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第一章 做了! 他们竟然做了! 嵇德善坐在床上,抱头无限忏悔中。看了睡死在一旁的人一眼,他纵然快气死了,却连把人踹下床的力气也无。 是的,只因为他很倒霉,是『被做』的那一个。那令人羞耻的地方,就连他只是呼吸得用力一点,犹如被撕裂般的痛,便会毫不客气的席卷而来。冷汗自额角滑落,他拼命逼自己保持清醒,努力回想这件无法道人知的惨事是如何发生的? ……这个多年来始终与自己孽缘不断,号称自己死党的脱线家伙,从学生时代、当兵到出社会,他一直无法摆脱他的纠缠。最初,是他想摆脱却摆脱不掉,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到得后来,他虽然不想承认,但自己舍不得离开,而持续与他继续纠缠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承认,他当兵时,不止一次,在三分钟战斗澡的短暂时间,因为看见同梯同袍的他的裸体,而流下鼻血,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性向有点与众不同。后来退伍,升学,直到他们分别进了不同的公司服务,他继续与他保持联络,彼此又因为工作的忙碌,渐渐疏于联络,他却发现自己想念他的时间,竟随着分别的时间越长而加深,他才迟钝的发现,原来自己早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他。 但他一直都很小心的,虽然承认这件事花了他许多时间心理建设,但并不表示,他想要有所突破。比起这种不能容于世人的苦恋,他更珍惜他们之间的友谊──虽然,偶尔,他们的友谊也会因为那家伙频频更换男友,而受到考验…… 没错,那与自己孽缘不断的家伙也是同性恋,而且,比他更早发现,更早接受自己的性向。正因为如此,他一路看着他跌跌撞撞走来,他于是却步了。 但隐藏自己的心意,不敢告白,除了没有勇气面对考验外,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这个原因,自然也是因为他…… 「恋人终有一天会分开,而友情却是一辈子的……」 某次,那个笨家伙失恋借酒浇愁,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对着还要开车送醉鬼回家,而不能潇洒陪他买醉的他说出这个因为失恋莫名得来的结论。 从此,他决定将自己的心意收藏起来,永远不让他发觉,甘心屈就朋友的位置,只因……他想一辈子待在他身边。 可,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他努力隐忍不敢跨越的界线,却因为那家伙又一次的失恋借酒浇愁,而被他轻易跨越了! 狠狠瞪了那个因为酒意作祟,更因为生理得到满足而睡翻了,甚至打呼的伍崇恩一眼。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对于明天一早可以预想的尴尬,他还真是头大了…… 小伍根本对他没有那个意思,等他清醒以后,他会怎么做?永远逃离他?还是对他负起责任?……啧,什么时代了?男女关系尚且复杂,更遑论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 ……是的,他们之间,其实什么也不是!就算不小心发生了关系,他们的关系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改变……就算改变,恐怕也只有朝自己不乐见的方向前进吧! 「痛……」 没有恋爱感觉的性行为,还真是悲哀的疼痛。体认到现实,他终于忍不住,蓄积在眼里,过程中始终没有落下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 不能让小伍发现!就当做自己的另一个秘密,他会将今夜的事当作南柯一梦,连同自己的心意,等他老了、死了,一起带进坟墓里,永远不让第二个人知道! 天,就快亮了啊…… *** 被尖锐的闹铃声惊醒,伍崇恩宿醉的脑袋彷佛被千军万马踏过,一手拿起枕头盖住自己的耳朵,另一手探向床头。摸来摸去,还是找不到恼人的根源,闹钟仍然在叫嚣着。 「shit!」 不得不睁开眼睛起身寻找应该被碎尸万段的闹钟,用力按下闹铃钮,花了三分钟发呆,他发现房间的摆设都走样了。又花了一分钟时间运作迟缓的脑袋,他才想起这似曾相似的房间,不是他的,而是他死党的。 「哇……已经七点半了。」 惨了!惨了!他早上八点半打卡,阿德的住处离他的公司却要花半个小时的车程,而这,还得是在车流畅通的情况下。台北虽然捷运、公车发达,但上下班的尖峰时段,仍然无法免除塞人塞车的恶梦。 掀开床单,冲进浴室盥洗。里面其中一格置物架上放的是他专用的盥洗用具。没有时间冲澡了,他熟练的刷牙、洗脸、刮胡子,一气呵成,不到十分钟解决。随便用湿毛巾抹了抹身体,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只有一条皱巴巴的四角裤挂在自己身上。正想开口叫唤,又瞥见昨天穿的衬衫裤子已经洗好烫好放在衣物篮里。 ……真是有够贴心。早已对自己的行为了如指掌,凡事都会为他打点。 阿德这家伙,一直都是这样贴心,将来嫁给他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心里有点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在嫉妒那个目前还未出现,将来会陪伴他的好友走过一辈子的幸运女孩。 「阿德?」 走出房间,来到客厅,他唤了声房子主人的名。没人响应,没有人在,他又转头望向餐桌、厨房,一样没人,但却发现了餐桌上疑似早餐的食物。 走近餐桌,他在早餐边发现一张纸条,是给他的,上面简短交代了早餐要吃完,他先出发上班之类的句子,便没有其它了。 「……去上班了吗?」嘴里刁着抹了他最爱的起酥土司,下意识看向墙上的壁钟。 「惨啦!真的要迟到了。」 三两口将桌上的鲜奶一饮而尽,将盘里其余的土司扫进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干净塑料袋,他冲向玄关,果然看见自己的公文包还有西装外套都已整齐放在鞋柜上,套上皮鞋,捞起自己的东西,阖上大门前,一个想法忽然闪过脑海── 嫁给他的女人,真的会很幸福! 伍崇恩离开后,书房的门被缓缓打开,嵇德善一脸苍白,自书房走了出来。 深深望了门的方向一眼,然后,他叹了口气。步履艰难的走向放置电话的茶几,吃力拿起话筒拨号。 「喂……我是嵇德善。小周,我今天人不太舒服……对,你帮我请个假……谢了,改天我再请你吃饭……谢谢。」 一夜的折腾,他已经连站着的体力都耗尽了,实在没有力气再去上班……幸好,今天没有安排重大会议,也没什么紧急工作待办,他需要好好休息一番才行了。 小心翼翼的走回房间,坐上床,盖上被子,躺下。平常做起来轻松简单的动作,现在却让他流出一身冷汗……真的很痛啊! 脑中闪过模糊的想法,累了一夜的他终于带着全身的不适昏昏沉沉的睡去。 *** 一天八个小时的上班时间,外加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的两小时加班,当伍崇恩下班时,时间已过了七点。 忙碌的工作可以使人忘却心中的郁闷,可一旦闲下来,那郁闷就又立刻袭上心头。尤其当街边广告、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甜蜜幸福的模样,这种景况,在他这个才刚被人抛弃三振出局的情场失意人看来,胸中那种不痛快更是变本加厉。 匆匆在路边摊解决了迟来的晚餐,他又到便利商店买了一手啤酒,然后招来出租车飙向死党的住处。 来到嵇德善的公寓,他提着啤酒一口气爬了六层楼。长期缺乏运动,加上昨天的宿醉,他气喘如牛,不得不停下稍事休息。 「shit!」 早上时电梯明明还是好的,为什么现在又坏了?为什么死阿德要买十四楼的房子?为什么自己又失恋了?shit!shit!shit! 楼梯好像永无止境,越爬心情越郁闷,口里不断喃喃咒骂着,等他爬到十四楼,嵇德善的公寓门前,他的两条腿已经抖得如秋风落叶,提重物的手也彷佛不是自己的,苍白冰凉没有血色,同样微微颤抖着。 喘了几口大气,渐渐平稳了心跳与呼吸,然后伸出一跟指头猛按电铃。电铃的声音很大,连在门外的他都可以清楚听见叮咚之声。脾气急躁的他,习惯性的一连按了几下,然后他好整以暇的理理因为剧烈运动,而略显凌乱的西装。 ……时间一秒两秒,一分钟三分钟过去,没有人来应门。他于是又按了几下电铃,又等了一分钟,门后仍然一片寂静。 「……难不成还在加班?」 公务员的生活除了规律还是规律,准时上班准时下班,虽然台北市的区公所业务比起其它县市是忙碌许多,但也很少会像他没日没夜的加班……但话又说回来,他其实很少过问阿德的工作内容,两人相聚时,多半也都是他抱怨阿德听,他甚至不太主动关心阿德的工作状况。 想想,他这个死党还当得真是失职! 确定屋里仍然没人在的迹象,又不甘愿再提着一袋啤酒爬下十四层楼,索性掏出阿德给他的备份钥匙。 他很少不请自入,虽然他也有这间房子的备份钥匙,但他认为是人都会想保有自己的隐私,就算是死党也不例外。 算起来,这还是他出入嵇家公寓数年来第一次使用这把钥匙。钥匙对准锁孔,转了几转,有点复杂的防盗锁,他明显不熟练,左转右转试了几次,才成功打开门。 shit!听说这阵子他们的大楼常遭窃,对面的住户上个月才被偷了精光,死阿德家里明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学人家去弄了个什么防盗锁,真是有够麻烦! 打开门,玄关的感应灯泡亮起,他自动自发的换鞋进屋,打开客厅的灯,把啤酒放在长形茶几上,然后脱下西装外套连同公文包,一起丢在沙发上,动作熟练得活像回自己的家。 边拉开束缚着自己的领带,边走向厨房找水喝。习惯性的举起左手臂,上面挂着的潜水电子表显示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多近九点了。 放下杯子,他皱眉。 阿德向来很少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工作真有这么忙吗? 下意识的否决掉他可能去约会的想法,谁叫他此刻还在失恋疗伤期,身为他的死党,自然不能在这样的敏感时刻传出什么风流韵事,否则他会气到自爆的。 甩甩头,他扭开水龙头,朝自己沾满脏污废气的脸泼了泼冷水。 ……算了,阿德昨天已经陪自己喝了一夜,今天还加班,一定很累了,虽然明天周末,他也不该这么不人道,应该让他好好的休息才是。 叹了口气,想着把啤酒冰入冰箱,正打算打道回府,经过卧室门口,里面却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 「碰!」 他惊跳了下,脑海中随即闪过一个念头: 遭小偷! 原本萎靡的精神全来了,一溜烟回到厨房,抽出锋利的西瓜刀,犹豫了一下,把刀退出刀鞘。……谁知道歹人手上会有什么武器,他这是自保!对,是自保! 蹑手蹑脚回到卧室门边,他将刀子举至胸前,一滴冷汗自额际滑落。 呿!他为什么要在别人家跟歹徒搏斗啊! 又等了一会儿,耳贴着门板,想听清房内的动静,忽然又听到一声低低的申吟。 阿德! 再也顾不了莽撞行动可能遭致什么后果,他脑海中闪过嵇德善遭到歹人胁持的画面,心里一紧,便踢开门,提着西瓜刀冲了进去。 「放开阿德!」 先声夺人喊了一声,眼神锐利的扫了不大的主卧室一眼,没有看见预想中的歹徒小偷,却看到自己的死党病厌厌的歪躺在床,地毯上,一堆碎裂的玻璃碎片四散,大致上说明了刚才在房里发生的事件过程。 「……阿德?」小心绕过一地的地雷,他走进床沿。 不是第一次看见死党生病的模样,却是第一次看见他病得这么严重,他几乎吓傻了。慌忙丢下手中的刀,抚上死党烧烫的额头。 「你还好吧?阿德?」 「……呜……」 「你发烧了!」 不需用温度计测量,也知道那是足以致命的高温。伍崇恩跑出房间,自厨房厨柜里拿出冰枕,装了一袋的冰块凉水,外面裹上一层毛巾,回到卧室给嵇德善枕上。他又转出客厅拨了119送急诊。 搭上救护车一路护送嵇德善到医院,医生很快诊断出,嵇德善是因身体过度劳累而引起的高烧,如果再晚一点,后果可能就不堪设想。 伍崇恩边听着医生的陈述,边看着小护士在烧昏了的死党身上扎针吊点滴,心里的罪恶感又加深一层。 木然的随着小护士办妥住院观察一日的手续,然后他又回到嵇德善的床位…… 从来没想过,阿德的身体这么虚弱,连陪他熬个夜也会出事。那,每回自己遇到失恋、工作不顺时都去骚扰他,是不是,他隔天就像今天这样生病?他生病了也去上班?所以才延误病情? ……shit!都是他害的!他真的是个没人性的大笨蛋!他竟然长期带给自己的死党这么大的困扰而不自知?还一付理所当然的调调!如果……如果,他今天不是凑巧又来找他,阿德搞不好会发烧病死在自家床上! 呸!呸!呸!他真是乌鸦嘴,阿德好好的,他怎么可以随便咒他!……唉,都是他的错!猪头猪头猪头猪头,自己真是个大猪头,shit!…… 伍崇恩坐在嵇德善的病床边,看护了一夜,也胡思乱想了一夜。直到天大亮,小护士又来换了一瓶点滴,嵇德善才终于退了烧。 中午过后,嵇德善出了一身汗,一身黏腻伴着肌肉酸痛不适,他清醒过来。伍崇恩见他张开眼睛,很是兴奋: 「阿德,你醒啦?你等等,我去叫护士。」 他才刚清醒,高烧一日夜的脑袋几乎不能运转,目光迟钝的望着伍崇恩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又见他拉扯着一个小护士跌跌撞撞跑回来。直到小护士确定他清醒,转而告知伍崇恩待医生确定没问题,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他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费力的扯了两下伍崇恩拉出裤头的衬衫角,他问:「……你怎么来了?」一日夜滴水未进,声带的摩擦几乎让他的喉咙烧灼,又哑又痛。 「是我送你来医院的啊!」 「不是……」他想问的是,小伍怎么会发现他发烧得不醒人事,甚至还送他来医院? 「……我本来去你家找你……」略过买醉的理由,强烈的罪恶感,令他自己颇为汗颜,「结果就发现你发烧昏倒在床上。」 「……」他本来还想问他怎么进屋,然后才迟钝的想起自己曾因为怕迷糊的习惯不慎把钥匙搞丢,而多打了一副备份钥匙托小伍保管。 脑袋顿顿的,平素精明的模样不复见,伍崇恩难得的在嵇德善脸上看见一丝脆弱的类似撒娇的情绪。 忽然觉得一夜未好眠,照顾病中死党是件非常有成就的丰功伟业。 「会不会口渴?还是肚子饿?」 「……水。」 伍崇恩立即端了杯水,插上便利商店的免费吸管,让他斜躺在病床上就可以喝水。 「你再睡一下吧!等一下如果医生确定没问题,要回家时我再叫你。」嵇德善虚弱的点点头,然后又沉沉睡去。 结果,直到他第二次清醒,已经又换了环境,这次他睁开眼,看见的是自家熟悉的天花板。 「醒了?」 他点点头。试着想要坐起,依旧浑身酸痛无力,伍崇恩立刻上前扶起他。 喜欢的人骤然靠近,甚至亲昵的将自己圈在怀中,他即使在病中,依旧红了脸。 「……你怎么脸那么红?又发烧了?」紧张的又摸上他的额头,确定了温度没有增高,他才吁了口气,放下心。 「感觉有没有好一点了?」 「嗯。」 「要不要喝水?」 「好。」 「饿不饿?你将近两天都没吃东西了吧?」非常适时的,嵇德善的肚子传了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脸色又比刚才更红润不少,他窘得想翻起棉被盖住自己的头脸,可惜大病初愈,加上真的是饿了,浑身无力。 伍崇恩忍笑,「我弄一点粥给你喝好不好?」 见嵇德善轻轻点了下头,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肩,他这种无助的样子真的蛮可爱的。 「那你在躺一下好了,粥大概快好了,我去看看。」 说罢,又忍不住揉了揉嵇德善短短刺刺的发,然后才起身出去。 嵇德善趁着他转身,用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痴迷目光目送伍崇恩离开卧室。 伍崇恩心情很好,他边吹着口哨边张罗嵇德善的膳食。然后,又听见卧室传来一声闷响与痛呼。连忙跑回卧室,就看见嵇德善连人带被摔在地毯上。 「……你睡癖很差喔!这么大的床让你睡,你还会滚到地上。」 伍崇恩失笑,半扶半抱的将他送回床上,象征性的拍掉棉被上的灰尘,又重新盖回他身上。 「我……」脸又红了,他从来不曾在他面前这么失态的。 「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会帮你拿,你现在是病人,别乱动。」 「我……」声音募地转小,伍崇恩听不清。 「你说什么?」 「……」低下头,声音还是小小的。 「什么?我听不清楚。」他把耳朵更贴近他,亲密的姿势,嵇德善觉得自己的脸几乎要烧起来了。 深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心猿意马,他用着还没恢复的气力,轻推伍崇恩一把,「……我只是想上厕所。」 「呃……喔!那我扶你过去。」 「不用!」让他照顾生病的自己,已经很丢脸了,怎么能连上厕所都让他帮忙……「我自己会去。」 「可是你连下床都没力气。」 ……他其实不是没力气走路,而是……而是,躺着的时候没感觉,一旦起身,牵动那个无法言喻的伤,他才会腿软! ……都过一天多了,还是好痛啊! 幽怨的瞪了罪魁祸首一眼,随即垂下眼,不敢让小伍发现自己的秘密。 嵇德善试了几次想要起身,痛得连冷汗也流下。伍崇恩看不过去,干脆强行扶起他,带着他来到浴室,道: 「你是病人,别太逞强。」推他进浴室,带上门前,他又补了一句:「我就在外面,好了叫一声。」 气势上输人,嵇德善不再反抗,乖乖照着伍崇恩的话做。解放完生理问题,又被伍崇恩送回床上。伍崇恩又去厨房忙了一阵,然后就端着香喷喷的粥进房。 「好香。」令人食欲大开。 伍崇恩得意的笑了笑,「是吗?」 嵇德善则老实的点点头,想要接过碗,伍崇恩却举高了拿碗的手,道: 「等等,你还没恢复体力,这样吃小心打翻碗。」 「……不然要怎么吃?」总不会,是他要喂他吃吧?……打了个冷颤,真是那样,还真是有点别扭的恶心耶!他虽然还没什么体力,却不至于连碗也拿不起,他的自尊心可无法接受自己像个四肢残缺的人让人服侍。 伍崇恩神秘的笑了笑,将碗搁置在床头,然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折迭式和室小桌,将之展开后,放在嵇德善面前。 「这样就方便多了吧!」 「嗯……这是?」似曾相似的桌子,他好像在哪里看过? 「我从我家搬来的,我有洗过擦过,不脏啦!」以为他皱眉是在担心弄脏床被,于是他解释道。 嵇德善有点小小的洁癖,从家里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就可以窥见。 「不是,」他不是嫌脏,而是,「……你照顾我一个晚上,又跑回自己家里拿这个?」他指指小桌。 伍崇恩耸耸肩,道:「这又没什么,我回家拿换洗衣物,这个是顺便。」 「啊?」 「你才刚从医院回来,也要小心不要又复发,所以我今天住你家照顾你。」 「……喔。」心里万分感动,嘴唇掀了掀,拒绝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现在是病人,所以……趁机贪一点他的温柔并不为过,是吧! 在心里暗暗说服自己,他沉默接受了伍崇恩的安排。 难得的周末,虽然他在病中,却也很难得的,他得到了自从发现自己感情以来就不曾有过的,属于两个人象样的家庭生活。 纵然那个心目中的最佳男主角毫无自觉,他却觉得自己幸福得好像踏在云端上。 ……他以后,一定会常常怀念今天的小伍吧!从来,他的温柔都只献给别人,他只能默默做个旁观者的…… 啊!他忽然发现,那一夜,并不是真的那么令人哀伤了。 *** 假日过后,又是忙碌的开始。嵇德善的工作并不因那日请假而累积多少工作量,他还是过着一成不变的标准朝九晚五的日子。 那个周末,他沉浸在只有自己知道的甜蜜幸福中,过多的幸福让他整个人晕陶陶,完全忘了,小伍目前正值失恋期的痛苦。 ……那两天,他也没多余的心思去注意去关心小伍的心情,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自己生病,二方面……他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私心作祟,也许就是因为自己不愿见他为别人伤神,所以才会忽略了吧! 但回归现实,不管自己如何视而不见,小伍失恋却是不争的事实。他该称职的扮演好死党的角色,好好安慰他才是……不过,这次,酒精就免了吧! 强自收起低落的情绪,想拨通电话关心一下死党,却得到他出差的消息。 「伍崇恩他今天出差了,先生您是他的客户吗?有没有需要我可以为您服务的地方?」电话那头,职业化的客套女声回答道。 「……喔,不用,我是他朋友……他出差了啊……请问他要出差多久?」出差?他怎么没有告诉他? 啊!他怎么忘了,谁会去对朋友交代自己的行程,就算他们的友谊比一般朋友好一点又如何?终究,他们也只是『朋友』关系,他并没有向自己交代去向的义务。 「他要下南部十天喔!」也许是因为自己表明了身分,女人的声调柔和了不少,减去了官腔官调的别扭。 「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挂掉电话,他有种莫名松口气的慨叹。 算了,就等他出差回来再说吧!他正好可以趁着这几天,一边回味那短暂的幸福,一边培养好情绪,到时才可以用更自然的表情安慰他重新出发寻找下一段恋情…… 嵇德善才这么安慰着自己,却在数天后接到伍崇恩的电话: 「阿德,我恋爱了。」小伍过度兴奋的嗓音,宛如晴天霹雳,狠狠轰炸着他的脑袋。 「啊?」 「我说,我恋爱了,快恭喜我吧!」 「……喔,恭喜你……那……」不会吧?他不是还在出差吗? 「嘿嘿,改天再给你介绍一下我的阿那答。」 「喔……可是……」 「好啦!就这样,我现在人在南部出差,回去再跟你聊啦!掰掰!」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伍崇恩径自收了线。 「呃……再见。」 搞什么呢?他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复健,那家伙就已经自己去发展新恋情了…… 这么快就挂电话,他还有一堆问题想问他的,他想问:在南部吃住好不好?工作忙不忙?为什么突然被派去出差?是早就说好,还是临时指派?……还有,那个新恋情,对象是什么人?他也认识吗?在哪里认识的?认识多久了?是做什么的? 好多好多的问题,他想问,却不敢回拨电话去问,因为他怕……怕自己会不小心泄漏嫉妒的情绪,怕他嫌弃他多管闲事,怕……怕什么呢?其实他根本也不够资格去过问他的私事啊! 甩甩头,想甩去心中的怅然。每次每次,当他又一次听闻他恋爱的消息,他的心就要痛一次,也许,这也是一种逞罚吧!逞罚他总是抱着一丝窃喜去安慰失恋的小伍。 唉唉,不能再想了,明天还要上班,他可没有失眠的本钱啊!早点上床睡觉吧! 强自撑起瘫软在沙发的身体,踩着虚浮的脚步回到卧室拿出干净的衣裤,来到浴室冲澡。脱去身上的累赘,他站在莲蓬下,闭上眼,任由水花洒在头上脸上身上…… 今天,他洗浴的时间比往常多了半个钟头。 *** 出差归来,伍崇恩明显是迫不及待献宝似的心情,不由分说的约了嵇德善见面。 此刻,嵇德善对面坐着一对新出炉的恋人,他们一行三人正坐在忠孝东路上某间颇具知名的简餐店里。 这间店,嵇德善很熟悉。熟悉的原因不是他喜欢这间店常常光顾,而是每次伍崇恩为他介绍自己的新恋人时,不知为何,总是选择这间店。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小捷,这位是我国中、高中、大学的同学兼死党,嵇德善。阿德,这位是侯智捷。小捷是我公司的同事,跟我负责同样的业务,我们这次一起下南部出差。」 「你好,侯先生。」嗯,他笑得应该很自然。这个表情,他做得很熟练,从大学开始,他不知道用这个表情面对小伍的各个恋人多少次,从来没露出破绽过,这次应该也没问题才是! 「你好,嵇先生这个姓很少见喔!来,这是我的名片。」 「谢谢。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别这么说,我听说嵇先生是公务员?」 「欸,是啊!死工作死薪水。不像你们做业务,业绩好,薪水就高。」 「那也不一定,业绩要是差,那就惨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嵇德善始终保持有礼的微笑,客套着。