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农门香掌柜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暮春时节,夕阳西下,端王府东偏院正房窗外长着一株垂丝海棠,此时正值花期,白里透粉的海棠花在夕阳中盛放,蜜蜂嘤嘤嗡嗡飞舞着,热闹得很。 丫鬟婆子都静静立在廊下,一声大气不敢出。 屋子里气氛有些冷凝。 端王赵序的宠妾秦素梨正同赵序在窗内说话。 秦素梨今年二十二三岁的模样,生得袅娜纤巧,倚着梨花白锦缎靠枕歪着,冷冷道:「王爷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忙么,今日怎么有工夫来瞧我了?」 端王却是知道自己这位爱妾瞧着貌若梨花身如弱柳,其实性情刚烈脾气暴躁,也怕她因为王妃进府一事和自己闹起来,略一思索,含笑走过去挨着秦素梨坐下,揽着她柔声道:「这不先是王妃嫁进王府,接着二弟病危,我不得已忙了几日,得空就来看你了。」 他这些时日根本不敢来见秦素梨,今日过来,还是因提前命小厮去请亲信幕僚柳翎过来说项,有了柳翎壮胆,他这才敢过来这边的。 柳翎素有智谋,是他身边的头号智囊,又是秦素梨的娘家亲戚,按辈分秦素梨也得叫柳翎一声表叔,柳翎一定有办法稳住秦素梨,说服秦素梨。 秦素梨早就被赵序冷了心,闻言心里依旧一阵酸楚。 她想了想,开口问道:「福王如今怎样了?」 福王赵舒是端王的二弟,身体孱弱,如今更是病入膏肓,怕是活不长久了。 想到那个明月般的病弱少年,秦素梨无声叹了口气。 这样美好如谪仙的少年,却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赵序如今满心都是新嫁入端王府的王妃李雪芷和李雪芷带来的政治助力,根本没听到秦素梨的问话,自顾自解释道:「……雪芷的父亲是当朝太尉,手握军权,对我很重要。雪芷身子柔弱,性子软和,她是王妃,以后你要敬着她让着她,别惹她生气……」 秦素梨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一颗心钝钝地疼。 既然赵序这么爱李雪芷,为何当初又与她山盟海誓,发誓一生相守? 她陪他皇陵圈禁,伴他镇守边城,为他缝补衣衫,帮他熬药养伤……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他迎娶别的女人进门。 呵,真讽刺,她原以为赵序是她一生的良人,却不曾想一腔情意都喂了狗! 想到新授了甘州知州正要走马上任的柳翎,秦素梨心里更是难受。 如今连柳翎也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要远远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了…… 他利用自己同赵序搭上了线,等待他的是鹏程万里锦绣前程,而她却要在这赤金打造的牢笼里苦苦捱着…… 赵序揽着怀中的温香软玉,继续畅想未来:「……养在别庄的那几个已经有两个怀孕了,到时候只要生出儿子,我就抱过来养在你膝下,正好为你请封侧妃……」 秦素梨跟了他六年,是他第一个女人,说不爱是假的,可是秦素梨除了天性好妒,一直不孕也实在是个问题,但凡她能生个一儿半女,赵序也早为她请封侧妃了。 秦素梨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用力挣脱赵序,抬手指着他:「你在别庄还养着别的女人?」 当初赵序满口的甜言蜜语,说什么只爱她一个,此生只有她一个,可是如今不但有了王妃,别庄还养着别的几个女人! 赵序刚才被秦素梨的缄默给迷惑了,一下子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如今见秦素梨气得小脸雪白,大眼睛满是怒意,他爱极生怕,心里也有些慌,忙解释道:「素梨,是柳翎的主意,他……他也是担心你……」 柳翎是赵序的亲信幕僚,辅助他办了不少大事,求娶李雪芷为王妃和养几个女子在别庄图生养都是柳翎的主意。 李雪芷的父亲是当朝太尉李修,她嫁进了端王府,可是给赵序带来了实打实的好处。 秦素梨没想到连柳翎也参与了这件事,心中更怒,想到自己满腔情意都错付给了眼前这个人,抬手扇了赵序一个耳光。 赵序一下子懵了,桃花眼怔怔看着秦素梨,白皙的俊脸很快浮起了五指印,他愣了片刻,抬手就要还回去,可是对上秦素梨含泪的大眼睛,实在是舍不得,又想起自己一向是打不过秦素梨的,当下便道:「秦素梨,你实在是太悍妒了,这些年因为你,我房里连个通房丫鬟都不曾有,你一个小小侍妾,难道还想翻了天?若再不知进退,我现在就撵你出王府!」 秦素梨早被伤透了心,当下昂首道:「不用你撵,我自请出府!」 她用手抹去泪水:「我这就去见王妃!」 说罢,秦素梨转身就往外走。 丫鬟婆子们都守在廊下,见秦姨娘和王爷闹了起来,一时都有些懵。 赵序没想到自己一句气话秦素梨居然当了真,忙追了出去,终于在东偏院大门外追上了秦素梨,一把拉住了她:「素梨,你听我解释,我心里还是有你的——」 秦素梨恨恨看了赵序一眼,用力挣脱。 她瞧着柔弱,力气却大,赵序一下子被她推开了。 赵序当众被秦素梨下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当即高声道:「秦素梨,你既然这么想走,本王也不稀罕,你不用去找王妃了,本王来写放妾文书!」 秦素梨昂首冷笑,故意激赵序:「赵序,我说你舍不得写!」 她已经对赵序死了心。 秦素梨对利欲熏心的昔日情郎没有丝毫的留恋,竟是真心想要离开,因此故意用话去激赵序。 赵序俊脸通红,怒道:「我若是舍不得写这放妾文书,就让这天雷劈死!倒是你,你当初跟我,不就是为了王府的荣华富贵,今日居然舍得离开?」 秦素梨没想到到了如今,赵序还以为她贪恋富贵,也是大怒,当即道:「当初我若看上的是你的荣华富贵,也叫这天雷劈死我!」 她年少时不懂事,只看男人一张脸,对俊美的赵序一见钟情,又被那居心叵测阴险狡诈的柳翎撺掇,这才跟了赵序,哪里是贪恋王府富贵? 再说了,当时赵序不过是不得宠的落魄皇子,他自己还在皇陵守陵,哪里有什么荣华富贵? 这时候小厮引着一个清俊高挑的青年走了过来,正是赵序的亲信、新任甘州知州柳翎。 柳翎匆匆赶了过来,恰好听到了赵序和秦素梨的赌咒发誓,又好气又好笑,正要上前劝说,脚下的土地却开始晃动,不由一愣。 