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爱谋臣》 楔子 北方冷冽的风,正灌满她的衣袖间。冷风就像针,刺得浑身发麻,也像刀,剐得她疼痛不堪。邯美觉得自己抵抗不了这冷风了,她双手拥着身子,缓缓地蹲下身来…… 为何她会在这里? 此时,她才发现不对劲。这地方高得吓人,抬眼望向上头,没有任何东西阻挡这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天穹,这巨大包围着自己,让自己变得好渺小。这红,她觉得肮脏又残忍,因为红光间参杂了一簇又一簇阴黑的积云,是暴风雪的前兆。这被污脏的颜色,让邯美想到一个躺在泥泞中失血而死的士兵,那被戈矛割得残破的身体。 颤抖越来越激烈,邯美用力地搓热双臂,然后,她又发现—— 这是什么衣服?这不是男人的衣服吗?这不是王上才可以穿的玄色冕服吗?上头绣了精美的十二章纹,飞舞的龙纹就绣在她的双臂上。她看到那龙空洞的眼睛在瞪视着自己,好像在监视她,要她做好自己的本分…… 她的本分是什么?邯美很努力想要想起来,但是内心又有一股恐惧,不愿自己忆起,一旦忆起,好像自己就会被吞噬掉。 「交出韩王——」忽然一个响亮的男声破天而响,这腔调很粗鲁,邯美听过,是秦地的腔调。 紧接着男声而起的,是更暴怒、更焦躁的应和声。这怒吼很大,好像大地崩裂的声音,是由上万人同时齐力喊出的。这群男人们只喊一个字。 「杀!杀!杀——」 邯美咬着唇,努力制止颤抖。她鼓起勇气站起身探看,想要知道这群杀气浓重的男人到底在哪里。 她站了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竟站在一座方大的庑殿式屋顶上。这殿顶高到能让人觉得自己离天很近,呼呼的强风几乎要击倒她。然后她看到这大殿的前方,满山满谷的,竟是黑压压的一片。 是人,是一群穿着玄甲、手持兵戈的男人—— 这满山满谷的人看到她站了起来,忽然又是震天价响,一片杀声。「韩王——韩王——杀——杀——」接着,这股彷佛流满大地、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黑浓浊水,就要向自己涌来,带着想要杀死自己的气势—— 「不、不要——」邯美被吓哭了,一边哭一边往后跑。她越过了殿顶的脊梁,跑到背面的大顶。忽然脚一滑,滚落下去。她攀着被弓箭射裂的破瓦,止住墬势,然后微微地转头往下望…… 是长满硬石的峭壁深渊。这悬崖的深,让底端的溪流看起来就像一条不起眼的白线。摔下去,粉身碎骨不足以形容,那死状应是四分五裂的—— 攀着破瓦的手被割开一个口子,血让手变得湿滑,再使不上力,身体又被拉下了几分。邯美哽咽地不知所措,抬头再看,那股拥有巨大破坏力的黑水,已经越过脊梁,汹汹地向她滑落而来。一张张布满污垢沙尘、贪婪邪笑、露出利牙想要吃掉她的圆扁大脸靠得越来越近,她看得越来越清楚…… 最后,邯美尖叫,手放开了,往那悬崖坠下—— 邯美不断地尖叫,喘不过气来,猛咳着。她像溺水的人一般,双手无助地向天抓攫,想要抓住可以扶持她的东西。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牢牢握住她,邯美赶紧反抓住这双手,抓得很紧,紧到她的指甲都陷在那双手里,但是对方只是任她这样抓着,没有任何反抗,甘愿承受她的恐惧。 这样的抓掠让她慢慢地镇定下来,不再尖叫,只是急促地吸气吐气。 然后,她泛满冷汗的额头,有一个柔软、暖热的东西印了上来。她张开眼,看到一张俊逸清秀的五官靠得她好近,近到她可以闻到他温热的鼻息。这好看的男人的双眼布满着怜惜与温柔,嘴角则扬着一抹安抚她的浅笑。 「孤阿哥……」她轻唤眼前的男人一声,然后一股心酸马上涌上眼鼻。 「不哭,邯美,孤阿哥在这里,不哭……」说着,男人又印了一吻在她的额头上,邯美抵抗不了这安慰人的温柔,抽泣得更剧烈。 男人的大手拨拢着邯美被汗湿黏的发,触到了她的皮肤。邯美心里一震,孤阿哥的手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粗了?他长得秀气斯文,绝对联想不到他也会有一双彷佛饱含沧桑、历经苦难的手。 「又作恶梦了?」男人轻轻地问。他的声音在这恶梦过后的夜里听来,神奇的竟有抚慰人心的作用。邯美努力止住哭咽,朝他点点头。 男人没有多问那恶梦,只是说:「没关系的,邯美,以后要勇敢,不怕……」男人坐在她的卧榻边,将她的小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像个母亲一样,慈爱地抚着邯美的脸与发。这抚触很舒服,让激动过后的邯美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 然后,隐隐约约,她又听到了男人轻柔的声音在对她说:「这个恶梦,有孤阿哥和妳一起担着,所以妳不是一个人。孤阿哥也怕,怕这恶梦伤害妳,不过这受怕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孤阿哥会让它结束的,让妳快快乐乐的过好日子……所以邯美,好好地睡吧!别怕。」 好好听的声音,好令人安心的话语,邯美就这样带着笑容,枕在男人的腿上一夜好眠。 只要有她的孤阿哥在,没错,她就可以不怕任何事,她会勇敢面对这一切…… 第1章 秦始皇二十八年春末,下邳近郊克山 邯美今天的动作非常快。侧背着一个小竹筐,花了一个早上,便将克山爬了一半,采摘了许多可以拿下山卖钱的野菜。现在小竹筐里满满的都是车轮菜、荭草与益母草,她正要找一条清溪来清洗它们,顺便清理全身满是草汁与泥土的自己。 夏季快到了,楚地的暑热潮湿最让人无法忍受,即使在克山住了近十一年,她还是没法习惯这样的天气,江苍叔也常苦笑说,他们俩的身体恐怕是永远也适应不了此处。因此她采摘这些拥有清热解毒等疗效的野菜,不但是要拿下山卖给需要的村民,也得留一些给自己与江苍叔食用,好度过溽热带来的不适。 邯美来到平时惯去的溪边,快手快脚地将野菜洗净,也赶紧将自己打理妥当。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她要快点下山把这些野菜卖给村民,然后就留在村子里,等待那人的到来——算算日子,有两个旬月了,她的孤阿哥也该上山探望她。山下只有一个村子,要上克山一定得穿过,所以待在村子里绝对等得到人。以往她都会潜伏在村内的小巷里,给她的孤阿哥大大的惊喜。 相信只要看到孤阿哥那温婉宠溺的笑容,便可以让她快快忘去恶梦…… 看着澄净的溪面,邯美突然一愣。她轻轻地摸上自己的脸,皱着眉头看着溪里自己的倒影。 没有变。 十一年了,她的容貌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多年前,她曾问过江苍叔自己的岁数,江苍叔吞吐地说:「十七。」她便下山去找同样是十七岁的姑娘家,长得的确和自己同副模样大小,说起话来、笑起嘴来,都是一样的感觉。但是经过了多年岁月,当年十七岁的姑娘家变了,身体变得丰腴成熟,皮肤变黑变糙,五官表情也更像大人,内敛、愁苦……而不再是像她一样带着点孩子般的稚嫩与天真。 不过她喜欢保留这分天真,因为孤阿哥看着她的笑容,总会很欣慰地说:「邯美,我喜欢妳一直这样,不要改变……」江苍叔也会点头附和。 这两个男人,是一双强大又温柔的羽翼,自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她、呵护她。十一年了,深厚的感情让邯美感到幸福平静。只要他们俩高兴,邯美便觉得足够了,所以她也不想去探究原因。 虽然,村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虽然,她没有任何同年龄的朋友可以说说话;虽然……最后连江苍叔都不大愿意让她下山了——而天晓得,为了接孤阿哥上山,她争了很久,才争得这下山的机会! 她虽不愿多想,但是,她……正常吗?独处的邯美,还是会胡思。 此时树林里起了风,好舒服的风,轻轻抚着她的发丝。邯美抬头,看着天上飘落些许青色的叶雨,包围自己,视线便随着它们飘荡,最后也跟着落进了波光粼粼的溪河中…… 忽然,她一震。绿叶被吞噬。有红色的东西,正在染这条野溪。 一发冷汗,邯美咬牙,闭上眼。 再张开,溪流还是原本清净的溪流。没有像血一般的红色。 那个每晚都折腾她的恶梦啊……被人血染红的江河…… 邯美脸色发白。她赶紧收拾东西,往家的方向奔去。 深吸口气,邯美镇定如常,但脸色还是白。 「江苍叔,灶升好了吗?」进屋后,她把小竹筐、镰刀都先搁下,然后绑紧宽袖,准备干厨室的活儿。她一边把鲜摘来的车轮菜切碎,一边朝里屋喊着:「今天我摘了很多车轮菜,生得很好,晌午就吃这菜饭吧!」 不过里屋没有回应,邯美进去探个究竟,看到里头有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地对坐着。屋里的气氛有些僵。 一个是年近五十多岁、已被现实生活操劳到微驼着背的江苍叔。另一个,则是身着一身洁白的麻织深衣,戴着一顶端庄的漆木长冠的年轻男子。