侯智捷也用着业务的职业笑容应对。 这是很平常的反应,伍崇恩却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他向来最讨厌的就是假惺惺的客套,现在又不是在工作场合。于是,他打断两人客套生疏的对话: 「喂,你们不用这么假吧!大家都是朋友,可以自然一点哪!」 侯智捷含笑捶了伍崇恩肩膀一记,答:「这是基本礼貌,什么假不假。」 「我没说错啊!」 「你还狡辩!」 嵇德善捶下眼,搅拌了下杯中满是果粒的果汁,假装很认真的喝着饮料。 不想,他不想看见小伍与别人打情骂俏的模样,他怕自己的表情会变得狰狞,他不能立刻走人,所以只好撇开眼。 纵然如此,两人调笑的声音与对话,仍传入他无法闭起的耳朵。正当他感到不耐,侍者很凑巧的送来三人的餐点。 「今天的餐看起来很不错,很好吃的样子。」说完这句他也说了数不清次数的台词,然后他又假装埋头苦吃。 「阿德,你中午没吃是吗?饿成这样。」伍崇恩诧异的问。 「呜……嗯。」含糊的回答,他仍一径往口中塞入吃不出味道的餐食。 他想赶快吃完,然后回家。 「这间餐厅的餐点还不错……不过比不上我自己做的啦!」 「咦?小捷你会自己做菜啊?那改天做给我吃吧!」 ……他也会做菜啊!做得也保证比这间店好吃,说不定还比那个新出炉的恋人做的好吃,可惜有人不识货…… 「当然,正所谓『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我可是很努力的啊!」 「喔,你是要抓住谁的心啊?」 「那当然是……你说呢?」 「嘿嘿……」 两人边吃着,边说笑着。嵇德善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极限,放下筷子,抽了两张面纸抹抹油腻的嘴,他对着对面两人说道: 「我吃饱了。」 「这么快?」 「我明天要早起上班,先回去了。」顿了一下,掏出三张百元钞,再道:「钱我放这里,再见。」 然后拿起身边的公文包,匆匆离去。 伍崇恩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身影,半晌,才道:「……说好了我请客啊……」 「现在才七点耶!他向来都这么早睡吗?」侯智捷看了下表,问道。表情有点戏谑的。 伍崇恩看了侯智捷一眼,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在椅上。 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侯智捷问:「要不要去我家?」 「……好啊!」 *** 顶着一头湿发,嵇德善几乎用扯的拉开冰箱门,将伍崇恩买来的啤酒连袋子全数抱到客厅茶几上。一屁股重重坐下,自袋中拿起一个铝罐,拉环拉开就往嘴里猛灌。 「咳……咳咳……shit!」 学着伍崇恩的口头禅,他在骂自己。 失恋算什么?他不是早就失恋几百次了吗?怎么还学不会麻木不仁?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痛?……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喜欢上自己的死党? 没有答案啊!思绪翻腾不已,这些问题,他扪心自问过不下百次,仍然无解。 摇头,再打开一罐啤酒,仰头倒下。喝得猛烈,袋中的新罐迅速减少,地上则不断累积被捏扁的空罐。 啊啊,果然美梦不可能成真! 那个甜美的周末,他还没回味够本,就又来了个晴天霹雳,劈得他完全无法招架。他从来都不敢奢望心中的愿望有实现的一天,他只想抱着美好的回忆独自品尝,难道也是种奢求? 果真如此,以后,他又该如何自处?他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小伍……那个在不知情情况下,与他一夜缠绵的……好朋友? ……小伍……小伍,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想得太多,头痛起来;肚子装满了液体,胀得难受。心里的委屈加上生理上的不舒适,他终于难过得落下泪。 「……呜呜……笨……蛋……」 「嵇……德善,你……是笨蛋……咯……」 「咯……笨……小伍,小伍……咯……」 喝得迷糊了,他嘴里胡乱的说着、骂着,接着又叨念起伍崇恩的名字。 就算啤酒的酒精浓度再低,照他这样的喝法也很容易醉倒,更何况是甚少交际应酬,酒量不怎么好的他。 声音渐渐转小,脸上的嫣红,不知是酒气上冲亦或思念起心中那个最重要的人所致。到后来,他的呓语也听不清了,只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可以辨别出他嘴里仍重复着某人的名字。 小伍啊,小伍…… 躺在沙发上,抱着柔软的抱枕,他眼角带着忘了拭去的泪,渐渐沉入梦乡。 *** 接下来连续几周,伍崇恩如他想象的,没再与他连络。 人家在热恋期嘛! ……这样也好。老实说,他暂时也无法以平常心面对小伍,他们不连络也是好的,他想。 受不了一人待在冷清的家中,遭寂寞啃食。嵇德善休假前,接到大学学长的求救电话,于是他立刻答应,打算当一日义工兼做散心之用。 学长是兽医,但并不自己开业,而是在市内某间著名动物医院任职。由于本身的兴趣与职业,他也兼职做起育种贩卖的工作。 嵇德善抱起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喂牠喝奶。狗妈妈一胎生了六只小狗,由于奶水不足,已经夭折了一只。 「学长,这是腊肠吗?」 「是啊!」 「……这好像跟我认知中的腊肠狗长得不太一样?」 刚出生的狗崽,不及他巴掌大,身体长长的,的确是腊肠狗的身形,可是又有点不同。 「这是长毛腊肠狗,现在日本很流行的犬种。」 「……养狗也有流行吗?」 「当然,你知道的,台湾人总是盲目跟从流行。」 听了学长挖苦的说辞,嵇德善不禁甩开多日来的郁闷,笑了开来。 「你笑了喔!」 「呃?」 「……你自己没发现吗?你来了一整天,都一直绷着脸。」 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是吗?」 「是工作不顺利吗?还是……感情因素?」 「……」被猜中了心思,嵇德善连忙低下头,不愿答话。 学长虽然长期与动物为伍,但不代表他不懂察言观色。接过嵇德善手中的狗崽,先为牠顺了顺毛,然后才轻轻放回篮中。 「你要不要也养一只?」巧妙的转移了话题,嵇德善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便多加探问。 「咦?」 「这个,」学长笑着指指篮中吃饱了正四处探险的狗崽们,「你一个人住很无聊吧?养一只小狗也不错。」 「……这个,很贵吧?」 「是不便宜,这批小长毛市面上一只可以叫价三万五以上。」 「这太贵了。我养不起……」 学长笑着摇摇头,道:「我送你。」 「这怎么可以!」这是学长的外块收入,他是无功不受禄。 「你常来帮我的忙,算是给你的谢礼。」 「不行,这……」 「你不喜欢?那美国短毛猫呢?还是吉娃娃?」 「学长,不是这个问题……」 「那,」学长又从篮中抓出刚才他喂食的那只小狗崽,「牠就送给你了。」放在嵇德善被迫张开的手掌中,不容置疑的。 嵇德善有些为难,本想继续拒绝却在感受到狗崽用牠软绵绵身躯在他掌中蠕动时,他犹豫了。 「……那就谢谢你了,学长。」 学长扬起一个招牌笑容,回道:「不用跟我客气啦!」 学长真的很大方,不但免费送他一只昂贵的小狗,连提篮、奶瓶甚至奶粉与营养品也一并奉送,嵇德善想推辞也推辞不得。 「学长,这些东西我跟你买吧!」 「不用啦!又没多少钱,再说这些东西我多的是。」 「……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只要你回去好好照顾牠,还有以后找你来帮忙别拒绝我,我就万分感谢啦!」 于是,嵇德善回程时,不但多了一个小家伙陪伴,身上还多了许多大包小包的杂物。 这大概是学长的另类体贴吧!晚上,他边喂食狗崽边想到。 约莫一个月的小狗崽,食量不很大,他很快就喂食完毕。捧着狗崽,凑近,他们鼻尖碰鼻尖: 「该替你取个名字……」 第二章 小狗崽才足月就被带离母亲身边,缺乏安全感,显得更加脆弱,嵇德善将全副心思放在小狗崽身上,多少成功移转了他心中的苦闷。 白天他去上班,便会将小狗崽寄放在学长工作的动物医院里。在冷天里早起,绕路送牠去学长家,然后再去上班;下了班,绕道去医院里接小狗崽回家。这一切,为了他的新家人,他甘之如饴。 他一直是个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且负责任的人,他知道在拥挤的台北市,狭小的公寓中养宠物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所以,当他决定要收养小狗崽时,他竭尽所能要为牠做到最妥善的安排。 驾轻就熟的处理完小狗崽的大小便,他轻轻柔柔的拍抚着牠的小头颅,哄牠入睡。小狗崽一脸享受的表情,闭着眼睛准备好眠。 除了伍崇恩,甚少人拜访的门铃,很难得的,在安静了近一个月后又响起。不只嵇德善被这突来的铃声所惊扰,本来昏昏欲睡的小狗崽也吓了一跳,仓皇嚎叫起来。 他赶忙安抚小狗崽,还没定下心神,门铃又接连响起。 彷佛不耐烦的催促,早已熟悉按铃之人的个性,嵇德善心跳不自觉加快。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才小跑步来到玄关开门。 「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也加班。」 拿出室内拖鞋,放在来人面前,他疑惑:「也?你又加班啦?」然后,皱眉:「现在都十点了,你加班到这么晚?」 伍崇恩跟在嵇德善身后来到客厅,然后将自己极度疲累的身体衰进沙发里。 「嗯,累弊了。」 「……那你吃晚餐没?」虽然,他很想问他的工作,但又怕自己干涉过多,忍了忍,终究没问出口。 「还没,说到这个,我肚子好饿喔!」 「那……煮面给你吃?」 「好啊!谢啦!」 嵇德善笑着起身,走向厨房前,他说:「跟我客气什么。」 来到厨房,拿出小锅盛满水,放在炉上煮开。在等候的时间里,他自冰箱拿出一颗鸡蛋、一把莴苣,还有前阵子特地爆好以被不时之需的油葱香料,又在厨柜中拿出有名的台南关庙手工面条,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料理起来。 莴苣,是爱挑食的小伍少数爱吃的蔬菜之一;油葱是他高中在面店打工时,老板传授的密技,小伍吃了一次赞不绝口;而关庙的面条,则是依据小伍自己说过的,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面条。 一人份的面食,水煮开后,放入滚水中,不到十分钟就可以起锅。起锅前,他才打下鸡蛋,他记得,小伍最爱吃这种半生不熟的蛋黄。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他很喜欢被人依赖的感觉,当然对象只限定一人。就算只是偶尔为他煮顿宵夜,他也满足了。 端着热腾腾的汤面回到客厅,伍崇恩已经打起瞌睡。领带扯了一半,手还挂在领结上,他整个人歪斜在沙发上睡死了。 「小伍,小伍,起床了。」轻轻摇晃小伍的肩膀,他在他耳边柔声呼唤。 「呜……」 「面煮好了,你还要不要吃?」 揉揉眼睛,鼻间嗅到面香,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要。」 接过嵇德善递来的长筷,他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三两口解决了一大碗面,连汤也喝了精光。他餍足的打了个饱嗝。 「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了,这样就够了。」 嵇德善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接过空碗,拿去清洗。 伍崇恩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出心中由来已久的想法:「阿德……」 「嗯?」 「……我觉得,将来做你老婆的人一定很幸福。」 厨房里的人没有回答,倒是不慎衰落了手里的瓷碗。 「啊……破了。」脑中乱纷纷,他被伍崇恩的话惊吓到了,根本忘了怎么思考,手下意识的就去碰触碗的碎片。 「痛!」 闻声赶来的伍崇恩,连忙抓起他的手……不是放在嘴里吸吮,而是用力捏挤受伤的指头止血。 「你猪头啊!碎片很危险,小心点。……幸好伤口不很大。」 「我……」他想抽回自己的手,伍崇恩却依旧捏得死紧,并半拖半拉的把嵇德善拖向客厅。 「你的急救箱呢?放在哪里?」 「呃……在我房间。」 于是,伍崇恩又拖着他走进他的卧室。「我记得你不是都放在客厅吗?」 「……」嵇德善又沉默,偷偷自伍崇恩身后瞪了他一眼。 ……他能说,急救箱放在房间,是因为几个礼拜前,他为自己那个受伤的隐si处上药而拿进卧室的吗? 伍崇恩这么问,倒也不是真要他回答,进了卧室,看见急救箱就摆在床头。 迅速利落的为嵇德善擦药包扎,边贴上ok绷,他边叨念着: 「你怎么有时候迷迷糊糊的?幸好伤口不大,不然你伤在右手,日常生活会很不方便耶!」 「……我又不是故意的。」 「废话,你要是故意我还理你?」食指微弯轻敲嵇德善低垂的额头,他失笑道。 不知是不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原本窝在篮里睡觉的小狗崽,频频发出抗议的低叫。 「什么声音?」伍崇恩好奇的四下张望,很容易就被他发现了床的内侧多了一个可爱的小篮子,而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啊……」小狗崽是被他们吵醒了吧? 「这什么?」 「这个……是小狗啊!」 「嘿嘿,很可爱耶!」他伸出一只指头,轻轻碰碰小狗。他怕太过用力,会把小狗碰坏了。「牠叫什么名字?」 「嗯……」 「什么?」 「……典典。」 「啊?」小心的抓着小狗崽左右上下翻看,然后,他问出疑问:「点点?他身上又没有斑点,你取的名字还真怪。」 嵇德善垂下眼,没有回话。 伍崇恩见他不答,耸耸肩,又问:「你怎么会突然想养狗?」 「没有为什么……人送的,就养看看。」 「这么好?这是什么狗啊?感觉应该很贵吧?谁这么大方送你狗?」 「是长毛腊肠……大学社团里不是有一个兽医系的学长吗?狗是他送的。」 「喔……」忽然觉得喉头处有点酸涩,他用力咽下,再道:「你们到现在还有连络啊?」 嵇德善见伍崇恩表情有些古怪,怕他不小心捏伤狗崽,不着痕迹的接过,顺了顺那巧克力色的柔软幼毛。典典在主人轻柔的爱抚下,又闭上眼睛假寐。 「对啊!他有时候忙不过来,就会找我去当义工,帮忙他照顾小动物。」 学长清楚他喜欢小动物,也知晓他过去的房东不准房客养宠物。于是,一来为了减轻自己的工作量,二来也让他有机会抱抱小动物,所以他们之间达成了默契,算是各取所需。 「是喔,那我怎么不知道?」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伍崇恩说出这句话,几乎咬下自己的舌头。 「什么?」 「没。」假装不经意的抬起手,看着腕表:「欸,已经这么睌了,我得回去了。」他说罢,起身匆忙走向没有关上的卧室门。 「……喔,那我送你。」手里仍抱着典典,他也走出卧室。 看着伍崇恩在玄关穿鞋,他忽然想到什么,便问: 「对了,你这么睌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他就不能来吗? 伍崇恩心理暗忖,不过他当然没说出口。「……没,我忘记了。」 「……是吗?那你回家开车小心点。」 「嗯。」 「那……晚安。」 「晚安,再见。」 *** 第二天,嵇德善如往常的,下了班先去接回典典,然后才回家。学长的动物医院距离其实不太远,但因为没有直达的公车,捷运也分属不同线,他不论是搭公车或捷运,算算都会比平常睌一个小时左右回到家。 当他一手拿着公文包,一手提着宠物篮搭上大楼的电梯,看见自家门口站了个人影,他着实吓了一跳。最近,这附近的治安实在不太好,虽然他的住处有大楼管理员,但却形同虚设,老管理员值班时除了看电视就是打瞌睡,这样松懈的管理,根本不可能做到防范宵小横行。 「小伍?」待看清昏黄灯光下站立的人影,他才放下心。 通常,会来他家拜访的,除了小伍几乎没有别人。更何况,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是怎么也不可能认错。小伍不请自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你怎么这么睌?」 他下了班,就驾着自己的车飙过来了。本以为阿德会比自己早回到家,没想到他不但睌归,还足足晚了一个小时又十分钟。 嵇德善有些莫名其妙的望了伍崇恩一眼。昨天,他不是才跑来找过他,怎么今天又来了? 「喂……快开门进去吧!站在这里有点冷。」 时序已入深秋,十四楼高台上的风更强劲,没有强化玻璃的阻隔,他几乎冻僵。 shit!又让他找到这层公寓的一个缺点,阿德那家伙,说什么以前乡下房子都只盖一层楼,他已经住腻,自己买房子就一口气买了这么高的楼层,真是! 「喔……」 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事掏钥匙,打开门,也顺道邀请不请自来的客人进屋。 伍崇恩不会跟他客套,嵇德善对于他这一点,却也是颇乐在其中。——比起被小伍当成外人隔在心门外,他更喜欢他这种好像面对家人,不拘小节的部份。 嵇德善倒了杯水给此刻大方坐在自家沙发上,不言不语的死党,算是招呼。然后就回到卧室,把典典放回特地布置的小篮里,接着自己也换了家居服,才走出房间准备张罗晚餐。 正值晚餐时间,小伍这么早就来家门口站岗,不用问也知道他正饿着肚子吧! 径自准备了二人份的餐食,当最后一碗速成玉米浓汤端上桌,他才唤了声已经坐在沙发上发呆了半个小时的死党。 「小伍,吃饭了。」 「嗯。」接过阿德替自己盛的满满一碗白饭,他看见满桌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肴,立刻埋头苦吃起来。 嵇德善眼神透着温柔,痴痴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 伍崇恩迅速解决了一碗饭,又舀了满满一碗汤,不经意抬头,看见嵇德善还没动筷,不禁问: 「……你不吃?」 「呃……我等一下再吃……我要先喂典典。」懊恼自己竟然看呆了,他连忙起身去泡牛奶。 伍崇恩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你可以先吃啊!小狗饿一下不会怎样啦!」 「这怎么可以?典典还这么小。」摇摇头不理他,嵇德善拿着奶瓶走向卧室。 伍崇恩心中的不快骤升为一股莫名怒气,他重重放下碗,碗撞击云石桌,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吓到了嵇德善。 「怎么了?」 「没有,我吃饱了。」 「……吃饱?你才吃一碗……」以往每次来都吃三碗饭的人,怎么食量忽然变那么小?那他煮了一大锅饭怎么办?他一个人吃不完耶! 「我说我吃饱了!」起身推开椅子,他走近嵇德善,说道: 「我去帮你喂小狗,你去吃饭。」 「喔……可是,你会喂吗?」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把奶嘴塞进小狗嘴里就好不是吗?简单的很。」不由分说抢过嵇德善手中的奶瓶。 「那就拜托你了。」 「你快去吃饭啦!哪有人像你这样的,养个宠物比主人还大牌。」 嵇德善闻言,笑了笑。 这算是……他的关心吗?他可以这样想吧?嗯……受人重视的感觉还真是不错。距离他上次这么主动的关心,已经是好几个礼拜以前的事了呢! 「……你还站在这里傻笑,快去吃饭啦!菜都快凉了。」 「嗯。」 于是,嵇德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回到餐桌吃着自己费心思准备的晚餐。 当他慢条斯理的解决完自己的晚餐,忍不住望向卧室的方向……小伍说要喂典典喝奶,真的没问题吧? 他告诉自己喂个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看了眼桌上还剩一半的菜肴,自己实在吃不下了,所以决定用保鲜膜包好,放到冰箱去冷藏,打算当明天的早餐或晚餐。 动作利落的收拾好餐桌,他连碗也洗干净了。擦擦手,犹豫了下,还是往卧室走去。 「小伍,典典吃饱了没?」 本来只是形式上的问问,可他一探头,却被眼前的一人一狗吓得呆住了。 「臭狗,叫你把嘴打开,不会吗?」 伍崇恩盘腿坐在床上,手里仍拿着那个奶瓶,对着篮子里的典典说道,口气是不善的。而回应他的,则是瞪着一双湿漉漉大眼睛的典典的细声恶叫,听起来好像也正在生气。 试探性的,他再喊一声:「……小伍?」 「呃……你吃饱了?」 「是啊!……你还没喂好?」 「喔……就快好了,就快好了。」用空着的手搔搔头,他有些困窘的说道。 「喂,笨狗……不是,点点,快点把嘴巴张开,我要喂你喝奶。」 「……还是算了,我来喂吧!」摇头叹气,嵇德善实在佩服伍崇恩了。 接过奶瓶,嵇德善抱起小狗,奶嘴才靠近点点嘴边,牠就自动转头找到奶嘴,积极吸吮起来。看样子,是饿坏了。 伍崇恩有点不是滋味,于是向嵇德善抱怨:「干嘛这么麻烦?不是装在食盆里,让他自己喝就好了吗?」 「嗯……说得也是,我这两天要开始训练牠才行。」不然哪天恐怕就会看见一人一狗因为吃食而上演全武行。 「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睌?加班?」 嵇德善一边顺梳着典典,一边摇头道:「我绕了点路去接典典。」 「……你都把牠寄放在哪里?」 「学长那边。」然后说出一个医院名称。 「……你上班不顺路吧?」 「是啊!所以才会比以前睌回家。」 是这样吗?他还以为,阿德也开窍了,知道下班要去约会…… 「……你跟学长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熟了?」 「咦?」 「我的意思是,我怎么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 shit!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可是不问,从昨晚就憋在心里,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去不掉,害他一整天都没有心情工作。 「……我以为你没兴趣。」 「什么?」 「……那时候,你忙着谈恋爱,总是见色忘友……你忘了吗?」带点责备的意味,他终于把心中多年的积怨,轻轻问出了口。 伍崇恩张着嘴,真是哑口无言。 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我……」想说点什么来掩饰心中的尴尬,开了口却接不下去。 嵇德善舍不得让他为难,遂开口:「算了,都过这么久了,我也忘了。」 ……真的忘得了吗?答案他自己心知肚明。不管如何,那都是小伍自己的决定,他本来就不能干涉的。 他对小伍的心意许多年都不曾改变,现下两人身处卧室,坐在柔软的床垫上。那张床曾发生什么的鲜明记忆忽然越进脑海,嵇德善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到客厅去吃点水果吧!我有买苹果。」 「喔,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客厅,茶几上已经摆了一盘排盘美观的水果。伍崇恩用牙签叉起一片水果,吃进嘴里,一脸满足。 是他爱吃的富士苹果。一片接一片,苹果很快就被他扫去一半。 「你怎么又不吃?」 「你吃,冰箱还有。」 「喂!这是你家还我家,你在跟我客套什么?」 「我没有……」偷盱了眼坐在对面的人,发现小伍仍盯着自己,连忙也叉起一片苹果胡乱塞进嘴里。 吞下果肉,他道,「……你连着两天来找我,有事?」 「……嗯。」 「那你……现在准备好要说了?」 「嗯……那个……」 伍崇恩放下牙签,有些坐立难安的迟疑着,想说的话吞吞吐吐了半晌,仍旧说不出来。嵇德善则耐心的等着他开口。 「……阿德,你对于结婚……有什么看法?」 「结婚?」声音有点变调,血色自脸上瞬间退去,他的脸色刷的苍白。 「嗯。」 ……不是他要结婚了吧?对象呢?是跟男人?还是女人?……台湾的法律还不认可同性婚姻,难道,他是要跟女人结婚?或者……他要学人家出国结婚?镇定,他要镇定。