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福窝养妻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天空一碧如洗,只偶有几片浮云飘过。 旭日初升,朝阳为鳞次栉比的屋宇披上一层金辉,春天是一个生长的季节,偶尔拂过的微风,都带上了冬日所没有柔和。 外头春光正好。 安国公府后院正堂,郑玉薇微微偏头,非常自然地收回方才投向外面的视线,抬眼注视着上首,脸色和缓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继续状似认真地听堂上长辈谈话。 她现在正进行一项每天都有的重要活动,给祖母请安,所以郑玉薇必须端庄娴雅地安坐在高背椅上,保持她公府贵女的优雅形象。 自来婆媳是冤家,她的母亲安国公夫人,与她的祖母关系其实并不太和谐,郑玉薇言行稍有不慎,很容易便成为母亲被祖母挑刺的缘由,因此她每天早上,都必须格外谨慎。 本朝延续旧朝例,以孝治天下,因此,请安依旧是后宅重要活动之首。这费时极长,又沉闷无聊的请安,实在让郑玉薇十分向往屋外明媚的春光。 不过,她依旧不得不留在屋里,听着长辈们打着机锋。 「既然如此,你就多多费心吧。」上首韩老太君神色淡淡,眼帘微垂,说道:「我年纪大了,就不多劳神了。」 「儿媳不敢烦扰母亲,这些许小事,本就该儿媳操劳。」国公夫人杨氏唇角带笑,一派温婉,对婆母的不喜视而不见,语气十分恭敬地回话。 韩老太君最近这段日子以来,话里话外都有想替她女儿婚事做主的意思。杨氏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婚事关乎女儿一辈子,她不亲自把关,如何能放心。 好在,儿女婚事自来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怕是婆母要做主,没有他们夫妻首肯,亦无法定下。 杨氏态度坚决,寸土不让,一再让婆母碰软钉子,今天韩老太君耐性耗尽,终于决定撒手不管了。 韩老太君面无表情,杨氏笑语晏晏,看上去倒还算和谐,但堂上坐着的,就没一个是蠢笨之人,大家不约而同的安静不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杨氏是安国公府女主人,韩老太君则是上任女主人,国公爷之母,这两人一个握有实际权柄,一个天然地位最高,双方都不是好相与之辈,现在碰撞起来,自然没有人愿意上前找凸显自己的存在。 作为两人争锋的焦点,郑玉薇继续保持微笑,充分表现出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 韩老太君与杨氏说的其实是郑玉薇的婚事,照理说大家小姐此时会掩面含羞离去,但偏偏两人说话隐晦,暗打机锋,她本应听不懂的。 应该听不懂的郑玉薇,实在不能表现出自己其实很懂,只得如堂上的隔房姐妹般面上稍带疑惑,继续安静地坐着。 郑玉薇今年刚满十四,本来如她一般大的高门贵女,应是早已定下婚约,再不济也相看好了人家,双方都有默契,只等待及笄后嫁入夫家才是。只可惜近年情况特殊,今上年岁渐大,诸皇子长成,偏太子不能压服兄弟,夺嫡之争正如火如荼展开。 神仙打架,向来殃及凡人,上头的争锋,自然是带来了扑簌簌掉落一地的炮灰。这几年来,京里京外不论大小官员还是勋贵世家,跟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 这种形势下,郑玉薇的父母亲选婿自然谨慎万分。两人前几年倒是看好一家,无奈那家在去年年末倒了,落得个全族流放的下场。 不要说两家只是彼此有意向,就算订下了婚事,安国公夫妇也不可能把独女嫁过去,这事自然不了了之。 郑玉薇现在虽年纪稍长,但这并不算大事,因为京城被耽搁的贵女甚多,大家宁愿观察仔细,也不肯随意许嫁,以免误了女儿不说,还要连累家族。 因此,杨氏选婿的时间虽不多,但仍可认真挑拣一番。 「……院子都收拾妥当了吗?」 在郑玉薇略略闪神的时候,韩老太君再次发言,向杨氏询问道。她在儿媳那碰了软钉子,本想直接散了,但却偏又想起另一事,就不得不继续再说几句。 韩老太君面无表情,说话不冷不热。这儿媳能与她对峙多年,与其手握安国公府后宅大权实则关系不大,因为她是婆母,身份上占据了天然优势,这个中关窍其实是她那儿子安国公,他像是被杨氏迷了魂,一颗心奔杨氏那边去了。 安国公并非不孝,只是韩老太君稍一为难杨氏,他就要为媳妇撑腰。 这才是韩老太君始终无法喜欢杨氏的根本原因,儿媳霸占着儿子,安国公除了她,一个房中人俱无,这叫做亲娘的心里如何能舒坦。 「回母亲的话,儿媳早已命人,将世安堂后面的玉梨院归置妥当,只待周家表妹母女到府,即可入住。」杨氏依旧眉眼柔顺,笑意盈盈地回话,对韩老太君的神色视而不见。 她心中实则不以为然,不就是老太太娘家的落魄亲戚罢了,刚好塞在正堂后面的院落陪着老太太,好让婆母不要闲着无事老想出幺蛾子。 「嗯,那很好,以后你表妹及文倩母女到了,你多费心照应吧。」韩老太君点点头,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些。 韩老太君在后宅浸淫了大半辈子,里头的事儿一清二楚。她无论掌不掌权,都无人敢怠慢丝毫,这也是她安然颐养天年,将国公府后宅交给儿媳的根本原因,但这周家母女作为投奔而来的亲戚,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周家母女是娘家亲人,韩老太君到底顾念,因此脸色到底好看了几分。毕竟,杨氏无需为难,只要一个不在意的态度,下头的人就会见风使舵。 「请母亲放心,儿媳定不会怠慢表妹母女。」杨氏自然无所不从,就当讨婆母欢心好了。 安坐一旁的郑玉薇听到此处,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心。 周家表妹,文倩,连起来不就是周文倩吗?这名字听起来怎么这般熟悉。 这名字很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但郑玉薇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周家表姐她是头回听说,她有些疑惑之余,心头倒是涌上一股强烈的怪异之感。 就像是她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郑玉薇并不是个转牛角尖的人,平日若是想不起来的话,她也就抛开了,反正就是不太相关的人和事而已。但现在因为这种奇异感,让她开始苦苦思索起来。 她有时候的感觉很敏锐,郑玉薇觉得,自己肯定忽视了很重要的事情,是有关这周氏文倩的。 但问题是,两人明明毫无交集。 就在郑玉薇全神贯注开小差时,堂上的韩老太君得到满意的答案,「嗯」了一声后,就挥手说自己乏了,让众人退下。 郑玉薇收敛心神,随众人一起站起,告退后鱼贯离开正堂。 出了韩老太君所居的世安堂,郑玉薇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杨氏身后。 「薇儿可是身子未曾好全?」在儿女面前,杨氏是十足慈母,女儿略有恍惚,她马上察觉,连忙温声嘱咐道:「若是如此,今日就不该早起请安,你身子骨弱,多歇歇才是。」 女儿身体较弱,前几天天气乍然转凉,她就病倒了,昨日才好转,让杨氏颇为担忧。 v第二章 「娘,我早就好了,不过就是个小风寒罢了,喝两剂药就好全了。」郑玉薇抱着母亲胳膊,轻摇了几下,娇声说道。 杨氏疼她,就算她活泼些,亦不会被认为是不遵大家闺秀礼仪,加以呵斥,因此郑玉薇在母亲面前很放得开。她可不愿意,再次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了,连忙搂着母亲胳膊撒起娇来。 「你啊。」杨氏掐了郑玉薇小脸一把,笑着摇摇头。也是女儿五年前大病吓坏了她,所以往后都格外紧张。 杨氏端详了女儿小脸一番,见其脸色很红润,心才放下来,她笑道:「好了,那咱们回去吧。」 郑玉薇笑着点点头,之前想不到的问题只能暂时搁置,先随着母亲回去。 夜色深沉。 喧闹的白日已经过去,黑夜带来了静谧。 「呵,呵……」 安睡在香闺罗床上的小少女陡然惊醒,她睁开眼,倏地坐起来,犹在惊喘。 郑玉薇光洁饱满的白皙额际,此时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身上的月白寝衣竟已湿透,她神色惊惶,小手紧紧捂住胸.口,里头的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 「砰砰」的心跳声异常急促,清晰地响在郑玉薇的耳边,跟它的主人一般慌乱无措。 「姑娘,」大丫鬟良辰闻声撩起帐幔,急声问道:「姑娘可是魇着了?」 今夜睡在床前脚踏上,负责守夜的正是郑玉薇的贴身大丫鬟良辰,守夜丫鬟可不能睡死,要随时注意主子动静,以供使唤。 床上刚有动静,良辰便醒过来了,她伺候主子多年,骤然听到声音大异于平常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撩起帐幔,借着窗棂透进来的隐隐月光一看,见主子满头满脸大汗,顿时一惊。 良辰手脚利落,赶紧在床头小几上倒了杯温茶,上前伺候主子喝下,好压压惊。谁知她的手刚扶着郑玉薇后背,竟感觉掌下濡湿了一片。 自家姑娘竟是冷汗浸透寝衣,湿得像是能拧下一把水似的。 「姑娘,奴婢这就去禀告夫人,好请个大夫前来请脉。」良辰手里伺候着郑玉薇喝茶,嘴里就急急说道。 她家姑娘是国公爷跟夫人的独生爱女,二人的掌上明珠,打小金尊玉贵,万万可轻忽不得。就算如此,没有伺候好姑娘,让姑娘受惊梦靥,院里下仆一顿责备怕是少不了。 郑玉薇就着良辰的手,喝了几口温茶,心下方勉强安定了些,她一把拽住就要往外奔的丫鬟,重重喘了口气才说道:「不必如此。」 「姑娘!」良辰焦急,跺了跺脚。郑玉薇拉着她的手力气很小,但她却不敢挣脱,只得连声劝说主子,「姑娘,这夜半梦魇可大可小,可万万轻忽不得啊。」 就良辰看来,自家姑娘这梦魇,事儿可不算小,还是尽早召大夫来请脉较为稳妥。 郑玉薇抬手,示意良辰噤声,她定了定神,才继续说道:「我没事,不必请大夫。」 她声音虽轻,但十分笃定。 良辰闻声急道:「姑娘,这可……」 「不必多言,」郑玉薇微微蹙眉,她此刻心情焦虑,很是烦躁,哪怕良辰忠心耿耿,她亦无心与其多加分说,于是声音沉了下来,直接吩咐道:「去把次间的灯挑起来,然后退下。」 「你要记住,不可惊动其他人。」郑玉薇看着良辰,神情严肃,缓缓说道。 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母亲杨氏一一仔细挑选出的,尤其是贴身大丫鬟,更是杨氏直接从身边伺候的人拨过来的,最是能干,郑玉薇当初让这些人把主子由杨氏转为她,可废了一番功夫。 郑玉薇的行为是杨氏所乐见的,收服身边的人,亦是贵女们需要学习以及掌握的一项重要技术,女儿合格了,她很欣慰。 故而,良辰心中的主子是郑玉薇而非杨氏,话音一落,良辰见她态度坚决,就不敢再劝。 「姑娘,那让奴婢伺候您换了寝衣吧。」良辰迟疑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口请示。 听了良辰的话,郑玉薇这才恍觉,身上衣衫已经湿透,披在身上,此时正一阵阵寒意袭来,她点了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你退下后,不可惊动旁人。」郑玉薇换过寝衣,身上舒服很多,心也定了些,她脸色缓和不少,但还是再次嘱咐了良辰。 「奴婢遵命。」良辰面上难掩忧色,很是担忧,但她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应声后退下,并将房门掩上,自己守在门外。 次间郑玉薇设为书房,她走到案前,铺开花笺,提笔蘸墨,将思绪稍加整理,随后凝神快速书写。 手上速度快了,字迹难免有些凌乱,但郑玉薇并不在意,她必须尽快将梦中事记录下来,以免日后淡忘。 这事太过重要,一丝一毫亦不能少记。 郑玉薇全神贯注,疾速撰写,一直到天际微微泛白,她才吁了口气,将手中笔搁下。 揉了揉发疼的腕子,郑玉薇仔细将花笺与书本校对了一遍,确认无误,才松了一口气。 在纸张上撰写完毕后,她想了想,觉得这样很是不稳妥,于是就把书架上的几本游记取出来,将信息再次抄录,伪装成批注,因此才一直折腾了大半夜。 郑玉薇神色复杂,将花笺迭起拢了拢,递到烛火之上。她看着花笺边缘被点燃,橘黄的火焰跳动。 花笺几乎燃尽,郑玉薇松手,最后一点纸张掉在地上,变为灰烬。 郑玉薇握着几本游记,有些茫然,她没想到,自己此刻竟然是活在一本书里。 她非此间中人。 一场意外,让郑玉薇几年前带着记忆来到此处,附身在一个高烧没了气息的小女孩身上。她最初惊慌恐惧,但病愈后,父慈母爱,待她如珠如宝,让以往亲情淡薄的她心安定下来。如今,她全情投入,这日子是新生,小女孩的亲人已是她的亲人。 谁料今天忽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夜间梦里徘徊,郑玉薇惊觉,她竟身处上辈子出意外前,刚看过的一本小说上。 这是一本无比狗血的豪门虐恋爱情文,郑玉薇从前只因万分无聊,随手翻翻打发时间,没想到,她竟将要担当起文里一个最悲剧的角色,男主的原配嫡妻。她的存在,成为男女主幸福美满最大的天然障碍,于是,只能炮灰掉了。 大家闺秀,出身高贵,容貌绝美,无一分不好,却无端成为全文下场最凄惨的角色。 郑玉薇冷汗潺潺,被惊醒过来,却不得不压下惊慌,先把梦中回忆起来的剧情记下,以免日后忘却。劳碌半夜,她整理妥当,方有闲暇坐下来将事情理上一理,看日后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 v第三章 那书,郑玉薇并没有看全,只看了一部分,通篇都是出身高门的男主,与门第不显的丧父女主苦恋,爱得个死去活来,只奈何形势比人强,男主被迫另娶,女主被迫另嫁。 然而故事并没结束,女主婚后不到一年,居然就丧夫了,并重新与男主纠缠在一起,继续苦恋。 郑玉薇当时看到这里,已是索然,打发时间的的意思都尽去。你说,你一个已婚男人,虽然身处于三妻四妾合法的古代,但为什么就跟一个寡妇无媒苟合,还生下所谓爱的结晶。 她随手翻了翻结局,果然不出所料般狗血。男主嫡妻常年被冷待,忧郁成疾,一病呜呼。然后原配所出嫡子被过继,女主登堂入室,爱的结晶由无继承权的外室子,鲤跃龙门成为继室嫡子,因为兄长被过继,他还是男主膝下唯一的子嗣。 这是何等狗血的剧情,郑玉薇鄙夷丢开手,再无聊也看不下去。 不过,还没等她找到能打发时间的物事,就遭遇了意外,一命归阴。郑玉薇本来很绝望,没想到再次醒来,竟然重获新生。 她站起身,将手里的几本游记拢了拢,仔细放好回原位。郑玉薇在此间几年,这里一切真实而合理,没有任何虚构迹象,她觉得,这地儿应是一个平行空间,用一本狗血文来形容它,实在太过肤浅。 经过大半夜时间沉淀,郑玉薇眼神沉静下来。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不论如何,她都觉得这是真实的人生,既然有幸重获新生,她就要竭力过好。 如此,方能对得起上辈子绝望频死的自己,以及这辈子疼她爱她的亲人。 此时,天色已经朦朦亮。 郑玉薇敛神,抬起头,沉声轻唤道:「来人。」 她眼神清明,一双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辉,看起来很是镇定。经历过一次死亡,对于郑玉薇来说,没什么比伤重等死更可怕的事了,哪怕她真成了那男主原配,她亦绝不会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忧郁病逝。 更何况,她现在手上的牌还好着呢,婚事未定,她只要不嫁男主为妻,不掺和那些破事,这炮灰女配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这辈子的父母亲视她为掌珠,郑玉薇觉得,这事只要好好谋划一番,摆脱炮灰身份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房门「吱呀」一声响,从外头被推开,大丫鬟良辰与美景走进房门,福身行礼,齐声道:「奴婢给姑娘请安。」 良辰亲身参与,自然清楚此事,美景对主子作息亦十分熟悉,此时难免一脸忧色。 「回房梳洗罢。」郑玉薇拂了拂寝衣袖口,缓声吩咐。她平日会晚些再起,不过今日没打算睡回笼觉,干脆就早些给母亲请安去吧。 郑玉薇让良辰回去休息,梳洗妥当后天已大亮,她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出了她所居的碧澜院,往国公府中路正院荣华堂而去。 她一路缓步徐行,不久便到了地方,郑玉薇进母亲屋里向来无需通禀,自行进去便可。 于是,她如往日一般,领着贴身丫鬟往杨氏正房走去。 「……不过就是矮子里头拔高个,那秦二又怎配得上我的女儿,不过是看那宣平候府颇为安分,我只想薇儿平安罢了。」 杨氏声音惋惜,很是嗟叹,她女儿万般好,却因嫁期适逢时局变幻不定,她不得不以平安为最先考虑要素,挑来选去,竟是一个不能承爵继室嫡子条件最好。 说到此处,杨氏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她话罢片刻,旁边响起嬷嬷安慰她的话语。 郑玉薇闻言,却是眼前一亮,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她正发愁如何了解自己婚事进度,以及跟母亲挑起拒绝的话头,就听见这话。 郑玉薇昨夜一梦,把那原文主要几个人物记得清清楚楚,男主正是宣平候府二爷,姓秦名立轩。 而那原文女主,正是郑玉薇昨日在觉得异常熟悉,不知是她表姐还是表妹的周家玉倩。 郑玉薇精神一振,抬脚就往里屋走去。在古代,大家闺秀是绝对不能谈及自己的婚事,她也就是持着杨氏疼爱自己,才能伺机说上几句,要是换了家教严厉的门庭,怕是要被责罚一顿,兼且毫无结果。 其实,安国公府及杨氏也很严厉,她只是对膝下一双儿女宽容些罢了。 「娘,」郑玉薇进了门,几步上前偎依在杨氏身边,搂着她的胳膊,撒娇摇了几下。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起得这般早?」杨氏刚梳妆妥当,正端坐在紫赤色黄花梨妆台前,一听见爱女声音,立时眉开眼笑,她回身搂着女儿,笑道:「都这般大了,还跟娘撒娇呢。」 杨氏嘴里抱怨,但行动上却并非如此,她低头端详女儿,见郑玉薇眉宇间不见困倦,神色不错,这才张臂搂住,轻拍了拍。 「我多大都是娘的女儿,都可以撒娇的。」杨氏真心疼爱她,母爱不掺杂半丝杂质,郑玉薇早就把她当成亲娘,感情亦不作假。 「好,好。」杨氏嘴角噙笑,连声答应,她随手挥退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对女儿温声询问道:「薇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有烦心事,快与娘说说。」 郑玉薇说话虽是高兴,但神色却有些迟疑,杨氏对女儿观察入微,这些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想了想,挥退了下仆,询问女儿。 杨氏了解自己的女儿,要是不是隐秘之事,她早就跟自己诉苦了。 「娘……」郑玉薇蹙了蹙眉心,她有万语千言想要诉说,但依时下对女子的约束,她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你这孩子,跟娘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杨氏见状,连忙宽慰道:「跟娘说,娘为你做主。」 女儿大了,有主见了,自己也能处理事情了,而且她还是家里嫡长女,金尊玉贵,谁敢怠慢她。杨氏觉得,要是事儿小她可不会如此。 杨氏站起身,牵着女儿的手,行到窗下短塌,搂着着她坐下,蹙眉道:「可是你祖母为难你了?」她想来想去,就只有韩老太君,才能为难她女儿。 「不是的,娘,跟祖母没关系。」郑玉薇抹了把汗,连忙澄清道。祖母不喜母亲,连带会挑她刺这没错,但她到底是祖母的嫡亲孙女,要说老太太会多难为她,那倒是绝对没有的。 「娘,你是不是想跟那,那宣平候府的秦家二表哥定下婚事?」 郑玉薇组织了一番语言,到底还是选择单刀直入,毕竟她一个未婚女子,是不能说太多类似语言的,杨氏允许她询问几句,但肯定不会跟她多加讨论。 京城勋贵人家大多沾亲带故,很多转折亲,郑玉薇跟那男主秦立轩,也是这种连转带拐的亲戚关系,因此她称其为二表哥。 询问自己婚事,郑玉薇不能直接开口就跟杨氏说,是否想把她嫁过去,只能迂回说是定下婚事。不过,意思也一样,毕竟杨氏膝下就一女,只会操她的心。 杨氏挑眉,看着女儿,刚要启唇说话。 郑玉薇不等母亲发言,连忙把自己的意图先说清楚,「娘,我很不喜欢秦二表哥,咱家不要跟他家结亲好不好?」 杨氏微挑的眉梢压下,蹙了起来,她没有问女儿为何知道自己打算,大概就是刚才听见的,她头疼的是另一事。 「那秦二虽并不算太出色,但你们两人就没见过几面,为何就不喜他了。」杨氏沉吟一番,才开口问道。 v第四章 杨氏固然对秦二不太满意,只是她挑来挑去,实在没有更好的了。秦二虽不承爵,但背靠侯府,宣平侯府底子也不薄,女儿不靠嫁妆也能过得很好。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话虽俗,却是很是实在。他们夫妻固然会给女儿丰厚陪嫁,但也没打算找一个家底薄的女婿。 杨氏疼爱女儿,这事涉及郑玉薇终身大事,要不是现实约束,她肯定第一时间以女儿意愿为先。 但现在问题是,外头形势严峻,她得先以对方的站位为前提,再考虑家世人才种种条件,整个京城翻了一遍后,竟是这么个秦二最为出类拔萃。 不亲自操心挑选,是不知道现在寻个能看上眼的女婿有多难,杨氏今天听不到靠谱缘由,是不会松口的。 女儿还小,很多事不懂,杨氏觉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必须给她拿定主意。 「我,」郑玉薇总不能说,秦二日后会痴心周文倩,爱得个死去活来吧,但她此前与秦二基本毫无接触,实在说不出靠谱理由,只能摇晃着母亲耍赖道:「我,反正我就是讨厌他,娘,你不要定他家嘛。」 「行了,这事儿有我与你父亲做主,你女孩子家家的,就别多管了。」杨氏被摇晃得险些坐不住,她搂着女儿稳住身子,嘴里温声说道。 郑玉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杨氏只觉女儿耍在小脾气,遂安下心,不以为然地拍拍女儿的手,笑道:「好了,咱们要去给你祖母请安去,这可耽搁不得。」 说罢,杨氏唤来下仆,准备出发往世安堂去。 郑玉薇初战失败,很是沮丧,不过也无法,这事实在急不来,只能先搁置,静待日后时机。 她其实很理解母亲,现在局势确实紧张,譬如她父亲安国公作为今上心腹,近年越来越忙绿,待在家里的时间减少许多,杨氏要考虑很多,好不容易选中个合适的女婿人选,实在不可能让她毫无理由就否定。 不过,待女主周文倩出现后,郑玉薇觉得,自己肯定能抓住秦二小辫子,到时候,只要杨氏得知,就算她死活要嫁,母亲也不会同意的。 想到这里,郑玉薇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 天色将明未明,室内相当昏暗。 宽敞的书房并无繁复帐幔勾连,案桌博古架等物皆坚硬的紫檀木所制,颜色深沉而厚重,目之所及,此间简洁大气,隐透主人威严之势。 墙角烛台架子上,有高低数十根的蜡烛,却并没尽数燃起,只点着了最顶上一根。 烛台架子前方不远,正是书房内间中心,那地方摆放着深紫黑高脚书案,是此间主人日常安坐之处。 宽案后的高椅,此时坐着一名青年男子,他身材高大修长,随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身上气势轻易便将这静穆沉古椅案压服。 一灯如豆,橘黄色的火焰在跳动,带来的光线并不强烈,让书房很是昏沉。 男子静坐沉思,昏黄的烛光从一边投在他的脸上,一侧面庞可见,而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中。 他五官深邃宽额高梁,浓黑剑眉入鬓,下颌线条硬朗,虽不是时人追捧的白面美男子,倒也颇为英俊。 沉思半响后,男子站起,行至烛台前,将手中那一张窄小纸片置于其上。 纸片燃起,男子松手,看它烧成灰烬方抬起头,道:「准备一下,今晨出发。」 他嗓音低沉,并不大,在静谧的书房中却很清晰。话音刚落下,边上博古架后闪出一条黑色人影,那人影抱拳躬身利落回话,「是,侯爷。」 话罢,黑色人影退出书房,把门掩上,自去安排。 书房门阖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响,室内此时只余一人。青年男子伫立片刻,缓缓举步,踱回到宽厚的书案前,他抬手,慢慢抚上面前案侧边缘,那里有一道划痕,极浅,在昏暗是烛光下无法看出。 大手摩挲着光滑而冰凉的木质书案边缘,不出意料,指腹下有浅浅的凹凸之感,他找到了记忆中的划痕。 这是他幼年所划,那时候这大书房的主人是他的父亲,他是父亲爱子,淘气进入书房玩耍,那时他尚不及案高,抬臂用小刀在上头划了一记。 那小刀是祖传之物,锋利无比,他偷偷进入父亲房中摸出来玩耍,想试试这刀是否好使,于是在同时祖传之物的小叶紫檀案桌上,调皮地划下一道痕迹。 这书案是宣平侯府第一代主人传下,每一任家主都很是珍惜,不敢轻易有损。父亲发现后,却并没有因此呵斥他,只把小刀没收,说不可玩此物,然后抱着着小小的他,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给他细细说宣平侯府的辉煌往昔。 小小的他听得入迷,心中对先祖很是向往。 青年男子抬头,环顾大书房,欢声笑语似乎犹在耳边,慈父却早已去逝,只余这大书房里的一切,仍陪伴在他身侧。 入目的所有家具都是最上等的小叶紫檀所制,经过岁月的沉淀及打磨,它们古韵厚重而威严大气。 紫檀木家具于京城勋贵人家而言,并不稀奇,每家都有上或多或少一些,但这么齐全以及历史悠久的一整套却十分罕见。 这套家具,见证着宣平侯府煌煌往昔,陪伴着每一任家主历经寒暑。 只可惜,他祖父壮年因意外辞世,父亲自小体弱,担不得劳累,继承爵位后只得勉力操持,亦早早撒手人寰,再之后,他少年承爵至今,已有六、七年。 这短短二、三十年间,宣平侯府没落之势已现,如果他这一代家主再无作为,只怕侯府颓势已定,日后奋起不易;兼之如今朝中风云变幻,夺嫡之争越演越烈,没依持的宣平侯府若不站队,就得迅速被急风骤雨打个零落。 青年男子下颌绷紧,目光陡然锐利,父亲病倒在床时,他与父亲商量过,决意在众皇子中择一良主,盼能保宣平侯府周全。 父亲身体虽弱,但却睿智,早早看透日后局势,在党争初时赞同了他的决定,让他放手去干,如今,他是三皇子心腹。 他才智不及父祖之万一,只希冀能引领宣平侯府趟过激流暗涌,保存祖上荣光。 男子一拂衣袖,往书房大门而去,他步伐坚定,毫不犹豫,一如心中所念。 青年男子动作利落,翻身上马,旭日东升,晨光照在他的线条硬朗的英俊面庞上,倍感坚毅,就仿若他的目光。 「侯爷,您是家主,怎能……」如此冒险。 说话的是小跑而来的老管家,他对府里的事了解甚深,此刻一脸忧心忡忡抬头,对马上的主子说道。 「东叔,此事不可托于外人之手。」青年男子低头说了一句。这个老管家是他早逝父亲的心腹,一辈子忠心耿耿,他对其颇有几分看重,倒愿意解释一二。 这趟对三皇子一党极其重要,事出紧急,三皇子连夜传书,他虽知危险,但思虑一番后,仍决定亲自前往。 反正他处于孝期当中,本应深居简出,正适合掩人耳目,秘密行事。 v第五章 祖母明智,离世前,特地留下遗言,事急可从权,一切以振兴以及保存侯府为要,为她守孝,心意到即可。 「唉,」老管家暗叹一声,他就是猜测到如此,才不敢多劝,要不然,他撑着老脸也要阻止主子以身涉险,「侯爷,请为阖府上下万万保重。」 老管家无奈退后。 青年男子正是宣平侯府主人,姓秦名立远,他对老管家点了点头,抬臂往脸上一抹,手放下时,马上之人已成了一个相貌普通的方面男人。 策马扬鞭声骤起,马蹄声急促打在青石板上,「哒哒」之声清脆而响亮,如疾风掠过,一行十数骑转眼间消失在后巷深处,不见踪影。 城门早已开启,秦立远一马当先,率众人奔出京城南门。 马蹄声疾疾,一行青壮男子跨于膘健的马匹上,迅速过城门前的官道,扬起地上黄尘。 「倩儿,前方便是京城,到了里头,可不能再如此。」韩氏回头,正看见女儿撩起马车窗帘子,往外窥看,不禁开口说道。 侯府规矩森严,可不同家里小门小户,僭越些亦无妨,韩氏怕女儿不放在心上,一路上已经嘱咐多次。不过,女儿本来也很有规矩,只是路途遥远,京城与江南风土人情相差很大,她才有些好奇。 韩氏对女儿教养颇有信心,因此嘴上说罢,面色倒无变化。 马队刚好在车旁驶过,扬起尘土,周文倩蹙了蹙眉,再瞟了眼窗外,轻轻放下车帘子。 京城繁华且富贵,周文倩想起刚才奔过的十来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再想想自家的独驾马车,眼帘微垂。 那车队上的人服饰基本统一,很明显是一家子,但偏并无显眼标识,应该就是个普通人家,一出手就是十来匹好马,京城富贵果然是名不虚传。 马匹铁器等物是重要战略物资,本朝管制颇严,富有非官爵人家能购买马匹,但要购置齐全一水儿毛色体型相同,又高大健壮的骏马,就要费上不少功夫。 最起码,周文倩父亲未逝世前,每况愈下的周家就难以购齐。 她想起刚才望见的巍峨城墙,心中向往,这次投奔京城,要是能留下来,就再好不过。 一旁的韩氏见女儿深思不属,有些恍惚,不禁担心问道:「倩儿,你可是身体不适?」 路途遥远,韩氏一行辗转两个多月,水路一段陆路一段,她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是体质较弱的女儿。 周文倩闻言回神,望着母亲轻摇了摇头,「娘,我好着呢。」 这是实话,周文倩看着柔弱,实际上身体不错,一路虽疲惫些,却并未赶到不适。她转头瞥向马车一角,那里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低头安静地窝在角落坐着。 「弟弟可有不适?」周文倩轻声询问。 那男孩抬头,正要答话,韩氏的声音已抢先想起,「不过就是个奴才的种,哪有这般金贵。」 男孩是韩氏抱养的庶子,周父在时,韩氏母女待他不错,但周父逝后,他的日子就一落千丈。 不过,男孩的日子已算不错,韩氏到底顾念自己无子,把这个安分的庶子留下了。另一对韩氏嫉恨的妾室母女,不过一出家门,韩氏就找来联系好的黑人牙子,把妾室母女卖掉。 韩氏待自己的骨肉疼入心坎,但其他个丈夫留下的孽种,那可就是切齿之恨。 周文倩往日在家时,已习惯关心男孩,听母亲话语后,这才再次恍觉她父亲已逝,此时已是离家千里之外。于是,她没再等男孩答话,转过头,收回视线。 男孩垂下眼睑,表情木然,无声低下头,继续沉默地窝在马车一角。 这个庶子十几年来,让韩氏如鲠在喉,现在她虽是夫死,但也终于不必再端着笑脸,在庶子面前扮演慈母,这事让她心头舒坦了不少。 韩氏本就不是个大度的人,这些年也算憋狠了,她讽刺完庶子后,才回头继续与女儿说话。 「这回咱们投奔的是你姑姥姥跟和姨母,虽算亲厚,但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比在家时,自己就能当家作主,咱们还是要注意些。」 说到此处,韩氏心绪复杂,韩家当年两代,共有三个嫡出女儿,命最不好的就是她。 姑母命最好,出嫁时祖父还在世。祖父能干,官至正二品,与前两代的老安国公为至交好友,姑母到了可堪花嫁之时,两家结为儿女亲家。 姑母进门后,诞育子嗣方面虽有波折,先诞下两个女儿后才生儿子,但公公顾念老友,在姑母前头,侍妾并不允许生育。 姑母所出之子是嫡长子,即现任的安国公。 只可惜姑母出嫁不久,祖父急病去世,韩氏父亲才干平平,只勉强考中同进士,韩家亦不是有底蕴的人家,于是家世迅速没落。 到了下一辈,韩氏及笄时,不幸母亲身故。韩氏守孝三载,到了出孝时,年已十八,之前有婚约的人家不愿等待,退了婚事,她家世普通,年纪又偏大,只能匆匆选了一户大族旁支,嫁了过去。 几年后,妹妹小韩氏到了婚配年龄,适逢姑母家二表哥丧妻,二表哥有原配嫡子,续弦肯定得放低要求,姑母想起没落的娘家,干脆聘了倍受继母刁难的小韩氏进门,也算尽了一份心。 近二十年过去,姑母儿孙满堂,妹妹膝下虽只有一女,但有姑母跟表哥照顾,也过得不错。 就只剩一个韩氏,同样是只生了一个女儿,却迫于压力,不得不抱个庶子养在膝下,熬了十几年,却鸡飞蛋打,风流丈夫早逝,留下她孤儿寡母面对狼虎般的族人。 韩氏心一横,孝期结束后,干脆投奔京城。 有子妾室,韩氏不好一分不给,就随意捡了些财物以搪塞族人,至于庶女,则分派到前者头上,然后她就卷起手上大部分家产,与女儿离开江南,奔京城而去。 至于那个一直给韩氏添堵的妾室,她就一定要带上,恰好那妾室出身卑微却贪婪,也很意动,半推半就就跟上了。 韩氏走出不远,态度突变,提脚就将那妾室母女卖掉。 韩氏恍惚间,马车接近城门,安国公府派出的家人候在城门外,与这边碰上头。 安国公府派出的是外院的一名伶俐管事,韩氏微笑应付几句后,放下车帘子,脸色却有些阴沉,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马车安静下来,周文倩亦微微蹙眉。 大表舅是国公爷,自然不可能来接她们,但二表舅也没来,安国公府就派出一个外院管事,他甚至连大管事都不是。 窥一斑而见全豹,安国公府对她们态度由此可见。 v第六章 自从丧父后,周文倩见识不少人情冷暖,以前后宅的争宠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心思分外敏感,与母亲韩氏一样,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个问题。 不过就算如此,母女二人亦只能佯作不觉,毕竟,她们上京城前,还打算借着安国公府名头,为周文倩找一个好姻缘。 安国公府表小姐,虽然说到底,不过是个借住的亲戚,但有了这个名头,周文倩的身价就上了几个台阶。 不论是周文倩还是韩氏,都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她婚事上,掀去所有掩饰的外衣,这才是母女千里迢迢进京的最终目的。 其实,安国公府并没有韩氏母女想得那般,毫不重视她们母女二人,最起码韩老太君以及小韩氏不是。 最近圣上龙体微恙,朝中暗潮汹涌愈烈,安国公已经多日不曾返家,郑玉薇的叔父郑二爷,亦在朝中任职,这兄弟二人连带外院忙得连轴转,不要说韩氏母女了,就算是韩老太君外出返家,国事为先,他们亦是无法抽空迎接。 韩氏与周文倩一介妇人,根本无法与朝政大事接轨,这些事,两人自然不可能了解到。 风尘仆仆的几辆单驾青蓬马车辘辘而行,穿过闹市区,驶向城西,在宽阔整洁的正街中走了一段,就抵达安国公府门前。 安国公府开了侧门,让进周家一行,韩氏几人下了马车,换乘公府内巷专用的驴车,毛色黝黑的小毛驴由健壮仆妇牵引,温顺地走着。 小驴车不大,但每人一乘,倒也很是舒适宽敞。周文倩自进入安国公府后,绷紧的心弦略松了松,她神色有些复杂,伸手轻触驴车帘子。 入手软滑舒适,这只用来运送客人的驴车,竟也是使用上好的潞绸为帘垫。 周文倩伸出的纤手攒起,收了回来,这帘垫的料子竟是比她们母女身上衣衫要好,要知道,今晨出门前,因为今日必定抵达京城,她们已经换上新制的好衣衫。 刚才惊鸿一瞥,安国公府房宇鳞次栉比,威严肃穆,大小仆妇衣着光鲜整齐,动作划一,礼数周全,人间富贵乡之感直逼人来。 这般勋贵宅邸周文倩从未得见,震撼心灵的同时,她不觉想起,同时韩家嫡女,姑姥姥不说了,生在好时候,而她的母亲跟姨母,两者生活简直天差地别。 周文倩一直就知道,女儿家婚配等于二次投胎,至关重要,但却从未能似这刻般清晰入心。 「哒哒」的驴蹄声,在宽阔笔直的内巷响起,周文倩知道外头跟着十数仆妇,这些人安静至极,连脚步声也无法听见。她顺着车窗帘子扬起的缝隙瞥了眼,只见她带过来的贴身丫鬟翠儿紧跟在车侧,神色明显拘谨,很明显,公府礼仪周全的普通仆妇已经将其彻底给比下去了。 贴身丫鬟代表着主子的脸面,周文倩脸上火辣的同时,心底已扎根的某些念头愈发茁壮成长,已是不可动摇。 小驴车直接驶到第二道垂花门前,方才停了下来,垂花门后不远处,便是世安堂。 安国公府方面,后宅的大小主子早已齐聚世安堂,等候良久。 老太太的意见很重要,因此哪怕杨氏不心下以为然,也得表现出一副热络的模样。 「大表妹与弟妹一母同胞,只怕模样亦很是相识吧?」杨氏笑语晏晏,温和浅笑,对上首的韩老太君及对面的小韩氏话罢,抬手持帕轻掩唇轻笑。 小韩氏正是郑玉薇叔父的继室,她祖母的娘家侄女,那周文倩的亲姨母。她眉目张扬,五官艳丽,虽年纪稍长,但从那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庞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位美人儿。 因此杨氏说这话,也有在婆母面前讨趣的意思在。无关她的利益时,她并不介意捧一捧这周家母女,反正鸡就是鸡,捧一捧也成不了凤凰。 韩老太君今天精神头极好,看大儿媳亦顺眼不少,兼杨氏说话有意讨好,于是她乐呵呵地说道:「她们姐妹小时便随兄长离开京城,我现今年纪又大了,倒是印象不深。不过,她们小时倒不怎么相似。」 郑玉薇坐在杨氏下首,闻言微挑柳眉,她倒是记得,那文套路很是老旧,很强调男主秦立轩爱重的是女主此人,而非样貌,因此周文倩虽然样貌不错,但并不是顶级美人。 而担任头号女配的郑玉薇,则是容颜绝色,身段柔美的一个倾城美人儿,加上高贵的出身,无可挑剔的教养,简直就是人无完人里头的那个完人。 虽然,她这一切都是为了凸显男主非庸俗男人,不爱美色,一意为真挚爱情抗争到底而存在的。但这并不妨碍郑玉薇此刻说一句,作为一个女孩子,这实在太合她心意了。 郑玉薇暗咐,她虽未必如文中女配一般,是大家闺秀中的典范,但该有的礼仪她也熟悉了数年,早已顺畅如流水,走出去绝不丢安国公府的脸面。 那也很不错了。 就着郑玉薇闪神时,她二婶小韩氏待韩老太君话罢,就笑着开口说道:「我俏母,而我姐姐则像祖母,样貌无一点相似,怕是不说出来,你们都猜不出这是姐妹俩呢。」 韩老太君含笑看着堂下众人打趣,眉目舒展,眼角的皱纹都浅了几分,显然,能与娘家亲人见面,尤是年纪颇大的时候,让她心情很是愉快。 就在一家子女眷和乐融融的时候,一个嬷嬷挑起门帘,进屋禀报说,韩氏三人已经到了世安堂外。 「快,快让她们进来吧。」韩老太君很欢喜,连声吩咐,让仆妇赶紧将韩氏几人请进门。 稍等片刻,站在门边的丫鬟打起帘子,郑玉薇抬眼望去,一行数人鱼贯而入。 当先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行来,她身穿一身锭蓝色交领长裙,样式并不繁复,只在袖口、衣摆出绣上一些简单的同色花纹,身上除了头上发髻处插了几根银簪子,就再无其他饰物。 这身很明显的寡居妇人装扮,让郑玉薇轻易判断出她的身份,这就是韩老太君的另一个亲侄女,韩氏。 郑玉薇挑眉,那么紧跟韩氏身后的少女,就是原文女主周文倩了。 她脸上微笑,看着欢喜,实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 那少女看着比郑玉薇年长一些,约有十五、六岁年纪,身段已长开,看着颇为修长丰满,身穿一袭浅粉色百褶如意月裙,发髻上簪着双蝶戏蕊金步摇,此刻微微垂首,小碎步跟在母亲身后。 她面庞白皙细嫩,五官柔美,生得颇为娇怯,虽及不上郑玉薇,但也算一个不错的美人。 要郑玉薇说第一眼的感觉,那就只能说,这女子看起来实在很有一种惹人怜爱感,柔柔弱弱,让人很有保护欲。 不过这里头的人,就只能如男主一般是男人了。 因为据郑玉薇这几年间所了解到的,大家主母选儿媳,这一款实在不是她们的菜。贵妇选媳第一看家世人才,第二看该女是否落落大方,处事周到,而后才是细碎的林林总总,周文倩这种外形,正好是她们最不喜的。 而且郑玉薇发现,坐在对面的堂妹郑玉蓉虽同样面带微笑,但她清楚看到对方眼里闪过一抹不以为然。那很明显,周文倩在未婚女子眼里,也不能讨人欢喜。 郑玉薇对这堂妹还算了解,郑玉蓉性情直爽,她这是很明显对这姨母表姐不太感冒。 在郑玉薇打量的这片刻功夫,韩氏母女协同毫无存在感的庶子周文正,已是行到韩老天君面前,丫鬟奉上蒲团,她们几人跪下磕头请安。 韩老太君连声称好,乐呵呵地给了见面礼,然后将堂上众人介绍给三人认识。 最后,老太君朝郑玉薇姐妹招招手,笑着对韩氏说道:「这是姑母家的两个孙女,以后就让她们姐妹跟文倩一起玩耍吧。」 v第七章 不论郑玉薇心中是如何想,此刻她粉唇微挑,脸色温和礼数周全,与周文倩互相见了个平辈礼。毕竟再如何,在老太太面前,她还得表现出一团和气。 周文倩见过礼后,微微抬眼。 两名衣着华丽,通体贵气的少女站在周文倩面前。年幼些那个已是了不得,而年长些那个更尤为引人注目,即使她一身名贵锦衣,鬓上胸前珠翠褶褶生辉,通身气度斐然,但让周文倩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她绝美的面庞。 