即使是在这山野小屋里待着,这人的坐姿依然不马虎,彷佛深受礼仪熏陶、正身处朝廷大堂中的贵族,背影看起来很是英挺、端正。那线条柔和的容廓,细秀的眉眼,也透露出此人高贵而斯文的气质。 当他意识到有人进屋,从容地转过头,朝邯美露出好看的微笑时,邯美眼睛一亮,尖着声音叫道:「孤阿哥!」 男子秀气的眉眼笑得更弯。他温柔地低唤一声。「邯美。」 江苍叔也赶紧堆起笑。「邯美,瞧妳的孤阿哥回来看妳了。」 年轻男子端着俊朗宜人的笑容,正要下榻着鞋,没想到被思念逼急的邯美早一个箭步奔向他,顾不得什么矜持,就像个小孩一样,整个扑在男人身上。男人虽生得秀气,但也有成年男人的体格,他牢牢的抱住邯美冲动的小身子,让她窝在自己怀里,宠溺的说道:「邯美怎么还是跟个孩子一样?」说着,他握住邯美的手,细细的抚摸她的掌、她的腕、她的臂,又笑。「都是瘀青、割痕的,平时小心点。」 「那是因为我都在山里跑啊!不跑的话,我跟江苍叔都没东西吃了!」邯美用撒娇的语气解释。年轻男人呵呵笑出声,笑容稍稍自然了些。 屋内的沉重气息,因为邯美而热络起来,而她的脸颊也因为欢快而红润许多。江苍叔笑着插上话。「独孤,现在邯美可是采野菜的能手,村上的野菜都要仰赖她呢!被一些野草割到,是很平常的。」 「我知道。」名唤独孤的男人抚了抚邯美微乱的头发,又直直地盯着她半晌,然后才说:「知道妳过得很好,我就很开怀了,邯美。」 邯美一愣,不懂今天孤阿哥的眼神里,怎会有那些东西?那种直盯着她看的模样,像是要把握住这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好将她从头到脚都看得够似的。这个念头让她不安,她赶紧转移话题。 「孤阿哥在淮阳学礼,学得如何?何时学成?什么时候回来和我们一起住?」邯美毫不喘息地直问。 五年前,独孤本是和他们一块住在这座克山的,没想到有一天他突然说要出山北上陈郡,去一个叫淮阳的地方,向隐居该地的先秦遗老学习礼仪经典。这个机会难得,以后或许还有可能进入朝廷里做官,因此他坚决离开克山。邯美当然很舍不得,不过相处了那么久,她与江苍叔都知道独孤的个性,一旦决定要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那坚韧好比一个强壮的大汉,即使用十匹马拉他也不为所动。邯美只好闷闷的忍着思念,等待独孤两个旬月上山回来看她一次。 五年过去了,经典也应该学成了,她的孤阿哥何时才能回到她身边,日日夜夜的伴着她?这种渴望以前还不是很强烈,但是自从前几天开始做那恶梦后,她的不安恐惧再也不是江苍叔可以替她压住了。她想要告诉孤阿哥那个梦的可怕,但是现在气氛好不容易融洽了,她也不好开口。 面对她急切的发问,独孤并没有马上回答她,还是一直深深的望着她。 「孤阿哥,你回答啊!」邯美牵着他的大掌,摇了摇,努力装得很开朗。但独孤依旧不回话,邯美便知道了,那答案会让自己失望。 她不如这样问吧!「那……孤阿哥这次回来,可以留多久?」 气氛更沉了下来,没人马上回她话。邯美有些惊讶,这问题有什么不对吗?她看看江苍叔,只见愁苦又回到他的脸上,他正用一种渴盼的眼神等着独孤的回话。 独孤强笑着回说:「陪邯美与江苍叔用过午食,我就走。」 邯美的身体一僵,头垂了下来,轻轻地推开拥着她的独孤,独孤一愣,想拉回她,她别开他的手,沮丧地走出里间。 她无力地说:「这样啊,那我赶紧准备午食,让孤阿哥吃……」 邯美离开了里间,江苍马上低声对独孤说:「邯美又做了恶梦。」 独孤一震。 「这几天都会吓得尖叫。那孩子没当你的面说话,是怕你担心。」 他抿嘴看着江苍。 「你这一走,谁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江苍说得难过,哽了声音。「陪咱们两晚,总不为过吧!」 独孤皱眉,沉思良久。最后,他妥协了,叹了气,语气哀伤。「你明知我舍不下她,江苍……」 「你本来就不该做这么冒险的事。」江苍埋怨。 「不准告诉她。」独孤的表情变得凌厉。「答应我。」 江苍哼了声,点头。 「就两晚。」独孤揉了揉发疼的眉心,低声说:「我会好好陪陪她。」 江苍一笑,喝了一口酸浆水,咳了咳嗓子,然后故作高兴的向厨室嚷着。「邯美,花了我好大的力气啊!妳的孤阿哥终于脱口答应了,留两晚唷!」 外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传来瓦器匡啷摔碎的声音,再是咚咚咚的跑步声,接着旋风般地从门口窜入一个娇小的黑影。才一眨眼,小黑影就黏在独孤的身体上。独孤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微微发抖的女孩,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上那么深,是怕被他看到眼泪吧?急得连瓦器都摔碎了,只在乎他能否留下来陪陪她? 傻孩子。还是那么倔强。独孤轻轻拍拍邯美小小的肩头,然后伸手将她往自己怀里拥得更深更紧。 就是为了她,他才甘愿去做那么冒险的事。他不会再让她遭遇到任何危险,再不会让她感到任何悲伤与绝望,他会替她消除一切让她害怕恐惧的事物,以及……人。 埋在他胸口的邯美,与背对着他的江苍,都没察觉到此时深烙在独孤眼里的,那决绝、冷酷的眼神。 用过午食,江苍叔收拾好野菜,背了竹筐下山。独孤既然自个儿上山,邯美也用不着出去了。他宁愿累些,也不要邯美常下山。 留下的独孤,则带邯美到屋子后头的泥地上,教邯美写字。 「孤阿哥好久没看妳写字了。」独孤坐在石头上,笑看邯美,轻柔地说:「把妳的名字写出来,让孤阿哥好好看看。」 「没问题。」邯美兴冲冲的拿起一根树枝,在饱含湿气的泥地上画了一头羊角的线条,然后再到下边画上一个「大」字。她笑说:「这是邯美的美。」 独孤看了看,笑着称赞。「很好看的小篆。」他看着邯美。「妳知道吗?我很喜欢这个字。」 「为什么?」邯美问。 「因为这是邯美的名字。」 邯美听了脸红,低着头搔搔脸颊,之后越想越甜蜜,又吃吃的呵笑起来。平常孤阿哥对她很好,不过很少像今天这样,把自己的心意表现得那么露骨。害她一个女孩家都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独孤看着邯美可爱的举动,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定要把她的笑容、她脸红的模样,好好记在心底,下回想再看到,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他甚至不知道还看不看得到……想到这儿,独孤的眼眸黯了几分,不过怕邯美操心,嘴角的笑一直都是扬着的。 邯美天真的声音也打断了独孤那愁苦的思绪。「可是这个字是一头羊,而且还是一头肥肥的羊,我不怎么喜欢。」 「这个字是漂亮的意思,邯美为什么不喜欢?」独孤笑问。 「我不是一头羊。」邯美气嘟嘟地说:「而且肥羊一点也不漂亮,羊的眼睛很恐怖。上回我拿野菜去村里卖,牠们看我的眼神都好可怕。」 独孤笑出了声音,只有邯美能让他发自内心的笑着。「那邯美喜欢什么字?」 邯美哦了一声,赶紧在泥地上画着。她说:「孤阿哥好早的时候有教过我一个字,我到现在还记得喔!是一个水字边,然后加上一个女字……」 看到那个「汝」字,独孤不笑了,他默默地看着邯美用树枝画着。 写完了,邯美抬起头看着独孤,笑说:「汝字。把女人和水一起结合,好像是在说女人就像水一样,好美的说法。」 「这个字不好。」不料,独孤冷冷地说。他的反应惹得邯美一愣。 「女」字的小篆非常形象化,长得就像一个很谦卑的下人——曲跪着双脚,弯着上身,双手交叉,像在行礼、像在服从、像在劳动着。邯美只觉得这个字长得很有趣,把一个人活生生地表现在字里头,创造字的人真有想象力,她很佩服。 不过独孤不知是怎么想的,表情竟会这样严肃。 「孤阿哥,你……怎么了?」邯美有些怕。 「邯美,我要妳好好记住。」独孤不带笑的眼睛盯住她。「女人,绝不是一生下来就要服侍男人的,更不会是男人的牺牲品。女人的价值绝不止于此,妳要好好记住。」 「我会记住。」邯美怯怯的答道:「不过……孤阿哥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个?」 「没什么,只是用这种低贱的形象来表现女人,会让人感到不快。」独孤站起身,用脚把邯美写的「汝」字给抹掉了。「像邯美这样的好女孩,就不值得被这样劣质的字给玷污。即使有百人千人要这样认为,孤阿哥也绝不许。」 邯美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看着独孤宽阔的背影好一会儿。那宽阔的背影,代表着她的孤阿哥不但是个成年的男人,还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他也长了一双能够保护她的羽翼,这羽翼渐渐变得比江苍叔还要稳靠、丰厚。而这稳靠丰厚的羽翼无时无刻总会向她聚拢而来,将她包偎得密密暖暖的,彷佛这双羽翼天生就是为守护她而生而长的,她的孤阿哥也从不掩饰这一点。 有这双羽翼包容,那恶梦就不算什么了吧…… 她知足地一笑,缓缓地说:「所以,我才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好幸福。