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下堂将军求复合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公主,您真的就这样决定了吗?将军未归,您或者等他回来与他商量商量,兴许还有他法,未必就要走到这一步。」 一位穿着浅绿襦裙的使女满面忧心地看着正对着铜镜挽发的女子,心想若等将军他日归来,知道公主的行事,必然要误会生出罅隙。 她目光殷切地看着嘉宁公主赵乐君,一双圆溜溜大眼睛闪动着期盼的光芒,希望主子能收回决定。 赵乐君被她殷殷地看着,把缀着拇指大小的珍珠簪子挽进发丝中,固定好才侧头去看了看自己的使女银锦,很无情地打碎她这个希望。 「我已经去请了旨,君无戏言,谁回来都是一样。」 「公主……」银锦嘟着嘴唇喊了句。 公主如今并非将军不可,可是前有日日在枕边挑唆帝王的继后,后有虎视眈眈觊觎公主手中姬家兵权的大臣。离了将军府,宫中的太子和公主身边群狼环伺,他们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使女担心什么,赵乐君心里十分清楚,可是这个时候不断,只会让她和楚弈都因为帝王猜忌变得被动。 而且楚老夫人整日拿着儿子纳妾的事情闹腾,正好也给了她借口,不会引起她父皇疑心,发现自己察觉到什么。 她看着镜子中女子清秀眉眼,微微一笑,在使女肉脸颊轻轻掐了一把:「走吧,我的好婆母还等着我去表明态度呢。」 说到这将军府的老夫人,银锦更是气得瞪圆了眼:「若当初没有公主,哪里有他楚家一举跃入庙堂,封了将军,威风凛凛!如今她不懂感恩就罢了,还日日拿着一个无子说事逼迫您,您和将军成婚两年,聚少离多,没有孩子不是很正常吗?!」 要不是那个老虔婆,公主又怎么会真动了和离的心思! 赵乐君只是听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任她跟在身后抱怨着。 此时楚老夫人院子里,老妇人正握着一个梨花带泪的妙龄少女的手,恨声斥骂着:「她就是仗着自己是皇长女,目无尊长,不把我这婆母当回事,还收拾箱笼想拿离家来威胁我?上回她陷害并掌掴你的事我已经去信给你表哥,你表哥是站你这边的。不管她这回同不同意,都得让你进门!难道我楚家一脉要毁在一个下不了蛋的母鸡身上?!」 楚家原本是老实本分的农户,楚老夫人是个没有多少见识的妇人,后来因为乱世,战火延绵到了家乡,逼得楚弈拿起刀枪保护老母亲。可是没有门路进不了正规军,险些落草为寇。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赵乐君。 而楚老夫人即便因为儿子在高位,迁居来到繁华的都城洛城,在知书达礼的官夫人堆中泡了几年,也没能改变说话的粗鄙。 少女听着她骂的那些话,含着泪的双眼闪过一丝厌恶,仍啜泣着可怜道:「是侄女给您添了麻烦,还是让侄女家去,莫要让您和公主生分了。那样侄女真的是罪不可恕!」 「又说回去!你老子娘都不在了,你要回去哪里?!今天我就不信我做了不了这个主,她再敢拒绝,那就是善妒,告到圣上那里也是我们楚家有理,她今日若敢走,那即便是公主,我们楚家也能休了她!」 楚老夫人听说儿媳妇从昨天起就在收拾东西,把所有的物件都装起来了,觉得她是在拿离府来威胁自己。 她正气得喷着唾沫拍身边的梨木桌案叫骂,外边传来长公主驾到的唱到声,冷不丁吓得她一哆嗦往外看去,发现正被她非议的赵乐君已经走进了院子,她刚才的大嗓门也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 少女也瑟缩了一下,一副惶惶的模样去抓住老妇人的胳膊:「姑母,长公主会不会听到了!都是莲娘的错,莲娘给长公主赔罪!」 莲娘害怕的样子让楚老夫人羞恼,好像把自己内心同样惧怕赵乐君的秘密给暴露了出来一样。 她一挺胸脯,死撑着气势说:「要你赔什么罪,她来到我跟前我也一样说!」 莲娘抬头满眼敬仰,让她受用得很,又把胸挺了挺。 赵乐君确实该听的也听到了,不该听的也听到了。 径直跨入屋内,她秀丽的眉眼淡漠似水,有着让人难于接近的疏离感和威仪。 刚刚还觉得自己硬气的楚老夫人气势瞬间被压了下去。明明她才是绫罗绸缎,珠翠环绕,雍容华贵,却被面前只简单挽了个垂髻,连衣裳也不过是一袭素雅月牙色衣裙的儿媳妇给比了下去。 楚老夫人自惭形愧,忍不住脸颊发烫,但知道自己不能输,今日若是不逼得赵乐君松口,她在这个家以后更没有地位了! 便硬是朝赵乐君冷哼一声:「长公主大驾光临,可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怎么将莲娘迎进府?!若是你要拿离家那套威胁,我也不怕你的。」 赵乐君闻言目光扫向眼泪还簌簌往下掉的莲娘脸上,莲娘仿佛是害怕,忙躲到楚老夫人身后。 这可把楚老夫人又气着了,瞬间也被怒气壮了胆,站了起来,挡住侄女,横眉竖眼道:「你嫁入我楚家两年,无所出!我给我儿纳妾天经地义,你再这样善妒,我便是不要这老命也要告到圣上那里,让圣上做主允我儿休了你这个妒妇!」 赵乐君在她口沫横飞中皱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免得弄脏自己的衣服。 这一小步反倒给了楚老夫人自己镇住了儿媳妇的错觉,更加认定她收拾东西就是威胁自己罢了,继续说:「今日你即便不愿意,我也要做这个主让莲娘进门!你要是不满,你就自请离去!」 仿佛拿准了赵乐君的命脉,知道她不会真的离府。 虽然楚老夫人心中明白儿子能有今日,多少是跟这个身份高贵的儿媳妇相关,儿子也警告过自己不要跟她闹,彼此都迁就些。 可她儿子如今也是位高权重,女人地位再高贵,不也还是要靠男人的,赵乐君是女人,怎么可能真舍得离开她前途无量的儿子! 楚老夫人越想底气越足,以前被一直压制的怨气跟着涌了上来,真打算要翻身做主了。 赵乐君退了一步后还是沉默着,在楚老夫人再一次威逼中,终于点了点头:「既然老夫人心意已决,那就以我名义纳了莲娘,为楚弈妾。」 原本以为还要再一番唇腔舌战,结果赵乐君就那么答应了,楚老夫人反倒傻傻地愣在那里,连莲娘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公主这人她不常接触,但是知道她性子霸道,她的东西,哪怕是一片布料都不让外人碰触。更何况是要分自己的丈夫。 可是今天她就那么轻易答应了。 莲娘是诧异,下刻又是天大的欢喜,当即反应过来就朝赵乐君跪倒:「谢夫人!」 不管如何,让她先进了门再说,长公主再是身份尊贵,若是哪日被丈夫厌弃,请旨和离了,同样也要给她让道,将正室之位让给她! 「不,你应该喊我长公主。」 赵乐君看着跪地的身影语气淡淡提醒。 莲娘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以为她是心里不痛快,把称呼还是改了过来。 银锦看着这一幕,气得想去扇那个莲娘两巴掌。 楚老夫人也终于回过神,看着还淡然站在那里的赵乐君,心想她肯定内心气得要命,但是又不敢再和自己抗衡,为保全名声屈服了。 收拾东西离府什么的,果然都是威胁她的! 楚老夫人此时别提心里多痛快! 赵乐君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说道:「恭喜你了,你入府为妾的文书我也已经给你准备好。」 她慢慢从袖子里取出轻飘飘的几张纸,弯腰先放到桌案上一张。 ——连文书都已经准备了! 莲娘激动地伸手去拿过来,看到上面清楚明白写着自己的籍贯名姓,还清清楚楚写了长公主应允字样,有官衙的章。有着这些,即便赵乐君日后反悔,也不能无故将她赶出去! 莲娘又哭又笑,楚老夫人凑前一看,但是不认字,黑乎乎的一团团索性不看。只要是赵乐君她退让了,她怕了,就可以了! 楚老夫人通身舒坦,嘴角止不住往上扬。 此时,赵乐君又将手上的另外一张纸再放桌案上:「这是和离书,圣上已经亲自盖了章,我也已经签字,从今日起,我不再是楚家妇。」 v第二章 说着,她眼底有了淡淡笑意,看向正在高兴的莲娘。 莲娘还没有反应过来,视线投向那份和离书,有些茫然。 楚老夫人却是吓了一条,莫名地声音发抖:「你、你说什么?」 赵乐君微笑着说:「本来是要写休书的,但看在楚弈这些年为国效力的份上,我怎么也要保他一些脸面。所以,这是和离书,楚老夫人转交即可。」 「不、不是!你都纳了莲娘了,你还赌气和离什么?!」 楚老夫人说话都结巴了。 之前她是说出要赶儿媳妇走的话,可那只是反威胁她,威胁和成真,意思根本不一样! 而且她没有想到是赵乐君真的自己去请旨,她再是没有见识,也知道这到底是皇女。她前脚说要给儿子纳妾,后脚赵乐君就请旨和离,也不知道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 儿子离开前的警告又再次在她耳边响起,让她背后冒了冷汗。 赵乐君却懒得回答她,而是看向慢慢已经悟出自己用意的莲娘:「恭喜你‘求仁得仁’,你以后都是楚弈的妾了。」 她在办文书的时候,是以长公主个人名义,而不是楚家妇的名义给楚家纳的妾。 楚弈再手握兵权,也不敢在她和离后,冒着藐视皇女藐视皇权的罪名,把一个妾给扶正。 所以,莲娘永远都只能是个妾。 方才还捧着文书笑着的莲娘,如今发现那一纸文书成了对她痴心妄想的嘲讽,两手猛然一抖,受不住正室梦碎的打击昏厥了过去。 屋里的使女发出惊呼,赵乐君笑笑看了眼身子一晃也险些晕过去的楚老夫人,转身吩咐道:「把东西和嫁妆都搬回长公主府。」 「回……回来,你回来。」 楚老夫人软软倚在使女身上想将她喊停。 她怎么会真的要走,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儿子那里,帝王那里,她要怎么交代!帝王会不会一怒之下,要了他儿子的权! 楚老夫人刚才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恐惧,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乐君毫无留恋离开。 在赵乐君将东西搬走的当晚,一道身影策马从南门进城,一路不停歇回到挂着写有楚字的大红灯笼门口,翻身下马叫开了门。 楚家的门房见到离家三个月突然归来的郎君,又惊又喜:「郎君,您回来了!」 楚弈穿着御寒的黑色斗篷,刚毅的面容隐在兜帽里,半明半暗。 「不要大声喧哗。」他把马鞭一丢,快步往自己和赵乐君住的院子去。 门房看着他去的方向,把张嘴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还是不要触霉头了,这是郎君家务事。 楚弈生得高大,腿长步子大,很快回到住处,看着四周黑漆漆的,自己还愣了一下。 怎连院门的灯都没有亮? 也没有人守门。 他再去敲门,开门的是楚家仆妇,见到他染着一身寒露归来,诧异地喊了声郎君。 楚弈:「声音小些,别把公主吵醒了。」 那只母老虎有起床气,他没少因此被她甩冷脸。 仆妇忙捂上嘴,但是很快想到什么,松开捂嘴的手跟楚弈大声说道:「郎君,长公主与您和离,今日就搬走了。」 楚弈脚步一顿,眼里茫然一闪而过,很快被汹涌的情绪占满:「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随着男主人归来,暗淡半晚的正院亮起了光。 暖黄烛火将整个内室蒙上一层柔和,外边夜风轻响,楚弈身上被寒露打湿的斗篷没有脱下,就那么站在明亮的厅堂里,冷着眉眼听仆妇把白日发生的大概说来。 「……长公主给您纳了莲娘子为妾,就离开了,老夫人急得病倒了。」 仆妇每说一个字,楚弈神色就沉一分,早已情绪翻涌的他突然拂袖转身。 从杀戮中闯出来的青年,随着时间染了满身如寒风的凌冽,如此盛怒的样子更是让人打怵。 仆妇缩了缩脖子,等人走远才回神在后边起喊道:「郎君,可要打灯笼?」 回答她的却只有和着寒风的余音,和很快消失的背影。 楚弈一路来到母亲居住的地方。在春日刚刚抽出的绿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守门的婆子在轻轻敲门声中惊醒,听到熟悉的嗓音,激动开了门,声音止不住高昂。 院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他归来的消息往里传,他想阻止都来不及。 他原本想静静过来看看情况,这个动静是要惊醒他母亲,就在廊下脱了靴,朝刚亮灯的内室里走。 楚老夫人只让人披了件外袍就踉踉跄跄往外跑,母子在隔屏处相遇。 老妇人半白的头发披散着,见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姿,眼里闪动泪花,直接就扑了上前:「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楚弈忙将人托扶住,见母亲憔悴的样子,有些话就先咽了回去,低声说:「儿子不孝,让娘担忧了。」 楚老夫人抱着他胳膊哭了起来,伸手垂他,楚弈轻言细语哄了几句,才将老人扶着坐下。 一只藏青色的坐垫随之也递到他脚下,他余光扫到细白的一双手,发现原来还有个人一直在跟前。 再抬头一看,同样只披着外袍的莲娘就站在边上,微红着眼,眸光似水正盈盈看他。 他视线扫到她不整的衣着,胸前隆起的弧度让人想避都避不开,眉头暗暗皱起。 「都出去吧,我跟娘有话说。」 他快速移开视线,低头去看紧紧握住自己双手的母亲。 莲娘柔媚的脸上表情一僵,楚弈已经自顾问起母亲赵乐君和离的事情。 楚老夫人受了不小的惊吓,被儿子一问,手抖哆嗦着,张了好几回嘴都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求助地看向还愣在那里的莲娘。 莲娘收到她的目光,忙敛神露出温柔的笑来,柔声说:「表哥,是长公主自己向圣上请旨和离的,娘还再三挽留,长公主却没有理会……」 「你怎么还在?」楚弈剑眉一抬,面上的不满已经十分明显。 他生得剑眉星目,眉眼轮廓深邃俊朗,偏此时眼神冷若冰霜,凌厉得能刺穿人似的。 莲娘哑然,被看得脊背发寒,终于扛不住红着眼跑了出去。 v第三章 楚老夫人见帮手走了,怔了一下,就见儿子神色温和再看自己,当即哀嚎一声就哭道:「儿啊!她要是不愿意给你纳妾,我也不会逼她,结果她就请旨和离了!」 「她还说了什么?」 楚弈耳边哭声阵阵,他又问了一句。 楚老夫人脑海里闪过当时赵乐君的态度,大声道:「我苦命的儿啊!她放下和离书,说如若不是你为国效力,她给的就是休书了!她哪里有一点尊重你,哪里有把你当是丈夫啊!」 楚弈额头青筋狠狠跳了一下,把还哭着的母亲扶起来,将她送回内室的榻上,一言不发转身出去了。 楚老夫人心虚,此时也不敢多留他,连问他去哪里都没敢问,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楚弈出了屋,莲娘在廊下冻得瑟瑟发抖,他看也没有看一眼,大步往外走,就站在门外喊来了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得知他回府,早起来穿好衣裳,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肯定会要传见自己的。 在浓重的夜色里,妇人把白日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一字不落告诉了他。 楚弈抬着手摸在夜色下泛着微光的嫩叶,听到真正的实情后,手猛然用力。咔嚓一声,树枝应声而断。 知母莫若儿,他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如若他母亲是占理那个,赵乐君离开她肯定是要在自己面前破口大骂。 刚才分明就是在插科打诨。 断裂的树枝被他攥在手里,他一甩,抬步又走。 妇人见他离开,后退了两步弯腰相送。 他这次是直接往府外走,让人给自己牵来马,上马前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目光幽暗。 赶了那么远的路,回到家中遇到这样一出,肯定是不好受。 ……赵乐君。 他脑海里闪过那个人的名字,出征前的争吵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她那冷然的双眸浮现在眼前。太阳穴突然就又刺疼一下,仿佛是她的眼神化作冰凌扎了进去。 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浊气,策马跑向清冷的街道。 长公主府灯火通明,赵乐君趴在桌案上,用细细的笔在绢布上描绘什么。 银锦跪坐在边上,拿着簪子拨动了一下灯芯,安静的室内响起噼啪一声。 赵乐君似乎被这个声音惊动,长睫颤动,低垂的双眸缓缓抬起看向外边。庭院里落着霜华,寂静得只有些许风声。 「什么时辰了。」 银锦放下拨弄烛火的簪子,回道:「公主,过了三更三刻了,您要不先歇一会吧,未必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赵乐君恍若未闻,再度低头,一笔一划描补她记忆的山脉轮廓,在浓墨间寻求片刻心静。 ——宫中的弟弟还没有消息,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下午刚刚回到长公主府,就听闻太子昏倒在帝王跟前,惊得她差点就要进宫去。 可是近来帝王待自己不耐和屡屡试探,让她把想法硬生生给压了回去。 她现在进宫,不就是告诉帝王自己耳目聪敏,即便是去,也不能现在。 银锦见劝不住,想起公主晚膳没有用几口,就转身下去煎茶和准备做些暖胃的吃食。 哪知才出了门,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往这处来。 她皱眉,想看是谁这么失了规矩,结果楚弈高大的身形闯入眼帘,后面跟着追不上他的侍卫。 他怎么就回洛城了?! 银锦转身便要禀报:「公主,楚将军……」 还是晚了一步,他已经蹬了靴子径直入内。 赵乐君听到动静,猛然抬头,看清投下一片阴影的男子,明亮的眼眸瞬间暗淡不少。 冷淡地说:「你回来了。」 楚弈在院子里就见到她柔婉的身形,直接闯到她跟前,明亮灯火下的女子未挽发,亦不需要明珠耀躯便美得夺目。 只可惜这是个不假辞色的冰美人,有着不让他靠近的疏离。 楚弈就那么直直站在她跟前,没有答话。 他低头看她手下的绢布,上面画着四五座城池,山峦川流清晰。 她有连男子都不如的本领,能够凭着记忆或是书籍,或是游历者的只言片语去描绘出精准的舆图。 他不答话,赵乐君也懒得理会,继续低头画那片山,几笔勾出险峻的夹道。 银锦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见两人沉默相对,犹豫片刻,还是转身去煎茶了。 楚弈就那么定定看她好大一会。她头发未挽,青丝乌黑的披散在身后,几缕落在颈边,将那片露在衣领外的肌肤衬得雪白。 他随手解了斗篷丢地上,走到她身边坐下,见她连头也不抬,沉沉开口:「上回的事情,我说过若是我误会了你,回来必向你正式赔礼。莲娘的事,我也从来没有应承过,你这又是何必。」 出征前,他撞见她和那个自小就长大的无双公子连云状似亲密,让他难堪得没有忍住脾气,在她回来后发生了争吵。 他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她,她却一直都是云端上的人儿,如若不是局势所迫,她恐怕也不甘愿到身在俗世的他身边。 成亲后,他一直都尽力维护两人间的平衡。 小吵是有的,他只当是增进夫妻间的感情,当成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情趣了。直到那一天,那对相配的人明晃晃刺了他的眼,又在她冷淡不辩解中,他首回失了分寸把蛮力用来在她身上讨伐。 战事又突来,让两人缓和的机会都没有,他匆匆披甲离开。 这些日子,他脑海里都是离开前,她陷在凌乱被衾中眼睛微红的模样,让他懊恼生悔。这个小妇人,向来只能是用哄的。 他话落许久,她都没有吭声。 他忍不住,去握住她还要下笔的手,哪知她猛然转身,另一只手朝他挥来。 楚弈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脸颊仍旧被她尖尖的指甲刮过,霎时火辣辣的疼。 他呼吸微滞,双眼也眯了起来,抬手在痛处一揩,指头染了些许湿润。 赵乐君冷冷盯着还被他捉住的手,下刻肩头就被猛得按得一沉,他沉重的身躯压了上来。 她吃重,闷哼一声,耳边是他克制又压抑的呼吸声,撩在她肌肤上,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贴着她的身躯带有被寒露渗透的潮意,和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肌肤上,湿热、危险,仿佛又回到自己屈服于他蛮力那天,让她浑身都紧绷着。 v第四章 他却是贴着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不失柔和:「那日让你受了委屈,你要打,我也受了。明日与我进宫请求圣上收回旨意……你再生气,也要为宫中孤立无援的太子着想。」 赵乐君羞恼的神色一顿,渐渐变得冷漠。 他此时抬头,正好看到她这种漠然,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两人成婚,除了他有意,也还有相互扶持的一层关系。以往只要谈起大局,她总是能极快冷静下来,今日…… 楚弈心中隐隐有不好,这种感觉他在出征前的争吵中就有过,缓解了一些的头疼,又如针刺扎着他。 「嘉宁。」他微微撑起身子,想要看清探究她的情绪根源。 「——君君。」 庭院处却传来一个喊着比他更加亲昵称呼的清朗男声。 君君,她的小名。 楚弈只听过一个人这么喊她。 他看向赵乐君的眼神变得阴沉,缓缓转头,看到了满袖夜风的连云来到庑廊前。 姿容出色的公子,一身官服,玄衣与夜色半相融,清贵出尘。 他眼底立刻涌现风暴,低头又去看自己身下的赵乐君。 她神色平静地与自己对视,反倒让显出怒意的他有那么几分狼狈。 他放在她身侧的拳头慢慢收紧,想起了自己刚才来到时,她抬眼时眸光清亮,在看见自己后就失落一般变得黯然。 这个时辰,她不休息,他以为她是赶舆图,可事实呢……她分明在等人! 等这个曾经跟她有婚约的连云。 楚弈在她冷漠中,拳抵地,一点点将自己的身躯撑了起来,目光却一错不错盯着她问:「你在深夜等他?」 赵乐君没有说话,而是侧头看向屋外的人。 仿佛这就是她的回答。 楚弈就低低笑了声。方才与她说起太子时,她神色也有异平常的冷漠,所以……「怎么,你的旧情郎在你最艰难的时候舍弃了你,如今他身居高位,你便迫不及待的,不计前嫌要跟他重修于好了,对吗?」 她下嫁自己,本就是利益交换,他能借她和姬家军的势,她则更好稳固她和太子的地位。他知道自己当时是她唯一可选的,他也明白自己是可被替代的。 赵乐君面对质问闭了眼,仍旧不说话,脑海里是她跟父皇请旨和离的情景。 刮进大殿的风游丝一样钻入她骨缝里,父皇坐在高位,用冷漠的眼神审视她。那样的眼神,让她如坠冰窟,让她恍惚到怀疑帝王以前对自己的宠爱都是假的。 所以在帝王对楚弈和她有所猜忌的局面下,楚弈要这么认为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不说话,他突然伸出青筋暴起的手去掐她下巴,逼迫她抬头睁开眼和自己对视。 咬牙道:「——赵乐君,老子怎么就没发现你原来也能自甘下贱?我楚弈满足不了你了,是吗?!」 她仿佛终于被他的话刺着了,身子轻轻颤了一下,睁开的双眼却还是那么平静。摇曳的火光在里面都能化作深潭一般沉静,这种沉静和无声,将他带着修补关系的一腔热血浇了个透,也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愧疚撕个粉碎。 在外边的连云听着他越发粗鄙的话,一脚踏上了台阶。 不想他在这个时候突然侧头看了过来。连云皱眉,脚步倒是停顿在那里,担忧地看向毫不反抗与辩解的女子。 楚弈在连云那种令他恶心的表情中咧嘴笑,松开她,抵着地的拳头用力。 他坐起身,一手还死死握着膝盖,似乎是费了些力气才站起来。 他不是铁打的,几乎不眠不休赶路回来,被她这么一激,这会既然连生气的劲都要没有了。 他站起来,脊背笔直,在这个小妇人身上栽得再狼狈,他也还是让敌军闻风丧胆的楚弈! 赵乐君得了自由,也慢慢坐起身,长发略凌乱的垂着,沾着他的气息。 楚弈谁也没看,脸颊上的细长伤口还在渗着血丝。 他反手一抹,拾起地上的斗篷,重新披上,沉默着往外走。 连云再也耐不住,三步做两步迈过台阶,奔进去。 在与楚弈错身的时候,楚弈突然抬手抓住门框,用力一扯。 结实的木门被他生生扯落,被他再徒手一劈,发出巨响折腰断裂成两半。 木屑和碎纸飞扬,他喘着粗气,冷声道:「赵乐君,你不要有后悔的那天。」 话落,穿了靴,身影快速消失在暗夜中。 赵乐君看着满地狼藉,一动不动。 连云坐到她身边,视线扫过被毁的门扇,又落在她被银灯照得发白的面容上,叹息一声:「为什么不和他说清楚,你和离其实也是在帮他,万一他气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报复……」 「就当我还他的情。」她终于动了动发麻的腿,慢慢弯曲,端坐,「太子怎么样了。」 不过几息,她又是那个高傲的皇女,仪态端庄。 连云却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角。刚才她被制着,恐怕是她首回在人前露出狼狈。 她到底是个女子,楚弈这莽夫! 连云凝视这张芙蓉面,心里头不是滋味。如若那年他在洛城,怎么会让家里取消了婚约,让她毅然嫁了楚弈。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没能护好她。 连云垂眸,藏住眼底涌起的不甘和戾气。 「殿下是发热,在圣上跟前要强,强撑着参与议事,又被圣上斥了两句,才扛不住昏倒。」 赵乐君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问道:「又是因为铁矿的事情?」 赵国近十年都在征战和御敌,世家和朝廷都有开采铁矿的权力,当然世家还要将开采的七成上交国库。 她外祖家本就是世家,当然也有权力。又因为战事连绵,朝廷除了给军饷还要再铸造兵器,压力渐大,皇帝就听了继后的陈家人言,以铁替代军饷。将采矿铸铁的权利也下放到各军手上,每月上报数量,超过军饷的数量,朝廷不再支付银钱粮食。 本来这是继后和陈家想要给各军卖好,顺带也能让陈家笼住更多的铁器,好暗中私练精兵。 可是时间久了,帝王就发现自己手下的将士装备越发精良,朝廷对他们的牵制越来越低,开始惶恐生惧。 这也是皇帝对手上有姬家兵权的她和楚弈越发猜忌的起因。何况那个继后日日在她父皇耳边说太子聪慧威武,已经长大了,带着帝王不再年轻的隐喻,让帝王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警惕疏远,似乎太子随时都会伙同她和楚弈推翻他的帝位一般。 帝王如今想要收拢开采的权利,竟然让太子去做游说,让他成为世家和各军之矢。 v第五章 这样的事情,莫说太子,就是连身为本国之主的帝王也难执行。 所谓食髓知味,谁也不会甘心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巨大利益,再拱手送回去!当初,她就和太子再三进言,可惜帝王一心想要减轻国库负担,导致如今皇权摇摇欲坠。 连云此时沉默了一下,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让她更糟心,将话题转回太子身上:「殿下服了我开的两贴药,我出宫时已经退烧。圣上也吓了一跳,当场就喊侍医,可见还是对太子关切的。」 赵乐君对于父女父子间已经有了裂缝的感情不想多谈,弯腰郑重朝他谢过:「多得郎君亲自照料,宫中的侍医或是其他人,我都不能信任。」 连云因为和家里闹了几回,一气之下游走四方,习得一身本领和医术归来,短短两年时间已经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尚书。 她这感激,其实见外得很。连云心里发涩,抬手去扶她:「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你以前都喊我阿兄的。」 赵乐君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角弯起浅浅地一个弧度:「还是喊郎君吧,你刚刚在朝中站稳脚,莫受我和太子的拖累了。」 连云凝视着她的目光就变得晦涩,很想问她,这个不愿意他受拖累,和她不愿意楚弈受拖累有没有不同。 他却是站了起来,到底把话咽了回去:「明日早朝后,大家都会知道殿下病倒的消息,你那个时候进宫最合适。」 赵乐君抬头,微微一笑:「我知道的。」 连云又看她一眼,嘱咐她早些休息,借着月色悄悄离开长公主府。而他离开的拐角处,楚弈悄无声息的隐匿在那里。 银锦早在连云来的时候就候在暗处,等人都走了,才现身心疼地去要扶起赵乐君:「公主,您就该听连公子的,跟将军说清楚吧。」 赵乐君朝她挥挥手,呢喃着说了一句:「明日父皇会单独召见楚弈吧。」 银锦不明所以,她挪到桌案前,在侧边的木匣子里取出纸,边写什么边吩咐使女:「你让人明早在他上朝前,送过去,一定要送到他手上。」 「公主,您愿意跟将军解释了?」银锦大喜。 天未亮,闭眼没有多久的楚弈就起身穿戴。 他回了洛城,今日就必须去上朝面圣,汇报军情。 净过面,总算清醒不少,他低头看到水里倒映的脸上那道抓痕还十分明显,顿时又心烦意乱。也不准备用早膳,就那么出门去。 才走到马厩,仆从拿着封信焦急送到他手上:「郎君,长公主府送来的,说一定要您亲自过目。」 楚弈想到昨日两人的决裂,看着这封信,心止不住剧烈跳动一下,在期待中快速拆开。 纸上写了几个大字:门扇损毁,赔银千钱。 天际被晨曦染了层金光,穿透云层,洒落在宫殿巍耸的屋脊上。 楚弈已经到了帝王跟前,半跪着,被沉默的帝王审视着。 大殿里燃了浓浓的香,呆久了会发现这香太过甜腻。楚弈低垂的眼眸转了转,余光扫到一缕快消散的轻烟,帝王的手正在这镂空的香炉上头轻轻煽动着。 「——退兵了?」寂静的大殿终于响起一道声音。 楚弈收回视线,盯着脚下的地毯回道:「是。陛下威震四海,南胡人如何能与我赵国匹敌,他们不过想趁乱掳掠一些,想找口开春的粮食。」 南胡人原本是归顺赵国的一支游牧民族,可随着赵国和周边国家局势越发紧张,连年征战,南胡人野心渐大,也想多占中原地界。 可惜兵力不足,常常被赵国三两下就给吓得又龟缩起来求和。 武帝听着他的吹捧,已显苍老的面上没有一点笑意,又问道:「南胡人刚退兵,你在上郡这么着急赶回来,是听到什么了?」 楚弈问言微怔,帝王语气有那么几丝不善。 他心生警惕,却也没有什么不能实话实说的。 「臣离家数月,本是挂念,这才匆忙回都城。回来后,却听闻长公主请旨和离一事。」 他下意识觉得帝王是在过问此事,又不好拿捏一个度,索性抛了话头出去。 武帝似乎是不悦,哼笑了一声:「朕把女儿嫁给你,你倒是任她受委屈?!」 「臣不敢。得尚公主,臣唯有惶恐和感恩,待公主自是一片赤诚。臣回来后连夜去了长公主府,长公主却听不进臣解释,还将臣的脸都抓花了……」 「那也是你委屈了长公主!」 帝王忽地拔高了音调,余音在大殿中回响。 楚弈将头又垂低了一些,声音却不卑不亢:「臣本就没有纳妾之意,长公主误会,臣已经再三解释。这不过离家数月她便不理会臣的真心好意,做主纳了臣的表妹,让臣面对尴尬,还请旨和离,又是置臣于何地?陛下,臣是粗人,只懂带兵打仗,向来是直来直去。如若长公主觉得委屈,臣就担了这罪名。」 帝王和赵乐君是父女,他知道帝王势必是偏颇女儿,帝王责骂他受着。可两人闹到决裂的实情偏偏不是一个莲娘的问题,帝王只挑着女儿受委屈一说,分明是赵乐君在父亲面前没有说实话,没有告诉帝王她跟那连云是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他也不会就那么担下帝王的责备! 他话落,就察觉到武帝的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声调冷然:「这么说,其实你才是委屈的那个了?」 楚弈没有作声。 此际内侍匆忙走进来提醒道:「陛下,该上朝了。」 武帝一摔袖子,神色似乎是缓和了一些,走到高位坐下,「一会朕让嘉宁过来,你们再论个清楚!」说罢,低声吩咐内侍,「去请长公主进宫来。」 楚弈站起来,退到一边,帝王在此时扫向他的目光幽暗不明。 在外头久候的文武百官在宣唱声中鱼贯而入,连云也在内,站到了楚弈前面。 楚弈盯着他着玄装的背影,面无表情用舌尖抵了抵牙。 等到山呼万岁后,他却敏感察觉到有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视线仿佛是警惕,又仿佛是审视,总总汇聚在一起就让他想到一个词。 ——猜忌。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这目光主人自然只有高位的帝王。 可猜忌从何而起?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帝王这样的目光,能让帝王猜忌的缘由他也想过有很多。 思索中,楚弈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没有察觉帝王的心思。 熬过冗长的朝会,赵乐君也已经进了宫,在帝王的寝宫候着。 楚弈跟着帝王进来的时候,便见到那个能气死的人小妇人一身红衣,乌发低挽,云头步摇在耳边轻轻摇晃,富丽堂皇的宫殿不及她那灼眼的艳色一分。 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自打成亲之后,他许久没有见过她穿红衣了。 在楚家她从来都是素衣简装,连外出也不曾穿华服,如今她这身浓艳的红,仿佛是离开他后浴火重生了一般。 重生成为那个他初初相遇,骄矜、高不可攀的皇女。 v第六章 楚弈攥了攥拳,抿直了唇线,嘴里莫名的有股血腥气。 武帝没有跟谁寒暄,落座后,把宽袖一扬就说道:「嘉宁,楚弈说他委屈了,并没有要纳妾,你和离对他不公。」 赵乐君先是心头一跳,细长的眼尾便扫向楚弈,楚弈清晰听到她嗤笑了一声:「那妾究竟怎么纳的,他比女儿更清楚,谁不委屈?」 楚弈脸色一沉,想要开口说什么,赵乐君却突然拔了鬓边的步摇用力掷到他脚下,眼神冰冷。 「我当初是自甘下贱了,才嫁了他,如今为个妾室磋磨消去了所有的情谊,我还和离不得?」 金步摇在楚弈脚边摔得珠断簪裂,自甘下贱四字又如针尖一样刺入他耳蜗中。 他昨晚气极,口不择言,出了长公主府也觉得这四字伤人。可她与那连云,一副郎情妾意的样子,又是置他楚弈何地,那时的他不难堪吗?! 楚弈把本想在帝王跟前解释的话给咽了下去,肃着脸一言不发,额间青筋突突直跳。 武帝在高处微微眯了眼,目光先在女儿盛怒的面容转了一圈,又落在极力忍耐什么的楚弈身上,绷直的身子慢慢放松。 两人这个模样,装不出来的,是真的决裂了。 何况他也派人查过,长女在楚家时常受婆母的冷眼。虽然她没有向自己吐露过委屈,可这到底是他的女儿,他知道她骨子里藏着怎么样的傲气。 既然决裂是真,他也没有兴趣再绕在这事上。 「楚弈,当日嘉宁下嫁,朕原本是想着你们能琴瑟和鸣。今日既然情谊不在,那便就此一别两宽吧,日后你得新缘,朕也不会过问。你征战数月,这几日回去好好歇着。」 武帝挥挥手,宽宏大量的原谅他委屈皇女一事。 楚弈却知道,如若没有他刚刚胜的一仗,就凭早朝时皇帝流露出的情绪,这场和离他恐怕不能被轻松骂几句就放过。 思至此,他心头又闪过一丝诡异,赵乐君没有在他离家的时候请旨和离,偏巧合在他归来前。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用意? 在抱拳告退转身时,余光扫了眼神色漠然的赵乐君,又在心里自嘲一笑。 还能是什么用意。她最会以利易利,在他归来后和离,帝王看在战功上不会过多责怪,他不会被动一分权,在这种没有回旋的余地中自然如她意,吃一个哑巴亏让她和情郎双宿双栖! 刚才不就在帝王面前堵了他的嘴,让他一个字也没能泄露出来。 楚弈快步出了宫,胸膛里都是无法疏通的火气,策马一路风驰电挚地奔回家中。 府里的仆从不知道在忙碌什么,脚步匆忙来去。 他喊来管家,边往里走边从袖子里拿出早晨收到的信,递过去:「让账房给长公主结了。」 她要断那就断,断了清净! 管家双手接过,想起账房正好去了老夫人那里,便转身寻过去。 才刚进了门,就听到老夫人尖锐地高喊:「什么叫做长公主把家里账面上的钱都拿走了!那是我楚家的银子,她凭什么拿走!我要给我儿和莲娘办喜事,你给我滚去要回来!」 管家脚步就停在那里,账房毫无底气地声音传了出来:「老夫人,小的要不来,那账上……都是长公主的银子。」 楚弈坐在内室的屏风前,以前他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妆台如今还在,只是上边的铜镜,还有那些精致的胭脂粉盒都不见了。 他视线缓缓平移,落在那张垂着轻罗帐的大床上。 他离开前还曾与她在此翻云覆雨,如今空空荡荡,没有一刻不在提醒他那是两人陌路的开始。 楚弈眼前又闪过她发红的眼角,细白的身子有着被他不慎弄出来的淤痕,就那么安安静静陷在被衾里,一动不动。 他在回忆中猛然抽了口冷气,一手慢慢探到太阳穴揉按了一下。 刚才还想着断了清静,不过转眼,他就自打嘴巴,在这里乱想与那个小妇人的关系。那日的粗鲁强迫,她肯定恨在心头,缠绕他数月之久的懊恼和悔意再度涌起。 楚弈觉得头又在隐隐作疼,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脑海里却闪过满身清贵的连云。 他一愣,知道自己到底是不甘的,旋即发出一声嗤笑。 帝王身边这个新贵,利用阴险狠辣的手段收拾了帝王猜忌的两名武将,一举到了尚书之位,如今朝中的武将都暗中盯着连云一举一动。 赵乐君要扶持太子,却又去靠近得罪武将的连云,她以前的聪明都被狗吃了?! 近来铁矿一事也闹得沸沸扬扬,不少武将心生不满,整个皇权都因此摇摇欲坠。 而连云在朝堂继续这样行事,按着帝王今日显露出来的猜忌,他跟连云之间迟早要有一战的。 只是他现在根基还太浅。 帝王让他的兵力集中在河西、上郡,却不放他在那里,只要战事一歇就必定传召他回朝。他的母亲也被留在洛城,一直都在牵制他。 或者……他该趁着动荡摆脱这种牵制。 楚弈想得入神,染着懊悔的眼眸慢慢被一种奇异的光芒给遮盖。 外头突然传来紧张的喊声:「郎君,老夫人闹着要让您过去。」 思绪被打断,楚弈嘴里没有说什么,眉头却狠狠皱了起来,起身走出去。 管家跑得气喘吁吁站在庭院里,见到他出来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焦急道:「郎君,您快去看看吧,老夫人又哭又闹,在骂长公主殿下欺人太甚。」 昨日还称病倒的人,不过一晚就再闹了起来。 楚弈脸色铁青,快步往母亲住的院子去,管家边走边说明缘由。 他听到近两年家中用度都是从长公主那里拿的,步子猛地一顿,忆起一事。 他们成亲不久后,帝王就因国库空虚,朝廷常拖延发放军饷。他把自己的钱基本都挪到了军费上,那个时候她说了句家里不用他操心。 自此他真的没有为这个家再操过心,一心都扑到了军务。 他往前走的步子当即就一转,在管家一脸茫然中回到自己的住处。 「去把账房喊来。」 管家看着他阴沉的神色,在这倒春寒的天,汗一直往下落:「郎君,老夫人那里?」 「说我有要紧军务,圣上为长公主和离一事对我正不满,抽不开身过去。」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一耍起泼来就得逼人如她心意,在这个节骨眼居然还是为了纳妾的事,他的耐性也快到崩塌边缘了。 管家哪里听不出他这是找借口,忙不迭转身去传达。 楚老夫人听到说儿子不能过来,原本要给儿子看的眼泪也落不下来了,再听到说皇帝不满,卡在喉咙里的干嚎生生堵得她快闭过气。 儿子和离了,她本来是想办场喜事,好给家里冲晦气,结果被告知家里居然没钱。 自从儿子在高位以来,她生活里就再没有穷困二字,日日穿金戴银,洛城里的夫人哪个不羡慕?! v第七章 可是长公主离家,带走钱不说,现在儿子还真的被帝王不喜了?楚老夫人想要在儿子跟前大闹,让他更厌恶儿媳妇的心思也没有了,只余下满心惶恐,两眼一黑,这回是真晕过去了。 账房抱着账本带过来的时候,管家先说了老夫人昏厥一事。 楚弈握拳的手搁在案上,无声用力攥紧,在手背青筋凸起中冷声说:「请医士,让老夫人好好将养。你说说这两年家里的账。」 郎君头一回对老夫人摆出冷硬的态度,管家一个字也不敢劝,飞快离开。 账房见他色厉目冷,战战栗栗打开账本,挑了去年已经结算清的帐先报出府中各处用度数目。 「一岁一共五十万余钱,老夫人那里就占了二十余万?」 楚弈听到数字,浓眉一压,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账房一头都是汗,抬袖边擦边说:「是,府里的大项支出除去人情来往和粮食采买,基本都在老夫人那里了。」 「怎么你们之前都没有往我这里报!」 一岁二十余万钱,相当于他在军中养八千兵! 账房委屈地说:「郎君和长公主当时一体,长公主说不必让家里这些琐碎事烦扰郎君。」 桌案就被狠狠砸了一下。 楚弈连呼吸声都变粗犷了,赵乐君早间在帝王跟前那句谁不委屈回荡在耳边。 她外祖姬家如今就剩下老将军和一个六岁稚儿,姬家的士兵有一半是赵乐君在掏银子,即便有铁矿折算,军费从来都是无底洞! 除此外她还供着整个楚家的支出。 他母亲为此还三天两头就拿无子说事,逼迫她给纳妾,完全不知道自己吸附了她多少血。 ‘谁不委屈……’ ‘我自甘下贱……’ 赵乐君的话在此时像是巴掌,狠狠扇在了楚弈脸上。 即便两人结合是利益为先,但他知道自己喜爱她,在婆媳矛盾中也偏向她,从来不认为她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委屈可言。可现在自己那点偏向表现出来的宠爱,被满账数字打个粉碎。 也让他男人的自尊受到极大的冲击。 他脸色发青,朝账房伸手:「把账本给我。」 账本当即就到了他手上,又命人取来纸笔,把人打发走伏案写写算算。 洛宫里,赵乐君被武帝留下说话,三言两语转到了太子生病一事上,帝王在此时言语又一转说道:「太子最近为了收回开采矿石的事情烦忧,你一会去探望他,让他也宽宽心。」 一句话,不知道藏了多少心思,让赵乐君又寒了心。 什么让她去宽太子的心,如今要解决这个僵持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有人带头先缴回开采权。