秦素梨眼睁睁看到柳翎脚下的土地向下陷去,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上前两步要拉柳翎,却不曾想一声巨响,一股炽热的波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腾空而起,柳翎和秦素梨很快消失在滚滚浓烟和冲天火光中。 猛烈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东偏院前的土地和白石小道接连不断地坍塌。 v第二章 赵序呆住了,撕心裂肺喊了一声「素梨」就要冲过去,却被追上来的丫鬟和婆子合力拽住,用力拖到了院子里。 秦素梨刚睁开眼睛,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外面传来蛮横刻薄的女声:「……你三姐姐也不容易,你三姐夫不成器,你外甥又要读书,如今你三姐姐在城里买了宅子,足足花了八十两银子,全是在外面借人家的,你们两口子多帮衬她些,再拿十两银子出来吧!我记得过年时大郎回来,给了你十两银子。」 是祖母梁氏的声音。 过了片刻,外面响起迟疑的女声:「婆婆说的是……只是这十两银子是相公的束修,说好要给素梨攒嫁妆的……」 是她的母亲陈氏的声音。 秦素梨呆呆坐在那里,如在梦寐。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 秦素梨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她娘陈氏拒绝了祖母梁氏的要求,她的四个姑母先是七嘴八舌指责陈氏,接着因为祖母发了话,四个姑母一拥而上撕打陈氏。 她娘陈氏被三姑母秦三姐一把推倒在了地上,四姑母秦四姐蹦了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她娘肚子上,导致她娘流产,失血过多死去…… 秦素梨不由一凛,当下不再多想,用手撑着床坐了起来,鞋都没穿就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大声道:「娘,你快来看看,我……我肚子好疼!快要疼死了!」 陈氏最疼爱女儿,闻言忙答应了一声,顾不得正在和婆婆说话,急急跑进了西厢房,掀开门帘进了北暗间:「素梨,是肚子疼吗?让娘看看!」 见陈氏过来了,秦素梨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理外面祖母和四个姑姑的各种难听话,把窗户关上,走到床边坐下。 秦素梨的祖母梁氏接连生了三个女儿,这才得了她爹爹秦义成,却又在四十岁的时候老树开花,生了她的四姑姑秦四姐。 她的祖母和四个嫡亲姑母与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说人坏话,总要背着人说,她的祖母梁氏和四个姑母说她母女俩的坏话,从不背地里说,都是直接当着陈氏的面说,反正四姐妹抱团,不管是撕打还是对骂,陈氏完全不是对手。 陈氏走过来,先是摸了摸女儿的鬓发,又抚了抚女儿的脸颊,柔声道:「素梨,肚子还疼不疼?」 秦素梨仰首怔怔地打量着母亲。 如今的母亲才二十九岁,容颜正盛,月白窄袖衫,青色布裙,黑油油的头发全梳了上去,挽了一个桃心髻,簪着一支桃木簪子,年轻的脸光洁白皙,眼睛清澈…… 见女儿怔怔看着自己,陈氏眼睛里满是担心:「素梨,你到底怎么了?」 素梨本来在睡午觉,怎么会突然肚子疼起来了? 素梨低下头,伸手摸了摸母亲的腹部——才四个月身孕,已经有些隆起了——轻轻道:「娘,我四个姑母都在,我怕你吃亏,故意骗你进来。」 前世的时候,她听到外面的撕打声,冲出去保护母亲,却被四姑母秦四姐揪着头发拽开。 十五岁的秦四姐十分凶悍,一把把秦素梨推到了墙上,然后又跺了她一脚。 一家人打成这个样子,不过是因为她爹秦义成常年在外坐馆,她娘用陪嫁和她爹的束修买了十亩地,而她的姑姑们看上了这十亩地,也看上了她爹去年过年时带回来的那十两银子。 陈氏挨着素梨在床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祖母和你姑姑们是盯着那十两银子了。你今年十四岁了,该说亲了,俗话说低娶高嫁,我想求庄上的刘嫂说媒,给你在城里找个开铺子做生意的婆家,以后过舒心日子,没有陪嫁怎么行?」 她把女儿揽进怀里,絮絮道:「素梨,过年时我和你爹商量好的,你爹每年二十四两银子的束修,给你祖母十四两做家用,咱家自己留十两,今年攒十两,明年再攒十两,等你十五岁出嫁,也能攒二十两银子了,做陪嫁也算能拿得出手了。」 秦素梨瘦小的身子依偎在母亲怀里,低声道:「娘,无论你和爹爹攒多少钱买多少地,祖母和姑姑们都会想法子抢走的,咱们得先想法子保住您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 陈氏闻言,右手放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中满是忧虑。 她有三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各有各的彪悍,各有各的恶毒,各有各的狡诈,还真是防不胜防。 素梨抬头看向母亲,声音低而坚定:「娘,我会保护你的,你放心吧!」 她此时已经明白,自己怕是死在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里了,只是不知为何又回到了十四岁…… 秦素梨马上想到了柳翎,她重生了,不知道柳翎是不是也重生了…… 想到那心机深沉的柳翎,秦素梨当下下定决心,既然重活一辈子,可不能再被柳翎那厮利用了。 这辈子,她既不理会阴险狡诈的柳翎,也不再与赵序扯上关系,更不会进那勾心斗角满是龌龊的端王府内院,她要保护母亲,护住弟弟,嫁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安安生生过日子。 母女俩正在房里说话,外面却传来低哑的少年声音,秦素梨一听就知是柳翎的声音,不由一愣——柳翎过来做什么? 前世这个时候他可没有过来呀! 反正不管柳翎怎么舌灿莲花,这辈子秦素梨是再也不上他的当了。 秦素梨依偎在母亲怀里,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她是见识过柳翎的心计的。 前世秦素梨活成了柳翎手上的一枚棋子,这辈子她可是下定了决心,能不见柳翎就不见柳翎,能不听柳翎说话就不听柳翎说话,免得又被柳翎牵着鼻子走,被他利用得彻彻底底。 陈氏揽着女儿单薄苗条的小身子,心里凄惶得很。 她知道素梨性子倔强,生怕素梨忍不住出去与秦大姐她们争辩。 