粉面桃腮,眉如远黛,樱唇琼鼻,一双线条精美的凤眸顾盼生辉,低声见礼时,清越柔美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婉转悠扬而柔和动听。 真真好一位绝色佳人。 周文倩神色不变,微微垂下眼帘,她也算饱读诗书,居然一时找不出准确的词句来描绘这少女,只觉任何诗词都及不上对方。 她心下一沉,不说这少女,就算旁边一个,她也是及不上的。 来京城前,周文倩曾跟着母亲参加过本地名流宴饮。在那个江南郡城中,身处一群同龄且身份相仿的小姐间,她容貌才识皆是最拔尖的一个。 因此,她在此前,才会这般有自信,就算家世低一些,借着安国公府名头,凭她的相貌人才,找户不错的人家,应是不难。 可是,进了京城后,先是安国公府光凭宅邸一角,所透出来的威仪气度,就把周文倩的自傲打压下去了大半,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与勋爵之家贵女相比,身份上差异竟如天堑。 或许在她们眼里,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与之相提并论,周文倩眼底晦暗莫名,她心里不是滋味,刚进安国公府,现实便给她迎头浇了一大盆凉水。 她半垂眼睑,遮住眼底翻涌的思绪,有那么一瞬,周文倩很嫉恨两位表妹,两人出身高贵,什么都有,上天为何还要给她们如此美貌。 不过,周文倩并不是轻易打退堂鼓的人,她抬眼,不经意间打量眼前的衣香鬓影,一室华贵,在见识过后,她心中期盼反而越发高涨。 环视一周,最后,周文倩把视线停留在母亲与姨母小韩氏身上,她们姐妹实则相差不过二载,但晃眼看过去,韩氏外貌比姨母生生老了八、九岁。 她视线在小韩氏明艳的面庞上掠过,姨母同样出身不显,不也嫁与公府嫡子了么。 周文倩眼神坚定下来。 短短瞬间,周文倩想了很多,而郑玉薇则站在她身前,饶有兴致的打量她。 说实话,郑玉薇有些佩服对方,豪门贵女们,自小耳濡目染见多识广,兼有良好的教育,在这个年纪,能很好掩饰自己的情绪,倒也不足为奇。 但周文倩出身差了何止一筹,打小的资源同样远不能比,现在第一次身处这生平未见的富贵地方,居然也能一派自然,面上毫不露怯。郑玉薇不相信她心底毫无触动,那就只能是面上功夫了得。 果然不愧是原文女主,她以相对卑微的家世,甚至后来还是丧夫寡妇的身份,居然能牢牢把住一个豪门公子的身心,最后耗费十几年时间,熬死了出身高贵的大妇,登堂入室,摇身一变成为侯门贵妇。 果然没有两把刷子,这活是干不来的。 郑玉薇自问没啥能耐,这浑水还是不要趟的好。 众人落座,韩老太君关切地询问了韩氏一番后,然后话锋一转,说起周文倩的婚事来了。 周文倩因父丧守孝三年,今年已经快十六了,韩氏携她远赴京城投奔,那估计以前看好的人家是没有着落了,女儿家婚配至关重要,可耽搁不起,韩老太君作为娘家长辈,自然是要关心一番。 韩氏初来乍到,毫无人脉,韩老太君怜惜娘家人,若是侄女愿意,她打算操心一番。 韩氏果然喜出望外,她眸带点点泪光,如此这般诉苦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自己无用,耽搁了女儿,只盼姑母能搭上一把手,好给唯一的骨肉说门好亲事。 郑玉薇闻言精神一振,这冗长的亲人会面场合里,终于出现让她感兴趣的的话题了,她微笑不变,立即不动声色地关注起来。 周文倩则坐在郑玉薇下手,她双颊晕红,一般女子,此时早该避了出去,不听这个话题,但周文倩一来人生路不熟,无处可避;二来,这事是她来京的主要目的,她实在不想避开。 于是,周文倩便在郑玉薇的余光中,侧身垂头,掩面坐在原位,看似害羞,实则全神贯注留意着堂上对话。 韩老太君沉吟一番,最后开口道:「过些日子便是春闱,待殿试过后,要是你们母女愿意,老婆子便为你留意一些家境殷实,家中人口简单的新科进士。」 她抬眸看着韩氏,问道:「你意下如何?」 举人中了进士,殿试过后,即可授官,优秀者留馆,其他或留在京中任职,或外放出京。 总之一句话概括,这群人已带上乌纱,成为官身。 能让安国公府老太君认为家境殷实者,那么钱财是绝不会少的,而家中人口简单,新妇进门后,就会少了很多烦心事,可以安心过小日子。 韩老太君亲自出面主持,周文倩以国公府表小姐身份出嫁,那安国公府就是她身后的靠山,只要安国公府不倒,一般殷实人家,估计会直接把周文倩供起来。 郑玉薇闻言,暗暗点头,祖母为了这母女二人,很是费心了,方方面面都已考虑清楚,如果周文倩能知足,顺从地嫁过去,她确实能过得很好。 周家在江南,确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不错,但周文倩父亲只是其中一个旁支,而且还不是官身,实际上,她就是个普通门第的丧父孤女罢了。 老太太一番打算可谓真心实意。 不过,郑玉薇觉得,这殷实进士与侯门贵公子差异实在太大,周玉倩应该不会满足于此,哪怕她现在还没认识秦二。 在此间待了五年,郑玉薇已完全掌握这里规则,虽然本朝对女子的约束,并不到无意碰触就得砍手的骇人程度,但对男女大防还是相当重视的,特别是未婚女子。 周文倩能以闺阁小姐之身,与秦二相识并产生深厚感情,以致秦二婚后对其念念不忘,这绝对不是一次半次偶然碰面能办到的。 按照时下的男女大防,郑玉薇觉得,这很能体现一番她胸怀大志的程度。 果不其然,郑玉薇瞥向右侧的眼角余光,在老太太话音刚落时,看见放在粉色裙摆上的白皙手掌,猛地往里收了收,但几乎立刻,就放松下来。 这动作极快,如果不是郑玉薇专注留神,估计不会发现,她唇边微笑的幅度略增,这周文倩果然城府不浅。 老太太话毕,韩氏脸色却微微一僵,不过她反应极快,马上掩饰性地低下头,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后,才抬眼感激地对韩老太君说话。 「如此便劳烦姑母了,侄女无用,让姑母费心。」韩氏眼角微湿,看上去情真意切。 韩老太君笑道:「你既然唤我一声姑母,老婆子难道还能不管你们母女?」 说到底,老太太对败落的娘家很是痛心,虽然她有子有孙,娘家不兴对她的地位已毫无影响,但这并不妨碍韩老太君对娘家亲人心生怜惜。 v第八章 侄子侄孙浑噩无能,扶也扶不起来,加上两者相距万水千山,韩老太君鞭长莫及,几次过后,她干脆撒手不管。但如今孤苦的侄女来投奔,她这当姑母的怎么也得尽心一把。 因为韩氏隐带悲伤,堂上的热切的气氛降了温,杨氏看时间耗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于是,她微笑对韩老太君说道:「母亲,表妹娘三一路奔波,怕是累狠了,不若让她们好生梳洗歇上一歇,再与母亲说话。」 韩老太君一听,这话很是在理,于是点头对韩氏笑道:「老大家的说得对,是老婆子唠叨了,竟是忘记你们路途疲惫。」 韩氏自然连声说不累。 不过,韩老太君还是坚持散了,让几人先下去歇息,小韩氏主动请缨,要领姐姐母女前去早已收拾妥当的玉梨院。 至于韩氏庶子周文正,韩氏之前的书信并没有提及此人,因此国公府没有准备,不过,杨氏掌家多年,这么个小状况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国公府规矩,男孩子七岁后,就不能继续养在后院。譬如郑玉薇的亲弟弟,今年十岁的安国公世子郑霁元,早在三年前,就已搬到外院居住,给长辈请安的时间亦与女眷错开,轻易碰不上面。 当然,若是有心,还是可以碰头的,郑玉薇姐弟一母同胞,感情极好,虽然规矩所限,但两人还是时常见面,好好亲香一番。 杨氏提议,将周文正安排在外院居住,日后也可以与世子一起读书习武,韩老太君点头应允。 虽然实际上,周文正与安国公府毫无关系,但按照礼法,他同样是韩氏之子,府里的亲戚。杨氏跟韩老太君什么人物,不管内心如何想,大面上都不会欠缺分毫。 其实让杨氏说,她始终对韩氏母女喜欢不来,反而对这个境况艰难男孩有些怜惜。 后宅的一套,杨氏早已通透无比,周文正现在什么处境,她不用想都清楚。 于是,杨氏吩咐嬷嬷,让她带周文正先去世子院里安置几天,待新院子收拾妥当后,再行搬过去。 周文正表情木然,反应慢人一拍,半响后,才醒悟过来,呆滞地对老太太跟杨氏致谢。 他低下头,目光却闪了一下,父亲去世后半年,他的先生因家中出事致辞,此后,韩氏没再请先生,周文正已辍学两年有余。 周文正自得知自己要上京以来,头一回由衷感到欣喜。 玉梨院。 韩氏领着周文倩回了屋,她挥退了国公府的下仆,室内仅于嬷嬷以及丫鬟各一人,俱是她们从江南带过来的心腹。 「倩儿,你……」韩氏沉吟片刻,却说不下去,她本来想问问女儿打算,但转念一想,周文倩尚未出阁,这些话不好开门见山讨论。 经过几天适应,她们母女已经在安国公府安置下来,韩老太君实现当初承诺,开始打听参加春闱的学子,今天又跟韩氏稍提了一遍。 韩氏知道母女要在安国公府过得好,是离不开老太太的,因此她热络地应承着。 但心中却是憋着一口气。 殷实进士固然不错,但与母女之间的渴求却是差了一大截。 韩氏只得一女,她一生寄望都在女儿身上,兼之当初周文倩在江南小郡城一干闺秀当中,那是出类拔萃,这十几年来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导致母女期盼极高。 虽现在已直面现实的艰难,但母女俩潜意识里,依然觉得,以周文倩之人才,绝不止配个家境殷实无背景的小进士。 韩氏觉得,她女儿这般优秀貌美,就算比不得公府小姐,依着安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配个中等官家之子,还是可以的。 「娘,」周文倩轻拍了拍韩氏的手,接上话头,「等会儿,娘让人到外头,把京里的事儿打听一番把。」 「咱们可不能当聋子瞎子。」周文倩眼神平静,但十分坚定,徐徐开口说道。在母亲面前,她无所谓矜持,现在已到关键时刻,再矜持下去就什么都晚了。 她们自江南进京,除了变卖所有产业,换成银钱带在身上外,还带上了一房忠心耿耿的家人。这家人中,有能在外头跑腿的男人,周文倩的意思,就是让其打听消息。 安国公府下头的世仆固然久居勋贵之家,大小消息极为灵通,但府里规矩严谨,她们向仆妇打听,估计只能知道一部分。 杨氏掌家,母女只能打听到杨氏让她们知道的,兼之里头肯定有耳目,就算仆妇敢说,周文倩也不敢向其打听。 这里就没有笨人,一张嘴,很容易就被人猜出心中所想。 周文倩心中志向可比她母亲韩氏高得多,见识过国公府的富贵生活,让她怎能不向往。 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现在对周文倩很重要,绝不容有失。 「这样很好,」韩氏击节赞叹,摸清情况,才能谋划,她女儿就是聪颖,怎能就配个普通小进士呢,「正好老太太帮我们置些产业,李大父子近期在外跑腿,这样也不引人注目。」 韩氏打算置些产业,以便女儿日后嫁妆以及自己手上攒些。 这虽不用韩老太君出钱,但她的帮助至关重要,在天子脚下,勋贵官员云集,正常交易没人领着,怕是有钱也买不上好的。 她接着说道:「你姑姥姥那边,娘先搪塞着,有老太太在,你表妹可不好丢下你。」 「倩儿,这段时间你可要多认识些人。」韩氏最后嘱咐道。 「嗯,娘你放心,女儿知道的。」周文倩目光笃定,点了点头,这事也很重要,如果困在后宅,那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母女二人谋划一番后,遂开始里外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以便充实耳目。 荣华堂,正房。 「娘,明天真的要跟那周表姐一起出门吗?」郑玉薇蹙眉,对杨氏问道:「不让她去不行么?」 一晃半月过去,转眼间,便到了原文里女主周文倩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刻,她初识男主秦二,两人一见钟情。 周文倩随国公府的人去进香,途中独身遇上秦二,于是两人擦出爱火花。 想到这里,郑玉薇无奈扯扯嘴角,书中视角太过狭隘,才让周文倩的行为有了合理性,让她能继续保持白莲花般的形象,但她此刻身处期间,实在是无力吐槽。 就算普通大户人家,女眷出行无一不是前呼后拥,丫鬟婆子至少十余人鞍前马后,一个闺阁小姐想「巧合」落单,实在毫无可能,更别提规矩严谨的勋贵之家了。 周文倩想独身外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刻意为之。 v第九章 郑玉薇想想就头疼,古代社会讲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周文倩现在顶着安国公府表小姐的名头,要是行为出格有损闺誉,她难以避免被牵连。 闺誉对于大家小姐而言,实在重愈生命啊,郑玉薇不介意男女主勾搭上,但她介意被连累。 不过,周文倩这大半个月以来,安分守纪温柔少语,家里人对其印象颇佳,就算是杨氏,亦并无恶感,只当是一无可无不可的亲戚罢了。 她恐怕连说服母亲都不能,更被提让杨氏出手操作了。 郑玉薇无端沮丧,自从女主出现后,她就一直被打击,这次估计亦如此。 果然,杨氏闻言笑了笑,睨了无精打采的爱女一眼,嗔道:「你这孩子,不喜欢她,不与她一起玩耍就是了。」 听到这话,郑玉薇更加卒郁,这周文倩状似柔弱,实际一有见外人的机会,就死扒着她不放,誓要借东风打进贵女圈不可。 说句粗俗的话,对方真是她去茅房都得跟着,实在让郑玉薇不胜其扰。 这些话郑玉薇跟母亲抱怨过,杨氏当然清楚女儿的心思,她抿了口香茶,颇为不以为然地接着说:「不就是个投奔的亲戚罢了,薇儿无需顾忌。」 她十分笃定地笑笑,「虽说她是老太太娘家人,但薇儿你可是老太太亲孙女,你不领着她,你祖母也不会为难你。」 杨氏抚摸女儿的鬓发,安慰道:「你别管她,就当出去松散一番罢。」 韩老太君寿辰在即,往年过生日前,老太太都会上京郊潭拓寺斋戒一番,今年自然不例外,于是,便有了明日之行。 安国公府后宅不能倾巢而出,总要有人留下操持,因此掌家的杨氏是不去的,大房就郑玉薇一人随老太太出门。 郑玉薇见谈话老是够不到她要的方向,也知道事不可为,只得叹了一口气,无奈接受了现实。 出了第二道垂花门,贴身丫鬟良辰扶持着郑玉薇,踏上脚蹬,美景打起车帘子,她微微垂首,抬脚跨进马车。 细长的鞭子轻轻甩在马背上,毛色油亮的骏马撒开四蹄,翠盖珠缨八宝大车缓缓前行,紧跟着前头的朱轮华盖大车后面,在安国公府宽敞的内巷徐行。 马蹄踏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响亮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安国公府府门大开,一行十余辆悬挂醒目府徽的大车驶出。 郑玉薇眼尖,瞥到周玉倩嘴唇微动,便知道对方要说话,她实在被她缠怕了,连忙抢先阖上双目,微斜身子靠在柔软的锦垫上,佯装晨起困倦,此时要略加休憩。 这辆马车十分宽敞,共坐了三位未出阁的主子,郑玉薇及时避开,于是,周文倩便与她的亲姨表妹郑玉蓉说起话来。 周文倩的声音与其外貌一般,皆娇柔细弱,但显然郑玉蓉不吃这套,她近日也被这表姐缠得不轻,不过到底教养还在,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偶尔有一搭没一答地回应。 郑玉蓉比郑玉薇小两岁,今年十二,面上功夫浅些,加上她性情较直爽,大概觉得这表姐日后跟她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因此此刻说话间,隐隐带些不耐烦。 郑玉薇颇为了解堂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心中暗笑,周文倩年纪不小,形势所逼,难免急于打入贵女圈,郑玉蓉不笨,自然难有好感,只不过碍于对方是亲姨表姐,只能耐着性子应承。 京城的贵女们,哪怕近年局势紧张,她们在十六、七岁前,都会定下婚事,因为勋贵之家婚嫁流程繁琐,一般定下婚事后,最少次年才能完成六礼,嫁进夫家。 赶早不赶晚,万一耽搁成老姑娘就麻烦了。 周文倩初来乍到,但却颇有志向,因此她哪怕城府再深,亦难免有些急躁。 郑玉薇并太多心思听两人闲聊,她此刻心绪有些复杂,有了原文剧情,她肯定周文倩会在这次出门整幺蛾子,要是不抹黑安国公府,她并不想理会,但问题是,这估计不大可能。 因此,郑玉薇早已决定尽力阻止对方的行为,这没什么好思虑的,她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同人永远不能忘怀他的母语一般,郑玉薇经过前世多年熏陶,一夫一妻制早已深入她的心扉。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她重获新生固然好,不过却已非身在男女相对平等的现代,这地儿是一个男权社会,男性三妻四妾只是寻常事。 要想以一人之力扭转社会大势,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最起码,郑玉薇认为自己没有这能耐。 要想活得好,前提就得适应大社会,任何情况下,标新立异脱离大众观点的人,都不会有好事儿发生。 在何场合就必须做出符合情景的行为来,就譬如上个高档西餐厅,大家都安静用餐,如果你在大声爆粗,吐痰抠脚丫子,那结果肯定会被请出去的。 用餐被请出去没啥,最多就换个地而再吃罢,但郑玉薇若是行为差错太大,就算她有娘家依傍,估计最轻的下场也会让日后的生活很不如意。 来这里已有五年,郑玉薇发现,此间大多数女性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如意。她们爱自己,爱父母,爱孩子,然后爱一点点男人,前提是他睡其他女人自己不会太难受,而回来睡自己也不会太恶心。 古来避子汤伤身,而女人超过三十后,怀孕生子的危险性会大增,因此据郑玉薇所知,有很多贵妇膝下儿女环绕后,甚至还会主动让丈夫睡别的女人。 她们的生活态度很健康,若要发落妾侍,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眼下状况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基本与情爱无关。 当然,情深一往的男人不是没有,郑玉薇就认识一个,那人就是她的父亲安国公,然而这情况太实在罕见了,罕见到,母亲杨氏向来是京中贵妇们羡慕妒忌的对象。 专情男可遇不可求,郑玉薇不觉得自己有中大奖的运气,能在茫茫人海中,成功捕获那万中无一的男人,因此这五年来,她早已调整好心态,准备日后当一个普通的贵妇人。 丈夫有妾但重妻,她的地位不可撼动,然后生儿育女,待孩子长成后安享晚年,这样就很好了。 毕竟,人若奢求太过,很容易会把福气全给折腾干净。 现在问题是,前段日子随着周文倩的出现,郑玉薇发现竟自己是一本书中的女配。 摆脱女配身份那是一定得努力的,这不必多说,而且她觉得,可能性还不小。 但若能成功,郑玉薇始终还是要嫁人的。 有了原文的描述,她除了知道剧情大概发展外,还得知了这世上,原来另有一个类似父亲的专情男人,这让郑玉薇已经坚定的心湖再起波澜。 作者大概是秉承男主是女主的,而男二是大家的原则吧,在文中勾勒了一个情深优秀的男二,落在郑玉薇眼里,这专情男二实在比男主好太多了。 男二是男主的兄长,宣平侯爷秦立远。 这次潭拓寺之行原文也有,因为韩老太君要在寺中斋戒几天,原身如郑玉薇一般,会在寺中静院住上几天,陪伴着老太太。 男二秦立远重伤之下,还得躲避追杀,无奈夜里潜入原身静室,原身救了垂危的男二,对方对她情愫渐生,并愈演愈烈。 v第十章 偏男二伤势很重,把伤养得好一些后又外事缠身,等他回头打探原身时,伊人竟与同父弟弟定下亲事。 二人擦身而过,有缘无分。 秦立远死心眼,虽恪守礼仪,但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一直恋慕着佳人,原身能在那对鸳鸯逼迫下坚守十几年,不得不说他的态度很重要。 郑玉薇估计,如果不是原身病逝,有大家长秦立远在,估计那对苦情鸳鸯是决不能修成正果的。 原身逝去,秦立远心痛难抑,他不想再看荒唐的弟弟,但又怜惜心上人所遗独子,于是主动提出,将此子过继到自己膝下,成为他的儿子。 早些年,秦立远无奈另娶,妻子新婚后却染病早逝,不久后,原身诞子恰逢秦二事发,他心有所爱不想续弦,又眼看弟弟不成样子,遂决定日后让这孩子承爵。 秦二只顾心上人,全然不管原身母子,孩子全凭秦立远教导成人,两人无父子之名,却有父子之实。 心中重要的人郁郁而终,两人各自黯然神伤,之后,秦立远干脆把孩子过继在自己的膝下。 那孩子向来敬仰伯父,不喜漠视他们母子的亲父,后来母亲死后,他更对父亲厌恶万分,只欣然同意。 而男主这边,儿子有好去处,还不必委屈心爱女人,秦二假装犹豫一番就答应了。 作为先是客观看文,然后身处其间的郑玉薇,她一直都不喜欢男主,这点并无改变,但她却不免会有那么一咪咪肖想男二。 多情深难得的好男人啊,在现代都难得一见,更别说这古代了,为了心上人,居然能选择不要亲子。 侄子虽然是秦家血脉,但并不是己出,这事有权有势的现代男人都很难办到,更别说深受封建思想教育长大的古人。 不身在其间,实在无法感受这种震撼。 按照事情的轨迹,郑玉薇遇上重伤的男二可能性极大,她自问与温柔和婉的原身不大相同,对方不喜欢自己也不是奇事,但她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忐忑。 郑玉薇自认不是个清高不染尘埃的女子,她心动了。 说句老实话,男人能专享谁愿意公用,郑玉薇之前思想上的妥协,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罢了,现在出现了一个专情好男人,她难免会心生希冀。 至于在文中,对方热恋原身的事,郑玉薇此刻并无觉得不适,因为说实话,她连这人是圆是扁都不知,更别谈感情,没有感情,心下自然毫无触动。 小巧玲珑的紫铜鎏金香炉,正置于蜻蜓腿三足圆香几之上,在室内一角徐徐吐出袅袅香雾,淡淡的苏和香气弥漫在安静的室内。 郑玉薇斜斜靠着软枕,正坐在攒边围子罗汉榻之上,缓缓翻着手上书本,在室内侍候的丫鬟婆子皆垂首静立,室内只偶尔听到翻启书页的轻微声音。 这是安国公府一行抵达潭拓寺的第二天。 潭拓寺是本朝开国皇帝亲自驾临,并敕封的护国寺,渐渐地,这潭拓寺就成为京城声望规模最大的寺庙。 历经几朝,潭拓寺规模宏大,早已成为京中权贵上香斋戒的首选之地,但它并不只接待权贵,寺院方向来对贫富贵贱一视同仁。 虽说如此,潭拓寺既然在京郊,那么勋贵们还是有些特权的,安国公府就入住在寺庙后园,那里有一片专门供权贵们斋戒的静院。 安国公府一行分住几个院子,郑玉薇的祖母韩老太君早已闭门斋戒,不理窗外之事;而二婶小韩氏因无子,多年来亦一起闭门斋戒祈愿,堂妹郑玉蓉年岁稍长,明白同胞兄弟对母女二人的重要性后,早已随母亲一起行动。 因此,昨日抵达的安国公女眷,还能悠闲的只有韩式母女以及郑玉薇。 郑玉薇自穿越以来,就相信了冥冥中事,昨日亦有虔诚叩拜,但她虽信但不迷,过后便开始悠闲度日,并高度关注起韩式母女二人。 美景轻手轻脚地捧着红漆茶盘,走近罗汉榻,端起青花缠枝纹茶盅,换下榻旁小方香几上的残茶。 郑玉薇搁下书本,随手接过茶盅,微微垂首抿了一口今年的新茶。 芳香扑鼻,齿颊留香,果然是品质极佳的明前龙井。 郑玉薇正打算再饮一口,谁知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奔跑脚步声,紧接着静室房门被来人推开,良辰的声音响起来。 「姑娘,姑娘,」良辰呼吸急促,面色涨红,冲到罗汉榻前,匆匆福身行礼后,她迫不及待开口说道:「那周表小姐果然如小姐所料,带着个丫鬟就出去了。」 郑玉薇闻言,迅速抬起头望着她,手上动作猛地一滞,满杯的香茶溢出些许,溅在裙摆上。 茶刚沏好,很是滚烫,美景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接过茶盅,放在方几上,随即执起帕子给郑玉薇擦拭。 那处裙摆下面是锦垫,郑玉薇并没有烫着,她止住美景动作,抬头示意良辰继续说。 良辰愤愤地接着道:「那周夫人好生厉害,她发现了奴婢,竟是硬生生拽住,不让奴婢回来。」 「奴婢装作刚巧经过,要急着回来伺候姑娘,周夫人也不放行,后来纠缠了快一刻钟,奴婢无法,只得搬出姑娘,那周夫人才放了人。」 良辰神色沮丧,眼眶有些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耽误姑娘大事,请姑娘责罚。」 良辰伺候郑玉薇多年,对其颇为了解,主子之前面色凝重,再三叮嘱,很显然这事很重要,她现在却把差事办砸了。 良辰衣衫有些凌乱,脸颊刮出几道红印子,可见已尽力挣脱了,这贴身丫鬟向来忠心耿耿,郑玉薇自然不会怪她。 「起来吧,她到底是主子,要为难你轻而易举。」郑玉薇抬手,示意良辰起身。 潭拓寺后园贯彻寺庙简洁风格,巷道上无遮无挡,静院挨得又近,她被发现太正常了。 只是韩氏这违和的画风,很能说明问题啊。 郑玉薇心下沉凝,责备忠婢毫无用处,反倒亲者痛仇者快,她还想想对策吧。 这潭拓寺后园子权贵家眷不少,京中上游圈子又不大,要是周文倩与秦二被人窥见,郑玉蓉小两岁还好些,适婚年龄的她是头一个受害者。 周文倩果然是个聪明人,虽然在她姐妹面前急躁了些,但在长辈面前却保持良好的形象,温婉娇怯,安分守纪,因此就连杨氏都觉得她无害。 这样的结果,就直接导致郑玉薇此刻行动上的孤立无援。 她虽是父母掌珠,日常也随母亲学习打理家事,但那些个管事嬷嬷的主子是杨氏而非她,仆妇们精明的很,韩式母女得老太太看重,郑玉薇对两人使绊子固然没事,但操作的奴仆就要遭殃了。 v第十一章 郑玉薇经母亲仔细教导,早已深得其中五味,她知道这些人就算答应,亦会阳奉阴违,因此干脆打消这念头,她手里的人手就自己院子这批死忠。 她只得派出良辰监视韩使母女。 「良辰,把院子的人都派出去,暗地里寻找周文倩,特别要注意通往南苑以及前院的月亮门。」郑玉薇略略沉思,实在无法可想,只得如此吩咐。 潭拓寺的后园子分南苑北苑,北苑住女眷,南苑住男眷,两者相连仅一道月亮门,有小沙丘守着,而南北苑通往前面寺院则各有一门,把守更严密,以防前殿香客误入,引出祸事。 寺里的和尚精明的很,早早预料好可能发生的情况,只要不是本人有心,贵眷们出事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因为这潭拓寺还有武僧拱卫,这也是郑玉薇敢将自己带来的仆从几乎全派出去的缘故。 郑玉薇之前打听过,宣平侯府并有住在后园,那秦二很可能是今天陪伴母亲前来的,他可能即日来回,也可能住进南苑。 良辰衣衫鬓发微乱,但却无心整理,当即领命而去。 「姑娘,您且宽宽心,那周家表小姐应该弄不出幺蛾子的。」美景重新捧起小方几上的茶盅,递给主子。 美景是安国公府家生子,一家人都是府里的世仆,这勋贵人家的条条道道,她很是明白。周文倩这反常一出是为的什么,她能猜到,对自己主子的危害亦清清楚楚,但事已至此,她只得这般安慰主子。 整个院子现在只余主仆二人,比之前更寂静几分,郑玉薇接过茶,叹了一口气,若是阻拦不住,她现在只期望周秦二人不要被人窥见,那也就无碍了。 原文描写很片面,通篇就爱恨情仇,很少有别的东西,譬如周秦二人是否被人看见,就没有提起。 文里没有提及,可并不代表没人看见,潭拓寺香火鼎盛,兼附近风景颇佳,四季游人不少,现在又正藉春季,实在让她很是担忧。 风景优美,春季。 桃花林。 想到此处,一个尘封的记忆突然无比清晰,郑玉薇栗然一惊,随手将茶盅掼在小方几上,玉手「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坚硬的红木几面上。 她力道极大,玉白的小手立即通红,腕上那个青翠欲滴的玉镯子重重砸在几面上,应声断裂开来。 郑玉薇却无心顾及,她倏地站起身,套上绣鞋往外面行去。 美景喉间的惊呼声咽了回去,连忙急急跟上。 郑玉薇出了院门,避开左侧韩氏的院落,往右边行去,绕过院子,准备直奔后山。 刚才电光火石间,郑玉薇骤然忆起一事,是她之前午夜梦回都没有想起的。 潭拓寺周围风景不错,尤其是春日,因为后山整有一片桃林。 这桃林历史悠久,桃树虬结盘曲,蔓延了整个山头,每到春日桃花怒放,如云的绯粉染红了整个山头,实乃京郊最着名景点之一。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一大批文人骚客以及权贵子弟,自古文人多自傲,这些读书人自是不愿意与肆意嬉笑、无所事事的权贵二代混一起,于是,这两拨人就渐渐形成两个据点,一南一北,相距极远。 读书人无论内里如何,到了外头,都一副谨守礼仪的模样,桃林很靠近潭拓寺北苑,他们自是避之而不及,于是,文人据点在北边。 那么,权贵之地每年聚集的据点,就在北苑不远外的桃林南坳。 郑玉薇蓦然忆起,原文里男女主初遇时的背景,正是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中。 周文倩在漫天嫣红的映衬下,平添五分美艳,她身上既有大家小姐的气质仪态,又无闺秀们的矜持自傲,柔柔弱弱,娇怯至极,让没见识过这类型女子的秦二一见倾心。 接着就不用说,就是爱火燃烧,奸.情持续了。 想到这里,郑玉薇的脸色愈发阴沉,这姓周的胆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太多,这桃林久负盛名,基本没有权贵子弟是没来过的,她这是想以安国公府所有未出阁姑娘的名声,来为她的青云之路当垫脚石。 一旦周文倩被这些男子看见,这些权贵子弟自然能把她的身份扒出来,到时,哪怕她只是外八路的表姑娘,安国公府正经小姐郑玉薇姐妹,都得一并成为笑柄。 周文倩已走了很久,时间刻不容缓,而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安国公府怕是马上回扬名京城上层,沦为笑柄。郑玉薇情急之下,只得亲自出马,看能否截住周文倩。 绕出北苑,脚下的路不比园子里头,愈发凹凸不平,而且有不少碎石子在青石小道上。 郑玉薇脚下仅穿了一双轻薄稠鞋,这类室内榻上专用的鞋子,鞋底仅有一层绸布,比绣花鞋要轻薄多了,她急切之下没有换鞋,现在可以说算是直接踩在碎石子上。 本朝不盛行三寸金莲,但大家闺秀的脚几乎都是不怎么走路的,最多就闲暇时逛逛花园子罢了,郑玉薇一双玉足细皮嫩肉,尖锐的石子儿扎在上头,可谓刺痛至极。 走了一段,脚下疼痛难忍,饶是如此,郑玉薇亦不敢稍停,只盼望在周文倩抵达桃花林南坳据点前,能够及时截住她。 主仆二人一路急赶,穿过北苑边上的青石小道,踏上后山土道,又走了一截子,仍然没有赶上周文倩。 土路渐渐狭窄,这地儿人烟渐少,草木茂盛起来,郑玉薇低头,这浮土满布的土道上,有一些零星的淡淡脚印子。 来这里以后,郑玉薇每年都会到这潭拓寺北苑转几圈,据她偶然所知,通往后山桃林的路,就仅有一条。 她面色沉沉,周文倩肯定是赶到前面去了。 郑玉薇抬头眺望远处,那边山头一片绯粉,花树漫山遍野,极为美丽,但却与她此刻心情正正相反。 她在回头望了后边的宏伟寺院一眼,停下了脚步。 潭拓寺附近也有武僧巡逻,虽然他们对勋贵们的大小事一律视而不见,但要是有危及香客安全的事发生,武僧们还是会管的。 这也是郑玉薇敢带着一个女婢出门,甚至离开北苑的原因。 这个距离足够远了,不知是否出了武僧巡逻范围,郑玉薇凝眉。 安国公府的名誉固然重要,但在郑玉薇以及父母亲人眼里,想必是她的安全更为重要。 郑玉薇抬头,羊肠小道在前头出现了一个大拐弯,由于草木茂盛,她无法看见弯道后的情景。 观弯道方向,拐过去就已直通南坳方向。 v第十二章 郑玉薇垂头望了眼土路上新鲜的脚印子,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抬脚往前,到那拐角眺望一番,如果看不见周文倩踪影的话,那就以安全为上,打道回府。 那弯位很近,主仆二人走了不足二十步,就到了地方。 郑玉薇刚转过拐角,微微侧头,立时便看见前方不过百步远近,有一个身穿浅碧色衫裙的娉婷少女,领着一个小丫鬟,提着裙摆婀娜前行。 这羊肠小道尘土飞扬,她明显不想弄脏衣物,小心翼翼地微提着衣裙缓缓往前挪动。 这少女正正是周文倩。 郑玉薇牙关紧咬,怒火中烧,她足下急奔,提气喝了一声:「周文倩,你这是欲往何处?」 前方周文倩闻声一惊,与贴身丫鬟转过身来,正正好对上郑玉薇,此时双方所距不过十来步距离。 「你今天所做之事,可对得住收容你们母女的安国公府?可对得住一心为你谋划的老太太?」 郑玉薇气极,她此刻对周文倩深恶痛绝,自家好心收留了这母女,没想到对方一点没将这好处放在心上,一到要紧时刻,就用她家女儿名声当了垫脚石。 她与韩氏母女隔了一层不错,但堂妹郑玉蓉可是小韩氏唯一的骨血,一生心血所寄,这母女当真是无情无义。 二房本就不承爵,只是老太太还在,居住在府里罢了,待老太太百年后,二房就会分出国公府,成为旁支,因此郑玉蓉虽是安国公府二姑娘,但身份含金量与郑玉薇差了不止一筹。 郑玉蓉今年十二,小韩氏年后已开始为女儿物事婚配对象,但偏她身份高不成低不就,比郑玉薇要难多了。 小韩氏自是不肯低就,奈何形势比人强,杨氏殚精竭虑,也不过扒拉出一个秦二,她又能如何。 虽离郑玉蓉及笄还有近三年时间,但一说起这事,二婶小韩氏就眉心紧蹙。 作为至亲的周文倩母女,谋划前可有想过小韩氏及郑玉蓉。 郑玉薇双目如冰,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周文倩。 郑玉薇话音未落,周文倩便攒紧了双拳,「收容」、「老太太谋划」这些词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周文倩母女并不想承认。 她们母女确实投奔安国公府没错,但「收容」这一并不含蓄的说辞,依然让周文倩愤怒难抑。 她母女二人投奔国公府,自有长辈主持,郑玉薇一个小辈姑娘,竟说出这话来侮辱于她。 而老太太的谋划就更是好笑不过了,堂堂国公府肯出面,什么人家找不到,怎就只能在穷酸小官堆里寻人?而最让人不齿的,就是对方那副为你考量的嘴脸。 周文倩自认人品才情优秀,只吃亏在父亡家世不显,偏无人真心为自己思虑,她想要有个好前程,现在怎能不拼上一把? 难道要等来日嫁了个进士小官,再来看这国公府嫡小姐的嘴脸吗? 她双目陡然一厉,银牙咬得咯咯作响,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刺痛传来,这才唤回周文倩的理智。 现在绝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在安国公府待了一段时日,安国公夫妇视郑玉薇为掌珠的事,周文倩不可能不知道。 她很需要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 「大表妹,你是否误会了,」周文倩收敛气势,扬唇柔柔一笑,看着郑玉薇笑道:「我昨日听闻这后山桃林盛名,征得母亲同意,这才准备今日前往一赏。」 「不知大表妹何出此言?」周文倩表情温柔而包容,微笑睨着郑玉薇,像是姐姐包容不懂事的小妹妹。 郑玉薇闻言挑眉,嗤笑一声,这周文倩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果然深厚,她随即打量了对方两眼。 周文倩鬓插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一袭浅碧色曳地望仙裙,外罩同色烟罗纱衣,裙摆袖口皆绣上精致的暗纹,浑身上下打扮简单雅致,但其衣着却不经意间透出精雕细琢。 郑玉薇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穿成这样,跑去权贵子弟出没的地方,只为赏花? 郑玉薇目光中蕴含的意思并不难懂,周文倩立时明白了,她脸色阴了一瞬,有种被人生生刮下脸皮的愤怒感。 这些个勋贵千金,公候掌珠,自出生起便无忧无虑,事无巨细皆有长辈做主谋划好,她们无需费神,便能享受被人仰望的一切。 她们命好,但凭什么指责自己。 周文倩笑容一敛,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可不能再耽搁,她淡淡对郑玉薇说:「天色不早了,我答应母亲早些回去,就不与表妹多言了。」 说罢,她瞥了身边的丫鬟翠儿一眼,直接转身,继续往桃林而去。 这回,周文倩的脚步加快许多,连扬起些许黄土也不甚在意,提着裙摆匆匆往前而去。 而那丫鬟翠儿,却立在小道中间,一声不吭站在原地面向两人。 周文倩一言不合竟跑路的行为,实在让郑玉薇错愕又气愤,她追到这份上,怎肯空手而归? 于是主仆二人气愤举步,欲快速追上前去,把周文倩截下回来。 谁知那那丫鬟翠儿却张臂阻拦,挡住了小道。土路其实不大,这丫鬟把它拦了个严实。 「滚!」郑玉薇怒极,娇喝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丫鬟,住在安国公府屋檐下,竟敢阻拦她。 翠儿低头,虽不敢直视郑玉薇,但她却没有退却分毫,不言不语地挡在前头。 偏这丫鬟看似瘦弱,力气却极大,一人就成功拦住了郑玉薇主仆二人。 这也是周文倩把翠儿带上的原因,她怕被人堵截,带上这丫鬟可以应急,如今果然是用上了。 郑玉薇伸出手推了两把,丫鬟纹丝不动,一夫当关拦在窄小的道路上,而道旁人高的茅草长势极茂盛,她绕不过去,且身为主子,她亦不好上前与个下仆纠缠推搡,只得退后两步,眼睁睁看着周文倩走远。 最后,被推到道旁的美景从草丛里摸出一块石头,这才把力气奇大的翠儿放倒。 只是时机稍纵即逝,被耽搁的时间并不短,她们已很难赶上周文倩了。 v第十三章 既然无法赶上,那便如此罢。 郑玉薇虽心下沉凝,很是不甘,但到底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不愿冒险再接着往前去。 「罢了,美景,咱们回去吧。」郑玉薇吁了一口气,微蹙眉心说道。 「姑娘,」美景深知周文倩此事危害,她忠心耿耿,于是自告奋勇说道:「让奴婢前去吧,这附近太平,奴婢是不怕的。」 周文倩都不惧,美景觉得,她不可能连闺阁小姐都赶不上。 不过如此,只能让主子独自回去了,美景话到最后,觉得很是不妥,于是声音迟疑了起来。 郑玉薇权衡一番,最后还是点头,「美景,这事宜早不宜迟,你马上出发吧。」 「我自己回去无碍的。」郑玉薇抬起头,对美景说道:「你亦要小心。」 美景当即领命,急步往前面赶了上去。 郑玉薇站在原地,目送美景背影远走,她已经竭力而为,要是最终还是被波及,那就算命中注定吧。 她好歹是安国公府嫡出大小姐,就算届时婚配对象降一个等级,也不会差到哪去。 只要不给那对真爱鸳鸯当炮灰,就是好的。 无计可施之下,郑玉薇只得这般安慰自己一番。 「嘶!」郑玉薇刚举步,想要返回,脚下便一阵钻心疼意传来,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低头抬脚一看,薄绸鞋底沾满黄土,连裙摆都有一些,不过好在,后头都是土路,石子儿不多,鞋底虽脏但没染血,估计回去擦点药就会好。 郑玉薇放下脚,好吧,现在只能忍着疼走回去了。 她忍疼慢慢地往回挪,走了约一刻钟,已经接近北苑,郑玉薇抬头便可远远望见前方寺庙宏伟的建筑。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蓦然,左侧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响,声音不大,但也不小,最起码让郑玉薇清楚听见了。 郑玉薇动作倏地一僵,她心下一凝,接着便狂跳起来,「砰砰」地心跳声,仿佛是重重地响在耳边。 她屏气凝神,缓缓侧头,往声响处望去。 道旁茅草后方,还有一丛在轻轻晃动。 郑玉薇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住前方,她抿了抿嘴唇,这,不会是有什么野兽吧。 但随即,她立即否认了这个猜测。 这潭拓寺不说前朝,单单本朝以来,便繁荣鼎盛了近二百年,野兽都是趋吉避凶,喜欢远离人群繁衍的,这么长时间下来,其实留下来的不过偶有些无害飞禽小兽罢了。 就譬如后世那些人来往的大型公园。 果然,草丛微微摇晃了一阵,便再无动静。 郑玉薇定了定神,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倒是产生了此地不宜久留的念头,当即举步,忍住脚下疼痛,快步往回走去。 安全走出十来步,神差鬼使地,郑玉薇回头望了刚才那方向一眼。 就是这一眼,就让她大吃了一惊。 这位置的茅草较方才位置稀疏了很多,她一眼望去,可以直接看见十几米开外,却见刚才那草丛后方不远,有一块半人高的大黑石,侧边有一个受伤男子倚在其上,那人手持一个药瓶子,在给自己腹侧的伤口上药。 他的脚直伸向前,淹没在面前的茅草丛中,这大概就是刚才草丛晃动的原因吧。 那人抬目,警惕地望向郑玉薇方向,锐利的目光让她的心无端颤了颤。 他发现是个弱质女流,于是飞快垂目,继续手上活计。 这是一个方面无须的中年男人,身量颇足,但受伤很重,腹部伤口仍在淌血,他似乎已是强弩余末,郑玉薇晃眼过去,见他的手在颤抖,药粉无法洒在伤口上。 最后,这人似乎伤重难以支撑,持药瓶子的手一垂,药瓶子掉落在他身上,然后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郑玉薇咽了咽口中津液,说实话,两世为人,她还是头一回直接面对重伤且似乎垂死的人。 