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妞降夫 上》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京西北灵台山脚下,通往山北老柳村的大路上,几台马车慢慢行来。 正是秋日午后,山色斑斓,景色宜人。 车行极慢。中间一辆,白马架辕,泥金轮辋,丹画车毂,轭前挂一串金镶玉百子宝铃,铃声清脆,在山野中「叮当」作响。 车帘垂放,车窗内的卷帘却大半卷起,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瞧那路边有一丛野花,可是眼花了?」 一个明媚的少女声音道:「老祖宗比我们都耳聪目明呢!可不是有一丛野花在路边!」旋即道:「停车,我去摘一束菊花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浓眉黑眸,身材高瘦,跳下车来,直奔那菊花而去,待要采时,一呆:「奇怪,这花像是有人种在这里的,哎呀 ,地上还有个锦囊呢!」 车中老夫人闻言,隔窗望出,声息颤抖:「可是个石青色的?」 少女一扬眉,伸手扬了扬手中石青色的菊花锦囊,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道:「老祖宗未卜先知!」 老夫人面色含笑,泪眼朦胧,看着那少女,恍惚又看到了五十年前的自己。 秋后的清晨,山路上若有若无的雾霭还未散去,四野漂浮着清新的树木草丛香气。 路旁一块大青石边斜斜地生出一丛三尺来高的黄色野菊花。花儿一朵朵铜钱般大小,深绿色的枝叶上能看得清细细的绒毛,还带着未 散尽的小露珠儿。 坐在青石上的少女穿着件破旧土布花夹袄,梳着双螺头,系着两根红色的头绳,头绳尾端还坠着两朵黄色的小绒花。她粗眉大眼,饴 糖色的圆脸盘上发着愁,正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一个精致香囊 石青色的云纹锦缎,横经竖丝润华流光,上面绣着一枝红黄相间的菊花。菊瓣如丝,卷曲飘洒,外黄内红。封口的黑色缎带还织了丝 丝金线,华贵无比。 她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叹息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冒失人的?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我要是再不回去,可就来不及了!」说着,伸手 从头上解了根红头绳,绑在了菊花枝枝上:「聪明的就会到村里去打听吧?」 她也不管头上歪歪斜斜的发髻,从地上拎了一个装了半框柴火的背篓,就连奔带跑地朝不远处的村庄跑去。 她刚推开竹篱柴扉的门,就传来一声吼:「大妞妞!你真是急死个人!看你跑得这一身汗,你这是要气死娘是不是!」随即一只木头 的饭勺子扔了出来。 她敏捷地接住了饭勺子,喊了一声:「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捡了人家的东西,看人要不要回来取!」 「还不赶紧放好东西,过来吃早饭!要是晚了,我不饶你!」中年妇女无奈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一屋子人围着一张松木八仙桌。刚收了秋,吃食上松快。一顿早餐实实在在的面疙瘩,加了青菜肉末的浇头。 少女进了门,半边发髻已经完全垮了下来,那满脸晒斑的中年农妇一边把一碗满满的面疙瘩推到她跟前,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叫你今日别上山,非要去野,看你这披头散发的样子!」 少女满不在乎地吃了一大口面疙瘩,赖皮赖脸地笑着道:「反正待会出门前还要梳的,有什么关系!」 气得那妇人忍不住拿筷子敲了敲她的头:「你捡了人家什么东西?」 少女得意地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回我可是捡了好东西。要是没人来寻,还能换点银子花!」 说得一屋子人都好奇起来。 那少女吃饭大口大口的,不一会儿,一碗面疙瘩都下了肚。倒是她二嫂子安氏还在细嚼慢咽地,见反正要等二嫂子吃完饭才能给自己 梳头穿衣,那少女便从怀里掏出那个锦囊来,一屋子人的眼睛都定住了。 这户人家姓黄,靠着二三十亩地,养着一家子,夫妻两个,儿女三人。上头两个儿子都成了亲,只有这个最小的女儿,自小娇宠惯了 ,又野,至今还没有说定亲事。 黄二哥好奇地凑过来:「这东西,咱这村里谁家也用不上。赶紧的,打开来瞧瞧。这么漂亮,莫不是里面藏了个小妖精吧?」 一屋子人都笑了,二嫂安氏悄悄地拧了他腰肉一把。 黄大姐伸手拉开锦囊,却见里面放了一个紫红漆雕的小盒子,两寸来长。一张厚厚的大红纸封。 她拿两根手指头捏了那小盒子,生怕一使劲捏碎了这小金贵玩意。左看右看没弄明白这东西怎么打开,急得差点儿冒汗。 黄二哥不耐烦地伸手接过,一搓盖子开了,里面躺了小小一块白地红纹半透明的漂亮石头,黄老爹也凑过头来:「这瞧着倒像是印章 。」 黄大姐又打开那红纸封,上面一个个漆黑的字,黄大姐一家子眼儿俱睁得圆圆的,也没人识得半个。 v第二章 倒是黄大姐的娘黄大婶道:「这怎么瞧着倒像是庚帖子?」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倒不太相信。庚贴子这么要紧的东西还能丢了? 大嫂章氏冷笑道:「娘不是想人家送庚贴来想花眼了吧?也是,大姐儿都这么大了,还成天野跑,再嫁不出去就成老姑娘了!」 二嫂安氏则捂了嘴笑道:「哎呀,我看那戏文上都说,捡个香囊什么的,就成了姻缘。说不定啊,咱们大姐儿的姻缘就在这里面呢! 」 黄大婶狠狠地瞪了两个媳妇一眼:「章氏,大姐儿才十六,怎么就成老姑娘了?!别在这儿瞎扯闲篇了,还不赶紧去厨房里洗碗!」 一边把锦囊交给黄老爹,一边又骂安氏:「不让你跟着,你偏要跟着,还不赶紧吃完了,给大姐儿换衣裳梳头!」安氏是个巧媳妇, 今天这么重要的事情,只能让她来给大妞妞打扮。 待黄老二驾着牛车出了门,黄大婶坐在牛车上,看看一脸懵懂的女儿又看看一脸精明的媳妇,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早两年黄大姐年纪还小,黄大婶只得这一个女儿,自己看得跟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也差不多,总想要挑一个家境宽裕,人才整齐,人 品好,家风正,离娘家近,处处齐全的。 可这一带离京城不过二百里地,大多数地都是京里富贵人家的庄子,黄大婶总不能把女儿嫁给做人家奴才的。剩下的佃农倒是多数, 黄家地虽不多,可世代会伺候地,也算是个殷实人家。 从女儿十二岁就开始挑,越挑年纪越大,这说亲的人家反倒不如原来,心里有些后悔,却也无法。更是被那媒婆们挂了号,知道她眼 高,一拖二拖,女儿已经十六岁了,这才着了急。便把这地脚放宽了些,倒是有了一家,隔了一座灵台山。 这家子姓范,原也是给大户人家看庄子的庄头,只得一个独生子,也让他读书习字,家里也是丫鬟婆子伺候着的。这两口子会走动, 得了主家的恩典,放了出来,还给主家管着庄子,只是再不是奴籍。 这家子一直没给儿子说亲就是为了脱了籍,好找个耕读人家,正正经经地做个良民。这一拖儿子年岁就大了些。 偏这儿子见多了富贵人家的丫鬟小姐,哪里看得上这乡下长大的小大姐们,到了媒婆嘴里也是个眼睛吊在天上的。这一来二去的,倒 是一个胡媒婆起了头,两家走动,定了今日在云台寺相看。 黄大婶带着女儿媳妇在云台寺山门下了车,黄老二在山门外看着牛车。 黄大婶带着女儿儿媳往里走,看见黄大姐抬头挺胸地大步朝前走,气得拍了她背上一下:「大妞妞,娘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低头 ,脚步收小了!」 黄大姐低了头,别别扭扭地朝前走。 黄大婶看了旁边走路摆着腰肢的安氏一眼,低声骂道:「你就不会瞧着你二嫂的模样,慢慢走!今儿要再砸了锅,我就送你进庙里当 姑子去,省得看着生气。」 安氏根本没有听见她们母女说什么,盯着两旁卖珠子扇子小玩意儿的小摊子,眼睛里都恨不能长出一双手来。 黄大姐撅着嘴,两眼盯着安氏,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只觉得路都不会走了。却不曾想猛地一个人撞了上来。 她手比脑子快,拿出砍柴的力气,一伸手就把来人推了开去。 那人不防倒一屁股摔在地上,只听一个半大小子难听的声音叫道:「村妞!敢把我家少爷给推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黄大姐一抬头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厮,穿着青衣青帽,一边骂人,一边弯了腰去扶倒在地上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华服,坐在青石地上,正睁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直直地怒瞪着她。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庙里人不多,但这一场动静还是招来了一堆眼睛。 黄大婶吓得急急把女儿扯到身后。黄大姐却从她身后冒出头来:「你瞪什么瞪,谁叫你自己撞过来的!」 那少年被小厮扶了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桃花眼,两道吊梢眉,鼻直嘴方,满脸的红,衬着雪白无暇的肤色,竟比女郎还要 漂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怒瞪着黄大姐。 黄大姐今日从头到脚倒是细细打扮过。头上梳着双平环花髻,插了两朵红色海棠绢花。一身新衣,还是黄大婶为了相亲特意买的时兴 花布,让安氏给做的。 上面是湖蓝底红绿海棠缠枝花,下面是湖蓝色素布裙,脚上却用的跟裙子一样的花布,绣了朵红花绿叶的大海棠,鞋头还坠了一只红 色绒线球。 那少年见黄大姐的模样,也知道是个村妞,懒得计较她举止粗俗。自己从腰间扯下一块茜红色的汗巾子,擦了擦刚才被黄大姐碰触到 的胸膛,那小厮也急急扯了自己的蓝色汗巾替他前后左右地掸着衣襟。 黄大姐见了心里说不上的怄,自己这双手可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因为要相亲,连指甲缝都刷得不见半点儿泥星子,倒被人这样嫌弃, 哼道:「白长了一双大眼睛,不拿来看路有什么用。娘,咱们走。」 黄大婶恨不得堵了她的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祖宗!忙把她挡在身后,对着少年小心翼翼地福了福:「公子爷可摔到了哪里?这 衣裳……」这可是卖了她只怕也赔不起啊。 那少年见黄大姐说话不客气,也恼了:「这衣裳,五十两!在地上刮花了后面的料子,穿不了了,你赔!」 黄大婶闻言差点儿没昏过去。黄大姐却从黄大婶身后钻了出来:「我还没要你赔呢!你一个男人家,刚才手都碰到我身上了!赔钱! 一百两!」 v第三章 那少年耻笑一声:「难怪你见我过来,把道挡了一半,原来是来讹钱的!你这样的,爷一百两能买二十个!」 那小厮也在一边嚷道:「是呀,你就是来讹钱的,爷,咱不能放过她们!」 黄大姐两眼冒出火来,袖子一挽就要上前跟他们理论。 黄大婶吓得一把扯住黄大姐,就要下跪,黄大姐忙着去扯她:「明明是他自己撞过来的,娘干嘛要跪他!」 正僵持不下,就听见一声惊喜的喊叫:「哎哟诶,这话怎么说的,今儿大吉大利的日子,竟然碰到了四爷!」 随着话音,只见一个白胖的中年妇人插金戴银,浑身绫罗地几步小跑着过来,满面的笑,旁边跟着一个壮实的少年,绸巾裹发,玉簪 插头,一身赭红袍,几步上来就给这公子作了一个揖:「小的范同见过四爷,四爷一向可好?」 那公子一脸的震惊,给身旁小厮使了个脸色,一挥袍袖挡了脸:「你们认错人了!」也顾不上找黄大姐的麻烦,扯了小厮飞也似地跑 了。 留下那母子二人面面相觑,难道真看错了?那明明就是周家的四爷啊? 黄大婶暗暗叫了一身阿弥陀佛,这两人来得可真是及时,也不知道那公子爷为什么见了就跑。不由打量了那那壮实少年一眼,刚才他 自称范同,难道这就是南山范家? 她拿眼上下去瞧这对母子。见他们穿着确实一派富贵,不觉有些心虚,转眼瞧了瞧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他们刚才看到了没有? 范大婶目送完那叫四爷的,拉了儿子的手就要走,见这一家子木瞪瞪地瞧着自己母子,面上就浮出一些得色:「大婶子,刚才那位我 瞧着像我们老东家周侍郎家的四少爷。你们刚才跟他怎么了?可是冲撞了?倒不要紧,周家再不会仗势欺人。」 黄大婶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提相亲的事,就见胡媒婆跑了上来:「对不住,对不住,神佛有灵让我来晚了。倒让你们两家自己碰上了。 可见是这云台寺最灵验不过,你们本就是有缘的。」 黄大姐这才知道这家子就是相亲的对象,当即慌得把头埋得低低的,刚才自己的夜叉样可是被人瞧去了? 胡媒婆当着面也不好指着说这是那个女娃,这是那个小郎。只囫囵道:「范大婶,您这一身衣裳倒能抵我这一年的嚼用了。你家哥儿 长得越发出息了。」又对黄大婶说:「哎呀,女大十八变,你家大丫头这模样可真是太水灵了。」 却说黄大姐一直站在黄大婶身后,别人倒是瞧见了,偏偏范同站的地儿却正好被黄大婶挡住了,他抬眼一望,瞧见的却是安氏。 安氏嫁过来也不过三年,年岁比黄大姐大两岁,她生得白净净俏生生,是黄二哥瞧中了,死活求了父母娶回来的。今天又着意打扮过 ,瞧上去和黄大姐年岁差不多。 她头上挽了一个朝云髻,插了一枝梅花素银簪,一对儿灯笼银耳坠,一件水红袄,下面素白裙,一条深红的腰带勒得小腰细细的。 安氏自己也没多想,只是抬眼去打量这位可能的未来妹婿。心中羡慕他家富贵,对上范同的眼光,还讨好地笑了笑。 这一笑,倒把范同笑得心儿颤颤,忙低了头不言语。他一向心气高,可从来出来相亲瞧见的小娘子一个个都太乡气,把脸埋得低低的 ,连眉眼都不让瞧清楚,哪里像这一位这么落落大方,还对他一笑,可见是中意自己的。当即心里就肯了。 范大婶哪里知道这里已经阴差阳错,见儿子面带羞意低了头,心中暗叫一声阿弥陀佛。 这黄大姐看上去虽然粗手大脚,但面色红润润,脸儿圆团团,浓眉毛,大眼睛,不是那起子就会撒娇卖痴的轻浮小娘子,又是几辈子 的清白人家。她来的时候,只看到黄大姐扶着母亲不让下跪。觉得倒是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心里也中了意。 她当即打发儿子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可是四爷住在这里,住了几日了?带了几个人?吃住可还方便?若有不妥之处,你给安排 了。再请大师给我们安排一间禅房,我跟你黄婶子她们逛累了也好歇歇脚。再安排一顿好斋饭,到点儿送进来。黄大婶,咱们吃过午饭再 家去。」 范同答应一声就去办了。黄大婶听她这样说,想是中意了大姐儿,心里又叫了三声阿弥陀佛,可见是刚才没瞧见。再看范同办事沉稳 的模样,心里也中了意。 待得下午回了家,一进门,黄大婶就着急忙慌地拉着黄大姐进了屋,一眼就看见炕上扔着的那个锦囊,急急忙忙地走过去,对着窗口 仔细地瞧了瞧:「没错!这东西啊,肯定就是那个周四小爷的!他那身上穿的可不就是这样的料子?」 黄大姐有些懵头懵脑地道:「真的是一样的料子么?那这锦囊是他的?」 黄大婶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我的大妞妞哟,娘怎么放心把你嫁出去,你这顾头不顾尾的脾气!我瞧这朵菊花,就是一样一样的! 那周公子家原是范家的主家,说是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做官的。得罪了他,这可怎么办?」 黄大姐今日瞧那范同,也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会儿拉着娘的胳膊撒娇:「娘,我不嫁成不成,哪里也没家里好。」 黄大婶看她这个长不大的模样,气得往她后背拍了一巴掌,琢磨开了:「看范家一家子对那个周四爷的巴结模样,我看明日咱们再跑 一趟云台寺,把这东西当面还给那个周四爷,认个错,结点儿香火情。」 黄大姐撅了嘴:「那个周公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不去!」说着自己跑了。 黄大姐出了屋,就溜出了家门,既然失主有了,就得去把自己的头绳给取回来。 谁知道,她刚走上大路,迎面就瞧见周四郎和那小厮两人骑着马,一路东张西望。没等她回过神来,那两人已经到了跟前,停住了, 也不下马。 那小厮瞧见是她:「咦,怎么又是你?你不是讹钱讹到这里来了吧?」 黄大姐看他们的样子像是来找锦囊的,本来还想怎么开口,谁知道这小厮张口就挑事。 v第四章 黄大姐一怒,冷笑道:「这可是我家门口,我还怀疑你们是跟着我来的呢!」锦囊偏不还你了!看你上哪儿找去! 周四郎闻言憋红了一张脸,怒道:「你们家有镜子吗?要不要小爷赏你几个钱买一把?!」 「有钱你自己多买几把,长得跟个娘们似的!瞧着就让人讨厌!」 不想再理这两个混蛋,黄大姐迈着大步朝前走。 周四郎纵马上前,马鞭一指:「你说谁长得像个娘们?!」 黄大姐一看,他难道要抽自己一鞭子?吓得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子,使劲砸在他的马屁股上。 那马「嗖」地一声,撒开蹄子就沿着村外的大路往云台寺方向去了。 那小厮一边着急地喊道:「爷,勒马!」 一边却提马冲到黄大姐面前,问道:「你可有瞧见一个石青色的锦囊?」 黄大姐瞪着他:「瞧见又怎样?没瞧见又怎样?」 那小厮趾高气扬地道:「瞧见了就好好收着,回头小爷来取,必有重赏!没瞧见,我告诉你,去那里找!回头小爷有赏!」 黄大姐目瞪口呆,这小厮有病吧? 那小厮却并不多说,一扬马鞭,追着那周公子去了。 黄大姐取了头绳回家,也没敢跟她娘提这件事,又怕他娘真的去了,抱着她娘撒娇道:「娘,本来范家不知道我骂了那个周公子的, 咱们一去,他们知道了怎么办?」 黄大婶一想,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看看村里有没有人家还上云台寺的,给捎了去就算了,索性撇个干净。 第二日一早,胡媒婆就上了门,黄大婶嘴里不说,心头一颗石头落了地,她的宝贝心肝大妞妞总算是要嫁出去了!可这还没嫁呢,想 着以后这家里没她跟自己撒娇了,眼圈就忍不住红了。 胡媒婆打趣道:「我说黄大婶,放心吧,那范大郎喜欢着呢!你们家大姐儿去了,就有丫头伺候着!你这是舍不得她去享福了怎么着 ?!」 黄大婶闻言笑了笑,擦了擦眼角,取了黄大姐的庚帖出来:「瘌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你打算到哪里合八字?」 胡媒婆伸手接过,揣到怀里:「云台寺,云台寺的老和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台寺?」黄大婶有些犹豫,那锦囊怪金贵的,放在家里也不放心,当即便把缘由说了,托胡媒婆带了去给那周公子。黄大姐在帘 子后面听见,忙跑了出来,把胡媒婆吓了一跳。 黄大婶满脸通红,这孩子都给自己宠坏了,瞪了她一眼。 黄大姐着急地道:「胡大婶,这锦囊你可别说是我捡到的。」 胡媒婆一怔:「这怎么说的?」 黄大姐有些尴尬地笑道:「昨日在寺里,我看那周公子嫌我脏,怕他嫌弃这东西我沾过手!依我说,我还不想还了他呢!」要是周四 郎知道自己昨日耍了他,可不是麻烦。 黄大婶再也忍不住拍了她一巴掌:「又胡说。捡了人家贵重的东西,哪有不还的道理!」 到了傍晚,周四郎带着小厮骑着马回了云台寺。他昨日摔了一跤,当时不觉得,昨日骑着马找了一路锦囊不见踪影;今日又骑了马山 上山下跑了一个来回,这会儿整个臀部真是又累又痛,扶着小厮,只想赶紧回禅房歇着。 他们路过殿门,小和尚站在台阶上说道:「周施主,今儿有个大婶来问……」 周四郎一听「大婶」,便以为是范大婶。周四郎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不想声张。可偏偏昨日那范同就前前后后的瞎忙活,现在听到 「大婶」,便极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婆子要再来问,你就说我已经下山去了。」 小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待到小和尚要关殿门了,那小厮偷偷摸摸地进了门,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来,塞进小和尚怀里。 小和尚喜笑颜开:「周施主真是孝顺,这是又要做什么功德?」 任侠羞答答地道:「不瞒小师父,是我的事。我娘替我瞧中了个媳妇,可我自己不中意,又劝不住我娘,就想着借着大师的手批个不 吉的八字,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小和尚眼珠一转,笑道:「这个容易,佛渡有缘人,你既然不中意,娶了来也是孽缘。还没请问施主大名?」 「任侠!」那小厮笑嘻嘻地答道。 v第五章 小和尚当即收了银子,提笔胡乱写了些不吉利的话,又盖了寺里的章算是批好了。 这小和尚这么爽快倒让任侠吃了一惊,又想起今日小和尚没问完的话来,便问:「你说那大婶,是个什么话?」 小和尚便道:「今日有个大婶说捡了个锦囊,问是不是你们爷的?」 任侠愣了片刻,一惊,忙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小师父,你可救了我的小命了!明儿那大婶来了,你让她把东西交给你保管着。 我回头来取来。不瞒你说,这东西是我给弄丢的,我们爷要狠狠罚我呢。你行行好,把东西给了我,就当是我找回来的,也能将功折罪! 」 小和尚见又有银子收,喜滋滋地答应了。 话说第二日,胡媒婆吃过早饭,家里家外收拾一番便上了山,到得殿中,还是小和尚一人在,胡媒婆笑道:「小师父早,你们师父可 批完了八字了?」小和尚小咪咪地指指匣子道:「你自己取去。」 胡媒婆取了庚帖,笑吟吟地展开一看,当场如遭雷击。 「水火难容?」她一把扯住小和尚,不依不饶:「不行,你师父老眼昏花糊涂了吧?怎么可能批个水火难容?!你带我去见你师父! 」 小和尚一惊,「水火难容?」这不是昨日自己给任侠胡批的吗?怎么会到了这大婶的手里?见师父,那岂不是要出大事?小和尚忙一 把抢过庚帖,只看一眼,就欲哭无泪,心道:「这庚帖批语明明是给任侠的,怎么会到了这大婶手里?」 小和尚忙陪着笑脸安抚胡媒婆:「昨日师父也累了,匆匆忙忙地,不如您把这帖子留下,我让师父再给瞧瞧?!」 胡媒婆一把夺过庚帖「我看还是算了!这灵台山也不是就这里能批八字!」脚步不停地往见云观去了。她心道:「老和尚要不认错, 明日还给我批个不吉,那这门亲事不是要完蛋?还不如跑一趟见云观,那边的张道爷可不像这老和尚没个通融。」 这一扯皮,两个人谁也没有想起锦囊的事来。 却说黄大婶这一日等到太阳落山也没见着胡媒婆的影子,这一颗心上上下下,连玉米面粥都咽不下去,黄大姐见了,知道娘这是担心 自己的亲事,便劝道:「娘不是常跟我说,我刚生下来就请云台寺的老和尚算过命,说我命中带水,将来不愁吃喝的。胡婶子不定家中有 事,耽搁了半天一日的。」 黄大婶难得真动了气骂她道:「你这么大个闺女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哪有自己这么大咧咧说自己亲事的。也怪我,自来只由着你 的性子来,只说你还小,可不是害了你。明儿个起,你就乖乖呆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许去。学做饭学针线,要敢偷懒,看我不锤你!」 黄大姐还没被娘这样骂过,心里忍不住难过。这次会不会又跟上次似的,那小子明明自己长得跟没结苞米的玉米杆子一样,还嫌她太 壮实! 又担心是不是胡媒婆给周四郎那个锦囊惹的祸,周四郎要是恨上她,让范家反悔这门亲事怎么办?明儿要不要去一趟云台寺找那个周 四郎陪个不是?真是的,还不如把那锦囊藏了呢!好心没好报!她决定明天一定想法子去一趟云台寺,找周四郎问清楚! 黄大婶第二日就觉得头也疼,腿也疼,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起不来身,看谁谁不顺眼。 章氏安氏都躲得远远的,黄大姐忙着端茶送水,心虚得不行,又找不出借口出门去找周四郎问个清楚,也不知道那锦囊到没到周四郎 手里。 见黄大婶背对着躺在床上,她刚要偷偷溜出门,就听见门外传来陌生妇人的声音:「请问这是黄大喜家里吗?」 黄大婶心里一激灵,猛地翻过身来,总觉得事不对劲。黄大姐忙道:「娘躺着,我去瞧瞧。」 她几步跑出到院门口,开了门一瞧,就见门口站了两个中年婆子,比范大婶瞧上去还要气派。一个身材圆润,穿着藕荷色的衣裳。另 一个看上去精明利落,穿着蓝色对襟锦缎衣裙。 那身材圆润的妇人见着黄大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倨傲地问道:「你就是黄大姐?我们夫人想请你,还有你娘到我们府上走一 趟。」 黄大姐看她们这气派,猜着多半是周家的人了。但是真是跟周四郎一样讨厌,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们是谁?」 那妇人很是自得地说道:「我们夫人是户部周侍郎的夫人。听说前日在云台寺,我们家四爷跟你们家大姐儿冲撞了,这才让我们来请 你们过去。」 黄大姐心里一跳,想起了之前范大婶说的不死也脱层皮的话,暗道这周夫人也太小气护短了,不过摔了一跤,能有多大点儿事?她硬 邦邦地回道:「不去!」 她刚说完,就被随后赶来的黄大婶给拉到了身后。 黄大婶躬身就要跪下去:「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们的错,还请两位跟你家夫人说说好话,饶了我们吧。」 那一直不曾言语的蓝衣妇人上前一步将黄大婶扶了起来:「这可折煞我们了。我姓杜。她姓乔。我们夫人教子严厉,事情经过已经知 道了,只是请你们过去,想让我们四少爷跟你们当面赔个罪,还请黄大婶和大姐儿帮我们夫人一把。」 说完又指指一边的青棚马车:「你瞧那马车上还有我们侍郎府的标记。我们夫人出门不太容易,这前前后后的总有十几二十来人,怕 惊扰了府上。」一番话说得十分谦和,可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们夫人不来是为了你们好。 黄大姐听了立刻开心起来,看来周四郎没有跟范家说什么。去了要是能见到周四郎就好了,可以跟他解释一下锦囊的事情,忙劝道: 「娘,你看人家夫人是个讲理的,咱们就去一趟吧!」 那蓝衣妇人闻言冲着黄大姐露出一个和善无比又意味深长的笑容来。黄大姐也傻傻地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几颗略微发黄的牙齿 。 黄家所在的老柳村在北面。云台寺在东,见云观在西,周家的庄子则在灵台山南麓,依山而建,一条小河在庄前蜿蜒而过,据说这是 玉带缠腰,旺财旺官的风水。周家老祖先自打买了这个庄子,子孙就没断过做官的。到了周侍郎这一辈,更是应了这旺财旺官的说头。 中午时分,马车进了周家的庄子。乔嬷嬷进门之后就去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杜嬷嬷一路陪着。 v第六章 黄大婶和黄大姐从未进过这样大户人家的地方,只觉得处处新奇。院中蜿蜿蜒蜒的道路俱铺了青石板,正是秋日,虽多老树藤花,地 上竟不见半片落叶。 来往的仆妇们个个穿得体面,见着杜妈妈都殷勤有礼地问好。众人都当没有见到黄大婶母女一般,只有个别的会偷偷打量一两眼,便 都垂头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她们进了一间亮堂堂的大屋,杜嬷嬷招手叫过一个大丫头:「初春,过来。」 又给黄大婶黄大姐让座,道:「你们一路辛苦,让这丫头给你们安排着,洗漱一番,吃了午饭,再去见我们夫人。」 黄大婶颤颤巍巍地坐下了,只怕自己粗手大脚一屁股坐塌了那细条条的椅子,出个大丑。 黄大姐却好奇地东张西望。瞧那大丫头身材细条条的,一张瓜子脸,两道细柳眉,一双眼睛亮闪闪,除了鼻子略微塌了一点点,实在 是个大美人。 她笑吟吟地道:「这里真好看,姐姐也好看。」 初春勉强笑笑,回道:「姑娘过奖了,姑娘……也好看。」 黄大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哪里好看,跟个上下一般粗的木头桩子似的。你们家四少爷的腰只怕都没有我的粗呢!」 初春是府里的家生子,不是家里得力,也不能到了夫人跟前做了大丫头。打小再没有听过这样粗俗的话。一个姑娘家家的跟小爷比腰 粗,这成什么了。 杜嬷嬷走出房门,走入屋右的一条小径,走过一道月亮门,再沿着右手的小径,绕到了屋后。门半开着,门边站了一个刚留头的小丫 头,见她来了,行了个礼,半点声音都没有地退后了半步。 这间屋子其实是一个连接内外院的大穿堂,前后都有隔扇门,中间用花梨木的雕花大座屏隔开两半。黄大婶母女留在了前半间,此时 杜嬷嬷进的则是后半间。 一个身材高瘦的贵妇人穿着一身墨绿银菊软缎家常衫子,背对着大门,站在那雕花大座屏后面,旁边站了一个身材娇小的丫头,穿了 一身杏黄色的衫子。 杜嬷嬷悄没声息地走到贵妇人的身边,那贵妇人转过头来,一脸的青白,双目红肿,眼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见她过来,好像力气用 尽了一般,扶了她的手,慢慢坐下来。 三人行动都没有半点儿声音。 杜嬷嬷满眼的心痛,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夫人眼中就垂下两行泪来,又伸手按了按额角。闭目养了养神,这才扶着杜嬷嬷等二 人的手,站起身来,三人一起从后面的隔扇门出去,回了内院。 黄大婶母女吃完了午饭,黄大姐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想着还没能见到周四郎呢,便开口道:「初春姐姐,你们夫人什么 时候见我们?我都要睡着了,能不能到院子里走走?」 初春才要说话,就听见门口有人说道:「让黄大婶,大姐儿久等了。」正是杜嬷嬷迈步走了进来。 如果说刚才黄大婶和黄大姐看那穿堂的布置就已经晕了头,这会儿已经完全找不着东西南北了。 这间屋子朝南,秋后的阳光透过细细的窗纱照进屋子里来,上首一张酸枝木的太师椅,后面是一幅丈宽的百花洒金图。 一位贵妇人坐在那里,屋子里挂着的月白色的幔帐,即便没有看清楚贵妇人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首饰,也觉得跟那月亮里的人一般遥 不可及。 黄大婶和黄大姐不自觉屏住气息,也学着杜嬷嬷的样子碎步轻移。周夫人见她们走得近了方才站起身来,指了指一旁的一对儿太师椅 道:「我昨日不曾睡好,吃了午饭一时倒睡着了,你们来了都不知道。倒是失礼了。」 黄大婶母女只觉受宠若惊,慌忙坐下了。周夫人落了座,只是看着黄大姐两个不说话 黄大婶心慌慌地道:「哎呀,周夫人这……我乡里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前日的事情也不是大事,就不用周四爷来赔什么罪了。」 周夫人看着黄大婶:「唉,说来惭愧,我今日想请你们过来,其实是另外有事要说。那日的事不过是个由头。大婶子莫要见怪才是。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手帕子按了按眼角。 黄大婶有些惴惴不安地。 黄大姐见她哭了,忙好心劝道:「夫人莫伤心。不见怪,我娘心好着呢。」 周夫人闻言,抬起头来,脸上喜怒难辨,招了招手:「好孩子,你过来,我们娘俩说说话儿。」 黄大姐犹犹豫豫地上了前,生怕周夫人跟周四郎似的嫌弃自己,站在她身前三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了。 周夫人难以让人觉察地点了点头,下了决心一般,招招手:「好孩子,再靠近一点儿。」说着,伸手从桌上的小屏风后拿出一个石青 色的锦囊,递给她:「这可是你捡到的?」 黄大姐点了点头:「我前儿砍柴的时候捡到的!」 周夫人闻言好像力气都要用光了似地,以手撑住了额头,看着那个锦囊不语,半天抬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道:「嗯,知道了。你跟 初春到院子里逛逛,我有话同你娘说。」 黄大姐有些害怕,这有什么好说的?想了想,话还是说清楚的好:「夫人,我捡到的时候里面就只有两样东西!一件都没少吧?」 v第七章 周夫人闻言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黄大姐见周夫人一脸的惊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少东西就好,那我跟初春姐姐出去了。」 初春领着黄大姐才出了周夫人的院门,黄大姐就停了脚,有些磨磨蹭蹭地问道:「初春姐姐,我有点儿事情找你们四少爷,你能不能 带我去找他?」 初春闻言面色惨白,这位黄大姐可真是半点儿规矩都没有!她心里升起一股怒气来,心一横,低头冷冷道:「好啊!我带你去!」 黄大姐完全没有觉察,开心地跟着她折返回来,两人出了隔断前后院的月亮门,朝前院去了。 这前院也种了不少花木,又从门前的河道引了一条活水进来,有个小小池塘,塘边竖了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假山石,塘里的荷花早 已经败了收了,显得塘面有些空荡荡的。 但这景致在黄大姐瞧着也已经极好。她乐呵呵地跟着初春,看个不停。 走了一阵,初春指着池塘里道:「瞧,锦鲤!」 黄大姐笑道:「哎呀,这水里的鱼红红白白的,真好看。」便凑到水边上去瞧那色彩斑斓的锦鲤。又惋惜自己手里没有鱼食,从岸边 随意掐了几根小草扔下去逗鱼玩儿。 初春道:「黄姑娘,我这就去找四爷来见你。你在这里等着,可别走开。」 黄大姐欣喜地点点头:「谢谢初春姐姐。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黄大姐低头逗着鱼玩儿,初春悄悄地走了。 这时正是午后,大概园子里的人都去歇午去了,到处都静悄悄的。 黄大姐喂了一阵鱼,见初春没有回来,有些不安。却突然远远地好像有哭声传来。还隐隐听见:「……饶命……求……。」 黄大姐听得清楚,心中一急,把手里逗鱼的草儿一扔,就朝着求救的方向去了。 可是等得声音离得很近了,却被假山给堵住了。假山下倒有一道小门,却挂了一把大锁。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男子的尖叫声:「啊!」 黄大姐一急,看了看山石,层层叠叠的倒是好爬,牙一咬就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到了假山顶上,沿着声音慢慢爬过去,就看见一扇开着的窗。 原来这里有一座小楼,背靠假山不过一两丈远,把这假山索性当做了后面的院墙。假山顶上正对着小楼二楼开着的窗。 黄大姐像只蜥蜴一般整个人趴在假山顶上,一点点地朝那开着的窗户爬过去。 越近就越听得清楚:「四爷,小的一片丹心都被少爷辜负了。小的冤枉啊!冤枉啊!」 这声音黄大姐却是听过,是那天跟周四郎一起的小厮的。心想听说大户人家打死个把仆人根本不当回事的,那位周公子瞧着脾气就不 太好,走路也霸道,不是要把这小厮给打杀了吧。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难怪初春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在这里教训小厮呢! 就听见那小厮道:「小的拦不住四爷,这才把那装着庚帖和印章的锦囊给悄悄扔了。又怕找不回来,特意找个了容易认出来的地方, 那里开着一丛野菊花,哪知道会被人捡了去……。」 「你这自作聪明的蠢材!早知道带仗义出来了!」这回是那少爷埋怨的声音。 黄大姐听到这里,喜笑颜开,又奇怪周夫人难道没有告诉他已经找到锦囊了吗?她出声叫道:「周四爷!那锦囊我捡到,已经还给你 娘了!」 这一声可把屋里的两个人吓得惊跳起来,抱在一起,扭头朝外看过来,周四郎手里还举着那鸡毛掸子呢。就见一个小姑娘,粗眉毛, 大眼睛,圆圆脸上蹭了些山上的泥,笑得跟个傻瓜似的,四肢张开趴在假山顶上,冲他们挥了挥手:「你莫要怪他了,东西在你娘那里呢 !」画面十分的滑稽。 两人一看怎么又是这村妞?这回不但到了家里还爬到假山顶上来偷窥? 周少爷与任侠两人对视一眼,还抱着呢,忙两下往后跳开两步,齐齐冲到窗边。 周四郎怒道:「那锦囊原来是你捡了去?那日见到你怎么不说?!」 黄大姐早已想好了对策,大言不惭地说道:「那天你们走了,我特意转了转,才找到的。」 黄大姐说了这句话虽然有些心虚,但想着范家的事,问道:「你!你有没有跟范大婶说什么?」 周四郎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我跟范大婶说什么?有什么说的?」 v第八章 黄大姐闻言喜笑颜开,这事儿算是办完了。范家就是不成,也不是自己闯的祸了。 黄大姐正要挥别周四郎,就听见初春着急的声音:「黄姑娘,黄姑娘,你到哪里去了?」 黄大姐探出头去,意外地看见范大婶和范同跟初春站在一起。 范大婶左右张望着:「哎呀,你说她靠着水边看鱼,不是掉池子里去了吧?这可怎么是好?」 就见范同衣裳不脱,「扑通!」一声跳进水去。 范大婶惊叫道:「我的儿啊,你这是干什么?」 初春也惊叫:「范大哥!」 黄大姐一惊,见范同落水,急得也顾不得藏着了,飞快地转身,就要从假山上爬下来。她动作敏捷得跟只爬山虎似的,把周四郎和任 侠都看傻了。任侠忍不住叫道:「你……你是属壁虎的吗?」 这一声招得底下的范大婶和初春都抬起头来,初春一脸震惊:「你……黄姑娘,怎么到上面去了?」 黄大姐背对着她们,整个人挂在假山石上,不上不下的,尴尬地解释道:「我……上来看看风景。」 「啊?!」范同刚从水里出来,就瞧见她脏兮兮手脚张开趴在假山石上的模样,颤抖着指着她:「你……你不是黄大姐……。」 范大婶和黄大姐都一脸诧异地瞧着他,难道水里有妖怪,怎么范同一下子就神志不清了呢? 范大婶一把拉住范同:「看你浑身湿淋淋地,赶紧地……回屋去换身衣裳。」 范同摇头不走:「娘,这个不是黄大姐,我瞧中的那个小娘子穿着水红袄,看上去白生生文静静的,不是这一个。娘……你骗我!」 这也不能怪范同,人家好容易看上一个,以为不久就能抱上白净净俏生生的小娘子,结果看见这么一个半点不像小娘的母夜叉。 这话别人不明白,可范大婶和黄大姐都是明白的。这说的不是安氏吗?黄大姐只觉得一股气堵在嗓子眼里,气得嚷道:「你……你到 底看的是谁?」 范大婶万没想到自己儿子糊涂到辨不清大姑娘和小媳妇。若嚷出去儿子瞧上了人家的小媳妇,这方圆百里哪里还能再找人家? 范大婶也顾不得了,狠打了儿子一下:「看错了。这个不是黄大姐。咱们家去,赶紧换衣裳,别着了寒。」范同一听,跑得比范大婶 都快,好像生怕给黄大姐赖上了似的。 黄大姐看着母子俩飞快消失的背影,咬着唇,眼泪都要滴下来了。心里知道,这门亲事就这样飞走了。 这一夜,黄大姐没睡好。她满肚子的心事,在周家没来得及跟娘说起碰到范同的事情,就被老娘满面羞愧地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你……你这丫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周夫人,别见怪!唉,这孩子,才上身的衣裳!你……!」 周夫人当时见了,就命人开库房,拿了四匹料子:两匹墨绿色厚棉布,两匹锦缎,一匹桃红色,一匹秋香色,非让黄大婶拿回家。又 让初夏去开箱子找合身的衣裳换,又送了几件金银首饰。黄大姐早失了精神,一门心思都在想这门亲事告吹了,娘该多失望,也没闹明白 人家怎么给自己这么些东西。 倒是进家门的时候,安氏见她穿了一身姜黄色绣靛蓝花草的新衣回来,虽说不是很合身,可这一件衣裳总要值上三五两,绝不是他们 这样的人家穿得起的,羡慕不已,凑到她身边想要拿来瞧瞧,被黄大姐一个眼风,刀子似的吓了一跳,拉了黄老二的手也赶紧缩回屋去了 。只剩下章氏木着一张脸帮着打热水梳洗。 好容易挨到天亮,黄大姐就爬了起来。她只有巴掌大一块铜镜子,还是娘的陪嫁,早就磨不亮了。可她还是掏了出来,对着晨光瞧着 自己的模样。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丑过。以前照镜子,或者照着盆里的静水,还觉得自己挺美的。眉毛多黑啊,长长的,眼睛又大又黑,连睫毛都 长长卷卷的,再扯朵红艳艳的艳山红插在头上,自己瞧着,真的觉得自己长得很好看。 可是……周四郎就不说了,现在连那长相普通,身材壮实的范同都嫌弃她,她的心就黯然下来,想着安氏那张白净秀气的面孔,心里 知道,只怕别人眼里那样的才是美的,自己其实很丑。这样想着,越想越难过,眼泪又涌上来。 再又想着,这事不知道该怎么跟娘开口。好容易才盼来的婚事。又想着那个胡媒婆,就不该找姓胡的媒婆,可不是个糊涂人么!相看 都能让人瞧错了人!左一思右一想,实在不知道该跟娘怎么开这个口。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黄大姐平生第一回尝到了自怨自艾,左右 为难的忧愁。 实在是憋闷得不行,她翻身爬起,轻手轻脚地偷偷溜出了门。可刚到院子里,就见一个人站在院门外,露出一个头来,竟是范同! 那范同见了她,知道找对了地方,冲她挥了挥手:「黄大姐,黄大姐,我有话跟你说。」 黄大姐惟恐惊动了家里人,轻声道:「你到村口老柳树下去,我们一会儿见。」 范同却不肯,自顾自道:「也就几句话,干嘛跑那么远?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有什么首尾,到时候可说不清。」 黄大姐不愿在家门口说,原是怕被家里人听见,尤其是大嫂二嫂,自己也太没脸了,但听范同的话音倒好像生怕自己赖上他家一样, 当即压低声音怒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反正这门亲事退定了!」 范同确实是来退亲的,虽然他娘已经答应他退亲了,可他简直一天也不想多等,心里又想再看安氏一眼,这才一大早自己跑了来。 可是一听黄大姐这样说又觉得匪夷所思,高声大气地嚷道:「你说什么?你,你居然要跟我退亲!?」 黄大姐皱了眉头,不耐烦地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来退亲的?」 v第九章 范同呆了片刻:「我自然是来退亲的。你说,你是不是知道事情败露才要退亲的?」 黄大姐懵了:「什么事情败露?」 「你们本来是想用你二嫂来骗我娶你的,现在事情败露才说要退亲!」范同一不留神把自己昨日里的阴暗想法说了出来。 黄大姐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随手就把肩上的背篓砸了过去,喝骂道:「混账东西!你这样的,我黄大姐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瞧 你不上!赶紧滚,你要是不滚,我就打死你!」说着又把腰上的柴刀取下来,挥舞着! 这时黄家人早被这动静闹醒了,全都涌了出来,黄老爹手里提着烟杆、黄大哥拎着板凳、黄老二操着根门闩,气势汹汹地逼了上来… … 范同吓得直哆嗦,这个母老虎,不,这简直就是老虎窝,难怪本村邻村的没人敢娶! 他一边翻身上马逃跑一边嘴里还大声嚷嚷:「你家姑娘没人要,派媳妇来勾引人!不要脸!」 黄二哥气得拎着门闩追着他一直出了村,可惜出了村路平坦起来,马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影子了。 黄大姐气得脸色青白,没掉半滴眼泪,倒是黄大婶哭得稀里哗啦:「都是娘不好!没打听清楚这是什么混账东西就要说亲!让我的大 妞妞受委屈了!妞妞不怕,咱们有人娶!」 黄大姐见娘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自己觉得委屈又心疼,眼泪汩汩地往外冒,她挽了黄大婶的胳膊安慰道:「也是菩萨保佑,不 然我嫁给这样的人可不是一辈子都毁了。」 黄大婶一边擦了擦眼泪,一边恨恨地道:「可不是!我们妞妞要嫁到周家去的!可不能嫁给这个混账东西!」 除了黄老爹,所有的人都以为黄大婶是在说疯话。包括黄大姐在内,她闻言惊得打了一个嗝:「娘,你说什么?什么嫁到周家去?」 章氏皱着眉头,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那日周家送了那么些东西来?娘要把大姐儿送到周家做妾吗?」 黄大婶狠狠地瞪了章氏一眼:「做什么妾?大姐儿是去做周四郎的正头夫人的!」 安氏忙上来扶了黄大婶的另外一只胳膊:「娘,怎么回事?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咱们回屋说!」 黄大婶有些得意地收了眼泪,一家子坐进堂屋,喝了口热茶,才端着架子道:「昨日周家接了我和大姐儿去,其实是相看去的!因为 有范家的事,先我没敢一口应了,如今就等周家来提亲了。」 这话别人或者会信,可黄大姐是怎么也不会信的,周四郎那么嫌弃她,怎么会同意娶自己?她站起身,拉住黄大婶:「娘……咱们屋 里说去!」 话说昨日周夫人支走了黄大姐,就拿了手绢拭着眼角:「冤孽啊冤孽!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孩子闯了大祸了。」 黄大婶在一边坐立不安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心道:你家孩子闯了祸,把我找了来有屁用? 周夫人却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你可听说过周廷章王娇鸾的故事?」 黄大婶的娱乐活动顶多就是庙会的时候看看社戏,知道个桃园结义的红脸关公,茫然地摇了摇头。 周夫人便道:「自古这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也有例外。景成十八年,有个书生叫做周廷章,与邻舍之女王娇鸾私立 了婚书,瞒着家里人,成就了一桩婚事。」 黄大婶瞧着周夫人,真想吼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扯什么成年旧事?现在都景成二十五年了!」 这位夫人可真是能急死个人。 周夫人继续说道:「我那不肖子前些日子说是要到庙里替他祖母斋戒祈福,便往云台寺去。谁知道路过老柳村瞧见了黄大姐,一眼就 瞧中了。还学那话本上的风流书生,扔了自己的锦囊在路上,让大姐儿给捡了去。知道范黄两家议亲,又跑到庙里去故意撞上大姐儿。可 他没想到你们是跟这个范家议亲,见着范大婶,才赶紧跑了……」 黄大婶心道:「这周四郎扯这大胡话骗自己的老娘,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要不要戳穿他?这周夫人也怪可怜的。」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事瞒不住,两家又门户悬殊,告诉了我,这事必定成不了。谁知道,这孩子居然从范家胡媒婆那里, 把大姐儿的庚帖给要了来!」 黄大婶这才慌了神,嗫嚅道:「我说那胡媒婆怎么一去不回头呢?可是他拿了庚帖有什么用?」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信了。 周夫人又按了按眼窝:「拿了这庚帖,他就托了官媒,学那周廷章,私写了一张婚书!」 黄大婶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女儿就这样嫁出去了吗?还是……周夫人这是要退亲? 黄大婶叹了一口气,这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周公子是不是瞧上自己女儿且不论,这么逆了父母的意就是成了亲,自己女儿也过不了好 日子。再说这周家是什么人家,自己家连跟人家出来的世仆做亲家都算高攀了。当下黄大婶便道:「唉,难怪夫人难过。儿女债,父母还 。你放心,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婚事就当做没有。」 黄大婶对周夫人实在是又同情又喜欢,这么个大官夫人,说话多和气的。心道,婚事咱们不能赖上人家。 周夫人听见黄大婶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面上总算露出笑容来:「唉,可算他还有点儿眼光,你们母女都是心善的。大婶子,今日我 请你们过来,本来确实是想退了这门亲的,可是……瞧着你们这家子家风极正,我这儿子……不瞒你说,我……总是怕了他,不知道…… 大婶子,肯不肯把大姐儿给我做媳妇儿?」 v第十章 黄大婶当时闻言,一张大嘴张得能塞进雁儿蛋。 好容易回了神,才说要回来跟黄老爹商量商量。 黄大姐听娘说了这事因由,连连摇头,笑道:「不可能!那周四郎连眼角都不带捎我的。还有,那锦囊说是任侠故意扔的,怕他闯什 么祸!娘,他们骗咱们的!」 黄大婶听黄大姐这么一说,拍了拍她的背:「我昨日和你爹商议了半宿,也觉得周夫人的话儿不能信。本来不想提,谁知道今日那姓 范的混账东西欺上门来!娘才没忍住。」 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妞妞啊,这范家是不成了,周家也是一笔糊涂账。都是娘的错,就不该事事由着你的性子来,从今儿起 ,你收收性子吧!你才十六,不急。这事儿,我跟你爹再商量商量。」 跟她们一样糊里糊涂不知道周家想干嘛的还有胡媒婆。 杜嬷嬷一大早就上了门,说要给她们家四郎说黄家的大姐儿。胡媒婆收了一两银子的重礼,脑子就跟加过面起子似的,一点点涨大,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 话说前日胡媒婆拿了庚帖去了见云观,到那儿,才拿出两张庚帖,想跟老道士交代一声,免得又给个不吉利,这门好不容易说成的亲 事,岂不是砸了锅?谁知道一拿出庚帖来,她自己就傻眼了。庚帖上,男的倒是范同,女家却是姓许。难道是云台寺的老和尚弄混了,这 才闹了个「水火不容」? 她叹了一声晦气,骂了几百句老秃驴,悻悻下了山,天色晚了,要上云台寺说理,怎么也得明日了。想瞒着范黄两家,把这事儿给办 圆乎了,结果进家门就被范大婶给逮个正着,闹了一场,怪她办事糊涂,说要另托媒人。 胡媒婆急了,想着手里还有周少爷的东西,忙拿出来讨个好。范大婶一看,脸色就是一变,也顾不得找胡媒婆的晦气了,拿了三份庚 帖连着锦囊就匆匆走了。 可今日一大早,却是周家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上了门,要为周家求娶黄大姐。这事儿可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别说她想不明白,就是范大婶现在也是一头的雾杀杀。 范大婶昨日见那锦囊里有周四郎的庚帖,这边胡媒婆的手里有一个许姑娘的庚帖,就立刻想到了一个许家,当场吓出一身冷汗来,这 事可不是小事。她脚步不停地连夜去见了刚到庄上的周夫人。 周夫人瞧了这东西,果然当场差点儿没昏过去。问了说是范家正在议亲的黄家大姐儿捡的锦囊,神情复杂,嘱咐范大婶不必多言,她 自会理清这事,赏了心惊肉跳的范大婶五两银子,打发她回去了。范大婶隐隐约约猜到是什么事,却知道这事不能乱说,便闭口不言。 到了第二日,范大婶听说周夫人接了黄家母女到庄上,更是琢磨了半日,想不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万分不安呢,初春却突然来请 ,说是黄大姐在庄上,有事要跟他们母子说。她们到了塘边,看到的却是黄大姐挂在假山石上。范同闹着要悔亲,范大婶嘴里答应着,心 里却觉得,这门亲事恐怕还要看周夫人怎么决定才能走下一步。 谁知道天上一个霹雳下来,周夫人叫了她去,告诉说是周四郎看中了黄大姐。这话儿她是不信的,可不信又有什么用,不说范同闹着 要退亲,就是范同不乐意,范家也不敢跟周家抢黄大姐。当即收了周夫人一百两银子,想着黄家以后就是周四郎的外家了,悔亲也要把这 个礼数做足了,回来却听说范同得罪了黄家一家子,气得把范同给揍了一顿。 把一众人等搞得晕头晕脑的周夫人,现在也是心力交瘁,躺在炕上,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看着一封已经揉得快烂了的书信流泪。 