女之间也可以有纯粹的友情,就差说她质疑他们是她自己龌龊了。 李如洗恶心得想吐,当时她把那些最恶心的聊天记录都保存起来,打印出一份摔他脸上,冷笑说:“这是纯粹的友情?是纯粹的发情吧?” 陈琢理还很淡然说:“就算是发情,也不是我发情。” 是的,但是敏感如李如洗,何尝看不出来他在其中获取的快感? 她当时要求离婚。 她甚至不屑于去找这姑娘,更别说去他单位闹了,只是要求离婚,陈琢理不肯,为此惊动了双方父母,一起来京,这东西也一度放到了四位家长面前。 结果连她父母都觉得陈琢理不是不能原谅。 他们觉得他比起那些不顾家的出轨男好多了。 “从这些都能看出他很爱你,在乎你。” 她爸爸甚至夸他“发乎情止乎礼”。 公婆们请求她看在孩子面上,不要让噗噗做个没爸的孩子。 他当着她面给那女孩发了绝交的信息,删除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发誓绝不再联系。 最终,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们依然好好地生活,后来又买了这个小小四合院,看上去妻贤夫顺,神仙眷侣。 只是她觉得自己终究无法再爱他,也并不那么信任他了。 他们的关系变成了搭伙过日子养孩子。 而现在,她已经到了人生的末路,内心深处竟然不愿意让他知道…… 可仔细想想,他不知道也不行,她想积极配合所有非创伤性的治疗,尽量争取能多些时间陪孩子,必然有不少地方需要他配合,还有,她必须筹划身后事了。 为了她的孩子和父母,她必须做一些准备和谋划。 想到这里,李如洗坐起身来,擦干了眼泪。 该怎么做? 首先是公司那边。 她入职四年,大概只有三个月的医疗期,合同还有一年多到期,她也不见得能活到那时候,公司在医疗期之后如果解聘她,大概需要赔偿她四个月的薪水,根据劳动法还会给她六个月的医疗补助金,她查了查规定,发现绝症是双倍,十二个月的工资。 但医疗期那三个月的工资,大约只会是当地最低工资,甚至最低工资的80%。 算一算,大致还能从公司得到将近六十万。 这已经是很不错了。 他们现在的积蓄大约还有三十多万,除了医保,她有高额的补充商业重疾险,大致不需要自己掏很多钱治病,此外还有三份保险,都是有身故赔偿的,最高的是一百二十万,还有一份二十万,一份三十万的,受益人有的是噗噗,有的是她妈妈。 如果把所有的钱加起来,是够还掉现在的房贷的。 但是这些钱都应该用作她父母的养老和噗噗的抚养和教育金,所以,那两百多万的房贷,她是无能为力了。 陈琢理的工资是支付不起这月供的,所以…… 她万般不舍地看向外面的庭院,满院的花儿。 付出了多少心血,多么希望噗噗能在这样的院子里长大,然而,终究是做不到了吧? 跟陈琢理商量一下,过一阵子就找中介去挂上吧。 第六章 晚餐 这时候,她听到大门被打开了,听到噗噗元气十足的声音:“妈妈……” 真好听啊,小男孩的声音好似清晨带着露珠的阳光,虽然虎头虎脑又横冲直撞,但是那么可爱,那么活力满满,让她想起小鹿在林间轻巧的跳跃。 充满生命力。 她连忙答应了一声,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带着痛哭之后的疲软嘶哑,也赶紧站起身来,将弄乱的被褥重新拉整洁。 这个时候,噗噗已经一头闯进来了,六岁的小男孩带着汗湿的一头黑发和满脸笑容,开门的一瞬间,似乎连初夏的阳光和风也跟着他轻微的汗味一起冲了进来:“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李如洗强迫自己忘记医院的诊断,朝着儿子露出笑脸:“嗯,你回来了?吃过晚饭了?” 幼儿园都是三餐两点,包括晚餐的,但是晚餐吃的比午餐要少,对于噗噗这样胃口的孩子,尤其不够,以前都是陈琢理比她早回来一个半小时,会给孩子准备点简单的吃的,水果、酸奶、一份小面条或一种小点心,他们夫妻俩为了维持身材,一般周一到周四晚上也是这样简单地吃点,周五的晚餐和周六周日的两顿正餐,他们大概有两三顿会在外面找个好吃的馆子,自己也做两顿丰盛的,通常是夫妻俩各做一顿,而周末的两顿早餐则是李如洗做,偶尔也有出去吃早餐的时候。 今天既然李如洗回来得早,她就主动给准备三人晚上吃的。 煎了三块冰箱里的金枪鱼肉,加上罗勒和盐、白葡萄酒,煎时还加了杏仁,煎好装盘,每份加片柠檬,既是装饰,也是用来挤汁在鱼肉上,去腥提味。 大份的沙拉里有新鲜的苦苣、去皮切片的黄瓜、樱桃番茄、切片的白煮蛋、自己种的少许薄荷和牛至以及切碎的乳酪,加了低脂的沙拉汁和尽量少的蛋黄酱。 煎好的金枪鱼配上有红有绿有黄有白的沙拉,看上去又漂亮又香喷喷,让人食欲大增。 “这是怎么了?”陈琢理带噗噗在院子里玩了不到半小时,就被叫进来吃晚饭,看到两米长的原木长餐桌上摆盘精美,色彩丰富的晚餐,笑着问。 “有什么好事吗?今天还回来得这么早……”他带着孩子洗手,然后坐过来,笑着打趣道:“莫非你失业了?所以做个晚餐打算先讨好我一下?” 李如洗心中惨然而笑,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略带冷淡地对他低声说:“吃吧。”自己先坐下,拿起擦得锃亮的刀叉。 味道还不错,虽然噗噗和所有小男孩一样不喜欢吃蔬菜,但还是乖乖吃了不少沙拉。 至于香煎金枪鱼,本来就是他的最爱之一。 他们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所以噗噗和她聊得很多,幼儿园发生的事,小朋友的新闻,在科普类书籍里知道的新知识…… 兴高采烈。 李如洗微笑着看着他,吃着东西,味同嚼蜡,心里酸涩得要胀开:可怜的噗噗,不知道即将没有妈妈了,过一阵子妈妈再也不能给你做晚餐,不能在这里听你所有这些讲述了…… 她决定,反正明天就要向公司说明,就尽快这个月内交接好,然后不再去上班了。 大夫说要去做靶向药的基因检测her-2,以确定能否使用靶向药,这个检测大约需要十天,后期也可能要配合化疗。 那个时候就要住院了。 在最近两三个月内,情况应该还不会太过恶化。 这段时间,她要好好给噗噗做一日三餐。 要带噗噗和父母出去旅游几次,父亲还期待今年年底让她带他去罗马和希腊呢。 除了规划后事,她还需要做一份详细的死亡心愿单,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尽量都做到。 饭后,陈琢理主动洗碗收拾,而她带噗噗去亲子阅读,看了会书又陪他拼了一会乐高,噗噗从小喜欢乐高,拼得又快又好,非常专注,但是不喜欢找零件,喜欢妈妈或爸爸给找好。 拼搭完之后,他自己又玩了会玩具,然后找了点他能独立看懂的绘本看。 他的房间是两间北边的正房中东边的那间,挨着主卧室,有独立的门和窗向着庭院,是所有屋子里光照最好的一间。饶是如此,李如洗装修时还是给他在屋顶装了两个电动天窗增加光照,北墙高处还安装了一排气窗来通风,和主卧一样。 虽然也不过十六平米大,但是因为层高最高处四米五,买了上下铺,床铺在上铺,床下做成他的小衣帽间,所以空间还是显得非常宽敞,西边一整面墙做成书架,里面有一面墙的书,很是壮观,屋里还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玩具。 浅色的软木地板,大量运用的浅色原木和色彩鲜艳的蓝色墙壁,蓝绿色系的棉麻做成的窗帘和帘子,乃至偶有粉色橙色的靠垫地毯,还有他的明亮姜黄色的儿童沙发……构成非常典型的阳光色调,很适合儿童房的装修。 每一件装修材料家具物品都是严格环保的,当初花了她不少心血和钱财。 虽然噗噗还不太肯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但是他每天在这里读书、玩耍,度过不少时光,他非常喜欢自己的房间,一直说妈妈给他装饰的房间是世界上最好的。 很快,他不仅要失去妈妈,连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家也要失去…… 李如洗侧过头,飞快地悄悄擦掉没能控制好的眼泪,恰好这时候噗噗叫她,她喉头还哽咽着,眼圈也红着,怕暴露,不肯扭过头去答应他,噗噗就过来拉她袖子,嘴里不停叫着“妈妈,妈妈”…… 李如洗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扭过头,干脆把儿子抱进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眶,也尽力平复着声音和胸膛的颤抖,勉强笑着说:“嗯……怎么了,儿子?” 噗噗的手腕细细的,身体小小的,但是男孩子总有点虎头虎脑的劲儿,撞进她怀里,也有点生疼的感觉,他的头发又黑又密,这会儿汗干了,有几缕细细的还贴在额头,隐隐还有点汗味,但并不难闻,还带着点奶香。 李如洗抱着他,心中生出无限眷恋辛酸。 但是噗噗很快挣脱开了,拿了手里的童话绘本给她看:“妈妈,咱们约定好,你要是跟爸爸离婚要带我走哦,我不想有后妈。” 六岁的小孩子,已经知道什么是离婚了,虽然不让他看电视,但他幼儿园班里就有好几个父母离异的孩子。 李如洗本来就辛酸的心里又被拧了一把,酸涩得说不出话。 定了定神,她说:“如果妈妈不是离婚,而是去世了呢?就像这本书里一样……” “那我也不想活了,妈妈,”小男孩认真地说,“遇到后妈,我可能打不过她,爸爸也不会帮我……还不如跟妈妈一起死。” 虽然知道不过是荒诞的童语,李如洗震惊之余,憋着的眼泪却控制不住流出来了,她把孩子一把搂进怀里,低声却带着点严厉说:“不许这么说!” 随后就和缓了语气,郑重看着儿子说:“噗噗,不可以这么做,你知道人得到来这个世上活一次的机会有多么难吗?人死了之后,不一定有什么天堂地狱,灵魂,……嗯,你就假设灵魂是弥散在宇宙中的暗物质吧,不知道要多少年,才会有偶然的机会,与某个生命结合,产生‘我’的意识,死去之后,这种意识就慢慢消散了,没有记忆,不知来路,也不知归途,甚至不再有‘我’的意识了,能不能再次得到机会成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也不知道,所以你就算和妈妈一起死了,也未必就能和妈妈在一起……相比而言,生命才是最值得珍惜的……”突然发觉她把自己思考的死亡都跟孩子说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有点太深太残酷了,连忙打住话题,接着说: “……你以后一辈子可能遇到很多快乐痛苦,失败成功,但是等你走到生命尽头,就会发现一切都弥足珍贵,答应妈妈,如果有一天妈妈真的不在了,你要更加努力地活得更好,把妈妈的份也努力上,遇到痛苦困难不要轻言逃避,你是男子汉……而且不用担心,噗噗,就算妈妈不在了,你还有外公外婆可以依靠的。” 噗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妈妈反正以前也没少长篇大论讲道理,所以他也轻易就接受了。 李如洗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要给噗噗留下很多信件和视频,在他每年生日时,在他成功失败沮丧痛苦时,在他考上大学,在他工作,在他成家,在他生子,甚至在他中年和晚年时,都能看到妈妈对他不同的祝福、鼓励、安慰、叮嘱、忠告……和爱。 还有每年的生日礼物,统统要准备好。 这些都需要大量的精力,她要抓紧时间完成才行。 这时,陈琢理收拾好,来带孩子去洗澡了,李如洗收拾了一下儿童房。 洗完澡,把孩子哄睡,终于,可以到了可以和陈琢理谈一谈的时候了。 第七章 早安 “你说什么!” 李如洗第一次看到陈琢理如此失态。 他睁大了眼睛,深黑色眼眸里是不可置信,浑身肌肉全部绷紧,“如洗,开这种玩笑一点都没意思。”声音微微发抖。 “不是玩笑,”李如洗反而冷静下来,淡淡道:“你看我像开玩笑吗?我就是得了胃癌了。”说完拿出报告给他看。 陈琢理拿着报告的手一直在发抖,短短几行字看了好久好久,然后眼泪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会想到去检查?是单位组织的吗?”他泪眼模糊地问。 “不是。”他越失态,李如洗越冷静,甚至有微微的快感,“我之前总是有点胃不舒服,我爸说可能是十二指肠溃疡,但保险起见,让我去医院检查。” “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他带着控诉问。 李如洗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安静是带着嘲讽的。 你不知道我凡事不指望你已经很久了吗? 我早就习惯任何事情自己解决了。 陈琢理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她的,李如洗静静看着那只手靠近,即将碰触到她放在床单上的手……她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陈琢理的表情像挨了一刀。 这几年,他们几乎没什么夫妻间的亲密可言,李如洗抗拒和他肌肤接触。 自从那件事之后开始的。 她因此甚至不强求让孩子分房睡,而是让孩子一直睡在两人之间。 起初,陈琢理向她哀求、道歉、送礼物、准备烛光晚餐,以为她是余怒未消。 但她始终淡淡的,其实她不是以此惩罚他,只是自己过不去那个坎。 后来他忍无可忍,甚至跟她为此争吵,要求她强迫自己来适应,可终究还是不行。 他也不是没有自尊的人,后来默默忍受了这种状态,只求扮演好父亲和丈夫的角色,李如洗才渐渐缓和了一点,但终是无法回到以前的亲密了。 “大夫说没有手术价值,明天我去医院做基因检测看能否使用靶向药,具体能活多久还不知道……最近这两个月应该身体不会有太大问题,”李如洗冷静地说,“我暂时不打算告诉我父母,当然也不告诉噗噗……除了治疗之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的需要你配合。” 顿了顿之后,她说:“比如卖房子。” “卖房子?”陈琢理吃了一惊,又有些茫然。 “嗯,”她说,“以后你自己要还房贷压力太大……” 陈琢理这时已经想明白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羞耻和痛苦。 “我还不如走律师的路子……” “各有好坏,”李如洗打断他,“现在说这个没意义。我打算明天去找几家中介,可能得找高端点的,另外也要看看附近的学区房。交易也必须等九月份以后,最好等半年,虽然我们小学已经报名了,但是学校会家访。” 陈琢理胡乱点了点头,最终把脸埋在了手掌里,肩膀颤动,声音闷重发抖带着哭音:“如洗,请你先不要说了……” 今晚噗噗是睡在儿童房的,李如洗和陈琢理睡在主卧。 洗了澡两人也没心情做别的,陈琢理出去给上司打电话请假,李如洗关灯睡觉。 黑暗中,睁着眼睛睡不着,看着头顶上隔着天窗的星空,未几,听到陈琢理轻轻开门,走了进来,他一言未发,大概以为她睡着了,特别轻手轻脚地在她身侧躺下,床垫被压得下陷。 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过了会儿,听到他沉重的叹息,然后感觉到来自他那边的轻微颤抖,和他偶尔控制不住溢出的哽咽。 他在哭。 李如洗在心中叹息,泪水也从她闭着的眼角无声无息淌出两行。 他转身,突然朝她伸出手来,抖抖索索去摸她的脸,却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紧紧抱着,把脸埋在她耳侧的头发里,泪如雨下: “如洗,如洗,”他泣不成声,“为什么要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我根本不能没有你啊……我爱你,如洗……” 李如洗埋在他怀里,听到那三个字,微微震动,心中再度叹息。 陈琢理内敛,他不喜欢直白说爱,他们结婚时才说了一次,还别扭得很。 这一次,说得实在太晚了…… 她的脸埋在他胸膛,其实,她是多希望有一个拥抱住她的胸膛,坚实温暖,她可以躲在里面使劲哭使劲哭,可此刻在她丈夫的怀中,她却无法做到。 第二天早上,李如洗和陈琢理夫妻俩人眼睛都是肿的,李如洗后醒,陈琢理已经准备好早餐,本来因为噗噗早上在幼儿园吃,为了节省时间也减轻家务负担,他们工作日早餐都是到单位附近再吃的,陈琢理单位有食堂,李如洗吃公司楼下的肯德基或必胜客早餐。 陈琢理今天却早起给她做早餐了,香喷喷的煎蛋和培根,切好的芒果和桃子块放在酸奶碗里,还点缀了葡萄干和蔓越莓干,可惜家里没有吐司了,陈琢理蒸了点速冻的奶黄包。 噗噗起床看到早餐,欢呼起来,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他常年周一到周五在幼儿园吃早饭,早就很腻味了,特别喜欢在家吃。 “噗噗也在家吃,”陈琢理温和地笑道,“这样可以晚点去。”他摆好餐具,头没抬,说,“以后我每天做早餐吧。” 李如洗觉得可以,反正也做不了多久。 女人都希望醒来时吃到枕边人做好的早餐,生命最后阶段,就坦然接受吧。 也别怕劳累了他。 “太好了!”噗噗再次欢呼。 吃完早餐送噗噗去幼儿园,然后陈琢理开车送她去医院做基因检测。 路上李如洗给公司人事部那边打电话请假,并且告知了她的病情。 电话那边传来不可置信的低呼:“什么!……” 李如洗有些怕面对这些,尽量简洁地说,“我去了医院会去公司,把医院报告拿过去,顺便跟franc说清楚。” franc是她的直属上司。 对方用表面无限忧愁内里不知所措,温柔得滴水的声音说:“好吧……udine,我很难过……” 李如洗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她再次截断了对方的话:“那先这样吧,我还在开车。” 对方连忙答应,语气非常柔软小心:“好的好的,你路上小心。” 挂断了电话,李如洗闭目靠在椅背上,胸脯微微起伏。 “我讨厌这样的声音,”李如洗没有睁开眼,就突兀地说,“从大学开始就很讨厌,每次听到就代表:这个问题我无能为力,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对你表示同情……可她们根本体会不到什么难过,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难过罢了!这些旁观者!还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声音稍微重点我就会被吹散一样!” “这声音代表我要面临失败了,没法子了……可是有好几次我还是想到了办法。这一次,这一次不行了,我……我斗不过命。” “如洗,”旁边驾驶座上的陈琢理说,“你只是在迁怒,也许她们的语气太俗套太无力,让你觉得不真诚,所以你就迁怒了。她们只是普通人,没什么更好的表达方法了,但并无恶意。” “是啊,我知道我在迁怒,”李如洗闭着眼,“但我就是不想听了。” “以后跟你们公司联系的事交给我吧。” “不,公司那边还得交接,我还得上一阵子班。” 陈琢理有些怒了:“你病得这么重,还要上班?” 李如洗揉了揉太阳穴,略带疲惫说:“我不能甩手不管,我必须给点时间给公司,必须交接,反正我现在还没什么症状,坚持一小段时间还是能做到的。” 她不想再继续多说这个话题,转移道:“我……以后,想让我爸妈过来,你自己照顾不了孩子……不,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她阻止了陈琢理插话,“我是这么想的,卖掉房子买一小套比较小比较便宜的学区房,小两居就行,我爸妈带噗噗住,可以接送他上学,辅导他功课,你呢,在附近不远另外买套非学区房,你可以每天下班去看看他,照顾照顾他,也可以有时接到你那边去……我主要是不想让你和我爸妈住一起,这不方便……” 陈琢理沉默了会,说:“我爸妈也可以来帮忙照顾的……” “我知道你当然希望你和儿子以及你爸妈住一起,可是我爸妈……”李如洗哽咽了,“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以后,可能噗噗就是他们唯一的支柱了……”她眼泪夺眶而出,喉头梗塞,有些说不下去,“……就当是我自私吧……你还年轻,可以,可以再婚……他们只有噗噗了……我这么安排,也是希望你能照应些他们……他们,他们现在看着还不老……但是六十岁以后会老得很快……” 陈琢理在她说到“再婚”时,皱着眉头想反驳,但是看到副驾驶座的妻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靠路边停车,探身去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好,别哭了,我都答应你……”他眼泪也流了下来,声音倒还坚毅,“我会替你照顾你父母的,把他们当成我父母一样。” 