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情》 第一章 山谷之间,有一处红叶森林,地处隐密,每至立秋时节,总是红叶片片,深的红、浅的红,不规律中自有一番韵味,每每,当向晚的轻风吹过,总能洒落一地艳红。 今日,晚风依旧,红叶依旧,但气氛却少了一分平和,多了一抹无言的肃杀。 风起了,吹落的不只是红叶,也拂起那立在红叶树前,雪般飘扬的纯白纱衣,扬起几绺乌黑柔润的长发,露出一张灵秀的小脸。 李沐霏站著,仅只是挺直著腰杆站著,任轻风随著日落转强,一阵一阵拂起她的发,吹著她的裙角如打浪般。 日,沉了;月,升了。 她还在等。 等著一个男人。 等著一个……即将取她生命的男人。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那是有人飞纵而来,轻踩在干枯树叶上的声音。 他说,她不是练武的料,但是,她的耳力惊人。 只是,她心知肚明,会听到他到来的声音,不是她厉害,而是他根本懒得去掩饰他的出现,因为她的功夫比不上他,就算她想逃,她还没飞窜过这片红叶树林,就会被长刀拦腰砍断。 收紧了手心,闭紧了双眼,她听到长刀出鞘的滑刀声。 就这么了断吧。 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她的唇抿了起来,以往红润的血色褪去,下颚紧紧的绷著。 说不怕,是骗人的。 但是,有更多的感觉是解脱。 如果能这样断了他们两人的联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还想躲到哪里去?”还是一样那般浑厚低沉的嗓音,不同的是,那浓浓的杀气穿过温柔的迷雾,刺进她的心。 那是她的男人——她朝思暮想,意欲托付一生的男人,可笑的是,事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得尽快从这场美梦中醒过来。 于是,李沐霏缓慢地转过身,美丽的眼睛凝视著他,像两把锋利的刀般清亮,映照著初升的银白光芒,那不是月光,而是那把刀。 她著迷般的看著那把刀,清亮的眸微微眯了起来。 那把斩魄刀,真亮,尖锐的刺著她的眼,戳著她的心。 她在心里思忖,藉著她的鲜血,不知是否能让无情的斩魄刀,褪去一丝残酷? 想来,是很难的。 凝眸再次看著这个让她心动的男人,乱发披肩,手握狂刀,一身墨黑的长袍,被狂风吹得飞扬,更衬出他身形的健硕,彰显他一身的狂妄…… 这么好看的男人,竟是来要她的命?! 藉著月光能反射出她脸上的苍白,还有他脸上的杀气——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该晓得,我没有躲藏的意思……”她深深的注视著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走向他。“要不然,我不会在这里。” 当然。 这一切,东方御全知道。 这一片红叶森林,是他们初识的地方;这一片红叶森林,也是他教她习武练剑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朝夕相处,在这里由陌生到熟识,甚至分享最亲密的一切…… 狠狠的截断那翻飞的记忆,东方御告诉自己,那只是手段、只是过程,所有一切的记忆,都只是复仇的手段而已。 她也同样了解这样的心态,于是,她的意思是,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这也是她来到红叶森林的原因。 她走著,一步一步走著,每一步虽轻,却恍若踩在他的心口上,沉沉的,教他几乎喘不过气。 日落后的风愈狂,吹得她的发丝乱舞,将她苍白的脸衬得似雪一般,有著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在他的面前停住。 “杀了我吧。”她直视著他,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希望他了结他们之间一切。 他凝眸,有一刹那失了神。 杀了她? 这本来是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但是在她开口的那一刻,他却迟疑了。 斩魄刀握在手中,只要一扬起臂,横刀划下,他的心就再也没有怨,那无辜被灭门的十六口人,那疼爱自己的双亲,所有的仇恨都可以完结…… 风,还在狂乱的吹著。 她那极长的发,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脸上,仿佛代表她有如蝼蚁般无力的抗议。 东方御的大手,收紧掌心里的斩魄刀…… 砍了她! 横竖,他已经砍了他的杀父仇人,也就是她的父亲,接下来,他只要砍了她,所有的仇恨,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 只是,当那张脸,坚定且决绝的仰望著他时,那股跟了他一辈子的信念,却仿佛动摇了起来。 “闭上眼。”东方御冷冷的开口。 他不要看著这样的一双眼,他害怕心底那种……好像就要被融化般的感觉。 “我闭上眼,你就杀了我?”李沐霏轻轻地问。 他没有回答,表情一样平静,可是那视线像刀,锐利地、冷冷地划进她的心窝里。 李沐霏咬紧唇瓣,用力之猛,甚至还咬破了唇,将那苍白的红唇,染了一抹红艳,一如身后落得急狂的红叶。 缓缓的,她像是认清了什么,浅浅地勾起了笑痕,水漾般的眼眸,先是盈盈的注视著他,然后,听话的闭上了眼。 那艳红的唇,教他有短暂的失神与迷惘,灿亮的笑颜,瞬间沸腾了他的血液,而她那认命的表情,更让他一怔,心坎蓦地像是被什么烫著。 她已经准备好……为她父亲所种下的仇恨献祭了吗? 斩魄刀扬起,落在她的颈上,那冰凉的温度,让李沐霏蓦地一颤,下意识的还是睁开了眼睛。 光亮的刀面映著银白的月光,绽放炫目的光芒,她晕眩地看著他的面无表情,像是能在下一秒结束她的生命。 李沐霏的眼睛眨呀眨的。 银光在眼前闪烁,刺著她的眼,黑影在眼前闪著,她看不清他的脸。 真是自己糊涂了?还是被吓傻了? 为什么看著他握著刀,抵著她的脖子,一张脸冷漠得像是未曾相识,她却仍旧一点儿也不怕。 一如当初见到他的第一眼,看来如此骄傲狂妄、目中无人……死在他的手里,她也该满足了。 如果,他的刀锋上有著她的血,那她的魂,会不会就跟在他的身边? 一思及此,她的笑容更甜了,伸手,她握住了大刀,往自己的脖子使力一按,鲜红的血,由她白皙的颈项,与她的掌心里渗出。 见著她的颈项开出血口,东方御的心猛地一疼,甚至有了抽刀的想法,但是料想到他的大刀一抽,一定马上断了她的掌,他才顿住了力道。 李沐霏蠕动红唇,眼眸漾著水雾,渴望而贪婪地望上他狂妄的脸。 是不是……他也有那么一点不舍? 假使是有的,那她真的心甘情愿了。 “我帮你……了结我的命,好吗?”她的心口酸酸的。 东方御一脸平静,将内心的汹涌隐藏得很好。 “我,不需要你帮。”他淡淡的开口,声音还是一样缓慢、沉稳、有力。 “好,那就来吧……”李沐霏的声音很温柔,面对他的冷漠,她并不却步,朝著他走去。 东方御的大刀没动,但是下意识的,他的脚步却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只因为,如果他没有这么做,那把大刀,会截断她不堪一击的颈子。 她得寸进尺的,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直到她的脚尖几乎抵著他的,然后扬眸,看著他的眼——那里平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她几乎就要沉进去。 他不自觉地握紧刀,心底讶异著,渴望将她拥进怀中的欲望,强烈到让他几乎要忘了,他早该一刀砍了她。 “是不是……你也有点喜欢我?”李沐霏无神的眼睛,揉进一抹希望的光采,小手忍不住抚上他的脸,感受属于他的温度…… 她的话,让他的手微颤,不但没有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大掌还差点儿握不住斩魄刀,刀锋在她的颈项上,划下更深的血痕。 砍不下手!竟然……砍不下手! 此时此刻的他,收手也不行,不收手……却也对不起他自己。 正当矛盾的心绪,撞得他挣扎不已时,他眯起了眼,看著月光下,她的水袖里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 偿情炼!对,她还有偿情炼! 那传说中,能带来满城财富的偿情炼,正挂在她的手腕上。 深沉而带著挣扎的黑眸,蓦地闪过一抹光,无情的薄唇甚至还勾起一抹笑容,有著他没有发觉的轻松。 “我不杀你。”他像是施恩般的,缓慢而沉稳的开口,唰地一声收刀,大刀没入刀鞘,收敛所有杀气。 李沐霏好看的眸,微微的眯了起来。 为什么?这句话没让她的心渗入一丝喜悦,反倒揉进几许不安。 接著,她发现他的目光,正盯著她手腕间的偿情炼,随即猜到他的打算。 “你得不到偿情炼背后的财物。”她缓缓地摇头,柔声开口。 “为何?”他狂妄地问道。 “因为你不爱我。”李沐霏的答案很直接,眼前一片朦胧。“传说中,偿情炼需要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同心,它的秘密才有可能会显现。” 她的话,换来他的一声轻哼。 “传闻毕竟是传闻,没有人能证实传闻的真实性……”东方御半点也没把她的话听进去,长指掐住她的下颚,倾低他的脸,属于男人的灼热气息,吹拂在她的脸上。 “可是……”李沐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截断。 “我宁愿去相信,偿情炼戴在你的手上,只要你爱我,偿情炼上的秘密,就将无所遁形。”东方御目光温柔,但言语却冷酷。 “偿情炼,要的是两心相守,就算是我爱你,也无法改变什么。”李沐霏摇摇头,缓缓的勾起红唇,小脸上有著无奈的笑。 “你骗我。”他无情的指控著。 “我没有。”李沐霏想摇头,但是下颚被他用力的控制住,她无法用行动强调她的否认。 “还记得偿情炼上出现地名时,你说过什么吗?你说过,你信我的。”东方御提醒她,也曾经如此的信任他。 李沐霏直视他狂妄的黑眸,看著他好看的脸上,那种说不出的自负与霸气,像是没有什么事能脱出他的掌握。 “我的确曾经那么相信。”一直到现在,还是那么相信。 “那代表什么?”东方御挑起了眉,长指轻滑过她沾了血的红唇,黑眸转深。 李沐霏沉默的看著他眼里的平静,心,有点痛,有某种预感,他想说的话,会刺伤她已经够脆弱的心。 “我想,那是因为你对我动了心。”东方御状似冷漠的分析著,那该属于她内心私密的情感。 她望著他深邃的黑眸,感觉自己的感情,全被葬送在那两汪深潭底。 原来,他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在乎他的…… 但是,他还是利用了她的感情,甚至是藉由她取得父亲的信任,在她的面前,用那把斩魄刀,贯穿了父亲的胸膛…… 眼泪冲出眼眶,淌落在她姣好的、精致的小脸上。 为什么?她该恨他的!她甚至该想尽办法报父仇的! 但是她没有,在知道父亲的罪恶之后,她只能选择以死来偿他一家的仇恨。 只是……再怎么说,他还是夺走了她父亲的生命,为什么……她对他提不起一丝的愤怒与怨恨。 天啊! 在这个时候,她讶然的发现,他说的话没错,她是对他动了心,甚至是……她有可能已经爱上了他。 抚著自己的颈项,鼻尖依稀是那沾了红、那带著血腥的味道,那微微的疼,仿佛提醒著她,那一场大雨的夜,他的大掌,纠结她的纤指,他的情狂,她的放荡,他们的交缠……那些教人痛心的记忆。 “动了心,又能如何呢?”李沐霏淡淡的开口说道:“不也就是,两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地名。” “那只是因为你还不够爱我。”东方御狂妄的倾低,热气拂在她的脸上,黑眸里满是猖狂。“只要你够爱我,偿情炼上就会出现四个、六个地名,甚至是直达藏宝地点的所有路径……只要,你够爱我。” 他的话,让李沐霏的眸色更灰了。 还不够吗?她已经为了他,无法去记恨所谓的杀父之仇,这样还不够爱吗? “不是这样的……”她的目光湿润,声线沙哑。 她自己知道,对他的在乎,已经超过他的想像,但偿情炼上并没有多出第三个地名,看来,偿情炼要的是两颗互属的心,而他们……永远都不会有。 “我宁可相信我的猜测,也不愿去相信你的。”东方御冷哼一声,像是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 李沐霏抿紧了唇,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只是,她仍不免无奈…… “这么狂妄的你,这么一个夺走我爹生命的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我还会更加的爱你?” 夜阑静,银色月光闪烁,他们缄默的凝视彼此,仿佛置身梦境。 东方御半晌没答腔,仿佛是在思考她的话。 灿亮的星子在闪,而他的眼睛,也在闪。 之后,他凛容,眼眸沉敛,倾下身来,用一种很温柔的目光望住她,随著他接近的动作,他因仇恨而发亮的眸子,缓慢地暗了…… 在她还没意识到他意欲为何之前,她轻轻一喘,垂下漂亮的眼睫,看见他坚毅的唇,覆上她的。 动不了,完完全全的……动不了。 她该使劲推开他,但是她没有,她全然感觉著唇上的温暖。 四周一片岑寂,他们的心倦了,也累了。 为何……这么温柔呢?在他存心要毁了她世界的同时,为何还能如此温柔的眷恋著她呢? 她的眼眶热了,怔怔地蒙眬了视线。 他不需要回答她的问题,光用一个动作,就解释一切,他的确有那个能耐——让她爱他。 “你很过分。”李沐霏眨眨眼,双瞳漾水,雾气湿润,开口指责著。 东方御没有多说话,只是别有深意地冷觑她,然后,笑了。 “你没有拒绝。”他淡淡地笑望她,语气里满是无情的轻蔑。 纵使,那只是一个轻吻,但是她……并没有拒绝他。 那句话,像闪电一样劈进她的心口,指出其实迷惑人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风愈狂,乱了她的发,遮掩了她的视线。 东方御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心底讶异著自己渴望爱抚那把乌丝的欲望,竟如此之强烈…… 他微眯起眼,看著苍白的她,嘴里还有著属于她唇上的血味…… 难得的温柔,窜上他的胸口,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手段。 他伸手,拢起她一把乌丝,在她的身前,以指代梳的滑过,一次又一次,待拢顺之后,还不忘用他很男人的手,替她扎起一个简单的发辫。 接著,他用脚尖扬起黑袍下摆,俐落的用牙齿撕破衣角,变成一条长布带,一气呵成的将发辫固定住,还打了一个好看的结。 结是系上了,发丝也顺了,可是,李沐霏的心却更乱,乱得一塌糊涂…… 看著胸前那一双总是握著斩魄刀的大手,正柔情似水的整理著她的发,束紧她的发辫……她始终沉默。 他该束紧的,是她的颈项,该截断的,是她的呼吸……但是他没有。 仅仅是一个动作,他绑住的,不仅只是她的发,还有她的心。 她的心魂,在他温柔的动作里——灭顶、拒绝挣扎。 动作间,他始终看著她,清楚看见她眸底隐隐闪动的不安,他缓缓勾起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掠过。 “我说过你会爱我,会很爱、很爱我。”他一张脸笑得好自负,很理所当然似地。 沐霏看著他粗犷的脸,听著他用很温柔的声音,对著困惑的她说话。 她知道,这样的温柔是假,但是当他这样温柔的看著她时,她还是无法压抑胸口浮起,那一种很幸福的错觉…… 她瞅著他,皱起眉头。 “如果说……我已经很爱你了呢?”她红著眼眶,可怜兮兮的开口。 听著她小小声,带著轻柔、带著无辜的声线,缓缓滑过他的耳,像是在偷偷抚摸他的心那样,撩拨得他心上一阵酥麻轻颤。 如果……她已经很爱他了? 东方御看著那水般瞳眸底的温柔情绪,他退开来,隔著距离凝视她。 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从来没预料到,她真的会付出一切。 但,他不能心软。 她是仇人之女,她是所有仇恨的终点,他势必要她付出所有,包括她的心,都是他应得的。 于是,他转身迈开步伐,走了几步,然后停住,发现她并没有跟上。 他停下,回身冷淡地觑著她。 “你还没给我答案?”沐霏眼眸一黯,立在原地等著他,看著他一阵冷笑。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冷漠的眼神已经代表一切。 沐霏吐出一口气,他的表情显得那么骄傲自负,她还需要指望什么。 但,他开口了。 “如果爱我,那就跟我走……”他隔著一段距离看她。 那喑哑低沉的声线,缓慢温柔如水,淌过她的心田,仿佛他好需要她…… “因为你欠我。”这句话,像刀一样划破她的心。 沐霏立在原地看著他,月光在她的身后拉出一道暗影,她脸上的光芒不再,反倒像是在一瞬间憔悴了。 她好似盛开的花在那么一瞬间枯萎,只因为他的一句话。 “好,我跟你走……因为,我欠你。”她重复著他的话,身形愈显萧索。 东方御咬了咬牙,仿佛想说什么,却仍然闭上了口。 他迈开脚步,沐霏迟疑片刻之后,跟著莲步轻移,一步一步离开这美丽的红叶森林。 缓慢的,她回眸,看著这个他们相识的地方…… 从她的眼里,看出去的世界,染了一层灰,一如从她受了伤的心,所望出去的世间,仿佛黯淡了颜色。 红色的叶,像血,染红了她的眼,不久,就会染红她的身。 那初识午后的情景,窜进她的记忆,那美丽的过去啊…… 第二章 数月前 风徐徐,鸟飞鸣,红叶片片。 红叶森林里的小院落中,干净整齐,除了刻意不扫去的红叶之外,别无其他落叶残花,看得出有人费心维持著。 一个身著绿衣缎裳,腰系藏红丝穗的纤细女子,坐在临时建造的雅致小屋里,百般无趣的翻著书。 藏在这小屋里,算算也过了三旬,虽然衣食无缺,却让人愈感烦闷。 到底还要藏多久呢? 沐霏精致的小脸上,蒙上一层幽怨。 爹爹说,这两天会有贵客到,是以,她的日子将不再无趣…… 她偏头,支著下颚,在心里想著,有什么了不得的人,能让她不感无趣? 轻风吹叶沙沙,红叶飘过窗棂,落在她正在翻阅的书上,非但不见清闲,她愈见心烦。 这些日子,气氛有些诡谲,爹爹不说原因,反倒让她不安,只隐隐约约从下人的窃语中得知,起因全是她手腕间,银白耀眼的偿情炼。 缓缓将目光移向白皙手腕间的银炼,这是她十六岁的生辰礼。 在见到偿情炼的第一眼,她就被银炼的光芒吸引住,精致的银花雕饰,据说曾在泥土下尘封多年,仍不减其光芒,更别说偿情炼后的凄美故事,更加让她爱不释手。 据说,偿情炼是个仙子送给一位凡人青年的信物,只因无法回报他的爱情,却仍希望他得到幸福。 于是,仙子将法力灌注在偿情炼上,让银炼具有法力,只要凡人青年肯将手中的偿情炼送出,他就能得到任何女子的青睐,回偿他的真情真爱。 只是,青年深深眷恋著仙子,始终将偿情炼收在他的怀中,抱著未偿的爱情以终,偿情炼的秘密于是跟著入土,直到许多年后,被人穿凿附会的谈论著。 只要每每想著,属于仙子的身影,烙在青年的脑海,属于青年的温柔,刻在仙子的心上,刹那的感动就是一辈子……这是一种多么深刻的感情,沐霏无法不为之动容。 只是,她不懂。 这样一条拥有凄美爱情的偿情炼,为何又会在说书人的口中,莫名牵扯上了财富,导致最近纷纷扰扰,庄内多了许多不速之客。 大家心知肚明,访客美其名是为了见闻这传说中的偿情炼,但实际上,有更多的人在打偿情炼的主意。 她发现了,爹爹也发现了。 爹爹心有提防,一方面请人在庄后隐密的红叶树林中,临时筑了小屋,让她暂时居住,对外宣称她远出访亲,希望能平息这场因偿情炼而起的风波。 只是,风波虽渐渐平息,她却日渐无趣。 红叶小屋虽然幽静,但是陪伴她的,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她心性好动,怎么耐得住太久的寂寥。 她俐落起身,解下腕间偿情炼,系上颈际另一条银炼,让颈炼成丫字型的紧贴在她的胸口,平躺在胸衣之下。 她抄起案上长剑,丫鬟小红正巧端了点心进门…… “小姐要练剑了?”小红是个心细的人,跟在沐霏的身边已经好几年,赶忙拿了妆台上的发带,用最快的速度,简单束起沐霏的长发,还一边骄傲的说著。 “亏得老爷是练武之人,才让小姐十五岁就练剑,十六岁使刀,不但人美,看来还英气逼人,跟一般的大家闺秀完全不同,小红真的觉得……”小红的语气里满是得意。 “好啦,瞧你说的……”沐霏有些头疼的阻止小红的滔滔不绝。“我已经够烦躁了,不要再加你一个。” 小红很有分寸的住了嘴,知道最近小姐的耐性快到极限,决定转移话题,说个让小姐感兴趣的消息。 “我刚从庄里来,听到一个消息,小姐听了一定很开心。”小红跟著沐霏走出小屋外,脸上有著愉快的神采。 红叶森林离李家庄不远,偶尔小红小绿会回庄拿些补给品,顺道嚼嚼舌根也是理所当然。 沐霏不以为意,小红老爱大惊小怪,小事都能说成大事,是以她脚步未停,往她平常练剑的空地上走去。 小红见她的兴奋得不到沐霏的回应,也不卖关子,几个小碎步追上了沐霏的脚步。 “小姐,听说老爷请了个武功高强的武师,要来教你习武。”小红索性直接公布答案。 此话一出,倒是得到效果,沐霏脚步微顿。 “武师?”她微蹙起眉头。“爹可是希望我能有自保的能力?” “当然!”小红轻击掌。“而且这武师,可不是普通的武师喔,听说他行侠仗义,刀路诡谲,一把斩魄力威力无穷,刀出见血,必取贼人性命……” “你在说书啊?”沐霏再一次阻断小红的碎嘴。 听听她把那武师说得多惊人,像个神人一样,八成又是加油添醋,没什么可信度。 “小姐……”小红不依的抗议。 沐霏摇头,长剑出鞘,将剑鞘往小红方向抛去,正欲进行每日的剑法练习时,身后的小红又开始哇哇叫。 “小、小、小……小姐……”小红惊慌到一句话都说不好,骇得脸色发白,一双手在半空中挥舞个不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沐霏长叹一口气,今日的小红真是毛躁,再这么“小”下去,她整日都别练剑了。 “你怎么……”话才出口,便没了尾声,只因为刚转过身的沐霏,看见小红的身边,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会夺去人呼吸的男人。 沐霏直视著他,有半晌无法动作。 这男人……是谁? 他的体魄高大魁伟,黑发狂散在肩,风吹得他一身的黑袍飘飞,连带著也拂开他的发,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隐约可见他的背上掮著把大刀,正微眯著眼注视著她,眸光犀利如剑。 沐霏的心思还在转,还在思考著他是怎么出现的时候,一个飞纵,那男人倏地来到她的身边。 她心中微惊著男人的速度,下一瞬间,他已伸手扣住她手腕,大掌狠劲有力,带著无法忽视的存在感,沐霏心悸地迎视他冷冽的目光。 那眸光里的情绪……可是恨意? 正当沐霏怔忡于他的怒气时,男人一个收紧力道,手腕处传来剧疼。 沐霏轻呼一声,手中的剑蓦地脱手落地,直直插进黄土,不停震颤著,一如她的心。 “你使起剑来,必定像个孩子。”背掮刀的男人,眼神凌厉,刀眉飞昂,大掌紧钳住她的手腕,沉声冷漠开口。 沐霏的黛眉微蹙,不喜听他话语中的轻蔑,更不喜属于他的温度,正在手腕处发烫,直觉想挣扎开来。 “我的剑才刚出鞘。”意思是,她根本还没出招。 他的回答很简单,是一声响亮的轻哼! “连剑都握不稳的人,成不了剑客。”男人力道野蛮,目光犀利,仿佛不只想制住她,更想折断她的手腕一般。 手腕传来疼痛,沐霏的眉蹙得更紧,愤怒伴随剧疼,来势汹汹,她却始终挣脱不了,心下更恼。 “你到底是谁?”沐霏怒斥著他,一双灿亮水眸紧盯著他。 “东方御。”男人报上了自己的名,黑湛的眼,透过披散的黑发看著她,仍没有松手的意思。 终于,被吓傻的小红,听到耳熟的名字,慢半拍的找到自己的声音。 “东方公子?!”听到熟悉的名字,小红急奔向前,完全没了刚才的怯弱,一句话吸引住沐霏的心神。“你就是老爷请的武师!” 是他? 沐霏一怔,转头迎上他的眼,既惊又恼地,望进那一对黝黑如兽的黑眸。 他就是要与她日夜相处,并保护她安全的人?! 看著他正昂著下巴,一脸睥睨的望著她,心底不知怎地一阵忐忑。 从没人用这种眼神看她,沐霏不由心上一惊,努力挣扎,那只钳制她的大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比较像是来取她性命的人呢? 短暂的对峙结束,一行三人回到小屋,东方御不拘小节,随手撩起下摆,往椅上一坐。 “接下来数月里,我来护你人身周全。”东方御一脸狂傲,一双眼在看著沐霏时,有著隐隐的情绪。 他正忍耐著,知道时候未到,他必须耐心等待,才能达成目标。 沐霏迎著那双眼,心里有著奇怪的感觉,却又一时厘不清是何种情绪,只能隐约感觉,他的眼神让她心慌。 “红叶林外的入口处,有著几名护卫,不是吗?”沐霏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多此一举。 东方御冷眼一笑。 “我没有预警的潜进林内,走进小屋,一路上没人拦阻,这样的护卫,护的是谁的安全?”他反问,低沉的嗓音里,没有半分温度,最彰显的情绪是轻蔑。 要不是他还心有忌讳,李沐霏早在他的刀下,死过不知几次了。 “这……”沐霏无言,眸光转向小红,想起她说过的话。“爹爹还请您教我习武?” “你不是习武的料,花拳绣腿而已。”他一口否决了她,毫不留情,兜头浇了她一盆凉水。 见识过他的轻功惊人,沐霏心知他的确有些能耐,也不好再回嘴,一张小脸转红。 只是,从小被当成掌上明珠呵护,几个教过她的武师,总夸她学得快,哪个像他这样,第一眼就否定她的价值。 于是,她偏头,瞄了他一眼。 “你太武断了。”沐霏好生不客气,抬起高傲的下颚。 东方御眸光转浓,稍稍眯起,嘴角有一抹笑,倒也没与她争辩。 “东方公子,请用茶。”小红不慌不忙的倒了茶水,有礼的往桌上一放,目光里没有惊吓,倒是对这新来的武师倍感佩服。 沐霏不难看出小红的倒戈,在心里喃了几句…… 公子?! 瞧他一身粗犷狂野,活生生就是草莽出身,一介莽夫罢了。 只是,他的身材健硕了点,肩膀看来宽了一点,武功似乎也还上得了台面,一双黑眸在盯著人看时,会让人无法呼吸。 东方御并不是没有察觉她的注视,但他置之不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他放下精致的磁杯,没有把她的话当成挑衅,表情仍是一派冷冽,缓缓地抬起脸,倒是注意起另一件事情来。 “偿情炼在哪?”他单刀直入的望进沐霏眼底。 在刚才的短暂接触里,他已发现她的腕间并没有戴著传说中,具有特殊能力的偿情炼。 沐霏心一惊,直觉的缩了缩身子。 敢情这男人,也是为了偿情炼背后的财富而来? “外头风声鹤唳,我没那么傻得戴在身上,早找了地方藏好。”她直觉摇头,用意志力阻止自己,不去触碰单衣下的银炼。 黝黑锐利的眼眸缓缓眯起,扫过她不安的脸上,看出她的有所隐瞒,但是东方御不急,他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我没兴趣知道偿情炼的详细下落,你收好便可。”东方御轻哼一声,财富不是他目的所在。 缓缓的,他冷了神色,目光仍是直视著她。 “我只是受雇来保护你跟偿情炼的安全。”他淡淡的补了一句。 当然,当她的武师只是借口,背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夺取某人的性命,血债血还。 没有察觉他视线揉进杀气,沐霏只是记恨著,他瞧不起她的事。 “你不教我习武?”沐霏语气微怒,敢情他是真的看不起她的能力? 东方御的视线,停在她娇嫩的粉颊上,一丝最难察觉的笑意,隐隐浮现在他的嘴角。 李沐霏,出乎他意料的美丽,粉雕玉琢,有著不同于一般大家闺秀的傲气,噙在眼里眉尖,不难看出李长浩对于这个掌上明珠的纵容与宠爱…… 一个想法缓缓的渗入他的脑海中,他微微眯起双眼,冰冷的笑意融进他眼里。 或许,他在无意中,找到另一个更能让李长浩痛苦的法子了! 沐霏很讶异的发现,他笑了。 只是,他的笑容不但没让他退去一身的尖刺,反倒让室内添了几分阴冷,足以使空气冻结。 她僵直坐在木椅上,看著他一步一步朝著她走来,她屏住了呼吸。 察觉到他过于专注的凝视,沐霏有些不知所措,美丽的脸庞不自觉浮现嫣红,当他这么看著她时,鲜少与男人相处的她,连呼吸都失了频率。 有力的男性指掌,内蕴强大的力道,陡然伸来,握住了她的下颚,让她迎视著他带著笑、却也带著刺的黑眼。 “好。”突地,东方御朗声开口,掩不去他张狂的戾气,做了决定。“我就教你练剑!” 练剑! 当他应允,要教她练剑的那一刻,不知怎么著,沐霏的心蓦地一颤,不是因为他有力的应声,也不是他那彷若带著隐隐渴望的眸光。 她能看出他冷漠的黑眸中,的确有所求,但渴求的对象不是她,也明显不是偿情炼……无论是什么,她都慌了一下。 但那样的慌,对比著他此时立在她的身边,浑身散发出浓浓的、陌生的男人气息,严重干扰她的呼吸,简直是天差地别。 “你是打算教我练剑?还是让我发怔?”为了抵御胸口的不知名情绪,沐霏选择开口打破僵局。 对于她的良好教养从不用在他身上,这一点,东方御并不意外,只当她是看不起他一介武夫,料想李长浩也教不出什么出色的女儿,初见时的那股惊艳,应该只是皮相的震撼罢了。 “让我看看你的程度。”他缓慢地低下头,黑眸中绽著光芒,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我倒是想先瞧瞧你的程度。”沐霏不依,反倒挑衅起他。 东方御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一个回身,从她的腰侧抽出一把柔软利剑,手腕轻抖,剑身随即应内力而闪出一道白光。 沐霏正讶异他的动作之迅速时,他轻举起手中长剑,摆出手式,剑尖平稳不动,直指著她。 在这个关头上,他的记忆回到十五年前,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在京城十里外,那个抚育他成长的别庄上,石地上满是血迹,在月色下,他能看到,那血泊顺著地势流到阴暗处,流到他的眼前。 赵伯抱著五岁的他,捂著他的唇,不让受此巨变的他发出半点声响,更不让他的惊叫声,泄露他们的藏身之处。 只是,赵伯捂住了他的唇,捂不住他的耳朵,更捂不住他的眼。 在他童稚的眼里,他看到了刀起刀落,看见一条又一条的人命,迅速在他眼前消失;在他的耳朵里,他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哀号,死得不明不白…… 每一日、每一夜,他总会回想起那一晚,仇恨与惊惧交缠著他,他无法入睡,每每在夜色里,起身练剑习武,为的就是增进自己的能力,让自己能够早日报仇雪恨。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都是李长浩加诸给他的! 那一眼,像箭一样射进她的心。 沐霏的心猛地一颤,澄眸微微的眯起,怔忡于他此时眼中的恨意。 忽地,眼前光影闪过,夹带著强大的剑气,长剑朝她飞来,瞬间,剑光笼罩住沐霏全身,密密的交织成剑网,带来阵阵飒飒劲风。 她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是谨慎的,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利剑所伤。 沐霏难以置信的立著,心中浮现恐惧,只因在他的眼里,看见最深的痛恨,像是恨不得要将她碎尸万段…… 他想杀了她! 真的,他真的想杀了她! 在她的脑子里,不停的回荡著这句话。 倏地,剑气停了,利剑就停在沐霏鼻尖三寸之处,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她瞧著,剑尖还在她的眼前颤动著,可见使剑的人内力之强。 “对于我的能力,你还有疑虑吗?”在开口的这一刹那,东方御黑眸里的杀气退尽。 纵使如此,他的态度仍旧冷若冰霜,没有半点的情绪,仿佛刚才那些情绪的波动,都只是她的错觉。 在那双黑眸之下,沐霏的神魂震撼著。 如果,他刚才一剑刺进她的心窝,她也不会有任何的讶异,毕竟,那黑眸的恨意如此汹涌。 但,他没有,不但没有,他还冷漠得可以。 只是,为什么?! 她与他,会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需要他用那种骇人的眼神盯视著她? “你刚才想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沐霏讶异自己竟然问出了口,大概是被他的眼神给吓坏了。 东方御的目光深敛,沉潜在体内的肃杀之气,因为那句话再度迸射而出,薄唇微微上扬,笑意里却添了几分讽刺。 他唰地一声,将剑不偏不倚地插进她腰际的剑鞘里,有力的大掌,再一次牢牢的擒住她的手腕。 粗糙带茧的触感,从腕间传了过来,他的力量很强大,几乎是不可动摇的。 相较之下,她能明显察觉出两人的不同,她的纤细对比上他的有力,她只能像只待宰的猎物。 他缓缓的低下头来,高深莫测的视线瞅著她,两人的额头几乎就要碰上了。 两人太近了。 近得让她能察觉另一种,完全不属于女人的气息,那是一种陌生的气味,一种会让她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令她措手不及。 只是,衬著他令人心迫的眼神之后,是他冷得像冰一样的声音…… “相信我,如果我想杀你,你就一定跑、不、掉。”语气里,有著遮掩不住的狂妄。 迎视著他的眼,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浮现。 那是……那是一种预告吗? 看出她的分神,东方御的黑眸一眯,不怀好意的倾近。 “首先,就是要专注。”他灼热的气息呵进她的耳蜗,这小妮子总是在闪神。 突地感觉温热的肌肤贴近,沐霏慌得赶忙后退,慌乱的踉跄退了一步,几乎失去平衡。 就在她狼狈的当下,一只手臂伸来,稳住她摇晃的身躯,也一并将她圈进他的怀里,属于他的体温渗过白纱,烙进她的皮肤里。 “要练功,你得先把马步站稳。”低沉的嗓音,缓缓地飘进她耳中,他的唇靠近她发颤的小脸,没有接触到她,只是用呼吸撩拨著她。 沐霏清了清喉咙,能感觉她耳根子就要烧起来了……她咬紧唇,撇开头,强自镇定的退出被他热烫体温包围的怀中,拔出剑来。 这意思是明显,什么都别说,练剑就是了。 东方御自是明白,却没轻易放过她,不但没有拉开距离,大掌反倒直接包覆住她正握著剑的掌心。 沐霏一僵,本能的想抽手,但是却无法如愿。 “你……”她正要开口责备时,却听他恍似正经般的开口。 “剑法重轻巧,必须身手配合,灵活多变,这也是我要求你,务必将剑握好的主要原因……”擒握住她的掌心,东方御顺势来到她的身后,利用他的力道,将她握剑的右手平举。 沐霏不需转头,就能感觉他正贴著自己的背,那宽阔的胸、那有力的掌、那极为男人的气息…… “感觉到了吗?”东方御侧著头轻问,看著她的耳根正转化成鲜红,似在诱人品尝。 “感觉到什么?”沐霏回问,呼吸有些急促,几乎想回斥,除了他,她根本感觉不到其他的一切。 她的惶恐不安,他看在眼里,那是一个姑娘该有的娇羞,再怎么骄傲,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而他更得好好利用这一点。 “剑法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练剑者必须把剑视为是手的延伸,意念要集中在剑端,而不是在掌心……”东方御态度徐缓,假习剑之名,行逗弄之实——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边,若有似无的,叫沐霏所有的神经都绷紧著,她的心跳好剧烈,几乎要以为在身后的他,都会听见她有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了。 东方御握著她的手旋转,灵活地让剑在她的身旁旋了几圈,划出耀眼的白色光圈,映著日照,闪著七彩的光。 “感觉到了吗?把你的力量往前延伸,把气往前提,把剑端当成出剑的起点,那延伸出去的力道才会惊人。”他将气息徐徐的呵在她颈项的敏感带,要她更加偎近他的怀里。 他的声音很低,却奇异的搔著她的耳,勾起一阵诡异的酸麻,沐霏几乎连膝盖都要使不出力气。 “正所谓‘百日刀、千日棍、万日剑’,剑法之精深,你得细细思量,每一根手指的力道,每个肌理的运力方式……”他的长指随著他话里的内容,滑过她的指尖,滑过她的手背…… 无法理解,为何他说话的内容再正当不过,但语气却极其诱哄、动作也格外暧昧,教她无法招架,只能感受他身上散发的热气,包围著她…… “你根本不是在教我练剑!”沐霏面红耳赤,再也无法忍耐,用尽力气推开了他,双腿虚软,差点又要踉跄跌跤。 东方御只是淡笑,对于她的推拒,他早有准备,却不愿接受,一步一步的朝她又逼近,不怀好意的靠前。 “如果不是,那你倒是告诉我,我在做什么?”他就不信,她能讲得出口,他其实是在调戏她。 “你!”果然,沐霏一阵语结。 就在她怔愣的同时,东方御一个欺身向前,又要擒住她。 “我不跟你学剑!”她退了一步,想起他刚才说的话。“百日刀、万日剑,你只是个使刀的,你没资格教我。” 终于,他停下进逼的脚步,深邃的一对黑眸,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那样的眼神,教她有些后悔出口的莽撞,她非口出轻蔑之语的人,她只是……被逼急了。 看进那一双急于推开他的眸,东方御敛眉,决定以退为进,语气淡漠。 “一般人常穷毕生之力以练习、钻研各家武术,只因为武术之精微,学问之深奥,但如果没有一颗学习的心,说什么也是枉然,请姑娘另请名师。”话毕,他转身就要离开。 看著他大步迈开,沐霏握住拳头,手心渗汗,美丽的唇颤栗起来。 他要走了……他真的要走了。 她的视线蒙眬起来,已没有早先盛气凌人的模样。 看著他就要走过小屋,眼看就要走出红叶森林,她的心整个慌了、急了,几乎无法思考,她急步跟了上去,小手一伸,拉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她急切开口。 东方御眼一沉,看著她正拉住他的衣袖,他并没有甩开,而她纵使红了脸,知道自己动作的不该,却也没有松手。 “对不起……我不是、我没有……我……”她急促的想替自己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索性直接要求。“请你留下。” 东方御不语,平静地俯视她,知道欲擒故纵的方法已然奏效,他存心利用她的愧疚,让她亲自来留他。 “你要我留?”东方御微挑起眉,直直的望进那双澄眸里。 “是。”沐霏用力点头,但心里……却仍有那么一丝不确定。 “纵使我的要求是,你必须言听计从?”他倾近她的脸。“毕竟……没有人愿意教导一个会怀疑自己的徒弟。” “这……”沐霏嗫嚅著,脑子里一片空白。 看出她的迟疑,他闪身就要离开,逼沐霏做最后决定——而他,成功了。 “好,我答应你。”沐霏只能点头,迎向他唇边的淡淡浅笑,那种说不出的慌乱又更浓了。 今日只是开端,李沐霏,你逃不掉了! 第三章 月出东山,夜色渐深,夜莺在轻声啼唱,树林间飞萤点点,宽阔的空地上,月色洒落一地微亮的银白色光芒。 东方御负手在背,昂然注视寂静大地,等著沐霏的到来。 他的目光深敛,俊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沉思著。 新月高挂,宛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弓,仿佛正等候著,要射入谁的胸膛里…… 缓步来到此地,沐霏看著他伟岸的背影,她身形一顿,一时之间,竟无法迈步向前,只是站在他的身后,她的心跳就好快,快得像是要跳出胸口一般。 经过了他一整天的教导,对于他俐落的身手,再也没有任何质疑,只是……她仍相信她的直觉,他不是一般的武师。 纵使他没刻意张扬,但是她仍能感觉到,他体内流窜的那股狂狷、邪肆而疯狂的气息。 一整天的时间,她不停猜想著,他所为何来? 想著白日时,他的所有言行,那温热的气息,那灼热的视线……她的脸还是不能自抑地染上了红。 她的眉心轻蹙,再次感觉不安。 她很少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但是这一次,她真的打心底后悔起自己的冲动,竟然开口留下了他。 就剑术来说,不讳言,从他的身上,她的确能学到许多,一日的教导,她的身形、步法,都有了明显的进步,她确切的发现,她根本是脚步没站稳,就想著学跑学飞,问题全出在基本功上。 只是,她无法忘怀那高大的身躯所带来的无限压迫,不只是她的心跳、就连她的呼吸,都因为他的靠近而急促。 而在每次的视线交错时,他周身的气息又会一变,黑眸加深几分,每当他凝眸看著自己时,她总觉得浑身冰冷,隐约察觉对方必有所图,胸口某种呼之欲出的不安情绪,几乎要让自己窒息。 他的举止让她胆怯,而他的接近则让她心跳加速不已,那是一种明显的矛盾情绪,她却无法厘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她内心挣扎的一刻里,东方御足尖一点,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以某种专注而炽烈的眸光,注视著她精致的容颜。 “还在怕?”低醇的调笑声,贴近她的耳蜗,戏谑的开口。 李沐霏的眉蹙得更紧,为了他口中的“怕”字,更为了他带著浓浓轻视意味的“还”字。 “我没有。”沐霏尖锐的反驳,心情却仍是忐忑不安。 就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不是怕他,绝对不是,但……她的心里却充斥著某种更无法掌控的情绪。 他不是第一个教她的武师,却是第一个让她握剑的手发颤,让她的心跳不稳,甚至是脸色转红…… 那不是她应该出现的反应,她不爱那种失控的潮红,像是他的存在,会让她失去所有的自主。 看著她略带不自在的反应,东方御心知肚明。 个性再怎么骄傲,也是个不识情爱的小女子,生嫩得很,如果他存心戏玩她,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个念头一浮现,他更加坚定之前的想法,要拉入一个不算无辜的她,来当他与李长浩之间仇恨的祭品。 心绪才起,他的笑容转为邪魅,伸手揽起她的黑发,不顾她冷眼瞪视,执意扯掉系在她黑发上的绢带,让那一头平整的青丝,随即被风吹开,添了几分无助的散乱。 这样美丽的模样,落入他的眼里,染沉东方御的眸子。 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小东西,用不著开口说话,只消一双澄眸,就能勾魂动魄。 “你做什么?”沐霏无可抑制的涨红了脸。 东方御缓缓勾起嘴角,唇边的弧度逐渐加深,满意的看著她脸色乍红。 他也不说话,褪去冷意的面孔越靠越近,近得她能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带著惊慌的倒影。 “你真是个出色的女人……”东方御深黯的眸色闪动火光,像是锁紧猎物一般地盯著她。 “你太放肆了。”那样炽烈的眼神,教沐霏浑身紧绷,直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语调,亲匿得有些异样,远比白日的他更加让人心悸,在月色的银白光之下,她甚至觉得他的脸上带著邪气,像是想一口吞了谁…… 是她吗? 他想一口吞食的对象,是她吗? “纵使我答应你言听计从,但也仅只于学剑这件事。别忘了,你只是我爹请来保护我的武师。”沐霏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不在他烈焰般的眸中失去控制,一派高傲的开口。 “怎么?”东方御轻哼一声。“一个低下的武师,配不上尊贵的小姐你?” 沐霏的黛眉蹙起,疑忖地看著他。 地位的差别,从不是她想要强调的重点,她想强调的只是他该做好他的本分,不该逾矩。 只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她倒成了嫌贫爱富的虚荣女子了。 一整天的相处下来,他总有办法扭曲她的话,而这又是另一个让她感觉到矛盾之处。 他的眼神有著灼热,但他的薄唇吐出的话语却带著尖酸,他的肢体动作亲匿,却也带著轻薄的蔑视。 她始终不明白,在他的眼里,她仿佛一无是处,动辄得咎,再平常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解释出来,她总不离虚荣浮华那一类的形容,但是在他看著她的时候,又仿佛一双眼要烧著她…… 他教她迷惑了,教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得罪你了吗?如果真要计较,我跟你认过错,请你留下来了,不是吗?”她咬著牙,赌气的说著。“为什么你还要如此咄咄逼人?” “所以,你觉得我的态度不对?”东方御轻笑的反问,深邃的眼,随著亲匿的语调,漾出火热的眸光。“好,很好!那我一定会改变我的态度,‘一定’会让你发现显著的不同。” 一定?! 这两个字,让沐霏愣了一下,悸动直往心里奔去,她压根儿不敢开口询问,他是打算如何改变他的态度。 那抹笑看得她十分不安,而随著他说出的话,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他,也让她抖瑟不已。 “沐霏……”他轻唤著她的名字,大掌握住她一绺黑发,不容她拒绝的逼她靠近。 迎著那双深邃的眼,背著月光的他,脸上忽明忽暗,表情让人看不清。 “让我再来教你舞剑吧。”东方御义正辞严,明目张胆地握住她的手,徐缓地抽起她身后的剑,放进她的掌心中。 接著,他也缓缓抽出他身后的斩魄刀,沐霏的澄眸漾起疑惑。 “我们来过上几招吧。”他慵懒地靠在她的耳边说道,灼热的感觉教她娇躯一阵轻颤。 “我?跟你?”沐霏退开了身,但他的压迫与存在感,仍旧教她惊慌。 一个被嫌弃连剑都握不稳的女子,与鼎鼎大名的斩魄刀交手……他是不是太看得起她了? 