她外祖父年迈,如今掌军也只能在阵地督军,不能上战场,她的舅舅们只留下一个小外甥。如若不是她争取了姬家军的代掌权,姬家剩下的十几万士兵早被她父皇收入囊中。 现在说这样的话,不就是要她用姬家来牵头,率先交了权,让其他人不得不跟着上缴。 可是这样一来,她和太子就是众矢之的,在这朝堂中会更加寸步难行! 赵乐君跪坐着,双手交叠在身前,心中愤怒濒临失控,最终她还是用着女儿恭敬柔顺的声音回话:「是。」 从帝王宫中走出来,赵乐君走在阳光下亦觉得浑身发凉。 她做再多,也无法消除帝王对谗言的听信,仍旧被逼得要一退再退。 倘若最后,她和太子后脚跟就是万丈深渊,她还要退吗? 赵乐君抬头,看向高挂在天边的太阳,在日头下站了许久,才驱去满身的寒意。 太子得知阿姊进宫来探望,忙要从榻上起身去相迎,却被快步过来的赵乐君一把按了回去。 她看着眉眼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少年,面上有着温柔的笑:「躺好,别乱动,我探探额头。」 太子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眼角就那么红了:「阿姐,是弟弟累了你,让你跟楚将军和离了。」 赵乐君一怔,太子难过地说道:「阿姐,你不要再进宫来了。铁矿的事情,弟弟会想办法,绝不能让姬家这个时候站出来。」 细白的手还是贴到了太子额前,赵乐君探着他已经褪下来的体温,依旧温柔地说:「不用姬家站出来,我们有办法……」 楚弈在家中理清两年的账目,拿起手边笔墨已经干了的纸张,叠好揣着出门,一路策马到了长公主府。 从守门的侍卫口中得知她还在宫中,便坐在马背上,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虽然是太阳下,巷子却正当风口,吹得他握着马鞭的手都半僵着。 终于,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动静,伴着空灵的银铃声。 是赵乐君的车驾归来。 楚弈身下的战马听到声音似乎有点躁动,四只蹄子刨着地面,被他一勒缰绳,又安静下来。 赵乐君的车驾已经缓缓过来,等到停下的时候,他才慢慢催马来到她窗前。 银锦已经在车边禀报过,楚弈盯着纱帘内若隐若现的身影,属于她的气息一点点飘散在他鼻端,他暗暗吸了口气,马车里传出她冷淡的声音。 「楚将军是来赔我银子的吗?」 楚弈登时觉得揣在胸前的那张借据滚烫,仿佛化作火焰,烫灼焚烧着他肌肤,让他一张脸也火辣辣地烧起来。 巷子的风仿佛越刮越大,吹起楚弈衣袂,却吹不散他面上滚烫的热气。 他久久没有回答,赵乐君似乎不耐了,吩咐进府的声音隔着窗传了出来。 赶车的侍卫应声,马车吱呀一声,四角挂着的银色铃铛发出一阵清响。楚弈此时喊了声:「且慢。」 马车应声再次停下。 他探手到怀里,将那张一直灼着他的借据拿了出来,从窗子递过去。 忍住让人欲拔腿就逃的羞愧说:「这是我该给你的银钱数额。我不知这两年家里花销是这种情况,银钱数额过大,我一时也凑不齐,特写下此借据,必会及早归还。」 赵乐君看着递进来的薄薄一张纸,着实是愣了一下。 她和离拿走自己的东西,包括银子都是应该的,让他赔偿门扇确实也是有意借此告诉他自己的付出。 两人是因为利益结合,可她也没有占他便宜,她受了委屈自然要说明白。眼下的结果是她预见的,却也有她未曾预料到。 比如他算清她在楚家这两年的支出,立下字据要归还。 赵乐君凝视着那张字据,这可能也是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吧。 v第八章 她犹豫片刻,决定收下。 一纸账目,自此两清。 也没有什么不好。 赵乐君伸手,在碰到那张纸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手也随之落下。 楚弈禀着呼吸,看着她抬手,却又落下。他手里的纸动了动,像是被她推了一下。 他皱眉,还来不及细想,听到她喊了声锦银:「帮我收了。」 她的使女当即走过来。 楚弈一张脸霎时变得铁青。 ——她是什么意思,连接过都不屑吗?! 即便他知道自己这一趟会在她跟前显得卑微,却没考虑过她会狠决至此。 银锦在她身边久了,从她说话的声音中就听出不对,连忙要接过楚弈手中的借据。偏这会楚弈用力攥着,让银锦一时没有抽出来。 「银锦。」 赵乐君又十分难受地喊一声,连声音都弱了下去。 银锦着急,冲着楚弈大喊一声:「楚将军!」 楚弈魂魄归位,瞬间松了手,咬牙切齿看了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眼,扬鞭策马冲了出去。 银锦接过字据,慌乱地爬上车,就见到赵乐君身子一晃往前栽倒。她连忙接住压下来的身躯,见到她脸色惨白紧闭双眼,高喊:「公主!」 惶惶的喊声随风飘远,冲出巷子的楚弈似乎听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有女使奔跑,身下的战马这时带他远离,眼前被热闹的街景取代。 他重新目视前方,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冷漠,寒风一样凛冽。 罢了,她既是无情物,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卿绝! 赵乐君突然昏厥,吓得银锦一众伺候的手脚冰凉,好在刚把她安置在床榻上就见转醒。 银锦眼睛都红了,使女侍卫在外头焦急地喊请医士。赵乐君睁眼看着帐顶说:「让他们别忙了,我没事。让窦正旭过来。」 「公主!你这个样子还喊窦副将过来做什么?」 银锦大急,赵乐君已经坐了起来,神色淡淡:「去吧。」 她向来说一不二,银锦知道劝不动,抿唇目光幽幽看了她一眼,出去让各归各位,再派人去请人。 窦正旭是姬家军其中的一名副将,受命常驻长公主府,一来是保护,二来能第一时间和军中互通消息。 等人来到的时候,赵乐君已经端坐在桌案前,案上放着她昨夜赶出来的舆图。 「公主有何吩咐。」 窦正旭身形高大,站在她面前挡了大半的光线。 她抬头微微一笑,请他坐下,伸手往舆图上一处城池点了点:「魏冲已经到了西平。」 窦正旭望着她细白指尖下的区域,有一丝疑惑。 魏冲他自然知道,公主早年救下的落难公子,才智机敏,算是公主的谋士。 前两个月他突然离开了洛城,本来他也常被公主派出去四处游走,记下各处地形回来帮助公主绘制我国舆图。他也没有在意这魏公子又干嘛去了。 但现在公主说起他来…… 窦正旭眉骨处有一处征战后留下的刀疤,此时皱眉不解,茫然的样子和他威武身形一点也不相配。 赵乐君没有多卖关子,手在舆图上移动画出一道距离:「汝南、南阳两郡,铁矿主出地,基本都是朝廷在开采。但在西平、舞阴有两处是特例。分别为世家闵氏和武将霍廷所占。」 她说到这里,窦正旭哪里还能不知道她的意思,这是准备对圣上逼迫太子收开采权谋划了。 他脊背又挺直了一些,全神贯注。 赵乐君徐徐地说:「本来两处都该是闵家的,是霍廷耍了诡计让闵家人书信慢了一步到洛城,两家为此结仇,私下发生过打斗。」 但是没有兵权的世家,最终败在蛮力下,闵家输了。 「世家和单靠军功后起的武将本来就不和。圣上既然一心要收权,那我们正好利用他们的私仇,把世家和武将间长久矛盾的那层纸给捅破,激化两方对立。」 「世家的开采权是开国就有的,闹大了也不怕圣上会收回,圣上也不敢冒着得罪武将还得罪世家的风险收回。所以世家为了利益压迫武将,根本不必要太子出声,就会有人站出来让圣上收了武将手上这些开采权,其他世家为了家族长久利益绝对会跟随上疏。」 「铁矿一事也就解决了。」 满足她父皇要压制武将的本意,也为修补摇摇欲坠的皇权添砖添瓦。 窦正旭双眼一亮,把笼罩他们许久的阴霾都给撕开了,盯着舆图上的西平和舞阴两县,内心深处有什么蠢蠢欲动:「公主要怎么做。」 赵乐君略显苍白的唇扬起一个弧度:「劫他们的矿!」 祸水东引,让他们自己去猜忌,再打个头破血流! 楚弈策马头也不回归了府,正心烦意乱,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兄!」 他错愕回头。 身后是风尘仆仆的少年,露着爽朗笑容。 楚弈看着,阴郁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抬手重重在少年肩头一拍:「你小子这就赶上来了。」 谢星嘿嘿地笑,去接过他手中马鞭:「怕回来晚了你担心。」 谢星是楚弈的义弟,少年不过十九,却已经随着他征战数年。 楚弈就揽了他的肩头,带着里处走:「阿兄请你喝酒,给你接风。」 谢星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不减地应承着,走到半途才说:「阿兄,我怎么一进洛城就听到说你跟长公主和离了。」 笑着的楚弈神色立刻冷了下去,脚步亦停下来:「洛城里已经传开了?」 「应该是传开了。」谢星端详着他的神色点点头,他一进城连走路的百姓都在讨论。 楚弈用舌尖抵了抵脸颊,目光沉沉。 他没有往外说,必然是赵乐君那里宣扬的,还真是符合她无情的性格。 「传开了就传开了。」他再抬脚。 v第九章 男子汉何患无妻。 谢星只好再跟上。他和长公主接触少,夫妻间的事情他更不好多嘴,再挑了一事说道:「阿兄早朝有没有见到太子,我听闻太子因为收拢铁矿开采权的事情急得病倒了,一路经过几处,也听到守城门的士兵会讨论这个事情。」 太子病倒了? 楚弈回来就在和离一事上纠缠,根本没有留意其它,一回想,早上确实没有见到太子。 他沉着脸没有说话,谢星说:「阿兄回来见到长公主了吧,她没有提起这些吗,也没有说要怎么帮着太子解决铁矿的事情?」 其实铁矿谁开采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驻守地有铁山,但那是朝廷把守着的,不是他们能动的。 别的人养兵靠铁,他们养兵纯粹靠一次一次的胜仗去掠夺和农耕自给自足,朝廷的供给根本就不够。 楚弈闻言依旧没有说话。赵乐君一个字也没有跟他提,而且她有新的依靠了,要怎么解决,能不能解决关他屁事! 他闷声回到院子,当即喊人拿酒来。 谢星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自己说的话可能还戳到他痛处了,很有自知之明的闭上嘴巴,准备就只陪着喝酒。 楚弈坐下后却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嚯一下又站起了,沿着走廊到了书房。谢星只好跟着过去,见到他取出舆图,翻出其中的两张,摊开在长案上细细地看。 他探头瞥了两眼,对标着汝南和南阳的舆图还算熟悉,他们已经暗中对这两处地形摸了几回。 谢星见阿兄看得入神,想到他们伺机已久的谋划,胸膛里的血液似乎就沸腾了起来,压着激动低声问:「阿兄,你不是说现在还不是机会,还不到真正动荡的时候。」 楚弈凝视拼着两张舆图,一言不发。 脑海里闪过自己原本的打算。 武帝想要跟以前那样牵制武将,连他都是被猜忌的一员。早在察觉武帝的心思时,他就已经在未雨绸缪,绝不允许根基浅的自己成了武帝拿来儆猴的鸡! 他要壮大兵力,并且不能让朝廷知道。 他确实也已经在做了,暗中招募,韬光养晦,但离他不可摧毁还有差距。而在他足够强大前,能够给他提供掩护的就是更能挑起帝王忌惮的其他人。 从传出帝王欲收回铁矿开采权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看准了汝南和南阳。 那里有铁,有武将,有世家,离洛城也十分近。只要那两边乱了,引起帝王注意,就足够弱化他的存在。 在有这个打算的时候,他还和赵乐君共进退,他准备这次回来跟她坦白,因为这两处对她来说也有用处。 如今……楚弈耳边又回响她引用刺耳的那句‘自甘下贱’,用力握了握拳头,视线依旧凝视着被细细描绘出来的舆图。 对他来说,现在确实不是动汝南和南阳的时机,会缩短他培植自己势力的时间。 下刻,他把舆图唰地收了起来,到底是做了决定,沉声说:「二郎,你暗中去汝南。」 谢星咧嘴一笑,笑容里是跃跃欲试:「阿兄,还按你先前说的那样吗?」 劫矿,挑起纷端! 楚弈:「是。」 纷端起,余下的就看她会不会把握了,就当是补偿她受的委屈罢。 「公主还睡着?」 一位女使来到屏风前,朝放下纱帐的床榻窥了眼。 端坐的银锦点点头,侧头看到霞光斜斜照入室内,估算了下时间,发现赵乐君已经睡了有一个时辰。 前来的女使又问:「那现在还传膳吗?」 银锦轻摇头,示意她先下去,女使会意,恭敬退出去。 等人离开,银锦回头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床榻,免不了开始着急。 公主向来对小病小痛不在意,先前不让请医士,她放心不下只能去劳烦别人,但等了快半天也还没能等到人。 在银锦焦急的期盼中,连云正打马到长公主府门前。 他一身玄装,轻盈翻身下马,衣袂飘动,玉树临风。 守着门边的侍卫早得了吩咐,当即上前给他牵马。连云心里记挂着赵乐君的病情,也不要人引路,快步进府,在踏入大门的时候却又回头朝巷口方向看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他总感觉到有人在窥探。 笔直宽阔的巷口一眼尽览,空空荡荡,只有落满地的夕光。 他收起疑虑,撩了袍摆进府。 赵乐君和窦正旭议事后便觉得十分疲惫,一沾床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梦中却不踏实。 一时梦到年幼的时候帝王抱着自己高举,宠溺地喊自己:「朕的长公主,乐君,朕的宝贝。」 一时又梦到弟弟出生时,帝王也抱着他高举,高兴大笑:「朕的太子!朕后继有人了!」 她就站在父皇身边,也满心欢喜的笑。 笑着笑着,她却站在了灵堂,满堂怮哭,她看着闭紧眼的母后双眼跟着模糊了。 画面一转,还是灵堂,却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对着三个牌位沉默,那是她战死的舅舅们。 「外祖父……」她低低喊了老人一声。 「——朕要你姬家何用!」 帝王的咆哮突然在耳边炸响,赵乐君连忙转头,她看到高位上的帝王眼神凌厉,早没有了梦中初时的慈祥。她心头狠狠一抽,猛然睁了眼。 「君君别动。」 温润的声音轻柔飘到耳边,让刚刚醒来的赵乐君一时茫然。 她静静躺了会,分清梦境现世,侧头看隔着纱帐给自己把脉的连云。 「你不该老往这跑的。」 连云闻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公主身体欠安,臣走一趟又何妨。」 赵乐君听着他打趣的语气,视线重新落在帐顶上:「不过是昨夜没休息好,没什么打紧。」 连云此时收回手,「君君既然知道,请爱惜自己吧。你本就体寒不易受孕,所以这些年都没能怀上孩子,别这头还没有调养妥当,又因为劳累添新症。我给你开一贴宁神养气的方子,你要好好服药。」 说罢起身,银锦已经准备好笔墨,感激地朝他笑。 v第十章 方子写好,府里有药房,银锦捧着药方去配药,片刻又回来了。 「连郎君,府里缺了一味药。」 连云问是哪味,听过后说:「这味药平素也少用,你去妙春堂,那里肯定有。」 银锦应一声,就要走,连云喊停她:「正好我手上也缺两味药,顺带帮我捎回来。」 当即再写下两味药名。 公主用的药,银锦自然不放心别人去,吩咐使女们无赵乐君传召不可近院子,着人去牵来马亲自去了。 连云已经去了外室,安静的内室片刻后传来窸窣声,是赵乐君起来穿衣。 她出来的时候,连云已经在煎茶。 她与他对坐,她没有说话,连云也不开口,就那么默默地陪着她品茶。 楚弈跟谢星在书房商议了半日,定下详细计划。 他回京有两百精兵跟随,只不过他先行,把人都甩后头了。谢星也跟着赶,又把人丢后头,如今正好可以分出去一百,让在外头等着,暗中跟随谢星到汝南。 「那我明日一早再出城去。」 谢星摩拳擦掌。 楚弈面上倒是淡淡的,点点头,抬头看到天色渐暗,收拾桌上的纸张说:「吃饭!」 兄弟俩搭肩往外走,一个侍卫跑过来,先看了眼谢星,在视线交汇中禀道:「郎君,长公主的使女去药铺,抓了几味药,其中有两味是……保胎的。」 楚弈愣了一下。 谢星眼睛都亮了。 他对义兄跟长公主和离的事不好多言,但这是他阿兄,他哪里看不出来阿兄对长公主放不下,就吩咐人去探听探听,让有关于长公主府的消息就送过来。 结果才半天,这是传来喜讯了?! 「阿兄!是不是长公主有身孕了!她的使女都没有许人,怎么会要这种药。」 楚弈还站在走廊间发愣,耳边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兄弟的话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有些模糊不清。 谢星见他出神,伸手去推他一下:「阿兄,你是不是去长公主那里问问?」 楚弈被一推,恍然回神,下刻就穿了靴,转眼就跑了出去。 他策马在昏暗的街道中疾驰,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全身的血液都在激动中翻涌,脑海不停盘旋着两句话。 她有身孕了! 他要做父亲了! 赵乐君没有什么胃口,被逼着吃了几口饭菜,在连云的注视下喝光汤药,苦得直皱眉。 连云视线在她快要打结的眉头徘徊,没忍住低低笑了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明明就怕苦,还非得一口气把要药喝了。」 赵乐君苦得根本不想说话,连云端过早准备好的密枣,她探手去捏了一个,才要放到嘴里就被外头的喧闹打断了。 夜幕中有个高大的身影走来,府里的侍卫脸色铁青追赶着,刚靠近,就被他三两招给拌摔到地上。 赵乐君看清来人,皱着的眉头成了深深一个川字。 楚弈怎么又跑来了。 连云望着来势汹汹的楚弈,神色也沉了下去。 楚弈就那么一路冲到她跟前,急得连鞋都没有脱,在她屋里光洁的地面留下一串污迹。 「嘉宁。」他闯进屋里,喊了她一声,目光就落到还端坐着的连云,眯了眯眼。 这个连云怎么又在。 人都冲进来了,赵乐君朝一脸惭愧的侍卫们摆摆手,让下去,慢慢抬起下巴端详他神色。 他似乎来得急,此时还在微喘,看着连云的眼神十分不友善。 她思索了会,跟连云说:「阿兄,今日辛苦你了。」 这是让他先离开的意思。 连云会意,面上却无不喜,久违的一句阿兄,让他眼里都是温柔的笑意。利落站起身,柔声道:「我先回了,记得照顾好自己。」 楚弈听着两人亲昵的语气,眼神越发阴沉,盯着连云离开,在看不见他身影后来到她身边。 「——他来做什么?」 赵乐君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肃着脸没有说话。 这是质问她吗,这是她府邸,她见谁还要他允许不成?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好,深吸一口气,看向她小腹,可她腰带松松束着肉眼分辨不出来。 他有些紧张,犹豫了片刻,还是伸了手出去。 赵乐君见他探手,警惕地当即要站起身,可他这些年在沙场上练得身手了得,还没站起来已经被他拉住,然后轻轻松松将她半带到怀里。 他的气息霎时笼罩着她,温热的鼻息也在她耳后撩过,让她浑身发僵。 「你别动,我手脚重,别伤着你了。」楚弈圈住跌坐在自己怀里身子,手掌终于贴上了她的小腹。 赵乐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也再度怔愣。 他离开三个多月,掌心下的触感再平坦不过,哪里是怀孕三月的样子。即便她腰身再纤细,这个月份肚腹也会有些许隆起。 他手掌往她腰身上又一揽,纤腰嫋嫋不任衣,甚至比他离开前还要再细上那么些。 楚弈明亮的目光就慢慢沉了下去,余光扫到还没有来得及收走的药碗,碗底还沾着黑褐色的药沫。 这一切都证明她确实在服药…… 他眼前就浮现连云刚才守着她的样子,原本在心头涌动的欢喜霎时像是被浇了盆冰水,连沸腾的血液都跟着变凉,看她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变得尖锐。 这时一股力量把他给推开。 赵乐君站起来,微喘着气,神色铁青。 任谁被这样又摸又搂,也要羞恼。 v第十一章 楚弈却也迅速跟着站起来,一只手掌就攥住了她两只手腕,在她挣扎中去掐了她下巴,阴鸷在眼底蔓延。 「你……」怀的是连云的种?! 不然为什么她没有怀孕三月的孕相,那个连云还守着她喝药! 可这些话因为愤怒而如鱼刺一般卡在喉咙里,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乐君在他阴冷的眼神中脊背发寒。 ……他离开洛城前将自己死死制住的那幕在脑海里闪过,她当时羞恼、委屈、愤怒甚至在他泄愤一样的情|事中感到绝望,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一幕幕让她打了个激灵。 他又要那样轻贱她吗?! 赵乐君眼眶迅速地红了,身体里猛然爆发一股力气,挣开他高高扬起了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里响起。楚弈被打得偏了头,屋里死一样的寂静。 赵乐君手心发麻,往后退了几步,喘着气撞到屏风。 楚弈脸上火辣辣的疼,慢慢地转过脸,抬手在嘴角揩了一下,忽地咧了嘴笑。 那样的笑带着几分狞色,赵乐君被他笑得头皮发麻,警惕盯着他。外边的银锦听到动静,探头看到两人气氛不对,当即冲进来护在赵乐君身边。 楚弈在她们的视线中没有逼近,而是转身,飞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公主……」银锦松口气,想看看赵乐君有没有受伤。 不想一回头,就看到赵乐君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攥住衣襟,全身都在发抖。 谢星等了半晚上,也没有等到楚弈回来,只好先去睡了,他得养足精神明日好启程。 一觉醒来就是天大亮,他忙乱梳洗,跑去找楚弈,懊恼自己耽搁时间了。 楚弈的院子很安静,正房大门大开着,他想也没有想就走了进去。 「阿兄。」 外间没有人,他喊了声,寻向内室,却是闻到冲鼻的酒味。 他皱眉。阿兄喝酒了,那么浓的味道,这是喝了多久? 谢星很快就在床榻前找到楚弈,他身边凌乱倒着十余个空酒坛,手里还拿着一个,正往嘴里灌酒。 「阿兄?你怎么喝那么多?」难道是跟长公主有关? 楚弈没有回答,谢星只能上前,夺了他酒坛:「阿兄,别喝了,我这准备出城,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听到出城二字,楚弈终于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他。 「出城?」 「是啊,阿兄昨儿不是决定了吗?」 决定?! 谢星的话让楚弈双拳紧攥。 他觉得她受了委屈,有愧与她,更改自己养兵的计划,想要补偿。 他也根本没有怀疑过孩子不会是他的! 结果呢,被她狠狠一巴掌甩到自己脸上来了,他如今还要牺牲自己的利益,去给她谋划那些吗?! 楚弈眼神一冷,猛然站起来抽出手边的剑,狠狠朝妆台劈了下去。 木头霎时四分五裂,他握着剑,大口大口地喘气。 谢星被他吓一大跳:「阿兄,到底怎么了?!」 楚奕盯着那堆碎木头,额头青筋不断跳动,愤怒还在胸膛中翻滚。 「阿兄?」 谢星又唤他一声。他死死握着剑,在叫喊中自嘲地低笑一声,闭上眼说:「……去吧,万事小心。」 谢星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剑,担忧地应好。 早朝的阳光明媚,连云穿戴好官服,准备到衙门。 他走过矮案,余光扫到昨日拿回来的药包,想到昨日突然出现的楚弈,似笑非笑。跟身边的小童说:「把这药给我二哥送去,说是给二嫂安胎用的。」 「连爱卿昨日去了嘉宁那里,她怎么样了。」 奢华的帝王寝宫里,武帝眯着眼倚在一方软枕中,胸前衣襟散开,露出一片肌肉松弛的胸膛。 连云跪坐在一边,挽袖在给帝王调配药方,闻言微微一笑回道:「回禀陛下,长公主风邪侵体,昏厥过去。臣昨日去见,她昏昏沉沉,话也不愿多说几句,喝了一贴药。」 他一早本来去了衙门,还没坐下,又被帝王召进宫。 帝王近来越发荒唐,服用神仙散频繁,每每之后便是纵欲发泄,次日必然要召他调配培元固本的药方,好卸去神仙散积留的毒性。 武帝斜斜看他:「怎么姐弟俩都风寒了,太子到现在也没能下榻。」 「倒春寒,一个不慎便要染上风寒。陛下宫中的地龙还是再烧些日子为好,出行也要注意保暖。」 他将计量好的药材混到一块,宦官已经把送进来的红泥小炉放上烧红的炭,他把药材就在帝王注视下放入药罐,注入泉水,搁在小炉上。 武帝双眼眨也没眨,直到他重新坐好才收回视线说道:「这几日连爱卿多费些心,照料好他们姐弟。特别是嘉宁,才刚刚和离,恐怕心情也不好。既然她的人找到你这来,你自小又是与她长大的,多劝她宽心。」 连云回:「臣尊旨。」 等药煎好,连云伺候帝王服下。 帝王躺在矮榻中,缓缓闭眼,低声说:「太子还是下不了决心啊,这铁的事情不解决,朕连睡梦中都不安。」 连云给帝王盖上薄毯,低垂着眉眼道:「陛下再宽限太子几日吧,太子会想明白的。」 武帝没有作声,仿佛是睡过去了。连云在边上候上一刻,听见帝王发出鼾声,才慢慢后退离开。 赵乐君自打从宫里回来就没有出过门,连云每日都会在黄昏时刻到长公主府给她号脉。 在第四日的时候,赵乐君跟他说:「郎君别再过来了。」 连云不为所动,收起她腕下脉枕:「圣上有令要照顾好你的身体,我是尊令而来,你不必要担心会引起圣上多疑我。等你什么时候想康复了,我就不来了。」 v第十二章 这四日不但她没有踏出府门一步,连太子都称病没有踏出寝宫一步。 赵乐君觉得连云是知道自己有谋划的,便也不再多说。 连云今日还跟往常一样,看着她喝下汤药后离开。 她坐在案前,默不作声看还放在案上的药碗,良久叹息了一声。 她知道连云禀报父皇说她病了,不过是找借口光明正大来公主府。其实他要来,也能暗中过来不让人发现,借着帝王旨意登门,其实就怕自己赶他罢了。 ——他又何必呢。 赵乐君止不住又叹气,长睫低垂,伸手去碰了碰药碗光滑的边缘。 当年退婚一事,他根本不知情,她也没有想过要怪责他。即便他当时在,她也依旧会选择和连家退亲。 所以他们间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退亲是让两人都能安好的选择。 银锦进来就看到她出神的样子,跪坐到一边安安静静给她烹茶,等茶煮好奉上,将她身前的药碗收走。 赵乐君此时也站起来,神色淡淡去找出舆图,重新坐下估算着派出去的人现在的方位。 明日就是闵氏押铁出山的日子,派去的人应该是按照计划到达汝南的西平县,跟魏冲汇合了。 看着地图,她手指微微蜷缩着,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说来也好笑。她身为当朝长公主,居然会有被逼得离经叛道一日,像个土匪一样,让人去打劫自己的同胞。 她是首回将自己的计谋用在了同胞身上。 赵乐君想着,是真笑了。 窦正旭这个时候寻了过来,拿着最新送来的信:「公主,魏公子来信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抬头,银灯下,笑容越发粲然:「好。」 在长公主府收到汝南来信的同时,楚弈同样收到谢星派人送来说到达西平的消息。 他早早探清楚闵家运送铁的规律,如今谢星已经在日期来临前赶到,余下的就等闵家送铁的人离山。 他把送来的信丢火盆里烧成灰烬,摸向脚边的酒坛,仰头猛地灌一大口。 这几天帝王没有召见,他就呆在家里。白日拉了手下到校场厮打一日发泄精力,晚上喝上一坛,一夜无梦。 然而这几日,有关赵乐君的消息还是会时时送到他跟前。 这是谢星先前吩咐的,他也就是听着。 此时也到了探子前来的时间,没有意外如期而来,与他见礼后说:「连郎君这是第四日到长公主府,同样的时间到,同样的时间离去。长公主依旧足不出户。」 探子说完抬头窥他一眼,见他背靠着桌案在喝酒,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默默退下。 楚弈保持着那个喝酒的姿势,等坛子空了,随意丢在地上,进去内室倒床上就闭眼睡觉。 睡梦中,他似乎听到外头有说话声,不耐烦翻身朝里。 莲娘此刻正在院子里,手里拎着食盒,低声和犹豫要拦住自己的侍卫说:「是老夫人让我给表哥送吃食的,老夫人听说表哥这几日都吃得少,还总喝酒,担心他身子受不住。」 侍卫为难地看看还亮着烛火的屋子,到底是让开。 老夫人他确实得罪不起。 莲娘朝他道谢,侍卫忙侧身子避开,就站在院子里看她走进去,突然弯腰打了喷嚏。 直起腰来的时候,抬手揉鼻子,皱眉想这个莲娘子熏的什么香,味道也太浓了。 侍卫想法还没有落,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还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吓得他一个激灵就往里跑。 内室,楚弈被进来的人惊醒,睁眼就拔了床边的长剑,直直指住了来人。 如若不是他看清是莲娘,恐怕此时已经把人刺了个对穿。 莲娘被剑指着喉咙,吓得直接软在地上,食盒跌落,里面的饭菜洒了一地。 侍卫见满地狼藉,再看楚弈不好的脸色,知道自己要少不了军棍了。 莲娘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见他还拿着剑站在那里,又闻到酒气,委委屈屈抬手抹泪:「表哥,你又喝醉了吗,我是来给你送饭的。」 说着,慢慢站起身,壮着胆朝他走去。 屋子里都是打翻的饭菜气味,还有散不去的酒味,如今加了个特意熏香的莲娘,气味混合在一块就变得十分古怪。 楚弈冷眼看着走向自己的女人,鼻子动了动,屋子浑浊的味道让聚集在胸口的酒气翻涌,胃里也难受。 他忍住不耐说:「出去。」 「表哥……楚郎……」莲娘喊他,不退反进,「我如今已经是楚家妇了,在你身边伺候,是我该尽的本分。」 自打她成了妾,楚弈就没有见她一面,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借口过来,怎么能够就这么走了。 楚弈看着她还靠近,眼角抽搐,扑面来的香味让他几欲作呕。他忍耐到极限,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又带着酒意,猛然把剑尖朝下直接掷在她脚边。 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劣性骂道:「恶臭……给老子滚!」 楚家大半夜就闹了起来。 莲娘被楚弈骂跑后,羞愤哭着上吊,腿都直了,差点把楚老夫人吓得晕过去。 等到人被救起,她连气都顾不上喘,跑到儿子屋里,又是抹泪,又是威胁。 「莲娘就怎么不得你心了,你非要逼死她才算!还是你对娘有什么意见,索性我也随莲娘一块去了吧!」 楚弈坐在床上,面沉如水。 楚老夫人说了一大通,见儿子仍旧不言不语,坐在地上就拍着膝盖继续大哭。口里大喊着死去的丈夫名字,说自己跟着儿子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儿子却不听自己的云云。 耍泼耍得淋漓尽致。 「娘,你别喊爹了,爹真出来见你,你敢见吗?」 沉默的楚弈淡淡开口,哭着的楚老夫人声音一顿,瞪大了眼看向儿子。 屋里的烛火在此时突然晃动了一下,闪得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青年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当年爹是怎么死的,娘没有忘记吧……娘说儿子对你有什么不满,可能是有的。夜深了,娘还是回去,早点歇了吧。」 楚老夫人眼皮一跳,只见儿子在烛光下的面容半明半暗,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眸深如寒渊,酷似死去的丈夫。 v第十三章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儿子拿丈夫的死来警告自己,让她头皮发麻,措手不及。即便她先前违背儿子意思,暗中为难赵乐君,他知道后也只是冷脸不理人,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丈夫一个字。 她也以为,儿子早从当年的事情走出来了。 楚老夫人一骨碌就爬起来! 她再会耍泼,也知道看人脸色,何况儿子的眼神阴沉得骇人。她可不能为了侄女,真的触怒儿子! 可兀自起来,又觉得尴尬,她咽了咽口水,勉强笑笑:「你累了一天,你先早点歇下,娘、娘先回去了。」 说罢就要开溜。 楚弈在她身后说:「娘,吴氏是你侄女,你喜欢她要怜惜她,儿子可以给你留着。但是要让她记住,别再来招惹我,事不过三。」 「好、好!」楚老夫人胡乱应承着跑走了。刚才多来势汹汹,现在就多狼狈。 在人走后,楚弈挺拔的腰杆慢慢弯曲,把脸埋进了双掌间,良久都没有动。 ——事不过三。 他第一次发现吴氏耍心机,是三月前和赵乐君争吵之后。 那日他能撞见赵乐君和连云暗中往来,吴氏功不可没。 赵乐君肯定也知道了吴氏所为,所以才会在和离的时候,把人给他纳成妾。除了报复吴氏,还为了留着膈应他的。 吴氏第二次耍心机是在刚才,赵乐君也算无遗策。 吴氏果然如她期待,自以为能用美人计,恶心自己来了,连带着让他对自己的亲娘都快失去耐性。 那个小妇人,算计起来,手段比谁都狠……让他一回比一回狼狈! 楚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一点醉意也醒了,站起身走到书房,取出河西和上郡的舆图。 图拿在手里,动作却又一顿,扫向在书架上整齐摆放的整套舆图,神色有几分复杂。 「公子,快天明了,你闭眼歇一会。有我们盯着呢。」 众人面前山道蜿蜒,魏冲带着他们潜伏在树林里,守了整夜,静等闵家运铁路过。 魏冲闻言只是朝身边的人伸手,要酒。 那个士兵没有办法,把酒壶递上,看着他喝了一口。 山林里本就阴冷,又逢天气突然降温,不能生火,一众人全靠酒来暖身子。 魏冲喝过一口,把酒又递了回去,问起斥候:「先前路过一处,似乎有人刚走过,斥候去查探,回了吗?」 从草木间的踩踏痕迹来看,来的人不少,起码和他们差不多,估计百众。 有可能是闵家的人来巡场,也有可能是别的,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调整了拦劫的方位。 只是斥候此时还没有回来,魏冲心里也不太|安定。 士兵闻言转身就到前边去问,都没有收到斥候的消息。 正是此际,那伺候匆忙归来,故意抹得辨不清的面容带着震惊,来到魏冲身边低声道:「是谢二郎带着人也埋伏在这山间。」 「谢二郎?楚弈的义弟?」 魏冲也觉得意外,丹凤眼斜斜往上一挑,表情带了些玩味。 斥候说是:「即便遮掩了口鼻,那双眼是错不了。」 两人正说着,前方隐隐传来马蹄声,众人都噤声往前看去。 昏暗的山路被火把照亮,宛如是一条火龙在前行。 闵家的人已经押铁出山了。 魏冲眼里倒映着连绵的火光,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就位。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谢二郎是来做什么的了。 前方有序的火把突然间摇晃散开,像是洪水冲入了树林,摧毁了一片。 厮杀声响起。 魏冲看着被人先下手为强的一幕,忽地乐了。 谢二郎也来劫矿的?他们被人截胡了?! 有士兵已经焦急地问前面是什么情况,魏冲一挥手:「走,帮帮谢二郎。」 谢二郎大家都认识,可是魏冲这一句帮忙,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不是他们要劫矿吗,怎么变成帮谢星劫矿了。 于是他们就被魏冲这么不明不白给带着冲下去,看着魏冲去到紧张的谢星身边,朝他抛媚眼和吹口哨。 谢星确实被突然又杀出来的一批人给惊着,若不是魏冲吹了个口哨,吊儿郎当地朝他抛媚眼,他还真没能认出一脸灰的人来。 魏冲出现,十分诡异,谢星想要多思考也没有空余时间。但魏冲加入,压力大减,他自然是要把疑问放在劫矿之后。 谢星就朝自己人喊了声:「别误伤,一家人!」 闵家人押着车打着火把,说被打劫就被打劫,都懵了,混乱中有人大喊着回去报信和奋力抵抗。 然而怎么会有人放他们去报信。 山道间,火光一片一片熄灭,风将惨叫吹散,在旭日的红光中,一切又归于平静。 谢星站在尸首当中,抬手抹了把脸上沾的血,让自己的人都聚拢查看。这些都是精兵,并没有人牺牲,有几个伤重的。 魏冲那边情况也差不多,但是魏冲自己也受伤了,胳膊被划了出了个血口子,血染了半边袖子。 魏冲善谋,武功并不多好,但只要他担起指挥一职的时候,他必定会和士兵一起冲锋。为此,在姬家军中威望也不小。 谢星看着他在前边简单止血包扎,和围着的士兵小声不知道说什么,就等他说完了,才上前去一抱拳道:「不知道魏先生怎么到这儿来了。」 魏冲随手摘了一个士兵的水囊,慢慢拧开,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笑着睨了谢星一眼并没有说话。然后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喝过的地方,给他递过去。 谢星看着眼前的水囊,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仰头也喝了一口。 里面装的是酒,辛辣呛喉,却又让人觉得舒爽无比,身上每个毛孔都被那股劲冲开了一样。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魏冲此时说:「谢二郎,你刚才说,我们是一家人?」 谢星正要把水囊还给他,闻言一愣。 v第十四章 魏冲又吹了个口哨,露出个蔫坏的笑:「我们长公主和你们楚将军和离了,还哪里来的一家人……」 「你!」 谢星突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就要高喊示警……然而已经晚了。 他眼前一黑,直直朝魏冲倒去。 太子告病第七天的早朝,皇帝终于忍不住当场让去把太子请来。 满殿肃穆中,文武百官看到太子连走路都费劲,整个人清减了,腰间束带亦松松垮垮,那单薄的身子仿佛要承受不住一身储君冠服的重。 武帝见到儿子这个样子,神色越发阴沉,冷冷看了连云一眼。 他本就多疑,连云伺候了太子汤药那么久不见好,让他不得不疑心连云是不是没有按照自己吩咐,好好劝导她们姐弟。于是宣来侍医给太子号脉。 侍医号脉半天,也就得出个风邪入体、忧思过度,道忧伤肺、思伤脾导致脾胃不佳,即便风寒好了身体也不见恢复。 一番话和连云写的脉案是一样的,武帝那点疑心终于散去,便又让人搀扶着太子回去休养。 文武百官里不少是看太子笑话的,但见到皇帝为了拢权对亲子都这样无情,心里又免不得怵帝王的冷酷。 亲子尚且如此,那他们这些臣子呢? 一时间,群臣心底惶恐。 楚弈也在大殿上,沉默看着一切。在太子经过自己的时候,他敏感察觉到太子是看了自己一眼,只是他不能动。 帝王就在高处,他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唯有在心中默默算时间。 谢星行动已经两日,消息却还没有送回来,也不知道是否顺利。再拖……太子这里恐怕是拖不下去了。 太子被皇帝当朝喊过去,赵乐君那里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听闻后两只手紧紧攥了良久。 黄昏的时候,连云又上门来,看到她比平时更清冷的神色,明白她已经知道早间庙堂上的事情。 他一边给她号脉,一边低声说:「殿下无碍的,我给他服了几贴显得病重的药,侍医也查不出来。」 「你明日起不用再来。」赵乐君缩回手,「我好了,明日会进宫谢恩。」 连云望着自己空空的手,知道她都猜到了,无奈地笑笑:「君君,你生我气了?」 气他插手,给太子药。 赵乐君神色淡淡:「不气你,你是为我们姐弟好,我不会不知好歹。肯定也是太子让你给的药,我已经交代他前日就该在朝里走动,他没有去,我初以为他是真的没康复,其实是怕父皇又来逼迫我。如今我气,也只是气他不知轻重,万一再把你牵连在内。」 她的话似乎句句在理,偏连云一个字也不会信。 他轻叹一声说道:「君君,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心里怎么想,我多少能猜到。是我错了,可你明日进宫去,不是让殿下的心思白费了吗?」 赵乐君没有说话,似乎是意已决。 连云见她这样,唯有苦笑,最终败下阵来:「你明儿什么时候进宫,万一圣上要责怪,我在场他也不会太过。」在外人跟前,总是要保住一些皇家脸面,不能把连女儿都逼迫的土匪样子显出来。 然而赵乐君根本没有回答他,让他连连摇头,又妥协道:「好好,我不问了,明儿我也不出现,你别气了可好?」 她这才算是开了口:「阿兄……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若是还插手此事,往后,我只能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又给我放狠话了。那我不插手这事,我以后再来,你就不能赶我。」 连云微微笑着,很认真地看她,眼中光华流转。赵乐君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怎么忘记了他最会插科打诨,最爱抓她话里漏洞,最后堵得她无话可说。 太久没和他打交道,就又上他当了。 话都被他堵了回来,她也不是输不起的人,颔首道:「好。可若被父皇察觉我们来往,那就没有以后。」 「好。」连云十分爽快地应了。 待到连云留下一堆的药和吩咐离开,赵乐君喊来窦正旭,问有没有汝南的消息。 窦正旭心里正为此事着急,在她跟前不敢显露,怕给她添忧思,反倒是笑着劝她:「有魏公子在,公主放心,算着时间,也就是这两日会有信。」 赵乐君哪里不知道他想法,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暗暗思索着。 如果今夜还没有消息,她明儿进宫也只有一个拖字诀,起码得往后拖延两日。 如若两日后,汝南还闹不起来……赵乐君闭了闭眼,那她唯有去博帝王对自己唯一的一丝情分了。 在赵乐君全心挂念汝南情况时,楚弈亦在等消息。 一个下午,侍卫已经被他喊来问了七八回,每一回都是毫无消息。 他坐在桌案前,难得焦虑不安。 谢星办事他不是不放心,实在是早上见到太子被帝王无情的架到大臣跟前,心里不好受。 