见杜嬷嬷进了门,才半起了身:「见过胡媒婆了?这事儿能这么圆回来么?」 杜嬷嬷过来就把周夫人身后的雪青色锦垫往她身后塞了塞,又拿起一边雕花红木圆桌机上的参茶,递给她:「夫人,你这样不吃不喝 的,再伤了根本!来,喝完了,咱们再说话。」 周夫人勉强喝了参茶,又开始垂泪:「我……对不起她们!」 杜嬷嬷从周夫人房里出来,揉了揉额角,这几日事情一件接一件,没有一件省心的。 出了屋门,看见初春跪在一旁的甬路上,她叹了口气,这也是个不省心的:「初春,到倒座去,我有话说。」 初春歪歪斜斜地站起身,脚步蹒跚地跟着去了。 自有看门的婆子殷勤地上了茶水,待婆子走了,杜嬷嬷才让初春坐下,自己中气不足地喝了杯热茶,才觉得有了一点儿气力。 「昨日为什么把范家的引了来见黄大姐?」杜嬷嬷也不绕弯子。 「黄大姐说要见四爷!简直不知廉耻!我想,要是她跟那范同有了牵扯,夫人就不能让四爷娶她了!」初春知道瞒不过,索性坦白了 。 杜嬷嬷皱着眉头,怒道:「夫人让四爷娶谁,自然是为了四爷好!你不过是个奴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这份不该操的心!」 初春把头一昂,依然不觉得自己有半分错:「可是……夫人就算不让四爷娶许家姑娘,也不能让四爷娶那样不成样子的一个人……四 爷,这可是四爷一辈子的事情!」 杜嬷嬷怒极反笑:「听听,听听!不知道的,还当夫人不是四爷的亲娘,你倒是呢!我们都是坏的,都在害四爷,只有你是个好的, 赶明儿我就回了夫人,让你到四爷那里去当差去,才是合了你的心意,是不是?」 初春脸上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才刚被打的,红彤彤一片,两眼泪汪汪地:「嬷嬷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我要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心思……我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杜嬷嬷摇摇头,有些话也不是她该知道的:「不管你怎么想,爷的事自有夫人安排,这次念在你一片好心的份上,跪跪就完了,下次 ,再敢自作主张,坏了夫人的安排,一顿板子打了,撵出去完事!别以为你老子娘有多大的脸面,兜得住你!记住了,无论谁问,都是四 爷自己瞧中的黄大姐,听清楚了?!」 初春心有不甘,可也只得哭着应了。 两人才出了倒座间的门,就看见周四郎一脸的怒气进了院子。 v第十一章 杜嬷嬷忙上前去见了礼,拦阻道:「夫人身子不好,四爷今儿先回去吧!」 周四郎却半步不退:「杜嬷嬷,你把我半路抓回来,我就没见着太太。你让开,太太身体不好,我正该去请安!」 他身后的大丫头守静几步上前,拦在了周四郎和杜嬷嬷中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声音清脆:「杜嬷嬷,要不要请初春姐姐去通传 一声,说不得夫人也想见见四爷呢。」 杜嬷嬷还没回话,周夫人屋里就出来一个细眉细眼的娇小丫头,正是爱穿杏黄衫儿的初夏:「夫人吩咐,让四爷和杜嬷嬷进去。初春 陪着守静在倒座歇一歇。」 等周四郎见了周夫人,吓了一跳,不过几日不见,周夫人竟然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一般。 他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太,儿子不孝。让太太操心了,可是,可是儿子不能眼见着月儿妹妹遭难,不伸 把手!请太太把婚书还了儿子,送到许家去。」 周夫人半靠在炕上,背后垫着厚厚的锦褥。有气无力地招招手:「四郎,坐到炕上来。」 周四郎坐到炕上,伸手拉了周夫人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太太,儿子不该背着太太做这样的事,可是……可是我们两家早就说 好了的,就差请媒定亲了,咱们不能背信弃义、见死不救!」 周夫人拍了拍他的手,也跟着垂泪:「傻孩子,你真以为没有我的默许,你就能跟任侠两个人偷跑出门?我不过想着,你把这事做成 了,你爹就是跳脚,也有我拦着。不然咱们两个一起犯了错,只怕有人借机生事!」 周四郎转悲为喜:「我就知道太太不会不管月妹妹的!既然这样,为什么杜嬷嬷要带了人来抓我,抢了婚书?咱们把婚书送过去,月 妹妹就没事了,对不对?」 周夫人从枕下取出一张红纸,难过地递给他:「这张婚书,就是……废纸一张!」 周四郎急了,接过婚书,仔细瞧了瞧:「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我和月妹妹两情相悦,要结成夫妇。怎么会是废纸一张?」 周夫人满脸的不忍指指下面落款的日期:「你这婚书写着八月初五。也就是昨日。」 周四郎脸色遽变:「太太,你是说……晚了一步?」 周夫人点了点头,泪如雨下:「不错,许家男丁八月初四已经下了狱了!女眷监视看管。我得了信才让杜嬷嬷立刻派了人来拦你!」 周四郎摇摇晃晃,猛地站起身来:「我,再写一张,把日期提前,月妹妹还在众妙庵躲着,对不对?只要写好了赶紧送过去,就没事 了!」 周夫人一把拉住他,着急地喊道:「四郎,你还不懂吗?之前只是听到风声,如果咱们把事情办成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咱 们再这样作假,就是欺君罔上了!」 周四郎一挣:「可是我不能就这样看着月妹妹遭难!我就不信,谁还能证明我是哪一日写的!」 周夫人骂道:「云台寺的老和尚能证明!你初五才拿到合好的八字!黄大姐胡媒婆范大婶都能证明!你的庚帖和印章初五才回到我手 里!」 周夫人气得拍了他一下:「你既拿了庚帖和印章,为什么不直接到众妙庵拿了你月妹妹的庚帖,就在众妙庵写了婚书,让白坤道做个 见证!」 周四郎呆了一下:「是月妹妹说因为白坤道一向跟咱们两家交好,怕人最后说是咱们两家跟她串通做的假。须得找个德高望重的见证 ,说我确是私写了婚书。又说云台寺的老和尚在这一代最是德高望重,所以我才想着若是在他那里合了八字,再写婚书……,我怎么会想 到才听到风声,许家就出事了……我……娘,现在该怎么办?」 周夫人看着他,无奈而慢慢道:「如今……你只能跟黄大姐定亲!」 周四郎整个人都晕了,完全不明白周夫人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这和黄大姐有什么关系?就因为她捡了我的锦囊?!」 周夫人点点头:「四郎,你月妹妹的事,只能另想他法了。只是你,还有咱们家,如今也是岌岌可危。」 说着取出那封被她泪水滴得斑斑驳驳的信件来:「你父亲来的信。那群御史咬死了不放,非说因着我们两家自来交好,有意结为儿女 亲家,许家搜不出来的贪墨财物必是通过周家的手都给藏匿起来了。你父亲无奈,已经上了折子说我们两家绝无联姻之意。他催着我,赶 紧给你瞧一门亲事……。」 周夫人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一来,你心里放不下月丫头;二来,这会子咱们家沾上了这事,哪个好人家敢跟咱们联姻?仓促之间 哪能找到一门好亲事?正好,跟月丫头换了庚帖的黄大姐,在云台寺老和尚那里也有见证,所以我就骗黄家说,你瞧中了黄大姐,私下换 了庚帖,写了婚书!」 周四郎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夫人:「这说出去,谁会信?」 周夫人叹道:「可是你说说看,黄大姐的庚帖怎么到了你的身上?月丫头的庚帖怎么又跟范同在一起?说出去,谁会信?!世间事阴 差阳错,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要有证据!而黄大姐,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帮咱们的!」 周四郎心虚地低了头:「是我看见我的庚帖批了个水火不容,换八字批语的时候,一时慌乱,拿错了。可是,我也不能就这样跟黄大 姐定亲啊?」一想到黄大姐的壁虎模样,周四郎就觉得无法想象自己会跟这样的村妞有什么瓜葛。 周夫人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不过是权宜之计。先定了黄大姐,等风声过去了,找个理由,退了亲就是。不过多补几两银子给她 ,她有了银子还怕找不到好人家。也算是两全其美。」 周夫人这才又拿起那张婚书来:「四郎,你得照着这个重写一张,日期还是一样,不过,把月丫头换成黄大姐。」又从枕下取出一张 纸来:「这是我抄下来的黄大姐的庚帖。」 周四郎看着周夫人:「娘,你答应我!一定要想法子救月妹妹!」 v第十二章 周夫人点点头:「你放心!」 周四郎犹豫半晌,默默地接过了杜嬷嬷准备好的笔墨。 是日,吃过晚饭,周夫人正准备要出门,外面就递了一张帖子过来,说是众妙庵的庵主白坤道来访。 周夫人略愣了一愣神,吩咐初夏道:「不用准备马车了。你叫杜嬷嬷过来,你守着门口。」 初夏见周夫人肃凝,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急急去了。 这一次,周夫人是在卧室里见的客人。初夏守着外面,杜嬷嬷守着卧室门口。 白坤道带着一个小道姑,两人进来时都戴着帷帽,瞧不清楚面目,周夫人却也不问,竟让她们直接进了卧室。初夏站在门口也听不清 楚里面说了些什么。 周夫人的卧室里早就备好了茶水点心。白坤道和那小道姑进了门,也没有除去帷帽,也不动茶水点心,两人都一言不发,还是周夫人 先开口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白坤道摇了摇头:「阿离,我们一直等着婚书……,看来不会有婚书了?是不是?」 周夫人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叫道:「阿弃!阴差阳错,婚书晚了两日!」白坤道是许夫人冒名的。小道姑自然也不是小道姑,而是 她的女儿,许姑娘,月英。 不离不弃,两人的名字听着像是两姐妹,却并不是亲姐妹,只是两人小时候在京中上闺学,进了课堂第一日,两个小姑娘就真的如名 字一般不离不弃。 后来嫁了人,两家也是通家之谊,好得好像一家人。早就互相暗许要结了儿女亲家。只为了订了亲孩子们反倒不好来往,这才没有作 定。谁会想到,就在周夫人开始准备寻媒纳彩的时候,许家就出了事。 许大人一向在工部做个闲差,不上不下,是个员外郎。可是前年工部尚书被查出贪墨修筑河道的钱,一直通河决口,淹没万亩良田, 工部上下不少官员遭了殃。去年朝廷拨款重修河道,工部谁都不敢去,便点了许大人做水部郎中,原是好事,可偏偏成了坏事。 许郎中去通河监工,半年之后回了京。不想今年夏汛比往年猛一些,那新修的堤坝一个汛期下来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许郎中推说是汛期过猛之故,圣上体谅到底堤坝未决,并无造成大的损失,也算难得,反倒嘉奖了许郎中。 可过了秋后,御史台竟找出若干证据证明许大人也贪墨了河道专款,上奏了朝廷。 许夫人闻讯立刻便带了女儿下乡,又派人联络了周夫人,一心想要将女儿从这毁家的祸事中摘出来。周四郎就是这个时候偷溜出京的 。 本来做官的被人参几本也是常事,若是根基稳也不会出什么事。可许郎中哪里有什么根基?没几日,就证据确凿,圣上震怒,立刻将 许郎中下了大狱。 许夫人母女藏在众妙庵,心存侥幸,一直等着周四郎送婚书来,久等不来,这才冒险来访。 周夫人拿了婚书给她们。许月英当即哭得伤心难抑。周夫人默默取过那婚书,让杜嬷嬷拿去烧了。 许夫人抖着手将女儿搂进怀里:「难道,难道这就是天意?阿离,阿离,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周夫人哭道:「我待月丫头就是我女儿一样。我想来想去,阿月如今只有一条道可走……找白坤道托在庵里出家。」 许夫人哭得泣不成声,许姑娘却猛地颤抖着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离姨,离姨,难道,难道我给星哥哥做妾也不成么?」 许月英纤弱的身子匍匐在地上,微微地颤抖着,周夫人一边哭,一边忙去拉她:「一群御史咬死了不放,说是我们两家要联姻,藏了 你们家的赃款。你伯父怕牵连到整个周家,已经上折子说我们两家绝无联姻之事了!如今,无论迎你为妻还是纳你为妾,都是欺君之罪啊 。」 一边拉了许月英起身,一边把那封信递给许夫人。 许夫人母女看完信,半日都没有出声,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沉思半日,许月英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雪白娟秀的面孔。细眉如画,一双凤目虽因哭泣而红肿,却仍不得夺其美去其神。鼻子挺直, 小小的菱角嘴粉白如玉。 她突然开口问道:「可是……如果我出家,星哥哥不娶的话,御史还是能说,我们两家藕断丝连!那时候又该如何应对呢?」 周夫人闻言看着她,这样的女孩子,就是不是自己瞧着长大的,凭这秀外慧中的通透劲儿,也让人爱。再想想黄大姐那傻愣愣,一身 村气的模样,只觉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周夫人把周四郎写的另外一张婚书递了给她:「也是阴差阳错,有个黄大姐跟你们同一日在云台寺合八字。我……就说是四郎瞧中了 她,写了这婚书。我再出面给定了亲,总是能圆回来。」 许月英似笑非笑,心中似乎已经有了主意:「难道真的让星哥哥娶了这个黄大姐不成?」 周夫人叹了口气:「先熬过这一阵,再找个由头退了亲就是了。」 许月英突然将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婚书折好放进了怀里。 v第十三章 周夫人一惊:「那婚书还是烧了的好。」她先想过要不要毁了,后想总要让阿弃母女亲眼见过,知道自己并没有骗她们才好。 许月英突然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来,缓缓道:「离姨莫非不肯信我?这婚书现在就是拿出去,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多添几分罪过罢了 。我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虽是阴差阳错,但星哥哥到底待我真心真意,我心里便当自己已经嫁给了他,留着这婚书做个念想!」 许夫人闻言悲声再起。周夫人无奈默默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许月英心中有了主意,便似乎已经放下了一切般道:「今日一别,离姨,说不定我们便一世再难相见了。能不能让我走之前见星哥哥 一面?」 周夫人很是犹豫。两个孩子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只一步之差便结成了夫妇,却因为世事弄人,一错再错。如今这花朵儿一般的 女孩子这辈子,都只能青灯常伴,怎么能不让人心痛?临走之前,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见了面,若是四郎知道自己承 诺的保护就是让月英出家,只怕又要闹出事来。 许月英见周夫人犹豫,微微一笑道:「离姨,在害怕什么?」 周夫人突然觉得羞愧起来。从小,自己就说要许月英做自己的媳妇儿的,如今自己毁诺,阿弃和月英半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而自己连 让她最后见四郎一面都不肯,实在是太对不起她们!她当即含泪点了点头。 周四郎一进屋就看见了许夫人和许月英。满脸悲伤地叫道:「弃姨,月妹妹。」 许姑娘看着他,已经记不清楚第一次见他是几岁,他当时是什么样子。她比周四郎小两岁,十一月生日,母亲说满了十四就给她跟周 四郎订亲,明年满十五办了及笄礼就可以出嫁了。可就差着这一两个月,谁知道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也记不清自己从几岁起就知道自己长大了一定会嫁给这个周家哥哥的。一开始她并不愿意,因为这个哥哥自小就长得比自己还要漂 亮,偏偏做事有些傻愣愣地。 后来她上了闺学,星哥哥也开了蒙,才听母亲说星哥哥读书是极好的。她自负在闺学中也颇有些才情,琴棋书画也都颇为精通,又好 强,便存了为难他的心思,找了一幅对子想着找个机会难为难为他。 那日刚过了端午,她和母亲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去了离姨家。 他正放了学,进门来给母亲请安。她并不记得母亲或者离姨穿了什么衣裳,可是她此时眼前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那日的情形。 母亲离姨正在聊着家常,打帘的丫头叫了一声:「四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就兴匆匆地进了屋,脸上红红的,想是外面的日头正猛,却挡不住他眉采飞扬,双目含笑。头上束了发,并没有绑着发 巾,却簪了一朵紫蓝色的木槿花,身上是一件冰蓝色的夏布对襟衫,襟上寥寥地绣了几杆墨竹,胸前只用一只冰种玉环做了搭扣,里罩原 色醒骨纱套衫,脚穿清漆木屐,见了母亲和自己,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离姨笑骂道:「怎么穿成这样就来见你弃姨和妹妹了。」 他也不恼,笑吟吟的道:「天热嘛,弃姨和妹妹又不是外人。」 离姨又问:「今儿天热,在学里可没有偷懒睡觉吧?」 他便不依地撅了嘴道:「太太就会打趣人。我在学里学得好着呢。」 离姨轻轻地拍打了他一下:「当着你妹妹也敢说嘴!臊不臊!」 他笑嘻嘻地道:「非妄言也,以实待人耳。」 自己却瞧他这副样子不入眼,都十岁了,瞧着却跟五六岁的童子一样,尽会在母亲面前撒娇。当即便道:「星哥哥自然是学得好的, 前日学里先生出了一个对子,我想了几日,却是对不出来,想必难不倒星哥哥。」 他眼睛一亮,嘴角含笑胸有成竹道:「妹妹但说无妨。」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他抬头,黑黝黝的大眼睛瞧着自己,里面都是笑意,拿着腔调道:「这个么……怎么也要想个几十来步。」 他果然摇头晃脑地在屋子里走了起来。木屐「哒哒」地叩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像有人击节而歌。脚步在她面前晃了两遍才停住, 道:「勉强对了一对,妹妹不妨听听:春读书,秋读书,春秋读书读春秋。」 当时自己就羞红了脸,离姨和母亲都大笑起来,他却行了一礼:「虽是夏日,也要去读书了。以免将来,上钩为老,下勾为考,老考 童生,童声考到老。」说完便笑嘻嘻地跑了。 许月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周四郎。周四郎低了头,难过地道:「妹妹……妹妹,你可都知道了?」 许月英却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先出家,咱们再慢慢想法子。」 周四郎见她并未责怪自己,稍微放了点儿心。可心里更加责怪自己,如果不浪费时间找锦囊,直接去族里抄了庚帖,写了婚书,月妹 妹就不必出家了。 许月英微微一笑:「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我再给星哥哥出一个对子吧,日后好好想了下联,亲笔写了挂在书房里,可好?」 周四郎点点头,抬眼等着许月英说出上联。 许月英慢慢念道:「霜风渐紧,断雁无凭,月下不堪憔悴影。」 v第十四章 周四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他低了头,衣襟上如落雨一般,片刻就湿了一片。 黄大婶昨夜没有睡好。一整夜,一会儿想着范家那个挨千刀的,一会儿想着周家摸不着头脑的提亲。 到了早上,秃尾巴公鸡的几嗓子也没能把她吵醒,就连黄老爹都没有起床。这可是几十年没有过的事。 章氏见这一家子都没动静,就自己冒着初秋清晨的寒气起来给一家子烧水做早饭,心里早积了一肚子的气。 她准备擀面做炸酱面,去搬装酱料的大陶罐子,心不在焉地手一滑,罐子整个往下掉,她一急扑过去,袖子一挂却把整个碗架子都拉 垮下来。 这一下动静大了,没一会儿一屋子的人都聚到厨房来了。 章氏见闯了大祸,吓得哭丧着脸掉眼泪。要知道农家这一架子的杯盘碗盏也是一份家当,所谓破家值万贯,别看这些个缺了口的盘子 碗扔出去没人捡,可要置办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黄大姐自己心里烦躁不安,见了这幅破败的样子,埋怨的话冲口而出道:「大嫂怎么这么不小心!咱家半个家都叫你摔碎了!」 章氏本来挺委屈又害怕,别人倒也罢了,她一向就瞧不起的小姑子居然第一个跳出来数落自己,别人都一声不吭站着看,怒道:「早 上起来,你们一个个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就我一个人忙里忙外!你也是大姑娘了,家里活儿恁事不做,倒埋怨我起来!你以为你真是那少 奶奶的命……丫头婆子伺候着,哪家子瞎了眼才会要你!」 这可是正正戳到了黄大姐的痛脚。黄大姐自小在家里就是父母宠,哥哥娇,根本就没有让她掉眼泪的时候。可这几天屡屡受挫,心里 那份屈辱难以言说。这会儿被大嫂子这么一骂,只觉得连自己的大嫂都瞧不起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捂着脸,一路跑了出去。 黄大姐就是黄大婶的心头肉,她还没见女儿这么伤心过,也来不及骂儿子打媳妇,赶紧就追了出去。 黄大哥和黄大姐差着七八岁,一向当妹子半个女儿疼,见一向只会笑呵呵的妹妹哭着跑了,再一看黄大嫂那张充满怨气的木头脸,怒 从心头起,几步走上前去,抬手就给了黄大嫂一大耳光:「混账娘们,有你这样当嫂子的?还不赶紧把这里收拾收拾,大早上的一家子被 你闹得不得安生。」 黄大嫂被这一巴掌打昏了头,当下爆发地哭了起来:「黄老大,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嫁过来五年,给你们家传宗接代,起早贪黑,伺 候一家老小。你就是这样对我?要本事没本事,就会动手打老婆?!」 黄大哥一听,原来自己媳妇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自己呢,难怪成天吊丧张脸,他怒得脖子上青筋直冒:「我说你一天到晚摆着一副棺材 脸给谁看!原来是嫌我没本事,那你还赖在我们黄家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娘家去!」 这句话火上浇油,黄大嫂嚷嚷道:「谁想赖在你们家?回去就回去!黄老大,有种你就不要拦着我!」不管不顾地朝前走。脚下一拌 ,整个人摔倒在一地的碎瓷片上,手上胳膊上立刻都划出大口子,血流了一地。 黄老爹看实在不成个样子呵斥道:「老大还不赶紧把你媳妇儿弄回屋里去。给裹裹伤!」 又回头对站在一边一声不吭的黄老二安氏骂道:「没点儿眼力见,你们两个赶紧把屋子收拾起来,把早饭做了。」说完黄老爹急急转 身回屋去了,心里也是挂念着黄大姐。 推开屋门一看,见黄大婶正拉着黄大姐在屋里安慰着,这才放了心,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去茅房了。 屋子里,黄大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黄大婶也眼泪汪汪的,心痛地拍着她的背:「你莫听你大嫂胡扯八道,我的女儿我知道,好着呢 。不知道多少人家来求亲,是娘嫌他们配不上我的大妞妞!你放心,娘一准儿给你找个想都想不到的好婆家!」 厨房里,安氏正坐在小凳子上喝着热水,黄老二一个人,满头大汗地正把那些杯盘碗盏的碎片装到了簸箕里。 黄大婶进来想给黄大姐端盆热水洗脸,见安氏把自己儿子调弄得跟傻子似的,真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她上前一把就把安氏从凳子上扯下来:「有你这样做媳妇儿的吗?见天就知道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到处勾搭,把自己的汉子当驴使! 」 安氏进了门因为嘴甜,黄二哥又疼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也哭道:「娘,我天天都用一双手干活儿,这一家子铺的盖的身上穿 的脚下踩不都是我做出来的?二郎怕我伤了手,干不了活儿,这才没让我做!」她和黄大嫂不同,哭起来细声细气地,又拿一条粉红手绢 捂着脸,显得一双小手雪白娇嫩。 她这副样子看在黄大婶眼里更是刺眼睛,上手就推搡了她几下:「谁家儿媳妇不干活啊,就你娇贵。成天就知道使心思把汉子拴在裤 腰带上,不安分的东西!」 黄老二心疼得要死,几步跨过来拦住老娘:「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又扯安氏:「你看你,还不赶紧回屋去!大哥和我的冬棉袄还没裁呢!」 安氏多机灵啊,趁机就跑了,气得黄大婶,随手抄起一个盆就往黄老二背上砸去:「混账东西,分不清好赖!娶个媳妇当祖宗!」 黄老二一边跳着脚躲,一边嚷嚷道:「娘,你也太过分了。大嫂安氏成天忙得团团转,三妹被你娇惯得会做什么?针拿不起,刀不会 提的!你还觉得这四乡八岭的后生没一个配得上她!大嫂子也没说错,谁家娶了她谁倒霉。」 气得黄大婶顺手抄了擀面杖狠狠地揍在黄老二的屁股上:「你妹妹再不好也是你妹妹!你不说帮着你妹妹,倒帮着外人来糟践她!混 账东西,你妹妹就是一辈子留在家里,我也要看看谁敢给她气受!你要是敢对她有半点儿不好,我用棍子把你们两口子都打出去。滚开, 把这里收好了,给你爹端盆热水去。」说着,黄大婶自己端了盆热水回屋去给黄大姐梳洗去了。 黄老二捂着屁股冲着黄大婶的背影做着鬼脸:「你就惯着她吧!将来出嫁了可别指望我替她去打汉子!」 黄家才多大的地方,这厨房里黄二哥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全进了黄大姐的耳朵。她又羞有愧,只觉得家里人除了爹和娘,人人都是嫌弃 她的。 黄大婶满面怒容地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进了屋,见了黄大姐立刻变了一副神情,慈眉善目地软声劝她:「好妞妞,来,咱们洗洗 ,洗洗就漂亮了。」 黄大婶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簇新的白棉布毛巾,放在水里,拧了一把,又展开了,稍微凉了一会儿,这才伸手往黄大姐脸上擦去,就 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v第十五章 黄大姐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娘温柔爱惜的模样,一眨不眨地。黄大婶一擦就见黄大姐双眼不停地流出泪来,那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我的大妞妞诶,咱们不哭,有娘在呢!有娘在呢!」 黄大姐再也忍不住,哭着抱住娘:「娘!娘!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不会让娘失望的!」 黄大婶一听,心里酸楚作一团,自己也哭了起来:「我的大妞妞长大了!会为娘想了!」 门却猛地被推开了,黄老爹站在门口:「她娘,周家来提亲了!」 黄大姐懵着,黄大婶喜道:「真的?」忙拍了拍黄大姐:「大妞妞,你留屋里,娘先出去瞧瞧去。」 只见门口停了两辆青棚齐头马车,胡媒婆穿着紫红色的夹袄,衣脚绣着并蒂莲。杜嬷嬷身上穿着一件猩红色喜上枝头织锦缎褙子。 两人都刚下了车,见黄大婶站在门口,不及吩咐身后的大汉,都齐齐对她行了礼,胡媒婆道:「见过大婶子,南山周侍郎家遣了我们 来替他家四郎向你家大姐儿求亲呢。这位是他们家夫人身边得力的杜嬷嬷。」 这一句话让围观的村民全都哄闹起来。众人不知道侍郎的官有多大,只知道是个很大的官儿。这下子,黄家那个野丫头要做官家的媳 妇儿了吗?又有那有过几分见识的,或者家里有人在冀州或者京里大户人家做事的,话里免不了酸溜溜低声议论:「可是鸡窝里出了只金 凤凰,只怕是给人做妾的吧?」 黄大婶半晌才回过神来,挥了挥手:「进屋说,进屋说。」 一时胡媒婆和杜嬷嬷指挥着四个壮汉将纳彩用的礼品一一抬了进来。四个壮汉俱着青衣,绑玄色腰带。所有礼品均以红绸捆扎。整整 齐齐排满了黄家小小的前院。 十二瓶清酒来降福,十二瓶白酒喻欢庆,两升粳米以养食,两升稷米以粢盛,活鲤鱼一对鱼跃龙门,五色丝两捆得长生,细银合欢铃 一对夫妻和谐,九子墨一双多子多孙,一对活羊吉祥久,喜鹊一双孝父母,吉钱两千两百二十二枚,最后是喻婚姻坚贞和谐必不可少的一 对雁鹅。 黄大姐在屋里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一两句羡慕嫉妒的话溜进耳朵「还有活羊呢!」「吉钱怎么那么多啊,怕不有上万枚吧?」 黄大姐实在忍不住,偷偷地把窗户纸挖了一个洞,从里面朝外看去。 安氏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心里直发酸。这小姑子样样提不起,连去相亲别人都只瞧得中自己瞧不中她,怎么就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砸中了她呢?也不知道这小姑子什么时候跟那个周公子勾搭上的?难怪见天就想着往外跑。 黄大婶今日早上刚为了黄大姐的婚事跟儿子媳妇闹过一场,心里正憋着气,见周家这样大张旗鼓地,觉得有了脸面。 可又想,这样是赶着鸭子上架,本来自己挑剔的名声就在外了,要是这样的人家来求亲,自己还不答应,黄大姐要么在家里呆一辈子 ,要么只能远远地嫁了去。 胡媒婆见黄大婶的脸色不像是欢天喜地的样子,忙赔罪道:「黄大婶,范家的事咱以后再说,今日我来,是替周家提亲的。说来话长 ,这可是菩萨牵的红线!」 杜嬷嬷却一副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事儿上次夫人跟大婶儿说过,不知道大婶儿跟黄老伯商量得如何了?你们也别担心别的,我们家 四爷从小就是读书种子,小小年纪已经是秀才,日后免不了是个官身。不怕你们笑话,老爷夫人都最疼这个小儿子,便是他开口想要天上 的星星,我们老爷夫人也要打发了人去给他搭梯子。如今他自己瞧中了你们家大姐儿,你们又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这不,见你们没回话, 就怕许了别人家,急急地请了大媒来提亲。」 黄大婶皱着眉头:「请两位坐坐吧,我跟她爹再商议一下。」 说完就回了屋,见黄大姐怔怔地坐在屋里,叹了一口气:「大妞妞,这事儿,你说应还是不应?」 黄大婶和黄老爹送走了胡媒婆和杜嬷嬷,忙欢天喜地地把儿子媳妇,连五岁的小孙子都全部叫到了一起。 除了黄大姐和章氏呆在自己的屋里外,一家人都挤在堂屋里。 黄大婶在这种家族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候,总是把发言权交给黄老爹的。 黄老爹看到人全齐了,端了端膀子,清了清嗓子,这才宣布道:「今儿胡媒婆来了,替南山周侍郎家向咱们家求亲,我跟你娘商量了 ,答应了。叫你们来是有事要嘱咐你们。」 听到事情定下来,安氏心里跟打翻了醋坛子似的。转念又想,小姑子嫁入这大富大贵的人家,还能不认自己亲亲的哥嫂,将来必定能 沾着不少的光,这样一想,也高兴起来,巴结道:「娘说的果然没错,咱们家大姐儿就是有大福气的人,跟周家比,范家算个什么。」 黄大婶见着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呵斥道:「你爹说话,你插什么嘴。」 安氏忙委委屈屈地住了口,将身子缩了缩藏在黄老二身后。 黄老爹吩咐道:「这头一桩,明日老二就送你娘和妹妹到你外祖家去,为了大妞妞的婚事,他们二老也没少操心,如今有了这样的好 结果,总要先告诉他们一声。」 黄老二自然是愿意去的,只是问道:「娘让我去采杜鹃花叶子给大嫂子治伤呢。」 黄大婶怒道:「那才几步路,早上鸡叫头遍你就起身,采了下来,再顺便打点柴,我跟你妹妹总要吃过早饭才走。」 黄老二被这一骂缩了头,不再吭气。 黄老爹又继续吩咐道:「这第二桩,你妹妹结了这门亲,这全村子的人都盯着呢,你们从今日起都夹了尾巴给我做人,家里家外的都 不许惹事,要是闹出什么事来,坏了这门亲事,别怪我到时候,眼睛认得是亲儿子亲儿媳妇,手里的旱烟竿子不认得。」 黄老爹见个个都缩了脖子不吭气,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第三桩,就是你妹妹的嫁妆。要是太少了,你妹妹嫁过去也让人笑话,少不 得跟你们交个底,你们也别眼红,日后你妹妹出息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v第十六章 黄老大依然一声不吭,黄老二和安氏满心不乐意,可又不敢吭气。 可是到了第二日,黄大姐和黄大婶吃过早饭,衣服也换好了,要带的礼物也准备好了,黄老二还不回来。 安氏急得要哭,正要催着黄大哥去找人,就 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背着黄老二,累得气喘吁吁地推了门进院子。 黄大哥忙跑了过去:「这是出啥事儿了?」 黄老二哭丧着脸:「这不是去采杜鹃吗?一个不小心踩空了,从坡上滚下来,幸得这位小哥一大早在山上采药,替我包裹了包裹,又 送我家来。」 黄大姐看着这个个头高挑的少年人:一身青色的布衣,头发乱糟糟的,四方脸黑乎乎,两道浓黑剑眉,一双圆圆的虎眼,年纪不大, 看上去却颇有威仪。 那少年也看见了黄大姐,满脸惊喜地说道:「阿英,这是你家么?」 黄大姐也笑了:「怎么那么巧?是你救了我二哥?」 黄大哥和黄大婶都很惊讶:「你们认识吗?」 那少年挠了挠本来就很乱的头发:「阿英救过我呢。」 黄大婶听了一脸寒霜,冲着黄大姐道:「这事儿怎么没听你说过?」 黄大姐有些心虚:「我去厨房再拿点吃的,阿奇哥,你先坐一坐。」 叫阿奇的少年眼睛一直看着黄大姐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过头来,跟着黄大婶进了堂屋。 细问起来,阿奇居然是南山人,倒是周家的族人,只是父母早逝,他跟着一个叔公读书学医,闲了便到山里转转采撷药材,补贴家用 。 半年前走岔了道,一走走到了南山来,在山里熬了一夜,又饿又累,迷迷糊糊地碰到了一大早上山采蘑菇的黄大姐。黄大姐带他出了 山,看他又冷又饿,便生了火,又采了些野山桃,桑葚,还正好抓了一条菜花蛇,就地烤了,两人还交换了一下称呼。 黄大姐其实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可是除了村里的小伙伴,家里没有一个人叫她名字的。黄大姐也不是大家闺秀,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能随便跟别人,尤其是男人说。便让他跟小伙伴们一样叫自己「阿英」。而阿奇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只让她叫自己「阿奇」。谁想到半 年后还有这样的缘份,阿奇居然救了黄二哥。 黄大姐端了饭上来,农家早餐,今日是贴的玉米饼子,刚从柴火灶堂里取出来,热乎乎地,焦黄黄,看着让人流口水。就着一碗大骨 头汤,一点点黄大婶亲手腌的滴了几滴芝麻油的大头菜,要多香有多香。 阿奇早就饿了,也不客气,放开了肚子一气吃了四五个。看得黄大婶都替他心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没娘的孩子吃得这个香。 吃完了饭,阿奇道:「我听黄二哥说大嫂子受了伤,要是不嫌弃我医术不精,不妨让我瞧一瞧。」 农家媳妇也没有那么多不能见外男的规矩,要紧的是能赶紧治好了伤,家里一堆的事情等着人伸手呢。 阿奇瞧完了黄大嫂的伤,才要告辞,就看见院子里牛车上装了两筐礼品。好奇地问道:「婶子这是要出门走亲戚?」 黄大婶忍不住埋怨道:「可不是,我想回趟娘家,本来要老二赶个车,偏偏他采个杜鹃叶子都会摔伤了,真是!」 阿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大婶子要是不嫌弃,我送你们去吧?」 黄大婶吃了一惊:「这说的哪里话?你不回南山吗?」 阿奇道:「我不急。这次出来,想在北山呆几日,要采的药还没采齐呢。」 黄大婶想着这事儿总得赶紧告诉娘家人,还有一件事,黄大婶没有说出来,黄大姐的嫁妆,说出来没脸,可若是娘家能帮一把就更好 了。 黄大婶犹豫道:「你还会赶牛车?」 阿奇大笑,露出一口整整齐齐地白牙:「婶子,我呀,可是文武双全。会写会算会医病,会耕会种会赶车。」 黄大婶见他爽朗,心中欢喜,想着也算是门远亲,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大妞妞,赶紧的,看看东西齐全了没有,咱们这就出门去 。」 一时,黄大姐母女上了车,阿奇坐在前面,架起牛车往黄大婶娘家东山的温城村而去。 牛车上铺着厚厚的麦秸编成的垫子,黄大婶半依着装着粳米的柳条框,被晃荡了一会儿就睡得人事不省了,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只剩下黄大姐一个人心事重重看着一路的风光。 v第十七章 秋天早晨的阳光还带着凉意,牛车行得极慢,几乎感觉不到有风吹过。出了村,路上连行人都没有,只有牛车的轮子压着干燥的乡间 泥土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扬起一点点红尘。 远处的山上,桉树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整匹山绿色却依然青翠。 秋收刚过,地里大多是空的。割倒下来的玉米杆泛着干枯的黄色还堆在地里,也有地方已经露出了泥土本来的灰黑色,远远瞧去,色 彩一层层地变换着。 黄大姐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很美。就像她每天早上瞧见的风景,就算日日瞧着,还是美。 阿奇回过头来,看见黄大姐入神地瞧着四处的风景,又看了看睡得发出了鼾声的黄大婶,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去,依然瞧着路,赶着 车,突然道:「你……早上怎么不上山了?」 黄大姐回过神来:「我……长大了。」 「大了?大了怎么就不能上山了?」 黄大姐正满腔心事,黄大嫂说她的话脱口而出:「成天在山上野,没人要。」 阿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剑眉微扬,一双圆圆的虎眼,闪闪地盯着黄大姐:「谁说的?我要!」 黄大姐闻言瞪着眼睛看着阿奇,突然「噗嗤」一笑:「谁信呢!你当时说的话我可没忘记,你说再没见过我这样的野丫头,只怕除了 猎户没有人家敢娶呢!」 阿奇倒是坦然:「不错啊,可是我回去想了想,郎中也成。你可知道蛇性温,归肝脾二经,治诸风虚症、疱、疮、顽癣等证。除了蛇 ,什么癞蛤蟆老鼠都可以入药。」 黄大姐见他说起亲事一点羞意都没有,好像背医书一般,再一瞥自己的娘还睡得人事不省呢,便叹了口气:「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这 个?我倒想一辈子不成亲才好呢!」 阿奇挠了挠头发:「我也不知道。就是回家后跟叔公一说那事,我叔公就说我这样的正好娶你这样的。我叔公的娘子就是因为看见我 叔公去尝病人的大便才一气回了娘家和离的。其实这件事冤枉我叔公了……他只是在观察病人的粪便,又闻了闻……。」 黄大姐已经被这几句话给恶心到了:「你……你别说了。我绝对不会嫁给郎中的。」 阿奇有些生气了:「郎中有什么不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长命百岁!我叔公都快八十了,瞧上去人人都说才六十出头!」 黄大姐也生气道:「你想娶我就是因为你叔公说了我合适?你自己呢?」 阿奇一张黑脸透出紫来,转过头去不看黄大姐:「我觉得叔公说得有道理。反正都要娶亲的,娶你也挺好的,所以秋后得了闲就想过 来找找,谁知道你都不上山了。」 黄大姐半懂不懂的,当娘来问自己的时候,就为了跟哥嫂堵口气,她一口就答应了。可心里也是隐隐希望有个人真的为了喜欢自己而 娶自己,就跟二哥娶二嫂一样。 她听阿奇的口吻随便,又看阿奇一双满是泥土穿着草鞋的大脚就这样在车椽前面晃啊晃地,突然就觉得这嫁娶之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的,嫁谁不是嫁。就跟那爬山似的,谁知道爬着爬着遇到什么,担心那么多有什么用?黄大姐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看着四处的风景更加美 好了。 从外祖母家出来,自然免不了带着鸡蛋,面粉,柿子之类的礼品,七七八八也装了两筐。听说黄大姐结了门高亲,一家子都高兴坏了 ,除了还没有出门的表姐有些羡慕地说了几句酸话,黄大姐这次可以算是风光无限。 回去的路上,黄大婶倒是不困了,拉着阿奇说闲话。问起阿奇刚到北山两日,一日五个大钱借住在村西头老张家,饭钱另算。黄大婶 便道:「正经咱们也算是亲戚了,到家来住,一个大子儿不要你的。」 阿奇不免好奇地问道:「婶子怎么说是亲戚?」 黄大婶笑道:「也不瞒你说,我们家大姐啊,正跟你们周家侍郎府上的四公子说亲呢!」 阿奇大吃一惊:「怎么可能?阿英,你怎么没有说?」 黄大婶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不计较阿奇出言莽撞:「可不是,谁能想得到呢?前日,他们派了人上门,又是媒婆又是礼的,纳了彩。 」 阿奇闷闷地:「那阿英可真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恭喜,恭喜。」 黄大婶又道:「唉,不过啊,我这心里还打鼓呢,不到过了彩礼,这亲不算定下来。」 阿奇闻言精神一震:「不如我去帮婶子打听打听,他们那一支在族里最是风光,前面三个儿子,娶的都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 一边拿眼去瞧黄大姐,谁知道黄大姐早已想通此事,倒是镇定自若。 阿奇不禁有些暗暗惊诧,看来这黄大姐倒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子,若是这婚事毁了,自己倒真要央了叔公请了媒人给娶了家去。 黄大婶正是瞌睡碰到了枕头,欢喜地应了。当日回家,阿奇便告辞而去。 「阿弃,阿弃!」她大声地叫着,阿弃眼中流出的不再是泪水,两行红得刺眼的血水汩汩而下,她又惊又怕,扑了过去,却被阿弃一 把推开:「你到底弃了我。」 「不,不,不是的!不是的!」她拼命地叫道,猛地睁开了眼睛,刺目的阳光直直地从窗户里照进来,她浑身大汗地坐起来,大口地 喘着气。 「夫人,夫人!」初夏软软的声音传了过来,周夫人有些茫然地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屋子里亮堂堂的,初夏穿着一件玫红色的衣服, 面带紧张地看着她,眼中蓄满了担忧。 v第十八章 周夫人虚脱一般地叹了一口气:「一个梦罢了。什么时辰了?」 「夫人这一觉睡得久,已经快巳时了。」 她头脑沉沉,有气无力地道:「去唤杜嬷嬷来吧。」 初夏应了,出去吩咐了小丫头去跑腿,自己又回头道:「夫人是先看信还是先梳洗,我让丫头婆子们准备着?」 周夫人身上酸痛,想想,半依在迎枕上伸了手出来,初夏忙把信递给她,又往她身后塞了一个厚厚的枕头。 信上的字迹陌生,周夫人不由得拧了眉毛,撕开信口,里面居然还有一封信,字迹却是自己熟悉的。 周夫人忐忑地拆开了信,才读了两句便脸色大变,喘不过气来,初夏见状吓了一跳,忙跑过来扶住她,拍着她的背道:「夫人,夫人 。」一边又从机上端起热茶:「夫人喝口热茶,缓一缓。」 周夫人双手颤抖着揪住自己的胸口,干瞪着一双眼睛,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夫人!这是怎么了?!」杜嬷嬷刚进门就瞧见这情形,唬得什么似地飞奔过来。周夫人一把抓住她,总算哭出声来:「月丫头,月 丫头,上吊了!」 这下不单是初夏,就是杜嬷嬷也惊得不知所措。周夫人却扑倒在杜嬷嬷的怀里,哭得浑身颤抖。 来请安的周四郎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周夫人嘶哑的哭声和撕心的喊叫:「月丫头,月丫头,她上吊了!」 周四郎好像被人拿着一把磨钝了的剪刀一刀一刀地剪成了两半,一半的他还能看,还能听,还能清楚地看着自己靠在任侠的肩上,另 一半却已经失魂落魄,目不忍视,耳不能听,嘴不能言。 任侠扶着他一直走到周夫人的炕前:「太太,太太,你说谁上吊了?好好的,谁上吊了?」他的嘴角挑起一个奇怪的弧度,又像在笑又 像在哭。 周夫人哽咽不能成语,四郎是这个时候唯一一个跟她一样伤心难过的人,她将手中揉皱了的信递给他。 周四郎跌坐在炕沿上,目光落在信纸上: 离姨星郎台鉴: 余家骤逢宦难,诸亲难求,众友俱避,唯离姨母子信诚守诺,愿以一纸婚书救余于危难之中。余心感怀,难以笔述。奈何造化弄人, 鸳盟梦碎。诚如离姨所言,余与星郎若固执其缘,周家亦难身全。 即余投微躯于空门,星郎聘农妇而不娶,终难断御史悠悠之口! 余既承离姨星郎厚谊,又深知星郎生于诗宦之家,天纵英才,日后必为庙堂之器。辗转彻夜,深恐星郎终因余之故,怨娶农家愚妇, 自毁前程,抱憾终身。故愿以微躯残命,自挂南枝。 愿星郎觅得佳妇,举案齐眉。 祈离姨仙寿鹤龄,子孙满堂。 许氏月英伏乞顿拜 景成二十五年九月初九日绝笔 周四郎只觉得许月英这一个字一个字都像钢凿巨钉一下下一颗颗地敲在心口上。 周四郎摇头再摇头,茫茫然地站起身来:「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瞧一瞧,我要去众妙庵瞧一瞧,她怎么这么傻?还有,娘,她答应 我,她不会有事的!」 为母则强,周夫人刚才还昏昏欲死,如今见儿子失魂落魄,反倒神志清醒起来,吩咐杜嬷嬷道:「把门锁了。」 这才转回身来,抬手给周四郎一个耳光:「月儿用自己的命断了周许两家的缘份,周全你,周全周家,你再这样顾头不顾尾地闯过去, 不是让她白白送了这条命吗?你让她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任侠哭得像个孩子:「都怪我,四爷,都怪我。」如果他不是偷偷把锦囊扔了,就不会错过这一天了。 周四郎摇了摇头,怪谁?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当断不断!如果浪费那么多时间去找锦囊,结局就完全不一样! 周四郎恨自己恨得要死,只觉得自己平日里自视甚高,却原来是这样的废物,活在世间都觉得羞耻,哪里配让月妹妹这样舍命相护! 周夫人见他满脸灰心,了无生趣的模样,心疼地咬着牙喝骂道:「这事只怕是天意如此!谁又能想到这庙堂之争会到如此地步!都成 了疯狗一般,不论是非黑白只要沾上一点,全都被咬进去。」 周四郎只觉得母亲这些话远远地传来,自己很费力地想要听清,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嗓子里痒痒的,「哇」地一声,他口里吐出一口 血红,点点滴滴洒在母亲玉色的平纹床单上,鲜红刺目,他却渐渐看不清楚了。周四郎昏厥了过去。 周夫人和周四郎都病了,还病得很重,杜嬷嬷急得无法,打发人回京城送信请太医。 v第十九章 周侍郎接到家信,得知夫人儿子都病了,又听说许家的丫头上吊死了,知道这事原因后果信里说不清楚,便趁着休沐,请了两日假, 便往庄子上赶来。 周侍郎少年得志,一路高升,人到中年仍形容潇洒,风逸儒雅。 他本是带着一腔怒气而来。他身在户部,自来就最忌讳沾染贪墨之事,偏偏这一对母子分不清轻重,居然敢在风头浪尖搞出私写婚书 救许月英之事。若不是有人告知,他及时让周夫人把儿子追回来,几乎惹出抄家的大祸。 到了庄中一看,夫人儿子都只剩下半条命在,周夫人,两下煎熬,心力交瘁,鬓边已见白发。周四郎本来是个乐天的少年郎,如今脸 色苍白,暮气沉沉,看得周侍郎心疼。 待周夫人和周四郎撑着病躯,把这几日发生的事都说了,周侍郎便点点头,叹道:「这许家丫头倒是个聪明有决断的,可惜惨遭家变 ,不然,倒真是我儿佳妇!可敬可敬!」 周侍郎喝了一口热茶,又道:「明日咱们一家,都到众妙庵去祭奠一番。黄家这门亲事也找得不错,退婚倒不急在一时,不过是到时 候多给些银子。如今倒是这样最好。可进可退。」 周四郎挣扎着问道:「许家可判了?」 周侍郎看了他一眼:「许家父子已经判了流徙三千前往岭南。女眷充入教坊。许夫人变卖了嫁妆来补工部的窟窿,虽然不过九牛一毛 ,但如今工部千疮百孔,圣上只怕就此打住。」 第二日,周侍郎就带着夫人四郎上了众妙庵。 众妙庵在南山山麓,离周家极近。 庵院虽小,也有百来年了,一向收留无处可去的女子出家。又收留一些官宦人家犯了大错、家族不容的夫人小妾或者未婚女儿。有地 二百余亩,都租给了佃户,甚是富足,倒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庵院,供奉着道家三清。 这一代的庵主白坤道善于画符,又能说善道,惯会与贵眷女子打交道,将庵院中广置花木,又按五行八卦修造了不少清静小院,凡贵 家女子有所求者,即按风水布置了小院,令其安置。渐渐就有了灵验的名头。 白坤道此人有些道行,凡是到庵中来做道场的,无论身份高低,一视同仁,颇有出世高人的风仪,故而在这一带颇受敬重。许夫人因 与周夫人交好,这些年来,也到周家庄上住过多次,与周夫人闲了,也曾到庵中小住,建醮坛、设斋供,与白坤道倒是颇为投趣。 此次许家一出事,许夫人就带了女儿到了众妙庵,求了白坤道做了几场消灾解厄的道场。没想到许家祸事大事化小,许姑娘却香消玉 殒。 周侍郎带了妻儿进庵,白坤道亲自接了进去。 白坤道瞧上去不过四十许,实际年龄却不甚可考。只穿了日常道服,头戴藏青色混元巾,同色道袍环裙,脚上一双黑色圆头布鞋,手 执白毛柘木拂尘,椭圆脸,修眉细目,肤色如玉,气色红润。面色如常,不见悲喜,见他们进来,只微微躬身一礼:「周信士此来,不知何 事?」 周侍郎亦回一礼:「不过为了旧友之女在贵庵仙逝,心中伤痛,一来欲烦请道长做一场荐灵科仪,二来不知其灵现停何处,能否容我等 祭奠一番?」 白坤道淡淡而言:「信士有心了。荐灵科仪一事自当安排,只是许姑娘因非善终,许夫人日前已经托小道做了度亡科仪,早早在后山义 冢点了风水宝地安葬。若信士有愿,不妨让小道姑引着前往一祭。」 周侍郎心中微凛,看看满眼红肿的周夫人和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儿子,心中一叹,点头允了。 许姑娘的坟茔甚是简陋,小小一个土堆,只一块柏木墓碑,上面写着:爱女许氏月英之墓,生卒日辰,父母家人俱无。 周四郎自那日吐血之后便浑浑噩噩,半梦半醒,见了这坟茔墓碑,心中的伤痛才落在了实处,跪倒在地痛哭出声。周夫人亦跪了下来 ,周侍郎倒没有拦阻,只是默默地点燃了纸钱。 一家三口祭奠完毕,回到庄中,周侍郎不能久留,嘱咐母子二人好好养病,便回京去了。 周夫人和周四郎的病倒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周四郎除了一日三餐之外,俱都在楼上读书,累了便坐在窗前看着假山池塘,一日说不 上十句话。 这边黄家等了几日不见周家上门问名,倒是阿奇回来了,黄大婶给阿奇安排好了住处,到堂屋上了茶水,坐下来打听周家的情况。 阿奇道:「听说周家母子都病了,婚事如何倒是没有打听出来。」 黄大婶担心问道:「周家四郎不是个病秧子吧?」 阿奇有些不甘,却也不能不说实话:「这倒不曾听说。」便又把周家的情形一一道来。 说起来阿奇这一支跟周侍郎这一支也不算太远,是阿奇的叔公,阿奇的祖父都与周侍郎的父亲是堂兄弟。 周家世代为官,但也不是每一代个个子孙都能入仕。周侍郎的父亲这一代,只有周侍郎的父亲为官,最后官至正四品大理寺少卿致仕 。 周侍郎这一辈,兄弟三个,一嫡两庶,周侍郎就是这个嫡子,聘了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田学士之女田不离为妻。 