第八章 公司 陈琢理说以后会把她父母当自己父母对待,李如洗根本就不相信他。 就算他说的时候是真诚的,以后也不可能做到。 当然,对他自己的父母,他的打算可能也就是送去养老院,不时去看看,生病时送医院,请护工,多探望探望罢了。 李如洗并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在失去了女儿之后,也要过这样的晚年。 噗噗比他爸爸更重感情,李如洗是希望父母能代替她抚养噗噗,等噗噗长大了再替代她照顾外公外婆。 失去了中坚一代,老少隔辈只能互相扶持,想想就令人心酸。 但她已别无它法。 擦干眼泪,去医院做了基因检测,期间陈琢理又去找她的主治大夫谈了很久。 检查好了也到了中午,他们在附近默默吃了午饭,饭后陈琢理送她去公司,他自己也要回法院去一趟。 “我傍晚来接你下班,等我。”走的时候,陈琢理说。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今天陈琢理送她,她的车没开出来。 “不行,一定要等我。”他坚持。 走进公司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各种各样的眼神,无一例外地难过和惋惜。 只不过有些是真心的,有些是做出来的罢了。 有几个关系好的眼圈还是红的,更有人看着她,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李如洗有点受不了。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样的场面她都想逃避。 她站在熟悉得如同她的家的公司门口,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走进去还是站在这里。 真尴尬。 “你们别这样……”她勉强笑笑,开口。 “李姐!”她部门的小姑娘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哭得稀里哗啦。 顿时哭的人就多了好几个,弄得本来没出来的别的部门的员工也走出来了。 一时间哭的哭,抹眼泪的抹眼泪,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李如洗僵在那里。 “好了,好了,”她的副手,eva走了过来,把小姑娘拉开,“不要给udine添麻烦,控制好情绪。” 而她自己,眼圈也是红的,看着李如洗,眼神也是充满了难过:“师姐……” eva是她学妹,今年二十七,很能干,和她关系也非常好。本来,有她在,eva很难再往上走,最大可能是再过两三年就该跳槽了,去别家坐个更高一步的位置。现在,李如洗属意她接替自己。 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被拉开,李如洗松了口气,拍拍eva的肩膀,说:“谢谢,都别难过,我先去见franc。”又拍了拍旁边还在哭的小姑娘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朝着里头走进去,朝大家歉意地笑了笑,表示为她没法留下来接受大家的哀悼而抱歉。 身后还传来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怎么会这样?李姐那么好,那么优秀,她是我的女神……” 还有大家此起彼伏的叹息。 franc其实已经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了。 李如洗做了他四年下属,这是他第一次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迎接她。 这位在中国已经待了七八年的法国人,虽然已经四十七八岁,身板还是笔直的,平时风度翩翩,这时候一脸沉痛,但他不是小姑娘,还能控制自己情绪,他迎上前,紧紧握住李如洗的手,说:“udine,我真的太遗憾了……” 李如洗这时候不用面对一堆人,还觉得好应付些,一如平常地微笑说:“没关系,franc,我不需要同情,如果你不表示同情反而会让我轻松些,让我们谈谈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franc露出钦佩欣赏之色:“是的,udine,这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是个女斗士。” 他们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李如洗交出医院的证明和诊断报告,然后说:“我现在身体还能勉力支撑,希望能尽快将手头事务交接给我的继任者。” franc点点头,又再次感谢她在这样的关头还能为公司考虑,并且表态说:“你为公司所做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别担心,公司会如数支付你的医疗补助金、医疗期后解除合同的补偿金等中国法律规定的补贴,甚至你医疗期三个月的工资我们也会按照你的在职工资支付。” 这三个月如果公司不厚道甚至可以按照当地最低工资的百分之八十给付,按她的在职工资给,相当于多给了她十万。 李如洗表示了感谢。 franc又询问她关于继任者的意见,李如洗表示觉得eva是可以考虑的人选,franc点点头,说公司上层目前也是这样考虑的,但还是打算先给她以代理法律部部长的名号,再根据其具体表现和后续发展情况考虑其是否可以正式接任,抑或是公司重新招聘职业经验更丰富的人选。 接下来就是回去自己部门,又接受了一波部门姑娘们的泪眼朦胧、无语凝噎。 她们部门是纯女性部门,连同实习生,五个全是姑娘。 李如洗抬起手做了个停止标志,笑道:“别,我最近还要接着上一阵子班呢,你们这样子,我心理压力多大呀,大家开开心心的多好。” 然后她宣布了自己过几个月离职之后将由eva任法律部代理部长的公司决定。 大家也没好意思恭喜eva和鼓掌,连eva自己也没有露出什么喜色。 “恭喜你,”她拍拍eva肩膀,由衷地朝这位小师妹笑了笑,“我会尽快帮助你适应新岗位。” “师姐……”eva红了眼圈。 虽然身患绝症,但目前阶段,李如洗除了偶尔深夜时有点轻微胃疼,还没什么太多感觉,工作效率依然非常高,她把手上的活挑紧急的交接了一些给eva,自己快审完的合同就动手完成了,到了四点多钟,她上网找了两个专门做四合院的高端中介,跟对方说明自己有精装修的四合院要卖。 两个中介自然都非常积极,就要来找她。 李如洗就叫他们晚点去自己家看。 想起来又顺便问对方,是否有她家附近的学区房可供选择。 这两家都是连锁大中介,只不过四合院是他们的高端业务,下面学区房的房源自然也不少,就热情邀请她去他们公司看,中介告诉她自己公司的地点,其中一个竟然离她们公司很近,就在旁边楼。 李如洗想想去看看也不妨,便收拾东西,跟部门的员工交代了一声,拿着手提包先走了。 到了房屋中介那儿,她挑了一些她家附近待售的学区房,应付了一会儿房屋中介“姐”长“姐”短的过度热情,不知不觉就五点半了,到了正常下班的时间。 正好陈琢理打电话说到她们公司楼下来接她了,她便步行走了回去。 刚走到公司楼下,发现eva站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背对着没看到她,正在打电话。 她正犹豫用不用打个招呼,却听到对方低低的,但实在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我升职了!” “……你猜怎么着?李如洗得胃癌了,晚期!” “是啊,是挺惨的,还那么年轻……不过对我来说真是太好的机会了,只要好好表现,部长位置就是我的了!” “哈哈,好,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们庆祝一下,唔,么么……”年轻的声音因为无限欢喜早就没了平时的成熟稳重,反而像是跳脱的女学生。 李如洗怔了怔,自嘲地笑笑,趁对方没发现,悄悄绕去了别处。 罢了。 谁都会先考虑自己。 人之常情耳。 第九章 卖房 接下来的几天,李如洗颇为忙碌。 他们的四合院意外地升值非常快,两个中介一个说挂两千万,另一个说挂两千二百万。李如洗自然选择挂两千二百万,这样还能有个往下砍价的空间。 然后这几天竟然来了七八拨人看,个个都非常心动,对她的装修格调和院子赞不绝口,有三个人当场或当天晚上就说要,其中一个中介也狡猾,就直接跟人家说已经有人定了,定金交到他手里,他还没给房主而已,结果就有一个小土豪一下子说自己愿意给涨到两千四百万,请他接受他的定金。 中介朝她邀功,李如洗答应事成给他个人两万好处费。 那年轻男孩高兴坏了,连声感谢,又跟她聊天说:“李姐,不瞒您说,现在市面上的四合院都算稀缺,但是在售的也有几十个,根据位置和房屋装修情况不等,大概连院子每平米售价在十万到二十万的都有,您这个呀,如果是没建好房子没装修的,充其量也就是一千八百万到两千万之间,但我觉得您这个能好卖,所以才跟您说挂两千二百万……为啥好卖呢?一来小,总价低,二来您拾掇得实在太漂亮了,装修得也是一看就特别洋气,品质感特别高,不瞒您说,我走进来都看呆了!那时候啊,我就知道,一准好卖……” 做四合院的高端中介也都比普通的房屋中介要求要高,李如洗联络的这两个,竟然都是一本学校的硕士毕业,虽然不是太好的学校,但是也颇令她惊讶,因此对他们也一直比较客气。 可眼看这男孩因为高兴准备长篇大论,虽然人人都喜欢被人夸,李如洗还是觉得自己时间宝贵,便打断他说:“你跟买方说清楚了我可以先签合同收全款过户,但是半年后才能交房吗?” 对方连忙在电话里说:“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放心吧姐。” 于是便约了第二天去签合同,陈琢理也请了一天假一起去的,对方先付了一半钱,另一半一个月后付,付清当天过户。 反正李如洗也要一个月的时间预约还贷款,还完贷款才能过户。 李如洗说到做到,出来就给那个中介男孩子转了两万块钱。 账户里躺着一千二百万,感觉有点不真实,如果不是因为生命都在倒计时,李如洗说不定都觉得飘了。 她跟陈琢理商量:“还完贷款之后,咱们先把当初父母赞助咱们的钱还了,嗯,还双倍吧,当利息。当年那套房一百多万,你家和我家各出了三十万做首付和装修的,这个四合院买了重建的时候,我爸妈支援了六十万,也就是说你家一共给了三十万,我家出了九十万,那就还你爸妈六十万,我爸妈一百八十万,剩下咱俩一人一半。” 陈琢理皱皱眉头,忍住了没说,点头说:“你说了算。” 李如洗无视他表情,又说:“这样算下来咱们每人还能分个九百来万吧,我这半我打算全款买个小学区房,写我妈和噗噗两个人的名字,剩下的我装修、旅游、治病,如果有的多,以后就留给我爸妈和噗噗。你那半你在附近买个合适的房子,买什么样的,贷不贷款,写不写噗噗名字,我就不干涉你了……” 陈琢理长久地沉默着,半晌才说:“听你的吧。” 李如洗突然心里就涌出怒火,她静默了一会儿,道:“如果你有不满可以提出来,按你、我、你家、我家的付出金钱多少来按比例分也可以啊。”声音略略加快,表现出了她的不悦。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脑子里粗略一算:结婚七年,她的工资总收入加公积金大概是两百六十万,而陈琢理的工资总收入加公积金是一百六十万,理财等收入不另外计算,他们两人在房屋的投入是三百万左右,家用二人均摊,剩下在房子上的支出就应该算她出了两百万,陈琢理出了一百万,陈家出了三十万,她家出了九十万,现在的资产回报是两千四百万减去两百万贷款,再加中介费、税,不到两千二百万吧。 从七年前第一次置业的投入开始算,升值大约五倍。 “这样的分法应该是我分一千万,你分五百万,我父母分四百五十万,你父母分一百五十万。”她飞快报出数字,带着些微挑衅,“你更喜欢这个分法吗?” 陈琢理再度沉默,过了会儿,才尴尬而带着难过地说:“都可以,如洗,我只是不愿意分,为什么你要分钱,我们又不是婚姻破裂了……” “因为随着我的死亡,我们的婚姻就是破碎了。”李如洗面无表情,冷酷地说,“婚姻破碎必然带来财产分割问题,因为这牵扯到我们婚姻外的人,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我不止是你的妻子,我也是我父母的女儿,我必须考虑我死后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还是我的合法继承人,我理应留给他们财产和保障,所以我必须把咱们的财产分割,把我的那份留一部分给我本应赡养的对象。” “我还有法定有抚养责任并且同样是我的遗产继承人的儿子,我还要为他打算,给他留下足够财产。因为你虽然也是他的监护人,同样有抚养的责任,但我死后,你还年轻,肯定会再婚甚至再育,到时候,你就不止一份责任,也不止一个继承人。” “如洗,你怎么如此无情地讨论这些问题……”陈琢理痛苦地说,“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去想什么再婚再育……” “难道你能一辈子不再婚?” 陈琢理哑然。 他无法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做到。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是李如洗做了个手势阻止了他:“我们都是学法律的,都应该很现实。我不是要怨恨或谴责什么,你再婚再育也是合理的,我只是为我的父母儿子争取合理的权益和保障而已。” 陈琢理欲言又止,低下头,最后也没抬起来,只是低着头,满含痛苦说:“如洗,你早就不爱我了,对吗?” 李如洗震了震,最后自嘲地笑道:“对呀。” 她微微仰着头,脸上精致的妆容依然如故,眼角上扬的弧度带了不易察觉的闪光,砖红色的嘴唇微微弯起,唇角矜持。 颈链上的月光石坠子闪着冷冷的光芒。 映着车外的店铺人流青砖墙,有说不出的落寞和美丽。 陈琢理抬头,眼含痛苦,对着她说:“对不起。” “也没什么,”她吐出的字眼轻轻的,却又好像很重,“我只是没法再爱你了而已。” 陈琢理低头看着自己相对并拢的拇指指尖,低声说:“……我很怕失去你,所以,我不敢越雷池一步,整整三年……不论她怎样哀求,怎样引诱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堪比柳下惠……我当时总是有点茫然,工作环境总是一成不变,家里的孩子,父母,家长里短……我很需要调剂……如果早知道你会因此不爱我……我根本不会搭理她……” “你是觉得我该夸你坐怀不乱?”李如洗讥诮地笑笑,“你确定你没搞错调剂的对象和方式?” 她对着车窗外别过去脸:“别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你也知道我时间不多了,说罢,你想要哪种分法?” “不必了。”陈琢理望着窗外,轻声道:“不用分。” “……你都拿着吧,照你说的,买两处房子,两处房子都写噗噗的名字,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处置吧。” 第十章 买房 不知道是不是读法律的人骨子里都是有点爱好公平的倾向,虽然陈琢理这么说,李如洗也没想占他便宜,她依然倾向于自己提出来的第一种分法。 她看了好几家中介的房源,很快将噗噗和父母要住的房子定下来。 这是一套五十平米的小房子,竟然是两居,这种情况只有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老公房才可能出现。当然,和所有的老式套房一样,这种房子的厅非常小,而且是暗厅。 这套房子售价、中介费和税加起来,六百七十万。 她查了一下,年前同户型的还要贵四五十万,因为从今年年初各区都在推多校划片,今年新过户的房产以后可能都要多校划片,所以价格就降下来一些。 这点中介不会说的,影响他们生意。 现在学区房其实已经有点接盘要砸手里的趋势了。 李如洗倒不在乎多校划片,噗噗已经拿到小学录取通知,只等九月上学了,所以她不担心,只要这房子离噗噗学校近就行了。 只是随着政策推进,这房子以后脱手时还可能会再亏一些。可现在也别无选择,她只能尽量买小一点的,便宜一点的,还要能满足父母和噗噗的最低居住需求。 她前后看了几十个房源,也没有看到更好的选择,这套房子的总价、地理位置和各方面条件综合下来还算是比较好的,虽然很破旧很小,还是采光不太好的一楼,但是父母年纪大了,这种没有电梯的房子就只得选择一楼而已。 房子老旧,楼道里不像样,内里结构不好,只能是靠装修来挽救一下,可是这种砖混结构的房子改起来也是麻烦和限制很多,她也只能尽力而为。 给陈琢理买房子的选择范围就大不少,不必选学区,只要离得不太远,价格划算即可,李如洗很快就挑了几个,都是同一个相对新一点环境好一点的小区,两居,八十平米左右,按大小和楼层不同,价格在七百万到八百万之间。 她拿给陈琢理看,陈琢理说:“你做主。” 李如洗觉得七百八十万的那套不错,八十六平米的方正二居,还有八平米的前后阳台赠送面积,楼层户型采光各方面都好,但是装修近乎没有。 如果是她自己,她当然会毫不犹豫选这套,装修房子她很擅长,可以装得又漂亮材质又好又环保又不太贵。可是这套房子她默认以后是陈琢理再婚居住,她虽然不太在意他了,但是也不愿意他以后的妻儿住在她精心装修的房子里。 她不想替他装修,虽然她装修噗噗那套学区房时顺便一起装一套也没多累。 陈琢理对妻子的装修技能认同感很强,他习惯而且喜欢住在李如洗装饰得格调高雅独具匠心的房子里,但是也不好意思让得了绝症的妻子再去费心装修他那套房子……只是他其实看出了李如洗的不情愿,而这不情愿让他很受伤。 可这受伤是无法言诸于口的。 他只好再三强调:“这套写噗噗一个人的名字。” “你确定?”李如洗说:“要不要写你们两人的名字?你不打算贷款是吧?公积金就用不上了……” “没关系,”陈琢理说,“这是我们的共同财产,理应属于我们二人的儿子,你是他的母亲,想把你的财产留给他,我就不是他父亲吗?我就不想把财产留给他吗?……你放心,我没那么龌龊,就算真有再婚的一天,也不至于让别人住到这套房子里,我哪怕去租房,去贷款买最偏最小最破的房子……” 李如洗心里舒服了一些,点头说:“好吧,那就写他的名字,就要七百八十万这套,我会把两套房都装修好。” 陈琢理柔和了语气,说:“有什么你就随时使唤我,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太劳累。” “累不到我。”李如洗笑了笑,“反正尽快吧,趁着我身体还好。就是你那套要等拿到另一半房款才能买了,不知道到时候这套还在不在。” “你不是说那个小区房源还挺多的吗?”陈琢理柔声说:“别担心,到时候没了咱们买别家的。” “不行,我还是看能不能先付一部分定金拿下吧,”李如洗说,“我得快点收房装修,时间太紧促了,我先付二百万,对方先让我装修,一个月后我拿到钱付尾款再正式过户。嗯,明天问问那边……” 第二天通过中介问了房主,房主同意了,于是李如洗接连两天签了两套房子的购买合同,刚到手不到一周的一千二百万就出去了绝大部分…… 这几天除了忙卖房买房的大事,李如洗还研究了一些欧洲国家的旅行攻略,定了机票和酒店,便着手申请签证,同时打电话给她爸妈,让他们也申请申根国旅游签证,并给他们寄相关材料。 这么忙碌,没时间伤心。 只除了老父亲接她第一通电话时,她叫了一声“爸爸”,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就有点破音了。 忍住!忍住! 爸爸帮不了她。 这一次不一样了,即使她朝着爸爸尽情哭诉,她的父亲也不能再替她解决这个问题了……甚至自己也会被悲痛击倒,无法有余力安慰她。 