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之召》 第一章 轿子停在惠源堂前落地,纱帘揭起,从中走出一名娟秀沉静的姑娘。 惠吉祥睫扇低垂,手里挂著一件薄薄的披风,温雅走上台阶,抬眼见了熟人,才露出颊边一枚小小的梨涡。 “柳伯伯,在瞧什么?” 柳富春原本魂不守舍的抬头望天,听见熟悉的女声,才忙不迭地回过神来。 “三小姐,是您来了,我在瞧对街屋顶。”伸手一指,又道:“哪,京馔楼最上面,有个大个儿天天坐在屋瓦上,坐了好久好久,不晓得想干什么。每抬眼就瞧见他,怪毛的。” “对面人家的事,何劳柳伯伯烦恼呢?”她启唇微笑,把披风整了整,递给迎上来的伙计。 “可那家伙眼睛瞪得老大,直往咱铺子看呐!”京馔楼是京城里有名百年老店,生意极好,历经数度整修,店面盖得又高又大,占地又广。 对街这一栋,足足就有三层高呐!那人没事爬到楼顶上,终日抱著一壶酒,目光炯炯瞪著他们店铺……没事儿自是不妨碍,他也懒得管,就怕那人有什么不轨的意图啊! “难道是认识的?”原本不感兴趣,这一听,似乎真有蹊跷,她顺著柳富春的目光往外瞧。 高高楼宇上,的确有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年轻汉子,大掌抓著一小缸酒,曲起单膝,意态闲懒地卧坐于屋瓦。 阳光从他背后倾泄而下,遮蔽了他的五官。从她角度看上去,只觉此人身形巨硕,体型甚是魁伟。他肯定知道她在看他,却文风不动,仿佛一座稳重矗立的山……良久,山中陡地射出两道异彩,似乎是对她的回应。 明明看不清他的脸,吉祥却没来由的脸颊一热……呀,赧红了。 “不晓得是谁,没见过。”心一跳,她慌张别开脸去,故作冷淡返身跨进铺子里。 “喔,又有人上去了。”柳富春眼巴巴看著,忽然呀呀嚷了起来。 第二个上来的,却是个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身形一般,相貌并不出众。 只见他小心翼翼的接近原本那汉子,跟著曲膝坐下,两人一言一语热烈交谈著。 气氛好像不错,这就好,这就好。 柳富春吁了口气,看样子不是针对惠源堂,那他就放心了。 “许是朋友约在那儿见面吧!”喃喃说完,他也忍不住发笑。什么人会和朋友约在那么高的地方见面?赏风景吗?“嗤,稀奇古怪。”撇撇嘴,他不再理会。 怪事年年有,没什么大不了—— 冯七保心头吊著一颗义胆,半趴半爬的接近夔山。 三层楼啊,要他在上面喝酒,吓都吓死了——只要再矮一层,底下便有舒适的桌椅,他不坐,偏要爬屋顶,不就是高了那么一点点,风景真有那么好吗? “夔哥,你饿不饿?瞧我给你带了两粒馒头。”他颤巍巍地小心坐下,自怀里揣出两粒白嫩馒头。 夔山对馒头丝毫不感兴趣,虎眉大眼直直瞪著对街底下一间店铺。 “七保,你打小在京城里混,所以我问你——”他攒起眉心,语带疑惑地问:“寻常男子想在京里讨个老婆,需准备多少银两才够?” 咦?夔哥思春啊? 冯七保眼睛一亮,赶忙巴上这条有趣的话题。“那得看娶什么人、什么家世背景的姑娘喽!” “商人的女儿呢?” 夔山食指抵唇,粗豪的五官聚拢,神情认真且凝重。 “商人也讲究大小等级的,是富商还是小贩?”冯七保又问。 “这嘛……”夔山貌似随性的往下一指。“假设像对街底下,那种开店铺营生的人家呢?” “欸,那是惠家的商铺——”冯七保往下一瞪,便兴高采烈拍膝叫了起来。 好好好,恰巧聊到这话头,若说起近年来京城里最热闹轰动的几门亲事,惠家不是数一,也是数二的啦! “你认识这户人家?”夔山张嘴微愕,黑眸隐隐闪动,心思转了又转。 没想到他随手一指,连七保也认得,难道惠家在京城有什么了不起的地位? “认得,当然认得。” 说起他人的闲话,冯七保霎时眉飞色舞。“惠家老爷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是前年嫁的,两场婚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凡落藉京城里的,谁不知道他们。” 夔山肃脸一沉。“那好,他们家大女儿收了多少聘金?” “惠家大小姐啊,收了足足一千两!”冯七保食指比了个一,神气活现地指手画脚。“话说那男方还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商公子呢!当年啊,惠家老爷和人家的小妾私通被抓,对方要胁索求一笔遮羞费,他家大女儿情急之下,只好办了场抛绣球招亲。 “惠大小姐在咱们京城可是鼎鼎有名的美人儿,招亲日不知聚集了多少王孙公子,孰料大小姐登上彩楼,风一吹,吹开了面纱……她居然满面浮肿,一脸烂斑,吓得大伙儿逃得逃、散得散,连声叫骂……” 没兴趣听故事,夔山掏掏耳朵,一挥手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说书桥段。 “很好,那他们二女儿收了多少聘金?” 冯七保闻言“咦”了一声,颇觉败兴。 夔哥可真没耐心,他故事都还没说到精彩处—— “……话说惠大小姐揭了脸,顿时又羞又惊又怒,也不知是有心寻死还是无心失足,总而言之,她忽然掉下彩楼,底下围了一堆人,霎时惊呼尖叫四起,眼看惠大小姐就要摔死了,这时候……” 算了,夔哥八成不喜欢这故事。不喜欢就算了,作啥两丸黑瞳瞪得像碗那么大,活像恶鬼要吞人! 他立刻缝起嘴巴,吞吞口水,自言自语道:“不打紧,下个故事同样的精彩有趣——” 夔山支起手肘,无聊打著呵欠,两丸利眸却始终定在他身上,显然认真等待著答案。 “那惠家二小姐啊,收了足足一千五百两!” 冯七保提振精神,又比了个一和五,高亮的嗓门犹带几分童音,说起书来倒是有模有样。 “话说那男方还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如今已经高升至丞相啦——当年啊,惠家老爷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临门,要没收祖屋,他家二女儿情急之下,只好嫁给了她爹资助的穷秀才。可怜那穷秀才怎付得出如此庞大的聘金呢?别急别急,原来穷秀才……” “好,够了。”没兴趣听故事,夔山大掌一挥,又阻断了冯七保。 闲话休提,他只需弄懂一件要紧事就够了—— “他家女儿一个比一个贵。”茫然失神地喃喃道。 人在红尘里,所谓的“人情世故”他不是不懂——这就好比逢年过节,包给自己爹娘的红包那般,需得一年包得比一年丰厚,才显得出面子是吧! “大女儿一千两,二女儿一千五百两……” 又是巨贾,又是状元的,想吓人啊—— 夔山嘶嘶嘶地咋舌。难以否认,他确实是被吓住了。老天爷,他从不知道原来生女儿这样的值钱? “想风光娶他最后一个小女儿,岂不是得花上纹银两千两?”他脸色铁青地低咒。他奶奶的,就算他当了山贼,以后专靠抢劫维生,凭这世道,也要抢上个好几年吧! “咳,那倒不见得。”冯七保耸肩头噗哧一声,青涩稚气的粉白面孔,却有一股莫名的狡诈相。“若说他们家小女儿嘛……说不定一毛钱都不用,敢娶她,还需向他们索钱呢!” “咦——”夔山浓眉一挑,拉下脸来。“此话何意?” 冯七保嘻嘻笑了一阵,才神神秘秘地掩嘴低语,“夔哥啊,听说那女人不能娶,娶来会短命的。” “嗤——”夔山冷哼,怒意陡升,极不相信。“三小姐娶来会短命?说这话的人有何凭据?不过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秀气姑娘罢了,她有何本事?难道长了三头六臂,抑或是女妖一名,懂得吸食人精吗?” 不不不,冯七保连连摇手,煞有其事的解释—— “话说当年啊,这女人一出世就克死了她娘,不只如此,同年京城里还出了一场大火,接著又发生瘟疫。有大师去了她家,说她是百年一见的灾星降世,十八岁前便会克死她爹,将来出嫁也是克夫克子的命格,奉劝她爹干脆安排她到深山修行算了,别留在身边害人害己。 “惠家老爷不信邪,拿著扫帚就把大师轰出去,沿途追打他跑了好几条街,听说十几年前闹得鸡飞狗跳,惠家差点儿没给抄了——” “抄?谁抄?”夔山越听越怒,信口开河也得有个限度,这世上有权抄家的,也只有皇上一人而已。什么抄家?难道是皇上在宫里吃饱了没事干,跑来管这三教九流的闲事? 冯七保瞅紧他,干笑,“坏就坏在惠老爷轰走的不是普通和尚,这位大师铁口论断,百试百灵,在京城里可是有不少信徒,他的信徒气不过,自然三天两头的跑来闹事儿嘛!” “无知的混帐!”夔山鼻翼贲张,满脸鄙夷不屑。 “有整整三年,京城里凡经过惠家,都要吐上一口口水避邪,后来有人拿钱让大师作法,把灾星恶气化掉了,京城里才没再出事。”冯七保声音越来越小,不禁奇怪地瞅著夔山。 怪了怪了,难道……惠家三小姐和夔哥之间有什么暧昧? 不可能啊,夔哥月前才来到京师,两人断不可能相识,怎么说起惠家小姐的闲话,夔哥的表情像要杀人? 啊啊啊,他懂了,真不愧是夔哥啊! 冯七保激动得两眼闪闪发亮。他早该想到了,夔哥浑身上下都是正气,连听说一点点不合理的小闲话也要抱不平。 哎呀呀,他掌了自己一嘴—— 都怪自己多嘴长舌,夔哥该不会从此疏远他吧? “夔哥,我可不是长舌公,因惠家前年连嫁了两个女儿,风风光光轰动京师,才有无聊的姑姑婶婶把这些陈年旧帐翻出来讲。再说,我哥冯七梧和他们家二小姐是旧识,凭这层关系,我自然就留了心——” 不对不对,还得再补几句公道话才是。“想想是挺缺德的,枉费三小姐生得亭亭玉立,这些事若没被掀开,说不得还能嫁得好人家,如今怕是难了。”瞧,他也是很同情的,有一副侠义心肠啊! 夔山闷不吭声,垂眸盯著底下的惠源堂。 姓柳的掌柜偶尔和熟客站在门外闲聊,姓惠的女人下轿后,走进铺子里便没再露脸。 “被揭了底,还好意思大敲竹杠……”垮下肩头,他胸中泄出一股沉重的叹息。瞧她品貌端正,举止温雅,挺好的,不像是个现实市侩的薄情女啊,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 “什么?”冯七保竖直耳朵,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听不真切。谁敢大敲夔哥的竹杠?生了天大的狗胆吗? “没事儿。”夔山失魂落魄地举起酒缸,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原以为她是个好姑娘,虽素未谋面,但…… 思绪忽地纷乱无序,他苦恼地搔搔头,默默地往后倒卧在屋瓦上。 底下人声嘈杂,纷纷攘攘,他全听不见—— “山儿,你是有妻室的男人,行事要稳重,晓得吗?”悠悠忽忽,母亲殷切的叮咛仿佛还在耳边。 年少的他玩得一头大汗回家,娘亲瞅见他一身脏,便语气温和的说了他一句。 他听了皱眉。什么娘子、娘子的,娘总是耳提面命,要他牢牢记著自己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他才十二岁呢! “那个惠吉祥,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她是个好姑娘。”夔母沉下秀颜,黛眉轻锁,略有责备之意。 他不服,挺起胸膛哼了一声,“娘,我都没见过她,您也没见过她现在的模样,怎知她是好姑娘?” 夔母闻言失神起来,愁意染身,抿唇抿了半晌,才笃定地开口道:“因为她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所以她也定是个好姑娘,懂吗?” “……孩儿懂了。”他心一软,只好不情愿地顺著娘的话回答。 那个未婚妻,他有也好,没有也罢,没必要为了无聊的争辩,徒惹母亲心烦。反正将来和谁成亲都无所谓,娘喜欢就行。 倒是娘,对这门亲事简直执著入了魔—— “山儿,你要时时修习品德,成为像山一样稳固可靠的男子汉,将来好为人遮风避雨。”她无时不刻叮咛著。 “娘指的人是谁?”他挑眉。 “自然是你未来的娘子、未来的妻儿呀!”扬起娟秀的脸容,夔母一脸笃定,理所当然的模样。 哼!他不禁悻悻然。 惠吉祥,但愿这丫头知道他娘有多为她著想。 转眼过了三年,他十五。过年有人送了一包东西上门,夔母一瞥见外头的油纸,便喜出望外,三两下动手拆开,里头有两条腊肉、一块年糕,还有一包红包,红包上竟然写著他的名字。 “山儿山儿,快来瞧瞧这个。”她眉飞色舞的招呼儿子过来。红包里有多少银两不提,却递给他一张薄薄的纸头。 “这是什么?”他愣愣地拿著它。 “你娘子给你捎讯儿啦!”夔母欢喜无比。真是欢喜啊,他印象中几乎没见过母亲这种心满意足的笑容。 “捎……捎讯儿?” 他神色古怪地展信一看。这个……这个嘛…… 纸上歪七扭八画著一个小娃娃……说它小娃娃还客气了,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嘴巴还撇出脸颊外,头上只有两条像蟑螂须的玩意儿……那应该是头发吧!她画这是什么?是她自己吗?唉,那可真教人担心。 “定是有人和她提起这门婚事,小小姐心里记挂著你,才画了这张画。”夔母眯眼瞅著他,笑得前俯后仰。 “她只是个小娃娃。”他皱眉。算算年纪,惠吉祥才五岁。 “小娃娃又如何?”她频频笑说:“山儿,十年转眼就过去了,小小姐及笄时,你可别忘了她啊!” 忘?他怎么会忘呢? 他知道,惠家每年过年都捎来一些年节礼品,腊肉,麻姥,年糕,也有上等的干香菇,以及对他们而言相当难得一见的鲍鱼。 从他十五岁开始,惠吉祥每年都在礼品里夹了些要送他的小玩意儿,她画的丑娃娃、狗啃似的花荷包、把他名字绣成一团的小手巾…… 直到她十三岁,许是懂事了,知道害臊了,才改送男人用的头巾、鞋子之类,一些街坊上买来的物品。 她渐渐成熟了吧,所以含蓄了许多,不再像孩童那样大剌剌的真情流露。 凡她送的东西,他娘一项不差,全都帮他好好收著,像对待什么了不起的传家宝似的,虔诚供著它,连他本人都不能随意翻玩。 人心毕竟是肉做的。 正因她年年都送来意想不到的礼物,让他一直以为……以为…… 以为她果然如他娘猜想的,是个体贴善良的好姑娘,因而……他才不知不觉、不知不觉把这门亲事悄悄放在心上,孰料—— 两年前,她捎来的一封信,却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 她说她十五岁及笄,要求他尽快来迎娶,这不打紧,可恶的是她居然狮子大开口,向他要一笔天价聘金! 足足一千五百两,那可不是笔小数目,寻常人家挣一辈子也挣不来的,她居然要他付钱才能娶她,不娶也要付八百五十两当作毁约的赔偿。 接到那封信,他心都凉了,勃然大怒修书一封,上头龙飞凤舞,赏她一个大大的“屁”字。 这个“屁”,她肯定当之无愧,也不想想自己凭什么值这个价? 她凭什么?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他为她大醉一场,想破头也不明白—— 她十五岁时,他已经二十有五,多少年来不知不觉为她守身如玉,窑子妓坊都没去过,连女人的身子长啥模样都不晓得,同年的男子讥笑他有毛病,他总不以为意。 结果,他是为了什么样的女人白白耗去青春啊? 娘渐渐上了年纪,视力不清,不晓得婚事已经吹了,仍三天两头问他何时要娶惠吉祥。他烦不胜烦,倒是想起—— 这些年,她留了不少东西在他身边。 好吧,干脆上京一趟,把所有的东西都还她,顺便把婚约了结干净,他才好向娘禀明一切,让所有纷扰回归平静。 这无端端绑住他许多年的惠吉祥,他还真他妈的……很想、很想、很想亲眼瞧瞧她的模样啊! 不对不对,对街屋顶上那座山,她好像是见过的。 吉祥想起来了,抬起头轻轻“呀”了一声。 前些天带著丫鬟一块儿出门,纷纷人群里,她被脚下的石子儿绊住,本来差点儿要跌倒,没料斜里忽然蹦出一条臂膀,及时托住她手臂将她拉稳。 她还来不及言谢,那条臂膀的主人忽然不见了,她顺著那人的脚步望去,那是个身材魁伟的男子,身长高出寻常男子一大截,人潮中显得特别醒目。 那人脚程好快,瞬间就将她们抛到脑后。她远远望著那团背影,对他及时出手又迅速抽身,连个“谢”字也不需要的姿态颇有好感。 他,就是对街屋顶上那座山吧?身形极为相似……心弦一动,她差点儿便要阖上帐本出去确认了。可转念又想,是他又如何? 不过是万千人海中,臂膀偶然的短暂相触罢了。 人潮散去,缘分就散,还确认什么? 于是她低下头,再不萦怀于心。 “掌柜,你家老板在不在?买多少东西才帮人送?”外头喝声响起。 柳富春立刻上前招呼,“两位大爷,咱家老板出门办货去了,没有十天八天怕是不会回来。送货都是一般,买多了嫌带不回去,咱店里一定送,只要地点在京城里就行。” “这就糟了,”来人操著一口忽高忽低的奇异口音说道:“我家主子有笔生意想跟你们老板谈谈,他不在,可我们不能等,那你能做主吗?” “这……得问我家小姐去,客倌请稍等。”柳富春绕过柜台,往里头的吉祥低声道:“小姐,外头那两人好像是海外来的,毛发眼睛跟咱们不一样,说有生意跟咱们谈,许是海外过来的番商,咱该怎么回才好?” “我全听见了。” 她阖起帐本起身,缓步走出柜台。“两位客倌,本店只剩我能做主,请和小女子谈谈吧!”她言笑晏晏,颊边漾起一颗梨涡,气质清雅秀逸,宛若春风袭人。 两个红发碧眼的男人一齐望著她,不料,柜台后头竟是如此年轻秀丽的女子,怔愣半天,才支吾道:“只好如此了。” 夔山浓眉高耸,黑眸往下一探。 见惠吉祥亲送两名红发番商走出惠源堂,婷婷揖了一礼。 红发番商转身离开惠源堂,还没走远,脚步却忽然凌乱起来,胸口起伏,一副慌里慌张的模样。 紧接著,斜里忽然探出两条臂膀,捉了他们,一把将他俩扯进小巷子里,几个人又拉又扯,就这样全部一起消失了。 “搞什么鬼!”夔山闷闷不乐,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清楚。 吉祥早已转身回到商铺,浑然不知外头出了些古怪。 他搔搔头,看看惠源堂又看看小巷子。想管嘛……怕是搅上一团浑水,蹚了下去,恐怕没完没了;不管嘛……说不定事关惠吉祥…… “欸——”他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夔山愁眉苦脸,苦哈哈的纵身跃下。街头霎时鸡飞狗跳,都怪他生得高头大马,无端端的从天而降,怎不吓坏底下一群无辜路人? 大伙儿纷纷鸟兽散去,回头看他身材如此巨硕,便没人敢吭一声抗议。 站稳脚步,夔山旋即大剌剌的往小巷子跨步而去。 第二章 “惠……惠家老头不在,那……那就先抓他女儿怎么样?” “废话,当然要抓,两手空空你想回腾龙寨找死吗?头儿伸脚一踢,咱俩脑袋就飞到天边啦!” “七八九十,拜托你们小声点儿,这儿可是京城,到处人来人往——”忽高忽低的奇异音调响起,接著“唉唷”一声,另一个人恶声怒斥。 “我呸!大爷说话,你们好大胆子敢有意见,看我不把你脑袋踹到天边去——” 夔山闭眸叹了一声。 还以为京师是天子脚下,有捕衙、有禁军,治安肯定比他们小乡小县好多了。 没想到除了神手帮这类的小偷小贼不算,光天化日下,竟有人正大光明的讨论如何绑架妇孺? “嘘——七八爷,九十爷,这样真会出事儿!” “我呸,你真不要命,大爷就成全——” “好啦好啦,人要抓,可是该怎么抓?总不能拿个麻布袋当头套下去,抱起来就跑吧?” “先回客栈,等我想好了再说。” 四个男人大摇大摆的从巷子里出来,没人发觉蹲坐在巷子口地板上的夔山。 他呆呆瞪著前方一颗小石子,支起手肘,托起下巴,闷闷不乐默想—— 腾龙寨?那不是大名鼎鼎的山贼窝吗? 说什么惠家老头不在,就要先抓他女儿,否则两手空空回去想找死? 啧啧啧,那惠家老头真是好——大的本事,什么人不好惹,偏偏惹上腾龙寨。 这下可好,那腾龙寨寨主顾应军,素以凶狠毒辣、反覆善变闻名。他想杀惠老头,惠家生十个女儿也不够抵回他的性命。 唉!夔山烦恼地抓抓头,满不情愿地从地板上爬起来。 还是算了,没事惹这身腥做什么? 惠吉祥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明儿就把客栈的房间退了,他还是早早回家比较妥当。两、三个月后,惠家讣文寄来,就跟他娘说:“惠家老小全死光了,没得娶。”他娘又能怎样? 正所谓:“日头赤炎炎,随人顾性命。”又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还有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总而言之,他干么为了个要退婚的女人,去招惹什么腾龙寨呢? “夔兄弟,你这酒好啊!” “七八爷,九十爷,您慢用慢用,小弟给您再添一碗。” “好好,夔兄弟,那我就不客气啦!” “请请——” 简陋客栈里,一锅香肉,几壶烧酒,热气蒸腾。几杯黄汤下肚,仇家也成亲兄弟。 夔山撮口盯著眼前一对姓李的孪生子,说是他俩母亲生产时,一边深吸气,一边数数儿,喊到七八,生了第一个,喊到九十,生了第二个,便给他们取名叫“李七八”和“李九十”。两兄弟都是肤色偏白的瘦竹竿,并肩一站,好像象牙筷子般逗趣。 “兄弟啊,我瞧你一表人才——”李七八大手往夔山肩上一拍——喔,有够壮,他这样轻轻一拍,仿佛打在石头上,好痛。 “可惜砍柴维生,根本赚不了几个钱,难怪未婚妻瞧不起你,嘿嘿……” 他眼底闪过一抹计算的精光,亲热地搭上他肩头。“若有机会让你大赚一笔,你有没有这种胆?” “大赚一笔?怎么赚?”夔山故作糊涂,愣愣望着他俩。 李九十双手抱胸,坐在一旁帮腔,“跟你现在差不多,也是拿斧头,出力气来赚。” 中!跟他们虚应了几天,就等这个。 夔山佯装痴傻,张大阔嘴,久久阖不起来。“九十爷您真爱说笑,拿斧头,做粗工,那有什么赚头啊——” “的确没赚头,但若加上一颗胆子,能赚的,就十倍不只了。”嘿嘿,七八九十肩并肩,笑得身子一耸一耸的。“就看你敢不敢?想不想再未婚妻面前抬头挺胸做人啊!” “七八爷、九十爷,有什么能叫小弟效劳的,小弟万死不辞——”夔山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 两兄弟登时抚膝大笑,“好好好,就等这个了!”李九十从怀里拿出一瓶罐子,朝夔山招手,“你来你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倾过身去,那罐子打开,里头只有慢慢的白色粉末。 “这是……” 夔山不明所以,狐疑抬起头。 李七八拉起两边嘴角,意气风发地笑说:“是好东西。”说着,拿起一旁煽火的扇子,往罐子煽了煽。 白粉慢悠悠地朝夔山飘去,夔山呛得咳咳两声……噗通,便倒下。 “嘿嘿嘿,想混进咱们腾龙寨,哪有这般容易!”七八、九十志得意满的对看以眼。这个鲁大汉,身材像座山,又有啥了不起,哈哈哈哈哈…… 漆黑一片—— 夔山不动声色的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耳边不断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路面崎岖,车身颠簸得厉害,他似乎身处於一辆行进中的马车上。 