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敢妄》 第一章 曾被我退婚羞辱的情郎成了当朝首辅。 我却在七年后死了丈夫。 我被他逼到榻上,忍无可忍,「权臣强抢寡妇,可是要遭报应的!」 而他慢条斯理搭上我的衣襟。 「报应?就算入了地府,我也拉着你一起。」 1 我从没想过,再度和裴行舟见面会是这般情景。 短命的夫君死后,我成了寡妇,在婆家处处被欺负。 如今秦家人索性装都不装,以我克死丈夫为由,下着大雨把我赶出家门,推倒在地。 我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转头就去了衙门。 我去敲鸣冤鼓,敲了许久,迟迟无人应答。 「哪来的村妇,贵人来了还不快快避让!」 我转过头,目光凶恶,如同泼妇,「管你什么贵人,我有冤……」 那句“有冤要诉”哽在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了。 眼前那抹丹红照得人眼睛发疼。 被众人簇拥而来的男子红衣玉带,骑着高头大马。那姿容,那气度,端的是芝兰玉树,风神秀彻。 正是当朝首辅大人,裴行舟。 我忽然想起那年初春,鹿鸣溪前。 少年羞答答地摘一朵百合送给我,许下誓言。 「念念,我日后定金榜题名,八抬大轿来娶你。」 少年的面容渐渐破碎,扭曲,定格在那晚望着我时的悲伤眼神。 七年后的裴行舟也在冷冷看着我。 像看一个死人。 我转头就跑,犹如见了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 裴行舟一声令下,我被他手下绊了一跤,成了花脸。 我讪讪抬起脸,声音谄媚,「大人有何贵干?」 2 我和裴行舟本不该是这样的,七年前的他把我视作珍宝,捧在手里怕化了,七年后,他看着我摔倒在脏污泥水里,眼神讥诮。 我家和裴家世代交好,我和裴行舟在娘胎里就被订了婚,自幼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十六岁那年,按理来说我会嫁给他,做他此生唯一的妻。 但那年的雨下得真大啊。 我娘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求我救我弟徐麟一命。 「念念,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啊?那可是你亲弟弟。」 「只要你同意了秦家的婚事,秦家的聘礼明日就会送来,到时候,你弟弟的赌债就能还了,他就不用去死了。你爹那身子你也知道,我们全家的命可都在你手上了!」 「而且,裴家如今败落了,你就算嫁过去也过不了好日子的。」 「念念,娘跪下求你了!」 我问娘,「我救了徐麟,那我呢?」 娘流着泪说对不起我。 翌日,我找到裴行舟。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将退婚书丢给他,告诉他,我不会嫁给一个穷小子,我徐念,要嫁的是城中首富秦家。 徐麟很快被从赌坊里赎回来了,娘拉着他给我磕头认罪。 我手里攥着裴行舟八岁时给我刻的小木剑,要他砍掉一只手指,发誓永不再赌。他答应了。 一个月后。 我嫁去秦家,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裴行舟被我退婚的事情传遍了济州城,颜面扫地,处处受人指点,裴父本就病重,此事之后吐了血,不治而亡。 我坐花轿经过裴家时,裴家大门紧闭,挂着白布灯笼。 裴家穷得连裴父的丧事都办不起,听说是裴行舟四处借钱买了口薄木棺材,独自去送葬的。 自幼和我俩交好的林娘啐到我脸上,恨恨地骂我辜负真心,必然不得好死。 我擦干脸颊,回去变卖了所有首饰体己换成银票,让丫鬟送到裴府。 「说是湖州城的故人,很久之前欠了裴老爷的钱,忘还了。」 3 七年后的我从泥水里爬起来,仓促逃跑。 体力太差,没跑成。 我被他身边的衙役一把抓住,扭送到他马下,狼狈不堪。 他则被大小官员簇拥着,衣锦还乡。 有人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这不是秦家大夫人吗?怎么在这儿?」 与此同时,我听到裴行舟的一声冷笑。 腿有点软。 我们济州的父母官林大人眼珠子转了转,当机立断。 「什么秦夫人,不过是个疯妇人罢了,竟敢惊扰贵人。来啊,把她带下去,压进大牢!」 身后一众官员反应过来,连忙随着林大人的话,说是自己看错了。 裴行舟看也没看我一眼,声音淡淡。 「继续谈方才所你说的公务。」 林大人忙不迭应声。 我的嘴里被塞进团破布,麻利地从"贵人"的眼前消失了。 4 牢狱里阴暗潮湿。 那些压我进来的衙役忒不是个东西,力度大得直接把我摔进了狱房,疼得我呲牙咧嘴。 「一群狗官!」 他们指定是认出来我了,故意的。 毕竟,我和裴行舟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裴家大少爷裴靳的夫人眼光差,当初在当朝首辅最落魄的时候退了婚,如今人家权势滔天,想搞秦家就跟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在裴行舟刚当上首辅那年,秦家人战战兢兢,生怕因我被灭了满门,处处排挤我。但因为我嫁进来是给裴靳冲喜,就没写休书。 如今,裴靳一死,秦家立刻就把我撵出了门,生怕我这个烫手山芋连累他们秦家,被首辅不喜。 这群官员为了讨好首辅大人,自然也愿意装糊涂,卖个人情。 没有人在意一个疯妇人是怎么死在牢里的。 不行,我得逃出去。 隔壁被关的人问我,「小娘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随口说,「哦,我是被我以前的情郎送进来的。」 「你的情郎?你俩感情不好吗?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我没空回答,一心思索逃出去的法子,话在前头说,脑子在后面跟。 「他苦追我不成恼羞成怒,想霸王硬上弓,被我用花瓶砸了。」 隔壁一阵静默。 转过头,裴行舟站在我面前,漆色的眸中一片寒冰。 5 在临死之前过一把嘴瘾,好像也算值了。 我默默地招呼裴行舟,「来了啊,坐吧。」 打算洗干净脖子慷慨赴死。 裴行舟却什么也不说,他看了身旁的婢女一眼,婢女立刻给我披上了干净衣裳。 裴行舟把我从牢里带走了。 我理解不了。 为什么? 他难道不恨我吗? 听说,裴母对我记恨颇深,当了诰命夫人依旧对我耿耿于怀,在京城贵妇圈子里大骂我当初退婚之事。 我足不出户,恶名已传遍京城。 暖阁中。我裹着毛毯,小心翼翼,「谢大人救我。」 他却问,「恼羞成怒?」 「……」 「霸王硬上弓?」 我嘴硬,「大人听错了吧。」 裴行舟的声音如沉钟般落下,「徐念,你如今可真是做到谎话连篇,恬不知耻。」 我毫不在意地笑着。 「首辅大人如今身处高位,听的谎话一定不少,又何必在意我这一句半句呢?」 裴行舟静静看着我,看了不知道多久,浅淡的唇角蓦然弯了些弧度,乍如冬河破冰。 他抚上我的唇,指腹温热粗糙。 「你这张嘴里再吐出任何谎话,我就把你的舌头拔了。」 6 后脖颈顿时起了冷汗,我不敢再嬉皮笑脸。 我有种感觉。 现在的裴行舟说出来的话,可不像以前那样是哄我开心的。 我乖了起来,求饶道:「首辅大人您现在发达了,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走吧。民妇刚死了丈夫,正是悲痛欲绝之时,如果您放我回去,我回去后一定……」 话说不出来了。 我的脸上被扑撒下热气,呼吸急//促,裴行舟半个身子都快靠在了我身上,趴在我脖颈间嗅闻。 「你身上的香味,很奇怪。」 离得太近了。 男子的眼睫又长又密,撩在我皮肤上。 他低着头,狠狠捏住我下巴,似乎想找个地方下嘴。 「裴、裴行舟,你做什么?」 我一手捂住脖子,一手捂住嘴。 这两个地方是他以前最爱啃的。 不过那么多年没见了,这进度也有点太快了吧? 我是挺喜欢看坊间那些权臣巧取豪夺都话本子,可主人公换成自己的时候,就一点也享受不起来了。 我和他隔着深仇大恨,他估计只想杀了我。 7 裴行舟将我逼到床侧,声音戏谑:「你自己也清楚吧,徐念,我离开后,你在这济州城是活不下去的。」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把我从牢狱里拽出来,又带到他的内院里。 