在没有和赵乐君成亲前,每回见太子,太子都是对自己极亲热。成亲后,太子喊姐夫时脸上笑容更是真诚,目露崇拜。 还常常和自己说:「姐夫,我也想要做一个和你一样的英雄,挥剑斩敌首,无畏血洒沙场!」 楚弈闭目,昔日过往,在此时忆起竟然如同梦幻一样。但即便那是昔日,即便他如今和赵乐君闹到决裂,仍旧为帝王举动有唇亡齿寒之感。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完全拓印在脑海中的汝南舆图,又侧头看向书架上其它舆图,抿唇嚯地站了起来。 本就已经更改了计划,要给他们姐弟谋划一回,如今太子被逼得重病在床,他该以大局为重。 赵乐君肯定知道今日大殿上发生的事,如若她坐不住,明日就为了太子让步,那他的谋划又有何用? 只会成为一场自我安慰的笑话罢了。 且不管赵乐君与连云如何,独为了太子以往的赤诚相待,他此时也该去见赵乐君。 楚弈大步就迈了出去,借着慢慢笼罩大地的暗色,来到长公主府外,让门房去禀报求见。 银锦得知楚弈又来了,一双眼都瞪得有铜锣大,那晚公主在他走后的模样,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公主什么时候被人逼成那样过,连中衣都被冷汗渗湿了,一双手抖了许久。 赵乐君听到楚弈又来求见,长睫轻轻颤了下,那夜他骇人的笑容浮现眼前,突然就觉得无比疲惫。 「说我身体不舒服,歇下了。」 她淡淡一句,银锦松了口气,示意来送信的快去回复,把人赶走。 以前她觉得公主跟楚弈和离可惜了,但是现在觉得再正确不过,那个莽夫,一点也不会心疼人! v第十五章 楚弈在外头等了许久,等来了侍卫一句不见。 他看着紧闭的大门,抬脚就想往里走。 侍卫早就有警惕,已经被他连闯两回,再闯第三回,他们都可以自刎谢罪了!当即齐刷刷拔了刀。 面对森寒刀光,楚弈还是又迈了几步,侍卫将他团团围住。在双方对峙的最后一根弦即将绷断时,他却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眼被灯笼照亮着的牌匾,那上面写着长公主府四个金字。 他闭眼,赵乐君扬手打了自己一把掌的愤怒面容在眼前闪过。她纤细的腰身,手掌中的平平坦触感,那些他不愿回忆的事情都通通涌了出来,太阳穴也跟着狠狠抽动了一下。 在涌动的情绪中,他睁开眼,仍旧往前踏出一步。 那根紧绷的弦锵地断了,为首的侍卫没有犹豫挥刀相向,手腕却是一疼,被楚弈极快地出手制住。 然而侍卫想象的更多没有到来,只看到楚弈居然赤手空拳的去握住了他的刀刃,他恍若不知痛,任锋利的兵器割裂他手掌……似乎还嗤笑了一声。 其他要冲上来的侍卫为之怔愣,视线紧紧锁在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上,下刻就见他就夺了刀,一撩袍摆,用夺了的刀整齐切下半片布料。 动作快到让人始料不及。 染血的刀也在这瞬间落地,发出悲鸣。 等侍卫回神已见楚弈一手托着布,伸出不断淌血的手掌,任鲜血汇聚在指尖下,一笔一划在布上书写。 很快,那块血迹未干的布就被楚弈给丢了过来,面上已然不悲不喜。 「我在此等长公主的答复。」 赵乐君估摸着楚弈的暴躁性子,被拒绝了肯定还有得闹腾。 她倒不怕他会闯进来,有她命令,府里的侍卫绝对不会让他闯进来,最后他多半也就负气离开。 但是她却在意料之外收到一份血书。 她一眼就认出是他的袍子。断口整齐,满片的字血透锦背,大小不一的血点滴落在上头,可见书写时必是鲜血淋漓。 一份血书,完全承了他霸道的性格。 也可见他今儿必要见自己的莫大决心。 赵乐君缓缓吸了口气。罢了,那她就看一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细看下,内容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上边说明了他派人去挑拨汝南闵家和南阳霍廷两家,以解太子困境,并言太子的处境两日左右就能缓解,询问她可否稍安勿动。 末了写了句‘望复为盼’。 四字个将满片血字的凌厉冲淡了许多。 赵乐君盯着血书,是诧异,是心情复杂。 楚弈居然也派人去劫矿挑起纷争! 他那天莫名而来,莫名怒火冲天离去,天崩地裂的,但他还在想帮着他们姐弟解决困境。 并且……她与他都想到一块去了。 赵乐君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血书,又想到汝南如今还没有消息传来。 他们两方人马会不会也撞一起了? 她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而且今日他在门口闹成这样,宫里的帝王很快也会收到消息。 让他就那么回去,万一被帝王察觉到两人在后面的谋划,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等着。 不见确实是不能了。 赵乐君伸手揉眉心,把跟楚弈这几日闹的不愉快情绪压了下去,吩咐银锦:「去把楚弈请进来。」 「公主?!」银锦心惊的喊了声,「万一他又跟那天一样发疯!」 「去吧,他不会。」 她对楚弈还是有多少了解的。 他没有用武力冲进来,而是递了这么份说明情况的血书,他不是来跟自己闹脾气。 不然,他有更多办法逼着自己不得不面对他。 银锦为自己公主的笃定直想跺脚,最后只能气呼呼让人去请进来。 楚弈割了半片袍摆,来见赵乐君的时候并未显得狼狈。在生死中历练出来的男人,是利刃出鞘的凌冽,大步流星走来,有着让人不能忽视的气势。 赵乐君就坐在桌案前,扫了眼他还滴血的右手,静等他上前。他却是停在了台阶下,没有再进一步。 她隔着游廊看他,他亦沉默地对视,两人的关系如同相隔的距离那样,变得泾渭分明。 「公主若还能信我一回,且再等上两日。」 寂静中,是楚弈先开了口。 他声音清晰,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 赵乐君闻言唇动了动,没有发出音节,是在思索自己该怎么跟他说魏冲也在汝南一事。思索间视线又扫到他鲜血淋漓的手掌。 ——即便两军交战,使者前来也该以礼相待。 她默了默,说:「银锦,去拿伤药来给楚将军包扎。」 银锦抿直了唇,不情不愿去了,还让侍卫就守在边上,怕楚弈又发疯吓他们公主。 楚弈闻言眸光缓缓闪动,脑海里又闪过书房那一书架的舆图……她带走了所有东西,唯独留下了那一书架的舆图,都是她亲手绘制的,一份不少。 她明明已经委身连云,又留下那些搅乱他心弦,让他总给两人现在的关系再添一份臆想。 楚弈就把下颚绷得更紧了。 银锦快去快回。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赵乐君不知道他此时是在想什么,但隔空喊话也不妥,顺势道:「楚将军还是坐下比较方便包扎。」 站得笔直的楚弈终于再度向前,脱了靴,进入明亮的屋室。 烛火下静坐的她宛如美玉,暗香在室内浮动。 他暗暗吸气,视线垂落在桌案上,没有多看。 银锦捧着放了伤药的匣子跪在他边上,鼓着腮帮子说:「楚将军伸手。」此际有其他使女端来清水与酒,楚弈微微侧身,自己去拿了酒道:「不多劳烦。」 把手搁在清水上,直接浇了酒,伤口火辣辣的疼让他心情似乎又平静了许多。 v第十六章 赵乐君就坐在案后看他自己清洗伤口,自己上伤药,再用棉布包扎好,看着他眉毛都没有动一根。 就好像又看到了初见时的他。那时他一身伤,她让士兵给他看伤上药,他却自己脱了衣裳淋了几桶井水。 那时曲阳正值寒冬,大雪纷飞,那个少年在冰天雪地里将自己身上污泥血迹清洗干净,一步步再来到她跟前。 十六岁的少年一身桀骜和硬骨头。 他说他熟悉他们要去的地方,他能带姬家军冲过去,交换的条件是他要在军中留下。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交易。 那年她也不过十三岁,而她在十八岁嫁了他。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掌军十万。 如今又两年……七年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他们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开始那个起点。 只不过他已经不需要再和自己交换条件,而自己成了最初的他,在四面楚歌中寻求一条破局的生路。 赵乐君长睫微垂,在感慨中倒没觉得难过,反而隐隐觉得痛快。品一掬风云变幻,拼尽全力,不拘来时能否与日月齐光,她此生……足矣。 她低垂地眼眸就有笑意一闪而过,为汝南情况紧张整日的心情彻底放松了。 楚弈处理好伤口,待使女离开,抬眸打量了眼她淡然的神色,正坐沉声说:「汝南闵家和南阳霍廷相争已久,两家又为铁一事起过冲突,只要把冲突的引子点燃了,正式烧起世家和武将对立的那把火,世家自然会替圣上压住武将。两日前闵家运铁出山,谢星已经行动了,所以我让公主再忍耐两日。」 赵乐君听着楚弈的话,的确跟自己不谋而合,连行动时间都是一样的。 她觉得谢星已经遇上魏冲了。 「楚弈。」她抬起下巴,「魏冲也在汝南西平,还会去南阳舞阴。」 楚弈对上她投来的视线,错愕。 她说……她的那个谋士,人在哪里? 此际窦正旭匆忙从前边赶过来,递上一封信:「公主,魏冲来信了!」 银锦当即接过,赵乐君拆开快速看了一遍,神色略古怪地把信推到已经回神的楚弈跟前。 楚弈低头扫一眼,被开头第一句就闹了个脸色铁青。 魏冲写道:事已成,顺手擒了个谢二郎。 楚弈一心以为的相助成了一个笑话,被魏冲一封来信赤|裸裸嘲笑着。 他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青。刚刚才止血的手掌,因为无意识攥紧再度裂开,鲜血一点一点渗透包扎的棉布。 心里说不清是恼怒,是羞愤,迸发出要转身就走的强烈冲动,手掌已经慢慢撑在地面上。 赵乐君自然能看出他的难堪,缓缓说道:「你先前来了两回,并没有提过这些,魏冲那里多半是误会了,我这就传信让他放了谢星。」 她提起前两回,让楚弈心情降到谷底,难堪到了极点,手掌一用力就站了起来要走。 赵乐君随着他的动作抬头:「楚弈。」 她喊了他一声。 楚弈迈开的步子停顿。 「不管如何,你这情,我记下了。」 楚弈闻言却是闭了闭眼,他从来没有想要她承情,这话只表明她对自己无情罢了。 偏在这自取其辱的时刻,他又想起满架子的舆图,深深藏在心里的那份臆想催使他想问个清楚。 他转身,对上她朝自己投来的清明目光:「嘉宁……你心里怨我吗?」 赵乐君一愣,那对秋水般澄净的眼眸在他注视下渐渐黯淡。 楚弈知道自己不用听答案了,最后一丝期盼被粉碎,毫不犹豫地抬脚往外走。 「……楚弈。」她淡淡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我一开始只觉得委屈,如今是有怨的。」 她不多在意楚老夫人的为难,也不在意她逼迫自己给他纳妾,直到他离开洛城前那场争吵和不信任,她才觉得委屈。至于怨,是产生在他回来洛城的种种相对。 楚弈眉心狠狠一跳,眼底情绪翻涌。 他听懂了。 在她离开楚家的时候,在她留下那一架子舆图的时候,她对自己或许还留存一丝情谊。她的怨,是他后来一手挑起来的,在他口不择言,在他的冒犯中积聚。 可她已经委身连云了不是吗?又何必留下那点所谓的情谊?! 楚弈自嘲地笑笑,没有回头:「嘉宁,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一头扎进茫茫月色中。 赵乐君静静看着他离开,直至他身影不见了,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吩咐廊下的窦正旭:「窦副将,传信让魏冲放了谢二郎。再暗中去信给楚弈,告诉他若是帝王问起今日前来一事,只管说是我先激怒他的,再把他给的欠条还回去。」 窦正旭对前面的事情没有什么异议,后面的却是皱起眉头:「公主,这样一再传出你与楚弈不和的消息,对你这边只有不利,陈后恐怕更加肆无忌惮!而且那是几十万钱!」 楚弈在和离一事上根本没有吃亏,凭什么公主一再让步! 赵乐君就轻轻叹气:「我是怨他不尊重,却也不能忽略他的出手相助,就当还他的情吧。」 两两相清是最好的。 她又是这样一句,窦正旭脸色不好看地应下了。 楚弈刚回到将军府,窦正旭后脚就跟了过来,拿着他前些日子送去的借据。 他本就心里不好受,见到那借据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灼着。 窦正旭把赵乐君的说辞一字不差转告,将借据放下转身就走。 楚弈看着被放在桌案的借据,哪里猜不透赵乐君的心思。她前头才说了承他的情,紧接就送回借据,不就是以钱抵情两两相抵,让他更加窝火,一拳就砸在了墙上。 送回借据也罢,她还特意让窦正旭传话,要保他私闯公主府不被帝王责怪?! 他楚弈在她眼里就窝囊至此?! 楚弈憋气憋得胸口作疼,一迈步就往书房去,找来箱子,将那满架子的舆图统统塞了进去。 将架子清空后,余光扫到桌案上还有一份汝南的舆图,走过去,卷起来也一块扔进去。 准备全部给送回公主府,彻底了断前尘。 v第十七章 丢进箱子的汝南舆图却是又展了开来,仿佛是嘲笑他先前所做的蠢事。 他脸色铁青,弯腰要盖上箱子,手在碰到箱笼的时候突然停顿了。 不对,赵乐君的举止太异常了。 他低头看着汝南舆图,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复杂。 他之所以会去挑起世家和武将之间的仇恨来给太子缓解局势,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赵乐君会走这样一步。 还记得当年赵乐君和太子被陈后联合一些世家,逼迫得步步退让,她也没有考虑过和世家决裂,或者去招揽武将来压制世家。 她只是选择嫁给自己,以此给陈后和那些世家一些压力,保得几年安稳。期间还为世家化解了几回跟武将的冲突。 他记得那时她说:「我国连年征战,攘外必先安内,不宜再激化内朝矛盾。」 她一直都担负着她长公主的责任,万事总以大局为重,他也曾几回替她感到憋屈,恨那些受她保护的世家不知好歹。 可如今她却主动去把自己精心维护的局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楚弈盯着那份舆图,缓缓坐下,越想越心惊。 她当年被逼得宁可下嫁自己,也不愿意让朝廷内部多起纷争,如今她和自己和离了,反倒一手掀起风浪。 难道是连云的意思? 楚弈很快又否定了。 如果是连云的意思,就不该让她自己动手。 连云如今在权重的尚书台,赵乐君还怀了他的孩子,连云怎么会让她继续为这些事情操劳,他自己动手不比她动手更加便宜?! 而且连云出手也不需要挑起世家和武将的纷争,只要让人在各家武将的铁矿账目上做文章,凭着连云的狠辣手段,可以直接替帝王收了权。他本就是靠收拾武将得的帝王重用! 可现在还是赵乐君自己在辛苦为太子谋划。 楚弈伸手去拿出舆图,展开一遍又一遍地看。 在反复推敲中发现,赵乐君的行事,更像是在道尽途穷中……破釜沉舟。 汝南和南阳,世家和武将的纷争,是在悬崖边上的她和太子唯一不坠落深渊的绳索。她不得不打破自己以前的原则,伸手去拽住这根救命绳子! 楚弈握着舆图的手猛然一收,对自己的猜测感到震惊。 她明明已经和连云旧情复燃,怎么还落得孤立无援的艰难处境?! 是连云不愿意担起得罪武将的风险,还是她不愿意让连云担风险? 「——王八蛋,还算是个男人吗?!」不管是哪一样,都没有让一个孕妇去耗费精神的道理! 楚弈骂了一句,烦躁地把手上舆图往地上一摔。 他摔了舆图,又止不住一遍一遍去想这件事情,目光沉沉盯着那箱子舆图。 最后,他在恼火中站起来回了屋,抓起赵乐君送回来的借据,在夜色遮掩下暗中离府。 赵乐君昨夜睡得很沉,早晨,银锦喊了好几声才让她从睡梦中清醒。 她慢慢坐起身,想起今日她要进宫去。 帝王已经对太子的病重起疑,她今日得到帝王跟前,打消帝王对太子的疑心。汝南一事,闵家最迟明后日天会禀上来。 她准备假意在帝王跟前做出让步,松口说要给外祖父去信商议,只需要拖上两日就好。 就当她要下床时,摸到手下压了个什么。 她掀开被子,发现是一张纸,再拿起来一看,脸色变了又变。 这是她让窦正旭送回给楚弈的借据,怎么又回来了?! 还是在她床上。 赵乐君惊疑不定,楚弈昨晚潜了进来。 可是他送回来是什么意思? 起身后,她喊来窦正旭,问昨晚可有发现风吹草动,问得窦正旭一脸茫然。 她暗暗深吸口气,把借据给窦正旭看了,让他羞愧难当当即就跪倒,随后去领了二十军棍,咬牙切齿地加强公主府的布防。 赵乐君收拾好进宫,可是在帝王寝殿外就被拦下,说是帝王有重要政务在处理,吩咐暂时不见人。 她抿抿唇,猜想多半是军务。 守门的侍卫见她站在廊下准备等候的样子,好心提一句:「楚将军一早就过来了,恐怕是上郡又发战事,圣上还没召见其他军机大臣,一时半会怕是结束不了。」 赵乐君听到楚弈二字,神色古怪看向紧闭的殿门。 上郡不是刚刚胜仗,为何那么快又起战事。 庑廊下无遮挡,清晨的风吹过,让人肌肤微凉。 赵乐君在廊下站了有小半时辰,半边身子都叫风给吹僵了。 内侍给她悄悄去看了几回,帝王都跟楚弈在商议,实在找不着空隙递话。 就这么又过了半刻钟,去请几位重臣的内侍归来,紧接着三公先后前来,尚书台又见连云一众。 众人见到赵乐君站在门口,皆匆忙一礼,由内侍领着觐见。 殿门打开那刻,赵乐君听到了楚弈的声音。 「南胡人若真与北胡人屏弃过往仇恨,重修于好,得了铁骑,上郡必然危急……不止上郡……」 她细细听了两耳,有人在她跟前停住,影子斜斜遮了她眼前的光线。 赵乐君抬头,见到头戴梁冠身着玄袍的连云。 他朝她轻轻摇头,手在身前摆了摆。连云知道她进宫来的目的,应该是让她趁这个机会离开的意思。 赵乐君没有动,连云无法多逗留,见她不为所动,皱眉进去了。 沉重的殿门再度关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赵乐君扫了眼越升越高的太阳,又坚持站了三刻中,终于转身,迈开发麻的腿到太子宫里。 太子之前就收到阿姐进宫的消息,在宫里正暗自着急,如今见到人过来,挥退所有宫人将一拐一拐的赵乐君扶着坐下。 「阿姐,你这是在父皇门口站了近一个时辰吗?」 v第十八章 少年说话间无意碰到她的手,凉得跟冰块似的,神色一变,蹲下身就捧着她手要给搓热。 赵乐君见弟弟紧张,任他帮自己把手暖热,缓缓地说:「今日也是巧了,父皇在忙,倒不要我挖空心思来拖延。我来看看你,马上就出宫。」 她已经来过,还等了那么久,帝王忙完了想起自己来,也没有能怪责的地方。 太子心疼给自己奔波劳累的姐姐,如不是他无能,阿姐哪里要为她吃这些苦头。少年垂头久久无言,攥着她手的掌心却又慢慢松开。 他知道,阿姐越早出宫越好。遂朝她又露了笑:「阿姐,你快些走吧,回去了让银锦给你用热水泡泡,驱寒。」 赵乐君将被他暖过的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当即离开,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太子,我知道你已经长大,是男子汉了。你有你对时局的见解和打算,我也知道,你十分聪慧,一个人在宫中躲过陈后这么多年的算计。」 「但是,阿姐还是想跟你说,如今还不是你显露锋芒的时候。已经那么多年了,你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引来更多猜忌,毁了外祖父辛辛苦苦为你挣下来的局面。」 一番话,太子知晓阿姐是在怪他了,怪他没有按着两人先前的计划病愈回朝,而是又让连云帮着给拖延了几天。 「阿姐,我只是不想让父皇逼得你太紧,才……」太子说了一句,在赵乐君盯着自己的目光中又消了声,最后低低地说:「我知晓了,这次是我错了,不该利用阿兄对我们姐弟的善意,将他也给带进来。」 赵乐君见他坦承自己在连云身上耍了小心眼,露出今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我信你。既然病重,快躺回去吧。」 她站起来,太子只能再爬回床上,不舍地看着长姐给自己盖好锦后被离开。 赵乐君回到长公主府,已经过了正午,胡乱塞了几口吃食,就又沉沉睡下。 连云说她前阵子太过耗费精神,得按一个月的将养,否则昏厥的事情还会再有。身体是自己的,她自然不会多逞强。 等到再睁眼,橘红的柔光落在床头,外头已然夕阳西下。 银锦听到有动静,从屏风后转过来,见她要起,帮着她穿衣。 她问:「圣上有派人来吗?」 银锦摇头回道:「并没有,倒是窦副将听到宫里一些消息,说是听闻南北胡人似乎在谈和,北胡人要给南胡人铁骑,威胁到上郡和河西,估摸楚将军这几日就该回那边了。」 她在大殿外听了两耳,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如今传出来,可见情况危急。 此时,楚弈也在家中收拾东西。 他确实快要动身赶回上郡,只不过并不急在这两日。 南胡人和北胡人想谈和重新统一战线,不是这两天的事情,是他一直压着没有往上报,想过些时日用来做从洛城脱身回军营的借口。 他藏了一窝兵,肯定不能任由皇帝高兴,把自己留洛城太久。 如今是计划又提前罢了。 楚老夫人听闻儿子又要离开的消息,慌慌张张就跑过来,远远就见到他在书房,小心翼翼收拾着什么。 她直接就进了书房,焦急地问:「我儿怎么就要回军营,这才回家几日。」 自打那天被儿子警告后,楚老夫人轻易不敢到他跟前来,都是差人送些糕点吃食,表达下亲近的心意。 楚弈见老母亲前来,请她坐下,喊人奉茶,自己依旧坐在地上一份一份地收拾舆图。 楚老夫人坐不住,来到他跟前,伸手也要帮他收拾。 哪知被他一伸手就架住了:「娘你坐着吧,你不懂这些,弄乱了我还得在规整。」 楚老夫人被拒绝得脸色难看,盯着那些舆图暗暗咬牙。 她知道这些东西多半是赵乐君画的,以前儿子就跟宝贝一样,从来不让她碰,说是军事机密。也不知道究竟是机密,还是因为是出自那个妇人之手! 楚老夫人憋了一肚子气重新坐下,再问他一遍:「你这什么时候要走,什么时候回来。」 楚弈头也没抬:「近几日就走,归期暂时还不清楚,快则两月来回,慢则三四月半年。」 得看胡人那里的幺蛾子闹不闹得起来。 屋子里就响起抽气声。 「又是三两月半年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身边也没有个人照顾,我这是到死也抱不着孙儿了?!」 提起子嗣的事情,楚弈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加快手中速度,把那些舆图打包好准备带走。 楚老夫人也看到儿子的冷脸,到底是那天被他吓得够呛,这会子儿子摆明不想谈,也不好勉强,悻悻地走了。 可是一边往回走,一边心里还在犯嘀咕。儿子都跟赵乐君和离了,总不能那么单过下去吧,偏偏莲娘还不得他的心,她是不是该给儿子重新寻个妻子了。 儿子好歹也是一国将军,没有公主,贵女也配得! 就是儿子过几天就要离开洛城了,让她连叫人相看都来不急。想到这里,楚老夫人憋着气,郁闷地回到住处,连晚间的饭都没有用。 次日,赵乐君依旧是早早进宫。 帝王昨日未宣召,已经让她拖延了一日,为了稳住帝王,她自然还是要再来。 只是今日帝王仍旧一早就被楚弈占去了,军机大臣也再度赶来,一商议,又是让她站了一个时辰。 她盯着紧闭的殿门,在心中猜想是否军情很急,但情况紧急,楚弈为何没有即刻离开洛城。 让她隐隐觉得反常和怪异。 内侍见她连站两日,有心卖好,悄悄跟她说:「楚将军昨日把太尉几人提出的议案全都否了,太尉差点气得要打人,今日应当是再定章程的。」 楚弈否了太尉几人的议案? 赵乐君谢过内侍,越发觉得楚弈行事古怪。 她耐着性子又站了两刻钟,见毫无动静,只能打道回府。 将将进了大门,窦正旭高兴地前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魏公子着人快马送回消息,闵家状告霍廷的折子最晚明日会到圣上手上。」 赵乐君眼中亦闪过喜色,下刻却是一愣,想到一个她不太敢确定的可能。 ——楚弈这两日都在帝王跟前议事,难不成是在给她拖延时间? 太阳正中,楚弈与太尉几人从帝王跟前退下。太尉一早上说得口干舌燥,对楚弈实在是没有好脸色,出了殿门,冷哼一声摔袖子走了。 他就没有见过那么难伺候的武将! 楚弈神色木然,慢慢顺着台阶往下走,连云不知道怎么跟他就走一道了。 连云在他身侧,抬头遥望远处巍峨的宫墙,低低笑了一声,感慨似地说道:「楚将军这两日拼着得罪太尉,也要拖延离开洛城的时间,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被人察觉到了心思,楚弈嗤笑,回怼道:「我又不是那起子缩在王八壳里的懦夫。」任由得她在苦苦挣扎,还能泰然处之! 连云被隐喻得霎时目光阴沉。 v第十九章 武帝这两日心情十分不好。 先是传来分裂成两派的胡人可能会合作,上郡河西一带直面威胁,楚弈手上的兵力绝对不足于抵挡整合的胡人。 朝廷不得不增兵,还要再给楚弈那里增加军备和马匹等物资。即便如今楚弈和赵乐君和离了,不能再给太子做后盾,但武帝还是一个子也不想给,可是不给又没有别人来守边陲。 楚弈为此和太尉讨价还价,不启程去上郡,两日也没有商议个解决办法。 此事还没有完,次日又有汝南的闵家告御状,说身在南阳的霍廷跑汝南抢他们家的铁了,说霍廷早有反心,要勾结南阳王准备自立国。 烦心事一件接一件,内忧外患,让武帝在早朝的时候摔了一个扳指。 楚弈听到了汝南事发,神色淡淡站在那里,连云握着笏,转头冷冷扫了他一眼。 昨日在台阶上被辱骂的话还刺着耳膜,偏他当时找不到一句能反驳回去的话。 他帮了太子后,赵乐君就要疏离自己,所以他才没有强行插手,准备慢慢修复两人因为退亲后的疏远,让她愿意再和以前一样去依靠自己。 却没想到反倒让楚弈这个莽夫钻了空子。 连云知道自己这回棋差一着,怨不得别人,对楚弈也只能冷眼相待罢了。 早朝过后,帝王单独把楚弈召到跟前。 「今日早朝你也听见了,南阳王和霍廷要反,你且先回上郡坐镇,朝廷必然不能亏待将士!」 楚弈坚持了两日,此时倒是十分爽快地一拱手应是:「臣和士兵们皆知道陛下素来厚待。只是太尉高坐庙堂,将士马革裹尸,说的那些话传出去会让将士寒心,臣才一再出言顶撞。臣今日安排好家中事,明日便启程。」 楚弈可以说极给帝王面子,让武帝心里头总算是舒畅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没有让他空手离开,当即吩咐人押送五千石粮食送过去。并许诺把今年朝廷要给他的粮食,中秋前必定运到。 连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神色越发阴沉。楚弈那个莽夫,帮了赵乐君不说,还在这事情上赚足帝王的便宜,和太尉吵了两天反倒得了帝王垂怜,将一年的军饷先哄到手了。 他知道自己以前太小看他了,居然还给帝王套了个苦肉计。 现成的五千石粮食到手,虽然不算多,但也够楚弈在有战事时坚持一两个月。 他离开皇宫时心情还算不错,归家后让手下的精兵分出一队,跟着粮食走,自己则带十来人先赶到上郡。 楚老夫人闻信来见儿子,两眼泪汪汪。 「我儿一定要保重,刀剑无眼。」 楚弈原本想说两句宽慰老母亲的话,不想就看到穿着素净的吴莲娘站在门外,宽慰的话就变作淡淡一个是字。 楚老夫人看出儿子的冷淡,懊恼地回头瞟了眼侄女,就不该心软把她带过来的。 然而楚弈没有那么多功夫来管老母亲悔不悔,下了逐客令:「儿子还有军务要安排,就不多留娘了。」 楚老夫人自然也不敢勉强留下,转身出了儿子的住处,就朝吴莲娘骂道:「没用的东西!」 把怒意转嫁到侄女身上,狠狠瞪了她一眼。 吴莲娘委屈得眼都红了,但只能伏低做小。她知道自己得了楚弈的嫌弃,现在唯有巴结好楚老夫人才能有好日子过,她强忍着委屈,去拉楚老夫人的袖子说道:「娘,你不是说要给表哥再说亲的,我们改天请了那些夫人来聚聚,好风声放出去啊。」 楚老夫人闻言,脸色总算好看一些,冷声说:「你说你负责厨下,要是招待不好,拿你试问!」 说罢,把她一人甩在那里,带着仆妇使女扬长而去。 吴莲娘孤零零站在原地良久,朝楚老夫人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浅笑,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才去追赶。 楚弈在母亲走后,就静静坐在廊下,看着渐渐被霞光笼罩的院子。 院墙边上有着几株迎春花,正开得姹紫嫣红一片,角落种着的芭蕉也油绿碧翠,整个院子都是生机勃勃的春景。 他想起了这些花花草草都是赵乐君在打理的。 她平时很安静,不是坐在桌案边绘图,就是在花池边蹲着。也不嫌弃泥土弄脏手,自己松土除草,夏天时把脸颊都晒得通红,但会对着它们绽放明艳的笑容。 仿佛在照顾孩子一样细心,他当时也想过,如若两人有了孩子,她肯定是位温柔细心的好母亲。姬家那个孩子,不也是她一手带大的,还有太子…… 楚弈想得出神,眼前的春景慢慢被夜幕淹没,心情也一点一点跟着沉下去,怎么也到不了底。 ——她如今是怀有孩子了,别人的。 然而,楚弈还是不受控制再一次来到她床前。 他跟夜色一体,悄无声息地凝视着那片垂落的纱帐。里面的女子在沉睡,身形陷在锦被里,微微隆起,呼吸轻柔绵长。 这个屋子也不似他如今屋子里的死气沉沉,这里都沾染着她的气息,曾经他身边也都是这种淡淡的馨香。 楚弈慢慢靠近床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等近了,弯腰去撩起那片帐子。屋内没有光亮,她沉睡的容颜模糊不清,他小心翼翼倾身,终于在靠近中看清她精致的眉眼。 很快,他又站直起身,视线在她还看不出端倪的肚腹之处打转,眼里贪恋又缱绻的神色被冷淡替代,利落转身离开。 次日,楚弈在城门开了后就带着属下出城,收拾好的那些舆图用羊皮袋装好,绑到马身上。 他一路马不停蹄,等过了密集的村子,眼前变得开阔,满片翠绿的山间小道却是有一戴着斗笠的男子拦了他去路。 属下们纷纷拔剑,拦路人此时掀开斗笠,露出楚弈所熟悉的面容来。 那人是赵乐君身边的窦正旭。 窦正旭见他认出自己,快步走过来。楚弈抬手示意属下收起刀剑,沉默地看着窦正旭递上一封信,迟疑片刻当着他面拆开。 上面字迹娟秀,写着替太子谢过。 是赵乐君的字。 赵乐君也猜到到了他是在帮她拖延时间,可短短六个字,让两人的关系如同山水各一方,界限分明。 她替太子谢过……楚弈嗤笑一声,直接把信撕了。 他本也该帮太子,没有想过要她一个谢字! 窦正旭看着他把信撕了,只是皱了皱眉,就准备让道让他离开。他守了半晚,任务已经完成。 楚弈重新勒紧缰绳,在扬起鞭的时候,又突然侧头朝窦正旭看去,说:「转告公主,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该保重自己。」 窦正旭一双眼慢慢睁大,他在说什么?! 公主……怀了孩子? 谁的? 他想问,楚弈已经清叱一声,纵马从他身侧窜了出去,身影很快化作一个黑点消失。 「……怀了孩子?!」 v第二十章 赵乐君听到窦正旭带到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连银锦也傻愣愣地瞅她。 窦正旭认真地说:「楚将军确实是这么说的。」 她怀了谁的孩子?! 赵乐君略一思索,忽地笑了,气的! 敢情楚弈以为她怀了连云的骨肉? 当下就把他第二回闯进来时的种种怪异举动都联系了起来。 他那次来时神色激动,对她亲昵的搂抱,完全没有初次误会离开时的怒意。可是转脸他就暴怒,当时……他还摸了她肚子。 他离家三个多月,她肚腹平平,所以,他是认为她怀了连云的孩子。然后才失去理智一样,气到恨不得一口生吞了她! 他……他怎么就能误会到这上面去。她要是怀了孩子,能在帝王寝殿外一站一个时辰?他当时不是就在大殿里?! 他脑子被狗吃了吗? 还是在他心里,她就浪荡轻贱到如此,无名无分便与人苟且! 赵乐君为他再次出手相助的感激荡然无存,气得脸色泛青,整个人都在发抖。 银锦发现她神色不对,担忧地上前去搀扶她,转头就要让人去请医士。 赵乐君却伸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窦副将,你去告诉楚弈,欠我的银子,中秋前还清,可拿粮食相抵!」 不出这口气,她必定要被活活给憋死过去! 当夜,在外露宿的楚弈就再见到窦正旭。 窦正旭木着脸说:「公主让我转告将军,将军欠的银子,务必在中秋前还清,可以那粮食相抵。」 楚弈以为自己没睡醒,做梦了,茫然了片刻反应过来,狠狠地磨后牙槽:「赵乐君她疯了吗?!要我用军饷来抵债?!」 帝王答应他中秋前把粮食送到,赵乐君转头就告诉他可以用粮食抵债,连时间都卡在那个节骨眼。不就是知道他现在匀不出银钱,逼他拿出军粮。 这个女人到底讲理不讲理!他还在得知她处境艰难后犯贱,一而再损坏自己的利益去帮她! 窦正旭对上他快要冒火的双眼,心里想,疯的人是你。 赵乐君闹明白楚弈对自己的误会,顾不上多生气,就专注在汝南和南阳一事上。 闵家参霍廷和南阳王要反,其实就是在泼脏水,来引起帝王重视。 在闵家告御状的折子刚到第二日,霍廷和南阳王陈情的折子也紧跟着送了过来。 霍廷怒斥闵家先倒打一把,说那么多的铁矿他们劫了,运送也会引人注意,近来南阳连商队都没有路过,怎么押送他们的铁! 与帝王说分明是闵家记恨在先,自导自演,还反过来真劫了他霍廷的铁。有一路追踪的车轮痕迹为证,还在半路就找到了闵家来不及运走的铁。 被牵连的南阳王更加无辜,满折子呜呼哀哉,要是在帝王跟前,肯定得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 两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帝王为此一时也理不清这官司。 他本就多疑,对武将最近忍耐度越来越低,最终还是派了心腹先去南阳,要暗中查南阳王有无反心。 赵乐君监视着朝中动向,耐性等待事情慢慢发酵,现在还只是两家问题,不能上升到她想要的世家和武将对立。 在事发后的第三日,各世家还没有什么反应,多日不见的连云倒是暗中来了长公主府。 他做了书生打扮,一袭月牙白的袍子,用一支木簪子固定发髻,儒雅温润。坐下后顾不上喝茶润嗓子,就先要给她号脉。 他空手而来,用自己的一方青色手绢垫在她腕下,随后盯着她片刻说道:「怎么又动肝火。」 赵乐君没有回答,倒是问起了他一件事:「上回你让银锦给你拿了两味药,是用作安胎?」 连云闻言心中一动,大约猜到楚弈对她误会的事情浮出水面,疑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面上神色如常,微笑道:「是安胎用不假。」 她眉头微微皱起。连云见着,不急不缓继续说:「是给我二嫂嫂用的。她有孕两个月,胎相不稳,还见了血。」 他是解释,却只有三言两语,并未说太多。 赵乐君对他的怀疑反倒就此消去大半。 如若他有心,定然会更详细说明的。 下刻,连云就状似不解,问她怎么说起此事。 赵乐君也不遮掩,把楚弈误会的事说来,连云摇头失笑:「所以你疑心我了。」似乎还不满,按着她脉搏的手指用了用力。 她抿抿唇,要缩回手,却不想被他轻轻握住,在她诧异中凝视着她说:「君君,你是知道的,我心里一直都有你。先前是我让你等了太久,是我连云负了你,如今换我等待,不管一年十年我亦愿意等。」 赵乐君未曾想到他会突然间表白心迹,还是这样赤|裸裸。 她有瞬间的慌乱,又要收回手,他倒也松开了,方才清晰又坚定的声音变得低哑:「我知道你现在还有许多顾虑,我……只求,你别太过绝情,给个机会罢了。」 他待她的心意一直未曾改变,是他先错过了她,此话无一丝作假。说到最后,胸腔发闷,满腔爱意被压抑着,克制着,满嘴苦涩。 他们有过最美好的时光,可惜他少年意气,再归来物是人非,他满身才学、立于高位亦无法弥补遗憾。 赵乐君用袖子遮住了收回的手,被他握过的那片肌肤微微发烫,让她思绪一时纷乱,长长的睫毛低垂,遮盖着眼眸。 连云见她不言语,也不追问逼迫,而是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两口,压下激涌的情绪。 「连云,洛城贵女千百,我……」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他打断了她的话。 她无非就是想说她嫁过人,与他已经不相配。然,换在她立场,是他亲手将她推离了,他才是那个不配的。 赵乐君被他堵了话,再度无言。 当时的少年郎鲜衣怒马,几乎陪伴了她整个少女时期,那时,她心中都烙着他的身影。后来……她心头涌起些许的涩意,她为人妻,两人终究是错过了。 可错过了便是错过,即便前缘再续,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我错了,不该这种时候跟你说这些。」 在她思绪逐渐清明的时候,连云却是先退了回去,朝她笑得歉意。赵乐君抬头,在他把姿态放到最低的笑容中,最后想说的话也就开不了口。 v第二十一章 连云过后仍旧跟以往一样,给她调整药方,笑着说一些朝中事,还有陈后突然组织的一事。 「陈后说开春风光正好,要带宫妃和贵女到马场去跑马,估计到时还会喊上你。」 仿佛就没有说过先前那些话一样从容。 赵乐君也听说此事,虽然不知道陈后在这节骨眼举办这样的活动有什么打算,但若是邀请她,她定然是会去的。 连云之后也没有多逗留,还是看着她喝了药就离开。 等人走后,赵乐君含着去苦味的梅子,幽幽叹息一声,喊了窦正旭问魏冲的消息。 而此时被她记挂着的魏冲正在汝南一处密林,奴役着谢星一众。 自打‘俘虏’了那么些苦力,他就把累活粗活都丢给了谢星,还扒了他们的上衣,防止逃跑。 闵家找不到被劫去的铁,其实都被他直接就地埋在山边,伪造了些车轮印子往南阳去。南阳那边的铁则是故意让霍廷寻到,不然两家怎么起摩擦。 那日,谢星就那么苦哈哈给他挖了整晚的坑,累得别说逃跑了,连着缓了三四天才缓过劲来。然而才有了精神准备策划逃跑,又被魏冲从南阳带回汝南先前劫矿的地点,让他领着人再把铁给刨出来。 谢星憋得脸色铁青,最终在魏冲的长剑下屈服,拿着就地取材的木棍,开始刨铁。 「魏公子,公主不是说让放了他们?」士兵也看不过去了,悄悄地提醒。 魏冲望着愤愤挖坑的少年,弯着眼笑:「公主是让放了,但没有规定何时放。我用完他们自然就放了。」 士兵一阵无语,好像是这样没错。 可怜的谢星就被逼着又挖了一晚上的坑,然后还得按照魏冲的吩咐,带着士兵把铁全部从山上滚到下边的官道上。 等到做完这些,魏冲终于把他们的武器和衣服都还了,蹲下身拍了拍快要累晕过去的谢星:「好歹先前是有交情的,哥哥就发发好心。你们别歇太久了,一会闵家和暗中藏着的霍廷的人多半要给引来,你最好现在能跑多远跑多远。」 说罢,自己带着人先扬长而去。 谢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真是被他整得快哭了,穿好衣裳,带着自己的人几乎是爬着走的。 等到他脱离了危险,重新回到洛城已经过了七八日,听到楚弈居然回了上郡,又马不停蹄追着义兄去了。 再见到楚弈,谢星惭愧的跪倒在义兄跟前,在沙场上受重伤都不曾哼一声的少年,在义兄跟前哭了个撕心裂肺。 楚弈见他憋屈成这样,心疼又想笑,对那个妖孽一般的魏冲恨得牙痒痒。 等谢星哭痛快了,他就带着人来到军营外那个土坡上,一人一坛酒,遥望着戈壁对饮。 谢星觉得自己不但丢了脸,还累得义兄也把脸都丢干净了,喝酒的时候闷闷不乐,没怎么作声。 楚弈自此回了上郡,也不太爱说话,两人沉默喝了大半坛子。谢星才收拾好心情,想说话,却是先打了哭嗝,又是憋得一阵脸红。 「你少接触那些心思狡诈的人,这回遇到魏冲不是什么坏事,大丈夫不惧胯|下辱,往后你再狠狠还回去。」 楚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安慰他。 谢星重重点头,也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想起离开洛城时的那些事,问道:「阿兄,公主是怀上孩子了吗,你上回也没有说怎么回事。」 楚弈神色一顿,没有答话。 谢星见他这样,琢磨琢磨,觉得可能是自己猜错了,不然阿兄不该不高兴,那天还喝了一晚闷酒。 就暗暗后悔问这事,遂说起在洛城短暂停顿时听到的趣事:「阿兄,洛城如今春暖,贵女们都纷纷骑马出城游春。陈后也带着宫妃到马场跑马,听说当日给了彩头,是长公主得了,一人硬生生把全场都压了下去……」 说着说着,又到了赵乐君身上,谢星忙懊恼的闭上嘴,悻悻去看义兄的神色。 楚弈果然是冷着脸,淡淡地说:「哦,得了就得了。她在军中也不少时间,骑术了得,不是一般人能比……」 说着,突然又停顿在那里,一双眺望远方的黑眸惊疑不定。 赵乐君去了跑马……得了彩头。 她怀着身孕,先前还用保胎的药,怎么敢去跑马!! 她疯了吗?! 吹过他耳边的风呼呼的,伴随着他越深思,就跳动得越快的心跳声。 咚、咚、咚……让他呼吸都停滞在那里。 谢星此时不敢再多说话了,怕自己这张嘴再说出什么不讨喜的事情来。 楚弈却是转头,在自己的猜想中,连表情都变得有些扭曲,一字一字地说:「你再给说我一次洛城跑马的事!」 太阳落下后的上郡风声呼啸,楚弈听着营帐在风中的声响,眸光闪动不定。 谢星所说的每一个字在脑海不断徘徊,将他记忆拆分出许多片段,又慢慢在思考中整合,让他捋清了前因后果—— 他娘的中计了! 谢星探得银锦去抓药的时候,连云当时就在长公主府。 他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根本没有多想,在欢喜过后是误以为的背叛,羞辱感犹如海啸山崩朝他压来。 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楚弈这一刻不知道该羞恼还该扇自己一耳光。居然被连云轻而易举算计,被男人所谓的自尊牵绊,让他甚至不愿意去从赵乐君嘴里确定就认定怀孕一事。 真相大白,他心里却没有一点儿欢喜或是轻松。 他误会赵乐君至此,在离开前还将话放了出去,她必然是猜到自己误会,所以才气愤到让窦正旭又追过来,逼他拿粮食抵那些欠银。 楚弈额头青筋直跳,扯得他半边脑袋都在隐隐作疼。 他……亲手把她往连云那里推了,如今离开洛城,更是给了连云机会。 楚弈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蠢,憋屈、羞恼、悔恨交织在心头,让他喉咙发涩,眼角赤红。 谢星得知去探听胡人东西斥候归来,带人到主帐时,被义兄狰狞的表情吓得直缩脖子。 「……阿兄?」谢星低声唤了一句。 在种种情绪席卷中的楚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面上平静了不少,只是眼神依旧叫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 他淡淡地问。 