实在让上辈子出生成长在和平年代,这辈子更是宰鸡都没直面过的郑玉薇心惊胆战。 这么晃眼是功夫,这人竟突然就昏迷了过去。 自己若不上前为他撒药包扎,就算伤口流血的速度再缓慢,估计他也死定了吧。 这个想法突然冒上心头,让郑玉薇如鲠在喉,感觉极为不舒服,本想马上拔腿就跑的她,不由得蹙了蹙眉,脚下一顿。 她凝目,再多看了这人一眼。 这男人身着京城虎贲军服饰,并不是普通兵卫样式,他应该是个有职位的武官,而且等级不低。 郑玉薇的父亲安国公跟女儿闲聊时,曾经说起这个话题,给她说过武官服饰大致的划分,虽她没见过具体物事,细致等级方面并不能分明,但大体上还能判断出来。 她几年来耳濡目染,常识还是有的。 虎贲军是皇帝亲军,这人应是有任务在身,重伤之下奔赴潭拓寺,肯定是要求助的。毕竟,潭拓寺被历代皇帝敕封,与朝廷牵扯极深,寺院既有武僧拱卫,且有些和尚的医术亦很高超。 而她是勋贵嫡女,又出现在潭拓寺附近,对方肯定能猜出自己是权贵之后,就算出手救了这人,应也无碍。 事后亦不会有尾巴,因为她父亲安国公,正是老皇帝心腹。 没亲眼目见,或许能很轻巧讨论,但郑玉薇此刻面对这人,心里却极为不舒服。 v第十四章 她不动手的话,这人死定了。 但饶是如此,郑玉薇抿了抿唇,站直身体,还是决定不救。 想到这人会因自己冷眼而死亡,她心里固然极为难受,但郑玉薇还是觉得,自己的安全更为重要。 虽则理智分析过,救人应不会有事,但那只是应该,谁能肯定呢?前面是一个刀头肯定舔过血的陌生人,谁也不能确保她的安全。 郑玉薇很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新生,她万万不会用自己的小命冒一丁点危险。 千头万绪闪过郑玉薇的脑海,其实不过瞬间功夫,她吁了口气,目光平静,决意马上离开。 好吧,她决定赶回寺院后,给寺里的大和尚说说这事,就当尽了一番心意了,至于这人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 郑玉薇眼神沉静,最后瞥了那人一眼,就要转身。 恰好就在此时,那人眼睫颤了颤,勉力睁开眼睛,他面向郑玉薇,这么一来,四目相接,那人视线正正好对上她的眼神。 蓦然,郑玉薇心中像是被什么猛地狠狠一蛰。 这人虽已极度虚弱,手脚都无法再动弹,但他的眼神却极为坚忍刚毅,如平静的河面下隐藏着滂湃暗流,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从那黝黑的眼底透出,通过他锐利目光,直扑而来。 这渴望生机的勃勃眼神直.射郑玉薇双眸,让她心生颤抖的同时,竟是生生触动了她尘封已久,并刻意遗忘的时光。 那是她上辈子垂死的时候。 她那时大学刚毕业,酷爱旅游的她,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齐齐到本省着名景点七星山走一趟。 那日清晨乘车出发,兴致勃勃的一行人万万没想到,还没抵达景点,车子经过的公路竟半途突然发生坍塌。 那是在半山腰上的公路,他们眼睁睁看着前车猛冲险险避过,他们车子却无法赶上,只得随着塌方掉下山。 山势不是很陡峭,因此车子到底后,郑玉薇还活着,她大喜,当家作主的人生刚开始,她并不想死。 郑玉薇怕汽车爆炸,挣扎地从玻璃碎尽的车窗爬出。 她身子很疼,无处不疼,大小伤口鲜血流淌,头上有,身上有,下肢也有。 其他人一动不动,不知还活没活,郑玉薇也顾不上他们,因为她已无能为力,她甚至无法站起,只能双手巴着崎岖的地面,费力地爬行着。 爬了一段,车子没爆,她也再爬不动了,勉强回头看一眼,大概距离车子十米八米吧。 郑玉薇伤痛难忍,翻身都不能,只好原地趴着,她很想闭目歇一歇,但不敢,因为怕一闭上眼睛便无法再睁开。 塌方前后都有车子,应该有人报警了吧,但她等了很长时间,救援还是无法到来。 眼前渐渐昏暗,是天黑了吗? 可是郑玉薇并不饿,他们清早出发,没吃午饭,应该没这么快一个白天便过去吧? 她恍惚间回头,余光却见到身侧殷红一大片,一直蔓延到几米之外。 这是她的血? 郑玉薇眼前越来越昏暗,她努力瞪大眼,却还是无法清楚视物,她突然福至心灵,这天应该还没黑。 她最后费劲仰起头,望了一眼头顶塌方公路方向,救援怎么还没有来,她快挺不住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是郑玉薇上辈子记忆中最后一幕。 她那时的眼神,大概就和这男人一模一样吧。 她其实并不想死,她很想活。 就是这个渴求生存的浓烈眼神,深深触动了郑玉薇的灵魂,她突然不想让这男人自生自灭。 让他活下来吧。 这种变相要弥补前生的强烈冲动,让郑玉薇在那人的眼神下惊醒,她倏地抬脚迈进草丛,往那垂死之人身侧而去。 耳边隐有嗡鸣,心脏砰砰重跳,郑玉薇似乎能直接感受到它在剧烈震颤,但她神智却异常清明。 乱草丛生的地方,实在难以讲究仪态,郑玉薇几个跨步,在那人的注目中来到他的身边。 郑玉薇蹲下.身子,利落拾起药瓶子,那人见她动作,身体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动作,却无能为力。 目光在对方仍在汩汩淌血的左腹部扫了一眼,郑玉薇蹙眉。她曾经参加过类似的社区活动,对于包扎伤口的的常识还是有的,但这地方这般简陋,消毒之类的步骤怕是无法进行,只能上药后包扎一番。 至于这男人会不会伤口感染,那她就无能为力了。 这人身上虽非戎装,而是方便行动的赭红色布质武将袍子,但仍有好几层,他的伤口在腹部,要郑玉薇为其宽衣解带治伤,那是不可能的。 她虽灵魂来自现代,裸上身的男性在泳池见过不少,心底觉这事算不得什么,但到底要入乡随俗,在这里,要她扒一个男人的衣衫,哪怕情况紧急,郑玉薇亦不允许自己干出这事儿来。 郑玉薇在男人身上梭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的靴子内侧,那地儿露出一圆形金属器物顶端。 结合这人身份,不难猜测出,这应该是一把短匕。 郑玉薇伸手,将那物拔出。 打磨得极薄的宝石镶嵌在掌长的金鞘上,鞘部纂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入手冰凉,这把短匕一看便知不是凡物,而保养极好的外表也说明主人用心爱护之意。 男子的眼帘本来微垂,似是难以支撑,但在郑玉薇抽出短匕那刻,他猛地抬起撩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 家传短匕握在一只羊脂白玉般的小手中,春日的阳光并不猛烈,从这女孩方向他投射过来,小小少女肤白如玉,脸颊跟小手仿佛被镀上金边,眼睫根根可见。 v第十五章 这个小小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上虽尤带稚气,但在金色的晨光辉映下,竟美丽得不似凡人。 他大概流血过多,出现幻觉了吧。 男子缓缓垂下目光,他带伤赶路百里,一路穷寇追击不断,家将折损不少,余下者,皆为他阻击敌人而去,不知能生还几人。 他伤口连续崩裂,最后一回摆脱敌人时,血流如注,好不容易回到京郊,实在难以支撑,他心下一动,干脆往不远处的潭拓寺而来。 他一方在潭拓寺有暗线,谨慎一些,应是无碍。 却不想,潭拓寺近在眼前,他却无力继续前行,倒伏于地,本想再给伤处上些药,竟是力有不逮。 这时,这个年纪尚幼的小少女,竟是赶上前来,方才,他分明感觉到对方防备警惕之意。 少女应近婚嫁之龄,不过男子年略长,在他眼中,她年纪尚幼。 这小少女并没有让男子感到恶意,而他暂时亦无力动弹,于是,抬眼看了看她,他缓缓半垂下眼帘。 郑玉薇拔出匕首,乌黑无光泽的刃面在阳光下倍觉厚重,隐透寒芒,就算她不懂兵刃,也能轻易判断出,这是个上等货。 她没多在意,反正不是自家的东西,握紧匕柄,反手而下,郑玉薇小心割开男子腹部伤口出衣物,把他的伤口露出来。 殷红的伤口不大,但极深,男子受伤时间应该不是方才,因为伤口有愈合过的迹象,不过显然已经历过不止一次崩裂。 男子大概刚经过剧烈运动,鲜血涌出速度并不慢。 郑玉薇挑眉,难怪这男子似乎动一下都不能够,估计是失血过多了吧。 不过,看这人脸色,倒只是略显晦暗,却并不见苍白。 这个念头在郑玉薇脑海一闪而过,但她却没多加在意,反正这些与她并不相干。 她此刻只想尽人事,以安抚心中那强烈遗憾之感。 郑玉薇凝眉略想,随即手一翻,用短匕将男子的内袍割下一大片,然后裁出一截子,折叠成手掌大厚厚一块。 她动作迅速,几个呼吸间便将准备功夫办妥,而后重新拾起药瓶,将药粉往那人伤口上撒上厚厚一层,随即立刻将布块按上去。 男子一直微垂眼眸,看着郑玉薇动作,并无反应,但这刻,他面容陡然一僵,眉心紧紧蹙起,鬓发额际微微冒出细汗,显然痛极。 一直半死不活、动也不动的人,跟被人突然按了开关一样有了反应,郑玉薇知道,这肯定是疼的。 她暗暗抹了一把汗,刚才布块捂上去一刹那,她还能看见红色的皮肉在剧烈收缩,显然被药粉刺激大发了。 这药很厉害啊,她不会撒太多了吧。 看着这人眉心跳动,勉力忍痛的模样,郑玉薇觉得,这年头的公家饭实在不容易吃。 想起已经近一个月没见过面的父亲安国公,她心下颇有些戚戚然。 这药显然极好,虽然刺激很大,但药效同样不小,郑玉薇按压片刻,微微撩起手一看,血迹渗透厚布,但却不怎么继续扩大面积。 显而易见,血已基本止住了。 郑玉薇松了一口气,凭这人的顽强意志,应是死不成了吧。仅凭刚才那一个相似的眼神,她就可以判定,这人求生意志极强。 一如她上辈子无二,想到此处,郑玉薇目光微黯,只可惜上辈子她并没有等到救援到来,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血尽而死。 幸好她并非独女,家中尚有一兄,能够尽孝父母膝下。 郑玉薇忆起刻意忽略的往事,胸.腔隐隐抽痛,她微微甩头,将这些情绪抛开,继续手上活计。 她刚来时,已经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了,多想无益,只能徒增伤悲。 郑玉薇尝试放开手,见血没有再度淌出,这才松手,执起短匕,低头将剩下的内袍裁成宽度合适的布条。 她手脚麻利,片刻便裁好,然后执起两块布条,小手灵活在首尾处打结,将它们连在一起。 条件简陋,只能用这个当做绷带了。 郑玉薇忙碌动作间,感觉到一道目光注视着她,她分神抬头一看,男子正定定看着自己,眸光复杂,黝黑的眼底里头暗光浮动。 「你可要好好活着,保重身体,可不能死。」郑玉薇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说道。 可不能浪费她一番心血。 经过时间沉淀,也因心内某处遗憾被变相弥补,郑玉薇的心平静下来,隐隐有些释然。 事情都已经做了,畏畏缩缩没意思,亦不能改变什么,不若干脆落落大方说话。 这人眼神刚毅,颇有正气,且看他面容,已是中年,家中肯定有妻室,她一个公府贵女,父亲是天子近臣,亦不怕他心生贪婪,会有非分之想。 男子眸光在小少女微挑的嘴角掠过,略略打量她娇美的面庞一番,耳边话意,让他心中微动。 半响,他轻轻「嗯」地答应了一声。 他声音虚弱,几近于无,但郑玉薇还是听到了,心情倒是颇佳。这人是她救的,她现在对他倒有一种农妇家大白菜的心情,他能好好活下来,倒不费她一番挣扎后决意前来。 宽布条已经结成长长一条,郑玉薇执起中间平整处,覆在刚才的厚布块上,准备再动作时,她顿了顿。 男子肩背斜倚在大石头一侧,腰部悬空,倒是不妨碍她包扎,但这个动作,在现代不算什么,但在此间,却是极为亲密的。 郑玉薇略顿片刻,想起对方看上去比自家父亲年纪还大些的面容,到底还是继续手上活计。 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这一哆嗦。 v第十六章 她手执布条,俯身绕过男子健腰后方,给他伤口缠了一层又一层,两人身体虽贴近,但郑玉薇始终小心没有碰触到对方。 男子身形高大,他低头垂眸看着身前忙碌的小少女,刚才对方的犹豫他看在眼里,但她到底还是决定继续下去。 他眸光闪了闪。 一缕暗香袭上他的鼻端,不知是少女的发香还是体香,似初冬一萼早梅,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香气若有似无,缠绵而脱俗。 男子晃眼回神,他觉得自己大概失血太多,才会恍惚想起些有的没的。 郑玉薇手脚麻利,快速缠绕完毕,最后在布条两端末尾打了个结,这活便已大功告成。 她站起身,垂目看了眼染血的玉白小手,回去还得把手藏在袖下吧,免得吓坏了人。 郑玉薇虽未能成功拦截周文倩,但不可否认,此刻成功挽救了一个与她曾经处境无二的人,让她心情开朗起来。 她到底不是个心硬之人,哪怕全然陌生,也见不得这人活活死在面前。 男子伤口经过包扎,血已止住,他身强体健,缓了一阵,已能勉强扶着大石站起。 此地空旷,不宜久留,而那潭拓寺,也是各方势力交集,耳目众多,他出行隐秘,能不去最好不去。 男子略一思忖,便已决定,只是他体力不足,怕是难以挪动。 一事不烦二主,于是,男子赶在郑玉薇告辞前开口,「请小姐送在下一程。」 男子声音虚弱,但能听出,他嗓音低沉且浑厚。 郑玉薇将将要出口的告辞被堵了回去,她有一瞬间茫然,因为前世看电影众多,她甚至还诡异地想起某种「送一程」。 眨了眨眼睛,郑玉薇消化了片刻,才理解透彻对方的意思,她瞪大眼睛,迟疑地问:「是要扶你去潭拓寺吗?」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方说道:「我只能扶你到园子近旁,再往前就不行了。」 这人重伤,她救了对方,帮他包扎,然后再扶他就医,其实在郑玉薇心底,这实属正常事,她由此到终所顾忌的,不过是这社会大流而已。 没办法,你不能掀翻它,就只能顺从它。行动心理百般不服,但实际不过犹如蚍蜉撼树,到头来,吃大亏的只能是自己。 识时务者为俊杰,郑玉薇向来很赞同这句话。 潭拓寺后园,居住着权贵亲眷,平头百姓甚至普通官眷,他们皆不敢越过雷池,甚至连远远靠近都避之不及。而这些勋贵们,对特意绕过围墙,观赏杂草丛生的后山毫无兴趣,所以,这地儿基本没什么人走动。 不接近园门,是无人出没的,没有大家闺秀会像周文倩一般。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郑玉薇没打算将男人扶到园门附近,接近园子她就要撂开手了。 她看到男子寸步难行的模样,到底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以帮你叫大和尚。」 「我任务隐秘,如非不得已,」男子倚在大石上,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我不想去潭拓寺。」 「那请恕我无能为力了。」郑玉薇表示爱莫能助,她是不可能送这人去别处的。 「不,小姐。」男子这次停顿得比较久,他眼前发黑,闭了闭目,睁眼后才能继续说话。 「过后,我有同袍接应,只是此处太过显眼,小姐送在下到前方隐秘处即可,不必到别处。」 男子声音越来越小,但他还是撑住把话说完,话到最后他声如蚊呐,郑玉薇侧耳方能勉强听清楚。 他话毕,再度闭上眼睛,背靠大石,呼吸紧促。 郑玉薇顺着他刚才视线,望了望前方山林,确实不远,趟着茅草过去,大概就几百米。 她又环视周围,四周无遮无挡,最高的植物不过是小道两旁不及人高的草丛,确实很不利于隐蔽。 郑玉薇低头扫了自己一眼,一身樱红绣金牡丹花纹褶缎裙,腰间配的香囊环佩垂下,以作压住裙摆之用,脚下则仅踏一双薄底绣花绸鞋。 不是她不想扶这人,老实说,有了方才救命的行为,郑玉薇心中虽仍有警惕,但不可避免与这人的距离拉近了些,加上这人眸带正气,眼神坚毅,倒不似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只是,她这一身打扮,在草丛里趟一个来回,还能看吗? 不是郑玉薇爱臭美,更不是因为可惜这身衣裙,这衫裙虽华贵,但对她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只是等会她要回北苑,如果一身狼狈被人碰见,怕是要徒生波澜。 郑玉薇犹豫间,男子已缓过气,睁开眼睛,他大抵亦知道这小少女的难处,因此并不催促,只静静垂目不语。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了山间特有的土木芬芳气息,片刻后,郑玉薇抬起头,看着男子,就要说话。 与此同时,蓦然间,男子眉心一蹙。 他依靠着黑石的高大身躯陡然站直绷紧,刚才郑玉薇交还到他手里的短匕出鞘,手腕一动,乌黑无光的匕首疾速掷向她的脚边。 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郑玉薇大惊低头时,刚好看见脚侧有一条碧色长虫,约摸有两指粗细,此刻已是身首异处,短匕没入两者之间的泥地上,地面、草叶上撒上点点殷红。 郑玉薇心下一凛,竟有一条蛇潜行到她的脚边,如果不是这男人警醒,恐怕她已遭蛇吻。 她不懂分辨蛇的种类,但这蛇的头是三角形的,估计亦是毒蛇居多。 蛇身首异处后,落于地上,居然还能挣动,好在匕首势猛,将它带得偏离她脚下一些,因此仍在飞溅的滴滴蛇血,才没有沾到她裙摆上。 郑玉薇心有余悸,立时退开一大步,她抬头刚要跟男子致谢,不想对方已双目紧闭,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后,竟往她的方向砸来。 她刚才那么一跳,往男子方向靠近了些,两人此刻相距不过一步距离,郑玉薇猝不及防间,「喂喂」两声后,只来得及以手撑住对方胸.腹,便被他扑倒在地。 男子早已是强弩余末,勉力直起身子射出短匕,他支撑不住,竟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郑玉薇被对方扑了个正着,两人重重地落在地上,她背后有被压倒伏的茅草垫背,倒不太痛,只是对方高大健硕的身躯实在是沉重异常,险些把她压断了气。 v第十七章 她被压得呼吸陡然一窒,但郑玉薇也不顾上这些,她连忙扳住男子宽厚的肩膀,要把他掀开。 男子体格强健,她身娇体柔,郑玉薇咬牙试了几次,才勉强将对方从身上掀下来,她立即翻身坐起,伸出手,用大拇指在他人中处狠狠地按下去。 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吧。 事实证明,这男子的生命力确实很顽强,郑玉薇按了片刻,他头部微微动了一下,再缓了半响,就睁开了眼。 「太好了,你没事。」郑玉薇见状大喜,经过刚才一事,她对男子是感觉是亲近了几分。 「嗯。」男子喉间发出轻微答应之声,只是人却不怎么能动弹了。 「你……」郑玉薇本想问对方是否还能动,但看他这样子,话就咽回去了,她顿了顿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扶你走吧?」 男子仅仅蓄起的一点子力气,用来杀了那蛇,要知道,那时她很可能会选择离去,丢下他一人自力更生。 经此一事,郑玉薇再说不出离开的话,她决定先把男子送到隐蔽处。 决心已下,就不必拖泥带水,刚才耽搁的时间也有一些了,郑玉薇立马询问对方。 男子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他声音已几近于无。 郑玉薇立即用一手拽着男子胳膊,一手托着他后颈,咬牙将他上半身扶起。 接着她顿了顿,最后一闭眼,将男子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 浓郁的男性刚阳气息立即包围住她,让郑玉薇万分不习惯,但她现下没空想太多,深呼吸几下后,她憋住一口气,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欲将男子扶起。 男子此时微微睁眼,刚好对上眼前小少女的脸,他无力多言,只静静看着她。 臂弯中的身躯娇小而纤细,怕是没有自己一半分量,因此小少女脸憋得通红,粉颊额际冒出一层薄汗,试了几次,都无法将他成功扶起。 这么一番下来,她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那阵子幽幽的初梅香息愈发浓郁。 都这份上了,再矫情也晚了,郑玉薇干脆伸出右臂,环住男子健腰,好方便使力。 她心里默默嘀咕,这人怕是有四十了吧,比她父亲年纪都大,在这古代,四十岁是能自称老夫的级别,不少人都上当祖父了,她就将这人当伯祖辈好了。 此时,两人身体仅仅相隔几层衣料,不可避免地,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男子垂眸,再次凝视少女一眼,随后抬眼,凭着勉强恢复的一丝体力,配合她的拼尽全力的动作,最后,两人终于成功站了起来。 男子眼前发黑,一个跄踉,险些再次栽倒在地,郑玉薇被他一带,差点也摔给回去,她大惊,可不能前功尽弃啊。 她余光窥见身边大石,连忙使劲把男子往那边带。 于是,在郑玉薇的努力下,两人斜斜靠在大黑石上。 「辛苦你了。」两人都废了大力气,缓了片刻后,男子启唇轻声说道。 确实挺辛苦的,郑玉薇眺望前方密林,刚才看不过才几百米的距离,现在但觉有千里之遥。 「是挺辛苦的,」郑玉薇也没大义凛然说不,她直接点头,然后仰首看着男人,接着微笑说道:「我没后悔帮了你,也不求回报,但我还未出阁,只求你不要将这事说与第三人知晓便可。」 她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难处来,这事的发展一环扣一环,到了现在地步,哪怕男子年长郑玉薇太多,但依时下男女大防,他们还是接触太过了。 只是她既然做都做了,就无需做出纠结之态,郑玉薇直接顺势大方地对男子提出要求。 男子瞳仁黝黑,垂眸看着只及他下巴高的美丽少女,眼神专注,他轻轻「嗯」地答应了一声。 有时候人的气场很关键,最起码,这男子给人的感觉,并不似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郑玉薇的心安了安,不知为何,她有一种感觉,这个男子不会骗她。 抬头看了看天色,郑玉薇对男子说道:「那咱们走吧。」 男子点头,费力将手臂抬起些许,郑玉薇顺势像刚才那样子,架住他的肩膀。 郑玉薇使劲儿推了一把大石,两人顺势往前走了几步,,只是这股借力消失后,郑玉薇觉得肩颈猛地一沉,男子重重地向她压了过来。 男子比她想象的要重多了。 他虽不胖,但很精壮,这种情况下,郑玉薇不可避免地隔着衣袍接触到他的身体。 他浑身肌肉结实而紧绷,虽然虚弱如斯,但郑玉薇依然能隐约地感受到,他身上肌肉的强劲爆发力。 武将这身体状况,倒也实属平常,不过此刻却让郑玉薇吃足了苦头,就这一下子,她险些再次被扑倒在地。 要是再摔一下,不要说两人站起来是何等困难,光是那力道,怕这男子亦难以扛住吧。 她急忙往后退了一脚,前弓后箭,小脸憋红,终是颤巍巍地给站住了。 她堪堪站稳后,男子勉强提口气,尽量不将体重压向她,虽收效甚微,但郑玉薇好歹是轻松了些。 两人慢慢挪了一段,少女牙关紧咬,面色凝重,明显十分吃力,男子略想了想,虚声说:「我腰间有佩剑,你解下来或许能用。」 他身上原有带些困本培元、暂提体力的药,只可惜早已用完,此刻想让她减轻负担,确是有心无力了。 男子腰悬宝剑,这剑少女自然是不会使的,但让她当个拐棍用应该还行。 郑玉薇额间已是热汗潺潺,她印象中男子腰间是有一剑,只是她刚才并没想到这种用法。 她实在太笨了。 现在想要解剑,却是十分不易,甚至两人身体接触会更多。 v第十八章 但承受着男子的体重,已是双腿打颤的郑玉薇却顾不上太多了,再没有其他支援,她是决计无法走到几百米外的。 而且,先用长剑拨弄前方茅草,还能惊走里头或许有的长虫,刚才那蛇让郑玉薇此刻心有余悸。 郑玉薇深吸了一口气,下肢支撑身体,用肩膀顶住男子身躯,低头俯身在他胸.腹位置,然后双手绕过他腰身,纤手欲解对方悬在左腰间的那把宝剑。 男子腰身雄健,她小胳膊纤细,这样一圈,只能堪堪搂抱住对方腰身,余出腕部以下位置解剑。 男子勉力站住,深喘了口气,微抬左臂,大掌协助郑玉薇解剑。 两人的手掌难免会有碰触,郑玉薇全神贯注,无心多想,男子手下却是微顿了顿后,方才继续动作。 他自幼开始习武,掌心难免粗糙,触及少女凝脂玉白的手背上,感官却是分明,他哪怕心无邪念,但那粉嫩光滑的触感仍清晰传到脑海。 此刻虽是郑玉薇扶着他,但就姿势而言,却与他圈对方在怀无二,男子低头的视线中,她的小脑袋偎在他胸.腹,一头如云鬓发就在眼前。 鼻端幽幽梅香陡然间更为清晰,男子闭了闭眼,收敛心神,复睁开眼后,重新专注掌下动作。 剑鞘刻有繁复云纹的宝剑终于被解下,两人皆松了口气,现在他们谁也没心思留神这宝剑价值,只希望它能顺利发挥出一根好拐棍的作用。 再上路,有了宝剑级拐棍,郑玉薇轻松了不少,最起码她现在累了,能拄着宝剑歇口气,再继续前行。 费尽千辛万苦,两人终于抵达密林,刚踏进去,他们立即靠在树干上,先狠狠地歇上一轮。 郑玉薇汗如雨下,上身衣物已被汗水完全沁透,她大喘一轮,才勉强缓过气。 但男子情况却并不太好,虽有人扶着,但他一路上为了尽力减轻少女负担,勉力自己站住,抵达密林后心一松,眼前立即发黑,只得闭上双目靠在树干上,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郑玉薇自然知道男子情况不好,因为后半段路程,她感觉对方身躯传来的重量愈发沉重,明显对方已是力有不逮。 郑玉薇缓过气,将男子小心搀扶起,行至几步外一个膝高的大石坐下,她看了眼对方腹部伤口,没有再次崩开,才略放下心。 「你还能撑住吗?」郑玉薇微微蹙眉,开口问男子,因为他看起并不太好,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男子缓缓睁眼,看着郑玉薇,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要不,我去前头看看,是否有好的隐蔽地点?」郑玉薇环顾周围一圈,再次对男子说道。 这林间固然比方才无遮无挡的草地要好多了,但只要敌方追上,略加搜索,就能马上找到这里来。 这地儿比刚才好,但也不算安全。 说实话,经历千辛万苦把男子扶到这地,要是他被人搜出来,郑玉薇心头无论如何都不会舒坦的。 就当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好了,九十九步都走了,就不差这一哆嗦。 「好,」男子应了一声,抬眼凝视着面前脸蛋红扑扑的少女,轻声嘱咐道:「剑带上,一定要多加留神。」 郑玉薇方才走过草丛,每隔一段会用宝剑拍打前方茅草一番,男子看在眼里,其余嘱咐就不再多说了,因为他实在很是乏力,根本无法多言。 「嗯,我知道。」郑玉薇点头,拎起宝剑往林间走去。前世她酷爱登山,山林去过不少,自然清楚这临近人群聚居点的山林,一般除了蛇外,是不会出现猛兽的,她倒是不惧。 倒是听见男子虚弱至极的嘱咐话语,她的心舒坦了不少,虽然不求回报,但对方是个会感恩,懂得反过来担心她的人就更好。 郑玉薇前生性情开朗,最爱呼朋引伴去旅游,这辈子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她一直努力适应身份,适应社会,竭力开发性子里隐藏的娴雅一面,做一个合格公府小姐。 于是,那阳光好动那一面便被大幅度压抑下来了,今天机缘巧合,让它稍稍抬头。 不过,五年时间的贵女教育到底成效显着,郑玉薇已将仪态等方面刻进骨子里,即便如此,她亦不过是精神头稍显和活泼些罢了。 男子目送少女纤细的樱红身影走远,直到隐入林间再不能见,他身躯绷紧了些,这回却始终没再闭目养神,一直盯着那方向。 过了约一刻钟,郑玉薇在男子的眺望中回来了,她高兴地告诉男子,她找到了一个地方,很隐蔽,能让他暂时藏身。 男子微微扬唇,轻声说道:「好,辛苦你了。」 「那咱们走吧。」郑玉薇重新扶起男子,往那边她看好的方向行去。 她在外耽搁不少时候了,要尽快把这里的事处理完毕,赶回北苑为好。 好在这回林间有树木,且长势不算密集,让两人既可搀扶借力,亦不会阻碍前进步伐。 走了一段,两人来到郑玉薇看好的地方,那是一个凹进入的浅浅石窟,不大,就大半人高,一米多深,不过它胜在十分隐秘,前方有长势茂盛的灌木茅草,以及一些低矮小树,一直蔓延出十几米开外,将洞口遮掩严实。 郑玉薇专注寻找类似地方,她从侧面窥见了洞口,考察过后觉得不错,到时候把茅草往这边拨一拨,就连侧面也无法发现了。 安置好男子后,郑玉薇看着他,说道:「我不能再留了,要赶紧回去。」 「只是,」她刚才忽然发现,男子重伤无法挪动,身上无粮无水,又失血过多,如果短时等不到同伴,怕是很难熬过去,于是她想了想,接着说道:「我等会给你送点东西来吧。」 两人熬过这一路,勉强算是有了战友情,要是男子折在这上头,郑玉薇也不得劲。 男子本不想少女再往回跑,但此刻闻言,她考虑的都是实情,他沉默半响,只得嘱咐了一句,「你万万小心。」 男子坐在刚拔.出来的茅草上,依靠着石壁,他垂眸看见少女通红的手心,她肌肤娇嫩,这是刚才拔草所致,他虚弱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如果不能脱身,你就不要再来了。」 这话听着让人舒适,郑玉薇一扬唇,汗湿的绝美小脸笑靥如花,「今天家里亲戚闹了幺蛾子,我应是能脱身的。」 男子点头,说道:「你须切记,日后再不可独身溜出来玩耍。」 他很疲惫,但还是说了这一句,这少女衣饰华贵,通身气质斐然,明显是高门贵女,她这行为太鲁莽了,要是遇上歹人,那该如何是好。 郑玉薇不多解释,她抿嘴笑了笑,点了点头,随即在男子注目下转身钻出了小石窟。 郑玉薇将外头灌木茅草拨弄妥当,立即动身返回北苑。 v第十九章 她身上衣裙虽已整理一番,但依旧十分狼狈,兼之满头满脸汗迹,与平日形象南辕北辙,好在北苑十分清静,她又幸运地没有遇上旁人,很顺利地溜回了自己暂居的院子。 院子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良辰美景及一众仆妇肩负重任,没有逮住周文倩前皆未返回。 郑玉薇脚下疼痛,身上疲惫,但她暂时没分神顾及这些,她先返回屋内,拧了个湿帕子抹了抹身子,然后随意找了套衣裙,快速换上,再套了双厚底绣花鞋,最后她到找了块包袱皮,跨步出了屋门。 潭拓寺后园的每个院子,都设有小厨房,就在前头的倒座房那块,郑玉薇到小厨房处取了不少吃食与水,捆成一个包袱,趁着此刻路上人少,匆匆再出了门。 早膳过后,小厨房剩下不少食物,郑玉薇选取馒头点心一类耐存放的,再灌了一囊温水,还特地取了盐巴跟糖。 她对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够尽心了,要是他还是不幸身死,郑玉薇亦问心无愧。 男子失血过多,又不知道要在那洞窟中呆多久,因此郑玉薇选了最大一个水囊,灌满后,大概能有七八斤的温水。 水囊以及食物装了满满一包袱皮,郑玉薇初时觉得还好,走了一段后,就愈发觉得臂弯沉重,但她还是咬咬牙,提着包袱往后山走去。 最后,郑玉薇气喘吁吁,终于回到小石窟,她放下包袱后,挽着物事的左臂尚在微微发抖。 累死个人了,郑玉薇发誓,她来这儿已有五年了,这是头一回有这么大的运动量。 「你可还好?」男子依靠在石壁的身子坐直了些,凝视着去而复返两腮晕红的少女,问道。 经过一段时间休息,男子力气回来了一些,嗓音虽依然虚弱,但已浑厚凝实不少,他观察敏锐,少女颤栗的手臂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瞥了眼大包袱,他向来沉着锐利的眸光不自觉温和了下来。 男子语调一如往日低沉稳重,但声音中,以及黝黑的眼底里却隐隐带上关切。 「好,」郑玉薇喘均了气,才回答男子问话,「我没事呢,就是有些累。」 「那就歇歇再回去罢。」此话说罢,男子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肃万分,「只是,你需切记,日后万万不可如今日一般,再独身溜出来玩耍。」 男子再次强调此事,缓了缓后,继续接着说:「潭拓寺虽有武僧拱卫,很安全不错,但巡逻时间也会有间隙,摸清规律的人能会钻到些空子。」 那你大概就是其中一个吧。 郑玉薇闻言,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她眨了眨眼睛,看着男子。 少女一双凤目极美,不但线条精致,而且黑白分明,亮晶晶的眼眸眨巴眨巴,随后瞪得溜圆看着自己。 她眸中之意男子清楚,他微微挑唇一笑,虽没打算为其解惑,但声音却不禁更是温和了几分,说道:「能了解武僧巡逻规律的人不多,他们基本不会闯潭拓寺,就算真有,亦不会对你下手。」 「但就算如此,此间事焉能笃定?你还是多多谨慎为好。」男子再次嘱咐郑玉薇,「你一个闺阁小姐,万不可调皮任性,独身离开家人。」 「嗯,」郑玉薇点点头,乖乖应了声,「我知道了,下次再不会了。」 两人萍水相逢,周文倩之事自不可细说,但男子之言到底是为自己考虑,他一番好意,郑玉薇亦非不识好歹之人,自是虚心听从了。 哪怕她这回并非是出来玩耍,日后亦没打算再独身出门。 郑玉薇很高兴,观这男子话语,并非惺惺作态之徒,她一番辛劳救的还算是个好人。她此前虽不图回报,但心底仍带一丝隐忧,此刻她一颗心完全落地,心情飞扬起来。 说到底,要是有人因她的谨慎冷眼而死,虽然理智告诉自己这事做得对,但心里难免会多了一个坎。 如此两全其美,就再好不过了。 随后,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郑玉薇就打算回去了,她实在不适宜久留。 男子目送郑玉薇离开,片刻后,垂目看向放在自己身侧的包袱。 刚才郑玉薇怕他难以挪动,特意把包袱放在他身边。 男子一路紧赶多天,期间进食极少,后来又重伤失血甚多,此刻早已又渴又饿,他抬手把包袱打开。 包袱里放置了不少较耐放的食物,以及一大皮囊水,这皮囊灌得满满的,足有七八斤重,男子伸手轻抚鼓囊囊的皮囊,触手温热,这里头的是温水。 水囊一侧,还搁了两个小罐子,男子打开一看,一罐是糖,一罐是盐巴。 罐子上头隐有油光,触手略黏腻,这俩罐子很明显之前是放置在厨房的,男子唇角微扬,那个小丫头,连厨房的油盐罐子都给拿出来了。 人长期不食用盐巴,就会浑身无力,这点古人很清楚,因此盐巴历来是每朝每代都会重点管制的物资,男子自然不会不了解,他想,那少女大概是觉得吃盐巴能恢复力气吧。 想到那个眼眸亮晶晶的小少女,男子的唇角不禁再次扬了扬。 男子以包袱皮里的吃食与囊内温水果腹,而后闭目休息,因颠簸多日甚少进食而辘辘的饥肠得以温饱,又好好歇一段时间,虽伤口依旧疼痛难忍,但到底精神了些。 他仔细回忆过前事,早前行踪并无太大破绽,这地方短时间里应能保证安全,男子这才放下心。 男子伤势很重,实在难以挪动,幸而大本营已在左近,他之前已留下联络暗号,他的部下应能在敌人追踪到来之前寻到附近,届时与其接应即可。 他细细思虑一番,确定再无纰漏,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他倒不必再冒险进入潭拓寺,可以避免暴露自己以及暗线的可能。 郑玉薇寻找这个藏身地点确实隐蔽,男子没再挪动,他渴了喝皮囊里的水,饿了就吃干粮,而后夜幕降临,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晨。 天色刚刚亮起,阳光还没透进山林,石窟前茅草尖尖的叶偏上,凝出了颗颗晶莹的露珠。 晨间山林静谧,虫鸣鸟叫此起彼伏。 这时,一阵连贯而急促的婉转鸟鸣响起,犹如雏鸟在呼唤母鸟。 已经清醒的男子凝目,接着,那雏鸟鸣叫接连响了三次,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特制的木哨,放在唇边。 声音较沉的母鸟声应和雏鸟,一连响了三次,男子将木哨放回怀中暗袋后,轻轻的脚步声已接近石窟。 「属下拜见侯爷。」两名黑衣男子膝盖着地,低头拱手,「属下接应来迟,请侯爷赎罪。」 「尔等无罪,起罢。」这些人都是男子心腹,负责留守京城,来的速度已极快,他自是不会怪罪。 v第二十章 男子颔首,示意部下起身。 「侯爷,此地不宜久留,请侯爷与属下一同离开。」黑衣属下自看到男子浑身血迹,显然重伤在身,不觉颇为担忧,连忙请示道。 男子点点头,两黑衣下属上前半扶住他,三人立即离开洞窟。 男子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指挥下属往昨天大石那处而去,那短匕乃祖上传下,杀蛇后并未取回,他心下惦记,刚巧时间又不紧,他当然要前去取回。 一属下眼尖,首先看见短匕,他上前弯身将散落两处的金鞘及匕身捡起,合起来递给主子。 男子接过,揣进怀里,歇了接近一天一夜,他精神力气恢复了一些,被下属半扶着站在旁边。 此刻他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痒,这一路奔波,倒是没空打理。 现在已无碍,男子抬手,摸向一侧耳下,随即一撕。 轻微「嘶啦」一声,男子将脸上覆着的人.皮.面.具撕下,露出本来面目。 他鬓如刀裁,浓眉斜飞,宽额高鼻,面容硬朗英俊,赫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而非郑玉薇昨日所见的方面中年。 此人正是宣平侯秦立远。 秦立远瞥了眼大石,正打算让属下处理一番痕迹,却见昨日他倒卧之处,已有细土枯草覆盖在其上,将血迹掩盖。 能得知此处只有另一人。 秦立远薄唇不禁微扬,顿了顿,他还是让下属再处理一遍。 那丫头手法毫无技巧,只粗粗掩盖,倒是不够的。 等待中,他目光随意一转,却见蛇尸两步外的草丛突然闪过一抹红光,秦立远心中一动。 他拒绝属下代劳,自己慢慢俯身,大手探进那处,拾得一枚红色玉佩。 秦立远细细端详,这是一枚不大的镂雕花卉纹圆形玉佩,上头还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小蝴蝶,此玉佩通体血红,流光溢彩,放置在手心宛如正滚动着的殷红鲜血。 这是一枚顶级血玉佩,在公候府邸亦极为罕见,秦立远微微一笑,这丫头救他一命可算亏大了。 随即,他将玉佩揣进怀里,小心放置到暗袋之中。 「侯爷,请尽快离开为宜。」下属手法纯熟,两三下将地上处理妥当,立即拱手请示。 秦立远颔首。 三人立即快速离开。 「奴婢见过大姑娘,」仆妇请了安,然后对端坐在软塌上的郑玉薇说道:「老夫人已斋戒结束,现下要请大姑娘过去。」 这仆妇在老太太屋里颇得重用,但她丝毫不敢在府里嫡姑娘面前拿大,不然,不说杨氏,单韩老太君就饶不了她。 韩老太君虽平日爱挑些郑玉薇的小刺,用以膈应不得她欢心的杨氏不错,但她可不会允许下仆怠慢自己亲孙女,这一点,世安堂的丫鬟婆子是一清二楚。 更别说,如今安国公府当家的正是郑玉薇的父母亲,再刁钻的世仆,也不敢刁到她的头上。 「哦,」郑玉薇扬眉,祖母闭门斋戒,按往年估摸一番时间,此时老太太不过刚刚开启院门罢了,这回不待她上门请安,便主动使人召唤,这是为何? 她眸光一闪,询问仆妇,「有谁在祖母处?」 仆妇不敢怠慢,连忙回答道:「老太太刚启院门,周家姨太太与周姑娘立至,与老太太叙话一番,老太太便命奴婢请大姑娘。」 郑玉薇心中嗤笑一声,她就猜到,这母女二人是要祖母出面将龌蹉抹平。 「你先去罢,」郑玉薇面色不变,微微颔首,让仆妇退下,「我略作收拾便过去。」 「姑娘,那周太太周姑娘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仆妇退下后,美景愤愤,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 郑玉薇扬唇,那对母女确实不要脸,刚才那仆妇话语虽简单,但该透露的都已透出。 老太太「刚启院门」,母女「立至」,这说明了这母女窥视已久,韩老太君一肯见人,她们就冲上去了;而叙话一番后便请她,那就说明,母女上门目的就是她。 在场不论主子还是下仆,都久浸勋贵后宅,这类话中之话是再明白不过。 郑玉薇院子里的人,统统知道周文倩的事儿,也为其很是奔波了一番,当下就算没说话的,亦目露愤概。 郑玉薇亦无语,韩氏母女的心思她能猜到,不就是事情顺利进行了,回头又不想太得罪她,于是让避重就轻,然后让老太太顾念情分,出手粉饰太平。 哪怕郑玉薇不肯配合,她们的行为也算过了明路。 「先去老太太处吧。」郑玉薇站起身说道。 长辈传唤,作为小辈的郑玉薇不能多耽搁,进内室让贴身丫鬟伺候着换了衣衫,然后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往韩老太君那边行去。 郑玉薇步伐不疾不徐,她身上仍有些剧烈运动后的酸痛,脚下敷了药,倒是好了不少,走路不快的话,倒不怎么疼了。 郑玉薇不后悔救了那人,只可惜她几个晚上辗转,却是没有等到重伤潜入静室的男二,她暂居的院子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想要救的人没出现,预料之外的人倒是救了一个。 这群人大概是一伙的吧。 郑玉薇暗自猜测一番,但这事儿她是无从借力的,只得感叹一番自己实在与男二无缘无分。 她失落两天,就将这事揭过去了,看来自己还是个普通贵妇人的命,是无法遭遇痴心情长男的。 不是你的,奢求不来,目标定得高不可攀,人就很容易不快活。 v第二十一章 郑玉薇调整心态,她现在觉得,能把秦二摆脱掉,自己就很满意了。 进了韩老太君院子,丫鬟殷勤打起门帘,郑玉薇微微低首,领着贴身丫鬟进了屋。 