出了这门我最好一头撞死,才能不被带去浸猪笼。 但被他带走…… 以我这些年听过的裴行舟入仕后的传言,他对与他意见不同的政敌向来心狠,我若是落到他手里,只会是生不如死。 我心一横,说。 「我对亡夫情深意重,已经立誓为他守灵三年,如今,三年之约未满。而且……而且我的户籍文书都在婆家呢!」 裴行舟丢过来一份东西。 正是我的户籍文书以及秦家人写的休书。 裴行舟居高临下地压着我。 「现在呢?」 「……」 不用他说,我都能想出来秦家人那副小人嘴脸,肯定是将这些东西双手奉上,想攀附当今的首辅大人。 真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 我连最后一个理由都没有了。 裴行舟带我回了京城。 那一晚,他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语气欠揍地品评了一句,说我的烟紫肚兜颜色土气,太难看了。 去他娘的—— 8 清晨。 这是裴行舟带我回京城的第七天,自从回京后,他一次都没来过我这儿。 我真是搞不懂他。 他不来,我之前演练了十几次的「状告当朝首辅强迫可怜小寡妇」的状词也没了用武之地。 趁着裴行舟给我的丫鬟小桃不在,我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裴府太大,我来时被蒙住了眼,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记得走了很久。 外面,人声稀少,只有几声鸟鸣,估计这里是裴府很偏僻的地方。 我捧着随身的素兰香囊慢慢闻,左思右想,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裴行舟大张旗鼓地把我从济州城带到京城,能有什么用意? 我当初给了他那么大的难堪,他如今成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权相,肯定想回来报复我。 怎么报复人最畅快呢? 当然是把她留在身边,慢慢折磨,直到仇人形容枯槁、涕泗横流地跪在自己脚下反复认罪。 我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很庆幸,扒着窗子,打算偷溜出去。 忽然,额头剧痛,血流如注。 我痛得捂着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雪团子正气呼呼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连忙低头一躲,雪团子更生气了。 「好啊!你还敢躲!!坏婆娘。」 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是谁了。 能在这裴宅这样飞扬跋扈的,不就只有那个年仅四岁却已被封为应安侯的小世子,裴行舟唯一的宝贝儿子裴言吗? 裴言年岁虽小,但顽劣程度国内皆知。 他的生母是裴行舟已故的发妻,当朝天子唯一的长姐,丹阳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乃是巾帼英雄,因难产而死,举国哀恸,裴言是她唯一的骨肉,自打出生起就被天子庇佑,不论是‘不小心’烧了甘泉宫还是剪了太子的头发都不会受罚。 惹不起裴言,我躲还不行嘛! 我当机立断,跑! 跑路到一半,脖子被架上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刀。拦住我的人一身黑衣,好似武侠话本中的女侠。 女侠说话不太客气,「世子,要杀了她吗?」 「等等,有话好商量。」 我在心里骂了裴行舟无数遍,双手举起,端详起面前的小孩子。 长得真俊啊。 就是,怎么感觉和裴行舟不太像呢? 9 在我毁约退婚之后,我和裴行舟就像是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走的是康庄大道。 而我走的,是处处翻船的小阴沟。 我嫁给秦靳为他冲喜,嫁去七年,在秦家一堆鸡毛蒜皮,二房和三房和起伙来想要瓜分大房的财产,等秦靳死后就迫不及待找个由头把我赶出门。 而同样是死了配偶。 陛下//体恤裴行舟丧妻之痛,次年便擢升他破格进入内阁,三年之内又升首辅,彻底登上了权臣的巅峰。 人和人不同命,也许,是因果报应吧。我想。 脖子上的刀又近了一寸。 我小声求饶,「女侠,可以把刀移一下吗?冷。」 她又近了一寸,顿时见血。 「青蓑,不许胡闹!」 我从没有觉得裴行舟的声音那么动听过,刚看到他的身影,下一刻他就到了我面前。 裴行舟看起来竟然有些慌张,呵斥道:「把刀放下。」 我刚有点感动。 裴行舟道:「她是我的人,要杀,也是我来杀,现在还不是杀她的时候。」 「……」 忽视掉我愤恨的目光,裴行舟俯下身,蹲到裴言身旁把他抱住,声音是不一样的温柔。 「阿言,听话,别耍小性子。」 裴言‘哇’地一声就哭了,哭得震天动地。 他那胖嘟嘟的小手指竖起来,指着我和裴临舟,就在地上打起滚来。 裴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都听女使们说了,阿爹从外面带来一个坏婆娘,要娶她进门。阿言不要新娘亲,就是不要新娘亲!青蓑,你把她的头砍下来,快点!」 青蓑点了点头。 等等,这女使居然敢不听首辅的话! 我感觉到刀尖更近了一寸,认命地闭上眼。 10 身体忽然一轻,鼻尖嗅到清冷的异香,睁开眼睛,我在裴行舟的怀里。 哇—— 裴言哭得更大声了。 「爹爹,你袒护她。我就知道,爹爹不要阿言了,爹爹不要阿言了!!」 裴言满院子哭闹打滚,裴行舟想去哄,但一放下我,青蓑就要来砍我的头,一把我抱回去,裴言哭得简直要昏死过去。 「青蓑,你是我娘亲的死士,只听命于本世子的呜呜……你不要管我,我要你杀了她,呜呜呜嗝——」 原来这女侠不是丫鬟,是已故的丹阳长公主的死士,难怪只听裴言的话。 我幸灾乐祸地掀起一只眼皮去瞄裴行舟,被裴行舟瞪了一眼。 「还敢笑。」 我笑得更欢了。 裴行舟啊裴行舟,你也有今天。 想着他也不会轻易地放我去死,肯定要在我死前狠狠折磨我一番,我就更作死了。 我如受惊小鹿,朝着撒泼打滚的小世子眨了眨眼。 下一刻,潸然泪下。 「求小世子做主啊!你爹他强抢民女,不,是强抢寡妇!」 「徐、念!」 裴行舟的脸比冰还寒。 但我才不理他,我抱到了一块不那么粗还有点儿嫩的大腿,跪在裴言的小裙摆下,哭得撕心裂肺—— 「我对我亡夫情深意重,所以一直誓死不从,首辅大人就把我关在这别院里,意图行不轨之事。请小世子明察啊!」 「小世子、小世子?小世子你说句话啊……」 裴言当场宕机。 11 裴言成了我的大腿。 这小娃脾气很燥,性格很差,但出奇地有正义感。 他怒斥他爹的无耻行径,然后,摆架把我带回了他的别院——揽月阙。 在裴言手底下混的日子,可比在裴行舟身边舒坦多了,这小孩喜欢听好话,只需要一个劲地猛夸他就够了。 没半个月,我脸颊都圆润了。 这日子过得比在秦家舒服多了,只有一点不好,我弟写信来要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我看也不看,把信都扔进了火盆里。 半个月后,揽月阙。 大头挨着小头,一起叽叽喳喳。 「他是不是也这么对你来着?」 「对对对,他对我也这样!」 我和小世子拉着双手,泪眼汪汪,终于感慨遇到了同类。 「我早就说了他不是个好东西。写不好字要打手心,背不出书要吃苦芥的,小世子你和我同病相怜啊!」 小世子忽然闭了嘴, 「其、其实,爹爹让我背书也是为了我好,就算打我手心,也是为了我好……」 怎么回事? 被我忽悠了半个月,每天都在跟我互相诉苦的忘年交怎么忽然叛变了? 我继续加大火力:「你这是被他打傻了啊!世子大人你想啊,你现在才四岁,就已经是应安侯了,还是个神童,三字经都背完了!就该是玩的时候,哪里需要天天背背背的啊,再背,都要背成你爹那个书呆子了!」 「哼。」 「哼什么?」 我转头一看。 娘嘞! 裴行舟站在我背后,黑着脸。 我吓得往后退,没留神,一头栽到了梨花木桌角上,血顿时流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裴行舟眼中的怒火忽然熄灭了,闪过一丝慌乱。 「蠢成这样,真是无可救药。」 