周侍郎二十岁中了二甲十名,又考了庶吉士,一路顺风顺水升至户部侍郎,也算是周家历代升迁最快的了。 另外两位兄弟,一位中了举,补官外放做了个通判,熬了十来年,如今外放做了个知县。另一位却连秀才也未能中,娶了个巡检之女 ,自己谋了个吏目,举家在外,与本家联系甚希。 周侍郎还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嫁了国子监学正,官职虽低,但在清流中颇有名声。其余庶女倒不必多提。 v第二十章 到了周四郎这一辈,周夫人生了长子和幺儿,就是周四郎。周四郎另有两位庶兄弟,都是周侍郎妾室所生。周夫人还育有二女,长女 已经出嫁,次女今年十二岁。除了这两个嫡亲的姐妹,周四郎还有三位庶出的姐妹。两位已经出嫁,一位今年才八岁。 周四郎的三个哥哥俱都已经成亲,这一大家子都和周老太爷,周老夫人住在侍郎府中。 黄大婶和黄大姐听了,只觉得脑子里钻进了无数马蜂般,嗡嗡作响。这么一大家子人,多得跟蜂窝似的。阿奇瞧了瞧她们的脸色,笑 了笑:「我们周家是大族,他们这一支又特别的兴旺。」 黄大姐叹了一口气道:「阿奇,你可知道周夫人和周四郎因为什么病了?」 阿奇道:「听是听说了一点儿。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黄大姐抬头,阿奇有些犹豫地道:「听说是周侍郎写了信来反对这桩婚事,周夫人和周四郎都挨了骂。」 阿奇这个消息确实是周侍郎示意传出去的。这样才能比较合理地解释周家为什么突然停了跟黄家议亲的事情。 黄大婶心里这个纠结,到底觉得这亲事没了更好,一拍大腿:「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想来就是了。这当娘的可不是幺儿要什么给什么 。这当爹的却又不同。自然是要找那门当户对的。」 又怕黄大姐想不开:「大妞妞,照我看,这门亲事可真是不太好,就他们家那么些人就不好对付。你要嫁了进去,可不是光给这些人 做鞋都得做到猴年马月去。」 又对阿奇道:「说来家里的爷们才是话事的,既然周侍郎这个大官儿不同意,这事八成就黄了。不过一码归一码,你还在家住着,怎 么着你也救过我家老二。」 说完就气冲冲地去找黄老爹商议去了。只留下黄大姐和阿奇。 阿奇就问黄大姐:「阿英,你怎么看?」 黄大姐心里早把这事转过了几转,平静地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老爷不同意,自然是不成了。我娘自然会给我另 找人家。倒是辛苦你了,特意又来送消息。」 阿奇瞧着黄大姐,觉得她更加有趣了:「每次说起亲事,人家小姑娘都害羞的不得了,你怎么没事人一样?要是别的小姑娘被人退了 亲,少不得哭天抹泪的,我听说你也不是第一次被退亲了,你怎么跟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黄大姐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你以为我心里不难过?可我哭天抹泪地不过是让我娘难过而已,难道周家就不悔婚了?我呀,早想 明白了,嫁大官家里也不都是好处,嫁那穷家小户也不会都是坏事。自己的日子还得靠自己过去,我觉得我家很好,我大嫂还不是成天怨 气冲天地不开心。」 阿奇闻言一怔,再没想到黄大姐还有这样的见识。先前说要娶她,若说没真心倒也不是,可若说有真心却也不过是合适二字。黄大姐 大字不识,阿奇其实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足的。 阿奇看了看黄大姐,黄大姐大眼睛一转,又瞪他一眼,模样倒有几分娇嗔:「怎么,我说错了?」 阿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红了脸, 第一次结巴起来:「没,没错!对,太对了……。」 黄大姐见他紧紧张张的模样,不由好笑,笑吟吟地道:「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我要去添柴煮饭了。」说着身子一扭,大大方方地走了 。 阿奇的脸更红了,看着黄大姐的背影,身材有些高挑,肩平腰细,走起路来没有弱柳扶风之态,却胜在端方自然。 福祸相依,嫁进高门,人人都只看到福,瞧不见祸;嫁进贫家,人人都只看到祸,瞧不见福。究其原因,不过是富贵迷人眼罢了。 阿奇自幼失了双亲,也算是尝尽了人情冷暖,若不是叔公照顾自己,只怕也活不到这么大。 如今年纪渐长,叔公也有托人给他相看,只是人人一听周家,都以为是周侍郎一支,千好万好。到得知是他们这一支,还是个自幼双 亲皆丧的,便立刻推三阻四。 所以阿奇出门,除非必要,都不愿意提自己姓周,大名周文奇,心里存了不肯沾光的志气。万没有想到黄大姐却没生了一双富贵眼, 阿奇心里不由感慨万千。 阿奇说起周家时,其实还隐去了一些情况。这周四郎既是嫡出,长得又好,更是这一辈读书最出色的,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反而周四 郎的大哥,虽然比周四郎大了足足八岁,却在去年才中了秀才,勉强维持了脸面。 说周四郎是周家下一代的希望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人物,周家又怎么能让他娶个农家女?看看周侍郎的岳父,那是天子近臣,周侍郎有今日,岳家出力不少。阿奇这样想着 ,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借着采药这个借口,在黄家住上几日,必定要让黄家接受自己做这个女婿。 阿奇住进了黄家,人勤快不说,医术也好。到晚间吃饭的时候,黄大嫂和黄二哥都能出屋了,便到了堂屋一起吃饭。 阿奇瞧了黄大姐一眼,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医术有多好,特意问道:「大嫂子的伤可好些了?」 黄大嫂木着脸:「好是好一些了。但我听人家说伤口结疤结得太快,以后会留疤。」 阿奇有些尴尬,见黄大姐低头吃饭,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解释道:「那是吃鱼,伤口收得太快,我的药不会。」 黄大嫂接着说:「你才多大年纪?本来说好,晒完庄稼,我可以带着小棍子回娘家的,我娘家那边有个老郎中,我想早些回去,请他 给瞧一瞧。」 阿奇的脸「腾」就红了。黄大哥的脸却是黑了:「留疤又怎么样?乡下婆子,又不是什么贵夫人,谁身上没点疤?你那么精贵给谁看 ?!」 黄大嫂本来就是想回娘家告状才想趁着伤疤看着还吓人回去的,听见黄大哥这么说,双手一抹眼泪,哭道:「黄大郎,你打得我浑身 都是伤!还有脸说风凉话!在你眼里,我就是那地上的泥,我明儿就回娘家!」 v第二十一章 阿奇的脸白了。本来想要在黄大姐面前表功的,结果倒让黄大哥和黄大嫂吵了起来。 黄老爹也很生气,看了黄大婶一眼。黄大婶立刻骂道:「吃顿饭都不让人安生。你要回就回吧!老大,明天一早就送她回去,小棍子 留下,跟他二婶子。」 安氏闻言立刻低了头,一张俏脸皱得能拧出苦水来。她爱花爱朵爱漂亮,小棍子正是犯浑泼皮的年纪,又是目前黄家唯一的孙子,金 贵得不行。她只带了小棍子几日,她已经苦不堪言,瘦了一圈。但也知道这个时候,尤其是还有外人在场,自己绝对不能顶撞黄大婶。 黄大嫂一听,放声大哭:「小棍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就是你家的孙子,也是我爹娘外孙子!明明说好秋后可以带他回去住几天 的!黄老大,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说过话还算不算数!」 黄老爹和黄大婶看见有阿奇这个外人在场,黄大嫂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撒泼,自己都恨不能上去打她几个耳光了!黄大姐猛地站起身来 :「阿奇,你跟我出来!」说完也不管阿奇是不是还在发呆,扯了他就往外跑。 黄大姐拉了阿奇一路走,阿奇一声不敢吭地跟着。 黄大姐对北山特别熟悉,南山有河,北山却都是旱地,也不知道黄大姐怎么拐的,两人竟到了一个朝西的小山包上。背后是密密的树 林,前面是一览无余的群山,居然还有一块大青石。黄大姐往大青石上一坐,也不出声。阿奇悄悄地在旁边找了一小块平整的草地也坐了 。 两人就看着西面群山上一轮太阳,就在群山之上,将整片天空都映得橙红,只有那正中间圆圆的光晕,照着山头的林木怪石,成了一 幅剪影。周围的群山明明是暮色渐起,看着却像雾气环绕的早晨。 黄大姐指一指夕阳:「阿奇,你看好不好看?」 阿奇也被这风景给震撼了,随口吟道:「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黄大姐惊道:「阿奇,你会写诗?」 阿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乱糟糟的头发:「不是我写的,我只是会背。」 黄大姐从怀中取出一只拇指长的小木梳子,递给阿奇:「你没有梳子吗?每次见到你,你的头发都乱糟糟的。」 阿奇惊讶道:「你随身还带着梳子?」 黄大姐笑道:「我常到处野跑,回家前悄悄地把头发梳好,我娘就不骂人啦。」 一回头:「哎呀,太阳只剩半个了!」 阿奇手里紧紧握了那柄梳子,和黄大姐一起无声地看着夕阳渐渐没下群山,一轮半透明的素月升上山头,心中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 情感,一句诗蓦然地涌上心头:「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阿奇那一刻做了一个改变一生的重大决定。黄大姐并不是只有嫁给周四郎才是一品夫人的贵命,自己也是周家人,凤冠霞帔,他也能 挣。 黄大姐站起身来:「天晚了,你赶紧梳梳头,我们就走吧。」 阿奇把梳子递给黄大姐:「你教我。」 黄大姐笑道:「不知道你还是个会赖皮的。」伸手就把阿奇的头巾扯了下来,飞快地通了头发,几下就给梳好了。一边收了梳子一边 道:「我大哥给我的。那么好的大哥,不知道为什么我大嫂就是跟他过不到一起去!」 阿奇有些不舍地跟在黄大姐身后朝山下走去。走到一半,黄大姐突然停住了脚步:「阿奇,对不起,我们家现在这样,你能不能…… 」 阿奇会意,心中止不住有些失落,但是也知道确实不宜在再留在黄家了。真是很懊悔,自己怎么会在饭桌上多那句嘴。 第二日一早,阿奇就坚决辞别了黄家人。黄大婶满脸惋惜:「真是的,说好要住几天的,可是嫌弃我们招待不周?」 阿奇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只是突然决定不再做郎中了。药也不用采了,我回去就跟叔公说,我要好好读书。」 黄大婶吃了一惊,想了想道:「你们周家人本来就是会读书的。你好好读,将来去考状元。」 阿奇大笑:「借婶子吉言。」又转头看了看黄大姐:「阿英,谢谢你。」 黄大姐心中觉得对不起他,感激道:「你以后得了空,还来串门。」 送走了阿奇,黄大婶才把黄大嫂和儿子都叫道自己屋里去了。 黄大姐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黄大婶推了她一把:「你跟着搅和什么!」 黄大姐二话不说,走到黄大嫂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嫂,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是我嫂子,我再怎么也不应该说那样的 话。」 v第二十二章 黄大婶和黄大哥见状都赶紧去拉她:「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 黄大姐死活不肯起来,道:「这些日子家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心情也不好。那天如果我不说那样的话,大嫂也就不会那样说我 ,我也不会被气哭了,大哥也就不会对大嫂动手,大嫂也就不会受伤……。」 黄大婶拍打着她的背,哭着道:「我苦命的大妞妞,在娘家娘还护不住你,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想到范家周家,心中更加伤心 了,索性也坐在地上,抱住黄大姐哭起来。黄大姐也哭得稀里哗啦。 黄大嫂本来见黄大姐给她下跪也吃了一惊,又觉得是应该的。要不是这个小姑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真是个搅家精,难怪嫁不出 去。心里这样想着,气倒是消了一半,本来想说两句软和话,可是一听到黄大婶的话,火气和委屈又升起来了,咬了牙不开口。 昨天黄大姐拉着阿奇走了之后,黄大哥就差点儿动手又打章氏一顿,被黄老爹给压住了。晚上都没回屋,自己跑到柴房挺了一晚上。 见妹妹为了自己下了跪,娘哭得那么伤心,章氏瞧着居然半句话不说。黄大哥一颗心拔凉拔凉地,火气反而没有了。 黄大哥对章氏说:「走吧,我送你和小棍子回你娘家去。」说着就自己出屋去准备牛车去了。 章氏大喜,抬了抬头,终于说道:「三妹,你起来吧。也该学学规矩了,谁家的小姑子那样子跟大嫂子说话的!娘……」。章氏本想 说「我走了。」 谁知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黄大婶一巴掌:「你有脸说谁?她哪里说错了?!你自己笨手笨脚打碎了东西,她说什么了?你就咒她没 人家要!这口气我们都忍了,不过想着家和万事兴,你滚!滚回你娘家去!有本事就一辈子住在你娘家去!」 向章氏赔礼,下跪道歉是黄大姐想了一夜想出来的。她是真心歉疚,觉得自己当时要是不说那话,事情就不会到这个地步。只要章氏 消了气,有小棍子,大哥大嫂的日子也就过得下去。可要再这么两边僵着,只怕都伤了心。 可是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错了。她当着大哥和娘的面给章氏跪了,大哥和娘只会更加讨厌章氏,而章氏,黄大姐也很是失望。这个大 嫂是勤快肯干的,可是这张嘴巴……一张嘴就能把好事给搅和成了坏事。她真的很同情自己的大哥。成天看章氏脸色,真是……谁能忍! 章氏到底没胆子也打黄大婶一耳光,捂着脸,哭着跑了。 黄大姐站了起来,扶母亲坐下,黄大婶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傻闺女!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给娘看看,那膝盖磕着没有!」 黄大姐低了头:「我做错了才惹出这些事来,他们是我的大哥大嫂,我只是希望嫂子消了气,能好好跟大哥过日子!」 黄大婶道:「你大嫂这个人……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蠢人一个。我真后悔给你大哥聘了这么一个媳妇儿。当初瞧中她勤快,谁知 道她这脾气,不看你对她好的地方,只看你对她不好的地方,见天儿吊丧着脸,别说爷们瞧见了烦,谁看了不烦!你给我记住了,将来嫁 了人,多学学你二嫂子,头一件就是要笑脸迎人,顾全自己男人的脸面,男人才会疼你。」 黄家闹得这样,也顾不上周家的事情了,黄大婶和黄老爹都想着,等过一阵,就在黄大婶娘家温城替黄大姐寻一门亲事,谁知道周家 的事情又起了变化。 周侍郎回了京复职,许家的事情随着御笔亲批已经算是完结了。渡过了仕途上的一大危机,为了情谊差点儿闯了大祸的妻儿还在乡下 养病,他大大松了一口气,除了每日上朝应卯,回家来,到了后宅就跟几个美貌小妾打情骂俏,乐呵呵地,瞧着她们为了自己争风吃醋, 甚是潇洒快活。谁知道这样的轻闲日子还没有过上几日,居然有人又翻出了许家的事情,狠狠地参了他一本。这回不是说他与许家交接过 密,替许家隐匿贪墨之财,而是私德不修。直把他气了个七窍生烟。 许家的事说来他很清楚底细。不过是工部那些人这些年贪了不少。工部尚书一倒,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很大。找个好糊弄,又没有 什么背景的,先占了山头,若是个聪明的,也未必会落得许家的下场。偏偏许月英的爹好容易掌了实权,认认真真的想要做点事,上上下 下捞不着事小,怕他把积年旧账翻出来事大,这才做了手脚,顺便把一些去路不能说的亏空都栽到他身上,填平了这个坑。后面站的人是 谁,周侍郎心中也有数。周家数代为官,对方借由儿女亲家的事情攻讦自己,不过是想两下撇清,让他不要往里搅和。 可偏偏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是重情重义的人,背了自己,居然做出私拟婚书的事情,让他倒是感叹了一番。好在老天保佑,婚书的 事没成,他劝了许家认罪,对双方都是好事,只当事情就此了结。 谁知道顺了哥情失嫂意,有人想要借了此事钓出后面的大鱼来,见事不成,索性调转头来,奔他的位置来了。朝中如今爷壮子大,周 侍郎是一心保持中立的,家里根子扎了几代,倒也不怕。谁知道偏偏有人胆子包了天,皇上都想要息事宁人了,还敢在许家的事情上做文 章。居然说他私德不修,折子上言:昔有尾生抱柱死,今有周郎悔诺生。然后细说他们家与许家如何通家之好,许夫人与他的夫人如何多 次在人前人后互相许亲,最后说他的儿子和夫人逼不得已,私写婚书,被他发现后圈禁在乡下老宅,悔婚,逼得许家姑娘投缳自尽,夫人 儿子伤心病倒。可惜是枉做小人,帝心宽仁,许家罪不至死,许姑娘却成一缕冤魂,实在可悲可叹。最后才说,如此食言而肥小人如何配 做主理一部之侍郎? 皇上瞧了这个折子,正事议完,早朝将散之时,将上折子的王御史和周侍郎两人叫到前面询问此事。 如果不是在皇上面前,周侍郎就要破口大骂了。如今却只能几步上前,哭倒在地:「圣上英明。臣每常自省,深知自身才具浅薄,能 添为一部侍郎,不过是天恩浩荡,每每感激涕零,恨不能为圣上肝脑涂地。许家夫人与贱内确实是手帕之交,闺中密友,儿女幼时亦常戏 言将来要结为儿女亲家。谁知道儿女渐成,却只有兄妹之义,全无西厢之情。贱内与许夫人俱是深爱儿女之人,虽有联姻之意,却又怕日 后儿女不谐,反将两人几十年情谊抛洒,故而诸多踌躇。不想许家出事,许夫人确实有意将女儿许配给犬子以避覆巢之祸,然命运弄人, 犬子早对一农家女子有那淑女之心,恐门户悬殊,竟效仿周廷章旧事,私拟婚书。贱内愧对旧友,责罚了犬子,这才母子俱病。臣前日挂 念还请假前往探视,又从京中请了太医前往诊治,还请圣上明察!」 王大人冷笑一声:「周侍郎果然是人善变,口善辩。以你这般说法,许姑娘好端端地又怎么会突然自尽?!」 周侍郎额上冒汗。实情自然说不得,可怎么才能把许姑娘之死说得合情合理,取信于圣上呢? 再说黄家,章氏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黄大哥亲自送去的,回来带了一脸的伤。看得黄大婶心疼不已,骂了章氏又骂章氏娘家,又惋 惜道:「要是阿奇在就好了!」 黄大哥一句不吭,自己回了屋。黄大姐见他走道都有些一瘸一拐的,一转头看见黄二哥着急忙慌地进了屋,奇道:「伤筋动骨一百天 ,你这才几天,就跟没事人一样了?」 黄二哥道:「可不是,我也没想到。他给扎了针,又给了几贴膏药,就好得挺利索。可惜他住南山,不然咱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可不 用请大夫看病了。我听说大哥回来了,想让他跟着赶紧跟着一起去搬庄稼,爹说看这天像是要来雨,好容易晒得差不多了,要淋湿了,可 是毁了。」 黄家这二十亩地都是旱地,种的都是麦子高粱玉米。黄大婶一听急了,她跟黄大姐在屋里,没看见天色:「老二,你赶紧先去,我这 就去叫你大哥。」 黄大姐忙道:「我也跟二哥去吧。娘,大哥要是受了伤,就别叫他去了。」 黄大婶一想:「你去把你二嫂也叫上,你们俩一起去。我这就去看看你大哥去。」 黄大哥到底也没有去,他进屋躺下,黄大婶进去时他正背对着门躺在床上流泪呢。黄大婶一下子心都碎了。这儿子跟老二那个滑头不 同,从小就忠厚,又是长子,家里的事从来都是抢着干,又孝顺父母,对弟弟妹妹也都很好。怎么偏偏自己眼瞎给他娶了这么个媳妇。黄 大婶坐在炕边,抹着眼泪道:「我的儿,娘知道你心里委屈。你那媳妇,娘当初看她会干活,勤快,老实,谁曾想让你把日子过成这样。 给娘瞧瞧伤到哪里了?」 黄大哥只是闷着头在被子里「呜呜」地哭。黄大婶到底没舍得叫他,一转身,自己也跑去帮忙搬庄稼去了。 v第二十三章 雨到底还是下了下来,黄家一家人把最后来不及搬的庄稼都搬到车上,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庄稼没淋着,全家人却都湿了个透, 回来除了黄大姐,一个个都伤了风。尤其是黄大婶这一向没闲着,心里也累,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一烧就是一夜。黄大姐慌了神,黄老爹 道:「去,一家子都病的病,伤的伤,你找老张家的帮个忙,送你到南山去请阿奇回来。别个郎中总不如他放心。」 黄大姐也顾不得学不 学规矩的事情了,飞快地跑了出去,找老张家借车去南山接阿奇过来看病去了。 阿奇昨日回了家,进门就把自己的想法跟叔公说了。叔公年岁大了,只是摇摇头:「我只劝你一句,以后都不会再劝。还记得我给你 讲的桃花源么?你有医术在身,比上不足不下有余,日子总是过得,在乡里的日子和那桃花源也差不离。何必去千军万马的独木桥,绞尽 脑汁跟人争个你死我活?一世不得自在。」 阿奇一向都听叔公的,可这一次却咬了牙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算不能名留青史,也要做一番封妻荫子的事业,才不枉活过一场。 」 叔公一叹,心中知道阿奇的性子,不免觉得这黄大姐实在不是好人,好好的孩子,这才几日功夫,就给带坏了。摇摇头,自己去制药 去了。 阿奇说干就干,当天就去族里找了族长,说要上族学。周家是百年大族,每一代人才辈出和周家族学是分不开的。只要是周家子弟, 都可以入学,中午还管一顿饭,早晚还有点心,连纸墨都有份例。不分年龄,只按成绩分甲乙丙三组。每一组每年的最后一名都会被劝退 。阿奇年纪大了点,可是他跟着叔公也学过读书识字,族长便应了他第二日去族学找先生考试,看看分到哪一组去。 第二日他去族学,学里已经开课,他便等在一边,也偷偷听一听,看看自己跟别人程度差得远不远。好容易等到课程结束,老学究朝 他招了招手:「你跟你叔公学就是了,何苦舍近求远?你可知道,当年周侍郎都受过你叔公的教导。只是他老人家脾气古怪,离了仕途, 不然说不定也是个庶吉士。」 阿奇虽然知道叔公一些事,倒从未听他提过还曾教导过周侍郎。不过今日是来考试的,便跟老学究道:「叔公极是推崇先生的,还请 先生考小子一考。」 那老学究得了捧,得意起来,便有意显显自己的本事,当即道:「也不讲文体,你只管解一解子绝四。我且去吃饭午休,醒了若是写 不完,我可不敢收你。」 黄大姐进了阿奇叔公的家,老头子得知来意,脸色极其难看,冷笑道:「你们北山的郎中都死绝不成?还有你们家,男人也都死绝了 ,弄个大姑娘这老远的来找阿奇?」 黄大姐本来因为听过阿奇说叔公因为看病跑了媳妇的事情,虽然觉得恶心,倒是很敬重这位老人家的,没想到他会摆出这么一幅面孔 。黄大姐一想到家里一屋子的病人,当即也顾不得害羞了:「我家里人都病了,当然是哪个大夫好找哪个。阿奇医术高,我来找他有什么 不行的?」 叔公正为阿奇要去考学的事生闷气呢,一听更气了:「你个小娘子懂不懂尊老敬贤?!你不是撺掇着阿奇去封妻荫子吗?怎么倒又来 找他瞧病来了?」 黄大姐从来也没有跟个老头子吵过架,更何况是个说话文绉绉的老头子,一眼圈一红,委屈道:「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话,我只是想 找阿奇,你告诉我阿奇在什么地方?」 叔公本来满肚子气,一看自己几句话把小姑娘说哭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想让这丫头去族学里搅和搅和也是好的,便到门口随 便找了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子:「去,带这个姐姐去族学里找阿奇去。」 阿奇正埋头苦写呢,突然见黄大姐眼泪汪汪地就来了,吓了一跳,道:「出什么大事了?」 黄大姐本来一直忍着眼泪,一见他也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娘发高烧,还有大哥伤了。二哥二嫂,还有我爹都 病了。」 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的。阿奇却一听就明白了。 低头看了看写了一半的文章,又看看天色,把手上的笔一撂,道:「赶紧的,我回去取了药箱子,你跟我说说他们都是怎么病的,别 害怕,有我呢!」 见黄大姐举着袖子擦眼泪,一边掏了掏袖子,掏出一块手绢来,还是他今天为了进学特意找出来的,递给黄大姐:「用这个,别伤了 眼睛。」 黄大姐心中一暖,抬眼望了望阿奇,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接过。 周家遣了胡媒婆来问名的时候,阿奇正坐在黄家的堂屋里吃着黄大姐做的白面馒头,就着酱猪头肉,黄老爹还开了周家送来纳彩的白 酒,道:「这酒还是你们周家那个侍郎家送来的,我和你婶子的病也好全乎了,回头就去跟他们把这事掰扯清楚。这酒啊,你多喝点,不 赖。」黄大哥还不停地给他夹菜,黄老二也不时给他满酒,一家子待他如救命恩人一般。 阿奇妙手回春,来的当天黄大婶的烧就退了。黄大姐忙里忙外侍候一家子,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脸色也苍白起来,看上去倒是没 有从前那样乡味十足了。不管怎么样,阿奇是越看黄大姐越顺眼,求亲的事到底没有说出口,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暗暗打听纳彩都要送什 么礼,又想着要不要请叔公帮着去找周侍郎家把黄大姐的婚事撇清了,不然这样不上不下的算怎么回事。他到底跟周侍郎家隔远了,打听 不出来好好的周夫人怎么会同意这样一门亲事。他自己中意了黄大姐,倒有些相信黄大婶说的是周四郎瞧上了黄大姐,非要娶进家门的话 来。只心里盼着周侍郎不同意,这门亲事不成,自己才好托媒。 谁知道就在他跟黄家一家子已经亲热得跟一家人的当口,胡媒婆又上门了,这一次是来问名。 胡媒婆自己久等不到周家上门说问名的事情,心里也打鼓。她时常做媒的人家家境好一点的也就是范家黄家这样的,心说这不是富贵 人家的规矩吧。她去打听,说是周侍郎不同意,想着这到手的媒钱飞了,甚是郁闷。好在她替黄大姐寻得一门高亲的传言一出,倒是忙碌 起来,有个漂亮女儿的人家都来找她,希望也攀一门贵亲,此乃题外话姑且不提。 可谁想到这时候杜嬷嬷再次上门,出手就是一两银子:「哎呀,可怎么说的,我们夫人和四爷感了时疫,一时病得起不来身,又要把 事情跟老爷说清楚,一来二去倒耽搁了些日子。」 胡媒婆接了银子,大喜过望:「谁说不是呢,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一会儿冷一会热,可不是一不小心就病了。」 胡媒婆到底没忍住打听:「我倒听了几句传言说是你们家老爷来了,不同意。我这心里那个堵哦……要是连说两门亲都黄了,只怕黄 家人要打上门来。」 杜嬷嬷笑道:「可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既然纳了彩,哪有不娶的道理!」 胡媒婆忙作势打了自己几个嘴巴,欢天喜地地带着杜嬷嬷,一堆礼品去了黄家。 黄家一看胡媒婆带进门的礼品就傻眼了。除了一对鸡,两条鱼,两头猪之外,居然有一对活的大雁。 阿奇见了一颗心「吧嗒」直往下沉。黄老爹也不是傻子,阿奇自进了家门除了看病,那双眼睛就跟着女儿跑了,他心里对阿奇是十二 分地满意。夜里跟黄大婶在被窝里没少嘀咕这事儿,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来。谁知道话音未落,胡媒婆就上了门呢。之前已经答应了的, 再没有忽然就反悔的道理。到底还是高兴的,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会子才体会出来其中的得意之处。 黄老二不用说,自然是巴不得黄大姐嫁进高门的。黄老大只想妹妹好,见周家连活雁都弄了来,可见没有因为自家门户而瞧不起黄大 姐,心里也是高兴的。 阿奇见这一家子喜形于色的模样,心里难过,悄悄出了门,去找黄大姐。走到黄大姐门前,却是住了脚。跟黄大姐说什么呢?黄大姐 能说什么呢?自己若是半年前回去就托人来说亲,也不会有今日之事。虽然时日甚短,但阿奇却觉得自己对黄家人也是了解的。周家不主 动退亲,黄家是不会毁约的。他咬了咬牙,这问名之后若是八字不合,这门亲事也是要作罢的,以其让黄大姐为难,不如自己回去找叔公 想法子。主意打定,阿奇就敲开了黄大姐的屋门。 黄大姐正在屋里缝衣裳,见他进来,把衣裳往身后一藏,笑道:「可吃好了?那酒什么味儿?你可别喝多了。」阿奇眼中隐隐浮出泪 光来,强笑道:「我叔公一人在家,我放心不下,来跟你辞行的。」 v第二十四章 黄大姐有吃惊,不舍道:「那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去跟娘说一声,准备些礼物给你叔公。还要让二哥准备车……。」 阿奇道:「不用了。我还找老张家送我回去就是了。也不贵。你大哥二哥还有你娘怕是不得空。」 黄大姐刚才做衣裳入了神,并没有听见家里来了人。这会子一说话倒是听见了动静,问:「我家来什么人了?」 阿奇摇了摇头,不肯说是媒婆来了。只道:「我回去也找不到合适的梳子,不如你把那把梳子送我,我也随身带着,倒是方便。」 黄大姐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摸出来,递给他:「下回我让大哥见了货郎多买几把,托人给你捎过去。」 黄家一家人听说阿奇要走,都拦着,只有黄大婶见阿奇脸色不好,心中也是觉得万分可惜,怎么就不早一点来呢。到底回屋去取了钱 ,又到厨下包了一堆馒头饼子。黄大哥非要送,阿奇拦不住只得随他,阿奇都要出门了,黄大姐才追了来,递了个包袱给他:「实在没有 时间,娘让我给你裁的,胡乱做的,你别见笑。」 阿奇捧了包袱,心里酸楚,强忍着上车走了。 这一边,杜嬷嬷瞧着,心中暗暗盘算不提。 胡媒婆带了草帖子,这一回全是按照礼书上的,一丝不苟,跟范家那会截然不同。这帖子上已经填好了周四郎的出生年月日时辰。到 了黄家,又在这一寸宽八寸长的红帖子上写了黄大姐的出生年月日时辰。 又当着杜嬷嬷的面,将周四郎的情况说了个遍,情况和阿奇说的并无出入。 又把黄家的人口情形当着杜嬷嬷的面问了一遍,这才算是通告完毕。又因上次是在云台寺出的事,这次便让两家把草帖子供奉在正厅 神佛祖先之前,以卜算吉凶。若是三日之内双方家中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就是神佛祖先保佑,乃大吉之兆。又荐了南山出名的算命先生来 批八字。实在是事事妥贴,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待杜嬷嬷和胡媒婆走了,黄大婶这才去找黄大姐,一进屋就看见黄大姐在抹眼泪,大惊道:「我的大妞妞,这是怎么了?可是欢喜得 哭了?跟娘说说!」 黄大姐抽抽噎噎地道:「娘,我……不嫁给周四郎好不好?我想……我想嫁给阿奇。」 杜嬷嬷满身风尘地进了周夫人的屋里,见周夫人愁眉不展地坐着发呆,轻声道:「草帖子,夫人可是要亲自去供上么?」 周夫人大病初愈,瘦得两边脸颊都凹了下去,平白老了十岁的模样,长叹一声道:「这黄大姐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四郎有那前世扯不清 的冤孽,总要去给祖先道个罪。」一边伸出手来,杜嬷嬷上前扶住她,两人到了正堂佛龛前,初夏端了水盆,周夫人净了手,焚了三柱香 ,默默地祷告了片刻,这才把草帖子给放在佛龛前面,吩咐道:「找个稳妥的婆子来看着,这三日不可再出意外了。」 出了正堂,周夫人脚下停住了,瞧着怀瑾楼的方向,片刻转身往正堂去了,一边打发初夏道:「去把四爷叫过来,我有话吩咐。」 杜嬷嬷待初夏走了,周夫人坐定,才迟疑着开了口道:「夫人身子不好,这会子劳了神,不如回去休息,改日再跟四爷说此事。」 周夫人摇了摇头:「我就是心累。想来想去,总不能瞒着他就把这婚事办了。还是早点儿跟他讲清楚,这孩子……总是会为周家想想 的。」 杜嬷嬷见劝不住也只好从一旁拿了枕头给周夫人腰后垫着,让她轻省一点。 周四郎见了母亲,行了礼,便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默默坐了。周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周四郎。 周四郎展信阅毕,只觉浑身乏力,欲哭无泪道:「月妹妹因我而死,我却终不能不娶这黄大姐。娘……儿子……儿子无能无义无信, 如何有面目活在世上?!」 周夫人再没想到儿子已经消沉至此,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傻孩子,你……你总要想想娘,想想周家上下几百口人!你爹在朝堂 之上也不容易。圣上开了金口,这亲不结也得结了。」 原来那日朝堂之上,还没等周侍郎想出许月英为什么要自杀,皇上却皱着眉头开了口:「朕记得你曾说过你们两家并无结亲之意,怎 么这会子你又说什么你夫人和许家都有意结亲。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一句话把周侍郎吓得浑身发抖:「皇上圣明!周家确实并无与许家结亲之意,只是贱内重情重义,又不知朝堂之事,看着许家姑娘长 大的,跟自己女儿一般,才会瞒着家族,在乡下擅作主张。不过,若是真的结成了亲,微臣只怕也会如王大人所说一般悔亲!」 「可见你确是反复无常的小人!」王御史趁机踩上一脚。 周侍郎却昂然道:「若是两家订亲在前,微臣自然不会做那悔亲的不义之事。但是,许家出事在前,许家女是留是嫁都当等圣上明断 之后再做主张。而不能行此投机之事,以嫁避祸。」 「我只问你,不是你逼子悔亲,又或者你父子沆瀣一气,逃祸悔亲,许姑娘又怎么会羞愤自尽?」王御史冷笑。 周侍郎因为东拉西扯缓了一缓,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小儿不过十六,却已经是秀才之身,读过圣贤之书,不肯为此全小义失大节 之事,兼之一心只想娶自己心仪的女子为妻,遂私立了婚书。许家姑娘自幼熟读诗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不肯为犯官女而毁清白苟偷 生,这才悬梁自尽。」 王御史哈哈大笑:「一派胡言。许姑娘自尽之时,许家父子尚未认罪,她又如何认定了自己必是犯官之女?还有你那儿子,私立婚书 ?婚书何在?」 周侍郎怒道:「她身为许家之人,如何不知许家之事?圣上明君,又如何会放过贪渎之人?至于婚书,只管命内侍去我家中取来!你 堂堂御史,多少大事不关心,只纠结于此等小事,我为户部侍郎,虽殚精竭虑,却不敢说事事处置周全,你若是能查出错处,将以补过! 也不枉吃了圣上米粮!」 皇上被他们吵得头晕,周侍郎最后一句话说得好,这帮御史成天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休,国家大事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实在 是尸位素餐!这许家之事他早就想就此打住,偏有不懂眼色的还穷追不放,当即道:「想来你也没有这么大胆子捏造了什么婚书来骗朕, 那许姑娘倒是颇知节义,不过受了父兄之累,着礼部旌表。还有你那儿子,私立了婚书,可不能真个做了周廷章,叫王御史逮住,也给乱 棍打死!」 圣口玉言,周四郎黄大姐的婚事再无转圜余地。 v第二十五章 周四郎回了怀瑾楼,他的脚早就拆了夹板。当初那腿也并未真的断了,是周夫人防止他乱跑才让大夫给加上的。许月英一死,周夫人 就叫他拆了,去众妙庵祭奠时,他就是自己杵着拐杖去的。这些日子,肿早消了,已经能行走如常。 他呆呆地坐在小楼之上,看着假山石,好像黄大姐正满身脏污地在那里冲他挥着手笑:「哈哈,那锦囊给我捡着了!」 自己糊涂已经 害了一位姑娘,真的忍心再害一个纯真无辜的乡下丫头吗? 任侠看周四郎又是一幅魂游天外的模样,心中着急,劝道:「人家都说这人跟人的姻缘都是天上月老牵的红线,说不定爷跟黄大姐这 红线早就绑好了,怎么也扯不脱,不然怎么那锦囊偏就被她捡了去,就是庙里怎么就正好给换了庚贴呢?本来说得好好的,谁知道天有不 测风云,如今连圣上都要让你娶……。爷,这事儿是天意,怨不得你,许姑娘泉下有知也决计不会怪你的。」 周四郎皱着眉头定定地瞧着任侠:「是啊……庙里。」 第二日,周四郎禀明了母亲,说要去云台寺散散心,周夫人见他难得肯走动,便点头答应了,自己实在走不动,便细细嘱咐了任侠, 又派了几个家丁跟着,赶车的,护卫的,总不能让他落了单,再闹出什么事来。 周四郎出了家门,去了云台寺,开了静室,只留任侠一个在屋里侍候,几个家丁都在室外守着,只说自己要练练禅定,叫他们在外不 要打搅。 却说黄大姐昨日跟母亲说了不愿意嫁给周四郎的事,黄大婶和黄老爹就作了难。周家的事是他们红口白牙答应了的,不说周家答应不 答应,就是自己这一关也是难过。黄大哥见妹妹整夜得哭,便劝爹娘道:「这成亲的事没有道理可讲。周四郎好不好的,三妹要是不中意 ,这一辈子都苦。我已经这样了,可不能看着三妹也苦一辈子。」 黄大婶和黄老爹都是真心疼爱黄大姐,听了这话也动了心,便愁道:「那你说这要退亲,也总要有个由头?」 黄大哥道:「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不过不是说如果八字不合,这亲就不能做吗?三妹的名是老和尚取的,不如还去找找云台寺的老 和尚,看看可有什么法子不成?」 黄大婶和黄老爹想了想,这事儿不能先让黄大姐知道,便道:「那你驾车,我跟你爹去云台寺一趟,问问这事可还有别的法子?」又 交代黄二哥安氏看好黄大姐,自己三个便往云台寺去了。 黄二哥安氏见家里只有黄大姐一个,还躲在屋里一个人伤心不肯出门,给黄大姐送了碗面条,便偷偷整治了一桌酒菜,两口子躲进自 己屋里,一不小心喝了个烂醉。 黄大姐在自己屋里,昨夜没睡好,这会儿倒是睁不开眼睛,就听见院门响动,传来孙草的声音:「阿英姐,你在家吗?有人找!」 黄大姐恍恍惚惚地觉得一定是阿奇,飞快地穿衣坐起,推了房门一看,再也想不到站在院子当中的竟是周四郎。 周四郎见了黄大姐吃了一惊。一个月前那位生气勃勃的野丫头竟然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连走路的样子都虚弱了 很多,哪里是之前一巴掌就能把他推翻在地,爬在高高的假山上得意洋洋的傻丫头模样。 黄大姐也是同样大吃一惊。第一次见周四郎是个脾气不好莽莽撞撞的俏郎君;第二次见周四郎是个嘴硬心软跟任侠活宝一般很欢乐的 少年郎。如今的周四郎看上去一下子大了好几岁,面色苍白,瘦得摇摇欲倒,好像全靠旁边的任侠支撑才没有趴下的模样。 黄大姐和周四郎没有开口,旁边的孙草笑嘻嘻地嚷道:「阿英姐,你也病了?你瞧,姐夫来瞧你来了!」 黄大姐闻言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胡扯个甚!赶紧家去!」 孙草做了个鬼脸:「放心,我不耽误你跟姐夫说悄悄话。你答应我的可要说话算话。」 说完一溜烟跑了。 黄大姐哪里记得自己答应过她什么,见她跑了,松了一口气:「你来得正好!我还要去找你呢!」带了他便往堂屋去。 两人在屋里坐了,黄大姐也不给他上水,开口就道:「你来可有话说?」 周四郎抬眼望了望黄大姐,道:「我借口到云台寺,从静室里翻窗跑出来的。」见黄大姐无动于衷:「我一路过来,渴得厉害。」 黄大姐跺了跺脚:「懒驴上轿屎尿多。你除了要喝,还要不要撒?!」 周四郎张口结舌:「我……你也太……。」 黄大姐道:「我怎么?你们文雅人都不上茅房?要上茅房就赶紧去,我去给你打水来。有话赶紧说,我爹娘回来了不方便。进门右手 往里走,屋后那间小草棚子就是了。」 说着自己去厨房给周四郎泡茶,又拿了三个茶杯,这才回到堂屋来。 不一会儿,周四郎进了屋,忸怩道:「我……我没有找到洗手的地方。」说完自己站着不肯坐下。 黄大姐恨道:「你跟我来!」 带他到了屋后,从水缸里舀了一葫芦瓢水,也不管溅不溅到他的衣裳,「哗」地倒了一瓢,给周四郎洗 了手。 周四郎皱着眉头瞧了瞧自己湿了几块的衣襟,任侠忙掏了汗巾子给他拭手。 黄大姐看着他那幅比女人还要娇气几分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好了,就回屋吧,想站在这里喝北风啊。」说完,蹬着脚步带着他 回了堂屋。 周四郎这才坐下道:「此事说来话长……」。就把许家怎么出事,自己怎么偷了自己的庚贴和印章借口上香去了云台寺,怎么跟许家 联系上拿了许姑娘的庚贴,怎么去云台寺合八字,怎么拿错了庚贴,跟黄大姐误写婚书……。 这一顿说,黄大姐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听到许月英为了不让他娶自己而自尽之时,又是为他们惋惜又是愤怒,道:「她也真是够倒 霉够可怜的!不过她也忒瞧不起人啦!怎么你就那么高贵,我就那么低贱,嫁给你,你就能毁了?!」 周四郎沉默片刻,看着忿忿不平的黄大姐,咬牙道:「她说的没错。自古婚姻讲门当户对,结两姓之好,你我门户悬殊,怎么可能举 案齐眉?」 黄大姐瞪圆了黑黝黝的眼珠子,道:「我不懂什么案啊眉的,不过我也正好不想嫁给你。你把婚书退了,我自会说服我爹我娘。」 v第二十六章 周四郎大喜,他此行就是这个打算,说服了黄大姐,黄家不肯结这门冤枉亲,难道圣上还会再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连连点头,喜形于色,终于看黄大姐顺眼起来:「所幸姑娘明理。姑娘不要担心,其实那婚书,我爹说了,根本不能作数的。」 黄大姐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们因为婚书才不得已上门求亲的,可如果婚书不作数,你家干嘛还要来问名?」 周四郎一时语塞,黄大姐黑眼珠子一凉:「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周四郎忙回答道:「是因为圣上听说了此事,责令我别学周廷章。」 黄大姐莫名其妙地瞧着周四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个……周公子,能不能拜托你,不要尽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圣上是谁? 周廷章又是谁?也是你家人吗?」 周四郎听她问出这样匪夷所思的问题,实在憋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一旁的任侠和黄大姐都惊呆了。周四郎自打许姑娘出事就一幅死 气沉沉的样子,哪里出现过笑模样,任侠简直感动到热泪盈眶。黄大姐则是第一次见周四郎笑,真想不到一个大男人能笑得那么好看,难 怪时常听人形容啥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周四郎见这两人四只眼睛盯着他,尤其是黄大姐一幅惊艳的模样,脸上一红,有些尴尬地回答道:「圣上就是皇上,周廷章是个负心 汉,写了婚书娶了一位小姐又悔婚不认,被打死了。」 黄大姐呆了半天,突然脸色一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原来是皇帝,皇帝要你娶我,你不想娶,又怕死,才来找我,让我悔婚 ,我还当你是好人,差点儿就被你害了!」一边说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涕泪地,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一看是阿奇送他那条,又 舍不得用,塞回袖里,反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拭,黄大姐在家穿得都是旧衣。她这两年又抽条了不少,袖口磨得失了色,短得露出一大截手 腕子,实在是不怎么雅观,看得周四郎赶紧把眼睛转开,心里说不出的尴尬腻味,恨不能赶紧离开此地。 周四郎忙辩解道:「皇上只是说我不能负你,又没说你不能负我,反正你本来也不想嫁我的!」 黄大姐却不肯听他再解释,站起身来愤恨道:「皇帝说要成亲,我不肯,不就是连皇帝的话都不听吗?!要砍头的!你别以为我不知 道,那戏文里都演着呢!你!你是奸臣!陷害忠良!」 周四郎见黄大姐居然把他看成了嫁祸于人的奸猾小人,不伦不类地骂他奸臣,气得站起身来:「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 好意告知实情,不过是怕你无辜受牵连!你肯吗?你肯嫁给我吗?你肯嫁我就肯娶!到时候你别后悔!」 两人隔着八仙桌怒目而视,火花四射。 黄大姐牙一咬,一挺胸脯:「肯,怎么不肯!后悔!你还能吃了我?怎么也比掉了脑袋强!你还敢说怕牵连我,不都是你惹的祸!」 黄大姐越想越气,转身往胆瓶里拔出鸡毛掸子,挥舞道:「你……赶紧走!还想再惹多少祸!你真是个祸害!」倒还没真愣到往周四郎身 上招呼,周四郎跳着脚:「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母夜叉!好,你嫁,赶紧嫁!嫁过来,看我不整死你个砍柴妞!」 一边说,一边往 外跑。 任侠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自打许姑娘死了,四爷就死了半截,什么时候这么生龙活虎过?他更加坚定地相信:黄大姐才是命定的四 奶奶!可惜明月照沟渠,还没等他狗腿地凑过去行礼讨好,鸡毛掸子就冲他来了,黄大姐骂道:「混账小子!都是你,正事不做,成天尽 闲着无事帮倒忙!赶紧跟你家闯祸精主子有多远滚多远!」 鸡毛掸子「啪啪」地打在八仙桌上,扬起几片鸡毛,慢悠悠地掉在黄家黑漆漆的堂屋地面上。 黄老爹黄大婶和黄大哥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吃晚饭了。黄大姐早已做好了晚饭,一碗碗怕凉了都放在稻草窠子里暖着。黄大婶见黄 老二两口子居然还醉着没醒,气得恨不能泼他们两勺凉水,黄大姐拦住了:「娘这是做什么?这些日子二哥和二嫂也是累了。」咬了牙低 了头:「娘,周四郎刚才来过了,说真是他自己瞧中了,要娶我的。再说,阿奇又没说要娶我,要是毁了这门婚,阿奇不上门,我该怎么 办?」 黄大姐第一次对母亲撒了谎,反正她是不敢不听皇帝的话的,何苦让一家子知道真相,担心自己嫁过去过不好日子。周四郎,她想起 周四郎,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该憋闷或者生气的,可是想着他跳着脚生气,一见着鸡毛掸子就一溜烟跑掉的样子,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 候嘴角冒出了一缕微笑。 黄大婶一见女儿这模样,心头一块大石算是放下了。他们才进村就听说周四郎来了,只怕婚事有什么变故。想不到这周四郎一个绣花 枕头模样,倒是有几分眼光!便兴兴头头地道:「我们今日去云台寺就是为着这事,可见菩萨保佑,这香烧得灵!」 随着周家送来的聘礼,周夫人还派乔嬷嬷来。乔嬷嬷道:「我们夫人和四爷离京久了,府里上上下下都挂念着,老爷特意派了人来接 了去。夫人想着,大姐儿从今日起便是半个周家人了,怕大姐儿到了京里,人生地不熟的,诸事不顺,也怕亲家母忙不过来这备嫁的事情 ,特意派了老奴来,好跟大姐儿说道说道这大家子的规矩。」 黄大婶也知道这话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说你们这样乡巴佬的人家,嫁进京里大户人家怕你不知道规矩,备不出嫁妆,出了丑,特意 派个人来教教你,当即也只好说道:」还是亲家母想得周到!「 可是乔嬷嬷下面的话却让黄大婶做了难:「可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还请亲家太太给老奴还有初春这丫头安排一个住处。我们回 头就挪过来。若是府上实在不便,我们夫人说也可以到我们庄上去住着。还请亲家母定夺。决定了派个人送了信来,老奴和初春都在庄子 上等着。」 乔嬷嬷一走,黄家一家子就开始清点聘礼,安氏在一边羡慕得直叹气:「哎呀,三妹妹可是嫁到好人家去了。你看看这些个聘礼!哎 呀,这个怎么办呢,家里只怕没有地方放呢?还有,要是传出去,山上的胡子来抢了来可怎么办?」 最后真是越说越离谱,灵台山一带小 偷小摸是有的,敢打家劫舍的胡子还真没有。 要说周家的聘礼搁在京里,稍微有点儿家底的人家只怕都嫌太过简薄了,可是在乡里人家来说,那就真的算是开了眼了。 吹班一队、礼帖两张、婚书、聘金、大饼、冰糖冬爪、桔饼、柿粿、福 丸、猪脚、面线、糖果、阉鸡十二只、母鸭十二只、大烛十二对、礼香两束、粗布十二匹、细布十二匹,锦缎十二匹,漳绒十二匹, 赤金手环十二对、金戒指十二只等。 第二日,黄大姐找了个空,提了一壶茶去找了黄大哥:「我来托大哥件事。大哥什么时候碰到货郎担子,多买几把好梳子,阿奇要呢 。」 黄大哥担心地回道:「你别犯糊涂,订了周家四郎就好好跟他过。」 黄大姐低了声音道:「我知道。我答应阿奇给他买梳子的,大哥帮我办了吧。」 黄大哥点了点头。 黄大姐又道:「就算为了我成亲,大哥就低一次头吧,总要让小棍子回来送我出门。大哥,你就真的不能待嫂子好一点儿吗?」 黄大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想,只是……跟她说不上几句话,这火就压不住。你在家里也是娇惯惯了的,出了门子,说话可不能 专去戳人肺管子,知道了?」 v第二十七章 黄大姐抿了嘴,点了点头。 黄大姐回了屋,黄老二却在屋子里等着呢。黄大姐还记得他那日嚷的话,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 黄老二讪讪地道:「还生二哥的气呢?我也不过说了句实话。也没耽误你结门好亲不是?你是我妹子,我能不盼着你好?」 黄大姐「哼」了一声:「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黄老二犹豫了半天,红着脸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没本事的,给你嫂子买不了什么好东西,我就是来跟你打个商量,你那些绫罗绸缎 还有金戒指金手镯,能不能给你二嫂留个一件两件,算是二哥求你了!」 黄大姐张口结舌,一肚子骂人的话忍着咽了下去,可是对二哥二嫂的心到底又冷了几分:「到时候再说吧。我也不懂人家的规矩。」 黄老二有些生气:「你怎么那么小气。你嫁的是什么人家,咱们家全填进去也不够人家塞牙缝儿的。爹娘砸锅卖铁要给你置嫁妆,添 脸面,我跟你二嫂说一句话了吗?那么多的布,你这辈子穿得完?!孝敬一下你二哥二嫂怎么了!」 黄大姐气得拉起他,一路扯到黄老爹和黄大婶屋里,嚷道:「爹,娘!我今儿当着你们的面说了,周家的聘礼,我是都要带到周家去 的,留下一丝半线的没得让人笑话,让人说你们卖女儿!至于嫁妆,二哥说了,咱们家全填进去也不够人塞牙缝的,这话倒没错,咱们家 的东西,我别的都不要,就把咱家堂屋里那个胆瓶给我就成,总要有个娘家的东西做念想!」 黄老二涨红了一张脸,黄大婶和黄老爹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落在他身上。黄老二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底被老爹老娘捶了一顿。 黄老二歪歪咧咧地走了。黄大婶便留了黄大姐下了商量乔嬷嬷和初春的事情。黄大姐想了想,道:「我在家总共也没几日了,我还想 住在家里。再说也没有婚还没结,就住到人家家里去的道理。」 黄大婶摸了摸黄大姐漆黑的头发:「要是能够,娘一辈子都不想把你嫁出去。既这么说,就把小棍子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们住。」 黄大姐皱了眉头:「我才劝了大哥去把小棍子和大嫂接回来。」 黄大婶拍了拍她:「还是我的大妞妞懂事。小棍子回来,就跟我和你爹住。没事儿。」 可是第二日,黄大哥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是章氏见都不肯见他,只让他带回了小棍子。小棍子哭兮兮地,黄大婶骂道:「有奶在呢 !别哭了!」 又冷哼道:「她这是要上天了!