自从嫁进秦家,陈氏就开始与婆婆和大姑子斗智斗勇,虽然输多赢少,却也保住了自己的嫁妆,勉强算得上有赢有输了,只是如今她怀着孕,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儿,只能忍着些了。 秦家堂屋里,秦老太坐在靠东墙摆着的杨木圈椅上,耳朵听着几个女儿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儿媳妇陈氏的坏话,心里却自有打算。 她反复盘算过,知道儿媳妇陈氏手里如今的确捏着十两银子,至少是十两银子。 秦老太很生气,这银子是她儿子挣的,自然都该给她老人家,让她老人家来分配,陈氏竟敢私自昧了这银子,简直是罪该万死,必须得把这银子从陈氏手里抠出来。 秦老太视线落在了三女儿秦三姐身上。 她这四个女儿,顶数三姐长得最像她,性子最像她,也最得她的心。 秦老太打心眼里觉得三女儿秦三姐刚在城里买了宅子,欠了不少债务,日子过得最紧巴巴,自然最需要这十两银子,因此一力主张要把这十两银子给弄过来给秦三姐。 v第三章 秦老太的老生女秦四姐正倚着堂屋的门框站着。 她垂着眼帘听着姐姐们说话,心里悄悄做着谋划,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抬头正要高声叫侄女秦素梨去开门,却听到外面传来低哑却甚是好听的男声:「表姑母在家么?」 是住在西隔壁的柳翎的声音。 秦四姐眼睛一亮,忙道:「是翎表哥呀,我娘在家呢!」 她说着话,抬手理了理鬓发,把垂下来的一缕碎发掖到了耳后,又理了理裙子,扭着腰肢走上前去开门。 一个清俊高挑的少年正立在门外,正是西隔壁柳家的柳翎。 柳翎见到秦四姐,微微一笑,道:「四姐,表姑母在忙什么呢?」 柳翎口中问着秦四姐,碧青一双丹凤眼却看向西厢房方向,见西厢房明间门开着,静悄悄的,知道前世陈氏的惨剧没发生,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略微放下来了些。 前世端王对秦素梨一见钟情。 对柳翎来说,秦素梨越惨,就越能成为他手中一枚好用的棋子。 可是重活一世,却又不一样了。 前世的最后一瞬间,是秦素梨不管不顾冲过来要救他,同他一起化为齑粉。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柳翎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一个女人爱他的,而且爱到了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与他同生共死的地步。 她待他有恩有情,他重活一世,自然要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也报答她对他的一腔深情。 秦四姐一见柳翎,眼睛亮晶晶,脸颊红扑扑,一颗心怦怦直跳,简直是意乱情迷,顾不得答话,忙先把柳翎给让进来,声音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翎表哥,你先进来说话呀!」 柳翎若无其事跟着秦四姐进了秦家大门,缓步而行间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了秦素梨身上。 见柳翎虽不怎么说话,可是笑容温柔,秦四姐不由自主就把嫂子陈氏和侄女秦素梨的情况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 听了秦四姐的话,柳翎基本能确定,素梨和他一样重生了。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随着秦四姐一起进了秦家堂屋。 秦老太看着眼前的清俊少年,也笑了:「自家亲戚,行什么礼呀,快起来快起来!」 柳翎含笑一揖,又和秦大姐、秦二姐和秦三姐见了礼。 但凡是女子,没有不爱清俊少年的,更何况这清俊少年言语举止得体之极,令人如沐春风,秦老太和四个女儿热热闹闹与柳翎攀谈起来。 柳翎丹凤眼清澈如水,含笑看着眼前这母女五人。 前世这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是直接害死陈氏的凶手。 这三个凶手最终都被他弄死,而秦素梨付出的代价是不计较名分,做了端王赵序的侍妾。 看着曾经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柳翎有一种颇为隐秘的快乐。 他抿嘴一笑,把话题转到了秦老太的儿子秦义成身上。 得知柳翎这次去京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秦义成,秦老太忙问道:「阿翎,你大表哥有没有什么物件让你捎回来?」 柳翎含笑道:「我是在延庆坊偶遇表兄的,表兄正随着家主胡大官人前往李太尉府上拜寿,来不及多说,让我带话给您老人家,说他很好,请您老人家不要挂心,好好将养身子。」 当今天子泰和帝只有两个子嗣,长子端王赵序和次子福王赵舒。 柳翎这次进京是奉端王赵序之命探听福王的身体状况,谁知他刚到京城就收到密报,一向病体支离的福王赵舒不知何时来了巩县,住进了距离皇陵不远的一个临河别业。 柳翎这才急急赶回了巩县。 秦老太问了又问,发觉儿子是真的没有让柳翎捎带银钱绸缎回来,当下悻悻道:「他那娘子若是不气我老人家,我老人家的还能多活几年呢!」 柳翎似乎没听到秦老太这句牢骚似的,凤眼含笑,言语恳切:「表姑母,大表兄还有一句话让我捎给大表嫂——」 秦老太吩咐秦四姐:「四姐儿,你带你翎表哥去西厢房吧!」 秦素梨一直在听外面的动静,心里在揣摩着柳翎的来意。 重活一世,柳翎怎么也与前世不同了? 前世他这时候可没有过来。 想了又想,秦素梨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前世一样躲在娘亲怀里了。 她得保护自己的娘亲。 计议已定,秦素梨轻手轻脚把娘亲安置在床上,自己下了床,拿了搭在椅背上的裙子系上,又对着她娘陈氏陪嫁的铜镜重新梳了头,又用胰子洗了脸,把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然后端着铜盘出去泼水。 她一出明间门,就迎上了柳翎和秦四姐。 秦素梨面无表情打量着柳翎。 十六岁时的柳翎,已经生得颇为俊秀了。 前世十四岁的秦素梨暗自喜欢过柳翎。 如今的秦素梨再看柳翎,只觉得他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真是阴险狡诈口蜜腹剑外加不要脸。 