该死的,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轻轻一动,霎时浑身酸麻。 他头上被罩上头套,手脚也被麻绳绑住。那李家兄弟想干什么?难道他露了什么破绽?夔山正自狐疑,身旁微微的香气忽然扑鼻而来—— 马车上不只他一个! 心头一惊,夔山深吸口气嗅了嗅。女人的香气…… 惠吉祥?! 女人发出呜咽声,是女人没错,软软的身子微微碰到他的,臂膀和臂膀随着马车震动轻轻厮磨。她嘴里大概绑了布条,几番施力,他试图挣开手脚上的麻绳。 没用,腾龙寨山贼绑缚的绳结,岂能轻易解开? 夔山心头凉了半截,枉费他跳进浑水里搅和半天,惠吉祥还是教他们给抓了。 既然掳了她,现下想必是要回贼窝交差吧?一旦踏入腾龙寨,他们还有机会逃出去吗? “照说这个时辰,夔兄弟也该醒了吧?”隔着一道帘子,李七八或李九十的声音从抬头传来。 另一个接口,“他醒来肯定呼天抢地的叫,听见了再去叫他。” “那倒是。”原先开口的那人嘿嘿冷笑。 夔山耸起两道浓眉,立刻坐直身躯,放声大叫,“谁?谁搞的鬼?到底哪个王八羔子敢阴我?操他娘的,有种给我站出来!” 吉祥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缩起肩膀,一时忘了挣扎。 接着车帘揭起,其中一人进来往夔山身边蹲下,搭着他肩头笑说:“夔兄弟,别慌,是我李七八。” “你们绑我做什么?”夔山扭动手脚,声音难掩怒意。 “放心放心,不是要对你怎么样,咱兄弟不是说好让你赚大钱吗?”李七八笑呵呵地安抚他,“你委屈点儿先忍一忍,晚些时候,咱们再向你赔罪。” “你……你们到底是谁?” “夔兄弟,你听过腾龙寨吗?” “腾、腾龙寨?那、那不是……”夔山闻言顿了顿,假装倒抽一口凉气。 “只要加入咱们,三五年内就可以赚足你一辈子享用不尽的钱两,咱们不是都讲好了,你不是‘万死不辞’,一切全听我吩咐吗?” “什、什么?可是这这……”夔山故意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半天搭不上话。 李七八早就见怪不怪,依然拍着他肩膀笑说:“兄弟,你还没纳投名状,为了预防万一才要蒙住你头脸。腾龙寨不是随随便便任人来去的地方,等你待上一阵子,血腥也沾过了,自然可以和咱们平起平坐,自由出入腾龙寨。”这席话,吉祥自然也听见了。 夔山感觉到她挪动身子,似乎正在设法远离他,偏偏马车实在太颠簸,她努力半天,最后仍是得贴到他身上来。她气得频频扭动,双腿曲起了又蹬直,曲起了又蹬直,反复不断。 他微微苦笑。这小妮子还真有脾气! “腾龙寨到了——”李九十吆喝着,拉马停车。 李七八揭去他俩的头套,松开脚上的麻绳,押着他俩下车。 炽热骄阳,忽然从四面八方一起刺向他,夔山眯起眼睛,立刻转头看了惠吉祥一眼。 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站在她身边,乍看之下,她整个人雾茫茫的,好像站在一团白色光圈里。 她看起来……看起来似乎还好,除了发丝有些凌乱,脸色有些苍白,好像没受什么伤,呼。 沉默望着她,心跳不禁略略加快,两人手臂偶尔微碰在一起,他仍能嗅到来自她身上的芬芳。夔山勉强稳住气息,额头忽然冒起一片汗意。 好吧,既然来到腾龙寨,是死是活都在一块儿! 吉祥根本没注意到他异样的神情,忙着环顾四周,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李九十直接押着她往前,李七八则托着夔山的手臂边走边聊,“夔兄弟,你渴不渴,要不先来一壶酒?咱们这儿还有皇上喝的御酒呢!” 嘿嘿,想喝酒?哪有这么容易—— “头儿,那惠家老鬼出门买办去了,不晓得何年何月才回来,咱们只好先抓了他小女儿……”李七八比手画脚的详述他俩如何抓到惠吉祥。 与此同时,贼巢大厅里挤满了一堆高头大马的粗汉。夔山放眼看了一圈,光这厅上已有三、五十人不等,再加上外头站哨的…… 疼疼疼,头好疼啊他! “另外这位,是咱们刚结交的兄弟,叫做夔平……”为首的男人,高高斜坐在一张豹椅上,蓄着满面须髯,嘴里衔着一根稻草。原本黑瞳懒洋洋地低垂着,直到李七八提起“夔平”两个字,才张口“啊”了一声,眯起眼睛。 “姓夔?这姓氏很少见啊,我知道开阳广平城里,有个大名鼎鼎的捕快叫做……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夔山。”吉祥听到“夔山”两个字,不禁惊讶地扬起秀脸。 首领兴味盎然的瞪着她笑,“小姑娘,你也知道这号人物啊?”她嘴里绑着布条,闻言冷淡地别开脸去。 首领呵呵笑了笑,不以为杵,又回头上下打量起李七八带回来的男人。 “喂,你也说说两句,同大夥儿介绍一下嘛!” “我我我……我叫……夔平。”夔山装出畏首畏尾地往上一瞟,眼前正是腾龙寨大名鼎鼎的头儿,顾应军。 连句话也说不稳,模样比旁边的小姑娘还怯懦。顾应军低低一哼,顿时失了兴致,百般无聊的起身吩咐,“好吧,既然是你们带来的,一切按规矩来,就拿惠家姑娘开刀吧!”说罢起身,信步走出大厅。 头儿走了,底下纷纷散去,李七八逐回头对夔山喊,“夔兄弟,抱这丫头跟我来。” “啊?”他低头望向她,吉祥也望着他,盈盈黑眸满是掩藏不住的恐惧——所谓江湖险恶,草寇之间,性命相托,皆需立下投名状,以示决心和忠诚。 什么叫“就拿惠家姑娘开刀”?难道要杀了她? 夔山心头怦怦直跳,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 难道……应该不会,不至於…… 要杀早杀了,何必千山万水的绑她回来? “还在那里打愣,听不懂吗?”李九十冷森森地眯起眼。 夔山只好缓慢的接近吉祥,双手将她横抱起来。 她好轻,身子骨柔软得不可思议,抱在手里恍若一团柳絮。 “夔兄弟啊,”李七八领着他走,沿路搭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要知道,腾龙寨里容不下清白之人,因此凡是加入咱们的,都得先干两件事,纳个投名状来,只是例行的工夫,没啥大不了的。” “哪两件事?”夔山扬起一边浓眉。 “奸一女子杀一人,手染鲜血亲兄弟。” 李七八摇头晃脑的念起口诀,带笑的眉眼忽然升起一股可怖寒意。 “懂意思吧?你得奸一个女人,再杀一个人,双手沾满了血腥,从此才算咱们的好兄弟,嘿嘿。” “呃……”夔山深深吸口气,迅速压下胸口陡升的憎厌。 “如果你不干,咱们只好杀了你!” 李九十沉下脸,蓦地杀气逼人,毛骨悚然地厉声道:“腾龙寨里荣不下外人,你人既然走到这里,要就加入咱们,要就纳命一条,自己选吧!” “进了咱们腾龙寨,包你黄金、美人,一生一世享受不尽。”李七八仍是笑容满面,李九十则是冷面如霜。 “你是决计脱不了身的!天亮之前,你若不奸了这丫头,咱们只好把你——” 横手往脖子上一抹,意在言外。 夔山闭嘴没搭腔,沉默抱着吉祥。 这两兄弟一左一右围在他身边,一搭一唱,这番双簧演得可真溜。腾龙寨远近驰名,声势日壮,原来除了烧杀掳掠之外,还有这一手啊! “到了。” 来到一间房,李九十推了夔山进去,便把房门关上,喀嚓落锁声响起。 “夔兄弟,咱们外头锁上了,你甭想动歪脑筋,腾龙寨里有千百只眼睛看着,你逃不了啦!” “是死是活,就看你明儿——”话到一半,声音渐渐消失,两兄弟显然越走越远,将他抛到脑后。 这房间,看来是专门用来囚人的,因此连片窗子也没有,只在高处挖了几个气孔,自气孔射入丝丝光线,映得满屋昏黄。 小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桌,桌上摆着水壶和一盏蜡烛。 夔山把吉祥放倒在床上,一一解下她嘴上的布条和手腕上的麻绳。 “有没有哪里受伤?”他刻意放柔声音,执起她的手腕定睛细看。 怎么会没有?皓腕上青紫密布。那群混账! 吉祥迅速抽回手腕,眼眶蓦地涌出两行泪水,蜿蜒爬过粉颊,一颗颗泪珠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别哭了,哭得我心烦。”夔山看了,胸膛像是爬满了千百只蚂蚁般难受。 吉祥抹了抹泪,气苦地仰起头。 “你干脆杀了我。”横竖逃不了了,如果非要奸一女子杀一人,她还宁愿当那个被杀的。 夔山若有所思地撮口,搔搔头,忽然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嘿,你身上有没有吃的?” “嗯?”吉祥闻言愣了愣,张开口,却没说话。 夔山垮下肩膀,没好气地再问一遍,“我问你有没有吃的,馒头、大饼,什么都行。” 她摇摇头,迷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好高,宽阔的身材着实吓人,脸上生了两道浓眉,一对深沉的目光,鹰鼻高耸,和……一看就知道爱笑的薄唇。他脸颊的线条很适合大笑,一笑起来,日亮的黑眸也盈满笑意。 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好像有点儿眼熟……他他他……还有心情找吃的? 看他东摸西摸的到处翻找,吉祥忽然荒谬的想笑。 找不着吃的,他显得很焦躁,居然像小姑娘似的嘟起嘴,可怜兮兮抱着肚子,模样好滑稽。 “饿死我了……”夔山来回摸着腹部。真的好饿!他向来肠胃不好,最怕受饿。 “妈的,他们到底让我昏了多久,怎么这么饿?” “马车走了三天两夜,我被架上去时,你就躺在那儿了。”吉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瞧,忍不住小小声说。 “三天?”夔山不可思议。那包白粉究竟什么做的?马匹专用的迷魂粉吗? “他们途中曾停下来休息吗?” 吉祥又一次摇头。 “只停下来换马、买粮。”他点头,抬眼看看四周,最后打量屋瓦,心头有了计较。 “好,我出去找东西吃,你留在这儿,记得注意外头的动静,有人靠近你就……就发点声音,哭一下,假装反抗什么的,你懂吗?嗯?” 吉祥一听他要出去,连忙从床上跪坐起来,满脸恳求地拜托,“不要,你带我出去——” 夔山双手各伸出两指,扣紧墙上的气孔慢慢往上爬。 “我会回来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不要,你现在就带我走——” 吉祥声音带着哭意。她知道,他肯定是骗人的,若真的能走,谁还愿意再回来? “啊对了,差点儿忘了说。” 夔山忽然跳下墙壁,回头扶起泪眼婆娑的吉祥。 “别哭了,是我啊——”她黑亮的眼眸在昏暗中来看十分温柔,潇洒地笑咧着嘴,对她说道:“是我夔山啊——” 夔山啊? 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没想到—— “房门上了锁,你乖乖待着反而安全,嗯?”夔山瞅着她。 “好。”吉祥乖乖听话,静默的坐在床沿上等。 深山野岭,盗匪环伺,他们连身处何地都不清楚。他却爬上屋梁,一瓦一瓦的从屋顶上开了个洞,然后拍拍手走了,说是觅食去,吃饱了就回来。 他看起来好轻松,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夔山,夔山……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吉祥从怀里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娃娃,摸着她的长头发,她的手,她的脚,她穿的花布裙。 日影渐西斜,气孔透进来的光线逐渐暗淡。吉祥锁着眉心,努力挥开渐增的恐惧。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不,她得想点儿别的事…… 她的娃娃,夔山还记得这只娃娃吗? 那年冬天,她五岁。 爹爹天一亮就不见了,年关将近,天天这边收租,那边收帐,商铺生意忙,还要张罗底下的尾牙红包。奶娘在厨房里忙,从十二月起,奶娘就整天待在厨房里团团转。吉人姐姐和吉蒂姐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两人手拉着手在玩剪纸,说是要贴在窗上装饰用的。 她吵着要帮忙,吉人就叫她去厨房跟奶娘要浆糊。 经过回廊,她遇见一群洒扫的嬷嬷——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那件事,她伤心得什么都忘了。 浆糊没拿,自个儿躲到花园角落里哭,哭了好久好久,忽然有人喊他名字,一抬眼,奶娘、吉人、吉蒂全都聚过来,围在她身边,被她哭泣不止的模样吓坏了。 “小小姐,怎么哭了?” 奶娘发现她小小人儿冻得手脚发紫,心疼的将她搂在怀里。 她睁着红肿双眼,哽咽地抬头问:“我,我娘……为什么是我害死的?” “是谁说的?”吉人黛眉一蹙,秀致的脸蛋儿当场沉下。 “奶娘,我娘为什么是我害死的?”迷惑得看着奶娘。她真的不懂啊! “你没有,不是你,你娘只是难产罢了。”奶娘安慰地拍着她的背,柔声道:“这是意外啊,生产本来就有风险。” “可是,他们还说我十八岁前肯定会克死爹爹,我不要,我不要爹爹死掉,哇……”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什么是命太硬?我为什么命太硬?为什么将来没人敢要我,呜……” “那都是没根据的闲话,小小姐,你别哭了。” 奶娘无奈哄着她。真是的,连自家府里也有人乱嚼舌根,真缺德啊! “他们胡说的,吉祥!”吉蒂蹲下来,盯着她的小脸,忽然插口道:“别的我不晓得,可你明明早就有未婚夫了,谁说没人敢要你?” “未……未婚夫?”吉祥揉揉眼睛,迷糊望着奶娘,“我有未婚夫吗?是真的吗?” “是啊!”奶娘慈爱地笑笑抱起她,和吉人、吉蒂一起回到温暖的屋子里。 吉祥好不容易不哭了,吉人喂她喝了些热茶,三个小女娃围着奶娘,便吵着听故事。 “小小姐还没出生时,夫人就给你订了一门亲。”奶娘怀抱着吉祥,温婉地柔声道:“他是开阳广平人,名叫夔山,父亲夔兴已经过世了,他母亲则是夫人的朋友。” “有一阵子,他们母子接住在咱们惠府,夫人看那男孩生得又套又俊,一表人才,心里着实喜欢。那时他们在花园里喝茶,那男孩在阶梯前跌了一跤,正巧碰在夫人的肚子上,夫人於是扶他起身,笑容满面的问他:‘姨娘肚子里如果是女娃娃,就给你当老婆好不?’那男孩傻呼呼的答应了,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 “咦?”吉祥睁着大大的圆眸。 那……如果有人要她,就表示那个什么大师根本全是瞎说的,她十八岁的时候,爹爹也不会死了吗? “你还没出世的时候,隔着娘亲的肚皮还踢过他呢!”吉人微笑说。 吉祥又呀了一声,连忙拉着大姊问:“你怎么知道?” “你还不会走路时,我和大姊就听过这个故事啦!”吉蒂咯咯直笑。 她偏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渴望起来。“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啊?” “等你及笄再说吧!”吉人摸了摸她头发,哄道。 吉祥忽然攒起眉心。“如果到时候她反悔了呢?” “不会的。”吉蒂朗声道。他敢反悔,她就约表哥一起揍扁他。 “那,如果他忘记了呢?” 吉祥又是落寞地垂下肩膀。 奶娘瞅着她半响,忽然提议,“小小姐,咱们每逢过年,都特地派人送些礼品过去,你也可以送些简单的小玩意儿,好让咱们未来姑爷知道京城里,还有你这号姑娘啊!” “哦。”吉祥顿时恍然,从奶娘的腿上滑下来,兴奋的手舞足蹈。“那我要把我的模样画下来,送给他,好让他记住我。”真是不知臊啊! 从五岁起,她年年寄东西给他,自己画的画,自己绣荷包……小时候手粗不懂事,不管学了什么新手艺,第一个就想到他。缝了一条帕子也给,剪了一堆窗花也送。她七岁时,分派去夔家送礼的夥计回来了,给她一只巴掌大的小布偶,说是她未婚夫送的。 她抱在胸前,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她的娃娃,她最宝贝的娃娃啊! 屋顶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是夔山回来了。她连忙收好娃娃,抬头望去,美眸难掩雀跃,紧紧追着他的身影。 “夔山……”她叹息似的低喃。 “咳咳,吃饱了,也给你带了好吃的。”他跳下屋梁,反身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推到她跟前,里头装着馒头和腊肉。 吉祥默默接过,迟疑低着头。 “快吃啊,不吃待会儿就跑不动了。”夔山催促着。 “跑?”她抬头,不解凝望着他。 “待会儿就会有人来替咱们开门,若是没有,咱们也要冲出去,趁乱逃之夭夭——”夔山咧开嘴笑,志得意满,不知人在外头布了什么局。 “你快吃啊,下一顿还不晓得在哪里。”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套衣装,是男人的衣裤。“你穿着裙子太显眼也不方便,待会儿换上它,嗯?”他看着她,黑黝黝的明眸神采奕奕,从容笃定的模样,教人十足安心。 “好。”吉祥点头坐下,撕下一片,馒头,缓慢送进嘴里。 她头垂得很低很低,默默咀嚼着,生怕眼眶积聚的泪水掉下。 夔山啊,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第三章 腾龙寨大火。 熊熊红海,吞噬了整片山谷。 吉祥伏在夔山背上,自眼角余光望去,浓烟融入沉沉夜色里,血腥般的暗红烈焰四处乱窜,隐约夹杂着凄厉的怒吼声、叫骂声——不消说,这肯定是夔山干的好事。 他背着她,发狠似的举足狂奔,沿着山路一直跑、一直跑,他们正逐渐脱离盗窟,很幸运没遇上什么拦阻,大概所有人都赶去救火了吧! “马车日夜兼程,跑了足足三天两夜,咱们用这两双腿,少说也要走上个大半个月。但愿能找到什么代步的工具,否则可要苦了你。” “被发现怎么办?”吉祥侧脸贴在他肩上,幽幽叹息。 呼吸不经意地拂在夔山耳边,他不觉胸中一荡,随即仰头哈哈笑说:“千万别被逮着,否则肯定死得难看。” “嗯。”吉祥低头往他身后贴紧,没再说话。 冷风呼啸,她略略抱紧了他的颈项。 夔山的肩好宽,很温暖很厚实,凑到他颈边低嗅,有一股男子粗犷的气味,很好闻、很清爽的味道。 他脚程极快,拔步向前,连带她也跟着一上一下震动。她垂着眼,听他口中飘散的呼吸声,感觉他每一次的胸膛起伏。 夔山啊,原来和他在一起是这种滋味,好轻松好平静,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为她阻挡。 为什么她遇难时,他就正好出现了? 为什么她都十七岁了,他现在才来? 她及笄那一年,爹爹的债主上门讨债,她盘查家中所有的积蓄,急得焦头烂额,不得已只好修书一封,要他逮着聘金来娶她。 结果他没来,大概是被她要求的聘金吓坏了。不久后她收到回信,信纸上只写着……写着……总之,那意思大概是说……他不娶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但当时为了爹爹,她真的想不出筹钱还债的方法,那是不得已的啊! 最后却是二姐吉蒂出嫁,仍用聘金把债务还清,她唯有黯然吞下婚事取消的苦果。她没埋怨,只是免不了暗自神伤,从五岁盼到十五岁的未婚夫,她连见上一面的机会也没有,缘分就这么断了。 可眼下,他却背负着她,翻山越岭,走在崎岖的道路上。 还温柔的对她说:“别哭了,是我啊,是我夔山啊。”她喉头好像梗着什么,胸口闷闷的,浑身都是满满的、无以名状的激动。 也许,他俩的缘分还没走到尽头。 “你怕吗?”走着走着,夔山忽然问。 “不怕。”吉祥暗自笑弯了眼,抹抹眼里积聚的水气。 现下她什么都不怕了! “好,咱们趁夜色昏暗赶路,离他们越远越好,天亮再找地方休息。”夔山稍稍停下脚步,侧头交代,“你在我背上睡衣会儿吧!” “我可以自己走。”她怕他累,挣扎着想下来,夔山却牢牢背着她,无论如何就是不放。 “明儿我睡觉时,说不定得叫你把风,你能睡就先睡,嗯?”低沉浑厚的嗓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道。 吉祥柔情一动,双臂勾紧他脖子。 “我很重呢!”声音沙沙的,她低哑地叹息。 “什么?”夔山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又回头睇她一眼。“我还怕走太快,风吹来,你就飘走了呢!” 吉祥闻言轻轻笑了,贴在他宽阔的背上,鼻尖抵着他后颈,他发梢隐隐搔着她脸颊,害她不禁又叹,他味道真好闻啊! 信赖地阖上眼,放松后阵阵倦意袭来,她才知道自己真的累了。过去几天无时不刻身处於惊恐中,现在…… 吉祥逐渐放软身子,悠长的突袭吹拂在夔山颈际。 睡了吗?忘了替她多拿一条披风,夜深了,烟霏露结,寒气渐增,偏她衣衫单薄,怕她受凉了。 夔山皱着眉头,想归想,脚下却一步也不敢稍停。天明之前,腾龙寨定会察觉是谁放的火,若真被追上逮住了,下场恐怕比死还凄惨。 烧了人家贼窝,他和腾龙寨的梁子这下结定了。 倒是惠家老爷,他不是殷实商人吗?他又是何故得罪腾龙寨?还让顾应军加派手下,千里迢迢的赴京绑人? 奇怪,真是奇怪。 “夔山……”吉祥忽然开口,话声虚飘飘的,宛如醉人说梦语。 “嗯?”他侧脸往肩一看,见她不似清醒,浅笑盈盈。 真是在说梦话? 她又笑了,咬着粉唇,又羞又怯地往他肩头摩挲。她到底梦见了什么,露出这种神情,还念着他的名字? 夔山望着她,目不转睛。 她的脸是鹅蛋型的,巴掌大小,下部略尖,唇色浅浅淡淡,鼻尖小巧,有两道细长尖削的秀眉,一双水汪汪的泪眼……连睡梦中露出微笑,都散发出一股忧愁脆弱的气质。 “啊——”忽然一脚踩空,差点儿没往前跌跤,夔山暗骂了几句脏话,这才猛然回过神。 幸好吉祥睡沉了。他这是做什么啊? 逃命都来不及了,他还想入非非? 别乱看,别乱想,别耽搁。瞪着脚下漫漫长路,他忽然想起一段文章,便开始喃喃朗读起来——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风儿吹呀吹的,忽然牵起一缕长长的乌丝,徐徐飘向他鼻尖。才深吸气,女人发梢上的幽微香气,便若有似无的在他鼻腔里弥漫着、勾引着、撩人心魄……越不想去在意,感官偏偏越是敏锐。 吉祥忽然叹息着别开脸,臂膀缠绕着他颈项,柔软的胸脯微微压向他,夔山不禁低低抽了口气,忍不住又回头看她。 月色朦胧,她的脸,在夜色里显得太过白皙而无血色,眼睫底下有一抹淡淡的黑影,困倦中犹有一丝忧愁。 他只是想看仔细些,没想到头微偏,嘴唇却不经意的碰上她额头。他他……她并非有意轻薄,没料到这一碰,心脏竟然墨明奇妙的狂跳起来,血脉不能遏抑地放肆奔腾。 他大概中邪了,才会大起胆子,嘴唇又凑过去碰了她一下、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屏着气息,极尽自制地吻着她眉心。 