而且……这样就够了。」 独孤转过身,深深的看着邯美。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称江苍叔为亲爹,要不要唤孤阿哥为亲哥哥,我甚至连自己的双亲都不知道,以前的记忆都一片空白,我只记得与孤阿哥、江苍叔生活的这十一年……一个人贫乏得如此,有时真让人气馁。」邯美本有些丧气,不过语气一转,冲着独孤再笑。「可是我真的很幸运,而且也非常幸福了。我喜欢江苍叔,江苍叔也用亲爹的关爱对待我。我们俩生活在这座山里,要什么,只要自己肯付出,便会有我们需要的成果,我们过得很富足也很知足。我也不需要像那个『女』字一样,必须卑躬屈膝,才得以生存。但我不觉得这种自由是理所当然,老实说,我也知道外头的女人都是怎么辛苦过活的,我之所以可以这样自由自在,都是因为江苍叔与孤阿哥愿意赋予的。而且,孤阿哥总是那么的护我、宠我,我觉得……」 独孤依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邯美停下话,想了一会儿,脸颊渐渐红了起来,又呵呵傻笑一阵子,那憨傻的模样让独孤不再绷着俊脸,露出好奇的表情问她:「傻孩子,笑成这样?妳还想说什么?」 邯美害羞地看着独孤,咬了咬嘴唇,最后才说:「没什么啦……只是,听到自己喜欢的人,把女人的价值看得那么重,觉得……」她举起手,两指一掐,笑道:「有那么小小的高兴一下。」 独孤被她逗笑了。「妳那两指一掐,只有一粒米的大小。原来孤阿哥的重视,只让妳得到那么小的快乐。」 「孤阿哥明明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邯美怕羞地跺跺小脚。 独孤突然有了想跟她玩的兴致。他摇摇头,难得调皮的笑道:「孤阿哥不知道邯美想说什么。」 「就是喜欢孤阿哥啊!」邯美不喜欢绕圈子,直接说了。 「喜欢是哪种喜欢?」独孤继续问。 邯美扭捏着身子,咬着唇,眼睛飘向其它地方,就是不看独孤。独孤牵起邯美的手将她拉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发,笑道:「应该不是像江苍叔那种喜欢?」 「当然不是!」邯美急着澄清,却又被独孤亲密的举动给扰得头脑空白。对江苍叔的喜欢,是亲爹爹的喜欢。至于对孤阿哥的喜欢,呃……那个字,她说不太出口。那是一种比亲人更喜欢、更重视、更在乎、也更容易被伤害的感觉…… 不过,就是因为知道孤阿哥舍不得伤害她,对她柔、对她好,凡事都护着她、想到她,所以心里满满的都是他,怎么想着他,心里都觉得好甜。 「告诉孤阿哥,是什么?嗯?」独孤的脸越靠越近,鼻息抚在她的颊上好痒。 「呀——人家说不出口!」最后邯美终于受不了,被吓得逃走了。听到孤阿哥在后头哈哈大笑,她羞得更想挖个洞钻进去。可是……能让孤阿哥这样开怀大笑,露出无忧无虑的模样,自己羞到连身体都发红、脑海一团混乱、连路都走得歪七扭八的……其实,也都值得的啦! 不过,如果现下她回头一看,可能会很失望,自己情意的展露,并没能为她的孤阿哥带来持续的无忧与欢乐。在大笑之后,独孤只是露出更舍不得、更愁苦的表情,然后缓缓地举步,跟着邯美回去。 他不但喜欢她,更是爱她,这份情打从十一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他爱她、在乎她,比邯美所能想象得更深、更多。然而,令他感到挣扎、绝望与痛苦的是,他最后选择爱她的方式,竟是将她独自抛下,然后…… 孤决、坚定、绝不回头地,前往那极端危险的境地—— 只因为他真的很爱她,绝不容许有人在伤害她之后,还可以这样逍遥度日。 第2章 深山的夜里,阴冷潮湿,四周的大片沉默与漆黑彷佛会吞噬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无助与不安。 独孤担心黑夜的寂静会让邯美受怕心慌,更容易让她进入那恐怖的恶梦境地,所以连续两晚一直都坐在榻边陪着她说说话,直到她入睡后才离开。他当然知道,不可以这样宠着她、让她有机会依赖他,但是能这样观详她宁静睡容的机会,恐怕也不多了。 他又看了房内一眼,确定邯美睡得安稳后,才轻轻掩上柴扉,回到仍灯火通明的主室。江苍还没睡,他用一只烧着炭火的染炉温了一些薄酒,等独孤入座。 他见独孤那依依不舍望着邯美的模样,叹气。「劝你留两晚陪陪咱们,好像更折腾人呢!最后一晚了啊,壮士……」他拿了一支酒勺,给两只耳杯舀满酒,双手捧给端坐在他面前的独孤,苦笑道:「这最后一晚,就请你陪陪我这渐渐被岁月侵蚀的老侍卫,痛快地喝一场吧!」 独孤嘴角一斜,接过耳杯,朝江苍一敬,一口干了下去。 「真豪气。」江苍说。 「全是在外头练的。」独孤轻拭着嘴角,说:「不会喝酒,没法结交那些游侠豪杰。」 「邯美要是知道你骗她,一定难过。」江苍压低声音抱怨。「说去学什么礼仪经典,没想到却是拿上你姬家五世宰相的家底,去寻刺客灭秦,连我这作侍卫出身的老粗都觉得荒唐。」 「江苍,答应我。」独孤沉着脸说:「千万别告诉邯美,我不要她想这些。」 江苍挥挥手,不耐。「说了好几次,真烦。」 独孤微微苦笑,将耳杯递给江苍,让他又舀了一碗热酒。独孤看着江苍关节粗大的大手,说:「江苍还不老,还可以再保护邯美十年、二十年,把她交给你,我很放心。」 江苍皱着眉瞪他。本想骂这臭小子几句的,但忆起他那总是冷静自持、偶尔从容微笑的模样,心想再怎么责备,大概也动不了他的决心分毫。独孤是个斯文好看的男子,但谁晓得这样秀美柔静的面貌与气质下,会藏着这么惊天动地的野心——刺杀秦始皇帝?!这个念头真是一个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想出来的吗?他知道刺秦的失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喔!他当然知道,可怕的就是,尽管他心知肚明、一清二楚那后果,他还是特地上山来向他们道别。甚至在对他托出全盘计划时,说得事不关己,不像自己的事一般。 唉,他想啊,这世上唯一能让他露出些许属于常人情绪的,大概只有那个他深爱了「二十年」的邯美吧!就是为了邯美,打从韩国被灭后的十一年来,这小子不知牺牲了多少东西…… 他恨那嬴政。不只是因为十一年前他灭了他们的祖国韩,让他们无家可归,至今得流亡在楚地边界。他更恨,这家伙的专横残暴,毁了邯美的一生。 但这些激烈的情绪,却都好好地包覆在他的笑容与沉静里头,如果他江苍不是已识他十几年的老仆役、老战友,恐怕还会以为这家伙是个畅兴与世无争的清高隐士呢! 独孤看着江苍叨叨念念的嘴脸,一笑置之。他现下只想解决他在意的事。「江苍,把那丹药拿出来。」 江苍一愣,有些慌。「确定……要用上?」 独孤点头。「对,明日一早就让邯美服食。」昨晚的经验让他害怕。他亲眼目睹邯美被那恶梦折腾的模样,她留在他手上的瘀痕,是她在恐惧的江海中挣扎的求救声,她在梦中吶喊得多大声,这瘀痕就有多深多黑。江苍也看到那令人怵目惊心的瘀痕,那瘀痕的黑就像被耕牛给踢踩过一样,痛入骨子里似的。但独孤感受到的痛,却不是来自于这瘀伤,而是对邯美的惊惧惶恐无能为力…… 要消除她那深层的不安,只有把那怪物给杀了——越快越好! 「十一年前吃了一颗,效果是不错。她忘了那些事,容貌也一直维持在那个时候……但是,还是挺邪门的,就别让韩汝吃了吧……」 「她叫邯美,江苍。」独孤寒着脸纠正。「千万别喊错。」 江苍被堵得难为情。他又挥手,低念道:「我会让她服食,但是……忘了又怎样呢?瞧,现下还不是想起了,一直在梦里折腾她……独孤,你不该帮她逃避,我们一块想想让她更好过的方法吧!」 独孤寒着眼,瞪着江苍好一会儿,才绷着声音说:「你不懂。」江苍不解,独孤终于露出了些许激动与怒气,说:「我不是在帮她逃避。逃?能逃多久?当我奉上我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向这淫祀之地的邪庙诚心乞求天怜,却只换来这三颗单薄的丹药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人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到了神前是多么无用。三颗丹药,一颗仅维持旬年的效力,顶多撑个三十年,邯美能逃过那暴秦曾施压给她的黑暗?她逃不了的,她的人生早就被暴秦给毁了!」 「独孤……」江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柴扉。独孤闭上眼,微调气息,并注意聆听房内的动静。还好,他难得的激动没有吵醒邯美。 「逃不了太久的,我知道。」独孤咬着牙说:「我只是希望,当邯美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时,她能够发现,当初那个毁了她人生的怪物,早就被消灭了。她可以离开这座山,到其它地方走走,呼吸其它地方春天的气息,或是回家乡看看——即使那个家有很多恐怖的回忆,但是,她再也不用怕了,因为这块大地上,再没有那骇人的杀戮之气……这个,才是我要杀了那嬴政的目的。」 