就让她住娘家,你再也不许去接她去,有本事,别哭着找回来!」 乔嬷嬷和初春来的时候刚过了腊八节。两人吃得穿得用的就装了恨不能有两车。把全村人看得眼热得不行,这周家富啊,两个下人都 是这个气派。孙草一直守在门边,跟着抬东西,乔嬷嬷见了问黄大姐:「这谁家的孩子,这么机灵?」 黄大姐还没回答,孙草大声道:「我是孙家的,叫孙草,跟阿英姐说好了的,以后做她的丫头。」 待一切归置好了,乔嬷嬷便带着初春,拿了一叠子的单子来找了黄大姐母女:「亲家太太,黄姑娘,这成亲前的事可是千头万绪的, 我跟初春商量着写了一个单子,你们瞧着可有什么不妥当的,订了这单子,我们便准备起来,这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八。算起来可真 没几日了。」 知道黄家没个识字的人,便道:「这头一条,我们家前头三位奶奶进门,有带四家陪房的,也有带两家陪房的。这贴身的丫头有带四 个的,也有带两个的。不知道亲家太太有什么打算?」 黄大婶和黄大姐对视一眼,黄大婶到底开口道:「我们家这家底还使唤不上丫头婆子。府上那么些丫头婆子,我们家大姐儿不带成不 成?」 初春只低了头咬牙不说话。乔嬷嬷道:「今儿那个孙草我瞧着倒是伶俐的,买个丫头也不费多少银子,总是黄姑娘的脸面,日后也有 个得用的。不瞒您说,我当初就是我们夫人的陪嫁丫头,初春她娘老子就是夫人的陪房。」 乔嬷嬷见她们母女都不说话,便道:「这一带的牙婆跟我们家原是熟的,依我说怎么也要两个丫头才行。总要有个轮换的。若是那孙 草算一个,就只买一个,年纪小的,五两银子也就够了。」 黄大婶无奈,只得应了。过了两日,牙婆便带了五个年纪小小穿得齐齐整整的小丫头到了黄家的小院子里。 乔嬷嬷就让五个小丫头排了一排,挨个问了年龄多大,家住何处,为什么会被卖了,会做些什么事。问完一圈,便跟初春商量道:「 你瞧着谁好?」初春想了想:「我看那个最大个儿的最好。说话也利落,年纪也大一些。」 乔嬷嬷自己也中意这一个,便去问黄大婶和黄大姐。 黄大婶自己也觉得还是年纪大一点的好,小不丁点子的人,只怕还要你去照顾她呢。便问黄大姐:「大妞妞,你说谁好?」 黄大姐想了想,走过去,绕着五个孩子转了好几圈,那大个儿的先还满脸讨好地朝着她笑,见她转了好几个圈,就有些不安起来,换 了换脚。其余三个也都开始不是咬牙,就是晃肩的,只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子,面带菜色,只是乖乖地一动不动。黄大姐一笑,指了指她: 「我要她。」 初春和乔嬷嬷都皱了眉头,乔嬷嬷笑道:「这孩子我瞧着太单薄了些,年纪又小,只怕做不了什么事。」 黄大姐笑道:「这样吧,让她们五个就在这院子里跑步,跑五圈,谁先胜了我就要谁,这选出来的总不单薄了吧?」 比赛结果……黄大姐赢了。 那小个子的一开始跑得倒不快,可是两圈下来就是第三名了。步子虽小,可一步一步差不多快慢,到了第四圈就是第一名了。只见她 小腿飞快地倒换着,气息不乱,到了第五圈,以领先第二名半圈的优势毫无悬念地赢得了黄大姐锦标赛的胜利。 黄大姐笑吟吟地在一边瞧着,见她果然赢了,看着乔嬷嬷和初春得意地说道:「这人跟牲畜没区别,越是胖大的多半体力都不行。」 这小丫头留下来了,开心得咧了嘴笑,嘴里还缺着牙呢。乔嬷嬷无法,只得道:「也好,一个大的带一个小的。我们做丫头奴婢的, 都不带姓,不如姑娘就给取个名儿。」 v第二十八章 黄大姐问道:「你们府里的丫头都怎么取名儿?」 初春道:「就看是谁的丫头。比方说夫人的丫头都有排行,取一个排行字,再跟一个自己的名字就好了。比方说我是初字辈,叫初春 。」 正巧安氏端了几碗面汤过来,上面撒着青翠的小葱,香气飘飘的。黄大姐突发奇想道:「就叫她香葱吧。」 初春闻言一愣,到底忍不住破了功,笑出声来,突然觉得这黄大姐挺有意思的。能管丫头叫香葱。 乔嬷嬷也笑了,劝道:「姑娘,我们府里还没有这个规矩,你想想回头再来几个丫头,难道要叫香菜,香干?」 黄大姐也笑道:「那倒好,叫上一天,饭都不用吃了。」然后看着那小丫头道:「你想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饿了半天,正瞧着面汤出神,猛地被主人家问道,脱口而出:「面汤。」 这回初春整个爆发了,一下子趴在乔嬷嬷的肩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哎哟,这回可好,香菜香干香葱面汤!」 乔嬷嬷也笑得前仰后合地说不出话来。黄大姐拍了拍下丫头的头:「拿一碗去喝吧。你瘦得跟那藤萝一样,就叫香萝吧。」 香萝就跟乔嬷嬷和初春挤了一间房。这孩子安静,听话,乔嬷嬷和初春叫她做什么也不躲懒,倒叫乔嬷嬷和初春絮叨:「这未来的四 奶奶倒是带眼识人的。」 乔嬷嬷和初春那张单子上算是划了一项。下一项,却是一直让黄大婶和黄老爹头疼不已的嫁妆。 女人的嫁妆就是在婆家的腰杆子。黄大婶早早就替黄大姐准备好了嫁妆的,只是那些嫁妆都不顶用了。乔嬷嬷道:「我们家已经安排 了院子,是个两进的小院子。一共二三十间房。外院是东西两个厢房,各有五间房。还有一排倒座,也有十间房。内院坐北朝南一共五间 正房,两间耳房,就是将来四爷和四奶奶的起居的地方了。东西两边都有三间厢房。这院子倒是没有起后罩房,原来后罩房的地方种了花 树,竖了假山,寻常也可以当个小花园子逛一逛。」 一番话说毕,黄大婶和黄大姐都没有搭话,只是想像了一下,这地方可不是住几十口子都够了,偏只是备了给幺儿子娶亲用的。 乔嬷嬷接着道:「按上面几位奶奶的嫁妆论,都是量了正房尺寸,铺嫁妆的时候就给安了床,布置妥当的。只是我们夫人也知道…… 亲事急了些,我们老爷夫人的意思是,这家具就不用算在嫁妆里了。姑娘只要备些随身的妆奁就是了。」 黄大姐便问:「这随身的东西都有些什么?」 乔嬷嬷道:「不过是妆镜子,妆台,嗯……子孙桶什么的也算。」 子孙桶一般三件:马桶,脚盆,水桶。 黄大婶正要咬牙答应,黄大姐就道:「我听说那妆镜子可要花费不少钱。我也不涂脂抹粉的,何必浪费钱。我们家就陪嫁子孙桶好了 。」 乔嬷嬷性子本来疏懒,虽然也是周夫人的贴身丫头陪嫁过来的,却不比杜嬷嬷是周夫人事事离不开的得意人。她听了这匪夷所思的陪 嫁法,一时想不出什么机变的话来对答,当场就僵在了那里。她一辈子都活在周夫人身边,从来没有听说过陪嫁家具只肯陪嫁子孙桶的。 初春却想的不同,看看黄大姐家的用具,再一想到那子孙桶是周四郎将来可能用到的,就说不出的别扭,忍不住开口道:「嬷嬷,依 我说这一百步走了九十九,这些东西总要一套的才好看,不如我们回过夫人,这事儿就不要提了吧。」 黄大姐心里本来就一样都不想陪嫁,她们家花了钱,到了周家还不是跟垃圾一样,何必浪费呢?带子孙桶也是因为想起了那日周四郎 那副矫情的样子,故意气气他。见初春肯把事兜揽过去,便不再言语。只有黄大婶心里觉得对不住女儿,暗暗琢磨着怎么也要给女儿弄台 妆镜子,妆台。 乔嬷嬷见初春圆过了这个场子,便又按着单子往下面去:「嫁衣,盖头,还有一年四季的衣裳,这个想是不难的,只是时间短,只让 姑娘自己绣绣盖头吧。我们这些人帮着做嫁衣。还有就是那百子千孙帐,怎么也要一顶的。这个,亲家太太可有了主意?」 黄大婶为难道:「这帐子我原给准备了,只是是顶土纱帐,你们这样的人家……。」 黄大姐微皱了眉头问道:「那百子千孙帐是什么样子的?」 乔嬷嬷道:「就是纱罗做的,上面绣了形形种种一共九十九个孩儿的帐子。这个是喜床要用的,总要姑娘自己动手,兆头才好。」 黄大姐有些不以为然:「我娘我嫂子谁也没这样的帐子,还不是好好的。」心里觉得这就是穷讲究。 黄大婶这回狠狠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又瞎说,没事,这事我来拿主意,到时候一定有一顶就是了。」 黄大姐「哎哟」喊了一声痛,笑道:「好好好,听娘的。这样好了,这帐子咱们又没有做过,不如让乔嬷嬷和初春姐姐来做。嫁衣和 头盖我们来。」又说:「还有给周家长辈们的针线,我哪里做得过来,乔嬷嬷和初春姐姐,这事我看交给孙草来办,她村里人熟,托了村 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起帮忙纳鞋底,你们只管做鞋面就是了。」 乔嬷嬷急道:「那帐子哪里有我抢醋龅牡览怼>褪羌抟乱膊桓梦颐恰! 黄大姐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要让我做,我就不做了,反正也来不及。要么,你们去回了夫人,就说婚期太急,推迟到明年可 行?」 黄大姐这行动话语说得颇有些无赖的气势,倒把乔嬷嬷和初春给唬住了。 待乔嬷嬷和初春走了,黄大姐就跟黄大婶说:「娘,咱家没钱也别打肿脸冲胖子。」黄大婶摇摇头:「你不懂。咱们家就是穷得就剩 一间屋,也得分半间给你,到了婆家人家才不会看轻你。娘早想好了,把之前他们家送来的那些牲口全卖了,正赶上年底,能卖个好价钱 ,那一笔钱,给你到冀州城去置办了妆台镜子还有子孙桶。只是嫁衣,那好的红绸缎子也要二三十银子一匹……。」 v第二十九章 黄大姐笑道:「娘,嫁衣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我来想法子。」 黄大婶摇摇头:「你呀,赶紧去想着选个好的花样子吧。其他事别操心。」一边自己却愁得摸了摸嘴上的火泡。 黄大姐从堂屋出来,就去了安氏那里。安氏会过小日子,屋子里早早贴了红红的窗花剪纸,炕上铺着陪嫁的龙凤被,龙凤枕。见她进 来,有些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妹,这么晚了,有甚事?」 黄大姐道:「之前二哥说的事,我可以给你一个金戒指。」 安氏脸上立刻笑开了:「我就说妹妹是个大方的。坐。」 黄大姐挨着炕沿坐了,道:「不过嫂子要帮我做嫁衣头盖。就说是我做的。」 安氏吃惊地瞪大了眼,一想黄大姐那棒锤一般的针线,坐地起价:「我要金镯子。」戒指才多少金子。 黄大姐咬了牙:「那你还得帮我做了给他们家长辈的针线。」鞋底还让孙草找村里人帮忙,鞋面就让安氏做。乔嬷嬷和初春就做那顶 帐子吧,黄大姐心想。 安氏见好就收,要是黄大姐恼了,找了婆婆来说,自己还不是要白干,如今好歹得了个金镯子,便点头应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那嫁衣头盖的绸子就用周家送礼时绑的绸子,不过你得让人瞧不出来才行!」 安氏终于忍不住道:「真没看出来……你这么会算计!」 安氏后来后悔得恨不能吐血三升,因为……周家的长辈实在太多了。 倒是乔嬷嬷和初春只专心做这百子千孙帐,好歹在三月三铺嫁妆这日完工了。两人放下针线,对视一眼,都是面带菜色,欲哭无泪。 这个四少奶奶实在太村了,反而那她没法子。 黄家到底凑了一百两银子,替黄大姐备了十二台嫁妆。送嫁妆那天,请了喜乐班子,驾了两辆牛车,一路吹吹打打,往京城去了。 送完嫁妆那日起,黄大婶就住进了黄大姐的屋子,开始细细地给女儿传授这半世的经验。 黄大婶道:「这夫妻在一起啊,也不是一开始好的就一直好,一开始歹的就歹一世。女儿嫁人,过得好不好,三分靠娘家,三分靠运 气,还有四分靠自己。这娘家你只怕是指望不上的,这运气如今看来还不错,那周四郎愣了点儿,可是瞧着心不歪。只要心不歪,你只管 往热里去捂他,早晚能热乎起来。这四分靠自己就是自己要立得住。如今娘最愁的就是这个,无论是女红,厨艺,管家,理事,你就没有 一样能拎得起来的,娘真是替你愁。」 黄大姐头紧紧挨着黄大婶的胳膊:「娘说的这些,我不大懂,不过我瞧着大嫂二嫂,我觉得在婆家要立得住就要有人给你撑腰才行。 大哥不给大嫂撑腰,大嫂就过得不好。二哥给二嫂撑腰,二嫂就过得好。」 黄大婶愣了一下,倒没往这些上细想过,便道:「你还怪鬼机灵的。我告诉你男人呢,不过两条。一条就是要顺着他,给他面子。一 条就是要……」黄大婶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展开来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红布。黄大姐好奇地凑过去一看,脸「刷」就红了 。又好奇,斜了眼瞧。黄大婶也有些不自在,可是不说又不行:「凡是女儿都要经这一遭的。这上头两个人好了,也就好了一半。这可是 娘当年的嫁妆,给了你,你可要好好地学一学。这一共九九八十一式,没事的时候自己琢磨琢磨。」黄大姐瞧着那布上的图案,忍不住问 道:「夫妻真的都要这样子?怪别扭的。」黄大婶拧了她一下:「不别扭怎么生出你来了!」又贴了黄大姐的耳朵细细讲解,黄大姐脸红 得跟猴子屁股一般,一会儿咬牙,一会皱眉,一会儿瞪圆了眼睛,表情甚是精彩。 黄大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来得及说,亲迎的日子就来到了。 黄大姐出门子,一开始还咬着牙没事儿人一样。可是刚刚跨出房门,看见台阶上站着的父母,一对上黄大婶的眼神,还没等父母嘱咐 自己什么,眼泪就一涌而出。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地扶着她,都是一身的簇新倒也像模像样。周四郎的小厮家丁们在院子外,往里扔喜钱, 一把一把地,来送嫁的亲戚都催了自己家孩子去抢钱,鞭炮又一挂挂地点了爆了,一地的红纸屑,空气里漂浮着火药的味道。黄家的亲戚 还没来得及为难周四郎,不怎么结实的院门就被一堆人压垮了,一张盖头盖了下来,黄大姐还没看清周四郎的模样,就眼前一红,周围什 么也看不见了。她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被大哥给背着上了轿,盖在红盖头下的脸,泪水早冲掉了胭脂。她心里想:「难怪新娘子都要盖盖 头,不盖怎么能见人。」 披红挂彩的马车载着黄大姐沿着乡村的路,一路摇摇晃晃叮叮当当地走远了,走进了京城。那是富贵繁华地,功名热闹场。那里没有 天真,也容不下天真。黄大姐掀起头盖,从窗口偷望着高高的城墙,青砖白缝,高不可攀,她紧紧地压住了心里的恐惧,抬起头,对自己 说:「黄英,进城了。好好过日子吧。」 黄大姐在城门楼子前暗下决心要好好过日子,却不知道她已经成为侍郎府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八卦的话题中心。 「你可瞧见了,……只有十二台嫁妆,那妆台土得笑死个人,你们家旺财媳妇只怕都瞧不上吧。」 「可不是。最好笑的是那子孙桶……啧啧,四爷只怕站那儿尿都尿不出来!」 好吧,侍郎府的下人们有些夸大其词,这样好显得他们都比这位新进门的四少奶奶更有资格呆在这侍郎府里一些。 「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跟我娘家人说……当初我哭着喊着才跟嫡母挤出份像样的嫁妆来,现在这么一个跟我做妯娌,还是嫡子媳妇 。以后我在娘家更抬不起头来了。」说这话的是二郎媳妇,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别说了,这人比人气死人。二哥好歹会读书,早晚能出仕,你就熬出来了。不比我这天还不知道哪边能亮呢。愁得我,日后四郎要 是出息了,咱家还靠他呢,偏偏有这么个不着调的媳妇!不过,说不定大嫂倒是高兴呢!」说这话的是三郎媳妇,一脸的精明,嘴里说着 愁,脸上带着笑。 大郎媳妇可是一点儿不高兴。二郎三郎是庶出,虽然两人的姨娘也是一路斗过来的,但这两人的媳妇却都是高门庶女,彼此很是同声 同气,又不管家,又不理事,只会往自己的碗里扒拉好处。周夫人是个要贤名的,最怕别人说她亏待庶子什么的,对这两家子一向是能宽 则宽。自己一直盼着四郎能娶个得力的,好帮自己分担分担,最不济也有个能说话的去处,可偏偏听说是个只会砍柴的村妮子,瞧见那搬 进来的嫁妆,她脸都绿了。 周四郎从小就是家里最得宠的,那就是个凤凰蛋小叔子,从老太爷老太太到老爷夫人,谁也舍不得委屈他一点半点。别人得了一个金 碗,他那里就能得三个。如今黄大姐的嫁妆,除了那顶帐子能用,那对大胆瓶子,也比家里厨房里的咸菜罐子强不多少。无奈回了周夫人 ,只得拿了周夫人的私房往里填,自己这个做大嫂的也不能都靠着婆婆,也赔进去不少嫁妆。总算把婚房布置得像个样子了。 黄大姐被周四郎牵着红绸,两个丫头扶着进了洞房。她盖着盖头,也瞧不见什么,只看见那地都是青砖灰缝,平平整整,走在上面都 打滑。两人坐了婚床,周四郎满脸的漠然,听了喜娘的吩咐,便扯了自己的左衣襟压在黄大姐的右衣襟上,这他做得倒是心甘情愿的,这 叫压一头。 然后黄大姐就觉得头上身上被砸了个稀里哗啦,枣子、栗子、花生,也不知道撒的人是不是力气太大,还是周家准备的东西太多,黄 大姐觉得自己被砸了个满头包。周四郎脸色也挨了几下。他皮子嫩,竟给砸了几个红点点。总算让他那一脸的漠然变得有点儿活气。 身边人来人往,不过说些吉利话,又有滚床童子来坐床,也不知道是谁。有人嚷着揭盖头,周四郎也不推脱,拿了喜秤,一把就挑开 了。 v第三十章 黄大姐养了两个月,出嫁前又被修了眉,开了脸。她本来就生得浓眉大眼,这么一收拾倒叫一些成心看笑话的失了望,连周四郎都愣 愣地瞧了她几眼。周围就有人起哄:「新郎官都看傻眼了!新娘子真漂亮!」 两人别别扭扭地喝了合卺酒,喜娘说了一堆吉祥话,替他们结了发,又替黄大姐把盖头盖上,领了周四郎到前面喝酒酬客。关了房门 ,只留了黄大姐和两个陪嫁丫头在屋里。 孙草如今叫香草了。香草见喜娘退出去,几步奔到门边,趴了门缝往外瞧:「这门可真好,一点儿缝都没有,啥也瞧不见。」 倒是香萝也不敢东张西望地,问:「奶奶饿不饿?要不要喝茶?」 黄大姐还没回话,香草就叫道:「哎呀,这茶真好喝,来来,阿英姐……哦不,奶奶也喝一口。」说着端了茶碗过来。 黄大姐却低声道:「快,快找找,哪里有净房?」净房这个词是乔嬷嬷的功劳了。这两个月,她老人家除了被黄大姐强行派班绣帐子 ,就是跟黄大姐叨咕这侍郎府的规矩。 三个人没头苍蝇一般转了一圈,总算在进门左手边看见一道小门,推开进去,三人都傻了眼。这屋子布置得比安氏那卧室还要齐整。 居然放了一块亮堂堂的镜子,以便出门前整理仪容用。 要不是那地上放着的朱漆带盖桶看着就是黄大姐嫁妆中马桶的样子,三个人还不敢认。香萝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盖子,看里面放着一堆 的东西,便道:「奶奶这就是马桶了。我听初春姐说过,四爷用的马桶里都要放草灰香料的,这里面干干净净的,还没用过呢。」 黄大姐凑过去,果然闻着有一股沉沉的香气。可是让她坐着上面出恭,却觉得太糟蹋了。她苦着脸,这可这么办才好,她要用了,不 是人人都知道她还没洞房就先出恭? 黄大姐其实从昨日就没有怎么进食,也没怎么喝水,这都是新娘子的经验。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坐上刚才的床铺,她就觉得 肚子疼,想上厕所。她哭兮兮地心道:「我可不是跟爹一个毛病吧?一着急就要上茅房。」 黄大姐咬了咬牙,看了看天色,说来奇怪,从床上站起来,她肚子倒没有这么那么难受了。她索性决定忍一忍。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 来。这可是今后她要生活的地方。 这一排一共五间正房,是个三明七暗的格局。除了进门的大堂屋,她的房间在东侧,是个两间连着的套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日常 起居,丫头守夜之所。后面的耳房做了净室。主间和次间之间有一道双开扇的门,刚才孙草看的就是这道门。 主仆三人瞧着屋子里的东西啧啧称奇,黄大姐心里想:「上次在庄子里就觉得好了,没想到跟这里一比还真是山鸡比凤凰。」 她又翻过去看床上,上面铺满了红艳艳的龙凤被,龙凤枕,抬头上面是初春和乔嬷嬷绣的百子千孙帐。 她翻开被子,果然露出一块两尺见方的白色丝绢帕子来,看到这个帕子,她的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娘交代的只怕对着嫌弃自己的周 四郎一样也施展不出来。其实这事她在家里就已经想过很多回了。娘说新婚之夜如果没有成事,女人在婆家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并不 是太在意在婆家太不抬得起头,但是她很在意如果娘知道自己骗了她,自己过得不好怎么办。 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成事」,一想到这里,她的肚子又开始作痛,她咬了牙,就像她爬山爬不动时那样,深深地一口气一口气 地吸着,她觉得浑身的担心和慌乱渐渐散了去。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一关无论如何要闯过去。 她自己倒了杯茶,也不敢一口喝下去。只是在嘴上抿了抿。便又坐了回去,吩咐道:「香草,你到外面去把你和香萝的铺盖安置好。 香萝,你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如果要上茅房,就去院子里上。」香草不乐意道:「我也要吃东西,上茅房。」 黄大姐瞪了香草一眼:「就说你不是做丫头的料。我现在是四奶奶,我叫你做什么就要做什么。不听话,你就回家去吧。反正现在他 们家丫头多,我还发愁拿不出你的月例来呢。」 香草嘟着嘴,不敢再吭气,乖乖地出去办事了。 待她们都安置好了,黄大姐吩咐道:「香草要是想睡觉就去睡吧。香萝不能睡,你就在门外守着,四爷回来就告诉我。还有,你要一 直听着屋里的动静,一会儿如果没动静了,外面也没有人走动,就轻轻地敲门,一直敲到我来应门为止。」 香草听了羡慕道:「奶奶要干什么?我也可以。」 黄大姐瞪了她一眼:「又来了。别乱打听。我这么做总有我的道理。你去睡吧。」 香草很不开心地出去了,她本想撑着看她们要干什么,可是这些日子实在太累了,她头一沾枕头就睡得人事不省。 倒是香萝得了吩咐,又喝了几口酽茶,一对儿小眼睛睁得亮亮的,守住了门口。 周四郎进屋时看上去已经醉得不轻,一堆小伙伴跟着来要闹洞房,他沉着脸。众人只好道:「到底是自己瞧中的,春宵一刻值千金, 咱们要是敢听墙角,明儿他能找人把我们都给抡一顿!怕你了,走走走!」一行人做鸟散状,各自忙着赌钱喝酒去了。 香萝见他来了,开口叫道:「四爷,您回来了!」乔嬷嬷教的规矩记得清清楚楚,半丝不错。 这时候对面屋子走出来一个漂亮的大丫头,身上也是大红的褙子,石青的袄子,面如鸭蛋,明艳照人,正是周四郎的大丫头守静。守 静见任侠扶着歪东倒西的周四郎,忙叫道:「爷醉了,得翠,赶紧端盆热水来。得珠,赶紧把醒酒汤给爷端上来。」 一边扶着周四郎就在 堂屋里太师椅上坐下。香萝瞧着,半点儿插不进手去,咬着嘴唇,回头看了看房门。 周四郎半醉半醒地擦了脸,又被灌了半碗酸酸辣辣的醒酒汤,这才摇摇晃晃地往西边去。守静也不吭气,只管扶着他,倒是香萝急得 不行,嚷道:「四爷,新房在这边呢!」 周四郎抬头看了看她,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还没留头,扎着朝天丫,两边喜庆地插着红花:「你是谁?哪房的丫头?」 这时黄大姐在屋里听见,万分担心他被那个大丫头给拉了去,心想:「要是他不进来,我打也要把他打进来!」 好在任侠心里认定了这位四奶奶,把周四郎架住了,给他扯了过来,一边道:「这是四奶奶的陪嫁丫头。叫香萝。」 周四郎本来就晕,倒也没有挣扎,被任侠给半夹着进屋,扔到了床上。黄大姐低眉垂目,任侠讨好地一笑:「奶奶辛苦了。爷有些醉 了。小人退下了。」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v第三十一章 黄大姐想着要不要抬头,周四郎的手就伸了过来,粗鲁地一抬她的下巴。黄大姐猛地一抬头,看见周四郎的脸虽然红彤彤的,眼神却 一点不浑浊,只是看着自己充满了鄙夷。黄大姐扭开头:「你没醉?」 周四郎弯低了了身子,冲着她喷出一口酒气,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有话说。你嫁进来,也不是我骗你的,你既做了周家的四奶奶 ,吃穿用度少不了你的,但想要跟我做真的夫妻,是不可能的。你自己在这儿呆着吧,我睡书房。」说着潇洒一转身,拔腿就要走。谁曾 想黄大姐早跳起身来,几个健步冲到他前面,拦住了房门,双目直视,咬着牙,也低声道:「我说嫁,你说娶,不是真夫妻,还是什么? 你我喝过合卺酒,结了发,你不跟我圆房,怎么算娶我?!」 周四郎从那天被鸡毛掸子赶走,就想要如此给她一个下马威。这些个动作表情,连说的这番话都已经在肚子里翻来覆去练习过很多遍 ,以为黄大姐必定羞愧欲绝,扑床痛哭。谁知道,人家跟个女大王似的劫了道。 周四郎很有风度地慢慢走过去,凑近她:「你留下我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有元帕呢!到明儿,全府的人都知道咱们没有圆房!」 黄大姐冷笑道:「圆不圆房的,我不管,今天洞房花烛,除非你打死我,不然决不可能出这个门!」 周四郎看笑话一般,摇摇晃晃地:「好,你要堵就赌好了。我可提醒你,咬了手指在元帕上造假是行不通的。我也乏极了,先睡了。 」说完衣裳也不脱,就手脚一伸,往大床上一躺。不过多久,自己就呼呼地睡着了。 黄大姐听他睡着了,悄悄走到周四郎身边,见他鼻翼一收一缩的,睡得很沉。脸上有几个红点,眉毛是眉毛,嘴是嘴的,比醒着时更 好看了。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你想娶的许姑娘死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很难过。阿奇到底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不会逼你 圆房的,但是,我也不能让我娘担心我。我会待你好,好好跟你过日子的。」 黄大姐坐在椅子上,眼眶红红的,声音不大不小,一个人开始说道:「相公……别……哎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地摇晃着 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来。「啊!轻一点……。」如此这般,黄大姐也没有经验,只是胡乱的揣度着,见那桌上的红烛烧了一节了, 便从怀里取出那块雪白无暇的元帕来,看着呆呆地出了会儿神。 门上传来「铎铎」的声音,黄大姐开了门,招收让香罗进来。示意香罗别出声,两人便去了净房,净房里传来花花的水声。然后香罗 抱着一堆黄大姐换下来的衣裳出了门。 第二日一早,杜嬷嬷就奉了周夫人之命过来取元帕,催认亲。 杜嬷嬷见他们两个一个满脸的冷漠。一个羞答答的,倒是有些新嫁娘的样子。 她打开手里的红木匣子:「四爷,四奶奶,新婚大喜!老奴奉了夫人的命来收元帕,接四奶奶去认亲。」 周四郎漠然瞧着,脸上露出冷笑来。却见黄大姐红着脸低了头,羞答答地把一张折好的帕子放进了红木匣子! 周四郎皱紧了眉头,满心疑惑:「这元帕黄大姐到底怎么弄的?」 这时,香草拿手背抹着眼泪,哭兮兮地进了门:「奶奶,针线,针线不见了!」 按照习俗,新媳妇进门要给男方家里人献上自己亲手做的针线当礼物。 当初乔嬷嬷和初春带了全部人的尺寸过去的。黄大姐给了安氏一只金镯子,安氏做得满手针眼,到底赶在她出嫁前都做了出来。 可是进门的第二天,要去认亲送针线了,却突然发现针线不见了! 看着香草涕泪横流的小脸,黄大姐自己也慌了神,抬高了声音问道:「装东西的时候,你可记得带来了?」 香草哽着气,点点头:「我……我亲手放进咱们随身带的箱子里的。那么大一包,我都用红布包上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放在箱子里 了!」一边说着一边冲到箱子前面,打开箱子盖子,里面已经翻得乱七八糟。 这临时临坎的没有针线该怎么办?这也不是胡乱借了别人的针线就可以的。 杜嬷嬷心里暗暗摇头,这四少奶奶可真是少有的糊涂人,这认亲的针线都能弄丢了?可也不能为了没有针线就不认亲,无奈只能催促 道:「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一家子都等着呢!可别让他们久等了。」 黄大姐急得想哭,冲到箱笼前胡乱地翻找着。一边嘴里说道:「好好的这东西能飞?昨天除了你还有谁碰了这箱子?」 香草哪里说得出来,昨天这屋子里人来人往,她一个也不认识。一边哭着道:「我不认得,我不知道!」,一边急得在屋里像没头苍 蝇似的东串西串,翻坛揭罐。 周四郎瞧着这屋里兵荒马乱的样子,不耐烦地道:「家里人都等着呢,你走是不走!」 黄大姐闻言抬头看着他,眼睛一亮,猛地冲到他跟前,拉住了他。周四郎吓了一跳,想要甩开她:「你拉拉扯扯地做什么?」 黄大姐的手却极有力气,抓住了不放,死命的把他往屋里拉,一边问守静:「书房,书房在哪里赶紧准备纸笔,要红纸不要白纸。」 守静也有些慌乱,忙指了指东边,黄大姐便拉了周四郎一直把他拉到了书房机案前:「你赶紧给我写一下。」 周四郎瞧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厌烦,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写什么?」 「欠条,打欠条就行了啊!」黄大姐激动得双颊绯红,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的活力像两团火苗,闪闪发热,都是人间烟火气。周四郎 不由愣住了,那两团火太热了,火苗子像是要窜出来,把自己都烧焦了一样,他慌乱地避开了眼神。 黄大姐见他一动不动,拉住他的袖子摇着说:「第一次见面,哪有空着手去的?那东西总会找到的。给谁什么东西我记得清楚,你只 管写上就是了!」 周四郎咬了咬嘴唇,声音的气势明显不足:「我才不给你写……」 v第三十二章 黄大姐跺了跺脚,眉毛一扬,咬牙道:「我听人家说你是周家学问最好的,连秀才都考中了,还不会写字?你不写我明儿就四处去嚷 嚷,说周四郎进门第二天就故意让自己的媳妇出丑,你觉得,你脸上很好看吗?」黄大姐其实心里有些怀疑是周四郎搞的鬼,她在周家跟 谁都无冤无仇的,谁会这样害她,可是现在不是抓坏蛋的时候。 周四郎闻言一愣,这黄大姐倒是击中了要害了。家里也只有父母和老太爷知道这桩婚事的真相,别人都以为这桩婚事是他自己上赶着 求来的。找借口不肯圆房是一回事,在别人面前,看着她出丑不伸手是另一回事。 周四郎乖乖地提了笔,按照黄大姐的吩咐写了一堆红纸片儿。黄大姐让香草就要把那些纸片装在红色拜匣里。周四郎在一旁看着,终 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还不都糊了?随手抽了一张生宣,给印了印,适才用的墨就是隔夜的,这一吸便没事了。这才放进拜匣里,让香 草捧了,几个人才朝主院而去。 周老太爷和周老太太自己喜欢清静,选了个小院子住,这主院就是周侍郎和周夫人的居所。也是两进的院子,可是要比周四郎的那一 个大很多。 一行人走来,只见院子门口站了两个守门的婆子,衣着簇新。见他们来了,都行礼问安。黄大姐看着这所房子,上面挂着一个大匾, 写着三个泥金大字,黄大姐不认得,便问周四郎:「这院子叫饥谷园?」周四郎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你识字?」黄大姐笑道:「乔 嬷嬷说的。好奇怪的名字……」见周四郎不理她,便不再说下去。可在外面人瞧来,这四奶奶跟四爷有说有笑的,半点不慌张,果然是自 己瞧中的,官司少。对这位四奶奶倒是有了几分刮目相看。 今日人多,并不是在正房的堂屋认的亲,而是在一进和二进院子中间那个大穿堂里。里面早坐满了人。上面正中是老太爷和老太太, 接下来是周四郎和周夫人,旁边下面左右各坐了一遛,周大郎周大嫂焦氏,周二郎周二嫂莫氏以及周三郎周三嫂徐氏。除了嫁到外地的两 位庶女不在,周夫人所出的次女周文萃挨着母亲坐着,睁着一双与周四郎有八分相象的桃花眼,好奇地瞧着自己这个乡下来的嫂子。周文 萃下首坐着八岁的庶女周文琪。周夫人已经出嫁的嫡长女周文慧也在场,还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其余的姨娘什么的今日倒没有让她们来裹 乱。 黄大姐就觉得自己的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疼,吸气又吸气,暗暗捏紧了拳头,跟着杜嬷嬷和周四郎进了屋。 杜嬷嬷呈上了装着元帕的红匣子。周四郎双眼紧紧盯着,他希望人人都知道自己没有跟黄大姐圆房,好像这样才对死去的许月英有个 交代。而他不过托辞酒醉,混过这第一日,日后谁还能盯着你圆没圆房? 谁知道周夫人接过来,亲手打开匣子,揭起元帕一角,定睛瞧了瞧,面上微微一凝,随即露出满意的笑容来,点了点头。 众人都笑起来,周文惠扬声道:「恭喜父亲母亲了,小四长大成亲了,又多一个人孝敬你们!」。周侍郎和周夫人都一副满面春风的 样子。 周四郎低了头,也不能跳出去说这不是真的。心想这黄大姐倒有几分本事,居然能造了假的元帕,糊弄住了母亲。又或者……他想到 另一个可能,也许母亲只是在替自己遮掩。他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月妹妹,对不起。」 锦垫早就铺好的,初春端了甜茶来,黄大姐接过甜茶,规规矩矩地给老太爷老太太奉茶道:「冀州黄氏女英拜见老太爷老太太,祝老 太爷老太太福寿绵长。」老太太人闻言倒是有点意外,随即呵呵笑道:「新娘捧茶手春春,良时吉日来合婚;入门代代多富贵,后日百子 与千孙。」接过茶碗,饮了一口,搁在一边。 周侍郎看了一眼周夫人,满意地暗暗点了点头,自己这个夫人做事到底还是周到的。周夫人自己也觉得满意。不枉乔嬷嬷和初春在黄 家住了那些日子,这黄大姐总算有点样子了。谁知道黄大姐接下来说的话让他们两个一起黑了脸。 黄大姐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对老太太道:「给家里人做的针线,在嫁妆箱笼里没能找出来,实在是孙媳妇做事不妥当,请老太爷和老 太太原谅。」 「噗嗤!」人群中有人笑了出来,黄大姐不知道是谁,脸瞬间红得跟猪肝似的,但其他所有人都知道是周三嫂徐氏。周三郎皱着眉头 ,偷偷瞪了她一眼。 黄大姐那十二台拼拼凑凑的嫁妆早在周府成了笑柄。而且早在铺嫁妆的时候就送了过来。她随身过来的不过是一个箱子,这都找不到 ,可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了!也亏得她还打肿脸充胖子地说什么嫁妆箱笼。 黄大姐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道:「相公,请相公帮我给老太爷、老太太递礼。」 众人见黄大姐的贴身丫头香草递了一个木头匣子给周四郎,还以为是周四郎自己掏了私房代替黄大姐送礼,都好奇会是什么东西。 却没想到黄大姐接着说:「好在,相公帮着想了这个主意,孙媳妇先打了欠条,日后一样一样地补上!」说完,很实在地「砰砰砰」 磕了三个响头,震得好像青砖地都有些晃动一般。她抬起头来,额上一大块红印。 老太太吃了一惊,忙道:「这孩子真是实诚,才进门的新媳妇,脸面最要紧,快别磕了,伤着了可怎么好。」 老太太又招手叫她:「英姐儿,过来,让我瞧瞧。」黄大姐走过去,老太太拉了手,摩挲了一下:「好在没破皮,待会儿可别磕这么 实诚了。谁要敢怪你,让她们来找我老婆子。」又满面笑容地从手上撸下一对水汪汪的翡翠镯子戴在她手上,吩咐道:「拾花,快去拿了 雪肌膏给她抹抹,这额头上可不能留了印子。英姐儿,往后这家里谁要瞧你实诚欺负你,祖母给你撑腰!」 黄大姐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没想到老太太会说这样的话。她有些心酸地想起了黄大婶,无论发生什么,娘总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对老太太不禁起了孺慕之心,真诚地说道:「谢谢祖母!,那往后我就叫英姐儿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见英姐儿性子爽利,天真烂漫, 老太太开心得合不拢嘴,指着她道:「好好!你们都听见了,以后都管她叫英姐儿!」 周侍郎面色尴尬,心中不由暗自叹息,到底是乡下媳妇上不得台盘,委屈四郎了。周夫人也瞧了他一眼,心中又何尝不叹息。 老太爷赏了一个红封,嘱咐了些出嫁从夫的老话。英姐儿谢过,对屋里其他人也是同一番话。送出去一堆欠条,收回来一堆金银珠宝 。 周夫人是一套十二件的赤金红宝头面。周侍郎送了一套女四书。 大嫂子送了金璎珞项圈。二嫂是一枝金叉,三嫂是一对绿宝耳坠子。 大姐也是一套十二件的头面,只是纯金无宝。文萃送了一朵珠花,文琪送了她一个自己做的荷包。 这些个首饰头面自然不能她自己抱着,都由香草用一个朱漆木盘接了。 到了文琪那里,接过荷包,这一圈认亲礼算是完结了。文琪虽然才八岁,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小小的瓜子脸粉嫩嫩的,一双眼尾 略微上挑的丹凤眼瞧着英姐儿,眼里有藏不住的不屑,还有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英姐儿看那荷包做得十分精致,圆圆的猩红素缎上绣了花好月圆的图案,饶是英姐儿不懂得刺绣,也看得出小小的荷包就用了七八种 不同的针法,旁边又缀了一圈黑红双色缨络,收口是掺金红线,配了一颗绿莹莹的她叫不出名字的玉石作扣子。 英姐儿又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室中各人的衣裳首饰,反倒暗暗庆幸起来,幸好安氏做的针线丢了,不然真要拿出来,才是出了大丑。安 氏在乡下算是巧娘子,可是到了这里连个八岁的小丫头都比不上。 认完亲,周夫人回了自己屋里,便往炕上一歪,喝了一口热茶,急急扯了杜嬷嬷问道:「你说四郎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想这元帕应该 是干干净净的,怎么也要替四郎遮掩过去!」 v第三十三章 杜嬷嬷压住了心里的疑惑,道:「造假也是可能的。听说滴上一两滴鸡血也能糊弄过去。」 周夫人伸手指了指。杜嬷嬷心领神会把装元帕的匣子开了盖子递了过去,周夫人伸手提起一角,仔细瞧了瞧,递给杜嬷嬷,摇了摇头 :「瞧着倒是真的,这事也不好叫四郎过来问。再说,那黄大姐……英姐儿是个胆大的,四郎到底年轻,喝了酒把持不住也是有的。可是 我这心里……。那边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杜嬷嬷道:「是叫阿奇,还是咱们本家。命不怎么好,自小父母双亡,那孩子跟着本家的老叔公过日子。两人都会医术,道行还不浅 ,但是谁知道前些日子那老叔公出了一趟远门,回去突然病倒了。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咬了牙:「还是看看再说吧。这么一个媳妇……老爷的意思也是……,若是生了孩子便不好办了。让人去叫阿梅 和初春来。」 好容易认完了亲,英姐儿算是松了一大口气。回到自己院子门口,看了看匾上的四个大字,眼珠子一转,抬头问周四郎:「这是什么 字?」周四郎白了她一眼:「教给你你也不认得。」抬脚就要往里走。 英姐儿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我跟你打个赌。我只要教我一遍我就认得这四个字。总不能让人家说,我连自己家门上的 匾都不认得吧?」 周四郎有心为难她:「打赌,你拿什么做赌注?」 英姐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若你教我一遍我就认得,你以后都得跟我睡。」 周四郎被她口气一吹,十分不自在,再听了她这没廉耻的话,咬了牙低声啐道:「不害臊!你要是不认得,我以后就都睡书房!你还 得替我保密,不可以跟任何人告状!」周四郎心道这倒是个好机会,以免她以后每天为了此事都吵吵闹闹。 这番情形瞧在下人们眼中就是四爷跟四奶奶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那是蜜里调油地好。 周四郎便指了匾上几个行草大字道:「这是兰宫桂殿。」 英姐儿抬头看着这匾出了会儿神,点头道:「记住了,兰宫桂殿。」 周四郎斜着眼儿瞧着英姐儿:「我已经教过一遍了!」 心说,待会儿我变个字体,你要是也认得我就是服了你! 英姐儿也斜着眼儿瞧着他道:「嗯,我记住了,兰宫桂殿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守静先迎了出来:「四爷,四奶奶,你们回来了!午饭已经送来了,是在暖阁里用还是在厅堂用?」 英姐儿瞧着她,从声音听出来是昨日那个张罗的,扬了扬眉毛,便问:「相公,我们是先吃午饭还是先认字?」 周四郎急着看她出丑:「当然是先认字!」 两人进了西侧周四郎的书房。 周四郎铺了纸,从墨壶里倒出有一点点墨,舔了笔,提笔写了个楷体的宫字。 英姐儿眼都不眨地笑着说:「宫,这个是个宫字!」 周四郎故意从最简单的开始的,接下来便写了一个草书的桂字。 英姐儿疑惑得皱了眉头:「你写得跟门口的字不一样。」 周四郎冷笑道:「本来就是有很多不同的字体的,你若认不出来你就输了。」 英姐儿左看右看,略有些不确定地道:「这是桂字。」 周四郎略微有些不安,心道我还真不信这砍柴妞就看了那么一眼就会了这四个字! 当即写了一个篆书的殿字,英姐儿却笑道:「这好认,是个殿字。」 周四郎皱了眉头,突然恍然道:「你……骗我的!你是不是早就认识这四个字,故意跟我打赌的!」 英姐儿一瞪黑眼珠子,笑嘻嘻地道:「愿赌服输!你也没有先问我认不认得这四个字!」 周四郎急道:「不算,不算!你怎么能拿认得的字来诓我!不行,不行,咱们得重新写四个字!」 英姐儿挑了眉毛:「是你自己先低瞧我的,以为我什么字都不认识,不贪小便宜你怎么会吃大亏!还故意写得怪模怪样的,以为就能 难住我,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想耍赖!我不管,我们说好的!那个什么……君子说的话……拍马追上也不能反悔!」 周四郎后悔得想吐血,真的小看了这个砍柴妞,不甘心地瞪着她:「小人!」 守静在一边瞧着,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周四郎早就吩咐了她,说不必当四奶奶一回事,可是他自己倒跟四奶奶有说有笑的!想着昨 夜自己听见的动静,难怪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以后该怎么对四奶奶呢?守静在心里叹了口气。 v第三十四章 英姐儿冷笑一声,以十分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小人?!那个把我的针线藏起来的人才是小人!」又顺便把眼风扫了一眼守静。守静 冷不丁吓了一跳,不由低了头。 周四郎却怒嚷道:「我知道你什么针线!你这是怀疑我了?我是坦荡君子,怎么会做这种狗偷鼠窃的事情!」 「你是坦荡君子怎么不认赌服输?」英姐儿抬了抬下巴,以一种很是藐视的姿态瞧着他。 周四郎无语,只得咬牙道:「认,我怎么不认!守静,赶紧帮着一起去找,不然倒让人说爷家里有贼,什么东西都偷!」 英姐儿却道:「不用找了。找到也没有用。欠着就先欠着吧,以后慢慢做就是了。」 闻言周四郎和守静都吃了一惊,香草懵懵地问:「找到为什么没用啊?」 「那些花样这家里谁能穿得出去!幸好没拿着去,不然才是出了大丑,我倒要谢谢这个把东西藏起来的人呢!」英姐儿说罢挥了挥手 :「摆饭吧!」 两人刚吃完饭,乔嬷嬷和初春就来了。英姐儿一见她们,开心地站了起来,迎了过去:「昨儿我就想你们要在就好了,虽然听你们说 了那么多家里的事和规矩,可进了门还是两眼一抹黑,你们可听说了,我带来的针线不见了!」 四少奶奶打欠条的事情,这一会儿的功夫早都传遍了整个周家,替周家上上下下又增加了不少八卦的内容。乔嬷嬷和初春又是从周夫 人处过来,自然是知道的。 乔嬷嬷和初春赶紧行了礼:「奶奶折杀奴婢了!奴婢们见过四爷,四奶奶。」 周四郎见到他们想到自己打的那个赌,忙问道:「你们谁教四奶奶认字了吗?」 乔嬷嬷和初春都有些茫然,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奴婢们在黄家虽说住了些日子,但是忙着帮着准备嫁妆,倒并不曾有空,教四奶 奶认字。」 周四郎百思不得其解。英姐儿知道他还在琢磨自己认字的事情,也不管他,忙问:「乔嬷嬷和初春姐姐过来,可有什么事?」 乔嬷嬷和初春闻言都有些不自在:「刚才夫人吩咐了,四奶奶才进门,身边正是用人的时候,命老奴和初春过来帮忙,以后便在这院 住下,伺候四奶奶四爷。」 守静在旁边听得脸色一白。心中后悔极了。四奶奶进门前,她找四爷哭诉,担心四奶奶进了门自己日子不好过。谁知道四爷说不用担 心,四奶奶什么都不懂,以后这院还是她管事。她便想着给四奶奶一个下马威,藏了四奶奶的针线,想着到时候帮她找出来好叫她知道这 院子离不开自己。没想到没让四奶奶出了大丑,反倒惹来这样的祸端。夫人是不是知道这事是自己干的了,这才派了乔嬷嬷和初春过来, 以后这院子里,哪里还有自己站的地儿。守静一时欲哭无泪。 英姐儿也觉得意外。可是她陪嫁过来的确只有两个小丫头,比起头上三位嫂子都带了自己的陪房,确实是身边没有人用。既是如此, 便再也没有比乔嬷嬷和初春更合适的人选了,当即开心道:「这个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回头我一定要去好好谢谢夫人!」便让她们下去自 行安排。自己也准备回屋休息。 不想周四郎也跟了进屋来:「没人教,你怎么会的不行,你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认得那几个字的!」 英姐儿笑得像只小狐狸:「告诉了你,我有什么好处?」一边坐在床沿把脚悠来悠去。 周四郎有些犹豫:「难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英姐儿嘟着嘴道:「不是什么鬼主意,你考虑考虑好了。你若是答应以后每日都教我四个字,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周四郎想了想,英姐儿毕竟是周家的四少奶奶,若是她自己肯学,每日就多教她几个字也不算什么,便道:「我若在家自然教你,若 是出了门,就不算了。」想着自己不久就要去书院,周四郎不想到时候食言而肥。 英姐儿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那我就告诉你。」 英姐儿道:「说来简单。这一共就四个字。我只要记住每个字大概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点,就能认了。」 周四郎找了一个太师椅坐下。 英姐儿接着道:「其实我也不用四个字都认全。只要记住三个字就行。就说这兰字吧,头上长了两根小苗苗,跟花儿似的,可不好记 ?还有,那个桂花的桂字,我成日砍柴,那桂花树的左边不就像个树枝枝,你就再怎么乱写一气,只要左边像个树枝枝,就是桂字。宫字 最简单,上头有个小帽帽,别的字都没有……。」 周四郎这才恍然:「若是写个差不多的字,你自然认不得了!」他惋惜万分地道:「我怎么没想到!原该故意写错让你认的!」 英姐儿笑道:「只怕不是你没想到,是你瞧不起我,觉得我大字不识一个,再怎么也不会教一遍就认得四个字!我是没读过书,可我 不是傻瓜!」 周四郎有些讪讪的。 英姐儿道:「后日还要回门,我还要准备东西,等大后日咱们再开始。」 周四郎点了点头,有心问她元帕的事,见香草愣头愣脑地站在一边,一双眼睛直直地瞧着自己,便抬脚出了屋,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 下午,英姐儿带着香草香萝两个丫头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又把收到的见面礼整理了一下。老太爷给的红包里,是一张一百 两的银票。英姐儿不认得,便叫了乔嬷嬷和初春过来,知道是一百两银子,奇道:「这带银子的法子可真轻省,我正想置办些礼品,后日 回门用,乔嬷嬷可有法子?」 乔嬷嬷笑道:「这倒不难,到账房去换了碎银子就是。只是这回门礼,公中自然会准备。奶奶这里,还是要有些压箱的银子,日后用 钱的地儿多着呢。」 v第三十五章 英姐儿想了想:「还是换了吧,拿个轻飘飘的纸片片还是不如拿着沉甸甸的银子实在!」 乔嬷嬷也不说什么,自去换了银子回来。这边英姐儿又吩咐守静去把这兰桂院侍候的丫头婆子全叫过来,说有事吩咐。 待乔嬷嬷回来,就见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在院子里磨牙扯闲篇。 周四郎这里本来伺候的人就多。除了定例配的四个一等丫头、四个二等丫头、四个嬷嬷外,老太太和太太之前又各给了一个大丫头, 月例从老太太和太太的院里出。如今英姐儿带来两个丫头,乔嬷嬷和初春也算是她的人,这样一来,院子里竟然有十八个下人,还不算外 面的粗使丫头。 守静等四个是一等丫头,以守静为首。 得翠得珠等四个二等丫头,以得珠为首。 四个嬷嬷以周四郎的奶娘申嬷嬷为首。 老太太给的大丫头叫拾柳,今年十七岁,生得婀娜多姿,行动起来若弱柳扶风,初春跟她一比都算不上是美人儿。 太太给的大丫头叫见雪,却是肌肤如玉,丰腴如桃,性格温顺,今年十八岁。 众人都知道四奶奶进了门必要叫来认一认,只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会儿在院子里,见雪和拾柳,站在一处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守静冷 眼瞧着,心里惴惴不安。 众人见了乔嬷嬷,都行礼问好。只有申嬷嬷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英姐儿见乔嬷嬷回来了,这才吩咐道:「嬷嬷陪我出去吧。」 英姐儿出了屋,见众人三五成群地散乱站着,便道:「你们都从高到矮站作一排。」 众人心里都好笑,再没有这样的奶奶,自己嚷嚷的,都站着不动。乔嬷嬷见不是个样子,忙道:「还得劳烦守静姑娘吩咐她们一声。 」 守静闻言一喜,站了出来,却道:「奶奶若是要见她们,我这里有名册,一个个叫了她们上来见,岂不方便?」 英姐儿愣了一愣,却笑了笑:「我并不识字。」也不理她,自己说完却吩咐香草道:「去给我抬个椅子来。」又对香萝说:「你过去 ,先站上。」香萝自然是一路小跑,跑到院中站定了。 英姐儿坐定了,这才对众人说:「你们什么时候按照我的吩咐站好了,咱们再说话。」一边说话,一边看了初春一眼。初春犹豫了一 瞬,便乖乖地走过去跟香萝站在一起。 守静脸涨得通红,这一次,她的确是好心,而且一向也是这样点名的,没想到这四奶奶倒是个厉害的,心里犹豫着要不要也站过去。 出乎意料地,申嬷嬷从人群中走了过去,站在了初春和香萝之间。 申嬷嬷一动,剩下的三个嬷嬷也都动了。拾柳和见雪还有剩下的丫头却瞧着守静。乔嬷嬷凑到守静身边,低声道:「还不赶紧按奶奶 吩咐的去做。」 守静见丫头们都瞧自己的眼风行事,心里颇有几分得意,又不愿意在她们面前失了威,便道:「奶奶做事不合规矩,我们做下人的只 有提醒的,不然要我们有什么用?奶奶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乔嬷嬷该劝着些,怎么可以跟着一起胡闹?如今还是三月头上,这日头看着 暖,可照在身上却不暖和,这么多人站在外头,一会儿吹了风着了寒,病上几个,知道的说是四奶奶不懂规矩,不知道的说四奶奶刻薄, 才进门就发作一院子的老人。嬷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英姐儿叫众人站成一排,倒没有多想。只是因为当初她选小丫头的时候,那个牙婆让小丫头们站成一排,她觉得这样好认人。可没想 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若是低了头,以后这院子里谁还会把她说的话当回事?那几个已经站过去的嬷嬷也更难做人。若是不低头,她这个性子刻薄的名声只 怕就要传出去了……。 英姐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院子的人都瞧着英姐儿。英姐儿觉得众人目光里都是鄙夷,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是好像所有人都在说:瞧那个砍柴妞,什么规矩 都不懂,还想摆四奶奶的威风呢! 每一道目光都像无声的鞭子,抽打在英姐儿的身上,道道见血。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跪下来求她们不要为难自己。可是她从那一次给大嫂下跪就学会了一件事:示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英姐儿对自己说:「我绝不能输给这个大丫头,若是今日输了,日后在这个院子里,便再也抬不起头来。