秦素梨一言不发移开视线,看向秦四姐:「四姑姑怎么过来了?有事么?」 秦四姐瞅了秦素梨一眼,开口道:「你娘呢?我大哥要翎表哥传话!」 她有些不习惯这样乖巧的秦素梨。 v第四章 秦素梨一向倔头倔脑,动不动就要和她顶嘴。 在秦四姐心目中,大哥秦义成是她的大哥,是她的家人,嫂子陈氏连带着陈氏生的秦素梨都是外人。 秦素梨秀致的眉微微蹙着,叹了口气道:「我娘着了气恼,这会儿起不了身了……唉!」 她看向柳翎:「小表叔,我爹让你传什么话?你和我说吧!」 秦素梨不恨柳翎,她只是不愿再让柳翎控制利用自己,左右自己的生活。 柳翎一直在悄悄打量秦素梨。 他发现此时的秦素梨分明还是个小姑娘模样,青涩单薄得不得了。 看着这样的秦素梨,柳翎心中有些怜惜。 见秦素梨看向自己,他温声道:「素梨,我是在京城的延庆坊遇到表兄的,表兄有急事,来不及多说,嘱咐我来传句话。」 秦素梨狐疑地看着柳翎。 她记忆中十六岁时的柳翎似乎没有这么温柔……难道柳翎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柳翎是个头上打一下脚底板会响的人,他原本就怀疑秦素梨也重生了,如今一见秦素梨这神情,就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当下便道:「素梨,你爹爹交代让你好好照顾你娘,他如今和家主甚是相得,预备端午节时告假回来。」 柳翎说到「好好照顾你娘」时,语调略微有些重,秦素梨一下子就明白了,柳翎这是提醒她好好照顾她娘。 她抬头看向柳翎。 柳翎神情平静,凤眼清澈。 秦素梨当下屈膝行了个礼:「小表叔,多谢。」 柳翎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秦四姐一直在旁边听着,见柳翎要走,忙跟上去送柳翎。 目送柳翎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秦素梨转身回去了。 陈氏正躺在床上歇息,见女儿进来,忙低声道:「素梨,你爹他——」 素梨在床边坐下,含笑道:「娘,我爹很好,托柳家小表叔传话,让我好好照顾娘呢!」 听到丈夫关心自己,陈氏眼中顿时有了光彩,一直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了许多,喃喃道:「你爹心里是有咱们娘俩的……」 秦素梨看着娘亲,眼睛不由自主湿润了。 她伸手把薄被往上提了提,掖好被角,低声道:「娘,我有办法。你就说身体不舒服在屋里躺着就行,其它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陈氏看着一下子长大懂事的女儿,百感交集:「你也小心些……真不行,咱们就把银子给她们好了,你的嫁妆……娘以后再想法子……」 秦素梨微笑着看着娘亲:「娘亲,咱们娘俩的命更重要,银子以后还能挣。」 她自己会想法子挣钱养活自己和娘亲的。 陈氏听女儿这样说了,伸手握住素梨的手,用极轻的声音道:「我把那十两银子藏在……」 秦素梨点了点头,记在了心里。 贴在外面墙壁上偷听的秦四姐听了半晌,却没听到有用的,心里忿忿,当下大声道:「陈氏,还不出来做晌午饭?你以为你是皇后娘娘?」 秦素梨对着陈氏嫣然一笑,道:「娘,你躺着,我去做饭。」 到了门外,秦素梨对着秦四姐笑了笑,道:「四姑姑,我娘肚子不舒服,我这就去做饭。」 秦四姐扫了她一眼,昂首离开了。 秦素梨已经好几年没做过这些粗活了,她站在灶屋里愣了片刻,在心里筹划了一会儿,这才开始忙碌起来。 她先提着竹筐去了后院。 秦家的后院全被陈氏开了荒种了菜,只有东边靠墙那里留着一株梨树,梨花早谢了,满树碧叶在初夏风中摇曳着。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阳光灿烂,嫩黄的油菜花、碧青的春韭,绿油油的莴笋,都在初夏微风中生长着。 秦素梨从后院的菜地里割了些嫩韭菜,掐了一大把油菜苔,薅了把小嫩葱,又拔了两棵莴苣,这才提着竹筐回去了。 秦老太还在堂屋里与三个女儿闲话家务。 秦四姐听三个姐姐还在你一言我一语说陈氏和秦素梨的坏话,车轱辘话来回说,毫无新意,有些无聊,便伸了个懒腰,道:「我去灶屋看看秦素梨小蹄子把晌午饭做好没有。」 秦素梨正坐在灶膛前,专心致志地把未烧完的木柴从灶膛里抽出来,插到下面的灶灰里熄灭,见秦四姐进来,便含笑道:「四姑姑,晌午饭已经做好了,我这就送到堂屋里去。」 秦四姐还是不习惯突然收起了满身刺的秦素梨,先看了看案板上摆着的鸡蛋炒韭菜、蒜蓉油菜苔和一竹簸箩刚馏好的白面馒头,又走灶台前揭起锅盖看了一遍,道:「怎么做了两锅汤?」 秦素梨麻利地把木柴全都熄灭了,口中道:「酸辣鸡蛋汤是给祖母和姑姑们做的。我娘怀着身孕,只能吃清淡的,我就做了碗鸡蛋面汤。」 她家因为有十亩地,再加上她爹凭着秀才身份在外坐馆,家境虽然比不上西隔壁的柳家,在庄子里却也算是殷实人家了,鸡蛋还是能吃得起的。 秦四姐听到陈氏还要吃鸡蛋面汤,心中很是不快:家里花的钱都是她大哥挣的,这陈氏还想吃现成,真是不要脸! 她懒得理会秦素梨,便道:「快送到堂屋去吧,娘和姐姐们都饿了!」 秦素梨答应了一声,用托盘先端着五碗酸辣鸡蛋汤进了堂屋。 八仙桌已经摆在了堂屋中间,秦老太和四个女儿已经围着八仙桌坐好了。 秦素梨把最满的那一碗放在了秦老太面前,又端了一碗放在了秦三姐面前,一碗放在了秦四姐面前,然后又端了最后两碗放在了秦大姐和秦二姐面前。 四个姑姑,秦大姐秦二姐虽坏却不至于下死手,倒是秦三姐和秦四姐最是心狠手辣,为了区区十两银子,就要弄得她一家三口家破人亡! v第五章 她端着托盘又跑了两趟,终于把菜、馒头全都搬运到了堂屋摆好,这才去服侍她娘吃饭。 陈氏起来帮女儿把晌午饭摆在了西厢房明间里。 秦素梨笑吟吟把一碗鸡蛋面汤摆在陈氏面前,轻轻道:「娘,你怀着身孕,我担心我祖母和姑姑们再起什么幺蛾子,不如我想个法子让我舅舅接了你去养几日吧!」 陈氏沉吟了一下,道:「我带你一起去。」 秦素梨笑了,道:「娘,我走了,谁伺候我祖母和我四姑姑?她们不会放我离开的!」 陈氏正要说话,秦素梨把手放在了母亲手上,眼神里满是坚定:「娘亲,她们奈何不了我。」 若是她不得离开,等怀着身孕的娘亲离开了,她就放开手脚与秦老太秦四姐这对母女大做一场。 家里人都在吃饭,秦素梨寻机悄悄溜了出去。 她家后面是金水河,河面很宽,静水流深。 河边密密全是野生的槐树丛。 此时正值中午,河边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背对着秦素梨在河边钓鱼,正是庄子里的孤儿王四儿。 