裴行舟咬着牙,就跟拎小鸡似地,把我拎回了他的书房。 12 说人家坏话都被听到了,心虚。 我捂着头,缩在书房一角当鹌鹑。 过了许久,裴行舟才开口。 「以后你不许再和阿言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是是是。」 我连忙点头。 我保证道,「我都记下来了,以后绝不再犯!」 裴行舟的眼神似乎温柔了一些,但又像是我的错觉。 「阿言很久没有和谁相处得这么融洽了,你接下来,可以多陪陪他。」 我又点头。 裴言这孩子其实并不坏,我这些天和他相处下来,感觉他就是被惯坏了,无法无天,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概念。 譬如那天他说要把我的头砍下来,我惊讶,他这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狠辣。 后来,我语重心长地教育他,说杀人是犯法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杀了我也得偿命。 裴言想了一会子,认真地说,先砍下来,等他气消了再把头给我安回去。 不然,把我俩的头换一换也行。 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头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苦心思索该怎么抱小世子的大腿跑出裴府,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鼻尖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是裴行舟来了。 虽然闭着眼睛,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我。 空气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觉得脖子发凉,以为他是终于忍不住了,要亲手杀了我这个先害得他被世人嘲笑又偷偷教坏他亲儿子的仇人。于是偷偷摸索着藏着被褥下的簪子,打算他一动手就先发制人。 额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 裴行舟在轻轻地给我头上的伤口上药。 我攥着簪子的手僵住了,听到他在我头顶上方的叹息声,继续装睡。 裴行舟守在我床边盯了半宿,我装睡装得实在撑不住了,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再醒来时,他已经走了。 如果不是伤口被新换了药,我几乎要以为那晚是个梦。 不行,这事情太渗人了。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裴行舟到底想做什么?不会是把羊养肥了再宰吧? 我更坚定了尽早逃出裴府的打算。 16 我每天都去院子外转悠,勘测地形。 被派来名义上服侍我,实际上是监视我的婢女小桃劝我,「娘子,您别费心了,在这府里护卫的都是大内高手,您跑是跑不出去的。」 我不信邪,翻墙几次都被不同的侍卫扛了回来,逃跑计划均以失败告终,换来的是裴行舟愈发恶劣的行为。 多年不见,这人的牙口越来越好了,咬得我脖子疼。 在我进行第十一次逃跑计划之前,裴老夫人先找到了我。 我进府这件事被裴行舟瞒得结结实实,众人只知道他带了个女子回来,除了我身边的几个婢女,谁都没见过我的样子。 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裴老夫人终于是发现了。 我被几个女使死死按着,跪得结结实实。 裴老夫人在看到我之后差点晕了过去,气得脸色铁青,立刻让小厮去宫门前守着,说,「等行舟从宫里回来,就让他立刻回来见我!」 她讥讽我,「数年不见,你还是跟掉进钱眼里一样。当初你因为我裴家败落而抛弃行舟,如今他功成名就又来攀附。徐家三姑娘,你难道就没半分廉耻之心吗?」 周遭一阵喧闹,被裴行舟派来院子里的仆役们都震惊地看过来。 她们只知道我姓徐,却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传的沸沸扬扬的,曾经抛弃了当朝首辅另寻他人的徐家三姑娘,徐念。 小桃喃喃道,「怎么可能……」 自从长公主去世之后,首辅大人这还是第一次带女子回来,她还以为自己要觅得明主,兴许还能成为未来首辅继室身边的头号红人,没想到,她跟的是大人最恨的那人。 名声臭到这种程度,我都习惯了。 但是,虽然之前是我对不起裴行舟,但跟他回京城这事儿明明是他逼我的,关我什么事? 我反驳道,「伯娘若是为了我以前之事对我心存芥蒂,是应该的。但这次是裴大人他非要逼我上京,并非是我故意为之,怎么又成了我的错处?伯娘若是能劝他放我离去,那我自然感激涕零。」 「你以为我会信你?」 裴老夫人说,「我告诉你,徐念,我只有一个儿媳妇,那就是丹阳长公主。长公主对我家情深意重,却因难产而死,可怜我家阿言刚出生就没了娘。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你这样的女人再进我徐家的门!!」 马上就要说到了! 我逐渐兴奋起来。 果然,裴老夫人非常嫌恶地问我,「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家,放过我儿?说吧,要多少钱。」 17 我就等着这句话呢。 我都顾不得跪得膝盖疼了,直接道,「三千两黄金。」 三千两,不多不少,恰好是七年前我给裴行舟送的钱。 他把我从济州千里迢迢抢到这京城来,让他家出个三千两银子也不算亏,就当扯平了。 裴老夫人没想到我那么直白,愣了一会儿,直接答应。 「好。你拿了钱之后不许再回来,如若再被我发现……」 我连忙接话,「不会,绝对不会。我拿了钱就走人,绝对不碍您的眼!」 裴老夫人被哽住。 她一个字都不想再跟我说,喊旁边的管事带我去领钱。 管事斜着眼看我,「走吧?」 院子外忽然一阵吵嚷。 裴行舟快步朝这边走来,冷冷问道,「你要到哪儿去?」 「你怎么回来了?」 按照往日旧例,裴行舟被皇帝叫去议事,至少要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裴行舟眼底是我看不清的情绪,他把我拽起身,声音格外冰冷,「你就那么想走?」 裴老夫人痛心道,「让她走!行舟,难道她害我们家害得还不够吗?你别忘了,你爹就是因为她家气死的。」 「我没忘。」 「那你还带着妖妇回来?」 「她不是妖妇。」 「你——」 裴老夫人没想到他会维护我,咳嗽起来。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愣地看着他。 一直躲在裴行舟身后的裴言站了出来,小声说,「祖母,你不要赶她走,阿言喜欢跟她一起玩。」 「阿言,你居然也被她给蛊惑了!」 裴老夫人怒火攻心,对着青蓑道,「青蓑,你怎么也不看好小世子,让小世子也过来了?」 青蓑的话非常实诚。 「是小世子让我进宫去寻裴大人的,小世子不想让她走。」 「你、你们两个……」 裴老夫人颤颤巍巍举起拐杖,没舍得打裴言,拐杖重重地落在裴行舟身上。 「我再问你一遍,让不让她走?」 裴行舟沉默着。 裴言伸出小手,悄悄拉着我进了里屋。 院子里传来裴老夫人的骂声和拐杖落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裴言趴在窗前,似乎见怪不怪。 「祖母又和阿爹吵起来了。」 「他们,经常吵吗?」 我心情有些复杂。 裴言摇了摇头,「不经常。上一次,是在两个月前,我听到阿爹说要续弦。明明祖母之前也说并不反对阿爹续弦,可那次不知道为什么,祖母特别生气,把拐杖都给打断了。」 「阿言,你知道你爹说要娶的续弦,叫什么名字吗?」 裴言摇摇头,「不知道。我拉着青蓑在窗子下面偷听,只听到他们在说济州什么的。哦,你不也是济州的吗?」 18 裴言的话说完,我居然冒出了一个可笑的想法。 两个月前,刚好是我那短命的丈夫秦靳病逝的日子。 我看向院外,裴行舟跪得笔直,沉默着迎接裴老夫人的打骂。 院子外一阵喧闹。 裴老夫人怒急攻心,晕倒了。 人群乌泱泱地走了,裴言拍了拍我的肩,在临走前很是成熟地说他会保护我的,让我不用怕。 