嘴唇顿时犹如火烧般的发烫发麻—— 完了完了,他浑浑沌沌地回过头,眼前崎岖不平的山路,竟然轻飘飘的左右摇摆起来…… 好暖和啊,阳光洒在肩头上,晒得她整个人暖呼呼、懒洋洋的。眯眯地掀开眼,一束束金黄光线穿破层层枝叶,亮晃晃的洒落在林间各处。他们走在一条黄泥小径里,伴随着鸟叫虫鸣,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涧水声…… 吉祥伸手打了个呵欠,揉揉眼,黑眸往四周转了一圈。 他们仍在山里吗?逃出来了吗? “醒了?”夔山仍背负着她,俊脸微偏看了她一眼。 忽然对上他带笑的黑眸,吓得吉祥不禁往后仰去,差点儿没栽了个跟头。 幸好及时扶住他肩头,她脸颊霎时滚烫起来,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惊叫起来,“你你……足足走了一晚上?” 他们从刚入夜就逃出腾龙寨,夔山就这样一路背着她,走到深夜,又走到天明,都没停下来休息? 天!他们正在逃命,何况……何况那女有别,她怎会如此不知羞,居然在他身上睡得这么沉,这……她到底怎么搞的? 夔山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才在马车里睡了整整三天,你忘了吗?”反正他是男人,个头高,力气足,她又轻得像个纸片人儿似的,这不算什么。 “快让我下来吧。”吉祥皱眉挣扎,他便缓慢放下她。 脚才落地,吉祥便急着想撇开他,却不料急过了头,身子还没站稳,一阵剧烈酸麻感忽然从腿间扩散开来,“啊——”她惊叫,两条腿不停使唤,害她竟然又往夔山身上倒去——活像她故意投怀送抱似的。 夔山自是伸手抱住了她,坚实的臂膀穿过她胁下,从身后将她托起,让她背倚在自己胸前。 “我我……”吉祥窘得满面通红,头垂得低低的,喉头忽然说不出话,心上更像点燃了一把火,烧得她浑身燥热。她他……她不是…… “你在我背上睡了一整晚,手脚自然酸麻。”夔山深深注视她泛红的耳根,咳了咳,声音却是低沉粗嘎的。“先别急,慢慢等酸麻退散,再开始走动。”他知她脸皮薄,便自动替她解释。 还要等呐? 吉祥头垂得更低,脸颊涨得更红,不知所措地站在他怀里,他高大身躯几乎将她吞没,温热的气息萦绕着她……她咬咬牙,忍着酸楚,屏住呼吸。 “这儿是哪里?”甩开羞耻,眼前正事要紧。 “还不晓得,但咱们应该安全了。”夔山从她身后退开一步,只用双手托着她手肘,两人之间空出一段距离。“腾龙寨位於京城之南,顾应军一定以为我们北上回京,可是我们现在正往南走,等他们发现追错方向,再回头也找不到咱们了。” “往南?我们要去哪里?”吉祥不安地抬起头。 “还不知道。”夔山搔搔头,见她渐渐站稳了,便把双手缩回来。“眼前脱险第一,接着再找城镇买马,最后再来想想怎么送你回家去,好吗?” “嗯。”吉祥转过身,迎上他的脸容,瞧他模样似乎还好,脸上还挂着笑,但毕竟走了整整一晚啊!“你是不是该歇会儿?”夔山这时才开始舒展肩背,活动活动筋骨。 “咱们找个地方落脚,来吧!” 正说着,忽然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柔荑,往前面的小径迈开步伐。这……吉祥怔怔望着他们双手交握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故意的? 她禁不住心跳加快,脸颊发烫,只得又羞又赧地跟在他身后。耳边不断传来溪水淙淙,循声而去,果然找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山溪。 他们停下来喝水,决定在这儿歇晌一会儿。夔山盘腿坐下,静静地运功调息,吉祥则待在他身边随意休憩。 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 吉祥滴溜溜地转着两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天,看看树,又看看溪水游鱼,左看右看,最后总是情难自禁的转到夔山身上去。又不敢多做停留,匆匆瞥他一眼,便忙着躲开目光。来来回回数次,见他果真专注的闭目养神,她渐渐的……渐渐的……才敢把目光凝住,屏息注视他的脸。 她未婚夫,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大白天日照充足,将他粗犷的外表照得分外清晰,一双浓眉,鹰鼻大眼,五官方正而深邃,高大魁伟的身躯,举措间,别有一股傲放洒脱的神采。目光下移,他双手松松的握成拳状,分别搁在膝头上,肤色像烤过的树皮般粗糙,指节有一层厚茧。 难怪握着她的时候,她像被什么扎到似的。 想到这儿,指尖忽然窜过一股电流,刺刺麻麻的,彷佛回应她的思绪,吓得她花容失色,急急撇开脸,再也不敢看了。 真不知羞啊,她竟如此大胆的注视一名男子,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暗暗对自己低斥一番,吉祥索性起身走到溪畔,背着他坐下。 别再胡思乱想了,但……他怎会出现在腾龙寨呢?她也是因为爹爹的缘故被抓了,他又是为了什么? 依依不舍的回眸瞥他一眼,他仍不动如山歇息。 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恩人,若不是他,她现在不晓得变成什么模样。如今他烧了腾龙寨,山贼们会放过他吗?往后又该怎么善后呢?心头沉甸甸的,宛若压着一块大石。 吉祥小姐啊,十八岁前,定会克死她爹爹,将来就连嫁了人,也是克夫克子的命格。 秀眉越发紧蹙,臂膀上忽然升起一股寒颤,冻得她直哆嗦,不由得抱紧身躯,黯然寻思,她今年满十七了,离十八岁只剩几个月。爹爹啊…… 睁开眼,眼前一片静悄悄的,微风扰动了树梢,满山静谧,潺潺流水,却不见帮个人影。 夔山立刻拔身而起,绷紧了脸,绕着原地转看一遍。 人不见了!怎么可能…… 他明明就坐在地上,断不可能她被人抓了,他却安然无事,且毫无所觉;难道她独自离开?为什么先走?难道还信不过他吗?夔山脸色铁青的四处找寻,但无论顺着山路或重返原路,都没发现她走过的踪迹。仓皇找了一阵,心中怒意加遽,没来由的恐惧感顿时狠狠扼住他咽喉—— 到底人在哪里? 不死心又重回原地,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黑眸专注地梭巡每一寸土地,忽然间,俊眉一凝,溪畔石头上,有一块被踩过的青苔。沿溪行?她不走山路,沿溪畔下去做什么? 静悄悄的尾随过去,细小的溪流突然变得陡急,形成一道狭小的瀑布,瀑布的水声伴随着一阵微弱的歌声。 走近往下看,瀑布底下连着一潭池水,吉祥胸前抱着一缕长发,正裸身站在水中。 那水深差不多只达她水蛇似的小蛮腰,肚脐眼儿在波纹荡漾中忽隐忽现,她就这么婷婷站在那儿,忽然仰起脸,撩动长发,接着举起雪白臂膀,将满头乌丝盘成一个发髻,再插上竹枝……夔山后退一步,俊脸霎时涨得通红。 吉祥盘好了头发,便垂手抚着水面波纹,不时掬起清水,优雅悠闲地泼往前胸。艳阳下,雪白肌肤沾满了盈盈水珠,她沐浴在一片璀璨流光里。 完了! 他完了……夔山绝望地呆愣在原地,都晕目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离开却举不开脚,沉重的呼吸声大到连他耳膜都快撑破,就这样呆呆傻傻盯着她,心脏疯狂地跳动——不行!吉祥若是发现他在看,她会怎么想? 狠狠的攒起眉心,咬住牙,赶紧蹑手蹑脚的回到原处。可盘坐下来,闭上眼,满脑子却是她那雪嫩的旖旎风光……该死、下流、混蛋!低头骂遍脏话,还是无济于事。 如此过了一会儿,吉祥的声音忽然响起,“怎么就醒了?”她抱着几枚剥洗好的野果回来,正好看见夔山低着头,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横眉竖目的,不禁奇怪问:“才歇下没多久……” 夔山一听她回来,耳根子马上涨红,热辣辣的红潮迅速爬满全脸,连头都抬不起来,绷着肩膀,支支吾吾道:“我……不累。” “还说不累呢,脸这么红,哪儿不舒服吗?”她只是出於关心才伸手摸他额头,夔山却是惊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泥,声音沙沙的说:“差不多该走了,但愿天黑前能找到适合的地方落脚。”话完,便急匆匆的跨步疾走,连正眼也不瞧她一眼。 嗯?吉祥满心疑惑地凝视他背影。他越走越远,她只好加紧脚步追上。“我一直想问你,夔山,你怎么会出现在腾龙寨?怎么知道我是谁呢?”夔山听了,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瞥她一眼。 说起这事,他也有满肚子狐疑,既然吉祥问起,他索性就把自己在惠源堂外看到的古怪,以及后来如何接近李家兄弟、如何被下药迷昏的事一一说明。 “原来屋顶上那座山一样的男人就是你啊——”吉祥又惊又喜地咬着唇,不敢相信。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原来夔山是专程来救她的。 她默默注视着他,又想哭,又想笑,满满的柔情充塞心田,又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 腾龙寨是什么养的地方,里头可全是杀人如麻的凶狠恶贼呢! 他竟然为了她…… 何必对她这么好?她又没为他做过什么,说起来,两人之间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呀! 吉祥羞涩地赧红了脸。还有,在接到上扶她一把的也是他,他是专程为她而来的吗?他注意她很久了吗? “你……既然人都到了京城,怎么不来惠家走走呢?”她低下头,柔声问。 “呃啊……”夔山闻言搔搔头,一时语塞。 “瞧见我,让你很失望吧?”吉祥自嘲地垂眸一笑。 “不是、不是,没有,我我我……”夔山连连摇手,急得手忙脚乱,嘴一张一张的,咿呀半天,却始终搭不上腔。 叫他怎么说呢?他原本只是担心婚事尚未了结,怕将来出了什么差错,所以特地登门准备向惠家退婚的,只是,没想到却意外撞见了她。 那天,他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忽然听人喊了声,“惠小姐。”惠这个姓氏并不常见,他听了耳根发痒,忍不住顺着那声呼喊瞧去,便看见了她。 他未婚妻,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忽然间,四周声音都不见了,人潮也平空消失,他眼中只看得见她一人,她笑了,她动了,她优雅地走着,有时低头玩绕着垂落胸前的长发,有时低头对着摊贩前的物品仔细查看,他一直傻傻的跟在她身后,胃里翻搅着一堆闷气,像个十足十的呆子傻瓜加蠢蛋。 会不会弄错了? 也许不是他,说不定只是同姓的姑娘? 他一路尾随,直到亲眼目送她回家,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惠府”两字,听说惠家大小姐、二小姐都已经嫁人了,惠家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千金。 那天,他在惠家门外伫立了良久、良久。 她像是从他梦里走出来活生生的女人,她的模样,就是他梦想中的……不,就算把他幻想过的所有美好全部加起来,也及不上她的一半。 该怎么办才好?筹不出聘金该如何?她是不是个好姑娘?又为什么向他开出那笔天价? 无数的疑问、无尽的失落,令他沉重得举足不前。 眼前忽然有了很想要的东西,却怕自己要不起;又怕自己要了,对方却不如他想象。要退婚吗?要求亲吗? 打从娘胎里出世以来,这是她前所未有的难题。 从那天起,他的心就一直被高高吊着,滞留在她身边徘徊,苦恼,举棋不定,直到…… 他肯定很失望吧?吉祥心中暗叹。 瞧他难以启齿的模样,仿佛亲手往她头上浇了一桶冷水,教她身子顿时凉飕飕的,冻得她微微哆嗦。 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失望、自怜、苦涩、生气……所有复杂的感觉全都混在一块儿。她好气,尤其气自己。 能怪谁呢?谁教她要厚着脸皮,向他索求那笔天价聘金,如此刁难夫家,他当然要失望,当然对她没什么好感了。 “不论如何,多谢你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现在不晓得变成什么模样。”吉祥幽幽叹了口气。 算了,何必为难他呢?就是对她没有好感,才不肯登门拜访,才不愿前来提亲,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岂不是让自己难看?他是多么善良的人,纵然对她并无好感,见她蒙难仍出手相救……她该知足了。 夔山默默看着她脸色一变再变,看得一肚子不舒服,干脆转换了话题。 “对了,你爹和腾龙寨到底结了什么仇?顾应军竟还特地掳你回去,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过节吧?” “我……也不清楚。”吉祥麻木的喃喃低语,语气比方才冰冷多了。 看她整个样子,分明是知道内情,只是不肯透露。 夔山仰头叹了口气。不消说,能和山贼牵扯不清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愿将来不要牵累了她。 两人步行下山后,向南而行,日薄西山前,幸运抵达一座小镇。 向客栈要了间客房歇息,此番路途,吉凶难料,夔山便说服吉祥,两人假扮成一对夫妻,晚上他打地铺就是。 “再往南走,就快到广平城了,明儿跟我回去吧!”夔山脑中盘算着计画,又对吉祥说道:“到时候通报县衙,让县太爷派一批人马送你回家,你姊夫位居高官,咱们小县小乡得罪不起,县太爷定会妥善照顾你的。” “嗯。”吉祥乖顺的点头,心湖一隅,却悄悄漾起一波涟漪。 到了广平城,说不定能顺道拜见夔山的母亲……想着想着,脸颊蓦地涨红,吉祥心头一惊,连忙挥去脑中不该有的念头。 她是怎么了?其实,她不是有别的意思,是想去时因为…… 因为夔山的母亲,是娘亲的知己好友,只是如此而已。 第四章 “夔捕头,您打京里回来啦!”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逐渐缓下来,夔山望了眼底下落后的老樵夫,看他肩上扛着两捆柴,声若洪钟的叫着他,便也朝他咧开笑脸。 “鲁伯伯,进城卖柴去啊,你家小子怎没来帮忙?” “我哪知道,他从昨晚儿就没回来,回头你瞧见了,帮我揍他一顿。” “得,打趴了您可别心疼啊。”夔山爽快地哈哈大笑。 广平城就要到了,要出城的,要进城的,举几抬头撞见了夔山,没有不是露出笑脸的。 他和和气气的同他们一个个点头招呼,长长的黄土官道上,一声接着一声,“夔捕头好!”、“您回来啦!”、“夔捕头!”……声声不绝於耳。 吉祥坐立难安的扶着马鬃,困窘得几乎抬不起头。 早知道就不和他共乘一匹马了。 “怎么了?”察觉她浑身僵硬,夔山关怀的低下头。“我城里熟识的人多,让你不自在了?” “还好。”他一问,吉祥反而涨红了脸。那些打量她的眼光,带着几分好奇于促狭,尽管有些不习惯,倒不至於不舒服,只是……他俩又不是乡民们以为的那种关系,她自然有些尴尬。 就快接近城门口时,夔山忽然拉住马儿。“惠小姐。” “嗯?”吉祥闻言诧异地抬起头。他称她……惠小姐? 他沉吟半晌不语,似乎正想着怎么开口,吉祥盯着他,默默等了一阵,才见他抵口说话。 “你今晚……就在我家歇下吧!”他高高耸着眉心,似乎正在挣扎什么,喉结滚了滚,想一下才说:“我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你待会见了她,可否……改个称呼?别让她老人家知道你是谁?” “啊?”吉祥闻言顿时呆住了,冷飕飕的寒意又一次席卷了她,脑中瞬间空白一片,迷迷茫茫的呆了半天,才找回声音,“我……我可以留宿客栈,还是不打扰了。” “那怎么行!”夔山瞪着眼,忽然大叫起来,吓了她一跳。 话出口他才惊觉太大声了,压低嗓门又道:“客栈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有,非不得已,有我相陪就算了,像你这样文文弱弱的好姑娘,怎能让你孤身留宿在那种地方,我不答应!” “那……”吉祥别开脸,眸里蕴火,抿着唇,便不再言语。 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登门借宿?既然他摆明不愿她踏入家门,又何必一副关心她的模样,难道全为了身为捕头的责任感吗? 正想推拒,回眸却见夔山苦哈哈的瞅着她,五官几乎皱成一团,甚至还伸手拉了拉她衣角。“惠小姐,夔某实有难言之隐,不得已才让你受此委屈,我在这里先向你赔罪,求你答应吧!”吉祥本来百般不愿,偏他露出这种神情……转念一想,自己只是落难求人的角色,哪有立场要求他?夔山费心救了她,她更没理由刁难。於是叹了口气答应,“那就叨扰了。” “好!”夔山听了大喜过望,肩膀一振,仿佛什么烦恼都没了。吉祥瞧在眼里,笑了笑,心底却十分落寞。 他就这么开心?也是,如她这般克夫克父的女子,究竟还期待什么呢?活了十七个年头还不学乖,她到底是怎么了?从来不曾对谁怀春,何必为了一个才相识几天的男子…… 夔山滑下马背,拉着缰绳走进城门。 远远的,忽然听见一道长长的呼喊,“夔——大——哥——”那声音清脆悦耳,中气十足,且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吉祥不禁顺着来源望去,街上一阵骚动,几个人正匆匆忙忙排开人群往城门的方向冲来。带头的是个身形娇小的……姑娘? 看她模样,分明是个大姑娘才对,身上却穿着衙门捕快的衣装,大手大脚的跑过来,纵身往夔山怀里一跳——两只手勾着他颈项,两只脚缠住他腰际,亲亲热热的踏着他娇喊,“你终于回来啦,可想死我了!”吉祥眨眨眼,傻了。 “毛豆,你……”夔山无可奈何的撇撇嘴,往她身后瞧去。 捕快们一个个赶到,纷纷鞠躬行礼,“夔捕头,您回来了。”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退婚的事,全都办好了吗?”毛豆朝他绽开一朵大大的笑容,待在他身上大摇大摆的问。 吉祥又眨眨眼。退婚? 夔山闻言翻翻白眼,不动如山的大喝,“孙良、陈景,还不快把我身上这只大蜘蛛给折下来!” “是,捕头。” “什么大蜘蛛,你好讨厌,夔哥……哎,知道了,你们放开我啦……”孙、陈两人领了命,便一左一右上前,把毛豆从夔山的腰间拆下,毛豆万分不舍的拼命挣扎,夔山便往她头上重重一敲。“去去去,大庭广众、人来人往的,巴在我身上作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给我下去!” 毛豆只好不情不愿的下来,抿嘴往旁边一瞥。 “夔哥,你带女人回来?” “哦,呃……这位是……”夔山指着吉祥,正想着该如何介绍,吉祥已踩着马镫下马,回头福了福身子。 “我叫吉儿。” “这……这位吉儿姑娘,是我路经腾龙寨时救回来的,你们统统先回衙门,等我把她安顿好了就去找你们。”夔山大手一挥,算是交代完毕。 陈景看了吉祥一眼,回头提醒道:“夔哥,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县太爷正在衙门里等着,可别晚了。” “嗯。”夔山拍拍身上的衣服,正要走,毛豆却插着腰,拦在他身前,语气不善的哼了哼。 “哥,你要把这女人安顿在哪儿?” “不干你的事,快回去。”他倒竖两道眉毛,对她毫不客气。 “哼。”毛豆瞪了瞪他,又瞪了瞪吉祥,眼珠子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的转呀转,低嗤一声,便转身排开捕快们走了。 好大的醋劲儿!“夔捕头?” 孙良等人面面相觑,夔山挥挥手,众人只好纷纷离去。 “那个,她……”夔山尴尬地露出一抹苦笑,指指毛豆离去的方向,“她是毛县令的女儿,叫做毛豆,豆蔻的豆,是我的……我的……手下。”才怪!唉,他是倒了八辈子楣才被缠上,其实他们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必解释啊。”吉祥抬起清澈如冰的眼眸,冷冷地勾起唇角。那个谁谁谁的女儿,干她什么事? 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原来是为了退婚。 垂着眼,吉祥静静剥着手里毛豆,掐头去尾,剥去不食用的老筋,再把豆荚掐成一节一节的放进碗里,浑然不知身旁一对温暖的眼睛,正好奇看着她。 说是从山贼手上救回来的,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多忧愁的姑娘,沉默又文静,年级轻轻却似心事重重。 夔母沉吟了会儿,便主动开口,“吉儿,我听你的口音很熟悉,不知你家住何处?” “我是京城人士。”吉祥抬起秀脸,扯开一抹淡淡的微笑。 听见“京城”两个字,夔母突然呆呆愣住,彷佛瞬间坠入一团梦境里,整个人迷迷茫茫的。 “怎么了?”她不解地倾身。 夔母渐渐回过神来,幽幽叹了口气,“我在想,真巧,我未来儿媳妇也住在京城里,她名字里也有个‘吉’字,叫做惠吉祥。” “哦。”吉祥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低应着。 夔母偏头想了想,忽然又问:“对了,你听说过京城有个惠家吗?他家专门引进一些海外进来的稀有番货,在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有间占地不小的铺子,叫做惠源堂。” 吉祥莞尔。“我知道啊,他们的货色,听说在京城里氏一等一的。” 夔母闻言精神一振,眼里霎时燃起一道热切的光彩。“对对,他们家夫人走得早,不晓得惠老爷现下身子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他生了三个女儿,最小的那个九时我儿媳妇了。” “惠老爷……他很好,惠家生意向来不错。”吉祥怯怯说着,美眸不觉定在夔母身上,久久移不开。 夔山的母亲对惠家似乎怀有很深的感情,听说她年轻时受过母亲的恩惠,两人如亲姊妹一般…… 细节她不清楚,但母亲走了那么久,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两家人十几年不见,她却还记挂着他们呢! “那他们三个女儿呢?你听说过吗?” “她们……都过得很好,大女儿嫁给青梅竹马的表格,也是做生意的;二女儿嫁了状元郎,现在是无忧无虑的官夫人;小女儿嘛……因为惠家没有男丁,她便学着打理惠源堂的生意,好像打算将来继承家业。”