秦素梨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便悄悄钻进了槐树丛里,放好东西这才出来,轻咳了一声走向王四儿。 王四儿听到后面声响扭头一看,见是秦家的漂亮小姐姐素梨,当下笑了:「素梨姐姐,你来看我钓鱼么?」 秦素梨走过去,把手里夹着韭菜炒鸡蛋的白面馒头递给了王四儿:「四儿,帮我跑趟腿,好不好?」 王四儿接过馒头咬了一大口,在韭菜炒鸡蛋和白面馒头混合起来的美妙滋味中点了点头,待咽下去了,他这才开口道:「姐姐你说吧!」 他从小爹娘都死了,靠着给庄上人跑腿传话干杂活换取食物活到了十二岁,自然愿意替秦素梨跑腿了。 秦素梨在王四儿身边蹲下来,低声说了起来。 王四儿不住地点头,最后道:「姐姐放心吧,我晓得了!」 到了后半晌,眼看着该回家了,秦三姐有些忍耐不住,便和秦老太说道:「娘,陈氏这贱人油盐不进,不如我们姐妹四个一起去西厢房,把她眛下的银子都给拿回来!」 秦大姐和秦二姐一听,忙附和道:「是呀,趁着今日我们姐妹都在家,一起收拾陈氏一顿,让她以后再也不敢不孝顺娘!」 秦四姐心里早有了主意,当下忙道:「何必一定要撕破脸?这件事闹大了,陈氏的娘家人过来给她撑腰,庄上人也传咱家的闲话,那就麻烦了,不如过几日寻个由头把陈氏和秦素梨打发出门,咱们姐妹去西厢房好好翻找一番——陈氏总不能带十两银子出门吧?」 等姐姐们一走,她寻个机会去西厢房,先把那银子寻出来藏了,谁能拿她怎么样? 秦三姐自然是不乐意的,正要开口反驳,这时候外面传来叫门声,听着像是陈氏的弟弟陈三郎的声音。 堂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秦四姐心中得意,当下道:「我去开门去!」 陈三郎今年才十五岁,身子单薄,一张小白脸,眉眼和外甥女素梨有些像,简直是男版的秦素梨,只是比素梨多了一对酒窝。 陈家是专门做鲜花和盆景生意的,巩县有名的花儿陈就是他家,城里有钱人家采买鲜花盆景都是买他家的。 他家在金水河边有一个大花圃,陈三郎正在花圃里给海棠花捉腻虫,得了王四儿捎去的口信,忙雇了船走水路赶了过来。 陈三郎年纪虽小,做事却甚是礼数周到,他先随着秦四姐去堂屋见了秦老太,说自家娘亲想念姐姐和素梨,吩咐他过来接姐姐和素梨回娘家住几日。 秦老太自然不愿意让一向在家里做牛做马服侍她的儿媳妇回娘家,坐在那里仰着脸不应声。 陈三郎也不多说,给秦老太行了个礼,转身就出去寻姐姐了。 秦老太气了个倒仰,待陈三郎走得看不见了,这才恨恨道:「哼,敢搬娘家兄弟来威胁婆婆,等我儿子回来,看他怎么收拾陈氏这贱人!」 秦大姐、秦二姐和秦三姐姐妹三个见陈三郎要接西厢房那娘俩离开,都有些欢喜,彼此使了个眼色。 秦三姐忙道:「娘,陈氏一向吃里扒外,她要是拿了那银子贴补娘家——」 秦老太沉着脸道:「你们姐妹四个去院子里守着去,十两银子可不好藏在身上。」 秦素梨扶着陈氏出了房门,见四个姑姑如四个母金刚一样整整齐齐站在外面,也不多说,当下便道:「我把我娘送到外祖母家就回来。」 秦家四姐妹目光炯炯打量着陈氏和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的陈三郎秦素梨。 秦素梨冷笑一声,道:「我们连包袱都没拿,夏天!衣服如此单薄,我们身上藏没藏东西还看不出来么?」 秦三姐最是泼辣,上前一步笑着道:「藏没藏东西谁知道呢,不如让我看一看!」 她说着话走上前,抬手就要翻检陈氏的衣裙。 秦素梨握紧藏在衣袖内的匕首,上前一步,挡在了娘亲面前,似笑非笑道:「四姑姑,看看就行了,就别再动手动脚了!」 秦三姐见陈三郎还没自己强壮,自己这方占优势,当下便抬手要打秦素梨。 正在此时,大门处传来说话声:「表姑母,我娘让我给您老人家送一包点心过来!」 是住在西隔壁的柳翎。 秦三姐鼻子里喷出了一声冷气,举起的手缩了回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一看,却是柳翎带着小厮秋枫来了,秋枫手里提着一个用纸绳捆着的油纸包。 秦家四姐妹当即都堆起笑来,其中顶数秦四姐热情:「哟,是翎表哥来了!」 柳翎目光如水扫了一圈,在秦素梨身上停顿了一下,见秦素梨小脸白里透红,眼睛亮晶晶,樱唇紧紧抿着,分明是在生气,当下一笑,拱手和陈三郎见了礼,道:「三郎,你是来接表嫂和素梨的么?那你可得快些走了!」 他一本正经抬眼看了看天色:「太阳快落山了,再不走可得赶夜路了!」 陈三郎反应很快,忙顺坡下驴:「是呀,我们这就走!」 他和素梨一起搀着陈氏就往外走。 v第六章 当着柳翎的面,秦家姐妹也是要脸的,只得眼睁睁看着陈氏一行三人走了出去。 柳翎见素梨三人消失在影壁后,三言两语便把秦家四姐妹撮到了堂屋里,奉上油纸包着的绿豆饼,陪着秦家母女扯了一会儿淡,约莫素梨三人走远了,这才告辞离开。 陈三郎引着姐姐和外甥女走到金水河码头边,叫了船夫过来商谈价钱。 秦素梨趁人不注意,疾步走到河边的槐树丛里,很快就出来了。 陈三郎谈好价钱,掏出十枚铜钱给了船夫,扶了姐姐和素梨上了船,走水路往陈家庄去了。 素梨依偎着娘亲坐在船舱里,摸了摸衣袖中沉甸甸的那一包碎银子,眯着眼睛笑了——她和娘亲暂时安全了。 陈三郎余悸未消,抬手拭了拭额头的冷汗,道:「姐姐,姐夫又不在家,你又有身子,这次你和素梨可要在家里多住些时日。」 秦素梨笑盈盈道:「嗯,最好住到爹爹来接我娘!」 此时距离端午节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够她做不少事情了。 陈氏悄悄叹了口气。 她丈夫秦义成一向孝顺得很,她最担心秦义成端午节回来,听了婆婆的挑唆,到时候再生出事端来。 秦家四姐妹联手撬开了西厢房的门,把西厢房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样贵重物件都没寻到——陈氏和秦素梨原本就没什么新衣裙,就连陈氏的那几样首饰,也都被秦素梨插戴在陈氏头上带走了。 四姐妹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第二天天不亮,柳翎便骑着马出了门,他的小厮秋枫骑着头骡子紧跟在后面,主仆二人向西而去。 大周皇陵位于巩县县城西南方向。 柳翎主仆到了巩县县城,采买了些物品装进书箧里,然后穿过巩县县城进入邙山,向西南行了半日,这才在夕阳西下时赶到了皇陵别院。 正在皇陵别院内幽居读书的端王赵序一听说柳翎来了,就有些坐不住了,一双桃花眼不时地偷偷往外瞟。 教授赵序读书的金先生见了,不禁笑了,阖上书道:「殿下,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寅时继续。」 