我心想,裴言这脾气,倒是和他爹小时候挺像的。 讲义气。 只是万一遇人不淑,将一腔真心错付了人,就是灾难。 夜渐渐深了,裴言靠在我身边,以一种保护我的方式双手紧紧环着我的腰,睡得酣沉。 我让青蓑把他抱回房去睡,趴在灯台前,在徐麟给我的来信上写上两个大字—— 没钱! 我把信收好,打算明天寄回济州,说以后只要是济州的信一律不收。 做完这些,我百无聊赖地闻着腰间系着的素兰香囊,这味道闻久了,闻得我心烦,难怪裴行舟说这味道奇怪。 我将香囊丢出去,差点砸到了要进来的小桃。 「娘子?您怎么了?」 小桃被吓了一跳。 我镇定地把香囊捡起来,拍了拍灰,重新系到腰间。 「没事。」 小桃倒是很快就接受了我是徐念这件事儿,反而安慰起我,「娘子,您别太伤心了。老夫人今日其实也是太过思念长公主,所以才这样激动。您还不知道吧,上个月就是长公主的忌日。」 托小桃的福,我知道了裴府不少事儿。 裴行舟被我退婚后,在亲戚资助下进京赶考,第二年就考中了状元,官拜翰林院。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翰林院积累阅历,为日后进入内阁做准备时,他却在戎狄来犯之时赶赴边疆,立下赫赫战功。 当今圣上赞叹裴行舟文武双全,在他离疆回京的那日就做主将皇室地位最高的丹阳长公主云沁嫁给了他,封候赠地,好不风光。 说书人把裴行舟这段光辉往事传遍大街小巷,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每次,说到这里我就该离开了。 因为接下来就是围在说书人身边的人纷纷嫌弃当年那徐家姑娘庸俗不堪,落井下石的时候了。 19 多亏了小桃的滔滔不绝,让我得以窥见当朝首辅与长公主之间的绝美爱情。 长公主云沁自幼就爱舞枪弄棒,有一身好武艺。 她十六岁那年瞒着所有人女扮男装,化名云侵,赴往边疆从军杀敌,从小兵一路做到了校尉,和当时领兵作为副将的裴行舟感情甚好,在军中也颇有威望。 直至回京述职那年,公主的身份瞒不住了,便悄悄化名回了宫。 而那个化名为云侵的校尉自然就被传进京后突发疾病而死,这消息传开之后,裴行舟自掏腰包为云侵办了隆重丧礼,当时的人都称他重情重义。 直到被圣上赐婚,裴行舟在大婚之日见到公主容貌,才知晓原来云沁就是云侵,皆大欢喜。 都说,两人感情甚笃,从不争吵。 成亲后没多久,公主就有了身孕,她从不仗着架子欺人,也不娇气,总是想着裴老夫人,在孝顺婆母这一点上无可指摘。 小桃叹气道,「长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竟在怀着身孕时去婆娑寺求佛,只因为老夫人缠//绵病榻,便足足在佛前跪了三天。终于感动上苍,让老夫人得以病愈。可长公主却在那次之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后气虚难产而死……所以,老夫人一直念着长公主。」 我也感慨,「长公主这般好的人,真是可惜了。」 和她一比,我便很理解裴老夫人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和丹阳长公主,无论身份,还是品行,看起来都是云泥之别。 更别提,我还狠狠背刺过裴行舟。 小桃小心翼翼地观察我,说, 「娘子,您别太担忧了,咱们雍国法治严明,就算您和大人有深仇大恨,充其量也就是软禁个几年。而且,我看大人对您也没那么差嘛,估计还是不甘心的,您以后好好表现,肯定能保住命。」 我眼泪汪汪,「谢谢你的安慰。」 心更凉了。 20 自从裴行舟在裴老夫人把我过了明路之后,他好像不装了。 下了朝就待在我院里,赶也赶不走。 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现在像是回到了我俩在济州时的样子,他伏案写字,我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嗑瓜子,故意把茶喝得声音很响来激恼他。 窗前,裴行舟的眉头越皱越深,忍无可忍。 他把我压在岸上,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茶,封住了我的唇。 「不想喝就别喝了。」 裴行舟的指尖冰冷地触碰过我的肌肤,引起一阵战栗。他在我身上又舔又咬,我都不用看,就知道脖子上肯定红了一片。 裴行舟按着我的后颈,命令,「说话。」 我推他不开,声音断断续续。 「说什么?」 他最近天天来我房里,宅中的婢女们都在背后说新来的娘子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勾得首辅大人顶撞老夫人不说,还整宿整宿地宿在她房中。 我冤枉。 裴行舟每次来,从不做到最后一步,过不了多久就推开我,独自睡在外室。 我白白担了吸光男子精气的虚名,实则什么都还没做。 裴行舟按着亲我,如狼似虎,我像是晒着太阳的咸鱼,数着时间等着他再度败兴而归。 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盛夏。 绿窗外蝉鸣声声,夫子将诗经一把砸到裴行舟头上,骂他:「眼睛呢?回来!别看了!」 我就站在窗外吃吃地笑。 彼时的我,故意向他晃了晃我脖子上的小木剑,做口型说:「我把它戴上了!」 十七岁的裴行舟看着我笑,眼底是春水般地温柔。然后,又被夫子砸了一记。 我笑出了声,被裴行舟狠狠咬了一口。 「嘶——」 二十七岁的裴行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还在笑?」 「没。」 也许是被我的态度激怒,裴行舟的动作更直接,去探我衣襟。 我这时才意识到事儿大了,握住了他的手腕。 裴行舟的目光讥讽,“怎么,你对你丈夫也这样吗?” 21 我摇了摇头。 裴行舟冷笑了一声,说,「徐念,你不是贪慕权势富贵吗?难道,你要的权势富贵还要分人不成?」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当初说,是因为不想嫁给穷小子才和他退婚,而现在裴行舟已是位极人臣,我没有道理不依附他。 我低下头,声音很轻。 「确实是要分人的。」 裴行舟的眼眸中压抑着怒火。 我知道他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方才的躲闪不是故意,而是下意识地。 嫁给秦靳四年,我却从未与他同过房。 原因很简单,秦靳不能走路,更不能人事。 我从未和男子亲近过,所以,有些怕。 不只是怕,我亦不想真的和裴行舟发生些什么。 我很清楚,裴父的死和我息息相关,隔着一层间接的杀父之仇,他肯定是恨我的。他把我禁锢在这后宅里,不过是因为年少时的惋惜。 没得到的东西,总是想要千方百计地得到,等真的得到了就会发现没什么可稀罕的。 我叹了口气,说,「裴大人,如今你我已经今非昔比,您是高高在上的月亮,而我不过是您脚下踩着的泥,您就算踩着我估计都嫌脏,又何必……」 「何必什么?」 「又何必把我带来这京城呢。您不过就是图个新鲜想玩玩,等玩腻了,自然就知道没什么珍贵的。」 裴行舟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得这么直白。 过了很久,他说,「徐念,你难道没有心吗?」 第二章 22 我的心漏跳了一下。 下一刻,我伸手去勾他的腰带,笑嘻嘻地说,「怎么没有呢?」 裴行舟的呼吸粗重了一些,却异常愤怒地看着我。 我抬头和他对视,手下动作不停。 「不过,既然裴大人想要,那我自然是没有不从的道理。还望大人今夜多多怜惜……」 「够了!」 裴行舟把我推开,眼中的神采慢慢黯淡了下去。 「徐念,你为何会变那么多?」 他眼里的失望和恨意不是假的。 我有些兴奋。 终于,他要赶我走了吗?! 裴行舟最讨厌媚俗直接的女子,于是我连忙添油加醋,啧啧道,「大人难道不喜欢吗?怎么不让您睡也不行,让您睡也不行。」 裴行舟拂袖而去。 我达成了目的,却高兴不起来,怔怔地摆弄着腰间的白兰香囊。 之后,裴行舟再也没来过我这里。 人人都说蘅芷轩的那位失了宠,留下来的几个婢女偷懒耍滑,时不时就出去躲懒。 唯独刚进府时跟在我身边的小桃尽心尽力。 小桃勤勤恳恳地擦着木架上的灰尘,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说,「不必擦了。」 