室内上首处坐着韩老太君,她精神矍铄,抬头望向进门的孙女,其下手左侧则一如郑玉薇所料,依次坐着韩氏母女。 郑玉薇上前给祖母请安,余光瞥了左侧一眼,那母女二人敛首不语,周文倩神色怯怯,韩氏更是眼泛泪光,抬手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这是苦肉计?郑玉薇暗暗挑眉。 「嗯,薇儿坐吧。」韩老太君让孙女落座后,就侧头对她说:「薇儿这两日可好?园子里头可有怠慢之处?」 「禀祖母,孙女很好,园子虽清静,但并无怠慢。」祖母垂询,郑玉薇自然立即回话,至于那母女二人,她就看看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她是安国公夫妇唯一爱女,韩老太君长孙女,世子爷胞姐,她与安国公府不可分割,备受众人重视,因此郑玉薇早有猜测,韩氏母女应不想太得罪于她,大概会设法让老太太出手和稀泥吧。 果然,她的猜测很正确。 韩老太君询问孙女几句后,便直入主题。 「薇儿,早两天的事,我知道了。」老太太脸色温和,侧头对孙女说话。 国公府是大儿媳杨氏掌家,而大孙女是杨氏的心尖子,要是不能及时调和矛盾,孙女往她母亲那哭诉一番,韩氏母女怕是要吃大亏。 当家主母要为难借住亲戚,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 不能说韩老太君偏向韩氏母女,只是人不知觉会对弱者心软,老太太年纪大了,娘家势弱,她不免多怜惜些。 刚才,侄女领着女儿哭上门,说是不知京城详情,只听见后山桃林美哉,女儿想出门看看,她就允了,谁知女儿回来惴惴,说跟大姑娘争执了,她再使人打听一番,才知道犯了大错。 潭拓寺后山桃林是什么地方,韩老太君当然万分了解。她当即大怒,呵斥侄女一番,但韩氏哭哭啼啼,只说她糊涂了,只想着女儿丧父守孝了三载,小孩子日子过得寡淡,乍闻美景,她想让女儿松乏一番,竟是忘了打听。 韩氏涕泪交流,周文倩抽抽噎噎,两人悔不当初,万分悲苦,韩老太君想到两人初来乍到,又没出过门,未听说过桃林之事也是有的,一时不免有些心软。 老太太思索一番,遂立即使人出门打听,看是否有流言蜚语传出,虽然周文倩说只在外头看了看,并没碰上外人,但她依旧不太放心。 随后,她让韩氏母女进里屋梳洗,仆妇打听回禀后,老太太又让人唤了郑玉薇。 侄女不争气,但到底是娘家人,她只得替两人与孙女打个圆场。 「她们行事确实不妥,没有打听清楚便出门,薇儿阻拦很对,但她们初来乍到,确是不知。」老太太对郑玉薇说:「她们鲁钝,祖母已经训斥过,薇儿就不要和她们多计较了。」 韩氏母女确实上京时日短,两人跟仆妇亦不能打听到太多事,这点老太太心如明镜。韩老太君不是糊涂人,但她亦没将娘家人想得太坏,既无造成坏影响,她打算出手抹平。 郑玉薇闻言,瞟了那边低头不语的母女二人,韩氏与周文倩眼角泛红,虽已重新梳洗上妆,但依旧能清楚看出,两人刚刚哭泣过。 结合老太太话语,她明悟,这两人避重就轻,九分真一分假,主动给韩老太君认错来了。 郑玉薇抬头看向祖母,微微一笑,「我知道的,那天我火气确实太大了。」 经过两天时间,郑玉薇早就平静下来了,她没抓住证据,若韩氏母女一口咬定初上京不知情况,祖母怜惜娘家人,这事她是无法闹大的。 当然,这必须在周文倩没被人发现的情况下。 郑玉薇这两天特地让人关注一番,一切风平浪静,看来周文倩顺利遇上落单的秦二,并没有让其他权贵子弟发现。 周文倩运气不错,郑玉薇放下心,若是归家后还没有流言蜚语传出,那这关算过了。 她不会因此免去对韩氏母女的恶感,毕竟,周文倩也是为了自己利益罢了,安国公府名声遇黑,出身高贵的正经姑娘都很难不被牵扯,更别说一个表小姐了。 杨氏大概会设法将这母女俩扫地出门。 最容易暴露两人奸.情的事件没被人窥见,那以后二人的暗度陈仓,郑玉薇就无闲情逸致多管了。 毕竟这回她劳心劳力,只是怕自家名声被抹黑罢了,至于两人是否苦恋,她并不在意。 她已适龄,到时嫁入夫家,若这鸳鸯奸.情暴露,对她影响亦不大,至于国公府名声,下一辈女儿还未出生,二十年后,这事早已无碍了。 根据原文推断,她与秦二订亲差不多就是这时候了,杨氏对秦二印象不错,她还是想想怎么抓秦二小辫子吧。 这两天,郑玉薇仔细将自己此刻的境况分析了一番。 秦二与周文倩初遇时没被人撞破,这一大坎迈过,后头其实是对郑玉薇利大于弊的,因为她要寻秦二的错处就变得容易起来。 郑玉薇这两天一边派人打听消息,一边已经思考起事情若往好坏两个方向发展后,她该当如何。 大致的计划,她也有了。 现下在老太太面前,韩氏母女已先入为主,而这事并没被人发现,对国公府名声无影响,兼之她并无确凿证据,若郑玉薇愤愤不平,生气撒泼,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反更让韩氏母女成为弱者。 于是,她干脆就老太太搭的梯子下台了。 母亲杨氏以往教导的很是,这类身份不对等之人,只要不闹出幺蛾子影响自己,一概可以无视之。 但若决心除去,就要斩草除根。 郑玉薇觉得,她设法揭露秦周奸.情,进而摆脱彻底秦二时,就能顺道将韩氏母女收拾掉。 让两人爱火燃烧,寤寐思服,会对郑玉薇的最终目的更有利。 郑玉薇垂眸扬唇,微微一笑,然后在韩老太君欣慰的眼神下,侧身抬头,含笑对惊诧的母女说道:「如此,倒是我误会了。」 韩氏周文倩惊疑莫名,郑玉薇却没再搭理两人,随意说了两句,就与韩老太君告辞。 现在是早上,等会午膳过后,一行人便打道回府,仆妇到来前,她院子还在收拾笼箱呢,郑玉薇便不多留了。 v第二十二章 虽然她不用操心,但来祖母处带了一群人,外头不比家里,院子的人手就紧缺了。 好吧,其实这都是借口,她因母亲杨氏的原因,日常跟祖母相处只算中规中矩,并不热切,再加上韩氏母女二人在此,郑玉薇一点也不想留下来用午膳。 「嗯,话能说开,那便好了。」韩老太君很满意,到底是她安国公府嫡出大小姐,行事就是妥当。 老太太点点头,温声说:「那你便回去整理整理罢。」她抬头,示意身边嬷嬷送孙女出去。 目送郑玉薇出去后,韩老太君瞥一眼垂头不语的韩氏母女,不觉微蹙了蹙眉心,随后她暗叹了口气,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人,行事就是不稳妥。 老太太年岁大了,每每想起没落的娘家皆分外感慨,对这娘家亲人,也很是心软怜惜,她叹气后,就出言教导这母女一番。 侄女已守寡就不说了,文倩这副小家子姿态,怕若是日后女婿起来了,她亦无法当好主母之责。 到底眼界所限,行事不够大气。 不提韩老太君房里之事,郑玉薇带人返回院子,用过中午素斋后,便在丫鬟婆子伺候下行至北苑门前,登上马车。 驾车仆役手里细鞭轻轻一甩,宽敞华贵的大车辘辘前行,跟在韩老太君车后,踏上归途。 老太太年纪大了,车队行进速度并不快,午后出发,马蹄声踢踢踏踏,到了天空染上暮色,才转入安国公府门前正街。 早有下仆飞马通报,安国公府府门大开。 翠盖珠缨八宝大车进了府门,停下,良辰搀扶着郑玉薇,美景打起车帘子,她微微垂首,跨出马车,换乘小驴车。 韩老太君一路颠簸也乏了,遂让众人各自散去,不必特地到世安堂请安。 搭载郑玉薇的小驴车一路驶回碧澜院。 梳洗过后,郑玉薇直奔荣华堂,刚巧在院门碰上了弟弟,郑霁元来给母亲请安,姐弟俩见面欢喜,说说笑笑,沿着抄手游廊,携手往正房行去。 「那秦太夫人看着倒颇为慈和,应该不会多为难咱大姑娘。」 姐弟进正房向来无需通禀,刚接近房门,就听到里头传来嬷嬷说话的声音。 这嗓门姐弟俩熟悉,正是杨氏贴身嬷嬷黄氏的声音,那不必说,听话里内容,与之说话的必定是他们的母亲杨氏。 姐弟二人不约而同抬手,制住丫鬟打门帘的动作,对视一眼,闭口不言站在门前,专心细听。 郑玉薇知道,这秦太夫人必定是秦二母亲姜氏无疑,她正想知道家里跟宣平侯府议亲到何种程度,心下忐忑,侧耳凝神听着房中动静。 而世子爷郑霁元虽年仅十岁,但他日后是要继承安国公府的,安国公夫妇对他要求严格,用心教导,再加上日常耳濡目染,一般该懂的,他都懂了。 他知道胞姐已届适婚年龄,及笄后就要婚配了,虽知道这是必须的,但郑霁元与姐姐感情极佳,他很不舍,自然而然对这问题高度就关注起来。 他早知母亲看上秦二,所以前些日子便打听了一番,因此黄嬷嬷的话,郑霁元马上听懂了。 但同时,他亦听过姐姐跟母亲说,她并不喜秦二。 郑霁元到底年幼,感情立即占上风,虽有母亲理智分析在前,但他心底还是赞同姐姐的。 他觉得自家姐姐万般好,看这秦二不上,就再选好了,哪怕京城局势紧张,那也必定有李二、张二的。 郑霁元微微蹙眉,说到底,他是觉得这个不承爵的秦二,高攀他姐姐了。 「唉,」里头杨氏叹了口气,「天底下哪有婆婆不为难儿媳妇的,我只盼这姜氏能表里如一,不要面上一套里头一套就好。」 「只能这样了,」杨氏继续说道:「今天国公爷要归家,正好与他商量一番,尽早把事儿定下吧。」 杨氏暗啐一口,话语间很是不甘与无奈。 近年,诸皇子夺嫡如火如荼,先后所出太子与继后所出二皇子尤甚,除了这两党,还有好几个出身不错的皇子各自纠结势力,在旁虎视眈眈,只待兄长们两败俱伤,他们便趁机而上。 年后,今上数度小恙,京中局势愈发紧张,想找个没有参与两党,又有适龄嫡子的好人家并不易,这秦二居然成了香饽饽。 郑玉薇闻言口瞪目呆,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了,她不过倒潭拓寺转一圈,竟马上要与秦二定亲了? 她不要啊! 「娘,」郑玉薇连父亲归家的信息都给忽略了,她一把掀起门帘,几步走到杨氏身边,拽住她的胳膊晃荡,「娘,我不喜欢秦二表哥,咱家不要定他嘛。」 郑玉薇哭丧着脸,坐在杨氏身边,「娘,秦二他不好的。」 「你老是说他不好,不喜欢他,秦二到底怎么个不好法,你到底跟娘说说。」杨氏蹙眉,搂住女儿,温声无奈说道。 要是秦二真不好,杨氏宁愿降低选婿要求,也不会将她嫁过去,但问题是,女儿根本没怎么跟秦二碰过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寻个妥贴女婿真不易,可不能让女儿随意耍小脾气。 「娘,」郑霁元紧跟在后,也进了屋门,他皱着小眉头对母亲说道:「姐姐不喜欢秦二,那就不要他了,作甚要为难姐姐。」 他嘀咕一句,「那秦二不能承爵,也没多好。」 「就是,就是。」郑玉薇见援军来了,连忙点头附和道:「秦二就是不好。」 她情急之下,表哥也给省下了。 「你这孩子,懂什么。」杨氏瞪了一眼拆台的儿子,「娘跟姐姐说话,你还小,可不许插嘴。」 郑霁元对母亲无可奈何,只得抿抿唇,闷头走到姐姐身边坐下。 杨氏打发了儿子,回头搂着女儿说:「好了,你给娘好好说,要是秦二真不好,那娘断然不会定他家的。」 「不过,要是没有的事,那你可不能任性,要乖乖听娘的话,可好?」杨氏到底心疼女儿,便柔声哄劝道。 v第二十三章 郑玉薇蹙眉,正要说话,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马上脱口而出,「娘,那秦二喜欢周文倩了,周文倩闯进后山桃花林,就是会秦二去了。」 说着,她便急急将前两天的事情如此这般诉说一番。 杨氏闻言,有些疑惑,「那周文倩不好,娘知道了,但你怎么知道她碰上秦二?」 初初听闻这事,杨氏不是韩老太君,不会对韩氏母女往好处去想,立时便猜透两人心中所想,她虽立时大怒,但此时说话重点却不是周文倩,她将火气按捺下来,耐心询问起女儿话里是另外一人。 「娘……」郑玉薇支吾片刻,干脆把心一横,说道:「美景,美景她不是跟在后头吗,美景看见了。」 没办法了,现在只能先用美景顶上,要不然,她马上就得与秦二定亲了。 只要美景一口咬定,母亲肯定会查证,哪怕查无实证,这个疑点也给种下了。 哪怕不能打消母亲念头,这一来一往也能拖延不少时间,能给郑玉薇使劲儿的功夫。 至于美景,则是郑玉薇的贴身大丫鬟,无论如何,她都有自信能保住这个忠心的丫鬟。 美景就侍立在一旁,此时闻言,立即跪地对杨氏叩首:「回禀夫人,奴婢跟随周姑娘身后,确实亲眼所见。」 其实并没有,美景慢了一步,那桃林遍布整个山头,她并没有找到周文倩踪迹,更不知她所遇何人。 但美景的主子是郑玉薇,她最忠心不二,主子说有了,那必定是有的。 美景神态平静,声音笃定,于是杨氏相信了,她立时眉心紧锁,要是如此,这事就得好好思量了。 据杨氏考察打听,秦二人品是不错的,这也是秦二的一大加分项,但要是他能随意看上撞上前的独身女子,那这个人品,恐怕并非如她日前所知了。 杨氏启唇,刚要说话,一道浑厚稳重男声便传来,「既然如此,这秦二需慎重考虑一番。」 男音刚落,门帘被挑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进屋里。 三人闻声站起,又惊又喜,这是安国公郑明成,他终于回一趟家了。 杨氏在儿女面前需顾及体面,只笑着迎上前,凝视丈夫儿女;郑霁元则一直被严格要求,虽很兴奋,但依旧只伴在母亲身旁。 「爹爹,你好久不回家了。」只有郑玉薇欢快地小跑上前,挽着父亲胳膊,嘟着嘴撒娇道:「薇儿好久不见您了。 安国公郑明成今年三十有四,正值壮年,他身躯魁梧,浓眉大眼,外形极为威武。但这样一个外表伟岸的中年男人,此时正低头微笑看着爱女,伸手抚摸了她的黑发一把,听她抱怨一句后,才温声接话。 「爹这不是回来了吗?」 说罢,他抬眼,柔和地看了妻子与儿子那边一眼。 「爹爹想娘了。」郑玉薇捕捉父亲眼神,与弟弟对视一眼,姐弟俩抿嘴一笑,她俏皮打趣父母。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杨氏轻轻拍了女儿胳膊一记,嗔道。不过,她那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白皙面庞,此刻却悄悄染上了一丝晕红。 「嘻嘻。」郑玉薇咬唇微笑,还是不要打搅父母叙话了。 她与弟弟再次对视,松开父亲胳膊,两人不约而同携手往外走。 「爹爹,你不要忘记跟娘好好说,那秦二就是不好。」郑玉薇不忘回头嘱咐父亲。 世家大族,父母分工明确,父亲训诲儿子,而女儿则由母亲教养,因此杨氏疼她之余,亦不忘时时指导,而做父亲的郑明成,则多年来一直无限宠溺爱女,因此郑玉薇提要求时更理所当然。 「嗯,爹知道,那秦二这般不好,居然还敢俏想我女儿。」郑明成想到爱女嫁人,已是不爽,今日闻言更是愤愤,不用郑玉薇再说,他亦不会含糊这事儿。 他的掌上明珠,那姓秦的居然敢怠慢! 「夫君哪能跟女儿说这些,……」 后头传来杨氏不赞同的嗔语,郑玉薇却是大松了口气,这回彻底摆脱秦二怕是未必,但到底是成功拖延了时间,也让父母对其起了疑心。 慢慢来吧,只要秦二跟周文倩搭上,那马脚总会有的。 面阔七间的宣平侯府中堂雕梁画栋,庭院开阔整洁,来往仆役秩序井然,偌大的中庭安静无声,身处其间倍感威严肃穆。 此处乃家主宣平侯秦立远日常起居之地。 「太夫人,请留步,侯爷未有闲暇,请太夫人与二爷稍候片刻。」 说话的是宣平侯府老管家孟东,他虽年届五十,两鬓染霜,但却精神矍铄,腰板挺直有力。 孟东有些耷拉的眼皮子微垂,略略躬身低首,已有沟壑纵横的老脸带上微笑,话语间对面前的两位主子十分恭敬有礼,但身躯却挡住二人的去路。 宣平侯府太夫人姜氏今年未及四旬,保养得宜的细白脸庞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她眉目温婉一如往日,抬眼看着这个旧日总跟随亡夫左右的老管家,微微一笑,说道:「深之为了咱们家,辛苦了。」 深之是秦立远的字。 姜太夫人说起此话时,笑容已敛,眉心微蹙,面上微带疼惜忧虑。 「大哥不是重伤未愈么?怎么就又忙起公务来了,东叔你要好好劝劝大哥,要以身体为重。」 老管家话罢,站在姜太夫人身边的二爷秦立轩已皱眉,他一待母亲话罢,就立即出言与东叔说道。 「老奴省的。」与秦二回话时,孟东脸上的笑容虽依旧,但却隐隐真诚了两分,随后,他话题一转。 「太夫人与二爷不若随奴才去偏厅稍坐,待通禀侯爷后,奴才再引两位主子前去。」孟东脚下不动分毫,手抬起,往二人身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如此甚好。」姜太夫人面对老管家隐带强硬的举动,丝毫不以为忤,依旧一派端庄温婉,她微微颔首,赞同孟东之言。 孟东亲自带路,引二人往偏厅而去。 至于位于寝室的宣平侯秦立远,确实未有闲暇,他刚刚清醒不久,便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v第二十四章 「侯爷,不知身体可还好?」来人面白无须,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只是嗓音尖细,听着与常人不太一般。 这人姓林名常,是三皇子自幼伺候的贴身太监,三皇子开府封王后,他随主子一同离宫,现下正任安王府总管太监,是三皇子贴身心腹。 林常与秦立远颇为熟悉,他奉主子之命,已秘密前往宣平侯府探望数次,这还是头回看见对方清醒,高兴之余,不免有些担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侯爷这回伤得不轻,主子很是担忧,让杂家千万嘱咐侯爷,诸事先放一放,先将身子将养好为上,万万不可再劳心费神。」 秦立远面色苍白,唇色黯淡,身穿白绸寝衣,斜靠在引枕之上,明显是重伤未愈之态,但好在精神看起来尚妥。 他闻言抱了抱拳,先对三皇子的关心之意表达了一番感谢,紧接着,秦立远问道:「林总管,不知事情可还妥当?」 那日,秦立远返回宣平侯府后,硬撑着一口气,立即把任务消息整理妥当,让心腹传往安亲王府,递到三皇子手上。 一番奔波劳碌不说,还重伤而回,总不能错失先机,让前功尽弃。 最重要的事情办妥后,秦立远强撑着的一口气泄去,人立即倒下,之后,他一直卧床昏迷足足六天,今天才醒转过来。 万幸的是,秦立远自由习武,身强体健,这回虽然危险,但不致命,大夫与安王府派出的医官俱言,只要他醒来后好好将养,伤愈后便可与从前一般无二。 清醒后,秦立远只惦记着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上次任务的后续进展,他与林常的话题稍顿,便立即询问起此事。 「侯爷请放心,事情进展一如先前所料,十分顺利。」说道此处,林常亦万分欣喜,话语间隐有激动。 林常是主子心腹之一,虽与秦立远等人分工不同,但对局势依旧了如指掌,这次事情虽表面波澜不兴,但内里却将安王一党的根基往要紧处深深扎下,这次行动让三皇子一党终于拥有了一争之力。 三皇子出身不低,生母居今上后宫妃位,只可惜,老皇帝各方面能力俱强,其中包括播撒雨露,因此三皇子兄弟足有二十出头,不论排行先后者,俱有生母外家显赫于他的。 三皇子母妃不受宠,娘家亦一般,只因当年生儿子时间仅次于先继两后,物以稀为贵,其时适逢今上初登大宝,于是龙心大悦,才能一举封妃。 三皇子要夺嫡,先天条件差兄弟很多,他是个谨慎聪敏之人,干脆不出头引人注目,只暗地里收拢势力。 今上虽年纪大了,但却并不糊涂,三皇子小心谨慎,在一众有意帝位的皇子中不算显眼,因此势力发展虽缓,但却牢固。 如今太子与二皇子两党已经斗到要紧关头,三皇子与一众心腹估计,老皇帝怕是忍不下去了,这两党很可能两败俱伤。 若两位年长皇子垮台,那么,新的一轮斗争就该拉开帷幕,而三皇子也该登台了,不然,今上年老,怕是等不到下一轮。 好在,三皇子这些年虽不突出,但在他一贯的苦心经营下,不论是在老皇帝还是朝臣眼里,他孝悌忠信,办事牢靠,能力极佳。 三皇子底子打得很好,如果能抓住不弱的实力,那么在不久后的斗争里,就能立足于不败之地了。 就在这个关键时候,机会来了。 这事谁也不敢怠慢,三皇子思虑过后,连夜传书秦立远,秦立远立即远赴京外,虽重伤而回,但任务也给办妥了。 三皇子接讯后,先前的布置立即启动,如今此事大局已定。 多年布置一朝达成,三皇子一党自是欣喜,深知内情的林常自然不例外,他笑容满面,难掩喜意。 「主子说了,这回事成,侯爷居功至伟。」林常按捺下激动,接着说道:「只是侯爷如今重伤在身,可万万得好好休养。」 「能为殿下效劳,秦某之幸也,秦某自当好好养伤,待日后再为殿下多多效力。」秦立远声音仍带虚,缓了缓后继续说道:「朝事多而繁琐,请林总管多劝告殿下,万不可过分操劳。」 「确实如此。」这点林常很赞同,他点了点头,「侯爷的心意,杂家定当转告主子。」 林常抬眼看了看秦立远,见其虽精神尚可,但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他连忙起身,告辞道:「好了,这回来侯爷终于清醒,杂家也得赶紧给主子报喜去,就不多妨碍侯爷休养了。」 两人客套几句,秦立远便让心腹把林常从原路引出去。 林常出了门,寝室便安静下来。 秦立远低头沉思,他虽归于三皇子麾下已多年,但向来不为人知,概因三皇子为人向来不显山露水,手下势力大多在水底下,这也包括他。 这也是三皇子没有亲自过府探视的原因,现在正值两党争端白热期,三皇子目标太大,只能遣林常偷偷前来。 只不过,若太子与二皇子俱倒下,新一轮争锋开始,三皇子手下势力就该漂起一部分了。 据秦立远观察,这一日应是不远。 按照三皇子计划,这回秦立远出孝后起复,会设法将他调度进京营要紧位置,这个位置固然手握权柄,但同样目标很大,那么,他势必会属于被曝光的那一部分。 宣平侯府就会立即从中立位置划归三皇子一党。 秦立远十五岁丧父,而后他继承爵位,三年出孝后,由三皇子暗地里操作,凭之前的虚衔进入虎贲军任武官职。 他力争上游的同时,由于虎贲军是皇帝亲军,皇子们不太敢明目张胆拉拢,因此虽不容易,但秦立远到底保持了「中立」。 之后祖母离世,他再度守孝,又避过了旋涡,宣平侯府居然能一路顺利地避开了党争。 只是,宣平侯府这些年虽繁华依旧,但若真的中立,日后必定不能如此。 众皇子肉搏多年,日后肯定有一位胜出,登上帝位。 新帝登基,麾下一干心腹与敌对党派的下场不用多说,而剩下来的那一小撮中立派,忠心的保皇党们自然能顺理成章地继续效忠宝座上那人,而剩下少数能幸运避过党争的,他们最好的下场,大概就是失去帝眷,门庭日下了。 且要始终避开党争难度极高,最起码秦立远这回出孝后,就算早年没有投三皇子,估计亦是无法避过。 秦立远与亡父早已看透这一点,所以才在老侯爷去世前一年,三皇子初初出宫建府,毫无势力可言时,投于其麾下。 父子俩眼光极佳,三皇子不但有大才,胸襟宽广,又能屈能伸,耐心潜伏多年后,待掌握了足够实力,等待到最合适时机后,方打算逐渐显露人前。 如此能人,方是帝皇之才。 秦立远呼吸缓和,前景逐渐明朗,但此刻他心内却很平静,他自认能力不及父祖万一,只盼望能尽力保存祖上荣光。 v第二十五章 「属下拜见侯爷。」一个黑衣护卫出现,单膝下跪请安,抬手奉上一叠白笺。 秦立远接过,挥了挥手,黑衣护卫点头起身,立即离开寝室。 白笺上写满黑色蝇头小字,这是秦立远清醒后所关心的另一件事,今早已吩咐心腹属下去办。 秦立远精神立即一振,把手里白笺一张张仔细看过,最后,他唇角微扬,将白笺反面置于枕畔。 随后,他大手往旁边一动,从枕下摸出了一个锦囊。 锦囊被打开,从里面倒出一枚殷红如血的透雕玉佩,玉佩不大,圆形,透雕着繁复的牡丹花纹,上头还雕有一只小小的蝴蝶,停在牡丹花瓣上。 秦立远将血佩托于掌心,细细端详,他微笑,没想到,那个眼眸亮晶晶的小姑娘,居然还是个胆大的公府小姐。 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内燃着甘松香,袅袅清凉香气与室内淡淡的药味混合,遍布这偌大的内屋每个角落。 能在屋里伺候的,皆是可靠的心腹仆役,秦立远年纪虽轻,但为人稳重,处事严谨,宣平侯府向来规矩森严,他们此时俱垂首不语,安静地侍立在旁。 寝室内屋帘子撩起,老管家孟东亲自捧着一个红漆茶盘进来,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 门帘的声响让秦立远回神,他将玉佩放回锦囊中,重新置于枕下。 孟东走到近前,将茶盘放置在床前的四足小方香几之上,然后捧起药碗,递到秦立远之前,「侯爷,请用药。」 药汁乌黑,仅稍闻气味已觉异常苦涩,秦立远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他眉峰不动,面上波澜不兴。 旁边立即有仆役捧着茶盅上前,伺候他漱口,而后又上蜜饯,秦立远抬手挥退。 老管家抬头,看了眼秦立远苍白的面色,微微蹙眉,要说本来主子重伤刚醒不久,又见了位客人,早就该歇息了,但这事他确实不能隐瞒不报。 「东叔,有何事。」秦立远开口问道。 这位从小照顾他长大的老管家,秦立远很是了解,对方肯定是有事情犹豫不决,而且是关于他的。 「老奴回禀侯爷,」孟东躬身,恭敬答道。小主子对他敬重,但老管家从不自满,做足下仆本分,他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太夫人与二爷听闻侯爷已醒,前来探望侯爷,现下正等在偏厅。」 姜氏跟秦二的消息其实已经滞后,秦立远今晨便已清醒。 「都是老奴不是,要不是老奴命人散了消息,太夫人跟二爷便不会前来。」老管家懊恼万分,他没想到会有客人来,如此倒是耽误主子歇息了。 中堂前院是秦立远一人的地盘,篱笆扎得极严,如果消息要捂住,是绝对不会传出,孟东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把消息散出去。 「东叔这哪能怪你。」秦立远一笑,安抚忧心忡忡的老管家一句。这是实话,这事情实在不宜瞒太久,毕竟,怎么说都是一家人,瞒个大半天,待他处理完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要不,老奴让太夫人跟二爷先回去,就说侯爷歇下了。」老管家建议道。 其实在孟东眼里,他家侯爷实在需要先歇一歇,刚才接待客人可废了不少精神,太夫人跟二爷那处,可以先缓缓。 「不必,让他们过来吧。」秦立远摆手,他觉得自己精神尚可,没有答应老管家提议。 他向来身强体健,这回受伤虽重,但在床上躺了多天,今晨醒来,尽管伤势未愈,但人已经缓过来。 老管家虽然心底不太情愿,但却很服从主子命令,他看着秦立远一眼,觉得主子精神头还好,于是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秦立远并没躺下,他斜靠在大引枕上,闭上双目养神。 不久,有仆役进门禀报,「侯爷,太夫人跟二爷到了。」 秦立远睁眼,点了点头,「让他们进来吧。」 仆役打起帘子,老管家亲自领人进屋,微微的脚步声传来,已至秦立远床前。 「大哥。」秦立轩拱手给兄长行礼。 「嗯,」秦立远颔首应了一声,随后抬头对姜氏说道:「太夫人请坐,请恕我身体不便,不能行礼。」 姜氏是秦立远继母,他没有虽称呼其为母亲,但该有的礼仪还是必须有的。 早有仆役端上两把鼓腿四足圆凳,放置在秦立远床榻前,姜氏与秦二落座。 「你这孩子,身体不适就好好歇着,哪用如此多礼?」姜氏眉心微蹙,一脸关切地说道。 姜氏肤色白净,面容清秀和婉,保养得宜,身段娇小玲珑,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而秦立远年二十二,面容硬朗,虽不显老,但外表甚是威严,阳刚气息十足,他身形高大修长,坐在床榻上能毫不费力姜氏平视。 姜氏面对这么一个继子,丝毫没有任何尴尬不妥之色,神色忧虑,目带关切,十足关爱游子的慈母之态。 「大哥,你身体好了么?」秦二早就想说话了,硬忍到母亲话罢,他立即连连问道:「大哥,你累不累,我们是不是打搅你了?」 秦立轩今年刚满十七,长相六分酷似母亲姜氏,眉目清俊,肤色白皙,面色红润,身量比不上长兄,但也不矮,正正是倍受时人追捧的白面俊美年轻公子哥。 秦二面带忧色,有些懊恼,他母亲姜氏闻言笑骂道:「你这孩子,你问如此之多,让你大哥如何答应你。」 秦立远目光早移向兄弟,他微微一笑,线条刚硬的面庞缓和了些,说道:「我不累,晚些歇息便可。」 秦二听兄长声音虽犹带虚,但一如往日低沉厚重,精神头也不错,于是心头大石放下,脸上也带出笑容,「那就再好不过,前几天家里医者不断,我问了东叔,东叔说是大哥伤重,我很是担忧。」 「只是东叔又说,大哥未醒,打搅大哥养伤不好,我就没过来。」秦二仔细说着日前的事,秦立远亦不语,只安静听着。 姜氏坐在一旁,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温婉的微笑,专注关心面前俩兄弟说话。 「我已无碍,二弟无须担忧。」秦立远声音有些虚弱,但沉稳低沉依旧,顿了顿,他随意捡个话题问道:「嗯,听说二弟之前有看好的人家,现今如何了? v第二十六章 京城勋贵之家的爷们,十五、六岁开始议亲也不少见,秦立轩今年十七,正是时候。 而作为兄长的秦立远,之前则是因特殊原因一再耽搁了婚事,且他本人明暗两面上事务不断,又对此事不甚上心,倒是年已二十出头,至今未有婚配。 秦立远虽将自己婚事等闲视之,但兄弟已届适婚年龄,他还是赞成秦二出孝后定亲的。 秦氏兄弟祖母去年病逝,两人作为孙辈,需守孝一年,过些日子才能出孝。不过这些事勋贵人家早有定例,若有需要,只要孝期不议亲,偷偷物色着,等出孝后再定下,也是可以的。 宣平侯府虽尚在孝期,但秦立远也曾听说过,姜氏似乎看中了一家很不错的姑娘。 他明面守孝闭门在家,但实际上依旧忙绿,听过一耳朵便没再关注,不过这事已过了几个月,成与不成,应该有个定论了。 秦立远便随口提了一句。 一听到这个话题,秦二本来扬起的头颅立即微垂下来,浓黑的偏细长的眉头微微蹙起,整个人的兴致陡然低落不少,他偷偷侧眼,瞥向姜氏那边。 秦二的动作落在秦立远眼里,他剑眉微微一挑。 这是不乐意了? 秦立远问话刚落,姜氏面色立时一亮,她矜持温婉的笑容顿时扩大,笑语吟吟地替秦二答道:「郑家大姑娘是极好的,郑夫人能看上咱家轩儿是再好不过,只盼望事情能顺顺当当,过些日子好定下亲事。」 姜氏言语上虽如此说,但眉目间颇为笃定,显然已是成竹在胸。 秦二闻言,颓唐地收回视线,垂首闷头坐在兄长床塌前不语。 「郑家大姑娘?」秦立远这回没关注秦二,他神色不动,眼帘慢慢抬起,缓声重复道。 京城里,姓郑的官员勋贵不多,而能让身为宣平侯府太夫人的姜氏看得上,并为之欣喜的人家,就更少之又少了。 秦立远刚好知道一家,那家里正好有一个适龄要婚配的姑娘,而她,在家排行恰好最长。 「是啊,是安国公府嫡出大小姐,安国公独生爱女。」姜氏心中欢喜,一时容光焕发,接着再次说道:「只盼望这事顺当,我就能安心了。」 她确实欣喜,安国公是今上心腹重臣,她的轩儿不承爵,实在有些高攀了,要不是如今局势紧张,怕是难以寻到这么一个出身高贵的儿媳。 姜氏已经与郑夫人杨氏有了默契,亲事一般到了这份上,事情虽没万全把握,但也成数亦极大。 她在外头自是不敢乱说,但对秦立远,还是可以的。 柔和的女声一字一句,皆清晰落在秦立远耳中,他抬起的眼帘当即垂下,下颌紧绷,放置在薄被一侧的大手缓缓攒紧成拳,却薄唇紧抿,没再多发一言。 「娘,大哥累了,咱们回去吧,不要打搅大哥歇息了。」秦立轩似乎不大乐意说这个话题,他眉心蹙起,扯了姜氏衣袖一把,抿嘴说道。 「你这孩子,男大当婚,有什么不好说的。」姜氏嗔了一句,不过,秦二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再留,于是与儿子一起站起。 「如此,咱们便回去了,深之要好生休养。」秦氏说道。 秦立远点了点头,让侍立一旁不语的老管家送二人出去。 孟东一路将姜氏母子送出院门,才折身返回。 「娘,幸好这回大哥好起来了。」母子原路返回,秦二怕姜氏再提起方才话题,连忙主动挑起另个话头。不过,说起这事,他亦心有余悸,吁了口气道:「先前可吓煞人也。」 换了个话题,姜氏那一路喜形于色的白净面庞恢复了平常,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和熙,片刻后,柔和的女声方响起。 「嗯,确实如此,你大哥是个有福气的。」 六十年为一甲子,人若活到了六十,那么这一年寿辰,则刚好与他出生时的天干地支一般无二。 因此,六十大寿在古人眼里,意义显得尤为重大。 韩老太君这六十大寿,恰逢老皇帝龙体大安,京城上下一扫之前凝重,气氛松乏,愈发热闹喜庆起来。 郑明成夫妻对此事极为重视,早在半个月前,杨氏便让家人到京郊寺院布舍米粮,以及在城北城南多处施粥赠衣,籍此为老太太祈福祈寿。 安国公郑明成是今上心腹重臣,他的老母亲过大寿,整个京城闻风而动,除了皇子们需要避嫌,只命人送上贺礼外,余下者只要有资格上门贺喜的,皆做好准备,早早上门恭贺。 而就算没接到请帖者,有些门路的,能掰上点关系的,都使家人登门随上喜礼。 天不过刚明,安国公府门前正街,便已车水马龙,人潮攘攘熙熙。 外院之事,自有男人们处理,而持请帖上门,有资格进入内院的女客们,皆不会这么早出现。 不过,国公府女主人,掌家的杨氏,却是一刻也停不下来,正日子不过寅正时分,她便早早起了身,开始打点一干事宜。 开启库房,取出宴席要用的盘盏碗碟;检查整理昨日布置,看是否有所纰漏;还要查看早已订好的菜品,材料是否准备妥当,耗时长的菜式能否及时上宴;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务,虽然无需杨氏亲力亲为,但这都必须由她亲自坐镇,命妥帖之人办好同时,还需应对不少突发状况。 这回寿宴,是不能出一丝纰漏的。 郑玉薇亦早早起身,跟随在母亲身边,一边帮助杨氏处理小事,一边观摩该如何快速处理突然状况。 这类超大型宴席,即便是如安国公府一般的高大门庭,亦不会时时举办,如今郑玉薇在及笄前恰逢其会,杨氏当然要将女儿带在身边,好好教导一番。 理论上已经了解很多,但到底与实际操作不可同日而语,机会难逢,郑玉薇抖擞精神,仔细留心学习。 从天未亮的寅正,一直忙碌到天大亮很久后,杨氏终于将晨间诸事理得差不多,她接过丫鬟奉上的香茶,抿了一口,随后瞥一眼厅旁的滴漏,她放下茶盏,拉过女儿的小手,柔声问道:「薇儿可困乏?」 杨氏抬手轻抚爱女鬓发,目露关切。 一双儿女是杨氏的心尖子,特别是女儿,五年前一场大病,让其一度垂危,可吓坏了她夫妻二人,这几年小心调养之余,她从不让女儿太早起,以免小孩子家走了觉,身体会吃亏。 当年大夫说,郑玉薇身子骨还在长,只要妥善照顾调养一段时日,便无任何妨碍。 这话听在心疼爱女的父母耳朵里,这一段时日自然是无限期延长。 v第二十七章 「娘,我不困呢?」郑玉薇搂着母亲胳膊,撒娇摇了摇。 这是实话,郑玉薇身体早养好了,年轻精力旺盛,早起对她没多大影响,不过,杨氏年纪不小了,怕是会累。 「那娘累么?」郑玉薇抬头问母亲。 「娘不累,」杨氏微笑摇头,其实,操劳多日,她是有些疲惫,但她不想女儿忧虑,再抚了抚爱女鬓发后,她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咱娘俩更衣给你祖母拜寿去,等会儿客人该上门了。」 郑玉薇点头,母女携手返回屋内,更衣梳洗后,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前往世安堂。 大户人家拜寿也有讲究,都是主家后辈在客人登门前,先行给老人拜寿,一来因为他们与过寿老人关系更亲近,二来方便继续忙碌以及接待客人。 办一场大宴,主家要提前准备的实在太多,且宴席上还会有不少事情需要及时调度,可谓劳心劳力。 因此杨氏携女踏进世安堂时,此时不过晨初时分。 春日的暖阳刺破淡薄如纱的白云,金色的晨光穿过枝头,越过树梢,披撒在安国公府的房檐屋顶上,为披红挂彩的偌大府邸增添更多喜意。 世安堂乃至国公府上下仆役皆一身新衣,精神奕奕,各就各位,来往井然有序又面带喜色。 安国公府的主子们齐聚世安堂,女眷们避至偏厅,男人们则先进正堂给老太太拜寿。 郑玉薇跟在母亲身边,在偏厅里头坐了约摸一刻钟,男人们便退出世安堂,往前院去准备迎接登门的客人。 杨氏听罢丫鬟通禀,笑着站起来,说道:「好了,咱们给老太太拜寿去吧。」 话毕,她挽着女儿的手,领头往外头行去。 拜寿的队形也有讲究,不能一窝蜂给冲进去的。杨氏在正堂前庭院站定,她是国公夫人,老太太的大儿媳妇,自然当仁不让站在最前列。 郑玉薇放开母亲的手,退后两步,站在其身后位置。 二婶小韩氏拉开些距离,稍退半步,站在杨氏左侧;安国公府人口不算多,让客居的韩氏占了便宜,站在杨氏右侧。而郑玉薇左右则是堂妹郑玉蓉跟周文倩,再后面,则是二叔的两个年幼庶女,她们平时不怎么见人,现在则各跟两位姐姐身后。 郑玉薇跟堂妹们打过招呼,周文倩则有意无意给忽略过去了,她看到这人实在有点烦。 丫鬟打起门帘子,杨氏领着众女进门,铺着暗红驼绒毡毯的地面上早已放好了蒲团,郑玉薇随大伙儿跪下磕头,给祖母拜寿。 韩老太君今日身穿一身深红色寿纹锦缎袍服,额间勒着珠玉穿缀的绒面眉勒子,上头嵌有一颗椭圆型祖母绿翡翠,翠色均匀细腻,浓郁欲滴。 老太太通身富贵,鬓发如银,精神奕奕,端端正正坐在上首,连声说道:「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快起来罢。」 众人落座,今天老太太过大寿,自然没有人不识相,大家都捡些好话,在韩老太君面前凑趣。 韩老太君人逢喜事精神爽,堂上气氛热烈,她亦很是欢喜,乐呵呵笑语不断。 不多时,就有宾客临门。 有仆妇进屋禀报,宣平候府秦侯爷、姜太夫人、秦二爷已进府门,正往世安堂来,欲给老太太贺寿。 韩老太君点头,她虽早不管事,但杨氏之前看上秦二,她是了然于心的,也知道事情似乎差不多了。 也是如此,刚刚出孝没两天的秦家,才会头一个上门。 韩老太君想着既然这样,兼郑秦两家又有七转八回的转折亲,那姑娘们就无需回避了吧。 老太太刚要开口,杨氏立时眉心一跳,她当即开口笑道:「母亲,儿媳让姑娘们回避吧,以免冲撞了。」 韩老太君闻言讶异,这,大儿媳这是没看上秦二了?先前不是说,等秦家出孝就能把事情定下吗? 老太太抬起有些耷拉的眼皮子,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笑语晏晏的杨氏,以及旁边微笑不语的大孙女,她随即收回目光,神色不变,点头附和道:「确实应该如此,先让孩子们回避吧。」 韩老太君猜测虽不中,但也不远矣。事关唯一掌上明珠的终身,那回之后,郑明成夫妇派出心腹家人,明查暗访一番,得到确切消息,周文倩那天确实领着丫鬟往后山桃林去了。 周文倩一个闺阁小姐,最后撇下丫鬟,独身也要赶往权贵子弟扎堆的桃林南坳,所为何事,杨氏夫妻轻易便能猜透,他们嗤之以鼻之余,作为被投奔人家的主人,也很是不喜。 不过,因为顾忌着老太太,同时周文倩的行为亦没被人知悉,而杨氏因要准备婆母大寿又繁忙,没能腾出手来,所以就暂时没有理会她。 只是由于事关重大,周文倩还算谨慎,因此除了尾随其后的「人证」美景之外,安国公夫妇未能从其他途径得知桃林中事。 但这也并不妨碍夫妻两人对秦二心生膈应。 可以说,郑玉薇的目标已达到了一半,只要找到机会再使上一把劲,她摆脱秦二这个终极目标就能彻底实现了。 秦二重新进入考察期,这种情况下,让自己快及笄的宝贝女儿与他见面,杨氏自然是不乐意的。 说是表兄,其实也就是个曲折沾边的转折亲戚罢了,较真起来,秦二还是个外男。 「好了,有客人要给祖母拜寿了,你们先避上一避罢。」杨氏侧身,扫了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一样,目光在周文倩身上顿了顿,随即收回,看着身侧的女儿说道。 「是,母亲。」郑玉薇站起福身,然后在良辰美景的搀扶下,往正堂左侧的大屏风后行去。 在场的其他女孩,包括郑二叔两个垂髫之龄的庶女,皆跟随郑玉薇一起行动。 周文倩垂目福身,掩住眸中所有思绪,面色如常,也随众表姐妹一同退到屏风后。 她莲步轻移,弱柳扶风如平时一般无二,只垂落在身侧的宽大衣袖掩藏下,那倏地攒紧的拳头,才能将周文倩方才骤然惊喜,又立即失落的心情诉说一二。 她终于能跟他再次见面了,只可惜,两人中间却硬生生要插.上一扇屏风。 诸女退至十二扇四抹围屏之后,屏风后头是一张宽大的三屏斗簇围子罗汉床,郑玉薇领着妹妹们及一个周文倩,坐得倒很是宽松。 郑二叔家两个庶女很自觉地坐在罗汉床末尾处,郑玉薇携手郑玉蓉,坐在上首,郑家姐妹除了中间硬插.进一个周文倩外,座序刚好按年龄由大到小,分毫不差。 秦家一行人来得不慢,郑玉薇刚吩咐丫鬟小心照看两位小堂妹,小堂妹们小声道谢后,他们便已来到后堂正房之外。 v第二十八章 仆妇进门禀报一句,「宣平侯府秦侯爷、姜太夫人、秦二爷,前来给老太君拜寿。」 郑玉薇闻言精神一振,没再留意身边的事儿,开始全神贯注关心外头。 她实在对这个情深男二有些好奇,虽然两人实在无缘无分,但这并不妨碍她敬仰的同时,顺道围观上一把。 她们面前这座屏风虽底平无足,直落到地,但槅心为透雕,其上描金,而后覆以绢画,绘着花开富贵图式的绢纱轻薄而透亮,而屏风外的光线亮于屏风内,这就让里头的人可以大约看见外头景象,而外头只能隐约看到人影,不能得见其貌。 这样正正好,可以让郑玉薇光明正大地围观原文中的男一及男二。 好吧,其实她主要想欣赏欣赏男二宣平侯,至于那秦二,顺道也给瞟一眼吧,省得有机会套麻袋也给弄错人了。 郑玉薇微不可察地撇撇嘴,他丫的秦二,明知道跟她议婚到了关键时刻,居然也敢来个偶遇佳人,一见倾心,真是气煞她也。 设法蹬了他,真是她这辈子最英明神武的决定。 仆妇话音刚罢,侍立在房门两侧的丫鬟把帘子一挑,一行人鱼贯而入。 郑玉薇立即定睛看去。 一个身段玲珑的妇人跟在引路丫鬟身后,莲步轻移往前。 稍慢一步的,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 他乌发以冠高高束起,身着宝蓝色麒麟纹锦缎直缀长袍,宽带束腰,脚蹬一双黑底缎面云靴,因其身躯伟岸,宽肩健腰,这颜色在男子衣物中只算寻常的锦袍,套在他身上,让其显得格外器宇轩昂,英武不凡。 