江苍难过地看着他。 独孤眼神放柔,语气放软。「在这理想达成之前,在我替她做好准备面对过往的痛苦之前……我要她天真快乐地好好活着,用邯美的名字……算是补偿十一年前她所失去的人生。」 「……我明白了。」江苍叹了口气。「我不会再说这是逃避了。」扶着木案起身,他来到屋子的角落,蹲下身挖掘地土,从里头掘出一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陶缿,陶缿上端只开了一个孔,没有其它开口,本是储钱的用具。他端回木案,利落地往案角一敲,陶缿裂成两半,蹦出一个用麻布包裹的小东西。江苍的大手抖着地将麻布摊开,里头包着两颗绿透如青玉的丹丸。 「这东西很邪门。」江苍不安。「十一年了,看着邯美还是那十七岁孩子的模样,真的让人很慌。我都不敢让她下山了,就怕人家说闲话,」 「没事的。」独孤看着麻布里的两颗青丹丸。「这或许是神的旨意,甚至是眷顾。祂希望邯美依然可以用一个新生之身,来面对这块即将复苏的大地。」 「还有二十年的时间……」江苍说:「你真有把握,暴秦能在二十年之内被推翻?这嬴政是个怪物,他会让他的帝国维持个上万年啊……」 独孤眼睛一瞇,邪笑。「所以,我才要去试试看,看是不是真推翻不了。」 独孤邪魅的笑纹被烛火由上一兜,阴狠得像是傩剧中的鬼面具。此刻外头刮了夜风,烛火摇曳,更让这鬼面的线条生动地活了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江苍没有惧怕太久,因为紧接着柴扉后头传来了异常凄厉的尖叫声。只见这张鬼面自个儿也露出惊慌的表情,瞠裂的目眶中全是焦慌、在乎,才一个眨眼,这人便已窜入邯美的居室里头…… 血红的残阳—— 满山满谷黑压压的军队—— 外头震天的杀声—— 满室的哀号声—— 男人被杀被剐的哀叫—— 女人被奸被揉的呻吟—— 她被抛弃—— 她被进逼—— 她恐惧地爬上去—— 她绝望地跳下了—— 「啊——啊——不要!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饶了我、饶我啊——我不要死啊——」邯美紧绷着全身,在床榻上痛苦地翻滚着。她时而尖叫,时而语无伦次地吶喊。她的眼睛半张着,但是饱含泪水的眸里却是死寂一片,什么都没看进去,独孤与江苍都到榻边看她,她仍浑然不觉,迷蒙中依然是对梦境的恐惧。 邯美太激动了,四肢用力地击着四周硬物,头不断去撞床榻的木缘,独孤看得好难过,他坐上榻抱起邯美,将她整个人窝在怀里。他不敢硬箍她,怕伤了她,那么要打要撞,就都施在他身上吧,痛都由他来帮她承受。 江苍紧张的杵在一旁,独孤急说:「丹药拿来!」江苍赶紧出去取。 此时邯美像个溺在大河里的人,突然攀到了岩壁似的,伸出弓成爪状的手去攫独孤的心口,另一手掐扯他腰边的肉,整张泪湿的脸正寻着温暖地方,直往独孤的腹肚钻去。人在深陷恐惧时都会发挥出极强的力道,邯美这一钻,竟也能把他整个人撞到砖壁上。但独孤只是闷哼一声,都忍住了,甚至还紧握住那抓痛他的双手,对邯美低唤道:「抓紧!邯美!不怕!抓紧……」 他的心口、他的腰腹,都疼,像被鹰爪子给狠狠勾拉着,尤其是心口处,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结痂处隐隐发麻。但他只是难过,难过这颤抖不止的小小身子要承受连他也觉得恐怖的黑暗。他心疼她,不要她一个人面对。既然他无法进入她的梦境替她阻挡一切,那他愿意任她发泄恐惧、发泄挣扎。 江苍拿丹药进来时,邯美已经稳定下来,但是身体依然发冷发抖。江苍面色发白,低声对独孤说:「越来越严重了。前几天喊一喊,还能入睡,现在竟挣扎得那么剧烈……」 独孤皱了眉,空出一手接过丹药,说:「烧个温水,给她配药。」江苍点头,又出去了。 片刻后,那双紧抓着自己的小手松了力道,小身子一歪,筋疲力尽地躺在独孤的大腿上。独孤知道恶梦过去了,自个儿也松口气,他温柔怜惜地拨着邯美汗湿凌乱的发,露出她那苍白的小脸。他对着那张小脸轻声说:「邯美,没事了。」 那双半闭的眼眨了眨,眼珠子往上转,在看到独孤那张忧心与心疼交织的表情时,她幽幽地说:「孤阿哥,我……我……我又看到……」 独孤瞇起眼。昨晚那一次,他没多问,不愿扒开伤口。但是,要清毒,就要把毒吐出来。他还有多少时间能待在她身边,抱着她、安慰她、轻声告诉她:一切都没事了……没有!没有时间了。他必须直问:「告诉我,看到什么了?」 邯美一愣,摇摇头不想说,独孤的大掌箍住她的脸,直视她的虚弱,觉得自己好残忍。「告诉我。」 邯美抖着说:「孤阿哥……我生病了吗?」 「妳说!邯美!」他当然知道那恶梦是什么,但是他要邯美亲口吐出那些脏东西。 邯美的表情挣扎,吐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了: 「我看到……好多军队……踩平了好多村庄……」 「我看到……那些村庄里的树……吊着村民的身体……」 「我看到……有另一个军队要反抗……可是都被埋进了土里……」 「我看到……血染红了一条河……河蜿蜒到一个宫殿……」 「我看到……自己被大家抛下,一个人待在没人的宫殿……」 「我看到……我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礼服,可是是男人的……」 「我看到……有人追我,把我追上屋顶,然后……我从屋顶上跳下去……」 独孤的手越来越僵硬,箍得邯美的脸颊好痛。 「我生病了,孤阿哥。」邯美的眼泪浸湿了独孤的手。「我本来不想让孤阿哥知道的,这么丑陋恶心的梦……这种梦怎么会在、怎么会在……」她摀着脸,轻泣着。 独孤抿着嘴,沉思的看着手里的丹药。「这不是妳的错,邯美。」他轻声说:「不是妳的错,丑陋恶心的,不是妳……」是这个世界。 此时江苍端着一只陶碗进来,独孤接过搁在榻上,说:「我来,你先出去。」江苍担忧地看了邯美几眼,最后依言出去,将柴扉带上。 「都说出来了,很好,邯美,妳很勇敢。」独孤用大掌抚去邯美额上的汗,柔声说:「起来坐好,看着孤阿哥。」 邯美缓缓坐起身,意识到自己的狼狈,便用宽袖抹着湿透的脸,那模样很像一只在打理自己绒毛的小猫。独孤笑了一下,取出包在麻布里的丹丸,递到邯美的小手上。邯美疑惑地看着他,独孤端起陶碗,说:「喝口温水,吞下它。」 邯美虚弱地说:「我不会吞药丸。」 「听话,邯美。」独孤苦口婆心。「吞下它,就不会做恶梦。」 「我不信。」邯美瘪嘴。「孤阿哥这是在哄小孩。」 「邯美不相信我?」独孤扳起脸。「孤阿哥会骗妳吗?」 邯美还想讨价还价。「只要孤阿哥一直待在我身边,我就会很勇敢。」她讨厌吞食没有咬碎的东西,感觉好像会噎死自己。 独孤沉静地看着她。「但孤阿哥不可能一直待在妳身边。邯美不是小孩了。」 听到这回答,邯美的心情更加低落。她不再直视独孤,低下头,藏起难过的表情。 独孤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将丹药含在嘴里咬碎,一股刺鼻的苦涩味冲上脑门,独孤皱眉忍住咳呛,然后倾身向前拥住邯美。 邯美一愣,抬起头,一双温热的唇顺势轻轻地贴向自己的,然后她更惊讶了,她感觉自己的嘴里含纳进了独孤的温暖与柔软,虽然其间还包含了讨厌的苦涩味以及一团诡异的异物,但是独孤的唇舌对她做出的按摩与抚触,竟奇异的能让她忽略那味道。她的孤阿哥……竟然对她做出那么大胆的事?!她很害羞,可是无法否认的,她觉得好舒服、好幸福,这个动作可以让她忘记药的苦味、梦的恐惧……她好希望孤阿哥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永远永远这样对待她。 邯美的呼吸有些急促,这吻消耗了她所有空气,但独孤好像恋上这样的感觉,竟情不自禁的伸手轻压住她的小头颅,又让自己深入了几分。他也激动得快不能呼吸了,但他一直在忍,他想要好好的吻她,像是没有下一次、没有明天、不能再见面一样的吻着她……他的好邯美,明天他就要离开她了,离开这个他守了十一年的爱,何时能再看到她?不知道、不知道啊……想着想着,独孤觉得眼睛好酸,他闭上眼,不要让邯美看到他红了眼睛。 邯美有些痛苦的呻吟起来,独孤知道得放开她了。邯美喘了几口气,不自觉的就将那诡异的异物给吞咽下去了。 不过她还是苦着小脸对独孤抱怨。「唔……好苦、好难过……」 独孤看着她被吻红的小脸,听着她撒娇似的声音,心里一动,呼吸更急,拿起碗喝了口水,又一个倾身把邯美捞进怀里,给她喂水,给她充填、按摩、抚触……就一直这样持续着,喝水、喂水、亲吻、交缠,直到邯美口中再没有丹药的苦味。 邯美被吻得全身舒软,独孤也花了大把力气,克制住因激吻而引起的反应,光是这亲密的吻,两人就筋疲力竭。独孤的腰杆一软,躺下,将邯美压在下头,抱着她软软的身子,放任满足与安适,慢慢将他的意识占据。毕竟,以后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了。 邯美也好激动,她虽然单纯,没经历过什么世事,但女性的直觉告诉她,两人的关系不再是普通的兄妹情了。她的心,是孤阿哥的,而孤阿哥的心,也是她的。想到这儿,一直处于被动的邯美,颤颤地伸出手,主动拥上独孤的宽肩,然后,越拥越紧。