反正裴行舟被我气过之后估计不会来了。 小桃说,「不行,大人有洁癖的。」 小桃日日盼着裴行舟来,而我日日盼着被赶出府。 我俩的愿望都没实现,过了一个多月后,我这冷落的后院里终于有新客人来了,来的人是却是我弟和我娘。 23 这段时间,除了要在裴府提防裴行舟时不时不合常理的行为之外,最令人心烦的还是徐麟源源不断的信。 我不打算和以前一样傻傻地把钱都给了赌坊,所以一直没理徐麟。他寄来的的信,我要么撕了要么烧了。 却没想到,他居然来京城找我,在门外撒泼耍赖。 裴行舟不在,老夫人被我气得去城外婆娑寺暂住,门房没办法,只好问了我之后把他放进来了。 「姐,您现在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管自己弟弟,真狠心啊。」 徐麟跟个大爷似的坐在那,我娘站在旁边给他倒茶,劝他别太生气。。 小桃很懂眼色地把下人都赶到院子外,挡住了想看热闹的目光。 我看着弟弟和母亲,心里恼火。 「娘,你不是他的丫鬟,他有手,让他自己倒!」 这句话刺痛了徐麟。 徐麟蹭地站起来,「徐念,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我冷笑,「这可不是求人要钱的态度。」 身体的残缺一直是徐麟最不能提的地方,尤其是在他面前谁都不能提“手”这个字,毕竟,那根手指是我亲自逼他砍的。 我也知道他因此事恨我,却因为要伸手要钱又不敢和我撕破脸,如今徐麟死性不改,依旧去赌,显然已经忘了一根手指的教训。 我娘陪着笑脸,说,「念儿啊,你弟弟其实是想你了,所以才拉着我来京城见你。」 想我?是想我的钱吧? 徐麟又欠了几千两赌债,债主说不还钱就把他大卸八块。 他低声下气地,「姐,我发誓再也不赌了,你就再给我两千两吧,我这次肯定能回本!」 「把手伸出来。」 「姐…」他脸色变了。 「伸出来!」 徐麟咬咬牙,伸出双手,左手赫然缺了一根指头。 我把匕首扔给他,说,「砍一只手,我就给你一千两,两只手,正好两千两。」 「徐念,你还是人吗?你不想给钱就直说!」 徐麟恼羞成怒。 「你都要当首辅夫人了,还在乎这点儿小钱?我去告诉裴行舟你那点儿破事儿,你以为你还能嫁进去他们裴家?」 「那你去说好了。」我冷静道。 我正愁裴行舟不赶我呢,立刻吩咐让小桃关门。 「念儿,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狠心呢?」我娘着急了,问,「那我们住哪儿啊?」 「爱住哪儿住哪儿。」 徐麟所以那么骄纵,都是我娘惯出来的,那就自己受着吧。 24 徐麟依旧在京城里赌,借了裴行舟的名头,说自己是首辅大人未来的小舅子。 所有人都不敢要他的钱。 裴行舟替他把赌债都还了,没告诉我。 而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在十天后。 我真是搞不懂裴行舟,他到底要做什么? 「裴行舟,你知不知道赌鬼是不能惯的?你给他还钱,你凭什么?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家的事儿了!」 裴行舟却静静地看着我,说,「念念,我已经都知道了。」 这是我和他见面之后,他第一次这样叫我。 “念念”,以往那些青涩又美好的时光,都被这一句唤醒,我心头隐隐地抽痛,那些自己努力想掩埋的记忆都被生生地翻了出来。 裴行舟抱紧了我,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在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因为要给家里还债才嫁去秦家的,和我退婚不是你的本意,你为什么不说。」 「念念,对不起……」 「徐麟承认了,是他胁迫婢女私吞了你变卖首饰得来的所有钱财,让我误解你至深,也让你去了秦家后无钱傍身,处处受人白眼。」 果然,徐麟那混账东西做出什么我都不意外。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裴行舟。 语气是从所未有的冰冷,「裴行舟,你别自我感动了。」 我看着他痛苦又温存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 「我是为了秦家的钱财嫁给秦靳不假,但在此之前,我也从未喜欢过你,我喜欢的,只是你能给我带来的价值而已。」 「我和秦靳夫妻七年,感情甚笃,他就算不在了,我也不会爱上你的。」 「你说谎。」 裴行舟攥住我的手,在我枕头下面找到了那个小木剑的吊坠,「那为什么,还要把这个留那么久?」 我一把夺过小木剑,扔到地上。 「现在,我已经扔了。」 25 裴行舟疯了一样地吻我。 他的吻激烈又缱绻地落在我身上,一只手制住了我双手的手腕,任我怎么咒骂挣扎都不放手,彷佛将这些年的情感都毫不保留地倾泻出来。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真的想吃了我。 舌尖尝到甜腥的味道,是我咬破了他的唇。 裴行舟的表情不甘,带着几分荒凉,「你就这么为一个死了的人守贞?」 我看得出,他还恨我,却离不开我。 我说,「对。」 尽管我和秦靳的关系连陌生人都不如,但丝毫不妨碍我和他在别人面前装出恩爱的样子。 起先,是我刚嫁给秦靳,他要装出和妻子恩恩爱爱的样子来掩饰他对我的虐//待,以彰显他虽然不良于行,却是个温和端方的正人君子。 后来,是我必须要和他装作恩爱,假装爱他爱得要死要活,以掩饰我在两年间一直对他下慢性毒药的事实。 所以,秦家人即使几度想赶我出门,往我身上泼无数脏水,却从没在贞洁上做过文章。也不知道,秦家说一不二的大少爷,我的丈夫秦靳,是被我亲手毒死的。 我骗过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偷偷调查我的裴行舟。 我想,这些年,他一遍遍地听到我和秦靳伉俪情深、你侬我侬的消息时,该是折磨的吧。 世间最难的东西就是忘却,显然,裴行舟从未忘记。 「凭什么?」 裴行舟眼里看到的是从未见过的偏执,「我哪里比不上那个人?」 「哪里都比不上。」 「徐念——」 我抿着唇不说话,掩在袖子下面的手死死攥起,以一种冷硬的态度表达着抗拒。 「如果不想第二天看到一具尸体的话,还请裴大人放开民妇。」 裴行舟却笑了。 「民妇?」 他似乎觉得荒唐,片刻后却释然,「很快就不是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向陛下禀明,下个月,娶继室进府。」 「裴行舟,你真当你能一手遮天了吗?」我急道,「权臣强抢寡妇,可是要遭报应的!」 「报应?」 裴行舟的手轻轻擦过我被磨破的唇,说,「徐念,就算是报应,我也拉着你一起。」 26 大人物的决定,向来就只是告知一声。 我没有权力拒绝,反抗之后也是无济于事,就如同我十几次的逃跑计划一样,都是以失败告终。 第二天,几个做事精干的婆子就利落地收拾我的随身物件,让小桃扶着我出府。 我被塞上轿子,出了裴府,一路被抬到了平明坊里一处花木幽深的宅院里。 按照雍国的礼法,未婚夫妇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我在进门之前必须要住在裴府外面。 刚到新房子的第一天,我只想着跑,还没出门却看到了在裴府里熟悉的那些侍卫,门前甚至还多了不少新面孔。 逃跑的成功性几乎没有,我关上门,神情怏怏。 小桃却兴高采烈,「娘子,您这是一步登天啊!」 小桃给我分析得头头是道,说这下子我肯定能保住命了。 「可是,他的前夫人不是长公主吗?」 就算公主已逝,但他依旧是驸马吧。 裴行舟明明有了个身份尊贵情投意合的白月光,就因为儿时的那点子青梅竹马的情谊,所以不甘心,非得尝尝我这蚊子血的味道? 小桃说,「娘子不必忧心,其实,陛下也已经催大人续弦好久了。大人正值壮年,身边肯定要有个人陪着的,之前这事儿一直没着落,也是因为一些不怎么好的传闻给耽搁了。」 「传闻?」 小桃捂住嘴,意识到失言,「夫人你不知道啊?」 在我的逼问下,小桃终于说了。 「其实…京中老早就传遍了,说,裴大人命硬克妻。」 「不仅克了公主不说,还克媒人说给他的前进小姐们。」 也是诡异,裴行舟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想给他说媒的人多了去了。 