只是他身上威仪很足,如果郑玉薇真是普通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大概会望而生畏吧。 郑玉薇心中啧啧惊叹,真真好一个优秀的男人,让她都直接把后的秦二给忽略过去,只顾着欣赏他了。 不过,据郑玉薇所知,在原文中充任男二的宣平侯确实很优秀。 那通篇情爱的文郑玉薇并没有看全,只看了前半部分以及结尾,中间也就随意翻了下罢了,不过,这也让她了解到一些了。 宣平侯秦立远多年前已经暗投了某位皇子,他眼光极佳,这皇子果然潜龙在渊,老皇帝山陵崩后,该皇子登基大宝,成为新帝,秦立远是其心腹,自是一朝位极人臣,重权在握。 可以说,这秦立远情场有多失意,朝堂就有多得意,皇帝很信任这些与其患难与共的股肱之臣,他能力又卓绝,在外头自是顺风顺水,叱咤风云。 不过,郑玉薇没怎么关心这事,因为她要摆脱的,正是原文里嫁入宣平侯府的命运,这光她沾不上。 她只关注一事,那就是安国公府的命运,新帝登基后,父亲本就是保皇党,按老皇帝旨意,尊新帝为主再正常不过,自家在日后依然稳如泰山,煊赫依旧,这就可以了。 不过,现在郑玉薇倒可以提前围观这个优秀的男人一把,她眸带赏析,上下打量宣平侯一番,满足了一把好奇心后,这才转眼去看秦二。 那秦二正是最受时人追捧的美男子,他肌肤白皙,眉如墨画,眼大而有神,鼻挺唇红,身高及不上兄长,对比起来也嫌单薄,但还算合格。 当然,这只是郑玉薇一家之言而已,大概在其他女孩子眼里,秦立轩正正是一个形貌俊美,人才风流的公子哥,秦立远那款,太硬朗高大了些。 郑玉薇观察秦立远时,身边两女也专心关注屏风前,只是她们看的是秦立轩。 「大姐姐,你看。」郑玉蓉神秘兮兮地笑笑,用手肘轻拐了身边的郑玉薇一记,待堂姐看向她时,还猛地眨巴两下眼睛。 同为韩老太君儿媳妇,小韩氏与杨氏是两妯娌,先前府里与秦家的事进展到那程度,她不可能一点不知道。 小韩氏当然不会对外乱说,不然不用韩老太君及杨氏夫妻出手,郑二叔就第一个不会放过她,但偶尔跟女儿透露些,也是有的。 小韩氏本来是担忧女儿婚配的,现在看看,家里嫡出大姑娘都得低嫁,那郑玉蓉又该如何? 小韩氏满腹忧愁,可惜郑玉蓉并没能顺利接受到母亲传递的信息,她的关注点就一个,自己大姐夫人选快定下来了。 这事不能讨论,郑玉蓉憋了好久,现在可算找到机会打趣郑玉薇了。 郑玉薇看到堂妹狭促的神色,脸色差点给垮了下去,她知道郑玉蓉说的是谁,但能不能不要用秦二打趣她。 好在,郑玉薇心中清楚,有了周文倩强而有力的支援,她与秦二这事变数多的去了,只要周文倩在使把劲,再让她逮到马脚,就能永绝后患。 粉唇弧度增大,微笑更加甜美,郑玉薇也不解释,只对堂妹微微地笑了笑。 到时候就知道了,多加解释反而不美。 郑玉蓉身畔另一侧坐着周文倩,郑玉薇看过去时,她脸上柔和的笑意略敛,眼帘微微垂下,遮住眸中情绪。 郑玉薇秀眉微挑,堂妹动作不大,但应该瞒不住周文倩,她这是不乐意了? 难道她也听说过她将与秦二订亲的消息? 周文倩的母亲韩氏与她二婶小韩氏是嫡亲姐妹,而韩氏的还有一个亲姑母韩老太君,郑玉薇觉得,这事也不奇怪。不过她也不甚在意,视线极其自然在其身上掠过,与堂妹低声笑语几句,复重新看向屏风之外。 郑玉薇猜测得不错,韩氏确在妹妹小韩氏处听到些隐晦风声,她本来还在为女儿顺利邂逅贵公子而欣喜着,不想,这贵公子貌似要订婚了,而且对象是国公府大姑娘? 韩氏当时心下猛沉,定了定神后,赶紧开始装作不经意般套小韩氏的话,小韩氏本不乐意多说,但到底面前的是亲姐姐,她就避重就轻地说了些许。 就这么些许,就让韩氏明白了过来,她明白了,周文倩自然就不会不知道了。 心中思绪万千,片刻后,周文倩重新抬眼,将目光投在前头那个白俊贵公子身上,那人出身高贵,形貌俊秀,气度不凡,她对他动心了。 对,经过那天初遇,与这些日子的鸿雁传书,周文倩不但知道对方动心动情,且秦立轩如此优秀,她亦对其动了少女情思。 隔着一层薄薄的绢纱,周文倩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宽袖下的纤手慢慢紧攒成拳。 不论如何,她都许胜不许败,情爱还是小部分原因,关键的却是另一个。 周文倩目光在面前的大围屏转了转,光这一座雕工精美的黄花梨大围屏,是她进安国公府前从没得见的,而这么件稀罕物事,于这些钟鸣鼎食的勋贵之家而言,不过寻常。 见识过这人间仙境般的富贵乡,让她再嫁个进士小官,跟着夫君苦熬,后半辈子就待在那小小的后宅里头,打理些鸡毛蒜皮般琐碎家事,这让周文倩如何能甘心。 v第二十九章 十二扇四抹大围屏做工极佳,屏扇间贴合紧密,严丝合缝,不能窥见另一边分毫。 只是透过那不甚透亮的绢纱槅心处,却能看见后头影影倬倬的倩影。 若隐若现,在一再撩拨秦氏兄弟的心。 秦立远朝堂打混多年,面子功夫早已炉火纯青,脸色不显半分端倪。 他落座于韩老太君右下手一溜高椅的首座,微微侧头面向上首,眼角余光却正好将大围屏纳入其中。 郑家女眷跟其不甚相熟,加之秦立远持重沉着,威仪赫赫,因此尽管他表情温和,但亦只韩老太君与杨氏跟他寒暄几句后,堂上的话题便转了开来,宣平侯府主要由姜氏秦二说话。 此举其实正合他意。 秦立远极其自然地偏头,将视线投向那扇屏风之上,只是哪怕他目力过人,亦无法看透这黄中透红的木质大屏风。 他也不以为意,只仔细端详着映透在槅心上的纤细人影。 上首位置处的两抹倩影忽然凑在一起,几声极轻的女孩子笑声从屏风后传来。 秦立远耳尖微微一动,他偏首,正欲仔细倾听,只是很可惜,那凑在一起的影子片刻后便分开,笑声亦停歇下来。 那笑声很小很轻,秦立远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清楚,只不过,他那向来紧抿的薄唇,却不自觉略略放松了些。 堂上的女人们谈笑一番后,又有仆妇来禀报,成国公府一行人已进府门,正往世安堂而来。 秦立远闻言站起,携秦二告离,往前院而去。 两人是男客,后院稍留即可,此处到底不是久待之地。 迈开大步往房门方向而去,秦立远最后扫了一眼大围屏,随后跨出屋门。 跨出门帘之外,两名家人正立在房外垂首等着,要为二人在前头引路。 秦立远叫起请安的仆妇,让她们在前头带路,他无意中一回头,却发现二弟秦立轩偏头看向门帘缝隙处。 他居高临下,清晰地看见了兄弟眼中的恋恋不舍,直到门帘子彻底落下,秦二才勉强收回了目光。 秦立远下颏立时绷紧,黝黑的眼底无端暗沉了数分,只不过,片刻后,他目光中却闪过一丝了然。 他眼睑微垂,心中一动。 「好了,我们到前院去吧。」不过转瞬间,秦立远眸中已不现半分波澜,他轻启薄唇,对兄弟说道。 话罢,他领着秦二,大踏步往外而去。 再说后院那头,杨氏正领着女儿在女客之间寒暄着,一个身穿翠绿色比甲的丫鬟上前禀道:「回禀夫人,宣平侯府太夫人嘱奴婢说,想与夫人叙叙话呢。」 「瞧瞧我这记性,刚才她说很久不见,想与我说些话,我都给忘了。」杨氏眼神闪了闪,挥退丫鬟后,随即轻拍额头,十分懊恼说道:「都忙昏头了,忘了跟老姐妹们叙叙话。」 「大嫂带薇儿转转去吧,这里我先支应着即可。」小韩氏笑语吟吟,马上接过话头,她与杨氏各自领着女儿周旋在女客间,闻听丫鬟禀报后立即附和。 小韩氏不知杨氏心思,但可以猜到姜氏所为何事,且不论妯娌间感情究竟如何,在外时,她们都会不约而同维护安国公府门楣。 女儿家名声贵重,议亲之事不宜多,通常一两次便会定下。 当然,这些是表象,谁家嫁女儿不是仔细估摸一番,把适龄的未婚男子都给扒拉一遍后,才选出个条件最好的。只是,默认规则却不足为外人道,只能隐晦进行,过程仅少许人能得知,通常浮出水面时,亲事也就定下来了。 三人成虎,闺阁千金因此扬名并非好事。 就譬如之前郑玉薇跟秦二,虽说两家在周文倩事前,双方皆有了默契,基本等秦二出孝就能定亲了,但那也不过是杨氏与姜氏彼此暗示一番,大家意领神会罢了。 期间两家皆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甚至连一句明确的答复都没有,就算最后事情不成,彼此亦无半分把柄。 这是要维护两家孩子的名声,特别是女家一方小姐的闺誉,在这个重视女子声誉的时代,谁也不敢拿自家女儿来冒险。 小韩氏此刻明知姜氏这是想见准儿媳了,但她与杨氏随意说了两句,就很自然给这事披上杨氏要见老姐妹的外衣。 杨氏答应一声,面色自然地与宾客笑语几句,随即微笑招呼女儿往屋子右侧而去。 招待女宾所用的大堂屋一整排全部打通,只用多宝格稍稍隔开,上头放写瓷器古董摆设,其实就是一个相联的整体空间。 这大厅是安国公府光邀宾客时,于戏宴开始之前,专用于招待女宾的地方,女宾给韩老太君拜寿后,便会被引至此处。 这厅堂昨日已提前放置了许多锦墩高椅,让女客们可以一边轻松喝茶聊天,一边继续等待别的客人到来。 杨氏带着郑玉薇,一路与好些关系不错的夫人交谈叙话,走走停停,最后才来到里头。 大堂屋最里头的隔间,相较起其他处是最为安静的。杨氏领着郑玉薇转进去后,先与里头的女客寒暄几句,然后才往姜氏那边走去。 「芷兰,我忙昏头了。」杨氏笑语吟吟,落坐在大方高几另一边的高椅上,抬手扶了扶额,说道:「都忘了你说想跟我叙话。」 「老太太六十大寿,这多大的事,你忙就对了。」姜氏轻笑,侧头看着杨氏笑道:「你这当儿媳妇的,还想偷懒不成。」 两人声音不小,这老姐妹间的叙旧笑语,让旁边的宾客也笑了起来。 「这当然不成,我可得好好忙活着。」杨氏摇头失笑,「好了,我说不过你。」 「看把给你累的,快趁机歇口气吧。」姜氏笑道,她随即眼睛一转,看向立与杨氏身后的郑玉薇,有些惊叹道:「这是薇儿吧?都这般大了,这两年长高了不少,都成大姑娘了。」 「可不是,今年十四了,明年可要及笄。」杨氏接过丫鬟奉上的香茶,呷了一口,接着说:「这不是乘着这次她祖母大寿,让她跟着,也好学上一些。」 「好标致的孩子,」姜氏啧啧惊叹,然后牵过郑玉薇的小手,把她拉上跟前,将腕上一只翠绿欲滴的镯子撸下,笑着给她戴上,拍拍她的手,对杨氏笑道:「我没有女儿,可羡慕坏了。」 这话并非随意夸奖,郑玉薇极美,虽年纪尚幼,含苞待放未完全长开,却已是倾城之色渐现,今日适逢祖母寿宴,她盛装一番,更是风姿无限,美不胜收。 v第三十章 郑玉薇垂头,看了眼姜氏给她套的镯子,再偏头看了看母亲。两人「初次」见面,这就是见面礼了,但其实,她无奈之下,也见过姜氏好几次,真正的见面礼早就收过了。 话说,听见母亲与姜氏的对话,看着两人的神情姿态,郑玉薇深刻觉得,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普通后宅贵妇人,她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光是这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老姐妹叙旧,就很有高度,两人完全没有经过彩排,言行举止却极其自然,让身边一众女宾觉得再平常不过。 要不是郑玉薇知道真相,反应估计也跟她们是一般无二。 「这位是宣平侯府秦太夫人,」杨氏微笑给女儿介绍道:「既是给你的见面礼,你就收着吧。」 杨氏笑意不减,不过是个「见面礼」罢了。 郑玉薇当然懂,只不过「陌生人」给的礼物,她循例要得到母亲的同意才能收下。 姜氏放开郑玉薇的手,她顺势给姜氏福了福身,然后退回母亲身侧。 「你去寻小姐妹们玩耍吧。」杨氏爱怜地看着女儿,今天跟着自己半天也累了吧,她笑道:「等会就开戏了,你跟小姐妹们看戏去,今天跟着娘可闷坏了吧。」 「我不闷的,娘。」郑玉薇笑着摇头,然后接着对杨氏说:「那我找妹妹去了。」 「去吧。」杨氏目送女儿转过多宝格,离开隔间,才回过头笑着对姜氏笑道:「谁让你光生了儿子,不多生个女儿,羡慕坏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可会馋人了。」姜氏温婉的笑意扩大,嗔道:「那我干脆把你女儿夺回家,给我当女儿养算了。」 姜氏以丝帕掩唇,咯咯笑着。 若郑玉薇嫁入宣平侯府,那也是要叫她一声娘的,姜氏唇畔笑意加深,保养良好的眼角泛上了细碎的纹路。 「你想得美。」杨氏假意啐了一口,笑着回道:「我膝下就一儿一女,不论哪个都是心尖子,你想夺我命根子那可是不成的。」 两人笑语一番后,又有一个青衣丫鬟上前禀报说,戏班子已准备妥当了,杨氏方站起来,笑盈盈招呼女宾们去花厅听戏。 杨氏招呼姜氏一同过去,姜氏笑着表示不热衷看戏,等会再去无妨,于是,杨氏与女宾们呼啦啦地离开了,隔间就剩姜氏一人。 姜氏眼眸里溢满的笑意渐渐散去,扬起的唇角放平下来,她垂下眼帘,端起几上的白底青花茶盏,呷了一口。 缓缓将茶盏放回方几上,姜氏抬眼,她向来眼神柔和的眸子此刻染上了一丝阴霾。 刚才杨氏一句笑语,无端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轩儿的婚事要出变故了? 难道杨氏突然间不乐意了? 姜氏先定了定神,压下心底这些不好的念头,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当不得真,先前一直好好的,这无缘无故的怎会如此。 应是自己想太多了。 姜氏稍坐片刻,锣鼓声已起,她站了起来,在丫鬟的伺候下往花厅缓步徐行而去。 温婉的微笑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只不过,心底那一丝阴影却已挥之不去。 韩老太君这次六十大寿,京城里数得上的公卿以及官宦之家都来了。 这些个大家女眷们济济一堂,安坐在宽敞的大花厅里头,徐徐春风从大开的门窗拂进,穿透厅堂,让人身心舒畅。花厅之外搭起高高的戏棚子,戏班子已经准备就绪。 这种场合,不要说郑玉薇,就连国公府女主人杨氏,都是点不上戏的,因为辈分高的人实在不少。 花厅第一排高椅的正中位置,坐着今天寿宴的主人韩老太君,她红光满面,乐呵呵地点了《麻姑贺寿》、《满床笏》两出戏,然后将大红描金的戏单子往左一递,递到坐在她身侧的成国公府梁老太君手上。 梁老太君点了一出《大闹天宫》,随后,戏单子在她一辈人的手里转了一圈,一人点一出,郑玉薇估摸着,这能唱到开宴了。 戏台子上开弦起鼓,锣鼓铿锵之声骤响,戏子们粉墨登场。 客观的说,这全京城最有名的的戏班子确实不错,戏演得极好,花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去,只余前头戏台子上花旦优美的唱声,待一戏唱罢,叫好声不断,打赏不绝。 只是郑玉薇与这群娱乐项目较少的夫人小姐们不同,她见识过更多热闹百倍的场面,加上她对戏剧的兴趣只能算一般,因此一时兴致缺缺,只无可无不可地盯着戏台之上。 锣鼓声又起,正跟郑玉薇兴奋聊天的郑玉蓉立即摆手,转头专注地继续盯着戏台子。 郑玉薇端起茶盏,呷了口茶,略略转头顾盼左右,但见身边的小姐妹们个个全神贯注盯着戏台,眼睛也不带眨一下的,她无奈抿了抿粉唇,把脑袋转了回去。 这时,良辰捧着小茶盘,领着几个小丫鬟上前,给诸位贵女换上新茶,她乘机小心地朝郑玉薇挤了挤眼睛。 郑玉薇心中登时大喜,她立即偏头,往花厅左后角看去,果然,某个位置上少了一人。 那地儿原来坐着周文倩。 今天一早,郑玉薇吩咐了良辰美景,让她俩安排好人手,专门负责关注周文倩。 待进入花厅听戏后,由于位置所限,簇拥在夫人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们,皆退到花厅边缘,以免阻挡了主子们的视线,于是,郑玉薇干脆吩咐良辰,让其重点盯梢去了。 哪怕周文倩一直致力于打入京城顶阶贵女圈子,但事实哪能那般容易,这些大家贵女们个个出身拔尖,就算不会鄙夷出身低微者,也看不上明显尖着脑袋往里头钻的她。 之前,郑玉薇碍于祖母吩咐,只能一直带着她,小姐妹们也猜到,于是干脆无视了周文倩。今天韩老太君不得空,杨氏又对其心生膈应,郑玉薇就顺利把她给甩了。 于是,周文倩便坐到后头去了。 郑玉薇把脑袋转回来,视线投向良辰,良辰的下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郑玉薇的心跳得有些快,她之前在韩老太君面前,将桃林之事轻轻放过,目的就是为了以后。 如今网已经撒了,该提起来看看有没有捕上鱼。 郑玉薇定了定神,附着堂妹的耳朵,告诉她自己要更衣去了。 更衣,只是一个文雅的说法,意思其实就是上厕所,她们茶喝了不少,更衣也再正常不过,专注盯着戏台子的郑玉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v第三十一章 郑玉薇轻呼了一口气,被良辰搀扶着站起,莲步轻移往外头行去。 出了花厅,郑玉薇并没前往更衣的屋子,而是脚下一转,直接拐进花厅左侧的抄手游廊。 「事情如何了?」郑玉薇侧头问良辰。 「禀姑娘,」良辰的声音有些隐隐的兴奋,她迫不及待地说道:「美景已经带人悄悄尾随,咱们跟上去即可。」 虽不知道周文倩意欲何为,但这般鬼鬼祟祟总不会是做好事儿去。自从韩氏母女进京后,主子高度关注这两人,院子里一干下仆也随指挥而动,如今终于卓见成效了。 「很好,那咱们就跟上去,看看她要出啥幺蛾子。」郑玉薇很满意,示意良辰带路,一群人沿着抄手游廊而上。 郑玉薇能猜到周文倩想干啥,因为自从那次她告状后,母亲杨氏对其十分不喜,玉梨院以及各个府门的门禁更紧了数分,周文倩想要跟原文一样,继续与秦二鸿雁传情的话,难度估计要高得多,这样的的情况下,周文倩应该会抓紧这次机会,跟秦二见上一面,好互诉衷情。 她不记得原文里有没有这一段,但根据现实猜测,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很大,毕竟,只要周文倩一日住在安国公府里,想要出门去会情郎,那会很难很难。 郑玉薇这回既要纵容两人相会,好抓住秦二的小辫子,然后顺利把他踢出婚配对象名单之外;还要注意把握事态发展,把这事捂紧,不能让外人知道。 毕竟,整个京城的上层人家,今天基本都来给韩老太君贺寿了,要是那两人幽会时,一不小心被人碰上,那事情就闹大发了。 一行人疾步而行,良辰引着郑玉薇,沿着蜿蜒曲折的廊道,拐进花园旁的一个小院子里。 一个身穿白底青色撒花衣裙的小丫鬟正等在厢房门前,一见到郑玉薇等人身影,眼睛立时一亮,她撒脚丫奔过来,先给主子请了安,随后就急不迫待地说了开来。 小丫鬟不过十岁上下,却十分聪明伶俐,口齿分外清晰,小嘴巴拉巴拉,便把事情交代了个分明。 原来良辰美景带人悄悄尾随周文倩主仆,窥见两人进了厢房,随后良辰返回报告郑玉薇,而美景待在原地。 不久后,周文倩已换了一身类似丫鬟服饰的襦裙,主仆两人出了厢房,快步往外头去了。 美景留下小丫鬟负责报信,她领着人继续跟上去。 郑玉薇闻言心中大喜,周文倩果然不负她望啊,这肯定是要偷出前院,与秦二幽会去了。 今日适逢大宴,安国公府宾客云集,高门府邸对于这些事情很有经验,因此通联前后院的每个内门,都有不少人守着,慎防宾客们无意走错地方,引发不美之事。 门禁很严,守门的人对男宾尤为关注,秦二想偷入内院,这不可能,因此两人想见面,就得周文倩想法子了。 郑玉薇让人进了厢房,先把周文倩换下的衣物翻出来,准备作为呈堂证物。 她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没有马上让人通知母亲,万一杨氏动作太快,在周文倩与秦二相见前将两人截住,那就麻烦了。 毕竟,郑玉薇的终极目标其实是秦二,周文倩只是顺带的而已。 顿了顿后,郑玉薇吩咐婆子把衣物收好,转身出了院门。 一个小丫鬟远远奔来,迎上她们一行人。 这是美景打发回来的人,郑玉薇一挥手,让小丫鬟在前头引路,她们快速在后头跟上。 不提追踪而来的郑玉薇,光说这周文倩,她确实与郑玉薇猜测得一般无二,此刻正领着贴身丫鬟翠儿往外院而去。 她与秦二在书信中相约,两人在外院见面。 周文倩一头乌黑的秀发梳了个双环髻,只戴了些许头普通的头饰,身穿撒花白底青绸襦裙,脚下一双同色绣鞋,上头仅绣了几朵小小黄花。 这一身打扮,虽骤眼瞥过去跟翠儿颇为相似,但仔细看着还是很精致的,要周文倩真打扮得跟个丫鬟似去见秦二,她是不愿的。 且之前,韩氏向小韩氏身边的婆子打探过,要从主子们走的仪门过去,哪怕真办成丫鬟,那也是不成的,因为那些守门婆子对进出丫鬟十分谨慎,生面孔绝对混不过去。 母女商量一番,只能从下仆走的小角门打主意了。那地儿主子是不屑走的,门又窄小,防卫力道大大减弱,要浑水摸鱼,只能从这处想办法。 走到翠儿提前打探好的小角门,主仆躲在角落处,周文倩探头一看,两个肥硕的婆子一身锭蓝色簇新衣衫,一左一右坐在窄小的角门边上,那门洞偶有丫鬟媳妇子进出。 周文倩挑剔地扫了眼前方,那窄小门洞不过仅容两人并行而过,相较起主子走的仪门来说,左近环境很是简陋,她蹙了蹙眉,眼中掠过一丝不喜。 她侧头瞥了丫鬟翠儿一眼,翠儿会意起身,往前面行去。 周文倩微微垂头,跟在翠儿几丈之后。 眨眼功夫,翠儿已行至角门前不远,她无意中一回头,突然捂嘴惊呼:「啊,银子!」 翠儿惊诧,偏头往闻声望过来的两个婆子道:「妈妈,是你们丢的银子吗?」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往这边行过来,「丫头,在哪呢?妈妈看看。」 翠儿领着婆子走几步,指着廊下阶梯角落处,说道:「妈妈,就在那。」她一偏头,再次惊呼,「那边也有。」 翠儿正是从这个方向而来,她紧走几步,顺着廊下小花树丛走了几步,「这也有呢?谁丢了那么多银子,怕是几年月钱都不止。」 跟着在翠儿身后的婆子连连俯身,坐在角门旁的另一个婆子见状坐不住了,她们不是主子跟前的得用仆役,哪怕国公府月钱不错,她亦不过每月八百钱。 那婆子犹豫片刻,瞥一眼正抬步往翠儿方向而去的周文倩,再扫视了冷清的角门左右,她倏地站起,急步抢先奔去。 周文倩的嘴角立即微微勾起,就算国公府的下仆,也抵不过银钱攻势吧,她立即站定,脚下一转,闪身几步出了角门,顺利进入外院范围。 廊道尽头,郑玉薇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幕,她片刻前顺利与美景汇合,已经站了好一会了,刚好远远地将这一场戏剧收入眼底。 她觉得这戏比刚才旦角们的表演还要精彩。 等了片刻,估摸着周文倩已不可能听到动静了,郑玉薇对良辰美景点了点头。 可以动手了。 几个腰粗膀圆的媳妇子一拥而上,把惊愕的俩婆子与翠儿双手扭在身后,押在地上。 v第三十二章 郑玉薇缓缓踱步而出,面带微笑地看着惊骇万分的翠儿,随后,她吩咐两个媳妇子,将翠儿押到杨氏那边去。 再沉吟片刻后,郑玉薇示意美景跟上去,面向母亲禀报这事。 美景会意,她禀报时,当然会淡化郑玉薇的刻意纵容,只当是适逢其会。 她立即急步紧追,赶上那两个媳妇子。 美景转身后,郑玉薇看着两个表情惶恐的婆子,只让两人回到角门处继续守着,然后再留下一个媳妇子,吩咐要是周文倩从此处返回,就立即将其押住。 她没处理这两个擅离职守的婆子,让母亲来吧,杨氏才是掌家主母。 随后,郑玉薇领着丫鬟婆子,直奔通联内外院的仪门而去。 母亲杨氏掌控安国公府后宅不错,但外院却是男人们的天下,在她父亲郑明成手里握着。 今天外院这人来人往,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正在幽会的二人及时逮住,又悄声无息地把事情捂住,不被外人知晓,怕是非得外院的男主人们出手不可。 机会难逢,错过了这次,郑玉薇想要再次捉住两人,怕是要另费上一番大功夫。 郑玉薇不想再等,她这回必须把秦二给解决掉。 一行人行动迅速,很快抵达通往外院的内仪门前。 郑玉薇不同于周文倩,她是安国公府嫡出大小姐,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她要出去,无需对仆役解释,守门的仆役是万万不敢阻拦于她, 一如所料,婆子媳妇们虽面露讶异,但她们反应极快,纷纷福身给郑玉薇请安。 郑玉薇领着身边的人,一连出了三道内仪门,才进入外院。 她到了外院范围后,却没继续往前头去,而是转头吩咐良辰,让其去找弟弟郑霁元的贴身小厮青砚,就传话说是自己找世子爷。 良辰立即领命而去。 安国公府外院范围极大,因此这刚出仪门的后头位置,就算如今天这般的大日子,亦相当安静,便是偶有人来往,也皆是身穿统一服饰的家中下仆。 郑玉薇从前常来外院找父亲,并在此玩耍,也就这两年渐渐大了,才被母亲给拘束住不许再往外院跑,因此她对外院十分熟悉,脚下一拐,往左近一个花木环绕的凉亭行去。 这小凉亭边上的花木繁盛,侧边又有一座小假山,人坐在里头很是隐秘,她再吩咐个婆子守在前头,准备接应弟弟就可以了。 郑玉薇打算逮住那对真爱鸳鸯没错,但可没想以自己的闺誉做代价,京城上层的大小爷们在前头齐聚一堂,她等在此处与弟弟说说话就回去了,可没打算到处乱窜。 这地儿很清静,男客就算跟家里熟悉,欲到处逛上一逛,这个接近内宅仪门的位置,他们为了避嫌,亦不会涉足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般没眼色到处乱窜的客人基本是没有的,郑玉薇只不过以防万一罢了。 国公府前院比后院要热闹多了,女客尚要矜持,而男客大可不必如此,他们高谈阔论,堂上气氛极其热烈。 安国公郑明成领着世子郑霁元招待客人,与涌上来的客人寒暄。 他位高权重,深得老皇帝信任,这目标太大,皇子们及其麾下者不敢出手拉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与之打好关系。 因此,三伏天赶来烧热灶的人实在多不胜数。 郑明成平日很是谨慎,只与同为今上铁杆心腹的同僚往来,从不与涉及党争之人交际,只今天是他老母亲六十大寿,客人登门贺寿,他笑面相迎,热情招待自是必不可少。 不过,郑明成能有今日地位,又岂是酒囊饭袋之辈,他轻易就能将场面应付下来。 「元儿,你先到后头歇息片刻。」郑明成寻个空隙,侧首低头看了看儿子,对其说道。 前院戏台早已准备就绪,只是这边还有客人登门,只能先缓上一缓。 郑明成正值壮年,身强体健,忙碌一个早上自是等闲视之,只是儿子今年才十岁,怕是早就累了,现今有分量的客人基本都来得差不多了,稍后片刻即可前往戏棚子,他心疼独子,于是先让儿子歇上一歇。 郑霁元确实疲惫,他点点头,给父亲拱手告退后,便往厅堂里头行去。 他本来打算穿过后房门,到后头厢房去歇一歇脚的,不想走到接近后房门的地方,郑霁元无意瞥见了坐在不远处的秦立远。 郑霁元眼睛一亮,他扫了一眼四周,此处是前厅最里头,因此客人稀疏了不少,这隔间有五六把空椅子,于是他干脆脚下一转,往秦立远身边而来。 同为公候之家的继承人,郑霁元其实很佩服秦立远,对方少年丧父,一个人支撑起整个家族,出了孝期后力争上游,虽宣平侯府因没有参与党争,在京城并太不起眼,但对方的能力确是毋庸置疑。 郑明成对独子教育涉及方方面面,而这秦立远,便是他给郑霁元示例的少年临危不乱、支撑起门庭的最正面例子。 郑霁元希望父亲健康百年,但这也并不妨碍他敬佩秦立远。 知道母亲欲给姐姐挑选秦二为夫婿,姐姐又极为不喜秦二时,郑霁元几乎要脱口而出,让秦侯爷给他当姐夫好了,他觉得秦立远比秦二好多了。 好在最后关头,郑霁元理智回笼,想起秦立远身上那邢克传言,及时给咽下已到了嘴边的话。 「秦大哥。」郑霁元年纪虽小,但礼仪极佳,他抱拳作揖,与秦立远说道。 他今日才与秦立远头回交谈,但两人意外地交谈甚欢,只可惜郑霁元还要跟随父亲待客,只好与其略说片刻,就告罪离开。 如今适逢机会,郑霁元便兴致勃勃往这边来了。 「霁元弟。」秦立远站起还礼,接着与郑霁元携手落座。 其实,秦立远已承继爵位,年纪又比郑霁元大很多,面对年仅十岁的小孩子,他本来可以将自己置于其父亲一辈的身份说话,但他并没有,而是与郑霁元平辈论交,把对方当成一个成人来说话。 此举真是太合郑霁元的心意了,于是在他心目中,对秦立远的好感度又攀升了一个台阶。 郑霁元落座后,腰腿位置立即传来一阵强烈的舒畅感,他顿了顿,方抬手接过丫鬟捧上的茶盏,掀起碗盖,喝了两口茶。 他轻吁了一口气,一直精神高度集中,腰背绷得笔直,不敢放松分毫,郑霁元再聪明老成,也仅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很有些疲累了。 v第三十三章 「霁元弟可是累了?」秦立远见状一笑,缓声问道。 他侧看郑霁元的五官,这实在是很有几分熟悉感,他唇角扬起,微微一笑,声音缓和了许多,接着说道:「你年纪不大,今日这般劳碌,倦怠亦是常事。」 郑霁元本来有几分郝然,听见秦立远隐带安慰的话语,心头立即松乏了不少,他笑道:「我确有些许疲惫,不过稍歇片刻后,应是无碍。」 他自小也涉猎练武,虽功夫不高,只作强身健体之用,但几年下来,亦是有效果的。今天主要是过府客人太多,作为主人,父子俩需一一照应,而郑霁元又要仔细观察学习父亲如何接人待物,精神绷紧,因此才会觉得倦怠。 郑霁元一抬头,秦立远略带苍白的英挺脸庞映入眼帘,他不觉关切问道:「秦大哥是否身体不适,怎么面色如此苍白?」 他与秦立远虽相识时间不长,但言谈颇为投契,对方没有因为自己年纪小的敷衍他,郑霁元心性敏感而多智,他能觉察到对方郑重之意。 此时,郑霁元觉得秦立远面色不对,自是出言询问。 秦立远确是伤势未愈,韩老太君寿辰距他重伤清醒那天,不过就过了半月时间而已,他腹部伤口颇深,虽身体强壮,恢复速度极快,但短时倒未能痊愈。 只是,在收到请柬那一刻,他当即便下了决定,要亲自前往安国公府贺寿。 秦立远听了郑霁元的问话,他微微一笑,大手抬起在胸前一拂而过,道:「不过是之前略有小恙,现今已无碍,霁元弟无需担心。」 郑霁元放下茶盏,刚要再说话。 就在这时,脚步声骤响,后房门处突然进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小厮,他抬眼看见郑霁元坐在前头,面上一喜,连忙匆匆上前请安。 「何事?」郑霁元蹙眉,抬头对青衣小厮问道。 这人是他的贴身心腹小厮青砚,刚才离开片刻,现在急步而归,不悄悄站回后头,而是上前请安,打断了他与客人说话,应是有要事。 青砚立即起身,附在主子耳边,极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郑霁元登时眉心一蹙,他当即站起,抱拳对秦立远歉声道:「秦大哥,小弟有些许小事,请容许小弟告辞。」 「霁元弟请便。」 随后,郑霁元领着丫鬟长随,匆匆举步往后房门而去,离开了厅堂。 目送一群人离去,秦立远垂眸,他耳目敏捷,虽青砚声音极小,但他还是隐隐听到了「大姑娘」三字。 可是那个小丫头,又在任性调皮了? 须臾,秦立远抬眸,他站起身,迈开大步,尾随郑霁元等人往后房门而去。 郑霁元在一众丫鬟长随的簇拥下,来到内仪门处,他将小厮远远留下,领着丫鬟绕过花木,进入小凉亭。 「姐姐,这是怎么了?」郑霁元一边拾级而上,一边抬头关切询问胞姐。 他了解自家姐姐,郑玉薇并不是无风起浪的人,在今天这个重要日子里头,她连派遣丫鬟都来不及,亲自出马直奔前院寻他,必定是有要事发生。 因此郑霁元语气中,难免带上几分忧心忡忡。 「小弟。」郑玉薇轻唤,她本来坐在亭中石凳上,一见弟弟身影转出花木丛,立即站起迎上前去。 她端详弟弟脸色一番,问道:「今天可累?」 姐弟俩携手回到亭下圆石桌旁,坐下,郑霁元迫不及待询问道:「姐姐,我不累,你唤我来可是有要紧之事?」 「嗯,确是如此。」郑玉薇点了点头,事态紧急,她亦不拖泥带水,直接俯身附在郑霁元耳旁,将周文倩之事悄声说了一遍。 郑霁元年纪虽小,但他是安国公府世子爷,郑家的继承人,在前院里身份不容小觑,加上郑明成很注重培养他的实际处事能力,他本人院里的事自不必说,就连前院一些不大的事,他都很有话语权。 现在父亲肯定很繁忙,就算郑玉薇派人告诉他,他亦未必能立即抽身出来倾听,她思虑一番后,还是觉得先告诉小弟,让小弟采取行动的同时,再伺机告诉父亲为好。 郑玉薇一路思考,这是能最快采取行动的一个法子,若是等美景禀报母亲后,再由母亲派人寻外院大管事再处理,这誓必会耽搁不少时候,要是让那对野鸳鸯给飞了,那她筹谋多日的计划,便以失败告终。 那郑玉薇就得吐血,毕竟,她这回剑指秦二,目的是完全摆脱二人婚配的可能,周文倩只是顺带的而已。 郑霁元侧头凝神细听,他越听,脸色越发凝重,最后,他眉头紧蹙,玉白小脸阴沉,狠狠一拂衣袖,切齿怒道:「好一个不知廉耻的贱婢!咱家收容了她,让她母女养尊处优,祖母还费尽心思给她相看亲事,她竟敢致我郑家于如此境地!」 他肤色随了母亲,但五官却跟父亲颇为俏似,此刻板起一张小脸,竟很有几分威严,若是平时,郑玉薇必然要取笑弟弟一番,但现下,她却没有这个心思。 郑霁元拍案而起,他对郑玉薇说:「姐姐,我明白该如何做。」他接着嘱咐道:「姐姐你先回去罢,耽搁这么长时间,娘怕是要担心了。」 「嗯,」这点郑玉薇知道,她本来就打算跟弟弟说完以后,便立即回去的,「我知道的。」 时间紧迫,郑霁元立即起身,要前去处理此事,他刚迈开半步,郑玉薇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小弟。」 「姐姐,可还有事?」郑霁元回头,有些疑惑问道。 「小弟,」郑玉薇面色沉凝,直视郑霁元眼眸,轻声说道:「与周文倩幽会之人,必定就是那秦二。」 郑玉薇很认真地对弟弟说:「小弟,我不喜欢秦二。」 「我明白了。」郑霁元当即心领神会,他点点头,拍了拍郑玉薇手,道:「我知道该如何做,姐姐你放心。」 事不宜迟,姐弟俩话罢马上分开,郑霁元出了凉亭,先估摸那处角门与前院相通联的位置,略略思索了一番,然后招来青砚,让他先回去领上自己的心腹,悄悄往那边包抄而去。 为防人手不足,郑霁元还将跟在身边人分出去一半,令青砚带上,随后,他带着剩下的人,疾奔返回前头,寻找父亲。 郑霁元一边走,一边打发几个人,让他们去寻找外院大管事,令他立即去他父亲处。 今日大管事的繁忙程度不下于他们父子,需辗转各处处理一应大小事宜,要是父亲知悉此事再去寻人,怕是又要耽搁一些时候。 姐姐的意思郑霁元很明白,所以这回一定得逮住秦二,要是耽搁了时间,事情恐要再生波澜。 其实,只要一想到身为大家子弟的秦二,竟偷偷与那挂着他表姐名头的周文倩幽会,地点还在自家里头,他祖母寿宴上,郑霁元就万分厌恶。 v第三十四章 更别说,那秦二此时正与他胞姐在议婚,之前听母亲说,两家打算等秦二出孝后就要定亲,现在对方干出这事,实在让郑霁元厌恶之余更是气愤之极。 秦二是在侮辱他姐姐,侮辱他郑家,侮辱整个安国公府。 郑霁元的小脸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这时,锣鼓铿锵之声响起,他脚下立即更快几分,领着众人,飞速往戏棚子那边而去。 沿着长长的抄手游廊而上,郑霁元拐过月亮门,进入设了戏棚子的大院落,他很幸运,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父亲郑明成的身影。 「爹,爹爹。」郑霁元又惊又喜,扬声连连呼唤,连平时沉稳自重都给忘在脑后。 郑明成身后是更衣的屋子,他刚从里头出来,准备抬脚返回前头厅堂中,便听到自家儿子的连声高呼。 他挑了挑眉,侧身面向爱子,温声问道:「元儿,可是有事寻为父?」 郑明成很了解自己的小儿子,他平日很是有礼,特别在外头,从不这般急奔高呼,现今有些失态,怕是有要事。 郑霁元几步冲上前,郑明成伸手,像小时候一般牵住儿子的小手,笑道:「好了,把事情先说给爹听。」 郑明成疼爱儿子与女儿一般无二,只是儿子身负重责,严厉的教导其实是对郑霁元最为好,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不会对儿子和颜悦色。 「爹爹,我跟你说。」郑霁元招手,郑明成配合弯腰低头,让儿子能附在他耳边说话。 只是,随着儿子急促的悄声细语,郑明成本来微笑的唇角压下,眼帘低垂,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郑霁元将事情急急说罢,郑明成直起腰,拍拍他的背,说道:「好了,这事交给爹爹,你先回去吧。」随后,他侧头沉声吩咐身边仆役,「去找郑高来。」 郑高,是青砚的父亲,安国公府外院大管事,郑明成的心腹。 「爹,」郑霁元本来打算转身,但他犹豫片刻,还是仰头对父亲道:「爹爹,咱们能逮住秦二吗?」 「姐姐不喜欢秦二。」这是郑玉薇的嘱托,郑霁元心头始终惦记着,他虽知父亲出手效率最高,但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若与那周文倩幽会的是秦二,那他必定跑不了。」郑明成神色冷肃,低头对儿子说道。 说罢,他眼睛眯了眯。 郑明成声音温和,但眼神却如冰,若不是同为今上心腹的同僚家中实在没有适龄嫡子,他郑明成的掌上明珠,怎能屈就于这么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侯府次子。 不用儿子多说,若逮住那人真是秦二,郑明成宁愿将爱女养在家里一辈子,也不会嫁予这么个寡廉鲜耻之人。 之前,妻子寻摸一番,看好了这个秦二,是跟郑明成商量过的。 郑明成身为今上心腹,如今京城乃至整个官员体系党争激烈,他与人交往时需谨慎万分,无论哪一党不敢随意沾边,以防落在老皇帝眼里产生不良的后果。 同僚交往皆如此,更别说是结儿女亲家这般的大事。 其实,这才是郑玉薇身为国公府嫡出长女,议亲路上如此艰难的根本原因。 他愧对爱女,却无可奈何,只因郑明成身后背负着的,是偌大的安国公府以及整个郑氏一族。 如今为郑玉薇选婿,确实如杨氏所言,不过就是矮子里挑高个罢了,只是他们夫妻却无计可施。 郑明成得知秦二此人后,派出心腹将其仔仔细细打探清楚,确定秦二此人虽无大才,但人品尚可,且亦不似个贪花好色之人。 女儿嫁予对方,日后背靠宣平侯府与他家,平步青云虽不能,但富贵稳妥的日子还是可以保证的。 郑明成将秦二乃至秦家推敲了个彻底,这才对妻子点了头。 谁知道,这个目测人品尚可的秦二,现今竟一而再地出幺蛾子。 郑明成冷冷地哼了一声。 郑霁元见状,心头大石立时放下,他余光瞥见父亲身后急步赶来的大管事郑高,于是拱手对郑明成说道:「父亲,孩儿先行告退。」 「嗯,」郑明成点点头,温声说:「去吧。」 目送儿子身影走远后,郑明成回身,正好看见已经来到面前的郑高。 「奴才见过主子。」郑高年约四十,身材高且瘦,他上前躬身作揖,给主子行礼。 「起来罢。」郑明成负手举步,离开更衣的屋子,往一旁安静处行去。 郑常会意,连忙低头跟上。 郑明成吩咐左右稍退,只留下郑常在跟前,随后,他小声而简短地吩咐了一番。 郑常闻言虽惊诧,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仔细听过主子吩咐后,他立即躬身退下,匆匆离去。 郑明成弹了弹衣袖,垂目哼了一声,便举步往戏台子方向行去。 郑常跟随他多年,这些小事自然不在话下,郑明成从不将周秦二人放在眼里,这两人要是真搭上了,他肯定对方跑不掉。 春光明媚,日头渐高。 小凉亭附近种了很多花树,淡雅如浮烟的花香缓缓浸入郑玉薇的心扉,她站在凉亭上目送弟弟身影走远,片刻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芬芳的气息。 自然清香溢满胸.腔,郑玉薇徐徐吐了一口气,只觉心里头一拂之前的紧张焦急,无端畅快起来。 她微微一笑,缓步走出凉亭,仰目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今天天气真好,确实是个好日子。 「咱们回去吧。」郑玉薇声音有些轻快,微笑吩咐道。 「是,姑娘。」良辰一干人也很高兴,她们荣辱全系于主子一身,主子好了,她们才有可能好。 郑玉薇低头举步,正欲踏上回廊,蓦然间,有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袭上心头。 v第三十五章 她一惊,反射性侧头,循着感觉往左侧看去。 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旁边,栽有一颗粗壮的海棠花树,虬结曲折的老枝干舒展摇曳,那花树下站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 他身穿宝蓝色麒麟纹锦缎直缀长袍,春日的阳光洒在花树上,枝条的阴影打在他身上,宝蓝色在阳光下色泽纯粹而鲜亮,而阴影下的却遮成昏暗的墨蓝色。 蓝色明明暗暗,而男子袖口衣摆绣着的银色云纹,却在阳光下分外闪耀 这是一个威仪十足的男子,他光是轻巧地往那地儿一站,赫赫之势便扑面而来。 而他正直直看着她。 是的,这个不怒自威的男子此刻静静站在海棠树下,黝黑明亮的眼眸盯着郑玉薇,一眨不眨。 郑玉薇偏首,视线刚好与他对了个正着,她一愣,片刻后,使劲地眨了眨眼睛,那人却还在。 显然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这男子郑玉薇刚刚好认识,他,他竟是秦二的兄长,宣平侯秦立远。 郑玉薇早上刚见过他,虽然隔了一层屏风,但她可以肯定,就是这人没错。 一瞬间,郑玉薇很有些错愕,她定了定神,再次抬起眼帘,往前看去。 这在此时,又一阵春风拂过,粉色的海棠花瓣纷纷扬扬,落在秦立远的头上身上,然后再落在地上。 郑玉薇眨了眨眼睛。 而秦立远则站在原地,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她,他眼神很深邃,如浩瀚大海,暗藏汹涌,晃眼间,目光仿若带有万语千言欲诉,只是待她再留神一看,却又平静若水。 这男人的眼神实在很强势,被他这般注视着,郑玉薇的心尖无端有些颤抖 。 只是,谁来告诉她,原文男二他无端端站在前头,静静不语只看着她,究竟意欲何为? 这时,秦立远唇角微微一扬。 