隔著不算远的距离,她能看清他黑眸里的得意,在审视她的时候若有所思,仿佛有种亟欲明白的渴望。 那样的眼神,又燃起她心里莫名的担心,而他又开口了。 “放心,只是过招罢了。”他柔声安抚著她,只是,那把银白的斩魄刀仍旧狂妄的闪著,仿佛渴望著要噬血。 她的慌乱,他看在眼里,却没有软下心来,他的眸光转为深浓,因为渴望与图谋不轨而氤氲。 “人说,刀如猛虎,剑如凤舞,我倒是很希望能看看,我这只猛虎,能不能高攀得了你这只凤凰?”他话中有话的开口,存心要让她成为他的女人,掌握这小女子的一切。 下意识的,沐霏只能不安地摇头。 但,他仍是狂妄地不接受她的拒绝,他的刀动了起来,挑起她的剑,半胁迫的要让她的剑,随著他的刀在空气里漫舞著。 斩魄刀,虎虎生风,扫落地上残叶,带著她的剑,在空中泛起银白色闪亮的光芒。 她知道,他正用他的斩魄刀,带著她练剑招,只是,在对招的同时,他的身体总会有意无意的碰触著她,那气息总会呵在她的耳,更别说那双深邃的眼……教她膝间一阵无力,几乎要站不稳了。 月色很美,风很柔,一切几近完美。 但,就在恍惚间,她仿佛产生错觉,看著一道黑暗的大门,正在东方御的身后展开,而他正以那种深邃带笑的亲匿眼神,勾引著她踏入无边的陷阱中…… 这样暧昧紧张、矛盾纠结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也过了一个月…… 实际上,他们之间的相处,称不上是相安无事,东方御还是不改他的个性,偶尔说话夹枪带刺,猛不防地戳她几下,让她的自制力面临崩溃;偶尔莫名温柔、细言软语,逗得她双颊发红,手足无措。 日子一天天过去,沐霏对他的言语容忍度缓缓变大,之前三言两语就会被气得跳脚的她,现在较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他的指正。 或许是认清他的冷言冷语,都带著极高的可信度。 他挑剔著她的剑招,甚至说她的基础根本没打好,起初的她忿忿不平,但时间证明,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于是,她终于肯虚心的接受他的指导,遵照他的指示练习,结果是出人意表的进步。 她不是个会说违心之论的人,她终于认可,他的确是个称职的武师。 撤去那种不认同,她对他的好感倍增,那些温柔逐渐盖过他那些伤人的缺点,她几乎都要忘了他的尖酸…… “你的资质实在是不行。”东方御冲著她摇头。“我说过,这套剑招太繁复,依你的资质,绝对不可能……” “够了!”沐霏打断他的话,也收回刚才心中那许多的独白。 她对他的好感,零! 看著她窘困受伤的表情,东方御抿唇,没再继续说下去。 “伤她”这件事,从一开始的驾轻就熟,到现在的偶一为之,他发现自己嘲讽的能力明显退步。 他告诉自己,这绝不是心软。 他只是想降低她的防心,他只是想博取她的好感,他只是想利用她来伤李长浩的心。 “霏儿……”一个带著沙哑慈爱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爹爹。”沐霏转过头,面露喜色的看著父亲出现。“您怎么来了?” 相较之下,东方御的表情冷肃。 不只是沐霏,连东方御都没察觉到李长浩的出现。 这提醒东方御,若不是李长浩的内力、轻功惊人,就是他的警觉心松散了…… “我是特地来瞧瞧,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李长浩宠爱地看著掌上明珠,之后将目光移向站在另一旁,面色冷凝的东方御身上。 “霏儿学得还好吧?”李长浩关心地问道。 东方御深吸一口气,扯唇露出冰冷的微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睛。 “差劲极了。”他丝毫没替她留点面子,在看著仇人的当下,他的眸中闪过愤怒,却没有发作出来。 “好!说得好!”李长浩闻言没有发怒,反倒朗声大笑。“果然是江湖中人,说话爽快极了。” 自己女儿的程度到哪儿,他怎么会不知道。 说坦白点,练功只是为了帮她排遣无趣时光,他高价聘来拥有斩魄刀的高手东方御,只是为了保护女儿的安全。 只是,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在看著他的时候,总是一脸的阴冷,他没去细究原因,只当练功的人个性深沉。 江湖上对东方御赞誉有加,说他行侠仗义,这也让他安心,放心的让他与霏儿在林里相处。 一个月过去,很显然这年轻人的自制力很好,面对像霏儿这么漂亮的姑娘,还能不假辞色,心无旁鹜,让他对这年轻人的欣赏顿时多了几分。 “那你们就继续练习,我是来告诉你,我得到庄外去一趟,来回的时间得花上大半个月,有什么事就等回来再说。”李长浩将目光转回沐霏身上,还不忘跟她叮咛一些注意事项。 动作间,东方御始终沉默,消化著眼前这个讯息,知道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须臾,李长浩终于结束父女之间的谈话。 “我该走了……”他将目光移回东方御的身上,语重心长。“霏儿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一定得好好保护她。” 东方御的脸色木然,只是点了点头,目送著李长浩离开。 最重要的人…… 这几个字,刻进了东方御的胸口,他黝黑的指掌,慢慢的握成了拳头,嘴角的笑容愈冷。 这几个字,加深了东方御的忿恨,只因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全在那一晚离开他的身边。 他缓慢的将视线,移回沐霏的身上,眸中杀气尽现。 李长浩…… 我会让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单独在林里练剑,沐霏很快就觉得无趣。 她把剑势一收,不自觉叹了口气,看著小径的那一头,仍是一片宁静。 东方御还没有回来。 父亲前脚离开没多久,东方御也说他有些急事需尽快办理,跟著匆促离开,交代他定会在天黑之前赶回。 看著夕阳缓缓西沉,沐霏的心更闷了。 她不承认她在等著他,只是,一个人练剑的感觉,真的很无趣,少了一个在耳边叨念的人,她有些不习惯。 叹了一口气,她愈来愈不懂自己了。 明明知道他嘴坏,却每每还是被刺伤,痛了,还不知道要逃,竟然还因为见不到他而若有所思起来。 唉! 突地,入口小径处传来细微的声响,显示有人正小心翼翼地出现了。 她的唇先是微微的扬起浅笑的弧度,知道是他回来了,而后很快的收敛笑容,不想让自己的愉快泄露出来。 她清了清喉咙,冷著脸抬起头来,正想责备他的晚归时,所有的话哽在喉间。 “你们是谁?”她握紧手中的软剑,讶然发现小屋来了许多不速之客。 几个人的表情同样是不可置信,眼前这个精雕细琢的女娃儿,真是李长浩呵护在手心的宝贝,那个坐拥财富的偿情炼拥有者? “啧啧啧,真是漂亮。”其中为首的人,带著惊叹的表情注视著沐霏,往前走了几步,一双眼打量著她。 “你们是谁?怎么进得了红叶森林?”沐霏眼尖,看到几个人手中的剑刃沾著鲜红的血,只怕林外的护卫们,早已命丧黄泉。 “不过就是几个不入流的人,挡得住我们吗?”另一个人张扬的挥舞著手中的剑,意有所指的指向她的鼻尖。 “把偿情炼交出来,我们就不为难你……如果你配合的话,我们就‘尽量’的不为难你。”另一人的视线,游移地看著娇美的她,眼中浮现淫欲。 沐霏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将软剑握得更紧,冰冷的感觉窜遍全身,恐惧不安的情绪抓紧她的心。 这些人、这些人…… “听说李长浩派了人保护她,怎么没看到帮手?”其中一人警觉地四处张望。 “我爹的确是派了人保护我,你们最好马上离开,免得待会儿身首异处。”沐霏压抑恐惧,虚张声势。 “哈哈……”为首的男人笑了出来,那笑容像极野地里正欲进食的豺狼,让人极不舒服。“你倒是叫他出来,说我们兄弟很想跟他见个面。” 几个人相视,又爆出一阵大笑,打心里不相信她所谓的救兵,真会在下一刻出现。 “你们几个是谁?!怎么会闯进这里?” 一个带著怒气的女声,从小屋里传出,跟著细碎的脚步声之后,出现两位穿著红衣、绿衣丫鬟打扮的人冲了出来。 “小姐,你没事吧……”小红小绿很快的将沐霏藏在身后,纵使不懂武,但是她们有颗护主的心。 沐霏只是摇摇头。 眼前没事,但是待会儿的事,就很难说了。 “果然是大户人家,连丫鬟都这么漂亮。”男人们露出猥亵的目光。 小红小绿身躯微颤,没有遗漏来人眼中的恶意眸光,只怕今天逃不过这一劫。 小绿年纪较长,知道首要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人拖住。唯有等到东方御回来,才有办法让小姐全身而退,于是鼓起勇气,挺身往前走了一步。 “各位大爷,请到小屋里喝杯茶水。”小绿想用温和的态度,降低他们的伤害之心。 只可惜,那些人并不领情,其中一人粗鲁地伸手,将她拽了过来,满脸迫不及待,满是邪意。 “让我先尝尝这个小丫头的滋味吧!”语声才落,嘶的一声,小绿身上的衣服已被扯去一半。 小绿无法自抑的尖叫出声,与生俱来的名节观念,让她开始激烈的反击,甚至趁机拔出男人腰际的剑来自保。 “小绿!”沐霏脸一白,知道这个动作一定会激怒来人。 果不其然,男人一个反手,不但夺回他的剑,甚至还一把刺进小绿的腹中,顿时血流如注。 再也无法忍耐,沐霏一把推开试图护住她的小红,长剑一闪,剑招出式,白光横劈直削,一个飞身,已飞至那男人前半尺之处。 男人匆忙往后一纵,闪过致命的一刺,几个男人目光相视,同时展开攻击。 一时之间,树林内满是刀光剑影,红叶随著剑风飘下,落在众人之间,金石交击的鸣声很是骇人。 只是,正如东方御所说,她不是练武的料子,她的剑路或许进步了,但是她的内力却不足,很快便不敌众人的轮番进攻,明显出现劣势,节节败退。 而这一切,全部落入不远处一双若有所思的黑眸里。 东方御的眼里出现怨恨的神色,怒气在累积。 这些人,是他引来的,也是他放出的风声,说偿情炼就在此地。 这么做目的有二,一是蓄意让李家庄风波再起,二是存心让李沐霏身陷险境。 他心知肚明,在这些丧心之徒的眼里,她简直美得不像真的,他们绝不会一刀杀了她,反倒会用最难堪的方式凌辱她,让她生不如死。 这么一来,他就达到第一个目的,让李长浩知道最爱受到伤害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此时的东方御,不去试想自己该如何脱身,他只是想让她受伤,一如他一样。 只是,随著她的落败,来人的剑式,一刀劈得比一刀近时,他却反常地发现自己情绪的起伏。 而一旁的小红,同样也心急如麻,看著小绿为主捐躯,她也有了体认,就在来人一剑直逼沐霏时,她冲了出去。 就算死,也要死得清白,绝对不要落在这些男人的手里。 只是,沐霏却不想再见另一个惨事的发生,在危急之下,她很快的做了决定,把剑横射出去,挡下最贴近的一击后,伸手拉住小红,一个扭身,硬是护住了她,让那飞来的剑招,狠狠劈开她的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疼…… “小姐!”小红怎么也没想到,小姐竟然代她受了这一剑。 “他们要的是偿情炼,我会给他们,你快走……”沐霏心急的催促,背上的伤疼得她眼前发黑,几乎能感觉到死神凉凉的呼吸。 眼前护得了一人是一人,她不想再有谁血溅当场。 “今天,谁都别想走!”男人中有人大喊一声,大手朝沐霏伸来,想抓住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她。 沐霏紧紧闭上眼睛,已经考虑著咬舌自尽的成功率有多少时,一个剧烈的怒吼声从远方传来。 “不要动她!”随著音波出现,东方御高大的身形赫然出现。 他锐利的眼神,紧盯著身受重伤的沐霏,几乎要失去理智,周身辐射出可怕的怒气,让他看来十分可怕,教所有人望之却步。 “你想留全尸?还是身首异处?”东方御缓缓开口,声调冷到极点,那双眼里的杀气,几乎要吓坏所有的人。 只是,既来之,则安之,他们绝不会这样就打退堂鼓。 “偿情炼是我们的,这个女人,也是我们的!你要命的话就快走,省得英雄做不成,小命难保!”为首的男人恶狠狠说道。 东方御立在当场,看著沐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心闪过莫名的疼痛,眼前只有速战速决,才是保住她的最佳良策。 于是,他提气运劲至掌心,往最靠近沐霏的男人击出,一声沉重的砰然巨响,那男人转眼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撞上不远处的大树,吐了一口血,小命休矣。 “一起上!”几个男人全吓怔了,为首的男人大声一吼,主动展开攻击。 东方御的耐性不再,拔出背上的斩魄刀应战,一冽银芒瞬间射亮众人眼睛,朝为首的男人飞身而去。 颇有重量的大刀,在他的手中仿佛像是轻如毫毛,更像是顿时有了生命,整把刀都散发银白的光,刀起刀落,像行云流水一般,银白色的光晕,所到之处,血雾纷飞。 太多的怒气,让他压抑不住杀气,完全迸射而出。 细微的情绪因为沐霏的受伤而蠢动,凝结成某种沸腾的感觉,那种情绪太过强烈,教他不敢去触碰,只能往心里埋去。 混乱很快就结束,尸横遍野。 小红很快地冲过来,扶住了失血过多,几乎昏厥的沐霏。 “小姐……”小红泪流满面,又惊又怕又不知所措,完全慌了手脚。 东方御飞身来到沐霏身边,伸手抱起了她。 沐霏偎进他的怀里,撑著最后一丝神智,扬眸望进东方御的眼里,眼里有著未退的惊惶,用最后一丝力道,扯住他的衣服。 那一眼,教东方御心碎。 “放心,有我在。”他无法自抑的说出安抚她的话语,大掌将她苍白的脸,压进他的胸膛里。 从未。 他从来未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但是那一刻,他真的想杀了自己。 他的心里甚至还闪过一抹惊慌,深怕她会断气在自己的怀里……他紧咬著牙,不愿去思考会失去她的可能性,飞纵向前奔去,打算寻找最好的大夫。 他会救活她!一定! 第四章 天色灰暗,浮云蔽月,只剩几颗星子闪烁,是个让人心神不宁静的夜晚。 倚在窗棂边,东方御平静如常的外表下,千头万绪在心底。 榻上,李沐霏在昏迷中,仍然发出痛苦的喘息,紧闭着双眼,不停的颤抖。 想必……是很痛的吧! 那一剑划开她白皙的背,纵使未深到见骨的地步,但是却造成严重失血,更别说,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长约一尺的伤口,是个很吓人的伤痕。 直到现在,他仍无法置信,她哪来的勇气,替小红挡下这一剑。 她是李长浩的女儿,她应该是个贪生怕死,是个爱慕虚荣,是个骄傲恃宠的千金小姐,她不该……她不该有那样的勇气,去为丫鬟承担那些。 但是她做了,还做得没有半分迟疑,让他连想出手替她挡下都没有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了那一剑。 那样的奋不顾身,教他震慑了。 他缓缓回身,将视线调回李沐霏身上,看着她因背伤无法平躺,侧着身子,任由那一头青丝垂落床畔。 那头黑得彻底的发,将她苍白的脸颊,衬得似雪一般,红艳的唇失去颜色,她美得不像真的。 看着看着,怎会觉得……那头黑亮的发,好似垂进他的心坎,撩得他的心湖,泛起一阵又一阵不正常的波动。 “冷……好冷……”床榻上的人儿,纤细的身子微微的颤着,胡乱的呓语,小手在榻上挥舞,似是在渴求着什么。 东方御皱起浓眉,全身僵硬得像石像,紧握的拳头里,有着强力忍耐的波动,隔着距离瞪视着在榻上呻吟的李沐霏。 她的模样憔悴苍白,仿若风一吹就要消失…… 细微的情绪又开始蔓延,深入了骨骸之内,他无法置之不理,心里的堤防,终于溃堤。 他大步迈向前,用最温柔的力道,将她轻缓的抱进了怀中。 因为失血过多,寒意正由内而外的侵袭着她,寒颤让她全身的骨骼都在格格作响。 造成她今日痛楚的人,不光是那些擅闯入林的人,他自己更是始作俑者。 他才是让她受到这么剧烈伤害的人,也是让小绿丧失生命的人。 他的仇人是李长浩,但是,他的愤怒却伤害了其他无辜的人,那他跟李长浩这种恶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一思及此,他深感自责。 大掌终究还是握住她的小手,将她的紧紧包覆在掌心里,提供他仅有的温暖。 但,仿佛这一握已足够,她浑身的轻颤慢慢的平稳下来,偎在他的胸口,她逐渐睡得平静。 轻缓的呼吸,一阵又一阵的拂在东方御的胸口,虚弱得像是会在下一刻停止喘息。 他闭上了眼,揽着她身体的大掌,缓慢移上她的发,心里涌上陌生的心疼。 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刻里,李沐霏的影子,慢慢的落在他的心口,若有,似无…… 也许,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他才会察觉这一点。 或许在某一天,这一抹影子,将窜出他的心里,也将兴风作浪地地吞噬他。 ☆☆☆☆☆☆ 一阵,又一阵。 李沐霏难受的挣扎,全身的肌肉紧缩着,因为疼痛而痉挛。 突地,大掌细心的避开她背后的伤口,轻轻的在她的肩上拍抚着,还不时注入真气,护住她的心脉,舒缓她的疼痛。 “没事。”低沉的声音。说着让人安心的话语。 是谁? 为何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却有着陌生的温柔。 李沐霏想抬起头来,全身却使不上半点力气,只消轻浅的呼吸,背上就传来剧烈的疼痛。 伴随着睁眼的动作,她难受地发出呻吟。 “李沐霏?”东方御低头,发现她醒了,虽然仍面无表情,但下颚紧抽的肌肉,泄露了他心中翻腾的情绪。 已经过了三日。 她再不醒,他就要去杀了那名蒙古大夫! “东方御?”李沐霏嘶哑的开口,困难地发出声音。 她的眸光微眯,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从未看过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温柔而满富情绪,像是很关心她似地。 “喝点水。”他伸手拿来早准备好的手绢沾湿,用清水润泽她干燥的唇,缓慢而极富耐心的喂着她饮水,动作间,黑眸不曾离开过她。 李沐霏温顺的靠在他的胸口,让清水渗入她的喉中,滑入她的体内,微凉的水温终于让她感觉到她真的还活着。 她抓握住他胸前的衣衫,努力想接近他一些,想藉着他的体温,躯除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从未如此急切的想感受生存的证据。 她贪婪的感受着,那些属于他的体热与气息,快速的抚平她不安的心。 待神智一恢复过来,李沐霏心急的四处张望。 “小红……小红没事吧?”她还记得那团混乱,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贼。 “她没事,她回庄去处理小绿的后事。”东方御抚着她的发,动作里有着连他也没有发现的温柔,纵使,语气仍旧冷漠。“你关心你自己就好。” 李沐霏扬眸,正巧迎上他的眼。 他灼热的呼吸拂在她的唇边,她才慢半拍的发现,她偎在他的胸口,贴得可紧了。 她惊喘一声,纤细的身子急忙要往后缩,不意拉到伤口,痛得倒吸了口气,再次缩回他的怀里。 “笨蛋!”东方御很不客气的低斥了声,但动作却很温柔的稳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再有剧烈的动作而伤了自己。 “都窝了三天,现在才觉羞赧,不会太迟?”东方御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三、三天? 李沐霏本想回嘴,却因为听到这句话瑟缩了下,整张脸垂得更低,像是要钻进他的身体里。 只是,昏迷时是一回事,清醒后又是另一回事。 在昏迷中,属于他的气息,让她倍感安全与温暖;但是此时此刻,她的神智比什么都还清楚,他的身体温暖着她,他的大掌肆无忌惮的固定在她的腰间,提醒着他的存在…… 小脸温度不断提高,将她白皙的肌肤,染上淡淡的红晕,驱除了那些苍白憔悴的脸色。 她的心跳得好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咬紧红唇,根本不敢看向他。 东方御看出她的羞窘,难得的在薄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 在那次的意外之后,他们之间隐约有些不同,他对她的敌意顿减之后,好感也跟着溢出他的胸口。 他知道,他不该有那些奇怪的情绪。 如果他们能有另一种身分,没有横亘在彼此之间的仇恨,只有单纯的相遇,他相信这样的她,一定能让他倾心。 上天的作弄,让他别无选择,在不久的日子之后,他会亲手杀了她的父亲,也必定与她反目。 是故,他告诉自己,现在的温柔体贴,只是为了让他能趁虚而入,窜进她的心里,成功夺取她的信任,一切便能进行得更加顺遂。 一切只是为了计画。 只是,计画而已。 ☆☆☆☆☆☆ 李沐霏的伤,虽然已经没有致命的危险,但是却仍旧没有自理的能力。 除了每日的沐浴清洁之外,东方御接手所有照顾她的工作,无视于她与小红的拒绝,将那些世俗的规范视若无物。 一日,又到了换药的时间,听着小红的脚步声走近小屋,李沐霏的脸又一次的红了。 这种事……再久都无法习惯。 但是她已经学会不去抗议,对于他的三忌孤行,她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 “我把药摆这里了,东方公子……”小红一双眼不知道该看哪儿好。 但随即,她还是无法自抑的开了口。 “东方公子,您真的不让我来替小姐换药吗?毕竟男女授……” “出去,把门带上。”东方御连听完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将小红赶出门去。 李沐霏闭上了眼,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我感觉到了。”东方御低头看了她一眼。 “什么?”李沐霏回问。 “你很不满。”这句话是肯定句,可不是疑问句。 “……”李沐霏在唇中咕哝几句,东方御脸色难看。 “敢做就敢当,不要把话说在喉咙里。”他语气冷淡责备,但是动作却温柔缓慢,慎重的将她从自己的胸口上移到床榻上。 这些日子,东方御总是细心照顾她,不让她离开小屋,甚至为了不让她压迫到伤口,连入睡时都以双手揽住她,让她睡在他的身上。 起初,她以为她是不可能睡着的。 再怎么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们这样完全不合礼数,那是因爹爹不在山庄内,要不然,东方御十条命都不够死。 只是,出乎意料的,枕着他的心跳,让她格外有安全感,她不但很快入睡,而且睡得很熟,一夜无惊无惧。 她的柔软缓慢滑下他的身躯,没有抗拒的任由他摆布,在床榻上维持着趴睡的姿势。 一如他所说的,那么多日子都过去了,现在还要强装矜持,未免太过矫情。 只不过,当他掀开反穿的单衣,背后传来一阵凉意时,她仍不免瑟缩了下。 