可几年前,给他介绍的好几个小姐本来都要定了,却都莫名其妙地要么疯了,要么死了。 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啊,裴行舟,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肯定是想把我娶进门,成全了自己不计前嫌情深如许的美名,再顺理成章的把我克死。 「裴行舟,真是狡诈!」 小桃捂住我的嘴,「夫人,话可不能乱说!……啊,您的脸怎么都白了?」 小桃连忙松开手。 我喘了口气,大手一挥说没事儿,让她去厨房催菜,说我快要饿昏了。 小桃看我脸色实在太差,赶紧小跑着去了。 在她的身影消失那一刻,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拿帕子掩住口鼻,重重咳了出声。 低头一看,白帕子上染了血,血是黑紫色。 我知道,我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27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说我胆子是最小的,隔壁的阿姐最爱拿鬼怪的话本子来逗我。 阿娘也说,「念念胆子那么小,以后难道晚上都不出门了?」 我反驳,「为什么不出门?我出门,肯定要裴行舟跟着我,有他在,我就不怕了!」 「你这丫头,还没过门呢就说这些话。不知羞。」 「羞什么?不管再晚,他都会陪我的。」 裴行舟那时话很少,满身青涩的书生气,郑重地点着头,说,「嗯,我会陪着念念的。」 所有人估计都想不到,连一个蚂蚁都不敢碾死的我,亲手谋杀了我的丈夫。 嫁去秦家的第一年,我知道木已成舟,我和裴行舟是再不可能的了。 之后,侍奉公婆,伺候丈夫,无不尽心。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外面看着温文尔雅、总是一身病气的秦靳,背地里是个恶棍。 他不能走路,便喜欢打断别人的腿。 不能人道,便强迫下人当着他的面奸淫婢女。 我是他的正头娘子,他不能对我太过分,至少不能让我身上留下明显的伤,被旁人瞧到。 于是,他开始诱导我和他一起吸销魂香。 销魂香,不过是民间的俗称,这种烟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叫萼烟,二十年前就被朝廷命禁止。 萼烟容易成瘾,我曾见过那些吸食萼烟数年的人,看着还是个正常人,实则内里早就油尽灯枯,个个短命。 我不从,反抗过很多次。 直到,秦靳偷偷在我的茶水里加了萼花粉末,持续了三个月,让我在悄然无知的时候就有了瘾。 「现在,你也同我一样了。」他笑得邪狞。 两年后,我在他床前,看着双眼怒睁却动弹不得的他,唇角微弯。 「现在,你我并不一样。你是死人了。」 28 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济州来的妖妇是九尾狐转世,惯会迷惑男人心智,天纵英才的首辅大人被妖妇所惑,国将不国。 但这种话只传了不到半天,就烟消云散。 裴行舟雷霆手腕,手下的人也会看风头,抓了几个嚼舌根的弃市之后,就再无人敢谈论了。 当朝陛下年幼,这天下真正握在谁手里,谁心里都清楚。 但这事人人心知,也无人敢说,除了我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蠢货弟弟。 我娘哭得快要昏死过去,说,「念儿,你快帮帮你弟吧,他被锦衣卫抓走了!那群人下手没个轻重的,人落在他们手里,不还得去了半条命啊。」 我冷冷吐出几个字。 「他活该。」 我尚且还没借裴行舟的权势做什么,徐麟倒是进了京城后如鱼得水,狐假虎威。仗着跟裴行舟要钱每次都能要到,喊裴行舟‘姐夫’喊得勤快,就无法无天了。 不仅在赌坊公然以首辅小舅子自称,言语间多有不敬圣上之意,行事比在济州时还要嚣张。 徐麟调//戏民女,让人家清白姑娘失了脸面,回去后姑娘悬梁自尽,那家人把徐麟告上公堂,却无人敢来抓他。 我娘想要用钱息事宁人,那家人不依,她便雇了打手,把那姑娘的父亲双腿打折。 后来,民愤难平,锦衣卫借徐麟失言之名,将徐麟抓了关进诏狱。 我娘以死相逼,意思是,如果我不找裴行舟把我弟救出来,她就撞死在我面前。 我忽然很想知道,在我娘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我撩开衣袖,露出手腕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如果这样呢?娘,你也让我去吗?」 这些痕迹是我偷偷爬墙逃出去时留下的,但这时推给裴行舟,他反正也听不到。 「你知道的,裴行舟他恨我,我当初给了他那么大的难堪,你当真以为他还爱我?他要娶我,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折磨我罢了。」 我娘愣愣地看着我身上的伤痕,眼圈红了,「苦了你了,念念。」 「所以,娘,你知道我去求他会付出什么后果吗?」 「可是,可是……」 我娘‘可是’了半天,还是哭着说,对不起我。 又是要对不起我了。 我听这句话听了很多遍了,放下衣袖,我声音温柔,「我知道了,娘,你去休息吧。」 「那麟儿的事儿?」 「我会处理的。」 我站起身,「小桃,带夫人去东厢房,好生伺候。」 29 次日夜晚,我去了裴行舟的书房。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后,我们就鲜少再交谈过,这一次,也是直奔主题。 他估计早就知道我的来意,看到我推门而入,也不惊讶。 「是为了你弟的事?」 我低眉顺目走到他面前,动作却大胆,坐在了他腿上。 「你都知道了,又何必问。」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却蹙了眉。 「没想到,你对你家里的事还那么上心。」 裴行舟问,「值得吗?」 我堵住他的唇,将所有的话语都封在唇舌间。 红烛高照,长夜寂寂。 我在浪潮中翻涌,第二天醒来时身上如车马碾过一般。 我佯装还没醒,听到身边人淡淡的一句“别装”,只好睁开眼睛。 「累。」 我实诚开口。 裴行舟墨发散落,清俊的眉眼如画一般,带着掩不住的锋芒。 他挑眉,「出力的明明是我,你哪儿累了?」 我伸手去推他,「先让我穿好衣裳再说。」 裴行舟闻言便背过身去,态度出奇的温和。 有一瞬间错觉,我以为回到了我俩还在济州的时候,他对我百依百顺。 我抬着酸软的手,穿好了衣裳,让他回头。 晨光里,女子的面容如出水芙蕖,娇艳欲//滴。 裴行舟静静看了我许久,声音微哑,「我曾想过这样的画面,想了无数次。」却从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下。 郎情妾意,成了一桩冰冷的生意。 「说吧。是想让我把徐麟从诏狱弄出来?」 裴行舟说,「虽然他是被皇帝的人押走的,要毫发无伤地把他带出来有些麻烦,但,也并不算太麻烦。」 无非就是再加上一道“奸相”的帽子罢了。他早已习惯。 我摇了摇头。 「我只想求你,把我弟徐麟依法处置,不必再放他出来了。」 裴行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的声音很轻,却坚定,「他逼死一条人命,自然是要还的,至于我娘,包庇罪犯,雇凶打让,也按律处置便是。」 30 我已经认清,在徐家,在我娘心里,我不过就是供她们吸血的钱袋子而已。 他们对我没有半分亲情,那么我又何必困着自己呢?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也没多久了。 裴行舟问我,「不后悔?」 我说不后悔,我帮他系上玉带,整理衣襟,又在他袖口别了一株月寂草。 裴行舟的身体僵了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对我的心意,我都知道。」 裴行舟不自然地扭过头,「你都知道什么?」 我问他,「你两个月前就跟老夫人说要续弦,你说的那个续弦,是不是我?」 裴行舟不说话,默认了。 我叹了口气,说,「何必呢,那么大费周章。其实,你就算不计划着让秦家赶我出府,她们也不会坐视我分了家产的。」 我哪有那么傻,秦家给我罗织的罪名毫无错漏,绝不是他们家那种脑子能想出来的。 