如果……如果他真的要结婚,他还得笑着祝福他啊……自己得镇定一点才行…… 「……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伍崇恩低垂着头,扒了扒被风吹乱的头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他的看法很重要吗?为什么要问他?……呜……喉头酸酸苦苦的,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用着变调的声音怪异而僵硬的重复着小伍说过的话。 伍崇恩点点头,「对啊,你的看法……阿德?你还好吧?」 抬头,他看见阿德苍白的脸色,吓得他手忙脚乱,上次阿德生病的经验实在是吓坏他了。 「你的脸色好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我……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好了……」 「不用!」 嵇德善赶忙按下伍崇恩拿起话筒正在拨号的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 「我没事,没有不舒服。」 「可是你脸色苍白……」 「……我,大概是工作累了……总之,我真的没事。」 「喔……那你快去床上休息吧!」 伍崇恩不由分说的拉起嵇德善往卧室拖去。 「等等,小伍……现在才八点半……」他没有早睡的习惯,就算现在躺上床也睡不着。 伍崇恩不理会他的叫喊,一把把嵇德善按在床上,拉过薄被正要盖上,却皱起眉头: 「你怎么还在盖凉被?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身体不好小心又生病。」 「……我房间不冷。」而且,他是那种不怕冷的体质,他反而怕热。夏天时,如果没有冷气,他保证会天天中暑。 「你……」摇头,他边用凉被将嵇德善盖了密实,边抱怨:「以前我都觉得你很独立自主,现在才发现,你其实很脱线……」 「我哪有?」 「……算了,不跟你辩。你快睡吧!别又像上次一样发烧才好。」 想到上次发烧的原因,嵇德善脸色又乍红。 「……你怎么一下脸又这么红?该不会真的发烧了吧?」手自然搭上阿德的额头,他的语气是担心的。 「……我没事……」推开小伍的手,「小伍,现在还太早,我还不想睡……」语毕,他就要起身。 「你躺好!」他皱眉,重新按下阿德的肩头。 「……可是……」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你不是有事问我?」 「喔,那个……」 想到了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他又搔搔头,有些落寞的坐在床沿。 嵇德善终究不忍见他烦恼,坐起身,他艰难的开口: 「……你为什么突然问我结婚的看法?是……是你要结……婚了吗?」 是要跟他上次见过一次面的那个新恋人吗?……那个人叫什么呢?……小伍好像叫他……小……捷? 「我?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是想说,我们年纪一样,你也二十八了……是不是也开始考虑结婚这种事了?」 「我为什么要考虑?」 「你……一般人到这把年纪不是都会开始考虑?」 他自己是出柜的同志,已经跟家人断绝关系了,所以不会有长辈逼婚的压力。可是,阿德跟他不一样,他是正常异性恋……就算他父母已逝,也一定还有其它周遭还有亲朋好友、同事等,这些人自以为好意的关心,他不相信阿德可以无动于衷。 「……我又不是一般人。」 「你没有对象?」 「……」他低头不语。 伍崇恩却没打算忽略,继续追问:「有还是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乎,来不及深思,此刻的他,只是……只是很希望听到,否定的答案。 「……我有喜欢的人。」 「你……你有交往的对象?」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这次换他脸色苍白。 嵇德善始终低垂着头,所以没看见伍崇恩变换的脸色:「没有……」犹豫了下,他才说出:「我……只是暗恋。」 「啊?」半晌,他回过神,听清了阿德的心情告白。 这是他第一次听阿德自己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他们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国中时代,交情长达十三年,他知道阿德高中、大学时代分别交过几个女朋友,虽然时间都不长,也都是女生自己倒追……却从没听过阿德自己说过喜欢哪个女朋友……原来,他现在有暗恋的人? 「那个人是谁?」顾不得失礼,他急切的想知道那个被自己死党暗恋的人的身分…… 心里酸涩的感觉浓度忽然增加十倍以上,他……他会想知道不是没有原因的,谁叫他号称阿德死党,却也是第一次听说到这个劲爆的消息,他当然会好奇……没错,他是好奇!只是好奇! 「……你为什么会突然在意这个问题?」 「我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听你主动说有喜欢的人……我当然会想知道啊!」没错!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 那他以前跟女人交往时,怎么就不见他好奇?想想也对,那时,他都在忙着谈恋爱,根本没空理会他,又怎么会去关心自己的情史? 「所以,快点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撇开脸,他不敢正视伍崇恩的眼睛:「……我不想说。」 「什么意思?」 「……就是不想说。」 「嵇德善!我是你死党耶,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停了下,灵光乍现,他问:「难道,那个人我也认识?」 脸色又白一分。伍崇恩没有忽略到嵇德善慌乱的神色,笃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追问: 「是学长吗?」 他们共同朋友,只到大学时代为止。而到目前为止还跟阿德保持联络的,他所知的,就只有那个送他小狗的学长了。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同性恋!」几乎是下意识的,嵇德善赶紧否认。然后又如泄了气的皮球,虚软道: 「反正……我喜欢的人你不认识啦……」 「那为什么不能说?」 「……」闭上眼,他很难得的对着小伍吼出声:「我就是不想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伍崇恩没想到嵇德善会忽然恼羞成怒,被他一句话吼得下不了台。半晌,才神色僵硬道: 「……是我多管闲事了。……对,有点晚,我也该回家了……晚餐,谢谢。嗯……再见。」 望着伍崇恩狼狈离去的背影,听到玄关大门被打开又阖上的声音,他万分气恼。 「笨蛋!」 他真是个笨蛋!为什么要对小伍发脾气?为什么要不经大脑说出这种话?……都怪小伍,为什么要提到结婚这种敏感的话题,害他也乱了手脚,一不小心差点就说出自己打算死守一辈子的秘密。 『结婚』这个字眼之于他,实在太过沉重。学生时代的恋爱,是不成熟的,带着虚荣目的的,那时的他根本还不了解结婚所代表的背后意义。出了社会,周遭的亲戚同事时不时递来喜帖,他才意识自己的年纪也到了。 买房子时,不知是下意识的或是鬼迷了心窍,他竟然大手笔的买下这间四十来坪三房二厅的公寓。有时候,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会忽然喘不过气,那种被寂寞侵蚀的恐怖感觉,每每让他心悸不已。 ……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意识到自己对小伍的感情后,如野火燎原般迅速滋长? 用棉被盖住头,整个人缩进凉被中,一股冷意自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冬天真的到了,该换床厚实一点的棉被了。 *** 心神不宁的工作了两天,他用着公务员少有的拼劲,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他怕,怕自己一旦没事可做,脑中那与小伍不欢而散的记忆就会跑出来困扰他。 中午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婉拒了同事的邀约,一个人躲在区公所隔壁两条巷子的快餐店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盘里的食物。实在没什么胃口,他招来欧巴桑老板娘,请她撤下餐盘,换上饮料。 机械似的反复搅拌热红茶,小小喝一口,继续搅拌。无意识的动作,他缩在角落的位置里,发愣起来。数不清是这段时间以来,第几百次的发呆,只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忍不住神游太虚去。 ……已经一个礼拜了,小伍没再来找他,他也不敢主动连络。会不会,他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以前,他们偶尔也会吵架,却从不曾闹得不欢而散。 就连吵得最凶的那次……对了,是小伍高三出柜的那次,他也不曾如此不安过。 「你是猪头啊!就算你是同性恋又怎样?为什么不跟我说,瞒着我什么意思?还搞到跟家人断绝关系?」 甩了甩因为打人而酸痛的手,他连珠炮似的一直骂着那个在外面流浪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让他找到,浑身脏兮兮邋遢不堪的小伍。 生平第二次打人,再度证实了不只被打的人会痛,打人的也不见得好过。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却是如此潦倒的窝在邻镇当起街头流浪汉。心里一阵气恼,他不假思索的冲上前,抓着人连打数拳,为的是想打醒自己的好友。 小伍瘫倒在地,倔强的撇开头,不理他。 「……走啦!先回我家,洗澡洗干净再说。」 原本发育得比他快速,长得比他壮硕高大的小伍,历经一个多月的磨练,变得瘦削憔悴。他几乎豪不费力的,制服了激烈抗拒的小伍,将他拖回自己的家。 不论白天晚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住的房子显得冷清不已,他的家境并不太好,尤其父母双亡后,没了收入,他的生活还曾一度陷入困境。幸好,乡下的房子是自己的,靠着隔壁邻居的好心,放假时让他去打打工,还有努力读书申请奖学金,他才能咬牙撑过。一个人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惬意,若不是小伍这个死党时不时在学校缠着他、关心他、鼓励他,他可能早就随着父母的脚步去了吧! 曾经以为小伍是个有如苍蝇般的烦人存在,曾几何时,已经渐渐成为他心中一个重要的存在? 「我煮了面,你还没吃吧?」 冰箱里除了几把蔬菜跟鸡蛋,就只有一大袋隔壁卖面大叔硬塞给他的,据说是当天卖不完隔天卖不新鲜的手工面以及一罐他用了半年还没用完的油葱罐,那是煮面专用的红葱头香料。 打工了近一年,他熟练的下好面,很快端上桌,放在已经洗好了澡,头发犹在滴水的小伍面前。 可能真的饿了很久,小伍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他坐在对面看着他吃。他沉默的看着,小伍沉默的吃着。 小伍低着头专心的吃面,然后,不知是不是热气熏着了他,他减缓了吃面的速度,肩膀有一下没一下的抖动着,抽气声大过吸面的声音,脸上的水珠滴落进面汤里。他虽然近视,但眼镜的度数才刚换过,所以他很清楚水珠是从哪里产生的。 看了一会儿,他起身拿了一包已开封的平板卫生纸,放在小伍面前。 「擦一擦吧!鼻涕流出来了,这样一边吃东西很恶心。」说着玩笑话,他的目的是想让气氛活络一点。 小伍瞪了他一眼,才抽起卫生纸擦脸。越擦,眼泪掉得越凶,不多时,面冷了,纸团则堆满了四分之一个桌面。 他沉默的看着纸团仍不断堆高,不禁感叹,小伍原本是个活泼帅气的阳光男孩,在班上一直是个耀眼的存在。女同学暗恋他的也不少,为什么这样的人,却注定走上同性恋这条辛苦的不归路? 小伍为了自己的性向,是不是也困扰了很久?一个人烦恼、担心、害怕,是不是就如他乍听父母意外身亡的噩耗那般,慌乱不知所措?他们在一起厮混了五、六年,彼此也少有保留隐私,但这件事,小伍却选择对他保密,是不是,他这个朋友当得太失职,让他觉得自己不可信任? 「……面,我再帮你盛一碗?」 小伍闻言,摇摇头,连忙又拿起筷子把剩下的小半碗面给解决了。 「……谢谢。」 也许是哭够了,也许是注意到对面人的目光,小伍哭了一阵,将这段时日以来所受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后,终于渐渐止住。低垂着头,他忽然感到自己在好友面前如此失态,十分难为情。 吃完了面,两人沉默了一阵。小伍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他不说话,是因为不知该怎么起头。 捧着碗,小伍起身,「……我吃饱了……我去洗碗。」 「喔,我来吧!」他也起身拦下小伍,哪有让客人做家事的道理? 「我来洗。你借我浴室洗澡,又借我衣服,还煮面请我吃……真的很感谢。」 抢过碗,小伍说完了话,急匆匆走进厨房。他跟着他走到门边,倚着墙,叹道: 「……我们是朋友啊!」 他望着小伍的背影,清楚的看见他僵硬了下,「今天你先住我家吧!」 扭紧水龙头,止住哗哗水流,小伍垂着头,没有拒绝。 乡下的房间,是典型的通铺设计。上了国中,父母曾为他另辟了一间小和室作为他的书房兼卧室。父母过世后,他想重温一点家庭的温暖,因此搬到了父母的房间,原来的房间,则充当书房。 他在榻榻米上,铺了两床棉被,一床他自己的,一床小伍的。 「你……你家不是还有别的房间?」 「干嘛?」 「……我睡别间好了。」 「为什么?」 纳闷的望着小伍局促的身形,这一年来,小伍也常来他家过夜,从来也没有像今天突然说要分开睡。再说,小伍的睡相差,睡通铺不是比较舒服?至少不用担心滚下床。 「我……你是笨蛋吗?」红着脸,小伍有些恼怒,似乎是在责备他:「我是同性恋耶!」 「那又怎样?」是啊!那又怎样?不管小伍喜欢男的女的,他还是他的好友兼死党啊! 眨着不解的眼,他望着小伍。小伍回望着他,迟疑了半晌,才困难的开口: 「……你没听外面人把我讲得很难听吗?」 「……」他当然听过。乡下地方,传得最快的,就是别人家的丑闻八卦,小伍的出柜,早已闹得沸沸洋洋。什么同性恋很恐怖会传染啦、会得病啦、脑袋有问题啦……凡此种种,他早就听得不想再听,他无法忍受那些三姑六婆们如此毁谤他的好友。 「你认为自己不正常吗?」 「我……」 「如果你肯定自己,那我就相信你。」末了,他再补一句:「谁叫我们是朋友!」 一再强调,无非是希望那个满身刺猬的好友,能卸下心防。否则,他不但伤人,也凌迟自己。 小伍又哭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最希望得到的认同与支持,不是来自父母家人,而是他根本不敢奢望事情爆发后,还能继续维持友情的好友。 真的累了吧?他的好友,独自承受了这么久的不安与委屈。嵇德善望着伍崇恩不断滴落的泪,叹了口气,轻声道: 「很晚了,睡吧!」 「……好。」 高三的后半年,小伍过得很辛苦。联考的压力,同侪的恶作剧孤立,父母的不谅解……后来,因为他与小伍连袂出入,加上小伍借住他家的事曝光,连他也成了众人攻击的箭靶。 「干!两个同性恋!」 「不要脸,打死他们。」 乡下不读书的孩子,总是喜欢成群结队,到处惹事生非。 被人多次挑衅,早在爆发边缘,小伍也恶声恶气的回道:「你们敢靠近?来啊!小心被我碰到,也变成同性恋啊!」 「干!」 显然,小伍的话很有制衡作用,没长什么知识的小太保们,很容易就被他唬住,狼狈的离去。 「……对不起,阿德,害你被误会……我看,我还是搬走好了,你也不要跟我一起行动了……」 「小伍……」他又看见了小伍眼底掠过的一丝的伤痛,他叹口气,拍拍好友的肩,安慰他:「别想太多,我们是朋友。」 第三章 是啊!他们是朋友!一直以来,他总是用这句话安抚不安的小伍,没想到,现在他也必须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啊啊……他真后悔自己不经大脑说出那些话。喜欢小伍的心情,的确是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但若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他的一时冲动而断绝,那他这份喜欢的心情又该何去何从?……真是笨啊,他怎么会这么笨!笨蛋笨蛋笨蛋…… 「这位先生,你还好吧?」欧巴桑老板娘大概是见他一个人躲在角落猛扯自己的头发,行为太过怪异,才会过来关心吧! 「喔……我没事,」仓皇起身,他掏出裤袋里几张钞票,「结帐,多少钱?」 付了帐,他匆匆离去快餐店,避开老板娘好奇的目光。 回到大街上,深秋的阳光洒在身上,不会灼人,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平稳自己的心跳。好不容易与小伍一同熬过了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他从此对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相当感冒……尤其是那种喜欢涎着脸探人隐私的三姑六婆,更让他恐惧不已。 回到办公室,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多想,专心一致的投入工作。才坐下,连计算机都来不及打开,课长就打了内线过来: 「德善,你下班后有没有空?」 「呃……课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课长干笑两声,才道:「没什么重要的事,想说看你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个便饭。」 「咦?」 「怎么样?有没有空?如果没事,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强势的课长,想是没有打算让他拒绝吧!放下话筒,他纳闷着,自己不过是基层公务员,课长没事请他吃饭干嘛? 这个答案,晚餐时刻,很快有了解答。 他坐在某星级餐厅的二楼雅座,身旁坐着的是课长夫妇,对面则坐着一对衣着高贵的夫妻以及一位年轻小姐。 这……是相亲吧!这两三年来,他不知被身边的亲朋好友骗过几回,吃了几次鸿门宴,他已经驾轻就熟,一见这阵仗,心里就有了底。 虽然不清楚与他不熟的课长忽然找他来参加相亲的真正动机,他倒也不太烦恼。过去,一直过着拮据的生活,直到近几年工作稳定、置了产,手头渐渐宽裕,他仍不习惯到所谓的星级餐厅去消费。这一顿饭,即使吃得不太愉快,他亦本着节省的精神,努力解决一道道精致美味的菜肴。 席间,他很少说话,除了必要的寒喧招呼,他几乎就是埋头苦吃。课长与对面女主角父母热络的交谈着,从他们的对话中,他才知道对面坐的,是他们这个选区的议员,也大致猜出了课长真正的用意。 「德善,你怎么一直吃东西,跟叶小姐多聊聊啊!」 「呃?」 顺着话题,视线不小心对上对面的女主角,叶小姐落落大方的回他一个礼貌的微笑,他则尴尬的也点点头。 「是啊!你们两个年轻人要多聊聊,互相了解一下。」痴肥的议员用餐巾抹了抹油腻腻的嘴,笑着说道。 议员夫人则是从他们坐下后,就一直打量着他,然后道:「听吴课长说,嵇先生您对工作认真负责,每年考绩都甲等?真是优秀啊!」 「……哪里。是课长夸奖了。」 「不是我夸奖,我们德善真的很优秀。我正打算提拔他升任社区规划小组的组长,让他发挥建筑长才。」 「课长?」他初次听闻课长的提议,不免讶异。课长则对着他笑得一脸诡异,从课长的表情,他推断大概是说,如果他今晚表现良好,这个肥缺马上就是他的了。 「喔,嵇先生是学建筑的?」 「呃……是。」 「很了不起啊!……嵇先生有建筑师执照吗?有没有自己的事务所?」 「呃……」 他放下餐具,垂下头,冷汗浸湿了背脊,真的是不善应付啊!面对议员太太一连串的发问,他有些慌张。他不喜欢这种探询人家隐私的尖锐话题,课长严厉的视线烧灼着他,他显得坐立难安。 课长看着这个平时认真负责但不善言词的下属,感到头痛起来,索性皆替他代答了。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不知道的就含糊带过。然后,又把话题渐渐导回关于明年度社区规划的预算案。 预算的话题显然比不上女儿终身大事重要,议员夫人继续追问着他: 「嵇先生您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有了。」 「咦?」 「我是说……我父母已经过世了,我是独子。」 「这样啊……」 不时小心注意措辞与议员夫人应答,一顿饭他吃得万分不自在。好不容易熬过三个小时,议员也对着课长拍胸脯保证预算会替他争取,课长才放下心来。交易谈成,他这个陪客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看着课长满意的招手示意服务生结帐。他不小心瞥见上面数字超过五位数,课长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笑着就要掏钱。 他见状,再不明事理也知道,没有让自己长官付钱的道理,他赶紧起身,阻止课长掏挖的动作。 「课长,我来吧!」 「不用,我说了今天我请客。」 「这怎么好意思?这顿饭理应我请客……」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掏出自己的信用卡,递给服务生。 「这……」 「今晚很高兴认识叶议员夫人,以及小姐,也给课长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嵇先生很机伶啊!」 「您太夸奖了。」他拱着身,不住点头。 跟随课长一路送议员一家人乘上黑头车,然后,再替课长夫妇俩叫了出租车,预付了车资,课长忽然摇下车窗,对他道: 「德善,好好做,将来……我不会亏待你啊!」 「呃……谢谢课长。」 目送他们离去,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一个晚上,他就刷了一万多元,真是心痛。果然宴无好宴,要不是自己直属长官的邀约,他还真想拒绝这顿昂贵的晚餐。 以后,大概也不会来这么贵的餐厅用餐了吧!抬头,想再望一眼富丽堂皇的建筑设计,他却被大大吓了一跳。 从来没想过,世界竟然如此的小,他还在想着要找什么借口与小伍联络,竟就在这种地方遇上了他。 「……小伍?」 伍崇恩很快走近他,一脸不善。 「……你也来这里吃饭?」伍崇恩头一偏,比了比身后餐厅的位置。 「嗯……」 ……小伍好像在生气?还在气那天他说的气话吗?真是糟糕,为什么要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面?他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又该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那天的行为?脑筋一片空白,从前成绩总是名列前矛的脑袋,此刻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话题。 想了半天,才猛然惊觉小伍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合时宜,重新开口正想问话,小伍身后又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 「小伍?你干嘛突然跑出来?……咦?这位是……嵇先生?」 「呃……你好,真巧。」这个……是小伍的新恋人,他们……来这里约会吗? 伍崇恩语气有些焦躁,「刚才跟你一起吃饭的人是谁?」 「你们看到了?」 侯智捷点点头,道:「冒昧请问一下,你们那是在相亲吧?」 「呃……」 「那嵇先生觉得那位小姐如何?你喜不喜欢?」 「……什么喜不喜欢,我们也不太熟……」 「感觉啊!她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我……」 「小捷!」