眼前小少女的眼眸一如往日亮晶晶,线条精致的凤目看见他时,倏地瞪了个滚圆,她口瞪目呆,仿若不信般把眼睛眨了又眨,最后才相信了他的存在。 秦立远有些好笑,心情无端就飞扬起来。 他本来因听闻秦郑两府亲事将议定,心绪已是一连阴郁多日,此刻突然就阴天转晴。 秦立远抬目,细细端详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少女,她今日乌黑的云鬓高挽,发髻斜插一支双蝶振翅穿珠点翠步摇,鬓边再点缀几个小小的流苏发饰,华贵的珠翠在阳光下分外褶褶生辉,但却远不及她那张娇美绝俗的小脸耀目。 乌鬓如云,明眸酷齿,腮凝新荔,唇若涂朱,佳人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 秦立远眸色深了深,他心智极坚,并不是贪恋颜色之人,亦早知道她极美,却不知她盛装一番,效果是还能这般惊人。 他深邃的目光往下,小少女今日一袭水红色镂金百蝶穿花轻纱留仙裙,宽带在纤细的腰身一束,更显其不盈一握。 蓦然,他不动声色梭视的目光一凝,落在她自腰间垂落于裙摆处的环佩香袋上。 那其中有一枚殷红如血的圆形玉佩,秦立远目光锐利,清晰地看见了其上镂雕的精致花卉纹,花卉中还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小蝴蝶。 秦立远对这血佩分外熟悉,上头每处纹路皆了然于心,只因他胸前暗袋亦正好有一枚,只不过,他怀里这枚的小蝴蝶雕在玉佩左侧,而她身上这枚则雕在右侧。 这两枚血佩正正好是一对。 秦立远唇畔弧度不自觉加深,目光愈发柔和,他往前一步,走出花树阴影,轻启薄唇,温声说道:「你怎地又这般调皮,出到这外院玩耍。」 他揣测,她应是有要事来找兄弟的,不过,他还是想逗引她一番,说她是出来玩耍的。 果然,如他所料,郑玉薇的凤目再次睁大,她有些气鼓鼓的,不是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就没有发言权吗? 怎么她就必定是调皮出来玩耍了?还有,他们很熟悉么? 「我,」郑玉薇抬头,看着眼前眉目深邃,面容刚毅英俊,正低头凝视自己的男子,她反射性张口欲言,但刚吐出一字后立即便觉不妥,她随即收敛了情绪,避而不答,只福了福身,唤了一声:「秦表哥。」 秦表哥? 秦立远瞬间想起那扇高大的屏风,早上时,她果然就在屏风之后。 随着她敛身福礼的动作,低眉垂目的小少女变得端庄优雅起来,落落大方气质自然,很有一番公府贵女的超然气度。 秦立远挑眉,暗暗好笑,只是这并不能骗到他,他见识过她调皮任性以及最胆大的一面。 但他只微微一笑,并没多说什么。 再深深看了她一眼,秦立远温声嘱咐道:「今天适逢你祖母寿辰,家中宾客甚多,前院人来人往的,你不好多待,快回去吧。」 男声稳重而低沉,却十分温和,循循细嘱于她,所言属实且皆是为她考量。 郑玉薇闻言却是一怔,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能让人听出其中真情实意。 可是,他们之间不是俩陌生人吗?这表哥表妹的虽叫得颇为好听,但实际上此刻才是两人头一回面对面,郑玉薇抿了抿唇,心下有几分疑惑。 她本已眼帘微垂,只盯着秦立远靴前一丈位置,此刻闻言后却不觉抬眸,看向对方。 秦立远长身而立,驻足于春日的暖阳中,他身材颀长矫健,仪表堂堂且威仪十足,虽暂时收敛,但一身气势依旧逼人。 但他此刻唇角微扬,眼神温和,一抹微笑柔化了他偏硬朗的五官,正专注凝视着她。 郑玉薇抬眸正好撞进他的视线中,没了刚才的微惊与戒备,她此刻再看向那深邃的目光,就能隐隐察觉出其中柔情,他眸中情感仿似这春日碧水,一圈圈地将她细细地包裹起来。 v第三十六章 郑玉薇的心跳无端快了两拍,她身体的血液似乎往头上冲了冲,脸颊耳垂有些发烫,她倏地低下头,「嗯」地答应一声。 「我回去了。」这回,郑玉薇并没再抬首,她微微福了福身,告辞道。 这人在外院见到她,但不知为何,郑玉薇却无端很笃定,他不会到处乱说。 之前不担心,全为从原文知道对方的人品,但现在郑玉薇的心安定,却是因为这人刚才的一个眼神。 「嗯,」秦立远颔首,缓声徐道:「快回去吧,以免你母亲担忧。」 话罢,秦立远站在原地,遥遥目送郑玉薇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远,那窈窕的背影拐了个弯,消失在眼前。 片刻后,他方转身,往前头行去。 铿锵锣鼓之声渐渐清晰,秦立远已经走到戏棚子附近,这时,一个长随打扮的人上前,给他行礼。 秦立远眼神闪了闪,这是他自宣平侯府带来的人,实际身份并非长随,今日不过客串一把。 被叫起来后,这个身材中等、长相普通的长随跟在秦立远身后,他见左近无外人,立即嘴唇微动,悄声而快速说了一段话。 秦立远闻言眼睑微垂,复又抬起,随后他唇角微微一挑,吩咐身边长随道:「既然如此,我们这边立即把动作停下来罢。」 「是,属下领命。」长随拱手应了一声,然后低头匆匆离去。 周文倩闪身进了小角门后,心下略略有些紧张,她立即提起裙摆,急急往前走了一段,直到拐进一条夹道后,再回头时已无法看见那个小角门,她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她缓了缓脚步,抬起手,将稍有些凌乱的衣襟与秀发整理了一番,方才继续快步前行。 安国公府占地辽阔,前院比后宅还要大,因此这一条专供府里仆役穿行的小夹道很是狭长,周文倩头一次到此,自然难免陌生,刚刚安定的心又开始稍有忐忑。 只是,无论如何,周文倩都会继续前行,她蹙了蹙眉,脚下不慢反快。 万幸的是,这条夹道并没有太多岔路,且路上也同有一些身穿翠绿色比甲的丫鬟匆匆而行,周文倩随着她们走,倒能顺利到达了前院角门。 周文倩眼尖,远远看见前头刚好有几个丫鬟要进门,她连忙紧赶一段,低着头紧跟几人身后,跨进了角门。 她很幸运,这处角门同样把守较松乏,周文倩顺利混进了。 刚进小角门,周文倩并没有独自离开,而是随着几人又走片刻。 此时,前头出现了一个粉油大影壁,影壁后头则是一扇大门,而左侧处另有几间小小的抱厦。 就是这个地方。 周文倩的脚步马上缓了下来,等到了影壁前不远处时,她脚下悄悄一转,拐进了抱厦方向,不动声色地与几个丫鬟分了开来。 她一直走在最后,因此前头几个丫鬟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直到此时,周文倩一直高度集中的精神才放松些许,她没到过前院,全凭从下仆嘴里打探的消息摸索前行,刚才一直悬着心,生怕自己走错了地方。 好在这参照物实在显眼,她倒是一路都没有出错。 周文倩不认识路,因此与秦二相约的地点绝对不会太复杂,她又往前走了一段,便看见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座不大不小的假山。 她心下一喜,就是这里了。 这座假山位于前院边缘地带,本就偏僻,今日又逢府里大宴,仆役个个繁忙,因此就更显清净。 这些正正合了周文倩的心意,她抬眼远远地打量了假山一番,见这座假山有足一人多高,后方与一侧紧挨着围墙,前面是青石板小道,而另一侧则是茂盛的花木。 很好,确实如消息中一般无二,这地儿很是隐蔽。 周文倩见状很满意,她小心翼翼地左右打量,见四下暂无人迹,于是,她马上加快脚步,迅速闪到假山后头去。 假山与围墙之间有一条三尺来宽的缝隙,虽狭窄,但人进入依旧游刃有余,兼假山后面有一个位置凹陷了进去,算是别有洞天,到了这个地方,人能活动之处就更宽松了。 周文倩走到那凹陷处站定,左右一看,很好,就连在假山外也不可能看见她了。 事情很顺利。 直到站在此处,周文倩方松了口气。 只不过,片刻后,她刚安定下来的心,便有些了提起来。 这地方确实是够隐蔽了,只是秦立轩同样不熟悉安国公府,他能找到地方吗? 如果他找不到,她再努力也是白搭,周文倩想着想着,又忐忑起来了。 好在,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周文倩焦急地等了两刻钟后,秦立轩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他最终还是找到了地方。 「二郎!」「倩儿!」 两人相见一刻,俱是欢喜无限,情难自禁下,他们便紧紧拥抱在一起。 少年的心在桃林处被撩起波澜,年轻人的感情来得炽烈而迅猛,加上初遇之后,便只能通过书信寄托情思,难以相见的现状加速了这份情感的发酵。 秦立轩再见周文倩,只觉是久旱逢甘露,佳人如一泓清泉润泽了他的干涸的心田。 一个情难自抑,一个虽有谋算但亦带好感,于是,两人便紧紧偎依在一起,开始互诉衷肠。 对于有情人来说,有彼此的时间实在过得飞快,正当秦立轩与周文倩亲密相依,窃窃私语互诉离情时,突然,他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些许脚步声。 秦立轩幼年练过些许武艺,虽他嫌习武辛苦,并没坚持下去,但耳力到底比周文倩一个弱女子要好些。且他虽此刻行为出格,但却并非无知小儿,他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骤然听到声响,他不由得心下一提,侧头仔细倾听起来。 「二郎,怎么了?」周文倩见状心下亦是紧张,她一边凝神细听,一边悄声问道。 v第三十七章 秦立轩仔细听过,那脚步声却没再出现,他估计就是路过的仆役罢了。于是,他心下一松,不由低头看着周文倩笑道:「无事,大概就是下仆路过罢了。」 周文倩闻言提起的心放下,她柔柔一笑,如方才一般,低头偎依到秦立轩肩膀处。 秦立轩收紧双臂,将柔弱的心上人搂紧。 这对有情人并不知道,在假山的另一边,有着一行数十人的健壮仆从正一路搜寻到此处。 领头的正是安国公府大管事郑高,他正脸色微沉地站在假山旁的小道上,瞪了眼不小心发出脚步声的手底下人后,方挥手示意众人开始仔细查找,务必不放过一丝缝隙。 郑高体察上意,自然知道这回搜索不容有失,要是惊动了那两人,让人分开了,让他们能借此出言狡辩,那要他如何向主子交差? 郑高抬眼打量四周,应该就是这附近了,那处角门左右的地方他已搜了大半,就只剩下这一片了。 那两人不熟悉前院,绝不可能走得太远。 正当郑大管事心下暗暗思忖时,骤然,一阵喧哗声从假山后面响起,里头夹杂这一个年轻女子的尖叫声,以及少年男子的怒喝。 不用多说,这是逮到人了。 郑高心下立时松开,他一笑,随即负手领人绕到假山后面去。 假山与围墙间的缝隙不大,仅能容两个并排走过,郑高出现,挤在缝隙中的仆役们便纷纷让开,他们或退出缝隙,或往前走进假山凹陷处,片刻后便清出一条路来。 郑高步履稳健,举步走进缝隙中。 他抬眼一看,只见一名身穿锦袍的男子站在前头,身后挡着一个女子,二人此刻虽没有肢体接触,但光凭这个亲近的姿势,便已说明一切。 这男子郑高见过,正是此行目标秦立轩。 「这不是宣平侯府秦二爷嘛?」郑高抱拳作揖,笑道:「二爷怕是走错道了,请随小的出去安置,您看如何?」 「大胆奴才,爷要在何处,用得你管吗?」秦立轩心下沉凝,知道事情要遭,只是他不可能退开,将周文倩暴露,于是只得提声呵斥郑高。 郑高也没多说,他当然明白秦立轩不可能主动离开,只是客气话他已经说过了,既然如此,他奉主子命令行事,就不要怪他上罚酒了。 他一挥手,身边人立马上前,一左一右挟住秦立轩。 这些人很有技巧,动作不大且轻柔,但秦立轩却挣动不得,只得嚷嚷着被请了出去。 秦立轩一被移开,他身后周文倩便露了出来,她脸色有些发白,显然亦知道事情不好,不过她此刻却只得佯作镇定,冷冷对身边的仆役说:「退下,我要回去。」 郑高闻言挑眉,他嗤笑一声,眸带挑剔地上下打量周文倩一番。 周文倩头上梳了个双环髻,一袭弹墨撒花白底青绸襦裙,骤眼看上去,打扮倒是酷似丫鬟,只是郑高安国公府大管家多年,他什么眼界,随意一扫就能看出衫裙质地的不同。 他很是鄙夷,一个好好的闺阁小姐不当,偏要办成丫鬟出来勾搭男子,啧啧,这周表小姐,看起来娇娇怯怯,骨子里头里倒是风骚。 再说周文倩喝了一声后,围在她身边仆役却恍若未闻,脚下不动分毫,而郑高的眼神并不加以掩饰,她很轻易便能明白其中意思。 她不认识郑高,但凭对方这阵仗,便不难猜测到对方的大概身份,周文倩心下一时愤愤,她再算是投奔而来,也是主子,而这人不过就一个卖身的奴才,竟也敢鄙夷主子。 周文倩一张俏面绷紧,只是她想什么,郑高并没兴趣知道,他懒得多说,随手一挥,直接让仆役上前把她押住。 郑高连粗使婆子都懒得召唤,直接就让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仆押人。 周文倩都能直接偷出前院私会男子了,郑高不觉得她需要尊重,且对方不过就一个投奔而来的外四路表小姐罢了,他虽是奴仆,却是浑然不惧。 这事之前,郑高虽不惧,但应有的礼数他肯定会有的,但此刻,他扫了尖叫挣扎的周文倩一眼,眸带蔑视地笑了笑。 郑高敢用项上人头保证,这周表小姐是绝对无法秋后算账的。 「押下去,先找个空院子关起来吧。」郑高一声令下,周文倩马上被两个男仆役挟着双臂,倒拖着往外走。 这个姿势对一个闺阁小姐而言,实在是很具有侮辱性,且周文倩隔着薄薄的春装,已能感受到男仆们的体温,于是,她的尖叫声陡然便拔高。 女声尖锐且刺耳,郑高不觉蹙了蹙眉头,他低咒一声,喝道:「还不快把嘴给堵起来,要是让消息给漏了,咱们所有人都得吃瓜落!」 郑高话音一落,周文倩的尖叫声便戛然而止。 郑高紧紧蹙起的眉心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这个娘们真烦人,弄了这一出,给耽搁了他多少事,要知道,今天他本来已经是忙得连轴转。 郑高把这对真爱鸳鸯暂时给处理妥当了,低声骂了一句后,他便匆匆领人返回前头,给郑明成复命去。 金乌西坠,蔚蓝的的天空渐渐暗沉,天际只余一抹橘红色的光辉。 热闹了一整天的安国公府终于安静了下来,府门再次打开,送出最后一拨客人后,那沉重的大门再次阖上。 青盖翠帷珠缨大车缓缓而行,车内燃着烛火,火苗跳动,姜氏端坐车厢正中,橘黄的烛光微微闪动,她白皙的脸庞亦时黯时明。 燃烧中的蜡烛「噼啪」一声响,火苗猛地爆了一下。 姜氏的奶嬷嬷陈氏见状,她刚打开车壁的木屉,正打算取出黄铜剪子,好剪一剪烛心时,突然,姜氏开口说道:「嬷嬷,不必了。」 姜氏面无表情,眼睑半垂,陈嬷嬷偷眼窥了一下,并不能看见她眼内情绪。 车厢里的气氛很是沉凝,两个小丫鬟已经缩在角落里,垂头不敢动作,陈嬷嬷亦有些心头发颤,她连忙低低应了一声,「是,太夫人。」 姜氏是陈嬷嬷奶大的姑娘,对其最信任不过,但今日她知道主子心情已极度阴郁,一时亦不敢多加言语。 车厢里便沉寂下来,只听到外头车轮滚动的声音。 一行几辆大车,终于在掌灯时分回到了宣平侯府,府门大开,迎接主子回归。 v第三十八章 「你说什么!」姜氏怒极,喝了一声,向来表情温婉的白皙脸庞此刻已隐隐扭曲,她双目瞪大,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胸.膛剧烈起伏。 几人不过刚返回宣平侯府,姜氏才落座,此刻,一个小丫鬟恰好捧着茶盏上前,姜氏气恨难挡,劈手夺过丫鬟手里的茶盏,扬手掼在秦立轩脚下。 此举一反姜氏保持了多年的柔顺形象,但她实在已无心顾及,看着眼前已快要及冠的亲儿,她恨得银牙紧咬,怒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白底青花缠枝纹茶盏里头,盛满了滚烫的热茶,摔落在地上,茶盏粉碎热汤飞溅,不少撒落在秦立轩身上,但他却完全感觉不到腿脚上的点点烫痛,反是不顾满地碎瓷,噗通一声猛地跪倒在姜氏面前,叫了一声,「母亲!」 「我说我想娶倩儿为妻,求母亲成全。」秦二声音坚定,吐字清晰,话罢,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而后抬起殷切地看着母亲。 秦立轩这个头磕得很重,抬头再看时,他额上已隐有乌青,并嵌上了两小粒碎瓷,此刻他的语言行动,都告诉堂上众人他的决心。 但他的母亲凝视了他片刻,却觉胸中怒焰如炽,火烧火燎灼得她心肺发疼,姜氏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捂着额头便软倒在高椅上。 秦立轩以及一众仆役大惊失色,连忙抢上前,将她扶住。 堂上一时兵荒马乱。 秦立远见状挑眉,他一直安坐在堂上两溜高椅左侧最上首位置,安静旁观不发一言,此刻随手放下茶盏,他吩咐了一声,「去找大夫来。」 他伤势未愈,因此府里前院一直住着大夫,此时去请,亦无需费时太久。 「是,侯爷。」一众侍立在秦立远身后的仆役出来了一个,他应声往外而去。 秦立远面上沉稳依旧,他预料到姜氏反应很大,但却没想到大到这种地步。 他双手交叠于腹前,右手把玩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看来,他这继母对亲儿是否能高娶公府嫡女,是万分在意啊。 秦立远垂眸,缓缓转动着手上苍翠欲滴的扳指,二弟能娶得高门贵女为妻,他亦为之高兴,但那女子,却万万不能是她。 经过今日一事,事情发展如秦立远所愿,秦立轩再想迎娶她,已再无可能。 今早,秦立轩与安国公府表小姐趁着韩老太君寿宴,偷偷在前院相会,正在两人互诉衷情,难解难分之时,却被安国公府家人当场逮了个正着。 安国公府将两人押下,不动声色继续寿宴,一直到大宴结束,宾客纷纷告辞时,方才暗暗通知姜氏与秦立远去领人。 秦立远与姜氏顶着安国公夫妇的冷脸,一再致歉,才成功把秦二给带了回家。 老实说,今天宣平侯府在安国公府面前,是大失了面子,但秦立远却心情畅快至极。 因为秦二与郑玉薇婚事正式告吹,再无一丝可能,而且据他判断,那小丫头很可能参与在其中。 秦立远的大手松开扳指,拂过胸前玉佩安放的位置,想起她亦不愿意嫁与秦立轩,他不禁微微一笑。 隔着衣衫摩挲了小玉佩片刻,秦立远放下手,面色如常继续旁观堂上之事。 此时,大夫还未赶至,但姜氏却已转醒,原来她不过是气急攻心,一时阙了过去,陈嬷嬷在她人中处按了片刻,她便幽幽醒过来。 姜氏睁眼,刚好看见眼前神情焦急的儿子,他一见她醒来,便急急呼唤道:「娘,娘,你可安好?」 怀胎十月并养育慈心抚养多年的儿子这般关怀她,姜氏见状,心里到底是缓了缓,被搀扶起来喝了两口热茶,她觉得好了一些,方开口对儿子说话。 「你这般不孝,与个不知廉耻的贱婢纠缠不清,丢失了一门上好婚事,叫娘如何能好。」说道此处,姜氏再度气苦,她只觉额际突突直跳,头痛欲裂,只得闭上双目蹙眉道。 今日对于姜氏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就在早上,她还满心欢喜,打算到郑家拜寿时,顺道再看一看准儿媳妇,谁知准儿媳是看见了,但却同时遭遇了杨氏似是疑非的软钉子。 后来,她觉得自己想太多,遂压下情绪不再乱想,就这样一直待寿宴结束,姜氏正准备告辞,忽又有一嬷嬷前来,悄声说杨氏让她稍等。 姜氏估摸着,杨氏大概是要与她商谈两家结亲的事宜,她登时大喜,先前果然是她想得太多,无缘无故的,快要成婚事怎会再生波澜。 哪能知道,事情居然是这般峰回路转,姜氏得知事情始末后犹自不信,后来等秦立轩被带上来亲口承认了,她才不得不接受了事实。 秦氏震惊得无以复加,之后的事情,都是秦立远出面处理的,她头昏目眩地跟着出了安国公府。 郑家夫妇只有一女,一向视其为掌中之宝,秦立轩与郑家小姐的婚事,不用多说,肯定就此抹去。 姜氏苦心求娶的准儿媳妇飞了,而想要再幸运地寻到一个条件如此优厚的,估计可能性极小,她一路归家,心绪已是分外阴郁,谁知到刚进家门,儿子竟告诉她,要娶那个与他幽会的女子为妻。 姜氏险些被他活活气死,话罢,只得无力地倚在陈嬷嬷身上,粗粗地喘着气。 哪知秦立轩一听她这话,倒是先急了起来,他连忙道:「娘,不是这样的,倩儿为人温婉柔善,性子与娘最是相似,娘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倩儿很好的,只是命运坎坷,失了父亲,才与母亲投靠在安国公府门下。」说到此处,秦立轩很是忧虑,倩儿母女只是寄人篱下,这回因他之故遭遇此事,现今处境怕是万分艰难了。 秦立轩确是真心欢喜周文倩的,想到此处,他一时心内疼痛非常,连忙抬头对母亲道:「娘,是我情难自禁,连累了倩儿,如今她不知如何是好,咱家快与她家定下亲事,我尽快迎倩儿进门,好让她不再吃苦受罪。」 秦立轩适逢初恋,正是寤寐思服的时候,他虽知道心上人家世不好,但他觉得自己本不承爵,条件亦算不上顶好,再加上自家人口简单,只要母亲兄长同意,低就一下亦并无不可。 周文倩有安国公府表小姐的名头,婚事再低调一些,宣平侯府的面子亦不会有损。 秦立轩设想得很好,但姜氏却被他的话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她这辈子就生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一生寄望都在他身上,婚事对于不承爵的勋贵子弟而言何其重要,她儿子居然要娶个无家世的丧父孤女。 而且儿子竟说,那个贱婢与她最是相似。 姜氏一时头脑嗡鸣,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此时,秦立远叫的大夫堪堪赶来,正好派上用场。 折腾一番,姜氏终于再次清醒,而这场母子拉锯,暂时以姜氏告胜落下帷幕。 秦立轩对多年慈母到底感情深厚,他见姜氏如此状况,倒是不敢再提周文倩之事,只一心守在母亲床前,伺候汤药。 「侯爷,夜深了,请回吧。」事情暂时平静,孟东看了眼滴漏,拱手对秦立远说道。 v第三十九章 主子身上伤势虽好转,但到底未痊愈,今日外出一天,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嗯,」秦立远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那便回吧。」 他上前告离,接着领着一干仆役,离开后堂,返回前院。 秦立远看了这场闹剧后,并没太大感觉,他亦不愿意兄弟娶那么个女子为妻,不过此刻倒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姜氏是不可能同意的,而秦立轩绝对拗不过姜氏。 返回前院后,秦立远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进了大书房。 绕过宽大的浮雕螭纹紫檀大书案,秦立远在太师椅上落座,他左手放在书案上,食指在其上轻点两下,抬头看着跟进来的老管家,刚想说话。 但他顿了顿,却没有发声,只抬起头看着前头。 须臾,一个黑衣护卫出现书案前方,他先利落这单膝跪地请安,而后奉上一个小小的竹筒。 秦立远接过小竹筒,垂目扫了一眼,这个竹筒一如既往般简陋,只用了普通的白蜡封住筒盖。 他无视粗糙的蜡封,随手拧开竹筒盖子,将里面卷得极细小纸卷抽出,展开扫了一眼。 「二郎亲鉴:今日一事,吾无悔矣,二郎亦毋用愧疚,文倩无恙,唯独念君,万语千言道不完,……」 秦立远冷嗤一声,随手将白笺扔下,又是与前几次一般,笺上通篇信誓旦旦的情爱之言。 他自从得悉姜氏欲与郑家结亲后,遂对此事高度关注起来,派人查探一番后,手底下人不但探明了来龙去脉,还顺道截获秦立轩与周文倩的暗中传书。 兄弟对她无意,那就再好不过,秦立远心底最后一丝羁绊全去,开始细细谋划起来,竭力以求取得心上佳人。 没错,他心悦于她。 自从被那个小少女救起后,秦立远便会时时挂念于她,思及那双亮晶晶的美眸,他不觉唇畔扬笑。 秦立远向来不好女色,从前虽不排斥娶妻生子,但亦只觉是这是身为家主的职责所在,毕竟他需要传宗接代,好将宣平侯府一代代传承下去。 只是,那都是往昔心无挂碍时的想法,他如今心里有了人,初尝情爱滋味,而她并未正式定下亲事,他仍有一争之机,这教秦立远如何能不奋力施为。 根据秦立轩与周文倩几次通信,秦立远知道两人欲今日趁韩老太君寿宴,约见安国公府前院,他立即有了计划。 只要曝光两人幽会,以郑明成夫妇爱女之心,这门婚事迎刃而解,而秦立远面前最大的拦路石也立即移开。 虽兄弟俩一前一后求娶,确实不美,但总好过两人同时争一女,这样的行为实在太过荒谬,就算秦立远不在意脸面,估计安国公夫妇会毫不犹豫将二人回绝,以免爱女日后嫁入夫家会尴尬万分。 而先后求娶则要好多了,毕竟,姜氏求亲之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而这些人不可能在外提及,一切船过水无痕,了无踪迹。 事后,只要郑明成夫妇乐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到安国公府赴宴前,秦立远已有了全盘计划,他要撞破此事而及时捂住,既不损秦立轩名声,又顺利将事情解决。 至于周文倩,他从没放在眼中。 只是秦立远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他刚准备动手引导时,安国公府方面也发现了,迅速就反应过来。 既然事发了,秦立远即时叫停手下人动作,他作壁上观即可。 想到那小丫头也掺上了一脚,她并不乐意嫁给秦立轩,秦立远的心情便难掩愉悦。 「把东西送回去。」秦立远淡淡吩咐,他不喜周文倩与秦立轩暗下通信,但也不会将书信私下截留。 黑衣护卫拿起东西,领命退下。 「东叔,你明日将最好的官媒寻来。」秦立远抬头,继续之前欲说的话题。 「是,老奴遵命。」老管家闻言又惊又喜,楞了一下后,马上大声应是。 主子今年已二十有二,却未曾娶妻,老管家一直惦记着,只是之前老主母逝世,主子须守孝,出孝后又有一身重伤未愈,他才没有提及,如今他正想着什么时候说上两句,秦立远竟主动开口。 「侯爷,」老管家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他小声探问道:「不知是哪家小姐?」 老管家看着秦立远长大,对他性子很清楚,如今主子主动操心此事,实在是其惊异万分。 秦立远但笑不语,他想了想后,又觉得这般处事有些不妥,于是,他对喜不自禁的老管家说道:「东叔,官媒还是先缓一缓,让我把事情定下再说。」 官媒冒昧上门,还是秦立轩刚出幺蛾子之后,秦立远细想一番,觉得很不妥当,但让他再等等,他又怕郑明成夫妇先一步将小丫头婚事定下。 秦立远凝眉,沉思一番后,他决定明天亲自登门提亲。 韩老太君六十大寿后翌日,本来,昨日已煊闹了一整天的安国公府,今日应会平静下来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世安堂,正房。 韩老太君静静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只垂目看着首座之前的位置。 她面前两丈远的地方,坐有一个鬓散钗乱的女子,她身穿青色襦裙,衣饰简单但却很是精美,只可惜此时衣襟有些凌乱,她低头斜身,曲膝坐在铺着暗红色驼绒毡毯的地面上,正手持丝帕在抹着眼泪。 柔弱无依的年轻女子低头抹泪,狼狈地倒坐在地上,本应让人心生怜悯,只可惜,周围高椅上坐了一圈的围观人群却只冷眼旁观。 这女子正是昨日与秦二幽会的周文倩,她被安国公遣家人当场逮住后,单独押在空院子里,一刻钟前,才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带了进来。 她一进来后,便软软倒在地上,不发一言只低头抹泪。 韩老太君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昨日是她六十大寿,老人家欢喜,这事郑明成夫妇本来不想惊动她的。只是,老太太掌握安国公后宅足足数十年,虽放权已久,但并非就此成了瞎子聋子,在关键位置上,她还是放有人的,这般大事,心腹当日虽不敢禀报,但亦不敢拖延,隔日一早便硬着头皮报上来了。 六十已是花甲之龄,像韩老太君这般到了六十寿辰时,依旧精神矍铄,发不动齿不摇,身体康健兼儿孙孝顺,孙辈数量虽少些,但也个个茁壮成长,实在是人生一大喜事。 v第四十章 韩老太君很高兴,心怀大畅欢喜无限,却没想到寿辰隔天一早,便被娘家亲人兜头给浇了一盆冰水。 堂上人数不少,后宅的女主子们都来给老太太请安,再加上随伺在侧的丫鬟媳妇子,足足有数十人之多,但此刻宽敞的后堂正房里头,却寂静万分,落针可闻。 大家低眉垂目,屏气凝神,以免撞了韩老太君木仓口,沉寂的空间里,只能听到周文倩偶尔发出的细碎抽泣声。 郑玉薇坐在杨氏下首,无声地眨了眨眼睛后,继续睁眼盯着眼前娇怯哭泣的周文倩。 她眼睛有些发涩,兼有些想打哈欠的冲动,却还是硬给忍住了,以免引人侧目。 郑玉薇昨晚睡得不太好,半梦半醒间,她一时梦到原文的情景,一时又忆起前生事,睡了比不睡还累,于是,今早便很是疲乏。可见,愿望成真,能彻底摆脱了秦二,摆脱原文炮灰女配的身份,她还是很激动的。 不过,虽是疲倦,但郑玉薇还是很兴致高昂,一早就领人给祖母请安来了,因为,她很想知道昨日一番努力的最终成果。 昨天之事,由于是父亲亲自出手,风声被捂得一丝不透,不但郑玉薇,白日时,就连母亲都不能得到后续消息。 不过,今早到祖母房里请安时,就必然能得知最新情况的。 郑玉薇从没小看过老太太,她祖母肯定能得知此事。 韩氏母女是韩老太君娘家人,既然她知道了,那谁也不能越过她去处理这母女二人。 郑玉薇略略偏首,瞥了眼杨氏阴沉如水的面容,依着母亲的表情,她与秦家的亲事必定如先前所料,吹定了。 心中大石完全落地,虽此刻气氛凝重,但郑玉薇还是感到分外愉悦,她吸了口气,将欢喜的情绪压了压,继续一言不发接着围观。 就在这时,正房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悲泣,同时还有一连串凌乱纷扰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快速往这边而来。 随后,正房门帘被重重扬起,韩氏哭着扑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坐在堂前地上的周文倩,她悲呼一声,「我的女儿!」而后急促奔跑上前,俯身抱住女儿,哭道:「倩儿,你昨日到哪去了,可吓坏了娘。」 「你为何坐在这里,快起来。」韩氏一脸心疼,伸手顺了顺周文倩散乱的鬓发,使力欲扶起女儿,她一边动作一边说道:「倩儿,你不要哭,有事情可以说出来,你姑姥姥会给你做主的。」 郑玉薇闻言,嘴角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这韩氏果然不愧是周文倩的母亲,到了现在,还不忘垂死挣扎。 韩氏身为周文倩的母亲,要说她真不知道女儿昨天究竟干啥去了,郑玉薇是不信的,毕竟,在潭拓寺的时候,她可是亲身经历过韩氏为女儿打掩护之事。 杨氏偏首,与郑玉薇对视一眼,母女二人眼中满满皆有嘲意,不过她俩都没有动作,继续转头冷眼看着。 母女俩无需出头,因为有人比她们更在意。 连郑玉薇都很清楚,更别说杨氏了,韩氏母女二人这回是糊弄不过去的了,她祖母愿意照顾娘亲家人,会把娘家人往好处想,但她却并不是个糊涂人。 老太太精明着呢,这层亲情的面纱一被揭下,已历经几十年风雨,能洞悉人心的韩老太君,可不是这些小伎俩就能欺瞒过去的。 郑玉薇立即抬头,果见老太太虽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并不浑浊的眼眸已冷若冰霜。 她觉得,要是韩氏母女能立即认错,坦诚一切求取祖母原谅,效果会比狡辩糊弄好太多。 韩老太君没做声,但她下首的小韩氏却忍不住了,她腾地一声站起来,瞪着自己的亲姐姐,愤然怒道:「姐姐,我的亲姐姐,我把你当亲姐,你把我当妹妹了吗?」 小韩氏的声音是从来未有过的尖利,郑玉薇忍不住微微蹙眉,这高分贝的女音实在是很刺耳,她二婶这一嗓子,估计大半个世安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小韩氏神色愤愤,眼睛隐隐赤红,她瞪大眼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母女二人,厉声诘问一句后,她激动地深喘了几声,才能再次开口。 「我这辈子就生养了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命根子,蓉儿婚配本已不上不下,要是你们这事闹出去,姐姐你想过蓉儿吗?想过我吗?」 小韩氏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可见她心中激愤之情,她恨恨地瞪着眼前的亲姐,执起丝帕擦拭了眼角一把。 在这个激荡的局势里,安国公府立场必须坚定,这些小韩氏都懂,因此女儿不好挑人家,她虽发愁感叹,但却没有怨愤,因为男人们都是为了整个郑氏一族。 家里大姑娘都吃了亏,她蓉儿是妹妹,自然是不例外的。 从去年开始,小韩氏便打起精神,开始密切地留意起交往过的远近人家,尽心劳力要为女儿选了个好些的夫婿。 虽然难,但小韩氏这辈子就这么一点骨血,只希望她能过得好,自己便算心满意足了。 小韩氏却没有想到,她满心欢喜迎接进家门的亲姐姐母女,却能暗地里狠狠给她一刀子。 京城的贵妇们选媳,是很注重女子名声的,其实这些也很好理解,儿子是亲生的,而儿媳候选人不止一个,谁乐意要个闺誉有损的,让儿子日后出门被人指指点点。 时人诞女,女儿的教养都归母亲管,周文倩是郑玉蓉亲表姐,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是同一个娘生养出来的。 而未婚女儿幽会男子,这事对女子闺誉损伤有多大,就不必多说了。 事情一旦被人撞破,对郑玉薇的影响会小很多,毕竟韩氏母女上京不久,但对郑玉蓉就不是这么说了,她在婚配市场上,身价绝对会陡然下降数个阶梯。 小韩氏胸.腔怒焰狂炙,合着你的女儿就是个宝,我的女儿就不值一文,你女儿想攀高枝,就能拿我女儿的名声当垫脚石。 韩氏这行为扎到了她的要害,小韩氏此刻切齿痛恨,但觉两人之间已一丝姐妹情俱无,她素来口舌伶俐,于是冷笑一声,讥讽道:「我的姐姐诶,你不会觉得,让女儿勾搭一个侯门公子,她就能嫁进门去吧。」 小韩氏眼神冷若冰霜,要说她先前对这母女有多爱,现在就能有多恨。 她本性爽利,口齿颇佳,这些年来婆婆是亲姑母,丈夫是亲表哥,小韩氏虽没能生下儿子,但生活倒很顺心,因此她有些张扬的个性是一丝没变,此刻说起话来,每一句都能直戳韩氏的肺管子。 小韩氏伸手抚了抚自己乌黑的鬓发一把,笑道:「我虽没能替为夫君诞下麟儿,但膝下还是有儿子的。」她说的是实话,继子庶子也是儿子,都得管她叫一声母亲。 「我日后挑选儿媳妇,那些个不知廉耻,未出阁就懂勾搭男人的贱皮子,我是不会要的。」小韩氏抚了抚衣襟,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她转身坐回身后位置,端起茶盏呷了口,然后斜睨着前头的韩氏母女,慢悠悠地继续接口。 「这种女子,就算要抬进来做妾,我也是不允的。」小韩氏笑笑,「自古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二爷就算再欢喜倩儿那风骚劲儿,没有姜太夫人或者秦侯爷点头,他亦是无可奈何。」 小韩氏放下茶盏,挑唇讽笑,果然眼界决定一切,自家这姐姐出身不显,夫家也是小地方,几十年下来就给混了脑子,以为小地方那一套,到了京城还能继续好使。 她出身与韩氏一般无二,只是嫁人后夫家显赫,眼界因此大开,小韩氏亲身经历过两种生活,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了这母女二人的想法。 她嗤笑一声,京城乃天子脚下,权贵云集,缔结姻亲最看重出身与家世,就算会因人才优秀略降些要求,也不会无端把标准从天上降到地下。 v第四十一章 世家高门,流传久远,身份高造就眼界高,韩氏母女这套,在小郡城里头,多下点功夫或许能成,但若她们面对的是京城权贵大族,那还是省省吧。 「姐姐,你省省吧,在京城里头,那套手段是不行的,若你女儿能成功,估计她鸿运当头得都能进宫做皇妃去了。」小韩氏讽笑,「配那秦二实在是浪费了些。」 小韩氏笑语连连,但却句句如刀,将面前的韩氏母女的面皮彻底给撕撸下来。 韩氏母女二人脸色早已阵青阵白,只得僵着脸杵在原地,周云倩的眼泪也不抹了,娇怯也装不下去了,只低头贴在母亲怀里。 唯一那层遮羞的外皮被人狠狠撕下,在场所有人心如明镜,再有唱念做打亦显得苍白无力。 周围一圈大小女人皆冷眼旁观,韩氏与周文倩母女一时但觉狼狈万分。 「好了,」首座上的韩老太君终于开口,她叫停小韩氏,淡淡说道:「给她们收拾一番,今天就送出去吧。」 老太太的一句话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既然你们看不上老婆子选的后生,那老婆子就不多管闲事了,你们回去自可好好挑选,亦无需再应付我这个多嘴多舌的老婆子。」韩老太太脸色阴沉,缓缓接着道。 大儿媳之前给她大孙女选上秦二,是给韩老太君说过的。 老太太因为不喜杨氏,有时会挑挑大孙女的刺,这些都不错;而她确实很想关照娘家人,因此怜惜丧父的周文倩,这也很对。但这些,都并不能代表周文倩在韩老太君心中的地位,就能超越郑玉薇。 郑玉薇是韩老太君亲孙女,她的头一个孙辈,虽然当初出生时,老太太惋惜过其不是男孙,但大孙女在她心目中还是很有地位的。 韩氏母女不但看不上她挑的后生,还做出了辱没郑家门楣的丑事,而且其勾搭的对象,还是她大孙女即将定下的夫婿。 秦二为人如何且不细说,但是周文倩母女的行为,却已让老太太如鲠在喉。 韩老太君目光冰凉,这对母女,是绝不能留在家里的。她一挥手,让婆子媳妇把这两人给带下去。 对于昨日母亲大寿上的周文倩一事,安国公郑明成并没打算多管,他亲自命人将秦周二人逮住后,就将这事交给妻子杨氏,他的妻子自会将这事处理妥当。 这事对郑明成而言,只有一个影响,就是必须重新为爱女选婿。 郑明成厌憎秦二,那小子竟敢如此欺他爱女,不过好在,他女儿年纪不算大,再次择婿还是来得及的。 只是,郑明成公务实在繁忙,他就算想亲自为女儿选女婿亦有心无力,只能先让妻子挑选一番后,他再来把关。 他不得清闲,就算今日待在家中亦如是。 老皇帝龙体大愈后,很体恤这批心腹,让他们轮流歇息一番,郑明成适逢母亲六十大寿,顺理成章,他最近几日都能待在家中,虽他依旧闲不下来,母亲寿辰翌日,就必须前院书房操持公务,但也比前段时间好多了。 最起码,他能抽出时间来陪伴家人。 「禀告主子,」大总管郑高上前拱手,他有些支吾,「那……」 「何事?」郑明成自公文中抬起头,伸手按了按眉心,挑眉问道。 郑高是他的心腹,郑明成颇为了解这位大管事,对方能力出众,外院诸般繁琐事宜向来调停有度,他很少看见其犹豫不敢多言的时候,因此不觉有些稀奇。 郑明成将手中狼毫放置在笔山,放松身体靠着雕花圈椅的椅背,双手交叠于案上,简短地说了句,「说罢。」 「是」,郑高躬身,连忙开口说道:「回禀主子,宣平侯爷到访,欲面见主子,现正在前厅处。」 「哦」,郑明成挑眉,他接过小厮奉上的新茶,掀开碗盖喝了一口,讶异道:「竟有此事。」 郑明成确实很惊讶,昨日秦立轩在安国公府出了那事,虽追根到底是秦二处事放荡之故,与其兄不相干,但到底宣平侯府是大失了面子。 这样的情况下,两府之间相处应会很是尴尬才对,最起码,这情况也得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吧。 这隔日一早的,宣平侯怎么便要登他家门拜访? 「去看看吧。」郑明成站起身,举步往外行去。郑高与一众仆役连忙跟上。 秦立远虽年轻,但已承继爵位,与他一样是家族的当家人,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亲自接待。 郑明成迈开大步,片刻后,便来到前厅大堂。 「郑公,」郑明成身影出现,秦立远立即站起抱拳,道:「小侄有礼。」 昨夜反复思虑过后,今日一早,他便直奔安国公府。 秦立远态度很是恭敬,郑明成连忙上前托起,笑道:「贤侄如今已是一家之主,实在无需如此多礼。」说罢,他抱拳还了礼。 说实话,郑明成对秦立远的印象一直极佳,这个年轻人少年丧父,遭受巨变,却能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族。因此即便昨日出了那事,他厌恶秦二之余,对秦立远的感观倒是毫无变化。 郑明成从前与老宣平侯相识,昔日交情亦尚可,秦立远自称小侄并无不可,只是对方已经承爵,大面上两人已算是同等级别,受礼不还倒是不妥。 两人客套几句,各自落座。 「不知贤侄此次前来,所谓何事?」郑明成并不清闲,换过新茶后,他便直截了当问了出来。 「若是为了昨日之事而来,贤侄大可不必。」郑明成笑了笑,他直言道:「我确实不喜你那兄弟,但你是你,你兄弟是你兄弟。」 「郑公之言,小侄感激不尽。」秦立远闻言登时心中一松,立即抱拳说道。 这是他最担忧的问题,要是郑明成因昨日之事厌恶整个宣平侯府,那他的求亲之路,就要难上加难。 秦立远深深吸了口气,站了起身,抱拳深深一揖到地,万分恳切说道:「秦某此次前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万望郑公能成全之。」 此刻秦立远面上虽冷静依旧,声音有力不疾不徐,但实则他心跳已明显加速,额际微微冒汗,竟很是紧张。 要知道,秦立远向来沉稳镇定,就算当日重伤之下被敌方追堵围截,生命遭遇空前危机,他皆一如既往般镇定自若。 秦立远紧张之余,亦暗叹,那小丫头对他的影响力可是不小。 v第四十二章 小小的血佩依旧放置在他胸前暗袋中,隔着衣物紧贴他的心,这一刻,他似乎能清晰地感受血佩的清凉温度。 