所以,还不如先什么都不要说,至少等旅行之后……否则,连这次旅行都不能痛痛快快了。 “如洗,”老爸耳朵很灵,一下听出女儿声音的不同寻常。“你感冒了吗?” “是呀,老爸你耳朵真好用!哎呀,你不知道,这次感冒可不舒服了,鼻子出不了气,嗓子也全哑了……”李如洗拼命忍住不哭,用特别夸张的撒娇、大笑和抱怨来遮掩。 因为笑得太费力而面部肌肉僵硬,眼泪无声从她笑着的面颊成串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襟和裙子。 关心女儿的老妈抢过电话:“囡囡怎么了?……哎呀,感冒了,最近感冒病毒又变异了,可厉害了,我前一阵子感冒也……哦……对啊,我前阵子感冒了呀……怎么不告诉你?这点小病告诉你干嘛?……你呢?就鼻塞嗓子疼?咳嗽不?……老李,你说你女儿这病吃什么药好?” 电话那边老两口还在热烈讨论女儿的感冒病情,仿佛三十岁的女儿得一场感冒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如果他们知道了真实情况…… 李如洗实在忍不住,一手死死捂住手机话筒,哭得浑身发抖。 等他们讨论好,李如洗勉强忍住哭,跟他们说自己已经订好了全家去欧洲的机票酒店和行程,可以去签证了,时间就在一个半月后,噗噗开学前。 老两口又惊又喜。 他们早就想去欧洲深度游了,老两口以前分别去过那种欧洲七国十几天的旅行团,但是那实在太没意思了,所有人就是到最著名的景点千篇一律拍几张“到此一游照”。 李爸爸李妈妈是骨子里有点文艺的老年人,盼望着一次朝圣般的欧洲深度游,但他们一来年纪大了,不大敢就这样二人出去自由行,二来英语口语都不好,更别提法语德语意大利语了。 李如洗虽然没真正留过学,但是一来她大学二外选的就是法语,二来她在法国公司任职,为了快速晋升,她猛啃了一年法语,法语水平算过得去,三来她出差去过欧洲几次,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都会一点简单对话。 再加上她很擅长攻略和统筹安排自由行,他们家每年的旅行都是她安排的,几乎每次都让大家很满意。 所以二老一直盼着女儿能带他们去,可独生女儿实在太忙了。 此刻一听,李爸爸惊喜交加说:“都定好了?……去希腊罗马弗洛伦萨和巴黎?好,好。……十八天?你哪来的那么多假?” 李如洗笑着用刚才那种略带夸张的语气说:“我攒了三年年假了,老爸!” 一家三口在电话两端兴致勃勃讨论旅行事宜,热火朝天,一时间又让李如洗有了一种什么都没发生的温暖错觉。 可惜,也不过是一瞬间的错觉。 错觉之后的悲伤更大,这样被父母爱着的她,为什么命运就一定要她死?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的儿子和父母? 第十一章 衣服和化疗 忙忙碌碌几天,两处房子顺利签好约,好在不需要贷款,事情就少了不少。 一处房子直接过户,另一处约定好了一个月后付完了全款再过户,正好两处房子中一处是一直空着没人住,另一处租期也到了,两户卖主先后三天内都把钥匙直接交到了她手里。 把两处房子要装的样子反复想好,陈琢理那套装成比较简洁的新中式风格,噗噗那套太小,大体只能还是装比较明亮的北欧风格,客厅厨房卫生间和儿童房大面积使用白色,浅木色和鲜黄色,给父母住的主卧相对沉稳些,用亚麻质感的墙布和全部原木家具,就有点偏日式风格了。因为两套房子都不大,收纳空间就特别重要,需要精心设计。 然后便是找装修公司,挑选瓷砖、木地板、灯具、洁具、家具、家电,过程很琐碎,好在李如洗是熟门熟路,经验丰富。 公司她尽量每天都去一次,处理一些别人处理不了的事情,尽快和eva交接。 申根签证需要的材料、翻译件也需要跑几次,旅游的安排也要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期间她还去立了遗嘱,虽然说房子的名字都写好了,但还是担心她死后有什么扯皮的事,要明确父母和噗噗的权益。 接下来她开始准备要留给噗噗的东西。 相比起卖房买房和筹划旅行时匆匆忙忙的日程安排,能让她暂时忘了自己的绝症和所剩无几的生命,虽然不时也会伤心难过,但是这毕竟是她喜欢做的事情,而且很多时候会给她一种生命还在欣欣向荣的错觉。 而现在就不同了。 她首先开始挑选噗噗从明年到十八岁的所有衣服。 她买了十二个最大号的储物箱,每个箱子里将要装噗噗一年的衣物。正好她买的学区房带一个十二平米的半地下室,这些箱子未来将在那里储存,目前暂时先放她西厢房顶上的花房里。 接着,她估计了儿子每一年的尺码,然后便开始扫货。 每年一打内裤、一打厚袜子和一打薄袜子,按照她给噗噗买内衣裤的习惯,内裤要一部分真丝针织,一部分纯棉的,薄袜子是亚麻的,厚袜子是油丝和羊毛的;六件短袖t恤,尽量买真丝针织和亚麻针织的,噗噗怕热,夏天穿棉的容易起痱子;四条夏季短裤,两件短袖衬衫,两件正装衬衫,六件长袖t恤,四件卫衣,两件羊绒毛衣;四条薄长裤,四条厚长裤,四条秋裤两薄两厚,两条薄羊绒裤;两件羽绒服,两件大衣,两件冲锋衣,两件风衣;鞋子以前她喜欢给孩子一买一大堆,许多穿了一两次就小了,现在得精简些:运动鞋是主要的,挑选两双带网眼的轻薄款,两双厚的,再来一双正装皮鞋、一双皮靴、一双雪地靴、洞洞鞋、拖鞋、凉鞋也都不能少……除此之外,帽子、围巾、手套、腰带、领带、领结、甚至袖扣…… 因为怕过时,几乎都是基础款和经典款。空间有限,基本都是最需要的才买。 只有母亲才会这样体贴入微地给自己的孩子准备好所有衣物。 虽然以后有外公外婆和爸爸给他买,但是很可能不像她这么努力地去了解每种材质的特点和舒适度,审美也可能有差异,说不定还会偶尔想不到,缺点什么…… 噗噗已经缺了妈妈,她希望他不要再缺别的。 文具备齐到十二岁的,每年一个书包,一个笔盒笔袋,一个水壶,都是选些轻奢或户外品牌里相对品质好点的。十二岁以后的不再给他选,是因为到时他要进入青春期了,这些用品想来自有主张,不会再喜欢母亲几年前买的款了。 每年的生日礼物同样放在这箱子里。 每份生日礼物都要费尽心思挑选。 有时候是玩具,有时候是块手表,有时候是机器人套装,无人机航模潜水艇之类也都有,可是挑了又担心他收到时是否早已过时,想想还是买了些不会过时的东西。 所有这些东西大部分自然是要在网上购买的,短短几天内,下了好几百单,花费了二三十万,一时间,她每天收到的包裹数量可以以恐怖形容,最多的那天收到了九十多个件,每个常规快递公司都有十几二十几个,几位不同公司的快递小哥都惊呆了,有的用小车帮她送进去。 拆包裹,收拾,整理,放入储物箱,一件件,一点点,乐此不疲…… 但是每放一件,她心里其实都是百感交集,有时甚至整理着便突然泪下。 那是噗噗未来没有她的每一年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啊…… 必须选在噗噗不在家的时候来收拾整理这些,有一次她没来得及,被噗噗看到进门客厅里堆满了快递包裹,噗噗惊呆了:“妈妈,你在干什么?惩罚爸爸吗?” 李如洗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因为她的病,最近陈琢理也请假了几次,有一天他看见了她在往巨大的储物箱里一件件收拾那些全新的衣服,没有上来帮忙,就在旁边站着,看她收拾。 李如洗听到他脚步声停下,然后却半天没声音,心中纳闷。一回头,发现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接着,her-2的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总算是个好消息:她可以使用靶向药。 这意味着她再活一年以上问题不大了。 甚至有可能更多。 也意味着她不用很快就告诉父母和噗噗她的病情。 李如洗好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突然得到缓刑,心里颇为高兴。 但同时,医生跟她说,也需要她开始住院,进行第一轮配合靶向药一起治疗的化疗。 化疗分八期,每次住院一周,中间间隔三周。 在得知生病之后的这十来天,她和陈琢理很有默契,他们早晚都在家里吃饭,或实在来不及就出去吃点好一些的,陈琢理每天坚持做早餐,而且都很丰富,越做越好,李如洗则尽量做晚餐,也力求健康和丰盛。 生命有限,剩下的每一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宝贵的,务必不使之浪费分毫。 现在,住院打断了这相对美好的生活,把她拉回冰冷的现实,使她重新处在了绝症浓重的阴影之下。 陈琢理一下子就忙不过来了,要照顾她,要照顾孩子,要上班。 他跟她商量:“你不愿意现在惊动你父母,我能理解,那我把我爸妈接过来帮助照顾孩子和你吧?” 李如洗不太愿意,陈琢理的家境比她略低,陈父还算是个有点文化的技术人员,陈母却是下岗多年的普通女工,而且小市民习气比较重,之前陆陆续续来帮她带过一年孩子,相处不是很愉快。 她说:“不用了,每次化疗才住院一周,总不能每次让你爸妈过来一周,来回折腾?还是请护工吧。” 陈琢理同意了,于是基本整个白天都是护工照顾她,吃饭就吃外卖,陈琢理会在傍晚接了孩子过来看看她。 噗噗很担心她,虽然他没哭,但是他一直在问:“妈妈,你得了什么病?” “妈妈,你哪里痛?” “妈妈,你不舒服吗?” 每次被他这么问,李如洗都要忍着不流泪。 她每次都耐心握着他的手,说:“别担心,妈妈只是一点小问题,并没有动手术。” 噗噗得知她一共要住院一周,就天天过来倒计时: “妈妈还有六天回家了!” “妈妈还有五天回家了!” “……还有四天!” “还有三天……” …… 看着他这样,做完化疗后很不舒服,胃口非常差,肤色惨白的李如洗都会微微露出笑容。 在医院的日子很冷清很无聊,她也没到动弹不得的重病状态,于是输液的时候她就给噗噗录些小视频,不输液的时候她就写信。 每年生日的箱子里除了各种衣物用品和生日礼物之外,还有一封信。 手写的信,不止是祝福他的生日,也是殷殷嘱咐。 今天写的是九岁时的信: “我最爱的噗噗, 生日快乐,亲爱的宝贝,最近你还好吗? 今天爸爸带你过的生日,还是外公外婆呢?有没有请你的同学或小伙伴一起开个生日会? 今年你长了几厘米了?我们家噗噗是个高挑的小男子汉,让我猜猜,唔,不会已经一米五了吧? 今年拿到了几张奖状?有没有交到好朋友?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书?跟妈妈说说吧…… 哎,我真傻,你平时肯定早就默默跟妈妈念叨了,对吧? 我也推荐你一套书看看吧:《纳尼亚》,不知道你看过了没有? 这是妈妈很喜欢的一套……” 写着写着,就累了。 这信写得不但累心,也非常伤心,写完一封,身心俱疲。 再加上化疗后的副作用……起初那种铺天盖地的恶心感渐渐散去,但胃部一直很不舒服,浑身冰冷,起鸡皮疙瘩,四肢无力,疲劳地躺在床上,感觉身体在一点点被杀死。 李如洗很想哭。 得病后她每天都有哭或想哭的时候,大部分是因为悲伤,但现在真的是因为痛苦。 好希望能有人可以拥抱,有体温能焐热她,而不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护工陪在身边……但那个人不能是陈琢理的妈妈,甚至也不该是陈琢理。 至于她的父母,他们已经年迈,不能再让他们伤心,他们也提供不了那么高的温度,那么有力的拥抱了…… 她只能双臂抱住自己,紧紧蜷缩着,迫使自己睡着。 却没想到,做起了梦来。 第十二章 群租房 闹钟的声音吵闹而粗糙,刺得鼓膜隐隐作痛,一只手摸索着伸过去,把它给按掉了。 这时候,手机的闹铃也响了,轻快愉悦的女声电子音传出来,由轻而重:“……早上好,今天是六月二十四日六点五十分,星期一,晴,气温二十四到三十度……今天,依然要记得保持微笑哦……” 依然是一只手摸索着,把手机闹铃也关掉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暴怒的声音从手机里响起来:“刘奇彬,你他妈给我滚起来,已经七点了!” 床上叫刘奇彬的男子终于被吓醒了,一个咕隆翻身坐了起来,茫然看了看周围。 这是个狭长的房间,大约有六平米左右,有一面是玻璃窗,一面是一半玻璃窗一半墙,另外两面一面是柜子,一面是布帘子。柜子那面大概有两米,分成两半,一半是柜门对着他这边,里头放他的衣服,另一半是柜背板对着他这边,柜门对着外面,给另一面的别人使用。 手机里,他自己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但没有第一句的气势了:“……刘奇彬你这个废物,闹钟和手机响了你都不起来,还又赖了十分钟!连起床你都起不来,你还能干什么?”接着是循环播放,停顿一秒后,更大声的怒吼响起:“刘奇彬,你他妈给我滚起来……” 刘奇彬连忙把录制的自己骂自己的七点闹钟关掉,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晕头转向。 他在床上发了几秒钟呆,然后摇摇晃晃爬起来,打开衣柜门,一堆衣服像山体滑坡一样从衣柜里滑出来,有的是洗过的,有的是穿了一次没洗的,衣服,裤子,全部团在一起,皱巴巴的。 他叹了口气,从里面拣出相对不那么皱的,一边嘀咕“唉,连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一边套上身。 拉开帘子,走出他的小单间,前面是格出两间之后,已经只剩下狭长过道的客厅。 面前有一面碎了一大块角,但还没掉下来的穿衣镜,不够高,照不出他的头,只能照出他皱巴巴的短袖polo衫和长裤,他再度叹气,拉了又拉。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抱着一个满得敞开口,拉链拉不上,各种化妆品快往下掉的化妆包跑过来,风风火火,“刘哥,你一个大老爷们照什么镜子,快让给我化妆!一会儿丁香也要化妆呢!” 而从一间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比较尖的女孩声音:“我不用!你用吧蒙蒙,我买了个镜子,就在屋里化了。” 被从镜子前头赶开的刘奇彬去厕所洗漱。 这里才是重灾区,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生在排队,一边捶门一边叫:“老杨,快出来啊,我要迟到了!我要拉裤子了!啊啊啊啊啊!” 另一个穿了衬衫西裤,打了领带,戴着眼镜的斯文男生走出来,说:“你们还是跟我学吧,这房子就一处厕所,早上绝对超负荷,我还是去公司再上厕所洗漱。” 后面跟出来一个穿着小黑裙子长头发到腰的女生,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跑过来,叫着:“舒展,舒展,等等我,我好了。” 两人结伴走了出去。 这个两居室的小套房里,住了两对情侣外加两个单身汉,两对小情侣各占据了一间卧室,而客厅加阳台则用衣柜和布帘子隔出来两个单间,两个单身狗各住一间。 一个月六千四百块的房租实在太高了,只有这样才能负担得起。 主卧室那对两千二,次卧那对两千,而住客厅的一人一千一。 刘奇彬住的是客厅加阳台的一部分,好处是明亮,坏处是冬冷夏热。 老杨住旁边,就是刘奇彬的衣柜背板对着的兄弟。 他那边要大一些,有八九个平米,除了衣柜还有书桌书柜组合柜构成了他的另一堵墙,收纳空间也多些,缺点是一年到头不见阳光,灯永远都开着。 蒙蒙、蒙蒙男朋友、丁香和老杨都是一个单位的,他则是老杨同学,被老杨拉来凑数分担房租的,在这个群租屋里,他是自然而然被孤立的一个。 一直狂敲厕所门的是蒙蒙男朋友,见到他就跟他抱怨:“老刘,你没事带你们家老杨去查查,是不是得痔疮了?……你也要上厕所吗?唉哟,我太急了,不能让你,你要是洗漱倒是可以跟我一起进去。” “不行,太臭了。”刘奇彬看看手里的手机,“算了,我也去公司洗漱得了,一会我进去拿一下毛巾牙刷啥的。” 蒙蒙男朋友说:“行,对了,老刘,就你没交房租了,明后天房东就要收了,你看你……” 房租是一次交半年的,刘奇彬心里一沉,含糊说:“我知道了。” 说知道了也没用,他的账户里没那么多钱,十号还要还花呗,他的借呗里头还有上次半年的房租没还完,正在分期还,已经没额度了。他有四张信用卡,一般正好拆一张补一张,形成一个完美轮回……一分多余的钱也刷不出来了。 为了省车票,他过年都没回家。 他没有钱没有房没有车,也没有女朋友。 今年二十五岁了。 人生好像一直就是在还钱。 刚工作,还助学贷款。 好不容易助学贷款还完了,还有借呗、花呗和信用卡要还。 做着千篇一律的枯燥工作,经常加班到深夜,拿着一个月三四千的微薄薪水,明明已经很节约,却总是还不起钱。 老杨从厕所出来了,随之出来的还有一股新鲜的臭气,刘奇彬和二房东蒙蒙男朋友一起捂住了鼻子冲进去,刘奇彬快速抽出自己的毛巾,拿了牙刷牙膏就冲了出来。 老杨呵呵大笑,说:“彬子,你这是现在就要去公司?” 刘奇彬捂住鼻子点点头,老杨说:“行啊,那咱俩一起走,地铁能一起坐几站,聊聊天。” 于是两人一起下楼,下了楼,老杨就说:“彬子啊,我打算下个月回老家了。” 刘奇彬吃了一惊,说:“你要离开这儿了?” 老杨也是二十五,但是长得显老,所以大学时大家就叫他老杨了。他摸摸发光的额头,感慨说:“对啊,我要回家了,老大不小了,毕业也三年了,混不出什么名堂……我妈喊我回家了,让我回去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找个姑娘结婚生子……” 老杨家在一个县城,但包邮区的县城还是挺富庶的。 刘奇彬不但是农村出身,而且是穷乡僻壤,就算想回去开个淘宝店,都没什么经济作物可卖…… 老杨还能回得去,他回不去。 老杨边忆苦思甜边感叹着:“……唉,咱们这样的,上个大学说是本科,不是985也不是211,还学个工商管理,他妈的,当初工商管理还比别的系分数高……真是傻子一样!呸,现在都嘲笑咱们等于没专业!……哎,我算是明白了,这一线大城市,不是咱们能待的地方,永远也买不起房……还不如现实点,回去算了。” 老杨其实比刘奇彬混得好,他当初在校时考了个会计证,毕业后还算顺利,做了他们公司的会计,一个月能赚六千。 刘奇彬在校时考了英语六级,本来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去外企工作,但是他个人形象和口才都很一般,没有被哪家外企录用。 公务员考试他也考了两次,都没成功。 “公务员考试,不好考啊……”他喃喃说。 “县城乡镇的还好吧……毕竟自己家,都还好说。”老杨说。 刘奇彬有点羡慕地叹了口气。 “你走了,房间怎么办?”他问。 “转租出去呗,还能怎么办?咳,害我交了半年房租,钱都垫里头了……最好能尽快找到租房的……” 刘奇彬本来想跟老杨借点,听了这话,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地铁到站,他和老杨分道扬镳。 挤进换乘的另一条线,周围都是人,可他却觉得分外孤独。 老杨一走,感觉像这个城市只留下了陌生的他自己。 第十三章 纰漏和房租 刘奇彬满怀心事到了公司。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私企,他毕业后找工作屡屡碰壁,最终只得到这家来做销售。 反正工商管理也是万金油专业之一,他的同学们毕业做销售的其实也不少。 可刘奇彬的性格并不是很外向,口才形象也不很好,脸皮又薄,销售其实一点都不适合他。试了几个月,月月都是拿三千底薪。 可是公司也没有开掉他,因为发现他其实还挺好用的,修个电脑,维护个公司网站,翻译点文件都可以,性格好,打杂的活都能推给他。 于是刘奇彬拿着销售的底薪,干着网管、翻译、电脑维修、跑腿等活计。 公司也没人把他当回事。 没人肯干的活?交给刘奇彬就行了。 所有活里头,刘奇彬干得最多的其实是翻译英语文件,虽然白天在公司他老是在折腾电脑,同事们电脑的小故障、公司局域网出的小问题、公司网站上更新点内容……因为公司小,又是私企,本身没有聘请专门的网管,所有这些计算机方面都是外包的,有问题要现找人维护和维修,自从有了他,小问题就先让他解决试试,不行再外头找人…… 而这个公司跟国外联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有些文件要翻译,有时候来得密集,公司只请了一个专职英语翻译,一时忙不过来,老板有一天说:“咦,刘奇彬,你不也过了英语六级吗?