赵序的生母李妃死得不明不白,赵序也被泰和帝赶到皇陵守陵读书,他孤单了太久,得了柳翎这个同龄人做同窗,也算是有了个伙伴。 赵序闻言大喜,待金先生走远了,这才急急奔出去寻柳翎。 柳翎正在把书箧里的书往外拿,见赵序进来,看了一边整理衣服的秋枫一眼,含笑给赵序行礼:「见过王爷。」 秋枫知机,悄悄出去了。 赵序待房里只剩下自己和柳翎,这才笑嘻嘻问道:「阿翎,上次咱们在河边看到的那个大眼睛女孩子,你打听到消息没有?」 半个月前赵序同柳翎出去散步,恰好看到了一个在河对岸花圃采摘鲜花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十四五岁模样,小脸又白又嫩,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樱唇嫣红饱满,身子娇弱袅娜,正提个花篮在采摘玫瑰花,当真是美好如画中人。 赵序不由看呆了,待他反应过来,那女孩子早不见了。 他没法子离开皇陵,只能拜托唯一的同窗柳翎去帮他打探了。 书案前的窗子大开着,一枝浅粉蔷薇花探了进来,散发着幽微的芬芳。 柳翎没有立即开口。 秦素梨是他的恩人,这辈子他不会再把秦素梨送到赵序面前了。 他把手里的书放在了书案左上角,略一思索,转身看着赵序,神情肃穆:「王爷,在皇陵别院服侍的人中,有多少是您的人?」 赵序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 柳翎凤眼微眯看着赵序,继续道:「在皇陵别院服侍您的人,包括太监、宫女和守陵士兵在内,一共五百四十六人,其中您的人不超过十个吧?」 赵序桃花眼变得幽深起来,仰月唇紧紧抿着,却依旧没有说话。 柳翎转身指着窗外,声音变得舒缓了些:「别院总管韩志是陛下的人,管宫女的吴嬷嬷是皇后的人,管书房的是连贵妃的人……四周虎狼环伺,王爷您还有心寻求艳姬么?」 赵序觉得柳翎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其实就是太孤单太寂寞了,想寻一个漂亮顺眼的女孩子陪伴自己而已。 见赵序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辩解,柳翎装作没注意,抬手拍了拍赵序的肩膀,一副「我为你好」的架势语重心长道:「王爷,您今日把一个女子放在房里,明日您一睁开眼睛,您的眼前就会出现无数的美女,全都是比照您喜欢的样子给您安排的——以后您不管在做什么,就有无数的眼睛看着您……这样您也愿意么?」 赵序:「……」 柳翎神情肃穆,眼神恳切,声音低哑:「王爷,您得忍,一定要忍到那一天。陛下膝下虽有两个皇子,可一则文皇后无所出,二则连贵妃所生之子身子病弱,您是长子,只要您隐忍不发,静心读书,做好陛下交代的每一件事,您就会是最终的胜利者——如今,陛下给您的任务就是守陵读书!」 赵序心悦诚服,点了点头,向柳翎一揖,郑重道:「多谢柳兄提点!」 他眼珠子一转,当即把球又踢了回来:「柳翎,你到底打听到那个女孩子没有?」 柳翎:「……」 他知道赵序是个极聪明的人,也不会真的糊弄隐瞒他,便道:「倒是打听到了,那女孩子家里名声很不好,可谓声名狼藉。她几个嫡亲姑姑都以悍妒小气泼辣着称,那女孩子家学渊源,也甚是悍妒,貌若白梨花,实乃胭脂虎,恼起来连男子也挥拳就打,而且她早放出话来,她是不做妾的,将来嫁人的话,丈夫也不能纳妾,只能守着她一个,不然她定闹得夫家家宅不安大家一拍两散。」 他抬眼看向赵序:「王爷若是真心喜爱她,须得娶她为正妻……王爷的婚事自己能做主么?」 赵序:「……」 他盯着柳翎,忽然笑了起来,桃花眼中似有星光闪动:「哎唷,你说这么多,不会是你自己看上那个女孩子了吧?」 柳翎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序笑了。 赵序想起柳翎一向志向高远却又出身寒门,婚姻对他来说怕只是他进入高门的一块敲门砖罢了,便也笑了,上前揽着柳翎的肩膀道:「走吧,陪我去河边骑马去,你不在,我都在书房里闷一天了!」 柳翎笑着道:「我今日骑了一天马,实在是受不了了,不如我陪你习射去。」 赵序甚是喜欢骑射,闻言便笑嘻嘻答应了下来,在夕阳中与柳翎勾肩搭背往校场走去。 v第七章 秦素梨和她娘陈氏已经在陈家庄安顿了下来。 陈家庄坐落在金水河畔,陈家就住在河边。 陈老爹和陈老娘正在家里等着,见陈三郎带了陈二姐和素梨回来,老两口都欢喜得很。 陈老爹忙去里屋里拿点心。 陈老娘揽过秦素梨,让她挨着自己在竹榻上坐着,摩挲着外孙女的手,亲亲热热道:「素梨,上次你过来,没住几日就回去了,这次你和你娘可要在姥姥家多住些时日。」 秦素梨笑着答应了,又起身扶了娘亲挨着姥姥坐下:「姥姥,让我娘陪您说话吧!」 陈老娘看着二女儿,柔声道:「二姐儿,待会儿让你爹杀一只老母鸡给你炖汤喝,好好补一补。」 他们老两口总共生了三个儿女,老大陈大姐嫁到了京畿祥符县的薛家堡,生了三个儿子,老二陈二姐嫁到了梨花坳的秦家,老三陈三郎是老生儿,随着陈老爹在家中花圃做活。 陈大姐嫁的是做种子生意的薛大郎,日子平稳顺当,唯有这嫁得最好的陈二姐,日子却最苦,丈夫秦秀才一年到头不着家,婆婆大姑子小姑子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真真苦命…… 陈老爹捧着拣妆从里屋出来,笑眯眯道:「这里面是各样点心,素梨你快尝尝!」 素梨接过拣妆,见里面总共六个格子,盛着炒好的葵花籽、西瓜子和南瓜子,另有绿豆饼、桂花饼和糖角子,便眯着大眼睛笑:「多谢姥爷!」 她拣了个糖角子咬了一口,满口的甜蜜,忙给姥姥、娘亲和小舅舅一人拿了一个点心,又拣了个姥爷最喜欢吃的糖角子递给了陈老爹:「姥爷,你也吃。」 前世娘亲去世之后,她姥爷陈老爹带着小舅舅去秦家闹了一场,把她给接到了陈家庄,一直到跟了赵序,她都是在陈家住的。 陈老娘吃了一口桂花饼,忙交代陈三郎:「三郎,你二姐和素梨这次要在家里常住,你把后院小楼的二楼拾掇一下吧!」 秦素梨忙道:「我去和舅舅一起收拾!」 陈家后院临河有一个小小的木楼,一楼用来阴干花瓣制作盆景,二楼是陈大姐和陈二姐在娘家时的闺房,家具被褥都齐备,陈三郎和素梨舅甥俩又都是麻利人,很快就把二楼收拾了出来。 铺设好干净床褥衾枕,秦素梨想起自己一路的盘算,忙问陈三郎:「舅舅,家里的玫瑰花一向怎么卖?」 陈家花圃里种了十来亩玫瑰花,如今正是玫瑰花的盛放期,此时秦素梨在二楼都能闻到玫瑰花的芬芳。 陈三郎正把插了一枝玫瑰花的陶瓶放在妆台上,随口道:「刚摘下的玫瑰是一钱银子一斤,干玫瑰是三钱银子一斤。」 