说到自个儿,眼眶蓦地发热,吓得吉祥赶紧别开脸。 幸好夔母没注意她的异样,紧紧抿着唇,又坠入自己的迷梦里。吉祥忽然对她感到非常好奇,她年轻时,肯定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岁月虽在她安详的脸上留下刻痕,却掩不住那曾有的光彩。 夔山和她的母亲,都是生性简朴的人,住得普通,吃得也普通,不大不小的宅院,前后庭院处处植满菜蔬,夔母每天醒来,就是照顾身边这些花花草草,粗重的活儿有夔山帮忙。 她话不多,也不常笑,但柔和的脸容并不显得刻薄,年级虽然大了,行至之间却有一种娴静的优雅,和……一股化不开的愁。仿佛看到自己老年的模样,吉祥自嘲地笑笑。这么一想,她和夔母之间忽然显得份外亲近。 “夫人,您还好吗?”吉祥见她好像还沉沦在梦里,想到自个儿也常常这样,怕她越陷越深,便想将她拉出来。 夔母恍若未闻,失落地喃道:“早该去迎娶了,究竟闹什么脾气……” “嗯?”吉祥诧异地屏住呼吸,心中一动。早该? “没什么、没事儿……”夔母终于回过神,笑了笑又拍拍自己的脸颊。看着桌上的菜豆已经都弄好了,便起身对吉祥微笑,“辛苦你了,你是客人,还叫你帮忙剥豆子。” “我怎么是客人呢?”吉祥真诚地绽开笑容,“多亏夔捕头救了我,怎么报答都嫌不够,剥剥豆子算得了什么,若还有什么能帮忙的,您千万别客气。”夔母仔细瞧着她,温柔慈目目光充满了赞许。“你真是个好姑娘,将来谁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福气?呵……吉祥心头飘过一丝苦涩,她身上最最没有的,大概就是福气吧!“我那媳妇儿跟你一样,也是个很好的姑娘,很乖巧,年年都送来许多贴心的礼物……” 夔母嘴里说来说去,都是她未过门的媳妇儿。吉祥听了实在尴尬,也许是表情露出古怪,夔母见状,竟然对她板起脸。 “你不信啊?来来,我让你瞧瞧,那可不是普通的礼品,一看就知道她是全心全意为咱们山儿准备的。” 说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的手就往自己的卧房去。她房里有个上了锁的五斗柜,得先拿钥匙转开,再从中抱出一直精美的木匣子,珍重的放到床上。 打开来,里头全是吉祥从前送来的玩意儿,一样不差。 吉祥只看一眼,鼻头忽然酸酸的,喉里梗着什么似的。 “你看看这个,这画师她五岁时送来的,是她亲手画的,你瞧多有意思……”夔母一一拿起来把玩,眉飞色舞的,这些一文不值的小玩意儿,在她眼里彷佛是稀世珍宝。 画纸都发黄了,她小时候画得真丑啊! 吉祥忍着胸口阵阵激动,努力地淡下口气,又问:“这些小玩意儿,看来是送给夔捕头的,怎么却是夫人保管呢?” “男人天性就是粗鲁,他们哪懂得收拾东西?”夔母珍惜的把东西一一放回匣子,理所当然的回她,“家里贵重的物品当然是放我这儿才妥当。” “原来是这样。”吉祥幽幽地垂下眼眸,不再言语。 原来真正在乎这桩婚事的,是夔母。难怪叫她隐姓埋名,难怪需要遮遮掩掩,他的意思,她完全明白了。 风儿轻轻吹,午后,阳光遍洒。 吉祥坐在秋千上荡啊荡,身子被晒得暖洋洋的。 很好啊,她原本就要专心继承家业的,嫁了人,爹爹要怎么办呢?该庆幸夔山是个好人,危难之际出手相救;该庆幸夔山是个君子,从未给她什么虚幻的期待,她只要把刚刚刻入心版的身影抹去就好,以后各奔天涯,两不相干。 “喝——”一声暴喝,夔山的脸忽然凑近,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就这么落在她鼻前。“你做什么啊?”她瞪着它,眨眨眼,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么大个男人,还玩这种 小孩子把戏? 夔山眼睛弯弯亮亮的,双手背负身后。 “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嗯?” 吉祥迷惑地睁着美眸,摇摇头。“我笨死了,不猜。”夔山伸出手,是一串糖葫芦。 看了眼,吉祥启唇轻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买这个作啥?” 他登时有些发窘,俊脸升起一抹薄薄的晕红。“呃……因为不晓得该买什么,你们姑娘家的东西,我拿在手上多别扭。” “啊?”吉祥听了,顿时啼笑皆非。那就别买啊,她又没叫他买——想到这儿,又莫名其妙的低笑起来。 夔山着迷的深深注视着她,等她笑完了,才把汤葫芦串塞到她手上,又从院子角落拉来一张木头凳子,坐到她身边,说起自己刚刚回衙门,如何和毛县令商议有关她的事。 话说啊,那县太爷听说他把腾龙寨烧了,当场吓得是魂不附体。他又请求加派人手护送吉祥回去,他老人家一听,心里是千百个不愿意,生怕途中遇见同一批山贼,那岂不是凶多吉少? 如此讨价还价,说上半天,总是不成,搞得他心头火顿起,不得已只好托出吉祥来历不凡——她可是本朝第一红人、当今丞相兰檄的小姨子啊! 县太爷听完又是一惊,敲了他脑袋一记,反怪他怎不早说,接着立刻见风转舵,不但要派大批人马、浩浩荡荡的护送她回京,还要亲自接待她到私宅好好款待。 这毛县令不是不好,只是沾染官场习气,又怕事又爱巴结。 他怕她去了县令私宅不自在,不得已只好推说:“万万不可啊!惠姑娘不喜奢华排场,大把阵仗恐怕惊扰了她……惊扰了她老人家,咱们担待得起码?”好说歹说,费尽唇舌,毛县令这才作罢。 什么?!吉祥听得啼笑皆非。她哪里算什么老人家? 一番对话,说得比桥下说书的还精彩,吉祥抱着肚子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真拿他没办法,只得连连摇头。 “咱县衙人手不多,调派工作确实需要一些时日……”夔山笑嘻嘻地望着她,眼底蓦地绽出深邃的温柔。“再委屈两三天,我很快就能送你回家了。” “嗯。”她盯着手上的糖串,低低道了声谢,“麻烦你了。” 夔山见她一直拿着糖串,柔声哄着,“快吃啊,我特地为你买的。” “好……我吃。”吉祥垂着脸,轻轻咬一口,嘴里霎时酸酸甜甜的,那糖汁缓缓顺着喉咙流下……她心头,却是奇异的苦涩。 他对她实在太好了,教她好生难过。 夔山雀跃的像个大孩子,讨好地半蹲在她面前直问:“好吃吗?” “好吃。”吉祥脸颊红红的,低头又咬一口。 风很凉,篱笆上的藤蔓轻轻摇曳。 午后时分,夔母正在屋里睡着,院子里只剩他俩。吉祥吃着糖,夔山起身道她身后,轻轻推着秋千。 长发飞,裙摆摇,美好的景色在她眼前忽高忽低变换着,蓝天、绿荫、白云、飞鸟……她都快晕了。拜托……千万不要停……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世间有一种幸福,是像现在这样的单纯、平静、快乐、满足,她好像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有了…… “你这里有东西。”夔山走到她身边,指着自己嘴边,慢慢帮她把秋千停下来。“不要动喔……” 他伸手慢慢接近她,碰了下她的脸,取下一小块糖霜。 吉祥惊讶地注视他把糖霜的食指送进自己嘴里吮了吮……她顿时忘了呼吸,脸颊好像忽然爬满了小蚂蚁,刺刺的,痒痒的,刷地一下涨红了。 “夔哥,你可真有闲情啊!”篱笆外,两丸妙目滴溜溜的往他们身上瞧,唇儿斜斜的扬起,笑是满脸的笑,怒也是满身的怒。 她才奇怪着呢,夔哥回衙门才不过一两个时辰,怎么一溜烟就不见人影,问了孙良说是回家去。哼,她还傻傻的当他转性了,忽然想回家当孝子,结果呢?哼哼,原来如此啊! 见毛豆一副恨得牙痒痒的站在那儿,吉祥脸色刷白,心情顿时沉入谷底。 夔山倒是嬉皮笑脸的转过身,耀武扬威似的咧开笑脸。“就是啊,县太爷吩咐下来,在吉儿姑娘回京之前,我只有一件差事,那就是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好好的照顾她,你要是不服气,向你爹说去啊!”吉祥听他这么说,心又凉了半截。 原来,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毛豆伸脚踹了下篱笆。“你什么是受这么乖,我爹说一句是一句啦!” “呵呵呵,什么这一句、那一句,老子高兴就全听啦。”他无所谓的掏掏耳朵。 “假公济私!”她狠狠瞪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夔山听了,也只是吊儿郎当地耸耸肩,似乎在说——没错,他就是假公济私,想怎么样? “好没良心的混蛋。”毛豆几乎气哭了,愤愤地转身就走。 吉祥目送她越走越远。她真的很喜欢夔山吧,她想。 在她转身时,她清楚看见她眼底涌出泪意,分明是伤心欲绝……那姑娘真是直性子,敢爱敢恨,热情如火,一点也不扭捏;模样生得也很标致,清秀的瓜子脸蛋,慧眼内蕴着一股清澈灵韵。瞧她那身装扮,想必也是学武的吧?怎么看都和夔山十分匹配啊…… “你脸色不大好。”夔山低头审视吉祥。 “何必这样对待毛姑娘呢?”她幽幽抬起眼,淡定的神色不带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冷静的直视他。“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好好的姑娘家,死心塌地的对你,你却这样暧昧不明的戏弄她,实在太可恶了。”一番话,说得夔山哑口无言。他深思地打量她,仿佛陷入苦恼,过了好半晌才点头同意。“我错了,你说得对。” 那就好好对待人家吧,别再三心二意,戏弄姑娘家的感情! 吉祥落寞地叹息着,拉拉裙摆,起身道:“我进屋休息了。”缓步走过他身边,进屋之际,夔山忽然一把攫住她的手。 “吉祥……” 她温驯的停下脚步,静静望着他。 夔山也深深注视着她,嘴巴一张一张的,欲言又止,却半天没发出一句。最后仍是放开她的手,懊恼地抓抓头道:“没事了,没什么事,你去吧!” “嗯。”吉祥点点头,继续走,不敢好奇,也不敢多问。 然后心里却又无端兴起涟漪,幽思无限,徘徊低弧迥…… 如果,她追问,他究竟会说什么呢? 第五章 真是无言以对。 吉祥默默走在菜园小径,放眼望去尽是绿油油的田野风光。她谨记夔母叮嘱,采了几颗番茄、几根辣椒,小心放进竹篮子,接着慢悠悠地寻找其他成熟的叶菜。 背后打量她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她也不管了。 “你这丫头,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毛豆双手插在腰上,冷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什么道理。 不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两只耳朵加上一张嘴嘛。模样算是清秀,但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为什么这种街上随便抓来就是一把的女人,夔哥却要对她另眼相看,像呵护什么珍宝似的? 吉祥只当没听见,弯腰又摘下几根茄子。 差不多够了吧?数数菜篮子里的东西,白菜、番茄、青葱……等等,已经装了漫漫一篮子。夔母交代,要她摘足一天够吃的分量,其馀就先放着。她差不多该走了。 转过身,却见毛豆腰上叉着两条臂膀,下巴抬得高高的,堵在菜园子入口,一副不肯善了的模样。 暗暗轻叹,吉祥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毛姑娘。” “好说好说,那我就直接叫你吉儿喽?”毛豆柳眉倒竖,高高在上的垂眸瞪视。“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儿,你会老实回答我吧?” “毛姑娘请说。” “失礼了,我毛豆是个直姑娘,话藏在心底会生病,所以无论如何都得问清楚——你,跟夔哥到底怎么认识?从哪一天、哪个地方开始,我要你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半点细节也不准遗漏。” “毛姑娘当是升堂审案吗?”吉祥头痛欲裂的钻着眉,“想知道细节,干脆去问夔捕头吧!” 尽管毛豆语气不友善,但她并不是生气,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事情太复杂了,千头万绪,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唷,看你娇滴滴的,还以为你没脾气,不错嘛!”毛豆哼了哼。 吉祥看了她一样。这丫头,说不定是夔山将来的伴侣。 想到这儿,也就忍了忍脾气,耐心道:“等我回到京城,就会和夔捕头分道扬镳,毛姑娘不必烦恼。” “真的吗?”毛豆摸摸鼻子,嘿嘿嘿地冷笑。 “你们这种说一套、做一套,扭扭捏捏的千金小姐我见多了。嘴巴上说什么‘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夔捕头只是我的恩人’,转过头,却思春得比谁都厉害——”嗤了声,又狠狠地板起俏脸,“老实说吧,你明明喜欢他,不喜欢干麽吃他买的糖?干麽坐在秋千上和他打情骂俏?我远远瞧见,你笑的可开心啦,还说什么‘毛姑娘不必烦恼’,呵,这话想骗谁呀?” 吉祥身子逐渐僵硬,双手捏紧竹篮,脸上一阵冷一阵热,最后涨成赭红……是气红的,她气自己。 毛姑娘说得没错,句句鞭在她身上,令她哑口无言。 所以她更气,深感难堪且羞愧。 “让你误会,我很抱歉。”低头道歉。 毛豆冷冷瞧着她,她越矜持她就越讨厌。“哼!我可是先警告你了,夔捕头早晚都是‘我的’男人,你若是还要这张漂漂亮亮的小脸蛋,皮最好给我绷紧点儿,要不,小心有你好看!” “嘎?看什么?什么东西好看?”忽然平空冒出一道声音,从毛豆身后传来。 “关你什么屁——夔……”毛豆不耐烦的低斥,一转头,才发现夔山站在后头,吓得她几乎腿软、“你你……你什么时候来了?” “刚到,正好听见你说,好像有什么玩意儿很好看——”他满脸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吉祥,一脸期待的模样,搔搔耳朵又说:“也让我看看嘛。” “呃,呵呵……”毛豆只有傻笑,不知怎么唬弄过去,脑中一片空白。 夔山忽然一个大手揽住她的肩,亲热地搂着她笑,“来来,毛豆,夔哥哥有话要跟你说。” “啊?要说什么?”毛豆突感头皮发麻。完了完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来嘛来嘛,跟我来你就知道了。”他慈眉善目的朝她微笑,那抹笑,简直和善到……肯定有鬼的地步。 毛豆不得已被他半搂半拖着离开,苦着脸哀哀叫,“我不要啦,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夔山另一只手敲了她额头一记。 “可恶,又打我头——”毛豆只得认命的跟他走了。 吉祥默默望着他俩的背影——一名大个儿,搂着一个小女子,沿途打打闹闹,有说有笑,多么亲热。 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手抓紧竹篮,她漫步往回走。几只纹蝶翩翩飞舞,差点儿飞撞到她眼前,她闪过,笑了笑,接着往下走。微风徐徐拂过脸颊,吹过发梢,仿佛也吹走了一身忧郁。 算了,那些不属於自己的缘分,别放在心上,苦了自己。 “我来——” 竹篮忽然被人一把抄走,吉祥心不在焉的抬起头,瞥见身边的夔山,不禁诧异。他不是和毛姑娘说话吗?这么快就说完了? “毛豆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把她的话当真。”他一派潇洒,直冲着她笑。 “嗯?”她蹙着眉。原来他都听见了。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她笑着摇头。 夔山对待毛豆的方式,真像个宠溺孩子的大哥哥。日久生情也是情啊!就像吉人姊姊和盛渊表哥那样,打着、闹着长大,从两小无猜到互结连理,不也是恩爱无双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吉祥文静的低头不语,仿佛不想和他多做牵扯。夔山深思地打量着她,她一副冰冷淡漠的模样,就脸自己走在后头,也觉得和她隔了好几重山。 她竟然什么也没问。 他不禁蹙眉,因为毛豆还像个孩子,所以她才没放在心上吗?原本,他也以为毛豆是个孩子。 常常抱着他的手臂不放,缠着他指东要西,他并没放在心上。她是个活泼伶俐的姑娘,孩子气重,他以为渐渐长大了就好。直到吉祥出现,毛豆眼里的妒意确实令他心生警惕。 吉祥说得对,自己过去实在太轻忽了。 少女情怀变幻莫测,他应该表明心迹,别让她怀抱错误的期待才是。所以刚刚去挨了一顿好打。 还好还好,还好他人高马大,毛豆毕竟是女孩子,即便把他扳倒了,踩上地上猛踹猛踹,他站起来拍拍尘土,还是不怎么痛。 “你们都回来了。”炊烟袅袅,夔母在厨房里炖着一锅肉,听见脚步声才回头。 夔山把竹篮提进灶下搁着。“娘,菜都在这儿。” “好好,放着就好。”夔母专心看着火候,漫声应喝。 吉祥挽起袖子,对他说道:“你出去吧,我留下来帮忙。” “啊?”夔山瞅她一眼,庖厨无立足之地,他只好往外退出去一步。“那好吧,有粗重的活儿叫我。” 吉祥看也不看他一眼,拾起竹篮,对夔母道:“我来帮忙洗菜。” “不用不用,快出去歇会儿吧,我做惯了,让我来就行。”夔母喃喃谢着,想把她一并赶出去,吉祥却扭着身子不肯。 “不可以,我已经够舔麻烦了,再让我出去,怎么歇得住呢?” “你真是个好姑娘。”个性温柔又听话勤快。夔母笑了笑,只好随她。“小心着,姑娘家细嫩的手,可别受伤了。” “是,我知道。”吉祥心头暖暖的,不禁绽开笑容。 她从出生就失去娘亲,是在奶娘和姊姊们招呼之下长大的。奶娘对她很好,却谨守着奴仆的身分,她向来很好奇,究竟一般的母女是怎样相处的呢? 就是这样吗?清早奉命去菜园子里摘菜,回头就留在厨房里帮忙,娘儿俩彼此依赖着…… 小小姐一出世说克死了夫人,她根本是颗灾星。 眼前忽然一晃,模糊的念头稍纵即逝,转瞬化成泡影。吉祥连忙拍拍脸,振作 一下精神。定是昨晚失眠惹的祸,她又胡思乱想了。 她命真的很硬吗? 还以为自己早把那些莫须有的命理之言统统抛开了,最近又怎么了?整天想着这些。 她命里带着大凶,出世就克死了娘,十八岁前野必克死爹爹,和她亲近之人,都免不了血光之灾。 是吗?真的吗?娘是难产走的,姊姊们都说不干她的事,只是……她忽然想到,吉人年前生了一个男孩,临盆时也遭遇难产,差点儿命丧黄泉;吉蒂出嫁后,某天在自家院子里遭受刺客袭击,若非姊夫营救得快,二姊早就沉尸湖底;还有爹爹和腾龙寨的恩怨呢? 怎么她身边的每个人,统统都经历过生死关?未免也太巧了吧。最好就是出家去,远离红尘省得害人。 身子凉凉的,吉祥突然打哆嗦,搓搓手臂,再搓搓手心手背,她十根指头都冻僵了。连着几天夜里都睡不好,她索性不睡了,披着风衣倚窗赏月。 没料到 月色轻盈,也能把人冰冻。 万籁俱寂中,前院忽然响起呼喝声,吉祥一惊,连忙拉着披风赶出去。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紧张万分的飞奔而至,屋外却是夔山独自在那儿练拳。确定是他,吉祥总算吁了口气。这么晚了,他不累吗? 好奇得凝眸迎睇,夔山那巨硕的身形,在深夜里远远瞧着,简直像头凶恶的猛虎——重拳如电,翻掌破风,鹰扬虎步,一脚便踏得 尘土兴扬,满地震动。 吉祥不禁屏住气息,看得目不转睛,心头怦怦怦地跳动着,有一丝胆小羞怯,又有一些些兴奋雀跃,血脉为之沸腾。 夔山仿佛没注意她,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习武之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周遭的变化?他只是没理会她,一向带笑的唇角正紧抿着,专注的眼神,宛如野狼的星眸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他忽然一个纵身落在她眼前,吓得她惊喘一声,稍稍后退。 “干什么看我?好看吗?”他凝视她,眼里带着笑意,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神色。 “啊?”吉祥迎上他的眼神,蓦然红了脸,还不及反应,夔山却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跟我来。” “去哪儿?”她有些心慌,低头瞪着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 幸好夔山很快就放开她,走下台阶,转身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接着从地板抓起一缸酒坛,扯开封口,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大口痛饮。 吉祥着迷注视着她,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他和她所有认识的男子都不同,她大姊夫盛渊,生得英俊挺拔而精明内敛;二姊夫兰檄,仿佛阴柔忧郁却城府似海,这两位在她眼里都是极为出色男子,却没有人像他这样——开口如掀天狮子,闭口如立地金刚,尽管时常咧着嘴笑嘻嘻的,举手投足间,还是有股莫名吓人的气势。 瞧他,金刚饮酒,哪里秀气了! “要不要来一口,暖暖身子?”夔山把酒坛子送到她眼前,笑吟吟的随口问。好,她也不能教人小看了。 吉祥果真双手接过,眼角瞥见夔山讶异的扬起眉毛,笑了笑,如他一般,高举酒坛,爽快地仰头畅饮。 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真是前所未有的冰凉痛快。 “挺能喝的嘛,拿来。”夔山哈哈一笑,从她手里抢回酒坛子,狠狠地喝一大口,又问她,“还要吗?” “要。”她当真把酒抢了回来,仰头再喝。 “你……”夔山迷惑地看着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想阻止叫她别喝了,张开嘴,喉咙却像梗着什么,害他老半天说不出话。“够了,别喝了。” 他看不过去,终於还是出手将酒坛子夺下。 吉祥却盈盈笑了起来,柔声道:“我酒量并不差,放心吧,我没喝醉。” 是嘛,原来她还有这一面。 夔山不敢置信的瞪她一眼,“这酒不比一般,后劲很强的。”算他怕了她,酒坛子还是收起来吧。 吉祥咯咯直笑。 “是吗?”其实她什么酒都喝,从不怕后劲儿强不强。她喜欢酒,尤其喜欢酒后微醺的昏沉,整个人轻飘飘的,什么烦恼都忘了。