谢星忙把人领了进来,楚弈见到斥候,抬手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没有说话。 斥候自然看出他心情不好,不用他再开口问就将探听的消息说来:「胡人准备在四月初会面,届时他们还会相互交换物资,其中北胡会带上种马。恐怕是想以此为利,让两军正式合盟。」 v第二十二章 马匹在这个战乱时代十分紧缺,更别说来自胡人的,先前他为了抢几匹种马,还曾深入到南胡腹地。 四月初,现在不过三月中旬,还有半个多月。 「消息准确?」他略一思索,询问。 斥候点点头:「是亲耳听见的,初定四月初,听双方意思原本是还要延后的。如今北地自己正内讧,为了跟南地合盟一事意见不一,当初分裂南地的单于可是杀了北地单于之子,后又归顺我朝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内部如今也还理不清。」 「他们怎么理不要紧,要紧的是北地给多少种马,在哪里会面。」 如若可以,那些马,他要! 斥候猜到他的想法,沉思道:「南地坚持要北地的人前来,南单于可不敢深入北地。」 「谢星。」楚弈当即就有了想法,「明早让几位副将都来一趟。」 此时已经夜深,商议不急在这一时。 谢星领命,在离开前担忧地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油灯下的男子剑眉紧锁,是从他在说了洛城跑马后就这样了,又是有关长公主? 楚弈确实脑子里都是赵乐君。 从得知和离到误会,和赵乐君相处时的情形。 回想一次,就让他悔多一分,特别是他三番两次的不当举动。 她恐怕是恨透了自己。 楚弈知道她骨子里有多高傲,被自己这样一想,于她来说也是羞辱。 ——连云真是王八蛋,玩得一手阴谋诡计! 他揉着额头,在心里唾骂那个表面看起来风光霁月的贵公子。 骂过后又焦虑站起来,在帐里踱步打转。 他固然是要给赵乐君解释清楚才对,不然就真便宜了连云,可是他如今在上郡,离洛城千里。 那种悔不当初的滋味熬得他眼底都是血丝。 终于,他坐下来。裁纸,研墨,埋头在桌案上开始写信。 然而写不到几个字,便觉得不妥,随手揉了重新再开始。不知不觉,脚边的纸团越来越多。 谢星心里担忧义兄,天微微亮时就起床,前来看他怎么样了。 过来撩了帐帘一看,身形高大的男子趴着矮案上睡着了,矮窄的桌案让他睡姿有些别扭,油灯还亮着些许星火。 ……这是熬了整夜? 谢星轻声进来,见到满地都是纸团,邹了皱眉。 现在纸张不像以前那样难得了,但是义兄这揉得也太多了,都是银子呢。 勤俭的谢少年就蹲下来一团一团捡起来,准备看看要是还有留白的地方,他就拿来练字。 楚弈昨晚熬了一夜,警惕性以往差了些,却也在谢星拾纸团不久就惊醒,一手就摸了剑。 「阿兄你醒了,用点早饭?一会不是还要见副将?」 看清何人,楚弈把剑又搁回脚边,扶着桌沿一点一点站起来。蜷缩了整晚,此时脚麻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他站稳,深吸口气:「不必,现在就让他们过来吧。」 谢星只能停下,抱着刚才拾起来的纸团跑了出去,楚弈也没有留意,等发麻的腿好了才见到屋子里凌乱。自己弯腰把地上的纸都捡起来,就着还亮着的油灯,全给烧成了灰烬。 此时各位副将来到,他让聚到沙盘前,指着胡人的南地说:「北地和南地要会面议结盟一事,北地会在结盟的时候送上种马,我们缺好马,如果可以让他们在南地会面,我们能突袭一把。」 副将相视看了眼,觉得可以冒险一试,先前他们抢马就曾深入过南地,对他们还算熟悉。 楚弈见他们没有异议,手快速指了几处说:「他们最快到四月初会面,我们分时段,骚扰南胡,跟他们打游击,引出城就撤退。南胡本就不会想深入北地,到时南胡势必会用这个当借口,让北胡到自己地盘来,待我们探清会面地再做打算。」 「游击是小战,你们可有把握?」 一位蓄着胡子的副将一拍胸口:「好几回将军不在,他们倾巢而出都没有慌乱过,更别说这么点小阵仗!」 这些都是在上郡戎守多年的将士,楚弈自然放心。 「好。」他点点头,「我有要事离开几日,大约七日归来,南胡没有合盟前不会大肆举兵,我们也不必要逼得太厉害。目的达到即可,意气不可使,马匹重要。」 众人皆应是,等副将离开,谢星还踌躇地留在帐子里。 「阿兄,你可是回洛城。」 楚弈收拾桌案的东西,那封废了许多纸张才写好的信,被他随手就夹进一本兵书里,然后放到书架上。 他是决定要亲自走一趟。 很多话,还是当面说的好。 「对,不必跟他们说,我离开后你就住这里,有要紧事情直接派人快马送到将军府。」 谢星还想再问,楚弈已经把剑直接扣到腰间,找出斗篷斗笠,将面容遮住,步伐坚定地出了帐。 「公主,早些歇下吧。明日还要到牡丹园,又得劳累一天。」 银锦铺好床褥,来到矮案前,轻声劝还在银灯下绘图的赵乐君。 赵乐君抬起笔,捻在指尖轻轻转动了一下,又低头补上几笔,终于搁到笔山上。 等更衣后上了榻,赵乐君却没有什么睡意。 陈后那日突然安排了一场跑马,世家夫人贵女几乎都去了。她仔细想,陈后应该是看准汝南一事,要借此和世家重修于好。 只是近来还没有打听到陈后和陈家的其他动作。 洛城里有了陈后领头不负春光,其他贵夫人也纷纷效仿,明日到牡丹园去踏春,是连家的安排。 原以为连家因为退亲一事,不会邀请她,结果还是派了管事送帖子来,姿态十分低地说务必请她赏脸。 连家人……这些年,即便连云回朝,她都不再接触,怎么突然会请她去赴宴。 赵乐君翻了个身,琢磨不透连家的想法,或者是连云的意思? 她就想起前些天,连云与她倾诉时眉宇间遮掩不住的苦涩。 v第二十三章 罢了,明日还是推了,她本也没有应下那个管事。 楚弈是在半夜时分到了洛城外。 那时城门早已经关闭,他把马牵到城外那小片山林里,自己也在山林歇一晚,次日一早就用假路引进了城。 他在半路便换了装扮,戴着头巾,穿了身普通百姓的短褐,再贴上胡子。不是熟悉的人,从对面走来也认不出。 进城后,他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去闯长公主府,而是先暗中回到将军府,召来先前负责探听公主府的人问话。 那人被喊来先是一愣,说道:「将军离开前不是让属下别再去了?」 楚弈把这事给忘了,自己也被憋了一下,沉着脸吩咐:「你现在且去探探,看看公主有没有进宫或者外出。」 侍卫只好前去,离开前倒是问了声:「将军回来,可要告知老夫人?老夫人今日会去赴宴。」 楚弈除了赵乐君谁也不想见,何况他暗中回来,越少人知道越好,遂一摆手让人快去快回。 等人走后,他进到里间,寻出一套普通的袍服,直接用冷水擦过身,把快捂出味来的自己收拾清爽。 随后在屋子里,有些坐立不安等人探消息归来。 赵乐君本想要拒绝去园子,然而到了清晨,女使来禀连云居然一早就来到公主府。 没有特意隐藏行踪,光明正大来的。 赵乐君正梳着头,闻言不小心扯断了几根发丝,心里有些无奈。 果然是他给的帖子,也料到她不会去,直接堵上门,就不怕帝王因此对他同样犯疑心病。 可人都堵上门来了,连云又跟她一样,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还会医术,她装病也躲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应约。 银锦很高兴地给她精心装扮。 在她素净的襦裙外套上银红色纱衣,又在她发间簪上凤首步摇,看着比往日明艳的主子,十分有成就感地笑眯了眼。 那日去马场,公主一身骑装,虽然英气逼人,但女子还是娇艳的美更加灼目。 连云见到她缓缓走来时,眼眸比平时都要亮几分,在她蹬车时虚扶一把,同时在她耳边说:「君君这样装扮显得精神许多,太子殿下今日也会赴宴,是圣上准许的,你且放心。」 他居然把太子都给弄出宫来,赵乐君怔愣片刻,心知这里头还有她不知道的事,不多言钻入车内。 在赵乐君出发去牡丹园的路上,楚弈总算等到回音,一句话却让他变了脸色。 「你确定连云接了长公主外出?」 侍卫在他沉沉的眼神中说是:「今日连家在牡丹园宴请,长公主多半是到那儿踏春的,老夫人也是到牡丹园去。」 楚弈咬着牙就站起来:「拿套府里侍卫的装束过来!」 连家多少年不和赵乐君走动了,年年大宴小宴都没有邀请她的,当年连家因为姬家一事欺她们姐弟,连云哪来的脸让她在这样的场合出现?! 多得今日楚老夫人也去牡丹园,让他正好乔装成侍卫一路护行。 楚老夫人被吴莲娘扶着上车,心里头欢喜得很,刚坐下就笑着开始盘算了。 「连家可是一等一的世家,与当年的姬家齐名,如今姬家大不如前,连家是世家楚翘。上回没能得到陈皇后的邀请去跑马,今儿能到牡丹园,也可以给我弈儿相看了!等看好了,我们再宴请人上门,这回要办得更加热闹一些。」 吴莲娘只是笑着,没有作声。 上回家里宴请,是来了些夫人,却连二流世家都算不上,全是想来攀附的。其他人都推脱有事没到场,就这样,楚老夫人还高高兴兴的。 吴莲娘觉得姑母在洛城这些年,真是白呆了,人情世故还是一窍不通,还天真的以为能和那些世家大族的夫人平起平坐了。 也不想想先前那些夫人能跟她说说话,都是看在长公主的面上。今日连家给帖子,也就是意思意思,她们来了多半也是坐冷板凳! 但她心里却又莫名觉得解气。 反正不止她一个人丢脸,而且这样也好,高门贵女不会嫁进楚家做继夫人,她起码还能有些机会! 然楚老夫人不知,她的话都被外头的儿子听个清楚,让他心中越发不喜。 牡丹园虽然取了个园字,却是洛河边上一大片的空旷土地。帝王年轻时游了一回,就圈了大部分修建起围墙,成了世家常去的一处游玩之所,谁人要设宴,往内宫禀报得了允许就可开园子。 连家正得宠,开这园子自然不在话下。 赵乐君有好些年没来牡丹园,进了园子后下车来,看着熟悉的景致心里还有些感慨。 连云见她望着远处的水面,眼里也闪过怀念,笑道:「还记得有一回,我在这园子里惹你生气了,你不小心把我踹进河里。我故意沉下去,你在水岸上哭着大声喊我,还要往水里跳,说只要我好好的回来,你什么都依。」 那年两人才十岁,年少时期的顽劣事,如今说出来,令人发笑。 赵乐君抿了唇,露出浅浅的两个梨涡:「后来你上来,不就让我拿出父皇送的一套玉笔,赔罪了。」 连云也笑着摇摇头。如果当年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定然要保留着她这个承诺…… 楚家的车驾此时正好到了园子,两人又是站在门边,郎才女貌,十分显眼。 跟在马车一侧的楚弈一眼便抓捕到赵乐君的身影。 她一身银红,明艳似火。她身边的男子低头凝视着她微笑,眼底的情深遮掩不住,深深刺疼楚弈双眸。 「你这小子怎么了,站在这里不动。快把马牵好,别乱走动,莫要冲撞了贵人,丢了我儿的脸面。」 楚老夫人的声音突然在楚弈身后传出,嫌弃他挡了路。 楚弈收回视线,低垂着头转身去牵马,顺势把帽檐卡得更低一些,叫人分辨不出面容。 赵乐君听到熟悉的呵斥声转头,见到是曾经的婆母,笑容就敛了起来。 楚老夫人这时才认出穿着华贵的女子,惊讶地张了张嘴。 往前赵乐君在楚家都是素衣简装,何曾美得这般惊艳……那银红的纱衣下摆居然还织着孔雀羽,微微一动便是流光转动,叫人看得要挪不开眼。 楚老夫人站在原地,面上露出尴尬。 赵乐君倒懒得多理会她,准备往里走,却是察觉到还有人在看自己,再度回头。 她眼尖,看到楚家一个牵着马的侍卫正好扭头。 方才她就觉得有人盯着她看,以为是楚老夫人,如今发现并不是。 那个侍卫身形高大,牵着马,在她再看过去的时候低头往马厩走去。 可即便那个人低着头,即便还不及辨清容貌,她心头也为这个身影猛然跳动。 那是……楚弈?! v第二十四章 他不是在上郡,怎么会扮成楚家侍卫的模样! 「君君,你是到茶室,还是到前边赏花?」 连云发现她突然心不在焉,奇怪地顺着她视线看去,却是只看到普通的一个楚家侍卫背影。 赵乐君当即回神,宽袖下的手暗中攥紧,微微一笑:「去茶室吧,不是还得等太子。」 连云视线在她眉眼间流连片刻,点头笑笑,带她到僻静的茶室。他心里也清楚,赵乐君其实不太愿意见到连家人。 把人带到,他看了眼她身边的银锦:「只有银锦伺候,恐怕不太方便,我再给你唤两个使女来?」 「不必了,你去前头等太子,等他来到,再说也不迟。」 赵乐君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连云也不勉强,跟银锦说:「煮茶一应物件都在隔壁的小间。」 说罢没有多停留,再度顺着游廊回到来时的地方,喊来自己惯用侍卫,吩咐道:「去查查楚家跟来了几个侍卫。」 而此时在茶室的赵乐君回忆着刚才看见那道身影。 她自十三岁那年起就常和楚弈相处,又做了两年夫妻,他的身形,她最熟悉不过。 只是他回来洛城是做什么,还潜伏到连家人举办的宴会上,被人察觉……武将私自回都城,罪名不小。 银锦见主子坐下后就没有说话,看了眼半敞的隔间,走过去准备生火给她煎茶解渴。 在银锦身影被半边的隔扇遮挡时,赵乐君背后突然有暖意靠近,低沉地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嘉宁认出我了?」 她猛然回头,穿着侍卫服的楚弈就弯腰站在她身后,来得悄无声息…… 楚弈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又缓缓地说道:「嘉宁……我不该误会你。」 楚弈突来的反思让她有那么些措手不及,甚至是愕然。 她意外的表情却叫楚弈越发悔恨当初。 「嘉宁,是我误会你了。」他再度清晰的一字一字承认自己错误。 赵乐君凝视着他,在他面容上看到歉意的神色,还有露宿风霜的憔悴。 她明白他突然出现洛城是为何而来了,可不知为何,听到那么一声误会,心里反倒更难受了。 她垂了眸,不看他,抿紧了唇。 楚弈知道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能得到她的原谅,他叹息一声,说道:「嘉宁,你生气是该的,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正说着,听到动静的银锦从小隔间走出来,见到他吃惊之余如容护崽的老母鸡,冲到赵乐君身前,十分警惕地盯着楚弈。 好好的,冒出个对自己敌意非常的使女,楚弈一愣。 赵乐君此时倒是开了口:「银锦,你先到廊下去。」 银锦内心是不想的,可是公主的命令不能违抗,离开前还狠狠瞪了楚弈一眼,去给两人把风。 她是女使,可是楚弈突然乔装出现,她当然明白叫人见到了,又得连累她们公主。 楚弈被一个使女打断话,有些讪讪,但赵乐君起码是愿意听他讲的,他神色就轻松了许多,缓缓露出个清爽的笑来。 「嘉宁,你生气是常理之中,可如今你与太子的处境并不多好,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不好吗?虽然我还是比不过连云,却不会让你一个人苦苦支撑着……」 「——楚弈。」赵乐君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像以前那样,我也不觉得好。」 她的话让楚弈呼吸一滞,笑容僵在脸上,心头莫名涌起慌乱。 「嘉宁,你是还在意吴莲娘的事对吗?」他压下情绪,给她解释,「吴莲娘我还留下,是因为那日她知道你见连云,引我过去并不合常理。她没有见过连云,你们相见又是在府外,她是怎么能清楚知道你见的那个男子叫连云,又传信于我。」 「我怀疑是有人特意告诉她,唆使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此人必然十分熟知你我。若真是身边人,必然是隐患。所以这些日子,我都让人监视着她,只是还没有发现异常之处,而且……我那日误会你有身孕,闯公主府,是因为银锦去买了保胎的药,那时连云正在你府上。」 赵乐君闻言眸光微动,似是想到什么。 楚弈见她思索的样子,知道她是相信了,索性把自己心里的想说都说来。 「只要抓到那个唆使的人,吴莲娘必然就与我楚家毫无关系了。」 「楚弈,你还是不懂。」 然而,赵乐君还是摇摇头,让楚弈皱了眉,她与他对视的平静目光更是蒙上了一丝悲凉。 「你不懂,我们间并不只是吴氏,或者是你母亲,又或者是你误会的问题。即便没有吴氏,没有你母亲,你仍旧会误会。」 她说着,自嘲地笑笑,将腮边的一缕碎发挽在耳后,深吸一口气,补上刚才未完的话。 「我说过,我是偶遇的连云,你并没有听进去。因为你楚弈,在心底对我就没有足够的信任,从来都没有。」 话落,她转回身,不愿意再看他了。 如若他对她有信任,何来的争吵,何来之后的不断误会。说到底,她曾以为的彼此已经无关利益,已经密不可分,但其实还是泾渭分明的彼和此。 是她想错罢了。 楚弈更是愣在那里。 他设想过她不会轻易原谅,也设想过她可能再冷言相待,唯独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番话如同一把匕首,把他心底最丑陋的一面给挖了出来,毫无遮掩暴露在彼此面前。 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面,让他狼狈、羞恼、想拔腿就逃! 他生生把那股冲动压下去,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要说什么,只是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怔然,呼吸沉重。 银锦在外头有些焦虑,不时垫脚向四周看去,又回头去看寂静的茶室。 突然,她看到远处的绿植后人影晃动,忙朝里急促喊了声公主。 背对着楚弈的赵乐君心中一紧,楚弈亦为前来的脚步声沉了脸,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了。 在脚步声逼近的时候,他深深看了眼背对自己的赵乐君,朝开着的窗子走去。 「银锦你怎么到外边来了?」 连云的声音响起,赵乐君回头看了眼,见到楚弈的袍角消失在窗前,闭上了眼。 银锦面对连云,急智道:「公主发间的一颗珠子不见了,我沿着走廊找找呢。」 还做出懊恼的神色,丝毫不见慌乱。 赵乐君抬手,朝头发上摸了一下,将手又收回袖子里。 v第二十五章 「我派人也给找找,是什么颜色的。」 连云招来身后跟着的人,留下给银锦,自己进了屋。 屋里赵乐君就跟他离去前一样,安静的坐在桌案前,见到自己进来,抬头微微一笑问他。 「是太子来了?」 「估计还有一会,已经吩咐人让他们候驾,我与你先说一事。」连云不动声色在屋内扫视一圈,在她侧边坐下说,「今日圣上让太子出来,其实是在考虑太子大婚一事。」 「太子马上就十六,本朝储君历来都是十五大婚,圣上觉得也不好再拖,我便顺带提今日连家设宴,可以让太子自己来相看。」 帝王终于考虑太子的婚事,赵乐君略一吃惊,旋即淡淡地说:「相看有何用,父皇又不会允许太子在显赫的世家贵女里挑选。」 不然太子早该大婚,不就是被陈后挑唆,认为太子娶了贵女,势力越发能威胁到皇权。 连云自然知道帝王这些猜忌,笑道:「不管如何,你就当是与太子出来踏青玩乐,你们姐弟也许久没有同游了。」 赵乐君沉默了片刻,想起刚才楚弈所说,吴莲娘是被人挑唆的。很快,她就笑笑,朝连云说:「谢谢你为我们姐弟考虑。」 「君君,我们间,最不该要的,就是一个谢字。」 连云似恼的睨她一眼,赵乐君还是笑。 虽然在牡丹园有了楚弈这个插曲,待太子来到后,赵乐君还是算游玩得尽兴。 就跟连云说的一样,她已经许久没有跟太子同游,两人一块垂钓放纸鸢,仿佛回到了无忧的童年。 分别的时候,太子还难得露出孩子气,咂吧咂吧嘴说不想回宫,被她亲手给塞进马车拉走了。 从牡丹园再回来,天色已暗,长街亮起了灯笼,模糊的光亮透过帘子照入车内,是不同今日园子姹紫嫣红的另一番美景。 她靠在车壁,听着喧闹,马车却是在此时停了下来。 居然是窦正旭亲自前来,喊停车,从车窗外给她递进来一封信说道:「公主,方才有人送了信来说十分要紧,而且不留名,并说必须公主亲自过目。」 信……赵乐君接过,一时也才不透是谁给她急信,当即拆开,借着车里微弱的油灯光芒读信。 开头第一句却是让她就变了脸色,窦正旭听到她咬牙切齿地喊了声:「速速回府!」 把窦正旭闹得心中焦急,难道真是有什么急事? 连忙在前头开道,一路加速回府。 赵乐君下了马车,神色冷然,可窦正旭细细一打量,就发现她双颊染着红晕。看着居然像是羞恼,而不是焦急? 窦正旭疑惑,可是她不说话,他自己不好多嘴问的。 赵乐君确实是羞恼,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收到这样一封信,气那人脸皮堪比城墙厚,他是怎么孟浪才能写得出来的! 而她回到住处,刚进内室就察觉到不对,等身后的银锦捧着灯走进来的时候,果然看见楚弈如木头一样杵在屋内的暗影处。 她顾不得计较他再闯了她府邸,把手里快攥成一团的信劈脸就砸了过去,怒道:「楚弈!你以为你写一封这样的信,我便能再被你哄了去吗?!」 楚弈被她的怒意闹得莫名,伸手接过落下的信纸,展开一看,被开头那一句‘亲亲我妻’就先闹了脸皮滚烫。 更别说下边什么‘每每思卿,痛彻心扉,枕边无卿相伴,长夜碾转无眠’这些让他自己看着都手抖的字眼。 ……这、这信不是被他夹在兵书里,留在上郡了?! 孤独的一盏油灯被留在妆台上,灯火明明暗暗,把屋内本就沉默的气氛又添了几丝诡异。 楚弈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封信,手背青筋突起。 而赵乐君则侧身向门口站着,很明显的是不愿意留他这个不速之客。 两人无声相对,对峙一般。 良久,楚弈终于抬脚,却不是往门口方向,而是直直朝她走去。 原本他就是要来和她再说清楚的,既然她看到了这封信,且也不管这封信怎么送来的,他还是要把话说清楚。 赵乐君见他往自己这里来,警惕地往后退,可他却极快伸手。 他生得高大,手脚修长,又是有预谋的,哪里能让她躲开。 她就那么被他拽进了怀里,惊得神色一变,要挣扎推搡,怒道:「松开!你又要恼羞成怒不成!」 他不听,收紧胳膊沉声在她耳畔说:「嘉宁,我是恼羞成怒了!可你又知我为何唯独在连云一事上不信任你!因为……我妒忌他!」 楚弈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最后一句,让已经伸手在抵在他胸膛的赵乐君一愣。 那样带怒意的一句妒忌,如若连云在他跟前,他恐怕会扑上去咬两口。 楚弈把话开了头,似乎就没有什么好难堪的了。 他狠狠磨了一下后牙槽。 「我不但妒忌他,我还知道,我比不过他!我在你心里,比不过他!」 他比不过那个出身世家的清贵公子,那个才貌双绝的连云! 他们间还有他永远也插足不了的一段过去!即便她在他身边,可在连云听闻他们亲事后归来那天起,他就有总她始终会抛下自己的预感。 他不过是个莽夫,在乡下跟随父亲打猎种田为生,即便如今高居将军之位,他仍旧无法与她齐肩。 他追赶不上她……结果就只有跟今日一样,两人分道扬镳! 这是楚弈心中最大的结,在日渐累积中就化成了心魔,一发作,哪里还会有理智可言。 赵乐君是听愣了,一时间没了动作。 她确实没有想过楚弈会这样认为,因为她就没有拿他跟连云比较过。 他是他,连云是连云,何必比较! 楚弈拥着她,因着揭开自己最卑微的一面,连呼吸都控制不住的沉重。也在这一刻他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赵乐君没有动,定定看着他。 他反倒先瞥开了视线,然后冷着脸头也不回往外走。 该说的也说清楚了,他何必再留在她跟前讨嫌,让自己显得更卑微,像一条摇尾巴的可怜虫! 他的脚步声越离越远,赵乐君回身,只看到他孤单的背影,让她抿直了唇,旋即就气笑了。 ——他妒忌连云,觉得比不过连云,就能认为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把他的那些自卑自怜都发泄在她身上?! v第二十六章 敢情这两年,她一腔柔情是喂了狗对吧?! 他是瞎眼了吗?! 他何止不信任她,他这是连自己都不信任。 赵乐君气得手都在发抖,猛然闭了眼。 银锦见到楚弈走出来,当即从门口跑进来,似乎是看到主子抬手抹了下眼角。 「他走了?」 赵乐君开口时,已经恢复淡淡的神色。 银锦看不出端倪,只当自己刚才看错了,点点头,余光却扫到她身后有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银锦弯腰要去拾起来,赵乐君也看见了,比她快一步捡起,工整地叠好。 此时消失的脚步声又匆忙归来,带着急迫,再度闯了进来。 赵乐君冷眼看着又跑回来的楚弈,楚弈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张纸上,铁青着脸上前想要拿回来。 赵乐君在此际一扬手,让他抓了个空,在他沉沉的目光中说:「楚弈,落在我手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拿回去的。想要,拿银子来赎……中秋之前。你有空耗着,不如早点回去凑够银子。」 又是银子…… 楚弈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第几回栽在这两个字眼上,脸色一时变得十分精彩。 「赵乐君,你讲点道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跟她讲道理。 她看着手里的信,微微一笑,扬起下巴说道:「我不跟你讲道理。」和他这个莽夫没有道理可讲,在他想不明白之前,只有以暴制暴! 楚弈真是要被她气出个好歹,拳头握得咔嚓作响,他就不该回来这一趟! 楚弈最后就那么两手空空离开了,连夜潜出城,在小林子里寻回马,绝尘而去。 在楚弈安然出了城后,窦正旭也回到公主府,跟坐在案后出神的赵乐君禀道:「公主,楚弈已经出城了,没发现有别人跟着。」 赵乐君闻声慢慢抬头,道一声辛苦了,让他早点去歇息。 银锦跟在她身边近十年,在她吩咐让暗中跟着楚弈的时候,就猜到她其实不放心,犹豫了片刻说:「公主,既然不放心,刚才又何必这样气走楚将军。」 虽然她也渐渐不喜欢楚弈,但是公主这样用心,她又觉得憋屈得很。 赵乐君沉默了片刻才说:「也是为我自己好罢了。不把他气跑,如若他离开军营被胡人知道,上郡河西要乱,再被人察觉他来过公主府,于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夜沉如水,连云回府后,就一直在房里没有出来,手里把玩着一枚圆润的珍珠。 这是他在牡丹园茶室外找到的,赵乐君说不见了那颗珠子。 珠子是找到了,他却没有信银锦在外边的借口。 他的人后来禀明楚家跟来的侍卫少了一人,不见离开。 少了那个人去哪里,又少了谁?其实不言而喻,那就是楚弈。 他回了洛城,在他眼皮底下去见了赵乐君,而赵乐君也为他遮掩。 连云低头,目光凝视着指尖的珍珠,忽地笑了。 他以为赵乐君心里没有那个莽夫的。 「方六。」他一把将珍珠攥在了掌心里,扬声唤来人,吩咐道,「给我把这封信送到北边去,片刻都不能耽搁。」要赶在楚弈回到上郡前。 方六接过蜡封的信,恭敬应是,当即转身离开。 而在次日,在朝中积蓄多时的汝南和南阳事件终于爆发。 赵乐君在睡梦中被喊醒,银锦焦急地和她说:「公主,太子从宫里传来消息,不知怎么有人给圣上进言,说要让姬家军去镇压南阳!今日早朝会议此事。」 昨夜几乎未眠的赵乐君霎时没有了睡意。 且不说南阳王没有反心,即便有。姬家军在雍州,离洛阳都远,更别说是十万八千里的南阳,为什么会让姬家军这远水去灭火! 在赵乐君得到消息的时候,连云也震惊南阳一事居然在此时被挑起,匆忙进宫去。 已经到了上朝的时间,文武百官都在大殿等候着,却迟迟不见帝王,皆低声窃窃私语。 太子站在百官之首,垂眸听着周围的议论。 不外乎就是昨天传出去的,让姬家带兵去镇压南阳一事。 在场的官员几乎都是世家出身,对分了世家利益的武将本就恨得牙痒痒,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消息,自然都来了精神。 这表明帝王就是认定南阳王和霍廷有反心了。 但是调动姬家去镇压,相当于是远水救近火,让他们在揣摩帝王心思之余,对太子投去的眼神也添了几丝怪异。 大家多在想,帝王这是又要打压姬家不成? 帝王镇压南阳王和霍廷,其实就是欲加之罪,免不得让其他藩王和武将惶恐心寒,所以才推了姬家出去。 可姬家是太子外祖家,这样不相当于把太子也推了出去? 帝王就不怕太子和姬家寒心? 众大臣越深思,就越发对太子感到同情。 这些年太子在宫中遭陈后陈家打压,姬家遭帝王打压,太子真的是不能再可怜了。 连云站在离太子不远处,没有跟其他大臣议论这些,而望着太子的背影直皱紧了眉头。 此时,武帝还在寝宫中,许久不见帝王的陈后正给亲自给他穿衣,保养得宜的面容带着讨好的笑。 「陛下放心,南阳王与霍廷心怀不轨,各大世家势必支持陛下征伐。」 武帝视线淡淡扫过陈后的脸,目光在她无法遮掩的眼角细纹停留片刻,哼笑道:「要不是先前你与陈家多嘴,那些个武将哪里会越发不知足,如今都敢勾结藩王,要反了!」 帝王一句话就把当初他也赞同的决策归为她和陈家的错。陈后险些没能挂住笑,心里憋屈地说:「陛下放心,我父亲昨日已经来见过臣妾,上疏让姬家前去镇压的人,也是我陈家旁系。父亲与我说,这几日就会在世家中走动,让他们暗中支持,好让陛下能顺利把武将手上那些权力收回来。」 当年她因为进言发动武将去寻新铁矿,给武将争取了和世家一样的开采权,世家私下对她和陈家亲近武将也颇有微词。近年来面上不说,却想着办法给帝王后宫送美人,分她的宠爱。 后来武将能铸铁,朝廷因此对武将的牵制越来越低,帝王就恼了进言的她和陈家,恩宠越发的少。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是想要给儿子培植势力,可是万万没想到会因此得罪世家和帝王。 她迫切希望和帝王修复关系,所以看准了这次机会。 v第二十七章 帝王有心要震慑,她就给递刀子。更深知帝王昏庸又好脸面,想要在史书上留下明君的做派,自然要投其所好,找一个人把帝王要干的事情给担起来。 太子一系无疑是最好的。 这才有了她和陈家准备发动世家,把姬家推出去,在帝王跟前讨好,修补关系。 武帝听过她的一番话,只是扯着嘴角笑笑,眼神依旧冷淡。 陈后为其穿戴好,恭送他离开,捏着手帕深深呼吸,才把帝王对自己的不以为意和慢待的不满压下去。开始期待着太子和姬家怎么落魄! 帝王驾临,朝会启。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有人当朝提出要让姬家前去镇压南阳王,理由是姬家乃开朝元老,历经三任帝王。 好像打仗是靠资历不是靠兵力,往那里一站,吼一声我是开朝元老,别人就该不战而降。 太子直接就听笑了。 但陈家的走动还没有到位,有人提出,几乎没有人附议。 武帝也没有当朝就独|裁做决定,到底是保留着帝王的一点风范,说延后再议。 散朝时,太子慢慢往外走,不时抬起袖遮唇咳嗽两声。连云故意落在他身后,听到他咳嗽声神色沉重,趁没有人注意他们,来到他身侧说:「殿下可是不适?」 太子摇了摇头,连云余光扫到他唇色比以往都深,显出褐色来。 眉头比方才皱得更深了,又低声问道:「殿下可是早早知道陈家的举动,甚至还在后头推了一把?!」 陈家的人当朝奏禀得太顺利,甚至没有太子和姬家关系的人出来反对。 太子此时迈过门槛,外头阳光明媚,让他想起昨日跟阿姐在春阳下放纸鸢。 他许久没有见过阿姐笑得那么开心了。 连云脸上有焦急,也有不赞同太子做法的沉凝。 太子在他询问的目光中点点头,眼神渐渐变得凌冽:「对,我让他们都不要阻止。我就是要阿姐看清楚,她一直维护的人最后都会怎么对我们,他们根本就不值得维护!」 「……阿兄,此事我一早就有决定了,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我不能再等了,也耗不起日子,外祖父那里我已经只会,我不能那么自私,一直让阿姐为我和这个已经烂到根里的朝廷劳累。我只想阿姐以后都好好的。」 连云心中猛然一跳,想起当年回朝后太子找他做下的约定,焦急斥道:「阿晋,你不能说丧气话!未必就要做最坏的打算!」 太子回头没有再说话,而是朝他露出灿烂的笑,是少年最纯粹的笑容,然后转身迎着光快步离开,步伐坚定。 连云站在原地许久,被太子这个决策闹得有点措手不及,随后想起自己昨夜让人给北边送的信,不由得懊恼。 他本想利用楚弈不在上郡的时机生战事,来拿住他私自离军的证据,让他翻不了身。 结果帝王此时居然要挑起内战,太子也不阻止!现在去追回送信人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再看看后续的情况。 连云沉着脸,匆忙去了尚书台。 赵乐君在得知事情后,很快就推断出是陈后和陈家干的好事。 陈家多半要借此在帝王跟前讨好,还想打击太子和姬家。 她在想明白后,就一点也不焦急了,只静静等待最终结果。 在设计世家和武将对立时,她就曾设想过现在的局面,只不过她没想到父皇昏庸至此,居然真要逼着藩王反。 次日,赵乐君就听到了陈家人已经跟世家暗中走动,当日下午,走动的那些世家便给帝王上疏附议让姬家出兵镇压一事。 窦正旭知晓,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她跟前就止不住骂道:「当初那几家和武将结仇,还打死了人家的嫡子,是公主你出面才化了干戈!圣上对他们猜忌的时候,也是公主在中间周旋,他们如今居然就听了陈家的毒计!他们有没有良心,就是畜生也会记恩报恩!」 赵乐君安静听着他骂人,神色再平静不过。 该乱的,还是要乱的。 总比以后这江山交到太子手上才乱的好。 赵乐君就这样又等了两日,在帝王案前附议的折子越来越来的时候,让银锦翻出她的礼服。她穿戴好,往皇城去,在帝王和群臣在朝会议事中,一步一步踏入这国家的权力最高处。 朝堂暗流涌动之时,楚弈在快回到上郡时遇到自己的人。 来人告诉他胡人突然出兵。 还是南北两部的胡人联合出兵,来势汹汹,连结盟一事都没有商议,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仗的时候没有探明底细,刘副将险些被对方包围回不来,我们折损了近四千士兵!」 就这个数还是副将及时察觉不对,快速撤退降低的损失。 楚弈听到此事第一反应便是胡人知道他不在军营! 但是如何得知,他不能确定,当即不眠不休一路往河西赶去。 上郡守城的将士只有三万,没有他的手令,调动不了在河西的兵。 而此时,上郡已经被十万余胡军兵临城下。 谢星站在城墙上,脸色铁青。 他们已经苦苦守了三日。 若是往前,三万士兵足够镇守上郡,即便南胡人倾巢而出也可以抵挡。偏此时是两部胡人突然结盟发兵。 他扫过前方几里外黑压压的胡军,回头去看已经疲惫不堪的己方士兵。 他们多数已经负伤,绑着绷带,有些人累得站着都睡着了。 牺牲在城外的士兵尸首在太阳下无遮掩,城内外都是浓郁的血腥气味,死亡气息在空气弥漫,又沉甸甸的压在所有人心头。 十万数对他们如今还能战的万余数,破城就是顷刻的事情。 胡军逼近脚步声如同巨兽在怒吼,每靠近一步就连大地都在颤抖。 刘副将盯着黑压压的方阵,抬手抹了把脸,嗤笑一声,夺过身边士兵手上的号角。谢星也转身下了城墙。 城墙上号角响,战事起,沉重的城门被打开,谢星在这瞬间带着仅余的精兵义无反顾冲出了城! 他头顶是火箭流星,巨石雨落,厮杀中的惨叫和血色充斥着这片天地。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不管结果如何,他答应过阿兄的。 他在,上郡在! 刘副将指挥着城墙上的士兵给谢星掩护,可是那样一股孤军,还是瞬间被如同潮水的胡军给冲散。 v第二十八章 他双眼赤红,城墙上突然冒出一胡军的身影,被他拔刀转眼便削去了脑袋。 谢星的身影淹没在胡军中,城墙上也攀上越来越多的胡军,刘副将砍卷了刀,在知道要破城的绝望中看向北方,眼前模糊。 ——他们要负将军所托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却是看见那潮涌一样的胡军左右两翼如同遇到利刃,被直接切开。 口子越来越大,属于他们蓝色的大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两侧加入战场,蛮横冲开那些胡军。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抬手抹了把眼。 下刻震臂高呼:「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随着他一句,城墙紧接着响起士兵们的相互转告,如同山呼,洪亮的声音被传了出去。 楚弈手执长剑,浑身是血,听到远处的那一声声将军,领着大军直接从后方撕裂冲出重围。他来到城墙前,勒停了马,将战马上伏着的一人给拽到手边,扬声高喊:「你们的南单于在此!」 青年神色森然高抬握长剑的手,剑尖直指着手中人的心脏。 他身边的士兵举剑高喊:「杀——」 战意如虹。 楚弈援军到来,局势峰回路转,南胡人因为单于被擒率先退了兵,北胡只能跟着不忿地撤退。 看着远去的大军,楚弈把奄奄一息的南单于丢给心腹,自己策马心惊胆战的在战场上寻找谢星。 还好从左翼突袭的副将及时救下了人,但英勇的少年郎重伤昏迷,身前身后都是刀伤。 楚弈望着闭紧眼的少年,一腔愤恨烧得他双眼通红,小心翼翼将他背起,带着他回到上郡城内。 刘副将惭愧地跟楚弈请罪,被沉默的楚弈拍了拍肩头,吩咐去清点俘虏和我军人数。 半个时辰后,一个数字报到楚弈跟前。 上郡苦守三日,折兵七千余,被俘虏四千数,其余士兵伤重不等。而我方俘虏士兵亦有快三千数。 听过汇报后,楚弈来到外头空旷的山坡前,士兵在忙碌把战友的尸首安置,这一片山坡葬了许多英魂。 他看着深深的土坑,闭了闭眼。 脑海里是他们孤军奋战的样子,双膝缓缓弯曲,跪倒在土坑边缘。 青年将军银甲血迹斑斑,褪去了战场上的威风凛凛,周身都被悲愤所笼罩着。 楚弈自责。 想着他如若没有回洛城,又何来这一场仗! 他究竟怎么暴露了行踪,累得那么多的士兵白骨埋他乡,他又该如何才能告慰英灵! 楚弈想到痛悔难忍之处,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刘副将寻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他正自责难过的样子,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口,向他请示:「将军,南单于要怎么处置,还有那些俘虏。」 楚弈听到背后的声音,慢慢站起身,回了营帐,让人给胡军送了一封信。 南北两部胡军此时正相互怪责。 谁人也没有想到楚弈居然敢直接带着精兵突袭后边,把他们南胡人的王给劫走了。 南胡人就把失去单于的事故怪责到北胡人身上,北胡人也没有想到楚弈会来得那么快,被骂得憋屈,怪他们南单于自大,非要押军。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楚弈的信此时送到。 让胡人看得脸色铁青。 南胡的将领把信一拍在桌案说:「楚弈要一百匹种马,六百匹马驹。如果你们北部把报信人交出来,就免那六百匹马驹,换回我们单于,再双方互换战俘!一百匹种马,也得那你们北部出!」 北胡将领听着这些要求,脸都绿了,吹胡子瞪眼地说:「凭什么都要我们交!」 南胡将领也是狠的,冷笑一声道:「是你们的人说能拿下上郡,我们才跟着出兵。你们若是不交也可以,那我们南部自去跟楚弈还有赵国协商,用别的条件换回我们单于!」 意思就是你们不给,那他们也就不要脸,再度去寻赵国的庇佑,返回来再跟他们北部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此言一出,北胡将领半天都没能作声。 在胡人和楚弈谈判之时,洛宫大殿内亦鸦雀无声,一众大臣被赵乐君骂陈后她老爹那句老匹夫给震住了。 陈志尚气得脸红脖子粗,好半天才抖着手指向赵乐君驳道:「区区一个妇人,敢登庙堂,敢辱骂朝堂命官,即便你身为长公主也没有这样的资格,站在这里大放厥词!」 赵乐君闻言先看了眼高坐的父皇,才缓缓转身,嘴角啜了个冷笑回道:「我区区一个妇人?当年我十五岁,战胡人蛮邦、守住国土边疆,而那时你个老匹夫就正在这庙堂之上大放厥词,险些让我军粮草不济!你都有脸站在这里,我赵乐君守家卫国,忠心日月可昭,如何不能站在这里!」 陈志尚任着仓曹掾,主管粮食,当年险些让抵御外敌的姬家军断粮。此事满朝皆知,赵乐君翻了旧账,让他再度哑口无言。 太子望着站在大殿中央盛装的长姐,皎皎明眸内是任何人不可侵的威仪,他默默地弯了唇浅笑。 连云却是担忧偷偷窥向帝王,怕武帝这个时候要对着赵乐君发难。 此时,赵乐君又是冷笑一声,厉色再道:「我骂你老匹夫,骂错了么?!」 陈志尚被接连辱骂,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他……他快被赵乐君那张利嘴给活活气吐血。 赵乐君见他不过三两句就窝囊不能再战,嗤笑一声,转回身朝帝王跪下,朗声说:「我今代姬家军向陛下请战,出兵南阳,镇压反贼。然,陈志尚身为仓曹掾,丰年不屯粮,荒年不善分配,储粮告急不报,导致朝廷拖欠各军军饷,又进言以铁抵军饷,遮掩罪责,动我赵氏根基,践踏皇权。姬家军愿为陛下振威,却不愿为此等包藏祸心之辈闯出的祸乱平白牺牲!不严惩陈志尚,万千将士寒心,他日英魂归九泉亦怨忿不安!」 「恳请陛下严惩奸恶,肃朝纲,震天威!」 她的声音在大殿内铿锵回响,字字让人心中肃然。 今日局面,帝王要战,她便战! 背水一战又如何,可谁也别想在这里讨了好处! 「你、你胡言乱语!」陈志尚被她一番话惊得几欲昏厥,眼前阵阵发黑。 他哪里没有听出来,赵乐君这是要拉他陈家共沉沦。陈家设计她,她也不叫陈家好过,把当年用铁抵粮的过错全推到陈家身上,帝王处置他,就可以否认当年的决策,轻轻松松收回开采权。 这个妇人太毒了!!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此时当然也明白了赵乐君的打算,个个面面相觑,特别是进言让姬家出战的那些人,都低着头尴尬。 长公主在帝王未下令前请战,无疑也是一巴掌扇在他们脸上。他们想起了以前赵乐君的帮助,脸上火辣辣的。 「——陛下!臣冤枉啊!」 v第二十九章 「父皇,儿臣附议。」 在陈志尚跪倒喊冤的时候,太子紧接也跪下。 连云看了眼沉思的帝王,知道帝王正在考虑此事的利弊,在考虑动陈家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这个时候,他不能再沉默了。 连云亦站了出来,执笏扬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该彻查。今日朝议,他日史书工笔皆有记录,是奸是忠,必要一纸明白。」 是暗中提醒帝王当年败笔的决策已经落入史书,今日的事件或许可以抹掉他身为帝王执政中的一点污迹。 