伍崇恩打断侯智捷兴致勃勃的问话,扒了下原本梳得整齐的发,口气凶恶地对着嵇德善:「你干嘛来相亲?你不是说……你有喜欢的人?……是她吗?你喜欢的是那个跟你相亲的小姐?」 「我……」 「小伍你管人家嵇先生这么多干嘛?反正嵇先生也没有固定女朋友,多认识一些人有什么关系?」末了,像是为了强调,转头询求嵇德善的认同,「嵇先生你说对不对?」 「我……」 「shit!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是他死党耶!我所有的秘密,他都知道……凭什么他对我就要有所隐瞒?」 ……原来他焦急是因为好奇……只是好奇…… 「啧,看不出来,你们感情这么好。」 深吸口气,他对着自己的好友,开口:「……对,那个叶小姐就是我喜欢的人……你,你也有看见吧?长得蛮漂亮的,人也很温柔……如果,如果……」他想说,如果能跟她结婚,他的人生一定会很圆满……可是,话到了喉头,却再也吐不出来。 「……算了,我今天很累了,我先回去。」 「嵇先生?」 「嗯……侯先生是吧?」虚弱一笑,「抱歉,我记忆力不太好,如果喊错请别见怪……」见侯智捷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没喊错,再道:「那个……你们在约会吧?那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精神紧绷了一整天,真的是累了。匆匆瞥了眼小伍,见他仍一脸怪异的表情,可惜他现在实在没多余的心思去揣测了,垂着肩,他踩着蹒跚的步伐往公车站牌走去。 公车很快就来了,他招手,上车,公车很快驶离,只留下空气中阵阵难闻的废气。 伍崇恩望着嵇德善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发泄似的,低喃了声: 「shit!」 确切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就是从高三那年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某天放学时,他曾去了一趟小伍家,是他爸爸开的门。 「伯父您好,我是伍崇恩的同学……」 「我家没有这个人,你找错了!」碰地一声,门被狠狠甩上。 于是,他知道了,小伍的父亲仍在气头上,没有原谅自己的儿子。 小伍的事件,传遍了小小的乡下,他被赶出了家门,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也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当他听见消息,无法想象做父母的,怎么能够狠心至此,可以为了面子,而不顾亲生儿子的死活,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他为此义愤填膺,小伍却自责: 「……是我辜负了爸妈的期望……我……是我的错……」 小伍裹着棉被,缩在通铺的角落微微摇晃着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体。每当谈到这个话题,小伍就会不自觉的重复这样的举动,所以,他从没问过事情是怎么曝光的?只能从旁人的八卦中,旁敲侧击,至于真实度,他不敢也无法向小伍本人求证。 那一年的联考,他们都没有参加。小伍被家人断绝经济来源,未成年的打工,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连联考的报名费也凑不出来;而他自己则根本没打算应届升学。 「喂……阿德,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决定先入伍。」 「为什么?你不打算念大学吗?」 「要啊!但是学费太贵,我想先存点钱再说。……当兵不是还有月俸可以领吗?我算过了,只要省吃检用,存个十来万没问题。如果考上国立大学,至少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你已经想这么远啦?」 「嗯,没办法。」 现实环境的考量,他不得不如此。 父母双亡,没有留下多少财产,除了乡下的房子与一小块田地。他很清楚,不论念书或就业,对现在的他而言,都是种负担。念书必须支付庞大的学杂费,现在的他,连自己都可能养不活,又怎有余力负担;而高中学历即使就业,也不可能得到良好的待遇。他对自己的人生其实是很有规划的,从小看着父母为农事繁忙,早就过怕了靠天吃饭的苦日子,所以,他必须有所改变。 高中毕业,才十八岁,还有两年,他才算成年,才能完全自主动用他继承的微薄遗产。因此,他决定先行当兵,消耗掉这两年,届时,一切应该会顺利得多吧! 听了他的分析,小伍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们两人一毕业在收到兵单后就立刻报到了。 很凑巧的,他们抽到的兵种同样是海军,接着,不论是新兵训练、分单位、下部队,他们都没有分开,连所分配的船舰都是同一艘。 新兵训练时,他才渐渐意识到,由于近一年来的朝夕相处,与互相扶持,他竟然对小伍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阿德,我惨了。」 「怎么了?」 「……我不敢去洗澡。」 新兵训练中心,只有公共浴室,所谓公共,是没有隔间的那种开放空间。 「……色狼。」 「嵇德善,你欠揍。我就不信如果让你跟一群女人裸裎相见,你不会有反应!」如果没反应,不是同性恋就是柳下惠了。 忽然意识到所谓同性恋,就是把同性当异性喜欢的那种感情。同性恋精神上喜欢的是同性,生理上也只对同性的身体有反应……他在自己宣称同性恋的好友兼死党面前,忽然不自在起来。 「……那怎么办?算好时间,等大家快洗完你再去洗?」 「你陪我。」 「我不要!」 太快的拒绝,小伍脸色有点难看:「……你什么意思?」 不经大脑说出拒绝的话,他知道自己不小心伤了小伍敏感的心。于是,顾作轻松的耸耸肩,他笑道:「没有啊,我怕你看到我的好身材会爱上我。」 闻言,小伍轻搥了他肚子一记,他假装痛得弯下腰哀嚎。 「shit!跟你同学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排骨会有什么看头?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才不会爱上你。……」犹豫了下,小伍又说:「算了,你先去洗,我等一下再去。」看样子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吧! 「……开玩笑啦!我们一起去,我会罩你。」 身为死党的任务,就是不能在好友有困难时抛弃他,所以,他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涵义。然而,当他第一次目睹多年好友毫无遮掩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鼻内却一阵骚动时,他动摇了。 「阿德,你去哪里?」 「呜……我忘了拿洗发精,我回去拿。」一手按着鼻子,他一边挥着另一只手落荒而逃。 冲进厕所,连抽了几张卫生纸塞住鼻孔,他内心极度恐慌的蹲在角落。 ……是天气太热了,对,是天气!没有其它原因! 就是这样…… 他花了半个小时的心理建设,才安抚好自己慌乱的心情。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一个礼拜的打击后,逼得他不得不正视自己流鼻血的真正原因。 ……同性恋不会传染!这是常识,所以,他绝对不是因为与小伍在一起而受到影响!那他看到同性好友的裸体而流鼻血,这又意味着什么? 第一次对自己的性向产生不确定感,童年在打架与恶作剧中度过,尚来不及让他意识男女情欲,青春期纵然对性有了好奇的想望,却被课业与联考所压抑。他的性别意识直到现在,才有了模糊的概念,实在令他惊吓不已。 为此,他决定冒险做一个实验,他去做了这辈子第一件的犯罪──偷窥,偷窥其它同袍洗澡。 心惊胆颤的试了一次,他很悲哀的发现,虽然不至于流鼻血或产生生理上的冲动,心跳却是切切实实的加速了,他真的差点被自己吓死。 结训后,他偷偷跑去看了一场火热的小电影,影片中男女火热的交媾,他的下半身也跟着火热,于是他稍稍安心了点。……当然,他绝对不想承认,自己的视线常常不自觉留连着裸男健壮的体魄。 回家,小伍已经睡死了,不小心多注意了两眼小伍因睡相太差而露出的肚腹。男人筋肉组织与女人不同,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练出块块结实的肌肉。一个月的军事操磨,小伍的肚子上与他同样呈现完美的六块肌。 明明自己洗澡时就没有感觉,为什么换了小伍……或者其它男人就会令他躁动?不想承认啊……可是绵裤底下的骚动,在在刺激他,逼迫他承认…… 现在,他很能理解小伍的心情了,他确切的感同身受着…… 想来,他真的很迟钝,小伍的事件虽然让他对性别意识产生极大的冲击,他却仍旧迟了半年多,才惊觉自己的性向与常人……可能也有些不同。 烦躁且粗鲁的将被踢开的棉被蒙头盖上小伍,隔绝引人遐思的诱惑,他缩在自己的棉被里好半天,静静等着骚动平息……有点自虐,却不得不如此,他必须逼自己适应,否则接下来,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他该怎么度过? 很幸运的,下了部队后,没有发生预想中的困顿。他们虽然被分派至同艘大拖船,寝室也相同,那令他胆颤的洗浴却不再是可怕的共浴。 船上的生活,是狭小且拥挤的,拖船上的浴室只有小小一个隔间,一个大男人进到里面刚刚好,再没多余的空间,因此免除了裸裎相见的尴尬,除非天气实在热到不行,有人忍不住跳进海里洗澡兼消暑,否则更是没什么机会看见春光。这一点,让他原先紧绷的心情解放之余,也不禁感到有些惋惜…… 一年六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除了放长假没处去,他们才会回去乡下小住几天,虽然偶尔会听到些闲言闲语,也渐渐能够释怀了。加上在他满二十岁后没多久,有个财团打算在他们乡下设立厂房,而厂房的地点亦涵盖他家的房子与田地,早已对乡下没有留恋的他,很干脆的把房地产一口气都脱手了,多得的钱,他在银行开了户,存了起来。 由于厂房占地广大,他家的房地,不过是其中小小一隅,谈判过程中,其实他不须怎么干涉,自有乡镇代表主持,他只要露个面,表达同意与否即可。虽然如此,小伍仍始终陪着他出席面对,其中若牵涉到法律问题或需要保证人时,小伍就会潇洒的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朋如斯,夫复何求?有这样为自己义无反顾的朋友,他对小伍的好感,更是直线上升了,无关乎那日渐变质的情感,他纯粹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 军中的生活是单调无聊的,也幸好如此,他们得以在闲暇时刻,专心准备退伍后随之而来的联考。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烦恼性向的问题,因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们无法像别人花大钱上补习班,只好加倍用功。 退伍后距离联考尚有三个多月,手头较宽裕的他们,干脆在考区附近租了间小套房,白天上图书馆念书查数据,晚上互相抽检白日读书的成果。 这样的用功方法,意外有效,也许还要加上过去高中三年所累积的良好基础,总之,他们都很顺利的考取了台北的某国立大学。 那时的他,为不让小伍知晓自己心境的变化,刻意选填了同校不同系的志愿,课余时间则各自忙着谈恋爱与打工。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与女孩子谈场恋爱,将心思转移,也许他就可以回归所谓正常人的道路……至少,他可以学着收敛对自己好友的暗恋。 *** 带着极度疲累的身躯回到家,他安顿好典典,接着去换下了衬衫西裤,放好水,稍事清洗,他进入浴缸中,试着放松紧绷了一天的神经。 他闭着眼,缩着腿半躺在浴缸内,直到水温变凉,使他打了个喷嚏,他才起身。满是蒸气的浴室,他站在水槽前,抹去镜子上的水雾,镜中的人有着憔悴的脸容。 他啊,又失恋了一次。只不知……这一次,会不会就是永久的失恋了呢?反正,他本来就不奢求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有所改变,也没有勇气承担世人的异样眼光,不是? ……同性恋,是那种走在路上会被人吐口水、丢石头,任何人看见了都可以随意动用私刑的人种啊!他看过小伍是怎样遭从小认识的长辈以及朋友们所摒弃,他也亲身陪伴他经历了那段彷徨无助的忧伤……小伍的教训已经太足够,他只要安分当个陪伴的角色就好。他承认,这是他自私的想法,自私,才足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过去,他总是这样告诫自己,不能就这样陷入! 曾几何时,他却随着小伍一次次的失恋醉酒告白,不自觉燃起一丝丝希望,然后再经由小伍一次次恋爱宣言,他又跌入黑暗的深渊……如此,反复不停,他竟渐渐越陷越深,到得后来,他已经无法自拔跌在感情的泥沼,无法脱逃! 镜中人的眉头,有多久不曾舒展?他望着自己眉间深刻的皱纹,不想承认那都是因为小伍,因为暗恋而生成的烦恼。 扭开水龙头,将冷水泼上脸,他必须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明天还有工作,他不能顶着一对熊猫眼上班。于是,梳洗过后,他决定早点上床。 「典典,晚安。」 轻拍两下已经睡着的典典,典典睁开惺忪的睡眼敷衍的回望了他一眼,然后又很快的闭上眼重新梦周公去。典典可爱的举止,终于让他微扬嘴角,习惯性看向床头上的闹钟,指针已经指着十二点过十分,他赶紧钻进自己的被窝,准备入睡。 电话铃声却在此时突兀的响起。皱眉,他在心中咕哝着是哪个没礼貌的人,丝毫不懂电话礼仪,已经过了午夜,竟然还打来扰人安宁! ……是那家伙吧! 想想,他家的电话几乎也只有小伍会打,而他,的确是不会对他客气的。 「喂!」口气听起来不太好,因为想起最近一连串的不愉快,还有晚餐时的不欢而散,他有一点紧张。 「呃……请问是嵇德善先生吗?」电话那头,是陌生的女声。 「……我是,请问您是?」 对方很快说明身分与来电原因:「请问您认识伍崇恩先生吗?」 「我认识,请问有什么事吗?」 「伍先生酒后驾车,出了严重车祸,请问您可不可以联络上他的家人?」 他抓着话筒的手瞬间惨白,脸色也变得万分难看。 「……妳……妳说什么?」 「伍先生发生车祸,必须紧急动手术,我们医院需要他家人的同意,可否请您……」 「我,我马上过去。」 不等对方说完,他抖着手摔下电话,回到卧室抓起外套与皮夹钥匙就冲出家门。 「先生,到了。」 「谢谢,不用找了。」 叫了出租车,一路狂飙,他在挂下电话后十分钟内来到小伍所在的医院。 「小姐,请问有一位今晚出车祸被送来贵院的伍崇恩……」 「啊!您是他家人吗?请跟我来。」 「谢谢。」 跟在小个子护士身后,他们来到一处手术室。主刀的医生立刻来向他说明状况,他越听,脸色越凝重。 「……所以,状况真的很紧急。请问您与患者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他朋友。」 「……请问他的家人呢?您没连络吗?」 「……他家人都在南部,一时赶不上来,有什么文件需要签的,我来就行了。」 小护士闻言,皱眉: 「这……伍先生在台北没有其它家人了吗?手术同意书一定要直系亲属签名才行耶!」 「我说了,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我是他朋友,我来签。」 「这不行,这跟医院的程序不合……」 见小护士百般犹豫,他焦急的吼道:「小姐,请快点,人命关天。有事我会负责。」 也许是新来的没什么经验,小护士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拿出各项同意书让他签名,他连内容也未细看,一一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急切且潦草。 医院的这个楼层,总共有三间手术室,长椅上焦急等待的家属并不只他一人,每当手术室的门开启,他们便会不约而同的引颈期盼,内心无不祈祷着那正与死神搏斗的家人能够平安。在他焦急的眼神中,医生重新进入手术室,他茫然的呆望着自动门阖上,绿色的灯号亮起。 手术中的绿灯,炫目刺眼,他枯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脸色苍白不已。太大的冲击,至今他的脑子里仍乱纷纷无法思考,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该先去完成的,或者该准备的。 心跳仍然不能平复,习惯性的双手交迭,却怎么也握不住,他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抖着手,覆上自己的脸,他想着…… 明明晚餐时,他们才见过面,怎么不到几小时,就传来他车祸的消息?若不是此刻自己正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作梦。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没有窗户的长廊,他只能依靠墙上的壁钟来判断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他不求其它,他只要小伍平安。如果真有死神判官,他甘愿向祂们祈求,折损自己的寿命换取小伍的平安喜乐……只要小伍平安无事。 灯号一直没有改变,他又恍惚了一阵,才想起今天仍要上班。小伍出了意外,他怎么可能还有心思上班?不过,工作毕竟不能开天窗,想了一下,等打卡时间到了,他得拨通电话替自己请假,然后,也得为小伍打通电话请假才行。还有,小伍的……恋人。他大概还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该联络他? 他不知道他们的交情到什么程度,不过,既然身为小伍的恋人,他是该通知他的吧!……比起他这个死党,也许,小伍醒来后更想见到的人,是恋人吧! 烦躁的扯了扯头发,他告诉自己要谨守本分……他所该做的,就是替小伍安排一切琐事,至于那个支持安慰小伍的角色,之于他,并非必要的。 长椅上等待的亲属来来去去,有兴高采烈的,有哀痛欲绝的。他茫然的看着眼前夸张的剧码,无法想象,如果换成自己,他该做何反应? 时间又过了好久好久,安静昏暗的长廊里,终于只剩他一人。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偶尔恍惚了下,再惊醒,才发现时间不过走了十多分钟,然后他只好继续望着绿色的灯号发呆。 总算,门又再次开启,一位穿着绿色手术衣的护士小姐走了出来。 「请问您是伍崇恩的家属吗?」 他赶紧迎上前,「是。」 「他手术结束了,不过因为伤得太重,他还必须转到加护病房观察一两天……」 「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他?」 「可以,请跟我来。」 护士小姐领着他进去,进门后,先全身消毒一遍再换上手术衣,戴上手术帽与口罩手套,他怀着忐忑的心来到伍崇恩的床边。 「……他伤得很重,现在虽然手术还算成功,不过,你还是要有心理准备。」 真正看到全身包裹着白色布条,死气沉沉躺在病床上的伍崇恩,他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除了被包裹住的大小伤痕,小伍的脸上还有多处擦伤淤青,床边各种仪器稳定而规律的哔声,在在刺激着他的视觉与听觉神经,几乎令他崩溃。 必须仰赖氧气罩呼吸的小伍,脸色灰白没有生气的小伍,沉睡的小伍……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很痛吧?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小伍……」颤抖着,他轻轻握住小伍因骨折而充血肿大的手。 撑过去啊!一定要好起来……小伍,小伍…… 他无言看着小伍,频频落泪。比起等待的时间煎熬难耐,会面的时间流逝得很快,刚才那名护士小姐拿着病历板走近他,问道:「嗯,先生,会客时间到了。……还有,你办好住院手续没呢?」 他抬头呆望护士小姐,不知作何回答。直到现在,他脑中仍混乱着慌乱着,他哪有多余的心思去处理这种琐事? 护士小姐见状,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径自说道: 「请你先去把手续办好,我们等等就要把他移到加护病房。」 「喔,好。」 退出恢复室,他赶紧办好手续,现代化的医疗设备,一切讲求效率,除了批价得亲自跑一趟,接下来的手续,他只需要填妥基本数据,剩下的都由网络联机快速处理完成。 时间已经过八点,他正好瞥见角落里安置的几具公用电话,有投币式的与卡式的。掏了掏裤袋里刚才批价所找的零钱,他拨了两通电话,分别打去区公所与小伍的公司请假。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侯先生?」 「您是指侯智捷侯先生吗?」 「呃……好像是这个名字,请问方便请他听个电话吗?」 对方答了声好,很快把电话转给另一人。 「您好,我是侯智捷。」 「你好……我是小伍的朋友,我姓嵇。」 「啊,你好你好。小伍还没进公司,你找他吗?」 「呃,不……我是要帮他请假,请病假。」对方咦了声,他再道:「……他昨晚出车祸,现在人还在医院的加护病房……」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听出对方焦急的语气,他心里有些酸涩。 ……担忧,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情绪。然而,恋人的担忧与朋友的担忧,程度上却是有别的。他可以在心中千百万次祈祷小伍平安健康,却不敢让他知道那过分踰越的情感。 他的沉默,引来对方更多的追问。他忍着心中的刺痛,一一答复了,末了,他无视自己正在淌血的心,说道:「……如果你方便,请你过来看看他。我想小伍他……如果醒来,最想看到的人应该是你……」 「……你在说什么?」 「麻烦你了。」匆匆挂下电话,他在原地作了几次深呼吸,才朝着护士告知的,小伍所在的加护病房走去。 加护病房有会客时间的限制,每日两个时段,分成上下午,每次一个小时。除了小伍刚推进去的时候,护士通融他进去待了半个小时,其它时间他只能在病房外等候,等候护士医生随时可能因小伍状况变化的紧急通知。 这期间,考虑到小伍未来住院所需,他几经犹豫,还是向护士告了假,回自己家做了些准备。 以最快速度整理了一个轻便的旅行袋,他把旅行袋背上肩,提起装着典典的宠物篮再度出门。回医院的途中,他先绕道去动物医院,把典典暂时托付给学长。 「你还好吧?德善?」 「……嗯,我没事。」 「……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别跟我客气。」 「我知道,谢谢学长。」 「那你先去医院吧!我下班后也会过去看看。」 学长诚摰的关心,他一直铭谢在心,再次郑重的道声谢,他才出发转往医院而去。 回到医院,恰好遇上医生巡房,医生看过小伍的状况,仔细向他说明了小伍的情况与后续治疗,他则认真的听着。 「……因为他现在右脚太肿,我要看看消肿的状况,再来决定什么时候可以再开一次刀。」 「医生,那他这样……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后遗症多多少少会有,他有伤到内脏,未来可能不宜做太激烈的运动,还有因为他的右腿开放性骨折断成三截关节又严重脱臼,还伤到韧带,可能以后走路会有点跛,也没办法跑。」 「那……」 「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好好做复健,是不太会影响日常生活。」 「这样啊……」 ……不能跑,不能剧烈运动,小伍醒来后能接受这样的打击吗?不过,对他而言,不管未来如何,小伍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医生公式化的说完了疗程,然后安慰似的拍了拍嵇德善的肩,道: 「辛苦你了。」 「……谢谢。」 第四章 昏昏沉沉中,他看见高中时的小伍,被人恶作剧的推落水里。