你也帮忙翻译翻译吧!” 那时候他刚来两个月,一单也没做成,正战战兢兢,害怕公司把他开了,连忙任劳任怨地翻译起来,于是扔给他的活就越来越多……等到翻译跳槽了,公司也没再另外雇翻译。 “反正也不是一天到晚总是有翻译的活,不值当请人了,干脆有文件就给刘奇彬干吧。”老板想了想,给刘奇彬涨了点工资,从三千涨到三千五百元,以作为他“偶尔额外干点翻译活”的报酬。 可是翻译活并不是偶尔,更不是一点儿,他在公司还总要帮公司和同事摆弄电脑和网络,根本就翻译不完,于是只好带回家里,加班加点干。 昨天刘奇彬就是熬到了半夜三点。 加班费?不存在的! 其实刘奇彬不是不知道公司对他的盘剥之狠,不是不知道他不应该拿着销售的底薪做这么多工作,可他不敢反抗,也不敢跳槽。 他的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本来他就是得不到家里一点帮助的人,大学期间还有两万四千元的助学贷款,毕业之后就要开始算利息的,何况他本来就应该在毕业四年内还清。 他咬紧牙关,两年还完了。 来这个城市的路费,置办最简单的行头,租房的租金和押金……一点一滴都是钱。 而他一个月房租一千一,自己生活费一千二,另外一千二用于还钱,钱还完了就攒着。 虽然窘迫清贫到了极点,但他勉强还能靠着这点微薄的薪水在这个一线大城市待着,无声无息,如同一只沉默的蚂蚁。 去年他爸又说自己摔断了腿,跟他要钱看腿,他虽然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没得到过他父亲一点资助,但这个时候,他爸却觉得他做人子女理所当然要替当爸的出钱。 他身上只攒到八千,凑了当月的工资中的两千,一共一万,打款给他爸。 然后开通了花呗,要不然他那个月就没钱吃饭了。 可还是不够,他把办了一直没用的信用卡找人刷了五千出来。 借呗也开通了,同样借了五千,又凑了一万。 其实他爸还嫌少,是他忍无可忍,告诉他爸说自己骨髓都被吸干了,请他别再要钱了,自己接下来还要还账,这才骂骂咧咧算了。 接着就是赶紧还借呗,借呗利息不低的。 好不容易几个月后借呗还清了那五千和利息,可又到了交房租的时候了……于是再次用借呗…… 信用卡还不出? 只能多办几张,还款日期错开,借一张还另一张…… 再加上工资不涨,生活费和房租却一直在上涨。 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生活的人,哪里有勇气辞职?哪里有勇气跟老板谈判? 生活就这样成了死循环,把他的腰越压越低。 女朋友更加是想都不敢想,他哪有钱追女朋友?更别提结婚了。 今天一进公司,还没等他打卡结束去卫生间偷偷摸摸刷个牙洗个脸,就听到销售之花安娜的嗔怒:“刘奇彬!你昨天怎么给我修的电脑?我里头所有客户资料都找不到了!” 刘奇彬连忙去给她看。 安娜在旁边越看越急:“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客户资料全在里头啊!刘奇彬,你是不是故意使坏啊?” 最后干脆哭了起来:“呜呜呜,我完蛋了,刘奇彬,你自己没客户,嫉妒我,故意的是不是?你偷我的客户资料想干嘛?” 刘奇彬被她哭得一个头两个大,而且整个公司的同事全在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越着急就越没法子…… 屋漏又逢连夜雨,这时候,秦主管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把一份印刷好的资料“啪”的摔在他面前。 刘奇彬抬头一看,秦主管面如寒霜。 “刘奇彬!你看看你!这个单词翻译错了!今天有客户跟我说,我才发现!你说你!你怎么对待工作的?现在这份资料已经印刷了一千份了,其中一百多份已经发出去给客户了……你说说,多么影响我们公司的形象!给我们公司造成多大的损失!” 她气得胸脯起伏,脸色铁青,想想又说:“我给陈总说了,你这个月工资扣一千!” 刘奇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千,对别人来说可能还好,但对于他这个等米下锅的人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站直身体,却觉得身子直摇晃。 周围天旋地转的。 秦主管和安娜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钻子在他脑子里搅。 “对不起,”他惨白着脸说,“我不太舒服,今天请个假。”说完他突然跑到厕所里,吐了。 公司楼下买了当早饭的煎饼全吐了出来,被冲进下水道。 卫生间里充斥着淡淡的酸臭味。 他拼命用水漱口。 出来的时候,他低着头,不肯看任何同事。 余光里,秦主管早不在了,大概回自己办公室了。 安娜铁青着脸,双手抱臂,不看他。 同事们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开玩笑:“小刘,你这是怎么了?幸亏你不是女的,要不我们还以为你怀孕了……” 他低着头,没回答,逃难一样逃出了办公楼。 外面阳光灿烂,他迷茫地站在那里十几分钟,才去坐地铁回家。 那里也不是家,那只是个六个人居住的小两居中隔出来的一个笼子。 能睡觉,能满足最低需求就行。 他不知道哪儿才是他的家。 不在这里,不在这个可怕的城市。 也不在老家,不在那个妈妈早就跑了,爸爸只知道喝酒打牌的农村自建房里。 也不在那个爷爷奶奶已经去世,日渐荒芜的土平房里…… 更不在他大学住了四年,现在已经换了学弟学妹的小小宿舍铺位…… 但他最终还是坐地铁回到了他租的房子。 站在楼下,他没进去。 虽然现在里头空荡荡,静悄悄的,但他依然觉得里面狭窄压抑,喘不过气来。 再说,随时也可能会有人回来,跟他催房租。 他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一盒打折的冰红茶,纸盒装的,只要一块钱一盒,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小牌子的,但是长得几乎和康师傅一样。 还好不叫康帅傅。 坐在小区里的石凳上,他看着头顶白花花的太阳,耀得人睁不开眼;看着脚底下,长得扁趴趴,却拼命朝四周蔓延的不知名杂草;看着不远处树上,一只鼓着肚子,声嘶力竭鸣叫的蝉;看着地上,几只拼命努力地搬着白色的不知道什么小颗粒食物的蚂蚁…… 也看着来来去去,买菜归来,谈笑风生的本地的阿姨们。 也看着偶尔开过,找到一个狭窄的停车位就如获珍宝赶紧塞进去停车的车辆。 他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冰红茶。 没去吃午饭。 电话铃突然响了。 他看了一眼,是二房东,蒙蒙男朋友。 他不想接,也不敢挂,只好按静音。 过了会儿,手机屏幕上的电话不再跳动了,一条微信发了过来。 “老刘,你方便这会儿把房租打给我吗?我要给房东了……” 方便吗? 不方便。 他卡里还不到三千,那还是他上个月日常消费都用花呗,也不敢多还借呗,专门留着应急的…… 可是他怎么能让大家跟着他没法交房租? 谁也垫不出来。 在这儿混,他们谁都不容易。 他咬咬牙,把手机里保存的小额贷款的链接弄出来,就想点。 可是在即将点下去时,又好像有个声音在阻止他,不能点,贷了这种高利贷就更完了,人生更加没法翻身了。 反反复复,犹犹豫豫,他就在这个小区绿化带的石凳上,从早上十点多坐到了下午四点。 一筹莫展。 他心里好像有一部分在苦笑。 为什么,为什么没少努力,还是过成了这副模样? 四点多时,老杨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带点啤酒和冷菜回去,晚上和他喝两杯。 五点半多点,老杨就回来了,微信问他在哪。 他给老杨发了个位置,老杨不一会儿就找了过来、 刘奇彬惊诧他那么早回来。 老杨一边把啤酒冷菜放在石桌上,一边说:“我都递了辞呈,快走人了,我还加个屁班!当然是五点就下班!” 两人一边喝一边回忆纯洁美好的大学时光,一边抱怨现在的生活,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今天晚上星星还依稀可见,在这个城市,是很难得的。 老杨抬头看着,幽幽叹息:“彬子啊,我记得,你以前说,你本来想学天文的。” “是啊……”刘奇彬说了两个字,就沉默了。 他从小就喜欢天上的星星,喜欢天文望远镜,喜欢去思考宇宙…… 可是填志愿的时候,家里的亲戚说:“天文?是天气预报吗?” “那能干啥?能找到工作吗?” “你家供你不容易,你妈也跑了不管你了,还是学个能赚钱的吧。” 连老师也说:“刘奇彬,你的成绩上不了985,不是985的院校好像没什么天文系可选,就算有也不好就业……” 最终,他报了个当时很火,被大家认为将来“能赚大钱”的工商管理专业。 “你还不如当时学天文呢,”老杨有了几分醉意,“咱们这工商管理也没公司让你管……也没什么钱让你赚,还不如学自己喜欢的……” 最终,夜深了,两人喝了几大罐易拉罐啤酒,吃光了老杨带回来的毛豆和猪耳朵,搭着肩膀,摇摇晃晃回去租的房子。 蒙蒙男朋友还没睡,听到门响,从卧室里探出头来,看到刘奇彬,眼睛一亮:“老刘,取钱了吗?” 刘奇彬硬着头皮说:“还没,我手头紧,今天本来想去公司预支……没想到身体不舒服,直接请假出来了……对不起,明天我一定跟公司预支……” 老杨这才知道他没钱付房租,有点讪讪的:“彬子,你……又给你爸钱了?咳,我要是不垫这半年房租,倒是能借你……现在我手头还有两千,如果公司给我结完最后一个月的薪水,我……” 刘奇彬知道他为难,拍拍他说:“你回家还要路费呢,就别瞎担心我了!”又对蒙蒙男朋友说:“真不好意思,明天,明天一定!” 蒙蒙男朋友叹了口气,说:“刘哥,谁都不容易……但是今天房东都不高兴了,明天务必啊……” 刘奇彬好不容易暂时打发掉他们,身心俱疲,去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打算躲回自己的阳台房笼子间。 路过客厅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乱蓬蓬鸟窝一样的头发,瘦瘦的脸,常年不太见阳光而苍白的脸,虽然年纪还轻,却已经有了乌青的眼圈……看起来好陌生。 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出来: 不对啊,我是李如洗啊! 怎么会成了这么个男人? 第十四章 困境 “他”不是他,是她…… “他”是李如洗。 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 但是等到他躺倒在自己那张两百块钱买的行军床上时,已经是“她”觉得毛骨悚然了。 我是李如洗啊。 她拍打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显而易见有异于女性的小臂骨骼,和虽然瘦削,却绝不属于女性的肌肉。 感觉到这个身体虽然有点缺乏锻炼,虽然因为持续的熬夜而精神疲惫,但却明显比她强壮有力得多。 她那化疗之后浑身让她只求速死的难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有隐隐的胃疼,只是觉得困罢了。 难道我是死了吗? 这世界真有灵魂? 我穿越到别人身上了? 还是说,这是平行世界的我? 李如洗想着想着,就因为太困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早醒过来,又发了会呆。 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化疗不至于熬不过来吧…… 也没听说过谁因为做化疗没命的啊。 自己该做的还没做完……噗噗,爸爸妈妈…… 但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很难过,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真的死了之后像那些小说里那样穿越到别人身上。 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她甚至没有去过多想这件事,反而站起身来,适应了会儿自己新的身份。 发生在这个刘奇彬身上的事情,清清楚楚,好像真的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他的童年、他的过去、他的经历、他的感受、他的处境……这种感觉,很奇特,有点像个稀里糊涂,逻辑不明的梦境,又好像是自己精神分裂了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去深究,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了现在的情况上。 周围的景象……李如洗皱起了眉头。 最劣质廉价的折叠行军床,不知道宽度足不足九十厘米,很明显大学里带出来的薄薄的棉褥子,皱巴巴的被套里头套的毫无疑问是廉价的黑心棉被子。这样的床铺,睡惯了乳胶床垫和丝绸床品的她可能会被硌得根本睡不着吧? 昨晚竟然一觉到天亮。 年轻真好。 记得当年她上大学时,床的大小和这个差不多,九十厘米宽的上铺硬板床,但是父母给她准备了床上用品,没有只用学校给的那些……舒适度比现在这个要强点。 那时候,她不需要乳胶床垫和真丝床单也能保障睡眠…… 好在这个隔出来的单间里,采光充足,阳光一直在给床铺消毒,没什么不好的气味。 窗帘,是那种最俗气又劣质的紫色遮光布,而做隔断的帘子,是那种城乡结合部的半红不白的布料,上面印了卡通人物那种。 李如洗一看就头疼。 简直是在鸩杀她的审美。 一个摇摇晃晃,不知道从哪个二手家具市场淘来的桌子,虽然破旧又老式,倒也罢了,好歹是木头的。 一把椅子,既可以坐,也可以当床头柜。 现在上头搭满了衣服裤子,椅子面上还放了臭袜子。 垃圾桶里的垃圾是满的。 床头灯是个古早的塑料兔子造型,带着九十年代的粗糙,兔子掉了一只耳朵和半边脑袋,露出了里面的灯泡。 一个半旧掉皮的男式人造革的包放在床脚。 衣柜是最劣质的贴皮木渣板,刷了那种说不出什么黄的黄漆,当年大概曾经很光亮过,现在掉漆掉得坑坑洼洼,还有很多污迹和划痕。 更丑陋不堪的是背朝她的那个衣柜,衣柜背板通常不会用什么好材料,这个老式衣柜用的是八九十年代那种三夹板。 真是难以忍受…… 李如洗眼光扫过一圈,就有了好几十个改造计划。 陈琢理曾经好几次戏称她是“被法律工作耽误了的室内设计师”。 然并卵,她现在手头没钱,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男人的处境…… 略一回顾他目前的情况,李如洗就再度皱起了眉头。 在李如洗看来,中国,说是一个日益阶级固化的社会,但其实九零以前八五以后出生的她们这一代人,还谈不上太多真正的阶级。 父辈们一代虽然有发迹的,但还没有形成明显隔离于其他阶层的阶级。 除了个别家庭,他们小时候都吃过劣质的零食,享受过审美奇葩的家居,大部分家庭在他们十岁以前都没车,只有摩托车,那时候一个大人一年的工资才够买台电脑…… 除了高中就出国的同学们,上大学的时候大家住四人间八人间,大部分学校没有空调,夏天好似铁板烧,直到读研宿舍楼才有了空调。 那时候无论是高官贵胄家子弟还是普通工薪家孩子,上大学一个月一般家里就给一两千生活费,只够吃饭买书。 原生家庭的不同,走出校园,去留学、工作、买房时才体现出来。 她从来是觉得,在中国,大学生相互之间,不存在太大阶级差异。 但是李如洗还真没过过刘奇彬这样窘迫的生活。 以前只在新闻里看到过这些描述:蚁族、群租、月光、信用卡、小贷…… 想不到身陷其中的人,是如此的绝望。 李如洗定定神,仔细梳理了一下刘奇彬的困境: 他要交半年房租,六千六百元,要尽量在今天交齐。 他的信用卡要还五千,暂时还可以拖一拖。 他的借呗还要还三千,这个也还可以拖一拖。 他马上十号要还花呗一千五百元,这个没几天了。 他的全部财产:银行卡上还有两千多元。 所以说,刘奇彬共负债一万六千一百元,去掉现有资产,是一万四千元债务。 要是换了李如洗自己,一万四千元不过是不到半月工资,虽然说她维持她的精致体面的生活也是需要精打细算的,但是一万多块钱债务,真的不过是节约一个月的事。 可刘奇彬工资才是她的十分之一,他举目无亲,求告无门,月月等米下锅。 真是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李如洗怔了会儿,她有点想不明白,刘奇彬一个堂堂正经全日制本科毕业的大学生,为什么会混成这样。 他和自己的区别在哪? 年龄? 他比她小五六岁,可能正在最困窘的年龄吧? 可她五六年前也没活成这样……虽然刚毕业做律助的半年是赚得很少,工作很累,但还是有奔头的。 也许是时代机遇问题? 那她们公司新进的小姑娘们也没这样啊,工资也不是这么低…… 学校? 没上985可能是个问题,但是也有很多非985211毕业生工作不错的。 个人能力? 这个刘奇彬语言表达能力在她看来不够强,但人不笨,英语和电脑都不错,上学时功课也不算差的。 缺乏好的职业规划? 目的不够明确? 为人处世的态度问题? 生活习惯问题? 缺乏原生家庭的支持,反而被其拖累? 每一项看上去都不是最致命的,但是加在一起,天时地利人和,就变成了致命,将他逼到如此困境。 李如洗不信,自己还能被区区一万四千元债务逼死。 今天要交六千六百元房租是吧? 好的,先搞定这个问题。 第十五章 薪水和职责 拉开衣柜,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李如洗还是被刘奇彬倾泻而出的衣服山洪给吓了一跳。 还说这家伙只是普通程度的脏乱呢,看看这个,这股子没洗的衣服就塞进衣柜,多时酝酿而成的异味……果然没有女朋友的男生干净的没几个…… 当初她看上陈琢理的一个原因,是他爱干净。 不知道刘奇彬知不知道,一个职业男性,干净与否对他的职业程度影响是巨大的,比职业女性的妆容还重要。 一个上班族走出去,可以不用周身大牌,但衬衫领子皱巴巴,甚至身上还有异味,本身就已经被人看轻了,而且容易产生不信任感。 再累再忙,衬衫领子不能脏。 她捏着鼻子从里面挑出一件浅蓝格子的短袖衬衫和一条蓝色西裤,看上去还不大脏的,将剩下的堆在那里,等着今天下班回来洗。 到处找熨斗,这人竟然没有熨斗。 她只好扬声叫:“老杨,起来没有?有没有熨斗?” 旁边隔断的老杨晚了几秒钟,才朦朦胧胧说:“啊?彬子你今天真早……你说什么?” “熨斗!有没有熨斗?” “熨斗?”老杨反应了几秒钟,“我没这玩意儿,丁香可能有,她之前好像给她家那位熨衣服来着。” 李如洗想想刘奇彬的回忆里,丁香男朋友好像是一直西装革履的。 他好像在某个银行工作。 嗯,应该有熨斗。 她也不客气,就去敲丁香他们的门。 反正也快到起床的点了。 丁香,本名叫丁兰香,她受不了自己本名,要求大家叫她丁香。 敲了三十秒,丁香男朋友来开了门。 “有熨斗吗?”李如洗给了他一个早安笑容。 丁香男朋友楞了一下,说:“等丁香起床了找给你。” “好,就给我放过道那边就行,谢谢了。”李如洗说完,就去抢占早晨最抢手最热门的资源:卫生间。 迅速解决了个人需求,洗漱完,她想到自己现在的角色不用化妆,不禁大为安慰。 做男人真省时间。 出卫生间的时候,熨斗已经放在过道那边了。 她连忙拿回到自己的隔间,快速而熟练地把衣服裤子熨好,穿上,然后去还熨斗,准备出发。 这时候室友们才陆陆续续起床,有的还是被她吵醒的。 都有几分惊讶地看着看上去有些不一样的刘奇彬还熨斗,穿鞋,跟大家告别,出门。 “他今天怎么那么早?” “不是一直都是起不来要两三个闹钟,还要骂自己一顿才能起来的吗?” “可能昨天跟我喝酒,睡得早吧……” “我今天看他怎么那么不一样?好像……特别精神奕奕的……” “还熨衣服,这么多年没见他熨过衣服!” “难道是为了借钱?这也太拼了吧……” “也可能有看对眼的妹子了……” 李如洗才不管背后室友们怎么议论自己,她很早就知道,背后人言是控制不了的,只管无视之即可。 