武帝眸光一闪,扬声道:「来人,先将陈志尚收押。长公主平身,退朝后朕再与你议出兵一事。」 帝王一言定局,当即有侍卫将跪地的陈志尚给拖了出去。 「——陛下!臣是冤枉的啊!陛下,当年您也说臣的主意好的!」 陈志尚双手抠着地砖,字字如悲鸣,却叫帝王眼神越发阴沉。 赵乐君神色淡淡望着被拖走的人,转身的时候视线在那一众大臣身上转了个圈,心中有鬼的都纷纷避开她的目光。 谁也不能想到长公主会三言两语就叫陈志尚下了狱,想到自己放在帝王案上的奏疏,不少人肠子都要悔青了! 到了散朝,帝王喊来了赵乐君姐弟到跟前。一开始并没有提起姬家出兵一事,而是留了两人用午饭,在离开才简单说了一句:「朕已命太尉去信给你们外祖父。」 到底还是要把姬家推了出去。 赵乐君出了帝王的宫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太子在心疼的在她边上喊了声阿姐:「阿姐,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吧。弟弟不会在后边拖累你的,你放心。」 「好……」 那她也就不顾念什么旧情了。 赵乐君带着决意出宫,却是在登车时见到银锦朝车里示意。 她想到什么,如常上了车,连云果然坐在里面。 连云在她坐下后,深吸一口气,神色晦暗不明地说:「君君,姬家军不能离开雍州,我犯了大错。」 朝廷紧锣密鼓的要镇压南阳王,楚弈那里在当夜就收了消息,还知道朝廷的人如今都逼着让姬家出兵。 几位副将听闻后脸色都不太好:「姬家戎守雍州,和上郡隔了一道的山林。如今北地有一半被北胡人占着,南胡紧挨上郡,陛下这个时候调兵,如何妥当!」 早年姬家的男人就是战死在北地中,留下一个幼儿和姬老将军,如今北地还有大半没能收复,朝廷居然在这个时候调兵! 楚弈对自己回洛城一趟的决策还自责着,听到这个消息,心头止不住又狠狠一抽。 他心烦意乱,不想管此事。 他自己私离军营一事都还一团乱麻,如今胡人君临城下都没有上报朝廷,没空去给那个狠心的赵乐君淌浑水! 此时昏迷快一天的谢星清醒,正好听到这些话,虚弱地喊了声阿兄:「阿兄,姬家军不可调离,你快去信与阿嫂商议此事罢。」 副将闻言,神色带着几分古怪看向楚弈。 楚弈脸色铁青,走到床前,冷声说:「长公主已经不是你的阿嫂!」 谢星抿抿唇,没敢反驳。 其他人见他神色不虞,也不敢多话,心中却都琢磨着此时姬家军一走,胡人还没有退兵,压力会倍增。 在沉默中,楚弈又焦躁的站了起来。 副将想到的事情,他怎么会想不到。 谢星此时又说:「阿兄,姬老将军年迈,姬小将军年幼,此次要是出征去平乱,恐怕也是长公主出面吧。上回边陲危急,长公主就在北地守了两年。」 「——我这就让人加急送信回洛城,劝陛下为了边陲百姓,收回成命!」 楚弈眼皮一跳,丢下话就出了大帐。 谢星眨巴眨巴眼,心满意足地再度昏沉睡过去。 南胡人的单于被楚弈握在手里,即便知道他会善待,仍是催逼着北胡人连夜先把报信人给送过去,换回自己的王。 楚弈在一方昏暗的大帐中打量报信之人。 居然是个汉人。 中年的样貌,普通到丢进人丢里也寻不出来那种。 副将恨这人恨得咬牙切齿,不待楚弈发令就先给他上了一遍刑。 那报信人骨头硬得很,被切了十指也没有透露指使人是谁。 楚弈眼神阴鸷无比,知道是审不出来了,却也不让他痛快,将他带到都是新土的土坡上,用剑在他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 那人虚弱地朝他笑:「楚弈,你充什么英雄好汉!这些人今日不死在胡人手上,也会死在他日你对朝廷倒戈的战场上!你野心如何,你自己清楚,即便胡人没能灭了你,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讥讽的话在夜风呼啸,楚弈一剑断了他舌头,守到他血尽而亡才转身离开。 副将被对方话吓得冷汗淋漓,毛骨悚然。 他们自然知道帝王的忌惮,略不安地问:「将军,该不会是朝廷知道了我们暗中扩军的事?」 「不会知道,这个人在挑拨罢了。」 楚弈冷冷往回走,心中已经把朝中能监控边陲的人都过了一遍,回到住处,继续伏案写上呈战况的奏疏。 武帝下令姬家远征镇压,反手又把出主意的陈志尚给关押,朝堂上风云变幻,最惶恐的莫过是陈后。 她当日跪倒在帝王寝宫外,为父亲喊冤,昏过去了两回,也不得见帝王。还被帝王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给押着丢回后宫。 陈后的儿子恒王为此亦求到帝王跟前,同样被一句不见,给推了出去。 连着两日都没能得到帝王一句话,陈家乱做一片,更有人到赵乐君府邸前指门怒骂,各种恶毒言语不堪入耳。 赵乐君也没有跟这些人客气,直接命窦正旭敢张嘴骂她的,就打掉他们的牙。 一来二去,陈家人就龟缩回了府,日日想办法在世家间走动,想要通过关系去大牢一趟。 可有了那日赵乐君当朝骂人,还得帝王支持,多少世家都不敢跟陈家人牵扯太多。他们受了怂恿,有愧于赵乐君,也怕哪日就被赵乐君抓住把柄,当朝再被骂成第二个老匹夫。 在陈家被打压得如同无头苍蝇的第二日,赵乐君进宫去了太子那里。 春寒渐收,宫人都已经穿着轻薄的春衫,太子身上还是厚重玄袍,一张玉面无血色。 v第三十章 赵乐君听到他咳嗽好几声,心疼道:「那日到牡丹园不是好好的,怎么回宫身体又差了。」 太子笑着摇头:「本来自小就不太好,每到季节变化,总是要咳嗽的。阿姐怎么还大惊小怪的。」 少年一脸无所谓,温润浅笑,赵乐君心里却是不见轻松。 「阿姐,你什么时候去跟外祖父汇合。其实姬家出征到南阳,是好事……」 太子不愿她在自己身上放太多注意力,岔开话题。 她扫了眼他有些深的唇色,缓缓地说:「且再等两日,此时外祖父恐怕刚刚收到消息,我也已经派人去说明事由。连云这两日有来给你号脉吗?」 她还是转回到他病情上,太子无奈点点头回道:「来过,老毛病了,慢慢调养就是。阿兄回来这两年,其实已经见好。」 结果赵乐君又沉默了。 太子对她的反常不解,小心翼翼去打量她眉宇间的神色。 他阿姐是如寒梅一般的女子,冷艳孤傲,不说话时更是不怒自威,淡淡一眼扫过来,他有时也会心里打怵。 眼下她果然是冷着脸。 「阿姐,怎么了?」 似乎是提起连云,她神色就不太好了? 赵乐君确实是因为连云心里恼火。 那日连云跟她坦白,自己去联系了放在胡人身边的探子,让要结盟的胡人知晓楚弈不在军营,想以此让楚弈吃亏。 她当时第一反应是连云疯了,这如同叛国! 后来,连云惨白着脸吐露,说他迟早是要让胡人攻打上郡的。 他一直在给姬家谋划,胡人结盟,姬家必然也要帮着上郡,只要能顺势收回丢掉的一半北地,姬家就可以重拾威望。 赵乐君到现在脑子里都还是连云那句:「君君,你和太子不能再被动了。以其求和,不如强大到让别人不敢轻视!」 其实她会愿意让姬家军去镇压南阳,就是算准了帝王会让陈家担去所有错处,她也能借此机会让姬家重振威望。 偏连云那头因为出于对楚弈的个人厌恶,先让上郡乱了起来。 南阳王再三解释无用,霍廷被逼得自然是要反的,如今局面就成了内忧外患。 跟她原本的预期偏离了。 赵乐君思绪纷乱,可如今只能等楚弈那边的状况,才知道下步要怎么走。 太子问了一句,没有得到答复,有些拿不准阿姐跟连云之间怎么了,还是说阿姐发现他和连云的约定? 这么一想,太子心头就带着不安,频频去看长姐。 外头突然喧闹,有内侍一路高喊:「皇后娘娘,您等等,奴婢先去通报一声。」 「——滚!」陈后尖利的声音响起,人也冲进大殿,「赵乐君,你如此害我陈家,就不怕有报应吗!」 陈后愤然,直接扑向赵乐君,宛如市井泼妇。 赵乐君在战场几年,虽然没能练出一身武力,身手却十分灵活。站起来快速往侧边一躲,让陈后扑了个空,扑到了在地上。 那样子,就像是给赵乐君行了个跪拜大礼。 太子看到陈后的姿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忙又假装咳嗽遮掩。 赵乐君居高临下盯着陈后,不等她再发疯,冷声道:「皇后,我能让你父亲下狱,也能让陈家其他人下狱。」 陈后还有个不成器的兄长,整日在洛城横行霸道。 她这些年忍气吞声,是因为顾忌太多,可从她不准备再为父皇的昏庸容忍开始,她也就没有多少顾忌了! 此话十分奏效,让汹汹而来的陈后整个人僵在那里,下刻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正是闹腾的时候,连云恰好赶了过来,见到满殿的人,还有表情狠厉的陈皇后,怔愣片刻。 「臣见过皇后。」 连云很快朝皇后行礼,把想要发泄的皇后惊回神,带着人狼狈地走了。 离开前阴鸷地看了眼赵乐君,大有不会罢休之势。 太子见人离开,神色严厉把守门的侍卫让拖到中庭里打。 他是储君,即便是皇后也不能随意闯他地盘,这顿打除了惩罚他们办差不力,更是直接打在了皇后脸上。 赵乐君听着外头闷闷的板子声,没有去看连云。 连云知道自己让她恼了,错已经犯下,何况他本就是狠辣之人,没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她的态度。 他坐下来,在太子投来询问的视线中苦笑,说道:「圣上那里收到了上郡来的奏疏,胡人结盟,十万兵马临城……楚弈折损士兵近八千,上郡险些破城。」 楚弈回去晚了一些。 赵乐君袖中的手猛然一抖,站了起来,看向连云的目光复杂无比。 连云知道她是在怨自己的,怨自己不把士兵的性命放在眼里,可皇权就是建立在白骨之上。 他神色肃然,把最不愿意的话说出来:「楚弈已经禀明圣上,北胡人还有近五万兵马在北地,要圣上下令让姬家军准备随时出征……灭胡。」 「君君,姬家军肯定不能调动了。我已经和太尉商量过,尽力劝阻圣上不动干戈,先把铁矿收回便是。」 事情急转,赵乐君很快就出了宫,心中思索着楚弈上书的用意。 楚弈手中是有近十万兵马,即便胡军合盟,他也能保上郡安宁,根本用不到姬家军。 可他偏偏上奏了。 而且他折损这么多的兵,势必知道是回洛城的消息走漏,他此时应该是愧疚难当,又或者因此也怨她…… 毕竟连云的动机有她的因素在里面,楚弈知道了,恐怕杀了连云的心有。 赵乐君想了许多,走到半路,一封信来自上郡的信就送到她手里。 她连忙拆开一看,一句‘我已知晓’直直撞到了心头最柔软的那块位置,让她连呼吸都禀住了。 楚弈知道了姬家军要出征的事情,是特意让帝王不敢轻易调动。 赵乐君握着信良久,想到连云对他的算计,心中不知该悲该喜。当即让人又调转马头,重新进宫面见帝王。 v第三十一章 等赵乐君从帝王那里出来的时候,帝王下诏就近调动士兵围困南阳,一并传诏书,允许南阳王和霍廷自陈。 赵乐君再度去了太子那边,柔声问他:「阿姐要去雍州一段时间,你能保住南阳王和霍廷吗?」 太子眸光一亮,郑重点头:「阿姐放心!」 赵乐君露出笑容,出了宫,嘱咐窦正旭留守洛城,随时注意宫中动向,自己带着亲兵连夜出城赶往雍州。 北地要夺回,但上郡伤亡的士兵,有她一半的责任。此事,她必须要跟楚弈说清楚。 赵乐君一路往雍州北地,日出启程,日落随便找个地方落脚,风雨兼程的赶了六七日。 姬老太爷见到外孙女的时候,被她憔悴的样子吓一跳。 「你一路骑马来的?!」 老人伸手帮她解了沾着沙尘的斗篷,心疼地轻轻用指头揩她脸上的灰。 这哪里还有公主的样,跟逃难似的。 赵乐君见到老人,一身疲惫都减轻不少。 等到坐下,一个六七岁的男童被带上来,欢喜地扑到赵乐君身上喊姑姑:「阿礼想你了!」 「姑姑也想我们的阿礼了。」 赵乐君亲昵去蹭他脸颊,她有近一年没有见到姬尚礼,他倒还记得她。 她脸上的灰就蹭了男童一脸,男童哈哈哈地笑,还在她脸颊亲一口,吃了满嘴灰扔乐呵着。 姬老太爷望着亲密的姑侄俩,心中欣慰。 等赵乐君喝了一碗热茶,老人才责怪道:「不管事情如何一波三折,也不需要你亲自过来的,我是上不了战场了,可姬家军的副将哪个不是身经百战,非要你这小丫头片子跑过来坐镇不成?」 「不过来,我不放心。」她赔笑着,「而且我还有事要到上郡一趟。」 上郡。 老人慈祥的眼神慢慢变得冷厉:「你要保那臭小子,跟他和离了,还去那里做什么!」 当年外孙女要下嫁,他就不太愿意。 他不是看不起楚弈的出身,也懂莫欺少年穷的道理,他只是觉得楚弈那个牛脾气会让外孙女委屈,家里那个娘又是拎不清的泼妇。 结果到头来,外孙女还是受了委屈,最后还要替他操心主动和离。 他现在想想还来气,胡子也一抖一抖的。 赵乐君知道外祖父对楚弈有偏见,抱着侄子,慢慢地说连云做下的事情。 愤怒的姬老太爷愣了片刻,旋即沉默,是想到太子先前暗中来信的内容。他抿抿唇说:「此事也不全因为你,你瞎担什么责任!」 向来爱惜士兵的老人没有斥责连云所为,赵乐君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此际仆妇端了一碗面上来,姬老太爷催促让她先吃东西。 赵乐君确实也饿了,抓起筷子大口吃得香,看得老人又是一阵心疼。偏她还操心良多,边吃边问:「上郡和北地间的烽火台有人把守吗?」 「当然。」 「那就好,我一会去上郡,如若烽火燃,您老人家就整军。」 说着让人去取来她随身带的舆图,上面已经画上她为此次收复北地的出征路线。 姬老太爷看着舆图,凝神:「你决定了?此战之后,你那没心的父皇估计越发疑神疑鬼。」 「决定了。您已经离开洛城,退守在北地几年了,他的疑心丝毫没有减少,我不能让您一直为我和太子憋屈着。」 「太子……」姬老太爷心头猛然一抽,说了两字就沉默。 赵乐君奇怪抬头:「太子怎么了?您别担心,他在宫里安全,身边有暗卫。窦正旭也在,魏冲应该也回到洛城了,会帮着他保住南阳王和霍廷,只要不内乱,一切都好说。」 她自然把老人面上那点愁容当成是担忧弟弟,连连安慰。 「嗯,太子很好。」 老人答非所问一般,喃喃一句。 用过饭,赵乐君细细跟外祖父说了自己的打算,就不舍地把侄子放回到地上站着。 姬老太爷看出她的心思,皱眉板着脸:「让他过来就是,非要你去不成!而且这也有关战事的商议!」 她就弯眼一笑:「可不能,您见不着他都恨不得打他一顿,商议不了两句要打起来可怎么办?」 那她是拉架还是不拉架? 「滚滚滚!」 老人被她埋汰得一摔袖子,在她朝自己福礼告退的时候,又拦住人,让人拿来自己的斗篷冷着脸给她穿上。 春季雨水多,干旱的上郡一带半夜时分也迎来一场春雨。 谢星将养了六七日,已经能跑能跳,听到下雨高兴地跑出去还淋了一圈,一身湿哒哒来到楚弈帐里。 「阿兄,下雨了。我们种下的粮食肯定能长好。」 朝廷老是拖欠粮食,他们已经习惯自给自足,收成好跟打胜仗是他们最高兴的事。 楚弈坐在案边看地图,闻言侧耳听了淅沥沥的雨声,脸上没有多少欢喜。 他已经收到从洛城来的消息,说是赵乐君六七日前就出发赶往雍州,这一下雨恐怕要耽搁路程。 想着,就免不得心烦意乱。 还想她作甚,该帮的他都帮了,老天爷的事情他也做不了主。 遂低头继续看图。 他们被俘虏的士兵三日前已经交换了回来,还得了百匹上等种马,可胡人十万兵马还在外边没有退离太远。 他觉得胡人可能是想再拼一回。 对方在等待他们赵国的动静,而他也同样在等待胡人的决策。 这场战事,不管是谁先主动,一旦正面交锋,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谢星见他不理会自己,低垂的剑眉微微蹙着,他也就自己去找快干布来擦头发。 v第三十二章 外头一个士兵慌乱跑进来,神色激动地说:「将军……长、长公主来了!」 谢星擦头发的手一顿,惊喜地看向义兄,楚弈也在瞬间抬头,一手撑着桌案眼见是要站起来,下刻却是又坐回去,巍然不动。 「你说谁来了?」 她怎么会跑到上郡来,来了又如何,两人左右是分道扬镳,他也不必满腔期待。 赵乐君此时已经掀了帐帘走进了:「没提前通知楚将军,是我失礼了。」 女子声音如从帘子缝隙刮进来的夜风一般清冷。 楚弈看着那个信步走来的女子,下颚紧绷。 谢星是个识趣的,当即站起来把还杵着的士兵拽出去,留下地方给两人说话。 赵乐君在他沉沉的视线中从容淡然,径直走到他的案前,与他对坐。 案前烛火明亮,刚才面容不真切的女子清晰映入他眼帘。 他是一愣。 那个在他记忆里从来都是光鲜明艳的长公主,下巴削尖,眼底都是乌青,眼窝微微下陷,是他没有见过的憔悴样子。 他张了张嘴:「你这是……」 「楚弈,我来有两件事。」 赵乐君却是同时开口,他把那句你这是赶了一路的关切给咽下去,木然地盯着她。 他怎么忘了,这个小妇人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赵乐君吸了口气,长睫轻轻颤抖,然后抬眸凝视着他说:「你不在军营的消息是连云透漏的,你来见我被他察觉了,他算计你有我一半的原因,是我们让无辜的士兵送了命。」 楚弈平静的目光霎时涌起风暴,在与她相视间变得凌厉,而且她嘴里‘我们’两字无比刺耳。 他其实有猜想到是连云所为,可这跟亲耳听见,是另一番的滋味。 他面露寒霜,手握成了拳,嘲讽道:「所以长公主来这,是要给他说情?」 「不是,我是带着我的歉意而来。」 楚弈却是猛然站起身,朝她怒急地吼道:「连云叛国犯的错,要你带什么歉意!而且你们的歉意,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面对他的质问,赵乐君苦笑,低垂着眼眸说:「不能,我如今能做的,唯有在生活上照拂他们的家人。」 「——他们的家人并不想要这样的照拂!」楚弈气急,险些要抬脚踹翻桌案。 可她坐在对面,他只能生生憋着气,一拂袖转身不看这个气人的妇人。 赵乐君散落耳边的碎发在他拂袖的风劲中轻轻飘了飘。 她低着头,伸手将碎发挽到耳后,轻声说:「楚弈,我来不是想和你吵架的。」 他宁可她不来! 楚弈满肚子火气,没有吭声。 他不做声,赵乐君也就沉默着。 他是牛脾气,这个时候说什么,他估计都还要想岔,索性就准备等他冷静想跟自己说话时再谈。 两人间就那么僵持着,屋里安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楚弈面对着一方帐布,憋气了良久,突然觉得疲惫,他也懒得和她有什么所谓的吵架了。 他闭了闭眼说:「有什么明日再说吧。」 他现在不想面对她,听她说什么歉意。 只是话落,他许久没有听到动静,就那么坚持的再晾她。 然而背后的人仍旧没有声响,让他终于忍不住转头:「赵乐君,你……」 话说一半,他又愣在那里。 赵乐君居然是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脸色几变,青白交加。 敢情他自己生气半天,她倒是睡得香甜! 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楚弈简直快要怄得吐血,像炸毛的猫,汗毛都气得竖起。 他瞪大眼,狠狠磨后牙槽,伸出去要拍醒她的手最后还是收了回来,看着她斗篷半湿,一张脸也被吹得灰尘扑扑。 他气得一甩袖,带着无法发泄的怒意出了帐,吩咐士兵:「下雨帐里清冷,抬个炭炉过来。」 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上郡的气温又降了不少,冷意湿寒,厚厚的帐布也不能完全抵挡。 赵乐君整晚却睡得十分舒适,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被仙兽伏着到云端,她陷入温暖柔软的云层间,后面就睡得对外界毫无知觉。 天明睁眼的时候,她盯着头顶的帐幕还愣神片刻,慢慢才会想起来自己是到了上郡。 她坐起身,身上的斗篷还穿着,只是被人移到榻上,身下是松软的好几层兽皮。 她眨眨眼,想起梦里那头伏起自己的仙兽,探头往屏风后看了眼,看到了个模糊的身形。 那般高大,不是楚弈是谁。 昨晚他们是坐在屏风前的桌边说话,后来他生闷气,再后来……她闷坐好像就犯困,睡着了?! 赵乐君轻声下榻,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子也被脱了,整齐放在榻下,但是她脚上的绫袜不见了,白皙小巧的脚趾头尴尬暴露在空气中。 楚弈耳目聪明,听到后头有细小的响动,转身便朝里走。 赵乐君正盯着自己的脚趾出神,结果他就进来了,只好把脚缩进斗篷下。 一片白皙就从楚弈余光中滑走,他的视线还是追了过去,看到被她用手理了理的玄色斗篷。 他当即收回目光,想起昨夜看见她破了洞的袜子。 这是怎么赶的路,骑着马,袜子也能破了,脚掌还磨出几个小小的水泡。 「你那袜子破了,不能穿了。只是这里没有给你替换的。」 v第三十三章 这里就军营,都是大老粗,他找不到女子用的东西。 楚弈解释了一句,赵乐君的不自在反倒消去不少,索性就光脚套上鞋子。 裙摆足够挡住脚面,何况他们以前是夫妻,他又不是没有见过自己的脚。 她穿好鞋子站起来,脚掌突然刺疼,没忍住倒抽口气。 楚弈望着她蹙起的眉心,闷声说:「脚掌磨出水泡,给你挑破上药了,今日别乱走动。」 赵乐君又忍不住抽口气。 她居然睡得那么熟,连楚弈做了这么些事情都毫无知觉。 懊恼是有一点的,但她还是朝他说:「谢谢。」 楚弈默默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 「楚弈。」她忙喊停他,「昨日的话还没有说完。」 「关于连云的话,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头也没回,赵乐君跟了两步,忍着刺疼跟上他,不想他突然一转身直接把她给打横抱起,给丢回榻上。 脸上都是怒意:「不是告诉你别走动!」 赵乐君坐在厚实的兽皮上,抬着脸说道:「我是要跟你说与姬家军一起面对胡军的事情。」 连云的事昨晚不就说完了? 楚弈神色一僵,她声音低了一些:「我来是为了边陲的战事。」 那些士兵不能白白牺牲。 原本心头翻涌着怒意的楚弈表情都变得尴尬,想到刚才他那吃味的举动……他一手背在身后,慢慢握成拳,绷着脸说:「如今还不到要联合出兵的时候。」 上疏留住姬家本来就不是要出兵,是不希望她还被帝王拿来当抢使。 「我知还不是时候,但未雨绸缪,我已经想了一些部署,你要不要听?」 楚弈一言不发,转身走出去,很快就拿了舆图过来,直接递给她。 这舆图是简画的,上面已经标注了几条路线,还写有小字。 赵乐君低头看了几眼,眼眸都亮了。 「你和我差不多想一块去了,只是这里要改改。我们两军要汇合,最好是在垄谷的高地上,那里易守难攻,也有利于撤退。」 「姬家军在高地上,我们在下方。」 楚弈告诉她自己的用意,如若要撤退,他们断后。 赵乐君盯着舆图,指尖久久停留在那区域,下刻笑了。 楚弈低头,正好看到她皎皎如月的眼眸,里面荡漾着他许久未见的笑意,如同清酿,诱使人沉醉。 他看入了神。 赵乐君从地图中抬头的时候,正好撞入他深幽的瞳孔。 他一点都不隐晦的目光很容易读懂,何况他前不久才把这份感情宣之于口,他为她打算的种种她同样有触动。 可是经历那样一回天崩地裂的误会,别说他不够自信,她对自己也没有多少信心,可以就这样毫无芥蒂放下那次强迫的云雨和再面对还有下一次的可能。 赵乐君沉默的垂眼,长长的睫毛把眼底那丝苦涩遮掩起来。 楚弈此时也回神,见她似乎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到底是出了帐,钻到谢星那里去了。 昨晚他坐在榻上整完,几乎就没闭眼,直接霸占了谢星的半张榻,先补眠。 谢星趟得好好的被挤到一边,干瞪眼,推了下都快要打鼾的义兄:「阿兄怎么过来了,长公主呢。」 楚弈心烦意乱翻个身,没有理会。 谢星只好自己下榻,偷偷跑到兄长的营帐,探头探脑喊赵乐君。 见到她人走出来,眉开眼笑。 赵乐君想起上回魏冲干的事,跟这单纯的少年说抱歉:「他向来就是那种任意妄为的性子,喜欢整人,下回你见着他,狠狠打回去。」 谢星那天哭过后也就想明白了,是他自己技不如人,而且他阿兄说得对,吃亏不是什么坏事。魏冲真要整他,也不会告诉他会有人找过来,让他们逃脱。 就是让他吃吃教训。 他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笑道:「阿嫂,我明白的,以后我肯定不会再上他当。」 一句阿嫂让赵乐君怔了下,随后微微一笑,没有纠正他。 谢星此时探手在怀里摸出一沓的纸,递到赵乐君跟前:「阿嫂。我阿兄有时候是挺气人,可他就那样的性子,他回洛城前一晚,给你写信。写了很多都揉成团,后来写好的他也没有带走,是我让人给送过去的,这些都是阿兄那天写的。」 赵乐君就想到那封丝毫不矜持的信,眼皮一跳,迅速接过谢星手里那些纸。 那些有的写了几个字就弃用了,有的写了一两句话。 她的名字,她的封号,还有那句亲亲我妻都有,看得她脸上直冒热气,再一抬头,谢星已经跑走了。 留下她拿着信,不知道该气还是该替楚弈臊得慌。 那莽夫,就不知道把废弃的给烧掉吗?! 楚弈一觉睡了一个时辰就揉着眉头起身,胡军还在不远处,他时刻警惕着,睡梦中也不安稳。 外头的雨还在下,他去城墙上巡视一圈,淋得一身湿哒哒跑回来。 赵乐君占了他的桌案,低头又在画图。 他默不作声找出干净的衣服,走到屏风后换过,又要出去。 走过她的时候停下脚步,问道:「午饭用过了吗?」 赵乐君头也没抬:「用过了。」 她准备把线路图画好,然后让楚弈找斥候顺着这两处探探,看看能不能探清胡军余下的兵力。 楚弈抬步就又走了,离开前余光扫到她露出鞋面的片雪白脚背。 等到天黑,赵乐君准备楚弈再不回来,她就喊人去找他。 v第三十四章 结果他自己先回来,手里还拿着什么,递给她。 「阿星没穿过的中衣拆了后缝的,你将就先穿着。」 她疑惑着接过,展开一看发现是一双袜子。 针脚细密。 她诧异,脱口问道:「你缝的?」 楚弈耳根一热,转身再度跑走了。 不远处营帐里的谢星抱着自己今年唯一一件新裁剪的中衣,对着空空荡荡的袖子处黯然伤神。 ——他过年时都没舍得穿啊! 上郡的雨连着下了两天才停歇,赵乐君就呆在军营里,忙着绘图和跟楚弈商议去打探北胡人剩余兵力一事。 事情商议完毕,她准备再呆两日就返回姬家军所在。 她赶来这里只带了亲兵,连换洗衣裳都忘记了,也没吩咐人把衣服送来,只能将就穿了楚弈的袍子。 今日一早,她披着外祖父的斗篷,将身上松松垮垮地衣服遮挡着,上了城墙。 胡人还守在不远处,不进不退,虎视眈眈,给到人无形的压迫了。 赵乐君想起连云那句:我迟早是要让胡人攻打上郡的。 可见连云的计划中,必然会跟楚弈对立。 这里可能有帝王的意思,也有他自己的私心,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就有种微妙的感觉。 让她感觉连云的谋划不是单纯想要扶持姬家或者削减楚弈的势力,毕竟这是战争,身后是上百万的百姓,不容一点有失。 她没有把握姬家军一定能打胜仗,连云怎么会认定能收复北地。 刚歇了春雨的上郡,周边依旧雾气朦胧。远方的胡人大军若隐若现,肃穆气氛中,她心头也如同被这些雾气笼罩着,里面有个疑团在慢慢膨胀。 楚弈跟副将议定派斥候查探一事,听闻她到了城墙上,便也寻过来。 她到了上郡,平时仍旧神色冷清,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气人的话,多是公事公办的跟他交谈。 这样的相处,像是回到初初跟她在军营的时候。 「胡军挪动了一些,往前挪了。」楚弈站到她身边,遥遥眺望。 赵乐君诧异:「你如何确定?」 那么远的距离,周边都是一样的风景,肉眼如何判断。 他低头,对上她相信的目光。晨风吹得他袍摆簌簌作响,他抬手压了一下才说:「上郡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脑子里,哪怕一点距离,我说他们有挪动,必是挪动。」 十分肯定的话叫赵乐君扯了扯嘴角。 行吧,他的地盘,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遂道:「他们偷偷挪那么一点,是想要做什么?」 「可能内部出了问题,在内部划分界限,有一方不想退,另一方就只能往前。又或者他们已经准备要再战,加了储备的物资,需要放在安全的位置。」 他说着,似乎是随意地问了句:「你希望是哪种。」 她希望是哪种。 赵乐君沉默了片刻说:「身为皇女,我希望四海升平,希望他们不合,分道扬镳,止了这场战事。但身为姐姐和晚辈,我却矛盾的希望是后一条——他们在备战。」 「那就战吧。」他听闻后转身,「赢了,我回去亲手把连云的头给拧下来祭他们。」 他满身肃杀,连背影都染着凌冽,赵乐君眉心猛然一跳,站在墙头看着他远去才迈开步子走下城墙。 谢星正喊着一堆士兵过来不知道要做什么,见到她高兴地喊了阿嫂:「从今儿起,没有阿兄的令,等闲人不能到城墙上来了。阿嫂下回要来,恐怕得先跟阿兄说一声。」 刚才楚弈下令备战,已经开始整军。 赵乐君当即就听明白意思,连忙去找楚弈。 他把营帐让给了她,白天还是会在那里看公文处理事务,她回到,果然见到他抱出一堆舆图摊在桌案上。 她眼尖,发现有好几份是先前放在将军府的。 赵乐君慢慢走上前,随手去拿起一份确认。才看了一眼,就被他面无表情给抽走,放到一边,仿佛是她不该动他的东西。 她眉头微微蹙起。 既然他不让看,那就不看了吧。 她脱下斗篷,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袍子,光是袖子就折了好几折。 楚弈此时抬头看了眼,很快又低头继续看舆图,对比着先前给她看过的出兵线路,添了几个备用战术。 赵乐君坐到他对面,低头看到自己脚上的袜子,想到他缺粮草的事。 「楚弈,我收回先前的话。」 他疑惑扫她一眼。 她说:「我收回让你拿粮食抵银钱的话,那笔银钱,本也没必要计较。」 他手中的笔就停顿了一下,下刻似乎很烦躁,把笔一丢。 「赵乐君,既然说开了,那我也就跟你说清楚。」他正坐,沉着脸,「我骂你是我太过鲁莽,误会你也同样是,以前让你受了委屈,也全是我不是。可我楚弈在你眼里再微不足道,也不会抵赖欠过的账,我说过该还的,一定会给回你。」 等到秋收后,那笔钱就能挪出来。 赵乐君一听就知道又戳着他痛处,认为她这是施舍,辱没了他身为男人的骨气。 她深吸口气,说:「楚弈,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好意歹意?」 他不语,目光沉沉看她。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这几回都在为着太子和姬家打算,我不是那起子不懂恩的人,不管前头都有什么误会,连同所谓的账,一笔勾销罢了。」 「两清?」 楚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赵乐君抿唇,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v第三十五章 他们间谁也不欠谁的了,或者她还亏欠他,先前牺牲的那些士兵性命,就是她还不起的。 楚弈见她默认一般不说话,扯着嘴角笑了笑:「嘉宁,我们之间清不了!」 他一退再退,把自己的计划搅得一团乱,她想两清? 不能够了! 她一愣,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不想多说,抱起那一堆舆图直接就往外走。 可是舆图太多,走两步就落了好几卷,只能蹲下身来再拾。一倾身,手上抱的又哗啦啦滚了下去。 赵乐君见他笨手笨脚的样子,上前去帮着给一卷一卷拾起来,到底还是说了先前想说地话:「你怎么把将军府的图都带过来了。」 楚弈收拾的动作停顿片刻,然后加快速度抱着图离开。 她被甩在原地,皱眉捻了捻指尖沾的灰。 这人真是,那天还给她缝袜子,过了后脾气说来就来。 她就又低头看了看鞋面,想到他出身微寒,对很多事情是要敏感一些,就轻轻叹气一声。 也罢,再呆一两天,她回雍州,跟外祖父说备战地事情。 谢星从城墙下来,本要回住处的,结果先看到熟悉的身影在一边的水井前忙碌。 他跑前去:「阿兄,你在洗衣服。」 楚弈被他吓一跳,把手里的衣服往水里团了团扔进去,扯过一件自己的外袍又慢慢搓着。 「前两天下雨,正好洗了晾干。」 谢星眨巴眨巴眼,哦了声,转身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楚弈见人走了,也不多问,将外袍一丢,把扔水里的衣服掏出了,重新搓洗。 赵乐君被谢星神神秘秘拉着去什么地方,奇怪道:「二郎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阿嫂到了就知道了。」谢星抿着嘴角笑。 他阿兄向来亲力亲为,缝缝补补,洗衣做饭不在话下,但他今日就是要让阿嫂亲眼看看他优秀的阿兄。 很快,赵乐君就看到了蹲着洗衣服的楚弈,高大的男子即便蹲着也还是通身气势。只不过心里仍旧不明白谢星的意思,正想要问,突然发现楚弈手里的那衣服颜色有些熟悉…… 她想到什么,径直上前,楚弈听到脚步声,忙又要把衣服跟刚才一样丢进去藏起来。 但是赵乐君已经伸手去抓,一抓一扯间,发出布料撕裂的声音。 楚弈:「……」 赵乐君:她的衣服…… 赵乐君没有想到楚弈会背着自己给洗衣裳。 她从小锦衣玉食,即便在军营呆过不短的时间,都是有银锦一应使女跟着,从来就没有操心过自己吃穿。 今日见到楚弈亲力亲为,是诧异,想要看个清楚,结果就把衣服给扯裂了。 这会两人都坐在营帐内,相对无言,她从来没有那么尴尬过,把别人对自己的一腔好意给毁了的尴尬。 营帐内很安静,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声音,铮铮男儿声势浩荡,让赵乐君不知不觉把视线落在绷着脸的楚弈身上。 他袖口还是湿的,被刚才洗衣的井水打湿,成了深色的一片。 他亦是铮铮铁骨,当年那样的天气,宁可受冻也将自己用井水冲洗干净再来见她。可他对自己也满腔柔情……只是以前从来没有表达出来。 「你袖子还是湿的,去换一件吧。」 赵乐君默了半天,抵不过心头淌过的暖意,出言关切。 楚弈心中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暗暗舒了口气,没有回话,站起身去找了衣服依言换上。 他衣服多是黑色,绑好束带,抱着那一身换下的离开。 ——他这又是去洗衣服吗? 她一愣。 楚弈这里好像不管什么主将还是副将,身边都没有小兵伺候。 那她刚才多嘴一句,是又给他找麻烦了。 赵乐君懊恼地皱眉,眼眸中犹豫一闪而过,跟了出去。 楚弈果然是再回到水井前,谢星被让看着刚才那盆衣服,鼻头迎风吹得通红。 见到义兄来了,还加了衣服,忙蹲下给帮忙。 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却是探了过来,就那么泡进冰凉的水里。 「我……自己的,自己动手就好。」 谢星见到她过来,双眼都亮了,想到以前在乡下,村民常常都是两夫妻一起到溪边洗衣服。他当即站起来,嘿嘿笑着跑走了。 楚弈却是把她手里的衣服又给扯了回去:「你不会。」 高高在上的公主,恐怕连帕子都没拧过。 赵乐君被噎着了,直接再抢过来,闷声说:「不会了还不能学?!」 语气里有着不满,楚弈倒随便她了,视线在她已经在水里冻得发红的指尖看了眼,很快挪开低头搓洗自己那一堆。 赵乐君就观察着他,有样学样,可搓了几下就手臂发酸,双手也冻得发僵。 不服输的性子让她忍耐着,一点点把自己衣服上的泥点都搓干净,见他过水拧干,也跟着学。 和离的两人居然在井口边上蹲着一起洗衣服,有路过的小兵见到,转头就宣扬出去了。 没有去操练的副将闻声都偷偷跑到一边看热闹。 心想他们将军厉害了,居然让公主跟着洗衣服! 楚弈发现副将跑来偷窥,回头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通通都作鸟兽散。再一回头,就见赵乐君吃力的提着衣服拧水。 她巴掌大的脸憋得通红,红唇微张,轻轻喘息着,动作笨拙,显得她有些狼狈。 v第三十六章 他什么时候见她吃亏过,嘴角不自知往让扬了扬。 堂堂长公主,也是有不会的。 然后长臂一伸,把吸满水的衣服下摆捞过来,三两下给拧好,扯过来转身回了帐。 因为她过来,帐子里都生着炭。 楚弈把湿衣服都搭在架子上,围着炭炉一圈。 等一切做完,他刚换的衣服还是湿了,赤|裸裸告诉着赵乐君,她就是在给他添麻烦。 赵乐君自己的袖口和衣襟衣摆也湿着,索性跟洗干净的衣服做堆,围着炭炉烤干。 她一转头,就发现楚弈已经离开了,心想他真是牛脾气。可望着一片的湿衣服,她居然莫名想笑。 楚弈站在外头,听到里面传来几声愉悦的低笑,扯了扯自己湿湿的袖子,也翘起嘴角。 傍晚前,一支斥候小队先回了城,告诉楚弈北胡人防护得十分严密,从高处也探不清北胡人兵营。 楚弈凝神想了片刻说:「等另两队的消息吧。」 有一队擅长潜伏,不知能否靠近。 在楚弈收到消息的时候,姬老太爷也派了亲兵到上郡找赵乐君。 「将军是想问公主什么回去,太子殿下从洛城送了信过来。」 说罢递上信。 赵乐君接过,凑到油灯下看。 太子在信里说洛城如今局势平稳,帝王下了旨意后,霍廷和南阳王都愿意到洛城来面圣,铁矿一事已经由太尉出面,直接让朝廷的士兵去各方先接手清点。另外就是魏冲已经回到洛城,陈后和恒王求了几回帝王,帝王也没有把她父亲给放出来。 她快速看完,心头总算轻松一些。 帝王总算是看在大局上,没有坚持发动内战。 送信的亲兵见她看完信了,和她说:「将军说如果公主已经决定,那就尽快回去。将军说已经不必要再等所谓的时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外祖父的话她明白的。 他们先前认为收复北地的时机是消去帝王猜忌之后,如今不顾及了,也就没有什么好再拖延的。 楚弈这里可以先不出兵,但是占了一半北地的姬家军必须把胡军给清出去。 她收了信,转身就去拿过斗篷穿上:「我去见见楚将军,见过后就走。」 从这里回去北地不过三个时辰的时间。 赵乐君出去一问,才知道楚弈在和副将议事。她低头想了想,上郡是楚弈地盘,她不好去听他的军务,就留下话给那个士兵:「你跟你们将军说一声,我先回北地了,有紧急情况会燃烽火……」 说着又觉得不妥,转身回去,写了封信让转交,这才带着自己的人直接离开回北地。 楚弈刚从副将那里出来,士兵就把信递上,说姬家军来人,长公主走了。 他拿着信出神片刻,没有拆开,而是先回到住处。 他们早上洗的衣服还搭在架子上烤着火,先前伊人坐着的位置空空荡荡,耳边却还有她今日愉悦的那声低笑萦绕。 他握信的手指收拢,嗤笑了一声。 她向来是这样冷心冷情的,说走就走,就是她性格。 他期待什么,又失望什么。 楚弈坐下,却又盯着那件被他扯裂的衣裳出神,仿佛佳人还在,在夕阳斜辉中盈盈而立。 赵乐君连夜赶路,两侧山林宛如匍匐在暗夜里的巨兽,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叫人不寒而栗。 突然,前边开路的士兵大喊了声停。 她被惊得当即勒马,有凛冽的寒意从她侧脸划过,电光火石间,她滚下马。 马匹嘶鸣的惨叫刺着耳膜,她背撞在地上,疼得抽了好几口气。士兵已经反应过来,将她包围,一人把她再带到马背上,想也没想调头就往来路折返。 赵乐君伏在马背上回头,他们身后亮起了许多火把,有人用她听不懂的话高声喊这什么。 她心头咯噔一下:——胡人! 「将军!长公主身边那个叫银锦的使女来了,说长公主怎么还没有归去。」 在赵乐君离开上郡的第二个清晨,士兵一身露水跑到楚弈营帐前禀报。 熟睡的楚弈猛然睁开眼,还没有理清士兵刚才报的什么,就听到外头在喊:「没有将军允许,你不能进去。」 话还没有落下,他已经听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银锦那张带着青白色的面容就出现在眼前。 「将军!我们公主真的回北地了吗?!」 她声音在发抖,看向楚弈的眼眸带着一丝期盼。 楚弈霎时清醒,在她紧张的面容上扫视一眼,二话不说下榻拿过外袍,边穿边问:「怎么回事,她前天下午走的!」 银锦闻言连唇上的血色都褪了,来到上郡听闻主子离开后的心情再也压不住,眼泪落了下来:「我们等了公主两天,都没有见她回来!」 老将军派人来,公主肯定会回的,但是两天都没有音讯,所以她带着人跑来上郡看看情况。 楚弈亦脸色一变,将剑扣到腰间:「你们一路来有发现什么异常?」 银锦慌乱的摇头:「没有……」 楚弈就往外走:「喊刘顺过来!」 刘顺的人最熟悉到北地的那一段路。 士兵忙跑出去。 然而,人才站在外边,就听到隐约的号角声。 他抬眼,看向城墙,拔腿跑去。 听到动静的副将也纷纷出来朝城墙跑,已经有士兵一路朝他们跑来,高声喊:「——报!胡军出兵了!」 银锦听到胡军出兵,想到不见身影的赵乐君,整个人都在发抖,忙奔向楚弈:「将军!是不是我们公主出什么事情了!」 难道是落入胡人手里了?! v第三十七章 楚弈此时整颗心都浮浮沉沉的,听到这话,咬牙说:「不一定!」 虽然北地被胡人占了一半,但是他们走的路都是设有关卡的,不可能混进胡人才对。 而且……如若赵乐君遇到胡人被擒,胡人不应该出兵。 本朝长公主落入他们的手里,他们怎么会贸然出兵,换了谁都是先用来当筹码谈判! 银锦听到这一句,勉强定了定神,可是眼泪止不住。 她们公主现在还是下落不明! 她猛地就跪倒,双手抱住了楚弈的腿:「楚将军!我带的人不多,我求你借我一些人手,我去找公主!」 如今胡人兵临城下,她自知请求无礼,但……无礼也要求! 楚弈被她险些绊倒,阴沉着脸转身。 银锦看见他的脸色,一颗心沉入谷底,不放弃地哭求道:「楚将军,你借我两百士兵,不,哪怕一百也可以。我们公主是跟你和离了,可她也是怕你被连累,让圣上猜忌,会遭来杀身之祸。我求求你……借我一些人手出城,一百人就够,不会耽搁上郡的战事!」 他们沿路再去搜寻! 楚弈本就涌动着情绪的双眸内掀起狂风暴雨,一伸手拽住银锦的胳膊就把人给拖了起来,一字一字地问:「你说嘉宁为了什么和离?!」 可不等银锦回答,就被他松开,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向另一侧的城墙,扬声吩咐:「分一千精兵过来!你们给老子把胡人打回去!」 且不说他如今手上十五万的士兵,即便没有,他也不曾想过不去找人! 先前的上郡守城兵力不足,现在的上郡根本不惧胡军! 正是此际,城墙上有人高声喊:「——烽火!烽火着了!」 楚弈回头,遥望北地与上郡那片山林高处的滚滚浓烟,心脏一阵跳动……她人在山顶? 她失踪了两日,这个时候点燃烽火,她是遇到麻烦才脱身,还是别人点燃的烽火。 很快,他又否认是姬家军点燃烽火的可能,有上山点烽火的时间,姬家军的人也赶到报信了! 而燃起烽火,必定是因为胡人,赵乐君遇上了胡人! 他神色再度一变,目光凌冽。 ——他们能看到烽火,胡人也能看到! 楚弈带了一千精兵一路赶到设立烽火的山峰,分做十队,正快速地往上攀爬。 走到山腰的时候,一位士兵快速跑过,踩得脚下枯枝咔嚓作响,高声禀报:「将军,前边发现公主亲兵的尸首!」 一句话让他本就揪着的心再度提起。 路上他们发现了杂乱的脚印,那些脚印起码有六七十人,可赵乐君一行不过二十数!边上还有马蹄印,被人在洒了层干土做遮掩,他们仔细查看后发现,地面上还有被箭矢扎过后留的孔洞和血迹。 顺着这些痕迹,就一路找到山上。 可是山脚不见马匹,也不见有尸首,楚弈心底是希望一行人都安然,如今却找到第一具尸体。 他沉着脸,跟着士兵走到地方,果然看到那人是赵乐君身边的亲兵。 