自己院子里都抬不起头来, 只怕在这个家里就更不可能了。至于名声什么的,泼辣货总比受气包强!」 想到此,她霍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走到了外院和内院中间的月亮门前,站住了说道:「守静,你站到外院去!」 守静有些心慌害怕起来,继而又想自己的身契约是爷自己收着的,她就不信爷能为了这乡下妞赶了自己出去。 她站着不动。英姐儿这回是动了真怒了,她很想冲过去把守静给扯过来,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没动手:「香草香萝,去把她给我扯 过来!」 香草和香萝才多大年纪,初春看闹得实在不像话,走到守静身边,一把扯了她,香草香萝也一起,三个人合力才把又哭又闹的守静给 扯到了外院去。 v第三十六章 英姐儿松了一口气,对着院子里站着不动的那些丫头道:「谁要想到外院跟守静一起的,我数三声,赶紧去;不想去的,乖乖去站队 !」 另外三个大丫头自然知道爷是事事离不开守静的,又觉得她们都是爷的人,这四奶奶一进门就收拾她们,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得珠 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只剩下一个得翠乖乖地去站了队。 拾柳也跟了去,见雪却留了下来。 待人分了两拨,英姐儿道:「日后跟着守静的都只准在外院,内院不许进来!」 知道申嬷嬷是周四郎的乳母,心中感激,又敬重她,便道:「日后内院四爷的事都由嬷嬷来掌管。」 乔嬷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是她知道守静是四爷跟前离不得的人,再说夫人……倒真不敢去得罪了,所以刚才站着没动。 英姐儿又道:「我这边就交给初春了。」又吩咐香草香萝:「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事就问初春!」 又对乔嬷嬷说:「日后嬷嬷就跟着我,只管提醒我各种规矩!」 乔嬷嬷老脸一红,只得应了。 申嬷嬷到底是四爷的奶娘,守静等几个再怎么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只说:「还请嬷嬷不要着急分派事情,一切都等四爷回来了再说。 」 周四郎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三更天。喝得浑身酒气,刚进自己院子就被一排丫头们哭哭啼啼地拦住了,守静为首哭诉道:「爷,求爷 恩典,放了我们,我们不会侍候奶奶,被奶奶撵了出来……」 周四郎的火气腾地冲了上来,这个砍柴妞真是不肯让人安生,他若不是不想回来见她,又怎么会在外面逗留到这个时辰!回来本想躺 倒就睡,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偏她进门第一天就敢动手收拾自己身边的人,把个院子弄得乌烟瘴气!」 他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开了英姐儿的屋门:「四奶奶好大的威风!这才半天功夫,我原来身边的人居然赶得干干净净!真是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 英姐儿见他半夜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怒气冲冲地替一帮丫头出头,本来就一肚子委屈,此时更是火上浇油:「周四郎!你昨日说的 话都是放屁不成?你不是说我是周家的四少奶奶吗?你那些丫头,真是比老太太、太太还眼高!老太太、太太都喝了我的茶认了我,她们 倒不把我放在眼里!才进门就丢了针线!我都打算不计较了!还要我怎么样!」 周四郎怒道:「把她们都叫回来!不许他们进内院?谁来伺候我?你那两个甚事都不懂的小丫头吗?!」 英姐儿寸步不让道:「初春和得翠不能侍候你?还有见雪!还有申嬷嬷!她们都认我这个四少奶奶!就进得这内院!」 周四郎愣了一下,英姐儿冷笑道:「守静大概没有告诉你吧!本来好好的,不过是想认认人,偏偏有人要作怪,我指使不动,只好请 她们出去!我若告诉你,只怕你也是不信的,不如明日你自己去问申嬷嬷!」说着自己躺倒,蒙了被子,背对着周四郎,肩膀一抽一抽的 。英姐儿不想哭的,周四郎进门前她也早就不气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见周四郎这样偏帮守静,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泪不听使 唤地流个没完。又不愿意当着周四郎的面流泪,只好钻到被子里。 周四郎见状,火气慢慢消了下去,剩下很多无奈和疲惫:「要认人也晚两天,初春没在这院待过,让得珠和见雪来吧。」 得珠和见雪毕竟不如守静事事都是做惯了的,闹腾了好一阵才算安歇下来。 见周四郎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英姐儿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情愿,我又何尝是自己愿意的?可既然成了亲,日子总要好好过。 常言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我们好歹也是夫妻了,你白日里要做什么尽管去做,我绝不多问一句,只是有一点,你 既然答应了,每日夜里总要回来才是。白日里你若是无处可去,也不必躲着我,愿意在外院的西厢读书也好,愿意在内院的小书房读书也 好,我都不会去吵你。一日三餐,除了早餐,我们一起用,你教我四个字以外,另外两餐,你都可以自己吃。外院的事我绝不伸手,都交 给守静。只是内院……不认我这个四奶奶的,我谁也不要!」 见周四郎半晌没有说话,英姐儿便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 没想到周四郎闷声道:「守静她们的事明日我问过申嬷嬷再说!不过有件事,你最好还是跟我交代一下,那个……那个元帕是怎么一 回事?」元帕成了梗在周四郎心里的一根刺。 英姐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故意卖个关子:「那也等明日守静她们的事搞清楚了再说!」 第二日,英姐儿早早醒了,见周四郎还睡得很沉,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自己穿了家常衣裳,出了屋门。香萝听到动静,翻身从值夜 的榻上爬起来,问道:「奶奶起来了?我去打热水来给奶奶洗脸。」 英姐儿摆摆手,低声道:「你去看看申嬷嬷起来了没有,若是她起来了,就请她过来。然后你再去叫香草,让她给我打热水来。」 香萝有些不明白,也不问,转身去了。 英姐儿自己出了堂屋的门。室外还未大亮,一股冷风吹来,她只觉浑身都舒坦了,忍不住伸了伸腰。乔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奶奶早,可不能让小丫头们瞧见奶奶这个样子,外面风寒赶紧回屋去。我这就去给奶奶安排梳洗。」 一大早英姐儿也不想跟谁拗着,只好回了屋。却见周四郎已经醒了,刚下床,正在套外裤,却被英姐儿进来撞个正着。他一只腿在里 ,一只腿在外,弯着腰,抬起一张傅粉涂朱的面孔,一双桃花眼净是惊慌和狼狈。英姐儿突然觉得他像一只迷了路的小鹿般可爱极了,想 也没想,脱口而出:「相公,要不要我替你穿裤子」 周四郎面红如血,囧极而怒:「你你你……太……」到底「不要脸」这三个字说不出口。自己手忙脚乱地去扯裤子,用力过猛,裤子 一下破了,他自己使脱了劲,整个人朝后倒去。英姐儿完全是自然反应,冲过去拉他,却被周四郎手上扯起的破裤子给绊了一下,整个人 扑了上去,嘴唇正对着周四郎的嘴唇,吧唧一下,两人都惨叫一声。 乔嬷嬷听见叫声吓了一跳,以为两人打起来了,忙推门进去,一张老脸红得发紫,忙不迭地退了出来。 原来两人碰到一起牙齿磕了嘴唇,都流了血,听见乔嬷嬷进门,英姐儿忙着站起身,一只手压下去,周四郎又是一声惨叫,英姐儿更 慌,手乱摸着:「我压着你哪里了」 乔嬷嬷瞧见的就是这一幕,两人衣衫不整,叠罗汉似的,英姐儿在上,周四郎在下。双唇鲜红…… v第三十七章 周四郎欲哭无泪,慌乱中去推她,触手处却是软绵绵热乎乎的……英姐儿吃了一惊,转头去看周四郎只见他双目紧闭,长睫如扇,面 赛桃花,双唇滴血……英姐儿心头猛地一跳,双手撑住周四郎的肩头,立起身子,好容易跳下床站稳了:「你……你……怎么乱摸!」 周四郎觉得身上一轻,忙睁开眼,也爬起来吼道:「谁摸你了?你……你扑上来想干什么!」 英姐儿也不知道为什么气恼一下子就上来了:「好心被狗咬,我给你拿裤子去!」 说着转身飞快地出了房门,结果一张脸立刻红得跟 水萝卜似的……门外乔嬷嬷申嬷嬷得珠初春甚至见雪都站了一排,一个个面色如常,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里面刚才发生过什么一样。 申嬷嬷甚至面无表情地问道:「奶奶叫老奴过来有何吩咐?」 英姐儿强压羞意,清了清嗓子道:「正好大家伙都在,得珠,你去给爷取一套衣裳来。申嬷嬷,回头爷起了,你给他讲讲昨日出的事 。实话实说就是。」 待英姐儿和周四郎都收拾完毕,当着所有人的面,周四郎听申嬷嬷说了昨日事情的始末,末了申嬷嬷道:「星哥儿,老奴就多几句嘴 。若有道理,星哥儿你就琢磨琢磨。若没理,也别往心里去。以前这院里没有奶奶,事事以守静为首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毕竟她从七八 岁上就进了这院子,侍候哥儿,谁恐怕也没有她更贴心知意。可如今哥儿成了亲,这会儿若不立好了规矩,这以后可会乱了家。」 周四郎听了沉着脸,半天冲英姐儿道:「主是主仆是仆,主不像主仆自然也不像仆。你还要去给太太请安,今日便先如此。等回头再 来商议。」 英姐儿气得塞了好几块雪片糕喝了好几口热茶才忍住了没在人前给他没脸。 初春赔着英姐儿进了周夫人的屋子,给周夫人行了礼问了安,又见几个嫂子都在,都一一问了好,众人寒暄了一阵,便听周夫人道: 「听说你昨儿院子里闹得不消停,你才进门,有什么事多向你几位嫂嫂学学,我们这样的人家再没有仗着自己是主子就对着奴婢们作威作 福的!」 周夫人作为婆婆偶尔敲打敲打儿媳妇们也是常事。本来新媳妇进门总要留点脸面,便是要敲打也不必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可她本来就 不满意这个儿媳,英姐儿偏偏进门才第二日就闹出这么多事来,总觉得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果然都被这砍柴妞给糟蹋了,英姐儿越是若无 其事地给她与众人请安问好,她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若英姐儿一副诚惶诚恐的小媳妇样,只怕她还没这么生气。 英姐儿见周夫人面色和善地说着这些话,便没往心里去,还笑着道:「没事儿,是那个守静不听使唤,我也没打她骂她,就是把她赶 出了内院。太太不用担心。」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无言以对。周夫人怒极反笑:「你可是真能干,才第二日就撵干净了四郎身边的丫头们,只怕你这几位嫂嫂都要跟 你学学本事才是呢!」 众人见自己也被扯上,都不敢搭话,知道这是周夫人怒极了,谁搭话谁遭殃。初春急了,偷偷扯了扯英姐儿的袖子,想让她赶紧认错 。 英姐儿道:「你扯我袖子做什么?你不也觉得我做得对吗?那个守静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周夫人怒喝道:「放肆!我看你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若是别人早已经吓得跪下求饶了,可英姐儿不是别人,她委屈地分辩道:「我没有……不信太太问初春!问申嬷嬷!根本就不是我的 错!」 周夫人气得两边头穴青筋都要爆出来了,以手扶了扶额头:「你……你……回去……自己院子好好想想,想想自己错在哪里了!好好 学学规矩,半个月,半个月不准出门!」 英姐儿闻言急了:「太太,我明日还要回门呢!」 周夫人此时仪态尽失咬牙切齿地吼道:「你娘家太远,也住不得人,这三朝回门,你就不要回去了!」 英姐儿闻言面孔涨得通红,咬着牙呆呆地站在地上,屋子里十几个人,落针可闻。 三日回门,女子归宁是自古习俗。新郎新娘要备礼回去看望新娘父母,最重要的是,新郎要改口叫新娘父母爹娘。可是新婚不能空了 房,空了新房守空房,所以若是娘家太远也不必回去,待新婚过后再找时间补上回门。或者用新郎新娘的衣服放在婚床上代替也是可以的 。此时周夫人以黄家太远为由不准英姐儿回门,虽然人人都知道不过是迁怒,可是也并非完全不通情理。 英姐儿却觉得被深深地被羞辱了。她知道周夫人是婆婆,进门之前也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孝敬公婆,可是那一句「住不得人」让她 觉得脸上被当场打了一个大巴掌,五根指痕都能肿起来。她眼里不知何时涌上了泪水,却咬着牙没有流出来:「太太,我是您的儿媳妇。 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我不是人吗?我爹我娘我哥我嫂我侄子在您的眼里,都不是人吗?!」 周夫人被她抓住了话柄,更加恼羞成怒,虽然在她眼里黄家确实住不得人,可是这样当面说出来确实也让人诟病,她真真是被气昏了 头:「还敢强词夺理,跟我顶嘴!你确实该好好学学规矩了!来人,把她给我押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兰桂院半步!」 英姐儿觉得自己被欺负到了这个地步,眼泪反而流不出来了,她愤怒地喊道:「不用押,我自己会走!我是周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 太太不当我是人,我得当我自己是人!」说着,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初春着急地给周夫人行了一礼,也飞快地追了出去。 周夫人站在那里,直喘粗气,心里后悔得出血:「这是哪辈子的冤孽,居然给四郎娶了这么一个不着五六的媳妇!」 英姐儿出了门,初春急急忙忙地赶上来。见她已经满脸是泪,劝道:「奶奶可知道这顶撞公婆是大不孝,奶奶今日这样,夫人只是发 落你禁足已经是宽厚了。奶奶……」 英姐儿猛地站住脚步:「我顶撞公婆该罚该打我都认了!哪怕她休了我我也不怕!可是她……她凭什么不让我回门!摆明了就是欺负 人!」英姐儿抬了袖子就要擦眼泪,初春忙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英姐儿接过狠狠地擦了擦眼泪鼻涕,看得初春忙别开了眼睛,这手绢可 是不能要了。 初春又劝道:「才进门,奶奶何必说什么休不休的气话。夫人不让回门也是为了你好……」话没说完就被英姐儿打断了:「为了我好 ?!你也当我是傻子吗?不行!我得回门!我要是不回门,我娘家人在村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还不都得说我在周家连个妾都不如!」 初春无奈道:「那你赶紧回去,给夫人下跪认错,好好求一求夫人,夫人其实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下跪?!我跟你说我不怕 跪,可是我不会去下跪……不是我的错我不会去认!」英姐儿突然想起什么,开心地嚷道:「你带我去见老太太!」 初春欲哭无泪:「奶奶,不要再闯祸了!去见老太太也没有用的!这事谁也帮不了你。早早回院子吧!我怎么敢带你去见老太太!」 英姐儿瞧着初春:「我知道你是太太的丫头,自然要听她的,不过,你也没有法子让我回去,不信我们就试一试。你最好带了我去见老太 太,不成我也不怨你。」 初春知道英姐儿是把老太太那日说的话当了真,心里倒有些可怜她。可是自己是不能带她去的,夫人知道了,自己没有好果子吃。心 里便有了计较:「那我带你去。你不要乱跑。乖乖跟着我就是了。」 初春带着英姐儿在园子里七弯八绕的,英姐儿突然停住了脚:「不对,这不是去老太太的屋子!你是不是想绕个弯带我回兰桂院?」 英姐儿在山上绕惯了的,初时没有留意,可越绕越不对,她便留心起来,此时太阳刚刚升起,暖洋洋的,正正在东边。 v第三十八章 初春吓了一跳,脸上挂了相:「我……」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道:「四弟妹,早!」就见花木丛中慢慢走出来一 个翩翩美少年,他生得高鼻深目,双眉如剑,微微地飞扬着,一块简单的玉色方巾,一件同色的袍子,系着一条玫红色的腰带,那腰带极 长,几乎及地,在晨光中整个人说不出的清新倜傥。他右手拎着一只湘妃竹鸟笼,里面一对儿黄褐色的画眉鸟,那画眉鸟的一条长长的白 色眉毛极为醒目,还一边发出鸣啭宏亮的声音。 英姐儿听了,本来带怒的面容一下子变成了笑脸:「三哥早。在遛鸟儿吗?这画眉鸟叫得 可真好听,如意如意!」 这人正是周三郎周文华。周文华点点头:「嗯,带它出来遛一遛。四弟妹慢慢走,我先告退了!」一边转身就沿着一条碎石甬路去了 。初春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听见周文华跟那画眉鸟说:「别叫了,这就带你去,知道你最喜欢老太太院子门前的那丛四方竹!」 英姐儿大喜,迈步就跟了过去,初春如何拦得住,只好咬牙跟上。到了老太太院子跟前,周三郎摘了片竹叶子逗那画眉鸟,那画眉鸟 叫得更急了。院子门悄然开了,一个婆子走了出来:「哟,三爷这么早,老太太听见鸟叫,让你进去呢。」一回眼看见站在周三郎身后不 远的英姐儿和初春,愣了一下,英姐儿几步上前道:「我来个老太太请安!」 周三郎笑道:「老太太见了新孙媳妇就忘了我这个孙子了,我就不进去讨她老人家的厌了,嬷嬷给老太太说一声。」便拎着鸟笼子溜 溜达达地走了。 老太太坐在罗圈椅上,穿着家常的衣裳,见英姐儿进来笑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你们早起去给你婆婆请安,下午我歇完午觉才 是你们到我这里请安的时间。大多时候,我喜欢清静,都是免了的。」英姐儿红了脸,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老太太见她红着脸,笑了笑,让拾花给上了茶:「坐吧。你初来乍到地,不知道规矩不怪你。今儿下午就好好歇着,不用过来了。」 英姐儿咬了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孙媳妇,孙媳妇是来求老太太替孙媳妇做主的。太太,太太,不让我回门。」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叫拾花:「赶紧的,赶紧拉她起来。英姐儿,你才进门就跟你婆婆闹,还闹到我这里来,……祖母对你真是很失 望!」 英姐儿没想到,老太太连原委都不问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委屈得眼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拾花拉了英姐儿起身,她低了头一言不发。 老太太摆摆手:「回去吧,若没人问起,就别说你到我这里来过。」 英姐儿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得自己透心凉,她点了点头,硬着声音道:「打搅老太太了!孙媳妇回去了。」 英姐儿走到门边,就听老太太跟拾花道:「唉,这一大早的倒把我给闹乏了,扶我进去歪着!四郎的媳妇,四郎自己不管着,倒要我 这个老婆子来操心……」 英姐儿闻言愣住了。 四郎,四郎会帮自己吗? 如果不是初春在后面一直拉着她,英姐儿就跑回兰桂院了。饶是如此,她也是走得飞快,初春得一路小跑跟着,一院子的下人们见了 都侧目以对。 英姐儿进了门,第一句话就是:「四爷在哪里?」然后一抬头就看见周四郎大刀金马地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面黑如泥。英姐儿见了 ,心里打了一个突。周四郎见她来了,也不说话,猛地站了起来,大步朝屋子里走去。 英姐儿却站住了脚。她刚才一路回来脚步虽快,脑子却也没有停下来,该怎么才能说服周四郎呢?她凝神想了想,咬了咬牙,低声凑 到初春耳边吩咐了一句,初春有些莫名其妙地去了。 周四郎在屋里等了半天,满以为英姐儿必要进屋来跟他说清楚今天顶撞母亲的事情,谁知道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进来,一腔火气全变成 了憋闷:「这柴火妞到底要干什么!真是家宅不宁!」 他坐不住,站起来转圈,瞧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英姐儿已经把那对胆瓶给摆在卧室里了,里面还插着鸡毛掸子。他忽然有些恍惚,不过 数月,庄子上发生的事情,好像上辈子一样。 没等他触目伤怀够,英姐儿推门进来了。她关了门,见他站着便讨好地凑过去低声道:「相公,你不是想知道元帕的事吗?要不要我 教你?」 周四郎本来满腔的伤感无奈,听见这话「呸」了一声:「混账!我学这个做什么!」可是又有些忍不住好奇心:「你……说说,你到 底使的什么诡计!」在周四郎心目中英姐儿可不是傻大姐。 英姐儿心里松了一大口气,有些忐忑地道:「你保证不会骂我!」 「我骂你做什么!」周四郎随口应道。 英姐儿没想到周四郎这么好哄,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鸡蛋来:「其实也很简单。我自己往大腿根儿上扎了一针,用元帕擦了,又往上面 抹了点儿鸡蛋清……。」这样一想,这个配方还真是色香味俱全的一块元帕。只怕谁也说不出真假。 周四郎瞧着她,像看怪物一样:「你……你怎么懂得这个?你的鸡蛋从哪里找的?」 英姐儿睁着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道:「我娘说……。」 周四郎涨红了脸,指着她:「你……你……娘!」英姐儿想起娘那些日子在被窝里教自己的东西,脸也忍不住红了起来:「我娘说女 儿出嫁都要教这些的!这叫……叫人伦!」英姐儿当时也很惊讶黄大婶居然知道这么多文词儿。 周四郎自然知道这是女儿出嫁的习俗,便是大家闺秀也免不了这一遭。可是:「你从哪里弄的鸡蛋?!」 英姐儿莫名其妙地道:「我让初春拿来的……」 周四郎觉得自己真是鸡同鸭讲,跺脚:「我说你那天的鸡蛋!」 英姐儿闻言一笑,有些得意地道:「我自己准备的,出门的时候偷偷揣身上了,一路上我就担心,这要碎了,人家会不会以为我吓出 屎……」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过了头,说了不该说的话。 v第三十九章 周四郎却有些悲哀地看着她,一张天真的脸,就是有点儿小诡计也不是为了害人,新婚还未出阁,想的不是如何夫妻和合,花好月圆 ,而是怎么挖空心思假造元帕。如果自己当初不是那么……想到是自己在庙里换了英姐儿的八字,之前听说她顶撞母亲的那份怒气都变成 了说不出的歉疚。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因为自己的失误,被迫嫁了过来,没怨没恨,只是很天真地一心想要好好跟自己过日子……。 周四郎低了头,没有说话。英姐儿有些紧张,红了脸:「对不起,我……我也知道自己太不像个女娃娃。我会慢慢改的……。」 周四郎摇了摇头:「没事,你刚才找我什么事?」 英姐儿的脸上露出委屈和担心:「我……我跟太太吵了一架,太太不让我回门!我……我去求了老太太,老太太也说我错了!我知道 我不该跟太太吵架,可是不管怎么罚我,能不能……相公能不能跟太太说说,我回来再罚,加倍地罚!可是,让我回门好不好?」说着说 着,英姐儿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可却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周四郎坐了下来,沉默着脑子转动起来。 英姐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忐忑不安地站在一边,她心里盼望着周四郎可以看在她们毕竟是夫妻的份上帮帮她。无论如何她都要回门 ,不回门……她……! 周四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让守静她们回来吧,太太生你的气,不只是因为你顶撞了她,而是你一进门就容不下人。你若是让守 静她们还各归其位,我就去跟太太求求情。但太太要是不允,我也没有法子。」 英姐儿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她捏紧了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守静她们待在哪里跟我没关系……反正我的东西 少!也不值钱,我先带香草香萝走。东西我回头让我大哥拉车来取。」 说来奇怪,她这样说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如释重负一般,连眼泪都失望地自己消失了。你哭……只有爱你的人才会心疼,哭 给不在乎你的人看……别人只会看笑话。 也无需再说话,她自己走到带来的大红桃木箱子前面开了盖子,找出一个包的得紧紧的小红绸布包,揣到怀里。那是娘家亲戚给凑的 添妆碎银,虽然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去,可知道有了银子雇辆车总是可以的。 英姐儿转身就走到门口,伸手去拉门,她这一番动快速作敏,几乎没有停顿。周四郎惊呆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英姐儿一言不合就会自己走路。他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没有气性这么大的。 一个想法突然掠过周四郎的脑海:「莫非她故意这样闹腾的,就是为了要合离!包括那元帕!她根本就没有想要跟自己长久的过日子 !替自己留着后路呢!」 周四郎的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愤怒,愤怒中还带着屈辱感。英姐儿在周家闹个天翻地覆,自己要回去,就让她顶着个周四奶奶的名头, 一辈子住在乡下,恐怕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做法。可是一想到昨日她还一副推心置腹要跟他好好过日子的样子,今天翻脸就不认人,周四 郎觉得自己收到了欺骗。他猛地冲了过去,堵住了门口…… 周四郎急吼吼地堵住了门口,英姐儿也吃了一惊,只是正在气头上,伸手当胸就扯住了他的衣裳,想把他扯开:「你想干什么?这是 我自己带来的钱!」 周四郎被她一把揪住胸前的衣裳,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却听见她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抬起头来看着英姐儿,话都说不 利落了:「你……你……钱……不是钱!」一张脸涨得通红。 英姐儿跟他眼睛对着眼睛,瞧他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满是焦急,一张比大姑娘皮子还嫩的脸红得跟朵花儿似的,又听他这么结结巴巴 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刚才因为失望激起的那些寒气怒气瞬间烟消云散了。 英姐儿不退反进,几乎逼到周四郎的脸上,亮亮的黑眼珠盯着周四郎:「你愿意帮我去跟太太求情了?」 周四郎被她这么一逼,不由自主地身子整个往门靠去:「你……你放手……」英姐儿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他的衣裳呢,也不是故意地 ,就是一放手的时候,有些豪爽地稍微推了一把。谁知道周四郎身后的门根本只是虚掩着,他自己本就身子往后靠,被这轻轻一推,整个 人都朝后仰天倒下…… 眼看着就要后脑着地,英姐儿忙又伸手去抓他……结果……那衣裳料子滑不留手,一把没抓牢,周四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衣裳 还给扯开了,躺在地上的周四郎光着白玉般的胸膛,衣裳散乱,如果不是因为实在太痛,脸孔皱作一团,还真是一副风流漂亮的美男卧地 图。 英姐儿不想笑的,可是这个情形真的太好笑了……她便笑了起来,又想憋住,可是越是想憋住,越是笑得止不住……。周四郎就躺在 地上看她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她的欢乐能够传染给他……心里突然觉得没那么恼恨了……自己很尴尬地伸手掩了衣襟。 门外本来就守着的初春和香草见周四郎衣衫不整地摔出门外,又见英姐儿笑个不住,初春心里酸酸地:「刚才四爷进门的时候脸黑得 跟要杀人一般,这会儿倒是这般光景。到底是……唉……」 压住心头不快,几步上前,去扶周四郎:「四爷可摔着了?我扶着,赶紧起来吧!」又高声叫着:「得珠,赶紧去拿那药酒来给爷揉 揉!」 英姐儿忙拦住道:「别揉,赶紧去打桶凉凉的井水来,冰一冰,别让那伤散大了……。」 初春闻言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用冰?」 「这天还有冰吗?」英姐儿好奇道。 初春只得道:「奶奶,府里地窖有的是。真要用冰吗?」 周四郎见英姐儿刚才只会一味看笑话,连手都不伸,闻言有些赌气:「初春,扶我过去坐着,不知道是不是闪了腰。别听她胡扯,她 懂什么!」说着一双桃花眼狠狠地瞪了英姐儿一眼。 初春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只得赶紧把周四郎扶着坐下。 旁边热闹看够了的春草笑道:「阿英姐,哦不,奶奶在家时,成日上山下水的,最知道这个……扭着了,冰上两日,才用药来散,不 然包管你那伤肿得老高!小伤都治成重伤了,我们成天做不完的活,最耽误不得功夫了!」 周四郎还想倔着,英姐儿已经催着初春道:「我还会害他不成,我还想他明日陪我回门呢!」 初春只得取冰去了。 v第四十章 这边周四郎其实就是后脑勺给摔出了一个大包来,腰倒没什么事,见她自说自话:「谁陪你回门!」 「你不陪我回门,你拦着我做什么!」英姐儿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我扶你到床上躺着吧,我给你瞧瞧腰伤着了没有?男人家腰 可重要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话又把周四郎说红了脸,呸道:「你成天这嘴里都是些什么没廉耻的话!太太说了不让你回门,你 还想回门?」 英姐儿闻言站在他身边就发起愁来:「相公,你是我相公,你不管我谁管我,你不帮我谁帮我?我丢了脸,你也不好看啊。你说是不 是,你去跟太太好好说说好不好?」一边绕到周四郎身后,讨好地伸手去捏周四郎的肩膀,她在家给爹娘捏惯了,手上有劲,一下子又把 周四郎给捏得叫起来:「你干什么?赶紧住手!」一边让她,英姐儿「咦」地一声:「你腰好好的,没事嘛!吓我一大跳。」周四郎闻言 咬牙,这女人真是诡计多端! 见初春脚步匆匆地拿了一碗冰块来,她接过来道:「你们下去吧,我有话跟四爷说。」便拿起冰块给周四郎后脑轻轻地揉起来,这回 倒是不轻不重地,冰在伤处周四郎感到很舒服。周四郎心里烦恼不已,不给她去说情吧,她这就打包回娘家,她敢做王娇鸾,自己可不敢 做那周廷章;给她说情吧,母亲少有发这么大脾气的时候,叫了自己过去训斥,自己答应了回来教训英姐儿的,结果不但没教训到,反撞 了一头包。这样跑过去,就是自己再痴缠,只怕娘也不会答应。 英姐儿见他有些犹豫的样子,便有些伤感地说道:「相公,我娘我爹把我当心头宝养到这么大,我都没孝顺过他们几日。若是我三日 回不了门,他们在村子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们瞧不起我,我认了,可是我爹娘有什么罪,你们要这样踩他们的脸!我还不是因为你做 的糊涂事才嫁过来的……我要是嫁个乡下小子……谁能不让我回门?!」 这话是捅在了周四郎的心口上了。他终于点了点头:「也别揉了……怪凉的。我……这就去试试。」 过了一个时辰,周四郎被初夏扶着回来了,一起进来的还有灰头土脸的乔嬷嬷,看样子乔嬷嬷也被夫人叫过去教训了一顿。英姐儿见 周四郎的模样,有些担心地过来扶着,问道:「相公怎么伤着了?」 乔嬷嬷冷着一张老脸:「回四奶奶,四爷去找夫人求情,被打了一顿板子!」说着掏出手绢来擦眼睛:「唉……我这张老脸也都丢光 了,四奶奶,老奴求求您,您就消停消停吧,这才进门就闹个家宅不宁的!连着我们都跟着遭殃!四爷自小到大哪挨过这个!」 英姐儿和初夏扶着,周四郎哼哼唧唧地俯卧在了床上。英姐儿见状心里很是内疚:「这是拿什么打的?可见了血?」 「大板子,打了三大板,也不知道打破了皮没有!」乔嬷嬷插嘴道。 英姐儿闻言松了口气,三板子而已,能伤到哪里去?看周四郎一副疼得要断气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可是他既挨了一顿打,回门的 事多半是不行了…… 初夏递给她一盒白瓷药盒:「奶奶,这伤七膏散瘀止伤最好不过,早晚抹了,几日就好……」 英姐儿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终究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太太还是不答应我明日回门?」 看着脸上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的英姐儿,初夏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放缓了声音道:「太太命我给四奶奶传几句话:嫁进周家就是 周家妇,要懂得孝敬公婆,规劝丈夫。这次念你初犯,就罚你禁足一个月。若是以后再犯,就必请家法处置。」 英姐儿的脸随着初夏的话语一点点地涨红了,忍不住怒道:「我便是犯了天大的罪也没有不许我三日回门的道理!公婆自然要孝敬, 可我爹我娘生我养我,我要不孝敬他们,我就是狼心狗肺!」 乔嬷嬷在一边着急地嚷道:「我的奶奶诶!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夫人说了,这门口守着的婆子,谁要敢放你出去,统统打三十板子, 撵出去!你要再这么闹下去,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要跟着你吃挂落!」她刚才被夫人叫了去好一通训斥,说她没办好差事,英姐儿进了门 却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她可真是觉得太憋闷了,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半点人事都不懂的主儿。 周四郎的臀部还火辣辣地疼着,他听见英姐儿如此口不择言,也忍不住劝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从小到大,太太就从来没有动 过我一根指头,今天连我只是给你求情都挨了打,你就不要再为难别人了!」又见一屋子站的都是人,知道刚才英姐儿说的话少不了要传 到太太耳朵里,不免心里又叹了一口气,这家真是乱了套了:「初夏姐姐,刚才四奶奶说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吧!我记着你的好!你们都 下去吧,刚才的话,出了这个屋,谁也不许传一句!」 众人都点头退了出去。英姐儿见状把门关牢了,拿起那药瓶,问道:「我给你上药吧!」 周四郎闻言只觉脑子都要炸开了,英姐儿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能让她在自己屁股上擦药吗?!他低声吼道:「你把药给我!谁要 你擦药!」 英姐儿闻言突然明白过来,她刚才也没有想这药要擦在哪里。不由脸上一红,羞怒道:「我也是好心!不要就不要,你吼什么吼!」 说着把药给他重重地搁在手边,拿起一旁的祭红茶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才气冲冲地去了净房,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还没有一刻闲下 来过。 英姐儿解决完内急,自己从一旁的水桶中舀了一瓢水洗了手,一抬头,看见净房里有两扇窗户,她脑子里一个念头飞快地一闪,有些 激动地判断了一下方位,走到朝后院的窗前,推开一看,后院种满了各种花木,高的桂花树枝叶繁茂,矮的兰花沿着小径两边高高低低错 落有致,说不出的幽静。难怪这院叫做兰宫桂殿。有些兰花绽放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一推窗,就一股清新至极的香气飘了过来。那 青灰色的院墙看上去和她差不多高,要翻过去倒是不难,难的是从另一侧跳下去会不会摔得腿瘸。 英姐儿暗暗寻思:「要是有树藤……」她猛地想起,自己来时担心箱子路上被人偷了东西,左三道右三道地绑了麻绳……。英姐儿的 眼睛亮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我自己一个人跑回去也是不成的……。」想到还躺在床上的周四郎,她想办法都想尽了,要不然就 不回去了,以后跟娘解释,就说是因为周四郎病了……。可一想到爹娘在家里还不知道为了她回门准备了多久,全村的人只怕也都想着瞧 热闹,自己要是回不去,爹娘不知道多失望,一家子只怕真的会被村里人笑一辈子!她一想到爹娘就觉得心里又酸又痛,她实在不忍心让 他们失望担心。 英姐儿回到屋里,见周四郎已经翻过身来,想来是已经擦过药了,她满脸的坚定:「我,还是要回去!」 周四郎忍不住耻笑道:「你变个臭大姐飞出去吗?」 英姐儿不理他,走到自己的箱子旁,从后面拿出那捆绳子:「我翻墙出去!今晚就走。你……如果能来,明天你找个借口赶了车出门 ……我在城门外等你。如果到了巳时你还没来,我就自己回去了。」 周四郎闻言震惊无比:「你才进门,以为我们家跟你们家的小院似的,一迈脚就出去了?我们家大三进的院子,二门每天戌时二刻落 锁,你只怕连二门都出不去!」 英姐儿故意忽略掉周四郎话中的讽刺,低下了头:「总要试一试!我很会认方向的,在山里怎么转都迷不了路,晚上有星星,你们家 再大,有灵台山大?」 周四郎沉默了。他第一次有点儿佩服起这个柴火妞的倔强来。 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归宁本来应该是这样美好的,可是……他看了看英姐儿手上的麻绳,心里突然有些替她难过起来 ,觉得特别对不起她。他很想帮她…… 「你……咱们再想想办法吧!」周四郎转过头去,有些含混地说道。 英姐儿见他如此说,有些吃惊又有些感动,因为他说「咱们!」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周四郎为了给自己媳妇求情被打的消息,还没到中午,整个周府都知道了。上上下下,包括老太太,老太爷都遣了人来问,什么天麻 杜仲田七一包包地送过来,还有什么雪白白的人参糕,金黄黄的燕窝酥,透明明的水晶饼。英姐儿见了直咋舌:「这么一点点伤!你可真 是太受宠了!」 v第四十一章 周四郎瞧那些吃食都很精致,自己却没有一点食欲,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就是咱们不能回去,我看也该备了回门礼送过去,给你家 里人说一声。」英姐儿想的却是不同,她既要翻墙,自然带不得东西,若是遣人送东西回去,她只要想法子混上车就好办了。这样想着, 压住心里的喜悦道:「还是相公最聪明!」又忙叫了香草吩咐道:「你跟初春姐姐说一声,让她带你去找大奶奶,就说我明日回不了门, 问她这回门礼还送不送了?会不会派人回去跟我家里说一声?如果有,就让他们带上你一起回去报个信儿。」 周四郎有些意外地瞧着她,英姐儿凑近他低声道:「你瞧着好了,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混上那辆车的。还要多谢你!」 周四郎也微歪了头,暗暗动起心思来。 不一会儿香草就回来了,还意外地带来了大奶奶。大奶奶焦氏穿着一身百蝶穿花的绿色褙子,下面是黑色绣落花满地绉纱裙,一进了 门就问:「听说四弟挨了板子,伤得重不重?我这才理好外面的事,过来瞧瞧,你大哥也担心得不行。」 英姐儿从床沿上站起来,有些拘谨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道:「大嫂好!」焦氏笑了一笑:「四弟妹赶紧坐下,一家子这么客气做什 么。明儿的事……以后找机会再回去好好解释解释也是一样的。何必为了这样的事惹太太生气呢!你放心,都安排好了。是我陪房家的儿 子,当初接亲就有他,叫七风的,办事最妥当不过,明儿卯时出发。明儿香草就跟了他一起,礼品都是按照份例准备的。两只金猪,一对 儿红公鸡,还有果品两篮,点心两匣,喜饼两担。我当年回门也是这些。」焦氏没有说的是,这都是公中的份例,她回门带的可不止这些 。 英姐儿却已经觉得很满意,满脸笑着谢过焦氏。周四郎却指指那些才送来的点心道:「把这些也带上吧,给他们尝尝鲜。」这些点心 都是老太爷老太太平日里享用的精致好东西。英姐儿闻言欢喜地瞧过去,周四郎转开眼神,焦氏看着心里暗道:「明明看着那么不般配, 怎么倒真是蜜里调油的好!」免不了心里艳羡,自己嫁过来这么久了,跟大郎也就是个相敬如宾。焦氏事多,人情已经送到,也不多坐, 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英姐儿放下心里的石头,匆匆吃过午饭,便一心养足了精神,脱了衣裳上了床,一觉睡到了交黑。 她醒来一看,周四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不见了。她心里有些失望,但是飞快地收拾了替换的衣裳和添妆银子,包成一个小包 袱,又交代了香萝:「吃过晚饭我就上床歇了,你在门口守着,除了四爷,谁也不许进来。」 一切都很顺利。她先找了棵靠墙的桂花树,绑了绳子在树上,又顺着树枝爬到了墙头上,随后把绳子扔到了墙外面,顺着爬了下去, 还没忘了把绳子打个大结又扔回内院去。这才朝着北面悄悄地走去。这房子坐南朝北,北面有大门,外院东西各有一个屏门,西面有角门 ,还有车马房。 英姐儿偷偷摸摸东张西望地走了一阵,还真没被什么人发现,走了好一阵子,终于看见了一扇瓦顶朱漆的卷棚垂花门,这就是二门了 。她心中大喜,确认左右无人,就跑过去用力推门,然而意外的是,门竟然已经下了锁! 英姐儿站在那一扇紧紧关闭的木门前,心里说不出的憋屈。还以为胜利在望,怎么二门却提前关了?!退回去,增加被人发现的危险 。不退回去,她又有什么办法能够跨过这道门?!周四郎说了这门戌时二刻关,却没说什么时候开,等到天亮开门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七风 的车?早知道那绳子就不扔回院子里去了!她暗暗叹了口气,决定沿着这院墙的抄手游廊走一走,看看能不能幸运地找到一个可以爬过去 的地方。 这道墙因为是分割内外院的内墙,为了好看,每隔一丈左右墙上便开着一道漏窗,离地不过四尺高,都是用的老竹,图案各异,有万 字有菱花。英姐儿看着这一扇扇的漏窗又看到了希望。 她看了看天色,只怕守二门的婆子还没有睡觉,外院也说不定有人走动。她想了想,找了一个假山石洞藏了起来,心里又担心又害怕 ,更多的确实激动,就等着半夜去破窗翻墙。 等啊等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激动已经变成了疲惫,她才终于听见远远地传来「三更啦,天干物燥,火烛当心啊!」的打更声。她 按捺住心里的不安和恐惧,钻出假山洞,查看得左右无人,在地上摸了一块大甬石,到了漏窗前面,又仔细听了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了 ,便开始小心翼翼地用石块一点点儿地往外推着那插在墙灰里的竹子,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可倒霉的是,这夜半三更的,她才弄了没几 下,就瞧见从内院远远地走出一个人来,她哆嗦了一下,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翻过栏杆,藏在游廊下的花丛里。 那人拎着一只灯笼,裹着一件青色披风,到了垂花门前,便伸手去叩门:「今日是哪位嬷嬷看门?开门,我是四爷院子里的守静。」 英姐儿吃了一惊,这守静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一会,就听见有婆子道:「我是荣祥家的。是守静姑娘啊?今儿得了吩咐, 早早就关了院门。没有大奶奶的对牌,这门可不能开。」 守静道:「你倒是个守规矩的,四爷今日挨了打,这会子疼得厉害,睡不着觉,任侠那里有好的伤药,四爷写了药名,烦你跑一趟跟 他要了来,我就在这里等着。」说着,从门缝里把一封信一样的东西塞了进去。 英姐儿听了只觉有些奇怪:「相公那伤这么厉害吗?大半夜找药?能疼成这样?」见守静守着大门,心中烦躁不已。 好在也没有多久,那婆子就回来了,守静取了药,又拎着灯笼一路走了。 英姐儿暗暗叫苦,这可怎么办,这守门的婆子这会儿醒了,自己要是再去弄那窗只怕被她听着。只得悄悄又回去那假山洞里藏着,只 盼着那婆子早点再睡得昏死过去。 等到街上传来申时的梆子声时,英姐儿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便再度潜到了小窗前面,刚要继续撬窗,就听见又有人敲门,这回她可 真是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懊悔自己怎么不早点儿动手!正要又跑回去猫着,就听见有人说道:「荣嬷嬷,四爷今日要去早市淘换些东 西,只怕就要过来了。我在这等着。」荣嬷嬷道:「是任侠啊?四爷不是昨日才挨了打,疼得厉害吗,怎么倒要去逛早市了?」任侠道: 「我那药灵着呢!谁让我老挨揍呢!四爷说想去找点儿好东西,给四奶奶娘家送去,四奶奶回不了门,算是赔礼。」荣嬷嬷笑道:「哎呦 ,要我说四爷对四奶奶可真是再好也没有,四奶奶要我说也不能仗着有四爷撑腰,就跟夫人顶着来,能有她什么好处!」 英姐儿觉得从心里开始浑身都暖洋洋起来。四郎要来,自己只要假装成他的丫头就能出了门!她偷偷摸摸地沿着来路,找了个隐蔽的 地方藏了起来,果然不一会儿,就见一盏红灯笼由远而近,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周四郎的身影来。英姐儿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周 四郎身上披着一件藏蓝绣金玉兰花大氅,漂亮的面孔被红红的灯笼映照得半明半暗,他脚步极慢,袍服被微风轻轻地撩起,缓缓地朝她走 来。 英姐儿觉得自己心里有眼泪一样的东西流动着,暖暖的,酸酸的,甜甜的。她站了出去,用自己都不相信的温柔声音叫道:「相公! 」周四郎也有些怔忪地看着她,低声道:「你这副样子,还是整理一下吧?」 英姐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一件薄薄的青花夹袄,下面是一条黑布裙子。这还是她的旧衣裳,来的时候送给香草的,这会儿倒派 上了用场。她脸上一红,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将头发重新梳了梳,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道:「这样差不多了吧?你就说我是我 娘家带来的丫头,带着去问我爹娘喜好的。那荣嬷嬷也不认得我是谁。」 京城的早市自来是淘换老物件的好地方。那些败家子儿最爱在这黑乎乎的地方把值钱的家当换成银子,也免了白日里被人认得清清楚 楚的尴尬。城门要卯时才开,这个时间也只有这里可以逛了。 任侠留着看车,周四郎把那件招风的大氅留在了车里,又拿了一件褐色粗布披风把自己从头到脚的罩严实了,这才带着英姐儿开始慢 慢地开始逛摊子。英姐儿见每个摊子不过三五尺宽窄,一家连一家的,好奇道:「这么早,怎么这么多的人来做买卖?」周四郎懒得说话 ,一双眼睛只顾提着灯笼往摊子上看。有个矮瘦汉子听见便来搭话:「这位姑娘第一次来吧?咱们这晓市赶的就是一个早。 寅时开市,到 了交辰时就散个干净。来来来,我这摊上有个粉水晶的桃花耳坠子,姑娘买了去,必定寻得好姻缘。」 英姐儿见他递过来的那对耳坠子闪亮晶莹,一对儿桃花开得跟真的一般,笑盈盈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寻到好姻缘了,你留给别人吧 !」周四郎听见,脚步顿了顿,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你们家鸡毛掸子现在插什么地方?」英姐儿愣了愣:「随便找了个罐子。」家里 为了她陪嫁,掏空底。周四郎指着一边摊子上的一对儿大胆瓶:「你瞧那一对好不好?」 英姐儿一见,就笑起来:「我们家那对多漂亮,一个画着嫦娥奔月,一个画着蟾宫折桂。这一对就有点儿绿,上面什么都没有。」周 四郎看那对汝窑胆瓶形制端正,色泽均匀,就算是仿品也不会便宜。听英姐儿这么一说,心里叹了口气,索性道:「给你娘家买的,你自 己挑吧!」英姐儿满心的喜悦都要涌出来:「好吧,我想要那一对。」那一对却是喜上眉梢粉彩瓶,周四郎也无心再看,便走了过去,随 意讲了价钱,让一边帮闲的给扛了,道:「你陪着他们把东西给送到车上去。我再逛逛。」 英姐儿回到车上时,任侠正打着盹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在车上等着周四郎,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周四郎就回来了。上 了车,随意扔给英姐儿一包东西:「给你的!」 英姐儿接过来打开一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眼圈悄悄地红了。 马车赶着头一拨,嘀嘀嘚嘚地出了城,朝着冀州的方向而去。 英姐儿自打打开那包东西就一直在发呆:一只镶粉水晶的金叉,一对儿粉玉镯子,还有……那一对粉桃花耳环。 v第四十二章 她看见那一对粉桃花耳环的瞬间,就觉得自己一颗又软又暖的心被人用冰棱子扎了一个大洞,痛,好像有些麻木,而且空荡荡无依无 靠的冷。她想周四郎的意思非常清楚。只是她不明白她都已经嫁给他了,他也都想方设法帮自己三日回门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如 果不想自己合离,当初又为什么要堵住门?她很想扯住周四郎的衣襟大声质问,可是,她忍住了,为了爹娘大哥忍住了。她历尽艰辛才能 够回门,她要笑着走进家门!眼泪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好了。 周四郎见她难过得要哭又拼命忍住不哭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陪她回门的本意,不过是觉得亏欠了她,要给她四奶奶的体面,也 不忍心伤两个老人的心。但他不希望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觉得从自己的内心,他是永远都无法接受英姐儿这样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的 。 英姐儿慢慢地伸出手,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把那些首饰都收了起来,还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脸:「谢谢,相公!」 