不谙水性,他激烈的挣扎,身体却越加沉入水底。 那天,他因为替打工面店老板采买,奋力踩着脚踏车,骑经小桥。他远远的看见了,连忙跑近,挥着沉重的书包打跑了那些犹站在岸边兴灾乐祸的小混混们,他心急如焚的扯开身上制服,丢弃一旁,也跳进水中。 小河不大,却很深。加上两天前的大雨,水势暴涨湍急。在污浊的河中努力搜寻,朦胧中,他看见小伍正好吐出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失去意识的小伍,慢动作般,随着水流,渐渐沉下。 心里没来由的恐慌,他更加努力挥动四肢游向小伍。 「小伍!」 抓到了!费尽全身力气将小伍拉近自己,将小伍反转脸朝上的抱紧了,他尝试游回岸边,终因气力不够而被河水冲走。 他紧抓着小伍不敢放开,然后很幸运的,水流载着他们,撞上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他们才因此而得救。 「啊!」 伸手在空中乱抓一片,惊恐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室黑暗。 大口大口的喘气……是梦,是梦! 深夜,医院的长廊昏暗不明,光亮的来源,只有逃生标示的霓虹灯。他抬手用力按住左边心脏处,望向紧闭门扉的加护病房,试着抚平急促的心跳。 「……小伍……」 *** 伍崇恩手术后仍旧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医生表示这已算是度过危险期,嵇德善高悬不安的心,才算是真正放下一半。 这期间,侯智捷下班后也会过来探视,顺便替他带点吃的,与他闲话家常。说来奇怪,他们竟因为小伍的车祸而熟稔起来。 「……阿德,你有没有睡好?我看你黑眼圈很严重。」 「我没关系,之前没有看到小伍睁开眼睛,我还是不太放心。」 现在可以安心了,他笑着回答。 侯智捷看着他虚弱的笑容,一股冲动,他脱口说出可以代为照顾伍崇恩,让他回去休息的话。 嵇德善迟疑了下,有些僵硬的问:「……你跟小伍……你们同居了吗?」 「啊?」 「……我是说,你了解小伍的生活习惯吗?」 「怎么可能?我们又没生活在一起过。」 嵇德善不知道自己听了这样的回答,嘴角是不是泄漏了自己的情绪。他做贼心虚的掩住嘴,道:「那,还是我来照顾他吧!」 「这有差吗?」 「照顾病人很不容易,尤其小伍有很多怪癖,大概更难伺候。」 「嗯,也是。」侯智捷耸耸肩,并未对自己的提议多所坚持。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伍没有其它家人吗?怎么我来两天都只看见你。」 「你不知道?」 「什么?」 「呃……这个,这是小伍的私事,我也不便多说……总之,他跟他父母感情不太好……」 「是因为他出柜吗?」 「呃……」毕竟这是小伍私人的事,他真的不敢也不便多说什么。 嵇德善预料中的反应,侯智捷表示了解的点点头:「那就难怪了。」 话题到这里算是结束,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他其实蛮好奇侯智捷所谓的『难怪』是指什么?是说他也有相同的经历吗?那他是怎么处理家人的关系?是不是……他能够以过来人的经验,给小伍一些建议? 老实说,在他这个已经没有亲人的人看来,他总是替小伍感到委屈不平。明明彼此都活着呼吸同样的空气,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好好相处?同性恋也许惊世骇俗,但并非无可救药,只要作长辈的愿意退一步接受小伍,他们的关系就不会陷入僵局了不是? 想了半天,仍然找不到开口的契机。就在两人都渐渐觉得这股沉默变得尴尬之际,护士通知会面的时间已到。两人连忙进了病房,探望了下又陷入昏睡的伍崇恩,然后,侯智捷向他道别。 「明天小伍应该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吧?」 「应该是……等换好病房,我会再通知你。」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送侯智捷到电梯口,他们才算真正道别。 第二天,医生诊察后,便要随行护士着手安排更换病房事宜。嵇德善提着自己简便的行李,一路跟随。 他替小伍选择了二人一间的中级病房,虽然要多花些钱,但他却认为是值得的。比起嘲杂不休兼细菌感染率高的多人病房,他宁可多花钱,让小伍得到更完善的休养环境。 换了新病房,伍崇恩意识也清醒了不少。由于肋骨刺进肺里,伤到肺叶,使他仍必须依靠呼吸器,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因此,当他清醒的时候,多半是嵇德善在说话。 「小伍,要不要喝水?」 「要不要起来坐坐?我替你把床摇起来好吗?」 「小伍,医生说你可以吃流质的食物,我去买了一碗鱼汤,你喝一点吧!」 伍崇恩斜躺在床上,看着阿德为他忙进忙出,他的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小伍你……」 见阿德又要替自己张罗什么,他赶紧抓住他放在床边的手,道: 「你……别忙。我不需要。」 嵇德善闻言,终于安静下来。他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的放在雪白的床单上,任由伍崇恩握着。 ……他在等,等小伍自己移开手,因为,他根本舍不得,这是他们难得的亲近,他几乎沉醉了。 伍崇恩没有放开嵇德善,反而进一步用拇指来回轻抚他的手。 被碰触的皮肤颤栗起来,小伍的体温随着肤触底下的血液流回心脏,他忽然感到整个人都热起来。深怕自己的心情被发现,他动了下手,离开了那令他恋恋不舍的温暖手掌。 伍崇恩凝视着自己忽然空了的手,半晌,才握成拳收回胸前。 「……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 嵇德善望着他,头摇得好似波浪鼓:「不会。……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客气什么。」 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他发现,自己正被自己说过的话所凌迟。 「我……」 「对了,小捷说他下了班会再过来。你不知道吧?这几天,小捷也都有来看你……」 「……嗯。」 「啊,还有,医生说……」 他坐在伍崇恩的病床旁,絮絮叨叨的说着无关痛养的话题,伍崇恩有一下没一下的回应着,说到后来,他不知该再说什么,只好闭上嘴,也陷入沉默。 以前,两人相处时,伍崇恩是最爱找话题的,也许是生了病,元气大伤吧!所以,他才会变得如此安静。 两人持续沉默着,直到伍崇恩想起了什么,他才开口问: 「……阿德,你的工作……没关系吗?」 他想问,从他车祸到现在,也过了四、五天了,阿德想必这段时间也都待在医院不曾离开吧?这样,一定也影响了他的工作…… 「没关系,我有一堆特休。」 「真的?」 「嗯,倒是你的工作……」 小伍的工作,只是小小的业务,就算业绩顶尖,就算是公司编制内员工,但业务的流动率本来就大,很少会有公司为挽留业务而接受休长假的请求。偏偏,小伍这次的车祸,没有三、五个月的休养恐怕是好不了的。 「算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反正,这几年工作,我也赚了不少,暂时失业我想不成问题。」 嵇德善同意的点点头,因为他也知道,小伍除了每个月拼死冲业绩,冲出存折里六个零的存款,他本身也因为接触金融业,而学做小小投资,同样小赚了几笔。 忽然想起小伍昏迷之际,警察为做笔录而来医院找人的事,于是,他问道: 「……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酒醉驾车?」 这是他在担心小伍伤重之余,脑中唯一不断思考的疑问,他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伍崇恩闻言,低头不语。他坐在一旁,耐心的等着。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床上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似是回答。 「你说什么?」 「……我没想到会喝得这么醉。」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嵇德善听了伍崇恩的回答,几乎要抓狂,那是恼怒与担忧全化作一团气焰,瞬间燃烧的结果。他烦躁的扒了下头发,深吸几口气,才道: 「你跟小捷……没有分手吧?」 「咦?……没有,我们没有分手。」 「那你为什么喝醉酒?」在他印象中,小伍会没有节制的喝酒,多半都是感情因素。 「……我只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可不可以不要说?」 都发生这么大的事了,为什么还不能让他知道?他差点冲口而出。张了口,忽然意识到这样的问法太突兀,于是住了口。 ……他们只是朋友!朋友之间,本来就该预留隐私空间,是他逾越了。他不想再重蹈覆撤前阵子他们吵架的原因。 颓丧的伸手掩住脸,半晌,他道:「……算了,总之,不要让我担心。」 「……对不起。」 *** 又休息了一个礼拜,伍崇恩右脚水肿消去不少,医生照着原定计划替他再安排一次手术,取出碎骨,接上前次无法接合的断骨。 因为伤得太重,他几乎无法下床,嵇德善全天候守在病床前伺候。嵇德善在他昏迷时,就已经着手照顾他,因此做起来熟练自然。 反而是被人服侍的伍崇恩,刚开始,还觉得别扭不自在,连续几天之后,终于渐渐习惯,但毕竟照顾他的人并非自己最亲密的人,举凡如厕、拭浴等私密的工作,还是让他尴尬不已。 立场颠倒,他忽然对阿德生病时不自然的举止有了理解……不是恋人或家人的身分,总是不对劲吧! 车祸住院的消息在公司传了开,陆陆续续有同事来访,但多半时候伍崇恩往往因为没有充足的体力,而累极睡去,于是,嵇德善除了担任看护的工作,还必须替他应付这些来客。 「请问你跟小伍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朋友。」 「怎么是你来照顾?他女朋友呢?」 「小伍好像没有女朋友吧?听说他也没其它家人……」 人总是对他人的隐私好奇不已,每个来探望的同事七嘴八舌向他打探小伍的私生活,他尽力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打发了。 伍崇恩的上司也曾来探望过他两次,在听说他的伤必须休养几个月后,面有难色的说明了公司的立场。 「……小伍,你知道,现在银行很竞争,公司没办法为你空下一个职缺几个月,虽然你的业绩是公司中最好的……」 「我能理解。很抱歉我无法亲自去公司办理辞职,就请经理替我处理吧!」 「那没问题。」 「还有遣散费,是经理要求我辞职的,应该会有吧?就请经理直接汇进我的户头。」 「这个当然。」 虽然不满小伍公司的现实无情,但他也没有立场多说。他面无表情的目送经理离开,小伍回头看向他,朝他扯了一个苦笑: 「社会真的是很残酷啊!」 不管当初他为公司做牛做马,创造了多少业绩,一旦成了无用之人,公司照样一脚踢开。 「……你还是销假回去上班吧!不然哪天害你被fire就是我的错了。」 「才不是!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我们是朋友,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伍崇恩抬头望着激动不已的死党不语,良久,才小声说了句:「嗯,我们是朋友。」像是自言自语般,说话时,他不时点头,说服自己。 「……我累了,想睡一下。」缩进棉被里,随即闭上眼,看样子是真的累坏了。 嵇德善替他将棉被拉至下巴,压好被角,拉上隔间帘,小声道了声:「晚安。」然后走出病房。 搭乘电梯下楼,他忽然想到室外去抽根烟。 他会抽烟,是高中时因为好奇与小伍的怂恿,两人偷偷去买了一包烟学抽。他还记得,那包烟的牌子叫做万宝路。 第一次抽烟,他们不懂得拿捏,被烟呛了好大一口。呛辣的烟味,经过鼻腔吸入肺里,他们痛苦的呛咳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很不好受,小伍甚至当下发誓从此再也不碰烟了,于是,那包烟就这么被搁置了。后来,当兵、出社会,他们未能免俗的又重新学抽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们很快就抓到诀窍。 当兵时烟抽得最凶,他们还学会了制造烟圈,那可不容易,需要讲究技巧的,这招特技让他们在军中得意了好久。结果,有一次小伍抽烟过量,引起过敏,被医生警告不得不戒烟,他于是也就跟着戒了。 今晚却不知为何,烟瘾忽然来犯,他走到医院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包烟,站在路边抽起烟来。 一连抽了两根,也许是太久没抽烟了,头有些发晕。丢下烟蒂踩熄,他慢慢走回医院。呆站楼下,他试着让夜风吹散身上的烟味。 冬夜的风很是刺人,他站了一会儿,便又躲进大楼里。重新回到病房,意外看见一个人站在小伍的病房外,似乎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请问找哪位?」隔壁床的病人又跑去交谊厅看电视了吗?不知道是谁的访客。 「你好,我找伍崇恩,请问他是住这间病房吗?」 「是,请问你是?」 「我是他朋友,我姓李。」对方礼貌性的伸出手,笑着自我介绍。 是小伍的朋友?年纪看起来有些落差……说是客户也不像,他们是在哪里认识,而他不知道的? 「幸会,我姓嵇。」 李先生沉稳的笑道:「你就是小伍口中的死党阿德?抱歉,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 「不会……李先生跟小伍很熟喔?」连没见过面的人都知道他,会跟人聊起不认识的朋友,可见他们的交情非比寻常了。 「还好,他前阵子常来我家。」 「这样啊……」领着来客来到小伍的床位,「李先生,不好意思,他刚睡着。等等,我叫醒他。」 「啊,不要,还是让他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可是你特地来……」 「病人本来就该多休息,我只是抽空来看看他。看他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 「真的很感谢,让你特地跑一趟。」 「别这么说。」 关心朋友,是天经地义的。李先生笑着补充。 「……不知道你跟小伍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在公司年终聚餐上认识的。」 「咦?李先生是小伍的同事或上司?」 「不是,我们不同分行,负责的业务也不同。」 「这样啊……」 「小伍没说过吗?」 「呃……没有,我没听他提起过。」 也许,小伍认为没必要吧!事实上,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谈过彼此的生活近况了。每次每次,小伍来找他,都只是为失恋买醉……他甚至怀疑,对小伍而言,他是不是只剩下喝酒抱怨的伙伴关系? 「是吗?我们倒常听他说,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死党,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 「咦?」 脸色乍红,他感到有些难为情。从来不知道小伍是怎样看待自己的,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见,他还真是不知所措。 「既然小伍睡了,那我就改天再来吧!很高兴认识你,嵇先生。」微点头,李先生礼貌的向他道别后,便离开了病房。 虽然不清楚小伍的交友状况,但这个朋友是比其它同事让他欣赏多了。 *** 嵇德善向区公所连续请了两周的长假,直到确定伍崇恩的状况稳定下来,他才销假上班。 从来都是认真工作模范表率的他,为了小伍,第一次学会迟到早退。除了上班时间,他也跟着住进医院,中午休息的一个半小时,他还会特地搭出租车回医院,替小伍带上午餐。 会这么辛苦,是因为他不忍见小伍一脸苦瓜似的吞下医院难吃的伙食,所以不顾他本人反对,坚持替他送饭。 住院一个多月,医生表示伍崇恩复原情况良好,接下来只要回家休养,定期回来看诊即可,并告诉嵇德善,可以开始在家为他的右腿做热敷按摩,等内伤痊愈,再回医院做复健。 出院前,他问小伍: 「你现在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那你有什么打算?」他不想自掘坟墓的建议小伍去投靠侯智捷,于是又赶紧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来我家住。」 「好啊……我也只能麻烦你了。」 嵇德善与伍崇恩考虑到目前失业以及照护的方便,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把伍崇恩的小套房办理退租,并把嵇德善家里原本的书房改装成客房。于是,伍崇恩正式进驻嵇德善的家。 坐在轮椅上,伍崇恩让嵇德善推入门。 阿德的公寓,这几年来,他已造访过数不清的次数,却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野来参观,不免令他好奇。 「小伍,这间就是你的房间。」推着轮椅来到房门口,他多此一举的为多年死党介绍着。 「……喂,阿德,这不是你房间吗?」 「嗯。」 「你有没有搞错?哪有主人把房间让给客人住的?」 「可是,这个房间比较大,你住比较方便。」纯粹是现实的考量,主卧室的房间较宽敞,方便他移动轮椅而不受阻碍。 「总之,你别跟我争,要换房间等你痊愈了再说。」微笑着走近小伍,「来,我扶你到床上休息,从医院回来我想你也累了。」 阿德说得没错,他确实是累了。这场车祸让他元气大伤,连只是两个多小时的折腾,竟就让他气喘嘘嘘。内伤未愈,他几乎无法施力,全身大半的重量倚在阿德身上,他利落且熟练的将他整个人从轮椅挪到床上。 「谢谢。」 在小伍身后垫上几个软垫,再替他盖上棉被,他笑答:「会累就先睡一下,等晚餐好了再叫你。」 「嗯。」 虚掩房门,他回到客厅整理两人的行李,将脏衣物丢进洗衣机,两人的盥洗用具分别归位,他拆开客厅角落堆放的大小纸箱,那是小伍小套房中为数不多的行李。 小伍不像他有当初变卖田产的闲钱,纵使这几年工作攒下不少钱,仍没有足够的积蓄足以在台北置产。因为是租赁的小套房,小伍也懒得添购私人用品,最多,就是赖在他家享受一下高三以后,只有两个人的家庭温暖。 小伍的行李虽不多,整理起来也是费事,他花了一个下午进度只完成一半。看看窗外红霞满天,他决定先告一个段落,张罗两个人的晚餐去。 考量到病人小伍,他特意把餐点做得清淡些,菜色丰富些。生病后的小伍,一直食欲不振,住院一个多月就瘦了一大圈,他看了心下实在不忍。他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小伍在他家休养的时间里,他一定要把小伍养得白白胖胖才行。 端着餐盘来到卧室,小伍睡得很熟。他将餐盘放在床头,拉了张椅子坐下,在小伍耳畔,轻声呼唤。小伍微微动了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昏黄的夕照打在小伍安祥的睡颜上,柔化了男人刚强的面部线条。他失神的望着,浅浅的呼吸,微起伏的胸膛……伸手轻握住放在身侧的微张的手掌,他可以轻易感受着小伍温暖的体温。 活着,小伍还活着。 ……没有离开他,此刻,小伍就在他身边。 医院里,消毒药水味与各种医疗仪器的噪音,总是令他精神紧绷,吃睡都不安稳。回到自己的家,看着在自己家床上安睡的小伍,他终于可以真正安心了吧! 「……嗯……阿德?」 听见小伍用着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呼唤自己的名字,他抹了抹脸,起身架起小伍搬来他家的和室小桌,将餐盘放置其上,「……你醒了?起来吃晚餐吧!我煮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怎么有种角色颠倒的感觉。」 「什么?」重新坐回椅上,他不太懂小伍所说的话。 「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发烧,我照顾你的事吗?」 「啊!」他当然记得! 伍崇恩挟了一块炒蛋入口,苦笑道:「才多久的时间,这次却换成你照顾我。」 「……还敢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醉酒开车。」 「不敢了……」想了想,他放下筷子,举手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要戒酒,我发誓!」 嵇德善不甚信任的瞪了他一眼:「最好是。快吃啦!菜都凉了。」 「那你的呢?」 「……我等一下再吃。」 「一起吃啦!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快去把你的那份端过来,我等你。」 拗不过伍崇恩,嵇德善回到餐桌也替自己盛了一份。又想到厨房锅子里还在闷煮的食物,赶紧进去查看。确认炖煮得熟烂了,他也捞了一些放进面碗,一同端进卧室。 「小伍,这是猪脚面线,你来吃一点,去去霉气。」 「……喔。」 阿德对他的照顾,真的是很无微不至啊!……为什么他以前就没发现呢? 一边吃着也是他的最爱之一的卤猪脚,他纳闷着。 晚上有人陪伴的感觉很好,意识到他们已经真正住在一起,过起一家人般的生活,第一天晚上,他兴奋的夜不成眠。直到天色渐渐亮起,他才稍稍入睡。迷迷糊糊中,他似乎作了个愉悦的美梦。 白天,他去上班,小伍就自己一人在家休养。他在做早餐的同时,便连同小伍的午餐一并准备,然后用保鲜膜包装好放进冰箱,小伍若饿了,只要把东西从冰箱取出,放进微波炉加热即可。 他原本是打算中午回家一趟张罗午餐的,是小伍拒绝了。 「你不要宠坏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不是难不难倒人的问题,是他舍不得让受伤的小伍继续劳累。不过,这番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是没有立场说吧!他垂着头,默默接受小伍的提议,只退而求其次的改在早上就先做好几道简单的菜肴。 小伍本来是有些不高兴的,「……你干嘛非得这样累坏自己?」 「反正,早上还是要准备早餐,我只是多煮一点而已。」他答。 小伍没再反对,只是板着脸不说话。大概,是在嫌他多此一举吧!他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小伍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只要能像这样照顾他,与他生活在一起,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他其实很甘之如饴啊! 伍崇恩从来不知道白天的生活是如此空乏。在医院时,就算嵇德善不在身边,起码也还有隔床的病友与家属或者其它病房的病友来串门子,虽然乏味却不单调。现在搬进嵇德善的公寓,白天少了说话的对象,一个人关在房子里,那份寂静几乎令人疯狂。 某日,他想起阿德养的宠物,于是开口建议: 「阿德,把小狗带回来好了。」 「可是典典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啦!我白天一个人蛮无聊的,有牠陪也好。」 「……嗯。」 那天晚上,嵇德善把典典从动物医院接了回来。这期间,典典又长大不少,多亏有经验的学长,在寄放的这段时间,学长为典典做了许多训练,替嵇德善省下不少麻烦。乖巧听话的典典,果然没有造成伍崇恩的负担,他们花了一晚上的时间观察评估,嵇德善才放下心,同意伍崇恩的提议。 又休养了一个月,医生为伍崇恩做了一次检查,确定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于是,开始安排复健的疗程。 复健的时间,配合嵇德善的下班时间,他们选择晚上时段到医院做复健。内容从水疗、拉筋、肌肉重量训练到关节运动。每次疗程的时间约需二个半小时,加上来回车程,他们晚上的时间几乎都在医院度过。 复健的疗程,没有想象中的简单。