她说不出什么露骨的话,但她希望孤阿哥知道,这个拥抱,也不再是妹妹的撒娇,而是一个女性回应心上人的爱。 独孤发出一声酥骨的叹息,他说:「让妳这样抱着,孤阿哥觉得好舒服……」 邯美好羞。「我……那个……也……」她总觉得自己要响应些什么,但是她就是说不出那么大胆的话。 对于她的支吾,独孤一笑,撑起上身,望着她。「邯美,知道孤阿哥为什么要这样对妳吗?」 邯美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看上独孤那深情的眸。 独孤轻笑,在她的额上印上一个疼惜的吻。「妳要记住,那是因为孤阿哥心里有妳,无时无刻都惦着妳。以后妳见不到孤阿哥的时候,就这么想着。想着,就不难过、不寂寞了。」 邯美皱眉,她隐约感觉到什么,那是一个悲伤、黯淡的东西。她讨厌这东西。她瞪着独孤。「孤阿哥,干嘛这样说……」 「嘘。」独孤没让她说完,伸指轻触她的唇,然后细细地摩娑着它。「不要管孤阿哥说了什么,妳只要记住……」 邯美屏息听着。 「我爱妳。」独孤微笑着,充满爱意的笑藏住了满眼的悲伤。「好爱、好爱妳啊,邯美……」 天未亮,独孤与江苍就已起身。 独孤将那顶庄重的漆木高冠换下,在椎髻上包了个粗巾。此后他的身分不再是儒雅的学礼之士,因此舍弃了那有着肥袖、长襬的深衣,着上窄袖、及膝的沟衣与贴身的穷(注一)。 着衣完毕,江苍打量着一身劲服的独孤,以往看他总是将自己修长的身材藏在那宽肥的深衣下,没想到今日着上贴身的衣物,也会有结实、利落的线条。 但独孤看着一旁陶缸里的水面倒影,却是皱眉。他将头巾拔下,竟打散椎髻,抓乱头发,让乱发披肩。并略扯开衣襟,袒露胸膛。还将袖子卷起,露出白皙的手臂。他抓了一把土,把自己弄脏。 看着江苍目瞪口呆,独孤笑着。「我太像女人了。」 「有人这么说?」 「在那些豪杰的眼里,的确是如此。」独孤看着铜镜,摸摸下巴。「该留个胡子。」 「你是贵族,本就不该与那些人厮混。而且外表算什么?那群人也太不了解你了。」江苍闷闷地说:「你的心眼可比他们还要恐怖。」 独孤斜了斜嘴角,起身来到邯美的居室门前。他开了个小缝,静静地看着里头半晌,才关上门。转身,江苍看到他藏不住的不舍与哀伤。 「我会好好保护她。」江苍说:「你别担心。」 「答应我。」独孤说:「就让她好好在这山上过活,什么都别想。」 江苍眼睛红了。「要是她喊着要你,你要我怎么答?」 独孤没有表情,但江苍看得出他在忍。 「我已经留下我的心了。」最后,独孤笑说:「她知道如何不寂寞。」 江苍抹着眼睛。独孤上前,握了握这日渐苍老的男人的双肩。这个老侍卫,忠心耿耿的,跟着他们十几年,对江苍的不舍与歉疚,他也得花大把力气去隐忍。 他不能说任何感性的话,那会让他心软。最后,他只说:「来时给你的木箧,好好顾着。没了生计,就用那里头的东西。不要让自己太苦,懂吗?」 「明白。」江苍坐上榻,背对独孤。「快走。我不送你了。」 独孤背上行囊,环视这屋子的四周,然后又是一笑,他说:「我会记得回来的路。」 江苍的背影一震。 「不管是活,是死,都会记得,回这儿。」 江苍的老脸满是泪痕。 「走了。」独孤坚决地关上门。 克山山顶上有一处坡地,这平坡上长满了一种名叫红花的植物。春天时,这饱满的花球是明黄色的,在太阳底下,随着春风绽放,让这片坡地看起来光亮一片,就是看着,也能让人心情愉快。到了夏天时,这红花会渐渐转为橙红色,然后再是鲜艳的大红。洒过春天的金黄过后,夏天的大地像在燃烧、像铺着奢华的红染布、像在庆祝大节或婚礼似的高潮…… 很神奇的,看到这遍野的红,她不再想到那残忍的不堪。血红的残阳、残阳下的枯枝、枯枝上吊着的尸体、被染红的血河、屋顶上的红天……这些曾经弄痛她的画面,如今都褪去了红色,只剩下模糊的线条。现在,红色之于她,只剩下喜庆般的高潮与热烈。 被恶梦缠绕的那阵子,她惧怕红花,怕它的红会让她胡思。现在她不怕了,反而喜欢这红花,因为红花的变化,正呼应了她的心境。她的心情,由明黄色的初恋欢快,因为思念的发酵,而逐渐转为浓烈的情绪高潮。 这情绪的高潮因为得不到满足,不断在她脑海里叨念着一个声音:她要见孤阿哥、见她的孤阿哥,告诉他,她那天没说出口的话—— 而情绪高潮得不到满足,就会变样,成了愁与忧。 那天,孤阿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山了。两个月过去,四个月过去,时间来到了深秋了,却还是不见孤阿哥的影子。问江苍叔,江苍叔也装焦急,却迟迟不见他有下山寻孤阿哥的打算。 孤阿哥怎么了?在外头发生了歹事吗?受伤了?病了?外头到底还能发生什么事,让人逗留不归?她怎么会没有任何头绪?一直这样待在山上行吗? 她突然好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要那么害羞,迟迟吐不出一句爱语。如果她也很大胆地说出:「我爱你,孤阿哥。」那么她的心意是不是就能幻化成一条实线,牵住孤阿哥的心与身子,让她想见他时,他都会回来? 等待漫长得很不寻常,眼看红花都被秋风扫得枯萎下去,成了残枝残叶,即将化作大地的一部分,成为来年的春泥…… 她等不下去了。花朵可以年复一年地生长、毁灭、再生长。但是人的感情只能萌生、成长,它是禁不起毁灭的。 因为孤阿哥心里有妳,无时无刻都惦着妳。以后妳见不到孤阿哥的时候,就这么想着。想着,就不难过、不寂寞了。 看着眼前萧瑟的景象,邯美想起独孤的话。她突然很不满,孤阿哥不了解她,她邯美被爱给启发的心,没那么容易满足!孤阿哥心里有她,不够!她要时时刻刻都看到他、用实际的爱去碰触他! 她要让他知道,她邯美,也是很爱、很爱他的! 这一年秋季,邯美默默地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快入冬了,邯美得替江苍叔准备好过冬的衣物。她从角落处搬出好几口竹笥,每口都打开翻找,整理出几件用双倍布料缝制而成的复襦衣。她要将这些复襦衣拆开,好在里头填塞一些枲麻。江苍叔节俭,不用棉,但枲麻保暖性不强,往往都要塞很多很多,所以穿起来人都变肿了,走路、做事都不方便。想到这儿,邯美觉得有点苦恼。 此时,她翻到最后一口竹笥,拿出表层的衣物后,看到里头还有一只木箧。邯美原本只是想将它搁到一旁,没想到这木箧重得像块磨刀石,她有些吓着了,也心生了好奇。她回头看看门口,江苍叔还在外头砍柴。她吸口气,打开了木箧。 是细长的彩绘人俑,上下排列堆放,共有十尊。人俑头戴高冠,身着黑红云纹的麻制深衣,交手恭立着,那五官神情专注,彷佛正静待主人的吩咐似的。 但他们这简陋的屋子不需要这些装饰品,人俑制作的精美程度更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为何江苍叔的衣笥里会有这东西? 邯美取了一个出来,发现这重量不是陶土或木头,触感也冰冷冷的,她再掂了掂重量,猜测应该是金属。邯美便用指甲把人俑脸上的漆给刮掉。刮着刮着,微微的金光散了出来,好像是金子…… 是金子?!邯美睁大眼睛,瞪着人俑许久。 然后,她瞇起眼,把手上的人俑给藏在裙下。 正当她开始收拾竹笥时,江苍叔也进屋了。他看见被清出的冬衣,以及被邯美翻动过的竹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要准备冬衣了?」 邯美被看得有些心虚,赶紧坐正,把裙下的人俑藏得更深。「是。」 江苍上了榻,把那只装了人俑的竹笥打开,邯美心一惊,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被揭穿。还好江苍只是看着那只木箧,说:「今年穿暖一点,我会去山下买棉,妳不用再去溪边割枲麻了。」 邯美愣愣地点头。「好。」 江苍用手拍了拍那只木箧,这碰触木箧的每一个动作,都让邯美心惊胆颤。她紧绷着脸,听江苍说:「虽然妳孤阿哥不要妳知道这些,但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以后,我们可以吃好些、穿好点,多亏了它。」邯美看着木箧,江苍又说:「这些钱,都是妳孤阿哥攒来的。他希望我们可以过得更好。」 邯美的脸一沉。如果她没发现里头的秘密,她会相信江苍叔的话,像以前一样单纯而直接。并明白孤阿哥的用心,只是希望他们平时可以吃得好、穿得好。 但是那些人俑可是金子!十尊的饱实金子啊!这笔财富一定可以用很久很久。十年?二十年? 邯美不安。她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脑筋动得并不比人慢。当这笔财富的出现,与一个人的消失,连接上了线、有了关系,某种不祥的感觉便生出了。 她有预感,孤阿哥好像永远都不打算回来了? 邯美看着江苍叔正收拾着竹笥,便问:「不知孤阿哥学礼顺利吗?」 江苍的身影一震。「是啊,也该捎信来,省得我们操心,那小子啊……」他背对着邯美,抱怨道。 「江苍叔,你有想过要去找孤阿哥吗?」邯美说:「我好担心他。」 「我也是啊。但是,他都三十三岁了,邯美,他会照顾自己,妳别操心……」 「每次!每次!每次都是这样的答案。」邯美动气了。「下山去找他,不碍事吧!」江苍叔绝对有事瞒她,对于独孤的去向,他总是敷衍地回答。