地铁还没开始真正的早高峰,和以前每天上班时挤成沙丁鱼罐头比,松快多了,感觉还挺幸福。 她决定了,以后每天早上六点起,六点半出门,避开早高峰和室友抢占厕所的问题。有什么工作没完成,尽量留着早上处理,而不是去熬夜做。 早上效率比夜间更高,早起较之早上起不来,对整个人一上午的工作效率影响也是差异巨大的。 而且早到的员工,在老板和上司眼中,也是加分的。 如此可谓一举数得。 到了公司,除了早上来开门清扫的阿姨,她竟然是第一个到的。 跟清洁阿姨笑眯眯打了招呼,她去了刘奇彬的座位,打开电脑,开始查找她需要的一些东西,没多久,安娜来了,气哼哼的,也不理他,铁青着脸坐到自己电脑前面。 同事们大都不怎么理会她,有的会问她一句身体怎么样了。 李如洗则已经仔细考虑了安娜丢失客户资料这事,昨天刘奇彬太慌乱了,只是查看了她的回收站,而李如洗自己想想之后,觉得有别的可能,比如说误操作。 她主动走过去,说:“安娜姐,我再帮你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 安娜哼了一声,椅子往旁边滑了一点,给她让开半个人的空间。 李如洗按时间在她电脑里查了起来,果然,不久就发现安娜她自己不知道操作了什么,那个资料还在,只是被改了个乱码似的名字,所以才一时找不到了…… 打开一看,客户资料还在,清清楚楚,十分完整。 看到这个,安娜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红着脸说:“实在对不起,小刘,我错怪你了……” 李如洗保持非常真诚的笑容,用刘奇彬习惯的用词和口吻谦逊又亲和地说:“没事,安娜姐,这事儿搁谁也着急啊,只要能解决就再好不过了。唉,我也急,昨天一夜没睡,一直琢磨这事……” 安娜更不好意思了:“都怪我性急,小刘,这样吧,今晚我请你吃饭!” 李如洗连忙做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真不用,安娜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不行,我怎么也得补偿你受伤的小心灵啊!”安娜又恢复了长袖善舞的销售本色,开起玩笑来:“要不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李如洗继续用刘奇彬的语气赧然说:“我这么穷,谁跟了我不是活受罪吗?”又摸摸头,对安娜小声说,“那个,安娜姐,你要是有没什么价值,不好争取,打算放弃了的客户,给我两个资料呗。”看安娜怔了一下,又连忙急着说:“别误会,安娜姐,我可不是让你送客户给我,就是那种想放弃的,没价值的,给我练练手,我都进公司两年了,从来没个销售的样子……” 安娜想了想,说:“行,但是谈成的可能性太低了,都是很不好搞定的,有的应该已经买了别家的,你试了可别说安娜姐坑你,尽给你垃圾信息……” 李如洗笑起来:“怎么会呢?我就是练手,要是好客户给我,那就全浪费了。我就要那种谈成希望极小的就行。” 安娜爽快地说:“行。” 秦主管不久也来了,来了之后,又批评了李如洗一通,说她“做事不认真,不能克服困难,一点小病痛还要请假”。 李如洗也没抗辩,默默任凭她说。 十点左右,老板陈总来公司了,跟员工们点了个头,就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李如洗站起身来,不顾周围同事们诧异的目光,跟了过去,用她本身习惯的,清晰,自信,职业化,不卑不亢的声音说:“陈总,请留步。” 陈总大概从来没听到过自己公司这个不起眼的小杂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微微诧异地转过头来。李如洗就露出了一个绝对不会让人讨厌的微笑,真诚又不失自信:“陈总,我想耽误您几分钟,跟您谈一谈。” 可能是这个员工表现得和平时太不一样,陈总觉得有点稀罕,也可能是因为李如洗百炼成钢的职业化语气语音语调恰恰是那种让人最不好拒绝的,他犹豫了一下,就点头了,“跟我进来吧。” 李如洗跟着他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个公司是陈总自己私人独资的私企,规模不大,只有二三十个员工,但生意并不太差,陈总自己的办公室却不大,也非常简洁,甚至可以说有点寒酸。 李如洗得出结论,陈总是一个务实的人,也比较节俭,可能早年经济状况并不特别好。 这决定了他对员工不会太大方。 但如果对他有好处,他也可能会不太计较。 于是李如洗开口说:“陈总,首先,我想为昨天的事道歉,因为我的不谨慎,翻译错了一个术语,给公司造成不好的影响……” 陈总点点头,不太感兴趣。 他是个务实的人,对于这种空口道歉完全没兴趣。 李如洗接着说:“……我昨天彻夜未眠,深深反思了这件事。我觉得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不专业的身份从事着非本职的专业工作,我到公司来,是销售,为什么我撇开自己的本职工作,去做自己不能胜任的呢?这次是一个词,下次如果更严重呢?我不能对不起公司……” “所以,我决定从今天起,要认真对待我的本职工作,争取成为一个称职的销售人员,为公司争取更多业绩。” 听到这里,本来意兴阑珊百无聊赖的陈总突然坐直了身子,眼神锐利起来。 “什么意思?小刘,你这是要撂摊子?对你的处罚,你有意见?” “您想到哪去了?”李如洗保持诚恳的微笑,“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销售人员,一直从事自己不擅长的职责范围外的工作,总有出问题的时候……陈总,我是要拨乱反正,痛改前非。” 陈总开始转手里的笔,笔在他两指间飞速旋转,李如洗记得,中学时,很多男同学都有这个习惯性动作,尤其思考的时候。 看来陈总是把少年时代的习惯延续至今呢。 “我觉得,小刘啊,”陈总一边转笔一边措辞,“你在公司两年,翻译工作做得一直不错,偶尔犯个错误,不要紧,年轻人嘛,允许犯错……” “陈总,”李如洗语气更加诚恳,“感谢您的宽宏大量,不瞒您说,我是个很贫穷的,苦出身的农村孩子,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靠自己努力。销售才有获得更高报酬的可能,我也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能力胜任这个工作,不怕您笑话,我今天要交半年房租,六千多元,而我兜里只有两千多元,来这两年,房租也涨了两次了,靠着这一个月三千五百元薪水,我已经交不起房租了……” “原来如此,”陈总若有所思,“这样吧,我也不是苛刻的老板,年轻人也不容易,你的一千元不用扣了,从下个月开始,薪水涨到四千,行了吧?” 四千……李如洗记得,在刘奇彬的记忆里,以前的那位专职翻译薪水是六千五,人家都不干了,而刘奇彬做着他所有的工作,还额外有电脑网络方面的活儿,却拿了两年的三千五。 她笑了笑,对陈总说:“能遇到您这样体恤下属的老板,是我们的幸运。——但是,我还是想试试销售……” 她看到陈总的眉毛竖了起来。 这是要发火了。 大概觉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不懂见好就收。 她连忙加快语速:“这样吧,陈总,您让我尝试一个月,看看我能否成为一个称职的销售人员,当然,在这个月里,我会继续翻译方面的工作。” 这对公司倒是毫无损失,陈总的眉毛放了下来,脸色缓和,又露出了轻快的表情:“行,那你就试一试。” 李如洗也很满意,她只说了翻译,没说修电脑维护网络那些杂活,也就是说,从今天起,她可以名正言顺先把翻译以外的杂活甩掉。 于是她再次微笑,说:“谢谢陈总,耽误您时间了。” 陈总点点头,轻松地说,“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多跟我们管理层交流也不错。” 李如洗赧然道:“陈总,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因为我今天就得交房租,能不能跟公司预支下周要发的薪水?” 第十六章 销售 不出所料,陈总对于只是提前一周预支,而不是加钱这种顺水人情还是很大方的,他露出一个慷慨的笑容,挥挥手说:“去吧,去写个申请,我给你签字。” 李如洗自然表现出感恩戴德状,连忙去写了个非常简单的申请,打印出来,拿去给陈总。 陈总大笔一挥,刷刷刷写上自己的大名,批准预支。 “交给财务部就行。”他笑容满面,那甚至是宽容的笑容,神情似乎在摇头微笑:“年轻人啊……” 好像所有的年轻人都是不知道财务管理提前消费才弄得自己月光负债似的。 条子交到财务部,财务部的小姐姐很是善解人意:“你既然急用,就直接给你现金吧?” 要是打银行卡里,一般还不能即时到账,说不定会耽误用。 李如洗很感激,说了些感谢的话,拿了三千五百元的现金回到自己座位上。 安娜姐看她回来,朝她笑了笑。 接着李如洗就接到了她发过来的文件。 “小刘: 真的不是太优质的客户,练手可以,别抱太大希望哦。 安娜” 李如洗打开文件看了一眼,里头有五个客户的资料,做得很详细,性命年龄公司联系方式,初次联系时间,联系记录,采购意愿,偏好和顾虑等等,李如洗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安娜为什么是这个公司的销售冠军。 一个人努力并知道如何努力的话,总是能成功的。 这时候,邮件又亮了一下,是秦主管发过来的一份新的翻译任务。 并且留言“别再出错了,明天一早给我”。 李如洗苦笑,这份文件又是四五页,基本这一天的工作时间只能交代在上头了。 于是她回了一封邮件:“秦主管,今天我跟陈总表达了我想要优先完成本职销售工作的决心,陈总表示了支持。在这个月内,我会继续帮助公司,兼任翻译工作,但是只能在本职工作之余进行,时间有限,明天早上可能无法及时交给您翻译件,我会尽量快地完成,请您谅解。” 回复没多久,秦主管就气哼哼地跑了出来找她:“小刘,你怎么回事?给你分派个任务怎么还跟我讨价还价,拿乔吗?” 李如洗面如春风:“哪儿的话!秦姐,我是公司的销售人员,一直以来本职工作做得不好,反而整天做些非本职工作,现在我已经深深反省。”她挺了挺胸脯,在别人看来,自然是刘奇彬这个弱鸡挺了挺单薄的胸脯,“秦姐您放心,公司需要我做翻译,我不推馁,都是为了公司做事嘛……但是得等我做完本职工作才行,虽然我明天早上真的翻译不完,但是我后天肯定交给您,行不行?” 秦主管很不高兴:“后天来不及,必须明天!” 李如洗一脸为难:“这……秦主管,明天真来不及,要不您看看有没有别的同事……” 这个小公司招的人里头,英语好的还有两个,但是都不会被秦主管随便指使,秦主管竖起眉毛,最后还是铁青着脸说:“算了,后天就后天,后天一早,绝不能拖延!”说着就转身走了,不给李如洗拒绝的空间。 李如洗难以察觉地耸了耸肩。 初战告捷。 第二战很快就来了,还没到午饭时间,一个同事就叫起来:“哎呀,我电脑登不上局域网了,小刘,快来帮忙看看。” 李如洗觉得,如果说翻译是公司强加于他的薄削,电脑和网络方面这些额外的活则是刘奇彬自找的。 最开始,就是有人的电脑不灵光了,新人刘奇彬想让公司上司看重他一二,连忙自告奋勇去帮人家。 电脑修好了,以后自然这种事情就找他了。 李如洗回过头,朝着人家笑笑,“不好意思啊,我手头活太多了,还是打个电话,找专业人士吧。” 同事惊诧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懂得拒绝的刘奇彬怎么突然变了。 李如洗挑挑眉毛,依然保持微笑:“不知道电话?问张姐吧……” “可,可我……”同事有点艰难地说着:“等他们来,要挺长时间……我……” “要不你先做点别的工作……”李如洗转身对着自己的电脑工作,不再看他,低头还朝他挥了挥手,“我先忙我的,实在忙不过来,见谅啊,兄弟!” 同事怔怔地看着她潇洒的拒绝,只好叹口气,起身去找张姐了。 这一战要比第一战更容易。 李如洗给五个客户各自发信息联系了一下,有三个几乎立刻回复了她,另外两个没搭理她,回复她的三个客户,有两个比她想象的好说话多了,几乎聊了会就算大概谈成了,只是数量都不多,价格也不高,利润比较微薄罢了。 利润少,她的提成就少,粗略一算,这两单加起来一共也就是不到一千的提成。 她心里明白了,这两个并不是什么没希望的客户,而是安娜特意送给她的,大概是弥补和感谢她的意思。 另外一个可就难缠了,砍价的本事震古烁今,要求多如牛毛,胡搅蛮缠,什么对他有利说什么,恨不得要让人把货亏本给他再贴包装运费。 李如洗耐着性子,对自己说忍耐、忍耐,谁叫刘奇彬已经山穷水尽了呢? 她几乎耗了一下午跟他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动不动还要说“要不您看看别家的价格再说”,“实在不行您就去**公司购买吧,我们实在做不下来”之类的话软威胁一下……到了快下班的时候,终于还是勉强跟他谈妥了。 利润也是极低,比刚才那两个还要低。 不过好在出货量大,虽然利润低,总额却不小,算一算事成也能拿到一千五百多的提成。 比陈总给她五百五百地加强多了。 这么一想,她对那客户又耐心起来,对方各种要求,除了特别离谱的,也都尽量满足,满足不了的,也诚恳地说明为什么不行。 最终对方还挺满意,竟然就让直接做合同了。 李如洗很有成就感。 然后她开始动手翻译文件。 下班肯定翻译不完,李如洗决定不带回去,在公司加班。 公司环境比群租屋好多了,还可以让老板看到她的辛苦勤奋,何乐而不为? 她下去atm机把钱存了,然后7-11买了两个饭团吃,把存好的钱和卡里的钱一起,手机转给了蒙蒙男朋友。 拿到三千五,卡里两千九百多,凑在一起六千六百元房租还不够,还差一百七十多,她苦笑了一声,打过去六千四百元,自己留了二十多块钱零头,又发微信给老杨,让他先帮自己垫两百,过几天还。 老杨立刻回了没问题。 两百块钱一般还是垫得起的。 现在,房租她勉强凑出来了,但是经济危机并未解除。 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二十多块钱,而马上十号就要还一千五百元花呗,她在下一次拿工资之前还要过一个多月。 固然,这一个多月的生活开支她可以继续用花呗,但总有不能用支付宝的地方呀。 而且不管怎样,上个月的花呗过几天就得还了呀。 怎么也得紧急凑个两三千才能度过眼前的难关。 关于怎么临时赚点钱,她倒是有了点腹稿,今天早上提前到的时候,已经查了半天呢。 第十七章 翻译 今天早上,李如洗是提前一小时来到了刘奇彬的公司的,在那一个小时内,她搜了一些翻译公司招聘兼职翻译的招聘信息。 在她大学阶段,她也曾经用做翻译这个办法赚过零花钱。 其实一般正规一些的翻译公司看不大上在校大学生,尤其是非英语专业的在校大学生,不过李如洗本来就是学霸,而且她很幸运有个读研究生的师姐带她,师姐从导师那里接了一本法律类的整书翻译,自己做不过来,分了一部分给她,最后师姐的导师还挺好的,不但师姐有幸署了名,还让她也在最末尾加了个名字。 之后她跟翻译公司递简历的时候就可以加上这一条至关重要的经验。 也因此比较轻松得到了一些翻译活来做。 翻译按字数计酬,薪酬对于李如洗来说当然不算高的,但是对于穷得都快过不下去的刘奇彬来说,那可是能救命的钱。 与其帮公司吭哧吭哧做着免费翻译,还不如自己接活呢。 而且翻译公司的钱不用月结,做那种简短的几千字的小活,几乎交上去不久就能拿到钱。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因为她必须在一周内拿到钱还刘奇彬的花呗。 也是今天早上,她想到刘奇彬总是为了公司的翻译活儿熬夜,才想起来的。 这是短期解除困境的好办法之一。 于是她早上搜了二十多个正在招聘的翻译公司,做了份跟翻译相关的简历,就发了过去。 当然,她也知道,翻译公司常年招聘,并不是真的那么缺人,只不过翻译人员流动性大,他们必须多做储备,再者有时候活多,也会有译员不凑手的时候。 但一般而言,他们的活儿大都还是会给稳定合作多时的那些翻译。 所以,李如洗一下子投了她看来比较靠谱的二十多家,这二十多家有一半搭理她,每家不时漏点小活,对刘奇彬来说,也都够了。 她还知道,以刘奇彬的资历,这些翻译公司大都是看不上的。 六级又不是专八,考过六级的人太多太多了,刘奇彬的英语水平在专业翻译看来实在也不高。 论经验他也只是替公司翻译了一些文件材料而已,还达不到做翻译的程度。 但是好在他还算是有专业类背景。 他本身学的管理类,经济类的勉强都可以搭边,他所在公司涉及的化工类和进出口贸易,还有李如洗自己擅长的法律类的翻译,现在他都可以做了。 当然,只在简历上说说,那是空口无凭,为了取信于翻译公司,她特意还摘录了刘奇彬曾经翻译的文件中专业性最强的一段,将原文和译文都附上,还给润润色,确保在行内人看来足够优秀……她自己也现找了一小段法律类文章自己翻译好。 将两段翻译和简历一起寄出去,这样才有可能得到翻译公司的青眼。 以上就是她在早上那一小时完成的内容。 李如洗自己去楼下的7-11买了饭团当晚饭,想起安娜也在加班,好像已经点了外卖了,便给她带了一小盒焦糖布丁。 刘奇彬太穷了,李如洗只能用这几块钱的东西先表达一下谢意。 她上楼,走进公司,看到安娜果然在加班,眼睛还盯着电脑平面,就把焦糖布丁轻轻放在她桌面上。 安娜猛然警醒,抬头看她。 李如洗用刘奇彬惯用的亲切友好有点局促,毫无侵略性的笑容回应了她一下。 安娜看到的就是年轻男孩子人畜无害的腼腆笑容。 她微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说:“哎,你们这些男孩子哎,太直男了。我哪敢大晚上吃这么高热量的东西啊……” “安娜姐你又不胖……”李如洗笑眯眯说,“虽说热量不低,但是这东西不是量小吗?没关系的啦……” 安娜连连摇头,笑着说:“下不为例啊。” 李如洗压低声音,说:“安娜姐,谢谢你,我心里都有数……最近我穷,等下个月一定请你吃顿好的谢你……” 谁都喜欢别人能看出自己隐藏的好意,安娜也一样,她高高兴兴问了李如洗和客户沟通的情况,又鼓励了她两句。 一起加班的还有两个女同事,看到李如洗给安娜带焦糖布丁,都起哄说:“哎呀,小刘,这也太偏心了!” 李如洗笑着说:“安娜姐是我半个师父了,当然不一样。” 说着,她回到自己的位置,打开自己的邮件看收件箱。 有四封回复! 早上发出二十多封,傍晚能接到四封,这已经很好了! 四封邮件都对她表示了兴趣,其中两封给她发了小段落让她尝试翻译。另外两封则直接跟她说了具体如何计算报酬。 李如洗回复同意这个价格,要求尽快能进行第一次合作,并且要求等翻译好了,交翻译件三天内必须给她结算报酬。 其中一家的工作人员显然也在加班,很快回复她,把一份三千多字的翻译件发给她,问她能不能两天内完成。 李如洗接下了这活,因为是初次合作,她还要求对方跟她签了个合同。 以前也是有过无良翻译社拿了学生的翻译件就翻脸不认账的。 她可不想辛辛苦苦最后被人坑。 对方也爽快,很快就传真过来了合同。 李如洗拿着合同算了算,千字二百六十元,一共是三千多字,虽然不高,但总共也能赚到八九百呢…… 花呗的款虽然还还不上全部,但是花呗是可以分期的,那就能暂时应付,勉强生活下去了。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翻译起来。 其实现在翻译也是越来越简单,用翻译软件,能翻译个六七成,然后再一句句修改润色就行。三千多字,她今晚基本就能完成。 她的翻译速度要比刘奇彬更快一些。 至于秦主管交给她的任务,就等明天上班再做吧。 做得快的结果就是会被安排更多的活儿,还不如能拖就拖。 以前刘奇彬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或者他也是明白的,但是为了生计,他不敢得罪公司,不敢冒丢失这份糊口都难的工作的风险。 第十八章 大客户 接下来的日子也算比较顺利。 李如洗当天夜里就完成了第一篇翻译公司的活儿,第二天发给了那家翻译公司,这家公司也算比较靠谱的,对她的译文表示了满意,很快就跟她结清了钱。 另外一家跟她谈了价钱,却迟迟没活儿给她做。 剩下两家要试翻译的,李如洗打算慢慢来,等有空去翻译了再回复。 这种试翻译,偶尔确实有骗子,一篇拆分个几段,给几个应聘者免费试译,省下点翻译费……但是大部分还都算正常的,尤其是篇幅很短小的,一般确实是用来测试应聘者的能力的。 