夔山蹙着眉,忍不住伸手轻触她泛起红晕的双颊。 “我瞧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解地深深瞅着她。年级轻轻,芳华正盛的她,何事如此愁苦呢? 心事重重?她有吗? 吉祥摸摸自个儿的脸。是啊,近来好象不常笑了。 其实,噢……其实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很快乐,家境富裕,生活悠闲,家里除了爹爹之外,她尚有两位姊姊,长姊名唤吉人,温柔美貌又有威仪,她们母亲早逝,吉人亦母亦姊的身兼两职,很懂得照顾妹妹;二姊叫做吉蒂,长得英气勃勃,成天舞刀弄枪的,喊她二哥还差不多,谁要欺负她,吉蒂一定为她出头。 从前她们三个总是嘻嘻闹闹的,感情不知道有多好。 不知不觉,姊姊们一个个嫁人,惠家就渐渐冷清了,过往的欢乐彷佛烟消云散,再不复以往。 姊妹里只有她,注定丫阁终老—— 自从接到他的信,她明明已经完全死心了呀! 她早就拿定好主意,要继承爹爹的事业,照顾爹爹到老。 她怎么还会有心事?怎么会有呢? 夔山往前跨进一步,伸手稳住她肩头。 还敢夸口说什么酒量好,瞧她身子摇摇晃晃,眼睛迷迷茫茫,醉态嫣然地垂着脸,他还真怕她摔着了。 “我错了,不该让你喝酒,你撑着点儿,我这就扶你回去休息。” “不要!”吉祥双手抓住他的掌心,摊开来,热脸抵在上头轻叹。她还不想回去,不想睡。 夔山怔忡地注视注视她的举动。 掌心里,她的脸软绵绵、热热烫烫的。 他的心脏仿佛也被烫着了,热血窜过全身,眼睛瞬也不瞬盯住她娇美的醉颜。 他想要她! 汹涌的情欲忽至,拇指徐徐擦过她的唇,感觉柔软而温热。她偏头轻叹,使他眸光更炽,指腹来回摩挲她的下唇,再往前一步,热烈地俯身凝视。她竟然没有推拒。 是嘴糊涂了,没留意自己被占了便宜,还是她也…… 他就站在她跟前,她仰起嫣红的脸庞,醉眼迷离,嘴唇只到他腰间的高度,一张一张的,害他也醉了。 忍不住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仔细描摹她在月色下羞涩的丽颜,细致的眉眼,柔滑的颈间…… 想起她不着寸缕的模样,凝肌胜雪,没有半点瑕疵,他不禁低低倒抽一口气,想要她,想要她……欲望排山倒海而来。 “这些年,你辛苦了。”吉祥低柔的嗓音宛如天籁。 夔山朝她逐渐低下头,耳朵酥酥麻麻的,她的话迥荡在耳边,他却听不懂也听不进去,眼中只见她芬芳的唇瓣开了又阖,阖了又开。 “我年年寄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你一定感到很困扰吧?”那声音带着歉意,夔山勉强听了一点点,随即昏沉沉的摇头。 他想吻她,想亲口尝尝那片粉唇的滋味。 “不,一点也不会。”柔声安抚后,他拇指撬开她齿缝,微微碰到她的舌。黑眸蕴着火,低喘。 吉祥却忽然拉下他的手,垂着脸,将他十指紧扣在手心。 怎么了?是他太急躁了吗? 夔山努力压抑奔腾的情绪,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孰料吉祥再度抬起脸,眼眶却是湿润的。 她哭了!为什么哭?看她眼泪一颗颗滑落,他不禁茫然。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其实你一点儿也不想娶我。 她错了,都是他自己不好,是她畏惧流言,怕没人敢要她,所以知道有个未婚夫,以为牢牢抓着他,倚赖他就好,怎么却忘了,她根本不认识他,也不懂他的心意。他母亲多盼望这门亲事,天天念着、记挂着,都是她年年送来那些物品,才害他如此为难。 他长她十岁,二十有七仍未娶,她定是耽误他很多年了。 吉祥哭得梨花带雨。她落的泪,非但没有浇熄他的欲望,反而更教他心痒难耐。 唉……夔山自嘲地笑了笑。 乘人之危非君子,罢了。 话说回来,酒后各种醉态他见多了,有的人会闹,有的人会笑,什么昏睡的、打人的,各式各样都有。原来,吉祥喝醉了会哭啊!那可麻烦了,以后还是少喝为妙。 “吉祥,我扶你回房歇息吧!” “你以为我醉了吗?”吉祥钻起秀眉,哼了哼,“我没醉,真的!”她只是想藉着酒胆,把该说的全说清楚罢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清醒得很。 “你……”夔山啼笑皆非的望着她。大凡酒醉之人,多半不肯承认,看来她酒品不怎么好呢。 “夔山——”吉祥懊恼的捶他一记,低叫。 “是,在这儿。”他盈盈低笑,两只手松松揽着她的腰,好脾气地连声应道。鼻间一嗅,满怀尽是独属于她的幽香。 他喜欢她的气味,旖旎诱人,教人恨不得…… “我们退婚吧!” 她终於说出口,眼前突然天旋地转——真奇怪,话明明是她自己说的,为什么还会深受打击呢? 夔山微微一僵,两人之间,空气仿佛凝结。 “你说什么?”他侧头退开一步,凌厉的眼神炯炯,像在审视犯人。 “我们退婚吧!”吉祥从怀里拿出一支巴掌大的布娃娃,又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玉佩,那是他们订亲时,双方母亲交换的信物。 她成全他,把信物全放到他手心里。 就算没有毛豆出现,自己也是个不祥的女人。 万一她真是克父克夫的命格,若她身边的亲人统统都要遭逢血光之灾,那么她最不想伤害的还会有谁呢? 世间事原是吉凶难料…… 面对他,她是宁可信其有,宁可不冒这个险啊! “为什么?”夔山又往后退开一步,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吉祥眉间浮出一丝倦意,扯了扯嘴角,淡淡的笑容里,却无笑意。“我们早该把退婚的事说清楚了,不是吗?”否则,他千里迢迢的赴京做什么? 夔山紧绷着脸,眼底怒意难平,牢牢锁在她身上。“若我不答应呢?” 她又笑了,撇过脸,没答话。 不,你不会的,这不正是你的意思吗? “夜深了,早点歇息吧!”她转身离开,像是为了证明自己酒量不差,这番话并非醉言醉语,每个脚步走得又稳又快。 真希望赶快离开这儿,离他越远越好 。 吉祥只盼从今往后,与他永远别再有牵扯了。 睁开眼,脑袋像要炸开似的。那酒后劲很强,原来是这个道理。 吉祥扶着床板慢慢起身,头痛欲裂,直教她蹙紧眉头。 懒洋洋的打理好衣着头发,推门出去,夔母手里提着一只空水桶正要出去,见她起身,转过脸往旁边的圆桌子一努。 “哪,山儿说你昨天夜里喝酒,我给你煮了解酒汤。” “又让您辛苦了。” “没的事,都怪山儿,做事没分寸,也不看看什么酒,居然随便就让你喝了。”夔母低着头,嘀咕叨念着。“咱们酒都是自己酿的,口感烈,后劲强,姑娘家哪儿受得了。”眉心皱成一团,说着便踏出门槛。 脸色略显苍白的吉祥,摸摸头发,姗姗来到桌旁。 夔山正在低头扒饭,抬头瞥她一眼,皱眉问:“不要紧吧?” 她摇摇头,坐下来喝一口热汤,暖意顿升,头疼似乎减轻了些。 “歇一歇,待会儿请你出来一趟。” 他继续吃饭不再看她,仿佛没事人般。昨晚她提到了退婚的事,他已经接受了,从此不再追究吗? 好极了,难得她一生之中偶有好运气,只身被抓到腾龙寨,原以为必定凶多吉少,没想到能得贵人相助,还顺便了结一桩婚事,以后什么烦恼都没了。 她双手捧起汤碗,又喝了几口,夔山忽然抬起眼,看着她说:“衙门已经准备妥当,明天就送你回京。” “哦。”吉祥抬起脸,两眼无神的望着他。 没想到这么快,她还以为……以为……到底以为什么呢?思绪顿时乱七八糟,酒没醒,她头又剧痛起来。 怎么?难道她还想继续住在这儿,舍不得走? 呵!真荒唐。 夔山三两口便把饭菜吃光,站起来吩咐,“咱们待会儿出门一趟,买些路上更换的衣物,你看还有什么需要,一并买齐,省得路上麻烦。” “我自己去就行了。”她怔怔瞧着他,喃喃道。 “我只是奉命作陪,你不必害怕。” 夔山咧嘴一笑,见她三魂不见七魄,一脸惊吓的样子,冷不防哼了一声,“你干什么?我夔某人只吃猪肉、羊肉,从来不吃女人。”吉祥听了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 饭后歇了一会,便和夔山一块儿到街上采买。 她毕竟人生地不熟,得仰赖他带路才能买齐想要的物品。 既然出门了,干脆到处走走看看。这儿是夔山的故乡,难得来一趟,在她有生之年,应该不会再来了…… 夔山在她身后,却是不吭声不说话,先前那些温柔暧昧的眼神全都不见,公事公办,一问才有一答。 这是她自找的,只能叫自己毋需介怀。 市井嘈杂中,忽然想起一阵呼喝,“走开都走开,惠小姐是哪一位?”噶,惠小姐? 吉祥惊得睁大眼睛,只见一群身着捕服的捕快们,排开了重重人群,后头迎出一位头戴官帽,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官员,大摇大摆走来。 有个捕快伸手朝她一指,小胡子官员随即姿态一改,躬身上前道:“惠小姐万福,下官毛樊,乃广平城的县令,今日惠小姐芳驾光临本县,下官深感荣幸,实是不胜欣喜啊——” “什么?”吉祥蹙眉看着他。 真是无言以对。 第六章 “嘿嘿嘿……” 亮晃晃的刀子就在眼前,刀光反射在一张枯瘦惨白的脸上。她咽喉遭扼,当场吓得血色尽失。 “丫头,要怪就怪你爹吧!” 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突然从她背后冒出来,手持布条先是绑住她的嘴,接着俐落将她全身捆绑,罩上头套,扔垃圾似的将她扔进马车里。 啪嗒一声,她被撞得晕头转向,后脑勺重重敲在车板上。 痛痛痛,浑身痛,然后所有疼痛全集中起来,也比不上她片刻极端恐惧的万分之一“抓不着老子,拿女儿回去交差也不赖,老头子只有头颅一颗,哪比得上女人的身体快活。”李七八得意得笑。 “哈哈,这才是道理。”李九十一顿,“一惠家老头只有一个女儿吗?他害死咱们那么多兄弟,光一个女儿哪够!” 两人交谈声传进耳里,吉祥背脊霎时窜起一股寒意。 谁……谁害死什么兄弟?说爹爹吗?怎么会? “呼噜……呼噜……” 身旁冷不防鼾声大作,吓得她寒毛倒竖,忙不迭缩到一边,这时才发现马车里不只她一个。 “头儿真是失算了,从来只有咱们黑吃黑,哪知道竟会阴沟里翻船呢!” “敢卖劣质刀剑给腾龙寨,惠家老头儿好胆识,我早晚扒了他的皮,教他亲眼瞧瞧女儿怎么给凌辱至死!” 吉祥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爹爹他…… 外头交谈声仍是此起彼落,她听着听着,脸色越发苍白,过去许多难解的谜团,像是一下子散开了,变得清清楚楚。 前些年,爹爹志得意满的走马经商,说是有一门稳赚生意,轻轻松松便可倍利还乡,这是事情棘手了些,得出一趟远门。 姊妹们亲送爹爹出门,悠悠过了半载,孰料,爹爹却垂头丧气的回来,从此性情大变,终日流连酒色之中。 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爹爹从没答过一字半语,原来……竟是走私刀剑给山贼。贼子无信,不但抢夺了兵器,还险些杀死爹爹,爹爹好不容易侥幸保住性命,财货付诸流水。 这还不打紧,她们惠家原是进口玉石、珍珠、番货起家,哪懂什么兵器铁石呢?爹爹那批兵器全是劣质货,山贼们拿了去干血腥的营生,竟惨死许多兄弟。 如此荒唐血债,到底该怎么算呢? 她命袒带着大凶,出世就克死了娘,十八岁前也必克死爹爹,和她亲近之人,都免不了血光之灾。 吉祥眉心双锁,幽幽叹了口气。 她已经糊涂了,命相之言,究竟全是虚妄吗?她到底该相信事在人为,抑或天命不可违? 马车辆辗行进,傍着两侧隆隆铁蹄声,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官道奔驰,将吉祥的思绪自上次的绑架拉回现实。 车幔忽然揭起,从外探进一张横眉竖目的臭脸。“喂,日落黄昏要驻营了。” 毛豆冷冷抛来一句,说完便甩着车幔出去。 吉祥淡淡微笑,越瞧越觉得她爽直可爱。 听说她爹从小进出考场,屡试不中,直到上了点年纪才获得官职,在此之前,全赖妻子种田供养他读书。落魄多年的爹一朝得意,便开始学习那油里油气的打官腔,学得不是挺好的,有时太过,有时不足,背地里不免惹来嘲笑。 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缺点,乡里之间有什么需要的,仍愿意尽心尽力。 而毛豆有乃母之风,性格彪悍,不拘小节,毛县令管不动她,畏惧她们母女多年,如今毛豆爱做什么,喜欢了谁,也仍凭她去。 听说,广平城里只有一个人能教她听话——夔山。 吉祥揭开窗边的布帘,往外瞧。 此行只有她一个人坐马车,毛豆权充车夫,其馀都是骑马的。随行大约十馀人,以夔山为首,大夥儿纷纷拉住马儿,全部集中到一块空地上。车行渐缓,最后完全停下来。 “马儿全都绑好,铺盖全卸下来。” 孙良吆喝着,大夥儿默默分头行事,迅速熟练,丝毫不乱,显然平时训练有素。 毛豆跳下车,蹦蹦跳跳的朝夔山奔去。 他正悠闲伸展双臂,解下腰间的酒壶,见她跑来,咧嘴笑了笑,不知朝她说了什么,毛豆忽然甩起长长的发束,跺着脚,远远只见她丽颊嫣红,娇嗔无限。 夕阳西下,霎时拖出一双长长的影子,一大一小,亲昵的缠在一块儿。 吉祥看了一会儿,便把布帘轻轻放下,回头发愣。 “惠小姐,车里闷,不妨下来歇歇腿吧!”陈景探头进来,客气地对她道。 “我这就下去。”她拿了件披风,随即跟在他身后下车。 风沙滚滚,一下来头发就被吹乱了。 陈景回头看见,便从怀里拿出一条麻绳给她。“惠小姐,你拿去用吧!” 吉祥朝他笑了笑,道谢接过,再抬起脸,却见夔山远远地注视着她,嘴巴抿成一条线。 她连忙移开脸,心头突兀地乱跳。 看看天际,暮色苍茫,夜晚就要降临了吧! 她又露出这种神情。 茫茫然的,空荡荡的,眼眶撑得老大,里头湿湿红红的,一副忍着不哭的模样。 每回看她这个样子,他就好想把她抓到怀里,狠狠的为所欲为一番。 夔山烦躁地摸着后颈,另一只手拿着木枝,懒懒搅动火堆里的柴火。 火堆噼啪发出零碎的声响,一旁铺盖卷儿底下,忽然传来呓语声,“哥……要不……两个都娶不行吗?吉儿当大的,我可以当……当小的呀……嗯?” 夔山回头一瞪,确定毛豆在梦话,只好哭笑不得翻白眼。 这死丫头,她还没死心啊! 夜深了,野地营火将熄,各人随地铺了铺盖,个个睡得糊里糊涂,只剩她一个了,她怎么还不睡? 冷冷月光照着她侧脸,她拉开帘子,倚在车门上,痴痴怔怔的,害他眼睛老是情不自禁追着她,越看越是有气。 都怪她那副样子,害他梗了一肚子不舒服。冷风不停打在她身上,她怎么连件遮盖的衣物都没有? 实在看不下去,夔山干脆丢掉木枝,起身走到马车旁。 “进去睡,把车帘放下来。”他下颌往车里一努,命令道。 陈景已帮她铺好卧铺,这小子不知打着什么居心,一路猛献殷勤。 吉祥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听见声音才如梦初醒,幽幽看着夔山。 “我还不累。” 走近一看,她脸色比想象中还苍白。 他没好气地伸手一挥。“要发呆也由你,进里面去,把帘子放下。” 吉祥低头动了动,才发现手脚冰冰凉凉的,僵住了。她略皱着眉,伸手捏捏腿,孰料车身陡地一晃。 “真是麻烦!”夔山踏上车板,大手将她横抱起来,一个跨步将她抱进车厢里。 “喂,你——”事出突然,吉祥怕跌下来,只好双手攀住他颈项,张口想抗议,抬头却差点儿撞上他的脸。 实在太近了!她吞口口水,鼻间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忽然感到头晕目眩。 脸颊在发烫,耳根子必定红透了,她却像着了魔似的,竟忍不住想赖在他身上,靠近些,更靠近些……她病了吗? “要是受了风寒,行程也会耽搁,所以乖乖的——”夔山将她放倒在床褥上,对上她的眼,心脏蓦地重重一震。“怎么了?”他移不开目光,吉祥看他的眼神……很不寻常。 盈盈凝泪的眼底,蕴含一股深深的灼热,彷佛要将她卷入漩涡里……他不禁看痴了,目不转睛,将她每个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 “夔山。” 她呻吟似的脱口低喃,两片唇瓣微微颤动,勾着他颈项的臂膀收紧了。身子逐渐贴向他,她垂下长而浓密的睫扇,目光转至他唇畔,粉颊一片嫣红。 他完全不能动弹,直到她凑上自己的唇,轻轻印在他唇上……她的唇,是软的,是温热的,混杂着急促的气息,颤抖地抵着他。 他呼吸突然不稳,头往后略退一寸,屏着气息。“你跟我说,要退婚。”墨眸炯炯紧盯着她。 吉祥眨了下眼,唇畔似乎泄出一阵叹息。 热腾腾的气息吹拂在他嘴上,感觉麻麻的,仿佛电流流过。 “是啊,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偏头扬起苦笑,说罢,迎前一寸,嘴唇再度贴上他的。 没有关系,又如何? 她想试着吻他,什么也顾不了了,尽管笨拙生涩,她仍是要吻他,想和他的唇并在一块儿,沉醉那徐徐厮磨中。 夔山闭上眼,几乎就要投降……忽然心头一震。 “你——”还是不行,他推开她肩膀后退,狠瞪着她。 他不明白,她是保守斯文的好姑娘,这并非他本来的作风。“你为什么……” 他顿了顿,竟问不出口,她到底怎么了? “我想这么做,没有理由,不可以吗?”吉祥摸摸自己的热脸,嘴角若有似无的轻轻一笑。 在他面前,她根本毋需保留。於是,她在他跟前跪坐起身,徐徐解开胸前的系带,任衣衫顺着背脊滑落。 有点冷,她得强忍着退缩,平静地注视他。 她非常明白自己的心事笃定的,可心跳却很快,咚咚咚的撞击声,大到几乎震破她耳膜。 看见了吧?见她这般模样,他难道不为所动吗? 夔山眉头拧紧着,双手捏成拳头,看不出他的思绪如何……微一迟疑,吉祥便把手移到后颈,拉开肚兜上的细绳。 她是株盛放的花儿,只肯教一个人采撷。 她的心意,他能明白吗? 风声簌簌地吹拂着,冷风灌入车内,令她肌肤起了颤栗。夔山抿着嘴,转过身翻手把车帘拉下,车里顿时陷入黑暗,月光也稀薄。 只有彼此的呼吸微微起伏—— 夔山仍留在那儿—— 他没走。 吉祥心绪纷乱地浅浅一笑,倾身向前,朝他伸出了手。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放纵,恐怕也是唯一的一次。 日后她会好好陪在爹爹身边,心满意足的继承家业……能遇上他,她已经没有遗憾了。 长发从她身后丝丝滑落,再垂至胸前,她把脸颊凑到他眼前,臂膀勾缠,圈住他的颈项,大胆吮住他的唇。 舌尖尝到残存的酒香,她舔了舔,半梦半醒的晕眩着。腰际忽然贴上一双粗糙的大手,顺着水蛇般的纤腰游移,滑过光洁无瑕的背脊…… 天旋地转。 眨着眼醒来,眼前模糊又昏沉,意识像天边的云,一下飘得老远,一下又近在眼前。脖子才动了动,阵阵酸麻霎时传遍了四肢百骸,全身骨头彷佛一根根被拆卸下来似的,痛得根本动弹不得。 外头传来踏踏的马蹄声,车身震动不停。 吉祥不禁疑惑地蹙着眉。现在是什么时辰?天亮多久了?所有人都启程出发了吗?她怎么毫无知觉,睡得这么沉? “醒了?”懒懒低沉的嗓音倏地响起。 她浑身一震,才发现夔山就在身旁。“你——”转头确定是他,她立刻完全惊醒了。 “你‘玉体违和’,我让他们别吵醒你。”他笑眯眯地朝她一笑。 她头疼地眯起眼,“你呢?你怎么还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再外头负责领队吗? “你说呢?”夔山深思地撮着唇,悠悠凝视她。“总要有人照顾你啊。” “我哪里需要了?”才说着,阵阵 酸疼又起。 垂眸叹息,她忽然发现被褥底下,自己的衣裳 已经全部穿戴整齐。她什么时候穿回衣裳的? 前一晚的记忆浮上脑海,怔仲了会儿,她不由自主的晕红满面。 一辈子从未像昨晚那样疲累,她连自己何时睡着都不晓得,那么……是他替她穿上的?粉颊越涨越红,她羞愧得只想钻进被褥里。 夔山却推着她起身,将她抱入怀里。 “你……别……”吉祥哪挣得过他一身蛮力,越扭就越往他怀里去,她都快急昏了,万一被人瞧见—— “来吧,起来喝点水。”夔山把一只水袋凑到她嘴上,喂她一小口。 吉祥不得已皱眉喝下后,忙不迭想挣开他的怀抱。 夔山见她极欲撇清的模样,俊眉一凝,大掌一拉,便将她密密实实的困在铁臂里。 “你想干么?” “这还用说吗?” 她都快急死了,前面驾车的不是毛豆妈?他都不怕毛豆掀帘子看见吗? “还不放开我——”拳拳敲打他手臂,痛得却是自己。要命了,这是手吗?根本是石柱吧! “放开?”夔山不悦得抿起薄唇,黑眸闪烁一把凌厉的火光。“喂,你是不是想翻脸不认帐啊?” “不认什么帐?”吉祥咬牙切齿地小心低语,便留意外头的动静,就怕声音泄漏出去。 “你明明勾引我,夺走我的清白——”夔山一脸心碎,大受打击的模样。 “岂……简直岂有此理!”吉祥听了差点儿没晕倒。到底是谁的清白被夺走啊?“你……你胡扯,你哪有什么清白?” “什么话,我也是初夜!” 夔山忽然小媳妇似的眨眨眼,嘟着嘴咕哝。铁臂箍着她的腰,抱得更紧更扎实。想他堂堂七尺热血之躯,从前经过多少个春去秋来,始终紧紧勒着裤头,牢牢记挂着她。 说起来他这番可贵的节操,就算苦守寒窑的王宝钏也没得比,昨晚可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呢! “我呸!”吉祥狠狠啐上一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听了他的话,忽然力气全失,身子软绵绵的。“你……你骗人的吧?” 骗哈?他作为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承认自己从没碰过女人难道是什么光彩之事嘛?夔山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倾身狠吻她一记。 “你替我开了苞,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你……你走开。”吉祥急得干脆豁出去了,张口往他臂上一咬,趁他吃痛,连忙翻身躲到另一边去。 “你好伤人!”夔山这回没追过去逮她,只受伤的垂下肩膀,默默瞅着她瞧。 “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你凭什么这样糟蹋我?” 什么?吉祥全身彷佛被电打中,呆若木鸡地错愕,嘴唇动了动,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夔山注视她的眼眸逐渐转冷,接着起身掀了车帘出去。 她怔怔目送他的背影,身上忽然打了个哆嗦,阵阵恶寒袭来,教她抱紧手臂。 “哥?”毛豆疑惑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没你的事。”夔山没精打采的哼了声,从此没了声响。 吉祥失魂落魄呆坐着,一时间,什么也没办法去想。 她……好像做错了。 太自以为是,太一厢情愿,自私自利的和他春宵一度…… 昨晚她根本只顾着填补自己满怀的空虚,没错,是她先引诱他,诱惑他与自己同床共眠,天亮却又急忙躲开他,完全没考虑到他的……他的……他的什么呢? 