不需要回头,她就能感觉他的注视,她甚至能感觉,他的大掌轻抚过刀伤旁的细嫩肌肤,那仿若不舍的情绪。 她告诉自己,那只是为了帮她换药。 他先用木片,轻柔的刮去旧药,接着用清水谨慎而小心的擦拭着,维持着伤口的清洁。 李沐霏闭上了眼,仔细感受着他的温柔。 无法想像,那双无情砍杀敌人的双手,落在她的身上时,却是如此的轻柔,像是在照顾他心口上,最珍视的人一般…… 东方御这么护着自己,无视礼数的为自己换药,想必她在他的心里,应该也占了一点份量吧? 等爹爹回来,他定会向父亲提亲,与她共度白首…… 她的心里有着淡淡的甜意,多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下去。 而在李沐霏心情笃定的那个晚上,在她的偿情链上,浅浅的浮现不明显、不成形的线条。 她沉醉于幸福,并没有发现,她只是专注的想着他,想着那个让她内心充满甜蜜的男人。 当她的相思愈深,偿情链上的线条逐渐转化,愈来愈明显。 几日之后,那些线条再清晰不过,出现了四个字—— 烟雨,春晓。 ☆☆☆☆☆☆ 在东方御的细心照顾之下,李沐霏的伤好得很快,已经泰半痊愈。 算算日子,爹爹也快回来了,不知道那时候……东方御会怎么跟父亲禀报,关于这段日子的点滴。 小脸浮上红晕,李沐霏停止自己翻飞的想法,伸手从领间缓缓解开缠扣,准备换下干净的衣裳。 身后传来木门推开的声音,李沐霏没有惊慌的反应,知道是小红拿了衣物让她更换。 随着外衣卸下,除了粉色的兜儿之外,雪白的肌肤袒露在阳光下,有着白玉般的温润。 “小红,来帮我把兜儿解下吧。”她没有回身,倾身撩开一头青丝,开口请小红帮忙。 脚步声靠近,一双手停在她的颈际,拉下兜儿上的绳结。 “谢谢。”李沐霏轻声道谢,笑了笑,缓慢的转身。“小红,你今天很安静……啊!” 她的话,以惊叫声做结尾,小手遮着领口,固定住已经解下绳结,却还未落地的兜儿。 “怎么、怎么会是你!小红说你到庄外办事了。”李沐霏紧抓着兜儿,强自镇定的说着。 东方御黑眸渐深,看着她的雪肤在阳光下,有着诱人抚摸的触感。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美丽简直成为他的折磨,他抱着她带着香气的身子,感受她的柔软在胸前游移,在在挑战他的自制。 要不是她带着伤,他早就要了她。 “你以为我出庄了,所以才放心解下罗衫?”东方御伸手拾起她小巧的下颚,看进她清澈而带着慌乱的双眸中。“还不相信我吗?” “不是的。”李沐霏摇了摇头。“我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 经过这些日子以来,她的一颗心早就为他所有,无论是那些逾越礼教的接触,还是他细心照顾的温柔,这些已经完全收服了她。 只是……再怎么说,他们都还没成亲,他不该……而她也不该让事情继续发生下去。 东方御勾起浅笑,知道这段日子的接触,已经让他成功掳获她的信任。 只是,李长浩就要回庄,他必须让一切毫无变数,他必须得到完全的李沐霏,才能让李长浩“享受”到最痛的折磨。 东方御的黑眸转为深浓,因为激起的情欲而氤氲。因为图谋不轨而兴奋。 他决心要她成为他的女人,掌握她的一切信任。 于是,他在她羞赧的目光下,俐落解下上身所有的衣衫,袒露出黝黑的肌肤,俊朗的眉目有着危险的氛围,李沐霏匆促转开了目光。 知道她的不安,东方御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大掌擒住她握住兜儿的腕,用着温和却笃定的力道,缓慢的往下移…… 无论是她的推拒,还是她口中的称渭,都教东方御无法忍受。 他一手扯起她的黑发,逼近她美丽的脸,没有弄痛她,却教她无法躲开他的逼视。 “我要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应允,尤其是他!”他的呼吸沉重而急切,因为情欲的骚动而不稳,嘴角抿成仇恨的弧度。 话毕,他再一次吻住了她。 这一次,他没让她有拒绝他的机会…… 在李沐霏承受着他激烈的情欲狂潮时,仍无法忘怀,当他说着那句话时,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了身,瞪着她的表情,如同正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五章 他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女人一般的呵护着。 李沐霏的心整天都像是在云端,感受着他的照顾与柔情,她自认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从没想过,能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看到那样温柔的神情。 只是,这几天他的心情明显焦躁,似乎正为什么事情所扰,她无法置之不理。 于是,趁着小红回庄的空闲,李沐霏来到红叶林间,看着东方御正立在树下,似是正思考着什么。 她缓步过去,将小手放进他的大掌里。 她好喜欢这种感觉,那种被他包覆,说不出的安全感。 东方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紧,目光仍是直视远方。 “怎么了?”李沐霏关心的来到他的面前,鼓起勇气把小手平贴在他的胸口上,感觉他的心跳。 纵使,他们俩已有过亲密的行为,但是每每在主动靠近他时,李沐霏心里都有一阵说不出的慌,大概是因为她早巳习惯礼教的规范。 针对她的疑问,东方御没有开口,一迳沉默。 “有什么事,说出来谈谈好吗?”李沐霏关心他的心情起伏,觉得这阵子的他,比前一阵子感觉起来又阴沉许多。 他将是她的天,他将是她的所有依靠,她也希望能够分担一些他的喜怒,不希望他孤身承担所有。 闻言,东方御低头,脸色仍是沉重。 他能对她说些什么? 难不成,他能对她说,他已经几乎确定了杀人凶手的身分,待李长浩一回来,他就会一刀刺进李长浩的胸口,了结他的生命。 难不成,他能对她说,这一切只是计画,她只是他计画中的一颗棋子,她只是他复仇的跳板,那些欢爱、那些温柔、那些让她迷恋的一切,都是假的! 站在身前的她,是如此纤细而柔弱,这样明亮的一双眼,这么相信他的专注眼神,这样温柔的一双小手……不消多久,他就要亲手毁掉这一切。 “我没事。”东方御大掌抚着她的颊,让自己的嗓音转为温柔。 好小的一张脸,正承载着所有的幸福与快乐,然而很不幸的,他就要摧毁她的世界。 “可是你看起来有心事。”李沐霏不是迟钝的人,她能看得出他有所隐瞒,心中困惑极了。“你真的不愿意与我分享吗?我们是……” 听着她絮叨的追问,东方御知道那是她的关心,但是此时的他,却无法承受这些,那会挑起他少之又少的良心,那会让他质疑自己,甚至会动摇自己报仇雪恨的决心。 而这些事,绝不能发生! 李长浩,必须死。 这是他十年来,心心念念的最终目标,为家人报仇雪恨,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有所改变! 他握住她的手腕,原本想阻止她继续触摸他,不让她继续软化他的心,但他却眼尖的发现偿情链上出现异样的线条。 “这是什么?”东方御微眯起眼。“烟雨春晓?” 李沐霏偏头,浅浅的勾起了笑。 “我也是昨晚解下偿情链的时候才发现这几个字的……很特别吧。”她扬起眸看着他。 “烟雨春晓?”他的眸眯得更紧,表情阴恻,浓眉深锁。 恍惚的印象里,怎么似乎对这几个字有些熟悉感。 “这偿情链真是有趣,竟还会浮字,果真很神秘。”李沐霏看着偿情链笑着,一张小脸像是会发光。 “因为这些字吗?”东方御握住她的手,长指轻滑过手腕内侧,徐缓地说道,黑眸里闪过若有所思的光芒。 “什么?”李沐霏垂下长长的眼睫,因为那样的动作而脸红。 “因为这几个字,让你看起来更美,让你相信那些关于偿情链的神秘传说?” 东方御火炬般的黑眸滑过她精致的五官。 他的眸光,更加染红她的颊,她不自觉垂下颈来,更因为他的那些话。 是的,她真的相信那个美丽凄美的传说。 她早巳过了胡思乱想的年纪,但是……她真的相信,一如她也相信,她与眼前的男人,会天长地久的到永远。 但是,东方御并不让她逃避,伸手托住她的下颚,让她的眸迎向他的。 “那是地名。”东方御紧盯着她的小脸,终于想起那深藏在记忆深处的隐约记忆。 在寻仇的日子里,他跑遍大江南北,他很确定,他听过这些小镇的名字,只是他一时还想不起确切的地点。 “什么?”李沐霏愣了愣,恍然大悟。“你是说,说书人说的故事是真的?偿情链后真的藏着大把的财富?” 东方御看着她讶异的表情,只是摇了摇头。 “什么人都别说,就算是那些贴身的丫鬟,都别说。”他谨慎交代着,知道这消息一旦泄露出去,会危及她的安全。 他告诉自己,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为了确定复仇的行动,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出现变化,绝对不是为了保护她。 绝对不是。 “好,我听你的,无论那是什么原因,我听你的。”李沐霏不恼不火,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红唇上噙着笑。 东方御微怔,不知她为何露出那样的笑容。 虽然很美,但是,很突兀,美得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 李沐霏眨了眨眼睛,粉颊浮现淡红,深深吸了一口气。 “御……”李沐霏咬着唇,知道他的心房高筑。她得有更多的耐心与温柔,去化解他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些日子的相处,在李沐霏的内心,早已认定这辈子该是他的人。 想必他也有着相同的心态,才会对她有那种只属于夫妻亲密的举止,那么,她就该信任他,就算他看来冷漠阴沉,她也该知道他是会保护自己一辈子的人。 没关系,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她可以的,他这么在乎她,这么细心温柔的呵护着她,那她又何须去计较这种小事? 李沐霏的小手捧住他的脸,让他一双黑黝的双眼,迎视着她清亮的眸。 “有任何的事,都可以告诉我,相信我!一如我也相信你一样,好吗?”她的心羞怯,却也笃定,没有任何的怀疑。 这句话,完全粉碎东方御的自制。 只要一想及他即将全面破坏掉这一切,他的心就涌起千万波涛,说不出的慌乱像是瞬间要将他淹没,像是有谁掐住他的脖子。 带着刀茧的手,捧起她的脸,不由分说的低头,倏地吻住了她,用一种狂妄而需索的方式,热切的辗压着她的唇瓣,吞噬着她的所有反应,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一样。 李沐霏,是他东方御的浮木。 东方御没有发现,也决计不可能承认这一点。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封缄她的唇,他只是不想继续听她说话,他只是……想吻她而已。 ☆☆☆☆☆☆ 随着红叶落尽,秋意渐深,天气逐渐转凉,冬天的脚步近了,盘算着日子,李长浩近日就会回到庄内—— 东方御胸腔一紧,皱起了眉头,眼色一暗,薄唇倔强的抿着。 为何一日一日,察觉自己的心软? 这让他倍感烦躁与不安,每每看着李沐霏,她的眼,总是含笑盈盈似水,汪汪地恍似要融掉他。 是不是……她也融掉了他报仇的心?使他软弱了? 身后的斩魄刀颤动着,仿佛有灵性的感觉到主人的情绪起伏,正呐喊着、抗议着要噬血。 不满的东方御拔刀握住,斩魄刀在他的掌中,绽放出青白色的闪光,眼中迟疑的善意褪去,凶猛的杀意瞬间凝聚,斩魄刀成功挑起他蛰伏的杀气。 报仇,雪恨! 至死方休。 就在这时,李沐霏从小屋走出,优雅的身段踩过满地的红叶,来到平日习武的空地上。 她驻足,看着俊朗高大的他正凝着远方,像是正心烦着什么,在他的周身,竟有一丝诡异而寒冷的氛围围绕着。 东方御变得更阴沉了,一头乱发披在肩上,看来格外危险。 纵使东方御未曾迁怒,但是,他的情绪一日未得改善,李沐霏就是放不下心。 只是,每每追问,得到的结果就是他狂热的吻,让她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能怯怯承受他太过激烈的吻,能吐出的字句,只是压抑的喘息。 一次、两次、三次……得到的是他愈来愈癫狂的吻,非得吻得她唇瓣微肿,娇唇逸出娇喘才肯停止,他的黑眸里写着——再问,就要了她。 这么一来,反倒是李沐霏羞于再继续追问。 她在心里猜想,或许是因为父亲就要归来,东方御担心着提亲是否顺利,才会情绪阴晴不定。 对于他如此看重这件婚事,李沐霏是又欣又喜,只是羞于告诉他,她的一颗芳心早巳暗许,现下只缺在父亲前拜堂的仪式,他们实际上早已是夫妻。 无论爹爹同意与否,都不会改变她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决定。 主动的话她说不出口,但是她会用具体的行动,让他不安的心停止蠢动。 起风了。 空地上落叶翻飞,狂风吹起满地尘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潮湿的味道。 李沐霏看着眼前的景色,看样子,待会儿即将下大雨。 小红刚来通报,说爹爹已经回到府中,伙房正在准备晚餐,他们得趁着大雨前先回山庄才行。 她缓步走了过去,或许是她的轻功进步,脚步轻缓很多,也或许是正沉溺于仇恨中的东方御,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直到她的小手搭上他的肩。 沫霏吃疼的皱起了眉,看着他正反扣住她的手,用着愤恨的眼神瞪着她。 “呃……疼!”她转了转她的手腕,提醒他就要折断她的手。 “抱歉,我以为是……”东方御终于松开了手,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我明白,是我没出声,一定让你以为是贼人偷袭。”李沐霏很自然的替他找了台阶下。 虽然小脸上有着笑,但是她无法忘怀他脸上的神情。 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的黑眸凶狠至极,怒眸瞪视,像是想要一刀杀了她…… 那不是错觉。 那是一股浓得化不去的杀气。 那样的表情,令她觉得陌生而寒冷,她的心凉飕飕的。 “究竟是怎么了?”她不相信他还能以‘没事’两个字带过,伸手想抚上他好看的颊。 东方御背过身去,回避了她的抚触,李沐霏的手停在半空中,连空气都握不住。 他拒绝了她。 不明白是什么理由,他的确拒绝了她。 远方山头,乌云聚拢,天色突地暗了,轻雷在响,是变天的征兆。 “你真的想知道?”东方御大掌背在身后,黑发散在宽阔的肩上,那感觉,离她好远好远。 有那么一瞬间,李沐霏想捂起耳朵不听,咬了咬唇瓣,眼神闪烁。 她怕。 说不出原因的怕。 但是,她还是要求自己勇敢,告诉自己没事,她只是被刚才的他吓到,仅此而已。 “是的,我想知道……”她点了点头。“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突地,一阵雷声大响,“轰隆”几声…… 不知怎地,李沐霏感觉那响雷,仿若落在她的心口,让她整个心惶惶然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听着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师承‘武狂’欧阳傲……”东方御一双黑眸似火,直直瞪视着远方聚拢的乌云。风雨欲来。 “你是‘武狂’的徒弟?”李沐霏讶异的惊呼。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不谈论私事,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肯开始与她分享,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只是,武林中传闻,‘武狂’个性偏狂倨傲,不收弟子,除非……” “除非天生异骨。更重要的是,他只收家有变故的孤儿,最好是惨遭灭门,历经不堪的一切,只因为心中有恨,练武韧性就强……”东方御咬牙。 回想起那被血腥染红的夜,东方御的眼瞳进射厉芒,凶猛得恍似要吞噬一切的瞪视前方。 李沐霏捂着唇,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眼睛里火辣辣的酸涩,瞬间肠胃翻搅。 原来……原来他的冷漠,全是因为那些可怕的遭遇,莫怪乎他总是拒绝别人接近他的心。 如果是她经历那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 她的泪落下来,急奔几步,从他的身后抱住他,想给予他最具体的支持。 东方御伟岸的身子僵直,猝然睁眼,接着痛楚地拧紧了眉。 愤怒的火已经烧进他的心坎,回忆撕扯他的心,他恍惚地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没关系,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你有我的……”李沐霏用尽所有的力气,紧紧、紧紧地抱住他,试图用她纤细的手臂,给他最大的支持。 东方御收紧他的拳头,忍住不将她的手拉开,深埋的影像,猝然问从压抑的心海进裂开来。 “那一夜,那个男人带着几个人,握着大刀潜入庄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屠杀我家十六口人……”每每想到过去,他满腔怒火烧碍更炙。 李沐霏咬着唇,沉默的听着那段心痛的过去。 “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要报仇,我要雪恨,我要一把刺入他的胸口,我要教他偿命!”东方御咬牙切齿的对自己立誓。 伴随着他的怒气,雷声大作,闪电交加。 明明还是白昼,早几个时辰以前还风光明亮。但此刻,成片的乌云已笼罩整个红叶森林,天色暗了下来。 那一种不知名的慌,再次占领李沐霏的胸口,她忽然不能呼吸,像是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掐住她的心肺。 隐隐地,她知道他不该去报仇,那是一种多么危险的举动。 她整个人急促的来到他的面前,小手紧捉着他胸口的衣物,想藉由另一件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暂且不要去想那些事,爹爹回来了,我们去看他,我们去请求爹爹允婚,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我就是你的家人。”李沐霏只想自私的留住他。 几句话轻易劈开他的心,扯裂他的五脏六腑。 “你会陪着我?”他沉声问道,语气里还有几分伤痛的自嘲。 “当然。”李沐霏用力的点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东方御闻言,喉间发出干哑的笑声。 “哈!哈哈……”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揪紧。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留在他的身边吗? 无论什么事吗? 东方御一双充血的瞳眸,将她的真心看进眼底,那疯狂的瞳眸,绽出毁灭的光彩。 “好。就让我看看,你是否真能做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留在我的身边。” 东方御的黑眸深不见底,瞳眸中只有她美丽的脸。 雷声乍响,一道闪电劈过,倏地青光闪烁,红叶森林的枯木被拦腰劈断,斗大的雨开始落下。 东方御仰头,让大雨落在他的脸上,瞬间湿了他的衣,润湿了他的眼角。 天地变色了。 他的生活……是不是也要变色了? ☆☆☆☆☆☆ 换下湿淋淋的衣物,踏上青石所砌的石阶,李沐霏是欣喜的。 父亲这次在外停留的时间超过预期,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耽搁了。 她在心里庆幸,好在那时红叶森林的事,被她拦了下来,没让人去报消息,要不,爹爹一急,真要赶回庄内,来回又不知耗去多少时日了。 不过,父亲总算是回来了,而庄内在东方御出面解决之后,未曾再有人出面夺宝,一切都很完美。 父亲一定会很欣慰,她找了一个这么有担当的男人,来陪着她走未来的路。 “爹……”她提起纱裙碎步前进,才踏进前廊,她就高兴的直唤着父亲,愉快的表情写在脸上。 东方御始终跟在她的身后,脸色异常沉重。 跟她相处日久,已足以让他明白她的肢体语言。 从小失去母亲疼爱的她,最爱的人必定是父亲,而自己——她口中所谓“最相信的人”,正准备毁了她的一切。 只不过,他的自责不过一瞬,待大厅出现在不远前,当他看见正坐大厅长柳木主位的男人时,东方御的表情从漠然转为冷冽,杀气从深幽的黑瞳里骤然升起,黝黑的指掌,慢慢握成拳头,嘴角的笑容变冷。 一切就要结束了! 之前,四处飘泊的他,一个一个的找寻到当初屠杀他们全家的仇人,也一个一个送他们下地狱去赎罪,唯独主使者,他怎么都问不出是谁。 终于,在最后一个山匪的口中套出主使者的身分,竟然是以武功名扬四海、以乐善好施闻名的李长浩。 经过这阵子的明察暗访,确认那块掉落血泊中的“李”字玉佩,果真是属于李长浩的物品,双重证实他的身分,也让东方御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 莫怪乎他怎么样都找不到主使者,任谁也想不到,当初带人洗劫、屠杀东方家的人,竟然会挂上另一张伪善的面具,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在他思绪飞转问,他已经踏进大厅里,与李长浩的眼神对上。 “爹……”李沐霏急步向前。愉悦的对着父亲微笑。“您终于回来了,这一次您花的时间比预定来得久,害我担心的……” 李长浩耳里听着女儿欣喜的絮叨,但是他的眼神,却注视着跟在女儿身后的武师——他高价聘请回来东方御。 那个年轻人眼里,有着再明显不过的愤怒,李长浩心里有预感,这一路上打听到的消息,恐怕是真的。 这一趟他出门,是因为之前收到飞鸽传书,是来自于十几年没有联络的朋友的求救。 一开始,他置之不理,认为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只是藉机希望他出现,挽救他们岌岌可危的人生。 只是,对于那些不思改进的人,就算多花一毛钱,他都觉得是浪费。 这么多年沉淀下来,他知道与其挽救那些为非作歹的人,还不如把钱留下来,帮助真正需要的人们。 大家总说他是善人,但只有他心里知道,他只是在赎罪,为自己年轻时所做的一切赎罪。 但当那些人的死讯逐一传来后,他才觉得事情不对,有人正循着轨迹,一步一步前来,打算要了结十几年前的恩怨。 回到庄内的前一日,从探子那里得到的消息,出人意料之外。 