那士兵也不知道去哪里滚了一身泥,他碰了碰尸体,尸体还是软的! 死去的时间还很短! 「继续在这一片分散找!」 楚弈直起腰,望着绿意葱葱的山林,自己带一队人直朝烽火处。 一路往上,林子里不时响起发现尸首的声音,不但有赵乐君身边的人,还有胡人。 楚弈觉得胸口憋闷。 赵乐君肯定来过这里! 等来到还冒着浓烟的烽火台边上,楚弈看见更多被杀害在四周的士兵,有姬家军的人,有赵乐君的亲兵,还有胡人。 但这些人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身体都僵硬了,守烽火台的姬家士兵死去的时间更久! 这意味着胡人是几日前就偷偷潜进来,他们设的巡防居然没有发现! 楚弈心头怦怦地跳动,脚下凌乱,把连着的五个烽堠走了一遍。在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紧绷的肌肉一松,靠在一边的石墙上。 不见赵乐君,他心中多是庆幸,可下刻又抬头看这片苍翠,眼中尽是茫然。 烽火台上不见她,她人去了哪里? 这些人死去多时,又是谁在这个节骨眼点燃烽堠! 又想到她失踪两日,如若是自由安然的,必定可以回到姬家军营,偏她没有回去。 两日时间,她有随身带干粮吗?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涌上来,每一个都让楚弈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让笼罩在心头的不安在扩散。 下边的山林中突然惊起一阵飞鸟,兵刃相交削金断玉般的铿锵声隐约传来。 他当即站得笔直眺望。 ——遇到胡人了?! 楚弈眉角眼梢染了冷意,手握上剑柄,抬脚就要下山。才迈出一步,他视线在前方还有余烟的烽堠上停顿。 这里有五个烽堠,着了有三个。 是因为时间来不急,匆忙间只点着了三个? 山下有刚死的士兵,他们遇到胡人,只燃了三个的烽堠……他想到什么,猛然退后几步,抬头看这两尺高未点燃的烽堠,一提气踏着外露的小木桩就攀上去。 他怀着希望往下看,只看到底部堆着用作点燃的木堆和草料。 很快,他跳下来,又同样去看第二个未着的烽堠,仍旧是一无所获。 他原以为赵乐君会藏身在里头,可若是两日没有补给,别说女子,男子恐怕都难于攀上这个高度。 楚弈失望地再度回到地面,下边的打斗声渐小,应该是胡人被制。 他回头再看了眼那几个烽堠,眼下唯有期盼能在胡人口中问出一些东西。 错眼间,他似乎在未点燃的两个烽堠下发现不对。 v第三十八章 他视线平移,扫过不远的一片灌木,灌木外边是斜坡,灌木前围着木栏。应该是怕巡逻的人不小心滑下去,才支起来的。 可唯独那没有燃起的烽堠外的木栏不见了。 他袍子被风吹的簌簌作响,脚步不受控制往那边走去。 士兵见他去危险的地方,忙喊了声将军。 然而走了两步的楚弈几乎是飞奔跑了过去,士兵就见到他疯了一样伸手去拔那些灌木,连根带泥,都奇怪得面面相觑。 楚弈一边拔着那些碍事的灌木,自己所在的位置也快接近陡峭的山坡,只要稍不留神,可能就要翻滚下去。 但他眼前只要这一片的草木,耳边的风声不知何时变作和赵乐君在雪地中的对话。 「楚弈,我听别人说要是在雪地迷路,太冷了,可以挖雪把自己埋起来保暖?」 「谁哄骗的公主,那只会冻死!但在被人追击的时候倒可以用来躲避一时。」 赵乐君站在雪地上笑,自言自语地说:「那以后我要是遇到危险,我就就地把自己埋了,」 ……楚弈的手碰到了一株灌木,灌木自己就在他手中倒了下去,他整颗心都跟着瑟缩了,胳膊一挥,又一片倒下。 士兵们围了过来,看着他们沾了满身泥草的将军,双手在松软的土里刨着。 很快,一片黑色的袍子露了出来,那是一只袖子。楚弈眼眶发热,小心翼翼把那片袖子移开,侧躺的赵乐君闭着眼,呼吸微弱。 他连忙把她身上那层不厚实的土全给拂开,将人一把从土坑里给抱了出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真把自己给埋起来了。 楚弈把人抱在怀里,把她脸上沾的一星点泥土给揩去,可他手上都是泥,反倒留了个清晰的印子在上面。 他看着那片污迹,咧嘴无声笑了笑,就这样坐在地上,再被风一吹,才发现自己连里衣都汗湿了。 可有怀里的人温暖着他,山风再大也没觉得寒冷。 ——她真是大胆。 万一他没有发现异样呢?万一她饿晕过去,呼吸的那片气孔被泥土塌陷堵起来了呢? 楚弈想着,心里就是阵阵后怕,抱着她的手臂渐渐用力。 「……楚郎,我渴。」极低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 轻得像是他在幻听。 楚弈垂眸看她,她仍旧闭着眼,唇干燥得起了皮。他解下腰间的水壶,自己抿了一口,轻轻抬起她下巴,低头哺喂。 士兵们纷纷背过身,都如释重负地笑了。 赵乐君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上郡军营,想要坐起来,才动了一下,头晕眼花,身上也软绵绵的。 她只好再静静躺着,没过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楚弈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长公主醒来了吗?」 银锦亦步亦趋跟着绕过屏风:「方才来看还没有。」 等两人来到跟前,却是对上她清亮的双眸。 银锦脸上当即露出喜色,激动喊了声公主:「你醒来了!」 赵乐君想说话,张嘴却只有沙哑的一丝声音,银锦转身就跑去倒水。 楚弈穿着银甲,铠甲上还染着血迹,杀气凛冽,是刚才战场回来的装扮。 他站在床前,无声凝视她,她亦在他的目光中沉默。猛地一见,她居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好在银锦很快回来,化解了这点尴尬,小心把她扶坐起来,给她喂水。带着哭腔说:「公主,我们魂都要被你吓丢了。」 赵乐君慢慢抿了几口,总算能发出声音了,安抚道:「这不好好的。」还是沙哑难听。 楚弈看了眼依偎着的主仆两,转身出去片刻又再回来,走到床尾自己解战甲,把剑挂在一边。 银锦给她喂了水,抹掉眼泪站起来,说去给她找些吃的。 「已经吩咐下去了。」楚弈说着坐到银锦刚才的位置。 方才全身带着冷意的青年,褪去战甲,连面庞都显得柔和许多。 他霸占了位置,银锦瘪瘪嘴,想到他亲自去把公主找回来的,识趣退到屏风后。 「你带的亲兵都没能逃过胡人的追杀。」他思索片刻后开口,视线还是一错不错望着她。 赵乐君被他看得略不自在,悠悠长出一口气说:「他们有弓箭,前后伏击,射杀了我们的马。我们被逼上了山,知道肯定难逃一劫,我让第一时间到烽火台,但是来不及点燃就被追上。」 「有人断后,我和五个士兵躲起来。胡人好几回都要搜寻到我们,然后还听到他们说回去报信,先攻城。没有马,我们出了山也来不及报信,所以索性藏了两天,再去点燃烽火。」 「他们让我一个人躲起来,趁烽火燃起的时候逃跑,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体力,坚持跟他们再上了山。」 庆幸的是山上没有胡人把守,估计也没有预料到他们会杀个回马枪,然后她就想起当年说,遇到危险就把自己埋起来躲避追杀的方法。 有人看到烽火,肯定会过来的,只是她又饿又累,等到他来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要是睡醒,外头安全,她当然会自己爬出来想办法活下去。 「——他们知道你的行踪。」 楚弈听着她九死一生,知道她失踪的那种揪心又缠绕着他。 赵乐君没有否认他的话,这样的围堵,的确是被人盯上了。 可能是她来北地的时候就被胡人盯住。 她想问外头状况怎么样,外边送吃食的士兵过来,银锦很快就端了清粥到跟前。 「公主,你两三日未曾进食,先用些清淡的。」 饿了几日,一小碗米粥也让赵乐君觉得馋。 楚弈伸手去把粥端了过来,银锦看着空落落的手,再度被抢了活儿,憋屈地退出去了。 坐在床头的男人也不多话,与她靠着肩,吹凉一勺子白粥,喂一口。心情是轻松愉悦的。 饭香在前,赵乐君不是忸怩的性子,坦然一口接一口,先把自己喂饱再说。 v第三十九章 但他才喂了一半,就放下了,在她探头看碗的时候说:「歇上两刻钟再喝,脾胃受不住。」 她抬眸,撞入他深幽的双瞳中。平平淡淡的一个对视,却让她心头一跳,想起在山上,自己似乎喊了他一句楚郎。 她转过脸,一只手却跟了过来,落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将她脸再掰回来。 动作再霸道不过。 「为什么不告诉我和离的原因。」 赵乐君本就还没有放缓的心跳似乎就又快了。 她长睫低垂,多半是银锦那里泄了口风,知晓他这是找后账的意思。 「嘉宁,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楚弈再度发问。 赵乐君在他逼问中手指抓住被面,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直视他:「因为那时恨透了你的强迫,一别两宽于我来说最好,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既然知道了,又要听真相,也没有好再藏着掖着。 他闻言眸光有几瞬间地闪动。手微微一动,缓缓松开她,放回到了膝盖上,握紧。 那是他最荒唐和最后悔的一件事。 藏在心里却从来没有消磨去的悔恨再度涌上来,让他手心都是冷汗。 此时耳边有轻微的声响,是她重新躺下。 屋里就变得一片寂静,他在这种压抑的寂静中闭眼,那日她沾着泪的眼眸浮现在眼前,无神又悲凉。 这才是他们间如今跨不过去的一道沟壑。 「嘉宁,我还能得到你的谅解吗?」 良久,他涩哑的声音响起。 赵乐君许久没有作声,在他等待得快如入定的老僧时,她才茫然地回了句:「我也不知道。」 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好,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再接纳他。 楚弈紧绷的身体反倒放松了。 起码她没有一口回绝,所以他还有机会不是吗。 赵乐君躺着,把被子拉过头,将自己罩进黑暗中。楚弈也不走,就坐在那里,等到了两刻钟,端着碗往外走,很快热了粥又重新回来。 「吃完再睡。」 他去扯了扯她蒙头的被子。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也睡不着,心里一直在思考他刚才问的问题。 最近的经历,是他们夫妻两年都没有过的,两年都没有过的贴近。 患难见真情,不外如是,偏偏心里有芥蒂扎了根,让她一想起,就想缩起来逃开。 赵乐君叹息一声,没让他催促,自己坐起身,去接过碗。 他没有阻拦,依旧坐在边上看她慢慢把粥喝完。 「我要回北地。」她长舒一口气,把碗给递了回去,做了决定。 不知道北地战况如何了。 楚弈想也没想地拒绝:「不行。」 她皱起眉头,楚弈接过碗放到一边,站起身。 「你不用担心北地,安心在这里养着。我不会让老将军冒险,也不会叫你侄儿陷入危险,嘉宁,你再信我一回。」 青年声音铿锵,带着铁一样的决心,向她投来的目光灼灼,将这暗淡的营帐都给燃亮了。 她定定看他片刻,还是掀了被子要下地。 他宽大的手掌就握住了她肩头,微微用了些许力气,让她无法离开床榻。 他弯下腰,在她耳边坚定地再说了一遍:「君君,你再信我一回。」 钻入耳中的热气让她十指蜷缩了起来,还没让她反应过来要躲,耳边温热的呼吸已经离开。 楚弈去穿了银甲,摘下长剑佩在腰间。 青年就此远去,离开前低声吩咐她的使女要好好照顾,不可轻易出营,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方向传来,让她微微恍惚。 楚弈离开后就吩咐调兵,副将闻言惊讶不已。 有人慌乱地问:「将军,这个时候就把所有兵力都放出来吗,朝廷若是知道了,是不是不妥!」 他站在长长的舆图前,沉稳从容:「就让他们知道又如何。与姬家一起收复北地,将胡人赶出国境,即便是皇帝也要顾忌这大批的兵力!与其忐忑不安,不如强不可催!」 将他想要保护的人,都纳入羽翼之中! 副将们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涌动的战意。 很快,楚弈议定行军计划,再让人给洛城留守的人去信,让他无后顾之忧,就暗中离开了上郡。 赵乐君自他走后,都歪在床头想楚弈要怎么行动,心中还是放心不下外祖父。 当夜,谢星意外地跑来一趟。 少年郎今日尽展雄威,把先前的仇给报了回来,此时精神奕奕,咧嘴笑着。 「阿嫂,我们今日退了胡军十里地。」 赵乐君见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被他的精气神感染不少,面上也有了些许笑意,让他坐下说话:「你给我说说是怎么败的。」 谢星坐下,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都是按着阿兄的吩咐行事,胡军先扛不住了,自己歇战了。」 说着,又安慰她似的。 「你不要担心,我们的斥候都回来了。北地胡军的兵营里如今只有三四万人,他们在调兵要增兵,但是我阿兄已经带了五万将士,会直接和老将军那里把胡军先围住。到时这里的胡军肯定要大乱,我们能左中右都围拢,把他们杀出去!」 赵乐君闻言脸上反倒见了紧张。 「你阿兄带了五万士兵出去,上郡呢!」上郡只有十万兵力不是吗,现在再分出去,如何可以! v第四十章 谢星摆摆手笑:「上郡的兵没有动啊,他们肯定也想不到,我阿兄还藏了兵。就是要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都滚出去!」 一句话,总算让赵乐君明白楚弈离开前那句‘你再信我一回’是什么意思了。 楚弈他悄悄增了兵,没有上报朝廷。 所以他这些年才会在银钱上捉襟见肘,他的钱都拿出来养这些增的兵了! 谢星为阿兄正骄傲着呢,就见他阿嫂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随后好像还冷冷笑了一声。 赵乐君不但冷笑,还磨了牙。 好个楚弈,藏着这些兵力,反倒让她天天担心帝王哪天就得把他给灭了。 谢星望着在银灯下面容有些凌厉的赵乐君,茫然中有些忐忑。 ——他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为什么阿嫂很生气? 与此同时,赵乐君也明白为什么连云笃定能收复北地,这么着急对楚弈下手了。 连云那王八蛋肯定也知道楚弈在后面搞小动作,就怕楚弈势大,然后奈何不了他,所以才迫切发动边陲的战争。 一是顺利收复北地,二是能再削减楚弈的兵力。 这些个男人,都好极了! 屋子里发出嘭的一声,是赵乐君狠狠拍了桌子。 谢星被吓懵了,咽着唾沫:「阿嫂……你怎么了。」 胡人在收到消息说潜入赵国被发现,当即对上郡发了兵,就是想吸引楚弈的兵力,然后偷偷袭击姬家军。 哪知才发兵,就看到升起的狼烟,让他们想退也来不急,只能仓促再调兵准备力压姬家军。 而姬老太爷在烽火起前就已经和北地的胡军对着干了起来,直到狼烟起,对不见踪影的外孙女越发担忧。好在傍晚前就有上郡送来的消息,说是楚弈把人安然找回来了。 一日跟胡军交战了三回的姬老太爷疲惫坐在帐中,等副将回来报告战损,才囵囤的卧倒睡一觉。 半夜时分又被人喊醒,说是上郡来人了。 老人以为是外孙女回来,正要问,却是听到楚弈的声音在帐外传进来。 「老将军,小子求见。」 姬老太爷披上外袍,喊人进来,果然见到那张欠抽的脸。 他胡子往上翘了翘,冷着脸问:「我孙女呢!」 「老将军安。」楚弈朝不待见自己的老人抱拳,「君君如今在上郡休养,一切安好,小子前来是跟老将军商议北地战事。」 他一口一句小子,让姬老太爷有火气也没好直接发,埋怨一句:「人去了你那里,要回来,你也不知道添些兵护送!」 楚弈都受着,不分辨丝毫,等到老人请他坐下,才慢慢把自己带了多少兵前来围剿的计划说来。 姬老太爷听着他的话,眼神锐利极了,直白地问他:「你辛辛苦苦养了那么些兵,收复北地之后,你还会再跟胡军开战,还是让胡军来议和?!」 老人在掌权几十年,在大风大浪中依然屹立不倒,一眼看穿楚弈的打算。 他并不觉得意外,朝老人微微一笑:「议和。我还要胡人牵制朝廷,直到太子登基。」 皇帝要忌惮他,他也要牵制皇帝,不会白白去消耗兵力,这样他才能在朝堂中安然立足。 姬老太爷真是被他的狂妄气笑了,可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个可怜兮兮的臭小子成长了,如今也能占据一片阵地,临危不惧! 「好……很好!」老人手紧紧握着水杯,眸光凌厉朝他看去,「那我且再问你,如若太子不能顺利登基,你手握重兵,又该如何?!」 太子不能登基? 楚弈被他这种试探的问法,问得愣了片刻。 旋即坚定地说:「如若真有那样一日,小子必定在乱世中全力保住君君。」 「我孙女不用你护!」姬老太爷默了片刻,忽地呸他一口。 楚弈低头摸鼻子。这个时候还是少说话吧,左右老将军就没看他顺眼过,而且他到时候还得求老人在他和赵乐君之间谈和。 在夜谈后,楚弈再度匆忙离开。 次日,姬家军还是跟昨天一样不紧不慢和胡人对阵,但是到了傍晚时分,姬家军突然发起全军冲锋。 胡军骇然,连忙倾力应战。 却不曾想这是一场对他们极残酷的战争,楚弈如同神兵天降,直接从侧面突击破了他们占的城池。 腥风血雨落幕之时已经是次日日出。 晨光跟城内的血色融为一体,北地的北胡军一夜连丢三城,残兵疲马,如同丧家之犬。 上郡城外的合盟胡军收到消息时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北胡将领连连问援军何在,得到的都是内部几个王子在吵架,谁也不愿意再把自己的兵力贡献出来。 北单于又不能派自己的要接任的儿子离开,就怕到时里头出大乱。 楚弈领着兵,一路再追击到关外,让自己的士兵接手了临关的城池。姬老太爷的副将早得了吩咐,没有在此事上跟楚弈发生冲突。 一场碾压的战争结束在五日后,两军一共俘虏了胡人万余,分了几处用来劳作修补城墙和城内各项设施。 而姬老太爷另领一支兵马往上郡去。 赵乐君在上郡,每一日都会收到老人送来的信,心里让她稍安勿躁,她也就安心呆在军营里。 那知惊喜得到老人来到的消息。 「外祖父,您怎么亲自来了!」她快步迎出去。 老人精神尚可,让她稍了安了心,把他请入内,亲自给他泡茶喝。 老人见到她穿着的是楚弈的袍子,眉头先皱了起来,再一打量这主帐,忍不住问:「你可是跟他和好了?」 不然为何不另住?! 赵乐君愣了一下,忙解释:「您想哪里了,他是把地方让我住了。」 姬老太爷就冷哼一声:「以前也没见他有那么多的心眼,如今是真厉害了,欺上瞒下!」 「你是指他藏了兵的事情吧。」她很快就明白所指。 v第四十一章 「连你都瞒着的吧,出息了!」 她无言以对,确实是不知情。 老人此时又说:「最多再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回洛城,如若不想回去,在北地陪我也可以。」 「一个月?」赵乐君疑惑,怎么一个月就能打完这仗不成,「是不是太快了,我等局势稳定了再说。」 「还有什么局势,楚弈已经把北地拿回来了,北胡人自己就在内斗,多半是要议和。」 把北地拿回来,就相当于他们又把南胡人围到了中间,南胡人除非回去和北部融合,不然还是要再向赵国投诚低头。 少了南胡人,北胡人想要再进赵国就难了。 赵乐君有些不真实,喃喃道:「这才几天,怎么就拿下北地了?」 「对啊,这才几天。他用兵厉害着,一夜就追了过去,三日给赶了出去!根本没让他们歇一口气!」 赵乐君眸光闪烁,她带过兵,明白如果不是十分熟悉战场和早有计划,根本不可能这样毫无顾忌一路追击。 楚弈他……恐怕已经谋划了许久。 她就询问老人:「您把关城给他了?」 「给了!北地分他三份一,是他的功劳。」 她心情复杂看着外祖父:「你就不生气?」 生气。 姬老太爷瞪了眼,可生气有什么用,现在也不是生气就有用的问题。 他缓了语气说:「我会给陛下送信,告诉他胡人即便议和,也可能随时再出兵,如今只有楚弈能压得住。」 今日楚弈扬了威,就是对胡人的一种震慑,帝王再猜忌也不敢乱动了。 「但是前提,他必须重新迎娶你!」 赵乐君嚯一下的站了起来。 「您别开玩笑了。」 为什么她好好的又要再嫁楚弈?! 老人见她激动,心头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那你就嫁连云。」 这话更加让赵乐君变了脸色,她外祖父是什么意思。 「您为什么要我嫁人?!」 老人自如地应答:「你不嫁楚弈和连云,你回去,你父皇必定先把你配给别的歪瓜裂枣。他心头就憋着一口气,不能拿太子太过,还拿捏不了你?他是你父皇,让你嫁谁,连我都没有权力干涉。」 「然后他会给楚弈再配一个,把人捏在手里。你别忘记了,陈家如今还没有发落,陈后会盯上楚弈也正常!难道我们就白白扶持了他楚弈,给他人做嫁衣?!」 赵乐君听得眉心直跳,张了张嘴,半天才说了句:「我谁也不嫁!我不愿意,父皇他没有办法勉强我!」 老人料定了她会这样说,嗤笑一声:「要是胡人议和时,要和亲呢?他们要我赵国最尊贵的公主,你说,你父皇会不会应!而你不应也会被所谓的天下大义逼得应下!」 她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下。 姬老太爷心疼外孙女,不管是楚弈还连云,在他心里都不是她的良人,可他已经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 即便以后姬家军还能给她撑腰,他也不愿意外孙女在乱世中飘飘荡荡。同样,他也不愿意逼迫她,只是要把厉害给她说明白了。 老人敛起面上的威严,放缓了语气:「君君,你自己再好好考虑,别再让自己被动了。」 这次他们姬家和楚弈狠狠下了帝王的脸,太子是不必顾忌了,唯独她身为女子,就如同无根的浮萍,太过好蹉跎。 楚弈那个王八羔子打着和胡人谈和想心思,会没想到胡人可能会要和亲。 到时到赵国一打听两人和离了,为了堵一口气,下楚弈的面子,指定要他这外孙女不是无可能的。帝王已经没了良心,为了自己痛快和再压制楚弈和姬家,许女儿出去也不会眨眼。 楚弈恐怕都打算好了,是要把外孙女再拉回身边。 他一辈子见过会算计的海了去,楚弈对外孙女这点心思还瞒不过他。 赵乐君却许久都没有说话,心头有些乱,不知怎么局势一变,她居然就要再考虑嫁人的事情。 良久,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要跟着老人到他扎营地方。 谢星眼巴巴来送她,心想着兄长可能那天就要回来的,见嫂嫂不在,会不会生气。 此时远在关城的楚弈已经准备留下一名副将守住,自己回上郡。 这里他留下三万兵力,即便有战事,一日就能支援,根本不怕胡人再发兵。 最要紧的还是逼迫让两部胡人早些投降议和。 楚弈领军回来的时间比姬老太爷想的还要快,如今胡人已经停战三日了,可见内乱就让他们头焦额烂,不敢轻易乱动。 他回来,率先就去见姬老太爷,说明前方情况。 「胡军折损了那么多兵,士气大损,北地他们不可能再夺回去。我立刻让人给南胡人送信,上回没有杀他们单于,并没有和他们结下怨,应该能让他们先表态。」 一方表态了,就都好办了。 姬老太爷听闻后冷冷一笑,果然都是打算好了,瞧这一套又一套。 楚弈匆忙来,匆忙离开。 回到营地,交代送信的事情后,他听闻谢星说赵乐君是去了老人那里几日了,这才反应过来。 她的外祖父就在外边,自然是不会再在这里等他。 他回到住处,看着工工整整的四处,还绕到屏风后看了一眼,才恍惚相信她确实没有等他的事实。 连日来的马背上奔波,楚弈也乏了,自己出去打了桶井水,脱去盔甲擦身。 等到去柜子里拿衣服的时候,见到那条被他扯裂,还放在一边的长裙。 他找出中衣先套上,然后拿过长裙展开,看了看被扯裂的裙摆,再寻出差不多颜色的线,也忘记乏了,把她的裙子给补好。 先前她直接走了,他也没有心情理会,倒是方便现在缝好,能有借口去见她一面。 姬老太爷在惹人烦心的小子离开后,就把赵乐君喊道身边来说:「我不在几日,也不知道阿礼怎么样了,如今路上都安全,我派人送你回去看看。你把那小子也带出来,让他见见世面。」 这几年都是挠痒痒似的小仗,跟打着玩一样,姬尚礼还没有见过大阵仗。 v第四十二章 这话合情合理,如今胡人停战几日,她先回去把侄儿带过来也没有什么不妥。 赵乐君应得很干脆,老人这就吩咐下去。有三百人随行,路上守关卡的人也都增加了,十里一岗,走夜路也没有不放心的。 在她离开的不到一刻钟,楚弈就带着用补好的裙子来求见。 结果被告知一句:「长公主回北地去,要把小公子带过来,已经出发了。」 楚弈站在慢慢笼罩大地的暗色中,神色几变。 姬老太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帐蓬里出来,正好遥遥与他相视,下巴的胡子动了动。 楚弈握着包袱的手越来越紧,从跟老爷子的对视中,隐隐察觉自己心思已经暴露了。 背后似乎就冒了冷汗,被风一吹,连心都是凉的。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突然转身就走。 姬老太爷见他离开的背影,扯嘴角冷冷一笑。 啧,小子,跟自己玩心眼,折腾不死他! 夜风像有锋棱刮过楚弈脸颊,他勒着缰绳,在蜿蜒的山道中疾驰,心中只有一个要赶上她的念头。 月光朦胧,他全凭记忆拐过一道又一道弯,眼前很快就迎来大片的光亮。 他一愣。 只见山道间是齐整的士兵,有人举着火把照亮,行进速度缓慢,围护着一辆马车。 那些士兵是姬家军的打扮。 楚弈减了速度,原以为她已经走出上郡地界,原来并没有。 押后的士兵察觉他的到来,举着火把回头厉喝一声:「谁人!」 当即有人就调转马头拔了剑。 楚弈驱马往前走了几步,扬声回道:「楚弈。」 紧张的众人都松了口气,马车也在此时停下。 赵乐君这次不着急赶路,准备坐马车走一晚回北地,不想楚弈会这个时候出现。 银锦听着外头的动静,看了眼喊停车的主子,眨巴眨巴眼说:「楚将军怎么来了,是有事来跟公主说的吗?」 马车内点着盏油灯,豆粒大的烛火摇曳。赵乐君看着明明暗暗的光,有马蹄声渐渐走近,一个暗影投印在窗柩上。 他低沉地声音也随之传进来:「嘉宁,方便出来一下吗?」 赵乐君默了一下,跟银锦说:「你先下去等片刻。」 银锦会意,点点头,推开菱格车门。 「将军,外边风寒,你到车上跟公主叙话吧。」 楚弈侧头看纱帘内隐约的身形,心脏猛然跳动一下,抓起身前的包袱,翻身下马快速进了马车。 车内,油灯前的佳人神色平静,一双眼眸盈盈,看过来的时候宛如是秋水般澄净。 他喉结动了动,弯腰走到她对面坐下。 先前想要见到她的心情迫切,如今见到人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不减反增。那样的激烈,激烈到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赵乐君还是很安静地看着他,烛火倒映在她双眼中,打量他的目光仿佛都带上温度。 在马背上被风吹得身上发凉的楚弈,就觉得全身都突然冒起了热气,手心里都有了汗。 他轻轻咳嗽一声,把手里的包袱给递了过去。 「我来给你送这个。」 她视线从他脸上往下移,看到那藏蓝色的包袱,伸手接过。 他追上她,是为了给她送东西? 她一时也猜不到送的什么,慢慢打开,熟悉的衣裳让她眼里闪着诧异。 是她先前被扯烂的裙子。 楚弈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她表情。 她意外,他抿抿唇,闷声说:「先前忙着战事,不久前才缝好。」 赵乐君展开裙子,看向裙摆。 浅绿的襦裙上多一条不太好看的痕迹,但是走针巧和细密,又正好是折痕处,若是穿上身应该是看不出来。 上回给她缝了袜子,这次给她补了裙子,然后追过来。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微微一笑,皎洁的眸光重新落在他略不自在的面庞上:「有心了。」 一句有心了,让楚弈更像是在火里烤着一样,日晒风吹的面皮都发烫。 她知道自己是特意找借口过来的。 他被戳破心思,有那么一瞬间难为情,只好又咳嗽几声遮掩。 看着他尴尬,赵乐君不知怎么想起外祖父说的那些话,劝告她重新嫁楚弈。 她打量他的双眸颜色渐深。 对面高大的青年,把车厢的空间都挤得逼仄,油灯的光照亮他半边面容,下颚轮廓坚毅而清晰。 昔日孤掌难鸣的少年郎,在腥风血雨里闯了数年,如今威严不可侵。 但他在自己跟前还是常常露出年少时的窘迫,有时会因为这份窘迫用愤怒或者沉默遮掩过去,是不想让人戳破的卑微。 他明明是骁勇男儿,如今的功勋也是他洒热血换来,偏多少年都改不了这个毛病,他在洛城拥着她说妒忌连云的话就在耳边响起。 赵乐君心中微微一动。 她先前气楚弈总是鲁莽,气他不够信任自己,可自己除了包容,并没有深思过让他不自信的缘由。 也许是因为她见过最落魄的他,是因为他们为了利益结合,但他用了真心来待自己。 导致婚后两人相处的情况如同两军对峙。他先把劣势暴露在她跟前,所以他才总是心怀忐忑,又不善于表达,劣性的一面随着展现了出来。 v第四十三章 近期的种种让她明白,楚弈对她确实有心,那她还该再因为外祖父的相劝嫁给他吗? 先不管她待他也曾有一腔柔情,现在再嫁,不还是出于利益吗? 于他来说,是不公平的吧。 赵乐君想得皱起了眉头。 这样再嫁了,意义何在,即便两人间还有一丝情谊,还是会在利益的牵扯中消磨。 最后是不是又是一场分离。 她思绪繁多,楚弈却在她凝视中快要呆不下去了。 她一言不发,揭穿他故意示好的心思后神色肃穆,让他想到要跟胡人谈和,想为此将她再拉拢回身边的打算而心虚。 他心里忐忑地想,她那么聪明,最后还是会察觉。 可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要脸也要试一回。和胡人谈和不管是出于局势还是私心,都是必要的。 楚弈稳了稳心神,用平常地语气说:「我不耽搁你行程了。」 说罢,一手撑着膝盖,要站起来离开。 「楚弈。」赵乐君在此际喊住他,「你……除了送东西来,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停他,就是在他站起来那瞬间,自主就张嘴了。 楚弈在她的呼喊中又停顿下来。 他回首,那个原本在案前坐得端坐的女子身子往前倾,是从跪坐的姿势欲起身的样子。 他还在她眼眸中看到极快闪过的一丝茫然。 她喊停了自己,可又在茫然什么? 他……有什么想说的。 楚弈就听到自己心脏猛地跳动一下,在跳动中,血液跟着沸腾起来,一种冲动紧跟着催使他回身。 他有很多想说的,是心虚和顾忌让他张不开口,怕多说一句,会让她察觉到卑劣的心思。 在这一刻,他却不管不顾了。 赵乐君在他转身的瞬间,是想退开一些的。只是这里是马车,她身后就是车壁,脚后跟碰到结实的木头才反应过来。 也是这个时候,她眼前一暗,是高大的他欺身前来。 唇瓣有了不属于她的温度,他的呼吸轻轻地缠绕在她鼻息间,一只手揽在她腰上,将她往上提了一些。 赵乐君睁大了眼,完全没有想到他会亲吻自己,到底是慌乱了,手一动把边上的油灯给碰倒。 庆幸的是火光微弱的灯芯在落下时灭了。 马车里霎时陷入黑暗。 她浑身都紧绷着,她腰间的手臂在收紧,忽然被他压抵在车壁,让她再也忍不住伸手要去推开他。 不待她动作,亲吻她的唇先离开。 「君君,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楚弈胸口有无法扑灭的炎炎烈火,满腹爱意化作请求。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清晰的呼吸声,和外头的风声一样凌乱。 赵乐君长睫轻轻一颤动,把无法看清他面容的双眸慢慢闭上,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方才他亲吻自己的一瞬间,心头慌乱,下意识是抵触,偏偏她又没有完全把他推开。就跟现在一样,她若是想,还是能把推开的。 她明白,这跟情爱无关,是先前的事仍然梗在她心头。 楚弈拥着她,良久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心里生起那团烈火抵不过沉默,逐渐地微弱了下去。 他一手撑着车壁,缓缓直起腰,纤柔的手在这个时候搭上了他肩头,令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颤。 楚弈离开的时候神色轻松,或者该说是十分愉悦,即便舌尖刺疼,他唇角还是止不住扬起。 然而车里的赵乐君是懊恼和憋气。 她没想到自己一个搭肩的动作会叫他误会,她是跟他有话说,不是让他再欺上来,对着她唇又一通啃。 不是狠狠咬他一口,后续都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以至于她慌乱打发他说要再考虑两人间的事,他都满心欢喜地离开。 马车再度缓缓往前行驶,赵乐君一手掩着微微红肿的唇,在心里又骂了句莽夫。 她原是想问他,他们以前是为了互利结合,如果现在她仍旧是为了利益与他重修于好,他会不会在意。 结果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被他逼得随便丢了句再想想。 她不是矫情,而是因为知道他的真心实意,在不敢确定自己能再度接纳他之前,她不该自私因为利益去消耗彼此这份情谊。 结果……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赵乐君想到最后,气恼得垂桌子一下,死死抿住唇。 ——算了,回头再跟他说明白,省得让这个误会越来越深。 银锦坐在一侧,看着自家公主唇瓣艳若桃花,一会瞪眼,一会锤桌子……公主这究竟跟楚将军是重归于好了,还是被轻薄了。 刚才马车里还突然就变得黑灯瞎火的。 在楚弈回军营地路上,他遇到了匆忙前来给报信的士兵。 胡人居然在暗夜里搞突袭,派了武功高强的士兵潜入姬家军营里,想要生擒姬老爷子。 还没有靠近就被察觉,不得已发了信号,准备强攻一波。 他知道胡人肯定攻不进来,快马加鞭赶了回去,直接加入到御敌的阵型里,领军把胡人的反扑给打了个粉碎。 等到他带着俘虏回营,发现不但是有人要擒老爷子,还有人准备来刺杀他,被谢星几人给绑了。 从马背下来,他把还染血的长剑入鞘,去看垂头丧气的刺客。 谢星愤愤地说:「这胡人是北部的,估计是因为我们给南胡人发了劝降书,气不过才搞这种叫人不耻的招数。」 楚弈一猜就猜到是北部的胡人来捣乱。 v第四十四章 他劝降南部,他们肯定要坐不住,想要剑走偏锋是正常的。 有副将在边上提着剑,冷声道:「将军,杀了,把他头颅挂城墙!」 叫他们好好看看后果! 不想楚弈伸手去挪了他的剑说:「老子今日心情好,不多杀戮,把他给扒光了,挂城墙上。」 这个北胡人听得懂汉话,当即气得脸通红,用不算熟练的汉语激动抗议:「士可杀不可辱!!」 楚弈闻言冷笑,转头吩咐身后的士兵:「把今晚的那些俘虏全给扒光了,统统给挂上头!」 北胡人险些被他的无耻给气晕过去,张嘴就要咬舌头,却被楚弈眼明手快,咔嚓一下卸了下巴。 他眼珠子在北胡人身下转了圈,咧着牙阴森森地警告:「你敢再给老子添晦气,就让你连男人都做不成!」 成功的让那个北胡人羞愤欲死,又憋屈得不敢再有动作。 姬老太爷听闻楚弈把胡人都扒光后,还说什么心情好,不多杀生,扯了扯嘴角。难道他去追外孙女后发生了什么? ——比如两人重归于好。 这么想着,姬老太爷又冷哼一声。 可不会让他轻易再把外孙女哄骗过去,即便他同意两人复合,也要让外孙女知道他暗中干了什么。 次日,突袭不成的北胡人都看到了自己人被光溜溜地挂着城墙上,南胡人将领在一边忍着笑,让他们更加气得牙痒痒。 北胡人的将领聚到一块,有人拍桌子说:「昨日南单于的意思是想要退一步,我们的单于迟迟也不增援,这仗没法打了!」 他们心里都明白,此次再败,就失去所有先机了。 几人对视一眼,主将终于叹气:「先问问楚弈要什么条件放了我们的人,起码给件衣服穿上。我叫人送信再催问单于的意思。」 恐怕只有谈和一个选择了。 赵乐君是在次日中午才回到北地的姬家。 姬尚礼听闻要带他到前线,高兴地回屋把自己的短剑背上。 她是坐马车回来的,并不觉得疲惫,索性直接返程,入夜时分应该是能赶回上郡。 她估算的时间不差,到了上郡的时候正是月上枝头。 今晚的月光明亮,姬尚礼兴奋得毫无睡意,探头在车窗外好奇打量四周。 翻过一个高坡,上郡巍峨的城墙就在不远处,还能看到下方军营,士兵正举着火把巡逻。 「姑母,那里就是楚将军的军营吗?!」 男孩子缩回头,高兴地问。 赵乐君温柔摸摸他的头:「是,我们一会就能到你曾祖父扎营的地方,从那里能看城墙能看得更加清楚。」 姬尚礼圆溜溜的眼里都是期待。 为此,赵乐君特意带他到扎营高地,去看城墙。 她正要抬头给侄儿去指城墙,想告诉他上郡的历史,结果姬尚礼突然踮起脚跟,伸手去遮住她眼睛:「姑母不要看,上面都是光溜溜的男人——」 赵乐君一愣。 片刻后,士兵带着赵乐君的话来求见楚弈。 「我们公主说,楚将军把人扒光挂那里……辣眼睛。」 楚弈皱眉,低头想了一下,脸都绿了,觉得自己脑袋上也是同样的颜色。 楚弈不知赵乐君会那么快折返,正好看到他挂在墙头上折辱的胡人。 原本今日北部胡人就已经来信,要跟他商量放了俘虏。他想让胡人先提出交换的条件,所以把人还挂着示威,现在反倒让他生懊恼。 楚弈连忙喊来士兵,让把人都给放下来,给穿上衣服关押到一边。 吩咐过后,他脚下匆忙一头扎在暗夜里,往隔壁姬家军扎营的地方去。 他脚下带风,守门的士兵不好直接拦他,婉转地朝他询问:「楚将军可是要见我们老将军?」 楚弈站在军营的围栏外怔愣,在昨日还遗留的愉悦中忽地想起,他跟赵乐君和离的事实。 他伫立在夜空下,也不为难守卫,沉声说:「我有要事来找长公主,劳烦通传一声。」 赵乐君此时正给侄儿哼着小调,姬尚礼已经在她温柔的歌声中熟睡。前一刻,他还缠着姑母说要听故事,不要听小调,结果转眼就睡着了,一只手还保持着攥她手撒娇的姿势。 守卫低声在外边求见,银锦闻言出去,很快回来跟她说道:「公主,楚将军说有要事见你。」 ——这大半夜的,他怎么又跑来了。 赵乐君从来没发现楚弈居然是黏糊的性子,和离后的这些日子,她似乎到哪儿,他都能突然冒出来。 想到昨日没有说完的话,赵乐君点点头,轻柔地把手从侄儿小手中抽出来,给他掖好被角转身出了营帐。 楚弈守着军营的规矩,无通禀不入门,赵乐君远远就看到他挺拔的身影,让人放他进来。 她领路慢慢往前走,要到后方安静的小坡。楚弈追上来,余光扫到她在夜风中轻扬的裙摆,亦步亦趋,腰间挂着的长剑不时发出碰撞声。 等离得前方远了,她才停下来,转身回望被火把照亮的军营。 楚弈见她身上只有单薄的衣裙,在自己身上摸了一下,想起来自己没穿斗篷。 「这里风大。」他朝她身边又挨近了些,很自然地伸手要把她给揽到怀里,想给她挡挡风。 不想赵乐君往侧边避了避,让他手落空了。 他神色一顿。 她拢了拢长发说:「我不冷,是有什么要事?」 身前的女子盈盈而立,月下的面容明媚,眼波却如同寒月,清凌凌的。 楚弈讪讪放下手,她素来是这个样子,似寒宫里的仙子,跟谁都有着距离感。 昨日那种唇齿相依的亲密仿若错觉。 他站定,慢慢地说:「今日污了你眼了。」 她还以为是什么要事,不在意道:「无妨,我没有瞧见,是阿礼先告诉我了。」 v第四十五章 楚弈就松口气。要不然,他心里还不知道要多别扭,别扭不算,还不能表现出来。 ——能把人给憋死! 他心头轻松许多。 「楚弈。」她偏过头看他,眸光明亮,神色却有几分踌躇。 山岗上的风比在营地里刮得更烈一些,吹起她的长发,月光在发丝间映出涟漪似的一圈圈银色。 她抬手把被风吹起的碎发拢到耳后,好半会,才在他探究的视线中开口问道,「如果……我说如果,我答应再嫁你,却还是因为利益在前,你在意吗?」 她考虑一日,觉得或许可以问问他的意思,也好接下来解释昨日的误会。 柔和的声音被风带到他耳中,楚弈才刚刚放下的一颗心,霎时被提了起来,猛然跳动。 这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她已经发现自己的打算,是来试探他的。 他嗓子发紧,下刻一句不在意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 无论试探与否,如若没有让胡人谈和的谋划,她不会再轻易考虑和自己在一起。洛城里还有个连云,她并非没有选择。 所以他根本就不在意她因为局势再下嫁,更何况这些都是他所谋划的,哪里有什么在意不在意,只有成功不成功。 赵乐君意外的一愣。 他丝毫都没有犹豫的回答,反倒让她沉默了片刻。 她原以为他会生气,或者质问自己对他到底有无男女之情,结果他回答得太过爽快,让她没了退路。 同时让她心头觉得略微怪异。 可他都答应了,她再说什么都矫情,解释似乎也用不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但我心里还在意先前的事情,即便再嫁,多半会住回公主府,你也接受?」 楚弈依旧点头:「只要你愿意再嫁。」 两人有隔阂,不可能朝夕间就消去,上次没能控制住脾气已经让他悔青了肠子,又怎么会再去不顾她的意愿。在说话间,他还暗暗攥了攥拳头。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手掌已经被惊出的冷汗湿透。 话说到这里,赵乐君觉得余下都不重要了。 她垂眸,在彼此都坦诚的对话中心结似乎也解开了些,既然彼此都还有意,或者还能再磨合。 在少女时期,她也曾偷偷想像过自己未来的郎君,愿与他执手,白首不相离。 后来她跟连云定亲,再后来世事变幻,她褪去了那些单纯,遇上他。成亲后,她偶尔也还会想起当初那美好又纯粹的憧憬。 其实对他是有过心动的。 她想到这里,忽地笑了。 楚弈就在她潋滟的笑容失神。 她抬头,朝他笑着说:「好。」 阴谋的腥风血雨都一一闯过,她又还有何惧。人生在世,敢爱敢恨,活得恣意些也没有什么不好。 楚弈在她坚定一个好字中,连呼吸都屏住了。 夜空缀着万千星辰,而他眼里只有拨动他心弦的这个女子。 他朝她伸手,将她慢慢拥进怀里,低头在她耳畔说:「你答应了,即便想要反悔也不能了。」 楚弈闭了闭眼,心中的执着就化作了厉。 他自知卑劣,但他绝不放手。 清晨,楚弈军营中的校场早早就响起操练声。 铁血男儿朝着晨光展示自己的矫健,个个精神抖擞。 楚弈站在了望塔台上看着又经历一次战争洗礼的士兵们,眼底有着淡淡笑意。 跟着他身边的谢星却早就看出他的好心情,从一早见到义兄的时候,他就神采飞扬的,似乎是有什么好事。 昨夜赵乐君应下再嫁,对楚弈来说当然是好事,甚至觉得不那么真切。 可不管如何,等到胡人谈和,他就跟她一同回洛城,再请旨赐婚,先把皇帝和连云那王八蛋的路都给堵死。 余下的,他再慢慢跟她解释。 