长时间的固定与缺乏运动,右腿的筋肉早已僵硬,就算嵇德善趁每晚复建完后,又替伍崇恩热敷按摩,也看不出效果。光是拉筋,就能令伍崇恩痛得冷汗直流。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复健,成效依旧不大,伍崇恩的脾气渐渐暴躁起来。 他会烦躁不是没有原因,事事求人的别扭,急切求好的心情,连累阿德的亏欠……种种压力加诸在身上,令他透不过气。 「shit!」他坐在床上,终于忍不住怒骂出声。 通常,他在家里也试着为伤腿做些简单的运动复健。无奈右腿就是不听话,他连简单的伸直弯曲动作都做不好。 将所有的气力集中在大腿,努力收起右膝。太过用力,腿正微微发颤,随手用长袖擦去额际汗渍,腿只微微收起十公分,距离目标的膝盖弯曲九十度还差了好大一截。 「shit!」 明明他都不曾缺席的每日向医院报到做复健,阿德也每晚不间断的为他热敷按摩,只要空闲下来,他也努力自己练习,为什么还是没什么进步? 医生的告诫,他早有心理准备,反正他也不是什么运动健将,也不靠双腿吃饭,跛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为什么做了这么久的复健,还是一样? 照这种蜗牛速度,他要什么时候才能正常生活?他已经很不想再给阿德添麻烦了,他看得出来,为了照顾他,阿德的黑眼圈不曾淡去,脸色也一直不太健康。 shit!他想诅咒自己,当初怎么不干脆就车祸死掉算了!拖着这种麻烦的身体,不要说成了阿德的负担,连他自己看了都讨厌。 「小伍,休息一下吧!」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房,「先来喝药。」 这是嵇德善听从几个殴巴桑同事的建议,去中药房抓的软筋骨的药方,据说可以帮助舒展已经僵硬掉的腿筋软化,进而增加复健的疗效。 他有问过中医师,这药方不会对人体有害,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他每晚都会敖煮一碗给小伍喝。 「……嗯。」 对于这种偏方,他是不太相信的,但他也不忍辜负阿德的心意,所以总是沉默着接过碗一饮而尽。 「你流了一身汗,先去洗个澡吧!等洗好澡,我再帮你热敷。」 伍崇恩点点头,抓来立在床边的拐杖,拄着拐杖进浴室洗澡。 内伤痊愈了,人也不再虚软无力。自从他能自行用拐杖行走后,就不再麻烦阿德为他洗浴了。 走进浴室,里面放了张塑料椅,方便他坐着洗澡换衣。 说起洗澡,他一直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在人前裸露的嗜好,就算面对的是自己多年死党,就算他们之间的洗浴单纯而不淫邪,但这对只对同性有性趣的他而言,实在是种折磨。更何况,他们之间,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幸好,那阵子疗养期间,他体虚气弱,没有多余的体力可供小老弟作怪不安分,不然他真的只能一头撞死,才能晓以明志。 胡思乱想间洗完了澡,他一拐一拐的走出浴室,并对同居人道: 「我洗好了,你也赶快去洗。」 「嗯。」 等嵇德善顶着一头湿发走出浴室,他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嵇德善一脸莫名的走向伍崇恩。 指了指沙发的位置,他命令道:「坐下。」 待嵇德善坐定,他拿起茶几上放置的吹风机,坐在沙发后面,他好不容易拖来的木椅上,为嵇德善吹起头来。 「我自己来。」 「别动,你坐好,我可是难得服务。」按下蠢动的同居人,他笑道。 嵇德善虽然纳闷,却也不再反抗,乖乖让人服侍。 修长的手指游走在发间,圆润的指腹按摩着头皮,嵇德善舒服的瞇起眼。 「客人,这个力道可以吗?」 「嗯……还不错,继续。」 吹风机设定在最弱风的位置,他们彼此都在享受着过去同居记忆中所没有的……生活经验。 「你的头发长长了。」 「是吗?」他拉了一撮浏海,比了比长度,发丝已到鼻间,「最近太忙了,没时间整理。」 关掉吹风机,他语气中满是愧疚:「……是我害的……」 「不是!」转过身,他道:「……对了,我最近升任小组长,所以工作量增加不少……」 「是吗?那是什么工作?」 「是社区规划……我们区公所打算把一些老旧社区重新设计规划成观光景点,所以成立这个小组,现在是第一期计划,我们正在评估几个社区,如果顺利,就可以开始争取经费,所以……」 「那很厉害喔!这也算是让你发挥所长。」微笑着,他动作轻柔的抚平阿德过长的凌乱发丝。 意识到发上温柔的抚触,嵇德善微红了脸。 最近,他发现,小伍常会不经意做出一些亲密的举止,总会让他慌了手脚,不知该做何反应。 门铃忽然响起,嵇德善连忙起身应门。他第一次这么感谢门外不知名的来客,适时为他解除尴尬。 「你好。」 「啊,叶小姐,妳好。」 是与他相过亲的叶小姐,他有些讶异,那天见面后,接着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他便没再与叶小姐联络了。他们之间,除了那晚客套的聊了几句,连联络电话也没留下,因此,他被叶小姐突来的到访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我不请自来……我是问了吴课长你的住址……」 「没关系,请快进来,外面很冷。」 「谢谢。」 引领着客人来到客厅,他看见小伍一脸吃惊的表情。 「小伍……这位是叶小姐……叶小姐,这位是我目前的室友,姓伍。」 「你好,我姓叶,叶淑雯。」 相对于叶淑雯大方的自我介绍,伍崇恩则是呆坐当场,久久,才出声说了句:「……你好。」 虽然有点奇怪小伍的怪异表情,但他决定暂时不予理会。招呼了客人落坐,他进去厨房准备茶具。 「叶小姐是阿德的同事?」 「不是,我跟嵇先生是透过吴课长介绍认识的。」 是阿德相亲的对象!他上次在星级餐厅遇见的……阿德喜欢的人…… 他几乎忘记了,阿德曾说过有喜欢的人。而今,这位女主角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晴天霹雳,劈得他几乎招架不住,他必须极力安抚自己狂跳的心,才能保持自然的脸色坐在原位。 嵇德善很快端着装有三杯马克杯的托盘回到客厅,将红茶递给叶淑雯,另一杯牛奶递给伍崇恩,他自己则是一大杯的温开水。 「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象样的饮料,只有茶包。」 「不,是我不好,这么晚还来打扰。」 「……说到这个,叶小姐突然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伍崇恩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么生疏,阿德大概还有很大一段距离要努力吧! 烦躁的将牛奶一口喝干,他认为自己不该打扰人家小两口培养感情,将空杯递还给阿德,便拄起拐杖,道: 「我先回房间,不打扰你们了。叶小姐,阿德,你们慢聊。」 回房间只有短短十公尺的距离,背后好奇的视线,令他有些不自在。在关上房门前,他听见叶淑雯的问话:「……伍先生的脚……」 情绪忽然荡到谷底,阖上门后,他将自己沉重的身躯摔在柔软的床上。 「shit!」朝着天花板,他骂了句口头禅。 典典忽然凑了过来,跳上床,在伍崇恩脸上身上不断摩擦撒娇。 他与典典的关系,在朝夕相处之下,也培养出了不错的感情。聪明伶俐的典典,彷佛感染了他的低落情绪,所以来到他身边安慰着。 来回抚着典典柔顺光滑的长毛,他陷入沉思。 他已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了。阿德对他的好,会让他越陷越深…… 他必须承认,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是在他喝得迷糊之际,不小心发生的意外插曲。老实说,他醒来后,也几乎没了过程的记忆,若不是……若不是阿德第二天严重发烧,让医生诊断出了病因,事后自己也陆续回想起来,否则,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去考虑他与阿德之间的关系,可以有什么改变吧! 他们发生了关系,阿德对他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他曾一度以为,阿德对他,是有什么更深的感情存在的。 开始意识到多年朋友关系可能改变,他有些抗拒,也试着逃避……可当他无意间得知了阿德有个喜欢的人,却又动摇了…… 这段时间,两个人同居生活,他几乎遗忘了当初买醉致使自己车祸重伤的理由。 对啊!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想什么?他已经残废了,就算……就算阿德不是异性恋,就算阿德没有暗恋喜欢的人,他也已经失去追求的资格。这阵子,他成了阿德的累赘,害他家里公事两头忙得不可开交,脸颊都瘦凹了,他怎么敢去想什么两个人的一辈子…… 回想过去以来,都是他一直缠着阿德,遇到困难,也几乎都是阿德替他解决的……他还真是个负担不是? 啊啊……好烦,无法可想了! 他坐起身,拿起床头的话筒,拨了通电话: 「喂,小捷吗?是我……我明天想过去你那里,方便吗?」 电话那头,小捷问:「怎么了?」 「……没有,心情有点闷,我想出去走走……好啊……那明天就麻烦你顺路过来接我……谢谢。」 道了再见,门口刚好传来叩门声。典典摇着兴奋的长尾巴跳下床,跑到门边候着。教养良好的牠,不会用爪子去抓门,使得门漆脱落,看起来伤痕累累。 「进来。」 是嵇德善。他提着热水桶与毛巾走进主卧室。 「叶小姐回去了?」 「是啊!这么晚了,女孩子家,也不好久待。」 「……你怎么没送她回去?」 嵇德善摇头,笑道:「她不用我送,她家有司机还有保镳。」 「你……算了。」 重点不在需不需要,这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当一次护花使者,一方面让女方知道他的用心,也可以提升女方对他的好感……阿德是把大学修过的恋爱学分都还给那些女朋友了吧! 「你要说什么?」 「我现在不想说了。」有点赌气的,他撇开头。 搞不懂伍崇恩为什么忽然闹起别扭,他也不甚在意的道:「那好吧!我要热敷,你把脚放下来坐好。」 「不用。我自己来……这些事情本来就不该是你做,我已经麻烦你很久了。」 「你在说什么?怎么现在跟我计较这些?」 「反正……」他想劝他,此刻应该把握机会好好追求心仪的人,而不是在这里帮他这个残废的人热敷…… 几次启唇,终究,还是说不出违心之论,他索性不说了。听话的坐直身,在床侧放下伤腿,任阿德为他卷起裤管放进水桶中按摩。 「……我明天约了小捷。」 「他要来?」 「不是,我要去他家。」 「……喔,怎么去?」 「他会来接我。」 「……我知道了。」 第五章 模糊的光影中,他看见他站在光里,朦胧的有些不真实。 他们面对面站着,纵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仍能感受到,他在看他,是认真的凝视着。他们彼此沉默,喉头彷佛被噎住,他开口,发不出声音。举步尝试靠近,由蹒跚的步伐而急走,几次踉跄几乎跌倒,却始终无法靠近。他好怕,莫名的恐惧侵蚀着他,他必须来到他身边才能感到平静。 终于,他摔倒了,狼狈的趴伏在地,他的视线不愿离开他的,他们依旧对视着彼此,良久,背光站立的他,转身欲走,朝着光的方向。 「等等,你……要去哪里?」 他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可以清楚的听见他的叹息,然后再度离去。心里的恐惧攀升到最高点,他立刻自地上爬起重新迈开步伐追了上去。 他在前方走着,他在后面奋力的跑着,两人的距离始终无法缩短,眼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融进那光,他终于绝望的喊出声: 「别走!」 全身惊跳了下,他醒悟过来。 ……又是梦! 一手按住额头,任由眼泪默默奔流。这样的梦境,他不知梦了多少次?是因为放不下吧!喜欢的心情始终束缚着他,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下了班回到家没多久,门铃再度响起,是侯智捷来接小伍。 不论是小伍住院期间,或是住进他家后,身为小伍恋人的侯智捷仍旧持续来看望小伍,但却不像刚开始那么频繁,有时三天来一次,有时五天来一次,这几天甚至都没有消息,这样的恋人,当得未免太失职。 「小捷,你这几天工作很忙吗?」 没有发现嵇德善眼中的不满与责备,侯智捷道:「还好啦!我不像小伍是拼命三郎,不常加班。」 他万分觊觎的恋人宝座,小捷却似一点都不珍惜。闲散的态度,让他觉得万分刺眼,可是,小伍不在意,他也不便多做批评。 伍崇恩拄着拐杖,走向玄关,「小捷,走吧!」 来到玄关,熟练的套上嵇德善为他买的,方便穿脱的懒人鞋。 「小伍……你有没有带钥匙?钱包呢?手机也要记得……典典,不可以,shit!」话说到一半,连忙拉住打算跟着小伍跑出家门的典典,他命令道。 侯智捷站在客厅,看着嵇德善一脸紧张,不禁揶揄: 「小伍又不是三岁小孩,阿德,你太夸张啦!」 嵇德善经他这么一说,满脸通红,「我……」 知道是阿德习惯了照顾他使然,这更令他觉得在前同事兼死党的面前抬不起头。不耐的打断,他道:「小捷,你车停哪里?」 「喔,就在楼下暂停区。」 「那我们快走吧!」 「啊……小伍……你今天……」 他想问,他今天会不会回来?话说一半,又想到,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也谈过恋爱,浓情蜜意的一对恋人,刻意支开他这个电灯泡……其中会有什么干柴烈火的剧情,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止住话尾,他颓丧的垂下肩,不敢直视他们两人。 「……走了,阿德你今晚早点休息吧!」 偶尔,让阿德喘口气,是应该的。他预感,也许,他很快就不能再这么肆无忌惮的依赖阿德了吧!趁现在逼自己适应也好,总不能等阿德有了家庭,他还三天两头的来徒增死党困扰。 「……喔。」 侯智捷见伍崇恩已经走出大门,朝着电梯走去,他赶紧向嵇德善道别,临行前还加了句,「放心,我会把他完好无缺的送回来。」 「咦?」什么意思?他想问,侯智捷人却已经跑向伍崇恩。 「我扶你吧!」 「不用,我自己能走。李子呢?」 「他在楼下顾车……」 叮!电梯门开启,侯智捷又向嵇德善摇了摇手,然后与伍崇恩一前一后进了电梯。他目送他们,直到电梯门再度阖上,他才关上自家大门。 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子呆,典典来摩擦他的脚,他方惊觉自己竟然恍惚度过一个小时。 「典典乖,你饿了吧?」 起身到厨房盛了些狗食放在地上,典典摇摆着尾巴,高兴的吃着迟来的晚餐。他蹲在典典对面,看着牠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爱怜的摸摸典典顺服的毛发。 ……真的好像喔!典典吃东西的模样,像极了小伍。他最喜欢看小伍吃他亲手烹煮的餐点,狼吞虎咽,一脸满足的模样,总是让他感到莫大的荣耀,对自己的手艺。 那是一种成就感,喜欢的人不但知晓自己的心意而且愉悦的接受。他以为,两情相悦的恋人,长久生活在一起,这样就是幸福了。他不奢求太多,就算小伍不能理解他为他所做的每件事背后的意义,但只要小伍高兴的接受,就已经足够。 腿有些酸麻,是维持蹲姿太久所造成。起身,动了动麻痹的双腿,他想起自己也还未进晚餐。 不知不觉间张罗了两人份的餐点,他在盛第二碗饭时,才忽然惊觉那个对面固定座位的主人今夜不在家。把饭倒回锅中,他意态阑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草草扒了几口饭,实在没有胃口。于是又把菜一一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冷藏。 洗好碗,他把换下的脏衣物丢进洗衣机,倒入一匙洗衣精,设定好开关,然后,走进浴室洗浴。洗好了澡,他回到自己房间,随手抽出一本外国杂志,那是专门介绍景观设计的杂志。 他试着让自己的全付心思放在那些美丽的景观图片上,却发现效果不太好,连翻了几本,最后不得不放弃。走出房门,来到厨房替自己倒了杯温水,端着马克杯,他不由自主的走向主卧室。 站在小伍的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门没有完全带上,他可以自门缝中窥见小伍房内的景象。 ……坏习惯,又没折棉被。 手有些发颤,他轻轻推开门,跨了进去。他……他只是进去帮他整理房间,没有其它意图,真的。 自从小伍进驻,他已经很久没有独处在这间充满各式回忆的房间了。放下手中的杯子,他坐上床沿。柔软的床铺承载重量,微微下陷,他拉来被踢至角落的棉被,重新展开,然后仔细折迭。 挥扯着棉被,被套隐隐散发出洗衣精与沐浴乳合成的香味。沐浴乳是他买的,被套是他洗的,所以他们自然拥有相同的气息。不过,好像又还有点不同的味道,那是小伍的体味吧! 每个人或多或少会有自己独特的气味,就算小伍本身没有浓重的体味,棉被与他夜夜肌肤相贴,仍多少沾染上他的味道。 彷佛着了魔,他禁不住诱惑的将棉被捧向自己。鼻间嗅着棉被里那微微与自己不同的味道,他觉得有种微醺的迷醉,是小伍的气息迷惑了他。 抱着棉被,合衣倒下,他感觉自己正被小伍拥抱着,自怜的心痛。 ……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他的心意却无法传达。今晚,他其实不想他出门的,他与小捷……他们今晚想必可以很甜蜜幸福吧!纵然小伍脚伤未愈,但并不影响吧!小伍对小捷,应该会比与他相拥的那晚更加温柔吧…… 他处在同样的房间、躺在那张曾经发生过什么的床铺上,周身缭绕着小伍的气息,原本急欲忘却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复苏。 被火烧烫了般,他惊跳起来,是被自己绵裤下的欲望吓着了。 冲出小伍的房间,他把自己关进浴室。 心脏狂乱的跳动着,他背倚门板迟迟不敢动作。 果真是禁欲太久了啊!只是回忆起那晚,就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该庆幸自己还年轻,所以容易冲动吗?他苦笑着…… 有多久没有情动过了?自从小伍出事以来,他所有的心思都被小伍占据,住院时的看护,小伍生活起居的照顾,复健疗程的监督,凡此种种,他甘之如饴。而工作上又承接了新工程案子,每天都必须跑外务……他根本无暇顾及自身的欲望。 忙到深夜才休息,早上又要早起准备早餐……他其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供自己做无谓的消耗才是。不过,人的欲望总是深不可测。他显然低估了一个身心健全,二十八岁大男人的生理状况。 褪去绵裤,他坐在马桶上,闭上眼,熟练的把手伸向腿间。一边爱抚着自己,他一边在脑海中回忆起那晚的小伍。 因酒精发酵而酡红脸的小伍,即使退伍多年仍保有优美线条的强健体魄,令他看得忘我。而小伍的手指彷佛带有魔力,只要游走过他身上一处,他便觉得酥软无比…… 随着记忆中小伍的动作,他用自己的手指让身体重温那灼热的记忆。 那晚的荒唐,是他与小伍唯一的一次。虽然清醒时,每次想起,都会觉得伤感;讽刺的是,自从那晚以后,他却总是借着回忆那晚的小伍来解放自己……越想忘记,越是记忆深刻啊! 不管过了多久,他其实根本忘不了的……脸上写满情欲,与平常迥异的小伍,那是小伍清醒的时候,不可能由他引发而窥见的,情色的小伍。 手指不断搜寻着小伍遗留在他身上的记忆,在胸口、在腰间……还有,令他羞耻的部位。也许是太急躁,小伍的动作温柔中带点粗鲁;也许是醉了酒,无法控制力道,所以有些疼痛。 他学着小伍的动作,试着点燃更多欲火。 ……不够,不够啊!总觉得少了什么?他的心虽亢奋无比,身体却显得更焦躁。 抬头瞥见挂在架上,小伍专用的浴巾。他几番犹豫,仍抵挡不住心魔的诱惑,颤着手,他扯下了那条浴巾。 贴住自己的脸面,他用力嗅闻,想从中汲取专属小伍的气味。混着人工香精料的沐浴乳香,他又想起小伍洗浴时,光裸入境的姿态。 彼此都意识到对方的不自在,却又强装镇定。如今想来,还真是有些可惜,那时他怕自己又流鼻血……或是产生令他难堪的生理变化,他一直不敢看小伍那诱人的身体。眼睛死死盯着小伍的肩膀以上,膝盖以下,连替他搓洗身体,也是隔着一层圆厚的沐浴绵,不敢碰触到小伍任何一处光裸的肌肤。 浴巾摩擦脸颊,他有种小伍正在爱抚他的错觉。渐渐将浴巾下移,滑过颈项、胸口、肚腹,最后来到自己此刻最亢奋的部位。 手抖得厉害,他几乎抓不住浴巾,花了些时间,才鼓起勇气用浴巾完全包裹住自己的,然后,缓慢而有节奏的按摩着,想象那晚小伍求爱的模样。 『啊……』 情欲的嗓音,自小伍的口中流泄。灼热的呼吸侵袭着耳畔,引发他背脊阵阵的战栗。 手上的速度,随着想象,乱了节奏。仰起头,红潮渐渐布满他最近因常跑外务而晒成小麦色的脸。 『……嗯,呵……』记忆中,是小伍满足的叹息。 澄黄色的夜灯中,对上小伍迷茫的视线,他在剧烈的痛楚中看见小伍一脸苦闷。 他不忍心啊!因此,即使明知他们的欢爱并非两情相悦,即使明知小伍是醉酒错认,他……他仍然不忍推开。 只是,第一次,没有足够的润滑,他的身体极度紧绷。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紧绷,小伍不断在他耳边呢喃:『……给我,不要拒绝……善……』 善! 惊慌的睁开眼,停下所有动作。 是谁? 小伍那晚……确实喊了某个人的名字! 那个名字……小伍醉酒时,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名字也有个善字! 是谁?那个跟他同名的人? 发生关系的那晚,他太过慌乱,以致不曾细看小伍的反应。小伍口中所喊的名字,那时的他,在一片混乱中,自动解读为小伍恋人的名字。 ……他确定,那晚让小伍失恋的对象,名字里没有任何一个善字啊!是谁,到底是谁?除了自己,他不曾认识其它有与他同名的小伍身边的朋友。 难道……小伍心中难道也有个魂萦梦牵的人,是他所不知道的?……或者,他可不可以假想……想……他想什么呢? 不该奢想的,否则失望会越大。他必定无法承受打击啊!所以,不能妄想! 浴巾掉落在贴满瓷砖的花色地板,刚才的热潮已经退去,他重新穿戴好衣物,脑中纷乱的思绪,将他困在名为爱恋的感情迷宫中,找不到出口。 「小伍……崇恩……」 瘫坐在马桶上,叹息着,他的心正发烫。眼泪扑簌簌滚落,他在心里、口里不断喃喃念着小伍的名字。 崇恩,崇恩…… 他是上天赐给他的唯一恩典。 父母死去的时候,他是怨恨的,无法理解什么是神的考验。愤怒淹没了理智,他砸毁了家中供奉的所有神像,烧去所有父母精心保存的经典,发誓从此不再信神。 在他最无助的时刻,是小伍拯救了他。十七岁就被迫独立,小伍是陪伴在他身边的唯一,不曾离弃。为此,他会愿意重新去相信……如果,这就是神的恩赐……他的恩典,崇恩…… 谁呢?谁才是那个名字的主人?如果,如果可能,他是一百万、一千万个愿意啊…… 「汪!汪!」 门外,典典轻声叫着。是在担心他吧! 门开后,典典窜了进来,不住磨蹭。 他忍不住跪下身抱住牠长而柔软的身躯,用力拥抱住只属于他的恩典,像是发了狂,不断哭着,喊着…… 「崇恩,崇恩……我爱你,好爱你……」 求求天,求求你……爱我……爱我吧! 哪怕只有他的喜爱的万分之一也好,他都甘愿……他心甘情愿! *** 执起桌上盛五分满白兰地的酒杯,就口,杯中的液体还未碰触到唇,他又放下。 「怎么不喝?」 「……算了,我戒酒了。」 侯智捷闻言,噗哧笑出声:「真奇怪,我记得刚才阻止你的时候,你不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 骨头受伤,医学上的观点,是不能碰酒的。小伍却是一到他家,就吆喝他拿出家里的酒,他警告了他一番,结果得到他嗤之以鼻的响应。 「小捷,替小伍换杯热饮吧!」侯智捷的同居人,李昶亨坐在侯智捷身侧说道。 侯智捷耸耸肩,起身改泡了杯三合一咖啡包。把杯子放在伍崇恩面前的桌子,他坐回李昶亨身旁的位置。 「抱歉啦!我们家只有这种寒酸咖啡包。」 「谢了。」啜了口,他不甚在意。 「你最近不是过得不错?怎么又会忽然想来?」 伍崇恩脸色凝重的,端起杯子又连啜几口。 「……阿德……可能会结婚……」 「你说什么?」等了许久,没想到小伍一开口就投下一颗炸弹,侯智捷讶异的连声音都变调了。 「……我是说真的。小捷,你的观察大概是错的。」 「怎么可能?」明明小伍住院时,阿德都吓得脸色苍白、寝食难安。若说这只是一般朋友的感情,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李昶亨毕竟年纪虚长侯智捷几岁,沉着的问:「你的立论依据?」 