思绪忽然无以为继,好茫然。 是他要和她退婚,她只是顺从成全他罢了,至於他的清白……失去就失去了,她的清白也一样啊,为什么……她要觉得亏欠内疚呢? 车轮转咋转的,不是过了多久—— “主动勾引也是你,始乱终弃的也是你,现在又摆什么脸?”夔山突然探头进来,恶狠狠地朝她咆哮。 吉祥吓了一跳。“摆……摆什么?”她摸摸自己的脸,凉凉冰冰的,“我有吗?” 不懂,她摆了什么脸?又没有人看她,她摆给谁看? 可怜兮兮的,看了就烦。 “不吃不喝,想折磨谁啊?”他瞪着怒眼大骂。 “吃?我忘了……”吉祥低头摸摸肚子,好像空空的,的确有些饿。吃饭时间错过了吗?她没感觉啊! “还不下来!”他上来抓住她手腕,不由分说,便将她拉下车厢。 光线晕晕黄黄的,吉祥这才恍然,原来又过了一天,天色不早了。他们来到一处驿站,随行的马儿都已拉到马厩。客栈里外人来人往,毛豆、孙良、陈景……一干人等,全都忙着打理行囊。 夔山先带她到客房里歇下,叫人替她张罗吃的、用的,还安排让她洗一次澡。 在马车里度过好几天,难得有张平平稳稳的床,吉祥很早就上床歇息。 深夜时分—— 吉祥忽然惊醒,瞪着身上巨硕的身躯,俏脸发白。 “我整天都想着你,”夔山食指轻抚她的脸,晕陶陶地冲着她笑,“看着你也想,不看你也想,你到底对我下了什么蛊?”双手沿着她腰际滑上两团丰腴,揉捏抚玩。 “你……你胡说。”吉祥哆嗦的缩起双肩,被他逗得浑身酥软。 “你是鬼吗?一整天在我眼前飘来飘去,阴魂不散。”拉开她胸前的衣襟,连肩上都印满了昨晚激情的痕迹,夔山不禁微笑。他乐於多制造一些…… “你喝醉了吗?”她气息不稳地看着他的手,看着他解下肚兜,降下身子,把脸埋入她光滑的胸峰里。 “吉祥……”他粗嘎地呢喃,舌尖缠绕着雪峰,热气和湿气随着他唇齿游移,逐一遍布她柔腻美胸。“吉祥……” 不要再这样叫她了,他胡渣……好刺……她嘤咛地弓起娇躯,呻吟难耐地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袭击。 真的错了,不该开启这道禁忌之门,夔山这禽兽,简直没完没了。 接下来的路途,根本成了肉欲横流的淫乱之旅。 明月升起,随即展开活色生香的赤裸交欢,他在她身上永远要不够,永远餍不足,一次又一次,连皮带骨的将她生吞活剥,一晚接着一晚,几乎榨干她的灵魂, 害她白天困谁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情的一干人等,连毛豆都以为她真的体弱气虚生了病,还病得不轻呢! 马车进入京城,吉祥就迫不及待的守着车窗。 外头看到的,全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景象,天子脚下,遍地繁华,处处车水马龙,放眼雕梁画栋。再拐几条街,惠家就要到了…… 骨碌、骨碌、骨碌,车轴慢悠悠的挤在人群里,她等得心痒难耐。爹爹买办回来了吗?她被绑架许多时日,家里不知怎样的人仰马翻,姊姊们肯定急死了,她到家第一件事,就要派人去姊姊的婆家请她们过来,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还要告诉她们…… 车身一转,惠家的漆红大门就在眼前。 两侧高高悬吊着一双白灯笼,上头各写了一个“奠”字。 爹爹…… 吉祥脸一白,随即昏了过去。 第七章 “吉祥,你醒醒!” 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吉祥痛苦地拧着眉。不,她不想醒过来。 “吉祥,快醒醒——”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哽咽……是不是在哭? 她也好想哭啊,呜呜,想到伤心处,眼角蓦地流下一行泪,缓缓滑过脸庞,滴落在枕头上,湿湿凉凉的。知觉正一点一滴回到身上,她再不情愿仍得睁开眼。 眼前有一道人影,模模糊糊的悬在她正上方,那个人……她不敢置信地眨眼,立刻从床上翻坐起来,抓住那人的手惊呼,“爹——”她还在作梦吗?爹爹没事?原来爹爹还活着? “爹——”她不禁伏在父亲身上放声大哭。看到门口那两盏白灯笼,她还以为爹爹已经…… “好了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惠老爷也是老泪纵横,抱着小女儿,在她背上拍了又拍,心里对她既是心疼又是高兴,难过、自责,种种滋味霎时全都搅成一团。都怪他不好,才累得女儿遭殃。 “惠吉祥,你差点没把门房的阿德给吓死了。”吉蒂眼眶红红的,瞅着妹妹笑说“他一开门,看见是你,还以为大白天见鬼了呢!”吉祥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才发现大姊、二姊都在。爹爹坐在床头,吉人坐在床尾,吉蒂干脆脱了鞋袜跳上床来,一家人全围在她身边,个个平平安安的,一个也没少。 吉祥不禁糊涂了,那门口的白灯笼是怎么回事?上头明明写着“奠”字。 “我们还以为你遭遇不测,正在帮你摆设灵堂。”吉人努力忍着眼眶里的水气,轻轻说道。 “帮我?”她看着爹爹和两位姊姊,登时呆住了。 “我来说、我来说。”吉蒂凑到她面前,为她说起整个来龙去脉。 话说吉祥失踪当日,她们是直到深夜才接获消息。因为爹爹正好出门买办去,商铺里大小事宜都要经过吉祥。她不在家,惠府的人以为她在惠源堂;惠源堂里不见吉祥,又以为她回惠府。如此一拖,直到深夜,奶娘仍不见她人影,叫人去看看,两相对照,才发觉事情不妙。 於是连夜通报盛家和兰府。吉人和吉蒂慌得不知如何十号,多赖盛渊和兰檄四处奔走,逐一清查可疑人物,最后才找到两名番商,供出吉祥是被腾龙寨的山贼掳走了。 这还了得,兰檄立即求见太子,隐密的从禁军里拨出一支军队,日夜兼程赶往腾龙寨。孰料到了那里,山寨 已经付之一炬,烧得一点也不剩。军士们在火场里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截烧焦的裙摆,捕捉四处逃窜的山贼,山贼们也说她被反锁在一间小房间里,肯定烧死了。 爹爹回来后大哭一场,说是自己害死了吉祥,还要到官衙里投案。吉人苦口婆心的劝,叫爹爹先冷静下来,再怎么样,也要办完吉祥的后事,爹爹这才强忍着伤心…… “哪知道,原来你早就被人救走了,真是万幸。”吉蒂欢天喜地的拉着她大叹。 吉人却是秀眉不展,看了她一眼。“夔捕头解释过了,刚刚才走。” “他走了?”吉祥喃喃低语,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凄凉。 她还没向他道谢,还没好好跟他道别呢!本想托他带些东西回去送给夔母,感谢她老人家照顾,他怎么可以……他分明……他究竟怎么搞的? 这无情无义的男人,昨晚还紧紧抱着她,和她彻夜缠绵呢! 吉人懊恼地抿着唇,微微叹息,“看你昏迷不醒,我也慌了,刚刚居然忘了问他有关你们的婚事,真是——” “我们已经说好把婚约取消了。”吉祥勉强挤出个笑。 吉人闻言一惊,“取消?!为什么?” “他原本就是为了退婚才进京的,只是事情还没办妥,就发觉有歹徒要对我不利——”吉祥苦苦一笑,又道:“他出手相救,纯粹是出自一片侠义心肠;而我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怎么能不答应退婚呢?” “退婚总要个理由,他的理由是什么?”吉人不悦地皱起眉头。难道他嫌弃吉祥? “呃呵呵呵——”吉蒂这时突然傻笑起来,搔搔头,又莫名其妙的伸出两只手,往吉祥两边脸颊一拧。“我亲爱的小妹妹,可怜的吉祥啊,你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头还疼不疼?身子有没有哪里不适?要不要派人请大夫回来看看啊?” “不用啦!”吉祥忍俊不住,噗哧一笑、 “躺下来多睡一会儿吧!”吉蒂吮了顺妹妹的头发,把她压倒在床上,才回头对吉人笑笑,“大姊,吉祥才回来,你就别忙着拷问她。” “拷问?”吉人冷眼朝她一瞪。“我看拷问你还差不多。惠吉蒂,你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我?”吉蒂骨碌着两丸大眼,满脸无辜。“天地良心,我哪有啊!” “爹爹……”吉祥头一偏,才发现爹爹仍然睁着发红的眼睛,依依不舍的对着她发揪心。 “都是我害了你们。”都是他,妄想赚什么黑心钱,搞得自己身败名裂,大女儿、二女儿先后为了替他还债,不得已为了聘金出嫁;小女儿还差点儿丢了性命。他根本是个罪人,根本不配当她们的爹啊! “不是这样的,爹爹。”吉祥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道:“看到两盏白灯笼,我以为我真的把您克死了,求您……一定要长命百岁,不然我怎么办?您叫我怎么办?”越想越是伤心,哭得泪眼婆娑。 “乖女儿,好了,乖——”惠老爷子连忙安抚小女儿,忍不住柔声斥责,“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些没根据的命理蠢话,中听的就笑笑,不中听的就当放屁,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非要当真呢?” “就是啊,真是固执,固执得要命。”吉蒂也凑过来,又哭又笑的骂道。 吉祥不管,扁起嘴坚持。“爹一定要长命百岁,一定要!” “好好好。”惠老爷子叹了口气,感伤地看着她,老眼通红,眼泪又再一次夺眶而出。 有这三个女儿,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流富春嘴里哼着小曲儿,喜色洋洋的跨进门槛,手里提着一包油酥饼,见了吉祥就笑道:“小姐,要不要吃些点心?” 吉祥温婉地摇头。“流伯伯,您有什么喜事吗?” “小姐还没听说吧?”提起这事儿,他就满心舒畅。“听说鼎鼎有名的大盗王闯刚刚被抓了,还有半年前被通缉的采花贼李卿如,杀人逃逸的胡九忠等等,近来好些个通缉要犯,统统都被逮着了。” 这么巧?吉祥听完也感到惊奇。 “这些人都被通缉好多年了,怎么突然一起被抓了呢?” “可不是吗?”柳富春一迳的笑,脸上的纹路皱得又深又浓。 “咱们京城里最近出了一名蒙面的赏金猎手。从捕役那里听说,那人总是一大清早,拎着犯人到衙门口报到,抓来的全是恶性重大的罪犯。官爷们可乐歪了,那些刀头舔血的差事,都有不怕死的替他们干。” “老天保佑,但愿那个人可别受伤了!”吉祥面无表情的抛了一句,便低头继续整理账簿。 “要是能把腾龙寨的顾应军也抓来,那该有多少。”柳富春喟然长叹。 “流伯伯。”她蹙眉抬起脸。 柳富春摇摇头,禁不住苦笑。“欸,这些恶贼一天不落网,我心里老觉得不踏实。” 吉祥无奈地扯出个笑。 是啊,不踏实、不自由、不安心,怕东怕西的…… 她回家已过月馀,家里忽然多了几个护院,出入都要带着侍从。除了惠源堂,吉人、吉蒂的夫家,她哪儿也不准去。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何况那条毒蛇还逍遥法外,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呢! 柳富春前脚才踏进仓库,吉蒂便接着手负在背,一脚跨进门槛。 “大消息,夔山失踪了。”才进门,就穷嚷嚷。 “嗯?”吉祥循声看去,只见二姊头上扎束着马尾,黑袍劲装,背后绑着一把单刀。“二姊……”想摇头,又不敢。 这女人真是……真是惨不忍睹啊!我朝堂堂的丞相夫人,成天打扮得不男不女,二姊夫也真是好脾气,这样都不肯管束二姊。 “惠吉祥,你那是什么眼神?”吉蒂怀疑地眯眼瞄她,语气不善。 “羡慕,是羡慕的眼神。”吉祥低下头 ,姿态十足谦卑。 真的真的,她真的很羡慕二姊嫁了个疼爱她的好男人,像二姊夫这种奇葩,世间少有,真的不多见了。 “欸欸,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那夔山……你到底想不想听啊?”吉蒂凑到柜台前,双手撑在桌上,黑瞳像天上的星辰闪闪发亮,分明是她自己心痒难耐。 吉祥默默瞅着她。吉蒂在她跟前笑了又笑,才终於开口。 “那天夔捕头送你回来后,不是带着一批人马走吗?后来啊,他就不见了!” “什么意思?”吉祥不解。 吉蒂笑盈盈的比手画脚道:“就是他脱下袍服,挂冠而去,捕头 一职从此不干了,还叫他的人马统统回广平城,自己消失无踪去也。”不干?消失? 吉祥眨了眨眼。乍听这个消息,像是平空掉进一个黑洞里,她彻彻底底傻住了。 为什么?她不懂。 就算不想当捕头,他娘还在广平城呢! 消失?他消失要去哪儿? 他到京城还有别的计画,为什么从没听他提过? 在他心目中,她就是这么的微不足道吗? 他们那些同床共枕、云雨缠绵之际,他就不能稍稍对她透露吗?是信不过她,还是……真把她是做暖床人而已? “很惊讶吧?”吉蒂将她每个复杂的神情尽收眼底,开心得眉飞色舞。 呵呵呵,爱死撑,明明用情很深嘛! “你……”吉祥回过神,气恼的瞪她一眼。“这已经不关我的事了,你干吗说这个?” “你不想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吗?”吉蒂支手托起香腮,不怀好意地眯眼笑。“也不想知道他在哪儿?” “都说了不干我的事了。”吉祥涨红脸,狠瞪着吉蒂,都是气红的——她可真是好姊妹,嫌她日子不够快活吗?尽说些浑话来扰乱她,到底存什么心? “那好呗!”她旋踵退开几步,摇头晃脑的咧着笑脸,“等你想通了,再来求我喽!”说罢,转身欲走。 “二姊……”吉祥冲动的站起身,急急叫住她。 “嘎?你叫我?有事吗?”吉蒂负着手,侧耳笑问。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夔山的下落?”不对,吉祥为时已晚的轻抿唇,她被可恶的二姊骗了。 “你忘了我和神手帮的关系吗?呵呵呵。”吉蒂掩嘴低笑,“你聪明的脑袋这回猜错啦,我可没骗你,听说七保和夔捕头,可是拜把兄弟的关系呢!” “没事你就快些回去。”吉祥懊恼的坐回位置上。 “噜噜噜……不想知道就算喽!”她伸伸舌头。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吉祥气闷地垂下脸,热气在眼眶里打转。 双手紧抓着账册,手在抖,连册纸都抓至发皱。 千不该,万不该,她实在不该昏了头,才会着了二姊的道,教她勾出心魔。 她到底想怎么样? 不管夔山在哪儿、在做什么,她都不该过问,想都不要去想猜对……笨死了,她这呆瓜。 她瘦了一圈。 白皙的瓜子脸蛋低低垂着,月光底下,下巴更显尖细。 裙摆曳地发出沙沙声响,她沉静的姿态显得更忧郁了,了无生气。 不是回家了,气色怎么比在广平城时还糟?气死他,这丫头到底有没有吃饭? 风大一点她就飞跑了吧! 吉祥推开房门,转身落锁,接着横里忽然伸出一条臂膀,穿过她胁下揽住她的腰,害她差点儿放声尖叫。 “吉祥——”一阵热切渴慕的低语拂在她耳畔,酥酥麻麻的,她险些站不住脚,全身激动的微微打颤。“我好想你……”那道声音像梦境里的天籁之音,美妙得不像是真的。吉祥软绵绵地倚在身后那堵高大的肉墙上,努力压抑疯狂的心跳。 她闭眸吞了口口水,才找回声音,“你……你来做什么?” “啧啧,好冷淡的女人。”夔山状似心碎地低头圈住她的腰,俯头轻叹,“我想念你的味道。” “想念我的味道,所以,想走的时候就走,想抱我的时候就来,把我当成暖床的妓女?”吉祥掩脸痛哭起来。 她好恨,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舍不得这怀抱,她怎么让自己沦落成这样的? “笨丫头,胡说什么!”他沉声低斥,手臂缩紧,把她姥姥箍在怀里,以示抗议。 “难道不是?”吉祥想推开他的手臂,手一摸,却摸到一片黏腻的湿滑,缩手低头一看,“血?!”满手的血,吓得她几欲晕倒,拉开他的手臂转身惊呼,“你受伤了?!” “小事一桩。”夔山脸色有点苍白,分明失血过量,却仍咬牙撑着。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她几乎快疯了,急着到处查看他的伤势,偏偏黑暗里根本瞧不清楚。她左摸右摸,血迹似乎在他手臂上,她赶紧拉着他到床边坐下,接着取出火石,想赶紧点燃烛火。 她的手一抖,连打了几次才点着。 火光逐渐晕黄燃亮,夔山闷闷地瞧着她的脸,小心低头探问:“嘿,你在哭吗?” “没有,我哭什么?” 吉祥嘴上否认,小手匆忙拉开他的臂膀,只见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长达四寸,深约半寸,肉都翻出来了,间又血水汩汩渗出。 难怪他沾得衣服都湿了,竟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可恶! 眼泪顿时不争气地掉下来。 气死人,他怎么可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要死为什么不滚远点儿? 为什么偏偏让她心疼,故意教她瞧见这副样子?这混蛋! 吉祥放开他,起身走到柜子前,弯腰取出一支药箱,又端来水盆、干净的布巾,默默为他清理伤口。 夔山始终注视着她的脸,头低低的,眼睛红红的,嘴唇咬得死紧,斗大的泪滴仍然掉不停。唉…… “倔姑娘。” 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 吉祥立刻拍掉它,抬头冷瞪他一眼。 夔山眼眸弯弯的瞧着她笑,黑瞳蕴着奇异温柔的光彩。 她只瞥了一眼,心跳顿时加速,赶紧专注处理他的伤口。 “你脸色很难看。”包扎完了,她凝视他的脸,忧心忡忡。 夔山闻言,眉一挑,脸上笑意更浓。 “会吗?看见你,什么精神都来了。”整整月馀不见,相思磨人啊,他憋得多辛苦,就怕…… 吉祥忽然起身打断他的思绪。 “饿不饿?你不是最怕饿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她急切地想做点什么,只盼他气色赶快好起来。自两人相识,她从未见他露出虚弱的模样,他这样……会教她心头拧得紧紧的,很不舒服。 夔山却拉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走。“别忙了,吉祥。”他以强势的蛮力将她拖回臂弯里,抱着她,侧头枕在她肩上。她身上的优雅香气扑鼻而来,他吸气,深深低嗅,满足极了。 “你是怎么受伤的?”吉祥乖顺的静止不动,任由他抱着。他好像很累,这种时候,她已顾不了姑娘家的矜持,只要他好好的,要她怎样都可以。 夔山的重量部分压在她身上,有点重。 他的手开始不规矩,懒洋洋的来回轻抚她的腰,很享受似的。连她都几乎沉沦了,他轻轻吻着她的脸,新生的胡髭刺刺的摩拿她颈项,听见她蹙眉轻吟,忽然低笑道:“瞧,你这么喜欢我,怎么舍得跟我退婚啊?”吉祥闻言睁开眼,浑身一僵。 他单手抱着她,摸摸她的头,粗嘎灼热的气息吐在她肩间。 “吉祥,你到底害怕什么呢?”柔声问。 “放开我!”她寒者脸,试图挣扎。 “别动,拜托。” 夔山牢牢收紧手臂,苦笑说:“我只能歇一会儿就要组了,待会儿还要赴约呢!” 吉祥疑惑地转头看他,脑海里翻涌着模模糊糊的零星思绪。赴约?她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么晚了,赴什么约?” “这个嘛……”嘿嘿嘿,夔山粗犷的俊脸,在黑暗中忽然露出一股令人发寒的冷酷。“五百两,我约了五百两。”他慢条斯理的抓起她一缕发丝把玩着。 吉祥听得一头雾水。约了五百两? 五百两是人名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带着伤呢! 不肯说那伤势是怎么来的,抱着她小睡一会儿,三更天就悄悄走了。 吉祥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从此睁着眼睛到天明。原来他人一直在京城里,在做什么?住哪里?吃什么? 为什么神神秘秘的来了又走?赴何人的约?有没有危险? 夜里能干的事儿,一定不是好事。 她心头乱糟糟的,瞪着他沾满血迹的衣袍……烦。 纱窗的 颜色从阗黑转成靛蓝再转成蒙蒙的灰,今天仍旧是阴郁湿冷的天气。她索性起身梳洗,披了件披风出房门。 姗姗往女厅的方向走,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骚动,门房阿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的就开始大喊—— “小姐,小姐,听说腾龙寨的寨主顾应军死啦!”嗯?吉祥柳眉轻蹙,浑身突然打了个寒颤。死了? 阿德喘吁吁的跑到她面前,跑得满脸通红。 “三小姐,昨晚有个赏金猎人摘下顾应军的头颅,今早送到官衙,呼呼呼。”他一早开门出去洒扫,就听见街边卖早点的围着几个人在议论。 听说那头颅送到衙役手上,血液还是温温热热的,可见昨夜京城的某个角落,有过一番激战。那赏金猎人身手实在了得,对手可是鼎鼎大名的山贼头子顾应军呐! 人人都笑说,现在京城里的恶人、通缉犯,半夜都不敢出门了。 天黑之后,外头很危险,有赏金猎人等着啊,哈哈哈! “小姐,那山贼头子死了,咱们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受怕——咦?”阿德说到一半突然住口,“小姐,您吓坏了吗?”吉祥听完他的话,俏脸霎时发白,怔怔呆愕着,过了许久,才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 “有没有人提到……顾应军的人头值多少钱?” “足足有五百两。”阿德夸张地张开无根手指头。即便如此,这钱还是值得啊,全城老百姓都说,若能把这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一一正法,再多钱也值。 “嗯。”吉祥点点头,左手悄悄地抓住发颤的右手,狠狠咬下唇。这就是他约的五百两? 第八章 丞相府,练功房。 吉祥白着脸,眼眶红了一圈,虚弱地宛若游魂。 “夔山人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吉蒂喃喃的收起单刀,打一照面就被小妹的模样吓住了。 “你明明说你知道的!”吉祥瞪着她,眼底像要射出两把冰刃。 吉蒂忙不迭先安抚再说。“好好好,别气别气。”伸手往她肩上拍了拍,又禁不住咕哝,“啧,到底谁是姊姊、谁是妹妹啊!” 吉祥两片嘴唇紧紧抿着,分明逼急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吉蒂只得皱眉认栽。 “夔捕头嘛,我几天前还见过他,现在就真的不知道,真的。” “你怎么见到他的?” “当然是冯七保带路——” 夔山送吉祥回来那天,和她们说不上几句话,一拱手就说他有事要走,她心里不知道多着急,於是暗地里叫人跟着他。 