今日北胡人又给楚弈送来信,说等着他们单于的回信,还请他善待被俘虏的士兵。 楚弈看着信,扯扯嘴角,不多理会。 不过片刻,南胡的单于也派了使者来送信,信里说想要跟他们单独会面。 这个会面,肯定是他们动了谈和的心。 楚弈拿着信,又跑去隔壁,这会是直接找的姬老太爷。 老人正在自己营帐外悠悠地打拳,见到他精神奕奕过来,扫了几眼,神色淡淡。 「老将军,南胡的单于相跟我们会面,这是信,还请您过目。」 如今两军联合,谈和一事他不可能完全不知会姬家,何况他的小心思似乎被老人察觉。 卖卖乖也是好的。 姬老太爷把他看得透透的,打完整套拳才收势,接过信细细读了两遍。 「会面可以,让他过来。如果他不敢过来,那我们就继续出兵,直接把南部的城池吞了。」 老人说着斜斜睨他一眼,出兵二字意有所指。 楚弈就低头摸了摸鼻子。 他在主和,老爷子还故意说出兵,可不就是看穿他的用意。 低头片刻,他抬起头,也不躲避了,郑重地说:「老将军,我手段是有不光彩,可我对嘉宁的心,日月可昭。」 姬老太爷仿佛听到了笑话,嗤地笑出声,眸光极为凌厉。 「楚弈,我外孙女不好哄骗。而且我知道,你派人把你老母亲和那个妾给接到上郡来了?算算日子,该到了吧。」 v第四十六章 他暗中的行事被察觉,楚弈神色一变。 老人在他眼底看到闪过的一丝沉色,淡淡地说:「我且看你如何叫我外孙女再接纳你,也等着看你楚弈有多少本事,敢一再将帝王的军!」 居然私自把帝王用来把控他的老娘给送出洛城,先前确实是太过小瞧他了。 楚弈下颚紧绷着,很快就又放松,朝老人拱拱手说道:「我楚弈本就没有纳过什么妾,一纸文书,于我来说就是满纸荒唐,从未承认过。至于我母亲,我接她过来,只是因为生养之恩,而不是想让嘉宁再去侍奉婆母。」 姬老太爷闻言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把信还给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回帐。 楚弈握着信,眸光闪动,心里为老人的话添了忧虑。 此事他一直没有声张,就是怕走漏风声,母亲半路被人盯上。 他看了眼赵乐君住的方向。 经老人一提,他应该要跟赵乐君说的。 而此时赵乐君正在看洛城来的信,是连云写来的,一早就被送了过来。 信里开头写的是有关太子的身体情况,连云让她不必过于担忧,他会小心看护。 接下来说的是朝里近来情况和帝王一些打算。 帝王还是没有对陈家有所行动,只是把当初铁矿的事情全推到陈后父女身上,如今南阳王和霍廷还在洛城,其他武将手上的铁矿交接顺利。 末了,连云说如果可以,让上郡和胡人的这仗再拖延一些时间。过早回来洛城,她可能又会陷入被动。 赵乐君看到这里,轻轻放下信,眉宇不展。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连云十分清楚上郡这里的战况,知道胡人可能要谈和的打算。 所以才来信劝她不要太早回洛城。 他跟外祖父一样,想到跟胡人谈和,有可能会提议两国和亲? 赵乐君就察觉到哪里不对。 连云言下之意是继续战,楚弈势如破竹,直取了北地关城,却是主和。 而且昨天自己跟他说了那么多,他也没有开口问一个字。楚弈没有好奇她所指的利益和局面是什么吗? 她低头,又去看手里的信,升起的疑问缠绕在心头。 下刻,她猛然抬头,双眼微微眯起。 楚弈主和,其实是有预谋的。 私藏兵力,一举收复北地,为自己争权夺利,稳固他在赵国的一席之地。 然后逼迫胡人议和,用胡人继续牵制朝廷。 他这些谋划都是人之常情,她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妥,但自古止戈都会有和亲一条。 和亲的都是公主贵女。 楚弈能逼迫胡人议和,难道会没有想到这样一条? 他自然是想到了! 他分明就在等着她自投罗网! 赵乐君察觉真相,不知不觉地咬了唇, 「——君君。」 在赵乐君把事情前后都梳理清楚的时候,楚弈来到,撩起帘子,朝她看来。 正好看到她那叫人不寒而栗的阴森表情…… 女子的神色不善,特别是那清凌凌的目光看过来时,仿佛化作了刀子,要在他身上给扎两个洞。 楚弈为之一愣,隐隐觉得不好。 他顶着她目光上前,犹豫了下,还是在她对面落座。 赵乐君望着这个昨夜表现得淡然的男人,真是被自己气笑了。 她昨日还想着何必拖泥带水,敢爱敢恨,再尝试一回。今日那句敢爱敢恨就来考验她了。 楚弈手黑起来,比连云高明多了,是他以前那种莽撞的样子叫人先入为主。 「——我是太高看自己了。」 在楚弈想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悠悠开口,嘴角带着自嘲。 冲味十足的开场白叫楚弈眉心跳了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有些僵硬。 「君君此话从何说起?」 他试探地问,余光扫到她手边有封信。 赵乐君又笑了,眼波盈盈,反倒看不出来是生气的样子。 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从想到我朝议和,出嫁了多位身份尊贵的公主说起。」 楚弈僵直的手就一抖,连忙喊了声嘉宁,紧张得把他近来才朗朗上口的小名都给丢了。 此时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 「姑母,你起来怎么也不喊我,曾祖父知道了要说我的。曾祖父让我每天早起练拳……」 姬尚礼揉着眼睛走出来,脚下鞋子也没有穿。 赵乐君见到他光着的脚丫子,当即站起来去将人拉到木榻上,拍了怕他脚上的沙土说:「地上凉。昨日和你曾祖父说过,今日准许你歇一日。」 姬尚礼还矮小的身子就放松依着她,银锦拿来外衣:「小公子吓得一睁眼就跳下床,快些把衣服穿上,清晨还凉得很。」 都快要过了四月,上郡早晚还是寒意冻人。 赵乐君想伸手拿过来,给侄儿穿上,不想他又站起来,自己接过,工工整整地穿衣服。 她看着,微微地笑,把那个恼人的楚弈也给忘记了,欣慰地想,以前会在她怀里撒娇的奶娃娃真是长大了。 楚弈原本想解释什么,被姬尚礼一打岔,反倒说辞都忘记了,只余下略不安的心情。 昨夜两人才做了约定,不过一觉醒来,他的那些打算就全被看穿,让他措手不及。 v第四十七章 等姬尚礼穿好衣服,再抬头去看另一端的楚弈,理了理袖子,对着他一揖礼:「楚将军,方才失礼,你别见笑。」 小男孩儿一板一眼的,学着大人那样说话,总算又显出楚弈的存在。 楚弈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阿礼长高了。」 姬尚礼正要高兴地说他不但长高,还学了本事,不想赵乐君此时说:「阿礼去给曾祖父问安吧。」 没让侄儿给楚弈多说话。 楚弈的心就又提来了起来。 姬尚礼点头嗯了一声:「好,那楚将军你跟姑母说话。」 然后坐下,套上银锦递来的袜子和小靴子,给两人施一礼之后往外小跑。 「嘉宁……」 「楚将军想必军务繁忙,将军也请回吧。」 同样不给他跟自己多说话的机会。 可楚弈怎么会就此离开,他身子往前倾,想要伸手去握住她手。 赵乐君顺势就收拾桌案上的信,避开了。 他手落空,余光却是扫到信封上的一个名字。 ——连云。 两个字让他此刻的心情可谓是雪上加霜,那个人总是阴魂不散会出现在他们之间。 信里莫不是还写了什么,才让她突然起疑自己。 楚弈手慢慢握成拳,血管在手背上清晰凸起。 「嘉宁,可是连云又挑拨了什么。和胡人议和,是必然的,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将士再继续因为战事有折损。关城刚刚收回,胡人士气低落,如今是他们自己内部有内乱,所以我们可以一举侥幸收复北地。若是逼得太紧,他们内部再扭成一根绳,那就是几年的苦战……」 「这些我比你都清楚。百姓受不起这样连年征战,但你有另外的打算也是事实。当然,我也没有多高尚,一开始考虑跟你复合就是出于利益在前。」 赵乐君深吸一口气,打断他。 「可是楚弈,我若是不愿意受牵制,我一样会有办法!」 一番话让楚弈哑口无言。 他闭了闭眼,沉声说:「嘉宁,我算计有错在先,但复合一事,我绝不会退让。」 话落,他站起身,不用她驱赶,就先行离开。 此时她正气头上,让她缓两日,他再来见她吧。 才转身,后背就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闷闷地作疼,让他往前踉跄。 一个茶盏就滚落在他脚边,泼在他衣服上的茶水慢慢渗透了外袍,湿了他的里衣,化作凉意钻入肌理。 他没有回头,仍旧是迈开步子,匆忙出了营帐。 赵乐君被他那股决意给气笑了。 在楚弈狼狈走出来的时候,姬老太爷居然就站在门口,连同刚刚离开的姬尚礼。 方才老人说的那些话,转眼一语成谶。 他把脊背挺得笔直,姬老太爷只是略略看了眼他铁青的脸色,没有再出言讥讽。 倒是姬尚礼圆溜溜的眼睛里有着关切。 姑母跟楚将军说的那些话,他不是太明白,但是他听出来了,楚将军说他错了。 他突然就想起来,前不久曾祖父不让他喊楚将军姑父,就是因为楚将军犯错了吧,所以姑母不要他了。 他眼里的关切就变成同情。 以前他惹姑母生气,姑母也说过不理他的话。 楚弈原本还想跟姬老爷子全个礼,但是边上男孩盯着自己的目光如同锋芒,侧头就看到自己被可怜的眼神,再也留不住走得飞快。 在他完全露出背后的时候,还听到姬尚礼低低说了声:「楚将军怎么还淌了一身汗。」 是男孩子的疑惑的自言自语,却让他险些要一头栽倒。 姬老太爷毫不给面子的放声大笑,姬尚礼在笑声中似乎悟了什么——楚将军是害怕他姑母吓的! 真真可怜。 外头的笑声引起了赵乐君注意,才想要出去迎老人,就见到老人牵着侄儿走进来。 开口就问道:「你这是反应过来了?」 赵乐君抿抿唇,垂下眼眸,遮住暗淡的眸光请老人坐下:「外祖父一早看透了,却瞒着孙女。」 「不让你自己想明白,你怎么知道自己心里头都装了哪些人。」 姬老太爷一撩袍子直接坐下,大刀阔斧的。 赵乐君望着他洒脱的坐姿,心头淌过涩意,低低地说:「我明白了又如何,总有人不明白。」 倒是和他坐姿一般的洒脱了。 姬老太爷欣慰地点头,眼里是慈祥地笑:「君君,你自小遭遇太多的变故,所以你总是小心翼翼的维护身边人,想都周全了。其实,我们是希望你多维护自己一些,人总是要自己痛快了,才叫真的痛快。」 最浅白的道理从老人嘴里说出来,赵乐君笑容明媚地道:「是孙女一时魔怔了。孙女不会辜负外祖父的苦心,确实就不该被动,不是他才会耍心机。」 楚弈离开后,给南胡人回了一封信,按着姬老太爷的意思,让南胡单于到自己的地盘商议。 南胡将领得知,都纷纷劝阻:「您去了,万一他们要设下圈套呢?可不是又任由他们拿捏,实在是危险。」 南单于沉思良久,把信往桌子一拍说道:「楚弈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你们派人传信说两日后的夜晚见面,我们出营要避开北部。」为了南胡还能更好的发展繁衍,他们绝对不能被北胡牵着鼻子走。 如今他们北部闹内讧,他才不陪着北部的人送死! 他一锤定音,将领们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殊不知隔墙有耳,有人暗中把消息已经送给了北胡的大将军。 北部的将领们也急了,有人朝竹子就锤了一拳,怒道:「南部这些个孬种,真要撇下我们,先和赵国议和。将军,我们直接趁机会灭了南单于占了地方算,难道我们还打不赢他们?!」 v第四十八章 大将军闻言抬头神色古怪看他一眼,旋即咧嘴露出一个冷笑。 南胡的决定在楚弈意料之内,第二日收到回音,他想了想,还是拿着信去求见姬老太爷。 「既然他们要敢来,就让他们来,议和地点设在我这里。」 老人摸着胡子淡淡地说。 议和地点设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议和顺利,和逼迫北胡做决定的结果。 他应下后,想到昨日拿茶盏砸自己的赵乐君,说道:「南单于前来议和,嘉宁在军营,也该露面。她是本朝长公主,又代掌姬家军……我去只会她一声。」 分明就是想要见人,却找这诸多借口。 姬老太爷嘴里啧地一声,没理会他。 楚弈就把当做是默认了,转身就去寻赵乐君。 赵乐君就在自己营帐外的空地,看着姬尚礼在那里练剑。 男孩儿拿着铁铸的剑,虽然已经按着他身高有所缩短和减轻,还是拿得吃力。 他身形刚刚出现,赵乐君就神色淡淡往里走,根本不打算跟他碰面。 楚弈脸色就显出几分青,想要跟上前,不想姬尚礼突然伸手,把他拉到一边。 「楚将军,你是不是惹我姑母生气了。」 说着,又拿那种同情的眼神望着他。 楚弈憋了片刻,缓缓点头。 姬尚礼眼神就变得更可怜他,眨巴眨巴眼,说:「楚将军,你惹恼姑母,我也该生你气的。但在我小时候,你给我做过木剑,还教我剑法,我告诉你怎么哄姑母不生气吧。」 楚弈:「……」 在男孩儿清澈的眼神中,他还是动心了,深吸口气问:「怎么能让你姑母消气?」 「——罚跪呀。」姬尚礼表情十分认真,「我上回叫姑母气急了,在她跟前跪了一个时辰,她就心软了。上回我惹曾祖父生气了也罚跪了。」 楚弈猛然闭了眼。 他就不该信一个孩子真会有哄人的法子! 楚弈被男孩的童言憋得半天没能说话,最终伸出手,揉了一下他毛茸茸的脑袋,再去找赵乐君。 错他认,可这个所谓的罚跪……不可能跪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楚弈兜住自己身为男人最后一点尊严撩开帘子。 佳人就立在屏风前,一袭素雅的衣裙,裙摆逶逶垂地,如同一株安静绽放的玉兰。 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见她没有特别明显的厌恶神色,在离她三步的时候站定。 「君君……」 「楚将军,女子闺名还是莫随便宣之于口的好。」 她不冷不淡一句给堵了回来。 楚弈当即脸色发青,吸了口冷气,决定不犯她脾气。 「嘉宁,后日晚上南单于会来谈和。你在军中,我想着,你也应该出面。」 赵乐君哦了声,饶有趣味地望着他说:「所以,楚将军是以臣下的身份来跟本公主议军务。既然如此,将军的礼是不是也该全了。」 一句话,差点让楚弈连脸都憋紫了。 ——她听到了姬尚礼的话! 她是掌权的皇女,他为臣,是该执臣礼。 楚弈眸光微幽,难堪在她的无情中被放大到极致。 这一刻,他不知道怎么想起刚回洛城,他将她制着说的那句伤人话。 当时她眼角微红,如今他恐怕也在这种折|辱中赤了眼。 眼前的芙蓉面疏离冷漠得令他有一瞬恍惚,在恍惚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他抬手,慢慢地去撩了袍摆。 赵乐君看着他一只膝盖缓缓弯曲,视线扫过他赤红的眼角,把唇线抿得笔直。 「臣……」 「免了。」 在他身躯要矮下去前,她到底是阻止了,快步往外走,留下一句:「我会出席,以赵国长公主的身份。」 楚弈听着她撩开布帘的声音,身体还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一片明亮的光从外头涌进来,很快又被那一方帘子给遮挡。 她的脚步声远去,很快又传来温柔平和的嗓音。 「阿礼别站在风口挥剑。」 丝毫不见方才对他的漠然。 楚弈在说话声中,慢慢又把脊背挺直了,舌尖抵了抵牙,忽地笑了。 她……这算是对他心软了吗。 「阿兄,今晚我们的守卫要怎么安排?」 在两日后的日落时,谢星跟在义兄身边,询问晚上与男单于会面的事宜。 楚弈赤着胳膊,刚从校场回来。精壮的胸膛腰背都是热汗,随着迈步,肌肉间的线条都是属于力量的纹理。 他边走边说:「让人随时警惕对面军营动静,你跟我过去就可以了,其他人都整装待命,以应对突发的事情。」 南单于是瞒着北胡来的,肯定有他的私心和一些要求庇佑的条件。 对方不会带太多人手,姬家军都在,根本就不必要其他安排。 他说完,谢星应好的,就见他径直往水井的方向去。 再跟了几步,果然看到他打了水就往身上浇。 谢星忙喊他:「阿兄,你这样会着凉的!」 v第四十九章 一身热汗,哪里能就洗冷水,现在太阳下山,正是起风的时候。 楚弈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连着浇了两桶,浑身畅快,又去再打水淡淡说了声无碍。 谢星只能看着水柱泼落,余下的水滴凝成珠,晶莹挂在他身上。 少年默默看了会,转身去给他拿布巾和衣服。 怕他真冻着了。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楚弈跟副将们围坐在火堆边胡乱吃了三块大饼,站起来拍拍身上残留的碎屑就要到隔壁军营去。 谢星正细嚼慢咽呢,才刚吃完手里的一块饼,见义兄要走,只能探手摸了两块就跟上。 赵乐君此时正跟着老爷子一块用饭。 军营里米面这些都是稀缺品,更别说精食了。 她跟着外祖父的饭食平时和士兵都是一样的,今日多了碗汤和一个野味,这汤还是为了给姬尚礼补身子,在里面卧了两个鸡蛋。 姬尚礼这几日晒黑了,每日都在军营疯跑,还跟着士兵一块操练。尽管对一个六岁的孩子不算严格,但也够他累得晚上倒头就睡,赵乐君就怕膳食上营养跟不上。 楚弈来到,被请进来,就见到祖孙三人围着在油灯下吃饭,赵乐君给侄儿布菜的温馨情景。 让他猛然想起她以前在身边时,也是这样对坐而食,即便她用饭的时候不作声,但总会给自己布菜。 楚弈心中就跟打翻了调味瓶,估计孤影成单,滋味陈杂。 兄弟俩进来,姬老爷子看到谢星正在啃手里抓的饼,问道:「你这是没用饭啊,过来一起坐下吃。」 这头话才落,楚弈就先走过去,挑了赵乐君侧边的空位盘腿坐下。 谢星路过他的时候,还顺手把他手里令一块饼给抓过来,放嘴边咬了一大口。 还没有吃饱的谢星:「……」 他义兄为什么抢他的饼?! 先前不是吃好了吗? 「快坐下,吃完了有正事。」某人厚着脸皮,当没有看到兄弟可怜的眼神。 谢星只能把话给噎下去,闷闷不乐坐下。 赵乐君自那日就没再见过楚弈,只当他是生闷气,不会再来找气受。 她也乐得自在。 不过她对谢星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见他闷闷的样子,把拿盘子野兔肉推到跟前。 「二郎吃这个,拿盐腌过后烤的。」 谢星一颗心都要为嫂子的关切化了,接过银锦递来的筷子夹肉吃。 楚弈被人无视,就那么干巴巴坐在吃饼。 姬尚礼实在见他可怜,就把姑母夹给自己的蛋给楚弈分一半说:「楚将军,你吃鸡蛋。」 来自男孩的善意,让他神色放松了许多,婉转谢道:「阿礼长身体,阿礼多吃……」 「没事的,楚将军。」姬尚礼摇着小脑袋,想岔了安抚他,「虽然姑母生你气,但是你不用害怕到连个鸡蛋都不敢吃,这是我的。」 正吃肉的谢星差点被噎着,转头连连咳嗽几声。怎么他兄长成了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姬老太爷那威严的面上也要绷不住,清咳一声。 啧啧,真没有面子。 满屋就姬尚礼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他们都在咳嗽什么,转头一看楚弈黑成锅底的脸,更加心疼和坚决的把鸡蛋喂到他嘴里。 「楚将军,你吃!」 被塞了鸡蛋的楚弈:「……」 赵乐君余光扫了眼尴尬的楚弈,继续低头淡定地用自己的饭。 到了入夜后的一个时辰,南单于才来到姬家军营。 他暗中离的军营,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只带了十来个亲信,就过来谈判。 赵乐君不是首回见南单于,早些年两方还讲和的时候,他就来过洛城。 不过那已经是她十岁的时候,如今见到人,依稀还能认出他面容来。 南单于见到一个妙龄女子也在场,先是被她欺霜赛雪的面容给惊艳,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多年不曾见过的赵国长公主。 南单于下意识还看了楚弈一样,想到两人是夫妻的事情,忙将视线给收回来,客客气气和几人拱手。 「单于坐。」姬老太爷比了请的手势。 两人便都坐在木榻上,赵乐君在对面坐下,不想楚弈恬不知耻地也在她身边落座,还特意挨近她。宛如他们还是从前亲密的夫妻。 她漠然扫了他一眼,楚弈就在她耳边低语:「君君,胡人如今还不知道我们和离的消息。」 轻轻一句,制止了她所有的抵触,容忍他就挨着自己。 南单于已经用还算流利的汉语跟姬老太爷切入了正题。 他要得不多,甚至退到愿意和赵国带一定数量士兵戎守属于他南胡的边界线,来表达自己的诚意。甚至提到了如今赵国却的战马,可以以粮易马,而且议和的时候会先无条件赠送一批到姬家和楚弈手上。 可以说南单于的诚意十足,而且条件赵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甚至是占了大便宜。 只要他们出兵戎守,那就是说南胡成了属国! 楚弈双眸幽深,姬老太爷亦在沉吟,良久才不急不缓地回复:「我们会将单于的话转告圣上。」随后就朝守着内中的亲兵说,「那酒来,我请单于喝酒。」 南单于听到最后一句,知道这场利益的交换已经打动姬老太爷,眯着眼就笑了。 等酒上来,士兵给一人到上一碗,就在男单于抬手相敬姬老太爷的时候,他身后的亲信突然阻止说道:「单于且慢,我们也带了酒来,何不用我们的酒来敬诸位贵人。」 南单于脸色一变,看着手中的酒,绝对是喝不下去了。 赵乐君几人神色也渐渐冷了下去。 但对方有警惕,他们也能理解,毕竟是一族的王。 楚弈先嗤笑一声,自己把酒干了,说道:「单于喝不惯我们赵国的酒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嘲讽意味也浓重。 v第五十章 南单于脸色几变,最后还是干笑着,接过亲信手中的水囊。 就在这一瞬间,赵乐君却把手中的酒一放,喊了声:「且慢,单于自己带了酒,也还是检查一下再入口的好。」 她的话让那个亲信眉心一跳,几乎就是在他话落同时,那亲信从中拔了刀直接朝南单于的脖子划去…… 此举快到叫人措手不及,姬老太爷里南单于最近,猛得把酒泼到行凶人脸上,拽了要被割破动脉的南单于一把。 那名亲信被酒辣了眼,飞快就朝外跑,在抹掉酒的时候正好扫到坏他好事的赵乐君,用最快速度扑了过去。 迎面而来的风劲让她毛骨悚然,赵乐君察觉他意图,被惊得往后退, 身边一个身躯快速将她挡在后边,屋里响起刺啦一声皮肉被割裂声音,有腥热的血沾到了她脸上。再眨眼,那个挥刀扑来的胡人已经被楚弈一个肩摔重重砸在地上。 他弯腰掐着对方脖子,把人再提离了地面。剑眉下的一双眼眸内是狞色,被割伤的手臂鲜血直流…… 精心布置过的会客之地,被一场突发事件给闹得一片狼藉。 赵乐君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真的引发了所担忧的事情。 她是见南胡人小心翼翼,而且那个亲信当着他们的面就暗喻酒水有问题,退一步来说就是在挑拨离间了。 所以她才提醒一句,也是想告诉南单于,他们莫要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 不想那亲信确实有问题。 只是他要害南单于,是受了谁的指使?! 疑虑从心中起,赵乐君目光沉沉望着被楚弈掐在手掌中的胡人,眼角余光扫在打斗中掉落在地上的水囊,快步走过去先拾起来。 她晃了晃,酒水还没有洒光,就将水囊攥在手里再回到楚弈身边。 「他还不能死。」她抬头看他,看到他眼里涌动的戾气。 楚弈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敢把赵乐君当目标的胡人。 如若他慢一步,她就得落到对方手上,甚至是受伤。是他希望能见到她,才拖着她出席的,刚才那一瞬间,让他一颗心都差点要跳出来。 她要是今日出了事,他悔一辈子也无用! 赵乐君在边上看他不为所动,那个胡人已经脸色泛紫,唇色发青,再掐下去真要当场毙命了! 「楚弈!先松开他,你手受伤了!」 赵乐君伸手去掰他手指,楚弈到底是还要理智的,不然早早咔嚓一声拧断这胡人脖子。 他一甩手,将人狠狠摔到南单于跟前。 南单于和他的亲信都被他狠厉的样子惊得眉心直跳。 赵乐君松了一口气,忙回头喊人找东西来,先给他止血。 听到动静进来的谢星当即把衣服一撕,撕成布条,然后先绑住义兄的胳膊上端。 姬家军已经死死押住了那个人,为了防止他自杀,还掰开他嘴检查里面有无藏毒囊。 姬老太爷在变故中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向脸色发白的南单于,沉声道:「这是你的亲信?却想把你毒害在我军营中,他是要挑起赵国和你南部的争端,还是想要谋你南部?」 随着他的问题,南单于也快速思索着,很快就拿胡语骂了几句什么,他身边的人脸色几变。 赵乐君此时看着谢星在处理伤口,闻言回头,眼神冰冷:「单于,这人是对你意图不轨,却是在陷害我军。你最好现在就让人送信回去,说明你是安然的!」 南单于死在这里,最得利益的自然是北胡人。 他们可以乘乱吞了南部的兵,而南胡人在悲愤中,再被北胡人挑唆利用,势必会倾尽权利和他们不死不休! 那么北胡人可以免于过早议和,再趁机一鼓作气看能不能夺回北地。 算计可真好,占了便宜又卖乖! 南单于得赵乐君一提醒,当即也反应过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嘹亮的一声报。 斥候跑了进来,焦急地说道:「将军!外边集结了一批胡人!看样子是要进攻!」 「来得可真快。」姬老太爷冷冷一笑,看向南单于的眼神有几分意味不明。 「姬将军!我这就出去看看情况,如若是我的人,见我安然势必就此退去。这也是他们的挑拨!」 南单于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抱拳解释。 姬老太爷颔首,楚弈此时看向谢星,眼里都是红红的血丝,咬牙吩咐:「放信号,谁敢越雷池一步,杀!」 青年杀意森森,让南单于就差哀呼了,心里恨死了设计的人。 当即就和亲信要去阻止被挑拨起来的战事,而他身边一个亲信要去把那反叛者带走。 赵乐君扬声又喊了声且慢:「人,你们不能带走。这是证人,我赵国是那么好说话的么,什么人你们带来就带来,说带走就带走?!」 如果这个真的是北部的人,那么议和的时候,就是他们这边一个筹码! 也能正好解决她一桩苦恼事。 一个女子凌厉起来气势丝毫不比男儿差,南单于算是见识当年她一个少女,是如何和姬家军相互扶持,死死守住一半的北地。 南单于心中肃然,郑重地说:「长公主殿下,我在此表达我的歉意。人你留下,此事了结后,必当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身边的亲信都慌忙想劝。 人留下了,那他们也就没有证据指向北部的狼子野心。 但是南单于一抬手,阻止了他们的再多说。 姬老太爷看到这里,对南单于的处理还算满意,吩咐士兵:「挑一队精兵护送南单于归去。」 可别半路被人弄死,最后还是麻烦他们。 南单于谢过,带着对北部的怒火匆忙离开。 谢星已经去发信号,楚弈仍旧沉着脸坐在那里。 姬老太爷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心思。虽然外孙女今儿出现,是他特意所为,但他方才的表现也还算另人满意。 老人就不打算再对此事说什么,而是跟外孙女说:「那酒水留好,人我先让关押看管起来。」 说罢要往外去。 v第五十一章 外头声势浩大,他不可能不管。 赵乐君看出他的打算,在老人身后喊他:「外祖父,夜深露寒,我去督军。」 「我又没真老到不能动了,你且在这里先在这里处理他的伤。」 丢下话,头也不回走了。 楚弈的伤口比较深,这么会功夫,还是往外渗着血。 士兵已经去找了军医过来,等到上完药,才见慢慢止了血。 赵乐君算是送口气,顾不上处理手上染的血,转身就要往外去看看情况。 刚才响起了几声号角声,也没听见士兵撤退的动静,她放心不下。 一直没有说话的楚弈紧跟着站起来,依旧一言不发,用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拉住她的手。 抓住了那柔软温暖的柔夷,他手指就穿过她指间,紧紧地和她十指相扣。 赵乐君被他闹得一愣,低头看了眼被他握紧的手,手上已经传来拉扯的力量。 「不是要去看外边的情况?」 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她抬头,对上他坚定的视线,慢慢又垂了眸,任他就那么拉着自己一路往外去。 姬老爷子站在高塔上,遥望下边染着炙热火把的一片胡兵,凝神静气。 赵乐君和楚弈也攀登上来,天色暗,他也没有留意两人相扣的手,朝外头努嘴:「看来是解决了。来的是南单于几个儿子,北胡人动作真是快啊。」 高塔上夜风吹得他们衣袂猎猎做响,赵乐君凝视着在火光下如浪潮远去的胡军,心里还萦绕着今夜的千钧一发。 如若真叫北胡人得手,苦的还是这边的百姓。 她眺望那发出沉重脚步声的人浪,等确定他们真的完全撤退,长长舒了一口气。 姬老太爷手还握在栏杆上,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两声,然后拍了拍栏杆:「行了,都回吧。人也在我们手里,出不了妖蛾子了,等审好了,明日把信送到北胡将领手中就可以。」 估计今晚他们南北两部也还要先过过招的。 但这就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亏得我们君君警醒,和北胡人的议和,主动权完全在我们手中了。」 姬老太爷话语中有深意,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楚弈。 赵乐君在这个时候想要挣开他的手,偏他还握得紧紧的,顺势侧身让道给姬老太爷。 老人这才发现两人的小动作,眉头当即皱了起来,再抬头看到外孙女瞪圆了的眼,自然知道是楚弈强拉着人的。 「有伤风化!」 姬老太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下了高塔。 赵乐君脸都被臊红了,他怎么就那么厚的脸皮! 「楚弈,松开!」赵乐君终于爆发了。 可是扣住她手的男人,手指仿佛是在她这里生了根,完全甩不开,下刻还被他用力一拽,直接把她搂到怀里。 他身板硬得跟铁似的,撞得她骨头都作疼。 两人身体因为贴进而亲密无缝,他身上的血腥味就笼罩着她,浓郁得让她呼吸微滞,让赵乐君想要推开的动作一顿。 低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幸好……」 只说了两个字,就没有下文,尾音飘散在夜风中,是他的歉意和后怕。 楚弈心里的不安在这时才算稍稍缓解,揽着她腰身的手越发收紧,仿佛是要将她嵌入到身体里一样。 方才紧急地一幕就又在赵乐君脑海里闪过。 如果他不是反应快,如今确实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缓缓落下,可放下后又发现自己一双手拘束得无出安放。 而他低了头,唇碰在她耳垂。他在耳边的呼吸起伏不定,撩在她肌肤上。 夜风似乎就不那么清晰了,被他的呼吸声所掩盖,他唇微凉的温度也叫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君君……我真是卑劣得很,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在此事上退一步。」他若退了,她必然逃了。 赵乐君觉得他挺会煞风景的,想生气都懒得生气了。 「松开,该下去了。」 还有后续的事情没处理。 楚弈却还是倚着她说:「我头晕。」 她真是服气了。 明明失血,还非要跟过来,也不怕摔下去了! 赵乐君没好气,伸手去抓了他手臂,侧身要扶着他,给他借了个支撑点,两人慢慢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明亮的星空在头顶闪烁着,月色下两人的身形紧紧相依。 楚弈低头,看到彼此交缠的影子,嘴角往上微微扬起。 等回到方才待客的营帐,楚弈的不适越来越多,甚至还有要呕吐的症状。 赵乐君把军医再喊了过来,想到那水囊里的酒可能下毒,问道:「是不是那刀子上也淬毒了!」 军医把匕首拿过来对着火光细细看了又看,不解道:「并没有,或者是因为先前止血用了些许时间。」 说着走到楚弈跟前:「楚将军,我再帮你把把脉。」 然而军医把了左手又把右手,也还是没能得出什么问题。 听到他又欲干呕,军医突然就抬手去按他肚子。 「楚将军,这里可胀得难受?」 楚弈皱起了眉头。 军医就细细问他今晚吃用了什么,楚弈迟疑了片刻一一说来,军医再问用量。 v第五十二章 张了张嘴的楚弈没有接话。 但是军医已经得出病症所在了,起身朝赵乐君拱手说:「公主,楚将军的病情与伤势无关,应该是晚上吃多了,腹胀不好消化。我去开些催吐的药来。」 楚弈:「……」 站在灯下的赵乐君斜斜看了他一眼,想起他晚间挤到自己身边坐着吃饼,还吃了她侄儿的一个鸡蛋,面无表情往外走。 这人,自己受着去吧! 入夜的军营,偶尔传来士兵巡逻走过的脚步声,他们腰间刀剑相碰的清脆声响,传入寂静的营帐内。 楚弈躺在床榻上,听到士兵第三回路过,终于在黑暗中闭上。 片刻后,他发现闭眼也无用。自从姬家军营回来,他就碾转无法入眠,脑海里都是今夜的事情。 关于那个袭击的胡人,关于赵乐君待自己的态度,关于他丢的脸面。 林林总总都挤在脑子里,让他心一刻都静不下来。 赵乐君扣下那个胡人,肯定是要拿来作为谈判主导权,至于她想要谈判的内容,他大概已经猜到了。 她说过,只要她不愿意受逼迫,就一定有办法破局。 赵乐君要跟胡人谈判的条件应当就是不允许他们提出跟赵国和亲。 楚弈想到这里,头就隐隐作疼,似乎伤口也开始撕裂的作疼。 一个足智多谋的女子,日月星辰都不能遮住她的光辉,唯独就是追求起来叫人伤透了脑筋。 以前局势所迫,他这星点莹辉才入了她眼,如今再对上她,每一次出拳就宛如都打在棉花上了。 还在她跟前丢尽了脸! 楚弈越想越挫败,牙关都咬得咔嚓作响。 偏还阻止不了自己去想那小妇人,鼻端更有若有若无的香味,撩拨得他心绪总是闪过那张面容。而这些香味是她在自己住了几日留下的气息,明明已经过去几多时日,也不曾散去过,连空气都被渗透了一样。 楚弈难耐地坐起身,用没有受伤的手把身下垫着的兽皮给扯了出来,在抬手想要甩出去的时候,又缓缓放下。 他听着自己在这方寂静中的呼吸声,有那么几丝凌乱,和他狼狈地心情一样。明明是凉如水的夜,此时额间却还冒着汗。 他敛了敛神,重新再躺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慢慢睡过去。然而梦里也尽是她,执念至此。 谢星一大清早来看义兄伤势情况时,发现他睡得昏昏沉沉,还在梦里呓语什么。 他迟疑了片刻,靠前静静听了片刻,发现喊的是他公主嫂子的名字,让他牙根发酸咧了咧嘴。 虽然打扰别人的美梦不太道德,谢星还是伸手去轻轻推义兄,想喊他起来问问情况。 哪知手碰在他中衣上,就被滚烫的体温惊着,再探手贴他额头,发现义兄居然是在高热。 谢星一双眼都睁大了。 他们在军中摔爬打滚,在沙场上小伤大伤,早就习惯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义兄因伤口高热的。 义兄哪来是梦里都是嫂子,分明是烧得迷糊了! 「军医……」小少年转身就跑,响亮的声音惊动了一片人。 很快几位副将都知道楚弈高热的事情,围在屋子里,催促军营熬药。 刘副将跟了楚弈最久,担忧中又疑惑:「将军身体向来都不见病痛的,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是不是那胡人的刀子真有什么邪坏的东西!」 几人也答不上来,东西都还在姬家那里。 谢星却是想起了一件事,昨日义兄操练回来,直接就浇了好几桶的井水。 恐怕加上伤,回来前还脾胃不舒服,累积在一块,让他这铁汉也被腐蚀个口子,一举倾倒了。 不过他没说出来,只若有所思,皱着眉看已经扎过针都还迷糊呓语的义兄。 楚弈高热,众人都心照不宣,闭紧嘴巴。 现在正逼胡人议和的紧张局面,任何有不利自己一方的消息都不能透漏。 上郡军营里一片肃穆,赵乐君则跟着外祖父再听了一回那个胡人的口供。 就如同她猜测那样,胡人北部心思狡诈,想要一举吞了南部。这个南单于的亲信,因为脾气太冲,总是被其他人排挤,受了气找南单于说了几回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排解。渐渐的就有了离心。 正好北部的人驻扎在这里,两军要结盟,来往多了,被北部那帮油嘴滑舌的人吹捧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居然还交心了! 就这样再被北部的将军用事情重用的诱惑,对南单于倒戈,从中挑起是非,让他们赵国背上杀的黑锅。 赵乐君听着都替南单于心寒。 把口供一一记录下来,检查无误后,赵乐君就让人直接送给北胡的将军。 不需要再加别的,南胡已经和他们再度决裂,这一份口供,就可以让他们面临压力。 让他们每日都活在可能会被举兵剿灭的恐惧中。 北胡营地。 昨夜事败,已经让北胡将领惹上一脑门的官司。 南单于回去带着兵马就逼迫他们拔营滚蛋,北胡将领见他没有带回来那个反叛责,还一番胡搅蛮缠,说是赵国的算计。 阴谋诡计耍得溜,嘴皮子也厉害。 若不是南单于一句人如今还在赵国长公主手里,让北胡将领抵赖不了闭上嘴,他都快要真信北部人那嘴里的鬼! 北胡将领见是彻底事败,知道自己也桶了个窟窿,面对让拔营,不然就要开战的南单于,根本就是雪上加霜。 剑走偏锋没走好,反倒给自己扎了一刀子。 北胡将军都恨不得把先前提议的那个副将弄死在当场,最后连夜带着人退离到南胡的边界线,灰溜溜的跟丧家之犬一样。 等到下午收到赵乐君派人送来的信,知道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先拔刀子杀了献计的人。 吩咐道:「把他的脑袋割下来送给单于。此人私下行事,让赵国与南部迁怒我们,如今我军已经退至南部边界线,南部要和赵国再结盟,随时可能出兵征伐我部。」 满嘴推脱和胡说,把自己扒拉得干净。 其余几个将领盯着那尸首眼角抽动,敢怒不敢言。 此时也只能要一个人来担大局的责任。 v第五十三章 北胡将军推脱责任后,当即再修书一封,让来传信的人带回去给赵乐君。 信里表态会说服他们的王与赵国议和一事。 赵乐君为胡人的事情忙碌半日,刚刚坐下要喝口水,就听闻谢星求见。 她把人请了进来,谢星见着她摸着后脑勺,踌躇地说:「阿嫂,你能去看看我阿兄吗?他高热,昏昏沉沉的,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赵乐君就一愣。 她以为是楚弈昨日丢了大脸,不好意思自己过来,是让谢星来帮着过问胡人的事情。 结果是他生病了?! 她眸光微幽,手指无意识轻轻点着茶盏。 楚弈昨日是为了能凑到她身边,才硬是再吃了那么些东西,最后闹了大红脸。她当时真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生气,所以转身就走了。 她沉默着,谢星期盼的目光就渐渐变作失望,嘴唇动了动,低声说:「阿嫂,我不打扰你了。」 少年失落转身就走,赵乐君悠悠叹息一声。 她到底还是过去了上郡的军营。 楚弈住处都是汤药的味道,进屋就扑面而来。 军医正坐在外头的木榻上,缩着打盹,听到脚步声,慌忙起身跟她见礼。 赵乐君过问病情,军医说昨夜失血,身上有伤口,今日不退热,不是好事。 神色颇凝重。 她心被提起了一些,转身走到屏风后,见到服药后已经沉沉睡去的男人。 昨夜威风凛凛擒胡人的楚将军,现在安静睡着,凌厉的气势都不见了。 走到床边,赵乐君发现他烧得唇都起了皮,干裂出道道细小血纹。 她转身又走出去,谢星站在屏风边上,心头一跳,以为她这就要走了。哪知侧头见到她去一边柜子里取出干净的布巾,又倒了一杯清水,回到床榻前坐下,开始用布巾沾着水,一点一点给他润湿唇瓣。 谢星终于放下心来,自己到外头坐着等。 期间,军医又给楚弈扎了针,再灌了一碗浓浓的药汁,总算等到他悠悠转醒。 赵乐君伸手贴在他额头,发现体温降下去了不少。 他的手突然就伸了过来,一点一点把她细白的手腕攥紧。 高烧一夜,他此时睁开眼有点恍惚,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真实的,还是在他梦里的。 赵乐君被他吓了一跳,边上有人,他这样攥着像什么话,忙要挣开。 哪知楚弈在这个时候,还抬起受伤的胳膊,在她白皙的脸颊轻轻掐了一下。 她柔软的肌肤和温度从指尖里传来,总算让楚弈感到了真实。 都围在边上的三人,就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说:「是活的。」 谢星和军医一愣。 赵乐君:「……」 他不会说话就闭嘴!羞恼地再要抽手,楚弈却突然就将她一下就拽到了自己怀抱里。 他还躺着,赵乐君被拽得一扑,撞得他还咳嗽了两声。 偏他就是不放手,闻着她发间的气息说:「君君,你是来照顾我的吗?」 谢星和军营见到这般孟浪的画面,哪里还呆着住,连忙退了出去。 赵乐君觉得自己这活的快要被他气死了,脸颊都在发烫,连连推他两把,奈何缠上腰间的手臂让她根本无法逃离。 楚弈就那么紧紧圈着她,任手臂的伤都用力得挣裂了,在渐渐剧烈的伤痛中,一字一字地说:「北胡议和,我会先提出拒绝以和亲换取所谓的两邦友好,你手里的那个胡人,可以给姬家军再换其它的利益……」 这本来就是他该为她争取的,而不是用来去算计逼迫。 他的表态来得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赵乐君怔愣了片刻,思绪才慢慢回归,在他胸膛间抬首,发现他已经松开了自己,正用灼亮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她心中一动,静静地与他对视,在那双瞳色略深的眼眸中看到坚定,还有他不曾隐藏的柔情。 「君君,姬老将军那里还缺战马,北胡的将军错处在你手里,肯定会想办法满足。」 他再度开口,急于说服她接受一般。 她又顿了片刻,终于启唇给了一个字:「好。」 楚弈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往上扬了一下。在得到她一个好字的时候,整夜整夜都烦乱的心突然就得到了宁静,方才还没有感觉,这会有点头晕目眩,索性把眼睛闭上。 也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太过僝弱的一面。 此时,他耳边响起了细碎窸窣声,应该是她站了起来,随后往外离去的脚步声。 楚弈想,这应该是她要离开的脚步,他已经醒来了,她自然不会再多留。 他没有作声喊停她,如何选择是她的自由,自己一味逼迫又算什么,和只会耍心机的连云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很快,他却再度听到脚步声。 