没想到,他竟敞开大门,邀索命罗刹入内作客,成为保护他女儿的武师。 李长浩将目光定在东方御身后背的斩魄刀上,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把斩魄刀,的确护住了他宝贝女儿的性命,只可惜,他这条老命,恐怕也要断送在那把刀上了…… “爹,您怎么了?好像心不在焉似地?”李沐霏察觉父亲的异样,在父亲与东方御的身上转了转。 李长浩回过神,对着女儿一笑。 其实,他不怕死。 甚至在确定这个消息之后,他有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总算,也要结束了。 这些年来,他夜夜难眠,纵使获得惊人财富,让他能在武林中拥有一席之地,但在夜深人静时,他都是急切不安的,总在睡沉时,听到那些惊慌的尖叫声。 这样,也好,他真的觉得,这些年活够了。 但,看着李沐霏。他又有些放不下,原本以为,李沐霏会单独前来,那他就有时间安排李沐霏离开,让他自己去面对这些仇恨。 却怎么也没想到,李沐霏竟然带着东方御出现了,再加上李沐霏不时回眸,对着东方御浅笑,两人的互动,明显已经超过对武师的态度。 他实在太大意了,竟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眼下的他,只求能保女儿周全。 “边用膳边谈吧!”李长浩示意丫鬟们将食盒端了进来,十来道的精致莱肴,依序搁上了桌。 “爹爹,您不在的时候,东方公子救了我一命,能让他与我们一起用膳吗?” 李沐霏回身看了东方御一眼,再回过头来对着爹爹请求。 李长浩挑眉,默不吭声的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这一关,大概是跨不过了…… 第六章 食物的香味弥漫在大厅里,引人垂涎,只是大厅内却一阵死寂,飘着某种诡谲的气息,连李沐霏都发觉不对。 下人们都被斥退,冷凝的气氛,像是大厅里即将发生一场风暴,一如门外的天气,虽然骤下的雨已停,但天空仍罩着一层黑幕,像是在下一刻钟,就会泼下倾盆大雨。 “你们……怎么了?”李沐霏一双澄澈的大眼,在两人之间转了转。 东方御已经受够这样的沉默,焦躁的情绪已濒临爆发边缘。 “不知道李庄主在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像现今这般乐善好施,还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东方御低沉的嗓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李长浩微怔,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耐性已经到了终点,甚至懒得拐弯抹角,直接就来上一刀,让他没有回避的空间。 也好,就让一切明朗化吧。 “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但是我有个要求,让霏儿先回避。”李长浩现在心心念念的,也就只是一个霏儿而已。 东方御的视线落在李沐霏身上。神态稍稍一动,转眼间却又恢复冷漠。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这是一句肯定句。 东方御很讶异,在李长浩知道他的身分之后,竟然还斥退身边所有的护卫,究竟是何居心? “我的确知道。”李长浩点头,语重心长的看着他。“我只希望,让霏儿远离这一切,只要你放过她,我答应你任何条件。” 李沐霏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着自己不懂的言谈,秀眉上打了结。 “爹爹……怎么了?为什么要他放过我?”李沐霏不明白,他们今天是要来请求父亲允婚,但是他们尚未开口,父亲却要东方御远离她? “这……”李长浩哑口,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的问题,只能仰头,往口里倒进一口酒,试图让酒液麻醉他的痛觉。 但是,东方御显然没有那么仁慈,他只是冷笑一声,一抹古怪又嘲讽的笑痕,扭曲了他的俊颜,深黝的眼瞳中,有青寒阴冷的火焰跳动。 “沐霏不想离开我,她想陪着我一生一世。”东方御冷冷补了一句,像是诅咒一般,他瞪视着她。“她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留在我的身边。” 听着东方御的话,李长浩端着酒杯的动作陡然僵住,转头看了李沐霏一眼。 后者害羞的红了脸,低下头,羞与父亲的眼眸接触。 这些话,是她说给东方御听的耳边细语,为的是让他心安,让他不再烦心,没想到他竟然当着父亲的面前说了出来…… 李长浩颓然的放下酒杯,知道一向规矩、遵循礼教的女儿,不可能说出这种类似宣告的话语,但是她却回避了自己的眼光。 一切不言可喻——她的心已经在东方御身上,有了非君不嫁的打算。 “这就是你的打算?从霏儿身上下手?让我完全无法招架?”理解到这一点,李长浩的身躯瞬间僵硬如石,知道自己得到了最严酷的惩罚。 东方御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双眼直看着无法反应过来的李沐霏,脸色木然。 他发过誓,天涯海角,他绝对不放过李长浩! 但是眼下,他却莫名的迟疑,当看着那一双无辜,不明所以的澄澈双眸时,他的俊脸略微僵硬,下颚的一束肌肉隐隐抽动着。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李沐霏怔愣的看着两人,小手在桌上握成拳头。 “没事,你先下去。”李长浩一心只想保护她。“这不关你的事。” 但是,东方御却不肯。 “怎么不关她的事?”他努力地、坚决地累积自己的愤怒,他要毁了这一切,尤其是李长浩最爱的那一个——李沫霏。 “她有必要知道她眼中的慈父,是怎么样毁了属于我的一切。”东方御握紧的拳头,几乎捶破历史悠久的原木圆桌。 “东方御,事情没有必要扩大……霏儿,你先离开……”李长浩一心只想把李沐霏推出门外,但她却像是被下了咒一样的怔坐椅上。 东方御不管李长浩的慌乱,对着李沐霏开口,回忆着那腥风血雨的那一晚。 “记得吗?我说过我的家人,在一夜里魂归九天,他们的血染红石地,流过我的眼前……”东方御咬牙切齿的说着,那些记忆让他的满腔怒火烧得更炙,逐渐掩盖住对她的心疼。 她坐在原地怔怔的听着,一动也不动。 入冬以来,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会冷,但是,那冷的感觉打从心坎底窜上来,而不是隶属于身外的寒意。 “你知道吗?那个凶手你熟识得很,猜个谜吧,看你是否够聪慧。”东方御冷言反讽,等着李沐霏的回应。 看着东方御全身进射出强烈的杀气与恨意,她错愕得闭上唇,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不可能……不可能会是这样……不可能是她猜想的那样……不可能。 她为那不祥的预感抽紧了心脏,浑身发寒,不停的摇着头。 “是!就是……哈哈、哈哈哈……”看出她的崩溃,东方御肯定的点头,疯狂的笑声震撼在场的人。“你一定很难相信,但是,那是真的!确确实实是真的!” 瞬间,李沐霏的脸色变得惨白,因为震惊而没有半丝血色。 “爹爹……”她把头转向父亲,不愿单方面相信这个可怕的事情,她整个人就像是落进冰冷的井底般,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 李长浩一句话也不说,不想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辩解,他甚至不敢看着李沐霏的眼睛。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李沐霏直摇头,垂下眼睛,倔着一张美丽却苍白的脸,让自己喝下一杯烈酒。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像是置身在梦中,没有什么真实感,心中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变化。 一切都明朗了,这就是他为何会对自己,露出那么吓人的神色,一副想杀了她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真相。 铺天盖地的仇恨,如箭般直直刺李沐霏白纸似的心坎,硬生生地掀开她无法面对的残酷真相。 李沐霏握着酒杯,酒液入喉该是暖的,但是那种由心底发出的寒,却带来椎心刺骨的冰冻。 不过须臾之间,她的世界就变样了。 从他出现在此地开始,就是一切计画的开端……她后知后觉的想起,那,他的计画是什么?复仇吗? “不管我爹做了什么,我不准你杀他。”她急站而起,来到李长浩的身前,挡住东方御的视线。 “霏儿,不要……”李长浩轻拍女儿的肩膀,阻止她做傻事。 “一切都过去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何不就让一切尘封,不管爹爹做了什么,他都已经跟以前不同……”李沐霏试图化解那一段遥远的过去。 “过不去。”东方御摇头,冷哼一声。“不可能过得去。” “一定可以的……”李沐霏不愿就此放弃。 “你做得到?”东方御冷漠回问。“如果我当场杀了李长浩,你能原谅我?” 李沐霏无法回答,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都是变相的同意他夺去父亲的生命,她只能咬着红唇,陷入沉默,双手捏成拳。 不理会她的沉默,东方御撩起下摆站起身,表情瞬间冷冽,他缓缓抬起脸,眼神如剑,犀利、尖锐、冷硬。 感觉他杀气的逼近,李沐霏全身都紧绷起来。 东方御伸手,缓缓抽出背上斩魄刀,一冽银芒瞬间射亮他们的眼睛。 他拿刀指向她……身后的李长浩。 “有担当的男人,不应该躲在女人身后。”一道道气劲,不断在体内游走,东方御紧握剑柄,将真气注进斩魄刀中,整把刀都闪着银白色的光芒。 “不要……”李沐霏心慌的直摇头,看着那把刀,不敢相信他真的打算这么做。 “让开!”东方御沉着声音命令,眼中透出的寒意冻结周遭气流,森冷笔直地穿透她。 “不行……不可以……”李沐霏心力交瘁,痉挛般狠狠颤抖。 “不要逼我伤你。”东方御凝眸进出犀利眸光,咬牙清晰而残忍地逼她,斩魄刀抵近一寸,剌进她的右肩胛,鲜血顺着刀滴落。 李沐霏闭上眼,忍受那刀锋传来的疼。 没关系,再疼,也疼不过心上的痛,她,可以忍。 “你真的不想活了吗?”看着血一滴滴流下,东方御咬牙;心疼欲狂,俯视着她美丽绝色的脸庞。 “如果杀了我,可以让你放过爹爹一条命,那你就动手。”李沐霏不想退,甚至还忍痛往前一步,让斩魄刀剌得更深。 “霏儿!”李长浩心急的握住女儿的肩膀,不让她再向前一步,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不要以为我不敢!”东方御压低了嗓音,怒气在燃烧。“你护着的,是杀了我全家的凶手!” 李沐霏闭目,心被真相狠狠地揪拧,她苍白得几乎要倒下。 “他是我爹,他是我爹!”纵使,这些事实已经撕裂了她的心。 “你……该死!”东方御痛入心扉,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浑身怒得止不住颤栗。 她凝眸向他,看着他跟中的杀气,知道他再也压抑不住怒气。 她就要死了……就要死在他的刀下了。 这样也好,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可以死在他的刀下,让一切的恩怨都划下句点。 她合目,准备坦然的接受这一切。 但,东方御的大掌抓握住她的左肩,先拔刀之后,将她整个人往门外的中庭摔去,不让她搅和这一切。 接着,噬血的斩魄刀,朝李长浩劈开一道弧形青白银光,瞬间那光芒凶猛地朝着李长浩射去。 出于练武直觉,李长浩当下拔刀阻挡,却仍被斩魄刀的威力震伤,随即呕出一口血。 “爹!”李沐霏整个人摔得七荤八素,回过头的那一眼,就看到父亲呕血,斩魄刀一寸一寸压近,几乎要贴上父亲的脑袋。 她冲了进来,抽出贴身匕首,抵住东方御的颈项。 “收手!收手!要不然我……”李沐霏紧咬着牙。 她想开口威胁他,但是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她所能做的,只是空洞着眼,苍白着一张脸,一句话都说不出。 “杀我?”东方御冷哼一声。“可以,你可以杀我,而且最好动作快点,要不然,李长浩的命就要不保了!” “御……”李沐霏的心几乎要碎了。 他的话,如一柄尖刀无情地将她撕裂,狠狠将她开膛剖腹。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天地不仁,竟然这样折磨她——一个是生她、养她、爱她的父亲,一个是她倾尽一切去爱的男人…… 李沐霏别开脸,不敢再看他那痛恶的伤人眼眸,但是,东方御并不打算放过她。 “快!要杀我,就得快,因为,李长浩的脑袋就要被我剖开了!”他冷笑的说着,存心折磨着她。 不该! 她说她爱他! 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但是现在,她却拿着匕首抵着自己,威胁要取他的性命! 他几乎是用着自己的生命,去逼迫她做出选择,在他与李长浩之间,她只能选择一个! 李长浩眼看着女儿的挣扎,他能感觉女儿对东方御的用情已深,当下也知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决定。 “你要人偿命,我来就好,罪恶在我身上,照顾她,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她!” 李长浩交代完他想说的话,目光停在呵护了一辈子的女儿身上。 “不……不……爹爹……不!”李沐霏猛摇头,她不要失去父亲,不要! “照顾好自己……”李长浩语重心长。“不要报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你自己的幸福,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爹!我不知道,你说清楚点、说清楚点……”李沐霏好慌,拚了命的摇头,泪水不停的洒落。 李长浩只是很温厚的笑了。 “这是我欠他的,我该还……”如果这一刀换来的是长眠,比起夜夜难安,永远能感觉有手掐在颈上的感觉,或许前者还好上许多。 “爹!”李沐霏是一声惊喊。 “铿”的一声,刀光闪过李长浩的项上人头,却直直刺入他的胸口。 “不!”李沐霏的每根神经仿佛都要痛断,撕心扯肺的凄厉呼喊。 她怔看着斩魄刀拔出父亲的胸口,鲜血飞溅出来,染红她的脸、她的发、她的衣…… 她几乎要瞪瞎一双眼,眨都不敢眨,长发狂乱地纠结在那张泪痕斑斑的脸上。 “不……”她虚弱得喊不出声,眼睁睁看着父亲倒地,腥红的血缓缓染红整个大厅。 胸口猛地一痛,椎心刺骨,在父亲闭上眼、没有气息的那一刻,李沐霏的胸口没有伤,却心力交瘁呕出一口鲜血。 东方御的腰杆,站得比往常都来得挺直。 很好,他已经报仇了! 很好,他已经了结了李长浩的生命! 很好,一切都照着计画实现! 只是为什么?看着脸色惨白、满脸泪痕的李沐霏时,他感觉不到一丝快意?一定是他还没了结她生命的关系,一定是她让他看了心烦的缘故…… 东方御逼自己冷下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有任何迟疑的机会,大步往前一迈,目光强硬而坚决,掐住李沐霏那细弱的颈子,往半空中一提,用力扼紧…… “呃……”空气忽地被截断,李沐霏小手扳住他的大掌,无法置信的看着他。 他想……他想杀了她? 意识到这一点,李沐霏的惊吓散去,突地惨淡的笑了。 原本的求生意志,让她挣扎要扳开他的小手不再阻止,反倒慢慢、慢慢的松开来,任由空气急速的从她的胸肺中消失。 东方御抿唇、闭气,大掌里能感觉那纤细的颈项、感觉到她一折就断的颈骨,感觉到她紧绷的筋肉…… 只要再用一点点的力道,一点点就可以……他就能了结她的生命。 肺里的空气用尽了,李沐霏的眼瞳翻白,逐渐呼吸不到空气,感觉胸口剧烈的疼痛,索性闭目享受死亡,毫不挣扎。 她终于要解脱了。 她不怕,她也不难过,只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或许,黄泉路上有她陪着,爹爹也就不孤单了。 她放弃了逞强,让自己逐渐沉进那无边的黑暗中…… 就在这时候,一个丫鬟撩开珠帘,从偏厅里走了出来,先是见到倒在血泊中的庄主,接着是看到庄内的武师,竟掐住小姐的脖子。 “啊!”她忍不住的惊声尖叫。 丫鬟的尖叫声,穿透了整个中廊,而李沐霏惨白的脸入了他的眼,像是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 他一收回钳制,李沐霏整个人颓然跪倒在东方御面前,趴伏在地上不断喘息。 东方御的黑眸微眯,接着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丫鬟的叫声惊动其他人。 他随即转身,足尖轻点,飞箭似的往门外窜去,轻易纵上屋檐。 李沐霏摇着头,还无法说话的她,看着他纵身,伟岸的身子站在屋檐上,飞扬的黑袍抖动,黑发狂扬在天际,眼神比刀剑还凌厉,冰冷的表情像是无言地嘲笑她。 不要走……不要走……她还活着啊……不要走啊…… 她的泪顺着脸庞流下,隔着距离,看着刚刚夺去父亲生命的斩魄刀,还沾着腥红的血。 “东方、东方御……”她用沙哑的声音,低哑的开了口。 那喉咙在烧灼的感觉一过,发出声音不再是难事,就在大批人冲来、东方御就要飞身纵走的那一瞬间,李沐霏隔着距离对他撕心裂肺的吼着。 “东方御,你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那样痛心的呐喊,让东方御的身形一顿,但并没有耽搁太久的时间.他毫无留恋的离去…… ☆☆☆☆☆☆ 李长浩身亡,而李家唯一能主持大局的李沐霏,从事发之后就一直没回过神,无声的泪流不止,整个李家庄慌乱成一片。 “我们要去报仇……”忙乱的大厅里,不知道是谁先发声说了这一句。 蓬勃的怒气,传染其他人,不只是护卫们,就连家仆也跟着激动起来,每个人都义愤填膺,紧接着,声浪就像浪滚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涌上。 “对,我们要替庄主报仇、我们要替庄主报仇!”站在门边的护卫附议着。 “血债血还、血债血还、血债血还……”站在内室的家仆也附议着。 短暂的时间里,所有人怒不可抑,而这些愤怒汇成巨浪,愤怒的咆哮声在大厅中凝聚,几乎要冲破彼此的耳膜。 愤怒让他们丧失理智,复仇的意愿像燎原大火,席卷每一个人。 声浪终于传进李沐霏的耳里,她抬起头来,泪眼蒙胧,满脸错愕,并缓慢的意识到,情况正在失控。 又要开始了吗? 又要一连串的打杀,一连串的血腥,再次的血流成河吗? 胸口不禁揪紧,几乎无法喘息。 不!那不是她要的结果,只要她肯,她就能阻止一场可怕的斗争。 一想起东方御要跟这些人交手,她就心烦意乱,担忧的情绪萦绕不去,她不希望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么多被怒气驾驭的人们。 她不希望这些人死,而她……更不希望他死。 那些话是真的——她是真的不愿意仇恨继续累积下去,如果一切要终止,就终止在这里,在她一条命上。 这是……她欠他的。 小手缓缓的举高,很快平息众人的躁动,众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等待着她的指示。 李沐霏深吸一口气,扬手拭干脸上的泪水,又再吸了一口气,直到呼息回稳。 “谁都不许去报仇。”她淡淡开口,却像掷下大石一样,让众人极力反弹。 “庄主死了,怎么可以不报仇?我们必须……”大家七嘴八舌,激动地接连开口。 “对,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 李沐霏只是摇头。 千古为难,情字而已。 而偏偏,她的情却与他的仇相纠缠。 这担子太沉、太重,她无力驮负,但是……她可以划下句点。 “东方御杀的是我的父亲,所以,他的命……是我的。”她缓缓站起身,毫不犹豫的往外走去。 “庄内的事,由总管全权处理,而我,要去了结一切,谁都不许跟来!”她冷冷喝阻几个欲追随她而去的护卫。 一步一步,她走得坚定,李沐霏没有回头,明眸中闪烁着无人可以撼动的决心。 她知道他会在哪里。 她将前去红叶森林,那个他们初识的地方,将也是葬送他们爱情的地方。 如果他的斩魄刀,肯慷慨的结束她的生命,那她会是幸福的。 只是,事实证明,他果然不是仁慈的。 在红叶森林里,他的斩魄刀划过她的颈项,留下红色的血痕,却没有杀了她。 他决定带她浪迹天涯——不是为了与她携手,而是为了寻求那传说中的财富。 原来,她腕间的偿情链,要偿的不只是情,还有那可怕的血海深仇。 第七章 从红叶森林离开后,他们往北走了几日,为了躲避可能的追捕,他们总在乡野小店歇脚。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对话,东方御完全的冷落她,而她则是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只能保持沉默。 入冬了,天气变凉,更深露重时,凉意更是沁骨。 往往在客栈里落脚,李沐霏还能忍受天气的变化,但今夜来到荒山野岭,放眼望去没有人烟,恐怕得以天为被了。 李沐霏小脸苍白,因为整日赶路而略显疲惫,脚步有些踉舱。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掌伸来,稳住她跌倒的态势,她直觉握住他的手,在小小掌心里收紧,心也揪了一下。 迎着她的眼,东方御的心里有种奇异的骚动,他连忙将目光移开,不想对她再有太多莫名的情绪。 已经过了几日,但她撕心裂肺的悲呼声,始终在他的心里回荡,为那黑暗的一刻剧烈颤抖着,仿佛在提醒他染血的双手,沾染着复仇的血腥。 “累了?”东方御在她站直身之后就松手,不待她的回答,他环顾此地,山光水色,倒是扎营的好地点。 他将她撇下,动作迅速地找来枯枝,在空地上点火,柴堆烧着,他们盘坐在柴火两端取暖。 他随手丢来干粮与饮水,李沐霏无声接下,望着火堆发怔。 夜凉,风静。 她看着水影山光,看着月色如银,看着不远处的湖水氤氲着浅白的雾气……如此山川美景,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愉悦。 “你不觉得你在浪费时间吗?”李沐霏伸手,拿起枯枝拨弄火堆,火焰染红她的脸。 东方御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 “我们已经走了多日,始终没打听到‘烟雨’、‘春晓’这两个小镇在哪里,你可以打消寻宝的念头,直接杀了我,或许会快一点。”