若是试翻译部分比较长,就要警惕了。 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有五家翻译公司给了她回复,有一家也是告知了价格,把她纳入备选译员,另外两家要求试译,有两家给了她活儿,但是一家是一篇只有八百多字的使用说明,另外一家是一本书,这书翻译难度颇高,时间跨度长,给的千字单价却很低,李如洗就拒绝了。 八百字的使用说明她倒是收到了五百元,这种短的,技术密集型翻译通常都是价格比较高的。这家也是交稿三天就如数给了钱的。 然而还花呗也还是差点儿,李如洗终究还是把花呗分期成了三个月还,而老杨的两百也很快还给了他。 公司分派的翻译,她第三天也如期交了,接下来反正有公司的翻译任务她就拖长一倍时间交,所以几乎这一个月就只做了相当于以前半个月的工作量,而电脑类的杂活更是一点都没干。 这样就比之前轻松多了。 虽然引起了秦主管和部分同事不满,但是李如洗不在乎。 一个人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必须要有个人界限,懂得在应该说不的时候说不。 大不了结果就是被开除,这个公司也没多大前途,薪水之低更是不值得留恋。 而安娜给她的五个客户,第一天就谈成了差不多三个,剩下两个当时没回复她,后来隔一天她又发了尽量不讨人厌的问候,就有一个回她说已经在别家采购了。 这样的情况她自然是简洁又友好地说“好的,希望下次有合作机会。”,然后又把对方有兴趣,自己公司有价格竞争力的几个商品发了个图片,说:“最近这几个可能会有活动,如果有,我会告诉您。” 对方说“好的,麻烦您了”。 另一个一直没搭理她的,却是五个客户中最大的一个。 如果能做成,这笔提成就能拿到五千以上,还有希望变成长期客户。 李如洗很希望能做成。 其实,她自己本身也没做过销售,脸皮也没多厚,只不过现在她是刘奇彬,而刘奇彬的人生是没有太多选择余地的。 既然是不得不做,就要做好。 她拿出安娜给的信息,仔细研究。 对方也是一个小型私企,联络的人不是采购经理,而是老板自己。 这就不存在以回扣打动对方的可能。 看联系记录,一开始对方是比较热络的,对产品很有兴趣,后来突然就冷淡了。 安娜也曾尽量挽回,因为是同城的客户,甚至还打听了对方爱喝茶,买了两盒好茶上门送给对方,但对方始终爱答不理。 最后就处理到李如洗这儿来了。 李如洗喝了口水,沉吟着。 像这种小型私企,老板往往勤奋精明,当他们想要采购一样东西的时候,关心的无非是两点:价格和品质。 价格,安娜报的并不高,而且也明确告诉对方还有商量的空间。 如果是因为竞争对手的价格低,对方不可能一点也不愿意谈。 所以,那就是……品质问题喽? 她在网上敲安娜:“安娜姐,跟您请教个事儿,咱们公司近期有什么负面传闻吗?” “负面传闻?” “对,主要是咱们的货品品质方面的。”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前一阵子,有竞争对手造谣说咱们公司以次充好,进了国内小作坊劣质的货品装到进口的大厂的包装里……不过没人信的,咱们家老客户都知道东西好……” 李如洗若有所思,她有强烈的预感,恐怕缘由就在这里了。 谢过安娜姐,她细细思量了一番,觉得正是自己所想,那位客户必然是听到了某些负面的谣言,认为他们公司的货品存在质量问题,所以才如此冷淡,完全不愿意谈了。 这种情况,一味投其所好打感情牌肯定是不行的。 送礼物,只会让对方觉得他们公司的东西就是不怎么样,只会在旁门左道下功夫。 怎样让对方信任他们的品质才是最重要的。 她思索了一阵子之后,给对方又发了一条长消息。 “林总您好, 我是**公司的销售人员,以后由我负责跟您接洽,实不相瞒,我很希望能与您达成交易,更希望您能成为我司长期贸易伙伴。我们是这个领域内经营多年的老公司了,是***,**,***等几样产品的全国总代,我司的产品在品质上具有相当优势,即使偶有同行刻意抹黑,也未能撼动我司的声名。 对于想要以有竞争力的价格获得优质产品的公司而言,错过我司的产品非常可惜,如果您肯付出一点时间成本,我愿意带您去我司仓库参观一下,也可以给您展示一下我司的海关进口检疫证明,以查验是否数量一致,货真价实。 一个可靠的高品质货源非常重要,如果您能给我一点时间,那么最终得益者绝不是我们而已……” 到了当天晚上,果然收到对方回复:“什么时候去参观方便?” 一般而言,客户并没有很多参观仓库甚至查验的机会,所以李如洗估计对方在自己循循善诱的劝说下,会心动。 她立刻回复:“明天任意时间都可以,看您的安排。” 对方选择明天一大早,一上班就去。 显然,这是对方精明的一个小体现,为了使这边没什么时间准备,能尽量多地看到事实。 李如洗连忙振作起来,首先打电话给安娜,问她有没有仓库管理员的电话,安娜还真有,于是李如洗拿了电话打给那仓管负责人,告诉他明天有客户参观,务必保持仓库干净整洁有条理,不会有什么引起误会的东西。 然后李如洗又连忙去恶补各路资料,力求明天无论别人怎么问也问不倒她,如此才能显得专业和高品质。 做好各种准备之后,第二天一大早,仓库还没开门,李如洗就到了,拿着工卡好说歹说,值班人员才让她进去,她巡视了一圈仓库,觉得没问题,才回到仓库门口去等。 对方也不迟到,八点准时到达,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眉心上都是竖纹,显然平时没少皱眉头。李如洗迎上去,热情周道又不至于过于谄媚,领着他进去参观。 对方显然对这个仓库和这个“销售小伙子”印象都不错,眉头舒展开来一些。 李如洗的重点是破除谣言,又给他看了几样货物的海关检疫的复印件,尤其指出了数量,在参观仓库的过程中,请他留意了库存数量,后来又给了他一份昨晚她紧急做的简略出货单。 “林总,您看,”她说,“这一批总共是六千件货,现在已经出了三千八百件,您看我们刚才看的出货记录,**公司两千件,**公司一千二百件……这些都是我们的长期客户,在业内都是响当当的,您可以去核实的。”拿出优势客户,自然也是为了说明“看,我们的产品多好,比你牛的公司都一致在用”。 林总果然连连点头。 “待会儿我给您拿些样品,您可以随便拿去哪里检验,”李如洗十分诚恳地说,“您也可以随意开一箱检查,是否和样品一致,以后您从我们这拿了货,回去看到有任何不同,也都可以退,损失由我们承担。” 林总再次点头,仓库里热,没有空调,一点头,汗珠子顺着鼻子抖落下来,掉在地上摔成八瓣。 李如洗早就准备好了矿泉水和湿纸巾,这会儿正好递给他,喝水,擦汗。 这些细节处的小心思从来都不会白花,一点一滴,都会增加对方好感度。 等到林总离开时,已经在和她讨价还价了。最后上车前还对她说:“小伙子真不错,是能做事的人,以后如果想跳槽了,来找我!” 第十九章 改变 最终这个月,除了安娜姐给的五个客户做成了四笔,李如洗还自己琢磨着通过一些渠道发布消息,竟然谈成了两个小客户,虽然都不大,但是也给她增加了一千六百多提成。 这个月她的收入是三千元底薪加提成九千,足足一万两千元。 虽然不是多么高,但比刘奇彬之前多太多了。 果然,对于一个没有背景但肯拼的年轻人而言,销售可能是最合适的职位了。 对此,老板陈总非常满意,一个拿到九千提成的销售,意味着给公司赚取了十万以上的利润,而雇佣一个翻译可是用不了这么多钱的,所以他慨然应允,从下个月开始,刘奇彬只做自己的本职销售工作,不再做翻译和其它杂活。 开会公布业绩那天,安娜姐拍着他肩膀说:“可以啊,小刘,你这个月都排到公司第三了,简直一鸣惊人。” 李如洗很真诚地感谢她,“都是有您这个好师父带,我得请您吃顿好的。” 安娜也没狠宰他,只是去吃了一顿日本料理。 吃饭时,安娜一仰脖喝了一口清酒,说:“说真的,小刘,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棒,给你那五个客户,我以为你最多也就能做成三笔,尤其是林总那笔,真没想到能做成……” 李如洗知道,安娜可能有点后悔给她林总的信息了,毕竟在这个公司,五千多提成不算少,谁都不想白送给别人,虽然在安娜手里真的未必能做成,但是她这时候不会这么想,她只会觉得自己已经做了大量前期工作,最后白送给了刘奇彬。 于是李如洗说:“也是安娜姐客户信息做得好,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自己不能独得,得分您一半。” 安娜姐笑起来,说:“哪有这样的,你做的就是你做的……” 事后李如洗坚持给她转了两千八百元,她推拒了几次后收下了。 这样李如洗本月的薪水收入就只剩九千多了。 但是她也挺满足的。 而翻译公司那部分,除了一开始做成两单,后来那四家试译的,她挑了两家试译在三百字以下的翻译了交了过去,都过了,但是只有一家给了她活儿,差不多五千字,得到一千二百元报酬。 另外两家一家试译五百字,一家试译八百字,她都没理会。 总体而言,这部分回馈和收入比她想象的要差:简历投了二十多个公司,只有九家回复了她,其中两家还被她怀疑是骗译而pass掉了,就只剩七家。 本月做成仅三单,收入差不多两千五百元。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月还是刘奇彬工作以来第一次拿到过万的高收入,如果是他本人,大概要喜不自胜了吧。 李如洗感觉到来自她胸腔的不同寻常的欢喜。 这欢喜超越了她本人会达到的程度,所以,她直觉觉得这欢喜是来自刘奇彬的。 李如洗还清了他的信用卡、借呗和花呗,还剩下的钱,也够这个月度日了。 反正男孩子也没太多花销,刘奇彬几乎没有任何嗜好,也不会购买任何奢侈品,开销仅限于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打从变成刘奇彬,她总算是第一次有喘过气来了的感觉。 从网上买了些素色棉麻布,换掉了原本城乡结合部风格的隔断帘子,买了些法式乡村风的做旧木板条纹的自粘壁纸,将那两个丑陋衣柜的正反面都贴上了,又买了软木垫,将她的小隔间的地面铺上。 因为毕竟刘奇彬是个男人,太女性化的装饰她也不敢做,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罢了。 床实在不舒服,她买了一个棕榈垫和一个薄乳胶垫,换了乳胶枕和稍微好一些的被褥及床上用品。用某个床垫的广告说,一个人在床上待的时间占了三分之一个人生,这些还是不好将就的。 整个隔断装饰下来,还有点简陋的ins风。 灯是光秃秃的灯泡,有些太丑了,李如洗买了一个藤灯罩挂上。 最后,还买了一盆仙洞龟背竹和一盆虎皮兰。这两盆绿植立刻就营造出了最简单的北欧风。 她本来想买朱顶红的,但是想想现在是男生身份,还是不要养花了,绿植就好。 灯串啊,别的精致的装饰品啊,都因为太女性化而被放弃。 所有这些装饰改造的原材料加起来,一共才花了一千五百元。 但是等她用一个周末的时间装饰好之后,她的格子间已经脱胎换骨面目全非了。 室友们发出夸张的惊叹。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看看这清新北欧风!老刘一下就成男神了!”这是蒙蒙说的。 “下个周末帮我们装饰一下卧室!”来自丁香的命令和请求。 “彬子,你受什么刺激了?”老杨摸不着头脑。 “大概是准备往家带女朋友了。”丁香男朋友推了推眼镜,推理说。 “既然这样,咱们的整套房子都交给你了,你先设计一下,做个预算吧,各自的空间自己掏钱,公共空间我们可以平摊,提高一下大家的生活水准,想必大家都没意见吧?”二房东——蒙蒙男朋友下达了终极指令。 其实李如洗还挺喜欢这样做些小装饰,再窘迫的生活,再小的花费,只要用心,也能营造得与众不同。 她慨然答应下来,并且还安慰大家说:“我会尽量省钱,保证不增加大家的负担。” 大家啧啧称叹,说:“真没想到老刘这样心思细腻审美卓越超群……” 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老杨。 一个月过去了,李如洗想起老杨之前跟刘奇彬说,他要回家去考公务员,离开这个都市,还说自己已经跟公司递了辞职信,一月后就走。 现在差不多到时候了,却迟迟不见他找人转租他的隔断间,而且也不提要走的事,不免有些奇怪。 这天她记起一个月前老杨买啤酒和熟食请刘奇彬的事,就想还人情,顺便也给他践行,便主动请他吃饭去。 两人找了个路边的小川菜馆,点了小龙虾,几个菜,几瓶啤酒。 酒过三巡,李如洗问他:“定好哪天走了吗?” 老杨放下啤酒瓶,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我不走了。” 李如洗吃了一惊:“不走了?” “嗯,”老杨又喝一口酒,望着小馆子肮脏的玻璃窗户外面老旧的房屋和行色匆匆的人流,以及远处的高楼大厦:“还是放不下啊……” 他长长一叹:“……让我就这么回去,去过虽然安逸,却一眼望得到底的生活,我不甘心哪……还想再努力一把。”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跟老板说了,再做一阵子。还有,我想考研。” “考研?” “嗯,”老杨倒了一杯啤酒,猛地一口闷了,玻璃杯哐当一声,砸在桌子上,还好没碎。他奋勇万分,慷慨激扬:“对,考研!我其实数学不赖,拼一把!回头再考个注会,保险精算师什么的,那才是我喜欢的生活!” 第二十章 考研 生活无声无息往前滑去,李如洗依然过得很积极很阳光,她在第二个月里,花四个周末的时间完成了整个屋子的改造。 公共部分,因为一切追求性价比,所以整体风格还是往ins风上靠拢的。 各人的空间呢,老杨几乎没什么大改动,作为一个钢铁直男,他除了容忍李如洗把他那边的衣柜也贴了自粘壁纸,弄成原木纹理,又让她给他规划了一些收纳,别的就几乎没有改变。 而两对情侣的卧室改变就很大了,征求了这两对情侣,尤其是女孩子们的意见之后,蒙蒙那间弄成了宜家的现代风,而丁香则是田园风格。 因为没法花费太多更换家具地板等物,地面几乎是以一些临时性的铺装为主,而过时的家具大都靠贴皮来改变模样,如此效果自然不能说品质非凡,但里头的搭配和小装饰花费了李如洗很多心思,许多地方可谓匠心独具。 最后的效果令室友们很满意。 蒙蒙高兴得拥抱了她,拥抱完之后说:“老刘,你实话实说,这么久没找女朋友,你的性取向到底是什么?冲着这些小装饰,我森森地怀疑你到底是直还是弯!” 丁香还表示附议,几个室友开着玩笑闹腾了半天。 之后室友们还开了一次party来庆祝,甚至各自请了一些同事和朋友,焕然一新的出租屋得到了所有来宾的一致好评。 不过最后以楼下老太太气冲冲来敲门终结了他们的炫屋party。 第二个月,无债一身轻的刘奇彬工作和收入情况如下: 公司那边,这个月的业绩不很理想,主要没有了安娜之前的扶持,她只能靠自己开拓客户,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她绞尽脑汁,用了种种办法,这个月也只发展了四个客户,总共提成才三千多,所以本月薪水就只有六千多而已。 李如洗也从一开始的收入增长的大落差里冷静下来,认识到自己也不算什么销售奇才,很可能在很长时期内,薪水只能维持在这个水平,甚至还可能更低。 倒是翻译这边收入情况要比上个月好一些,她得到了五个活儿,其中两个字数比较多,总共合计一万七千字,共得到了四千出头的报酬。 不管怎么说,收入总和还是过万了。 依旧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愉悦和心满意足的感觉。 然而李如洗自己理智上其实是有点不太愉快的。 她总觉得,自己在这里不会久留。 刘奇彬又没死,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 或者他一直就在这个身体里,冷眼旁观。 她终究要把身体还给他。 而自己一旦走了,刘奇彬还能维持这样的生活吗? 刘奇彬的性格,并不很适合做销售。自己已经挺努力了,尚且只能做成这样,换了他呢? 虽然现在翻译公司那边算是打开了一点局面,可以给他相对还不错的补充收入,但是刘奇彬的翻译能力也不如自己,至少法律领域的他就翻译不了……如此,也不能过于乐观。 如果自己一旦离开,重新回来的刘奇彬,会把日子过成怎样? 销售做不好,公司那边会不会被打回原形? 连续几个月没什么提成的话,公司可能就会让他重新打杂,甚至开除他。 虽然做兼职翻译给他带来的收入能使他不至于那么容易负债,但是,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他要的吗? 有希望有快乐有肉眼可见的光明前途吗? 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自己所做的,已经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了吗? 李如洗闷闷不乐地又上了一阵子班,有一天,突然灵光一现。 她记起来了! 那天,老杨找刘奇彬喝酒那天,曾经提起来过,刘奇彬喜欢的是天文。 当初高考的时候,他曾经想报天文系。 只是迫于贫穷和现实,他选择了可能会有较好的经济回报的工商管理。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曾经的热门不代表会一直是热门,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学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又没有给自己带来经济上的回报。 跌入这个坑里的学生,其实从来都不少。 当然,也不是说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仅凭一腔热血,认为自己喜欢的专业就一定是对的,是日后还会喜欢的,是真正适合自己的。 还要去花费心思了解,了解那个专业的具体学习内容,了解以后的就业前景和职业状况,了解自己的性格和能力是否适合…… 李如洗粗略地衡量了一下,倒是觉得刘奇彬的性格更适合做科研。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重新选择呢? 本科没有学这个,不代表研究生不能考这个。 可以跨专业考研,这在我国,也算是一件幸事。 二十四五岁,也正年轻,老杨都知道能再拼一把,刘奇彬为何不能? 她想起老杨提起天文时,刘奇彬心里涌起的波澜,分明是热爱还在。 在他的书架上,天文相关内容的书籍可是不少啊! 还有,那天老杨说自己打算考研,她的内心里,不是也悄然动了动? 动心的应该不是她,而是刘奇彬自己吧? 既然确定了心思,李如洗的性格是说干就干的,她立刻上网搜索,看天文系考研分几个专业方向,具体研究内容分别是什么,最后,根据刘奇彬的兴趣点和擅长,也考虑到困难程度,选择了天体测量和天体力学专业。 目标学校嘛,当然是这个专业内赫赫有名的南*大学了! 虽然很难。 具体的考试内容,是李如洗要研究的重点,查了几个考研的网站,发现要考政治、英语、高数二和力学,另外有一堆专业课内容,比如航天器轨道力学、太阳系动力学、银河系结构之类。 政治英语之类倒是没多大问题,高数嘛,虽然李如洗学的是法律,大学除了选修了个微积分,几乎没接触什么高数,但她从小就是奥数选手,所以也不太担心,大不了从头补起来。 力学,嗯,以前高中她物理也很好的,生磕下来吧…… 那些专业课……其实,她也不讨厌,只是也谈不上喜欢罢了。 倒是刘奇彬本身喜爱这些内容,在这方面懂得比她多多了,有了他本身爱好的支撑,似乎要啃下这些内容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跨专业考研的牛人辈出,她也可以来创造一个。 于是,开始购买各种参考书,打听各种内部消息,报了好些考研的网课,李如洗一边做着销售和翻译,一边开始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备考生涯。 老杨很是振奋,他本来虽然决心考研,但还没有特别大的动力,一个人半夜啃书做题,总觉得自己万分苦逼,一下子有了同伴,真是信心倍增,两人天天嘀嘀咕咕一起讨论一起吐糟,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苦中作乐,其乐无穷。 