一开始他以为是谢星或者军医回来了,但那踩在地上的动静太轻柔,不像男人那种沉稳。 一直在鼻端若有若无的香味也变得浓郁了一些。 他胳膊被人碰了碰,有什么在此时贴在了他脸颊上,凉凉的,带着她的味道。 楚弈诧异的睁眼,见到赵乐君正俯身看他胳膊裂开的伤,那丝冰凉的感觉是来自她落在自己脸颊的一缕发丝。 「能坐起来吗?」 她直起腰问。眼前的发丝也随着她动作垂落飘离,他下意识是伸手想去够。 她细白的手指就压了下来,明明没有什么力量,他却觉得自己动弹不了。 赵乐君见他发呆的样子,在心底叹息一声,又再度弯下腰,一手钻到他脖子后边拖住,一手在他身前绕到他另一边腋下。 「你用一点力。」 v第五十四章 说着就将他往上拉,楚弈反应过来她是要搀扶自己,当即配合。 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她抬手直接就扯掉了他中衣细带,低垂着眼眸,避开他赤|裸的胸膛把中衣给脱了下来。 在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解释道:「伤口裂了,给你重新包扎。」 这是救她时落下的,她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楚弈自然知道她要给自己包扎伤口,可听到她特意解释,又见她不往自己身上看,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她这是害羞了吧。 明明成亲两年了,什么样的他没有看过。 当然他很快就忍下笑意。她自小就恪守礼仪规矩的,似乎在情事的时候,她多也是闭眼不看自己的。还是别笑了,一会就把人又惹恼了。 赵乐君已经拆开渗出血迹的棉布,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在心里念叨了一回。 她出去的时候顺手就拿了药,先用泡过酒的布巾给沾掉血迹。 伤口表皮泛白,裂出的大口子外翻,露出里面的红肉。 那一刀几乎深可见骨,比昨日鲜血淋漓的样子更叫人震撼。 「你不要再乱用力了,不然十天半个月也愈合不了。」 她皱起眉,擦掉血迹后,用干净的棉布再紧紧给他包扎上。 楚弈一直沉默着,安静看她给自己处理伤势时认真的侧颜。 她说话,半天没得到回应,一抬头就看到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看,被看得实在是不自在,把沾血的棉布都拾起来要出去。 他一把就伸手,把她再拉到了怀里。 刚刚才收拾好的东西就又散了一地,赵乐君手抵在他胸膛,没有了衣服的遮挡,她指尖下是清晰的温度,还有他肌肉的坚实触感。 赵乐君闹了个大红脸。 他一手紧紧箍着她,手指插入她只简单披散着的长发,满手的细滑,让他忍不住顺着轻轻摩挲。 「君君,你若是没有要紧的军务,就留下来多陪我片刻可好?」 赵乐君被他这样抱着,肢体都是僵硬的。 「你先松开我。」 呼吸里都是他的气息,她其实不太习惯这种亲密,让她莫名不安,特别是那日他不管她的意愿之后。 楚弈倒是十分听话,说松开就松开了。 赵乐君坐起身,理了理被他抓凌乱的头发,用不容商议的口吻说:「把衣服穿上。」 楚弈却是很厚脸皮地说:「我一只手不方便。」 赵乐君还是走了,离开前气呼呼地跟谢星说:「给他穿衣服,他手废了!」 这可把谢星吓得脸色都变了,三步做两步就冲进屋,结果看到倚在床头低笑的义兄,手臂上包扎的棉布也换成干净的。 哪里是废了的样子?! 「阿兄,阿嫂怎么了?」他不解上前,去拿不知道怎么丢在地上中衣,上面还有一个小巧的脚印。 楚弈敛了笑,神色认真地道:「你阿嫂脸皮薄。」 却在暗中回味亲到她唇角那一下。 可惜不敢放肆。 赵乐君从隔壁回来就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是在生气,脸颊嫣红。姬尚礼奇怪地看着她,心想肯定是楚将军又惹恼他姑母了。 姬老太爷自然知道外孙女走了一趟,还是因为楚弈生病了过去的,下午过来的时候,不经意似地问:「还活着?」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指楚弈。 「挺好的。」 她闷闷回了句。 姬老太爷就感慨:「果然祸害遗千年啊。」 让她又良久没有作声,好大会才舒出一口浊气,告诉老人楚弈的打算。 姬老太爷听过后现在心里鄙夷了一下突然良心发现的楚弈,摸着胡子道:「既然他有诚意,我就收下他这示好了。北胡估计这几天就该又消息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胡人都很安静,期间南胡送了一封正式求和的文书。 姬老太爷本想自己亲自写奏疏给送到洛城,赵乐君却说不必要他出面,她自己跟帝王说。 那到底是她父亲,她知道要怎么拿捏分寸,更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就在她埋头在案上写字时,银锦听到士兵的禀报,说是楚弈来道谢。 这几天她都没有再过去,实在是不想看他蹬鼻子上脸的臭不要脸的样子! 死牛皮一样! 就不能给他太好的脸色看! 但他过来,也没有拒他,叫人请了他进来。 楚弈见她在谢奏疏,抬手把收到的信递到她跟前。 「北单于写来的。」 赵乐君当即就松开笔接过:「怎么会给你那里送信了。」 「他们是先攻打上郡,关城如今我占着,所以才把信交我这里了。」 信里提的果然是议和一事,议和除了他们会再拍大臣过来,还有驻扎在南胡边界的那个纳里将军。 既然信已经送来,那么这个局面也就稳定了。 赵乐君心里是高兴的,眼眸都多了几分神采。 「他们的使者还有几日能到?」 「送信的人说已经在路上,比他应该慢个两三天。」 v第五十五章 只是三两天,没有什么不能等的。 赵乐君点点,想到议和一事还得跟帝王说,就问他:「我现在就在写奏疏,要把北胡要议和一事加上吗?」 楚弈却是摇了摇头:「这奏疏我来写。」 她想了想,还是说:「我来写吧。我会跟父皇说明白,是我主和,到时他对你也少一点脾气。」 「君君,我不需要你出面扛住这些本来就该是我的压力。我要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了,我这男人也不用当了。」 当初她就是为了所谓的帝王猜忌撇开自己,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 赵乐君很想反驳,谁是他的女人了,现在两人依旧没有关系。 还不待她开口,跑得一头汗的谢星冲忙过来,神色十分古怪的先看了赵乐君一眼,然后俯身在自己义兄耳边低声说:「阿兄,义母居然直接来上郡了!」 楚弈神色当即一沉。 楚弈得知母亲居然来到军营,在诧异之余,是不舒服。 他跟正看向自己的赵乐君说:「君君,抱歉,我有事先去处理,晚会再回来。」 说罢,站起身走得飞快。 谢星也朝着她尴尬笑笑,大步追出去。 赵乐君坐着没动,暗暗琢磨这两兄弟是怎么了。一个急迫,神色难看,一个古古怪怪的,似乎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一样。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是楚母来了。 楚弈大步流星回到军营,还没进大门,就见到老母亲站在那里,探长了脖子。 一见到他走来,连忙就扑上前,开始抹眼泪:「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好的就把我从洛城接到什么地方去,你的人也不说清楚!」 楚弈扶好哭得伤心的母亲,想她应该是突然遇到变故,受到惊吓。 他脸色就缓和了一些道:「娘先进去再说,上郡风沙大,别吹了风。」 他扶着妇人往里走,从刚才就一直站在边上的吴莲娘也走过来,在另一边去扶住楚老夫人,嘴里还贴心地说了声慢点。 楚弈一直目不斜视,听到响起的娇滴滴一声,才侧过头,看到也跟了过来的吴莲娘。 他才刚刚平复的眉头就狠狠再皱了起来。 他沉默地把母亲扶进自己住的主帐,让人送吃喝的过来。 楚老夫人抹了好大会眼泪,这边坐下,也止住泪了,转脸就开始打量这个帐篷。 扫向四周,发现这里头再简单不过,最好的可能就是那扇木屏风,和如今坐着的整块木榻。 她眼里有嫌弃一闪而过,怒道:「你堂堂一个将军,怎么还风餐露宿的!他们究竟是怎么照顾你的,你住这里,前阵子冷天的时候要多受苦!把你身边伺候的都喊来,都是没眼色的东西!」 谢星亲自去端了茶和充饥的吃食过来,听到这样一句,脚步停顿片刻,才低垂着眉眼走进去。 楚弈站在母亲跟前,听得太阳穴狠狠地跳动,说道:「娘,这里是军营,不是什么享福的地方。我住的是军中最大的帐篷,有衣服被褥保暖,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而且士兵是应敌的,建功立业的,不是来伺候儿子的。这样的话,你可别再说了。」 早年他落魄的时候,他们那才叫以地为铺以天为盖,那才叫风飧露宿。 楚老夫人本是想关切儿子。想想洛城,偌大的将军府,精雕细琢的,跟那里一比,就是个狗窝! 还有他们先前说让她落脚住下的那个什么屋子,也就比狗窝好一点! 但是儿子神色严肃,似乎不领情,自觉委屈,眼泪又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楚老夫人抬袖子抽抽搭搭开始哭:「我是心疼你啊,你怎么两句就不耐烦了。我一路来担惊受怕,就怕你是出了什么事,要把我从洛城接出来,要不是我逼问他们,说你打了胜仗,我恐怕半路就要跟着你去了!」 刚才老母亲还说他的人不说清楚,怎么转眼就知道他打胜仗的事情。 楚弈神色沉沉盯着对自己可能有隐瞒什么的老母亲,整张脸都绷紧了。 吴莲娘自打上回被楚弈落了面子,现在见到他还是多少有打怵的,但如今她只能依靠着楚老夫人,当即就帮忙打圆场。 她眸光盈盈看向楚弈说:「楚郎,你别怪娘。娘这一路担心你,担心得晚上都不得安睡,总是喊着你的名字惊醒,娘是太过害怕了。我们路上还遇到了山寇,马车都差点翻了。」 遇到山寇的事情,楚弈是知道的。 当时来信说他母亲因此吓得哆嗦了整日,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就又压了下去,声音也低了几度:「娘,你就先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切等你休息好了再说。我这边还有紧急的军务要忙,要先离开一会。」 这也算是给了楚老夫人台阶,两人面上都能好看。 楚老夫人是上次惹恼了儿子一次,现在也知道审时度势了,见好就收,装模装样地再抹两把眼泪,慈祥地说:「你去吧,可别太累了。马上就该太阳落山,你早些回来用饭。我去给你做喜欢吃的。」 面对母亲的关切,楚弈脸色这才算真正好了起来,点点头,交代谢星先在跟前帮忙照看一下,匆忙就又去见赵乐君。 谢星被留下,看了看义母,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吴莲娘,突然就犯难了。 他在洛城的时候,大概了解到吴莲娘是阿嫂被逼着纳的,他阿兄连正眼都没瞧过她,那自己现在要怎么喊? 喊小嫂子? 他视线又在吴莲娘那张柔弱秀美的面容转一圈,自己先打了哆嗦。 不行,喊不出口! 而且,他不喜欢这个吴莲娘,从一开始见到她开始,就觉得她很奇怪。 谢星就木在那里,楚老夫人已经自己抹干眼泪,见他呆杵着,忍着不满说:「二郎,你快些喊人打些水来,我要洗洗脸。」 谢星被喊回神,一个激灵,忙说:「我去给义母你打水,你稍坐一会,先吃点饼和肉干。」 说罢,脚下生风,跟背后有鬼撵一样跑出去了。 在他走后,楚老夫人随手去翻了翻放在边上的大饼,嫌弃放下,顺手捏了块肉干往嘴里嚼了两下。 「——呸!什么玩意,要硌掉我的牙!」 不过一口,就把肉干给吐了出来,没吃完的,直接就扔地上了。 吴莲娘此时就又跟哑巴了一样,站在边上一动不动。楚老夫人转头见她这样子就来气,冷着眼瞪她:「你还傻站着干嘛,都见到弈儿了,你这会不勤快地把这地方规整规整,光站着我弈儿就能给你好脸色看了?!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就让你进的门,木头一样的东西!」 自打赵乐君离开后,楚老夫人在家中的用度都减少了,有时想吃点什么,厨房都说银钱不够置办不来。 她把这些就都归根在吴莲娘身上,一开始是骂两句,然后就学着洛城里那些世家夫人,给她立规矩。专门让府里一个从其他世家出来的老媪来教她所谓的礼仪和孝道。 最后来,就是现在这样,看不顺眼了就冷嘲热讽,有时还会扭掐两把来泄愤。 吴莲娘一开始还会可怜地哭两声,后来发现哭不顶用了,就只能忍着气任如楚老夫人打骂。而楚老夫人这些年在身份高贵儿媳跟前没刷过的威风都耍了个透,越发爱上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对以前一口一个心疼的侄女差遣得女使一样。 v第五十六章 被骂了的吴莲娘这会果然乖乖的就开始去收拾屋子。 把楚弈放在坐上乱糟糟的公文规整,去打开衣柜看看有没有要整理,然后又转到屏风后,看到凌乱的床榻。 她低头去把床铺好,在拍打被子的时候,鼻头动了动,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有些像花香却又淡很多。 她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被子,抓起来又再细细嗅了嗅。 果然是有那种味道,并且猜出来是女子身上才会带有的味道。 这军营里,哪里来的女人?! 「——你是在里头躲懒了吗?!半天都没有声气!」 楚老夫人的声音从外头尖利的传来,吴莲娘忙理好被子,转身出去。 正好谢星来了,楚老夫人本要再多骂的话就咽了下去,乐呵呵地跟谢星说话,打听楚弈近来都在军营做什么。 谢星没有想那么多,只要不是军务上的要事,基本都如实说了。 楚老夫人听到他嘴里提了好几回阿嫂,惊疑不定地问:「你又有阿嫂了?!」 儿子就在这里又找了个媳妇?! 「对啊。」谢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先前长公主和阿兄和离了,两人只要复合,说他又有阿嫂了也没错。 老夫人双眼瞪得大大的,还欲再问是那家闺女多大年纪,有士兵来找谢星,说该去校场督看操练了。 谢星就抱歉跟老妇人说:「义母,我这头要忙了,我留个人在外头,你有事喊他,吩咐他就好。」 然后拉着那个士兵出来交代道:「老夫人性子比较冲,问你什么,你都推脱说不知道就好。自然就不会说错什么话,莫名惹她生气了。」 士兵紧张地点点头。他以前听说过的,老夫人一直就不怎么好相处。 楚弈那头匆忙回到隔壁军营,赵乐君已经在空地位置,盯着士兵指导姬尚礼学武。 小男孩满头满脑的汗,小脸也红彤彤,显出几分稚气的可爱。 看到他过来,还分心朝他笑,被手执藤鞭的赵乐君就轻轻抽在小腿上,当即又把马步扎稳,挥动小拳头。 楚弈就站在边上看,见到他打歪,就在他边上也扎着马步,指点他出拳的角度。 姬尚礼很快就得要领,高兴地跟他道谢:「楚将军晚上在这儿留下除用饭么,今日姑母还吩咐给我卧鸡蛋,我再分楚将军一个。」 楚弈:「……」 真是谢谢你了。 在被戳出不久前犯的蠢事心塞中,楚弈只能憋着抬手摸了摸他脑袋。 「阿礼好好练拳,我跟楚将军有事情商议。」赵乐君出声,看了楚弈一眼,示意他到营帐里去。 也算是把他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了。 楚弈方才被母亲闹得乱哄哄的心情突然就变得晴空一般。 两人重新坐下来,赵乐君把信推回到楚弈手边:「你刚才走得急,忘记拿了。」 她没有问是什么事,楚弈的心情一下就又复杂起来。 刚才他匆忙离开是做什么去了,她一点也不关心吗? 正想着,赵乐君已经再跟他说起军务:「等到北胡来人,我就不出席了,你有什么就都跟我外祖父说。他老人家纵横沙场数十载,很多方面是你我比不上的,多听听他的意见,没有坏处。」 「君君这是为我考虑,我知好歹,一会我就去请教老将军。」 她点点头,把自己写好要上疏的折子给到楚弈看。 楚弈看了一遍,觉得她用词斟酌都十分凌厉,句句都带着细密的心思,即便是当朝就诵读这本奏疏,朝中那帮吃干饭的老臣也不能有二话。 想到这里,他就想起宫中的太子,问道:「不知道近来太子身体如何了?」 提到弟弟,赵乐君神色都柔和了几分:「来了几回信,都说还好,所有我想等北胡使者过来后,我就回洛城看看。」 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但她还是牵挂弟弟的,要紧的是,她先回洛城,于谈和的事情也有利。 她能在朝中阻止一些不一的声音,把事情给顺顺利利办妥。 楚弈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沉默了片刻:「若不再缓缓吧,初步条件达成一致,不管南胡还是北胡,都会派使者到洛城。我们到时一路。」 那个时候,多半是派出他们两部被器重王子,边陲他不在也不会生事。 而且那个时候,帝王必然是要他也跟着一起回去的,即便知道现在不能动他,喊回去敲打几句是必要的。 「还是我先行吧。」赵乐君拒绝了,「我也想早些回去。」 楚弈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你的伤好了吗?」 在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后,赵乐君看向他的手臂。 楚弈心中一动,在她的关切中眼眸都亮了几分,说道:「已经结痂了,但刚才出拳,好像扯着了。」 他这回说的都是实话,赵乐君却嘴角一扯,一脸的不想理他:「既然扯着了,你还是回去看看伤吧。」 直接就赶客。 上回他的得寸进尺她还记着,根本不准备上他的当。 哪知他就是撑着自己脸皮厚,主动握了她放在作案上的手,慢慢攥紧,用期盼地目光望着她说:「我其实就是想你帮我看看。」 他想明白了。她先前生气,都是气自己把心思用在了算计上,如今他不准备那些阴暗的一套,有什么,他直白说出来,兴许两人间的事还是会有转机。 一次不行,他就多试几次。 只要用心,石头也能焐热,何况她对自己还有着情谊。 赵乐君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他直白这么一句话闹得怔愣了片刻,把手给抽了出来。 楚弈看着空空的手,虽然有所预料,但心里还是免不得失望。 「你自己把衣服脱了,只脱一边。」 她站了起来,往外走,留下了一句。 v第五十七章 楚弈黯然的双眸霎时又燃起光亮,忍不住咧了嘴角笑。 很快,他却看到了姬家的军医抱着药箱跑过来,喘着粗气说:「楚将军,公主让我来给看看伤。」 楚弈:「……」 白高兴了。 赵乐君就站在门边,看到他瞬间就垮了神色,把上扬的嘴角抿直。在军医换过药后,她才进去,伸手去接过已经在他胳膊缠了一圈的棉布说:「我来吧。」 楚弈抬头,她侧肩落着照进来的夕阳,柔和的颜色把她清冷的眉眼都暖化了。 她微微弯着腰,全神贯注地帮他包扎伤口。那样的眼神和动作,让他心头淌过久违的暖意,身体也慢慢变成了最放松的姿势,伸出另一只胳膊,轻轻去圈了她的腰,把先前离去的原因诚实告知。 「君君,我把我母亲从洛城接出来了。原本是要安置到别处,但她今日突然还是到了上郡……」 他正说着,突然胳膊一阵疼痛,让他倒抽一口气,止住了话。 他侧头一看,是赵乐君把他手臂上的棉布勒得紧紧的,本来裂开不严重的伤口,被一挤压,血很快就渗出棉布。 楚弈:「……」 伤口迸裂,方才的止血自然是白费了。 赵乐君在看到那抹鲜艳的红色后松开手,把腮边碎发往耳后挽了挽,道:「抱歉,一时没有控制好力度。我去把军医再喊来。」 腰间的手却是一紧,被他箍得不能迈开腿。 楚弈抬着头,想在她面容上寻找生气或是厌烦的情绪,可映入眼帘的面庞再淡然不过。 跟他对上的眼眸亦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任凭风雨也无法掀动。 他顿了顿,站起身,依旧拥着她说:「君君,我先前没有跟你说,是不曾想她会到军营来。我给她安排了别的地方……」 「楚弈。」赵乐君淡淡地打断他,「她是你母亲,你做何种安排都是对的,并不需要知会我什么。」 以前是,现在亦是。 何况两人如今是自由身,她没有必要理会他母亲来或者不来。 她手轻轻去推了他一下,他不为所动,叹气一声,低头询问:「我知你心中还是在意……」 赵乐君不想跟他脸挨得那么近,在他低头的时候微微侧开脸,再度坚持着自己方才地说法:「她留着洛城对你就是掣肘,你接她离开,人之常情,也是为人子该做的事情。你的做法没错。」 说罢,再去推开他。 楚弈不想松手,练武结束的姬尚礼就那么大刺刺跑进来,喊了声姑母就站在门口。 男孩儿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就望着亲密的两人,赵乐君再度挣开,楚弈在那纯洁和好奇的目光也抱不下去了,当即松开手。 赵乐君转身去看侄儿,见他一头汗,抬袖给他擦了擦,吩咐跟在后头的银锦:「去给公子弄些热水来泡泡澡。」 然后就拉着侄儿的手越过楚弈,朝里去。 楚弈脸皮再厚,此时也不好再跟,说一声他先去找老将军,出了营帐。 银锦让士兵帮忙抬了水过来,赵乐君试过温度,就让侄儿自己沐浴,她走到外头在木榻上坐下,看着从帘子缝隙钻进来的霞光出神。 楚弈去见姬老太爷,频频走神,心不在焉的。 老人瞅出他的异样,摸摸胡子没有过问,再商议了几句,见他还这幅德行,就冷哼一声:「你心不在这里,还谈什么事,滚吧!」 老人说话向来不客气,把楚弈说得脸皮发烫,连忙道歉:「是小子不是。」 等到从老人那里出来,外边的天已经全黑了,把头发绞干了的姬尚礼正迈着小短腿跑过来。 见到他先弯着眼笑,喊他楚将军:「你要回去了吗?不是说在这儿用饭的,说好我分你鸡蛋。」 姬老太爷听到孙儿的声音,撩了帘子出来就见两人站在门前,淡淡扫了一眼楚弈,想到他还是希望孙女以后个能够共进退的人,张嘴准备也让他留下。 不想就听到远处传来带哭腔一样的一声阿兄。 谢星真是快被义母给折腾哭了,再也受不住跑来求助,跑得直喘。 「——阿兄,你快回去看看吧。义母说要给你做你爱吃的蒸肉,在军营没找到鲜肉,已经闹了好大一会让士兵去找,士兵解释现在戒严不得随意出城或者上山。义母就哭起来了。」 把那士兵都吓得跪到了。 楚弈脸色一变。 还想留人的姬老天爷就冷哼一声,摔了袖子就牵着孙儿离开,让楚弈吃了一口凉风。 果然这个楚弈算不上良人,他那娘是什么村野泼妇! 楚弈余光扫到老人远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离开。 才回到军营里,就隐约听到老妇人哭闹的声音。楚弈走近了,总算听到老母亲在哭骂什么。 「我就是给我儿弄点肉吃补补,你们就在这里推三阻四,那是你们的将军,听说还受伤了,怎么都不盼着他好呢?」 那个士兵额头都是汗,跪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敢说。 楚弈眉心突突的跳,三两步上前,走到那个士兵跟前。 士兵眼前突然一暗,抬头就见到自家将军回来,惶惶开口:「将军……我……」 在他惶恐中,被楚弈直接伸手给拉了起来,高大的青年神色郑重地说:「跪君跪天跪地跪父母,男儿该铁骨铮铮,不是你的错,跪什么!」 士兵心脏重重一跳,眼眶就热了,被他一番话说得激动又惭愧。 楚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去干该干的事情。 楚老夫人早在儿子回来的时候就收了苦声,听到儿子说那士兵没错,神色讪讪。 「弈儿回来了,这些人真的是……」 「娘,你跟儿子进来。」 楚弈丢下一句,率先进了营帐,楚母忐忑扫视一圈,看到周边值守的士兵都神色古怪看向自己,忙转身跟着进去。 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吴莲娘也要跟进去,不想就看到楚弈站在里头,在她抬步的时候,目光凌厉地落在她身上。 她霎时就脊背发寒,宛如被恶鬼盯住了一样,迈出去的脚步生生停顿,慌乱地转身站回到门边,避开那让她头皮发麻的眼神。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摇曳不定,仿佛人大喘一口气就能把这星火给吹灭。 楚老夫人早年常常在晚上熬着做衣服,眼睛一到晚上就模糊,微暗的光线让她张嘴嘟囔一句:「怎么连个灯也舍不得点。」 v第五十八章 「娘,你坐。」 楚弈一句盘腿坐在榻上,喊了老母亲一声。 他声音听起来十分平和,楚老夫人跟进来的那种忐忑就渐渐散去,也抹着榻沿坐下。 「娘,儿子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儿子还是要说。」 楚老夫人刚刚放下的心就被儿子的话闹得提了起来,目光略惊慌看过去。 楚弈一字一字地道:「这里是军营,不是能够藐视军规的地方。儿子不知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但来了,就得按规矩行事。儿子知道军营苦,娘恐怕也住不习惯,明日……儿子就让人送你回落脚地方,你也自在些。」 儿子的话让楚老夫人知道自己又过了。原本她就是想要给讨好的,其次是她一路赶来,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想给自己解解馋。 那个士兵木头一样,自己说什么,他都只要一句不知道,不可以,可不就让她觉得自己被人怠慢了。 她以前在乡下就因为家里穷,再嫁了个只会打猎种田的农夫,天天住在远离村子的地方,走哪儿都被人议论而心思敏感。好不容易儿子出人头地了,她才觉得自己活得有个人样,结果突然洛城的锦衣玉食到这里,落差实在太大。 楚老夫人也觉得心里委屈,可一想到那个住的地方,还不如在军营能天天看到儿子。 她张了张嘴,手指捏着衣摆说:「我不想去,让我在这里照顾你几日吧。」 「娘,军营不是你久呆的地方,但你一路辛苦,你既然说要住几日。儿子也不能辜负你待儿子的一片苦心。」楚弈说着,在心中算了算,「你在住三日吧,三日后,你就听儿子的安排。」 儿子坚决,楚老夫人此时精乖的知道不能再讨价还价,就先应下三日,实在不行她拖着,儿子总不能把她直接绑走了。就说道:「好。」 「娘既然答应了,那这三日必须守军营里的规矩,饭食什么的,不用给我另做,军中伙食大家都一样。」 「好。」 楚老夫人不情不愿再应下。 见她应该是听明白了,楚弈就准备让人去把饭食送来,老妇人却是想起谢星先前喊的那一声阿嫂。 她连忙去拉了儿子的袖子,打听道:「儿啊,你是不是再娶了,怎么也没有告诉我一声。是哪家贵女?也在军营吗?你让她来给娘看看,可得是要个好生养的才能配你,娘看过了,你再决定才好,别又闹得……」 「娘!」 楚弈骤然拔高了声音,眉头已经皱成了川字:「谁告诉你我再娶了?!」 而且这说的都是什么,什么好生养不好生养的,她又在嫌弃赵乐君吗?! 他突然就发了脾气,吓得楚老夫人一缩,连连咽唾沫:「是二郎说你受伤,他阿嫂还来照顾你了……这不是说你再娶了?」 都喊上了。 楚弈就头疼,谢星这称呼一直没改过来,赵乐君似乎也没纠正,他自然也不会去纠正。 他母亲是误会了。 想了想,他还是不愿意告诉母亲赵乐君在隔壁军营的事情,而且今日她的态度还是表明在意母亲先前的对待。 他说:「娘,我娶谁,都不要你操心,儿子有喜爱的,也只想要她。你先坐着歇一会吧,我去给你拿饭食过来。」 青年大步离开,根本不给老妇人再开口的机会,憋得她脸色发青。 楚弈快步出了帐,余光扫到还站在外头没有动的吴莲娘,神色越发阴沉。 吴莲娘自然能察觉他对自己的冷意,心头怦怦直跳,等他走远后,才动了动站麻木的腿缓缓转头。 她所看的方向是楚弈离去的方向,眉头就微微蹙起。 刚才里面说他有看重的人了,听那语气,那个女子还真可能是在军营。 她就抿紧了唇,心想那个女子是被他藏哪里了? 楚母来了,楚弈自然把自己的主帐给让给老母亲,他跑去跟谢星就挤到一起。 接下两日,楚老夫人还真的安静了许多,每日都在儿子跟前殷勤着,还帮兄弟俩洗衣整理房间的。似乎就真的是留下来照看儿子。 楚弈见老母亲这样,他多的也不好说了,只等着到时间,把母亲送走。 这两日他也没敢去隔壁军营,有要事都让谢星代为通传,怕母亲只当赵乐君就在那里,又要起什么妖蛾子。 楚母在儿子跟前都显得本本分分的,私下却还是拿着吴莲娘出去。 她给儿子洗衣,自己的一切都要吴莲娘去做,没事就让给捶腿捶背的。 这会刚刚差使她去打井水,说晚点要送过去儿子那里,给他烧洗脚水。 吴莲娘拿着桶到水井边,吃力打上来半桶水后,突然把桶就朝井里一丢! 水桶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她裙摆,她喘着粗气,死死闭上眼。 她想着嫁表哥,是要来享受荣华富贵的,不是来给人糟践的!可是在如愿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得到想要的,反正日日过着连个奴婢都不如日子,窝囊受气,似乎不敢反抗。 而这一切,全因赵乐君和她表哥和离了。 她那个姑母可能还没有看明白,没有了长公主,他表哥根本就不会问后宅的事情,连银钱都限制得死死的。对她姑母也就是剩余的那一点必须的孝道。 至于她,表哥从头至尾就没有看在眼里! 这样下去,她还没有挨到表哥身边,就先被姑母给折磨死了! 她睁开眼,低头看到自己近来做粗话磨得开裂的手指,心中憋屈的怒火在涌动着。 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讨好姑母也不会有用,那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她恐怕还是只能去讨楚弈的欢心……吴莲娘想到楚弈看向自己的凌厉眼神,想到昨日从一个士兵口中打探的话。 赵乐君就在隔壁军营,先前也是她照顾的楚弈。 所以楚弈昨日跟她姑母说的那个女人,其实还是长公主。 他根本就没有放下她,多半是希望能把长公主给追回来。 赵乐君离开楚家前给她难堪的一幕就在脑海里翻涌,她忆起旧事,整个人都开始在发抖,然后慢慢地就坐倒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吴莲娘重新从地上爬起来,用刚才打的半桶水胡乱洗干净脸上的泪痕。 片刻后,她笑意盈盈,手里挽着一个篮子,用一块蓝布遮住来到可以通往隔壁的小门。 士兵当即就拦住了她问:「你是老夫人身边的?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吴莲娘压下心里的紧张,笑着说:「是的。我奉了老夫人的命,去给长公主送些东西。」 奉了老夫人的命? 士兵犹豫,她紧接着说:「将军先前和长公主因为老夫人闹了些误会,老夫人到现在心里都愧疚着,这不想着让我传个话,跟长公主表达歉意。毕竟将军跟长公主还是有感情的,两位大哥放心,我去去就回,而且老夫人也是为了将军考虑。」 v第五十九章 守城的士兵还真不知道这些,都相视一眼,而且将军是吩咐不让老夫人出军营,使女倒没有说。 吴莲娘就顺利的出了营,望着不远处姬家的大营,脚下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当然还是被姬家士兵给拦在门口,她直接就跪倒在门口,跟那士兵说:「麻烦军爷去禀报长公主一声,我姓吴,有要事求见长公主,绝无恶意,是来跟她坦白一些事情,是关于楚将军的。」 她提到楚弈,士兵思索了片刻,到底是给她去通禀。 赵乐君正听着从关城回来的士兵口述,在低头绘画已经几年未曾到过的北地区域。 士兵来报一个姓吴的娘子求见,她还愣了片刻,慢慢才把吴姓和楚弈联系起来。 是那个千方百计想要嫁给楚弈的吴莲娘? 她跑来见自己做什么? 「告诉她,我没有功夫见她,让她走吧。」 赵乐君神色淡淡,完全没把人放在心上。 但是,很快士兵又折返,说:「那个吴娘子说她一定要见到公主才能离开,还说公主若是想要跟楚将军重修于好,一定要听她一些话,还说知道公主您的……秘密,恐怕会叫楚将军不高兴。」 赵乐君听笑了。 她行事磊落,有什么秘密是能被人拿来威胁的。 不过既然对方那么想要见她,她就笑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吴莲娘就被带到她跟前,已经在外头跪了不少时间,走路都是一跛一跛的。 赵乐君静静打量这个有些日子不见的女子,发现她眉宇间不见昔日的娇媚,轻轻地簇着眉头,满脸的憔悴。 好好的一朵鲜花,就要枯萎了似的。 吴莲娘老老实实跪倒在她跟前,行了叩拜大礼,但她没有作声,一直就没敢抬头。 四周的安静就成了无形的压力,让吴莲娘咬紧牙关,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抖什么,或者是在害怕什么。 良久,赵乐君才闲闲开口:「你见我到底什么事?」 吴莲娘心头一跳,当即再磕头,楚楚可怜道:「贱妾不该来打扰公主,只是有些话,要跟公主说清楚。要嫁表哥,是贱妾一厢情愿,表哥根本就没有碰过我一根指头,可以说看我一眼都厌烦……」 说着,已经嘤嘤低泣。 这样的开场白倒是叫赵乐君听着新鲜了。 楚弈这个表妹,是来跟自己诉苦的? 可这些与她何干。 吴莲娘此时又说道:「先前是我不知道廉耻,痴心妄想,我是来求公主,莫让我真的伤了您和表哥之间的情谊。公主就原谅表哥吧,表哥夹在您和姑母之间,实在是为难,只要公主肯跟表哥重修于好,我当即就远离楚家!」 长公主能去照顾受伤的楚弈,说明两人情谊还在。她为妾的文书有着赵乐君的印,楚家也不得随便放她离开,只要她能说动赵乐君,楚弈肯定也高兴。 到时她主动离开楚家,楚弈定然也不会再为难她这孤女,可能还会给她一些资助。 她现在求的,就只有这些了! 赵乐君是真的被她逗乐了。 先前各种手段用尽的吴莲娘居然跟来求她跟楚弈复合,还自请离开楚家。 她微微一笑,坐在榻上居高临下望着那连尊严都不要了的女子。 「吴莲娘,你以为我赵乐君是什么人,或者说,你以为我赵乐君在意过你?」 吴莲娘猛然抬头,听出了她话意不对。 那高坐的女子,依旧是如同印象里那般高贵明艳,唇角啜着淡淡的笑,明明百媚生娇的面庞,却叫她莫名生出惧意来。 「吴莲娘,你想错了。我从来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不管是你想要嫁楚弈,或者楚弈想纳你,我都不曾在意过你。我更加不会因为你,成了你口中那种赌气放弃丈夫的人……我和离不是因为你,我让你进楚家,也不是真受逼迫。」 「我赵乐君可没有那么多精神为后宅小事斤斤计较,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也把我当傻子。你成了楚家人,还得不到楚弈的心,受了磨难,就想要退开,但是没法全身而退,就再来说动我或者是威胁我?」 赵乐君笑着,替这样一个精于算计却从来不知尊严是何物的女子可笑。 吴莲娘不想自己的心思居然就这么被察觉,还被赤|裸裸说了出来,在羞|辱中,脸上的血色都褪了个干净。 赵乐君已经懒得理会这么一个人了,原本觉得同为女人,何必过于为难,如今看,这就是个以为天下只有她聪明的蠢物! 「把她给扔出去,若是再靠进,以私闯军机重地罪名处决了。」 她从来不轻贱谁,可对这种自己找上|门的就另说。 士兵当即上前,吴莲娘被拖了起来,连忙高喊:「长公主,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真的知道你背着表哥还有别的事情,你就不怕我告诉他吗?我只不过是求一份安稳!」 赵乐君根本不予理会。 吴莲娘就那么被一路往外拖,连鞋都掉了,被士兵重重就给摔到外头,披头散发宛如疯子。 她坐在地上放声痛哭,她怎么都想不到,赵乐君居然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存在,她在别人眼里就只是个笑话罢了。 此时,听闻她居然跑来扰赵乐君清净的楚弈就站在她身后,眼神阴鸷。 她哭了两声,察觉到了什么,猛然回头,被出现在身后的楚弈吓得愣在那里,下刻眼前一黑,竟然是昏了过去。 吴莲娘再清醒的时候,是被人用水给泼醒的。 她茫然睁开眼,在慢慢聚焦的视线中,看到了正坐在她对面的楚弈。 她整个人都哆嗦着,上下牙打颤地喊了声表哥。 楚弈冷冷地开口:「打!」 吴莲娘还没有从他嘴里的打字反应过来时,军棍已经重重落在了她身上,痛得她尖叫一声。 楚弈恍如未闻,冷酷地问她:「当初是谁告诉你长公主会私下去见连云,你又给那个人传了多少关于我军中的消息。」 他留着她,本来就是看在老母亲和那一丝血缘关系的面上,可她一再触犯他的底线,也就没有留的必要了。何况,还是个吃里扒外的。 闷闷的杖棍声连着响了三下,吴莲娘疼得尖叫。 然而除了继续迎接下一棍,叫喊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疼得想打滚,可是身子被人死死按住,让她动弹不得。眼泪早就糊了一脸,那张娇美的面容如鬼魅一般惨白。 v第六十章 楚弈如老僧入定般就坐在她对面,盯着她狼狈的样子,眼都不曾眨一下。 吴莲娘泪眼模糊地抬头,眼前这个男人让她害怕,怕得心肝胆都剧烈的颤抖。 她再也扛不住了,连连哀求:「表哥……表哥,我也是迫不得已的。」 正说着,一军棍又狠狠落下,她整个身体都猛然弹起,疼得连声都出不来。 「停。」楚弈终于说话,眼神冷厉。 士兵们当即松开她,站到一边。吴莲娘大口大口的喘气,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落下,缓了好大会才咽呜着说:「表哥,我爹娘没死,被人抓走了。那个人告诉我,只要我在楚家好好呆着,他们也就能好好活着。我也是迫不得已的……」 她一边说着,眼泪还不断的落下,已经分不清这是害怕还是后悔。 「后来我来到楚家,那个人也没有让我做什么为难的事情。我跟表哥你长相处,生了爱慕,想着若是能嫁你也是好的。后来你娶了长公主,那个人才又开始吩咐我做事,但也只是探听长公主的日常,你军中的事情只有一回……是你突然让账房暗中变卖一些田产的时候。」 楚弈听到这里,神色越发阴沉。 查探军中情况这事跟他查的吻合,但是反应过查这些,已经是她离间了他和赵乐君之后,离他变卖田产养兵的时间晚了一年。 「表哥,我错了,可我也是迫不得已的,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吴莲娘免礼撑着身体,爬到他脚下,攥着他裤腿悲怮痛哭。 「你还没有说,究竟是谁告诉你长公主跟连云会面一事,你也没说那个捉拿你爹娘的人是谁。」 他声音毫无怜惜,让祈求的吴莲娘再度失声。 「都是那个人告诉我的。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他每回联系都是让别人寻我,还都遮着脸面!表哥,我真的不知道!」 楚弈听她哭得心烦,这些话说了跟没说毫无区别。 他站了起来,把腿从她手中抽离。 「人你可能真的不认得。但你肯定知道,你爹娘不可能还在那人手里活着,吴莲娘,别把自己的私心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楚弈也不是傻子,做过的事情,你就要承担后果。」 话落,楚弈转身要走。吴莲娘猛地又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说:「表哥,长公主从来也没有真心待你啊!我是有私心,难道长公主就没有私心吗?你一月离开的第二日,她就吩咐人给她熬避子汤!她其实就是利用你现在的权势而已!」 楚弈要甩开她的步子一顿,慢慢低头看她,本就骇人的表情带上了狞色。 赵乐君喝避子汤?! 吴莲娘说完后,莫名觉得畅快,咧着嘴像是在笑,又重复了一遍:「公主她要是真心待你,她为什么要喝避子汤?表哥你别傻了,她就是利用你,她根本就不屑给你生孩子,姑母再逼她,她也不为所动!」 她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化作利刃扎到了楚弈心里,让他连呼吸停滞。 赵乐君喝避子汤?她就那么厌恶他吗?所以他们两人才都没能有孩子?! 所有的疑问都如同浪潮对他狠狠打来。 楚弈闭了闭眼,勉力让自己冷静。想起他离开的元月,那是他和赵乐君争吵之后的事,之后她就和自己和离了。 但那也是出自她不愿意自己受牵累。 「贱人!」他猛地抬腿,直接就把吴莲娘踢出很远,咬牙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挑拨离间!狠狠打,二十棍一下也不能少!死了就拖去喂狼!」 话落,一甩袖,赤红着眼离开,把吴莲娘凄凉求饶的声音抛到身后。 士兵当即按住她打满二十仗,然后把人给直接抬回来楚老夫人身边。 吴莲娘屁股上鲜血淋漓,吓得她连声问究竟是怎么了。 士兵按着吩咐说:「吴娘子犯了错,将军小惩大诫。将军还吩咐,等她醒来,老夫人若是要留,就留,不留将军就会把她送走。她已经跟楚家没有关系,将军早在接老夫人的时候,让人给她入了贱籍,纳妾的文书上是良家妾,所以文书已经无效。」 楚老夫人被这一番话说得一愣一愣。 什么贱籍,什么纳妾文书无效。 侄女是被儿子弃了?! 就在楚老夫人还愣着的时候,士兵又说:「将军说明日开始军营有要事,我等明日一早就送老夫人回平县的宅子,等战事彻底了了,将军自然会去找老夫人。」 送、送她走? 楚老夫人当即就急了:「不是还有一日吗?」为什么现在就送她走了? 「小的不知,只按着将军吩咐。」 交代的事情都完成,士兵当即告退。 楚老夫人追了两步,没有追上人,站在陌生的营帐间,茫然又无助。 她那个侄女究竟是闯下什么祸事,居然让儿子连着要赶她! 她惶惶看着四周,她是想要回洛城的! 等儿子回朝的时候,她也不就能跟着回去的吗?为什要留在那什么平县! 那个破破烂烂的宅子! 楚老夫人在站着茫然了片刻,很快就想到先去见儿子,怎么样也要让他把自己留下来。 哪怕一个月,两个月,儿子总要会洛城的,她留下来就能跟着回去。 她当即跌跌撞撞的往谢星的住处去。 「义兄?」谢星疑惑盯着六神无主的义母,摇头说,「义兄根本没有回来,说有事处理,如果军营不见人,多半是出营了。」 也可能是去了阿嫂那里。 当然,他是不会告诉这个难缠的义母。 楚老夫人当即就失神跌坐在地,儿子这是根本连见都不见她了吗? 此时的楚弈确实是去了姬家军那里,他站在明亮的火把下,背对着军营,等着去禀报的士兵回信。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下堂将军求复合》卷一 作者:姒弦 02、《下堂将军求复合》卷二 作者:姒弦 03、《下堂将军求复合》卷三 作者:姒弦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