秦素梨笑了,道:「舅舅,明日卖给我二十斤,好不好?」 陈三郎有些惊奇:「你要这么多玫瑰做什么?」 秦素梨一脸神秘:「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赵序一向喜爱研究花木,前世她陪着赵序住在皇陵别院,和赵序一起种了不少玫瑰花。 赵序怕她闷,私下里教她采摘玫瑰花制作抹脸的香脂、涂唇的香膏和润发用的玫瑰香油,后来她又举一反三,分别用梅花和菊花制出了香脂和香油,除了自己用之外,还送了不少给侍候他们的嬷嬷和宫女。 那时候她是为了打发时间,如今却可以试着用来挣钱谋生。 陈三郎笑了:「我是长辈,送你二十斤做见面礼吧,明日我去庄子上请几个短工开始采摘。」 秦素梨连连拱手:「谢谢舅舅!」 又笑眯眯道:「工钱我来出好了,等我挣到了银子,再给你结玫瑰花的钱。」 陈三郎才不在乎这些,笑着道:「你和你娘这次没带什么衣服,咱们明日采摘玫瑰花,后日上午我进城去送货,带你进城去买些衣料,再买几件成衣。」 秦素梨也打算去城里买制作香脂香膏香油需要的物件,当下便答应了下来。 晚上,秦素梨随着娘亲住在后院小楼上。 秦素梨把从秦家带出来的那十两碎银子让她娘看了。 陈氏又惊又喜,道:「你是怎么带出来的?」 秦素梨笑得狡黠:「山人自有妙计!」 她又和陈氏商量:「娘亲,这些银子先借给我用好不好?」 陈氏笑了,昏黄灯光下笑容和婉:「傻丫头,这都是娘给您攒的嫁妆,你想用就用吧,说什么借不借的!」 她这女儿素来有主见,陈氏愿意听女儿的。 秦素梨依偎着娘亲,觉得特别幸福:「娘,你放心,我会挣钱养活你的,也养活你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 陈氏揽着女儿,没有说话,心里却想起了远在京城的丈夫…… 母女俩都累了,洗漱一番就睡下了。 陈氏是累极的人,在床上一躺下就睡着了。 秦素梨睡在窗前的竹榻上,鼻端萦绕着玫瑰花香,耳边是金水河的澎湃声,心里兴奋得很,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自然知道金水河对岸就是皇陵,可是这世与前世不同,这一世娘没出事,而且她也没有遇到赵序,只要她把持住自己,努力挣钱,奉养娘亲,将来找个人品可靠的男子嫁了,即使遇到了赵序,赵序总不能强夺人、妻吧? 据她对赵序的了解,赵序是要做大事的人,还算是爱惜羽毛…… 对了,还有柳翎,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也与前世不同了,须得找机会再试他一试。 明日得带着短工采摘玫瑰花,采罢玫瑰花得炮制一番,还得写好单子,后日去城里顺便买回需要的东西…… 早饭是陈老爹下灶屋做的。 不过他怕村里人耻笑他大男人下厨,因此下厨做饭时都是紧闭大门,而且不许家里人说出去。 早饭很丰盛,白面馒头,粳米粥,另有一碟滴了几滴香油的黄豆酱、一碟榨菜丝、一碟凉拌莴苣和一碟凉拌鸡丝。 v第八章 一家人吃罢早饭,陈老爹去花圃干活去了。 陈老娘拿出了自家织的棉布,一匹深蓝色的,一匹白色的,预备给素梨母女俩各做一身在家里穿的衣裙。 第三天一大早,陈三郎赶着驴车,装上要往县城送的玫瑰花和盆景,带着秦素梨进城去了。 秦素梨坐在车厢的倒座上,身子靠在车壁上,与前面赶车的陈三郎说话:「舅舅,城里面有没有好些的瓷器铺子?」 陈三郎一边赶着车,一边道:「城里倒是有几家瓷器铺子……最好的那家叫碧青瓷行,在城南清水溪边,他家的瓷窑也在那边,老板姓李,大名唤作李济,我倒是和他熟得很,他买咱家的花木盆景,我买他家的花盆瓷缸。他家修园子时我送过几株海棠和几株桃树,后来到了秋天又送了些桂树盆景过去,今日我正好再去挑选几个大花盆……」 秦素梨见自己不过问了一句,舅舅就嘴似淮洪说了一大通,忍不住笑了,末了又觉得胸臆之间暖洋洋的——原来,她是真的重活了一世啊! 真好! 陈三郎赶着车要过一个狭窄的石桥了,他这才住了嘴,小心翼翼赶着驴子过了石桥。 秦素梨忙趁舅舅还没开始叭叭叭,忙又问:「舅舅,那咱们把别的事情都忙完,回家时去一趟碧青瓷行吧!」 陈三郎满口答应了下来,道:「恰好我也想去他家一趟,看看以前送去的盆景用不用修剪,再选一些花盆。」 进了城门,陈三郎先赶着驴车去了游龙街的一家玉器铺子。 驴车驶入了游龙街,眼看快到那家玉器铺子了,陈三郎忙交代秦素梨:「素梨,等一会儿舅舅停了车,你不要下来,坐在车厢里看着车就行!」 外甥女长得太漂亮,可不能被外面的人乱看。 秦素梨满口答应了下来。 马车停下之后,陈三郎搬了一盆松树盆景进了玉器铺子。 玉器铺子的掌柜见了,忙让伙计去帮忙,伙计刚走到车厢门前面,便见里面一个极美丽的小姑娘,正双手搬着一个比她身子宽不少的大柏树盆景递了过来,笑容灿烂:「这是另外那盆柏树盆景!」 舅舅刚才说了,这家玉器铺子订的是一盆松树盆景和一盆柏树盆景,取的是松柏长青之意。 那伙计年青得很,一时有些心神恍惚,心慌意乱接过柏树盆景,发现沉甸甸的很是坠手,不由一愣:咦?这娇怯怯的小姑娘力气可不小啊! 陈三郎收了银子正要离开,却被那伙计给拉住了。 伙计眼睛发亮:「小陈,你车里那个姑娘是谁呀?」 陈三郎笑着道:「是我外甥女,早许了人家了!」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 素梨这么美丽可爱懂事勤快,自然要寻个各样俱全的好外甥女婿。 走到了驴车前,陈三郎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见那伙计还殷殷往这边看,不由心中暗笑:小子,你长得不够俊,我家素梨是看不上你的,就不要想太多啦! 他可是清楚得很,别的姑娘嫁人也许会看婆家有没有银钱,素梨却不是这样子,她第一看的是脸,第二看的是人品脾性…… 秦素梨并不知道方才那一眼已经有人动了心,兀自问陈三郎:「舅舅,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游龙街街道弯弯曲曲,两边全是瓷器铺和古董店,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陈三郎小心翼翼赶着驴子往前行,生怕车子碰到了行人。 待出了游龙街,前面的街道宽阔起来,陈三郎这才道:「过了书院街就是县衙了,咱们去给知县大人内宅送盆景去!」 秦素梨没接话。 前世李王妃还没嫁进来的时候,端王府内宅都是她管着。 京郊的花匠一年四季都要往端王府送应季鲜花、花木和盆景,她亲眼查看过那些鲜花、花木和盆景,也发放过对牌好让王府管事给花匠结账,却没亲眼见过花匠是怎么把这些送进端王府的。 如今想来,恍若隔世……其实真是隔世了。 