第二十一章 瑜伽冥想 李如洗以为,自己会在刘奇彬的角色里待到考研结束,获得成功为止。 她甚至想象过那一天,她拿到录取通知,微笑着离开了刘奇彬的角色。 像电影里一样,那个男孩子四顾茫然,然后低头看到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 然而根本不是如此,不过是努力备考半个多月之后,某天夜里她睡觉,再醒过来时,却又从身体上感觉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恶心感,隐隐的胃部不舒服,浑身无力……她的视角变低了,她的力气变小了,她的手腕纤细,皮肤苍白,甚至隐隐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低头看着手背上的留置针,怔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她在医院里。 窗外阳光灿烂。 身边空无一人。 不再有热闹拥挤喧嚣,一个人吃泡面,满屋子异味的群租房,也不再有陪着她一起熬夜的灯火。 没有那些让她烦恼的工作,和窘迫的账单。 她只是她,李如洗。 同样不再拥有的,还有年轻,充沛的精力和健康。 护工从门外推门进来,看到她坐起身子,连忙露出客气又殷勤的笑容:“李……女士,您醒了?” 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粗壮妇人,她一开始叫李如洗“李阿姨”,后来才觉得不对劲,李如洗实在太年轻了,于是她叫她“李小姐”,李如洗当时叹口气说:“我结婚了,不能叫李小姐了,叫李女士吧。” 于是护工别别扭扭的,改叫她“李女士”。 “嗯……”李如洗声音沙哑,嗓子很干,“……几点了?” “快十一点了。”护工笑眯眯的,就是嗓门稍微有点大,“李小姐,不,李女士哎,你从昨天下午就开始睡了,晚饭也没吃……怎么叫也叫不醒你,唉,您不知道啊,我那会儿都慌神了,去叫了医生……医生看了说你在睡觉,没事,血压心跳什么的都正常,可能是身体对化疗的自我保护……我今天看你到这会儿还不醒,都快二十个小时了,所以刚才又去叫医生……您饿不饿?我去食堂给您买了粥……这会儿可能有点凉……” “不饿,”李如洗还是哑着嗓子,依然怔怔的,“有水吗?” “有有有!”护工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 李如洗咕咚咕咚喝了半杯,才觉得好些了。 这才想起来问护工:“你是说,我只睡了二十个小时吗?” 护工一怔,笑起来,脸上因为笑容挤起来,多了许多皱纹,好似一朵大菊花:“哎呀,二十个小时还是‘只睡了’?您是想睡多久哎……” 李如洗摇摇头,示意她不想说话了,又让护工帮她把床摇起来,让她半躺半靠着,慢慢反应和回味…… 她的“梦”。 是梦吧? 毕竟,她只是睡了二十个小时啊。 虽然,二十个小时超出一般睡眠的时间,但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还有医生也帮她看了,她确确实实只是在睡觉而已。 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 这样的鲜明,这样的逻辑清晰,这样的有日有夜……感觉明明就是过了两个多月啊! 她想起来黄粱一梦的故事。 真神奇啊…… 还有梦里的人,老杨也好,安娜姐也好,室友们,同事们……明明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还有刘奇彬自己…… 喜怒哀乐,都那么真实。 她甚至现在还在遗憾和担忧。 没能替刘奇彬考研,他以后靠着自己,能考上心仪的天体测量和天体力学专业研究生吗? 护士走进来,给她用留置针进行今日的输液,也打断了她回味梦境的心情。 冰冷的液体,要以极慢极慢的速度,输入她的身体。 因为它们本身就具有巨大的杀伤力。 杀死肿瘤,也杀死她健康的细胞。 只要看着它们,李如洗的心脏就好像缩成了一团。 她觉得那些冰冷的液体缓缓注入她的身体的同时,就在一点一滴地带走她的生命力。 好难受…… 她的胃也缩成一团,总是想要呕吐,却没什么可吐的…… 这时,她听到床边护工说:“护士,这个输得有点快吧?” 护士看了一眼,笑笑说:“这不是……医生说病人血糖有点低,先给输点营养。” 护工说:“哦。”也没再多说什么。 李如洗却完全怔住了。 原来她现在不是在输化疗药物,只是在输葡萄糖而已…… 那些冰冷的液体突然之间就不冰冷了。 那些呕吐感,心脏的难受,胃部的紧缩,生命的流逝……所有这些感受一瞬间都没了。 只是在输葡萄糖啊。 那么,那种种身体上的难受,都只是她自己想象而产生的吗? 原来人类的想象力,情绪和感观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并且能直接投射在身体上,产生巨大的影响…… 难怪医生都尽量不让绝症病人得知自己的病情,原来真的是会有很大区别的。 她自认为自己冷静理智,内心强大,原来并非如此呢…… 她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等到很快葡萄糖输完,护士来给她换药,开始输化疗药物时,李如洗决定要战胜自己的痛苦和恐惧。 液体依然是很缓慢很缓慢地从手背进入她身体,依然是冰冷的……但是这一次,她不要被痛苦攫取。 她缓缓放松身体,平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练习瑜伽时的大休息式,闭上眼睛,想像自己和大地融为一体,紧贴着床板的身体背部从大地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 她缓慢而悠长地使用腹式呼吸,她想象她的意识来到手背处,找到那些已经进入她身体中的药物,包裹住它们。 她对它们轻柔地说:来,我带你们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去帮我杀死那些恶劣的叛军,不要误伤我们的盟军…… 她引导着它们,避免自己的身体被它们伤害,而是让它们去发挥自己应该发挥的作用:杀死癌细胞。 虽然这一切不过是想象,但她的身体真的舒服多了,她不再被那种冰冷的痛苦所攫取,不再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婴儿的姿势,不再觉得心脏和胃部缩成一团,不再觉得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不再觉得恶心想吐…… 她平躺着,静止,坦然,四肢舒展,呼吸起伏,无忧无惧…… 到了后来,她甚至渐渐不需要借助瑜伽冥想的力量,甚至还能走神去想那个莫名其妙,古怪至极,做了二十个小时的梦。 二十个小时。 两个半月。 有点“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感觉啊。 这么真实琐碎的梦境,会不会根本不是梦?会不会是她的梦穿行到了平行宇宙什么的……就像现在网络小说里经常提到的那样。 她甚至想查查看,南*大学天文系这个天体测量和天体力学专业,今年或明年会不会真的考进去一个叫刘奇彬的人? 说起来也奇怪,她在梦中的那些地名、地址、饭店、公司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人名都能记得…… 想一想,在那个梦里,她穿越成了刘奇彬,她觉得是真的,除了一开始闪过了点念头,后来怎么一点都没去想她的本体怎么样了?怎么没试着去联络自己的号码,陈琢理的号码?怎么没多牵挂噗噗和她爸妈? 所以,果然还是个梦吧? 想一想,其实都是一些逻辑和情理上的漏洞呢…… 只是一个过于清晰,过于真实,过于琐碎的梦罢了。 唉,但她忍不住还是担忧,没了她,刘奇彬到底能不能如愿考上自己喜欢的专业? 也罢,如果真的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这样的人,真的被自己附身了两个多月的话,自己也已经为他做了不少改变了,考研这样的努力阶段,考研成功这样的时刻,还是应该正主出席经历吧! 毕竟,那是属于他的人生,属于他的考试。 第二十二章 周末 到了五点多快六点的时候,陈琢理领着噗噗来了。 昨天噗噗放学后有钢琴课,太晚了他们就没有过来,噗噗有两天没见到妈妈了。 不知道是因为分别两天的思念和担忧,还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噗噗有点压抑,他不再如同平时那样,去哪里都不怯场,生龙活虎的小模样。他被陈琢理牵着小手,垂头丧气,惴惴不安。 不过是两天没见,但因为那个梦,李如洗觉得自己好像好几个月没见到儿子了。 而噗噗呢,走进病房,看到李如洗的一瞬间,眉眼就红了,一下子冲过来,抱住了李如洗的腰,一边叫:“妈妈,妈妈!”一边哭了。 竟然哭了。 噗噗从来都是很坚强的小男子汉呢,从来都不喜欢哭的…… 摔跤了也好,被别的大孩子欺负了也好,甚至被冤枉的时候都不哭,忍着,还击,为自己分辩……他都能做得很好。 李如洗都好久没见他哭过了。 怎么两天不见就要哭呢? 她一时就有点慌,生怕这孩子过于聪明,猜出了点什么。 “慢点,慢点!” “哎,别压住你妈妈的输液管了……” 陈琢理和护工同时发出惊叫声。 噗噗有点惊慌地抬起头。 “没事,没事。”李如洗温言说着,一边自己轻轻理了理输液管,不让噗噗压着。 她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噗噗的头顶,柔声说:“噗噗想妈妈了?” “嗯。”噗噗就说了一个字,眼眶就再次红了,鼻子也酸了,眼泪又含在了眼眶里,忍了忍,憋回去,才说:“……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都两天没见到你了……” 声音委屈里带着控诉,尾音都破了,真是伤心得很了。 李如洗心中一阵怆然,但还是维持着温柔的语音,轻柔地对儿子说:“噗噗啊,你知道的,妈妈生病了,生病就要住院……” “可我之前发烧都没有住院!”噗噗大声反驳。“妈妈你不是说你的病不是很严重吗?不是没有动手术吗?我不喜欢妈妈住院,妈妈说好很快回去,到现在都没回去!爸爸昨天还说太晚了,不带我来看妈妈!” 李如洗听他带着小脾气的话有点啼笑皆非,但是却也听出了他的大声抗辩之后隐藏着的对于妈妈住院的不开心,他不舍得,不愿意离开妈妈……一想到这不过短短两天,他就如此难过不舍,将来那一天,他永远失去她的时候,要如何是好?……她心中难过至极,寸寸疼痛,生生体会到了什么叫柔肠寸断。 顿了顿,她更加柔声说:“那是因为妈妈生的病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但也要比发烧严重一些,可是别担心,噗噗,妈妈真的过两天就回家了……明天,后天,后天就该回家了。” 对于噗噗来说,发烧就已经非常严重了,听说妈妈的病比发烧还严重,他眼圈更红了,轻轻抚摸着妈妈的手臂,就像他自己生病难受时妈妈一直一直抚摸他的背一样:“妈妈……你现在还难受吗?有没有哪里痛?……” “难受吗?哪里痛?”是每次噗噗不舒服的时候,李如洗柔声问他的话,最近他也用一样的语调来关心妈妈,小男孩稚拙的声音怀着对妈妈的无比担忧,李如洗眼眶都热了。 她不顾手背上的输液针,紧紧抱住噗噗,在他耳边说:“别担心了,噗噗,妈妈很快就好,真的后天就回家了。” 陈琢理站在一旁,看着母子二人的互动,眼中也含着泪,神情哀戚。 护工大婶一个劲儿揉眼睛。 看多了生离死别没错,可是再多的生离死别中也不曾有这样本来知识和钱财都不缺乏,活得要多好有多好的年轻妈妈,和聪明可爱的年幼儿子,现在活生生在眼前哭泣相拥……用不了多久就要阴阳永隔……从此,这本来被捧在掌心的可怜孩子没了亲妈,以后日子还不知道有什么变化……唉…… 护工大婶心中感叹着,想着回家要跟老头子和儿子儿媳妇讲述这个伤感的故事。 陈琢理走过来,轻轻把噗噗从李如洗怀里带开,低声说:“儿子,别一直抱着妈妈,妈妈生病了会不舒服。”又给李如洗整了整输液管,柔声问她:“感觉怎么样?” 李如洗身体还是有点乏力难受,给了被从怀中带离而嘟起嘴的儿子一个安慰的笑容,才淡淡说:“还好。” 陈琢理露出一个微笑:“那就好,今天周五了,明后天是周末,我们就可以来两个整天,一直陪着你了。然后星期天傍晚,医生同意的话,我们就能一起回家了。” 李如洗还没说话,护工大妈就开了口:“是该好好陪陪了,没见过这儿哪个病房是这么冷冷清清的……” 陈琢理尴尬起来。 噗噗过来拉着妈妈手,说:“我不要去幼儿园了,现在都七月了,我们其实都毕业了,很多小朋友都不来了,妈妈,我要一直在这里照顾你!” 李如洗再次摸摸他的头,微笑说:“谢谢你,噗噗,可是等过完周末我就回家了,所以你还是可以继续上学去的,只要这个周末照顾我就行了。” 噗噗高兴起来,说:“好的,妈妈,明天我来照顾你,后天还来。” 陈琢理问她:“订餐了吗?我来点外卖?” 护工大婶又抢着回答:“快定吧,定点好吃的,……可怜你家李女士一天吃不下东西,就喝了一点粥……” 陈琢理再度尴尬,低声问李如洗:“怎么了?是胃不舒服。” “嗯,”李如洗说:“胃不舒服。”又说:“给我定点生滚猪肝粥吧,噗噗,你要吃什么?吃不吃虾饺?” 陈琢理找了一家广东馆子,点了一大堆吃的,给护工阿姨也带了好吃的,这才算堵上了大婶的嘴。 李如洗胃还是有点恶心感,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冥想的力量,反倒不如前两天严重了,她强迫自己吃下了一大碗生滚猪肝粥,居然觉得胃里暖洋洋的,有点舒服起来。 晚上告别的时候,噗噗眼泪汪汪,要求在医院睡,要陪妈妈。 这自然是不行的,李如洗和陈琢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劝他,最后噗噗哭着跟爸爸离开了。 护工大婶叹着气目送孩子离开,说:“唉,还是母子连心啊!” 晚上照顾李如洗更加体贴了,看她的表情都透着同情。 周末很热闹,陈琢理和噗噗白天一直都陪在这里,噗噗抢着给妈妈端茶倒水,照顾妈妈,一会摸额头,一会问她疼不疼,一会儿要给她讲故事,把护工大婶看得心疼坏了。 陈琢理被儿子抢了风头,除了去问问大夫,陪她做点检查,定个餐,都没多少事可做了,最后只好在病房一角坐着玩手机,令护工大婶对他的印象又下了一个台阶,不时给他一个白眼。 周六还是探病高峰,首先是上午franc领着几个公司高管,还有eva,一起来探望她。 陈琢理怕儿子听到不该听的,打完招呼就带着儿子去外面玩去了,franc告诉她说,因为怕她医疗费用紧张,公司把总共要补偿她的六十万已经打到了她卡上,另外,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大家的心意,所以公司还组织了一次募捐。 李如洗吃了一惊,很是尴尬,说:“……谢谢大家的心意,可我并不是太贫困,好像还不需要大家为我募捐……” franc说:“不要有负担,这其实也可以不叫募捐,我们知道你收入不错,但是,大家都想表达一下对你的心意,所以……”他想了想措辞,说,“你就认为这是众筹的红包吧。” 说着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子,说:“一共是八万两千七百元。” 李如洗啼笑皆非,不过也推不过,只好收下了。 而她的事渐渐在圈子里也传开了,同学们闺蜜们都已经打过电话,听说她住院,这个周末好些人打电话来说要来看她。 李如洗婉拒了一些关系一般的,却拒绝不了铁闺蜜,下午陈琢理又只好带着噗噗避出去。 于是闺蜜团几个人杀了过来,进门就都红着眼睛。 见面免不了一场抱头痛哭,也有人劝,别哭了,让如洗哭多了难受。 李如洗说:“没事,流泪有助于排解不良情绪。” 大家都笑了,说:“看你还能说这话,心里觉得舒服多了。” 也有鼓励她的:“快点好起来,现在疗法那么多,也不是不可能的。” “是啊,我们还等着你一起逛街,一起聊剧,一起炫娃呢!” 李如洗笑嘻嘻地答应,虽然是强颜欢笑,大家也都忍住了心中的悲凉,嘻嘻哈哈。 闺蜜们几乎个个都带了鲜花,而且都是大捧的,立志要把病房淹没,水果、营养品也都不少,燕窝虫草个个不缺。 她们陪了她好几个小时才走,走后护工大婶满意地说:“这才像探病的嘛。” 第二十三章 出院 周日陈琢理想给她办出院手续,可是医生觉得她最好再住两天,观察一下情况,于是又延长了两天。 因为不是休息日,陈琢理和噗噗不能来陪伴她了,甚至因为周一噗噗有stem科学课,他们也没法在傍晚来看她。 李如洗的病房又恢复了冷清。 当一个人身陷痛苦之中,并且这痛苦的源头是人力无法挽回时,为自己找点事情做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李如洗有时候会想,从得知自己罹患绝症起,她一直在忙忙碌碌的,是否就有为了回避痛苦这部分的因素。 在冷清的,只有护工大婶陪伴的病房里,她继续给噗噗录制以后的视频和写信,现在,她写到了十二岁时的信。 “噗噗: 亲爱的儿子,一转眼你就十二岁了呢。今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生日,因为,你从儿童开始进入少年时期了。 我曾经设想过要为你在两个年龄举办盛大的生日会,一个就是十二岁,另一个则是十八岁,因为一个是你长成小小少年,另一个则是你的成年礼。 可惜,妈妈不能为你筹办了。 不知道你今天的生日是怎么过的? 如果,有外公外婆或者爸爸给你举办了很热闹的生日会,希望你会开心。 如果不是很隆重,也别难过,居家的温馨小聚会也是充满爱的哦。 假如,我是说假如,别人忘了你的生日,或者有别的客观因素,你没有得到称心的生日礼物和祝福,别伤心,亲爱的,你还有妈妈爱你,妈妈虽然不能陪在你身边,但依然可以为你祝福,祝你如清晨的小树抽出的新枝,崭新嫩绿,充满生机,纵然外面不是和风细雨阳光普照,纵然雨横风狂,也愿你有来自你自己内在深处的强大力量…… 对了,你有朋友了吗?和朋友的相处有没有什么问题呢?到了这个年龄,你该好好甄别朋友了,有的朋友看上去如胶似漆,连上厕所都陪着你,但是却不愿意真的为你付出,甚至还在暗暗使劲想要超越你;有的朋友总是拉你去玩,让你接触到不好的东西;还有的朋友,遇到事就甩锅给你……你要甄别出朋友和玩伴的区别,朋友是致诚的,是愿意彼此付出的,是可遇不可求的……希望你能拥有一生的朋友,如果确认他是,那么你也不要吝于付出,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假如他只是偶尔犯错,你也要敢于原谅…… ……” 写着写着,又觉得自己能写的实在太局限了,毕竟,她没法子参与到噗噗以后的人生,所有遇到的问题都只是她的臆测,那些细微的,相对少见的问题,她就没法预见并提供意见;那些为人处世的小技巧,她也没法一点一滴地教授;那些微妙的小小领悟,更是无法言传身教…… 终究,无法做到和她在世时一样啊。 死了就是死了,终究没办法假装妈妈还活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成长。 李如洗有些沮丧。 怔怔想了半天,她想到一个勉强的补救办法:把她的藏书回去整理下,整理成噗噗不同年龄段可以看的,她年轻时有个喜欢在书里写批注的习惯,后来不太写了,希望噗噗每年从这些书里和她的批注里能有所得,宛如和她对话。 当然,有的书批注得太早,是在她的少女时代,放到今天看,里面的观念不一定是合宜的,有的书里则根本没有批注,还有大学之前看的大量的书籍,都还在她父母家中,并未带来这个都市…… 想到这里,她打了电话给父亲,请他把她所有的书都打包寄过来,她要做一些整理。 父亲有些不解她的要求,也因为这是个着实不小的工作量。 “你那儿有地方放吗?”父亲在电话里问。 “有啊,”李如洗像小时候一样撒娇,“我最近就是特别想整理嘛……” “工作不忙吗?还要带孩子……” “再忙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呀!”她继续向父亲撒娇,“快寄给我嘛!” “好好好。”父亲一如既往地抵挡不住她撒娇。 不管多大,在父母眼里,都是那个娇娇儿…… 生了噗噗之后,母亲都叫她“大宝贝”,叫噗噗“小宝贝”。 一年四季,都想着给她邮寄各种时鲜好吃的。 