「阿德他说过……有喜欢的人。」 「那不是骗你的吗?」 纵使他也曾经妄想相信那是欺骗的话,可事到如今,他又不禁动摇了。 阿德曾亲口说过,喜欢她……他没有忘记,那就像切割rou体的疼,他被阿德的告白狠狠捅了一刀。 他的心被生剐,令他痛不欲生。比以往过去每一段失败的感情都伤得深,只因在不知不觉间,阿德在他心中,早就占有一席之地。正因为没有勇气去改变,他谨守着朋友的本分,拼命谈恋爱,一段接着一段。 放逐自己的欲望,放逐自己的感情,他不愿承认,心中那个潘多拉的盒子,只为阿德开启。 「……昨天那个叶小姐来找他……就是那天我们在星级餐厅遇见的,阿德相亲的对象。」 「他们还有连络?阿德每天下班不是都陪你去复健,他还挤得出时间去约会?」 困难的点点头,即是百般不愿,他仍逼着自己说出口: 「……是女方主动来找他……想想也是,阿德……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女人,他应该不跟我们一样……对我,应该只是……普通朋友的感情,没有其它了吧!」 侯智捷闻言,不置可否,想说些什么。是李昶亨制止了他,「若果真如此,你想怎么做?」 「我……」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死紧,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我会祝福他……以好朋友的立场。」 「……你还是可以告白。」 「不!我不能!……我不能连当朋友的资格都失去。」 是的,当不成恋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是最近的同居生活,让他有了过度的想象。梦,该醒了,否则他怕自己又做出什么憾事,到时,不但他不能原谅自己,甚至可能永远失去阿德…… 掌心有些刺痛,是指甲陷进肉里。微舒展了下拳头,复又紧握,反反复覆,一如他的心情,犹豫不决。 侯智捷看着曾经是同事的好友如此痛苦,他也跟着难过。李昶亨将自己的手交迭上他的,是在安慰。 不论是异性恋、同性恋甚或双性恋,碰上爱情,每个人都可能面临这样的经验。只要是真心放了感情的,那么人便会更害怕受伤害。 「需要我们帮你什么吗?」三人沉默了一阵,李昶亨再度开口。 「如果可以,我想麻烦你们帮我找间便宜的房子。」 侯智捷立刻反对:「你的伤还在复健,一个人怎么生活?」 「……总会有办法,我不能一直拖累阿德。」 身为朋友,他该还给阿德自由,让他去追求想要的,而不是当他的绊脚石。 「不然你来住我们家,我们还有房间对吧,昶亨?」 侯智捷转头寻求枕边人的支持,李昶亨很快的点了下头。他也不太赞成小伍一人独居的想法。 知晓两位好友的担忧,老实说他自己也有些惶惶然,但他不能因此又去破坏人家小两口的甜蜜。 摇头,拒绝了侯智捷的建议,他开玩笑道:「我怎么能来你们家当五百万瓦足(烛)光的飞利浦?看你们每天甜甜蜜蜜,那我才会呕死。」 「还敢说!当初是哪个笨蛋异想天开跑来找我演戏的?」 「我……」 「都吃干抹净了还不想承认。要是你那时认了,说不定阿德也会接受你啊!」 「怎么可能!」他苦笑:「……那天,阿德明明人很不舒服,还是连床单被套都换了……摆明了是想湮灭证据,我怎么能够再去自掘坟墓?」 第二天他去找阿德时就发现了。原本天蓝色的床单,换成了咖啡色,那时他就知道不对劲了。 他一直都知道,阿德除了洁癖外,还有个怪癖,每隔一段时间,家里的床、被、枕套以及窗帘,他都会换下洗净,然后收藏起来。一年有四季,春天是苹果绿、夏天是天空篮、秋天是枫叶红、冬天是咖啡牛奶。 那次,明明才初秋,还不到换季大扫除的日子。就算要换,也该换枫红色系的床单,阿德却用了咖啡色的床单…… 是太慌乱了吧!所以失了平时的理智。算起来,一切都是他的错!酒后乱性,还累得阿德隔天发高烧,他真是个成事不足的笨蛋。 「总之,房子的事情还要麻烦你们。」 「……我们尽力而为。」 「除了房子,还有吗?」 「……暂时没了吧!」 「工作呢?你不是被那个小气经理逼得辞职了,要不要再找份工作?昶亨,你能帮忙吗?」 「当然没问题,我刚好缺个顶尖业务员,就看我们公司年年top的积优股有没有兴趣来为我效劳?」 「谢了,李子。」他笑,「我可能暂时还没办法工作,这条腿……」 「也是,」李昶亨同意的点头,「那股票?有兴趣吗?证券部的经理昨天才透露给我几条内线消息,蛮可靠的。」 「好啊!说来听听。」 超过午夜十二点,嵇家大门重新开启。伍崇恩拒绝了侯智捷的接送,独自搭出租车返回嵇德善的住处。 其实,就算没有阿德,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不是?住在现代化的台北,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超商、满街飞奔的小黄、班次密集的大众运输系统,连走在路上都很少遇到狗大便之类的地雷了,除了生活起居的不便,他一个人并非不能在台北生存。 轻手轻脚阖上门,他换了拖鞋进屋。早在他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典典就已闻讯而来,乖乖坐在玄关,摇着尾巴迎接牠的第二个主人。伍崇恩特地停下,弯腰拍拍典典的头,然后,拄着拐杖走进客厅。 灯是大亮的,沙发上,躺着一个因过度操劳而日渐瘦削的身影。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近。撑着拐杖,他有些艰难的蹲坐在擦拭得发亮的木质地板。 仔细望着阿德的睡脸,他看见眼窝处那清晰可见的黑紫,还有凹陷的脸颊,伸手轻轻碰触……都是为他累的啊! 看了一阵,他才注意到阿德身上没有任何保暖的被毯。皱眉,他担心他若因此生病就糟了。 他不知在这里睡了多久?天气这么冷……是在等他吗? 「呜……」 睡梦中,嵇德善忽然皱起眉头,嘴里模糊的申吟着。是作梦吧?然后,他开始挣扎,冷天夜里,他竟因为发梦而频冒冷汗。 「……走……不要!」梦呓出声,似乎是个可怕的恶梦。 看阿德在梦中痛苦的挣扎,他也跟着心痛,抓住他挥舞的手,喊了声:「阿德!」 「啊!……小……伍。」被呼喊声惊醒,迷蒙的双眼渐渐对焦,然后,他看见梦里远去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你做恶梦了?」面纸在长桌的另一侧,他懒得再起身拄拐杖过去,抓着自己的长袖,他为阿德拭去额际冷汗。 「……还在。」定定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人,他放下了心,无力的瘫在沙发上,长吁口气。 收回手,伍崇恩问:「什么?」 他以为他走了,不回来了……就跟他死去的父母一样。上天有听见他虔诚的祈祷,没有把他带回天上…… 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每每从恶梦中解放,他便要庆幸一次。 注意到阿德眼角的晶莹泪珠,伍崇恩讶异:「你哭了?」 嵇德善闻言,连忙坐起,惊慌的擦去泪水。 「你做了什么恶梦?为什么哭?」 「……没有!」越擦,泪掉得越凶。 小伍从不用这么温柔的语调对他的,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无法招架,牵动着浮动脆弱的心,夹杂刚才恶梦的恐惧,他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滑落。 伍崇恩见状,辛苦的从地上爬起,紧挨着嵇德善坐下,犹豫了下,伸手搂住他。 「……你不要哭。」 小伍在他耳边低喃着,左手在他身后轻拍着,整个人被纳入他温柔的怀抱,他更是不能自己的哭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小伍出事以来,他几乎没一日好觉。住院的那段时间更是严重,他几乎无法入睡。一睡着,就做恶梦,梦见小伍被他在天上的父母接了去,无论他怎么哭喊、跪求,他们依然不理会,放任他一人,渐渐飘走消散。 他好怕好怕,恐惧化身成梦魔,夜夜侵袭他脆弱的心智。若不是小伍清醒了,若不是小伍复原情况良好,他恐怕早就疯狂了! 生死一线,父母死亡的打击,是突如其来的,他只能默默接受;小伍的不同,他就像联考那年暑假,即使尽了一切努力,依旧只能呆坐椅上,等待命运之神判定胜负。 是那时烙下的阴影吧!失去小伍的恐惧、暗恋小伍的压抑、小伍恋爱的打击,他一直都处在不安中。 不自觉的抓紧小伍胸前的休闲衫,想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温柔。 伍崇恩一手环着嵇德善腰背,一手抓起自己的衣袖继续为他拭泪:「别怕,别哭。」 听着小伍在耳边呢喃也似的安慰,哭了一阵,他的心情渐渐平复。冷静下来后,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将身体稍稍往后挪,赶紧用自己的手抹去残泪: 「……我……我自己来。」 声音有些沙哑,眼睛有些红肿,男人哭泣的面容其实并不好看,却奇异的蛊惑伍崇恩。心跳变得急促,喉头酸酸涩涩的,是舍不得嵇德善的爱恋心情。 「好点了吗?」 「嗯。」 「你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作恶梦。」摇摇头,他不能告诉小伍,他不想让他困扰。 逃避似的起身,他走向厨房倒水喝,一来是为补充刚才大哭流失的水分,二来是想避开小伍探询的目光。 伍崇恩却是不想事情就此打住,阿德脆弱的模样,是如此的令他心疼。目光追着阿德的背影,他用梢大的嗓音说道: 「阿德,不要排拒我。」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德心中多了秘密,不再与他分享?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我没有排拒。」他巴不得能够走进小伍的心里,怎么会排拒。 「那就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阿德如此恐惧?他迫切想知道答案,阿德却把嘴闭得死紧有如蚌壳,不愿对他透露半句……难道,在阿德心中,他连朋友的资格都失去了? 被自己的结论惊出一身冷汗,他竟然怕得浑身发软,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僵直背脊坐在沙发上。 「我……」站在餐桌前,他承受不了小伍锐利的目光,撇开头,勉强道:「我只是作恶梦,没什么。」 「什么恶梦会让你怕到挣扎?你还哭了。」 「……我怕……小伍,别逼我。每个人都会有些秘密,就算我们认识十多年……我想保有隐私的权利。」 「……就像你有喜欢的人,却选择对我保密一样?」 「我……」 「其实你可以不用隐瞒,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别开头,拳头捏得死紧,「……你应该告诉我,虽然……虽然我们追求男人与女人的招数不太一样,不过,恋爱的本质是相同的……你可以告诉我,而我……我们可以彼此讨论分享……什么的。」 「我不要!」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在餐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半是自言自语,他脸色苍白如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点也不想跟你分享……」 什么时候,他在阿德心中,竟卑微的连朋友都称不上了?……那他还妄想什么,原来他好早好早以前就被判定出局了啊! 「是吗?……原来,我连朋友的资格都丧失了吗?」 伍崇恩喃喃自语着,嵇德善听见了,皱眉,感到莫名其妙。 「什么?」 伍崇恩却不再看向他,抓着拐杖奋力起身,他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嵇德善望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梦中的恐惧忽然袭来,他害怕的走上前两步,轻声叫着: 「小伍。」 站在门前,伍崇恩旋开门把,「……我这段时间,麻烦了你很多,谢谢……也对不起,我过几天找好房子就搬走。」 「你在说什么?」冲上前,他用力扯转小伍站不太稳的身形,让他们彼此面对面。 拐杖被过大的冲力甩落地板,伍崇恩挥开嵇德善的手,踉跄了下,往地板跌坐下去。 「小心!」 害怕伍崇恩受伤,嵇德善赶忙将他扯向自己。扯得太用力,结果两人仍双双跌倒,伍崇恩压在了嵇德善身上。 「呜!」 嵇德善垫底,摔疼了背,撞痛了后脑杓,眼冒金星,身上还压了个体重不亚于自己的大男人,险险让他喘不过气。典典以为两人在玩,也兴奋的冲了过来,围绕着两人,不时磨蹭、转圈甚至还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胡乱舔着两人的脸颊。 「典典。」 夹在地板与伍崇恩之间,嵇德善动弹不得,对典典的攻击完全无招架之力。伍崇恩则因为右腿行动不便,一时半刻也爬不起来,他一边闪躲着典典的攻势,一边小心避免压伤嵇德善。 「点点,住手。」 典典不听,伸出两只短短的前腿,也跳上伍崇恩的背。 「哇!点点!」 「典典,下来。」 两人极力闪躲着,扭动中,不慎摩擦彼此敏感的部位。就算只是隔着布料的刺激,也足够引起战栗。彼此都能轻易感受到自己与对方的变化,两人大感困窘,伍崇恩顾不得身上还挂着典典,连忙滚向旁边。 呼吸有些不稳,胸膛急速起伏着,两人不约而同的回想起那晚的亲密接触。嵇德善狼狈的挣扎起身,刚才想问的话全被抛在了脑后,红着脸跑回自己的房间。 伍崇恩尴尬的低头望向不安份的下身,低低骂了声: 「shit!」 那晚,还有借口可以推称自己醉酒,这次就真的是司马昭之心了……虽然,男人就是这么经不起刺激,但若不是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身下蠢动,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冲动的。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情,他既期望自己的心意能被察觉,可是又害怕阿德会因此逃离他……算了,反正在阿德心中,他的地位可能连一般朋友也沾不上边,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差别? 抱住还赖在他身上撒娇的典典,他在心中念着熟烂的台词: 「……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第六章 伍崇恩下定了决心,一边等着侯智捷找房子的消息,一边实行自己许下的诺言。首先做的,便是更改复健的时段,不顾嵇德善的反对,是不想再增加他的负担。 将时间改成白天,独自搭车来回医院与住处,一旦习惯了路人好奇的目光后,他意外发现,台北的公共环境里无障碍设施其实颇完善,他试着搭乘了几次捷运,除了尖峰时段人挤人比较辛苦外,其实还挺便利。 不知是有意无意,那天以后,两人都闪避着对方,白天嵇德善依旧照往常一样,准备好早、午餐,才去上班。晚上,嵇德善的公寓里却不再只有二人一狗共处,叶淑雯频繁的来访,让伍崇恩颇感刺目。 无法忍受亲眼目睹阿德与女人相谈甚欢的幸福模样,他出门的机率于是变得多了。由于行动不便,他多半留连侯智捷家,时间越拖越晚,为的……是替阿德制造机会吧!总有一天,阿德会结婚生子,他必须学着适应,学着接受,学着……放下感情。 从侯智捷家出来,回到嵇德善的公寓附近,时间仍有些早。最近,他渐渐养成了习惯,在深夜的小公园消耗一两个小时,然后才进屋。借着小公园里各种游乐设施,他认真做着医院复健师给他的每日功课。 多了器具的辅助,要比他在家里所做的运动成效要高得多,关节弯曲的幅度变大了、腿也较能施力。虽然如此,他仍对自己短时间内摆脱不掉拐杖而有些不耐。 冷冷的冬夜里,他因不停的运动而微微出了些汗,用披在颈间的毛巾随手擦了擦,估算了下时间,然后,他把从便利商店中买来的,早已冷掉的热饮喝光,丢进脏污的垃圾桶内,收拾好随身的东西,返身进去大楼。 钥匙插入锁孔,他已经很熟练了复杂的防盗锁,轻易打开了门,进屋。照例是典典来迎接,他照例拍了拍典典可爱的头颅,换好鞋走进客厅。 客厅的灯是亮的,却没有人。 ……应该回去了吧! 喀嚓!是浴室门被打开了。 他下意识转头,在一片热气蒙雾中,他看见一抹苗条的身影,纤细而曲线分明。心陡的往下沉,他闭上眼祈祷……不要是他最不想撞见的啊! 「伍先生,你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悦耳好听的女声,态度落落大方。 叶淑雯穿着嵇德善的休闲服,从浴室中走出,一付出水芙蓉的妖娇模样。过大的男装套在窈窕的女人身上,引人遐思。 「……妳好。」感觉自己的双脚被钉在原地,他动弹不得,只能机械似的回应。 「伍先生刚回来外面很冷吧?我给你倒杯热茶好吗?」 「不用!……我不渴,也不冷……我先回房间了,晚安。」 拐杖撞击着木质地板,发出扣扣声响,急促而慌乱。女人俨然一付女主人的模样,那温柔的微笑,刺得他眼睛好痛。 「小伍,你回来了。」进房前,嵇德善恰巧从自己的房间走出。 「嗯。」 「我帮你泡杯热牛奶,外面很冷,喝点热的才不会感冒。」 望着阿德自顾自说完话,就转身走进厨房的背影,他掀了掀唇,没有发出声音。 轻易拒绝了女人,却无法拒绝阿德。实在是他被照顾得太理所当然……或者该说,他其实根本还舍不得切断阿德对他的照顾与关心,即使他很清楚,那些都只是朋友的范畴,他也甘之如饴。 「德善,我来帮你。」 女人追随着阿德,也进了厨房。双双俪影,看得他一阵晕眩。……他该多加催促小捷了,否则他有一天一定会因嫉妒而发狂。 站在门前,他犹豫着是不是该立刻进房,以避而不见两人幸福甜蜜的互动。 「咦?小伍你怎么还站着?快来坐下吧!」 阿德的话牵引着呆愣中的他,他撑着拐杖迈开不太灵活的脚,回到客厅落坐。 「淑雯,衣服就快烘干了,麻烦妳再等一下。」 「不好意思,麻烦你这么多。」 「哪里,我今晚也让妳招待了一次,算是扯平吧!算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吃法国料理,我没什么概念,那很贵吧?」 「那不算什么,如果你今晚没来,我才真的惨了。」 伍崇恩一边喝着阿德为他泡的牛奶,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始终沉默着。嵇德善也没有特别理会他,径自与叶淑雯聊得很愉快。 不知是不是上次的意外,从那以后,他与阿德两人就陷入一种莫名的僵局。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说得话也少了,阿德对他的体贴依旧,却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妳等等,衣服好像烘干了,我去看看。」 「谢谢。」 嵇德善走了开去,客厅里便只剩下叶淑雯与他。两人本就不太相熟,场面顿时冷清了不少。 伍崇恩坐在单人沙发上,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他仰头饮尽杯中液体,想起身回房,典典忽然跳上他的大腿,弓着身子摩擦他的胸膛。可能最近真是太冷落了牠吧!典典比往常更加热情,令他有些招架不住。放下手中的杯子,他扬起嘴角,揉弄着典典柔软的巧克力色毛。 「伍先生与典典感情很好喔!」叶淑雯坐在对面的沙发,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 「是啊!」 「听说伍先生与德善是认识好多年的朋友?」 「……嗯。」 「真好,要维持这么多年的友谊很不容易喔!」 「……还好。」 那晚的荒唐,是他无心越了界,阿德有意粉饰太平,让他知道自己是完全没有可能与他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十几年所累积的感情,他其实也放不下,更没有勇气去打破,从此他会更安分于朋友的角色……他会祝福阿德,也许,未来当他能够放下这段感情,他也会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想必伍先生你一定很了解德善了?」 他了解阿德吗?他应该是了解的,可了解的范围只到知道他的身世背景,还有他的生活习惯,最多再加个知道他与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直到最近,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阿德的内心,他连阿德心中藏了许多秘密都不知道……是害怕,让他下意识逃避探究阿德的真心。那晚也许是阿德出于好意,却也让他发现阿德赤裸裸的真实心意,他花了很多时间,才克制住自己,配合阿德演这场早被揭穿的戏码。 「你有没有发觉,德善最近又瘦了?而且气色不太好……」 「是吗?」 「我想他是在担心伍先生吧!」 「我?」指尖点在自己鼻头,他问。 叶淑雯微笑着,点了下头道:「是啊!最近伍先生是不是常晚归?」 「那又怎么样?」 「德善很担心你。」 「……他告诉妳的?」 叶淑雯摇摇头,仍保持着有礼的微笑:「他没说,不过我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是说他们的感情发展迅速,已经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了吗? 「……我不用他担心。」 「嗯,不过,人的感情却不是能够控制的。」她又点了下头,然后再问:「听说伍先生有交往的对象,是男人?」 「……妳想说什么?」有些不悦的,他不认为他与女人的交情好到可以谈论个人隐私的地步,他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不好意思……」聪慧的她自然发现了,「我是想说,德善人真的很好,想必你一定比我清楚,你真的没考虑过……」话未完,便让去而复返的嵇德善给打断。 「淑雯,衣服干了,快来换吧!」 「好的,谢谢。」 叶淑雯接过尚有余温的衣服,进到浴室更换。她换衣服的速度很快,穿戴整齐的走出来,礼貌的向两人道别: 「德善,今晚真的很谢谢你,晚安。」 「小心慢走。」 嵇德善站在大门口与叶淑雯道别,伍崇恩也起身走到玄关。 他不懂,叶小姐刚才说的那番话有什么涵义?她没有说出口的后半段话是什么? 「……我今天是不是不该回来?」 疑惑的望着伍崇恩,他不懂他问话的意思,「怎么说?」 「你们今天去约会,很快乐?」 「不算,我只是让她请了一次客。」嵇德善答,然后率先走回客厅收拾杯盘。 「那又是为什么?」 「她今天又被安排相亲,找我去帮忙罢了。」 到了适婚年龄,不论男女,不论美丑,同样都得面对逼婚的压力。想到这里,他不禁荡开嘴角一丝弧度。 「那她怎么会来?」还借浴室洗澡?难道,他们…… 甩甩头,他告诉自己不可胡思乱想。 「淑雯的衣服让人泼了一身酒,刚好餐厅就在我们家附近,所以我带她上来清洗。」 「只有这样?」 「是啊!……不然呢?」 这……他要拜阿德为师了。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多年死党,不只思想保守,还如此洁身自爱,喜欢的人与自己同在一个屋檐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竟然还能无动于衷? 想来,他真是太没节操了。他每晚躺在床上,想着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阿德,总是辗转难眠,有时太过激动,甚至必须杀死无数脑细胞,才能在想象中得到满足,然后安稳睡去。 不过,这样高尚的情操,对于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而言,是很难达到的理想境界。以同样身为男人看来,在这种非常时刻,还能保持身为男人尊严与理智,多半只有一种解释。 「阿德,」走近嵇德善,拦下手里拿着一迭易碎物品的死党,「我问你……」 「什么?」 「你跟叶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问这个干嘛?」 「你别管,告诉我。」 「我们是朋友。」 「不是男女朋友?你们没在交往?」深吸口气,他强调,「我再问你一次,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我……」低垂下头,他又想逃避这个敏感的问题。 