「江苍叔只会口头上说说,却都不去做。我觉得江苍叔不是不关心孤阿哥,就是早知道孤阿哥的行踪,却迟迟不告诉我!否则四个月过去了,你怎么还这么镇定?」 「少胡说!」江苍不耐地大着声,顶了回去。 他背身忙着把竹笥堆放整齐,冷静了会儿,才软下态度,回身对邯美说:「妳一定是闷坏了,明天和我一起下山,入村走走,我们换些棉与织布吧!我带妳去胡婆那儿挑妳喜欢的布,行吗?」 邯美直盯着江苍叔,那眼神执着得像要抓到他的实话才甘心。 最后,邯美只是轻轻地说:「明天吗?不用了,我不想去吵闹的地方。」 江苍松了口气,他也不愿意带邯美去人多嘴杂的地方。 他来到邯美身边,安抚她。「江苍叔答应妳,明天下山,会差个能写字的人,捎个信去给妳孤阿哥,让他回个音,别让妳操心,行吗?」 「好。」邯美低下头,顺从地说。 江苍卸下了防备。「柴劈好了,我去烧灶,一会儿妳就出来准备晚饭吧!」 邯美抬起头,问:「江苍叔明天啥时下山?」 江苍一愣,她大概是急着捎信吧!没多想,便说:「一早就去。」 「行。」邯美笑了。 江苍笑着摇摇头,便来到外边的厨灶上烧火。江苍一走,邯美的笑容没了,她赶紧把人俑给揣进衣襟里,悄悄地回到她的居室。 她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 是,她没出过远门,连村里也很少去。但是她直率的想法告诉她:有钱,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她早就下好决定了,而现在她也真有能力与自信,可以实现这个决定。 她要去找孤阿哥,把他带回来。她相信她行的! ◎注一:古时有无裆裤与有裆裤之别。无裆裤因会露出私处,必须着长衣襬服遮住,在生活上多有不便。而有裆裤即现代人穿的裤子,行动上较为利落大方。汉时,有裆裤就称「穷」。 第3章 秦始皇二十九年春,河内郡 黄河北岸,一处不起眼的破落村庄,每一栋屋子看起来都是穷困、肮脏的,没有任何正经人士会多花心思,注意这个贫民窟。除了讨税与征劳役时,才有凶恶的官吏来此地作威作福。 春初,还不到征税的时节,北边修长城的劳役才去过一批,这个破落的村庄暂时逃过官吏的骚扰。 村南有一家酒肆,是一个叫北浩的人所有。他在这村上没个好名声,连这穷苦村上的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是游手好闲、不事耕作的无赖之徒。但高头大马、长相凶狠的他,其实是郡内以杀人狠绝著名的豪侠,黄河流经河内郡的南北岸,全是他的势力范围。 村上的人厌他、怕他,他不计较,只当他们眼界小,不识真泰山,而有群俗人遮挡他,也好让他逃过朝廷的追缉。但令他纳闷的是,去年竟有个慕名来投靠他的小伙子,明明知晓他的狠绝名声,却执意要借助他的人马势力,去干他连睡觉都不敢梦到的「坏事」! 他可不佩服他,他是此地的头头、主子!有人压在自己头上,这感觉怎会好?他大可大手一挥,叫人砍了这小伙子的头。但是,见钱眼开,什么事都好谈,这小伙子一下就拿出二十尊用纯金铸成的人俑做筹码,他也只好答应——「勉为其难」的。 此时,他正坐在正榻上,一边喝着参水的酎酒,一边观察着面前正在对弈的两人,左边的是他旗下第一的谋士,右边就是那小子。周围则围了一圈观战的汉子,还有买来这里让他们玩的女人。哼!看到这群女人冲着那小子娇笑的模样,就惹人厌恶。 「公子长得那么斯文,没想到下手那么狠。」一个女人当着众汉的面,夸奖起那小子。「瞧,对手都冒汗啦!辜谋士,别挣扎了,连奴家也觉得你输啦!」 「臭婊子!别吵!」平日素质颇高的谋士,也禁不起输棋的压力。「再吵,看老子待会儿怎么玩妳!」 「唷!奴家才不让你玩,奴家要让公子玩。」女人混久了,才不怕这群爱吃软柿的臭汉子。她看向一直都气定神闲的年轻男子,真是越看越爱啊!虽然他刻意乱发披肩,衣襟不整,面容也被北地的风沙吹裂、吹糙了,却还是掩不去那俊俏、秀气。 说到秀气,女人想到好玩的。她整个人贴上男子挺拔的身躯,在他耳边呵气。「公子为什么要像这群臭汉子一样,不修边幅呢?你啊,如果穿得人模人样,一定更俊!」 男子缓缓回首,眼斜睨着她,嘴边擒着淡笑。「即将收官了,请姑娘别扰了在下。」 女子呵呵笑着,觉得他这冷淡样真对自己的胃口。「不扰、不扰!奴家自个儿玩。」女子跪在他身后,以指耙梳他的乱发,然后束成发髻,盘上了他的头顶。她侧过身端详男子,笑声更浪。「大伙看,好俊!好秀!瞧那眉,秀得像女人一样漂亮!」 北浩看着被女人玩弄的小子,哼笑一声。 是啊!个头比不上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那眉、那眼秀得像个良家妇女,说话又轻声有礼,一看就知道不是在这行打混的人。谁晓得,这娘小子,竟敢拿金子押着他的脖子,逼他的贪欲去做他一生中最狠绝的歹事——刺杀秦皇!老天!秦皇帝是何人啊! 北浩越想越气,手里的陶碗都快捏碎了。但是,其实他更不想承认的是,他在害怕。 此时,众人一片哗然。北浩一看,见那小子正向他的谋士作了一揖。 「赢您六目。」他说:「承让。」 谋士气不过,也没了脸,下了榻,拨开人群走了。 「哼!真没给你输到。」北浩转向旁人,出声消遣道:「不过这也代表不了什么。」 那小子目送对手离去后,再看向北浩。他也对他一拜,微笑道:「记得去年春末,阁下与在下承诺过,若与在场所有人士对弈,无输半局,您便会出手相助。至今,整整一年,在下侥幸,得以实践与阁下约定的诺言。现在,我们就来谈些『正事』,如何?」 「你小子有谋略,这咱们信了。」北浩看着他内敛冷静的五官,又看看那一直缠着他不放的女人,嬉戏地玩着他的头发,突然噗嗤一笑。「还真像个娘儿们。」众人听头头这么笑,也跟着哈哈大笑着。 那小子却仍是一派闲静的,等待他的答复。 「有谋略和有胆量,是两码子事。」北浩见他无动于衷,自个儿倒有些尴尬。他挖苦他。「你能拿那么多钱出来,只证明你是个无恶不作的纨子弟,杀秦皇,万一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得了?你的胆到底有多大,咱们还没见识到呢!这次是搏命啊!咱们可不希望给这样一个人指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有妇人之仁的,女人。」他特别加重后面二字,众人也窸窣谈论、窃笑着。 年轻男人直视着北浩的眼,看了许久。奇怪,北浩竟被他盯得有些紧张。 「在下明白了。」最后,他说:「您开出条件。」 北浩正要大放厥词,只听他又说:「只是在下要提醒您,嬴政要出函谷关,准备东巡,在下时间不多了。若阁下再不信守承诺,您的名声,唯恐会被四海豪杰所斥。」 这硬话可是刺到北浩的痛楚了。他的大脸铁青。 见北浩要发怒,年轻男人仍不疾不徐地说完他的话。「阁下身处的位置,正是击秦最佳所在,因此在下不惜重金,也要将此大任委于阁下。相信以阁下的豪杰之心,定明白此举带来的名望与财富,绝不下于那二十只金俑。届时,会有多少人散千金,只为追随您?那真是不可胜数。阁下的前途,无可限量,此举之后,四海豪杰都将慑于您的威名之下。」 这软话又堵得北浩哑口无言。一口气憋着,脸色发红。 笑容重回那小子嘴边。「因此,在下希望,这回阁下能一诺千金,照在下的计画布署壮士,以便——」笑容更大。「击秦!」 顿时,四周鸦雀无声。 那声「击秦」,把大伙的呼吸都给截断了。北浩也知道,他不可以再耍弄这小子了,他虽然不是他们这一挂的,却深谙豪侠与恶霸的差别,并紧紧抓着这条他最在意的界线,时时利用着。 不过,不可否认,这小子的确得再过一关,他才放心让他布署他的手下,杀人可不是儿戏。 他正要开口宣布的时候,此时,酒肆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在这讨论刺秦的当下。 大伙皆是一惊,赶紧回头一瞧。 大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然后转为怒红。 进来的人,是一个长得更娇小的小子。他全身脏兮兮,衣裳破烂,发鬓散乱,是一个把自己搞得很狼狈的旅人。但奇异的是,他那双大眼却出奇的亮,格外的有神,与他一身风尘仆仆样格格不入。 大汉们因为被他吓到,便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这儿可不是给娃儿喝奶的地方。滚蛋!」他们这样讽刺道。 「我……我找人。」这旅人缩了下身,咳个几声,故意哑着嗓子说。 「找谁?!」大汉吼着。要是他找错地方,他们绝对要他好看。 「独……不,一个叫张良的人。」旅人说。 年轻男人一震,缓缓地望向门口处…… 他看见一张被风沙吹黑的脸,映着一副他深刻在心中的五官。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在看到他之后,充填了惊喜与喜悦,甚至直率地表现在笑容里。 怎么还敢这么笑呢?这里可是个无赖恶霸聚集的贼窟啊! 年轻男子突然头一晕,赶紧伸手支住上身,稳着性子,冷静下来。 邯美好激动,花了半年的时间,她终于找到了独孤。即使换上男装,这趟旅行也没有顺利多少,首次出远门的她,更绕了许多冤枉路。