然后她便闭上了眼睛,歪身倒在了车里堆着的靠枕上,刚才那句话用尽了她全身最后的力气,现在好像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再也无 法支撑了一般。她倒下去的时候,恍恍惚惚甚至搞不清是昏倒了还是睡着了。 女儿嫁过去三天,黄大婶就没有睡过囫囵觉。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女儿,人人都说嫁得好,可黄大婶就是觉得这颗心跟飘在半空 里一般,恍恍惚惚地落不到实处。女儿是田间地边长的蒲公英,可周家那是什么地方,便是牡丹进去也得挨剪子。一想到女儿不知道怎么 过日子,她就愁得不行。 她这一日早早就起了身,打发黄老爹和儿子们把昨日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又扫了三遍,又让黄大哥去把那火盆里的柴仔细挑一 遍,火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自己带着安氏从英姐儿出门就开始准备今日的饭食。又请了村里能干的老婶子小媳妇帮忙。这一日黄家的 院子里要摆五张桌子,本家亲戚,外家亲戚还有半个村子沾亲带故的人都请了来吃这顿会郎饭。 她也知道离得远,女儿女婿要是天不见亮就出门,只怕也要未时过后才进门。可是这颗心就是停不下来。手脚也停不下来,总觉得这 样时间也可以快点儿过去一样。 好容易挨到了午时,她正在灶下跟安氏和一群媳妇们想着法儿的往小包子里放各种难吃的馅儿,就听见外面有响动,她一颗心跟窜出 来了一般,几步奔了出去,却见章氏娘家哥哥和嫂子带着章氏站在院子门口,黄大哥满面怒容,正跟他们嚷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明 知道我妹子今日回门,上门来找晦气的吗?」 章氏低了头在后面,一言不发,手上挽着一个小包袱。章氏娘家嫂子一挑眉毛道:「谁不知道今日是小姑子三日回门啊?这方圆百里 谁家不羡慕!我们是亲家,这个时候上门会郎认亲,本来就是应该的!」 黄大婶此时再是怒火攻心也不能把章氏给赶回去。当初去接人,她拿乔不肯回,这回倒上赶着的来了。可不是应了那句话:「贫在闹 市无人理,富在深山有远亲。」黄大婶脸上不快,可还是骂了黄大哥一句:「这会儿犟个什么劲儿!人回来就回来吧!还不赶紧进去帮忙 去!你招待她大哥去屋里坐。」 午时眼看就要过了,亲朋邻里都挤满了小院,三日前成亲时的热闹众人还远远没有看够,这会儿都等着看看三日回门如何风光呢。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远远地就见一辆马车载得满满地进了村,一时全村都轰动了,小孩子们都飞快地跑来黄家报信:「来了,来了 !」 黄大婶一颗心落了地,忙跑到门口去看,可远远地看见那辆马车,心就揪作一团。她见过也坐过周家的马车,这一辆,只有一个小青 棚子,一看就不是周家主人用的。又伸了头朝后看,并没有别的车辆。黄大婶拉住来报信的娃娃问道:「你瞧见几辆车?」 那娃娃兴奋地把刚才给他的喜糖塞到嘴里,含混地道:「一辆!装得满满的。」 黄大婶身子一晃,那辆车就近了。七风来过黄家,送过好几趟礼,见那么多人堵在黄家门口,黄大婶黄老爹等众人的脸上都是期盼, 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不知道怎么张这个口,说四爷四奶奶今日回不来了。 黄大婶抓住黄老爹的手,几乎要哭出来:「你说,你说大妞妞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黄老爹怒骂道:「呸,老娘们懂个屁!说什么胡 话!」问七风道:「小哥一路辛苦了!你们四爷四奶奶什么时候能到?这一院子的人都等着呢?」 七风低了头,开不了这个口,香草已经从小青棚子里钻了出来,一脸欢喜地开口道:「黄大叔,黄大婶,四爷,四奶奶在后面!只怕 这早晚就要进村了!」 七风震惊地看着香草,香草一昂头也不理他,自己麻利地跳下了车。七风忙不迭地一把拉住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怎么能撒这么 大的谎!」 香草送了他一个白眼球:「你待会可不许胡说八道的。四爷吩咐的,他们一会儿就到!」 七风自然不会去做这个恶人,当即脸上堆满了笑容:「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四爷吩咐我先把礼品送过来,他们马上就到!」众人一 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帮着往院子里抬礼品。看到这一幕,章氏的嫂子跟她大哥低声道:「小姑子可真是傻得没边儿了,这黄家眼看着就兴 旺起来了,好大一个香饽饽到手了还想扔给别人人捡便宜,真是!」章大哥连连点头称是。 一串串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炸得整个老柳村都硝烟弥漫的,英姐儿就在这硝烟喜庆中,跨过火盆,被周四郎扶着,在人群的簇 拥下走进了黄家的院门。周四郎穿着一件雪青色的锦袍,腰缠藏蓝绣金色玉兰花腰带,丰神如玉,气韵倜傥。而英姐儿,一身枣红色的缂 丝裙褂,绣着满地的花开富贵,黑色的马面裙,头上插着金叉,耳上挂着玉坠子,腕上一对碧绿的翡翠镯子,才出门三天,身上穿的,头 上戴的,都是这些人几辈子没有见过的东西,哪里还认得出当年那个满山跑的野丫头模样?直到今日,提起当年黄家的小姑子三日回门, 老柳村的老人们都能给你说上三日。 黄大婶见着女儿的模样,一颗心总算是落在了实处,欢喜得眼泪不住地流。黄老爹又笑骂:「你以为你那张老脸哭着好看!」黄大婶 提起拳头就打在黄老爹的肩膀上。黄老爹缩着脖子不敢吭气。众人都跟着起哄笑闹。英姐儿见了母亲父亲,满脸的笑里流下两行热泪来。 黄家堂屋里院子都摆了席。周四郎跟着英姐儿挨桌敬了酒,最后在黄老爹黄大婶面前跪下,周四郎敬酒,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爹 ,娘!」看着父亲母亲开心得嘴都合不上的样子,英姐儿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只要让他们开心,自己吃的那点儿苦算得了什么?! 众人落了席。周四郎捡了一个核桃大小的小包子,一口咬下去,咸得呲牙咧嘴。他本来生得俊秀,一举一动都一板一眼,这一变脸, 把一屋子的人都逗得前仰后合,英姐儿忙给他递茶递水,众人都开始起哄「媳妇爱我我爱他,媳妇看我长得好,我爱媳妇一支花!」英姐 儿被狠狠地打趣了一回,羞得抬不起头来,黄大婶见机忙把英姐儿拉到屋里去。 英姐儿一见身边只有母亲,才要开口,眼泪就下来了,索性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了起来,黄大婶慌了神:「大妞妞,可是过得不如意 ?」英姐儿哭着摇头:「我……我就是想家,想娘了!」黄大婶一听,自己又何尝不是想这个闺女想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母女俩 各有各的心思,抱头痛哭起来。 回门不能留宿,路又远,英姐儿在家里不过吃了一顿中午饭,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便又要启程了。黄大婶,黄老爹一家人一路送到村 口,见马车远远地走远了,这才回去了。 回程香草依旧坐的是七风的车。任侠这辆车上只有英姐儿和周四郎。 英姐儿一直一直哭,周四郎无奈:「以后到庄子里来玩,或者回本家的时候,你还可以回家看看!」 英姐儿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她看着周四郎,似笑非笑地慢慢摘下头上的金叉,耳上的玉坠,腕上的镯子,仔仔细细地用布包了起来。 这才取出那对粉色的水晶耳环,一字一句地道:「你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其实不需要讲得太明白,可这个原则显然不适合英姐儿。周四郎有些恼羞成怒:「我……我的意思你不懂吗?」 英姐儿一昂头,怒道:「你要合离就直接说好了!」 周四郎咬咬牙:「你明明知道我们不能合离!我……也是为了你好!洞房之夜我就说得很清楚了!你是周家的四奶奶,吃穿用度该有 的体面我都会给你,但想要跟我……」周四郎不知道为什么下面那句「跟我做真的夫妻,是不可能的」到了嘴边有点儿说不出口了!懊恼 地一扭头,却正对着车棚子,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v第四十三章 英姐儿擦了擦眼泪,面上露出一些不屑来:「原来你今天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怕我闹着要合离!怕我真的合离了,你被皇帝说是陈世美 ,要拿铡刀铡你的头!」 周四郎本来满心气恼,听见她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英姐儿说话跟三岁娃娃似的好笑:「是,我怕皇帝拿铡刀铡我的头!我 怕得要死!你满意了!」 英姐儿一堵,心里却又有些莫名的欢喜。她想了想,压住心里的失落,非常认真地再问道:「我就想知道,你不愿意是因为许姑娘还 是……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周四郎真是觉得英姐儿直接得让他有些难以招架,可也知道她那个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早晚都是一刀,早说早清静,便咬牙说了 实话:「都有!」可惜周四郎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要是他知道会因此过上每天「青筋」冒个不断的生活,也许他会明智地选择沉默。 英姐儿虽然对这个答案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周四郎这样说出来还是伤了她的自尊心,暗中想道:「周四郎,你敢瞧不起我,看我不整 死你!姑奶奶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英姐儿既下了决心就不再拖泥带水:「你想好了?我可不想一辈子守活寡,连个孩子都没有!三年,最多三年,如果三年后你还是不 想跟我做真的夫妻。我们就合离。」周四郎叹口气道:「如果能合离当初就不用成这个亲了!」英姐儿却不以为然道:「活人还能让尿憋 死?三年功夫还想不出个法子来?!」周四郎心里一动,暗暗琢磨起皇上的岁数来,自古帝王长寿的少……。他终于点了点头。 英姐儿见他点了头,压住心里的百般滋味,打起精神道:「还有,我要谢谢你祝福我早日找到好姻缘,可这好姻缘总不会从天上掉下 来……」说着,她仔细地把那对粉桃花水晶的耳环戴在耳朵上,道:「我从今日起就戴着这对耳坠子,希望它能给我找来好姻缘。在我找 到之前,我都是周家四少奶奶,你不可以缺我吃缺我穿!」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兰桂院我做主!」 周四郎见她戴着那对耳环,小小的耳坠子,挂在白净净的耳垂上,随着马车一晃一晃的,晃得他有点儿晕,忙别开了眼神。也没听见 英姐儿的补充条件。 两人累了一天,都靠在车垫子上开始打起盹来。英姐儿因为放下了回门这桩大心事,又睡得歪歪斜斜地,一直打着鼾声,把周四郎和 任侠都给逗笑了。任侠道:「四爷从昨日起又是挨打又是欠人情的,帮着四奶奶回门,怎么一句不提?倒偏偏要拿棍子捅老虎的鼻孔眼? 瞎说什么大实话?!」周四郎怒道:「你又多事!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搁别的主子身上,你不死也扒层皮!」任侠有些委屈地道:「我 这不是半句没敢透吗?爷,听我一句劝,四奶奶是命中注定的,您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何必非得犟着来?」周四郎摇了摇头:「夏虫不可 以语冰!你懂什么!」 英姐儿是被周四郎叫醒的。她迷迷糊糊地一下跳起来:「到家了?太太是不是气得要对我动家法?」 周四郎无奈道:「本来今日也不可能赶回去。到了城门口也关门了。原打算到庄上歇着,没想到路上下了雨,走得慢……」英姐儿揉 揉眼睛,拍拍胸口:「吓得我梦都醒了。那这是哪儿?」 任侠叫道:「四爷四奶奶下车吧。裹好了披风,这外面雨还大着呢!」 两人下了车,见一座青砖大宅,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撑着一把大油伞,笑道:「任小哥,怎么这会儿来了?哎哟,还有四爷,这位是 ……四奶奶!请进,请进!」任侠叫道:「有劳薛管家了!这不天黑雨大的,怕四爷四奶奶赶路有个闪失,想到府上借住一晚,不知道方 便不方便?」薛管家笑道:「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呢!赶紧的!族长这会儿有点儿事要处理,我先送你们进屋,先洗漱一番,待会儿一起吃 晚饭。」 薛管家在前,任侠在后,周四郎和英姐儿走在中间,七风和香草殿后。六人沿着二门内的抄手游廊朝穿堂走去,却见到从一旁的一间 厢房里猛地跑出来一个人,头也不抬地朝着他们几个就来了。薛管家忙呵斥道:「真是没规矩!这么乱跑可不惊吓了客人!」那人抬起头 来,形容消瘦,满脸的眼泪,薛管家一愣,英姐儿已经惊讶地叫出声来:「阿奇,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声,叫愣了所有的人。阿奇看见周四郎站在英姐儿边上,心里更是悲愤莫名:「谁……谁认识你!」说完,推开薛管家就要跑。 薛管家一把拉住他:「你往哪里跑?!你叔公地下有知必要埋怨我们没有照顾好你!」 英姐儿闻言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阿奇,阿奇,叔公怎么了?叔公出什么事了?」那个中气十足骂她的老头子,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英姐儿知道他对阿奇有多重要。怎么会几个月的功夫,就突然去世了?英姐儿的关心简单直接而坦荡。阿奇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英姐儿, 叔公已经离去,现在这满世界的人里,也许唯一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就站在面前,而他却再也没有亲近她的机会。 阿奇安静下来,默默地推开拦着他的薛管家,掏出一条手绢擦了一把眼泪:「叔公还在家里呢,我只是去陪陪叔公!」说完他直直地 朝外走去,走过英姐儿身边时一眼都没有瞧她。英姐儿见阿奇这样,倒不怪他,只是替他难过,默默地看着他一路走向大门,瘦高而孤单 的身影消失在深褐色的大门外。 薛管家见英姐儿站在不动,大声地清了清嗓子道:「五老太爷前些日子去了趟京城,回来就病了,这一天天的,也是年岁到了,竟就 这样走了。撇下阿奇一个人,今儿来是商量这丧事的,没想到撞到你们。」 英姐儿这才转过头来,眼圈有些红红地:「可有人陪着阿奇?他这样一个人跑出去,要在哪里吃饭?」薛管家扫了一眼面带寒霜的周 四郎,觉得这位四奶奶可真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棒槌,当着自己新婚丈夫的面就对别的小郎嘘寒问暖的。可也不能不答,忙一边迈开了脚 步朝前走,一边道:「外面雨大,赶紧进屋暖和暖和。阿奇那里,我这就派人去看着,顺便送点儿吃的去。」 既是周氏族长,家境自然不差。一个宽宽敞敞的青砖大院,客房也是布置得整整齐齐,这天潮湿,屋里居然烧了一个火盆子,烘得暖 洋洋的。 见周四郎一张玉脸如冰,任侠把东西往柜子里一放,交代一声夹着尾巴就跑了,屋里就剩下周四郎和英姐儿。英姐儿尤沉浸在刚才的 震惊和伤感中,一颗心挂念着阿奇,掏出手绢来拭了拭眼角。周四郎刚才瞧着阿奇手上的手绢好像什么时候见过,这时突然想起来,那次 去黄家,英姐儿舍不得用手绢擦眼泪,塞回去的那块手绢跟阿奇刚才拿着的一模一样。他当时还心里疑惑,一个姑娘家的手绢怎么不是娇 红嫩黄,反而是石青色。他见英姐儿一副魂游天外,完全不准备给他解释任何事情的模样,心里的怒气一阵阵地往外涌,半晌,终于忍不 住怒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 英姐儿见周四郎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只觉得莫名其妙:「和他什么关系?他?你是说阿奇吗?」 周四郎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英姐儿却觉得还是不要说得太多比较好:「以前认识的。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 」 周四郎有些吃惊,睁着一双桃花眼很急切地问:「你救过他?怎么救的?」英姐儿见他这副恨不得马上知道答案的模样,一挑眉毛, 白了他一眼:「就这么救的呗!」虽然只相处了三日,可英姐儿发现周四郎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凡事都想闹个明白,可是她这一次她可 不打算再给他解密了,心道:「就好奇死你!」 果然周四郎见她不肯说,更急切了:「你怎么不说了?他又怎么救的你?」英姐儿装模作样地扶了扶腰:「哎哟,坐了这一天马车, 我这腰酸得,我得去靠靠。」说着就往旁边的床上一躺,拉开被子装死狗去了。 周四郎见她手脸不洗,衣裳不换就往床上躺,心里忍不住嫌弃,又见她装模作样不回答问题,火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送 过他一条手绢?!」他想着一模一样的手绢肯定是英姐儿做了送给阿奇的。英姐儿听了噗嗤一笑:「送了又怎么了?许姑娘没有送过你东 西?」她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阿奇跟她是某种类似周四郎和许月英的关系。 周四郎一下沉默了,半天才没趣道:「他不就是你的好姻缘!」 英姐儿闻言,心里有些酸酸的,阿奇没有来求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叔公的事?如果早知道他叔公病了,自己会不会因为心里堵着的那 一口气,借着什么皇帝老儿的由头,一口就答应嫁给周四郎?自己嫁给周四郎是不是有一点别人都觉得我嫁不好,我偏要嫁给你们看的心 思?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周四郎见英姐儿只是闷声不说话,更觉得憋闷:「我出去走走!」 英姐儿身上累极了,可心里却乱糟糟地:「这个时候阿奇在干什么呢?」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几块碎 银子,起身到隔壁去找香草。 香草见到她,从床上爬起来,哭丧着一张小脸:「那马车坐得我都要吐了,奶奶,我明日可不可以跟你坐啊?」 英姐儿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却道:「香草,我知道你累了,可是……阿奇,之前给我们全家都看过病,又救过我二哥,他叔公没了, 香草,这一时也找不什么香烛纸钱,你拿了这钱,让七风带着你去一趟阿奇家好不好?请他无论如何都要收下。」 v第四十四章 香草无奈,只得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去找七风。 吃过晚饭,周四郎被族长留着说话。英姐儿自己回了屋,一推屋门就惊呆了——阿奇竟然在屋里,满身虚弱地靠墙站着。 阿奇看见她像看到了久违的亲人,满眼悲伤地看着她,突然痛苦地挤出一句话:「叔公……叔公是我害死的!」说完整个人都反身趴 在墙上,哭得浑身颤抖。 英姐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一叠声地否认道:「阿奇,不会的,不是你!」 「是我,是我!是我的任性害死了叔公!我说要娶你,非求着叔公去京城求周侍郎悔婚!我们到了周家门上,门上没人认识我们,当 我们是去打秋风的!叔公生了气,便站在周家门外等着周侍郎下朝,谁知道下了雨!叔公淋病了,回来就……就……是我,是我害死叔公 的!」阿奇一边说一边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 英姐儿闻言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忍不住去拉阿奇:「阿奇,是天意,都是天意!你不要怪你自己!不要怪你自己!叔公看见了你 这样该多担心啊!」 阿奇听到英姐儿提到叔公,更是痛苦得不能自已,拼命地拿头去撞墙,一下比一下狠,英姐儿再也看不下去了,冲过去死命地拉他, 却拉不住,英姐儿心一横,双手一张,索性紧紧地抱住了他,大声叫道:「阿奇!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叔公不是你害死的!不是!」 阿奇被英姐儿突然抱住一下子惊得不知所措,连撞墙都忘记了。刚才他见到香草,说要见英姐儿,香草跟他一起回来,让他在这里等 着,自己却说太累了,跑了。 他本来只是想把那笔钱还给英姐儿,可是没想到一见到英姐儿就悲从中来,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他不敢跟任何一个人说,他已经 克死了父母,如今又克死了抚养自己长大的叔公,他就是一个不祥的人!如果不是答应了叔公,他一定会跟着叔公一起去的!可是如今英 姐儿却怕他伤到自己而不避嫌,不忌讳地抱住了他!那一刻他真正地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一辈子都想跟她在一起! 阿奇深深地看着英姐儿满面泪痕的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就开了,周四郎正站在门口。 猜测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周四郎虽然嘴上说阿奇是英姐儿的好姻缘,可是也不能眼看着她给自己戴顶绿帽子!他想都没 想就冲了过去,狠狠地一把拉开英姐儿:「你放手!」英姐儿被他拉得一个趔趄,不满道:「你干什么?」 周四郎把她挡在身后,恶狠狠地吼道:「你闭嘴!回头再跟你算账!」然后冰冷地对阿奇说:「看在五伯公尸骨未寒的份上,这次我 就当没看见!要是你们敢再有下一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周四郎一向在英姐儿面前都是一个很好说话的愣头青,可英姐儿却从这句 话里听出了腾腾的杀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阿奇却没有说话,只是对他深深一鞠躬:「都是我的错!只是……请你善待她!」说完不舍地看了英姐儿一眼,决然地转身出了门。 英姐儿面对这周四郎的冰块脸,这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已婚妇人,刚才自己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分了,心里不禁有些感激周四郎没有把事 情闹大:「谢谢,相公!」 周四郎此时听见相公两字只觉分外地刺耳而讽刺,他狠狠地道:「别叫我相公!以后都不许叫!」 「那……那叫你什么?」英姐儿。 「叫四爷!」周四郎猛地一脚把开着的门给踢得关上了,转身呵斥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样的事情要是被别人瞧见,你们都 会被浸猪笼,被沉塘!真是……真是玷辱我周家的名声!还有我,就算我们只是三年假夫妻,你就非要这样迫不及待吗?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他要是真愿意等,他就老老实实地等你三年!在这三年里,你既要做我周家的四奶奶就要守规矩!守本分!」 门猛地被推开了,阿奇一脸决然地站在门口:「我都听见了。我会等!四郎,谢谢你!阿英,你放心!我守完三年孝就来娶你!」 周四郎和英姐儿都惊得不知所措,阿奇说完转身就走了,而门口还站在另一个目瞪口呆的人……香草。 周四郎看见香草,气得在风中凌乱。这丫头是一直躲在一边望风的吧? 他狠狠地踢了一下屋门:「你滚进来!今天这事给爷说清楚!」 香草又惊又怕,她不过去上了趟茅房怎么就惹出这样的祸事来。刚才她在外面听得不是很清楚,什么浸猪笼,什么沉塘?还有阿奇, 说什么要娶阿英姐?难道刚才那么一会儿工夫,阿英姐跟阿奇……然后被四爷抓了个正着? 香草浑身抖啊抖的,据她在大户人家当丫头的,姑妈家的弟媳妇的表妹说,知道主人家秘闻的小丫头都会被灭口……早知道就憋着了 ,被屎憋死也比打死强啊。 她哭兮兮地一步一步地挪进来:「我……奶奶……」。她泪眼汪汪地看着英姐儿。 英姐儿也不知道为什么香草会留阿奇一个人在屋里。可是看见香草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她几步走到前面,把香草扯到身后:「周四 郎,不过是个误会!别拿我的丫头撒气!香草,你先回去!」 香草得了这句话,转身逃得比兔子都快。不能怪她没义气,阿英姐真要杀人灭口也不需要她帮手。 「误会?我亲眼所见,你当我瞎?什么误会,你要去抱一个男人?!」 周四郎怒极反笑。那个阿奇不都认了吗?三年后来娶她,他倒 要看看他能不能做到!她倒还死犟。 英姐儿当时可没想什么男人女人,只是想阻止阿奇撞头。除了抱住阿奇,她也不知道那种情况下她能怎么安慰他。可是如今也真是有 理也说不清。 英姐儿怒道:「男人怎么了?难道看着男人去死也不去救他?」 周四郎气晕了头:「原来你说你救过他,他救过你,就是这么救的?」只怕这搂搂抱抱也不是第一次了! 英姐儿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更生气了:「你阴阳怪气地做什么?我就跟你解释一遍,你爱信不信。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一个人在屋里 。他一直撞头,我想拦着他,就这样!」 英姐儿说完,自己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气呼呼地看着周四郎。 v第四十五章 周四郎见她居然如此理直气壮,怒得狠狠地踢了身边的椅子一脚,却杵了脚趾头,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你的丫头,你去封口。别 让她到处去大嘴巴,传出什么不该传的话!」 英姐儿这才点点头。 周四郎又皱着眉头,气哼哼地道:「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就宽宏大量,不再追究了。可是,你要记住,我们就算是假夫妻,你也不能去 与人苟且!这三年,你要保证,不许再跟他单独见面!」 英姐儿愣了一下:「狗且是什么意思?」 周四郎语塞:「就是……就是不要跟男人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 英姐儿怒道:「今天的事就是一个意外,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能保证?」 周四郎的火气又升了起来,他认识英姐儿以来好像就很少有不生气的时候!周四郎怒道:「你看见他一个人在屋里,可以跑出来喊人 啊?你看见他撞墙,你可以找人来拉他啊?他要真想死,会跑到你跟前来撞墙?!」真是傻瓜也比你聪明点儿! 英姐儿这才点了点头:「这个……我保证能做到!」她也没想过要跟阿奇单独见面。 虽然两个人都很疲惫,可是周四郎看着那张床上乱七八糟的被子,心里觉得说不出的腻味,想了想:「你自己睡吧,我去任侠的屋子 里跟他说点儿事!」 第二日他们早早吃过饭就辞了周氏族长一家。 路上泥泞,马车行走极慢。走了一阵,周四郎就叫停了车。 周四郎下了车:「七风,你带着奶奶和香草先往家去。我和任侠有事要去办。」说着就要让七风和任侠换车来驾。 英姐儿可不想自己先回周家,又想知道这两人搞什么鬼,便道:「四爷,我和香草跟你们一起去吧?我保证不打搅你们办事。」 周四郎闻言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烦,可是两人分头走,这傻丫头真出了什么事也无法交代。可她要是去了,大吵大闹可怎么办? 他略一犹豫,突然冷笑一下,干脆告诉英姐儿道:「我要去给许姑娘扫墓修坟,你也要去吗?」她都可以跟别人搂搂抱抱了,自己去 扫墓修坟又有什么不可以?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 任侠在一边心情十分复杂。许姑娘之死多少是因为他多事造成的。可是新婚回门就去给别的女子上坟,又太委屈四奶奶了。他看了看 英姐儿,倒希望英姐儿闹腾起来,大家都不要去才好。 英姐儿觉得周四郎这一刻实在是可恶至极。本来以为他跑出来就是为了帮自己三朝回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周四郎以为这样就难住 她了?不就是坟吗?灵台山上的坟墓还少了?她在山上转悠的时候,可没少偷别人的祭品吃呢! 「去!为什么不去?」她倒想当面问一问那位许姑娘,周四郎娶自己就真的那么委屈,委屈到她宁可去死也不愿意看到?! 马车停在了众妙庵前。众妙庵从外面看跟一般富贵人家的庄园没有多大分别。后靠青山,灰瓦黄墙,从外面就能看见里面古树蔚然。 前面那个宽敞的院子青石铺地,平平整整,可以停上几十辆马车。英姐儿看得啧啧咋舌。 就听院门一响,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清清秀秀的小道姑,身上穿着黑白水田衣。英姐儿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是个道庵。 周四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小师傅辛苦了。你师父可在?」 那小道姑也仪态优美地回了一礼:「师父在后山上呢。」 周四郎犹豫了一下:「昨日雨大,山路湿滑,你师父怎么上山去了?我担心许姑娘的坟茔被水冲坏了,今日前来想托令师帮忙请些石 匠来,好好修一修。」 小道姑闻言笑道:「这事却是巧了。前些日子朝廷派了人来给许姑娘修坟立碑竖牌坊,本来昨日完工,却遇雨延期,今日天晴,师父 跟礼部的几位官人正在办落成礼。」 小道姑瞧了一眼英姐儿,话语顿了一顿:「公子……要携家眷上去观礼么?」 周四郎听得礼部有人也在,心里一凛,这山看来不能上去了。 周四郎暗暗叹一口气:「我们顺路过来,还要赶着回京。」说着示意任侠。 任侠递过去一包素布包裹的银子。 周四郎道:「这是五十两银子,烦小师傅请令师替许姑娘好好打一场蘸,平日雇个农人常上去清扫看护。我明年必会再来。」 英姐儿闻言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个包裹。五十两?!自己全部的添妆银子一共不过十两!周家就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这周四郎是不 是也太会败家了?! 和英姐儿想法差不多的还有香草。五十两?!她真想周四郎说,只要给我爹五两,我爹保证给你管得好好的,可惜,离得有点儿远! v第四十六章 英姐儿暗暗叹了一口气,败家也是人家的银子,自己可只能看着,不能管着。一边脑子又跑远了:这许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想 必也差不了。自己看初春都跟神仙似的,看许月英还不得像嫦娥?连死了皇帝都派人来给她修坟,还办什么典礼!和她比起来,也不怨人 家周四郎瞧不起自己。 她偷眼打量着周四郎,她也不会什么风神俊秀,玉树临风之类的词,只觉得他是真的很斯文,很漂亮,一举一动都跟自己不同。嫁了 这么个相公,别人看来只怕都是自己烧了高香了。只有自己才知道其中的滋味,一点不好受。 可是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别人瞧不起自己,自己就更得瞧得起自己才行! 这就要回周家了,自己真的能在那里好好地过上三年吗? 三年之后,阿奇真的会来找自己吗? 周家上下那么多人,自己该跟他们怎么相处? 自己私逃回门,周夫人会怎么惩罚自己? 一路上,英姐儿脑子里就没有停过。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她这一回去就做了几件轰动京城的大事,永远地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轨迹。 进城前,周四郎让停了车,换到了这边的车上,还跟英姐儿一道。眼见家门越来越近,他从小到大从未如此离经叛道,忤逆父母,还 不知道娘这次有多伤心,会动用什么样的家法?想起前天那几板子,他不由觉得心中忐忑,双腿有些发软。可转头一看,英姐儿神色肃然 ,并无半点慌张失措的模样,自己那颗不安害怕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而英姐儿此时感到的却是深深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紧张感。她心里想得明白周家不是她的新家,而是一个没有谁欢迎她,而她却又必 须生活在那里的地方。她浑身僵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无论是她还是周四郎都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预期中周夫人雷霆万钧的怒气和惩罚,而是乔嬷嬷带来的消息:「夫人病 了,跟杜嬷嬷到庄子上养病去了」。 当时乔嬷嬷等着二门口,瞧见他们跟看见救星一般地冲了过来,草草问过安,便报告了这个不知道算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英姐儿听到消息身体晃了一晃,差点儿没站住脚。那感觉就好像她正使足了劲跳起来要跟人拼命,却扑了个空。那种感觉不是如释重 负,而是……找不着北。 周四郎听到消息就呆住了。他不是英姐儿,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母亲被罚了。出手的或者是父亲,或者是祖母。乔嬷嬷等在这里, 就是有话要避开院子里的人单独跟他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看着英姐儿:「你先回兰桂院去。我有点儿事要办。」一边示意乔嬷嬷跟着他。 英姐儿缓过劲来,就觉得奇怪,暗暗想:「若是急病不是应该在家里养病吗?难道那病过人?」想不明白,香草又在拉她的衣袖,她 也累得腰酸背痛,好歹先逃过一劫,便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儿回来。」 兰桂院静悄悄的,两扇大门紧紧地关闭着。英姐儿抬头看了看「兰宫桂殿」四个大字,心里鼓了鼓劲,便让香草去敲门。 谁知道香草把门都快砸破了,里面也没有人应门。香草每喊一声「奶奶回来了,开门!」英姐儿的怒气就上升一分。她终于忍无可忍 ,叫住了香草:「别叫了,她们故意不开门,你喊破嗓子也没用!」说着走过去低声吩咐了她几句。香草一听,立刻来了劲头,飞快地朝 外院跑去。 此时正是晚饭前,院子里人来人往,见她站在那里,都叫一声四奶奶,却并不问她为什么站在院子外面。 不一会儿,香草飞快地又跑了回来,兴奋地道:「奶奶,我来吧?」 英姐儿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来,香草有些不舍地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英姐儿看着那把雪亮的斧头,掂了掂,果然比自己用的沉多了 。 她几步走到门前,二话不说,拿出看家的本领,挺腰吞气,狠狠地就给了大门一斧头。 院子外面的人全都跟中了妖法一般站住了脚。这个真是千古奇闻!有哪个主子回自己的院子要用斧头砍门的? 她在家砍柴砍了十来年,这扇门又是内院的门,本来就不结实,经不住她几斧头,院子里终于有了响动,传来丫头的哭叫声:「守静 姐姐,有人拿斧头砍门了!要杀人了!」 香草一见那门已经被砍开一个大口子,伸得进去手了,忙跑过去:「奶奶,不用砍了,我来把门闩拨开!」 英姐儿这才提了斧头不动,满脸寒气。看得院子外面的仆妇门一个个都打了个寒颤:「这才进门四奶奶就是个活阎王!啥都敢干!可 千万别惹了她!」 待英姐儿迈着大步,提着斧头进了院子,看见的就是一堆缩在一起的丫头婆子,全都满面恐惧地瞧着她,跟看怪物一般。 她拎着斧头慢慢走到众人面前:「谁不准开门的?」 只见申嬷嬷从人群中站起来,抖着声气道:「奶奶,昨日你和星哥儿回了门,夫人知道了,来院子里就锁了门,说日后这院子还是守 静做主,都要听她的。我们这些人都有伙同奶奶和星哥儿逃跑的嫌疑,没有守静的许可,不准靠近大门半步!否则一律打一顿拖出去发卖 !」一边说,申嬷嬷一边抹着眼角的泪水,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守静见英姐儿手提斧头的狠劲,心里已经怯了好几分,刚才就是她吩咐不许去开门的,本想让她在院子里多站会儿,出出丑,四爷回 来她自然就进来了,谁知道这位四奶奶居然能这一会儿工夫就拿斧头砍了门! 可是她有夫人的尚方宝剑,又想难道四奶奶再厉害,还真敢拿斧头砍了她?所以一挺细腰道:「四奶奶回来,怎么不让守门的婆子来 通传一声?却拿了斧头来砍门,这是哪里的道理?」 英姐儿见到如此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简直被她气笑了,把斧头递给香草抱着:「你家奶奶就是不喜欢走寻常路!香萝呢?」 v第四十七章 她急着进门其实主要是担心香萝。别人不来开门,香萝没有道理不来开门,除非香萝出了什么事。 申嬷嬷忙道:「香萝那丫头可吃了大苦头了!夫人说她知情不报,打了她十大板子,现在在床上躺着爬不起来呢!」 英姐儿心中一紧,忙一把扯住她:「快带我去看看!」 可是英姐儿见到香萝的时候,眼泪刷地就下来了!香萝本来就瘦小,这会儿躺在被子里都看不见鼓包。她伸手揭开了被子,倒吸一口 凉气——香萝身上血迹已经干透,裤子被粘连得缠作一团,惨不忍睹。头发被剃掉一块,头上有伤口,其他地方被剪得高高低低,不到一 寸长,哪里还有那个干干净净,乖乖巧巧的小丫头模样!一种英姐儿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那是恨!香萝是她从几个小丫 头里面选出来的,老实听话,只是个不到八岁的小娃娃,居然就下得了手打她十大板子!而且还剪了她的头发!谁的心能狠成这样! 香萝见了她,立刻哼哼地哭了起来,中气不足,声音都跟猫儿似的细……香草看着,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再也没想到在周家香萝居 然不过三日就被打成这样!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了!英姐儿泪眼模糊的看着香萝,吩咐香草:「去找任侠,无论如何找个大夫来给她瞧一 瞧!带着斧头去!香萝……你别怕,我在呢!我在呢!」 又吩咐申嬷嬷:「你去烧了热水凉凉了给香萝收拾赶紧,换上干净衣裳。」 香萝只是哭,只是哭……英姐儿伸手握住她瘦小的手指,心痛得就好像扎了十七八根木刺在心头。她不该选了这么好的孩子来跟她受 苦的…… 香萝哭了半天,终于能说出一句话整来:「奶奶,我是不是很丑,不能当丫鬟了?守静说……说我头发上有虱子……奶奶……奶奶…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别赶我走!」 英姐儿的眼睛被前所未有的怒气和恨意点得幽黑发亮,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出门去,香萝听见她说:「你放心,我给你报仇!」 守静如果不机灵也不会当上这个大丫头了。 申嬷嬷带着英姐儿去瞧香萝,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以英姐儿的鲁莽劲头,肯定会把她拖了去也照样剪了她的头发,那她可不要见人了 。 所以,申嬷嬷和英姐儿往里走,她就一溜烟地跑出了院门。等英姐儿过来抓她的时候,早没影儿了。 气得英姐儿狠不能手里再有一把斧头,把院子里的桂花树砍了出气。 她扫了一眼站在院中不敢随意走动的丫头婆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翻墙砍门难不倒她,可是跟这帮丫头婆子如何打交道,她却 完全没了主意。 原以为只要换了人做头,把守静赶到外院,就没事了,谁知道,这申嬷嬷虽是四郎的奶娘,却半点儿拿不住守静。 她还记得当初见雪和得翠都是选择留下的。她便挥了挥手:「得翠,见雪,你们两个把所有人都叫到堂屋去,我有话问。」 见雪立马脆生生地应了声:「是!」看了一眼得翠,又吩咐一边一个胖大的嬷嬷道:「奶奶才进门,想是又渴又累,麻烦你去厨下沏 壶热茶送过来。」 又对另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嬷嬷道:「你老人家熬得好粥油,不知道四爷一会儿回不回来吃饭,大厨房虽然预备了,只怕东西有些油 腻。烦你老人家去熬两碗白粥来。」 两个嬷嬷看了一眼英姐儿,英姐儿有些吃惊,听见雪安排得井井有条,便点了点头。两个嬷嬷便自己去了。 得翠却有些磨磨蹭蹭地,缩在后面,头都不敢抬起来。 英姐儿进了屋,在上首的太师椅里坐下,见人齐了,第一句话便问:「初春呢?」 见雪低声道:「初春姐姐也被打了十大板子,她家人接了她家去养伤去了。」 英姐儿倒抽一口凉气,看来她身边的人唯一没有被罚的就是乔嬷嬷,难怪她要在二门等着四郎呢。可是见雪这样上赶着,不怕吗?她 看了一眼见雪,却意外地从见雪漂亮的眼睛里看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眼神来。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见雪,见雪却被她瞧红了脸,有些羞赧地道:「奶奶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点了点头:「把门关上,上了门闩!」 得翠抖了一下,突然跪倒在地:「奶奶,奶奶,我也是被逼无奈!求奶奶饶了我!」 见雪却已经听话地去把门给别上了。 英姐儿也不理她:「对香萝动手的,除了她还有谁?」 众人都不说话。英姐儿突然提高了声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莫要以为守静还能给你们撑腰,她要真的腰杆硬,这会儿 也不会逃了!」 一共四个婆子,三个都派了差事,剩下最后一个婆子也「扑通」一声跪下了:「奶奶,是夫人吩咐让我们都听守静的呀,不怪我们! 」 英姐儿突然笑了:「见雪,去点根蜡烛来。」 见雪一路小跑去取了蜡烛,点上了。屋子里被这红红的蜡烛照得有了几分亮堂,英姐儿的脸在其中忽明忽暗地。她既然选了做泼辣货 而不是受气包,就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到黑了。 v第四十八章 「谁第一个说香萝头上长了虱子的?」也许是这红蜡烛的缘故,这话听起来真的很阴森。 「是……是守静让我说的呀,奶……奶,我真的没有办法。我那时候选择留下,他们就不肯放过我了!奶奶,我们都是谁大听谁的呀 ……奶奶!」得翠害怕得声音都打着颤。 英姐儿举起红烛,笑着道:「别求饶了,我听着腻味得慌。我也知道你们是没有办法的,夫人要罚,谁能拦得住呢?就是我在,只怕 也是一样的结果。」她顿了顿,声音里没有半点余地:「可香萝才七八岁,又是我的丫头,受了这样的罪,我要不替她报了这个仇,我还 配做个人吗?!」 她又看了看下面的众人:「不用担心,这么作孽的事情,我不会让你们动手的!」 她站起身来,走到得翠身边,一把扯下她的头发,得翠吓得半点都不敢乱动,烧了头发还能再长出来,烧了脸可是一辈子都毁了,只 是哭得声嘶力竭。 头发被蜡烛烧焦,发出一种特别的焦糊味儿,整个屋子里的人,谁也不敢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喘,但是所有的人,这一辈子都无法忘 记那个味道。 四奶奶才进门,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如今人人都知道了……她胆子比谁都大,对身边人比谁都护短。 拾柳偷瞧着见雪,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太太也好老太太也好,日后还能天天在这院子里守着?自己……这个命,现在就得罪了这么 一个活阎罗,以后可要怎么办啊?见雪这丫头太狡猾了,马上就靠过去了,自己现在要表忠心会不会有点儿晚? 那个婆子初时还以为可以幸免,此时见得翠的一头长发烧得只剩短短一截,马上就轮到她了,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转身就朝外逃去 ,一边嚷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我的生契在夫人手里……我不听夫人的听谁的!」 英姐儿却立刻把手中蜡烛递给了见雪,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拖住了那婆子。 那婆子也顾不得了,伸手就来推搡她,两人缠斗在一起。 英姐儿本来不想动手打人,可是这会儿也由不得她了,那婆子体格高壮,英姐儿还矮了她半个头,可是那婆子也不敢真的对英姐儿动 手,只求能逃跑出去,英姐儿却死拉住她不肯放手。 两个人都是常年做粗活的,这一斗斗了个旗鼓相当。所有人都惊呆了,再没有见过谁家少奶奶会跟下人这样打架的。 见雪见不是个样子,想要上前帮手,可她哪里跟人打过架?插不进手去,正急得团团转,却有人早了她一步。 别看拾柳那身条细细的,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其实却身体柔韧,极善舞蹈,这会儿,她不知道从哪里扯了根腰带,手脚灵活的,套住 了那婆子,一绑一缚,把那婆子缠得动弹不得,一边还娇滴滴地道:「嬷嬷这是失心疯了么,敢跟奶奶动手!快住手!」 英姐儿此时已经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要不是这美人儿拾柳利索地绑了这婆子,她可真要出大丑了。 英姐儿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利落地伸手扯开了那婆子的头发,那婆子哭天喊地,又骂拾柳是不要脸的小蹄子,闹得天翻地覆,英姐儿 知道这是没法慢慢烧了,忙叫见雪:「赶紧给我找把剪刀来!」 剪刀在手,英姐儿半点犹豫没有,咔嚓一声就剪了下去,那婆子头发很多,英姐儿用力太过,竟然卡住了,这时,就听见守静在门外 拍门叫道:「开门,快开门,四爷回来了!」 那婆子一听,翻身就又要跑,英姐儿却急了,喝道:「给我抓住她,今日不把她的头发剪了,谁也不许去开门!」 众人这一会儿却都好像被打开了机关一般,听到吩咐,立刻一涌而上,把那婆子压在地上,那婆子双拳难敌四手,被压在地上,英姐 儿一剪刀一剪刀,把她一头长发剪得干干净净! 门外周四郎听见,狠狠地一脚踢在门上,怒喝道:「赶紧给我开门!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地步?!」 周四郎在门外只听见里面乱作一团,心里焦躁,用脚踢着门,那门却甚是结实。守静在一边道:「爷,仔细别踢伤了腿!」又哽咽道 :「也不知道奶奶会怎么磋磨姐妹嬷嬷们!」两人等了半日,门「吱」地一声开了,周四郎定睛一看,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英姐儿端端正正地坐在上方太师椅上,上穿一件猩红色比甲,衣襟上绣喜上眉梢图案;下穿水红云纱百折裙,头挽高椎髻,绑猩红发 带,插丹凤金叉,面色端凝。她本生得浓眉大眼,被这大红一映,竟发出一道艳光来。 周四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是气得脑眼充血,看恍了神。又见拾柳见雪分站两侧,底下丫头婆子雁翅排开,站得整整齐齐。 当中地上只有得翠和一个他叫不上名字来的婆子栖栖遑遑,一个头发烧得焦焦的,在头上缩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另外那婆子的头发却 是被剪得高高低低,看上去跟得了癞痢头一般。甚是滑稽。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焦糊味道。 守静见此情形哆嗦了一下,惊呼了一声,本来红彤彤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要不是她跑得快,这会儿那就是她的下场! 她眉毛一低,眼圈就红了,柔柔地委屈道:「爷,您瞧瞧,我说了半句假话没有!爷……您是没瞧见,奶奶手上提着斧头,凶神恶煞 的模样!我们这些人就是再不济,也是打小儿伺候您长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需看主人,我们就是不好,教导我们才是正理,可 是这样打骂羞辱,岂不是半点儿也不把爷的脸面放在眼里?」一边说,一边用一块软烟罗的绣花手绢擦着眼泪。 周四郎拍了拍她的肩头:「别怕,有爷呢!」又对众人吼道:「你们全都退下,远远地避到外面门上去,我有话跟四奶奶说!」四奶 奶四个字说得简直是咬牙切齿。 屋子里只剩下英姐儿和周四郎。周四郎疲惫不堪地上前几步,歪歪斜斜地坐在英姐儿另一侧的上首。左手胳膊支住自己的额头,半天 开了口:「我……真的好累!这才四日……我简直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英姐儿原等着他冲自己怒吼发飙,只想着怎么反吼回去。可没想到周四郎竟然来软的。英姐儿吃软不吃硬,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一软 ,一时倒有些羞愧起来。 自己今日这般行事,莫说是大家媳妇,就是老柳村也没有谁家媳妇才过门就拿斧头砍夫家的大门的。她当时一来怒上心头,二来担心 香萝,现在想来自己也有些后怕,真要斧头砍伤了人,自己如何收场。 她语无伦次地回应道:「相公,哦,对不起,四爷,我……对不起!」 v第四十九章 周四郎刚才进门前就想清楚了,若是自己还是一味发火,跟英姐儿硬碰硬,只怕最后无法收场,所以才来了这一套,没想到这么管用 。 他精神一振,怒气半消:「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是,对待下人要如春风化雨,有什么事慢慢来。就是晚一时三刻进门,又有什么? 我回来了,谁还能不让你进门?本来你有理,可是你这样喊打喊杀地冲进来,那是山大王!门砍坏了,你有理变得没理,还得赔钱!」 「什……什么?我还得赔钱?」英姐儿急得说话都磕巴了。她一想那大门不知道要多少银子,就觉得肚子疼。 见英姐儿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周四郎这回怒气全消了,好容易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没想到这英姐儿这么好骗。 这门自然是要修的,可当然是公中出银子。他随口说出这句话,也是因为路上听七风说英姐儿背着自己派了香草给阿奇送银子,当时 没觉得,谁知道心里好像还是扎了根毛刺,想看看她到底还送了多少银子。 周四郎翘了翘腿,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还剩多少银子?」 英姐儿忙急急地道:「我还剩五两,不知道够不够?」 周四郎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就这么点儿银子吗?他去过黄家,也知道黄家家境不太好,可是五两的添妆银子,那只是 妹妹们每个月的月例银子,其实这点银子谁又够用呢?都要自己的亲娘再贴补。