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只因为他而伤心。 树林里只有夜枭嘀咕的声音,他始终没答腔。 李沐霏知道,她又演了一场独脚戏。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她嘲笑着自己的懦弱。 她明明可以了结自己的性命,结束彼此的纠缠,但是她却始终没有这么做。 她在等。 等着他心软、等着他回头,甚或是……等着他冷下心来,一刀劈了她。 也只有这样,才能断了她的念。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东方御冷声开口。 等了半天,还是这句话—— 李沐霏看了他一眼,枕着包袱,听话的睡下。 其实她真的累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奔波,加上心里的空泛疼痛,加速她身体的酸疼,每走一步,她就感觉骨头都快要散了。 没多久,东方御就听到她传来平缓的呼息声。 确定她终于睡下,东方御才敢扬眸,看着熟睡的她。 今晚的月光很美,而入睡于月光下的她,更美,雪白玉肤微微泛着光,柔柔漾进他的心里。 一双总是冷酷的黑眸,在月光的照耀下,柔映着美人娇颜,渗入几分温度。 他缓步来到李沐霏身侧,迟疑了会儿,蹲下身来。 凝视着她的睡容。东方御觉得空虚。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夜卧对山月,晓行披水烟,齐走过山川美景,但是,他们的心却如此遥远。 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在乎这些,但是……他却真的在乎。 她看起来好累,长长的眼睫遮不住明显的黑眼圈,想来这些天的赶路把她累坏了。 睡梦中的她,仿佛怀着巨大的忧愁,僵硬的身子看得到她瘦的肩骨,她该死的脆弱,令他心疼得想杀了自己。 视线顺着滑下,看到她腕间的偿情链…… 其实,偿情链背后的财富根本吸引不了他,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能养活自己就够了。 只是,眼下的他,还无法确定该拿李沐霏怎么办,所以带着她四处走——或许,他该把脚步放慢一些,让她轻松一些。 他不承认那叫体贴,更不承认那是温柔,他只是……想折腾她久一点而已。 明月悬空,暗云流动,夜凉如水,夜露湿重。 早早睡下的李沐霏,虚寒的身子,因为天冷而不自觉的颤抖着。 背倚着树,正合目休息的东方御,敏锐的发现那细微的声响,睁眼,发现柴火熄了。周遭温度骤降,这应该是李沐霏身躯发颤的原因。 他环着手臂,想置之不理,却还是移不开眼。 她纤瘦的身子,轻得彷佛一碰就碎,轻得仿佛再也经不起一丝打击……而这一切,都是他带给她的。 东方御一双黑眸专注的凝着她,纠结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蛰伏的感情蠢蠢欲动,温柔的眸光在夜里闪烁着,无法欺骗自己。 终于,他站起了身,来到她的身旁。 东方御的心里明白,他的每一步走得多忐忑、多艰难、多矛盾,但……他还是做了。 在她身旁躺下,敞开他身上的衫子,裸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褐色饱满胸膛,伸手将她揽进他宽阔的怀里,提供他所有的温暖,将她包覆在他的黑袍之下。 那纤瘦的臂,像是自有意识的环抱住他,皎白的手熨得他有些心慌。 他甚至能感觉,她美丽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呼吸暖暖的,好像一把火在烫着他的心. 他一震,呼吸都要停了. 他曾经是冷静、坚决、狂肆而严厉的男人,他毫不犹豫的杀了她的父亲,报了他的血海深仇。 但此时,她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却轻易掐住他的心,让他的心跳在这一刻,跟着她起伏跳动。 他不曾打算……要这样在乎她,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算计她。 但他的心似乎失了控,在看着她的时候,心底总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惆帐。 一直以来,她唇边的笑容总美得让人闪神,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未曾看过她的笑颜。 那些阴霾的记忆,让她璀璨的笑颜从唇边隐去,淡得了无痕迹。 垂眼,东方御凝视着她安稳的睡颜,贪恋地抚摸她颊上冰凉的肌肤,感觉她停止不安寒冷的颤动,苍白的小脸出现和缓的表情,像是终于得到平静。 东方御的眼神,因为她而变得深邃幽远。 这是什么样的情绪? 如此黑暗、如此绝望,甚至还夹杂着愤怒,但气着她的同时,却仍想呵护她、保护她…… 什么才是他要的? 拥她在怀中的此刻,东方御已经迷惑了。 ☆☆☆☆☆☆ 林中晓雾散去,天际微微泛紫,清晨的光正试着破云而出。 天就要亮了。 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舒适,李沐霏舒服得几乎想叹息。 她正打算伸伸懒腰,掌心里却意外感觉到温暖,让她倏地停下了所有动作…… 她深吸一口气,窜入鼻尖的熟悉气息,让李沐霏不需睁眼,就能知道她睡在他的怀里。 她紧紧捂住嘴,眼眶刺痛,心在胸腔内激动跳着,不由得哽咽,胸腔抽紧。 李沐霏喘一口气,又深吸口气,他身上的味道满溢胸口,既温暖又安全——这必定是她昨晚一夜好眠的原因。 她不想睁眼,怕这只是她的梦境。 许久许久以前,她就知道东方御对她好,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他对她,都是好的。 好到她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谁也不弃谁而去。 只是,那一刀划开他们之间的鸿沟,他无视她的祈求,用腥红的血,结束他们的爱情。 就算如此,他对自己……还是这么好? 李沐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落,胸腔剧烈起伏,终于惊醒了他。 他瞠目,垂眸看着她的泪眼。 “我只是不想你冷死。”他用冷漠的话语,带过他温柔的行为。 李沐霏的视线蒙胧,目光闪烁,扬起眼,温柔地注视他黝黑如夜的黑眼,觉得自己在他看似专注的注视下化成一滩水。 情甜如蜜,她耽溺沉醉;情冷如刀,她痛彻心扉。 在这模糊的地带里,她不再追问什么。 她伸手,抚住他的心房,感觉他的心跳,看着他脸上有某种压抑痛苦的表情,仿佛正为某件事而苦恼。 是为了她吗? 李沐霏合眼,很浅地,笑了。 接着,她靠近他,红唇印上他的裸胸,感觉他略微错愕地绷紧了身子。 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这么靠近。 她柔软的身子,她温润的唇,轻易的点燃他身上的欲火。 “李沐霏!”他握住她的肩,阻止她。 丝毫不理会他的阻止,她睁眼,红唇轻扬,望着眼前这个让她着了迷、中了蛊的男人,接着伸手捧住他的颊,主动送上她的唇。 渴望的情绪、压抑的情欲,火热的亲吻……这一切,很快的让情感加了温。 东方御没再试图阻止她,只因为他连自己都阻止不了,在她主动吻上他的那一刻,立即扣住她颈子,渴望的唇舌与她纠缠着。 热情燃烧,欲望翻滚,想念溃堤。 他的唇熨烫如火,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在她身上游移,能感觉他的坚硬,在她的体内移动,烧尽所有的理智,索讨着极尽的欢愉。 这一日清晨,他们不停地索取对方的回应,在晓日出现之前,沉沦在欲望里,证明彼此真实的存在。 没有累赘的言语,只有身体交缠。 除了这样,他们再要不起其他的东西。 未来、要不起的感情、要不起的承诺…… 欲如火,情烧烙,醉心谁人,怎能由我? 在热情纠缠的那一刻里,李沐霏望进东方御漆黑如夜的黑眸里,眸底深处只有她一人,那么专注、那么火热、那样烧融着她的心。 她几乎要相信……东方御也爱她。 ☆☆☆☆☆☆ 那一早的激烈狂恋,散去在晨雾完全消散之后。 日复一日,他们的爱恋没有消失,往往在每个日落之后发烫,享受着被黑暗包围,享受两人世界的亲密感觉。 黑夜淡化了仇恨,他们只记得贪婪呼吸着彼此的气息,世界缩小到只在他们之间,他们常常在星空下相偎相依,直到天明来到才收敛情感。 欢爱永无止尽,光阴却在眼角眉间流逝。 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她情愿沉溺,她衷心期盼。 只因为偿情链上,又出现了两个地名,名为“飞石”、“啼鸟”。 她猜想,那是因为她爱他更深?还是……他对她也有了某种程度的依恋? 这个猜测让她夜夜带着微笑入睡,在梦里,他与她携手,直到白头。 只可惜,好梦易醒。 某日,他们才着衣准备启程,一个意外的访客来到,李沐霏耳力敏锐的听到身后多了不熟悉的脚步声。 她无须回头,就能感觉四周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氛围,像是连风都静止,只有浓得惊人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像是闻到相同的血腥味,斩魄刀蓦地蠢动起来,仿佛急着要窜出刀鞘。 令人讶异的是,东方御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他只是平稳的整理着她的衣领,将她一头青丝从外衣里拉了出来,慢条斯理的拢顺。 竟然……如此的温柔啊。 如果在这瞬间失去生命,李沐霏是甘愿的。 她微微咬唇,眼眶刺痛,竭力压抑住眼底涌上的湿意。 东方御伸手,粗糙的指尖捏住她的下颚,让她无处回避的迎上他的眼。 “去一旁等我。”东方御轻声交代,他知道来者何人,也知道他所为何来…… 但,他没打算让那个人称心如意。 纵使,那个人是他从小一起练武的好友。 东方御挑起浓眉,目光与来人冷凝的双眼接触,先是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开口。 “阎焰!”低哑的声音才开口,斩魄刀随即出鞘,银刀骤亮,青白的光芒疾射而出。 来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知从何处抽出一道银鞭,猛地一扬,便朝着东方御挥去,“咻”地一声,软鞭缠上他手中的斩魄刀,像蛇一样缠上刀身,制住东方御攻击的态势。 东方御薄唇微扯,双眸骤亮,热血沸腾,像是兴奋,也像是激动。他飞身使出内力,斩魄刀瞬间划出一道青白光芒,甩开了软鞭,带着疾速刀风,再次往来人飞冲而去。 来人浓眉一扬,银鞭迅速化解斩魄刀里的内力,隔开刀势,甩鞭再来,彼此缠斗不分上下,对招百式。 一时间,山林间绿叶颤动,风声肃杀,腥风迫近,像是正预告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雨。 李沐霏懂武。 虽然学得不好,但是,她能看出来人眼神凌厉,鞭法狠毒,招招致命,下手丝毫不留情。 有几次,银鞭差点就缠上东方御的颈项,她紧张到几乎无法喘息,像是被勒住的人是她。 庆幸的是,虽然银鞭缠斗,势不罢休,但是东方御刀风流畅强势,总是能划破银鞭困住的局,两人势均力敌。 终于,招势暂缓,两人分立林间两端,因为频繁过招而呼吸略显急促。 那样的对峙,让人紧张不已,李沐霏捂着唇,深怕自己会尖叫出声。 只是,出入意料之外的是,他们开始像许久不见的老友般,聊起天来。 “你的刀法没有进步。”阎焰冷哼一声,“唰”地收起断魂鞭,那鞭像是有意识般地缠上他的手臂,密合得像是他的第二层肌肤。 “哈!”东方御回以冷笑,同样收起斩魄刀,也批评起他来了。“你的鞭法还是一样不堪一击。” 李沐霏微愣,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转变,还没从这情况中回过神,她就看到东方御薄唇边,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浅笑。 他笑了? 是她的幻觉,还是他真的笑了? 下一瞬,他们同时从树梢纵下,就在李沐霏担心他们又要打起来的时候,两个男人再次做出让她错愕的反应——他们竟然拥抱了。 货真价实,毫无保留,纯男人的友情拥抱。 他们认识,而且,交情匪浅。 ☆☆☆☆☆☆ 赶了几里路,他们在荒山野岭边,找到一间茶栈歇脚。 一路上她终于知道,来人就是武林上与斩魄刀东方御、绝情剑司徒胤齐名的武狂入门弟子之一——断魂鞭阎焰。 “怎么找到我的?”东方御昂着下巴,睥睨着阎焰。 “我能闻到斩魄刀的味道。”阎焰眸光亮了,像是发现猎物的野兽。“更能闻到血腥的味道。” 话毕,阎焰没来由的,将视线转向李沐霏,眼神凌厉,满是杀气。 他们素不相识,但是阎焰的那一眼,教李沐霏的背脊一阵凉冷,像是被人宣告了死期。 纤细的身子,微颤了下,虽不明显,但是东方御发现了。 “跟掌柜要间房,今晚在这里睡下。”他的大掌覆上她的,交给她几锭碎银。 他的温暖,随着掌心落下传了过来,很快的驱走她心里的寒意,李沐霏浅浅的笑了,站起身离开方桌。 见李沐霏离开,东方御冷觑阎焰,一口饮尽杯中酒液。 “不要威胁我的人。”他的目光寒冽,口气强硬地道。 阎焰冷哼一声。 “如果我硬要动呢?”后者同样视线如火,强悍、顽固且狂野。 同一个师父养出的徒弟,一个火爆、一个冷漠,迥异的性格,诡异的并存着,杀气腾腾。 “你动不了。”东方御浓眉一扬,意气风发,把话说得狂妄。 “你的斩魄刀不见得胜得过我。”阎焰同样冷着脸色,嗤之以鼻。 东方御看了阎焰一眼,黑眸微眯,总觉得阎焰来意不善。 “师父派你来的?”胸腔蓦地抽紧,愤怒及沮丧揪紧东方御的心房。 “你答应了他,杀了李长浩之后要回去覆命,共商武林大会的事,却迟迟没有你的消息,他要我来看看。”阎焰的话无疑证实了东方御的猜测。 东方御放在桌上的大掌收紧,他知道他的确耽搁了师父的交代,只是…… 看出东方御的迟疑,阎焰仰头把酒一干,又替两人斟满酒之后,才抬起头看着东方御。 “下不了手,我就帮你。”他一脸的豪气干云,瞳眸绽出毁灭的光彩。 东方御冰冷如刀的视线射进阎焰眼底。 “要是你敢动她,我就杀你!”一句话,说得冰冷、寒峭,如刀如针如剑,如誓言般的决绝。 阎焰的唇,浮现出一丝诡谲的笑。 “你为了她……”他的眼睛爆发出猛兽般的光芒。“要杀我?” “是。”东方御毫不迟疑。 “你爱她?” 某个字,尖锐的刺进东方御的心房,他先是一怔,仍是选择否认。 “当然不。” 那几个字,果决中透露着欲掩之而后快的仓促,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话里有多少的心虚。 阎焰的薄唇勾起,眼中满是嘲讽。 看出好友眸中的不信任。东方御撂下狠话。 “不让你杀她,是因为我要亲手杀了她,亲、手!”愤怒得咬牙切齿,忘了要压抑他的音量。 那些残忍而冷酷的话语,缓缓渗入不远处的李沐霏耳中,让她的笑容瞬间僵硬。 他总是忘了……总是忘了她的耳力很好。 纵使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能听到他们说的一字一句。 他护她,她听到了,于是,她笑了。 只是,他护着她的理由,却让她用力的抿紧了唇,心上恍若有把火在烧。 她收敛了笑容,不让那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继续挂在她的脸上。 李沐霏一脸平静的站着,仿佛丝毫没感受到身外暗潮汹涌的情势,只有那微微揪紧的眉头,泄露了她胸口正承受的痛楚。 他还是要杀她。 他还是……这么恨她。 李沐霏的心瞬间荒芜了…… 第八章 独自回到房内,李沐霏知晓他们今晚将彻夜饮酒,不醉不休。 她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冷风吹进寒意,仿佛也吹透她空荡荡的心。 天际,皎月被乌云包围,看来又要变天了。 她疲惫的靠上窗栏,苍白的脸贴着冰冷的窗扉,冷风再次吹来,发丝拂过她的颊。 这样的天气,让她不由得又想起他们仇恨被揭开的那一夜,也是这样阴冷风狂的夜里。 他要杀她……他要杀她。 李沐霏轻轻抿住泛白的唇,心灰意冷地面对她将面临的危机,不知为何,她并不怕,顶多只是……悲痛得几乎窒息。 他护着她,竟然是为了要亲手了结她? 这件事,每想一次,她的心就痛一次。 她曾以为,他们俩的情深璀璨,与星月共明……可笑的是,今晚乌云罩月,她却认清了一切。 那句话,在她心口上凿了一个洞。 那空荡荡的寂寞开始啃噬着她,靠不到岸的无助开始侵蚀着她。 于是,她慢慢懂得了,那无边无际、空虚的、渴望的滋味——那永远也得不到的爱啊。 她的心死了,因为她的爱没了。 这样的折磨何时才会结束?是不是要到心跳停止的那一天,她对他的眷恋才能止息? 她垂眼,看着腕间银白的偿情链,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偿情链啊偿情链!那传说中美丽的爱情,究竟牵扯的是怎样的情缘? 仙人赋予你的,是甜蜜的爱情,还是苦痛的酸涩? 系上偿情链的同时,她的心也被烙了锁,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她系的究竟是月老的红线,还是阎王手中的断命索? 情缘不再,是否……是神妒之过? ☆☆☆☆☆☆ 一直到夜深,东方御才回到房前,见房内一片漆黑,以为她已入睡,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门才打开,东方御就发现她不在床上,转个头,看见她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失了魂魄般地,在窗栏边垂脸站着。 她身上只套着一件单衣,纤细柔弱的身形,仿佛柔软得要渗出水来。 “怎么还不睡?”东方御轻声开口,连他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语调温柔了,他的眸光也柔软了。 他的声音慢慢渗入她的耳里,她抬起头,看着他,笑了。 “等你。”她缓步来到他的面前,仰望他,像是要望进他心坎深处。 “傻瓜。”东方御满足的笑,揉揉她的小脑袋。“都几更了还不休息,你看来累坏了。” 闻着他的浓浓酒气,她觉得自己也要醉了,连心都没那么痛了。 她伺候着他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替他宽衣。 “别忙,我来就好。”东方御原要拉着她坐下,她却摇头拒绝。 李沐霏对她笑了笑,大眼因为他而灿亮,十分坚持地说:“我喜欢做。” 她喜欢解开他身上的衣结,渴望在某一天,也能解去他心里的结;她喜欢替他梳发,喜欢他的发纠结着自己的黑发时,那种分不开的亲呢。 东方御笑了笑,索性由着她。 他偏头看她,看着她白皙的颊,那长长的睫,以及噙着浅笑的红唇…… 他喜欢这样看着她,无论在她睡着的时候,还是现在清醒的当下,他都喜欢这样看她。 突地,他想到了阎焰方才说过的字眼——爱。 这样的感觉……算得上是爱吗? “来。”李沐霏轻声开口,要他伸腿。 “为什么这么做?”东方御微眯起眼,看着她笑容未停,替他脱去鞋袜。 曾为千金之躯的她,为何要纡尊降贵的替他做这些下人的工作,他不曾这样要求过。 李沐霏扬眼,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只是笑得更甜。 “我喜欢做。”说出口的,还是同一个答案。 只因为,在她的心里,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依靠。 纵使,他或许并不想成为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依靠……她还是愿意这样做。 “我帮你擦擦脸吧。”她拧了布巾,温柔的覆住他的脸,拭着他宽阔的额头,顺着太阳穴往下移,来到他挺直的鼻尖,再往下到她极为迷恋的薄唇…… 这些事,她不嫌烦,因为她是真心喜欢这样做的。这是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一刻,只因为他在她的掌心下闭上双眼,衷心的信任她。 东方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小小的手心,软软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让他的心仿佛也变得柔软了。 他拿下布巾,拉住她的手,让她的脸靠在他的大腿上,长指顺着她的发,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 “你看起来很累,早点休息,不要忙了。”他心疼的抚着她的小脑袋,在与她独处的时候,总是会不由得心软。 李沐霏只是摇头,靠着他,她觉得很满足…… “我不累,我想多陪你一会儿,怕是……再没有太多时时间……”最后一句,她是咕哝在嘴里的。并没有被他听见,想到他们之间的未来,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东方御看着她,长指滑过她眼下的黑眼圈,觉得她眸里的光采,像是被吹熄了。 李沐霏只是摇头,微笑着望向他正俯视的眼,四目相触,顾盼间缓缓传递着隐隐的情意。 那一眼,教她想起那些刻骨铭心的缠绵,深入骨髓的记忆又在她心海翻腾。 她终于失去勇气,无法继续看着这样的一双眼。 她转身离开他,回到床上缓慢的坐下来,双手优雅的交放在膝前,低着头,丝缎般长长的黑发垂落,只露出月儿般皎白的一边脸。 东方御微微眯眼侧看着她,发现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是累了吗? 为何他感觉不到她的生气?像是她的魂魄,早被勾魂使者取走,只剩一个空荡荡的躯壳,他突然想起阎焰的提醒,想起那是他即将要做的事——取走她的生命,了结这一切。 突地,雷声大作,大雨倾盆。 他转眸看着未关上的窗,银雨飞入窗内,点点濡湿桌面。 在这一场滂沱大雨中,东方御的心沉重起来,那疾来的雨,仿佛也将他的心一并给淋湿。 腥风追,血雨骤,火舞白莲…… 霓裳,将落。 五更天,远处鸡鸣断续,坐在案前的东方御整晚没有入眠。 烟雨、春晓、飞石、啼鸟。 这几个似曾相识的字,东方御看入眼里,却始终没有放进心里,只因为偿情链背后的财富,一直不是他专注之处。 一直到阎焰出现,提醒了师父的交代之后,他才整个冷静下来思考这几个字。 大雨终歇,天明之前,他终于想起这几个字的关连。 磁峡烟雨、云路春晓、幽窟飞石,断崖啼鸟……答案昭然若揭,只因这些都是北岳恒山著名的十八景。 偿情链的秘密,就在恒山。 他告诉自己,之所以没有下手杀了李沐霏的原因,只因尚未探得秘密所在,绝不是因为师父说的心软——那是师父最鄙夷的情绪。 武狂之所以被称之为武狂,只因为他是个以武至上的人,整日沉迷于练武,绝情冷心,一心只想称霸江湖。