其实从克山来到河内郡,不用旬月的车程,但光是折返正确的路途,以及四处打探独孤的下落,就花了她这半年的时间。 来到此地,她已浑身脏臭,伤痕淤青遍布,四肢麻痛。她觉得身体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途中所受到的挫折与委屈,她更是不愿回想起来,她只知道她还活着,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走了百里路,竟然还活着!甚至仅仅在半年后,就找到了她那朝思暮想的人,她原以为她会耗上一辈子的时间呢! 这种激动,是她这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 从没有一次,看到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影,有那么大的满足,有那么深的珍惜,有那么无法抑制的感动与心酸。 她再也克制不了眼泪,就这么在这些恶汉面前,又哭又笑了起来。 可是,那个她以为是孤阿哥的男人,只是端着一抹有礼却生疏的笑容,默默地看着她。她赶紧抹掉眼泪,定睛看清楚。她的确很惊讶,一向儒雅干净的孤阿哥,为何会这般邋遢?她又看向他身后的女人,突然有些生气,她怎么可以这样亲密地抱着孤阿哥的头呢? 而孤阿哥为什么都不会反抗? 这个人,真的是那晚抱着她、吻着她,一直爱着她的孤阿哥吗? 半年了,她找得那么辛苦,这人一定要是她的孤阿哥! 她想,会不会是自己的脸太脏了,所以独孤没认出来。她伸手用力地抹着,然后又朝那男人一笑,不料他还是冷冷地看着她。她急了,上前几步,直接用她那娇软的声音唤道:「孤阿哥!我是邯美!邯美啊——」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倒是她这急切的一喊,让她的处境更加危险。 她太心急了,急到忘了自己一个清白姑娘家,深入的是一个多么肮脏的贼窟。豪侠与恶霸,有时界限是很模糊的。 有几个恶汉发现了邯美的实底,兴奋地大叫:「嘿!这回真是个娘儿们!」这一欢呼,把邯美给吓得直发冷汗。她开始发抖,并求助地望向独孤。 坐在正榻上的北浩皱着眉,疑惑地打量起她,然后问独孤:「你认识?」 邯美期待地看向独孤。 独孤收回视线,撇开头,淡淡地对大汉说:「不认识。」 邯美的脸垮下了,紧接着被恐惧占据。 北浩瞇起眼睛,瞪着独孤许久,像在检查这话的真实性,不过独孤的冷淡无懈可击。最后,大汉沉吟了一声,然后点头。 几个色相显露的恶汉得到头头的许可,忙上前把娇小的邯美给围住。 邯美绝望地看向独孤。独孤却是径自与正榻上的男人说话:「阁下,方才的话被打断了,您要开的条件是?」 北浩恍然一悟,说:「县卫。」他骄狂地笑了。「你杀得了本县县卫,咱们给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成。」独孤微笑。「仅一条人命,今晚即可,在下不愿再拖。」 北浩大笑。「张公子,大话要省着点说。」 「在下都说得出刺秦了,还舍得这些无关大局的话吗?」独孤呵笑。 邯美的牙齿在打颤。杀县卫?刺秦?杀人?都是杀人!那都是杀人呀!为什么独孤会像在说笑话一般玩闹着呢?! 她要过去,她要跑到他身边去,去扯他的面皮,看他到底是哪个丧心病狂假扮的! 她灵巧的弯身,从大汉胯下的缝儿钻出去,没想到大汉抓住她的脚,把她往回拉。她吓得尖叫,独孤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他静静地看着那大汉把邯美掼到墙壁上,一双大手利落地袭向她的胸脯。 然后他听到大汉兴奋得像是十年没玩过女人的淫笑声。 他知道北浩一直在观察他,所以他露出赏玩似的趣味,跟着其它人浪笑起来。他身后的女人见他笑了,也更得寸进尺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用抚摸揉捏满足自己的情欲。 他没有时间了,嬴政要出函谷关了,他花了一年的心血,一定要慑服这批愚蠢的死士,让他们甘愿为他、为他的金子拚命……他的儿女柔情,一定要藏起来。 今年,嬴政一定得死! 独孤握紧双拳,笑得更卖力了。 那个傻女孩,本来就该在克山好好等他的…… 最后,他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忽然,汉子大怒一声,接着啪地一声巨响,把那瘦弱的女孩给打趴在地。女孩没有给自己软弱的时间,见那恶汉摀着胯下,像只小鸟似地蹦着,大伙都围上看他的伤势,她赶紧趁乱逃出这间酒肆。 独孤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转角。 北浩问:「刚才发生什么事?」 「那婊子真悍,这一踢都要把他的根给踢断了。」有人答道。 北浩哦了一声,然后又问独孤:「我看那姑娘是冲着你来的,真不认识?」 独孤笑答:「仅见过在下一回的女子多得是,在下自是不可能记全。」 北浩笑道:「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子!」 「和这位仁兄比起来,还不敢当。」独孤看向那个被邯美踢了命根子的大汉,笑说。 「混帐!取笑老子?!」恶汉痛得歪了眼睛鼻子。 独孤不被这骂声所动,反而定定地看着那个汉子,认真地说:「一会儿您舒坦了,在下可否与您讨盘棋?」 大伙一愣。北浩说:「你赢过他,赢了十三目。」 独孤从容地解释。「在下想到一个有趣的节目。这回,在下让他十五子。」 大伙静静地听。 「假使他输了,他便要喝完这屋子里所藏的酎酒,一滴不剩地喝完。」 大汉皱了眉头,竟迟疑了。这酎酒可不是什么杂酒,是一酿再酿的厚醇精华,就连他们这群千杯不醉的人都要参水喝,即使这样也喝不过十杯。现在要他半点水也不参地喝下十几盅,这会要人命吧? 北浩不悦,问:「那你呢?你输了要干啥?」 独孤推开那女人,被束成髻的发乱散开来,让那阴鸷的表情看起来很疯狂。拉开衣襟,他袒露出胸膛,左心口上,有一条肥若蚯蚓的粉色疤痕。不过,他们这群在刀光里闯荡的人,谁没有这样的伤呢?这没让他们惊讶太久,最让人说不出话来的是,独孤自个儿开出的条件。 「若是在下输了,这里……」独孤冷冷地指着自己的心口处。「愿再刻下第二道。」 当日斗棋之后,没几个时辰,村上死了个人。那恶汉因为喝太多酎酒,暴毙死了。 入夜后,独孤持着挂灯,走回他暂居村西的处所。 走到村里的主干道上时,他经过了一条阴陋的小巷。他停下脚步,看了小巷一眼,面无表情。驻足半晌,他又往前走。 阴陋的小巷里走出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独孤知道那人正跟着他,他假意没发现,继续走,就这样带着这个人回到居处。 他进屋去,门大剌剌地开着。小身影一愣,怯怯地跟了进去。她一进屋,门马上被关上,落了锁。 独孤将挂灯吊起,从堆在角落的竹笥里挑了干净的衣物,放在榻上,然后又到水缸里舀了盘水,搁在案头。忙完,他便坐上榻,冷冷地看向来人。 邯美瘪着嘴,瞪着他。两人对视好久,气氛像是两军对峙一样紧绷。 「把衣服换上。」最后,独孤先说话。「磨破膝的裤子,很难看。」 接着他看上邯美的脸,除了脏污外,右颊还有那恶汉的巴掌印。他难过地吞咽着,却只说:「顺道把脸洗洗,别像个乞丐。」 「你在生什么气?」邯美咬牙,一脸愤怒。「被骗的人是我,你干嘛生气?」 「我骗妳什么?」独孤冷静地反问。 邯美没答话,而是直接冲到独孤身前,伸手就去抓他的脸,像在撕扯什么东西似地,扯拉着他的面皮与耳朵。这孩子气的动作,让独孤心里一紧,他闭上眼,任邯美去揉弄他的俊脸。 最后,邯美泄气了。当然,怎么可能撕得下来?这个人就是她朝暮苦思的孤阿哥,还会是谁?她窝在榻上,将脸埋在膝窝里,不说话了。 独孤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江苍呢?」邯美不回话。 「自己偷跑出来的?」独孤继续说:「那更没有权利指责我了,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妳自己的错。」 邯美猛地抬头,泪光闪闪的眼里满是气怒。「我以为,我爱的孤阿哥,是一个很正直、很表里如一的君子。」 听到那爱字,独孤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什么学礼?亏江苍叔说得出这种谎话,江苍叔一定知道你现在在做的勾当,所以压根儿没想过要下山找你。」 邯美深吸了一口气,又骂道:「可是他怎么可以不找你呢?你要去送死啊!你以为你们把我保护得很好,让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连我都明白,你想要杀的那个人,有多可怕!」 「妳觉得有多可怕?」独孤反问。 邯美一愣,吞吐地回答:「他……他可是这块土地的统治者,他有所有军队,他可以……奴役很多人,他——」 「他是可怕。」独孤狠厉地打断她。「他是怪物,可怕到妳无法想象。」 邯美被堵得哑口无言。 「所以,我才要杀他。」 「孤阿哥,你会死!」 「我不在乎。」独孤平淡地说。 邯美睁着大眼,不相信独孤可以毫不顾忌的说出这种话。