我刚被赶出来,恰好就碰上了裴行舟到济州微服私访,巧合太多,就不能再算巧合了。 「上上个月,你每晚都来给我上药,其实,我都没睡着,在等着你。」 「上个月,我吹风着了凉,你说着不许给我看病,让我自生自灭。但晚上又让小桃喂我喝了药,还让小桃说是她偷偷跑出府买的。」 「就在五天前,裴大人,你终于想起来不能做得太明显了。你让外院的蓝香到我屋里来转了一圈,看似耀武扬威,实则不小心说漏嘴,让我知道这里的后院不远处种着月寂草,只要翻墙就能找到。」 裴行舟转过身,「不要再说了。」 「你知道,我牙疼的老//毛病总是好不了,而月寂草恰好就能缓解我牙疼的症状。裴行舟,你真的很不擅长伪装,你不知道吗?」 31 裴行舟抿着唇,但澎湃跳动的心脏却出卖了他。 我从背后抱住他,指尖点在他胸膛,说,「你的心跳得太快,不说话也掩盖不了。」 「你……」 男人的耳根爬上了一抹霞色,被我调笑,「怎么,首辅大人被说中了太多,要恼羞成怒了?」 裴行舟转过头来,表情确实气呼呼的。 然后,将他的所有情绪都化作一个汹涌的吻。 裴行舟用力地咬了一下我的唇,又没舍得咬破,「你既然知道那么多,还要处处气我?」 「也许我真的对我亡夫余情未了呢?」我歪着头看他。 「那你也要嫁给我,让我瞧瞧,你对你那丈夫的情到底有多深。」 其实我俩都心知肚明,我和他从未放下彼此。 我是不争气,总是忍不住偷偷瞧他,被他抓包,他也忍不住,总忍不住偷偷来找我,还要装作我不清楚的样子。 大家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本来还能装个仇人,但这一晚过去,却是装不了了。 裴行舟让我在家等他,他去趟诏狱,处理徐麟的事儿。没他点头,谁也不敢去审徐麟。 我点头,说我会的。 那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了裴行舟脸上的笑容。 裴行舟轻轻在我脸颊上印下一个吻,珍而重之,“我很快就回来。” 32 丹阳长公主在难产而死的那一晚,曾问过裴行舟,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接他那个心上人回京。 裴行舟回答,到了合适的时候。 长公主说,「能让你那么多年魂牵梦绕,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你们之间或许有误会,说开了就好了。真羡慕你还能见到她,而我却永远见不到我的那个他了。」 裴行舟说,「公主定会无事,不必说那么丧气的话。」 可宫里的御医和最熟练的产婆都来了,也没保下公主的命。 长公主十六岁那年,女扮男装从军,爱上了和她同住同行的副官,两人心意相通,私定终身。但造化弄人,副官死在一场意外战役之中,而长公主那时已经有了身孕,在军营迟早要被看穿。 于是,她用了裴行舟金蝉脱壳的法子。 长公主假死脱身回京,嫁给了副官的挚友裴行舟,裴行舟一直妥帖为她隐瞒着这个秘密,连母亲都未曾告知。 「我不能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成人了,就给他取个名字,单名叫‘言’吧。」 丹阳死前,紧紧攥着和副官的定情信物,死后被裴行舟调包了尸身,根据她的意愿,将她和副官合葬在了一起。 她终于解脱了,可以去见她的爱人了。 此后,裴行舟步步为营,精心谋划,走到了为臣至高处的位置,终于大权在握,拥有了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无人敢置喙的权力。 33 我答应了裴行舟乖乖等他,却食言了。正如我小时候说会嫁给他,一辈子缠着他不放,最后也没能做到。 后院的竹林里有一个狗洞,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过,我以前经常钻狗洞偷偷去找裴行舟,现在瘦了许多,更是足够溜走。 两个月后。 我躺在海边的一个小城的竹榻上,晒着日光,吹着海风,好不惬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骨头缝里又痒又疼,就算咬紧了牙根也无济于事。 我只好伸伸手招呼旁边的小姑娘,示意她帮我装上烟叶。 不是我懒,而是身体确实太差,动都不利索。 我现在都完全想象不出来,和裴行舟待着的那几个月,我到底是怎么忍着没吸一口萼烟的,只能靠着香囊里的萼花粉末解瘾。 小姑娘叫杏枝,十二岁,做事利落,是我花了一两银子雇来的。 她装好了烟叶,将细长的烟杆子凑到我唇边,嘟嘟囔囔,「这个月的钱结了,那下个月呢?徐姐姐,我娘说明天不许我再来了。」 我吸了口萼烟,勉强止了点疼,眯着眼睛问她,「为什么?」 「她说,你们这些吸萼烟的,最后都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让我少碰。」 「你娘说得对。」 「那你还吸?」 「我自甘堕落呗。」 杏枝被我噎的说不出话,好半天,说,「可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起来,被呛了口烟雾,杏枝连忙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杏枝问我,「徐姐姐,你能不能接着给我讲后来那小娘子到底去哪儿了呀?真不见她那情郎了吗?」 「她都快死了,还见人家干嘛?你不是说烟鬼就没一个好的,死了的烟鬼更不值得同情了。」我幽幽地吐出一口烟雾,说,「当然是死远一点最好了,没人伤心。」 「你说话可真不中听。」 杏枝气呼呼地扭过头,「难道这小娘子走了,人家就不伤心了吗?」 杏枝正处于对万事都好奇的状态,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她就缠着我问好多问题,问京城怎么样,京城的人是不是都会发光。 我后来被她问倦了,就开始给她讲故事。 老套的故事讲完了,就讲我和裴行舟的故事,反正这偏僻小城里无人认得我,而我,也确实需要一个由头来纾解。 嘴巴不闲着的时候,心就没那么空了。 淮城在雍国东南,炎热多雨,没一会儿天就黑了。 我抱怨,「这天气真差,我最讨厌下雨了。」 「那你干嘛要来我们淮城啊?」 “因为,有一个人曾跟我说,海上的月亮很漂亮。我想来看看。」 十七岁的裴行舟,带着我坐在屋檐上看圆月。 他说,「在海边看月亮的话,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所以,我就来了。 「你说,今晚能看到满月吗?」我来这儿快一个月了,就盼着满月,可天公不作美,总是瞧不着。 杏枝不说话,嘴巴张着,愣愣的。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 裴行舟衣角染了泥,神情疲倦,眼底满是血丝,但这也掩不住他周身的气度,像是神仙人物。 34 逃跑总被抓包这件事儿,确实尴尬。 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他到底是怎么那么快找到我的。 裴行舟说,“阿言告诉我,你说过要带他去海边捡贝壳。” 我叹了口气,看到他身后的小团子,小团子飞奔一样扑向我,我一个没稳住,被裴言扑倒在地。 然后没了意识。 我能感觉到有很多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再次醒来是七天后,裴行舟守在我床前,眼下满是乌青。 我睁开眼看到外面围着的一圈大夫,浑身针扎一般地疼,没有力气。 裴行舟眼底恢复了一丝神采,「念念。」 「你都知道了。」 「嗯。」 「你就不问我是怎么染上的烟瘾。」 「我会陪你戒的。」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记。 裴行舟说,「大夫说你身上的骨头脆,不能用力,你要是还想跑,就等身子好了再跑。」 「我哪儿敢。」 「我倒是希望你敢。」 裴行舟虚虚地拥着我,不敢将一丝重量加在我身上。 他的声音有一些抖,我听了心里堵得慌,故作轻松,说,「你干嘛啊?我都没哭呢,你倒是要哭鼻子了。」 「念念,我会把你治好的。」 「嗯。我信你。」 常年吸食萼烟的人,无一例外都是短寿而亡, 但,我想给他个希望。 裴行舟连着好多天没怎么合眼,我有时候都开玩笑说怕他走在我前面。 