他打遍江南无敌手,俨然成为一方霸主,却在十几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世人不知原因,但几个入门弟子却知晓,那是因为武狂求好心切,不意间在练功时走火人魔,内力反噬,再也不能运功行气。 但武狂对武功的迷恋仍旧无法压抑,遂将希望寄托在徒弟身上,遍寻身负血海深仇,且身具异骨的练武奇才,一心想栽培出比他更强的弟子。 而他,就是第一个被师父纳入门下的弟子,学得威力惊人的斩魄刀法,最被师父寄予厚望。 他曾经自信满满、目空一切,但此时,他的心却被牵绊住…… “怎么还不睡?”李沐霏装睡,沉默了一夜,终于还是开了口。 东方御回头一觑,讶异的看见她黑眸清净,没有初醒的迷蒙,倒像是……注视了他许久。 “吵到你了?”东方御起身,来到榻缘落坐,大掌轻抚过她的颊。 李沐霏摇摇头,伸手将他的掌轻贴在颊上。 “你没来,好冷,我睡不下,但见你沉思,像是有事情困扰着,所以也没敢吵你。”她知道阎焰前来,必定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才会让他如此不安,甚至没有察觉她整夜凝视着他。 “所以你也一夜没睡?”东方御心疼的看着她眼下的黑影,不待她点头,起身脱去黑袍,掀被睡下,将她揽进怀中。 他的动作,让李沐霏备感讶异。 她以为阎焰的出现,会让他改变对自己的态度,毕竟阎焰的不友善,她能明显感受出来。 “你知道天快亮了吗?”她温顺的偎进他的怀里,轻声提醒他。 东方御只是摇头。 “我只知道你看来像是累坏了,再多话,我打算直接劈昏你,让你可以好好休息。”他打趣着捏捏她的小鼻尖。 李沐霏轻笑,不再多话,乖乖的偎进他怀里。 他们眷恋着这样的夜、这样的拥抱,这样美丽且自以为是的爱情…… 狂风呼啸,云在湛蓝的天空飘移。 两人收拾好行李时,阎焰早已不在客栈内,他们打算继续行程。 “恒山?”李沐霏的裙袂被风吹得翩翩飞舞,就像是山林中的仙子。“怎么会突然想到恒山去?” “只是去走走。”东方御心虚地别过脸去,回避她的凝视。 从来,他都不会闪避她的眼,就连要杀了她的父亲,都那样理所当然,但是,此时的他却不敢看着她的眼睛…… 李沐霏没有说什么,只是笑。 她的眼泪埋得太深,早已流不出来了。 “好,我们就到恒山去。”李沐霏没再追究原因,主动牵起他的手,对他甜甜一笑。 晴光无限延伸,她愿执着他的手,走过千山百岳,直到他松手的那一天。 她望着前方的路,看着身旁的男人,再低头看着腕间的偿情链…… 只是,还能走多久呢? 到了恒山,难不成,他们还能到另一岳去吗? 千里迢迢,银河暗渡,那红色的姻缘线啊,真能绑住他们?他们真的不会再分开了吗? 风扬起,叶缓落,她的叹息破碎其间,成为风中唯一的无声静默。 风狂雨骤的晚上,一把银白的刀,刺入父亲的胸口,血溅当场,划开的不只是父亲的生命,还有她一颗破碎的心. 她看着他握着斩魄刀往她走来,面色冷静残酷,下刀毫不犹豫,直接将她劈成两段。 梦。 那是梦,一场虚伪且不实际的梦。 但为何,每每她总是冷汗涔涔,总是感觉心又被划开一次,疼痛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像是死过一次。 她能感觉自己的身体愈来愈虚弱,而她无法解释原因,或许是她的心已经死过太多次,她再也承受不了了。 她知道,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而他也是。 阎焰飞鸽来过几次消息,每来一次,东方御的脸色就更难看,仿佛那一封封的传书,是一道又一道的索命符。 李沐霏知道,那索命符,索的是她的命,阎焰正在逼迫东方御,要他尽早了结这一切。 她不明白他与阎焰之间的关系,只知道他的挣扎不下于自己,情绪像是绷紧的琴弦,随时有可能绷断。 而她确切的感受到自己非死不可,是因为阎焰昨天传来的飞鸽传书。 东方御揉了纸团,以为她没看刭。 只是,趁着他购买干粮时,她拾起那纸团,小心翼翼的拆开, 只见到一个再简洁不过的命令——杀。 杀谁? 当然是她。 她一点儿都不意外. 她甚至隐约知道,为了东方御好,她是该了结自己,结束这一切。 但,她还是不够勇敢。 她只想更加偎进他的怀里,汲取他的体温,暖和她再也暖不起来的心。 ☆☆☆☆☆☆ 天边悬着一枚晶莹圆月,月光柔柔,引人遐思。 愈往恒山走,山势愈高,人烟愈加稀少,密密林木,沙沙叶响,她却格外的好睡。 到了恒山下,他们入住客栈的时间更少,大多是以天地为床,以他为被,一如现在,李沐霏贴着他结实的身子,睡得相当沉,气息均匀却微弱。 天气愈凉,每每到夜里寒意沁入骨髓,扑来的寒风,导致她冰雪似的体温,凉得像是不具生命。 起初,他以为她受了寒,直到某天夜里,沉睡中的她,在他的怀里惊叫一一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东方御很清楚,她口中的他,是她的父亲,而动手的那个人,当然就是自己。 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刀。 一如他始终没有忘记,她是仇人之女。 但,忘不了,又如何? 师父的耐性已然用尽,接连的飞鸽传书已能嗅出让人不安的气息,他甚至可以大胆的猜测,阎焰正在不远处,等着要夺去李沐霏的生命。 只是,她已经如此虚弱,苍白得让人深怕一碰就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云间。 昏昏沉沉中,李沐霏被他给摇醒,望进他的眼,第一次察觉他如此外露的情感。 一直以来,他就像一只谁都不能掌控驯服的兽,浑身充满狂野不羁的气息,但是如今……他却紧紧的抱着自己,像是不想离开,不愿让她走。 她对他,有那么重要吗? 这样的意识,让她的身体又暖和了些。 “偿情链上又浮现了新的字……”李沐霏现宝似的举起手上的银链,到了东方御面前,让他藉着月光好好的端详。 紫峪云花,仙府醉月。 当这几个字浮现时,李沐霏其实就知道东方御前来恒山的原因,因为这些字的意义,明确的指出恒山知名的景色。 “你早就知道偿情链的秘密在恒山了?”李沐霏噙着笑淡问,虚弱地用一种和缓的语气说着。 东方御没有否认。 “你知道我的诡计了,怎么办?该不该夺走偿情链,一刀杀了你?”东方御握着她的下颚,似假似真的开口。 “你不会杀我……”李沐霏声柔,笑容甜美。 她的笑容,搭着她的话,听进东方御的耳里,带着浓浓的挑衅。 “你很得意我接连两次没杀你?你以为我动了情?”连她都以为他心软,下不了手? “我不得意,我知道你做得到。”李沐霏摇头。“我的意思是,至少你现在不会杀我,在我还未帮你寻得偿情链背后的财富之前,你不会这么做。” 她的笑容很美。但是她的话却如利剑一般,直直刺入他的心,话说得冰冷而不带感情。 她说——她信他,相信他做得到,他下得了手。 很好,终于有个人知道他并不懦弱,他仍是冷漠无情的东方御,仍握着噬血的斩魄刀。 但为何,那个人是她? 东方御抚着她的颊轻问,伸手滑进她的发间,一头青丝在他指间滑过。 “所以,你帮不帮我找宝藏?”在她明明知道他会杀了她之后。 “当然。”李沐霏蓦地笑了,佣懒无辜的声线,软软地擦过他的心。“不帮你,还能帮谁?” 一句话,软了他的心,柔了他的眼。她的笑,教他迷惑。 东方御从不知道,看见一个女人对他笑,竟会感动得热血沸腾。 “就算是我得到财富之后,会一刀杀了你,你也不怕?”他收揽右臂,轻易地将她牢牢护在胸前,抱得又紧又密。 李沐霏闻言,又笑了。 “不怕。”答案再简单不过. 她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了,只有他。 纵使他是害她变成没有亲人的元凶,但她还是无法恨他,甚至爱恋愈深。 这让她瞧不起自己,更觉得愧对父亲,反反覆覆,停不下心里的自我折磨. 她曾想,或许是这样的心态,才影响她的生理,让她的身体愈来愈差,就算他不杀她,她想,过不了多久,她也会死的。 树影阴暗摇曳,在她绝色的脸上,遮不住她的美丽,却照不亮她的光采。 “如果你不杀我,阎焰会怎么做?”她好奇的开口。 “他会动手。”东方御不可能时时护着她,而他也愈来愈担心那一天的到来。 与阎焰正面冲突他不怕,他怕的是阎焰趁隙攻击。 虽然说明人不做暗事,但谁知阎焰是否会不择手段,除去他眼中的祸害——李沐霏。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身旁形状奇特的古松,伟岸挺拔,高达数丈,仿佛深入云霄,她知道他们已在恒山下,用不了一旬的时间,他们就能探出偿情链秘密所在。 “如果阎焰杀了我,你又会怎么做?”李沐霏伸手,环住他的腰,他的体温总伴着她,让她在夜里暖和入眠。 “我不会饶过他!”东方御咬牙,他不会让阎焰有机会这么做。 “他跟你情同手足。”李沐霏提醒道,她能看出东方御与阎焰私交甚笃。 “他不该逼我。”东方御咬牙道。 听着他的话,看出他的挣扎,李沐霏轻叹了一口气。 她的生命存在与否,竟让他如此辗转、如此反侧,教她如何承受得起? “你知道‘偿情链’的故事吗?”李沐霏突然转开了话题。 东方御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李沐霏整个人偎进他的怀里,除了眷恋,还有浓浓的依赖。 只是,她吐出一日长气,那萧索的姿势,倚在他怀里的模样,被他的身躯遮住光线,在她身上形成一道暗影,仿佛那已是她最后剩下的一丁点儿力气。 然后,她悠悠的说了。 “偿情链总提醒着——我欠你,欠你很多很多。”她将他抱得更紧。 东方御咬着牙,没有回应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放心吧,我会一次还,一次把欠你的,都还给你……”李沐霏顿了一下,才又开口。 “下辈子,再也不要这样跟你在一起,再也……不要了。”她缓慢而坚定的摇头。 那句话,教东方御的心口一揪。 正值青春年华的她,为何会谈到下辈子? 像是她不想活了,再也没有求生的意志…… 第九章 恒山地险山雄,气势不凡,傲然挺立,为五岳之一。 进了恒山,他们的脚步没有加快,反倒慢下来,因为李沐霏的状况愈来愈差了。 之前,东方御的猜测没错,李沐霏真的不想继续这样的折磨。 这些日子以来,走遍千山万水,她的心是幸福的,却也是带着疼痛的。 他手刃了她的父亲,斩断他们的爱情,但是却没有斩断她的心、她的渴望,每日每夜,她都在折磨自己。 她知道,他想杀了她,他必须杀了她,他对她仍旧恨意难消。 只是,人相处久了,难免有感情,她猜想,东方御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不想饶过她,却也无法痛下杀手。 他不爱她,但是,她却爱惨了他,自然能看得出他的矛盾。 于是,她想帮他——帮他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放任一颗心荒芜,封锁自己的情感,一心求死。 现在,终于懂得那种心情,她要他幸福、要他快乐,至于自己……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东方御不是没有发现她的消沉,但是他却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让她恢复该有的元气。 看着身旁的她,如稚子般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残叶般了无生气,有着武功底子的她,几步路却走得颤颠倒倒,步履凌乱。 她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 每每这个念头闪过心中,他的胸口就揪痛一次。 他的心还在挣扎,他还是无法原谅她,于是他放任她、冷眼看着她离死神愈来愈近。 他是残忍而寡情、狠心而决绝的人,他不会挽留她,绝对不会。 他以为时日一久,他总会亲眼看到她在他的面前断气,藉以了结所有的仇恨。但却有人等不到那一天,急着要结束他们的生命。 “把偿情链交出来!”十几个带剑提刀的男人,突地从苍松上跃下来,将他们两个围在其中。 来者杀气腾腾,心浮气躁,想必是跟了他们许久,已经沉不住气。 东方御的表情平静,早就察觉他们的存在,原想他们若没有妄动,他的斩魄刀也不想多添亡魂。 “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东方御冷哼一声,斩魄刀随即出鞘,凶猛的杀戮之气霍地进发出来。 青白色的光芒绽出,银光耀目,众人皆一阵晕眩心惊,稳不住的步伐怔了下,知道他的内力惊人。 但,众人财迷心窍,仗着人多势众,领头者一声令下,十几个人全提着刀朝两人砍去,霎时齐刀飞纵而来,危机立现。 东方御将李沐霏护在身后,毫无惧意的提刀迎战,刀剑相交,铿然有声。斩魄刀所到之处,风声飕飕,挥出万丈光芒。 东方御使刀流利,刀快势狠,凌厉的挡下所有攻击,但由于李沐霏体弱,纵使尽力使出轻功跟上,却还是拖慢他的脚步。 来人眼尖,看出他护着身后的女人,再见到李沐霏腕间戴着偿情链,于是,所有攻击全向她而去。 斩魄刀虽狂,但来者不善,显然有备而来,东方御虽然砍下几颗脑袋,但手臂却被乱刀划下两道口子,鲜血直流,斩魄刀上沾了来人的血,混着他的,整把斩魄刀看来更加的忧目惊心。 领头者扬手,众人有默契的停下攻击,仍是蓄势待发。 “放下她,可以饶你不死!”贼人沉声冷道,也想尽早结束这场战斗,明白的看出,要不是东方御有所顾虑,他们早一败涂地。 李沐霏见他受伤,已经惨白的小脸,更加没有血色。 “把我交出去,保你自己的命。”李沐霏握住他的衣衫,无法想像他横尸当场的模样…… “你认为我保不住你的命?”东方御表情狰狞,紧绷着脸。 “这些人不是省油的灯……”李沐霏又急又慌,知道自己拖累了他。 她心知肚明,只要不带着她,凭他俐落的身手,这些人伤不了他。 “就凭这些人?”东方御闻言,笑得好狂,好放肆。 李沐霏拚命摇头,知道他听不进她的话。 “要不,把偿情链拿去,把我丢下,至少,你不会多了我这个累赘。”话毕,她伸手就要拔去偿情链。 她的急切逼急了他,黑眸里闪过不知名的挣扎,眼睛爆发猛兽般的光芒。 “偿情链的秘密还没完全解开,我留下偿情链何用?”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理由,唯一一个能骗过自己,不让自己交出她的理由。 “把我丢下、把我丢下……”李沐霏的泪落了下来。“不然,你也会死的……” 她不能…… 她不能看着他死,她不能。 听着她的痛呼声,一声声揪紧他的心,他能看出她的在乎,她正为了他不知所措,他的眸色越发冷冽。 东方御低头,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颊边溅上不知是谁的血,染红她的颊…… 看着她惨白的脸,他的眼眶刺痛灼热,忍不住咬牙,唇破渗血。 “不,我要带你走,你得跟我一起走!”他激动地朝她怒咆,接着转头,对着来人狂哮。 “有本事一起上!不需多费口舌。”他厉眸怒喝,伸手将无力跟上的李沐霏环在身际,一手握刀,朝主使者飞纵而去。 当下,他只有一个想法——抛下她,万不可能。 她必须死。 但,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准动她。 杀气立现,斩魄刀形成诡魅的银色光晕,东方御跃身出去,一手护住李沐霏,一手握刀,直直劈向主使者。 来人一惊,大退几步,嘶声大喊。“上!” 霎时刀剑盘旋,剑风吹起漫天风暴,朝他们两人围攻而来。 两方人马势均力敌,东方御执意护着李沐霏,吃力应战,教她红了一双眼。 眼见东方御的肩膀又中了一刀,李沐霏咬唇,像是那一刀劈中她的心…… 她无助的发现他满身的伤痕,心痛得无法自已。 恍惚中,她明白自己用情至深。 她不想他死。 甚至,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 但是现在,他不愿放开她,她也只能抵命相随,陪着他走未来的路。 她知道他不会放开她,更不会牺牲她。 虽然她不懂,为什么他宁死就是不肯放开她? 无论如何,她不能是他的负担;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护自己。 她一定要保护自己才行。 于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力,教她屏气凝神,教她凝聚残存的每一分功力,气运丹田,蓦地她挣出那温暖的染血怀抱。 “沐霏!”东方御的心跳几乎要停了,在她离开他怀抱的那一刻,自信的黑眸闪过一抹惊惧。 冰透的寒意在这刹那攫住他,寒了那张俊脸。 他从来不知道,离阎王那么近的感觉,是如此的骇人,他第一次体会到害怕的情绪,仓皇得像是要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李沐霏抽出久未出鞘的软剑,迅速隔开来人的攻击。 她必须专注,必须屏气凝神,才能以她赢弱的身躯,去对抗接踵而来的攻击,以致于她没有看到东方御眼中,那惊惶到几乎要窒息的眼神。 察觉到李沐霏的用心,东方御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她护他! 至今,仍旧不顾生命的护他! 该死的女人…… 东方御发出疯狂的咆哮,注进内力,斩魄力发出骇人光芒,强悍凌厉的出招斩击。 没有身后的羁绊,斩魄刀完全发挥噬血实力,刀过见血,刀离人亡,没有拖泥带水,毫不恋战,务求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这场争斗。 他要救她。 无论如何,他要救她! ☆☆☆☆☆☆ 混战,很快结束。 东方御抱着气血凝滞却强行运气、以致于呕得自己一身鲜血的李沐霏,直接飞奔向会仙崖。 斩魄刀今天大开杀戒,将所有不速之客送进阎王府,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循迹跟踪,再度危及她的生命…… 会仙崖,地如其名,在一处危险的断崖边,地形奇特,山壁中鬼斧神工般的出现一处壁穴,只能在对山看到壁穴存在的模样,地形险恶,进出困难,名为“会仙崖”。 纵使身受多处刀伤,并不影响东方御使轻功,轻易地将她牢牢护在胸前,抱得紧又密,一心只想找个能让她养伤的地方。 李沐霏已无气力言语,无力的偎在他怀里,鲜血干枯在他的胸口、她的脸侧。 天色未暗,壁穴里还能看到远处的夕阳,黄澄澄的一片,对山山壁上,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庙观楼阁掩映其中…… “真美。”李沐霏用着虚弱的声音,扯了扯东方御的衣,不想让他遗漏这美景。 只是,东方御并没有那样的雅兴,他担心着她的伤势,内伤不比寻常,弄不好这病根会跟着她一辈子。 “别动。”他小心地将她倚着石壁搁下,脱去身上黑袍,铺在平坦的石地上之后,再抱她回到黑袍上躺下,细心呵护着他口中欲斩之而后快的仇人之女。 “我去找些生火的干柴,你在这里候着……”天气阴寒,他受得住,但是李沐霏不行。 正要起身离开的东方御,袖口上多了一只小手,他顺着小手往上,视线与小手主人的眼神交会。 “别走。”李沐霏低声请求,她好怕。 “我只是去找些干柴……”他回头看了落日,不用多少时间,天就要黑了。 “你会回来?”李沐霏虚弱的确认,“一定会回来吗?不会把我丢下?” 她怕的,不是黑夜;她怕的,是一个人在这里孤单的等死,她怕的是接下来没有他的日子。 她难得流露出那样明显的依赖,软了他的魂。 那是心疼吗? 那种喘不过气,心揪得几乎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的那种情绪,就是心疼吗? 东方御长叹了一口气,缓下离去的脚步,回过身后,捧住她的脸,直接吻住她那惨白的唇…… “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他认真而专注的承诺着。 东方御果然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壁穴,带回不少取暖的干柴与遮蔽物,让他们即使在夜里点火,也不至于泄露行迹。 一方天地,只有他与她,这是被世界遗忘的一隅,他替她运功疗伤,护住她的心脉,稳住她的呼息…… 一切,再自然不过。 日复一日,他告诉自己,他只是要她活着。 只是,要她活着——好让他能成功寻得财富罢了。 ☆☆☆☆☆☆ 一日,曙光方出,光线射入穴内,温暖身躯紧紧相缠的两人。 李沐霏的人偎在东方御怀里,未着片缕的身子,仅有又黑又密的青丝披散在她的雪肌上,半掩住浑圆雪白,看来无邪又冷艳。 她的内伤因为有他强厚内力的护持,几乎好了大半,喘息时不再胸口发疼,甚至能热情回应着他的索欢,壁穴里满是两人欢爱的气息。 这是个几近完美的藏身之所,日出时山涧有着薄雾,他们像是身处云间。 快乐的日子,不分晨昏,寒冷的冬天,不知不觉的似乎走远了,她能看到不远处,对面的山谷里,那粉色的桃花林,密密麻麻的,争奇斗艳的,竞相告知春神的脚步近了。 她喜欢那些花儿,也喜欢每早必定出现的晨雾,把对面的山谷,妆点得像是画一般。 这些夜里,他的狂情、她的放荡,那些属于他们之间的缠绵情意……她都刻画在心中。 这些美好的事,像梦。她小心翼翼的珍惜,抱着最坏的打算,等待梦醒的那一天来到。 胸怀羁绊,心系情锁,这磨人的感情,何时会有停息的一日情…… 倏地,李沐霏的眼神,凝聚在她腕间的偿情链上。 “御、御……”她把手放在腰间的大掌上,小脸微往后仰,呼唤着正睡在她身后的他。 东方御不情愿的睁开眼睛,这些日子,他几乎卸下所有的警觉,在她的身边睡得十分安稳。 这一方天地,不大,容纳他们两个刚好。 没有太多的仇恨,没有太多的黑暗记忆,只有他们两个彼此相依相偎的身躯。 这样很好。 他几乎都要忘记那些深藏在心里的仇恨,直到她将手中的偿情链,晃啊晃的来到他的面前。 他微眯起眼,看到偿情链上又出现新的字。 他以为早巳结束,他都要忘了那一切,偿情链上竟然又浮字,打破这阵子的迷人氛围,一把将他们黯入现实里。 罩雾里,桃涧间 看到那两个字的霎时,东方御不知道涌现的是什么情绪。 终曲。 是寻宝的终曲? 还是他们俩之间的终曲? 东方御看了李沐霏一眼,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李沐霏与他有着同样的想法,但她知道,不该再继续逃避下去。 “还记得上次浮现的字吗?仙府醉月,指的就是‘会仙府’,也就是会仙崖边的小庙,无论是误打误撞,亦或是你早有打算,横竖我们是来到正确的地方了。” 看着他的眼,李沐霏不打算继续装傻。 东方御沉默,并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的确早就知道,只是,当初带她来到这里,只是因为隐密,并没有想太多。 “罩雾里,桃涧间……”他轻喃着偿情链上的文字。“如果你说的是对的,我很想听听你的解释,这句话与此地有何关连?” 这不是地名,更不是名景,但……偿情链带着他们来到此地,必然是有什么他们遗漏且没有注意到的事。 