而英姐儿全部的添妆银子居然只有五两?!不对,这是除 去给阿奇的!他忍不住问道:「你原来有多少?」 「原来……原来有十两!」她还是决定跟周四郎说实话。和周四郎给徐姑娘做法事出手就是五十两比起来,她觉得自己给阿奇那点银 子不算什么。 周四郎沉默了,心里说不出是微微的感动还是微微的嫉妒。这个傻大姐,就这么喜欢阿奇吗?一出手就是半副身家。 英姐儿见他默默无语,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失望地想:「这钱指定不够!自己才嫁过来四天,这一辈子的添妆银子就都没 了!这以后可怎么办?」她也垂头丧气地,突然想起来什么,惊喜地叫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老太爷给的一百两银子呢!这回 总够了吧?!谢天谢地!」说着自己就傻乐了起来。 周四郎瞪了她一眼,想了想道:「那一百两不能动!要是哪天老太爷问起来,那钱你怎么花的?你难道说:回老太爷,我砍门当柴烧 ,修门用了?」 被他这样打趣,英姐儿也觉得尴尬,撅了嘴:「那我只有五两银子!你说怎么办?」 周四郎摇头晃脑,慢慢道:「这样好了,这钱我来出,不过……我有个条件。」 英姐儿听见他肯出钱,有种闯祸后有人帮着擦屁股的感动,眼睛里都放着光:「你说,你说!」 「守静的事情就此打住,将来这院子,里里外外的事还让她来管!你就享享清福,轻轻松松好好做个四奶奶。」 在周四郎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守静确实狡猾了一些,可是管理家事,事曲则全,直来直往是绝对不行的。守静这样下绊子,要的不 过是跟过去一样管着这院子的杂事,而英姐儿本来就是主子,没必要费这个事,跟个丫头争。再说她大家子的规矩半点不通,真要让她来 管,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少笑话,惹出多少麻烦来。 还有一件事,周四郎没有跟英姐儿说,英姐儿进门前他就答应了守静的,以后这院的事还是她来照管,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会是个 问题,英姐儿自己带来的两个小丫头,哪个是真能管事的?谁也没想到,英姐儿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进门就要揽权,最后双方闹得势同 水火。 如今守静又得了太太的吩咐,就是为了太太的脸面,也不能不用守静。至于香萝的事,有没有虱子,谁说得清?人是太太吩咐打的, 难道还要把太太也按住打一顿给个小丫头出气?如今,英姐儿已经罚了两个人了,也交代得过去了,何必不依不饶,不死不休? 英姐儿看着周四郎,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小狗,被人用个包子扔来扔去地耍着玩。原来自己在周四郎眼中连个丫头都不如,亏得自己 还自作多情以为周四郎在帮自己解决困难! 那种憋闷的屈辱感一下子占据了她的心头,她压抑着爆发的怒气:「绕这么大个弯子,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守静的事,你答应过 我的,这院子我做主!」 周四郎哪里知道自己漏听了一句话,只觉得英姐儿简直是不知道好歹,眼高手低,怒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我又怎么可能答应 你?你什么都不懂,做什么主?你做主?出嫁从夫,我做主!」 英姐儿觉得周四郎瞧不起自己,她认了,可是周四郎不能这样不讲信用,不能这样绕着弯儿地耍她玩!她怒吼道:「你又不是我真的 夫君,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确实不懂你们这些个颠倒黑白的弯弯绕,可是我知道做人不能说话不算话!我说到做到,明儿,我一定要 把她头顶上那几根毛薅下来!」 周四郎这回真的信了守静那几句挑拨离间的话了,这英姐儿确实是半点没有把他的脸面放在心上!没有把母亲的脸面放在心上! 他为了她的父母有脸面,忤逆自己的母亲,想方设法帮她回门!结果害自己的母亲被父亲责罚,说她管家不力,被送到庄上!自己没 有责怪她半句,反而苦口婆心给她讲道理,结果她半句听不进去,反而还要不管不顾像个泼妇一样混闹!这让他觉得鄙夷,也觉得心寒, 他站起身来,双眸如冰,眉毛倒竖地看着英姐儿:「你敢!」 英姐儿被他的寒气吓了一跳,可也愈发觉得周四郎可鄙,说话不算话,两边倒,算什么男人?!她也一拍桌子站起来,双眸如火,浓 眉飞扬,寸步不让:「你看我敢不敢!」 周四郎见英姐儿半点让步的意思都没有,只觉得更加心寒,他冷哼一声,跺脚转身而去。 这一夜,周四郎没有回来。英姐儿明明累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管这夫妻做得是真是假,她都跟他说好了晚 上一定要回来睡的。谁知道昨日为了阿奇,今日为了守静,两人连吵了两日,周四郎一到晚上就跟缩头的乌龟似的跑得不见人影。可见他 根本没有把他们之间的约定当回事。可见周四郎就是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 英姐儿的眼角涌上泪水,恍恍惚惚地,她就想起大哥和大嫂来了。 大嫂刚进门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呢?好像也是很害羞,很欢喜的。大嫂没有二嫂的针线好,可送给她的见面礼却比二嫂送的一看就知 道要上心百倍。那双鞋,布底子纳得有半寸厚,里面怕硌脚没有纳花纹,可底下却绣了紫红色的蝴蝶花,鞋面也是紫红色的,一边绣了一 只水鸭子,脚一并,两只鸭子黄绒绒,红嘴儿对红嘴儿,可爱极了。她平日哪里舍得穿,想要等到过年。就放在床头上,每天瞧一遍。可 是好容易盼来了过年,她的脚却长大了,怎么也塞不进去。那一年她才十岁出头。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地大嫂就成天蓬头垢面地在灶下干活,而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她不由得想起了娘说的话:「要笑脸 迎人,顾全自己男人的脸面,男人才会疼你。」守静的话她也听见了,可是真的就这样放过守静,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而且一想到要 让守静管着这院子,她就觉得心被根绳子扯到了嗓子眼一般,片刻不得安心。周四郎为什么就一定要护住守静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该怎么办? 明日一早,真要冲到前院去把守静的头发给烧了剪了,只怕打的不单是周四郎的脸面,连太太的脸也一起打了,就算自己要合离嫁给 阿奇,也是三年后的事情,这三年怎么过?可是守静才是一直作怪给自己难堪的那个,这样让了她,不仅对不住香萝,而且让她掌管院子 ,自己就跟嗓子眼里卡了根鱼刺一般,时刻不得安心。 v第五十章 要是在家里,还可以跟娘商量怎么办,可是这里?香草香萝还是孩子;见雪拾柳谁这道她们是怎么想的?乔嬷嬷不用说就是太太的眼 线;初春……也许初春可以信赖。初春的伤也不知道严重不严重?说来都是被自己牵连的,他们一个个,先是周四郎,再是初春和香萝… …自己这样下去,就是自己没事,身边的人只怕也一个个要遭了秧,不行,自己这样一路莽撞下去是不成的!一定要好好想个法子。 第二日她匆匆吃过早饭就带着香草往二门走去。到了门口,就被门房婆子给拦住了:「四奶奶,这大家子的规矩,女眷是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的,要出门,一是要大奶奶的对牌,二是总要准备好车轿;都是头一天就安排好的,难道奶奶还准备就这样走到大街上去不成? 」荣祥家的瞧着她连帷帽都不戴一顶,就这样大喇喇地要出门,心里都替这位四奶奶发愁,怎么身边连半个提点她规矩的人都没有呢?就 带着一个也是从乡下来的半大丫头到处乱闯。 英姐儿闻言愣住了,随即便红了脸。她心里着急出门,却没有想到周家不是黄家,双脚一迈就出了门;前日自己吃这二门的亏还不够 吗?怎么自己就不长个记性呢?难道还再用斧头砍开了门闯出去么? 英姐儿想到这里,匆匆道一声:「多谢嬷嬷指点。」便带着香草去了大奶奶住的梅鹤院。梅鹤园与她住的兰桂院隔了周夫人的饥谷院 ,如今周夫人不在家,饥谷院大门紧闭。梅鹤园倒是有两个婆子衣着光鲜地守着大门。 见她和香草朝梅鹤园大门而来,那看门的婆子隔老远就满脸堆笑地几步跑了过来:「四奶奶早!不知道四奶奶过来有什么事情?要不 要先到倒座喝杯茶?」殷勤得让英姐儿吓了一跳。 她才要说话,香草嘴快:「我们奶奶想要对牌出门,去看初春姐姐。……还有马车或者轿子。」 那婆子满脸的笑半点不变:「哎呀,我们奶奶这会儿还在日照馆理事呢,每日总要到快交午时才能回来。奶奶要对牌车马,打发了人 去日照馆就是。」言下之意,主子们再没有自己满院子乱窜要对牌车马的。 英姐儿见这婆子不过是周大奶奶外院看门的,说话办事却都十分伶俐,自己……自己今日见了两个周家的看门婆子,个个都比自己斯 文伶俐懂规矩!难怪周四郎昨日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倒不是人家小瞧自己,自己是真的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她不由得有些丧气,头都 有些抬不起来。那婆子见她低了头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出言讥笑,反给她递台阶道:「若是奶奶这边腾不出人手,我找个婆子替奶奶跑 一趟?」 英姐儿闻言勉强笑了笑:「不用了。谢谢嬷嬷了。我突然想起点儿事来,回头再来看你们大奶奶。」说着再也无颜在这里久留,带着 香草转身飞快地回了兰桂院。 一路上她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个守门的婆子,难怪大嫂子能够管家理事,她院子里一个看门的婆子都这么会办事。也许守静……守静也 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当初自己要是不那么小气固执非要逞强,听她的按照名簿点名,也许……也不会闹出后面那么多事情来,她心里动摇 着,守静的事要不要就听周四郎的? 回到院里,她先去瞧了香萝,昨日用了药,申嬷嬷又找了块好看的白底红桃花头巾给她裹了头,小丫头看上去比昨日好多了。她去的 时候,申嬷嬷正拿了药来。香萝端起黑乎乎的苦药一口就喝了个底朝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一对儿月牙儿:「奶奶,我一定好好喝药 ,赶紧好起来,给奶奶守夜看门。」英姐儿看着香萝那一双干干净净跟小鸡仔一般信赖的眼睛,那句咱们就放过守静的话到了嘴边又缩了 回去。那一瞬她决定了:守静是一定要收拾的,可是周四郎和太太也不能得罪!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她回屋就叫了见雪和拾柳过来。没有在堂屋里,而是在自己卧室的外间。无论这两个打的什么主意,她 们昨日既然帮了自己,跟守静就不是一伙儿的,自己就得试着相信她们。 见雪和拾柳不知道她有什么吩咐,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声不吭。 这外间原是供她日常起座之用,靠墙砌了一道炕,靠窗放了一个条案两把官帽椅。丫头值夜就睡在这炕上。英姐儿坐在炕沿上,瞧着 这一对儿美人儿,心里怪别扭的,觉得让她们站在那里实在是罪过。可扫了一眼屋子里只有两把官帽椅,想起在老太太和太太屋里,得脸 的仆妇都是坐在小凳子上的,便道:「你们让人去抬几张小凳子过来放在这屋里。」 见雪点头称是出去,不一会就有婆子搬了四张小凳子过来,外面裹着锦布里面垫着棉花,看上去就是一个个锦墩。 她这才指了她们俩坐下,又让香草到外面去守着门,鼓了鼓勇气,放下自己的自尊心,咬牙开了口:「你们也知道,我才进门,家里 的规矩一概不懂。你们一个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一个是太太那里出来的,日后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帮着我?」 见雪和拾柳闻言都心中一喜,她们要的不就是这个?闻言忙都站起来,躬身恭敬道:「奶奶有话,只管吩咐,我们必定尽力去办!」 英姐儿见她们态度甚好,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放松了身体,往后面的大抱枕上靠了靠:「如今就有一桩为难事,守静的事,你们 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见雪和拾柳没想到英姐儿一下子就把最大的难题扔了出来。她们俩面面相觑,四爷要保,四奶奶要搞,她们要是给出谋划策,四奶奶 胜了固然站稳了脚,可要是败了呢?守静可不好惹!她们到底该怎么办? 英姐儿对大家子这些个通房小妾的规矩完全不懂。乔嬷嬷和初春当初也不可能上赶着得给她说这些。 见雪和拾柳两个其实是太太和老太太送给周四郎的预备通房。只是周四郎r心读书,又不想许月英进门之前就弄一堆通房给她添堵,这 才不上不下地晾着这两人,一向由守静管着。守静平日里可是把她们盯得牢牢地,轻易不让她们在周四郎跟前露面。 英姐儿进门,见雪和拾柳本来一直栖栖遑遑地担心着自己的命运,想着这位奶奶是四爷自己瞧中的,两人还不是好得跟扭股糖一般, 哪里有她们插针的地儿?谁知道这位奶奶一来就跟守静对上了,倒让她们收了渔人之利。 见雪想着英姐儿占了名分,又有周四郎撑腰,还有初春的意思只怕就是太太的意思,所以见初春跟了四奶奶,自己也留了下来;而拾 柳却觉得通房比大丫头还要招奶奶们的恨,自己留下来也没个好,还不如靠着守静,日后奶奶要整治自己,还有个帮手。谁知道,四奶奶 是个狠的,又护自己人;守静却关键时刻自己跑了,根本靠不住。所以才临阵倒戈,站到这边来了。 英姐儿哪里知道这么多内宅斗争的道道,她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没鱼虾也好。 且不说这两个这么多的心思,英姐儿见她们久久不回答有些不耐烦:「拾柳,你先说!」 拾柳看了一眼见雪,她本来想等见雪先说呢。如今只好道:「奶奶,依我说守静靠的不过是四爷,如果把四爷说通了,还有什么为难 的呢?」 英姐儿闻言瞪大了眼睛瞧着拾柳,她怎么那么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守静一个下人,仗的可不全是周四郎的势吗?明明 是守静没理,自己要是好好劝说周四郎,周四郎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英姐儿觉得一团乱麻好像找到了头,满怀希望。 拾柳却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咬了咬嘴唇,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子来:「奶奶,奴婢说错话了。四爷怎么会不站在奶奶这边呢 ?看我糊涂的!」这话可真是为了英姐儿的面子睁眼说瞎话了。 英姐儿看得晃了眼,心道「这皮子真是好,怎么养出来的!」忙又收回眼神,坐直了,摆了摆手,笑道:「你没说错话!你的主意很 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通四爷!你再说说看,怎么说通四爷?」 拾柳闻言大喜过望,抬头一笑,可真是百媚横生,英姐儿肚子里又忍不住叹气:「这周家的丫头一个个的怎么都跟画上的仙女一样呢 ?!」拾柳道:「奴婢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这会儿就要正午了,不如整治一桌好酒菜,派人去请了四爷回来,奶奶和四爷边吃边说, 喝上两盅,还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英姐儿连连点头点头,忙不迭地吩咐道:「你赶紧让人去准备饭菜,然后去外院请四爷回来!」 这话实实让拾柳呆住了。这奶奶不是该防贼一般防着自己接近周四郎才是吗?怎么倒派了自己去?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没有 道理不接着!这投靠看来是靠对了!拾柳欢天喜地去了。 v第五十一章 英姐儿这才想起来还没问见雪的想法呢,她看向见雪。 见雪却犹豫了一下,伸手撩了撩垂在眼前的发缕,方道:「我有几句话,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英姐儿皱了眉,这些人有什么话不能爽快了说,偏要这样磨磨唧唧地! 见雪见英姐儿皱眉,忙道:「依我说奶奶现在刚进门,何必非要跟四爷和夫人拗着来?奶奶是主,守静是仆,就是让她管了事,有什 么事,奶奶发了话,她还敢不听?她要不听,就是她的错,到时候奶奶要打要罚,就是四爷和夫人也没法说奶奶错了……」 英姐儿闻言,一拍手边的炕桌,「砰」的一声,把见雪吓得跳了起来,以为自己这样说惹了她的怒气。 英姐儿这回却是实实在在地服气了。自己脑子怎么就那么不清楚呢?自己把周四郎叫了来,劝他,说到底还不是要他按着自己的意思 办?看他护着守静的那个模样,他能愿意?见雪这个主意才是真正高明! 她见见雪一副害怕的样子,忙放柔了声气道:「你坐下,坐下!见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帮我,不过……你帮了我,我必不会亏待你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凡事提醒着我。还有……我知道你是太太的人,可是我是太太的儿媳妇,我只想好好孝敬她,讨她欢心,你要帮 着我,教我怎么做才好!」 这话可半点儿弯儿都不打,见雪实在有些不习惯,却又觉得心里暖暖地,暗暗思忖道:「奶奶今日能把香萝当人,日后也会把我当人 !」想明白了便由衷地站起来,肃然道:「奴婢本来就是来伺候奶奶和四爷的!太太也是一心想要四爷跟奶奶过得和美!奴婢得奶奶看重 ,万没有不尽心的!」 英姐儿索性招了招手,让见雪坐近一点,让她细细告诉自己家里的规矩。两个人说得正欢,拾柳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奶奶,对不起 ,四爷……四爷不在家里。前院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了。」 英姐儿先愣了一下,随即挥挥手:「没事!你也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可拾柳站着不动,英姐儿不明白。 见雪却道:「不知那桌席花了多少钱?」 英姐儿闻言一惊,忙问道:「那酒席还要自己出钱么?」这周家有钱是有钱,怎么能那么小气?修个门要自己出钱,吃顿好的也要自 己花钱。 拾柳有些不安:「平日吃份例自然不用,想要好的就得添钱。我说是奶奶吩咐的,这才先置办起来了……」 英姐儿直觉很是不妙,她那五两银子估计是捂不住了:「多少?」 「五两……」拾柳一心立功,只往好了点菜。 英姐儿觉得自己的肚子又痛起来了,好吧,这才成亲四日,就败光了添妆银子,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她无奈地让拾柳随着香草去取钱 ,求救地看着见雪:「这席……除了咱们自己填了肚子,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不?」 就这样吃下去,只怕自己真要跑茅房了,自己的肚子哪来那么大的福气。 见雪看着英姐儿信赖的眼神,略想了片刻,微微低了头笑道:「倒是有一桩,就是不知道奶奶怎么想?」 英姐儿此时觉得见雪实在是太聪明了,忙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说!快说!」 见雪低垂了眼睑:「四爷有两个贴身的小厮,还有两个得力的管事,奶奶认识几个?」 这话问住了英姐儿。她每次见到周四郎都是任侠跟着。现在她不禁有些后悔,当初非让乔嬷嬷和初春绣帐子,结果关于周家的事都不 知道多少,谁知道会这么的天差地别呢? 她愣愣地脑子转了个弯:「你是说我请了他们来吃饭?」 见雪忍了忍,哪有少奶奶请了管事到内院来吃饭的道理?顾着英姐儿的面子她没有笑出来,解释道:「两个管事,一个是夫人身边陪 房大管事农叔的儿子,叫做自诚,管着爷名下的铺子生意;一个是老爷拨过去的,叫做自忠,管着爷名下的田庄地亩。」 英姐儿吃惊地瞪着见雪:「又没有分家,怎么他倒有这些个东西!」她忍不住有些酸溜溜地想,难怪周四郎办个法事都一扔就是五十 两。 见雪也不是很清楚周四郎有多少私产,但是却知道周家的规矩。和寻常人家不同,周家诗书传家,可从来不轻视庶务,男满十二,女 满十三,就要从公中拿出一间铺子,一个田庄慢慢地学起来。以免日后当家理事没头没脑,几下就把产业败光。 这是周家也不知道从哪一辈开始传下来的。周四郎是嫡出,份例又翻倍。如果夫人老爷再贴补一二,周四郎自己的私产就甚是可观。 不过这些账目都在外院由另一个小厮仗义管着,每月定例补贴内院一百两,由守静到外院支取掌管。 英姐儿听说这一院子的人除了定例之外,周四郎自己一个月还要补贴一百两,这些都要过守静的手,心里暗暗咋舌:「我的乖乖,我 们家一家子全部家当还没有一百两!我要是守静,我也不能放手!」 见雪见英姐儿听得入神,便道:「这几个都是爷离不开的,奶奶这桌菜不如连酒一起赏了他们。」她见英姐儿脸上有些疑惑,以为她 不愿意,忙解释道:「本来按规矩,奶奶进门要打赏下人们的,上面那几位奶奶都是赏的一个月月钱。」 「一个月月钱?!」英姐儿差点儿跳起来。「那得多少?」 见雪不禁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个乔嬷嬷去换了钱,怎么也不提点奶奶,底下人都等着呢!」 她看了看英姐儿,小心翼翼地道:「这个大丫头和管事嬷嬷有二两的份例。二等丫头八百钱,三等和粗使婆子不由咱们这院支取。」 v第五十二章 英姐儿看着见雪,已经算不过来这数了,有些灰心地又有些肝疼地点了点头:「你去办吧!」心中却感激老太爷给的那笔钱,可是解 了大急了。 周四郎快晚饭才回来,浑身风尘仆仆,守静欢喜地忙着吩咐人给端茶送水,又拿了家常的衣裳要他梳洗换上。周四郎舒舒服服地洗了 澡,得珠拿着大棉毛巾给他擦着头发,他半歪在罗圈椅上,见守静半根头发也没少,心气平了,打趣地问道:「今日奶奶没来找你拔头发 ?」 守静挺挺腰身,嗔道:「爷说什么话?有爷护着,谁敢动我一根汗毛?」守静想了想,决定把今日拾柳过来请四爷的事情给瞒下。 周四郎也有些得意,想着英姐儿嘴上说得狠,到底还是不敢,不觉嘴角带笑:「你也是,以后少去惹她!她厉害着呢!」守静却不接 话茬,反端上一碗热汤来:「爷这一日也是累了,喝碗参汤解解乏。」 周四郎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温温热热,不浓不淡,清芬四溢,十分爽口,他满意地点点头:「谁也没有你伺候得周到!」 守静温柔地笑道:「那是奴婢的福气!谁有爷这样的主子还能不尽心伺候着?!那可真是不知道惜福了!」 周四郎用指头敲着桌面,不知道怎么地就觉得有些无聊。得珠换了块毛巾,头发还是湿湿的,周四郎想:「我要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走 进去,不知道那柴火妞会不会吓到?」这个念头一起,自己就已经开心起来,伸了伸懒腰道:「不用擦了,我这就回内院去了!」说着就 要站起来。 守静忙一把拉住他:「爷!这会儿太阳落山了,阴寒阴寒的,你湿着头出门,再招了风,头疼!」又骂得珠:「爷急着回去见奶奶呢 !你就不知道手脚快一点!」 周四郎被她说中心事,有些讪讪地,道:「不急,不急……得珠,你慢慢来!」随手拿了本书瞧了起来,守静忙悄声命人添了蜡烛, 周四郎这一日骑马来回奔波,本来就累了,这一看书,便有些昏昏欲睡。 却说拾柳今日出了这个主意,没有拉回来周四郎,反倒让夫人赔了银子,见雪得了利,懊丧得跟什么似的。从下午起,就一直盯着前 院呢,周四郎一回来她就知道了,急急忙忙地去通知了英姐儿。 英姐儿却有些作难。周四郎回来了,又去了前院。他若是知道自己白日去请了他,必是知道自己已经低了头,也该回来说句话。想了 想,又叫见雪来商量。见雪道:「爷才回来,必然疲惫,咱们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伺候,不如就让他在外院梳洗干净,休息一阵,若是爷 自己回来了,奶奶岂不是正好?若是爷没有回来,咱们再做打算。」 可是左等周四郎不回来,右等周四郎不回来,英姐儿的火气就开始腾腾地往外冒,拾柳忙道:「奶奶,不如我去问一声?看爷回不回 来吃饭?」 英姐儿也沉不住气了,点了点头。 可拾柳没一会儿又满脸羞臊地回来了:「说是已经吃了,这会儿都已经沐浴过了……。」 英姐儿闻言霍地站起身,见雪忙劝道:「奶奶,想来爷今日累了,不如明日一早再去请他?」 英姐儿满脸怒气,双眉一挑,黑眸一瞪:「他周四郎也太不把我当人了?!今日我非要跟他说个清楚!」明明说好了的,结果当自己 是什么?一日两日的不回来,连个交代都没有,是属乌龟的吗?就知道缩头!英姐儿越想越气,尤其是想到自己这一日一直在谋划怎么给 他面子,连守静这口气都准备哑忍了,结果人家却为了个丫头,连自己的脸皮都要给扯下来了! 英姐儿一把推开见雪:「让开!你别劝我!」又喊拾柳:「你去不去?!」拾柳哪有不去的道理,忙紧跟着,见雪无法,也只得跟了 去,暗暗着急:这可是又要打起来了么? 英姐儿带着见雪和拾柳直奔前院而来。穿过月亮门,却不知道周四郎是在东厢还是西厢。拾柳却道:「爷必是在书房!」说完径直往 西厢而去。 刚走到门口,得珠就堵住了门,有些气怯地道:「见过奶奶。爷今日乏了,已经歇下了!」 英姐儿怒气冲冲咬了牙喝道:「让开!」 门内传来守静不大不小的声音:「爷,爷,奶奶在门口呢!」 门外听不见周四郎是不是嘀咕了什么,反而是守静道:「我已经给爷回禀过了,爷没说要见奶奶。奶奶请回吧。」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若是普通的大家闺秀,只怕这一句话就会觉得没脸了,羞怒之下必定转身回去。可是英姐儿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她现在想的就是有话说清楚,周四郎想做缩头乌龟,门都没有。 她喝道:「见雪拾柳,把得珠拉开。」 得珠慌慌张张地,并不敢真地拼命堵门,被见雪拾柳一个一边,一下子就给扯开了。 英姐儿伸手去推门,却发现门又从里面给别上了。 英姐儿怒得无奈地呼气又吸气,这守静也是够狠!一边又很气,周四郎就在里面,却任由这个丫头跟自己闹腾。 这门跟院外的门不同。朱红色的连扇门,下半雕着蟾宫折桂,上半截是镂空花的格,糊了明纸,为的是亮堂一些,要打烂都用不着斧 头。可英姐儿却不想再赔钱修门了。 她转头四处看了看院子,也分不清哪里是什么,只好对拾柳道:「给我拿把薄片刀和剪刀来!」 拾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很兴奋,脚下半点不停,飞快地跑到东厢取了东西。 英姐儿接刀在手,往门缝里一塞,手臂用力,那门闩一下子就被挑开了。见雪和拾柳都没想到奶奶拨门闩这么利落,以崇拜的眼神看 着她。英姐儿却没有看她们,拨门闩这样的事她在家可没少干。 要不是外院的大门一看门闩就太粗,她也不会想着砍门,这么粗鲁。 v第五十三章 守静原想着四奶奶再不能明知道周四郎不见她,还硬闯进来,这才别了门。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奶奶不但这么快就进来了,手上还拎 着一把刀。看着就令人胆寒!她刚才可听见了,英姐儿还要了剪刀! 这不明摆着冲自己来的吗?! 她急得想哭,想向周四郎求救,可周四郎却睡得昏死过去了,怎么推也推不醒。 她只得从椅子上拿了一个又大又厚的织锦坐垫,护着半边头脸,就往外闯去。她就不信英姐儿还真敢拿刀砍她? 英姐儿没有拿刀砍她,相反,还把拿刀的手背在了身后,可是门口就那么一点儿地方,英姐儿一伸脚,守静就整个人摔了出去。不等 守静站起身来,她已经几步赶到,用膝盖狠狠地顶住了守静的背,一只手按住守静的脑袋,另一只手拿刀背架住她的脖颈:「本来看在四 爷的面上想饶了你,你偏偏要作怪!信不信我给你剃个秃瓢?!」 守静挣扎哭嚷道:「不信!你敢!」 英姐儿火上心头,周四郎说她不敢,这死丫头也说她不敢,她倒要让他们看看自己敢不敢,她怒喝道:「拾柳,拿剪刀来!」 守静厉声尖叫,震耳欲聋,双手狂抓:「四奶奶杀人了!救命啊!」 这可怕的声音在周家这么安静的院子里回荡着,远远地传了开去。 拾柳忙不迭地抽出根腰带来,几下子利索地绑了守静的双手,又掏了块手绢塞到她嘴里,呼了一口气道:「奶奶要剪她的头发吗?我 来吧!」 自打她投靠了英姐儿,就跟守静就撕破了脸。今儿她跑了两趟,哪一趟不是被守静给夹枪带棒地臊得慌。这会儿总算是报了仇。 见雪却一把拉住英姐儿,急急地劝道:「奶奶,奶奶还是先去见见爷吧!」 守静拼命地挣扎不休,英姐儿差点儿被她给掀翻在地。 英姐儿怒道:「你再动,信不信我抓只毛毛虫给你扔脖子里!」 这时正是春天,毛毛虫随处可见。守静闻言吓得缩在地上。 英姐儿故意高声喊道:「拾柳,动手!」 见雪急得直跺脚:「奶奶,使不得!」 又劝拾柳:「你干嘛不劝着奶奶?要爷跟奶奶真恼了吗?」拾柳闻言有些犹豫地看着英姐儿, 缓了手。 英姐儿见周四郎没有冲出来护着守静,觉得奇怪,他们这么闹腾周四郎早该醒了吧?等等,她脑中灵光一闪,刚才守静喊叫的那一句 ,没有向周四郎求救,她知道周四郎不会醒? 她忙叫见雪:「你进去瞧瞧,看看爷怎么回事?再怎么困,这么闹也该醒了!」 守静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英姐儿心里升起一种猜想:「难道守静给周四郎下了蒙汗药?!」 见雪闻言跑进去,回来脸色很难看,英姐儿也不问了,见得珠在一边站着:「得珠,说,昨日爷是不是也是这么早就睡死了?!」 得珠有些慌张地低了头,点了点。英姐儿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守静,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个丫头的胆子居然这样大,心这么坏!为了 离间自己和周四郎,居然给周四郎下药。见雪的法子行不通,这丫头非得收拾不可了! 英姐儿看了看手里拿着剪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拾柳,磨了磨牙,这会儿不剪等周四郎醒了,不知道又会说些什么:「拾柳!剪!」 拾柳上前,拉开守静的头发,喝道:「叫你成日跟奶奶做对!」 一剪子就剪了一大绺头发下来。 守静猛地一下拱起身体,力气大得把英姐儿差点歪倒,撞到剪刀尖儿上。英姐儿怒极,把手中的薄片刀背狠狠地压在守静的脖子上: 「你动,你动,你再敢动一次,我就往你身上扔毛毛虫,动几次扔几次!」 朝外的院门被猛地推开了,一大队人马出现在门口,英姐儿抬头望去,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门口除了不见老太爷和周侍郎,包括老太太在内,周家所有的主子都齐了! 老太太居中,大嫂二嫂三嫂,大哥二哥三哥,再加上一堆的丫鬟婆子,把院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要说这道门,昨日被英姐儿砍开了,就没有人去关它,只是虚掩着,来修门的工匠刚补了洞,还没上漆呢。 拾柳见到这个阵势已经吓得腿软,手里连剪子都捏不住,脸色苍白地瞧着英姐儿。 英姐儿也傻了,就是再不懂事,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见不得人,怎么也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这么齐。 而院门口众人更是个个都目瞪口呆。老太太念了一声佛,活了这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v第五十四章 英姐儿披头散发地跪骑在下人身上不说,还手拿薄片刀,架在人脖子上,别说一个堂堂的少奶奶,就是那街井泼妇也少见这样凶恶的 。 守静见连老太太都招来了,喜上心头,便不再挣扎,反而把头靠在冰凉的砖上,缩成一团,呜呜地哭着,装出一副完全不敢反抗的可 怜模样。 老太太见英姐儿只是看着大伙儿,还不起身,气得把手中的龙头拐杖顿了顿,喝道:「混账东西!你还不赶紧起来!当着我们的面, 你也敢杀人不成!」 英姐儿闻言才大梦初醒一般,惊慌失色地跳起身来,急急地想要分辨:「老太太,守静给四郎下药,我气不过才……」 老太太见她张嘴就是给自己开脱,脸色更加难看,喝骂道:「跪下!给我跪下!」 英姐儿满肚子委屈,见众人没有一个出声的,只好有些不情不愿地慢慢跪在地上。 焦氏见状,忙道:「老祖宗,可别气伤了身体!不如先看看四郎要不要紧,再慢慢问清楚原委!」 老太太点点头,总算还有一个知书达理的能干大孙媳妇。 就有婆子上来把守静手上绑的带子给解了,又把她口中的帕子抽出来。 守静一声不吭,抖抖索索地站起身,缩在一旁,低着头哭得凄凄惨惨。 焦氏见英姐儿还直挺挺地跪在门口,挡着道不动,只觉得一个头千斤重,这个弟媳妇真是半点儿眼色都没有,以后怎么在这周家这潭 浑水中活命啊?! 她只得上前,低声劝道:「四弟妹,你先到屋里去跪着。这事儿等老太提瞧了四郎有没有事,再慢慢说。」 英姐儿咬着嘴唇只觉得万分委屈,守静昨日把自己拦在门外,那么多人瞧着,没有一个来帮忙的。这会儿自己收拾这个坏心肠的丫头 ,倒一家子都跑了来给她撑腰了!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个儿媳妇还不如一个大丫头! 她恼着一张脸,撅了嘴,站起,扭身进了屋。 这书房因在前院,也做会客之所,因此甚是宽敞。 正中墙上挂一幅丈宽的水墨山河图,两边是一幅对联,龙飞凤舞也不知道写的什么。 中间一张长条黄花梨机案,绕着放了六把同质官帽椅。 两边挂着湖蓝色垂帘纱幔,朝南是鸡翅木架子四扇山水围屏,后面放着周四郎的书架子和书案;朝北是同样鸡翅木座四扇花鸟围屏, 后面则摆放着周四郎的卧榻。 英姐儿看了看,见花鸟围屏前露出一段猩红地毡,便挤在那里跪下了。 众人鱼贯进了屋。老太太就一马当先,急急带着焦氏等人去屏风后面看周四郎。 周四郎瞧上去并无大碍。一张白玉般的面孔微微发红,鼻翼微微扇动着,呼吸均匀。老太太又把手搁周四郎额上,不凉不热,这才放 了心。慈爱地轻轻捏了捏周四郎的面颊:「打小就是个能睡的,这会儿可真是睡得雷打不醒!」摇头叹气,这才领着众人转身出来。 焦氏身边得力的婆子早已经不知从何处挪了一张官帽椅来,凑成七张椅子。老太太居中上座,焦氏和大郎分坐左右。其余人等便就近 零散坐下。 待他们都坐定了,丫头们才送了茶上来。又传守静、见雪、拾柳和得珠进来,站在下首。 守静一进来,就十分乖巧地径直走到桌前,正对着老太太,软软地跪下,一言不发,低头轻声啜泣。 而焦氏见英姐儿还缩在山水屏风旁边低头沉思,一动不动,只好出声提醒道:「四弟妹,你也跪过来,老太太好问话。」 众人都齐齐地看向英姐儿,周三郎的目光瞧了瞧英姐儿膝下的毡垫,暗自挑了挑眉。 英姐儿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挪到守静旁边,背对着大门跪下。 老太太看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语气不善,开口头一句就是:「你说四郎吃了药?吃了什么药?谁下的?!」 英姐儿闻言忙抬头回答道:「四郎被守静下了迷药,拦着不让他回内院去歇息。」 屋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越发显得守静的哭声凄惨可怜。 老太太看了看一直只知道默默哭泣的守静,冷冷道:「哦?你既然如此言之凿凿,一定有凭有据了!?」 英姐儿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有什么疑问吗?还要证据吗?她迷惑地叙述道:「我带着见雪和拾柳来找四郎,结果守 静又把门锁了不让进。我把门拨开了,守静冲出来,摔了一跤,又哭又喊的,四郎都没醒,这才多早晚,不是下了药,哪能睡这么沉?! 这边都是守静做主,不是她下的,谁还敢下?」 v第五十五章 老太太点点头,英姐儿不由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老太太信了她,结果就听见老太太语气温和地问守静道:「她说完了。你也说说是怎 么回事?」 守静抬起一张早已布满泪水的脸,眼睛红肿如桃,一边用手绢擦着眼泪,一边哽哽咽咽地说道:「老太太赎罪,奴婢……奴婢害怕奶 奶,不敢说!」 老太太不耐烦地怒道:「你只管实话实说,是非曲直自有这一屋子的人来做主!我看谁敢当着我们的面再喊打喊杀的!」 守静突然把头连连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奴婢有罪,伺候不周,四爷确实被人下了药!只是……只是下药的人不是奴婢!」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老太太一拍桌子,怒不可遏:「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地敢给四郎下药!说!」 守静一副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模样:「老太太恕罪!老太太恕罪!奴婢不知道是谁,奴婢没亲眼见到,奴婢不敢瞎说!」 这话说得可是比英姐儿高明多了,你英姐儿都没亲眼见到,怎么就敢瞎说是守静下的药?! 老太太顿了顿,放缓了声音:「不怕!你只管如实说来!一切自有我做主!」 守静依旧把身体低低地伏在地面上,悲悲切切又口齿清楚地回道:「是,回老太太话。奴婢句句是实,不敢有半句虚言。前日奶奶不 告而别,夫人到兰桂院来罚了几个办事不力的奴婢,又命奴婢掌事。奴婢得了夫人的令,不敢不尽心。因得翠来报说香萝头上有虱子,难 道为了这点小事把她撵出去吗?奶奶的丫头,奶奶又不在,又怕传了人,奴婢一片好心,就说让赶紧给剪了!谁知道……谁知道奶奶回来 偏说我们是故意找茬欺负香萝,咬牙切齿地说要给香萝报仇!」 英姐儿听她明明是陷害却说得头头是道,又急又气地忍不住骂道:「你好心!你好恶心!香萝干干净净的,哪里有虱子?!」 老太太见英姐儿半点儿规矩不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这么嚣张跋扈,气得发抖,喝道:「住嘴!」又指指拾柳:「去,站在她跟 前!她要是再敢插一句嘴,就给我掌嘴!掌到她懂事为止!」 英姐儿不知道,今日老太太本来就是带着气来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图个清静,家里的事全都甩了手。先是把家交给了周夫人来当。焦氏进门后,周夫人又把大部分的家事都交给了她 。大事周夫人扔把持住。婆媳二人辛苦操持,这几年,家里虽然姬妾争风、小打小闹地也有几桩烦心事,可大体上还是父慈子孝,夫妻和 睦,儿孙争气的好人家。 谁知道许家出了事,周夫人去了一趟庄子居然就给周四郎聘了这么个柴火妞!还急不可待地给娶了进门。老太太虽知这背后必有文章 ,可难得糊涂,懒得过问。 第一次见英姐儿,还以为是个实诚爽利的乡下人,倒真有几分喜欢。 谁知道,进门才三天就把家里闹了个底朝天,挑唆着孙子忤逆不孝,带累着儿子媳妇不和,下人飞短流长,一桩桩奇闻传出去,周家 不过几日就成了全京城人的笑柄! 被婆婆禁足能翻墙回家;丫头开门迟了片刻,她就能拿斧头砍门! 为了个买来没几日的小丫头,就又烧又剪地毁了两个家生子的头发!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随便就剪人头发的道理?!那两个能 进周四郎的院子当差,家里也是几辈子的世仆,他们家的老人们,在这家里便连周四郎几个也要给些脸面的,她就能亲自上阵跟人扭打一 气! 昨日夜里那两家拖爷带婆、哭哭啼啼地来告了状,她还不敢相信!今儿下午,焦氏等来请安,一问,居然都是真的!周夫人不在家, 老太太想着家丑不能外扬,特特招齐了人来问,怎么才能把这事儿里里外外给抹平了,结果众人还没商量出来个子午寅卯,这边就传来四 奶奶要杀人的哭喊声! 这让老太太怎么能不气急败坏!如今见英姐儿果然一副野性难驯的模样,简直是火上浇油,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太太自重身 份,可真是恨不能亲自上阵拿龙头拐狠狠地敲英姐儿几下,看能不能把她给敲开窍了! 英姐儿却被这疾言厉色给吓到了,心中又委屈得很,红了眼圈,忍了忍,低了头不敢再说话。 就听守静继续滴水不漏地说道:「昨日剪了那两个的头发不够,说她们得了奴婢令,还非要铰了奴婢的头发。好在四爷给死拦下了。 可奶奶昨日就冲着四爷嚷嚷,今日一定要把奴婢的头发薅下来给香萝报仇!一院子的人都听见了。奴婢吓得一整日都缩在屋子里,不敢出 门半步!可是,可是……谁知道还是没能躲过!」一边伤心痛哭,一边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缺了一大块的头发,提醒着屋里众人,这位四 奶奶是有多不讲理,不饶人! 守静接着道:「四爷今日一大早就出了门,到靠晚才回来。回来也没往里头去,就在外头洗漱吃了晚饭,奴婢就递了碗早熬好的参汤 给爷,谁知道爷喝了汤,瞧了没几页书就说困,头发都没擦干就睡着了!」 焦氏听守静这话头不妙,忍不住插嘴道:「四郎在外面跑了一日,回来吃饱了犯困也是有的……」 老太太侧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低了头。 守静却瞧着焦氏,讨好地点点头:「奴婢初时也是这般想的,也没有疑心!可……四爷才睡没多久,奶奶……奶奶就带了拾柳和见雪 闯了来!奴婢吓得躲在屋子里,想要叫醒四爷,可怎么也叫不醒,这才慌了神,想着爷必是给下了药了!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奶奶就把门 闩给拨开了,奴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喊得一声救命……就被堵了嘴,绑了手!奴婢,奴婢冤枉啊!」 守静一边说,一边好像害怕得浑身发抖一样,再度匍匐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老太太,老太太给奴婢做主啊!」守静半个字没提是 英姐儿下的药,可是这话里的意思是她不知道下药的事情,结果周四郎刚睡着,英姐儿就带了人来剪她的头发,可不是巧了! 英姐儿没有听得太明白,可是一屋子的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见雪拾柳心里都暗叫不妙,想不到这个守静能这么无耻地颠倒黑白。可 是干着急,别说没让她们说话,就是她们说了话,只怕也没人肯信! 果然老太太声音威严地开了口:「那倒是奇怪了!那参汤是你端给四郎的,想必也是在这边熬的,这药是谁下的呢?」 守静接着磕头:「奴婢不敢冤枉人!没凭没据的。只是……只是今日拾柳一趟趟地往这边钻……那参汤就搁在灶头上,谁都知道是四 爷的!」 拾柳整个人都惊得僵住了!再没有想到这盆脏水会一下子泼到自己头上! 英姐儿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守静,她已经把她想得很坏了,也以为就凭她敢给周四郎下药,这次一定逃不掉,肯定被赶出 去!可是真没想到,这丫头居然无耻狡诈到这个地步!她早已忘记了老太太的警告,出声骂道:「你这黑了心肝的小贱人!居然敢胡乱… …」诬陷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她脸上就挨了拾花重重一巴掌。 v第五十六章 英姐儿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扇得身子一歪,咬破了腮边,一股温热的咸腥味儿在嘴里漫开……这滋味……是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尝过 的…… 众人也都被这一掌惊呆了。室内寂然无声。 拾花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片刻不离的,唯老太太之命是从。这一掌下了狠劲,英姐儿差点儿一头栽倒,等她愤然抬起头来,嘴角 就流出一股刺目的鲜血。 连守静都吓了一跳,随即心中狂喜:「你以为你是主子就收拾不了你了吗?!你既不要我好过,你也甭想过得下去!」 拾柳却再也撑不住,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求饶哭喊道:「老太太,老太太,冤枉啊!」 老太太冷冷地看了一眼拾柳,不为所动。刚才她可瞧见了,这丫头实在让人失望,先见她还懂事,模样又生得好,怕她在自己跟前转 悠,被哪个老不休的瞧上了,这才把她搁在周四郎身边。也是为了她好,谁知道,英姐儿才进门,不懂事胡闹,她不拦着也就算了,还跟 着一起动手! 老太太喝道:「拾花,也赏她一巴掌!看看她还冤枉不冤枉!」这么不着调的丫头,说是老太太教导出来的,老太太都觉得面上无光 。 拾花长相普通,特别得老太太宠幸,和她的忠心耿耿是分不开的。她闻言也不管是不是跟拾柳之前也有几分姐妹情谊,上来就是狠狠 一个耳光,「啪」地一声,极为响亮。拾柳比不得英姐儿,这一巴掌可真是实实在在地把她给打得扑在地上。待她好容易爬起身来,半边 粉面都肿了五道指痕,她本生得娇弱美貌,这五道红红的指痕看上去甚为恐怖。 众人见老太太这是动了真怒了。都不敢劝。只有周三郎抖抖肩膀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身后,双手捏着老太太的肩头,凑到老太太耳边 道:「老祖宗息怒!您自己不心疼自己的身子,我们可瞧不下去。不如让大嫂子来审,审明白了,再给您老人家一个交代,这么打下去, 倒是伤了拾花姐姐的手。」声音虽小,可屋子里的人也全能听见。 焦氏不敢吭气,只拿眼睛看着周大郎。周大郎想了想,也开口劝道:「老祖宗,四郎也不知道要不要紧?依我说赶紧地找了太医来瞧 瞧,是药三分毒,这事只怕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审明白的,这天也不早了,您老人家早点儿歇着去。」 老太太有些意动,她也真是气着了,这会儿脑袋嗡嗡作响,刚要点头,周二郎开了口:「什么也没有老祖宗的身体要紧,老祖宗早点 儿去歇着吧。不过,如果只是内院的事,大嫂子必能办得妥当;只是咱家最近闹出来的这几件事,市坊间议论纷纷,这就连着了外院,咱 们贸然处置,不知是否妥当。不如……让人去请了老爷来拿个章程。」 老太太闻言连连点头,还是二郎明白事。再说要是焦氏管家妥当,根本就出不了这样的事!当即道:「是这个理,若只是内院小事也 就罢了,如今闹腾得半个京城都街知巷闻的!」 周侍郎其实也听到了那声喊,不过这后宅之内的事情,除非必要,他是不会去伸手的。所以依然老神在在地在沙姨娘的小院子里,听 着小曲儿。沙姨娘虽然已经年过四旬,可保养得宜,瞧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眉目如画,风韵依旧不说,一管自小儿练就的唱功半点儿没有 搁下。 二人在那盛开的桃花树下,摆了老竹机案,焚了蘅芜香,沙姨娘身着杏黄银花裙,头戴百宝花髻,玉手抚琴轻唱,周侍郎在一旁斟酒 自饮,以筷击拍,二人正不亦乐乎,听见门上婆子来传说四郎院子里出了事,老太太传召。周侍郎皱了眉头,十分不耐烦。 沙姨娘忙住了琴,起身柔声劝道:「这家里什么事不要老爷操心呢!老爷快去快回,我让人弄些老爷最爱的黄雀鲊,等老爷回来,我 们好好喝两盅。」 周侍郎有些不舍,伸手捏了捏她的细腰:「今儿尚未尽兴,机案莫撤,我去去就回。」 老太太见周侍郎来了,几句话讲了原委,末了嘱咐道:「我老婆子老了,这事儿都交给你,这家清静这些年,不能被一个野丫头搅合 了!你且瞧着办吧!」 周侍郎送走了老太太,见一屋子的人,先就皱了眉头,内宅阴私再没有这样大张旗鼓的,老太太可真是老糊涂了。当下脸一放,便道 :「太医已经去请了?你们赶紧带了各自的丫头婆子回去。老大媳妇,你留三个嘴牢能办事的婆子给我,也先回去吧。」 众人顷刻间走了个清静,只剩下周侍郎,英姐儿,守静,见雪,拾柳和得珠,以及焦氏留下来的三个心腹婆子。 周侍郎随意地往椅子上一歪,便道:「四郎被下了药,是谁先嚷嚷出来的?!」 英姐儿冲口回道:「是我!我看我怎么闹四郎都不醒,就想他肯定是被下药了。昨日也是。他都没有回屋睡觉。」 这话条理不清不说,什么睡觉不睡觉的实在粗鲁不堪。 周侍郎闻言,只觉得心口一股浊气涌了上来,跟这么一个丫头做夫妻,四郎真是太委屈了!周侍郎目光寒悚地仔细打量着英姐儿。 只见英姐儿鬓发散乱,饴糖色的面孔上,右脸有明显的肿痕,嘴角挂着一缕凝固了的血色,眼神清亮贞定,好像看着青天大老爷般地 盯盯地看着他。 「一个没心机的野丫头!」周侍郎暗暗摇头道,心头那种鄙夷厌恶不耐不由淡了几分。 周侍郎面不改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偏头看了一眼守静。守静整个人躬伏在地,一头青丝乱糟糟地散乱在地上,有一块明显的缺 失;腰子细细地微微沉下去,臀部微微地翘起。 英姐儿和守静都等着周侍郎再发问,可周侍郎却用手指在桌上画了几个圈,方指着其中一个看上去比较单薄 的婆子道:「你领着四奶 奶回内院去,把月亮门上了锁。明日让大奶奶派了人来轮值守门,四奶奶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出月亮门半步。」 英姐儿大出意外,万万没想到周侍郎就问了这一句话就断了案,自己这是要被关起来吗?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腿麻差点儿没站稳,她 半扶着跟前的椅背,指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守静,争辩道:「是她,是她给四郎下了药,不让他回房!不是我!」 周侍郎却笑了,笑容里透出寒厉:「辜念你新嫁无知,才只是将你禁足。若是不然,有的是手段罚你!赶紧滚,别浪费老爷我的时间 !」 英姐儿咬了咬嘴唇,周侍郎和老太太不同。他只是这样看着自己,自己就觉得浑身发寒。可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是鼓起勇气,指 着见雪和拾柳,抖声道:「都是我让她们来的,老爷要怎么罚我就罚好了,不要……不要为难她们!」 周侍郎闻言一震,他发起怒来,周家上下就没有不怕的,刚才他看英姐儿那个表情难道不够到位?她居然看不出来自己已经怒极?! 还敢啰嗦! 周侍郎胡子一翘、一拍桌子:「我数一二三,你不赶紧滚,我立马就让人把这两个给卖到窑子里去!」周侍郎说完窑子两个字立刻后 悔了,哪有老公公跟儿媳妇这么说话的,真是被这野丫头气糊涂了。 v第五十七章 英姐儿这才害了怕,见雪和拾柳要真给卖了,那她这一辈子都良心不安。忙忍了眼泪,急急忙忙地跟那婆子跑了。一边走,一边还嚷 嚷道:「我走,老爷别卖了她们。」 打发了英姐儿,周侍郎居然觉得骨头都开始犯起乏来,他有些中气不足地指了个看上去比较老实的婆子:「你把她们两个带着,关起 来,不许给饭给水,明日四郎醒了,让他自己处置!」 这两个丫头不过是急着讨好新主子的傻子而已,也不知道跟四郎有什么瓜葛,又都有来头,他犯不着打了老太太和太太的脸。 见雪和拾柳听说是交周四郎处置,心里都是一喜,齐齐磕头谢了周侍郎恩典,便乖乖地随着那婆子走了。 只剩下守静,周侍郎站起身,走到守静身前,一言不发,突然一脚就把守静踢了个满地滚。 守静听到周侍郎遣散所有人,脚步声靠近自己,心中还抱有幻想,可万万没想到一向斯文的老爷居然会亲自动手!她腰肋上狠狠地挨 了一下,痛得在地上打滚,一边还不肯死心,叫道:「老爷,奴婢冤枉!」 那站在一旁的婆子也吓着了,低了头,半声不敢吭。 周侍郎闻言又飞起一脚,也不管是头是脸,却是当胸,守静惨叫一声,却不敢再喊冤枉了。 周侍郎听她不再叫唤了,这才喘了口气,冷冷地道:「说!是谁指使的?」 守静闻言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却咬牙哭喊道:「不是奴婢……不是奴婢下的药。」 