「哦」,郑明成站起,几步上前托起秦立远,他微微挑眉,笑了笑,道:「贤侄无需如此,有何事且细细道来,我若能助贤侄一臂之力,自是鼎力相助。」 郑明成是今上心腹,说出口的这句话,不可谓不重。 然而秦立远此人,郑明成虽不太接触,但他阅人多矣,可谓目光如炬,他可以笃定,对方并不会狮子大开口。 对于这个他向来颇为欣赏的年轻人,且对方还是故人之后,若不是大事,郑明成愿意帮上一把。 不过,他这般人物,说话自然不会说死。 秦立远闻言,先说了一句,「郑公厚意,小侄不胜感激。」 随后,他退后两步,再次深揖到地,而后直起身躯,抬头直视郑明成双目,郑重地说道:「小侄此次前来,乃为求娶郑公掌珠,请郑公应允。」 秦立远声音低沉有力,一字一句非常清晰,话语从他的薄唇中吐出,落在这宽敞的厅堂中。 在场所有人闻言,俱是震惊非常,侍立在厅堂一角的大总管甚至讶异得失了礼数,猛地抬起头盯着眼前高大的年轻男子。 昨日郑高负责具体操作那事,他最清楚两家的龌蹉不过,这,这宣平侯今日前来,竟为求娶他家大小姐? 这,这合适吗? 郑明成闻言亦很是惊愕,他深深地看了眼前面容刚毅的英俊青年,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郑某膝下唯有一女,自幼娇生惯养,此事请恕郑某不能应允。」 郑明成非后宅妇人,考虑事情的方向会有所不同,但爱女之心,却不减分毫。 秦立远很好,刚毅果决,有能力有责任心。说实话,郑明成很欣赏对方,这样一个男子,就算没有适逢现今这个混乱朝局,虽年纪稍长些,但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东床快婿人选。 而他亦没有因为昨日之事,厌憎了整个宣平侯府以及秦立远本人。 只可惜,郑明成还是不能答应。 这也是条件优秀的秦立远,当初为何没有被郑明成夫妇考虑,他们反而是看上秦二的主要原因。 宣平侯素有邢克之名,尤其引人注目的,便是其克妻。 秦立远自幼丧母,而后十五丧父,京中便有谣言传出,说他克父克母。 这点郑明成不介意,因为他知道,秦父身体本来就不好,劳神费心支撑门庭多年,英年早逝实属油尽灯枯,而秦母则是病逝,这都与秦立远不相干。 郑明成在意的是另一点。 秦立远守了三年父孝后,其祖母那时仍在,便为他张罗亲事,他几年间便定过两次婚事。 只是,谁知那两家女子,竟俱在婚约定下后,两家开始过六礼期间去逝,无一例外。 于是,秦立远邢克之名落定,尤其引人注目的,则是他克妻。 郑明成未必完全相信这些东西,但爱女是他的心尖子,他绝不可能用郑玉薇的性命来一探其真假。 于是,无论秦立远有多优秀,都不在郑家的择婿人选名单上。 此时,郑明成能感觉到秦立远郑重求娶之意,只是,他并不能将女儿许配给他。 郑明成话音刚落,秦立远瞳孔倏地一缩,心间只觉骤紧,竟是闷闷生疼。他虽早已有心理准备,亦有了应对之策,但乍听这拒绝的话语,他依旧呼吸一窒,顷刻间,胸.腔处已是闷痛难忍。 他缓了缓,方哑声道:「小侄斗胆问一句,郑公可是觉得小侄有何不妥之处,小侄愿改之。」 向来稳当持重的青年,此刻难掩痛意,他压下情绪,放低姿态,只为求娶眼前人的爱女。 郑明成不知秦立远为何对他的女儿这般执着,但他可以肯定,对方并非因为自己的权势地位。 他再次沉默了片刻,也不愿说些什么「小女蒲柳之姿,配你不上」之类的敷衍话,于是,郑明成直截了当开口说道:「贤侄很好,只是郑某膝下仅一儿一女,此生惟愿他们能平安顺遂,仅此而已。」 郑明成话意隐晦,但两人都懂了。 「郑公可是嫌弃小侄克妻之名?」秦立远直言相询。 郑明成虽闭口不答,但态度已说明一切。 秦立远立即从怀中取出两张白笺,拱手递到郑明成面前,沉声道:「昔日祖母在世时,曾为小侄订过两门亲事,两家小姐俱未曾过完六礼便亡,因此小侄留下克妻之名。」 「但实情并非如此,」秦立远顿了顿,继续说道:「此事小侄实在无辜至极,只因这两家与我家祖上有纠葛,而宣扬出去对那两家害处太大,百般无奈之下,只有让小侄背了这名声。」 「只是祖母生怕小侄日后婚配时,会被此事连累,故而让两家留下字契证据,以备他日所用。」秦立远将白笺奉上,最后说道:「那两家于秦家祖上有恩,他们以恩义相挟,我家无奈从之,只是此事过后,三家纠葛一笔勾销。」 郑明成闻言,讶异抬目看了青年一眼,随后,他伸手接过白笺,低头细看。 这白笺保存极好,郑明成垂目仔细看过,这两家俱是世家大族,居然一家小姐与人私奔,一家闺中与已婚表兄苟且,俱被人当场抓获。 「这等女子简直荒谬至极!」郑明成不禁蹙眉指摘了一句,白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晰,有人证的签名画押,又有鲜红的家主印鉴,这事无法作假。 他哂笑一声,难怪这两家家境每况愈下,现今只能依附两党维持表面光鲜,这等无能之人连子孙儿女都无法教导,那家世败落亦是必然之数。 看罢白笺,郑明成将其交还给对方,他负手踱了两步,沉吟良久,最后在秦立远的注目下,开口问道:「你,为何非娶我女儿不可?」 郑明成负手踱了两步,沉吟良久,最后在秦立远的注目下,开口问道:「你,为何非娶我女儿不可?」 秦立远心中不可抑制地一紧,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答案至关重要。 他抬手按了按胸前放置血佩之处,深吸了一口气,方抱拳拱手,一字一句说道:「我曾有幸与小姐相遇,此后,小侄心生倾慕,此生只愿娶小姐为妻。」 眼前刚毅的青年眸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柔情,他声音渐渐暗哑,但话语依旧铿锵有力,落在安静的厅堂中,分外清晰。 v第四十三章 郑明成闻言,立即抬目看向秦立远,只是他保持沉默,只盯着青年不发一语,并没打断对方之言。 两人一时无话,厅中的气氛无端凝重起来。 秦立远呼吸重了几分,心中绷紧,额际已微微见汗。 片刻后,在这沉寂的气氛中,他动了。 秦立远倏地单膝下跪,膝盖重重地落在坚硬的拼花青砖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拱手低头,声音嘶哑,道:「我恋慕小姐,此生惟愿娶小姐为妻,若郑公答允,我自当终身不二色。」 秦立远情绪激荡,声音愈发低哑,但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他继续说道:「我愿托付小姐与中馈,与之延绵子嗣,携手终老。」 此话一出后,厅中再度沉默,片刻后,郑明成才再度开口。 「终身不二色?」郑明成并未将青年托起,而缓缓地重复了那话一遍,他顿了顿,接着问了一句:「那若是我女儿无法为你诞下麟儿呢?你又当如何是好?」 郑明成当然不会诅咒爱女生不下儿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如此发问。 「若是如此,秦某尚有兄弟,可将侄儿过继。」秦立远抬头,神情严肃,无任何玩笑之意。 他说的是实话,秦立远向来立身持正,不好女色之道,且他也不想那小丫头难过。 说真的,若说男子三妻四妾时,并不知道发妻难过,那是假的,只是在他们心中此事乃天经地义,兼之自己的快活比媒妁之言所娶的妻子重要太多,于是,妻子若表露,那就是不贤善妒。 秦立远不愿意那双如星子般闪耀的眼眸黯淡失色,更不愿意那小丫头难受神伤,于是,他此承诺一出,心中亦是一片畅然。 若他真是无子,那也是命中注定。 秦立远仰头,直视郑明成,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侄儿亦是秦氏血脉,秦某耐心将其教导,彼时他承继宣平侯爵位,我亦无愧于秦氏列祖列宗也。」 「好!」郑明成眸中光芒闪动,他喝了一声,俯身伸出双手,将单膝跪地的秦立远扶起,然后,他盯着对方双目,再问了一句,道:「贤侄可愿将此事写于婚书之上。」 郑明成此言一出,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愿意将掌上明珠许配于他。 秦立远闻言登时大喜,他立即出言,朗声答道:「自是愿意。」 「那极好。」郑明成面上凝重的表情一扫而空,他伸手拍了拍秦立远的肩膀,笑道:「如此,你回去后,即可遣官媒登门提亲。」 「谨遵泰山大人之令。」秦立远黑眸漾出喜意,立即抱拳拱手应道。 心中最渴求之事一朝成真,秦立远心头狂喜,虽他一再努力压抑,但眸中亦光彩骤亮,薄唇不禁扬起笑意,硬朗的英俊五官立时柔化了不少。 郑明成见状十分满意,他微笑道:「此时称泰山尚早了些,待两家把亲事定下,再说不迟。」 「小侄谨遵郑叔父之命。」秦立远亦是练达持重之人,稍缓了片刻,他便能将胸.腔中那几乎要满溢的激动热意给勉强压了下来,他腰背挺直,正身恭敬拱手对郑明成答话。 「那贤侄可愿与我共饮一杯?」郑明成见状更为满意,他笑问道。 秦立远能快速收敛自己激动的情绪,窥一斑而见全豹,他果然如郑明成所知一般无二,是个非常有能力之人。 郑明成固然不舍爱女出嫁,但女儿长成后,嫁人是必须,总不能把她一直留在家里,他与妻子能为女儿做的,就是寻一个妥帖的夫家,然后将爱女的终身托付到女婿手上。 没有了克妻顾忌,秦立远虽年纪大些,但条件实在比秦二之流的普通世家子好上太多,更别说,对方愿意承诺终身不二色。 郑明成房中仅爱妻一人,他对妻子的爱重超越了妻妾环伺生活,然而他虽不愿纳妾伤自家妻子的心,但身处于当世,他其实亦明白,要再找一个这般的男子是很困难的。 这道理,郑明成与杨氏都懂,因此,两人虽遗憾,但这问题却并不纳入选婿条件当中,因为太不现实了。 郑明成行动上屈服于现实,但这并不代表他心里同样会痛快,于是,这也是秦二没出幺蛾子前,当初他不喜对方的潜在原因。 如今郑明成能为爱女寻到这么一个优秀男子当夫婿,他亦很是欢喜畅快,虽然,未来对方也有可能出尔反尔,但这承诺一旦写上婚书,彼时娘家便能理直气壮地为女儿出头。 况且,郑明成为人慎而敏,据他观察,秦立远此人未必就会推翻前言。 不过,怎么说都好,一个父亲能为女儿做到的所有事,郑明成都已全力做到最好了。 于是,他心怀大畅之下,便出言邀请未来女婿共饮一番。 「小侄定当奉陪到底。」秦立远当即一口应了下来。 他虽伤口未愈,但略饮些许应是无妨,秦立远除了不能拂未来泰山的面子以外,他此刻亦是心情激荡,若小酌一番,借此抒发出胸中激昂的情感也很不错。 这对未来翁婿一拍即合,一并举步往小花厅行去。 这天过后。 秦立远心系佳人,行动自是无比迅速,而郑明成亦是雷厉风行之人,二人当日谈妥之后,后面的事情便火速地顺利铺展开来。 那天从安国公府回府后,秦立远命老管家寻来的官媒当即可派上用场,选定了一个最近的佳日后,官媒登门为宣平侯提亲。 安国公府毫无意外地应允两家议婚之事,于是,宣平侯府备礼,正式上门求婚。 郑明成点头,纳采之礼成。 随后,宣平侯府遣官媒上门问名,两家交换了庚帖。 吉兆出,宣平侯府备礼通知安国公府,并选吉日奉上聘书,纳吉礼成。 此时,秦郑两家已过文定之礼,到了这一步,两家的婚事正式定了下来,秦立远与郑玉薇已是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妻,只待两家再行过纳征、请期之礼后,便是两人大婚之时。 不过,这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因为郑玉薇今年才十四,哪怕秦立远年纪不小了,郑明成夫妇也没打算在女儿及笄前将她嫁过去。 其实,时下的文定之礼一般是在婚礼前一个月才举行的,只是秦立远坚持,郑明成也顺水推舟,于是,就提前进行了。 v第四十四章 小定之后,一切尘埃落定,秦立远始终悬起的心终于能放了下来。 大书房中,他微笑站定,转身往书案右侧的紫檀多宝阁行去,拉开雕有花鸟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黄花梨木雕匣子。 秦立远打开匣盖,从怀里掏出那枚血玉佩,他将小小的圆形玉佩置于掌心,再度端详一番后,方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入铺有厚厚锦垫的匣中。 这个匣子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准备用来放置这枚珍而重之的血佩。 透雕精致牡丹花纹的血色玉佩置于大红锦缎之上,流光四溢,犹如一抹心头血。秦立远轻抚玉佩上头的那只小蝴蝶,微微扬唇,还是不要太快让小丫头知道二人渊源,就让她好好猜上一猜吧。 他阖上匣盖,仔细将它放回木屉,将木屉推回去。 秦立远踱步出了大书房门,迎头碰上匆匆赶来的孟东,老管家喜笑颜开,连连躬身贺喜主子。 他抬手扶起老管家,环视院子里同样轻快的心腹们一番,秦立远向来严肃的脸面上,此刻带上微笑,负手道:「东叔,来回奔波的家人重赏,至于府里其他人,就赏三月月钱罢。」 老管家自是欢喜万分地应是。 中庭消息传开后,宣平侯府的仆役有些小骚动,这已经是最近一个月里第三次收到额外赏钱,他们难掩欢喜,纷纷出言恭贺侯爷文定之喜。 「今日府里有喜事么?」姜氏坐在廊下,远远眺望又一个一脸欢快走过的丫鬟,挑眉说道。 话罢,姜氏也不在意,宣平侯府就那么几个主子,日常还能有多少喜事,她随口一句却并没放在心上,反倒转头看向身后的陈嬷嬷,问道:「轩儿呢?轩儿今天怎就没过来?」 姜氏自从那日晕阙两回后,就断断续续病到如今,足有一月出头。 其实,主要是秦立轩并没有死心,母亲病情好转后,他惦记周文倩,又出言试探。 姜氏本已失了一个苦心谋划的好儿媳,怎知儿子又迷上了卑贱女子,竟一再要迎娶对方进门,她每每想起,都气恨难平,于是,病情就反复了。 如此几次三番,秦立轩虽真心欢喜周文倩,但他到底不是罔顾母亲身体的人,于是,这是他只得先将此事按捺下来,待日后再另行想法子。 这样,姜氏的病情就渐渐见好。 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姜氏足足将养到昨日,大夫才正式宣布,太夫人已病愈。 闷在房内养病一个月的姜氏,今天终于能出来透透风,只是她那平常伺候在病榻前的儿子,今日请安后便不见了踪影。 姜氏想起一事,唇畔和婉的微笑当即消失不见,脸色阴沉了数分,她问道:「轩儿出门了?」 姜氏消瘦了些,现今仔细看去,往昔保养得宜的细白面庞上,眼角处已多出了少许细细纹路。 她年纪其实不小了,丢失安国公府亲事对她打击颇大,病了一场后,人看上去就像是长了几岁,这是胭脂水粉掩饰不了的。 陈嬷嬷头皮发麻,但却不得不照实直说,她回道:「二爷今儿一早便出了门,现在还未曾归家呢。」 姜氏闻言冷哼了一声,抿唇不语。 她能猜测到儿子出门所为何事,因此极度不喜,姜氏眼帘垂下,往昔目光柔和的眼眸此刻有冷光闪过。 真真好一个会勾搭男人的贱婢。 不过,母亲与妻子的角色到底不同,姜氏气归气,但到底没把周文倩之流放在眼里,她所在意的,到底只是儿子不知轻重,搞砸了一门大好亲事,以及他想要娶个低贱女子为正房而已。 至于男人在外头风流几把,姜氏倒不觉得是大事,毕竟,这些事儿只要不闹大,对于男人来说,根本无甚妨碍。 姜氏到底认为,儿子年轻,不过一时被个有手段的女子拿住罢了,等热乎劲儿过了就没事,因此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儿子晚些成婚而已。男人能耗,亲事晚些也无妨。 只要姜氏不点头,这儿媳妇的人选便不能定下。 姜氏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只要她不死,这贱婢就没有进门的可能,她一点不担心。 她还是想想,到底哪家闺秀家世人才更为好,更合适聘回来当儿媳妇吧。 姜氏思虑一番,将远近人家仔细估摸了个遍,竟是无一家闺秀能够得上郑玉薇。家世好些的,人才不够;人品样貌俱佳的,那家世更要仰望安国公府。 她早已知道郑家极好,郑家大姑娘极好,但失之交臂后,姜氏更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些好处。 她一时不觉有些心烦气躁,胸.腔那团怒火又隐有抬头的趋势,但姜氏病得够久了,可没打算再次被气倒下,于是,她只得暂时抛开此事,深吸了口气,把火气往下给压了压。 谁知她一抬眼,倒是看见她的乳嬷嬷站在边上,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姜氏不觉蹙眉,问道:「嬷嬷,究竟有何事?可是轩儿又出幺蛾子了?」 姜氏不觉蹙眉,问道:「嬷嬷,究竟有何事?可是轩儿又出幺蛾子了?」 她放下茶盏,一手支额,然后用指腹揉了揉眉心。 这段日子,姜氏生的气比以往一年还要多,事情没一件能顺心,她想想都觉得头疼得慌。 陈嬷嬷则心惊胆战,主子最近心情有多阴郁,没人能比她更清楚,她真的不想禀报这个消息。 但这事主子早晚会知道,之前姜氏在病中,还能说是为了主子身体着想,她方按下不提。 但兹事体大,若现在继续隐瞒,陈嬷嬷觉得,日后她只怕会落得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况且,秦立远行动太过迅速,不过一月出头时间,便彻底把亲事定下,刚才孟东已经亲自过来说过,让她们禀告太夫人,让病中的太夫人也高兴高兴。 陈嬷嬷能预见,主子得知后,会有多「高兴」。 她支吾了片刻,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垂首禀报道:「回禀太夫人,侯爷,侯爷他已定下亲事,今日文定之礼已成,只待那家小姐及笄,便要迎娶过门。」 「哦,」姜氏诧异抬头,失声惊道:「竟是如此!」 这消息实在是太让人震惊,姜氏不过卧床养病兼与儿子纠缠了一个月,转眼间,秦立远居然已经看好亲事不说,甚至连小定都下了。 姜氏是宣平侯府太夫人,秦立远的继母,家中唯一的长辈,而且又是女性,这继子要定亲,她没能亲自经手不说,居然在小定前连风声都收不到。 v第四十五章 要知道,大家小姐深居闺阁,轻易不见外男,更被别提被人男子相看了,姜氏以为,继子的亲事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她的。 轩儿的长兄果然一如既往般能耐过人。 姜氏垂眸,她顿了顿,方缓缓说道:「那倒也平常,他祖母在世时,已经为他准备好一切物事,原本就无需我操心。」 不提起糟心的亲儿,姜氏恢复平常模样,她微微一笑,说道:「正好我缠绵病榻,侯爷有孝心,不愿我卧榻之时惦记此事,反耽误了病情。」 「也是我病得不是时候了,侯爷今年已二十有二,出孝后应当加紧相看亲事才对,我竟险些耽误了侯爷。」姜氏蹙眉,似有些歉疚,片刻后方道:「如今真乃幸事也。」 笑容重新回到姜氏白皙的面庞上,她端起青花缠枝纹茶盏,抬眼看向陈嬷嬷,缓声问道:「不知侯爷定的是哪家千金?」 陈嬷嬷不敢抬眼看姜氏,她低下头,小声嗫嚅道:「禀太夫人,是,是……」 姜氏挑眉,看了眼跟随了自己半辈子的乳嬷嬷,见其如此情状,倒有些疑惑,她抿了口温热的茶水,和声说道:「嬷嬷与我,难道还有何话说不得不成?」 陈嬷嬷无奈,只得双眼一闭,鼓起勇气说道:「禀太夫人,是安国公府郑家大小姐。」 「安国公府郑家大小姐?」姜氏有一瞬间愣神,她似乎并没听懂,盯着陈嬷嬷的眼睛,语带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消息太过突兀,姜氏恍惚间有些惊疑,京城里的安国公府,难道不是只有一家吗? 顶着主子灼灼的目光,陈嬷嬷只得硬着头皮再点了点头。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竟成了事实,姜氏端着茶盏的手不觉猛地一颤,茶盏脱手而出,落在她深青色的绯绫裙摆上,顿了顿,然后滚落在地,「噼啪」一声摔了粉碎。 「太夫人,」陈嬷嬷一惊,连忙上前唤了声,「太夫人,您可有烫着?」 陈嬷嬷赶紧弯腰,手执帕子给姜氏擦拭湿了一大片的裙摆,旁边一直屏气凝神丫鬟们也立即蹲下收拾碎瓷。 茶水温热,并不烫,因此姜氏没受伤,只是陈嬷嬷唤了两声,姜氏都没有反应。 余光看见主子的手隐有微颤,陈嬷嬷小心翼翼地抬眼往上一瞥。 只见廊柱的阴影有一半落在姜氏脸上,姜氏眼睑半垂,教人无法看清其眸底之光,她白皙的面庞此刻一半明亮,一半沐浴在阴影中。 虽姜氏表情看上去仍旧平静,但陈嬷嬷的心头却无端颤栗,她登时不敢多看,轻手轻脚收拾好便退到一边去。 过了足足盏茶功夫,姜氏方再有了动作,她抬起头,看着陈嬷嬷,慢慢说道:「郑家大姑娘是极好的,我轩儿无福,自是配不上。」 陈嬷嬷垂眸,不敢与主子对视。 姜氏并不在意,她声音一如既往柔和,语速甚至比平时还要缓上几分,唇角扬起,笑了笑后,她道:「轩儿的大哥向来比轩儿有能耐,如此,便再好不过。」 郑玉薇来到此间五年有余,向来都知道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断无当事人,尤其闺阁女子过问之理,只是她还是头一回这么清晰地直面。 秦立远亲自登门求亲,郑明成当场便拍板了此事,之后,两家开此走六礼。 两家文定之礼成之前,郑玉薇对此事竟是一无所知,她一直以为自己要是重新进入婚配市场的,谁知道,不过一个月,她的终身已彻底被定下了。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上炸起一声惊雷,令郑玉薇直到此刻,想起前事时,她仍有些恍惚。 郑玉薇双手交叠于腹,端坐在黄杨木透雕花鸟纹宝座式镜台前,她静静地坐着,目光有些放空,身后有丫鬟在为她挽发。 美景手艺娴熟,动作轻柔而小心,将郑玉薇乌黑柔顺仿若丝绸的墨发梳起,利落地盘旋叠压,挽成一个飞仙髻。 两天前,她行了笄礼,现在刚刚十五岁,在古代已是成年,以前不适合用的发髻,现在都可以梳起来了。 镜台上的出头扶手内侧安有角牙,中间后方支着一面打磨得极其光亮的黄铜镜子,郑玉薇回神,她抬眼注视着黄亮的镜面。 古代的黄铜镜虽没有玻璃镜这般分毫毕现,但其实还是可以的,照人尚算清晰。 郑玉薇凝目,望着昏黄镜面上的那个妙龄少女,她面若中秋之月,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含波,小巧的琼鼻下粉唇微启,端是美人欲语还休之态。 真真好一位倾城佳人。 郑玉薇哪怕已看了这副皮囊足有五年之久,此刻心中亦不觉有感叹之声,从前她年幼时五官尚带童稚之气,丽色未完全绽放,如今渐渐长开后,已是倾城国色初现。 只是,那个目光深邃、器宇轩昂的英伟男子,会是一个只注重皮相的普通勋贵子弟吗? 郑玉薇垂眸,很显然他并不是。 无论是从原文看来,还是凭着两人那短暂接触给她的感觉,郑玉薇都能察觉到这一点。 那,他为何宁愿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也要亲自上门向父亲求娶她?甚至还许下了终身不二色的重诺。 要知道,郑玉薇与秦二议亲曾到过很关键的时刻,只差临门一脚,两人便定亲了。虽亲事最终不成,但遍观京城,也没有弟弟不行兄长再上的先例,哪怕没外人知道,那也确实够尴尬的了。 可偏偏他不但来了,且还郑重求婚,而她父亲却当场应允下来。 郑玉薇听母亲转叙过一些,他说与她偶然见过面,自此心生倾慕,若两人能结为夫妻,他愿终身不二色。 身处于三妻四妾如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古代,终身不二色,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是一个何其沉重的承诺。 一辈子很长,郑玉薇不能肯定,他是否能实现诺言,但凭着对此人的了解,若为真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于郑玉薇而言,这个刚毅果敢的优秀男子,这个能写上婚书的承诺,实在是不亚于天上掉下大馅饼。 现在郑玉薇捧着这个大馅饼,说是不欢喜,那是骗人的,但她欣然之余,却很有一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郑玉薇再次抬眸,看着铜镜里的美人。 美景已经为她簪上一支细金丝攒成的花朵状步摇,中间花蕊处为一颗龙眼大的明珠,珠玉生晕,与她皎洁的面庞交相辉映,明珠美,她更美。 她确实很美,但这就能凭借着颜色,以及寥寥两句交谈,让一个优秀的男子为之倾倒,从而非她不娶吗? v第四十六章 答案应是不太可能的,最起码郑玉薇是这么觉得的。 只是,这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得知婚事已定后,这大半年以来,郑玉薇难免会出神想这些。只是,她却从没能想明白过。 此时,美景已将她的秀发打理妥当,郑玉薇微微吁了口气,既然想不明白,就不必再多想了。 多想无益,反倒陡增烦扰,这样的结果,这样的丈夫,实在是比郑玉薇想象中的要好太多,她嫁过去后,好好经营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 她站起来,说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到母亲处请安罢。」 郑玉薇举步,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她出了里屋。 「姑娘,昨夜寒风骤起,雪又大了些,姑娘还是穿暖和些为好。」郑玉薇的乳嬷嬷李氏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捧了件紫貂皮为里,紫红色如意云纹妆花锻为面的斗篷上前。 她展开斗篷,为郑玉薇披上,然后把系带小心系好。 屋子底下燃着地龙,四周又有火墙,本来就很暖和,这厚实的皮毛披风一上身,郑玉薇更觉暖意融融,不过,她马上就要出门了,这大冬天的,估计到了外头也就刚好而已。 她微笑对李嬷嬷说道:「我知道的,嬷嬷。」 李嬷嬷本来是杨氏的贴身丫鬟,后来嫁了府中管事,生了孩子后,适逢杨氏诞女,于是她便成了小主子的乳嬷嬷。 她本一直照顾小主子长大,只两年前,李嬷嬷家中有事,无奈之下只得暂离,不过后来她家里事情妥当了,而郑玉薇又与秦家过了文定之礼,于是,杨氏就让她回来了。 李嬷嬷只生了儿子,没有女儿,又日夜照顾小主子成长,她对郑玉薇的感情不比亲子浅,因此杨氏已定下让李嬷嬷家做陪房之一。 「今天姑爷家来下聘,之后请了期,姑娘就要大婚了,这可不能含糊。」李嬷嬷替郑玉薇抚平斗篷上的皱褶,仔细叮嘱道。 要是不小心染了风寒,那可就麻烦了。 「嗯,我知道了。」郑玉薇有些恍惚,是啊,秦立远今年已二十有三,在古代是妥妥的大龄男青年了,因此父母就算想再多留她一年,也没有开口,月前两家已商定,她及笄后,便会嫁入宣平侯府。 「一眨眼,姑娘已是长大了,」李嬷嬷语气有些怀念,眸光隐带慈爱,她轻声叹道:「也该嫁人生子了。」 郑玉薇闻言回神,她微微一笑,安慰李嬷嬷道:「嬷嬷不是会一直陪着我么?」 无论如何,她的境况都不可能比原文差,这样就很好了,不是吗? 「嗯,」李嬷嬷一想,果然如此,于是她点头,很赞同地说:「姑娘说的很是。」 时候不早了,两人遂不再多说,丫鬟打起门帘,良辰美景搀扶着郑玉薇,一行人出了门往荣华堂而去。 边缘镶嵌了一圈海棠花螺钿的束腰小圆桌上,放有两只捆得严严实实的肥硕大雁。 这对肥雁精神十足,浑身带劲,郑玉薇伸出指头戳了戳其中一只,那肥雁特别有性格地扬了扬脖子,瞪了她一眼。 郑玉薇撇了撇嘴,它丫的肥雁,都被绑成这个样子了,还神气个啥啊。 「娘,现在不是都用漆雕了吗?」话说现在是大冬天,秦家是怎么捉到大雁的。 郑玉薇接过良辰递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好奇地仰头问母亲。 今年,她也有过几个小姐妹出嫁了,听她们说都是用漆雕的,时下纳征用活雁的人家已是极少数了。 杨氏今天很是忙碌,好不容易能歇口气,她坐到郑玉薇身旁的青花瓷片面小圆凳上,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掀开碗盖呷了两口,方抬头跟女儿说话。 「你这孩子,」杨氏放下茶盏,牵过女儿的小手拍了拍,嗔道:「这是姑爷重视你,听你爹说,这对雁,是姑爷在刚入秋的时候,亲自到郊外捉回来,一直放在暖房小心养着,就等着今日过大礼用。」 杨氏说话间满面笑容,眸中掩不住的欢喜,时下大家都用漆雕,愿意遵从古礼用活雁的人家不多了,更被说现在已是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要伺候好这对雁可不容易。 女婿实在是诚意十足。 得知夫君做主许配了女儿终身后,因亲自上场选了一轮女婿,又有了前头的秦二做对比,再加上那个终身不二色的承诺,杨氏确实对秦立远很满意,但这也并不代表她挑剔不出对方的毛病来。 秦立远太年长,足足比她女儿大了八岁,且自家薇儿刚与他弟弟议完婚,谁料回头又来了一个兄长,这点点瑕疵对比于其他好处虽不显眼,但杨氏作为一个母亲,却始终搁在心底。 但秦立远这大半年来的的行动,却打消了杨氏心底隐藏着的所有不满。 不谈别的,单单说秦立远每逢节庆奉上的节礼,便能窥得一二,杨氏掌家十数载,深谙此道,她一看,便能知道礼物是否经过精心准备。 杨氏心中疙瘩早已全去,今日一看这对养得极好的肥雁,她便立即心情舒畅。 屋里都是杨氏与女儿的心腹,因此她说话很直白,笑语晏晏地打趣爱女。 一时,屋里的人都带上笑意。 「娘,我不要跟你说话了。」郑玉薇闻言有些羞窘,她抽回手,搂住杨氏的胳膊,把脸埋在母亲的肩窝处。 大概是屋子下的地龙烧得太热了吧,郑玉薇觉得此刻脸颊耳根位置有些发烫,母亲的手在温柔抚摸着自己的鬓发,而她却无端想起了那双深邃黑眸。 那黑眸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目光幽深似海,但又柔若春风,缓和而绵长,密密地将她缠绕其间。 郑玉薇理智上虽一直告诉自己,对方这般男人,是不可能仅凭一个照面,便喜欢上她的,但每每想起他的眼神,她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只因他并没刻意掩饰,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情意。 不能再想了。 郑玉薇用手捂了一把脸,万一是自己自作多情怎么办。 「娘」,郑玉薇抬眼,刚好看见母亲正微笑看着自己,她更觉羞赧,于是轻咬了咬粉唇,嗔道:「娘,我,我要回去了。」 于是,郑玉薇小脸微红,立即站了起身,披上斗篷便火速离开荣华堂,回自己的碧澜院去了。 v第四十七章 杨氏眉眼含笑,也没说话,只抬眼看着自己的爱女微带羞意,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离开了正房。 她失笑摇头,女儿真真是孩子气。 不过,在杨氏眼里,爱女怎般动作都是好了。她目送郑玉薇离开后,随后侧头望了一眼桌上对雁,忽又觉很不舍,她十月怀胎,慈心抚育十五年的女儿,很快就要嫁为人妇了。 嫁进夫家后,哪怕夫家再和善,女儿最多亦不过一年回能几次娘家罢了。 想到此处,杨氏的心忽有些疼,脸上的笑意也缓了下来。 「夫人,小姐出嫁后,很快就能给您生个白胖外孙子。」黄嬷嬷一看杨氏神情,便知道主子心中所想,她连忙出言安慰道:「届时,夫人就是外祖母了,咱大姑娘要领着哥儿回来看夫人呢。」 「我薇儿年纪不大,不着急呢。」杨氏果然重新欢喜,立即接话道,但高兴了片刻后,她又想起另一事,凝眉道:「不过,姑爷年纪倒不小了,我薇儿早些怀上也是好的。」 黄嬷嬷连忙附和,接着,她三言两语便把话题引到调养身体方面去了,杨氏听罢,也顾不上伤感,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哪些方子适合给女儿用。 正往自己院子而去的郑玉薇并不知道,自家母亲已经想得这么长远,不然,她非得口瞪目呆不可。 她才十五啊。 之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纳征礼已成,秦立远立即备礼,使家人带上早已看定的婚期,上门请求郑家同意。 两家人诚心结亲,请期自然顺利过了。 接下来,只等到了两家议定的吉日,秦立远上门亲迎,郑玉薇便正式嫁入秦家,成为他的妻子。 秦家下聘后一个月,便是亲迎的日子。 婚礼前一天,郑家送嫁妆至宣平侯府,当日吉时到,安国公府三间镶嵌鎏金门钉的朱漆府门齐齐大开,衣衫簇新身材健壮的青壮家人们,抬着一抬抬嫁妆鱼贯而出。 嫁妆箱子统一用香樟木刷上朱漆,其上扎大红彩绸,每一抬嫁妆都沉甸甸的,把厚实的红漆实木扁担给压着沉沉下坠。 大户贵女出生后,嫁妆便开始攒了起来,一应物事,自然应有尽有。 安国公府已繁荣二百年,财力充足异常,郑明成杨氏膝下唯有一女,他们夫妻心疼女儿,嫁妆只会嫌少不会嫌多,且又有韩老太君拿出压箱底珍品给大孙女添妆,于是,郑玉薇的嫁妆到了后来,原定的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已经装不下了。 郑玉薇是公府贵女,夫婿是世袭超品候,她身份尊贵不假,但亦不好超过王妃们的嫁妆台数,一百二十八抬已经尽了,不可再添。 无奈之下,杨氏只得让工匠们重新打匣子,把首饰之类的物事好几样放一匣,挤得满满当当的,这般整理一番,最终是把大部分给放进去了。 余下实在挤不下的,杨氏把它们连同一些大件物品,统一放进郑玉薇的陪嫁宅子中,然后在嫁妆单子里写上一项,某地五进大宅一座连同屋内一应物事,如此,方大功告成。 红纸包着的方正土块,代表陪嫁土地,瓦片代表屋宅,还有首饰箱子,衣衫布料箱子,古玩瓷器箱子,铜盆,绣鞋,子孙桶,等等。林林总总的繁复嫁妆,一抬接一抬沉甸甸地从安国公府大门抬出。 古代大家闺秀出嫁,说红妆十里是毫不夸张,娘家把女儿一生所用的东西都准备好,陪嫁过去,意思是告诉夫家,我家女儿不用夫家一针一线,腰板自是挺直。 第一台嫁妆已经抵达宣平侯府,但最后一台却还未出安国公府大门,这浩浩荡荡的送妆队伍,让围观的百姓惊呼感叹不断。 宣平侯府府门同样大开,送妆队伍被迎了进来,直接前往位于侯府中路的正院。 正院为七间七架的宽敞院落,气势恢宏足有小百间屋子,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锦绣堂。 这是第一代宣平侯所书,此地乃历代宣平侯府主母所居之地。 锦绣堂正房前的庭院早已洒扫干净,安国公府家人把嫁妆放下,杨氏的贴身嬷嬷黄氏随送妆队伍同来,她指挥家人打开箱子,开始晒嫁妆。 晒嫁妆是古代大家女子出嫁的约成定俗,意为展现娘家财力以及新娘子嫁妆,不让夫家轻视新妇。 这一天,夫家的亲眷都会赶过来,参观新娘子的嫁妆。要是新娘子嫁妆不尽人意,那其婚后面对夫家人,就难免会尴尬。 郑玉薇自然不存在这个问题,陆续到来红漆大樟木箱子被开启,首饰匣子,瓷器、古玩等箱子一一被打开,安国公府家人站在跟前,秦家亲属女眷则上前围观。 珠翠金银彩光辉煌,耀人眼目,瓷器、古玩、书画等物精致珍贵,绫罗绸缎应有尽有,衣衫绣鞋满满当当,还有屏风、桌椅、罗汉榻等物数之不尽。 这些琳琅满目的嫁妆中,最引人注目的,就要数当中一架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千工拔步床。 这架甬式全围屏拔步床通体用黄花梨木打造,上设顶盖,下设底座,四周设围屏,顶盖底座浮雕卷云纹,围板床牙浮雕折枝花卉纹。 整架床宛如一间独立的小房子,制作精良镂雕极精美,乃是杨氏几年前便让能工巧匠开始打造,一直到了郑玉薇及笄前方堪堪完工。 耗时数载精雕细琢而成,这架拔步床自是富丽堂皇至极。 安国公府的家人让拔步床在庭院稍停片刻,随后便小心翼翼地抬起,往正房而去。 这群秦氏亲属女眷不乏出身高门者,但她们俱没有见过如此精美华丽的拔步床,于是,围观人群啧啧称奇,用或欣赏或艳羡的眸光目送拔步床远去。 「芷兰,这回你家可是娶回一位好媳妇了。」一个自觉与姜氏关系亲近的女眷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肘戳了她一记,话语难免带有羡慕之意。 确实,安国公是今上心腹重臣,他膝下唯有一女,这女儿的价值本就让人垂涎,现今再加上这一院子的丰厚嫁妆,这回本家是赚翻了。 姜氏闻言顿了顿,片刻后,她方笑了笑,轻声说道:「嗯,确实如此,我家深之是有福气的。」 只是,她想起一早便趁机溜出了门,至今还未归家的亲儿子,姜氏刚刚松开的手再次攒紧,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偏那个自觉熟稔的女眷还在喋喋不休,姜氏唇角的微笑显得愈发僵硬。 直到她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一阵刺痛传来后,姜氏方回了神,她眼帘微垂,复又抬起,脸上已重新挂上温婉的笑意。 郑玉薇觉得,她上辈子实在小看古人,人家一旦开放界限,那程度也不容小觑的。 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对瓷娃娃,两个制作精美的小瓷娃娃是一个整体,加起来不过半个巴掌大,正以某个姿势搂抱在一起。 这工艺确实很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流传到后世,让现代人也欣赏一番。 v第四十八章 郑玉薇好奇伸出手,戳了瓷娃娃们一记。 虽知道这对瓷娃娃内里竟还有关窍,她这随意的动作触动了它的机括,「哒哒哒」一阵急促的清脆响声,这一男一女的瓷娃娃就猛地动了起来。 郑玉薇口瞪目呆,她僵硬地仰起头望着母亲,话说,她发现,自己的关注点不太对,刚才脑海中居然闪过一个另类想法。 这瓷娃娃质量真好,肯定不是山寨货,听听这响声,多结实。 「哒哒」的响声中,杨氏对上女儿明亮的眼睛,忽觉得脸上有些烫,她匆匆把手上的绣画塞到郑玉薇手里,说道:「薇儿先看看,娘有些渴,先去喝口茶,回头再给你说。」 「你若看不懂,到时候听姑爷的便可。」话罢,杨氏已经掀起门帘子,出了里屋。 郑玉薇眨了眨眼睛,把视线从还在微动的门帘处,移到里屋一侧的束腰马蹄足方几上,方几上有两个茶盏,据上茶的时间猜测,这茶应该还热着。 她无语,没想到自家娘成亲近二十年,孩子都生了俩,居然还挺害羞的。 不就是婚前x教育嘛,其实,她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 好吧,虽然她并不能表现出来。 郑玉薇低下头,饶有兴致的打开手上绣卷,经过刚才的瓷娃娃冲击,现在她对古人的婚前教育实在很感兴趣。 玉白的小手打开绣卷后,郑玉薇登时眼前一亮,这长幅绣卷针脚整齐,紧密柔和,色彩鲜明,做工极为之精美。 水青色软缎上如画卷般整齐绣着人物,绣娘绣工极佳,人物绣得生动逼真之余,因丝线劈得极细,抚摸上去细腻至极。 郑玉薇啧啧称奇,她也会刺绣,虽不算上佳,但基本眼力也是有的,这绣卷虽不能示于人前,但亦价值不菲。 绣画做工之佳,让郑玉薇欣赏了针法几轮,赞叹一番,后,才定睛留心其中内容。 她前后翻过一遍,对于经受过岛国知识普及的现代人,这人物姿势动作实在没什么出奇之处,唯独让她称奇的,还是绣娘的功力。 那女子的表情实在绣得太过传神,秀眉微蹙,又隐带欢愉,含烟带雾的水眸半睁半闭,娇媚动人,似乎已是难以承受。 郑玉薇摸了摸下巴,她又有一个无厘头的想法,估计绣春宫图要比普通绣品赚得多,不然一般绣娘估计不干。 欣赏了绣卷针法一轮,又满足了好奇心后,郑玉薇把它收好,然后方扬声唤道:「娘,娘我困了。」 今晚是郑玉薇以女儿之身待在娘家最后一夜,明天她就要嫁为人妇,因此她的母亲会配她同睡,以便教导一些成人之事。 虽然现在天才擦黑,但明天郑玉薇寅时左右便要起床,她还是早些睡吧。 明天就要嫁人,还是嫁给一个只匆匆见过一面的陌生男子,说不紧张,那是假的,郑玉薇只能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好让自己轻快一些。 紧张忐忑也无用,她还是早些洗洗睡吧。 里屋门帘子掀起,杨氏领着丫鬟婆子们进来,她没见到瓷娃娃跟绣卷,立马回归正常慈母状态。 「那便早些歇吧。」杨氏摸摸女儿的鬓发,偏头吩咐丫鬟伺候二人梳洗。 梳洗过后,杨氏与郑玉薇躺在床榻上,今夜并没有丫鬟在里屋守夜,好方便母女俩说些悄悄话。 为人妇该注意的,杨氏早已嘱咐过多遍了,成人教育也有过了,只是,她想到养育十五年的女儿即将离开身边,一时竟很是伤感,说过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薇儿,要是姑爷或者你那继婆母为难于你,你就回家告诉爹跟娘,让家里给你做主。」杨氏抬手,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继续说道:「你不必惊慌。」 郑玉薇闻言,眼眶发烫,鼻端亦有些发涩,她眨了眨眼睛,眼泪在黑暗中滑下,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对家人的眷恋远比预想的要多得多。 她的心忽有些疼疼,吸了吸鼻子,郑玉薇带哭腔说道:「娘,我舍不得你,舍不得爹,也舍不得小弟,还舍不得祖母妹妹。」 「娘,不如让爹跟他说,我还小,明天再出门子好了。」郑玉薇万分委屈,这个憋屈的古代,女孩为什么十五六就得嫁人了,要是晚几年,还得成了老姑娘。 要知道十八九岁放在从前,还是花样年华。 这个他,说的是谁,母女都明白,杨氏虽极为不舍,但她到底身为母亲,在女儿出嫁前夕,可不能带着女儿痛哭,她忍了又忍,才笑道:「傻孩子,姑爷都二十有三了,可不能再等。」 