李沐霏望向穴外,放眼望去尽是山岚,白茫茫的一片,眼前的山山水水,仿佛都罩着一件雾色的自纱,只见雾里一片浅浅的绿,与雾里一片浪漫的粉…… 而在那片山岚里,最明显的是弥漫在山谷里的白雾,总是最早出现,总是最晚散去,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李沐霏的眸微微眯起,隐约浮上某种情绪,细想着那两句话—— 霍地,她的眸与他的眼对上。 显然他也联想到这两句话与眼前景色的关连。 “你觉得秘密在桃花林里?”话才出了口,东方御几乎肯定了。 李沐霏点头,转眸望进那片迷雾里。 每日,晨雾随着日光而消散,然而,心中那缠绵过的恩爱景象、那些属于彼此的体温与缠绵,又该如何释怀? “是该了结这一切了。”她的声音,随着轻风慢慢的送进他的耳里。 曾经,在她眼里,氤氲着深深的麻木与无尽的哀伤,但是这一阵子的幸福已经足够。带着属于他的温柔离开这世间,她没有任何遗憾,甚至可以带着笑容离开。 她柔软的声线如刀,轻轻割着他的心,一刀又一刀,没有见血,却缓缓痛进他的胸口。 了结。 多么简单的字眼,却让他感到痛彻心扉的内疚。 晨风凄冷,她的声音震人心碎。 他伸手抱住她,而她虚弱的在他的怀里合上眼,在那堵厚实的怀抱里,最后一次安歇。 他们的爱情,就要划下终曲了。 第十章 凭藉良好的轻功,两人轻易跃不会仙崖,穿过迷雾,来到那片桃花林里。 那美丽的桃花,红的、粉的、白的,像柳树一般,垂下一长串粉嫩的花儿,一株一株,远看就像桃花流泄而成的瀑布一般。 “这就是桃花涧,多美的地方。”李沐霏忍不住惊叹。 东方御看着她唇边的笑容,很讶异她的轻松自在,事已至此,她反倒闲适了。 他环顾四周,桃花树自成一格,态意发展,棵棵都有自己的成树走向,或高或低,或宽或直,见不到一丝人工的模样。 “这里看来杳无人迹。”东方御下了定论。 此处十分隐密,要不是他们躲在壁穴里,正巧能见到对面山壁下的岩景与桃花林,一般人在山壁上,就算站了一辈子,也见不到这里的风景。 “因缘际会,指的就是这般吧。”李沐霏回视着他。“我们带着偿情链,也牵扯着情缘,仙人自会指点方向,带我们来到正确的地方。” “你真的以为,‘仙人’希望我们得到财富?”东方御嗤之以鼻。 “不,我认为他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这也是李沐霏衷心的希望。 这美丽的桃花林,美不胜收,但是她相信,有太多的人来到桃花林,所惊叹的不是因为桃花林的美,而会是桃花林后的财富。 “偿情链上有新的文字吗?”东方御放眼望去,这偌大的桃花林不下数甲,真要在这片林中找到财富,并不简单。 李沐霏仔细看了看,却没有新的发现,她微蹙起眉,不明白他们究竟还遗漏了什么。 她解下了偿情链,反覆仔细的查看,甚至把链子交到东方御的手中,自己在桃花林中走着,总觉得有什么重点被忽略。 她在林中走着,桃花片片迎风飘舞,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她不以为意的摸索着树干,想从中发现一些线索。 而在桃花林的另一个角落,东方御握着偿情链,目光却紧锁着在不远处的她,不明白,她为何比他还来得急切? 瞧着她,在淡淡雾里愈走愈远,轻风吹起她的发,扬起她的白裙,她就像一个仙子,在美丽的桃花林里漫步。 愈往林里去,白雾愈浓,他就要看不到她了。 说不出的一阵慌,他纵身一跃,急驰到她的身边——只是,说时迟、那时快,李沐霏的身影倏地消失在雾里。 “御……”一个惊慌的惊喊声,蓦地消失在风中,夹杂着不明的闷响,揪着东方御的心。 “沐霏、沐霏!”飞纵的身子落在林间,东方御心急得在点点桃红中,寻找着那洁白的身影。 她不见了! 他左顾右盼,浓眉深锁,仍是遍寻不着她的踪迹—— 冷静如他,此刻完全无法思考。 该死,这桃林有鬼! 不曾有过的慌乱涨满胸口,让东方御乱了步调,淡淡白雾里,有着浅浅土尘扬在风中,与白雾混在一起,让人更加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李沐霏!出来,你在哪里?”他扯喉大吼,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林中,没有任何回应,风里只听得到他嘶吼的嗓音,回荡在桃花林中,久久不散。 他颤抖的深吸一口气,靠着残余的理智,观察着四周的地形。 究竟在哪里? 他的沐霏……他的沐霏在哪里? 宁静的桃林里,除了风声,还有……细微的呻吟声。 是她! 东方御急步往前,发现平坦的泥地上,竟出现一个大窟窿,窟窿旁的土仍湿,看来就像是刚被翻过,他猛地意识到,窟窿是刚才出现的! 他冲到窟窿边往下一看,果然看到李沐霏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脸色苍白,紧捂着胸口,发出低低的呻吟。 他纵身往下,正想查看她的情况,却惊诧的发现,她的胸口插了一枝桃枝,鲜血顺着她的胸口,染红她的衣。 “沐、沐霏?”东方御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 “有、有机关……”一阵剧痛袭来,教她痛得呻吟,李沐霏蹙紧了眉头,却硬是咬牙推开他。“你、你……你快走。” 刚才,她在某棵桃树上,触碰到某种奇怪的凸起物,正想要喊他来看时,树干中突然射出一支桃枝,正中她的胸口,除了疼痛,她的脑中再无其他意识。 几乎是同时间,脚下的地崩落,她整个人就落进这窟窿里,痛到连求救的话都喊不出。 “走去哪?”东方御气极、怒极,用嘶哑的声音。咬牙切齿的看着她胸前的伤口。 为什么……受伤的人是她,他却感到那么痛? “去哪……都好,这个林子里……有古怪……”李沐霏张开嘴,还想说话,但逸出口的,却只剩下呻吟。 东方御的黑眸凝望着她,闪烁得像是着了火,一身黑袍下肌肉紧绷着,像拉满的弓,正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进发的危险力量。 “快……快走……快……”李沐霏轻推着他。 “闭嘴!”终于,他大吼出声。 什么时候了,她还惦着他的安危。 为什么……他总是害她受伤? 在红叶森林里,她的伤是因为他放出的风声;前一阵子,她的虚弱是因为他的无心、他的纵容,而现在,她也是因为他,才会受了这么致命的疼。 他试图让自己镇定,让自己抽空所有情绪,专注在她的伤口上。 他丢下手中的偿情链,让众人急于争夺的银链在泥地上染了尘,淹没了光泽,而他只想空出手来,查看她的伤势。 不看,他还能呼吸,但这一查看伤口,他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紧得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 那桃枝贯穿她的胸口,伤及内脏,不拔,血液汩流至死;一拔,只怕鲜血会直接喷发而出,死得更快…… 他的眼中闪过痛苦。 要她死。 这个意念曾经如此坚决。 带着她,跋山涉水,只想求得偿情链后的财富,只想着要报血海深仇。 一心,他只想伤她。 他以为……他一直、一直以为,他可以压得下那些复杂的情带绪,他可以将事情单纯化,他可以冷下心来终结一切。 只因为,他们两个是仇人。 但眼下,她命在旦夕,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很久很久以前,他早已知道自己恨不了她……不管是她的笑容、她的温柔,都软了他的心,他恨不了她。 只是,他却也无法原谅她。 毕竟,他的心里仍旧记得,李长浩的刀、李长浩的狠、李长浩所带给他的痛苦与仇恨。 看出他心里的纠结,李沐霏的胸口疼,心里更疼。 “这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呢?”她握住他的手,勉强自己扯出惨淡的笑容。 “好什么?”东方御咬牙切齿,全身紧绷而轻颤着。 李沐霏看着他,知道他的心墙极高,一直到如今,他始终还是这样拒绝着她。 “你不会杀我的。”这是她的真心话。“我知道,你下不了手的……” 东方御收紧了拳,胸口满溢的除了愤怒,还有更多不解的情绪。 “好,那你就咬紧牙,撑着!活下去,用你的一双眼,亲自看看我是不是能下得了手。”嘶哑的声音,逐字逐句从牙缝中进出来。 他的话,让李沐霏轻呛了下。 他希望她活下去的潜在意识,在那几句话里浮现出来。 在受伤的那一刻,她是感恩的。 这一下,来得刚好。 她隐约知道,东方御对她有情,只是仇恨仍然横亘在他们之间,他饶不了她,却也不想杀她…… 他的矛盾,她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 所以,这一下,真的来得刚好。 她不会感到歉疚,而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这……怎能说不是最完美的结局呢? 或许,还有一些不完美…… “很抱歉,我还没帮你找出偿情链后的秘密……”这一点,她觉得欠了他。 “我不要你的抱歉,我不要!”东方御无法自抑的对着她大吼,嘶哑的声音近乎泣血。 李沐霏摇摇头,没有理会他的嘶叫,环眼四周。 纵使人落在穴中,往上一看却仍是美好的风景,那粉的、红的桃花,片片飘落在他们眼前。 “这里很美,真的很美,就让我死在这里,这里就好……”能死在这里,也算是一种幸福。 “做不到!”不等她把话说完,东方御就截断她的话,像是受到极大痛苦般,心中因她的每句话而扭曲着,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他一句话都不要听! 那种交代后事般的话语,他一个字都不想听进耳朵里。 他弯身想要抱起她,桃枝却更加刺入她的胸口,她惨白的唇逸出更加痛苦的呻吟。 “好痛……”她咬唇,指尖掐进他的手臂里。 “沐霏!”她的疼感染了他,他的坚强几乎要崩溃。 那一动,让她的血流得更急,湿了她的衫,落人灰白的泥土里,染红那条银白色的偿情链。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好吗?”她的手紧握住他的,压抑着急涌而上的疼痛,眼前有些恍惚。 她在急促的喘息,她知道,自己再撑也没有多久。 她的眼前一片迷蒙,因为失血过多而无法集中焦距,紧握住他的指尖,慢慢、慢慢的松开了力道。 “该死……你怎么这么……这么该死!”东方御艰难的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嘶哑干涩。 蹲在她身前的他,颤抖而沉重的呼吸着,渴望着能祛除她的痛,渴望取代她的疼…… 他怎么能不恨? 因为她的家人,他孤独一生,他忍受痛苦,只为报仇血恨。 他怎么能不恨? 如果不是她的父亲,让他的心里除了痛楚,装不了其他的情绪,这样的她,教他如何不恨。 可……感觉她松开的手,看着她闭上的眸,意识到她就要死去…… 如果他恨,他怎么会这么痛? 如果他恨,为什么他会喘不过气? 如果他恨…… 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他却说服不了自己,只因为,他宁可堕入炼狱,也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苦! 那怎么是恨? 他又怎么能恨得了她? 一直以来,充斥在他胸口的只有仇恨,而如今,仇报了,恨也消了。这一生,他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她,他什么都没有了。 东方御胸口紧得无法呼吸,眼里闪过一抹痛楚,竟在这生死关头上,才认清对她的感情。 可是……他该怎么办? “她撑不下去了。” 突地,一个声音出现在东方御身后,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头,斩魄刀随即出鞘。 黑暗的角落里,缓缓出现一抹桃红色的身影,那身影由淡转浓,逐渐加深,飘逸的桃纱衣裙,正包裹着一个纤细的娇躯,模糊转为明显,逐渐能看出一个娟秀的脸孔,飘渺得不像是真的。 东方御被眼前这景况震慑住,将手中的斩魄刀握得更紧。 “你是谁?”他冷冷说道,黑眸直直逼视着眼前的女人。 无论是谁,若想要伤害李沐霏,他绝不轻饶。 像是能读出他内心的情绪,那桃红的身影微微笑了,空气里仿佛还能感觉从她鼻尖喷出的层层气息。 “能伤她的,只有你。”那似假似真的身影,柔柔静静的开口。 “你究竟是谁?”东方御的眸眯得更紧,试图厘清眼前诡异的画面。 “我是桃影,附在桃树上的桃魂……”身影微微一弯,优雅极了。“也是负责守护偿情链的使者。” 眼前惊人的事实,让东方御脑中一片空白,半晌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听见了什么。 “你说……你是桃影,是偿情链的守护者?”低哑的声音,缓缓由东方御喉中逸出,语气压抑着怒气。 “是。”桃影微微点头,看着他,仍是噙着那一抹恬静的笑。 那抹笑,教东方御愤怒至极。 “既然是守护偿情链的使者,为何你会伤害她?”他指着已痛昏过去的李沐霏,愤怒得几乎想一刀劈了眼前似假似真的人影。 桃影浅浅的笑了。 “因为偿情链,要‘偿’的,就是情。”桃影看了他一眼。“换言之,偿情链的主人是你,而不是她。”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方御的眸眯得更紧。“偿情链明明是她的。” “因为她爱你,所以,她腕间的偿情链,要‘偿’的就是你……”桃影仍是不疾不徐的解释着,任由李沐霏的血,沾湿整条偿情链,由银白转为腥红。“你才是能主导偿情链的人。” 你才是能主导偿情链的人。 那句话渗入他的耳里,东方御先是愣了下,回头看着血流不止的李沐霏,慢慢听出了桃影的言下之意。 “你是说……李沐霏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是因为我的意念所致?” 桃影浅浅的点头。 “因为,你心中有仇、有恨,于是她的灵魂就染上你的仇、你的恨,因为你而受折磨。”她缓缓的解释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东方御摇头,无法相信这诡异的说词。 桃影只是笑,看出他心里的抗拒。 “你想不想知道,她刚才抚着桃树时,心里想着什么?”桃影指着李沐霏,对着他灿然一笑。 东方御咬牙,胸口纠结着不安。 “她一心只想着,让东方御得到一切吧,得到他想要的财富,得到他想要的平和,让她带去你的仇恨,她愿意用她的生命,去交换这一切……所以,我便成全了她。”桃影淡淡说着,脸上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成全? 这两个字,踩痛了东方御的胸口,斩魄刀不满的蠢动着,仿佛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绪。 “你杀了她,还敢说是成全?”东方御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劈了桃影。 “杀了她的人,是你。”桃影笑着,始终笑着。 但是,她的话,却像刀一样刺进他的心,教他一愣,杀气尽失。 “她快死了……”桃影看着李沐霏,眸里没有感情。 “她用她的命,偿了你的情,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开口,我就能给你。” 桃影的话,没让他感觉愉快,东方御的嘴角扭曲,苦涩的发出狂笑。 一切? 什么才是他的一切? 他亲手毁去他最应该珍惜的温柔,除了茫然无依的空泛,还有什么能是他的一切? 就在他无法思考的当下,桃影飘渺的身影飘到两人身旁,拾起泥地上染尘、染血的偿情链,交到了东方御的手中。 他直觉接过,却惊慌的发现,桃影一把握住了桃枝…… “不能拔,她会死的!”东方御失控的大喊。 但,桃影却对着他加深了笑容,接着一阵狂风吹起,迷蒙了他们的双眼,风呼呼的吹着,像是鬼哭、像是神号…… “她是该死,她的确该死。”桃影不理会他的抗议,握住桃枝霍地拔出。 “不!”东方御惊恐的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剧痛让李沐霏醒了过来,胸前的血飞溅到东方御的脸上。 “不!沐霏!”他用手压住她胸前的伤口,却止不住那鲜血溢出的态势。 “沐霏、沐霏……我的李沐霏……”他紧紧的抱着她,全身不断战栗,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那些话传入李沐霏的耳中,她以为是她产生了纪觉。 直到她的脸上,有着不属于她的湿润,她才发现……他哭了。 “御……”她胸口好疼,但心里却好甜。“我今生无憾了……” “我有憾!”失去她,就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东方御对着她低嘶,在绝望的一刻里,脑海中有灵光闪过,转头瞪着一旁表情从容的桃影。 “你说,我可以向你要求任何想要的一切?”东方御逼问着一旁的桃影,全身紧绷颤抖,脑中闪过的讯息,教他的心狂跳着。 桃影不说话,只是点头。 “我要她活着!听到了吗?我要她活着!”东方御的双眼闪烁光芒,没有任何迟疑。 一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他深深地爱着她,没有她,他无法独活。 “你不要她的命了?”桃影轻轻柔柔的问。 “我要你留下她的命,我要她留着。”他急切的重复着。“我要她陪着我,陪着我过一辈子。” 桃影笑了。 从她出现至今,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但是那笑,总让东方御感到凉意,可是此刻,她的笑容终于出现一丝真心。 “你决定了?”桃影再次向他确定。 东方御点头,很用力、很用力的点头,瞬间,桃影的笑容更甜了,而她的身影却也在这个时候,慢慢的隐去。 东方御浓眉微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在这一刻,四周忽地暖和起来…… 眨眼间,他半晌反应不过来,茫然的看着四周,发现他俩竟又回到桃花林里,那地穴像是未曾存在过。 东方御管不了身边的变化,他只是急切的低头,查看着她的伤,又惊又喜的发现,刚才那一切像是梦境一样,她白裙上的血迹竟然消失了。 “沐霏、沐霏,还痛不痛?痛吗?”他心急的想知道她是否安好,焦虑写在脸上。 像是做了一场又累又倦的梦,李沐霏恍惚的回过神,澄眸眨了眨。 为何耳边,会有那种声音? 那紧绷的声线,是如何的心急如焚,如此的揪人心弦? “沐霏!”东方御不停低呼,催促着她,要她一双清亮的眼望进他的眼里,将他的身形收入她的眼中。 “御?”李沐霏终于找到她的声音,刚才那一切闪入她的脑中,他的爱语再一次重现在她耳旁。 “你说……你爱我?”李沐霏捂着唇,声音低不可闻。 终于听到她开口,东方御的跟里,蓦地有种热热的液体流窜,几乎压抑不住。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李沐霏的头还昏着,她想确定那是否只是她的错觉。 东方御无法回答她,只是狂吼一声,用力地收揽手臂,将她紧紧的抱进他的怀里,像是要揉进他的骨血。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击着他,他克制不住的全身颤抖,看着她时,眼眸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想知道答案?可以!”他低哑的声音开口,语带压抑。“陪着我,一直、一直陪着我,直到哪一天,我想开了,就会告诉你。” 迎着他柔情万种的黑眸,李沐霏笑了,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她却懂了。 在爱情面前,仇恨如此微不足道。 他拿起他掌心里的偿情链,再一次挂回她的腕中。 “你欠我的,都还了,从今往后,是我欠你,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一辈子,要什么,我都给你,即便是我的命……” 小手捂住他的唇,没让他说出更可怕的话,接着,她扬首,用最温柔的吻,封印他的温柔与歉意。 风儿又起,吹落一瓣一瓣的桃花,恍惚间,他们似乎看到桃影在跳舞,歌颂着他们的爱情。 原来,偿情链所能给人的财富,是心灵上的满足,而不是质上的虚华。 属于她的,烙在他的脑海;属于他的,刻印在她的心上。 这动人的爱情啊…… 尾声 恒山下,同一间茶棚里,小二哥还在热情的招呼着。 “两位客倌,欢迎再度光临小店,坐坐坐,喝杯热茶先……”小二提着大茶壶倒茶,才递出茶杯,就被男人接了过去。 小二以为男人口渴,也不以为意,再倒了一杯递到姑娘面前时。才发现她手里已有了一杯。 小二哥回头,看到不久前还一脸杀气的男人,此时脸上的表情却……十分不可思议,小二哥看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渴了吧?”男人低头看着身旁的女人,动作温柔、眼光温柔,连语气都温柔到不行。 女人被看得有些脸红,尤其是当身前还有……另一个人在的时候。 “御……”李沐霏轻推了东方御一把,暗示身旁站了个小二哥,那合不上的嘴,口水都快流满一桌了。 “拿几盘小菜过来。”东方御清了清喉咙,使出招牌的冷眼,当下连射几箭,吓得小二哥拔腿就跑。 李沐霏轻笑,这男人真是冷性不改——指的当然是对其他人,对她,他可是改变得大罗。 看着手腕上再度恢复银白光泽的偿情链,李沐霏的唇边有着真心的笑。 桃花林的那一役,她大获全胜,战的是他们心里的恶魔,战的是他们内心的恶鬼,所有的仇恨在生死之前全被抛弃,他们看到的是彼此的真心。 纵使面临死亡,但她得到的却是最甜美的果实,她真心感谢上苍。 “阎焰还有再来消息吗?”这个话题让她有些紧张,她啜了一口茶,茶水清新甘甜,十分解渴,但她的心仍有一丝慌张。 东方御看了她一眼,没有遗漏她的反应,大掌握住她的手心。 “放心吧,我已飞鸽传书,告知师父我无意于武林盟主之位,司徒胤才是继承他心志最好的人选。”东方御将她的手心收得更紧,甚至贴上自己的胸口。 “放心,我用我的心向天宣誓,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早已对天起誓,甘愿用一生去守护着她,弥补他曾做过的错事。再说,阎焰他自己的状况,可不比以前的自己好到哪儿去,阎焰得顾好他自己的“人”,不会有时间来破坏他们—— 当然,这件事就不需要让李沐霏知道,他可不想再一次提醒她,让她记起他曾经多么愚蠢。 “从今以后,天下之大,有你有我,绝不分离。”东方御看着她,眼神有着以命相许的保证。 李沐霏心中一暖,抬起头来注视着他,轻轻的弯起嘴角。 “天下之大,有你有我……” 这是一句多甜的誓言,她曾经连想都不敢想,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许给她。 茶棚外的大树,因为风吹而落下几片干枯的叶,随着轻风在空中轻舞着。 他朝她倾近身,低头吻住了她,丝毫不在乎他人的眼光。 他们的春天,真的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