周侍郎却站住了脚,他今天可真是威风扫地。一个傻儿媳妇不知道深浅也就罢了,一个小丫头也不怕他? 周侍郎冷哼道:「老爷没工夫能你瞎耗,不想连累你家里人的话,就赶紧说谁指使你的?」 守静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奴婢打小儿服侍四爷,忠心耿耿,四爷就是奴婢的天,奴婢怎么敢给四爷下药!」 周侍郎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骨头这么硬,胆子这么大,也是,不然她怎么敢在四郎的院子里搞风搞雨? 他眼睛一扫,指指那婆子:「去,给我把她的牙一颗颗撬下来,我倒看看她还嘴不嘴硬!」那婆子也是个干练的,一扫屋子,就取了 个青铜烛台,奔着守静就来了。守静吓得杀猪般狂叫,满地打滚避让那婆子。 正撕扯间,就听见有人拍门:「老爷,梅太医请来了。」 周侍郎指了指那婆子:「你把这丫头拖到书房里好好看着,塞了她的嘴!」 那婆子依言行事。 梅太医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面色苍白,自己倒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所谓久病成良医,据说梅太医本人就是先天不足,被药泡大的 。 他瞧了瞧周四郎的面色,按了脉,翻了翻周四郎的眼皮,道:「令郎这些日子本来过于疲累,再服食了些催眠安神的药物,故而睡得 极沉。要是有药渣倒能知道服了什么药,不过……也不打紧……」说着凑到周四郎嘴边细细地闻了闻,面露笃定的微笑:「大人可以放心 ,应该是酸枣仁灵芝,对身体并无伤害,不过是宁神助眠而已。而且用量极少,只怕令郎这会子,多叫上几声也就醒了。」 说着,一抖袖子掩住了伸向周四郎右掌的手指。 周侍郎放了心,暗自沉思:周四郎在家中得宠,自己私房又多,替他掌管内院的大丫头要弄到这些药也不是难事。只是她一个丫头做 这样的事做什么?后面必有人主使,主使之人似乎也并不是要害周四郎,只是离间他们小夫妻?目的又是什么?周四郎与黄氏偷跑回门是 守静告的密,田氏命她掌管这院子…… 周侍郎觉得线都连上了,这倒是他乐于见到的。这个黄氏还是不要与四郎太过亲近的好……只要没孩子,以后总有转机。 梅太医站起身,刚要离开,就听得屋子另一侧「咣当」一声,像是有重物落地,接着就是一阵香气飘过来。那婆子喝骂道:「你还作 死!故意打翻香炉!」 周侍郎正要过去瞧看,就听见周四郎:「啊!」地一声,猛地坐起,茫然地看着梅太医和周侍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倒是被梅太医说着了,许是这重物落地,吵醒了周四郎。 周侍郎忙道:「四郎没事,梅太医,请!」 梅太医也不多问,低首垂目,见周四郎醒了,面露谦和地微笑,躬身作礼:「那小医便告辞了。」 周侍郎送到门口,自有来时的院公备了谢仪,引他出门不提。 这边周四郎醒了,见周侍郎在旁,忙掀被下床,一边道:「老爷怎么在这里?刚才是什么响动?」 周侍郎按住他的肩膀:「四郎,你也不小了,这礼记上说''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又有那颜氏家训道,教妇初来,教儿 婴孩。你既成了亲,便要学着整顿内院,好叫父母安心。黄氏乡野出身,不懂规矩,我禁了足,那几个丫头争风内斗,你自己好好想想该 怎么处置!」 周四郎怔怔地不明所以,周侍郎便简简说了事由,拍拍他的肩头,自己走了。留周四郎惊诧愕然,呆坐床上。 v第五十八章 守静听得周侍郎走了,又挣扎起来,那婆子压服不住,只好叫道:「四爷,不知这丫头如何处置?」 周四郎下了床,走到南侧,见守静状如疯妇,发丝纠结纷乱,面上泪痕未干,衣衫不整,见到自己,一双美目哀怨如诉,泪如涌泉, 嘴里塞了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忍不住走过去,伸手取下:「起来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那婆子见状忙避到屏风之外。 守静却不起来,跪爬几步,抱住周四郎的大腿,把头靠在腿上:「爷,爷一定要替奴婢做主!」 周四郎带着守静闯进英姐儿内寝时,英姐儿已经洗漱上床,守在门口的香草一看周四郎气势汹汹带着守静就觉不妙,高声嚷道:「四 爷,奶奶已经歇下了!」却不敢拦在门口,怕周四郎发怒踢她一脚。 烛光下英姐儿身着水红内衫,还来不及披上外衣,面色掩在暗影里。 她看见周四郎怒气冲冲,身后跟着已经换洗整齐的守静时,伸手摸了摸自己还红肿着的面颊,只觉得泪水直冲眼眶,心里比被老太太 打那一巴掌要心酸委屈千倍百倍。 周四郎见英姐儿坐在床上,也不过去,只是重重地坐在一旁的交椅上:「我问你,你是不是剪了守静的头发!」 英姐儿挺直了腰身,压抑着心中的难过,一字一顿地说道:「不错!我黄英虽然是个两截穿衣的女人,却也知道说话要算话!」 周四郎听出了其中的讽刺,涨红了面孔,怒目横视,站起身:「黄英,你要说话算话是吧?!有本事……」周四郎一把扯过守静:「 有本事别使手段,把爷给弄昏睡了来暗的。守静就在这里,你要有本事当着爷的面把她的头发给薅下来,才真叫爷服了你!」 英姐儿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居然半句话不问自己就信了守静!亏得自己还担心那药害了他!她背过身去,飞快地擦了一 把眼泪,一掀被子,翻身跳下床:「爷既然发了话,我怎么能叫你失望?!香草,给我拿剪刀!」 香草这次却不敢听她的,奶奶已经被禁足了,拾柳和见雪还不知道什么下场,好汉不吃眼前亏,奶奶就不能服个软吗? 英姐儿见香草不敢拿剪刀,冲周四郎喊道:「你有本事把剪刀给我!看我敢不敢!」 周四郎见她不肯服软,高声喊道:「得翠!给奶奶拿把剪刀!」 守静在一旁装模作样:「奶奶才进门,爷何苦为了奴婢这么个没根儿的草跟奶奶置气,都是奴婢命不好!奶奶,您也别生爷的气,您 一定要奴婢的头发才解气,奴婢自己剪!」说着就装模作样要自己满屋子找剪子。 周四郎一把扯住守静,守静装作没站稳,顺势扑到周四郎的怀里:「爷……别拦我!」 英姐儿已经被气昏了头,冲过去,一巴掌狠狠地打过去,守静见状不妙,一缩头,周四郎正填过来,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周四郎 的脸上! 这一巴掌英姐儿用了全力,又是周四郎自己迎上来的,可真是结结实实,力度十足。 英姐儿甩甩发麻的手掌,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打在谁的脸上,就听见守静的狂叫声:「爷!爷被奶奶打了!?」 英姐儿站稳身体,就看见周四郎白玉般的脸庞上不只是五个手指印,而是触目惊心地红肿了一大块,嘴角也挂出一条鲜血,在红暗的 烛光下很是凄厉。 英姐儿也傻了眼,她心里确实挺气周四郎的,可是她觉得这就像那戏文里演的一样,周四郎只是被奸臣蒙蔽的皇帝,只要赶走守静这 个奸人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她虽然伤心难受可并没有半点要打周四郎的意思。 这会儿,她手指颤抖着,心虚地指着周四郎:「你……你为什么要往上蹿?」 周四郎被这一耳光打得整个人嗡嗡作响,脸上麻木之后火辣辣地一片疼,耳朵好像进了水一般,听守静和英姐儿的话都有回音,嘴里 腥咸疼肿……他愣愣地瞧着英姐儿,不敢相信她居然当着丫头们的面给了自己一巴掌! 守静忙拉住他,哭嚷道:「爷要不要紧?!爷你这是何苦?就让奴婢被奶奶打一顿消消气好了……爷,得珠,赶紧去取冰去……奶奶 失手打了爷!」 英姐儿见她还在火上浇油,挑三唆四地,气得猛地冲过去使劲一把将她从周四郎身边扯开,一脚踹在她的后膝弯上:「你给我好好跪 着,不叫你不许起来!」一边忙凑过去,查看周四郎的伤势:「四郎,你要不要紧?香草,快去取冰……四郎,我不是有意的……我…… 这丫头搞鬼离间我们……我……」 周四郎回过神来,双目欲裂,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头,叫喊道:「全都给我滚出去!黄英,今天爷要不收拾了你,爷就跟你姓!」 守静巴不得这一声,站起来比耗子跑得都快,一边还做张做势地嚷道:「大家离远一点,爷跟奶奶有话要说!」别的丫头婆子都怕跟 见雪拾柳一般被发落,全都缩在一边,谁也不敢上前,只是暗暗琢磨:还没见四爷发过这么大的火……要不要去报告大奶奶? 英姐儿有些害怕地看着抓狂的周四郎。周四郎也是从床上才爬起来,只在外面裹了件大氅,就过来了,这会儿站起身,身上也只是挂 了件玉色软绸袍子。 英姐儿双肩被周四郎抓得生疼,埋头伸手当胸就推周四郎:「四郎,我真不是故意打你的……你放手……咱们把话说清楚……」 周四郎抓住英姐儿的肩头,他怕英姐儿跑了,可是这两手都占住了,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惩罚英姐儿。英姐儿用劲极大,周四郎没个 着力处,倒退几步,朝刚才那张交椅上跌坐下去。那交椅本来就是可折叠的,周四郎又不是坐在正中,椅子一歪,周四郎整个人坐在了地 上!可他手还是紧紧地抓住了英姐儿的肩头,只是这内衫也是软绸做的,滑不留手还宽大,英姐儿一缩肩,周四郎手里就只抓住了这件衣 衫的肩头,这一跌,就好死不死地把整件衣裳从英姐儿身上给当头扯了下来。 然后周四郎就傻愣愣地坐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抓着英姐儿的水红内衫,瞪着一双桃花眼,直愣愣地看着英姐儿。 英姐儿只觉身上一凉,完全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一脸晕菜双腿笔直地站在了周四郎面前,只穿着红红的鸳鸯戏水肚兜,短短的 红绫底裤,胳膊长腿一览无余。 v第五十九章 英姐儿和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同,她虽然面皮被晒成饴糖色,可身上还是雪白娇嫩,青春正好的。她又常年爬山下河的,肩平,腰细, 腿长,该发育的地方都发育得非常好。此时长发披肩侧掩面,烛影摇曳半明灭,整个人都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周四郎半张着嘴,不知道是被这意外惊呆了,还是被眼前的美景给迷惑了。他自己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咽了口口水…… 英姐儿见了他那副色迷迷的模样,还有些发愣,再一低头,「啊」地尖叫一声,不及细想,像头受惊的小鹿一般跳了起来,飞快地缩 到被窝里去了,连头都不敢露出来,闷着头骂道:「周四郎,你不要脸!」 她是没想到,她这转身一跑,可不是让周四郎连她的背后都看个清楚了吗?周四郎还是呆呆地坐在那张交椅上,脑子里嗡嗡作响,他 抬手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睡糊涂了,在做梦;可那手上还明明白白地抓着英姐儿的内衫呢!简直是证据确凿! 周四郎忙双手乱甩,想把英姐儿的衣裳给扔了,偏偏这衣裳是才熏过的,又染了些英姐儿的体香,周四郎被这香气一熏,脑子更晕了 ,忙闭了眼,胡言乱语道:「我没有……我没有……我一直都闭着眼睛……什么都没看到!」 英姐儿本来羞得连那半边脸也恨不得红肿起来,闻言只觉周四郎这人简直是个赖皮,反倒把头伸出来,怒道:「周四郎!我衣裳还在 你手上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周四郎这会儿正慌得不知所措,哪里还记得找她算账的事情。听她还提衣裳的事情,慌得忙站起身来,冲到床边,把衣裳一扔:「你 睡吧……我……我走了……。」 英姐儿听他又要食言,急得从背后伸手一拉他的袍子,周四郎又走得急,然后这回轮到周四郎身上一凉了。 英姐儿坐在床上,傻眼直愣愣地看着只穿着一件紫绫底裤的周四郎,浑身上下白得跟玉石雕成的一般,只是两条前腿上居然还长了不 少毛毛。 整间屋子突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暧昧沉默之中。 周四郎半晌回过神来,羞得满脸通红,「你闭上眼睛!」说完,猛地一转身,伸手要从英姐儿手上扯了自己的衣裳,却看见英姐儿一 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眼睛里跳动着烛火的闪动。 周四郎觉得那双眼睛里的小火苗「噗」地一下蹿到了自己的心上,接着浑身都跟被火苗烤了一遍一般,热乎乎地,心跳得让人慌张, 他抖着声音道:「你……你非要看回来,是不是!」一边手忙脚乱地自己给自己套衣裳。 然后英姐儿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这是周四郎从来没有听闻过的笑声。在周家即便是最低等的粗使丫头也不会这么没有规矩地大笑。 但是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欢愉,没有半点的雕饰做作,一双黑眼睛笑得完全眯缝起来。英姐儿笑得捂着肚子,软倒在床上…… 周四郎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来,完全没有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整个穿倒了,领口朝下,前襟全都堆着肩脖上,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 门外等着里面打起来的,突然听见两人都笑了起来,不由面面相觑,难怪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床头打架床位和。看来不用去惊动大奶 奶了。那些站英姐儿这边的这会子腰杆觉得又有了支撑。守静的脸上黑得能当煤烧。 英姐儿一边笑,一边道:「你是属癞皮狗的吗?怎么又说话不算话?」 周四郎这会子哪里有心思跟她争执,心虚地一甩鞋子,爬上床去。见英姐儿一片雪背就靠在床边,他闭着眼睛,双手摸索着:「好… …好吧……我不看你……我不看你……」 这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摸,人也不知道往哪里爬,英姐儿又羞又急,咬牙又去推他,一边骂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周四郎停住不动,忙张开眼,刚要说话,就看见英姐儿的脸正对着自己,右边脸上明显地有着肿痕。他一愣:「你的脸……?」 英姐儿也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周四郎脸上的伤痕。倒吸一口凉气,有些歉疚地低下头:「哎呀,我力气这么大吗?对……对不起……。 」 这时门边传来守静的声音:「爷,冰拿来了,让奴婢进去给您敷一敷吧!」 听见守静的声音,英姐儿就觉得火气压不住地往上蹿,她霍然抬起头,不等周四郎搭话,就咬牙切齿地狠狠地瞪着周四郎:「有我没 她,有她没我!这内院就是不许她踏进一步!」 周四郎看了英姐儿一眼,虽然才几天,他觉得他好像已经认识英姐儿好久了。她那个决不让步的眼神就跟当初一定要回门一样倔强无 比。 周四郎犹豫了一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翻身下床,整理好了衣裳,走到门边,只拉开了一条缝,伸了手出去:「冰给我吧,你先回 外院去。」 守静愕然,不甘心地道低声劝道:「爷出来……让奴婢伺候吧。」 周四郎叹了一口气,声音温和地道:「别担心,你先回外院去。冰给我吧。」 守静无奈,只得乖乖地把冰碗和毛巾递了进来。 周四郎左手端着冰碗,右手拿着一叠毛巾,坐在床边,把冰碗毛巾都放在床上,取了一条毛巾裹了几块冰,递给英姐儿:「你先捂着 ……」 英姐儿早已经穿好了内衫,默默地伸手接过,却挪了挪身体,靠近周四郎一些,一伸手把冰捂在了周四郎的脸上:「我早已经用井水 敷过了。」 周四郎有些不自然,可并没有避开,只是低了头,便任由她替自己捂着。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周四郎才低声道:「守静从七八岁上就进了我的院子,一路伺候着我长大,也有十年了,在我心里……她虽是 奴婢,可比亲姐姐还要亲近上几分。你进门之前,我就想凡事有她帮着,不出大事就是了。谁知道……你一进门就拿她作伐立威!」 英姐儿只觉得委屈,这周四郎怎么能颠倒黑白呢!她气咻咻地张口道:「你心眼偏到脚底板去了?是她先找我麻烦的,好不好?」 v第六十章 周四郎皱了眉头,有些不耐烦又头疼地瞧着她:「虽然你是主,她是仆,可是周家的规矩,她比你懂!」 提到周家的规矩,英姐儿更气了,反讽道:「周家的规矩就是让她爬到我头上拉屎撒尿我都得忍着?!」 周四郎见她实在太粗俗,讲不通,只好动之以情打比方:「香草香萝才跟了你几天,她们要是犯了点儿小错,我就死活要把她们撵出 去,你乐意?!守静跟了我十年!我不是那无情无义的人!这内院不内院的,在你看来不过是地方不同,可对她们来说,那是她们的脸面 !她在这院子里从三等升到一等,你一进门就把她撵到外面去,她还怎么在周家做人!这事儿,不是她欺负你,是你在欺负她!英姐儿, 你做事不能只想着你要什么……你得想着会不会伤了别人!」 英姐儿闻言傻傻地看着周四郎,脑子里早想着别的事情去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周四郎这么叫自己,怎么就跟老太太叫的完全不同呢 ……「英姐儿……」英姐儿自己琢磨着,怎么这么好听呢! 周四郎见英姐儿不说话,当她听进去了,忙顺势道:「英姐儿,她的头发,好歹你也剪过了,这事儿就这样算了……」 英姐儿这才回过神来,觉得周四郎怎么能傻到这个地步:「算了……你……她给你下药,你也算了?!周四郎,你脑子里装的不是脑 花是豆花啊?!」 周四郎皱了眉:「她说了,那药不是她下的!」 英姐儿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四郎心道难道这就是人家常说的聪明面孔笨肚肠:「你……可笑!她说不是你就信了?我说是,你怎么不 信?!」 周四郎见她冷嘲热讽就是不松口,心里烦躁,伸手来抓手上的毛巾:「给我,不要按了!按个冰块都按不好,都滴水了,也不知道换 一块!」 英姐儿见自己好心被驴踢,一甩手,把那毛巾扔在周四郎的胸口上,冰得周四郎「哧溜」吸了一口凉气,怒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我脸上的巴掌不是你打的?」 英姐儿也很生气:「你活该!我是你媳妇!是这院子的四奶奶,你说要给我体面,可是你却事事向着她!连我说她给你喝药你都不信 !」 周四郎觉得英姐儿真是跟头笨驴一样,怎么说都不明白道理,无奈地翻了白眼:「你是我媳妇不错,可我才认识你几天?!我认识她 十年,不信她我信你?!我跟你爹站这里,你是向着你爹还是向着我?!」周四郎又压低了声音道:「何况你又不是我真媳妇……」 英姐儿被周四郎给问住了。她无奈地看着周四郎,看来还是得用见雪的计谋,半晌闷闷地道:「好吧!她是你姐,爱在哪里在哪里… …不过……你得保住见雪和拾柳!日后她们都跟我!」 周四郎见她终于松了口,心里总算放下一块石头,换了块毛巾继续捂着脸,翻身上床,累得直喘:「可累死爷了,这一天……。」他 翻了个身,背对着英姐儿,心里想见雪和拾柳明儿再说吧。 英姐儿看着周四郎的背影,这人怎么话说一半啊!见雪和拾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想问周四郎,便用右手食指捅了捅周四郎的背,周 四郎不舒服地躲了躲,嚷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英姐儿给他这句话又惹毛了,说得她英姐儿好像多喜欢碰他似的,也不知道刚才是谁瞧得眼睛都不肯眨的! 英姐儿想着便起了作弄他的心思。她故意娇滴滴地学着捏着嗓子说话:「冤枉死了,人家不过是想问问你见雪和拾柳的事情,干嘛说 得好像人家调戏你一样?」 英姐儿毕竟爽朗惯了,这话儿其实说得十分的生硬怪异,可是就这也已经把周四郎的鸡皮疙瘩都说起来了,他抖了一下:「你……干 嘛这样说话?见雪和拾柳明儿就放了她们,可今晚怎么也要罚一罚,不然怎么给老太太交代!」 英姐儿听说见雪和拾柳明日就没事了,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头,更得意了,继续捏着嗓子学蚊子哼哼道:「 阿奇,阿奇,我……对不起你……周四郎……周四郎把我都看光了,我……我怎么还有脸嫁给你!」 说完把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周四郎听得整个人都僵住了……英姐儿,英姐儿这是要自己为刚才的事情负责么?! 周四郎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一副掩耳盗铃的怂样,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瞧见了英姐儿这件事抹干净一般。 但奇怪的是,刚刚室内明明只有两枝红烛,他却觉得自己看得真的非常清楚!清楚到只要他一想到那一幕,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嗓 子眼里爬上来。 他紧紧地捏紧了拳头,大气都不敢喘。可是,明明该担心得要命的,为什么心底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爽慢慢地浸透出来……可他还没来 得及品味这份舒爽,一阵浓浓的内疚弥漫上来……月妹妹……周四郎心里这样想着,慢慢地觉得整颗心都被一种阴郁的愁雾给遮掩住了… … 英姐儿见周四郎全无反应,觉得有些无趣,又有些受伤,悻悻不乐地恢复了正常的语气:「跟你闹着玩儿呢!看你吓得跟挺尸一样! 我先睡了!」说着,翻了身,背对着周四郎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兰桂院终于在重重风雨之后,迎来了英姐儿婚后第一个比较明媚正常的早晨。 英姐儿周四郎起床后梳洗完毕,卯正时分,小夫妻两个端端正正、面对面地坐在卧室外间的圆桌旁,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鹅油葱花卷,红枣花生包,五色糯米粥,又有八样下粥的小菜。英姐儿尝着酸甜咸辣各味齐全,一个也叫不上名字来。想问,见周四 郎端着驾着,一脸冷淡、索然无味、细嚼慢咽的样子,心头卡了一口气,并不问他,一口气吃了四个白白胖胖的小包子。 周四郎就着小菜,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花卷也就饱了,却并不放下筷子,只在一旁看着英姐儿咽了包子,呼呼喝了几口粥,又伸手 夹了一个包子。 英姐儿正要把那包子送进嘴里,却见周四郎停了筷子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瞧,有些不自在,咬了一口包子,到底沉不住气,有些烦躁地 开了口:「你属鸟的?就吃那么一点儿!」 周四郎见她开口就没好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自在了一些,反唇讥笑道:「我吃多少关你什么事?!子曰:食不语,寝不言,吃那 么多都堵不住你的嗓子眼儿?!」 v第六十一章 英姐儿闻言「啪」地用筷子一指:「周四郎,你以为我是在关心你吗?你要是吃好了,没事,去把见雪和拾柳放出来吧!」又怕他赖 账:「你昨天可是答应了的!」心道:什么子不子的,就不会说点儿人话。 周四郎见英姐儿吃得右嘴角都沾着面渣子,忍不住道:「你就不能吃慢点?嘴边糊的都是什么?丑死了!」说着把筷子一放。旁边立 刻走过来一个大丫头,脸型有些像块麻将牌,双手呈上了热毛巾,周四郎擦了擦手。又有一个小丫头递上了热茶。那大丫头放了毛巾,就 捧着一只金晃晃的水盂过来。周四郎用茶漱了口,以袖遮面,把水吐到水盂里。这才站起身道:「那我去放人了!」 英姐儿也不是头一次见这样的阵仗,可是见周四郎和这两个丫头一套规矩做下来,自然得就跟她捡柴砍柴一样轻松自如,中间半点儿 停顿都没有,不由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果然是银子水里泡大的,我这黄泥汤里滚出来的不能比。」有些灰心地抬起手背想要擦嘴,都 到嘴边了,才觉得不妥,有些尴尬地慢慢放下手,静静地看着刚才给周四郎递毛巾的大丫头。 那丫头却目不斜视,只是恭敬地半垂着头。 周四郎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袖中抽出一条天青色手绢来,递给她,转身潇洒风流地走了。 那丫头这才明白过来,忙道:「奶奶的衣裳是哪位姐姐在打理?不知道手绢都放在何处?」总不能拿擦手的毛巾递给奶奶擦嘴吧。 英姐儿微红了脸,香草这才回过神来,凑过来:「奶奶,要不要我去取?还是就用爷的手绢?」她刚才尽看那水盂了,那是真金的吗 ?要是偷这么一坨回家,一辈子都够了吧? 英姐儿见周四郎这块帕子,天青色的软绢,绣着七颗大大小小的星星,中间一颗绣得极大。星星形状简单,可要绣出星光闪闪的感觉 却需要极精湛的绣工,就有些舍不得拿来擦嘴。犹豫了一下,把手绢收了在袖子里。香草会意,忙去取了一块红色的绢帕来,英姐儿擦干 净了嘴,看着一桌子的美食,勉强咽下了最后一只包子,却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了。 那大丫头见状,这才上前递了热毛巾。英姐儿依样画葫芦,照着周四郎的样子,擦了擦手;另一个小丫头递上热茶来,英姐儿却忘了 这是漱口用的,「咕嘟」一声给吞下去了。那一声大的,英姐儿觉得外院都听见了,红了脸,尴尬地端着那茶杯,不知道该再喝一口漱嘴 还是放下…… 旁边端着金水盂的大丫头也有些不知所措,这茶当然也不是不能喝……。末了,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道:「奶奶,请漱口! 」英姐儿这才又喝了一口,这会记得吐了出来,却又忘记吐的时候要用袖子挡着了。好在这两个丫头都一副视而不见的镇定模样,英姐儿 这才勉强红着脸,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地道:「都撤了吧!」 过不多久,周四郎就带着见雪和拾柳一起回来了。 本来饱满得跟水蜜桃一般的见雪,一夜之间,就像晒化了表面又混了泥水的雪团似的,眼下一片青黑,嘴唇苍白爆了皮。 而拾柳,本来风摆杨柳,清脆娇嫩,这会儿像根褪了色的干柳枝一般,头发乱,衣裳皱,脸色苍白,双目红肿,右脸连着眼睛边上, 青青紫紫一大块。 英姐儿见这两个天仙美人被自己连累成这样,心里内疚不已,忙叫香草给上茶水。 见雪忙哑着嗓音阻拦道:「谢奶奶赏茶,奴婢们从昨日起就滴水未进,还想烦请奶奶吩咐小厨房给煮点儿白粥来,许奴婢们带回屋去 领赐。」 拾柳则一见到英姐儿就泪如泉涌:「奶奶,奴婢这脸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啊?!」 英姐儿对拾柳是加倍地歉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看着周四郎:「四爷,你那里不是有药吗?给拾柳好不好?」说完,才想起周四 郎自己也是半边雪白半边紫。 英姐儿咬了咬嘴唇,内疚地低了头。 周四郎看着英姐儿的半边青脸,暗地叹了口气,这屋子连自己在内,三个半边青,对刚才递毛巾的大丫头道:「守贤,你去找你守静 姐姐,把那天任侠拿的药酒分一份给拾柳。剩下的,都拿到奶奶房里来!」 守贤的丫头上身挺直地弯了腰,行了礼:「回爷的话,奴婢去去就来。」 见雪和拾柳退下,一时,屋里就剩英姐儿和周四郎,两人又陷入了奇怪的尴尬中,干坐无言,英姐儿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心里害 怕周四郎拒绝,想说的话,不知怎么地就是张不开嘴,只是不时地头瞄一眼周四郎。 过了半晌,英姐儿又举了茶壶添茶。我倒、我倒、我倒倒倒…… 那茶壶都要被英姐儿倒竖过来了,才滴出几滴水来,连茶壶盖都「咣当」一声掉了下来,好在英姐儿身手敏捷,一把捞住了,暗道一 声好险没碎,这回不用赔银子了,就见周四郎猛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英姐儿见他根本没有记住跟自己的约定,又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站起身,跺跺脚,委屈得就要骂人,周四郎却悠悠地飘过来一句话:「你不是说每天要学四个字吗?」 英姐儿瞬间变怒为喜,心里灌满了喜悦泡泡……原来他没有忘记!可是……英姐儿皱了眉,期期艾艾地道:「四郎……我……能不能 先去下净房?」 周四郎听得英姐儿要上净房,咬着嘴唇忍住没笑出声来,他刚才可就等着她把那一壶茶都喝完呢!他装作很冷峻的模样,依然背对着 英姐儿,装腔作势地晃了晃手:「快滚快回!」 英姐儿如蒙大赦,飞快地溜走了。 周四郎的小书房地方不大,却样样精细。 一张丈许的暗红如意桌,左侧放了几部泛黄旧书并一本蓝皮三字经。正中铺着元书纸、笔架山上架了大、中、小三枝竹管狼毫,一方 眼生蕉叶白砚台。一旁的炕桌上放着整套的青花瓷茶具,竹垫子上放着一个略生了些绿锈的铜釜。 英姐儿来时,周四郎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手里捏了一支泛着淡淡紫玉光泽的徽墨慢条斯理地磨着墨。 他的书案就放在正对着前面天井的半窗前面,此时,窗户已经打开,春日明媚的晨光,明如溪流,无声地倾泻进来,周四郎整个人都 像被阳光洗过一般,温暖干爽。 英姐儿着他没受伤的那半张脸,心里一跳一跳地看住了。 眉毛黑亮,长长地微微上扬着,双眼皮,长睫毛,眼珠子跟黑色晶石一般发着光。鼻梁挺直,鼻头既不太尖,也不太圆,刚刚好。嘴 唇泛着淡淡的粉红色,不薄不厚。晨光在他身上裹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v第六十二章 墨条在砚池里轻轻地滑动着,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声响,若有若无。屋子里又安静又温暖。 周四郎听见她的脚步声停在几步开外,一直不过来,扭头一瞧,脸又红了。哪有这样直勾勾瞧着小郎君的女孩子?!他皱起了眉头, 可是心里也不知怎么地,泛着些隐晦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窃喜。 他装模作样地瞪了眼珠子,骂道:「黄英,你到底要不要学写字了?」 英姐儿心思单纯,她看周四郎就像自己在家看日出看山景一般,就是觉得漂亮罢了。见他吼自己,才回过神来,不以为意地笑道:「 学呀,学呀!怎么不学!啧啧……咱们今天学什么字啊?」说着就走过去,凑近周四郎身边。 周四郎慢条斯理地指了指笔:「这笔是兼毫,狼三羊七。初学软硬适中,日后这三枝就是你的笔了,你可不许随便乱用我的笔!」 英姐儿听他这么说,点点头:「也不怪你小气兮兮的,我知道笔墨纸砚都可贵了!」 周四郎闻言双目望天,解释都无从说起。英姐儿初学,轻重拿捏不住,胡乱杵来杵去的,他自己的笔用惯了,舍不得,他这是爱惜东 西,不是小气好不好! 周四郎拍了拍桌子:「没时间跟你瞎扯!赶紧看好了!」说完潇洒地笔走龙蛇「刷刷刷」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 英姐儿歪着头看了看:「这两个字都好像是上次那个兰字,上面都长着小草苗苗……是什么字啊?」 周四郎见她认字还真有几分灵性,故意卖关子难为她一下:「你猜!」 英姐儿见周四郎不爽快,一抿嘴,不怀好意地笑了:「这还不好猜?一定是……金童!」 周四郎没好气地:「不对!再猜!」 英姐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眉眼弯弯地瞧着周四郎,指一指他:「怎么不对了?!喏,刚才我过来就看见一个金童啊!」 周四郎的脸本来是半白半紫,这会儿变成了半红半黑。他没好气地狠狠地戳了戳那两个字:「这是你的名字!柴女!」 英姐儿一听是自己的名字,好奇地从周四郎的身旁探出大半个上身,差点儿就贴着周四郎的左肩头了,周四郎不自在地偏了偏身子, 让了让。 英姐儿见白纸上竖着写了两个大字,她拿手指头点着下面的那个,开心地道:「这个名字好听吧?云台寺的老和尚说英是花儿的意思 ,正好我又姓黄,我的名字就是黄色的花儿!」 周四郎故意端详了她的面孔一下,面色如蜜,圆脸,浓眉毛,大眼睛,鼻子稍微有一点儿宽,倒是不塌,元宝嘴红红的:「那要看是 什么花儿了?我看啊,顶多像朵蒲公英!」 英姐儿见他一副见不得自己高兴的样子,直起身、一扬脸,跟他拗上了:「蒲公英怎么不好了?又不用栽,又不用养,一开就让别的 花儿没处落脚!能当药能当菜!」 周四郎闻言又好奇上了:「蒲公英还能当菜吃?怎么吃?」 英姐儿这回得意了,双手比划着差点儿碰到周四郎的脸:「没见识!吃法可多了,烫烫放点儿醋和香油凉拌了吃!还有,告诉你,我 娘在家还蒸过蒲公英饼子吃呢!」 周四郎不自在地又歪了歪。 英姐儿眼儿一瞄,见周四郎一直在偷偷地躲开她,眉眼一转,也不吭气,故意又凑过去一点,低声在他耳边道:「还有一个秘密的吃 法,我谁都没告诉过!嗯……金童……你要不要听啊?!」最后那句金童,英姐儿又故意吊着嗓子,跟昨晚似的、嘴唇都要碰到周四郎的 耳朵,嘴里喷出的气吹得他耳朵痒痒的…… 周四郎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抽抽,猛地往后躲开……然后周四郎就连人带椅摔了下去…… 英姐儿这回可没想用手去捞他,见他摔了,刚开口要笑,就被周四郎乱挥找稻草的狼爪在胸前扫了一趟,她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 就被揪住了衣裳,也摔了下去。 然后周四郎在下,腰臀硌着一把椅子,英姐儿上半身折弯压在他身上,两人大眼瞪小眼,脑子都震惊地停留在刚才那错误的一爪中… …。 耳边猛地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喝:「这!这成何体统!青天白日的!好好的爷们都给你挑唆坏了!」 英姐儿听是老太太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还没来及回头,背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拐棍。她闷哼一声,刚要直起身子爬起来,背上又狠狠 地挨了一棍,痛得她「啊」地叫出声来。 就听焦氏着急地叫道:「老祖宗,可别气着了!仔细再伤了手!快……快扶老祖宗到炕上坐着!」 英姐儿这才能扶着桌子站直了身体,慢慢地转过身来。只见老太太满面怒容,手里还拿着龙头拐不放,焦氏拦在她面前,一旁围着拾 花等人。 英姐儿的目光却一下子落在站在门边的守静脸上。守静微笑而挑衅地看着她,如果此时英姐儿手上有把刀,她可能就砍上去了! 焦氏见老太太总算是气吼吼地坐下了,忙喝命丫鬟婆子:「都是死人啊!还不赶紧扶四爷起身!」 丫鬟婆子一涌而上,把英姐儿挤到一边,扶了周四郎起来。周四郎被众人挡住,还没来得及问英姐儿有没有事,老太太就看见了周四 郎那半张青紫的脸,也顾不上生气了,心疼得老泪纵横,一叠声地叫唤道:「我的儿!这是作了什么孽!这个媳妇不能要了!不能要了! 我做主!休了!休了!」 v第六十三章 英姐儿只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两条火辣辣的伤痕好像慢慢鼓起来一样,老太太昨日冤打了自己还不够,今天又跑到兰桂院来什么都不问 就动手!她怒极冷笑,一拍桌子,喝道:「休!赶紧休!今日,谁要不休了我就是我孙子!」 英姐儿的话让屋里所有的人都瞠目以对。连气咻咻的老太太都睁大了昏花的老眼,难以置信地木瞪着她! 在周家人眼里,英姐儿就是十万八千里地高攀了周家,如此一步登天,就该感恩戴德!就该在周家夹着尾巴做人! 谁知道,这个砍柴妞,从进门的第一天起,就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周家的少奶奶! 如今老太太一句半真半假的气话,要是换个人还不得软成烂泥,跪地求饶,结果碰上这么个愣到了家的,这么利索地就往杆子上爬, 也不怕摔死她! 周四郎也是一惊,心里不是不怒,她明知道不能休了她还说什么孙子不孙子的,看看到时候谁是孙子! 他「霍」地站起身来,高声道:「你真要我休了你!」 英姐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猛地转身抓了纸笔,愤怒指着他:「休!不休的是孙子!」 周四郎冷着一张玉脸,好整以暇地走过来,到了书案前。 焦氏见事情就要不可收拾,忙劝道:「四郎,不是赌气的时候!四弟妹才进门,哪有不磕磕绊绊地!你劝劝她才是!」 周四郎回头冲焦氏一笑:「大嫂子,你放心,我屋里的事,我心里有数!」 说完周四郎转过身去,慢条斯理地在砚池里舔了舔笔锋,就要落笔:「你真的……要我休了你?」 英姐儿每被他问一次,头脑就清醒一分。此时也觉得有些骑虎难下了,可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没有低头的余地:「休!」 周四郎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慢悠悠地道:「你确定……你要的不是合离?」 英姐儿猛地醒悟过来,合离是双方不合一拍两散,休弃是女方犯错,男方强制休离!自己又没有错,凭什么要乖乖地被休了?!要离 开周家,也只能是合离! 她急忙紧紧抓住周四郎的手:「不是休,不是休,是合离!合离!」 这回老太太回过神来了,拍着炕桌骂道:「合离?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滚出周家,一根线也不许带走!四郎,休了她!」 周四郎见老太太还要拱火,无奈地放下了笔,走过去央求道:「老祖宗,英姐儿才进门,不懂周家的规矩,您老人家慈爱,不要跟她 计较了。大嫂子,麻烦你送老祖宗回去,要是被我们气出个好歹,可是孙儿不孝了!」 一边说,一边递眼色给焦氏,焦氏站起身,两人左拉右推,半架半哄地把老太太给弄走了。 老太太心里也知道英姐儿是休不得的,只是一时气急了,冲口而出威胁一下,没想到反倒把自己搁在架子上挂着,差点儿下不来了。 四郎递了台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边嘴里嚷嚷道:「四郎,这媳妇不能惯着!你得好好管管她!」一边出了院门一路抱怨着走了。 守静则早趁乱溜了。 周四郎打发了众人,才吩咐道:「香草,赶紧去取冰去,你们奶奶背上怕是伤得不轻。」 他见英姐儿还站在桌前,眼睛里含着泪,却咬着牙不肯掉泪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一句话,英姐儿再也绷不住,背过身去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我在家也是宝贝女儿,是你们家自己有事,把我扯进是非 里的!不说让你们把我当恩人,可怎么能不把我当人?!说骂就骂!说打就打!你们家,待个丫头都比待我好!」 周四郎默默地走过去,想从怀里掏手绢递给她,掏了半天掏不出来,才想起,刚才早饭的时候,自己的手绢已经给了她,那手尴尬地 不知道往哪里放。英姐儿瞥见他这副模样,心里的委屈消散了很多。她自己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水蓝色软绸手绢擦了擦眼泪。 周四郎见那手绢一角绣着黄色的并蒂莲,心头一刺,眼睛慢慢红了,「妾本怀春女,相思淡淡黄。」如果不是自己做事糊涂,阴差阳 错不得不把她牵扯进来,她是不是能跟阿奇一起,相情相悦,白首不离?这件事,总归是他周四郎对不起她,周家也对不起她! 周四郎伸出一个手指头,轻轻地戳了戳英姐儿的肩头:「很疼吧?你去坐着吧!」 英姐儿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似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子,却不再见半点儿软弱:「我不坐!挨老太太两棍子,我不敢从 老太太那里打回来,可是……你休想我再放过守静!」 周四郎看着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先坐着,守静的事,你不要插手。」 英姐儿闻言失望得冷笑几声,讥讽道:「哈哈,她是你姐姐?如果不是知道许姑娘的事,我还当她是你心头肉呢!」 周四郎有些无奈又担忧地看向她,她这样单纯,能在周家平安无事活过三年吗? 周四郎见香草拿了冰来,略想了一想,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卧室里,英姐儿趴在床上,香草拿着冰,流着泪正帮她敷肿痕:「奶奶,我以为大户人家的老太太都是慈眉善目的,怎么他们家老太 太这么凶,还会动手打人呢!?奶奶……我想家了。」 v第六十四章 英姐儿的眼里是失望到底的冰冷:「香草,你回家去吧……这里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呆的地方。我给你钱,你回去吧,好好找个老实安 分的人家过日子。」 香草哭得更厉害了:「可是,我走了,阿英姐一个人怎么办?香萝还那么小!」 英姐儿正要说话,响起了拍门声,香草止住了泪:「是谁?」 「是我,见雪,奶奶,出事了!」见雪的声音里有隐隐的兴奋。 英姐儿让香草开了门。见雪满脸兴奋得通红,特意拉开了大门:「奶奶,听见了吗?」 英姐儿凝神听去,好像有什么闷闷的声音传来,听不真切:「这是什么声音?」 香萝头上还裹着头巾,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神色恐惧:「奶奶,又打板子!打的是谁?」 英姐儿有些怔怔地,看着见雪,只见雪眼中含泪,面带微笑:「奶奶,是爷,是爷让人打守静二十板子,还要撵了她出去呢!」 英姐儿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刚才周四郎那样抬脚就走了,居然是去打守静了么:「守静?她不是最会喊救命?」 香萝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害怕:「打板子都是堵了嘴打!不能吵了主子们!」 英姐儿心里并没有终于报仇雪恨的松快,反而有些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迷茫……。 没有多久,周四郎就一脸平静地回来了,看到见雪、香草和香萝都在,也不意外。 尤其是香萝,他还记得成亲那日,香萝这个小丫头寸步不离地守着门口。见她头上裹着一条红花头巾,露出出长短不一的枯黄头发来 ,整个人显得又瘦又小,一根手指头都能戳倒的模样。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刚才因为惩罚了守静而有些难过的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英姐儿见他进来,挥了挥手,见雪等人都退了出去。 周四郎并没有走到床边去,而是在交椅上坐了下来:「守静,我让人先送她家去了。她年纪也不小了,过些日子,我让大嫂帮着找个 合适的人,把她嫁了。」 英姐儿用有些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为什么突然这样?不是说她是你姐姐吗?」 周四郎想了想,问道:「如果香萝犯了错,我越过你直接惩罚香萝,你会怎么想?」 英姐儿皱着眉头,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没有说话。 周四郎嘴角噙着一丝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微笑:「有主的人,犯了错,你该去跟那主人说,让那主人来处置;你若是越过主人直接处置 ,就是逼着主人站在那人一边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英姐儿慢慢地低了头。 周四郎接着道:「第一次你不过问我的意思,就要把她撵出内院。换了你,你会答应吗?相反,如果你先忍住气,等我回来,跟我商 量,我就会教训她,也许后面也不会出那么多事了。」 「第二次,她掌着这院的事,是太太的意思;你不管不顾地收拾了她,是在打太太的脸面。就是我要处置她,也要先得到太太的同意 。我昨日出门,一是去给太太赔罪,另外,也商量了守静的事情。」 英姐儿半张了嘴,觉得好像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周家处处碰壁了!她以为自己事事占了理,可是她这样事事不顾东西地直接打回去 ,却从有理变得无理了。如果周四郎不告诉她,不知道她还要在周家吃多少苦头! 她突然跳下了床,对着周四郎深深地做了个揖:「四郎,谢谢你!只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为什么之前一直跟我闹,现在突然 惩罚了守静又告诉我这些道理?」 周四郎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突然莫名地心虚起来,想想还是应该告诉英姐儿实话:「因为,现在还有我在中间帮你,等我走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该怎办!」 英姐儿只觉心头一窒:「你要走了?走哪里去?」 周四郎心头有些发憷,仍是硬着头皮道:「苏州,巨鹿书院。」 英姐儿脸上的开心渐渐地淡去,周四郎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跟你没……没关系。是早就说好的。我去年八月乡试未中,外公好容易 托了关系说要送我去那边读书……」 英姐儿眨眨眼,为什么他们做的事情她一样都不懂:「在京城读书不好吗?干嘛跑苏州那么远?」 周四郎听英姐儿这么问,不禁有些索然。 能去巨鹿书院读书,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也是周四郎早就渴望的事情。 一来南地文风昌盛,人才辈出。当今天子若不是开了南北榜,天下仕子只怕十之八九都出自南方。而巨鹿书院位于苏州号称吴中第一 名胜的虎丘山上,更是南方文气汇聚之所。 v第六十五章 二来,周四郎自打出生,就在京城周围打转。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去能见识多少南北各地的风土人情,结交多少天 南海北的同窗好友!只是这样想着,周四郎都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可是,对于只识得几个字的英姐儿来说,这样的世界离得实在太遥远了! 千言万语在周四郎肚子里打了好几个转,只勉强吐出一句话:「那是天下读书人都想去的地方!」 英姐儿点了点头,想了想,突然眼神一闪,开心地拍着手掌道:「听说苏州可美了,跟天堂一样,太好了,我也跟着去!」 周四郎看着兴高采烈的英姐儿,心里的索然变成深深的失落。 在巨鹿书院驻讲的无一不是宏学巨儒。就是周家这样的人家,如果不是外公跟巨鹿书院的山长有些交情,就凭他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小 秀才,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去求学。能够进得书院的,要么家世实在显赫,要么就是早有一方才名,全凭锦绣文章。 能有机会去巨鹿书院的学子,谁不是悬梁刺股,凿壁偷萤,日夜苦读谋一世前程?家中妻小除了年节遣人送礼之外,都远远避开,惟 恐惊扰了读书儿郎,分了他的半分心思,糟蹋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别说英姐儿跟他不是真的夫妻,就是真夫妻,结缡多年,夫妻情深,也决没有带着她去书院的道理!周四郎心里默默地想,如果是月 妹妹,断不会说出这样不知轻重的话来。「志同笙磬合宫商。道乘肝胆成胡越。相近未必常往还,相遥未必长离别。」而最遥远的离别是 死别……周四郎突然觉得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 他忙低了头,不敢再想下去,猛地站起道:「现在守静走了,你想一想这院子的事该怎么理一理?我还有事,晚上再回来!」说毕, 周四郎头也不回地匆匆而去。 英姐儿见他突然变了脸,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气得跺了跺脚:「不是说怕我自己一个人在周家活不下吗?那怎么还扔我一个人? !」也不去追他,反而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跟着去苏州。要她一个人留在周家?除非她不姓黄! 吃过午饭,英姐儿就叫了香草开始整理她的小家当。这一铺开,倒铺了半炕。 香草在一边啧啧羡慕道:「奶奶现在也是大财主了!」 英姐儿却看得有些沉默。这么多的东西,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那五两碎银。她想了想,取了银子递给香草。 香草忙摇手,喜气洋洋地道:「守静都撵走了,可见爷心里是向着奶奶的。我不走了!」 英姐儿露出一点苦笑:「我让你把这五两银子单独放好!其他的……样样都是周家的。你说,五两银子能干个什么营生?」 香草骂道:「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玩意儿,把奶奶带来的针线都给藏了。连个荷包都找不到!」她只得翻了箱子拿了条草绿色的汗巾 子,把那五两银子藏在里面。 英姐儿这才想起这么一桩事情来,看了一眼文琪送的荷包,伸手捏在手里,仔细地翻看着。自己这么大把年纪,荷包也没有做过几个 ,这样精巧的东西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出来吧?自己……真是连个八岁的丫头都不如! 香草见她拿着荷包出神,拍拍头道:「这荷包倒好!把这些个金戒指都装在里面吧!」说着从英姐儿手里取过荷包,扯开了绳子,就 要往里放。 「奶奶!荷包里有东西!」香草惊讶地从荷包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来。 英姐儿不识字,可记性好,看着纸片片跟上次老太爷送的那个银票子一样,心道:「她一个小丫头,难道还送了我银子?可如果不是 银票,还能是什么?」 当下让香草别动这荷包,还把这纸片子放进去,揣在怀里,心里有了主意。 才要让香草把其他的东西都收好,就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地。英姐儿皱了眉头,好像是乔嬷嬷的声音。 果然,那声音朝着屋里来了:「这个时辰,奶奶也不知道歇不歇晌,我这几日染了风寒,没过来当值,你看看你们一个个都躲懒成什 么样儿了?奶奶屋门口,连个当值打帘的都没有!你们反了天不成!」 乔嬷嬷倚老卖老地也不知道在数落谁。进了外间,见英姐儿从屋里出来,忙换了一张笑脸:「老奴这两日身上不好,怕过了人,没敢 往奶奶跟前凑。今日大好了,才敢来当值。奶奶可有什么吩咐?」 英姐儿往炕上一坐,胳膊支在炕桌上,用手撑了脸颊,觉得自己的脑子实在不够用。这乔嬷嬷怎么突然殷勤起来了?不过,她可没想 着要让她帮自己管什么事:「乔嬷嬷,来得可正好。我娘家带来的针线现在还没影儿呢,你闲着没事就帮我给做出来吧?嗯,再叫几个丫 头帮着,越快越好!」英姐儿心想,最好是在出门之前能了了这桩事。 乔嬷嬷闻言一愣,随即尴尬地陪着笑脸道:「哎哟,要说针线,咱们这屋子里啊,拾柳和见雪两个才是真的灵巧。再说,我年岁大了 ,眼神也不好了……」 话音未落,就见门口又闯进一个丫头来,正是那位脸儿方得跟麻将牌似的守贤,怒气冲冲地朝着英姐儿行了一礼,道:「奶奶,爷没 吩咐说把钥匙交给奶奶,乔嬷嬷就把钥匙给偷了去,还请奶奶做主,赶紧把钥匙还给奴婢!」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悍妞降夫》上 作者:曼缤 02、《悍妞降夫》下 作者:曼缤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