不在乎?那他们以前共度的生活算什么?江苍叔算什么?她又算什么?想着,眼泪掉了下来。 「我……好像个傻子,傻傻的想你,傻傻的找你……」 独孤说:「在山上,我忘了教妳一件事。」 邯美皱眉看他。 「那就是,人心有很多面。」独孤残酷一笑。「没有一面是假的。」 邯美倒抽一口气。 「想当孩子,回山上去。既然出山了,就要像个大人。」独孤垂下眼。「明日我会雇车,送妳回克山。」 邯美正要顶撞,此时门上剥啄了两声。独孤迅速闪身至门边,开了个小缝。外头有个人恭立着。 独孤问:「如何?」 那人说:「县卫已死。」 独孤说:「很好,转告北浩。」 那人点头,独孤马上关门。 回身时,他看到邯美瞪大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独孤微笑。「想知道妳孤阿哥怎么杀人吗?」 邯美发现自己在发抖。 「平日,要多做善事,帮人,救人,让对方对妳心怀感激。」独孤坐在邯美身边,笑得眼睛弯弯的。「到时,妳要他杀人还是跳崖,他都愿意。」 邯美一个巴掌挥了上去。独孤不意外她的反应,连脖颈都没动一下。 她吸口气,努力把话说完。「现在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想杀皇帝。因为你想告诉大家,你很强,你有比皇帝更强的力量,你徒手就可以杀了皇帝,你要大家崇敬你、害怕你!这个,是孤阿哥的一面。说爱我的,也是孤阿哥的一面。这一点都不矛盾,因为你也想让我对你死心塌地,到时才好利用,干你想干的事……」 邯美用力抹着泪湿的颊,学着独孤那样的笑。「既然这样,我干嘛为你担心?我干嘛花半年的时间,只为找到你,好告诉你,我也好爱你,不要你离开,不要你死……」 独孤的笑有些僵了。 「去刺秦啊!刺啊!」邯美低吼。「像你这种人,被皇帝千刀万剐最好!」 说完,邯美推开独孤,手忙脚乱地解开门锁,跑了出去。 独孤望着漆黑的外头,凄凉的笑了。他觉得好累,用这副嘴脸对付她,远比控制北浩那群恶霸还要累。 他将水盘里的水全部倒在头上,然后摀着脸,躺倒在榻上。这一刻,他才敢把疲惫与恐惧释放出来。 刺秦。没错,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但那些人只能是他们,不该包括邯美。 邯美,离孤阿哥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今日,是至关重要的一日。独孤将羊皮绘制的舆图摊在地上,与北浩等人商讨刺秦对策。 北浩闷闷不乐的听着。二十尊金俑收了,人家也把试验通过了,甚至不到一天就将一个县官给宰了,他实在没理由再不拚命。 「在下推测,秦皇车队出函谷关后,会于中旬左右,途经博浪该地。」独孤指着河内郡西边的一处高地,说:「春雨尚迟,风沙犹大,给予我们极佳庇护。届时等我号令,力士即可击出铁椎……」独孤看向众人中,身材最为魁梧的汉子,即使是蹲着,他仍高出众人一个额头。 壮汉不客气地说:「那铁椎可是有百二十斤重,你最好给我看准点。」 「不用您多说,在下自知。」独孤笑道,接着脸色马上狠厉。「秦皇阵仗,不容小觑,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即死。」 看他那脸色,现场没人再反驳了,连北浩也找不出瑕疵,再去刁难一个不怕死的疯家伙。 独孤环视众人,然后利落的宣布。「诸位如无异议,我们即刻行——」 「等一下!」忽然,一个女孩的大喊窜了出来,打断独孤的话。 众人皆瞠大着眼,看向声音来源。没想到,昨天被污辱的那个女孩,还敢独自上这里来。 这女孩没了昨日的胆怯,大胆地主动走上前。大伙很好奇她要做什么,连北浩都在等着看好戏,因此没一个人阻挡她。 邯美就这样走到独孤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瞪着他。 她伸出手。「和我回克山,我就原谅你。」 独孤冷冷地打量她。 邯美急了,开始拉他的衣袖,妄想拖他走,但独孤还是不为所动。她气呼呼地说:「昨晚,我想过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是靠我自己判断。现在我判断出了,是环境,让你不得不如此。你只要回到克山,就不会是现在这副蠢模样。你知道你这样冷冷的看人,样子有多蠢吗?跟我回去!」 独孤的眼神更寒厉。 邯美这次伸出双手,一个讨抱的姿势。大汉们看到这孩子气的动作,都喷笑出来,北浩甚至笑白了牙。唯独独孤,眼珠子动都不动,死死瞪着邯美。 邯美也不羞,她喊:「我绝不会丢下孤阿哥的!」 独孤藏在案下的手,握得死紧。 邯美见他仍不理她,她的眼眶红了,嗓子也哑了。「孤阿哥不走,那我就留下来——」她无畏地环视众人,满嘴的绝决。「跟你们一起死!」 北浩听了,其它人听了,都垮下了嘴脸。 呸!这什么话?呸!事还没干,就咒他们死?呸!这不吉的死丫头,不教训一下怎么成?北浩扬手,要人抓她。 「北浩!」此时,独孤厉声的说:「马鞭!」 北浩的手停在半空。独孤转头,瞪裂眼眶,冲他大喊:「我要马鞭!」北浩赶紧找人张罗一副马鞭。 独孤毫不客气的抢走来人递上的马鞭,一抽,就抽在那女孩的大腿上。众人听到那鞭子裂响的声音,莫不紧缩着身子。这手下得真重,好像要把人的骨头打断似的。 邯美甚至讶异得来不及喊出声。 独孤又是一鞭,打在她的膝窝处。邯美痛得跪在地上,她开始狠瞪独孤。 独孤下了榻,抓起邯美的衣襟,把她往门口拖去。邯美傻了,要反抗——她抓起独孤的手,用力咬下。 独孤任她咬着,他只是施力将邯美举得高高的,让她看到他愤怒残酷的眼。 「妳以为妳是谁?!」独孤咧嘴笑道:「我最恨自以为是的女人!」他把邯美掼到地上,又马上挥鞭,一挥,再挥,鞭鞭打得邯美皮开肉绽,衣服都是血痕。 「不准!」独孤手劲越来越重。「不准!不准!」他硬把邯美往死里打。「不准再给我说这样的话!不准!」 那死字,他不要再听到,从邯美的嘴里吐出。 到时要死的人,只能是他还有这群恶汉。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包括邯美!要她被嬴政那家伙杀死,不如他现在就在这里把她给杀了! 邯美本来倔得不想叫,可是再也受不住了,她凄惨的抱头喊着:「不要打了!住手!啊——不要啊——孤阿哥、孤阿哥——孤阿哥——」 独孤听到邯美哭着喊他的名,便停了手,丢开鞭子,拦腰把伤痕累累的邯美拎起,丢出这间酒肆。外头停了辆马车,马车车夫震惊的看着独孤,还有那已奄奄一息的女孩。 「快死了,处理掉。」独孤竟这么说。 车夫惊得大张着嘴。这……好像跟他之前交代的不一样啊!车夫突然后悔自己心软,敌不过这姑娘的哀求,早知道就不该带她回到这里,道什么别的。 不过,独孤朝他使个眼色,车夫一愣,倒马上会意了,赶紧称是,把邯美抱上车,驾车离去。 屋内一片静,汉子们皆瞠着大目,看独孤呼吸急促的背影。 独孤看着马车绝尘离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 不行!他警告自己,不能掉泪! 他赶紧闭上眼,调整激动的喘息,然后堆上笑,转回身。「傻娃儿一个,缠死人了。」他潇洒地拨拢乱发,一面笑得放荡。「赶不跑,打死算了。」 本傻住的北浩,赶紧笑答:「你刺不死秦皇,没人能刺死。」这话已不算恭维了。「杀了人还能笑,真狠。」光这张从容自若的笑脸,就能闯过士兵的盘查。 独孤的眼笑得更弯了,没人能看清里头的情绪。 「方才过于激动,在下的身子有些不适。」他向众人行礼致歉。「既然布署已定,请容在下先行离席。」 北浩像等这句话很久了,赶紧挥手请他离去。 独孤走后,他苦恼地低声对亲信说:「咱们怎会被疯子盯上呢?」 独孤回到屋子后,不笑了,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发了一会儿愣。 当他往脸上一抹时,发现颊边都是泪水。 现在,他还听得到邯美求饶时唤他孤阿哥的哭声。他还看得到邯美被打软、打红的身体。他甚至该死的还记得,邯美把那句话说得多笃定—— 我绝不会丢下孤阿哥的! 孤阿哥不走,我就留下来,跟你们一起死! 「不可以,邯美,不可以……孤阿哥绝不许妳这样……」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敢响应这个声音,还有这份甘愿同死的感情。 好痛,他的心好痛。但是这些痛都不足以填补邯美遭到的伤害。 真是讽刺,那个亲手用马鞭抽她的,竟是心心念念要保护她的自己。即使情非得已,但是他也饶不了自己。 他掀开竹笥,从里头抽出一把匕首。然后脱了襦衣,毫不犹豫的,拿匕首划向自己的心口—— 他冷冷地看着那伤口,像看着别人的身体。 伤不够深、血不够多……于是他又加重了力道下去。 最后,榻上的竹席染开了一条红色的长河。 独孤抱着伤口,窝在角落发抖,脸色发白。他痛得无法言语、无法思考,脑里唯一想的是:别人怎么欺辱邯美,他就怎么惩罚回来,即使这个人就是自己,他也不放过…… 数十日后,伤口才愈合。 这是独孤心口上的第二条疤,离第一条疤,有半指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