他向陛下告病,走遍各地带我遍寻名医,直到我就算被抱着也禁不起折腾,再也不想喝那些比胆汁还苦的汤药。 我对他说,停下吧,就在这里。 裴行舟听我的话,不再奔波,只是每日进出的大夫还是流水似的换,仿佛没有尽头。 裴行舟让人在我的房间加了书案,白日里,他在我这里处理政务,调遣官员。隔着一道竹帘,我能看到他在批折子,听着笔尖落在纸张上的声音,就安心了。 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有时过了很久也不会醒。 某天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交谈,叽里咕噜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嫌吵,蒙起盖头把自己裹在被窝里。 耳边传来裴行舟的声音,说,「念念,别睡。」 我勉强撑起眼皮,看到个花白头发的老道士,那道士看了我就笑,对裴行舟说,「这可是命数,首辅大人可确定了?」 裴行舟点了头,没有丝毫犹豫。 我想开口问他们在说什么,却被老道士的拂尘挡住视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35 确实蹊跷,从那一天起,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过了两个月竟然都能下床走动了。 裴行舟像年少时那样督促我念书、晒太阳、活动筋骨,还让我和裴言一起晨起跑步。 「爹爹,她跑得还不如我快!」 裴言最喜欢和我这个病秧子比,也最喜欢跟他爹告状。 「爹!她又想找烟叶子了!」 我讪讪地收回手,嘴硬道,「没,我没要吸,我只是想闻闻。」 裴行舟把我藏的香囊翻出来,没有责问, 「对不起,念念,再忍一忍好吗?」 他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出色的样貌,捧着我的脸对我这般说。 我就晕头转向地答应了。 就算骨子里像是百万只蚂蚁在咬,我也甘之如饴地着了他的套。 只是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我把自己胳膊上抓得满是红痕也止不住痒,裴行舟便牢牢禁锢着我,让我咬他的手。 我嘴里尝到血腥气了,他便抚着我乌亮的发,温声说,「念念真乖,」 逗小孩儿似的。 我和裴言一起被他养着,真真像是重活了一遭。 我从济州城最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成了世人鄙夷的秦夫人,又回到他身边,做回他的“念念”。 在我和裴行舟待在一起的第二个秋天,我烧了一直伴着的素兰香囊。 我彻底戒了萼烟的瘾,再也不需要饮鸩止渴了。 次年春天,我嫁给了裴行舟,以三媒六聘、十里红妆之礼。 36 当上首辅夫人的日子还算清闲,我的身份水涨船高,还被皇帝赐了诰命。 虽然名声还是那样,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还是比较满意大家给我想象的人设的——倾国倾城,娇媚过人,吹一口气就能迷得男人没了魂。 随着我和京城那些贵夫人们走动越来越密切,我的故事更加飘渺传奇。 都说,首辅夫人不仅会勾男人,还能勾女人,勾得那些个尚书啊侍郎啊的夫人都往她房里钻。 连一开始最反对我进门的裴老夫人都松了口。 其实,哪有那么玄乎,不还是裴行舟拉着我在老夫人门前跪了一夜,敞开心扉把所有事儿都说清了,老夫人才变了态度。 至于其他夫人们,那是一窝蜂来问我是怎么把裴言这个出了名的小魔头教得彬彬有礼的。 我很热衷于分享,最后连裴行舟都来说,「请夫人不吝赐教。」 我莞尔一笑,说,「不需要我教,阿言当然会在外面表现得很乖啊。」 「为什么?」 「他装的。」 「……」 裴言和裴行舟长得不像,但性格还真像,惯会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在外端方有礼,回了家就爱耍无赖。 不对,好像这爷俩都只喜欢对我耍无赖。 我冷哼,「不知道的还以为阿言真是你亲生的呢,脾气都那么臭。」 裴行舟怔了下,「你怎么知道的?」 「还需要说吗?」 我勾了勾手指,「靠近些,我告诉你。」 裴行舟照做,俯下身来。 我靠在他肩上,温热的吐息洒在他耳边,不意外地看到他红了一片的耳根。 「那天晚上,你都找不到地方。」 「徐念!」 我赶忙逃走,被他拽住,往后跌倒在他怀里。 帷帐一拉,裴行舟的声音咬牙切齿,「既然记得那么清楚,不如再亲自试试。」 「唔——」 37 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也不知道裴行舟到底抽什么风,非得天天伏案写东西。 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处理公务,还纳闷起如今海晏河清,也没听说边境有犯,怎么裴行舟还越来越忙了。 有次实在按捺不住,偷瞄一眼。 嗬,首辅大人居然还写起来话本子了,还是以我和他为原型的话本子。 我揶揄他,「哎呀呀,首辅大人那么有闲情逸致。」 「我是不想有些人总说你。」 一个月后,京中忽然火了一本名叫《济州记》的话本子,文辞优美,情节动人,最重要的是这怎么看怎么像当朝首辅和他新夫人的故事,一时间口口相传。 裴行舟假模假样地命人查抄了一批话本子之后,京中百姓确认了,这必须是真的。 不然官府怎么那么大反应? 于是,我逛街市的时候总能听到有人讨论—— 「听说了没?裴府那位在宫里可受宠了,太后娘娘成天召她。」 「按说丹阳长公主是太后亲生女儿,太后应当不喜她才是,如今这般态度,可见那位娘子还真不是凡人。」 「至少肯定不是以前传的那般, 「肯定和《济州记》里写的一样!」 …… 裴行舟牵着我的手走过街市,我嘴角的笑越来越深,快要藏不住,最后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到处都被人夸的滋味,太好了。 裴行舟挑眉,说,「就这点出息。」 我美滋滋回,「是呀,我就这点出息,你还不是离不开我。」 38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那天,那老道士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世间万事皆有定数,想要得到什么必先拿一样东西来换。所以,他问我,愿不愿意用我一半的寿数还换取你的性命。」 我睁大眼睛。 裴行舟说,「我答应了。」 我好久说不出话来,抱住他,声音闷闷地。 「真不知道说你是全天下最精明的人好,还是说你是全天下最傻的人好。」 裴行舟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说。 「我只是你的人。」 之后的日子里,我掐着手指算寿数,心想就算裴行舟本来能活到百岁,分一分,我俩也就剩不到二十年了。 可我等啊等啊,最后都等到裴行舟告老还乡,和我一同回到济州城了,也没见他或者我有什么问题。 我俩闲时摘槐花,做青团,还回了趟淮城去看海上的月亮。看到杏枝嫁了个好人家,幸福美满。 最后还是被裴言催着回了家,倭寇作乱,临海的地方战乱频发,他如今是统管三军的大将军,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战功赫赫。 - 偏僻的小城里。 老道士正领着小徒弟悠哉悠哉地回道观。 小徒弟缠着问,「师父,你果真给他们换了寿数吗?」 「怎么可能。世人寿数早已定论,非人力能为。」 「啊,那他们最后怎么样了?」 小徒弟隐约已经猜到这故事的主人公,估计就是《济州记》里的人了,所以盼着想知道真是结局。 「自然是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那你当初干嘛那么说啊?」 「啧。」 老道士在小徒弟头上敲了一记,“我不那么说,人家能拿那么多钱给我吗?有多大能力拿多少钱知不知道?」 「多大能力不都是你吹出来的。」 「讨打!」 小徒弟捂着头,落荒而逃,嘴角咧开。 嘿,真好,他看的话本子里的人得到了圆满结局,他心里也像浸了蜜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