是下人亲眼目睹夔山叫随行的官差回去,接着又有人现身接应他,咱们的人认出冯七保,便回来向她通报。 “我一直想找时间会会他,就去啦!”吉蒂一耸肩。 至於时间、地点都是冯七保安排的,隐密得很。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样遮遮掩掩的,后来才知道…… “他呀,就是近来声名大噪的赏金猎人,你还不知道吧?” 吉祥眼眸微黯,并未多做反应。“夔山亲口告诉你的?” “不,是七保。”吉蒂朝她嘻嘻一笑,“夔山毕竟只有一个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内,把那一狗票的江洋大盗给统统挖出来。不消说,背后自然是有人帮忙——我就跟你直说了,那是神手帮提供线索,他负责出手逮人。”好像还分赏金给他们吃红呢! “现在他人在哪里?”吉祥蓦地抓住她手臂急问。 “你脸色好难看,有必要这么着急吗?”吉蒂满头雾水细看着小妹。啧啧,好孤苦的寡妇相。 夔山武艺之高强,又是老经验的捕头出身,不需要这样紧张吧? “他不是人好好的,早上才领了五百两吗?”还顺便解决了惠家的心头之患,好家伙! “他昨晚就受伤了……”吉祥忍着眼里打转的泪光,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去。 他在哪里?人平安吗?伤势可还好? 吉蒂根本没法了解她心中的恐惧。 夔山赴约之前,为什么先来找她?是怕自己在决斗中死了,想见她最后一面吗?顾应军肯定是个难缠的对手,所以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怎么能够不着急? “官爷,想请教一下,早上来过的赏金猎人,他有没有受伤?”没办法,她只好来到衙门前打听。 “受伤吗?”门前两名衙役彼此对看。 其中一个搔着头,不到确定的说:“呃……他满身的血,看不出是别人的血迹,还是他自个儿的;脚步嘛,嘶……只是有点疲累,他人长得又高又壮,应该还好吧?” “多谢。”吉祥有气无力地转身,悠悠荡荡地走在人潮里。身边来来去去,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她看了又看,脚步蹒跚。 到底在哪里?在哪里?他在哪里? “小姐,咱们先回去吧。” 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她随行的护卫为她撑起伞,瞧她这个模样,仿佛随时要倒下去似的。他便自作主张拉住她手臂,往惠家方向走。 吉祥昨晚没阖眼,加上担忧,脸色益发苍白。回到家中,奄奄一息的颓倒在床上,便再也动弹不得。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丫鬟忽地飞奔进来,惊天动地的喊道:“小姐,您快出来外面瞧瞧。” “什么事?”她勉强支起身子。 “别问了,您快来啊!”丫鬟伸手扶她起来,几乎是搂着她,半走半跑的跑向前厅,吉祥被她弄得频频蹙眉,也跟着紧张起来。 难道家里又出事了? “小姐,您看!”快到前厅时,丫鬟忽然顿住脚,隔着窗花往前厅一指。 吉祥顺着她的手势看去,不禁倒抽一口气—— “啊?”这…… 呆若木鸡。 此时此刻,惠家老爷的模样,只有这“呆若木鸡”四个字足以形容。 “夔捕头……您刚刚是说……” “我是来提亲的。这里是聘金纹银两千两,请您笑纳。” “提亲?”惠老爷顺手接过信封纸袋,看了看里面,却是是两千两银票,但他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子,你要不要换件衣服再来啊?”上上西下打量他,有人提亲的时候,先用血水把袍子染红再来吗? 瞧,袖摆上的血滴还啵啦啵的流呢! 这种红,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喜气啊! “嗯?”夔山浓眉往自个儿身上一瞟,“失礼了,我衣服尺寸比较大,市集上不好卖,过去一向都是我娘亲手缝的,如今完好的只剩身上这件而已。衣服的问题嘛……既然老爷子开口,晚辈过几天再来拜访。”说完双拳一抱,便要转头离开。 “不必不必,我看你还是留下来好。”惠老爷赶紧招手叫住他,皱着眉头往下又说:“咱惠府多得是房间,待会儿叫嬷嬷给你量量尺寸,衣服马上就做好。你说你来提亲?吉祥那丫头怎么却说……你们已经约定好退婚了?” 夔山咧开笑颜,眼睛眯成弯弯的。“吉祥小姐大概有所误会吧,夔某并没有退婚的意思,还望老爷子成全。” “这个……”惠老爷又上上下下打量他,脑袋像打了十七、八个结,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论来。 “先别管这个了。”吉祥揭了竹帘,婷婷从内堂里步出,站在父亲身边,抿了抿唇,脸容绷得紧紧的,看不出情绪。 夔山袖摆下的地板沾了血迹,一滴两滴三滴,还滴个不停。他却站的直挺挺的,一路看着她走来,满脸笑意。 怎么会有着这种人呢?吉祥轻喟一声,问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还好。”他温柔地凝视她。 还好?还好究竟是有没有啊? 吉祥扁起嘴,又问:“那饿不饿?” “好……好像有一点、”他不好意思的傻笑起来,摸摸肚子,“咕噜——”肚皮适时的发出呜响。 “跟我来吧,先安顿下来再说。” 吉祥点点头,这就转身准备进入内堂。走了几步,发觉他还杵在原地没跟上,又回头催促,“快来啊,愣着做什么?” “呵呵,失礼了。”夔山朝惠老爷抱拳一揖,便迈开大步,随着吉祥消失在帘后。 这厢,惠老爷捻着胡子,张大口,真正是呆若木鸡。 温柔乡,英雄冢—— 吉祥拉着夔山的手往后院走,原以为她会替他安排一间客房,不料,她居然将他带进自己的闺房。转头吩咐老嬷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器皿,并将他带到帘后,为他脱下血迹斑斑的夜袍。 昨晚才包扎的绷带早就乱成一团,伤口外皮仍是鲜红的肉色。吉祥露出不忍的神情,莲步轻移,仔仔细细绕着他查看一圈。 臂膀、腰间、背后,到处都有伤痕,腿上的还不算。 幸好伤口不大,只是刀伤、擦伤、淤伤样样都有,到处遍布,也分不清是新伤还是旧伤。这是他当赏金猎人的战果,大概会痛,但还要不了他的命。 热水备足,她把夔山脱下来的外衣拿出去交给老嬷,低头吩咐几句,又重新回来伺候他沐浴—— 像个全心照料丈夫的妻子。 高大的身躯沉入桧木浴桶,热水几乎满溢,夔山不由得舒畅地仰头轻叹。 吉祥折起一块白色棉布,从他脸部开始擦拭,耳后、颈际、喉结,以及宽阔的肩膀和胸膛。神情显得严肃而专注,热气氤氲扩散,白烟缭绕在两人之间。 她的手,宛如一只温润的白玉,来回轻拭他粗糙黝黑的臂膀。 夔山注视她两扇低垂的长睫,她微张口,似在叹息,让他注意到她唇色淡白而有些湿润。 毕竟不习惯替男人做这种事,两颊逐渐染了抹淡淡的红晕……他深吸气,胸臆间仿佛轰隆作响,目光灼灼凝视她。 吉祥亲手将他洗个干净,好确认他身上的伤势。 随后抹干他的身体,教他光溜溜的倚在她床上,身子只覆上锦被。 嬷嬷们已将药水绷带剪刀等物品,整理好放在茶几托盘上,她便把托盘挪到床边,仔细地上药。 “我叫嬷嬷拿走你的衣服,依样再缝件新的。旧衣服染了别人的血渍,以后还是别穿了。”吉祥嘴里一面说,一面低头剪裁纱布,沿臂膀的伤口缠绕两圈,仔细绑好。 “嗯。”他回答得漫不经心,觎眼瞧她胸口。有块地方被水打湿了,布料贴上肌肤,透出底下的晶莹粉肤。 “最多两个时辰,你睡一觉,醒来就有衣服穿了。”吉祥拿着沾满药水的棉布,往他受伤的地方擦抹。他身上伤痕累累…… 她真不懂。 “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她偏头问,语气有些迟疑。 “说吧!”夔山闭眸倚在床柱上,等着她的下文。 吉祥咬唇沉思了一下,神情满是疑惑。“听说你辞去官职,为什么?” 夔山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当捕头领朝廷薪俸,赚不了钱。” “你需要钱吗?这倒奇了。”吉祥一脸讶异。以她们母子的生活方式,夔山的俸禄根本花用不尽,何必赚钱? “本来不需要,可现在需要了。”他笑容漾深。 “要钱做什么?”她蹙起秀眉问。 “娶媳妇儿用啊,嘶……”她手一滑,指甲正巧刮过他伤口,痛得他咬牙切齿,当场倒抽一口气。“你就不能温柔点而吗?谋杀亲夫啊!”亲……夫? 吉祥仿佛变成迷途羔羊,眼睛张得大大的,痴痴迷迷,里头逐渐泛出一股水气,停在眼底转呀转,教夔山看的浓眉一皱。 怎么?听他娶媳妇儿太感动吗?看起来不像。 “欸,你怎么又哭了?我哪一句话刺中你吗?” “我不需要钱。”吉祥回过神,喃喃垂下脸,神情仍是迷惘的。 “我知道,二小姐已经找我解释过了。”关於惠家祖屋要被债主没收,吉祥急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已向他狮子大开口的事,他已经全部都听说了。 她们姊妹从小在惠家祖宅里长大,想必对这个家有很深的感情,他可以体谅,也早已释怀。 想到惠吉蒂,他忍不住一脸的笑。 真羡慕,不愧是姊妹情深啊,生怕他误会吉祥,在他面前急得满身大汗,边解释还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几乎向他下跪道歉。到头来,反而轮他好说歹说,再三保证一定迎娶吉祥,她才肯心满意足的回家。 “那你还——” “哼!”夔山高高的抬起下巴,满脸倨傲。“我管你现在需不需要,横竖你已经开了口,我身为男人,理所当然一定得为你办到,才有资格娶你过门。” “再者,你大姊出嫁收了聘金一千两,儿姊出嫁是一千五百两。你呢?怎能让你委屈失面子?我既不是殷富贵族,也不是状元丞相,想风风光光的迎娶你过门,少说也要拿出纹银两千两才够,哎呀呀呀!”药布往伤口上重重一压,夔山登时痛得龇牙咧嘴。 “啧啧……刀子划开皮肉不怎么痛,你上药可痛死我了。”吉祥寒着一张白脸,冷冰冰的低斥,“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吗?” 约了五百两? 原来是去和江洋大盗拼命,如果他因此……因此…… 呵呵呵,夔山摸摸鼻子,兀自得意洋洋。“我知道,所以才更不能告诉你,这是身为男人的尊严,我当然嘶嘶嘶……” 痛痛痛,吉祥下手真狠,指甲几乎插进他骨头,嫌他伤得不够重吗? 吉祥闭眸,眼前仍是阵阵晕眩。 许多事纷纭杂杳的接踵而来,她太紧张、太惊吓,也太意外了,教她几乎招架不住。 “我以为……你不是打算和我退婚?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黯然寻思,是因为她主动献身吗?难道他想对她负责? 她早就决定终身不嫁,也不会向任何人吐露他们的关系,当初并不是为了绑住他才那样做,她真的没那种意思。 “什么时候改变……”夔山回想片刻,才沉吟道:“应该是看到你第一眼就改变了吧!”他微笑。 “在腾龙寨?” “不,更早,我进京第一天,意外在街上遇见你。那时候你和丫头在街上买东西,我正好从旁人的嘴里知道是你,於是走在你身后,跟了你整天。”他好像着了魔,一生中从未把哪个女人放在眼里,最亲近的女人除了娘亲之外,毛豆简直像个小弟似的。 倒不是没有别的姑娘倾慕过他,但他就是提不起劲。 一来是从小被娘亲洗脑,天天对他耳提面命,他早已有了妻室;二来姑娘家扭扭捏捏的模样,他实在也不甚欣赏。 唯独吉祥—— 他也说不上她又什么特别,按理,她只是个文静秀气的姑娘,跟过去他所认知的女人并无不同,可……他就是被勾动了。她拘谨的微笑,眼角的轻愁,纤细脆弱的姿态,浑身上下每一寸,在他眼里都是勾魂夺魄。 她打乱他满盘计画,害他不仅忘了进京的目的,甚至不惜为她豁出性命,潜入腾龙寨。 “谁会为了不相干的女人混进贼窟?京城不是我的管辖,我本可把事情通报当地的官衙了结,直接向惠老爷子退婚了结,可是因为你——”都是为了她,他才愿意冒险涉险,才愿意在暗夜里和穷凶极恶的罪犯拼搏,并非他天生的正义感使然,纯粹只是为了她。 “你是我的女人,从我插手那一刻起,就已认定了。”他倾身,双手揽着她腰际。 吉祥实在太过惊讶,思潮起起伏伏,竟没留意夔山偷偷拉开她衣服上的系带,掀开一小半领口。 她怎么也想不透,“那时候在广平城,你为什么叫我在你母亲面前隐藏身份?” “你见过我娘,还不明白她又多么期盼这门婚事吗?”夔山鼻尖凑到她颈畔,张口正要咬她,闻言顿时翻起白眼,禁不住摇头苦笑。 “要不瞒着她,你早就被我娘烦死,你以为我娘还肯放你走吗?那个时候,你难道不想回家吗?我可是一心为你盘算,甘愿冒着被我娘打死的风险啊!” 是吗?吉祥睁着美眸,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 他当时提出那种要求,她当然以为他是为了退婚。这件事她再怎么前思后想,也料不到原因竟是如此,可是—— “我说退婚的时候,你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满怀疑惑得凝视他。 “那你希望我怎么反应呢?” 夔山摸摸鼻子,笑得一脸无奈。“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你那样说,以为我都不疼吗?可是我能说什么?那时我并不确定你的心意,也很懊恼,为什么你看不见我为你做了多少?我为你出生入死,对你呵护备至,还让你住到我家去,我没事干么对个普通女人这么好,你就从没想过,那是因为在乎你吗?” 他在乎她?吉祥忽然呼吸不稳,连忙忍住一阵低喘,心头不断怦怦狂跳。 夔山笑着拉下她的外衣,露出半侧香肩,他低下头,吻着那片锁骨,声音突然变得粗哑。 “直到你脱下衣服引诱我,我才确定你是喜欢我的……”他抬起俊脸,黑瞳中多了一层迷离的欲色,细细地舔噬她耳珠,逗弄着,吸吮着,往她耳里沙哑低笑起来。 “干得好,吉祥。”吉祥脸上晕着醉人的桃红,侧仰起脸,感觉他伸手滑至她背后,拉开抹胸的后绳…… 第九章 “我不想嫁,夔山。” 缠绵过后,吉祥温顺的贴在他怀里,娇靥仍残着红晕,却垂眸道:“我只想待在惠家,继承家业,陪伴爹爹终老。这决心没有变,你还是把聘金拿回去,回广平城吧!” “这什么话!”夔山怒火腾腾的翻身坐起,柔情已不复见。 叩门声响起,老嬷站在房门外喊道:“小姐,衣服已经裁好了。” “拿进来,搁在桌上就好。”吉祥身上掩着棉被对外喊。 夔山怔了怔,却见房门打开,老嬷低头捧着一套灰衣进来,匆匆摆到桌上,又忙不迭地弯腰退出去,手抖得厉害。 他凶狠地回过头,继续发火—— 什么?不想嫁?! 去他奶奶的混账王八蛋,干脆叫所有人都来评评理。 她到底敲什么鬼?要嘛,他登门求亲的时候就拿扫帚赶他走;要嘛,让他进门就该乖乖的接受答应。哪有姑娘家把汉子招呼进来,活像个吸精老妖似的剥掉他衣服,吃干抹净、骨头啃得一根也不剩,这才把人家一脚踢开的?这时间还有没有天理! 喔喔,老嬷瞧见了也不打紧,敢情她不在乎冥界是吧? 她不在乎可是他在乎啊——简直会被她气死——如今他什么都给她了,人也好,心也好,肉体、灵魂全都被她糟蹋成这样,玩弄至此才拍拍屁股叫他走,她到底想怎样? 吉祥默默的下床着衣,闷不吭声。 她要不是女人,早就被他一拳打死了——夔山粗鲁的抓起衣服套上,义愤填膺的跟在她身后,十指扳得喀拉喀拉作响。 “你若要想成‘是我玷污你的清白’,我确实无话可说……”吉祥梳理好头发转过身,淡然道:“但婚事就别提了。” 哑口无言。 他真是哑口无言。 而他身后的惠老爷更是哑口无言、无言、再无言—— “你对吉祥是真心的?你要娶她?” “否则我宁可终身不娶——” “嗯……”花了一番工夫,总算弄清楚整个事情始末、来龙去脉之后,惠老爷沉吟了好一会儿—— “小子,你干脆让吉祥怀上身孕算了。”他心情沉重地拍拍夔山的肩膀。 “嘎?”一双浓眉当场狠狠地耸起。什么?这算什么?这是身为吉祥她爹该说的话吗? 惠老爷无奈地摇头叹息。若是一般的女孩儿,他身为爹爹当然不肯如此随便。 但吉祥与众不同,他是不愿看着女儿丫阁终老,无依无靠啊! “这孩子个性像牛一样,我看除非怀上身孕,否则她不会改变心意的。”夔山把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苦恼得头都快炸了。他不懂啊,她到底固执什么?明明喜欢他喜欢得要命,还主动献身了不是吗? “可能……她怕自己害了你。”惠老爷皱眉深思。若是如此,他这小女儿肯定很喜欢这年轻人了。 “我不明白——” “这要吉人才说得清楚,你去一趟盛府吧!”惠老爷喃喃道。 有哭声—— 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像隔着东西闷着,越接近吉祥房间,哭声就越清晰。吉人走上前推开房门,见小妹躲在棉被里,正在哭呢! “吉祥……”她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摸摸那团棉被。 这天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其中有个……好像叫富泽的男孩,年纪和吉祥差不多,他们一下午都在花园里打陀螺、踢皮球什么的,玩得不亦乐乎。结果富泽要回去的时候,他娘抱着他,转头跟他相公说,待会儿记得买把艾草,回头要给富泽洗身、去去邪气。富泽他爹一口就应允了,当着吉祥的面,夫妻两说说笑笑的,浑然没发现她当场白了脸,低着头,相公做错事的孩子。 “富泽跟我玩,所以回家就要去邪气吗?”吉祥抽抽噎噎地哭,委屈极了。 “我去跟爹爹说——”既然气得想去告状,吉祥却拉着她的袖子嚎啕大哭。 说她好怕大人吵架,不想看到爹爹生气的样子。而且富泽他们家和爹爹彼此生意有往来,如果闹翻了,以后富泽再也不会跟她玩了。 那一年,她十岁,吉祥才七岁。 她还清楚记得吉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其实富泽他们家算好的了,她知道有些客人身边带着孩子,还不准他们跟吉祥接近——大人们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错了,她们没那么笨。 “在你眼里,命理之言只是虚妄,你不相信、不在乎就算了吗?”吉人苦涩地扯了下嘴角,摇摇头。“对吉祥来说,那却是缠绕她心头已久,挥之不去的心魔。” 夔身正襟危坐,脸色凝重的注视着吉人。盛家一片花团锦簇中,他却感到遍体生寒。 “那么说,吉祥也相信自己乃是不祥之人?” “恐怕比你所谓的‘相信’还复杂—— 应该说,她一直活在迷惘中,反反覆覆,摇摇摆摆,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人们对她的议论,就好像极其微量的砒霜,经年累月的,慢慢不断侵蚀她的神智。她从五岁开始听说自己克死母亲,到如今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那流言的毒素早已渗入她血脉,遍及全身—— 母亲早亡,可是她害的吗? 下人们生病,是否也是她的缘故? 爹爹若不是养了她这灾星,生意就不会失败、惠家就不会没落了吧? 吉人难产,是不是因为她这个妹妹? 吉蒂遇刺,会不会是她招小人? 无论家里发生什么坏事,她总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揽。 “就说吉祥向你要聘金的事……”吉人蹙眉深思,依她猜想,这件事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她应该听说过,你和你母亲并不富裕,却在十五岁时开口向你要钱。她到底是希望你拿钱来娶她,还是希望你发怒后退婚呢?” “恐怕是希望我退婚。”夔山铁青着脸,胸口梗着一堆怒气。“她怕她十五岁及笄,我真的登门求亲,所以先下手为强。”看来小时候她对流言尚有一丝反抗,才会寄送那些礼品,怕他忘了婚约;然而随着岁月消磨,她已摆脱不了阴影,於是以聘金当藉口来逼退他。 “应该是如此,你终於懂了她的心思。”吉人望着他,露出一抹微笑。 吉祥已经太累了,所以她渐渐的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想要,就算有什么真正渴望的事物,也是眼巴巴的望着它掉泪,然后站得远远的。 爹爹和姊姊,是她一生无法割舍的血缘之亲,至於其他人…… “我妹妹一定是对你万般难舍,着迷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才忍不住那样对待你,之后又后悔忙着把你推开。”吉人同情地看着夔山。 这汉子猛一瞧,还真不免被他粗犷的形貌吓住。凝眸细看,才发觉此君器宇轩昂,眉眼间散发一股清正傲放的气息。 娘果然给吉祥觅了个好男人,但愿……但愿他俩真能修成正果。 娘,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吉祥啊! 吉人蓦地红了眼眶,不忍地别开脸去。 夔山心情沉重的离开盛家,看天色还早,便往惠源堂闲步而去。 吉祥这时候应该还在吧! 过了晌午,街头人潮拥挤,惠源堂依然矗立在那儿。柳富春吆喝着夥计搬货,吉祥偶尔在门前露一下脸,转身又近铺子里去。 他见过她招呼客人的模样,她话不多,脸上挂着宁静的浅笑,从柜架上取物的姿态,有一股动人的优雅,无论什么珠宝饰品放在她手里,彷佛都变成稀世珍品。 她笑一下,点头说好,客人多少就是相信了。 夔山不欲打扰她,於是买了壶酒,跃上惠源堂对街的京馊楼楼顶,高高在上的低头俯视。过了一、两个时辰,吉祥穿上披风出来,忽然仰头对他一笑。 夔山纵身从三楼高跳下,直直落在她眼前。 “要回去吗?” “嗯,你来了。”吉祥抚着心口,多少还是有点儿惊骇,细致脸庞显得有些苍白。 痛痛痛,听完吉人一席话,他现在一见她就心痛。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越来越糊涂了。 “既然你来了,我们就在路上走走吧,我不想乘轿。”吉祥和柳富春招呼一声,让轿夫先走,才和夔山肩并肩的沿着街边散步。自从她历劫归来,出入各个地方总是小心翼翼,不敢任意在街上逗留,就怕…… 右边眼角突然闪过一张惨白的脸孔,她心头一震,想回头,夔山却一把大手揽住她,吓了她一跳。 “我好像看见……” 她急忙抬头想告诉夔山,夔山却打断她。 “不要看,他们也在看我们,你要装作没事。”他低头冲着她笑,仿佛一般的言笑晏晏,“别害怕,跟着我就好。” 两人继续散步,夔山揽着她肩头,吉祥忍不住微微轻颤,张着大眼瞪视前路。 不一会儿,蹬蹬瞪的脚步抛来。 “咦?不见了。”李七八左右张望,接着李九十也现身。 “狗男女跑哪儿了?” 夔山侧身等着,不见其他人来会合。啧,只有这两个? “嘿,在这儿。”