可她呢,工作,家庭繁忙,总是把父母往后排,总是想着父母年龄还不大,等他们年龄大了,就要接过来住在附近,全副心思给他们养老…… 然而明天和意外,真的不知道哪个先来。 她又怎能想到,她的生命会中止在这么年轻的时候…… 父母恩深,今生竟是难报了…… 打着电话,李如洗一边强颜欢笑,一边鼻子发酸,眼睛湿润。 父亲答应了她的请求,书在短短两天内被他整理好,物流寄了过来,大约三五天就能到了。 而李如洗这时候也终于可以出院了。 噗噗为了她出院开心得忘乎所以,还专门用金色的纸给她做了王冠带上,上面装饰着李如洗以前买来给他锻炼手指精细动作的陶瓷珠子和琉璃珠子。 李如洗一边等着书到,一边继续她那些衣服鞋袜的准备,一边去看两套房子的装修,忙是很忙的。 可她依然没能忘记作为刘奇彬的那两个半月的梦境经历。 因为这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她至今还觉得自己就是缺席了自己的人生两个半月,那些经历就是另一个空间的一段真实人生。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要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天也不可能想到刘奇彬那样的人啊! 别说在她最近天翻地覆的人生,就是以前好的时候,她也不可能关注刘奇彬那样的年轻人…… 根本就跟她毫无干系,二者之间没什么关联。 梦中那些点滴的感触,那些隔着窗子的灯火,那些食物的味道,周围的人的嬉笑怒骂,各种细微的心思……实在太真实了。 其实,她深心里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个梦…… 这种事自己藏在心中也挺郁闷的,而她几个闺蜜又总是跟她电话微信联系,其中关系最铁的一个,每天都要跟她通个电话,有一次,她就告诉了闺蜜自己做了一个真实得吓人的梦,梦里自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过了两个半月,梦里的一切,都好像是真的一样,人物也特别真实,总之,她感觉自己就是穿越到另一个人身上,生活了两个半月,每天的经历都历历在目。 闺蜜想了半天,说:“你可能是压力太大了。” 她给她推荐了一位心理医生,告诉她这位心理医生毕业自国外名校,不但在国内,在国外的一些研究也颇负盛名,虽然执业才两三年,已经是这个大都市里最优秀最出名的一位心理医生了。 第二十四章 慕容心舍 李如洗仔细考虑之后,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虽然她已经是一个必死之人,但是也不代表她活着的这段时间的心理健康就不重要,相反,最后的时光,一定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活出质量来。 一个自知自己得了绝症,时日无多的人,心理上必然受到巨大的创伤和影响,会有应激反应,这时候,正需要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来治疗开导。 就像她,虽然自诩内心强大,但是这得知病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撇开那个怪异的梦境不提,忙的时候她还能忘乎所以,但是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想到父母和儿子,免不了伤心断肠,流泪哭泣是家常便饭……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对她肯定不是好事。 嗯,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就当临终关怀的一部分好了,不必舍不得这点费用。 于是李如洗拿着闺蜜给的号码,打过去预约了时间,第二天下午,自己驱车去了对方客服发来的地址。 这个地址没有选在热闹的办公楼,也没有选在cbd附近的高档小区内部,反而选在了离城区挺远的艺术区。 从市中心到那儿,距离不近不说,还堵得要死。 李如洗简直不知道这个心理医生为什么要这么选址。 幸亏她已经交接了工作,可以在白天工作时间去,好歹避开些拥堵。 即便如此,到了五环外的这个著名艺术区,依然算得上人头攒动,大都是年轻男女,打扮各异,汉服者有之,朋克亦有之,大都可以算得上装束新潮,也有不少地下乐队在中间的小广场懒洋洋地演奏,感觉和她日常生活工作的地方是两个城市。 当然,李如洗也蛮喜欢这儿的。 虽然来的次数不多。 只是她有点难以理解,一个心理医生,又不是开酒吧咖啡厅画廊,为什么要把诊所开在这里? 这里房租可不便宜呢…… 是个艺术爱好者? 那也没必要非要在这里工作啊。 好吧,好吧,闺蜜是个靠谱的人,她推荐的心理医生不会不靠谱的…… 怀着略微忐忑的心情,李如洗走到了对方给她的地址。 在一堆经过了艺术改造的loft厂房中,这里算是地理位置比较差的一个,挤在几个中间,只有一条小巷子能进去,故而不太适合改造成酒吧咖啡画廊之类,但是作为一个心理诊所,倒是有点儿闹中取静的意思。 停好车,穿过长而幽深的小巷子,李如洗站到了这家据说在这个都城里赫赫有名的心理诊所门前。 周围都是风格独具的红砖裸墙,粗粝斑驳,有的砖缝里长了苔藓和大花牵牛,而这家门前有几个大水泥盆栽,一棵鹤望兰,一棵硕大的龟背竹,两棵银白色的尤加利,一棵是银水滴,大一些,一棵是大叶心桉,小一些,地上有地栽的长长一溜银白色的银叶菊和尤加利呼应,另一边则是一溜颇为可爱的松果菊,开了不少花。最显眼的是角落里一棵木槿花,开得十分灿烂,是蓝紫色重瓣大花,李如洗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嗯,是“蓝莓冰沙”。 她本来也想买一棵的,实在规划不出地方来,这品种虽然不能说名贵,但是也很少见,会种这个的,肯定还是懂点园艺的。 红砖墙上相当于二楼高度是大片的落地玻璃窗,边框是金属的黑色,一楼是一扇足足三米高的大木门,浅木原色,很厚实,也确实一个似乎还在散发着木头的香味,门上有不少黑色的金属铆钉,显得很有个性,门左右两边是拱形的那种法式复古风格的落地窗,又高又窄,边框是和门一样的浅原木色。 配合上白色亚麻窗帘和头顶灿烂的阳光,细品品,甚至有几分殖民地的风情。 但和上头的黑色镁铝合金落地窗及红砖墙的工业风也一点都不相悖,反而意外融洽。 但这里并无任何标牌说明它是她要找的心理诊所,直到她走近前去,才发现硕大的铆钉木门的右侧有一个铁艺的欢迎门牌信箱,上面确确实实写了四个字“慕容心舍”。 说真的,听到这个名字时,过于小说风格的复姓加上这个似是而非,有点文艺的“心舍”二字,让她觉得这里噱头多过专业性。 但是转念一想,人家医生就姓慕容,倒也怪不上人家。若是她也学心理,开心理诊所,取名“李氏心舍”,好像就要平实一些,没那么中二了……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上前扣门。 应门者很快开门,随着空调的凉气而出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穿了正式的衬衫和马甲,打了领结,戴着细金边眼镜,头发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 李如洗拿不稳对方到底是不是慕容医生,便也没称呼,而是对对方笑了笑说:“您好,我是愉悦今天三点半的李如洗……” “啊,李女士您好,”对方立刻给予一个颇为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和颜悦色:“请跟我来,慕容医生正在等您。” 好吧,不管这位慕容医生是否噱头多过专业性,至少建筑环境和服务人员都无可指摘,她自己还是半个心理学爱好者,哪怕就当是一次娱乐活动,也算值了、 于是她保持微笑,随这位年轻男士走了进去,里头果然主要是工业风装修,但并不是太过粗矿,没有大量使用复古的铁管之类的装修元素,也没有别的蒸汽朋克风元素,而是相对简洁硬朗,大量的浅色原木元素和从四米多高的天花板不时垂吊下来的各种绿植中和了工业风装修风格中浓重的男性荷尔蒙味道。 这里的风格强调了恰到好处的复古和高品质,又有着木头和绿植带来的明亮温暖,勃勃生机。 李如洗很欣赏。 一路走,一路欣赏。 垂吊下来的绿植其实大都很普通:绿萝、常青藤,也有不少各色各样的空气凤梨、松萝之类。 但有了它们,一切都不一样了。 男子把她带上了二楼,在一个同样有铆钉,但是小一号的厚实原木门前面,轻轻敲了门。 里面传来很悦耳的男子声音:“请进。” 穿马甲的服务者于是把她带了进去。 李如洗看清了这个慕容医生,微微一怔。 这个办公室挺大的,大概二三十平米的样子,里面陈设一如一楼的风格,有一张很厚实,很复古,没有漆的原木桌子,靠墙的陈列架也是同样质地和风格。 窗子附近角落有一棵不大不小的银水滴尤加利,也有一盆虎皮兰。 站在窗前的男子比她想象要更年轻,大约二十七八岁,一身白色的竖领亚麻衬衫,简洁的黑色头发,似乎是尽力想要淡化他出众的容貌。但即便如此,那挺拔而笔直的站姿配着堪称俊美的五官,也令李如洗惊艳了一下。 李如洗想起闺蜜说她是因为抓到相恋多年准备结婚的男友出轨,分手去看的心理医生,再看看眼前俊美、挺拔、矜持如同旁边那银白蓝灰色调的尤加利树的慕容医生,不禁有点怀疑她那么热情推荐的真实原因…… 但想想慕容医生博士和硕士均毕业自世界最好的心理学系院校,再想想国外心理学的学习难度……嗯,好吧,还是应该专业过硬的。 不应该是冲着颜值…… 引她前来的服务者,也许应该称之为前台的男子,已经退出去了,并且关上门,慕容医生和她简单做了相互的自我介绍,便把窗帘拉下,白色亚麻窗帘不能全遮光,但是足以使她看不见窗外景色,把注意力集中在室内。 他请她在一张可以半躺的舒适座椅坐下,自己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现在,我们来谈谈您最近的困扰。” 他的声音清澈如水,但水下是坚硬的岩石,坚强而可靠。 他并没有故作亲近,好使她迅速打开心灵壁垒来倾吐,甚至没有循循善诱的意思。但是不知道怎的,她的话就倾泻而出了。 她说了她的家庭状况,说了她的病情,说了她得知病情后的心情,说了她如何去筹划身后之事,如何放不下孩子和父母,如何给孩子买了从小到大所有的衣物鞋袜,一边收拾一边哭,说了她如何想要在短短的信和视频中把母亲能教给孩子的都告诉他,写起来却总是觉得挫败…… 她终于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已。 慕容医生没有安慰她,只是给她拿了纸和一杯水。 等她哭够。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进入了抽噎的状态,他才开口问她:“你的难过痛苦,有多少是出于对你的儿子和你的父母的担忧和愧疚,又有多少是出自你对自己的惋惜和不甘心?” 李如洗怔住,停止了哭泣。 她仔细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后,才不确定地回答:“大概,是各一半吧……” 他注视着她,声音低柔了一些:“比起一般人,你很勇敢,也很冷静理智……你,害怕吗?” “嗯?”李如洗愣了愣。 “恐惧死亡吗?” 李如洗身子颤了颤。 “害怕的。”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真的很害怕。” “因为更担心孩子和父母,也是因为那种不甘心的感觉,所以,我之前没有好好想过自己害不害怕的问题……” “其实,我当然害怕,”她低下头,把脸埋在手中,头发黑瀑般倾泻而下。“死后的世界是怎样,没有人知道。虽然我也会对自己说,死亡不过是另一场冒险的开端,但我依然会去想:会不会死后真的就是一片虚无?就是真正的终结?我不复存在,如此而已……倘若真是如此,我的存在至今又有何意义?……” 她抬起头,微微带着抱歉说:“其实,跟您讲了也没有用,谁也解不开生死之谜……但是,说出来,我觉得好些了。谢谢。” 慕容医生点了点头:“是的,我无法解开生死。其实,你的心理很健康,你比大多数人内心强大得多,足够冷静,足够理智,足够勇敢,足够自知……”他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你说,你不想虚度活着的每一秒,这很好。你为了孩子和父母忙忙碌碌,填满自己的时间,不管是从实际效果,还是从淡化痛苦来说,都是很聪明的举动。” “但是你自己呢?” “你的人生还有什么遗憾?” “你还有什么想做而未做的事?你为你的孩子和父母做了周详计划,为何不好好给自己做一份死亡心愿单?” 第二十五章 死亡心愿单 “死亡心愿单?” 李如洗有片刻茫然,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做了死亡心愿单啊。 她列了自己生前该做的事情,也是按计划一步步来的,比如卖房、买房、给孩子的种种准备、带父母去欧洲旅行……她觉得在这种身体状况和心理状态下,自己的规划性和行动力已经算得上很好了。 “对,死亡心愿单,不是死前计划表。”慕容医生轻声强调了一遍,他的声音依然悦耳,不带任何情绪,清冷但不冷漠,他白皙纤长的手指在微微发暗的原木色桌子上轻扣,吸引了她的目光。 他沉吟着解释:“后者是你为了自己的孩子和父母在死前的种种准备和安排,而前者主要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不留下遗憾……你想一想,在这世界上走一趟,你还有哪些事情想做却还没有做的?当然,这其中肯定有一些和你的计划表是重叠的。” “想做却还没做的……” “对,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的事,比如去一些没去过,但特别想去的地方旅游,比如喝得烂醉如泥一次,比如去潜水或者跳伞,或者去露天宿营,看一部一直想看却没时间的剧,读完早该读完的书,或者去住真正的大树旅馆,去做真正的森林spa……” 李如洗一时很受触动。 是啊,一些仅仅为了她自己而做的事情,为了她短暂的生命不留遗憾。 毕竟,她不仅仅是噗噗的妈妈,也不仅仅是她父母的孩子,她还是她自己。 她之前总是觉得时不我予,她活不了多久了,能大概健康,自由活动的时间更少,为噗噗和父母做安排可能都很紧,但是她自己……要死去的是她自己,最遗憾的也是她自己啊…… 最需要在这短短的时光里被满足的,也应该是她自己才是…… 她低头沉默不语。 过得片刻,她抬头看着慕容医生,微微一笑,说:“您说得对。我确确实实也该做一份只属于自己的死亡心愿单。” 她认真地想了想:除开父母,除开嘟嘟,自己还有什么想做的?还有什么牵挂? 是的,她想去一些地方。 想去伊斯坦布尔,想去卡萨布兰卡,想去里斯本,想去佛洛伦萨…… 她还想去体验一下照顾动物类的义工工作。 还想,还想……写一本书。 是的,她眼睛亮了亮。 她想写一本书! 人活在这个世上,实在太过渺小了,即使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在青史留下名字,除非有一番建功立业的本事,还要加上运气……或是有足以改变人类的发现或发明…… 这些都太难了。 青史留名的人当中,相对容易的,就是写出一本无法被人忘记的书。 当然,李如洗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不需要什么青史留名,她只想证明自己存在过而已…… 一本被正式付梓的书,散发着油墨芳香,哪怕只能印一本,只能被一个人看到…… 在她挑灯夜读的少年时代,她曾经觉得,只要一个作者的书还在世上,还被人读着,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读书的人和作者之间,存在着交流和对话…… 写什么书呢? 对了,与其那么费劲力气地想象着噗噗一年年长大,给他留下一封封自己都不满意,词不达意的书信,还不如写一本书留给他。 她要写一些故事,把自己所有领悟到的道理都写进去。 还要这些故事有趣又好看。 这样一本书,岂不更胜过那些努力没话找话的信? 这是为儿子而写,也是为她自己而写。 慕容医生听了她的心愿单,点头表示赞许,甚至还给了她一个微微的笑容。 “相比起你的身体状况,你的心理状态非常好,可以说非常健康,因为你本身就有很出众的情商和心理素质,使得你遇到重大变故时,比别人更加坚强理智。只是因为事发突然,使你一时有些紊乱……希望我们今天的谈话,能够释放和缓解你的压力,如果不是心里非常难受,你可以不需要接受持续性的心理治疗。” 李如洗听到他总结性的话,一时有些急,犹豫着开口说:“医生,其实,我之所以来,是因为一个梦……” 她尽量真实客观地描述了这个梦,描述她在梦中非常明显的时间概念,梦的复杂和清晰,描述了梦中的每一个人物…… 她说:“这个梦让我觉得非常不同寻常,我有时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梦,而是我真的去了某个地方,或是我的灵魂去了某个地方,以这个叫作刘奇彬的男人的名义生活了两个半月。” 心理医生果然对梦境都非常在意,一边听着她说,慕容医生一边在电脑上做着记录,还问了她许多问题,比如: “你在梦中每次入睡是什么感觉?” “梦里睡着后是否还会再做梦?” “每次早上醒来有清晰的感觉吗?还是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就是从睡梦中醒过来了?” “每一天的时间是匀速的吗?还是觉得有的时候过得特别慢,有时候一晃几天就过去了?” “你曾经有过某一天或某个场景是莫名其妙结束的吗?” “有过从一个场景直接就跳到下一个场景的经历吗?” 李如洗认真仔细地回答,但有的细节确实已经记不清楚了。 慕容医生渐渐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会儿,他问她:“你自己觉得你的梦象征了什么吗?” 李如洗也皱起眉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不像个梦,而且,如果这是梦,内容也太奇怪了。我平时没有太多接触和关注过群租的年轻人,以及销售类工作。” “那么,你有没有过什么猜测呢?” 李如洗更加犹豫起来,最后她说:“我试图合理化地去想过,我想,如果这真的只是个梦,也许,是因为我不甘心自己剩下的时间如此之少,希望在梦中度过更长的时间,以此也算是延续了生命吧?” 慕容医生点点头,但并未表示赞同,最后他说:“我现在无法肯定你的梦的性质,甚至关于你说这是不是梦,我也无法肯定。我不能轻率地进行分析……假如你又做了类似性质的梦,可以来告诉我。” 李如洗走出慕容心舍,回到自己车上时,突然有点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今天下午,她和慕容医生谈了两个小时,付了将近三千元。 她知道心理医生价格不低,慕容医生又可算是行业翘楚。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对她的梦得出实际结论……只能说,他提议她把临终时光和重心拉回到自己身上这一点颇有价值。 死亡心愿单是个很好的提议。 除此之外,他就是一个倾听者。 朋友也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她竟然为此付了三千元。 平时她买个三千元的包还要思前想后呢! 可是,此刻她的心情真的好了很多,而且,她知道还不是因为对方超高的颜值和环境的格调。 就当是倾诉的价格吧。 反正,应该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再做一次类似性质的梦,应该不可能吧? 开着车回家的李如洗,并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会又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