「告诉我,拜托你!……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 「……正因为我们是朋友,」闭眼嗫嚅着,「……我更不能说。」 「为什么?」 「……不要,不要逼我……求求你,小伍。」手里的东西因激动的情绪摔落一地,也打碎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 那日过后,嵇德善彻底的逃避伍崇恩,而伍崇恩也极有默契的,夜晚留连在外的时间更长了。 他的心情怕是早被伍崇恩察觉了吧!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开僵局,只能一味的选择逃避。 小伍有恋人了,他们之间,除了朋友什么也不可能有,他若无法失去小伍,就该安分,隐藏自己的心意……就算瞒不住,也要极力否认才行。 提着两三只白色环保袋,他从超市走出。最近,小伍连他做的菜都不再碰了,冰在冰箱里的那些精心制作的餐点,最后只能落入倒垃圾桶的命运。但他仍不气馁,仍然固定为他张罗三餐。 提着沉重的袋子,他朝着捷运站走去,脑中正转着晚餐的菜单,却不经意看见两抹熟悉的身影。 那两人有说有笑,状似亲密,他却看得刺眼。故意走上前,他向两人打了招呼: 「小捷,李先生。」 「啊,是阿德,好久不见。」侯智捷感到有些惊喜,快乐的回应他。 「你好。」李昶亨礼貌的朝他点头。 「咦?昶亨你见过阿德?什么时候?」 「我们在医院见过一次面,就你发烧那次。」 是了,他记起来了。那次他严重发烧感冒,原本预定两人一起去探病的,最后只好让昶亨一个人去。 稽德善皱眉,问道:「你们认识?」 「嘿嘿,真巧,阿德我正式介绍一下,」侯智捷有些腼腆,「这位李先生是我的亲密爱人,我们上个月结婚了。」 「咦?结婚?」 结婚是什么意思?小捷不是小伍的恋人吗?他们什么时候分手了? 「那小伍呢?」 「啊?」 「你不是正跟小伍交往吗?现在却又告诉我你结婚了,小伍知道吗?……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把小伍当成什么了?」声音不自觉加大,引起路人侧目。 小伍是被侯智捷玩弄感情了吗?实在太过分,侯智捷轻易就可以得到的小伍的温柔,他非但不珍惜甚至是玩弄糟蹋。 嫉妒、不甘、心痛,过去累积的不满瞬间爆发,他替小伍不值啊!捏紧提满东西的拳头,他极力忍耐上涌的怒气。 「我们没在交往,我从来没喜欢过他,他也……」 一句『从来没喜欢过』,激得他理智丧失。侯智捷竟然如此嚣张,小伍的爱慕在他眼中是如此一文不值!实在太过分! 高中毕业之后就不曾动过粗,但不代表他的拳头就会变得软弱。狠狠朝着没有防备的侯智捷一拳挥过去,正中脸部! 「呜!」脸颊乌青一块,高高肿起,牙齿咬破嘴皮,一丝鲜血自侯智捷嘴角滑下。 「你干什么!」 李昶亨及时接住侯智捷重心不稳的身体,看着心爱的人莫名其妙挨揍,心里也是冲上一把火。朝嵇德善的方向吼去,却早已不见人影,只剩散落一地的食材。 「昶亨……痛!」 「你有没有怎样?」 摀住伤口,摇摇头,他道:「我没事。」 「他在搞什么,为什么突然揍你?」 「揍我正好,证实我的猜测啊!」依在李昶亨怀里,他想笑,牵动嘴角的伤,脸看起来像撕牙裂嘴的扭曲变形。 「你在说什么?……算了,我们快回家吧!我帮你擦药,不然明天怎么上班?」 叹声气,李昶亨搀扶起侯智捷,往放置车子的收费停车场走去。 「唉,接下来就看小伍的表现,不要让我白挨拳头才好……」 「啊?」 *** 嵇德善匆匆回到家,进到客厅正好遇上欲出门的伍崇恩。 「你要去哪里?」 撇开眼,他不想回答阿德的问话。 「你是不是要去找侯智捷?」上前一步,他再问。 「……我去哪里不关你的事。」 「不要去找他,他……他不适合你。」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吧……他,他喜欢的人不是你……」 伍崇恩微皱眉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喘口气,他忽然有点难启齿,他怕说出来会伤害小伍,可是又不想当侯智捷的帮凶,犹豫了下,他道: 「你们还在交往吗?」 沉默,再度撇开头,伍崇恩既不想承认也不想否认。 「跟他分手吧!他不适合你。」 「我跟谁交往你管得着吗?」 「我……我是管不着,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 「朋友!我们还是朋友吗?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说,你真的有当我是朋友吗?我跟谁交往又关你什么事了?」音量稍稍提高,他心里有着许多不满,干脆一次发泄出来。 「我……」 「请你让开,我要出门。」 伍崇恩拄着拐杖,与他擦身而过。「……他,侯智捷结婚了,你知道吗?」 「……什么?」 回头,他讶异,阿德怎么会知道? 「所以你不要去,他是在玩弄你的感情……不要再去找他了,你会受伤的……」 好苦,喉头一阵苦涩,他为自己的苦恋与不被小伍谅解而感到难过。 「……你哭了?」与阿德只有两步之遥,他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一颗晶莹的泪滴滑落他的脸颊。 「你哭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阿德的眼泪,同样让他不舍。 「没有……」抹去颊边未干的泪痕,他摇头,「我今天遇到侯智捷,他跟我介绍一个人,说是他结婚的对象……那个人,你也认识……」 「所以,他对你不是真心,你别再去找他,他……」 看着阿德比手画脚的劝说着自己,他叹气,「你这是在担心我?为什么?」 阿德为他牺牲了许多,他的心思从来只在他身上……担心他,照顾他,阿德总是在扮演他的支柱,默默的付出。他花了好多时间才逐渐厘清,现在,答案呼之欲出,他紧张得手心微冒汗。 走近他,这次音调放得柔和,「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你喜欢的人是不是,我也认识?那个幸运儿,是不是……我?」 嵇德善睁大双眼,瞪着站在他眼前,与他一般高的死党。隐藏多年的秘密在这一刻被人硬生生从心里剖开挖出,血淋淋的呈现。 是惊愕、是心虚,他彷佛看见两人之间的桥梁崩落了,他就要跌落那无尽深渊。恐慌到了极点,他没有回答小伍的问话,下意识的转身逃离,现在的他,再也无法冷静面对小伍。 「阿德!」 冲出家门,快步跑向电梯,连忙按了几下电梯的下楼钮,才发现微电脑控制的电梯小屏幕上,显示故障的英文字样。 怎么会这样?刚才上楼时明明还能正常使用的,怎么突然就坏了? 回头看了眼追出来的小伍,他一急,跑向安全门。 追随嵇德善冲出大门的背影,伍崇恩也追了上去。拄着拐杖,他尝试跨大步加快速度,无奈一双残腿要如何追上健全奔跑的人。他追到电梯口,恰巧看见阿德的衣角转入安全门,接着楼梯口传来阵阵下楼的回声。 「shit!」 搞什么,电梯竟然在这时候又故障! 伍崇恩用力捶了下平滑光亮的电梯门,他也发现电梯故障了,改朝安全门跑去。追到逃生梯口,他忘了自己行动不便,丢开拐杖,扶着扶手,半跨半滑的也追下楼去。 「阿德,你别逃,听我说!」 楼梯间内的回声很响亮,他相信阿德一定听见他的喊声。边下楼,他边扯开嗓门呼喊。现在的他是空有运动神经,却没有行动爆发力,要追上阿德,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须想办法留住他。 一前一后追逐着,阿德早已跑出了他的视线范围,他焦躁,不时探头往中间螺旋状的扶手看去,确认阿德的身影还在某层圆圈中。 「阿德!」 「你不要跑,听我说!」 激烈的摆动幅度,他的右腿不堪负荷,无力举起,只能任由它拖拉撞击层层阶梯。可以想见右腿大概伤痕累累了吧!可是他无暇顾及,比起这些小擦伤,离去的阿德更让他揪心。 「阿德,我……哇啊!」一个踉跄,左脚踩了空,他整个人滑出去,栽向楼梯间的小平台。 有一瞬间,脑袋呈现一片空白,后脑勺与臀部感到剧烈的疼痛,是跌下楼的时候撞到了。 「呜……好痛……」 两手按住后脑,这痛几乎让他尿失禁,真的是痛彻心扉。这下子,他真的追不上阿德了……他不知道会跑去哪里?早知道就不要这么冲动,早知道就该抓紧他……早知道,他如果早知道,他与阿德就不会绕这么大一圈还解不开朋友的死结了。 忍受着痛楚过去,他悲哀的想着。后脑、屁股、右腿,全身都在刺痛着,却都比不上此刻心里的痛。 又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没有发现。直到阵阵急促的喘息在身边响起,他抬头,看见阿德一脸担忧的表情。 跪坐在他面前的人,涨红着脸,是一口气上下多层楼梯所造成,他的额际犹滑落数滴豆大的汗珠。 随意用袖子抹了下满脸的汗水,嵇德善紧张的问: 「你……你有没有怎样?」 阿德真的很重视他啊!他可以自信的以为,在阿德心中他是有着一定份量的存在吧! 「……很痛。」 「哪里?我看看,是右脚吗?还是撞到哪里了?」 嵇德善忘了刚才逃离的念头,焦急的主动靠近伍崇恩,在他身上到处摸探。伍崇恩趁机抓住了他,将他拉向自己,用力搂抱住,他不能再让他逃了,否则他追不上的。 忽然被人搂进怀里,嵇德善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必须挣扎。 「小伍……你放开我。」 「不放,放了你又会跑掉。」 「……让我起来,不然会压到你的伤口。」 「阿德,」一手紧抓阿德的手腕,一手用力按住在怀中蠢动的人,他忽然告白: 「我喜欢你!」 突来的告白,让他震惊的忘了挣扎,抬眼看向伍崇恩,他忽然发现两人的距离实在有够亲密,近到他们的气息彼此缠绕。 「我喜欢你,你呢?是不是也喜欢我……我是说,不是普通朋友的那种。」 「我……」望进小伍的眼,他看见他眼里的真诚。心整个都揪在一起了,他相信这不是他的错觉了,小伍真的对他…… 「……拜托!不要骗我,不要……拒绝我,阿德。」 声音有些颤抖,他真的怕。说出口的告白,无法收回,如果阿德拒绝,他们之间,就真的完了。十三年所累积起来的感情,他绝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这阵子,他们互相隐瞒演戏,让他们彼此都心力交瘁,实在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必须有所突破!逃避不是办法,不论结果是好是坏,他们都得面对啊! 「……阿德?」 心吊得老高,等了半天却没有响应,伍崇恩试探性的轻喊,换来嵇德善主动的环搂住他的脖颈。 颈动脉处传来一股湿热的感触,是阿德又哭了吧!不自觉的加深了拥抱的力道,心中更多了份笃定,但他还是需要阿德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你喜欢我吗?阿德?」他的唇贴近阿德的耳朵,嗓音低沉温柔,近乎呢喃,如果可以就此迷惑他就好了。 他感到他的头若有似无的点了下,心中的喜悦随着这轻轻的动作,爆炸怒放,如节庆的烟火,绚烂美丽的五彩缤纷。 *** 白雾袅袅的浴室里,两人同样赤裸。 平时甚少人出入的安全梯,积陈着厚厚的灰尘,有些微洁癖的嵇德善根本无法忍受,于是沾染一身脏污的两人,此刻光溜溜的同处不太大的浴室内,尴尬而害羞。 「……我还是先出去好了。」眼睛不敢乱瞟,初初告白,一下子就进展到这个阶段,实在让他有些不能适应。 伍崇恩连忙拉住他,「你身上都是灰尘,我替你洗洗。」 阿德的别扭影响了他,连带也让他不自在起来。他们才确定彼此的感情,此时的心情同样激动,生理上的变化,没了遮掩,一目了然。 这已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却是两情相悦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加上第一次醉酒不堪记忆,这次必须更慎重才行。 既然要慎重,自然不能随便就在浴室解决。抱着这股信念,伍崇恩忍着即将爆发的欲望,与嵇德善轮流简单的冲了澡,换上睡衣。 「阿德,你扶我起来。」拐杖在十四楼的楼梯口被阿德捡回,却被他故意放置在玄关。 犹豫了下,嵇德善伸手来搀扶。伍崇恩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状极自然。两人的身高本来差不多,被他这样一勾,他不得不微弯膝盖,手也被伍崇恩理所当然的抓放在自己的腰间。 脸有点红,他告诉自己要镇定。第一次觉得浴室到主卧室的路程是如此遥远,脑中乱纷纷的,有点恍惚,他竟然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搀着小伍回到房间的。 「哇!」 手臂用力一带,伍崇恩把嵇德善推倒在床,然侯自己也压了上去。 「阿德,我爱你。」 听闻小伍蛊惑似的低喃,感受着他的气息、体温……还有贴着自己大腿的灼热,他脸整个红了,红到耳根,红到脖子,红色继续向下延伸到领口里。 「……我也是。」 一个热烈的吻立刻奉上,第一次在两人俱皆清醒的情况下接吻,令他们十足情动,啃噬吸舔,彼此都不放过对方的唇舌。 小伍的吻,由唇开始,逐渐蔓延。他利落的解着自己睡衣上的衣扣,他有些紧张的响应着他,也颤着手为他解开扣子。 「善……」 叹息般,他终于可以不用在梦中呼喊这个让他心痛心怜的昵称。 嵇德善解扣脱衣的手指停顿了下,心里小小的疑问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又想哭了。弓起身,他双手捧住小伍的脸,主动贴合上那对三秒钟前还在身上种下烙印的唇瓣,然后,他说: 「我爱你,好爱你,崇恩。」 爱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几乎要忘了怎么再去爱另一个人。今天以前,他甚至早有了觉悟,他的一辈子也许就一个人过了吧! 细细吻去眼泪,伍崇恩深情的望着嵇德善: 「我也爱你,善。」 褪去彼此衣衫,他们再度裸埕相对。 「给我……」啄吻着嵇德善的唇,蠢动的手自顾自的往下搜寻而去,「好吗?善……我想爱你……」 红着脸,他没有拒绝,小小的申吟了下:「……嗯……」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满月的光,有些昏暗,照在他们彼此的身上,有些朦胧。 两具火热的身躯交缠着、爱抚着,为着最后的结合而努力。情动的喘息声、唇舌舔吻的黏腻声还有抑制不住的申吟,充斥整间卧室,在在刺激他们的听觉神经。 「汪!汪汪!」 遂不及防,典典也跑进房间,跳上伍崇恩的光裸的背。 「shit!」 情绪酝酿的正好,他正打算一鼓作气,却被典典煞风景的打断。颓然的放下嵇德善弯曲的腿,他的小老弟被突来的惊吓给吓得缩躲回去了。 「典典!快下来。」 嵇德善柔声对典典说着,拍拍气恼得摊在自己身上的伍崇恩,他想起身。伍崇恩却是抱紧了他,扭了扭上身,确定甩拖不掉典典,索性放弃动作,将脸埋进嵇德善的胸前,道: 「可恶,刚才忘记把门关上。」下次他还要记得,连锁也给锁上。 嵇德善闻言,低低笑着。 撑起上半身,他不满,「笑什么?」 笑声停歇,他一手抚上伍崇恩的脸,「我们似乎绕了好大一圈。」 「……是啊!」 终章 窗外的红霞布满天,一天又快过去。 年终的扫除最是累人,暂时仍失业的伍崇恩,每天一点一点的分项打扫,着实减轻了他不少负担。不想让伍崇恩太劳累,恰好今年的除夕遇上周末,他把握着最后的时间,都计算好了,今天要把每间房间的地板都刷一遍才行。 蹲跪在地上,他努力的刷洗着地板每个角落。同样的姿势维持久了,浑身都不对劲起来。抹去额上表示辛勤工作的汗水,他直起身,捶了捶因长久弯曲而酸疼的腰背。 不经意抬头,视线对上书柜角落里的某本烫金蓝皮封面的国中毕业纪念册。忽然觉得有些怀念,于是,他放下刷子,脱下塑料手套,拿出那本被遗忘许久,已经泛黄的书册。 迅速翻到属于他们班的版面,仔细翻看着每一张有他与小伍的照片,记忆随着黑白照片里的灿烂笑容,掉落到那个青涩的年代。 「嵇德善,你很厉害喔!这次考试又全年级第一。」 这是他们之间交谈的第一句话,地点在校园操场旁的偏僻男厕里。除了他与他,他的身边还围了一群衣衫不整、站着三七步不时吞云吐雾的不良少年。 在那个成绩挂帅的年代,国中每个年级皆实施严格的分班制,每学年重新洗牌一次。总共分成a、b、c三个段别,a段班是依照成绩筛选出来的所谓精英班,c段班则是被学校所放弃的放牛班。a、c两班的学生向来水火不容,a段班的同学看不起四肢发达脑袋空空的蛮牛c段班学生;c段班同学也不屑与只会死读书目中无人的弱鸡a段班学生。 他从一年级起,就一直保持全年级前三名的成绩,于是升二年级时,理所当然的被分到了a段班。眼前看起来比他高又壮,是今年度才加入a段班行列的伍崇恩。能升级,表示他的成绩也很不错,可是他却与放牛班的学生厮混在一起。他们九月才成为同学,他对他并不熟悉。不只在座位的编排上,一个坐在前面两排,一个坐在最后一排完全没有交集。事实上,a段班学生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冷漠。虽然称为同学,但同时他们彼此也是竞争者,既为敌人,他们又要如何培养良好的同学情谊? 他警惕的看着眼前围着他的一群人,视线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率先朝他开口的新同学脸上。 「你们想干嘛?」 操场离教学大楼有一大段距离,现在又是上课时间,就算他大叫,大概也没人能来救他吧! 不良少年们嘻笑起来,与他一脸戒备形成强烈对比。 「不要这么紧张,我们只是很佩服你,想跟你交个朋友。」伍崇恩也笑了,是非常爽朗的笑容,他走近他,勾起他的脖子说道。 厌恶的甩开那只手,「不要碰我!」 「你很凶喔!」不良少年们瞬间变脸,其中一人耍狠似的说道。 「喂喂,大家都是同学,都不要生气,是我的错,不该随便碰你。」 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他一颗聪明的脑袋,便没有强健的体魄与身高。小小的厕所里挤满了人,他站在其中,更显得瘦弱娇小。聪明如他,自然知道势单力薄又瘦小的自己,一旦与他们起了冲突,绝对是自己吃亏。 「……」瞪了眼笑着打圆场的伍崇恩,「借过!」 「不要急着走啊!我们有件小事想拜托你帮忙耶!」 「我没空。」 「哇塞!事业做很大喔!我们都还没说你就急着拒绝。」 「第一名了不起啊!操!」 「……大家不要这么冲,嵇德善是我同学,而且我们是有求于他,不要吓到人家。」 「小伍不要拜托他啦!人家第一名忙着回家读书,没空跟我们一起鬼混啦!」 其中一个满脸豆花的缺牙少年,戏谑道: 「是啊!是啊!他还要回家吃奶做乖宝宝,很忙喔!」 「妈的!还乖宝宝咧!」 整间厕所响起一阵爆笑,伍崇恩也是努力憋笑着。他觉得自己被严重污辱了,愤怒到极点,一拳挥在离他最近的伍崇恩脸上,毫无防备的伍崇恩被他一拳揍下,连连退了两步。 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都傻了眼。 他捏着隐隐作痛的拳头,「不要以为我只有一个人就好欺负。」 「这家伙敢打小伍,给他好看。」 「他妈的!上啦!打给死他。」 几名不良少年群起围攻,他奋力抵抗着。伍崇恩呆了两秒,才发觉事态严重,连忙加入战局,想要阻止。 「住手!你们都住手。」 脸上、身上又挨了几拳,但他也不甘势弱的回了几脚,不让对方专美于前。直到伍崇恩挤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双拳,并挡在身前替他挨下那些来不及收回的拳头。 「放开我!」 「妈的!小伍你干嘛帮他?」 「你们才是,搞什么?你们忘记我们有事要拜托他吗?」 「我们不想找他了,操!」 双手被制,他口头上仍不愿认输,「哼,我才没空理你们。」 「小鸡,你很有种喔!」 「……喂,你们……」 …… 他们轰轰烈烈的一场架,最后在老师的巡察抓包下结束,校方有鉴于他是学年第一名,决定从宽处置,至于其它不良少年还有伍崇恩则被记了一支大过以示惩戒。 看着不良少年哧笑无所谓的模样,他忽然替彼此下场境遇不同而感到不满。 「老师,是我主动打人,我也应该记一支大过。」 「嵇德善,你在说什么?不要随便闹义气,小心这纪录会影响你将来升学。」导师在一旁紧张道。 「那他呢?」他指着伍崇恩,这个同学,也是他们班的。「还有他们呢?难道他们就没有影响吗?」 「你不要管他们,走,老师带你去保健室擦药。」 「老师,你们这是偏心吗?为什么?因为我成绩好,而他们不好吗?」 「不要说了,嵇德善,你向来都很乖很听话的。」 「难怪他们不服,老师你们这样做太肤浅了……」 「啪!」响亮的巴掌声,他感到颊上传来一股热辣辣的疼。 「闭嘴!老师是为你好,你不领情,那就也送你一支大过好了。」愤愤涂改学生操行表,「这样你满意了吧!……嵇德善,你太让老师失望了。」 这次的顶撞事件,在学校引起宣然大波。校方一度关切,以为全校资优模范生让放牛班的学生带坏了,不但学会打架,甚至敢顶撞老师。 其实不是的,他只是质疑老师的做法,他真正想问的是,是谁规定,成绩好就得以享有特别待遇?成绩不好就该被歧视?如果今天他的成绩不再辉煌,是不是,他也就与那些不良少年无异?这是不平等的待遇啊!为人师表者,怎么能够以这么肤浅的观念来指导学生,所以,他不满,他必须提出抗议。 男人的友情有时候就是在这种奇妙的情况下滋长,他不愿屈服的骨气,意外赢得不良少年的赞赏。当事情过了一个月,风波渐平息后,伍崇恩又带着那群不良少年,这次是来道歉的。 彼此放下了成见,他意外多了许多朋友。他没有刻意要与他们走得进,一切都是他们主动。他们带着他骑车兜风、夜游打电动,体验了许多刺激有趣的游戏。但他没有因此堕落,反而更加用功,原因便是当初的挑衅,原来他们找他,是想找他恶补学业。 「我们跟小伍是麻吉,高中我们也打算念同一所,所以现在要努力。」 「混了一年,如果现在不努力追上进度,很难喔!」 「拜托你啦!小鸡。」 「不要叫我小鸡,」皱眉,「伍崇恩成绩也很好,找他就好。」 「光我一个人不够啦,而且我成绩没你好,有些问题我也不会解。」 这算是一种回馈吧!于是,他也成了不良少年的良师兼益友。 青涩的青春期,充满歌诵友情与义气的回忆,虽然最终仍只有他们俩升上同一所高中,大家仍保持联络,友情不曾因距离而受到质疑……直到,那件事的爆发。 「在想什么?」拖着微跛的右腿,伍崇恩自他身后环绕住他。 感到身后的人在他脖颈上轻轻一吻,有些麻痒。怕痒的他缩了缩脖子,阖上书,笑道: 「你还记得我们国中的事吗?」 「什么?」 瞥了眼嵇德善手中的书皮,不甚在意的抽走书,重新贴身环住他。他低头埋在他的颈后,想要汲取属于阿德的气息。嵇德善被他的气息弄得有些搔痒,缩着脖子嘻笑着。 「我们啊,」在伍崇恩怀中转身,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们鼻尖碰鼻尖: 「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笑着吻上心中想望多年终于属于他的双唇。 吻,由轻啄渐渐加深,舌尖在彼此口中挑逗嬉戏,成功引燃彼此体内的火苗。身体渴望直接的肤触,他们彼此在对方身上探摸,寻找欲火的燃点。 跌跌撞撞,两人一路吻回卧室,谁也不愿放开谁的唇。走到床边,双双倒卧在床,他们对彼此的饥渴达到最高,迫不及待的翻扯着对方身上的累赘衣物。 「……我……洗澡……」 努力拉回神智,他想起自己浑身脏兮兮,甚至流了一身汗,黏黏腻腻的,好难受。 「等等再洗吧!」 「可是……」 「没有可是。」 有些不高兴自己的魅力竟不足以迷惑住他,伍崇恩更加卖力的施展多年来累积的技巧,嵇德善整个人晕晕陶陶,渐渐臣服在他的媚惑之下。 理智与激情挣扎着,他断断续续道:「……门……」 「我锁了。」 「嗯……」 脱光了上衣,嵇德善仰躺在床,任由伍崇恩再接再厉脱去他下半身的束缚。很快,他们以最原始的模样呈现在对方面前,直接的感官接触,高热的体温足以令人溶化,他们彼此的同样心情激荡不已。 「……阿德……我爱你。」 「嗯……崇恩……」 熟练的挑逗着男人同样的敏感,「……德善,我的善……」 「啊……嗯……」 「……对了,典典……」 「我,我把牠……寄在学……长那里……」 「那就好。」 疯狂激情的夜,就要展开了。 记忆中,伍崇恩稚嫩的脸庞,挂着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如那天的阳光一样,令人眩目。 「嵇德善,你很厉害喔!这次考试又全年级第一。」 …… 也许,在他们视线相交的那次,他的身影就已经在他心中落了根吧! 不离开,他在心中发誓,永远不离开。最后,就算只有他站在小伍身边,就算全世界人都背叛了小伍,他也绝对不会离开,永远都不会! 他的爱啊,他的小伍……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