他不假思索的从门后踱出来。 李家兄弟一回头,立即目露凶光,两手袖底各滑出一把短刀,双人四刃,疾疾扑向夔山。“你找死!” 夔山赤手空拳迎战,一交手,才发现这对筷子兄弟并不好惹,身材高瘦修长,动作迅捷猛辣,四把油滑的短刀合作无间,简直比八个男人还强。他手背闪避不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扣子,霎时拳头染血。 “救命啊——有山贼在这儿,救命啊——”他们三个堵住了巷口,吉祥惨白着脸,没法子出去求救,只得放声呼喊。 李九十目露寒光,回眸一瞪,“先杀了你!”飞身扑至,短刀刺到她眼前,她吓得往后抵住墙壁,眼见躲避不及,孰料李九十突然身子一僵,软软地倒下来,背上插着一柄短刀。 “啊……啊……”吉祥双唇颤抖着,吞吞口水,李九十倒下后,才看见夔山逐步走进,李七八在他身后也倒下了。 “多亏你,是你救了我们俩。”夔山踢开李九十的身躯,扶着她手臂。 “什……什么……我?”吉祥茫然不解。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要不是她,夔山也不会…… “是啊!”夔山眼睛弯弯的,咧嘴笑道:“他们是心意互通的双胞胎,两人联手的威力,比普通四、五个男人加起来还厉害。刚才你一叫,正好让他们俩分心,他们一分心,力量消弱,便不是我的对手了。”说罢,回头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他惊险地拍拍胸口,“幸好有你在,若是换个荒郊野地,他们俩单单围堵我一个,最后倒下来的恐怕是我。” “是……是吗?” 吉祥脑中轰轰作响,完全无法思考,从来不曾有人是这样想的。人人都说她是灾星,只会说“都是她害的”,从来没有人说过“多亏她什么是么”。抬起夔山右手,他手背上又多了道伤,鲜血淋漓的,教她看了就难受。 巷口外头,达达达达的脚步声响起。听见砍杀声,终於有人去报官了。捕役们赶来见是夔山,个个大吃一惊。 “夔捕头?您没事吧?” “这两个是腾龙寨的,就交给你们了。”夔山下巴往地上一努,接着大手勾着吉祥的肩头。“走吧!”他笑了笑,排开了围聚的众人。 夔山在他们这行可是鼎鼎有名、深受敬重的人物,衙役们不敢怠慢,於是毕恭毕敬的站成两派,小心恭送他离去,这才回过头处理尸体——全都是一刀毙命,准确的对着心脏——捕快们不禁咋舌,夔捕头果然名不虚传啊! 这天直到深夜,吉祥还雀跃地睡不着觉,心头好像爬满了一只只小蚂蚁,害她心痒难平……她救了夔山,夔山说她即使救了他……真是的,他怎么这么好笑,她只不过喊救命而已,任何人遇到都会喊的嘛! 她叹息着摸摸自个儿的脸。其实可笑的是她自己,这一点点小事,她干么激动成这副德行?她她……哎,实在太荒唐了。 难得心情好,踩着花园里的落叶,一步、一步,徐徐踏上台阶。 今晚月色似乎特别明亮,地上甚至映出淡淡的影子。她抬头看天,不意却发现夔山坐在屋顶上,双手垂放在膝盖上,两人霎时眼对眼,他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吉祥顿时尴尬的红了脸。她刚刚踩着叶子跳跳跳的,全被他瞧见了? “你怎么还没睡?”他笑说。 “你怎么老爱爬那么高?”她反问。 “你上来试试看就知道了。”夔山纵身跳下来,双手拉住她的腰。 “我?”吉祥莫名睁着杏眼,夔山便搂住她,飞身踏上枝头,几个转折跳上屋檐。“啊——”她不习惯哪斜斜的瓦片,吓得失声尖叫。 “有我在,不会摔着你的。”夔山扶她坐下,伸手揽着她的腰。 惠家的层层建筑、飞檐屋瓦,还有遍地的繁花柳树,霎时尽收眼底,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吉祥兴奋的看着脚下风景,夔山往她身旁笑说:“看,这是你生活十七年的地方,你没用这种角度看过吧?” “嗯。”她欢喜的指着一处地方,拉着他说道:“看,那里是吉人以前的房间,那边是吉蒂的,在过来就是我的闺房,还有……”对了,夔山早就什么都知道,还用她说吗?她怯生生的咬唇一笑。 “同样一件事物,换个角度看就完全不同。”夔山悠哉悠哉的仰天躺下,看着天顶上璀璨星斗。“所以我有事想不通的时候,就爬到高的地方往下看。” “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身手。”吉祥回眸瞅着他笑。 天上的星星啊,绕着月亮,远远的一闪一闪。天上连片云也没有,难怪月光这样明亮,好美啊! “你知道,我娘为什么那么执着,成天想叫我娶你吗?”夔山侧身望着她侧脸,黑眸隐约流动着光彩。 “嗯?”话锋急转,吉祥忽然接不上来。 “你相不相信命运?”夔山仍然注视她,精光蕴於眼底。 “我……多多少少吧!”她不自在的伸伸小腿,非常专注地欣赏底下的风景,好像这辈子只能看这一次似的。 “好。”夔山翻坐起来,尽管她不敢面对他,他仍是要说:“告诉你,我娘原本是不相信的——” 但是,人世间就是有许多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巧合。要把这巧合解释成命运嘛……他以前并不这么认为,而现在,他并不反对。 很久很久以前,他母亲还没出世的时候,她爹爹就在街上给马儿踩死了。 发生这种不吉利的事,有三姑六婆就说,他母亲肯定是个灾星,还未出世就克死自己的爹,以后还不晓得会给家里带来多少灾难呢! 他外婆并没有理会那些外人,仍是把他母亲生下来,好好抚养。他母亲后来认识了他爹,他爹也是广平城的捕头,名字叫做夔兴。他们情投意合,一直过着美满的日子…… 夔山看了吉祥一眼,她早就听得入神了,他接着说:“直到我九岁那年,我爹因公殉职。我奶奶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娘命太硬,未出世就克死自己亲爹,她直觉我爹也是教我娘克死的,因此用计想把我抢夺过来,并把我娘赶出家门。 “我娘害怕失去我,於是连夜带着我离开广平城,没有目的到处流浪,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眼看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我们来到京城,是你娘收留了我们母子,让我们留在惠府,介绍我娘帮人缝补衣服。” “不久你娘怀了你,你还在腹中,惠夫人就替咱们订下婚事,我娘对此一直觉得不安——凭你们惠家家大势大,以你的条件,将来要什么丈夫没有?怎么能让金枝玉叶的你,委身於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呢?” “孰料隔年惠夫人居然难产走了,我娘日夜和奶娘轮流照顾你,夜夜抱着你心疼垂泪。不久,京城里却流传你命硬克母的留言……”吉祥脸色一白,抿唇不语。 夔山皱着眉,讥诮地冷哼,“那时惠府上下都很不好过,开口指称你的人,乃是京城极富盛名的活佛大师,听说他法力高强,信众极广。大师亲口说的话,谁敢不信?” “我娘日日抱着你,某天突然醒悟了,回想过去种种,原来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她为什么会逃离广平城,为什么会来到惠府,冥冥之中好像有股力量催促她带我走。惠夫人居然为你订了这门不相衬的亲事才辞世,好像预先就知道什么似的。” 吉祥脸色很不好,夔山伸手握住她,发现她双手冰凉,便把它们包覆在双手里取暖。 “我娘也曾被人说是命太硬,是克夫克子的命格,你偏偏也是。我娘那时候心想,如果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自己的使命,那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天命。她深信她的天命就是抚养我长大,让我来照顾你,这也是惠夫人的意思。所以惠夫人才会救了我们母子——这一切已不能说是巧合,合该是注定好的。”他母亲认为必须替婆婆守孝,才又离开京城回老家去。 但这门亲事,他娘从来没有忘记。 “是不是很奇妙?”夔山炯亮的黑眸凝在她身上。 吉祥早吓得不知所措。“你……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什么……”她脸口齿都不清了。 “你信命吗?” 夔山目光灼灼逼视她,倾身接近。“吉祥,你相信天意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吉祥昏乱地摇头。太过分了,她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上天对她有什么安排? “欸……”夔山用鼻尖在她耳边辗转厮磨。“你回想看看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从两年前就接到你的信,为什么迟到现在才来找你?为什么偏偏挑在那种节骨眼上?要是我再晚几天,你现在已经死在腾龙寨了,你能说这不是命吗?”吉祥眼眶红了一圈。她……她不信,她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啊……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活到二十七岁,并没有被我娘克死,所以依我猜想,老天爷并没有做绝。也许就像我娘常说的,她说,你娘是她见过最好的女人。如果你娘真的那么好,老天爷为什么不肯让让她女儿有个好归宿?不可能的,不是吗?” “你不要……不要跟我说这些奇怪的话。” 吉祥试着挣开他的掌握,如果可以,她但愿马上逃离他身边,永远不要听他胡言乱语,偏偏却困在屋顶上。可恶的家伙,他根本是故意的! 夔山索性把她抱入怀里,紧紧的揽在胸前。 “我一看见你就投降了,一眼就爱上你。吉祥,你要怎么解释呢?你对我不也是如此吗?” “你……你……”她快晕倒了。 “嫁给我吧,吉祥!”夔山温柔的低语,彷佛带着魔力。“我们注定在一起,你逃不掉的。” 夜里,微风轻扬—— 彷佛有一把幽魂随风飘来,对着吉祥的泪眼微笑。 答应他吧!乖女儿,他会给你幸福的! 幽魂用嘴型说着,依依不舍的,看了吉祥最后一眼,才轻叹着融入夜色里。 第十章 “这根本是邪术吧!是邪术!” 惠家女儿们难得齐聚一堂,和爹爹围了一桌子在吃饭,夔山目前借居在惠家,便也毫不客气的坐下来享用。饭席间交谈声此起彼落,吉祥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彷佛大圆桌前只有她自己。 吉蒂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哗,完全没反应,痴痴傻傻呆呆怔怔的。 明明好像瞎子一样,两丸黑眼珠直直瞪着桌面,偏偏筷子一伸出去,样样都夹得到……真是好本领! 话说回来,她魂都飞哪儿去啦?吉蒂啧啧称奇地转向夔山,“夔捕头,我看你不是捕快,简直是个迷魂大盗嘛。”啧啧。瞧她瞧她,吉祥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吉人满怀不安看着妹妹,也转头问:“吉祥还没点头吗?” “没。”夔山撇撇嘴,一迳苦笑。“还请大姊帮忙美言几句。” “贤婿啊——”惠老爷倒不担心吉祥,横竖他已经把夔山视作女婿了,成婚只是早晚的问题。眼前,他还有别的心愿。 “我这老头子,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大事?” “岳父您请说。” 夔山立刻挺直腰杆子,恭恭敬敬的抱拳请教。 好好好,夔山的态度他喜欢。 他微微倾身,试探性地问:“将来你们成亲之后,若是生下两个男孩,可不可让其中一个改姓‘惠’?你也知道惠家到我这一代,只有三个好女儿,还没有男孩子可以传嗣。” “是,岳父!” 夔山自然满口答应,拍着胸膛允诺。“小婿和吉祥一定多加把劲儿,来日多生几个白胖小子,惠家、夔家本是一家亲嘛,姓什么都可以。” “好,果然是我的好贤婿。”惠老爷笑得胡子都弯了。 吉蒂竖起耳朵一听,哎呀呀,这么好说话,那她也——“妹夫啊,我瞧你伸手很俊呐,改天能不能抽空教我两招?”嘿嘿。 “这是小事,二姊开了金口,夔某自当奉陪。”吉蒂当场笑得心花怒放,吉人横了她一眼,略略皱眉。 “你费尽心思求亲,吉祥没说什么吗?” “怎么会没有?”夔山俊眉高耸,又叹了口气。 她说想继承家业——好,没问题,他就叫娘一起迁到京城。 她说想照顾爹爹——很好,那更没问题,反正他和娘迁到京城还能住哪里?老爷子一直叫他留下来,留就留,包管她从早到晚,仍和她爹爹天天照面。 总之她说一句,他答一句,没有不肯不同意的,从此她就傻住了,几天都没搭腔,镇日在惠宅各处飘啊飘,魂不附体的,连惠源堂都没去。 吉蒂一脸赞许的对他竖起大拇指。“我看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你还会灌迷汤的了,吉祥居然撑到现在,你们两个都很了不起。” “你们慢用,我去歇息了。” 木头似的吉祥突然迸出一句人话,吓坏了一干众人。 她站起来,福了福身,随即轻飘飘的飘了出去。 爹爹已经够糊涂了,连亲姊姊也取笑她,吉蒂这坏家伙。 独自走进花园,找了一块石椅坐下,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风儿吃呀吹,吹得花儿低头,叶儿摇摆。宁静的午后,碧绿浓荫下,鸟鸣啾啾叫,知了纷闹—— “别受凉了。” 一件披风落在肩头上,她抬头,是夔山。 他踱到她眼前半跪着,俊朗的笑颜无忧无惧。 她静静望着他的脸,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胡碴…… 他实在不太懂得照顾门面,胡子老剃得长短不一,乱七八糟的,幸亏老天爷厚待他,这把乱胡和他豪放的气质意外契合。 “怎么这样看我?”夔山戏谑地冲着她笑,“怎么样?是不是很喜欢、很心动、爱慕得不得了了吧?” 吉祥禁不住噗哧一笑,深情的凝眸痴望。 他永远不会放弃吗? 都不怕厄运相随吗? 为了要娶她,捕头也不干了,老家也不待了,叫年迈的母亲搬到京城,连自己的儿子也愿意从妻姓? 她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对他而言这么重要吗?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你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你说。”夔山笑眯了眼,只要她开口,他没有办不到的事。 “你……” 吉祥食指最后落在他唇边,沙哑的低语,“可不可以答应我,一定要长命百岁,活到很老很老?” “我答应你。”夔山瞬也不瞬的凝视她。 “那……就这样了。”吉祥泪光闪闪的微笑,双手捏捏他的脸。 如果……人世间真有所谓的天命注定,那他一定就是她的宿命。 否则像夔山说的,要怎么解释他们之间奇妙的缘分呢? 她想要相信他的话,真的很想努力相信这一回……说到底,她怎么可能不想嫁给他呢?其实想得心都碎了,可她真的好怕……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鼻头蓦地一酸,她赶紧低下头,哽咽到几乎说不下去。 “反正到那时候,我也不要活了。”是死是活都要在一块儿,她是抱定了这样的念头,才敢答应他的。 “反正到那时候,我也不要活了。”是死是活都要在一块儿,她是抱定了这样的念头,才敢答应他的。 “傻丫头,乖,不要哭了——” 夔山心疼地拥她入怀,她老是楚楚可怜的,害他多难受。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以后我会加倍的爱惜身体,和你一起活到很老很老,然后到了晚年那一天,我会先送你走,让你安安心心的,一辈子都不为我掉泪,你说好不好?” “嗯。”吉祥擦干了眼泪,新的却又立刻涌了出来,和夔山眼对眼,柔情相望,两人不禁都笑了,笑着抱成了一团。 数月后—— 吉祥与夔山终於成亲,一切依足吉祥的心意——她不要铺张奢华的婚礼、不愿让太多人参与,也不愿祭告天神…… 於是大婚之日,只有自己最亲的家人齐聚一堂——爹爹,夔母,两位姊姊及姊夫——她穿上石榴红裙,夔山换了大红喜袍,两人在亲人的祝福中,行简单的夫妻交拜之礼。 回到房里,案前点了一双红烛,是偌大新房唯一的装饰。 夔山为她揭开盖头,朝吉祥笑笑。 “如此简单,你不觉得遗憾吗?” “我有了你,还能遗憾什么?”她温婉的抬头一笑。 自己终於满了十八岁,爹爹仍然身体健康,夫妻俩鹣鲽情深…… 过去十几年来仿佛生活在噩梦里,如今噩梦渐渐远去,她已经很满足、很幸福,再无所求了。 又过了数月。 一阵踢踢踏踏,两名捕快上气不接下气的停在惠源堂门口,朝里头喊—— “夔捕头,城东发现一具焦尸,县太爷差人来问,能不能请您拨冗过来看看?” “没听说我不干了吗?” 夔山懒洋洋地歪着头,仰脸灌了一口烈酒。他在等吉祥算帐,对玩帐本好一块儿回家,身为老婆大人的贴身保镖,保护她人身安全成了他唯一的差事。啧……约莫再办个时辰就好了,闲啊闲,一辈子没这么清闲过。 两个捕快被他一口拒绝,站在店门口你看我啊、我看你,只会搔搔脑袋,既不敢退,又不敢进。 夔山瞧了心烦,莫名其妙瞪了瞪。“两位老弟,夔某本来就不在京城里当差,有事干么找我?” “可是……那个……” 其中一名捕快说道:“您前些日子当赏金猎人的事儿,现下统统传开了,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咱衙门里的,个个都很敬仰,您……您……这回发现焦尸,约莫是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手掌脚掌都不见了,死得十分离奇。王捕头得了上风正在梧桐寺里养病,县太爷说想听听您的意见,叫大夥儿都先别搬动尸体,要等您帮忙勘验呐!” “你们是当差的,有这种事,理当自己看着办——”夔山嗤了一声,正要打发他们,孰料吉祥忽然抬头道—— “你还是去一趟吧!” “嘎?”夔山低头看了看吉祥。他没听错吧?吉祥刚叫他去哪儿?他有没有听错?是叫他去货仓搬货吗? 她微微浅笑,柔声道:“总不能为了我害怕,就教你绑手绑脚的,什么事都不许做啊!” “这个嘛……”他搔了搔头,浓眉聚拢。 吉祥轻轻推着他肩头,殷殷催促,“再怎么说,总是人命交天啊!” “那……好吧,我去去就回。”夔山这才打直了腰杆,收起酒壶,三两步跨出店门槛,冲着呆傻的捕役直喊,“愣着做什么,还不带路!”於是,一行人风卷残云,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富春皱眉从铺子走出来,负手站在店门口。 唷唷唷——方才不是直嚷着命案关他屁事,他多不想去,又多懒得管吗? 怎么前脚才跨出去,就好似猛虎出闸,一瞬间就跑得连影儿也不剩啦?啧啧啧,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您真的没关系吗?”柳富春不安地回头问。 吉祥摇摇头,秀脸挂着一抹浅浅笑意,继续整理手边的帐本。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夔山没回来,她就自行返回惠家。 午后时分,倦懒的回房小睡一会儿,房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又关,没多久一双大手滑上她腰际。 “吉祥……” 夔山声音低低的,有些歉疚地俯身亲吻她眉梢。 “回来啦。”她眯眯的睁着眼,抬起双手勾住他颈项,霎时嗅了他一身气息。 她咯咯轻笑,“你跑着回来吗?身上都是汗味。” “这是嫌弃我吗?” 夔山故意往她脖子上磨蹭,胡碴搔得她浑身酥软,吉祥 哎呀娇笑着,往床里翻了个身,夔山却是如影随形的欺上来,双手仍然拥着她。两人打闹一阵,吉祥才气喘吁吁地止了笑声,温婉问起—— “县太爷找你去,看过了觉得怎样?” 夔山神色一变,眉头耸了起来。“看看罢了,许多症结尚待查证,一时片刻也说不清楚……总之,都是些恐怖血腥的事,你还是别问得好。”吉祥垂下两扇眼睫,低声喃喃,“那姑娘……只有二十几岁?” “嗯。”夔山抿唇答应。 “好可怜呐……”她不禁为之叹息。 “你是怎么了?”夔山摸摸她秀发,总觉得她有些古怪。 吉祥双手仍然环在他颈项上,低头 幽幽的说:“听说王捕头年级大了,想退下来含饴弄孙,偏偏衙门缺乏有经验的,觅不到人接手,至今不肯放人……我在想,县太爷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就去吧!” 话说完,屋子里顿时静悄悄的,过了好半晌,仍只有彼此呼吸起落的声音。吉祥终於忍不住抬头,却见夔山深思地望着她。 “可你会担心……”他神情凝重。 “我还是喜欢你神采飞扬的样子。”吉祥笃定地绽露微笑。 她爱上的男人,是头关不住的鹰,硬要养在笼子里,可是会害他折寿的。 她是宁可让他在外头风风雨雨,火里来水里去,也胜过在她身边无聊发闷,坏了身子啊。 “若你变得不像你,我也不喜欢的。”她微弱地呢喃。 “你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吉祥……”夔山倾身紧紧抱着她,抱得好紧好紧,在她耳边沙哑低语,“我不想让你每天担心受怕的日子。” 他想要给她幸福,想要天天看着她笑,想要她一生无忧无愁……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放弃的,是真的! “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夔山……”吉祥摇摇头,眼眶蓦地泛红了。“也许以后还是会 ,还是担心你受伤,怕你哪天又有暗夜里追逐犯人,想着那些刀光剑影,夜里不能成眠,可……我更怕绑你在身边,看你一天天的渐渐消沉,最后变了个人……我不想这样。” 说着,她泪盈盈的笑了起来,推着他肩头,柔声道:“去吧,夔山,做你想做的,我已经学会有时要顺应天命,有时要自立自强,我不会再畏畏缩缩的过日子,让所有爱我的人为我烦恼了。” “你啊,你啊,怎么总教我那么心疼呢?”夔山投降的低叹一声。 这不行,他要常常逗她笑。可……该怎么逗呢? 嘿嘿嘿嘿,顺长的身子一翻,顿时将她密密实实的包覆在身躯底下,低下脸来,胡腮往她颈间抹去,吉祥登时哇哇低叫起来。 “夔山!” “怎么样!是不是很喜欢、很刺激、舒服得不得了了吧?”夔山戏谑地扫向她半敞的雪胸,惹得吉祥低低抽息,却又弓起娇躯。 他吻住她的唇,甜言蜜语不是他的长项,不过“身体力行”的表达爱意,他正在努力的学习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