「薇儿,姑爷是个能耐人,你过门后,要听他的话,可不能受人离间与姑爷伤了感情。」杨氏想起一事,连忙再次嘱咐道。 郑明成这般人物都对秦立远极为满意,许配女儿后,回房对妻子说起时,亦是赞誉有加。 郑玉薇一直养在深闺,杨氏不觉得自己涉世不深的女儿能比女婿厉害,且她与丈夫鹣鲽情深多年,自有一套夫妻相处之道,因此她一再嘱咐,要女儿相信女婿,坦诚相对。 至于姜氏,不要怪杨氏小人之心,这种勋贵之家,姜氏生有亲子,她不觉得,对方会毫无半点私心。 不过好在,女婿是家主,爱女嫁过去就是主母,而姜氏虽身份上有优势,但她到底只是继婆母,郑玉薇有很多施为空间。 「嗯,」郑玉薇也知道一直哭不好,于是她努力转移注意力,配合杨氏话题,她闻言点点头,乖巧答应道:「娘,我知道了。」 杨氏吩咐守在外屋的丫鬟绞了热帕,母女俩净了面,才继续躺下悄声絮叨。 郑玉薇说着说着,便睡着了,一夜无梦,直到被母亲轻柔推搡,她才醒过来。 郑玉薇迷瞪瞪拥被坐起,撑起眼皮子往窗棂子瞥了眼,外头只有蒙蒙天光,她觉得很困,嘴里嘟囔一句,「娘,我再睡会。」 说罢,她便要往床上倒去。 杨氏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拽住女儿,急急说道:「你这孩子,今天什么日子,可不能再睡了。」 郑玉薇眨了眨眼睛,和母亲对视片刻,才恍惚想起,对喔,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这个念头让郑玉薇猛地一个激灵,立即清醒过了来,这时,丫鬟们已经掌灯进来了,她借着烛光望了滴漏一眼,现在正是寅时末卯时初,可不早了,她今晨活儿可多着呢。 刚才映在窗棂子的,大概是雪光而不是天光吧,现在天应该没亮。 郑玉薇觉得自己大概紧张过度了,物极必反,所以才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v第四十九章 她胡思乱想间,杨氏已经快速穿戴妥当,指挥丫鬟婆子伺候女儿梳洗。 郑玉薇被丫鬟婆子簇拥这进了浴房,被彻底地狠狠洗涮一番,她再次回到里屋时,全福人已经来了,正坐在软塌上与杨氏闲聊。 女方全福人,杨氏邀请的是她娘家大嫂子的母亲,承平伯府太夫人陈氏。 陈老夫人年纪比韩老太君小,今天刚五十出头,精神奕奕,满面红光。她父母公婆身体康健,膝下儿女俱全,男孙女孙环绕身边,正是权贵之家最爱邀请的全福人。 陈老夫人业务熟练,郑玉薇刚坐于镜台前,她立即引线给其绞面。 老太太下手又快又准,郑玉薇刚感觉到脸上一阵生疼,没等她吸两口气,便完事了。 开了脸后,接着,陈老夫人给郑玉薇画妆,她对掌下吹弹可破的玉肤啧啧称赞,也不给上浓妆,只薄薄均了一层香膏脂粉,然后便细细给描眉画唇。 陈老夫人动作利落,没费多大功夫,便大功告成。 郑玉薇定睛一看,黄铜镜面里的美人儿今日俏脸含媚,又隐有一丝羞怯,实在很符合她今日新嫁娘的身份。 这般折腾一番后,外头早已天色大亮,郑玉薇一头乌黑亮泽的如绸黑发被高高挽成髻,然后被丫鬟婆子小心伺候这换上大红色的嫁衣,最后,她回到镜台前,戴上流光溢彩的凤冠。 凤冠上金光璀璨,颗颗硕大的明珠微微震颤,珠翠美人,相得益彰。 但事实上,郑玉薇的感觉远没有旁观者那般美好,凤冠一上头,她立即觉得脑袋沉重了几分。 美丽果然需要代价,郑玉薇瞥了一眼光滑的黄铜镜面,再感受一番脖子上的重量,颇有几分明媚的忧伤感。 话说,真的很重,这么顶一天,她的小脖子能撑住不? 好吧,现在也不容她分神胡思乱想了。 嫁衣样式繁复,郑玉薇更衣耗时不短,再这么折腾一轮后,外头的太阳已是高高升起。 杨氏瞥一眼滴漏,吉时已经到了,她转头吩咐黄嬷嬷两句。 黄嬷嬷出门后很快就回来,她捧着的红漆茶盘上有一个小碗,杨氏亲手接过,上前喂给女儿吃。 郑玉薇已经装扮妥当,她轻启粉唇,小心就着杨氏的手喝了几口燕窝粥。 这燕窝粥是甜的,熬得极稠,杨氏怕女儿中途体力不支,把小碗的粥喂全才罢手。 这时,安国公府外头鞭炮齐齐点燃,噼啪震响,就连后宅众人都能听得分明。 这是宣平侯府的迎亲队伍上门了。 秦立远过五关斩六将,顺利进了门。 郑玉薇洒泪挥别父母亲人,被小半岁的堂弟背负登上喜轿。 轿帘放下,喜乐奏响,八人抬的大红喜轿升起,缓缓离开安国公府大门前,往宣平侯府而去。 描金绘彩的宽大喜轿十分平稳,几乎不怎么晃动,震天响的喜乐声,还有街道两旁围观人群发出的惊叹喧哗之声,一直不绝于耳。 外面很热闹,但此刻安坐在喜轿中的郑玉薇,心情忐忑之余却无端有些低落伤感。 眼前一片殷红,这是鸳鸯盖头的颜色,她小心持帕伸进盖头内,按了按泪湿的眼睫。 从此刻开始,她的人生将走向另一个阶段,郑玉薇自父宠母爱、姐弟情深的少女生活走出,步向未知的将来。 轻咬粉唇,感伤了一番后,郑玉薇重新收拾心情,在古代,女子没有选择不婚的权利,她现在的一手牌很好,以后亦会竭力将牌打好。 如此,方能对得住两世为人的自己,以及疼爱自己的父母,还有敬爱姐姐的小弟,和一众爱她的亲人们。 郑玉薇思绪纷扰间,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炸响,原来喜轿已到了宣平侯府大门前。 郑玉薇被良辰美景搀扶着,下了喜轿。 她眼前一片通红,耳边尽是喧嚣的声息,陌生的地方,正如这陌生的人生新起点。 不过,郑玉薇此时并没心思再想其它,她很有些紧张。 刚步下轿子,她手里被塞进了大红绸子的一端,郑玉薇攒紧,她眼眸垂下,红绸悬起,它的另一端亦被人掌握。 郑玉薇此时已想不起什么原文,男二之类的东西,她心里就一个念头分外清晰,红绸的另一端,是握在她两辈子以来唯一的丈夫手里。 这个念头犹如大浪不歇,顷刻淹没郑玉薇的思绪,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它们正专注凝视是自己。 她的心忽又重重地跳了起来,「砰砰」的声响恍似就在耳边。 「你不要害怕,跟着我走即可。」突然,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郑玉薇耳边响起,声音不大,但她身处于这喧闹的环境中,偏偏能清晰地听见。 郑玉薇彷徨间乍闻此言,如迷失者被指引了新方向,男声低沉却带柔和,如一阵春风拂过,抚平了她心中不少惶惑。 「嗯」,郑玉薇略垂头,眼前大红盖头微微晃动,她顿了顿,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她的声音更小,要不是秦立远时刻关注她,兼又耳力极佳,恐怕就会忽略过去。 只是,他到底是听见了。 秦立远今日亦是一身大红喜袍,高大矫健的身躯包裹在这浓烈的颜色下,为他偏硬朗的五官平添上喜悦。 然而,他此刻确实很欢喜,闻得那几不可闻的呢喃女声后,秦立远本就较平日柔和的眼神里,更是添上了暖色,他唇角扬起的弧道增添了几分,偏头深深看了身边人一眼,方举步往前行。 秦立远收敛平日大迈的步伐,缓缓前行,减小步幅,小心牵引着身后的少女进门。 长长的大红喜毯殷红似火,一路从花轿前直通宣平侯府正厅,良辰美景搀扶着郑玉薇,她手里握紧红绸,沿着喜毯被牵引向前。 v第五十章 红绸另一端的男子很贴心,郑玉薇迈着小碎步走得一点不急促,鞭炮声与喧闹的贺喜声就在耳畔,但她心下却是一暖,她知道,身高腿长的男人要走得这般慢,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也许,新生活的开局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虽然不知为何,但这男人或是真心欢喜她亦不一定。 郑玉薇线条精致的粉唇扬起,泛起一抹微笑,这个念头浮起后,让她的心安定下来不少。 这婚后生活,她兴许能过得不错。 既然如此,那她更要好好地过。 秦立远引着郑玉薇进了前厅,二人在堂前交拜,随着礼官一声「礼成!」他们已成夫妻。 秦立远环视一室喜庆,身心舒畅,眸带柔光地看着一眼面前娇小的少女,他微笑,现在她已是自己的妻子了。 他领着那个一身红衣的娇小人儿继续前行,转出前厅,进入锦绣堂,回到两人的新房处。 新房内的喧闹声不比外头小,里头聚集了秦氏宗族的女性亲眷,大家一见新人,笑闹之声更大了几分。 郑玉薇被搀扶到喜床边坐下,秦立远接过一杆喜称,小心挑开她头上的鸳鸯戏水大红盖头。 盖头一被揭开,本来热闹非凡的的新房竟静了一瞬。 凤冠流光溢彩,硕大明珠璀璨微颤,绚丽多彩的珠宝闪耀,但此刻伴在微微垂头的新娘子之侧,却是不能成为诸人注目的焦点。 美人玉容生晕,眼睑半垂,含羞带怯,鲜红的嫁衣映在她的脸上,竟让这攘攘熙熙的新房仿似陡然亮了几分。 秦立远面上不动声色,但眸色陡然是深了深,只是他向来深藏不露,此刻微微垂目看着她,外人亦不能察觉分毫。 郑玉薇眼睫微颤,适应了突然明亮的光线后,她顺着眼前宽大的皂靴,沿着绣着同色精致云纹的喜袍下摆往上看,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眸。 这双眼眸目光深邃一如从前,正定定看着她,眼底带有柔情却又有暗光流动。 眸光若海潮,正汹涌而来,将她紧密包裹,郑玉薇心尖立时微颤,脸颊微微发热,视线刚刚相触一瞬,她连忙垂下眼睑,不敢再看。 「远兄弟家的新娘子真真标致得很啊。」随着一声爽朗的女声笑语,寂静的新房像是被人按下开关,重新变得热闹起来,赞叹声、笑闹声再次不绝于耳。 秦立远唇角微扬,在郑玉薇身边坐下,接着,喜嬷嬷笑着上前,撒帐过后,嬷嬷又端了一碗子饺子上前,夹起递到她嘴边。 郑玉薇一见这饺子,心中羞意立即全抛在脑后,她强行忍住微抽的嘴角,这世界有什么事能有现在这般无奈,明知这饺子是生的,她还得含羞地咬上一口。 只是,现在不吃也不行啊。 郑玉薇只得硬着头皮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后,那嬷嬷笑问:「生是不生?」 她囫囵把那小口生饺子咽下,低头轻声答道:「生。」 新房里立即传出一阵哄笑声。 在一众女眷的笑语中,郑玉薇脸颊发烧,垂目与秦立远喝了合卺酒。 微辣的酒液从咽喉直至腹部,这酒杯极小,但郑玉薇却觉那酒液途径那一线地方,已是火辣辣地燃烧起来。 她的身体马上热起来,双颊热意更甚。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皆笑闹着散去了,携手到外头入宴,把新房留给新娘子。 秦立远留在最后,等妇人们退出去后,他方低头看着郑玉薇,温声嘱咐她,让她先梳洗一番好歇歇。 他瞥了眼她头顶沉重的凤冠,又多加了一句,道:「你先把衣衫换下,我之前已让人开宴后送来吃食,你且吃上一些。」 大家小姐身娇体弱,她折腾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怕是很累了。 郑玉薇闻言抬眼,目光正好对上秦立远硬朗而英俊的面容,他此刻神情温和,眼神专注,正把声音压低并放缓,柔声与她说话。 秦立远声音不大,但他话语神情间,对眼前人的珍重之意不难窥见。 郑玉薇不是木头人,伴随着他徐徐的轻语,她自定亲后便隐隐提起的忐忑心思,竟就此放下不少,心中一暖,她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小声答道:「嗯,我知道的。」 母亲说过,作为一个新妇,最明智的做法是全身身心信赖自己的丈夫,若他日后不能如自己所期,那再下回分解,但一开始便因陌生而防备于他,是最不智的做法。 郑玉薇很认同,你态度如何,一般人都能看清楚,你不能自己心怀芥蒂的同时,又要求陌生丈夫全心以对。 在这古代,女子的地位天生处于弱势,先行一步掌握先机是必须的。 更何况,郑玉薇面前是一个慎敏且能力出众的男子。在外精明,却对内糊涂的男人其实不多,聪明人到哪里都笨不到哪去。 新婚丈夫很重视她,郑玉薇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已是比普通盲婚哑嫁的女子好多了,最起码,这人应是欢喜她的。 丈夫主动示好,郑玉薇无论如何都得接下来,更别说她的心结被他放下了不少。 「那你先歇歇,我得先出去待客。」外头快要开宴了,秦立远既是新郎官,又是家主,实在不能久留,于是,他再次低头缓声嘱咐。 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美眸一眨不眨,专注听他说话,泛着一层水光的盈盈黑眸里头,只有映照着他一人,而后,她又乖乖点头应是。 此情此景落在秦立远眼中,他一时只觉畅快至极,热意顷刻涌上心头,复加上这一室火红,他此刻心中竟激动已极。 但他多年历练,早已非昔日少年,大手握紧又放松间,秦立远便将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只不过,他更为低沉,并隐有几分暗哑声音仍可窥一二。 秦立远再次开口时,话语间已是柔情满溢。 人人都说他脾性肖父,但郑玉薇出现后,秦立远却是恍觉,自己情感上应是更与父亲相似。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坚硬的心被无意间触动,他殚精竭虑筹谋一番后,终是能娶得心上佳人为妇。 v第五十一章 如此,极好。 秦立远眸含笑意,站了起身,抬起大手拂开凤冠垂下的明珠,轻轻掐了她泛红的粉颊一记。 入手细滑,她肌肤幼嫩至极,秦立远笑意加深,道:「你且安歇,我散宴便归。」 大手温度比她小脸高,被他掐过那处肌肤似乎要燃烧起来般火热,郑玉薇玉颊晕红,她轻咬了下粉唇,然后看着他答应了一声。 英挺的男子低首,与仰头的娇美女子相凝望,新房内,此刻悄悄萦绕上莫名的缠绵之感。 秦立远脚下仿似生根,一时竟是挪移不动,他心怀眷恋,自觉与她难舍难分,只可惜时间实在不多,他最后只得狠狠心,迈开大步离开新房。 秦立远出门后,几个身穿湖蓝色比甲的媳妇子叩开房门,端着铜盘水壶一类物事进屋。 良辰美景立即上前,接过一应物事,李嬷嬷取出红封,打赏了几个媳妇子。 这几个媳妇子谢赏后,倒退出了新房。 郑玉薇冷眼旁观,暗暗点头,这几个仆妇行为举止恭谨而不畏缩,轻手轻脚间礼仪十足。 这宣平侯府不愧是与安国公府一般无二的开国功勋世家,两者流传已有二百载,端是厚重内敛而庄重大气。单单是从这几个下仆短时接触间,便能得窥一二。 李嬷嬷喜滋滋地回到郑玉薇跟前,面上难掩喜意,她刚才还打算打发人出去取些热水,这侯府便送上来了,不用多说,仆妇们肯定被提前嘱咐过。 不论如何,姑爷重视她家姑娘是跑不掉了。 她照顾郑玉薇比亲子要多得多,说句僭越的话,李嬷嬷对小主子可以说是视若亲女,不论是从利益跟情感方面出发,她都盼望着主子安好。 那边厢,良辰则伺候着郑玉薇,小心翼翼地把头上凤冠以及手上戒指、龙凤金镯等物取下。 郑玉薇洗干净了脸上脂粉,她吁了一口气,跟方才相比,现在自己整个人像是轻便了三分。 她起身,张开双臂,让丫鬟们将繁复厚重的嫁衣解下,再梳洗一番,郑玉薇重新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镂金百蝶穿花大红锦缎常服。 整理好衫裙后,秦立远吩咐的席宴也送来了,郑玉薇坐下,扫了桌上一眼。 圆桌上的菜式偏清淡,不似平时酒宴常用,估计是秦立远想着她又饿又累,特地嘱咐下头不许太油腻的。 她微微一笑,执着开始用膳,今晨天未亮折腾到现在,郑玉薇确实疲惫之余又肚腹空空。 看来,不论是古是今,成婚都是一件累人的活计啊。 速度小快而不失仪态地吃了个六七分饱后,郑玉薇放下木筷,洗手漱口返回内屋。 以下的时间,郑玉薇便是要等待新婚丈夫回房了。 她坐在床沿等了很久,差一点想要睡过去的时候,终于是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纷乱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秦立远打发了下仆,举步进门,他面色泛红,脚步比平常迟缓一些,身上酒香四溢,显然是喝了不少。 不过好在,他步伐虽慢些,但却坚定,无需人搀扶便能进门。 秦立远进了新房后,闭目站了片刻,再睁开眼时,方才隐有醉态的的黑眸已是分外清明,目光锐利一如往常。 他凝视里屋方向,眼眸幽色更深。 随后,秦立远迈开脚步,往里头行去。 郑玉薇早已听到声响,她领着丫鬟婆子迎上前,门帘挑起,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跨步进门。 「夫君。」她微微福身行礼。 一阵浓烈的酒气铺面而来,没经过这阵仗的郑玉薇呼吸不由得窒了窒。 这男人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郑玉薇虽知道外头必定大开宴席,但这酒也喝太多了吧。 「你我乃是夫妻,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多礼。」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声立即响起,身前一身红色喜袍的高大男人俯身,伸出大手,在郑玉薇还没把弯膝前将她托了起来。 这大周朝夫妻相处之道便是如此,妻子位卑于丈夫毋庸置疑,时下男子皆觉得理所当然,郑玉薇只见过一对夫妻非如此相处,那便是她的父母亲。 杨氏教导她时,还特意强调这事,就是怕女儿以为父母之间相处实属正常,到了夫家要吃亏。 郑玉薇一时讶异,她忍不住抬头看着新婚丈夫。 秦立远线条硬朗的英俊面庞上,此刻眉梢眼角皆是喜意,他黑眸带有柔光,正微微笑着,凝视着她。 「以后都这样吗?」郑玉薇轻咬粉唇,眨了眨眼,直言问道。 要是一般妇人,此刻应是欢喜拒绝,继而坚持礼数;又或者欣然应允,而后下回继续有礼。 但郑玉薇偏偏不想这样,他不让她行礼,如果是真心的,她便就此揭过这一页。 说到底,郑玉薇虽经过五年漫长的时间,思想上早已妥协不假,但她心底深处,却还是隐藏着一丝微弱但不灭的火苗,证明了她灵魂的不同。 「自是如此,」秦立远托着她红衣下纤细的手臂,力道轻柔且坚定的将其扶起,温声道:「你我将携手百年,同衾共枕,何须在意这些许虚礼。」 「好!」郑玉薇情绪明显高了起来,她抿唇一笑,美眸弯弯,立即应声说道。 昔日的小少女,今天已是他的小妻子,她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整个人一拂向前的优雅娴静,变得灵动万分。 泛着一层水光的黑亮美眸犹如天上星子,璀璨夺目得秦立远眼中只能容下她一人。 他本已欣悦无限,立即此刻却又有一股热意盈.胸,凝视着她的笑靥,秦立远只觉胸.中熨帖得让人无比舒畅。 v第五十二章 秦立远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这般快活。 似乎从脱离了孩提时期,父亲身体每况愈下那时开始,他心中便压满了沉甸甸之物事,无论如何成功,秦立远皆没法尽情欢欣。 今天算是破天荒第一遭,他的微笑不禁加深,或许,他日后都会如此欢悦。 秦立远托住郑玉薇的大手放下时,顺势握住了她的纤手,领着她缓步往回走。 「你可用过吃食?身上可还乏累?」秦立远放缓语速,温声询问郑玉薇,他怕准备的吃食不合她口味,她只草草吃些,又因初来乍到,没好意思再次传唤厨下。 「吃过了,我不饿。」郑玉薇声音有些轻快,她轻声答道。新婚丈夫的态度由此到终都很好,她此刻已是没了一开始时的谨小慎微,平常姿态开始冒头,她笑道:「我不累,早歇过来了。」 「那我先去沐浴。」秦立远能闻到自己身上浓烈的酒气,他想,她大概会不甚欢喜吧。 他放开郑玉薇的小手,迈着稳健步伐,往隔间浴房行去。 浴房里早已备好热水,秦立远进去片刻,里头便响起水声。 刚才安静侍立在一旁的李嬷嬷见状,立即领着良辰美景上前,伺候郑玉薇卸下钗环。 屋子底下火龙燃起,四周还有火墙,郑玉薇只觉暖意融融,但她想起即将发生的谋事,仍然心下惴惴。 夫妻之间肯定有这事,那是逃不过去的,郑玉薇早已做足了心里建设,但想跟做是两回事,此刻将要亲身上阵,她难免有些胆怯。 话说,她这小身板,能扛住夫君早已成年的健硕身躯吗? 但现在这事是必须进行的,哪怕她害怕,秦立远极怜惜她,他们亦不会不行房,因为二人都清楚,新妇洞房若连身子都没破,那将会是奇耻大辱。 「姑娘,你可得注意,让姑爷多心疼些。」很明显,李嬷嬷也很注意这个问题,她含含糊糊地嘱咐了郑玉薇。 「嗯」,郑玉薇脸颊泛红,她自然知道李嬷嬷说的是什么,「嬷嬷,我知道的。 「姑爷那身形……」李嬷嬷絮叨了半句,顿了顿,也没继续说下去,说了也无法改变,不过好在新姑爷看着是个疼媳妇的,应是会心疼她姑娘的。 只是,李嬷嬷抬眼看着郑玉薇晕红的玉白小脸一眼,又不确定起来,她姑娘这小模样,姑爷怕是难自控。 主仆间无声了片刻,李嬷嬷刚想再说话是,隔间的门突然打开,秦立远迈步回了里屋。 他沐浴过后,酒意去了不少,现在脸上只微微带红,身上酒气全消。 秦立远随手挥退屋内所有下仆,他身上很有威势,屋内侍立的丫鬟婆子立即鱼贯退出。 李嬷嬷等人主子是郑玉薇,要是平日,她们虽有些胆怯,但也必须得到主子示意方会退下。只是今天不同,秦立远一挥手,她们没有看向主子,便垂首退出,顺便将新房房门阖上。 郑玉薇双手交叠于腹前,正端坐在镜台前的浮雕花鸟纹马蹄足方凳上,秦立远缓步上前,站在她身后,二人的视线在光滑的黄铜镜面上相汇。 「你今日累一天了,咱们早些安歇可好?」秦立远见小妻子水眸带怯,大手放在她肩上轻抚两下以作安慰后,方柔声询问道。 「嗯」,郑玉薇点了点头,轻轻答应一声,既然横竖躲不过去,那就不要挣扎了。 她顺着秦立远搀扶的力道站起,转身面向他。 他很高,郑玉薇只到他下巴再往下一些处,他身躯同样矫健,宽肩窄腰,发育成熟的男性躯体相较于她,足能一个抵俩。 两人站得很近,比开始时近多了,兼现在没了浓烈的酒气掩盖,郑玉薇刚靠近,一股强烈的男性刚阳气息立即将她包围,不留一丝缝隙。 他的气息很干净,男性气息本来与女性迥异,正如秦立远,他一出浴房,便敏感地捕捉到她香甜的气息。 此刻,少女的芬芳份外浓郁,秦立远眸底波澜骤起,他呼吸微微加重,健臂一展,便毫不费力地将小妻子横抱在臂弯中。 秦立远迈开大步,几下便到床榻边缘,他矮身坐下,将小妻子轻柔置于其上,而后,立即覆身而上。 「啊!」 郑玉薇惊呼一声,已是双脚离地,她屋内景物在眼里旋转了一圈,她已落在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之上。 变化实在太快,她头昏目眩反应不及,随后,一个沉重的男性身躯压了上来。 秦立远的身躯很健硕,郑玉薇反射性推了两把,男人纹丝不动,但随后,她脑子反应了过来,正在推拒的纤手顿住,而后缓缓放下。 一双闪烁着星光的美眸看了身上人一眼,然后慢慢阖上。 秦立远张开双臂,将她搂紧,然后俯首上前,薄唇印上檀口,缓缓亲吻一番后,他恋恋不舍移开,开始舔舐她的玉颊。 掌下、唇下,是比上等丝绸还要嫩滑的肌肤,秦立远鼻端尽皆芬芳,唇下全是香甜的膏腴,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哪怕平日多冷静持重,此刻亦是激狂起来。 但秦立远心中始终惦记着一点,就是他心上人的娇小柔弱,此事放在他心头,让他动作间轻柔如一。 大手掰开紧攒住锦被的小手,执起放在唇边吻了吻,秦立远声音暗哑,却前所未有过的温柔,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的宝儿,别害怕。」 微微震颤的羽睫张开,郑玉薇美眸半睁半闭,她目中水波盈盈,仿佛马上就要满溢,她看了男人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 披红挂彩的新房喜庆非常,只是室内很是寂静,俱因此刻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新房并无下仆守夜,她们皆被男主人挥退。 转进烛光明亮的内屋,里头有一架富丽堂皇的黄花梨拔步床,床榻挂有大红色锦帐,帷帐低垂,隐有男子沉重喘息与女子娇媚哦吟传出。 宽敞的床榻上。 美人仰躺在大红鸳鸯锦被上,黛眉如画微微蹙起,美眸如星沾露欲滴,她雪白贝齿紧咬粉唇,双颊晕红,神情似痛苦又隐带欢愉,饱满的玉额渗出点点香汗,染湿了她鬓边墨发。 英俊的男子看着心疼,他硬是把胸.中激昂情潮再往下压了压,低头吻吻她的唇角,大手把下端粉嫩唇瓣解.放出来,万般怜惜低语道:「你又咬它作甚?」 v第五十三章 他亦知小妻子是因已之故,蹙眉略想一番,最终是狠了狠心,吻住她的小嘴,动作立即猛烈起来。 这般不上不下,他悬而不决,而她亦是很是难受,且必得继续折腾下去。 男子的心一直狠不下来,拼命压抑自己,只是有些事,却不是他想如何便如何。 如此一番之后,镂金百子千孙绣纹大红锦帐内,终是云收雨歇。 秦立远唤了热水,抱着垂眸喘息的小妻子落地,他步伐稳健,精神奕奕,步进浴房为二人洗漱一番,方返回内屋。 秦立远亲自动手,给二人换上寝衣,他侧身将小娇人儿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现在不来了,你快睡吧。」 郑玉薇娇躯仍有颤栗,片刻后,她方睁开水眸,看了他一眼。 昏黄的烛光从帐幔外透进床榻内,男子五官硬朗,气势十足,本应让她这等小女子望而生畏,但此刻他眉眼间不可思议般柔和,黑眸内满满疼惜之意。 他不再是什么原文男二,国之栋梁,此刻在郑玉薇的眼里,以及她往后的生命里,他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她的丈夫。 身后大手动作很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却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他在用心安抚于她。 郑玉薇心中软软,她扬唇一笑,伸手搂住他的健腰,轻轻答应道:「好。」 她搂住他腰身的动作很轻,但他却万分欢喜,动作顿了顿后,有力的手臂收紧了些,更是小心翼翼将小妻子护在怀中。 在秦立远的安抚下,郑玉薇意识陷入黑甜乡,睡了过去。 只是,大概是因为今天太过疲惫,此刻身子亦不太舒适,兼现正处于人生的重大转折点等原因,郑玉薇的睡眠质量并不好,她意识一时迷糊一时清醒,大半夜皆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就这么恍恍惚惚地睡着,郑玉薇忽然感觉到,一直压在她身上的重物移开了。 她记得,那是男人的手臂。 郑玉薇心中倏地重跳了一下,她一惊,瞬间便完全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眸,她刚好看见男人轻手轻脚下床的背影。 秦立远动作极轻,郑玉薇能从动作中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 她一时没了睡意,便顺着帐幔的缝隙往外看去。 郑玉薇本来以为男人要起夜的,只是望了过去后,却见他并没有拐去净房方向,而是直直往前行去。 郑玉薇视线的尽头处,是新房一侧墙壁,那地方放有一张浮雕缠枝莲纹插肩榫独板面翘头案。 黄中带赤的黄花梨翘头案上,放有一对鎏金高脚烛台,上头插.着一对燃烧中的喜烛。 过了大半夜时间,此刻,那对大红喜烛已将要燃尽,红色蜡泪凝聚在底部,郑玉薇望过去,只能看见小小橘黄色的火苗在跳动。 秦立远走到翘头案一旁,便静静站着不动,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表情平静,专注盯着烛台。 郑玉薇眼眶忽然一热,福至心灵,她突然知道男人要干什么了。 果然,片刻后,一支龙凤烛上的火苗闪烁了几下,越来越小,最终熄灭了。 秦立远早已拿起案上扎了红绸的黄铜剪子,在那烛火将要熄灭那一瞬,他抬手,利落剪掉另一支龙凤烛的烛心。 两支龙凤烛同时熄灭。 结果一如郑玉薇所料,半分不差,只是她的心,却在秦立远剪下烛心的同时,仿若被大锤猛地击中,让她的心尖处在狠狠震颤。 郑玉薇不想哭,但她眨了眨眼睛后,凝在她眸中的泪水却顺了眼角流下,落在大红鸳鸯绣枕上,染出一朵小小的晕红。 她喉头哽咽,胸.中热意奔腾,郑玉薇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 跟过大礼用活雁一样,新房里这对龙凤烛,也有些讲究,只是今人有些地方已不太遵从古礼,给简化了一些,这些习俗基本已经不用了。 古礼中,新房里这对龙凤烛,是要燃烧殆尽的。 只是蜡烛自然燃烧,熄灭肯定会一前一后,而在古礼中,是要有人守在龙凤烛旁,只等一支蜡烛快燃尽时,须立即把另一支剪灭。 新房中龙凤烛能同时熄灭,则新婚夫妻可恩爱携手,白头偕老。 这个已销声匿迹的古礼,郑玉薇听说过,只因现今的戏台子上,还专门有一场戏是诉述这个典故的,是以,这个古礼虽已无人遵从,但却广为人知。 郑玉薇虽相信冥冥中事,但这仅带寓意的古礼却是不信的,她以前听听便过去了。 但此刻,这一个男人,她的新婚丈夫,一夜无眠,只是为了守候这对红烛,好等一支蜡烛燃尽时,剪掉另一支的烛心,以祈求二人携手白头。 秦立远这种男人,他会仅凭一个旧俗便会笃信到底,自是绝不可能,至于凑巧醒过来这话,郑玉薇更是不信的,但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她大约是个感性的人,心底深处有一个位置很柔软,而这男人此刻的行为,却刚刚好戳在她这个位置上。 郑玉薇心底酸酸软软的,一时竟心潮澎湃,如大浪奔腾,再难抑止。 此刻,郑玉薇确信,这男人是真心欢喜她的。 「怎么醒了?可是我惊了你?」男人回到床榻前,翻身上床,重新搂住小妻子,他轻声问道。 秦立远自幼习武,刚走到近前,便察觉了郑玉薇呼吸有变化,不再是安睡时的绵长。他微微蹙眉,可是自己动作太大,惊醒了她? 郑玉薇吸了一口气,把情绪按捺下一些,在黑暗中,她就着男人拥抱的动作偎依在他的怀里,柔顺地把螓首靠在宽肩上,她摇头,细语道:「没呢?我白日疲惫,晚上倒是睡不踏实了。」 「那现在快睡吧,现下天色未明呢。」秦立远思忖,她应是初来乍到不习惯了,所以不得安眠。 只是这事他亦无法,只得待小妻子自个儿适应过来,如此才能好。 v第五十四章 他轻拍着郑玉薇纤背,温声说道:「还能再睡一会儿。」 「你也睡。」郑玉薇把脸埋在他的肩窝,是以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她喃喃低语响起在男人耳旁。 她的纤手搂紧男人的健腰,无论如何,她都想试一试。 「好,咱们一起睡。」秦立远察觉到她的动作,薄唇扬起,声音愈发轻柔,他收紧手臂,把小妻子搂得紧一些,下颌摩挲几下她的发顶,方缓缓闭上双目。 夫妻相拥而眠。 剩下来的时间,郑玉薇竟是不再辗转,而是偎依在夫君怀中,酣睡到天色发白之时。 秦立远早早醒了过来,他年轻体健,兼又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夜时间只眯了一会,此刻睁开眼后,亦是精神奕奕,不见半分迷糊之态。 他垂首,凝视怀中人儿。 室内红烛早已燃尽,天光微微从窗棂子里透进来,锦帐内颇为昏暗,但秦立远视力极佳,借着这微弱光线,便看清了他的小妻子。 郑玉薇螓首枕在他的臂弯中,一头柔顺的青丝披散在大红鸳鸯绣枕上,她的脸颊上,以及他的身上。 她玉白小手攒紧成拳,抵在他的胸.膛上,羽睫紧闭,正乖巧偎依在他怀里安睡。 小妻子呼吸清浅,轻轻喷撒在他的肌肤之上,秦立远心内熨帖,他微笑,伸出大手,执起她的馒头般的小拳头,放在唇边吻了吻。 他这多年来的生活十分规律,一向都是确定目标便努力求取,向今晨这般清醒后躺在床上不起,那是走出孩提时期后,便没有过的。 秦立远撩起郑玉薇白嫩脸颊上的一缕青丝,绕在指间把玩,他想,其实这样也是极好的。 这种从没有过的闲适欢喜,让秦立远恍惚间想起旧事,亡父病重时,常喃喃说对不起他,让他日后不要绷得太紧,说人能松乏下来才会舒心。 彼时他虽嘴里安慰父亲,但实际并不太理解,少年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很好。 秦立远时至今日,终是能理解父亲话中意。他在外奔波,为秦氏一族殚精竭虑时,自当全力以赴;但回到家中后,若有一个舒适的港湾让他停靠安置,抚慰身心,确实比从前舒畅得多。 万幸,他能遇见她,并能娶她为妻,让他胸.腔里那颗历经风雨的心,能找到停泊的港湾。 秦立远心中一时柔情万千,他低头,俊目含情凝视小妻子,薄唇轻触她的粉颊,绵绵密密地轻吻着。 在秦立远情难自控的一再骚扰中,郑玉薇模糊地嘤咛一声,举起小手揉了揉眼睛,便醒了过来。 「醒了。」秦立远晨起的声音,要比平时更加低沉,仿似是从郑玉薇掌下的结实胸.膛处溢出,略带暗哑,却又带有磁性。 男人胸.膛下的跳动分外有力,一下下震动着郑玉薇的手心,她忆起刚才模糊间,男人绵密的吻,不觉脸上一热,有些害羞地抬眼看了含笑的夫君一眼,才小声道:「嗯。」 郑玉薇眨了眨眼睛,努力要忽视刚才的羞意,仰脸对男人说道:「你很早就醒了么?」 从昨晚看见秦立远剪烛心的一刹那,她已决定要尽力敞开心扉跟他过。若他日后变心,那就下回分解吧,只是他若始终如一,郑玉薇亦不想辜负他的情意。 哪怕,郑玉薇始终想不明白,不过就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罢了,这炽烈的情感究竟因何而起。 想不通就别想了,此处与她上辈子不同,郑玉薇是肯定要跟他过一生的,他情真意切,便是再好不过。 感情是相对的,郑玉薇觉得,自己必须好好经营。 「只比你早上一些。」秦立远微笑,温声说道,他伸手撩起沾在小妻子脸颊上的散碎发丝,将它们拨到耳后,然后轻抚那一头如云的墨发。 秦立远面露关切,低头问小妻子,道:「薇儿,你身子可还疼?」他紧了紧怀里娇躯,微微蹙眉,接着又问:「可要搽些药膏。」 这些大户人家,都备有好些特殊方子,其中就包括房事后用的。秦立远大婚前一时没想到这方面,倒是没吩咐下头配置,不过他想,小妻子出嫁时,嫁妆里肯定会备有,因而有此一问。 他心中暗忖,回头得多备些膏子,小妻子身娇体柔,骨架子纤细,怕是日后床事会颇为吃力,有了药物就要好些。 秦立远昨日只敢略略浅尝,心头始终惦记着她的身子,全程万分按捺,这般作为短时尚可,若时间一长,怕是他会憋不住。 他自制力强,若真不可如此,秦立远不是忍不住,但事情若能两全其美,那他亦不会硬压住欲望。 心上人在怀,他自是希望与之合二为一。 秦立远的问题太直接,虽他是关心自己,但两人此刻不过是刚新婚的小夫妻罢了,因此郑玉薇一听这话,立即便羞窘起来,她脸上火热,忙把脸蛋埋在夫君怀里,方闷闷地说:「不疼了。」 男人疼惜她,郑玉薇身子倒不怎么疼,只是初经人事的某个隐秘位置,却仍有些火辣,但她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口的,只得搪塞过去。 「那很好。」秦立远闻言放下心,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怕小妻子害羞,不敢言明,于是,他又说:「要不,我瞧瞧。」 说罢,秦立远松手,欲翻身而起。 郑玉薇闻言大惊,她焦急万分,脸上红似火烧,急急搂住男人脖颈,忙道:「不,不用看的,我真不疼。」 她不敢想象男人仔细察看自己疼处的情景,急切之下,纤足一撑床榻,翻身压在秦立远的身上,一双美眸瞪着他,嗔道:「我不许你看!」 秦立远刚才心中关切,且在他心中,两人已是夫妻,最亲密的事已经做过,他看看是再正常不过。现今一看郑玉薇的小模样儿,他才恍悟,她在害羞呢? 小妻子撒娇薄嗔之间,两人生疏之感尽去,秦立远心中欢喜,他展臂搂住身上的小人儿,凑上前吻了吻她的琼鼻,又怜又爱地道:「好,我不看,只是你若是身上不爽,可不能忘记搽药膏子。」 「嗯,我知道。」郑玉薇急急答应,因生怕男人反悔,回头又要察看一番,她再补充一句,道:「我真不疼。」 秦立远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仔细借着微光察看小妻子脸色,见她虽昨日未能安眠,但神色倒是不错,此刻一番激动后,她神情灵动,一双亮晶晶的美眸流光溢彩,衬着雪白透粉的玉肤,分外娇俏惑人。 他很高兴,他就喜欢她欢欢喜喜的。 秦立远一只大手扣在郑玉薇脑后,微微施力,薄唇凑上前,吻住粉嫩的小嘴,辗转厮磨。 他正值盛年,昨日不过稍稍纾解,如今又值清晨易躁动之时,秦立远娇妻在怀,那方面早就反应过来了,他越吻越激动,气息粗重了许多,一个翻身,将心上人压在身下,绵绵密密的吻铺天盖地而下。 v第五十五章 「你别怕,我就亲亲。」 小妻子美眸闪过一丝怯意,秦立远立即出言安慰,他知道她昨夜难受,又怎舍得再下一城,此刻只是想吻吻她,籍此亲密来安抚自己一番罢了。 「我现在不来,我就亲亲你。」秦立远轻轻话语间,细细地吻遍小妻子的玉颜,最后把薄唇印在那双美眸之上。 郑玉薇闻言,心里安定下来,她身子仍有些不适,要是再硬扛一战,怕是等下要耽误晨起后的事儿了,如今夫君心疼她,那时是再好不过。 薄唇触及美眸,她反射性闭上眼睛,温顺地搂住男人的腰身,感受着羽睫上细碎的亲吻。 两人痴缠一番,外头天色已渐明,窗棂子透进的光线愈强,屋内虽仍有些昏暗,但到底是能清晰视物。 「侯爷,夫人。」这是李嬷嬷的声音,她隔着门帘子轻声唤道:「时辰不早了,该起了。」 秦立远规矩很严,即便主子并没早起,但未经传唤,宣平侯府的下仆只敢候在门外,等候主子召唤。 但李嬷嬷不同,她倒不是胆子特大,也不是安国公府规矩比侯府小,而是今儿是自家姑娘新婚后头一天,作为新妇,郑玉薇还要很多重要事情要做,可不能酣睡不起,她焦急的等待了很久,见时辰不早了,姑娘再不起便来不及了,于是,她便硬着头皮推门进屋。 不过,李嬷嬷很有分寸,她只候在内屋门外,轻声呼唤。 秦立远搂住小娇妻,伏在她身上,喘息很是沉重,刚才一番嬉闹,他身上已是剑拔弩张,只是男人怜惜妻子,从没想过今早再次行事。 郑玉薇甜美的滋味犹如罂粟,让秦立远欲罢不能,他现在硬生生停下,把头埋在小妻子颈间,足足缓了盏茶功夫,才恢复平静。 秦立远翻身坐起,弯腰把小妻子一并搂抱起来,方唤人进屋伺候。 屋内屋外一众丫鬟婆子捧着铜盘水壶之类鱼贯而入,郑玉薇的陪嫁伺候她,而宣平侯府那边则伺候秦立远。 李嬷嬷等人簇拥着郑玉薇,绕到了屏风后头。 新婚头几天,新妇穿着要喜庆,郑玉薇的衣衫,是成亲前便已选好的。 郑玉薇洗漱过后,张开纤臂,良辰美景麻利给她换上镂金牡丹彩蝶戏花刻丝大红十二幅湘裙,镂金云纹宽幅锦带在纤腰一束,而后佩上压裙的香袋玉饰。 她坐在镜台前,美景手脚利落,手执玉梳,将郑玉薇一头柔软如绸缎的墨发挽起,盘了个高鬟望仙髻。 良辰打开首饰匣子,郑玉薇扫了一眼,选了支玫瑰晶并蒂海棠修翅玉鸾金步摇,美景小心为她簪上,再戴上几个流苏发饰。 郑玉薇配上金丝镶红宝耳坠、赤金盘螭金项圈,再套上几对赤金掐丝手镯,打点一番,方算妥当。 她对着黄铜镜面端详一番,镜中美人虽玉容犹带稚气,但衫裙配饰华丽繁复,映衬着一张雪白透粉的绝俗丽颜,倒也很俱一番高门贵妇之态。 嗯,郑玉薇满意点头,看着年纪小了些,不过也可以了。 她其实并不大喜欢太繁复的打扮,看着是好看,但也太沉重了些,但最近都是大日子,郑玉薇亦不敢轻忽丝毫,该打扮的,还是要装点起来。 初初嫁进夫家门,郑玉薇可不能露了怯。 当然,待以后在自己屋里,她爱怎地就可以随意了。 一切俱妥,郑玉薇站起,缓步绕过身后的黄花梨镶大理石插屏式座屏风,转回前头。 秦立远早已整理完毕,正坐在牡丹纹扶手椅上,微微垂首,端着茶盏呷了一口,他一见小妻子身影出现,便随手将茶盏放在小几上,站起身迎了过来。 他正值新婚,穿着亦很是喜庆,今日一袭暗红镶边云纹暗纹锦缎袍服,脚下一双簇新黑底缎面云靴,英姿勃发,威武不凡。 秦立远上前,握住郑玉薇玉白的纤细小手,他略略摩挲掌下玉肌,微笑道:「咱们先用膳。」 郑玉薇闻言有些惊诧,为人媳妇跟在家当姑娘可不一样,一如她的母亲杨氏,晨起后,要先前往世安堂伺候她祖母早膳,最多也就事前先垫些点心。 哪怕杨氏是国公夫人,孝字当头,她亦是十数年如一。 当然,在父亲与祖母的再三沟通之下,加上杨氏儿女都大了,多年前开始,她早已只需象征性布几筷子菜,便可坐下共食。 但郑玉薇不同啊,她是刚进门的新妇,哪怕姜氏只是继婆母,也没有说堂而皇之用了早膳才出门的。 郑玉薇的表情很直接,她仰头看着秦立远,眼睛瞪大,小嘴微张,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之情。 秦立远见状好笑,他伸手轻轻揪了小妻子的琼鼻一记,牵着她的手往外行去,温声解释道:「我家不必如此。」 他明白小妻子想些什么,只自家情况与普通人家有些不同,秦立远接着说道:「太夫人身体虚弱,不能晨起太早,祖母在世时,便让她好生歇息,让我等不可轻搅。」 秦立远略一思索,又道:「你日后用过早膳再去请安即可,请安过后,便可回来,不要太打搅太夫人休养。」 郑玉薇眨了眨眼睛,她发现,这画风好像有些违和啊。 她从前见过姜氏几回,对方横竖看着,都不像个身体虚弱到不能被打搅的人吧。 郑玉薇侧头看了眼夫君平静无波的侧脸,她回首,没再发问,只答应一声后,由得男人牵着自己往前走。 好吧,不用早起很好,不用给人立规矩更好,至于其他问题,郑玉薇觉得,自己待久了,一切便会明白的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福窝养妻》卷一 作者:秋妍 02、《福窝养妻》卷二 作者:秋妍 03、《福窝养妻》卷三 作者:秋妍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