驴车驶进了一个铺着青石板的小巷。 小巷里种着不少梧桐树,紫色的梧桐花盛开着,到处弥漫着甜蜜的梧桐花香,蜜蜂嘤嘤嗡嗡来回采蜜。 秦素梨很喜欢这种甜蜜浓郁的香气,撩起车窗上的布帘,深深吸了一口气:「好甜!」 陈三郎勒紧缰绳,驱赶着驴子放慢速度:「驭——」 待马车在一家不显眼的黑漆大门外停了下来,他这才道:「素梨,梧桐巷尾有一家是放蜂的,等一会儿舅舅去给你买罐新鲜的梧桐花蜜。」 秦素梨还没来及答话,那黑漆大门正好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眉目清秀身材高大的少年走了出来,头戴方巾,身穿青色盘领袍子,脚蹬皮扎,再加上宽肩细腰长腿,看着很是英姿飒爽。 这少年一见陈三郎,便笑了,道:「陈三,我正要出门呢,你来得正好!」 陈三郎忙跳下马车与这少年见礼:「小人见过三衙内!」 原来这少年正是巩县知县韩大人的三儿子韩星。 韩星爽朗一笑,径直往车门边走,口中道:「你我不必多礼!」 他说着话,抬手就拉开了车门,却见车厢内一双水光盈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不知为何,韩星心脏跳得有些快,他忙后退一步看向陈三郎:「这……这是……」 陈三郎也没想到这位知县公子居然要亲自去搬盆景,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忙上前侧身挤到了车门前,背对着韩星示意素梨把里面那一缸碗莲递给自己。 秦素梨会意,忙搬起那养着碗莲的大瓷缸就递了过去。 韩星比陈三郎高了大半个头,见车厢里的那个美丽娇弱的女孩子居然搬起大瓷缸递给了陈三郎,不禁大吃一惊,忙道:「还是我来吧!」 陈三郎也不和他推辞,转身就把大瓷缸递给了韩星。 韩星把大瓷缸搬到了影壁内,让小厮搬到内宅去,自己出来寻陈三郎结账。 v第九章 他把碎银子递给陈三郎,忍不住低声问道:「陈三,车厢里那位……那位是……」 千万不要是陈三郎的娘子啊! 陈三郎原本打算随便搪塞他两句的,可是见韩星连耳朵都红了,显见害羞得很,便老老实实道:「是我的外甥女。我今日带她进城有事。」 韩星「哦」了一声,讷讷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陈三郎赶着驴车离开了。 等车子驶到了梧桐巷尾,陈三郎这才和秦素梨说道:「素梨,方才那位是知县大人的三公子,叫韩星,今年十八岁,不爱读书,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每日习学弓马,倒是好武。」 素梨却道:「舅舅,这个三衙内脸上有一对酒窝!」 长得高高大大肩宽背阔,却长着一张娃娃脸,外加一对小酒窝,怪好玩的! 陈三郎:「……」 他忙下去买梧桐花蜜去了。 接下来要往药铺送玫瑰花,陈三郎便直接赶着驴车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附近热闹得很,巩县城内的生药铺、胭脂水粉铺子、成衣店、绸缎行和卖首饰的金银楼都在那一带。 送罢玫瑰花,陈三郎便要带着素梨去成衣铺子买衣裙。 母舅大如娘,秦素梨也不和舅舅客气,笑盈盈便随着舅舅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她和她娘这次回到陈家,只有身上穿的一身衣物,连换洗衣服都没有,不买还真不行。 等以后她挣到银子了,再还给舅舅不就得了? 前世的时候,舅舅疼爱她照顾她,后来她有了能力,也待舅舅、舅母和小表妹很好。 陈三郎一天到晚和花卉盆景打交道,自我感觉对色彩搭配什么的还挺有心得,他打量了素梨一番,觉得她肌肤白皙五官明艳,便道:「素梨,你肌肤白,什么颜色都衬得,就连大红大绿也撑得起。」 秦素梨抿着嘴笑——她虽生得不错,却也不敢大红大绿地乱搭。 她一向偏爱素雅颜色,便选了件青杭绢窄袖衫,又配了一条白绸裙儿,然后又给她娘选了件白绫衫子、一件翡翠绸比甲和一条白挑线绸裙。 选罢衣服,秦素梨又拉着舅舅进了一家专卖胭脂水粉花翠的铺子。 陈三郎趁着素梨看那些胭脂水粉,悄悄跑到隔壁绸缎行买了一匹白绫——他姐姐和外甥女总得做几件白绫中衣呀! 秦素梨把铺子里卖的香膏、香脂和香油看了一遍,觉得和自己前世做的那些品质差得远,心里更加笃定了。 她从胭脂水粉铺子出来,提着装了新衣裙的包袱上了车子,这才发现车辆里已经放着一匹用粗布裹好的松江白绫了,心中百感交集,敲了敲车壁,轻轻道:「舅舅,谢谢!」 谢谢你收留我们母女,谢谢你照顾我们…… 陈三郎一边赶着驴子,一边道:「母舅如母,我是你舅舅,和你娘是一样的,你和我客气什么!」 秦素梨:「……舅舅,是‘母舅大如娘’!」 陈三郎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虽然只比素梨大一岁多,可是他是素梨的舅舅,舅舅就得有个舅舅的样子嘛! 陈三郎带着秦素梨直奔城南清水溪边的碧青瓷行。 碧青瓷窑的老板李济今日有事出门了,不在店里,是伙计接待的陈三郎和秦素梨。 秦素梨一进碧青瓷店,却发现铺子里四面墙齐齐整整摆放着红漆架子,架子上摆着大小不同造型各异的碧青瓷花盆、缸子、钵子、瓶子。 她细细看了一遍,终于选定了盛放香脂香膏的盒子和盛放玫瑰香油的瓶子,问了价钱,盘算了一下,买下了二十个碧青瓷盒子和二十个瓶子。 伙计用桐木箱子盛放这些盒子瓶子的时候,秦素梨问道:「这样的盒子瓶子能不能订做?我自己来设计,在瓶子上盒子上画一一枝玫瑰花,写一句诗什么的。」 闻言伙计笑了:「当然可以,不过价钱要贵一些。」 秦素梨心中有数了,结了账便和舅舅一起离开了。 碧青瓷店的价钱挺公道,她买了这些瓶子盒子,总共才花了八钱银子。 陈三郎和素梨一起把两个盛瓷器的桐木箱子搬到了车厢里,开开心心道:「素梨,该中午了,舅舅带你去吃好吃的。」 秦素梨忙了半日,腹中也有些饥饿,便答应了一声上了车。 陈三郎喜爱美食,带着外甥女进城一趟,自然要带着她吃一些在家吃不到的美食了。 车子停稳之后,秦素梨下了车子,才发现眼前是一个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外竖着杏黄幡,上面写着「清水渔村」四个字,竹林间有一条曲曲折折的铺着青砖的小路,小路上人来人往,竹林内丝竹悠扬,倒是热闹。 这个地方她前世来过好几次,小舅舅带她来过,赵序带她来过,每次过来,都是为了品尝这里有名的清水麻辣鱼。 秦素梨抬眼看着在风中哗啦啦直响的杏黄幡,心中百感交集。 这时早有机灵的小伙计迎了上来,指挥着人把驴车赶到了一边的棚子里,由专人看管照顾,然后引着陈三郎舅甥俩往里走:「客官里面请!」 陈三郎笑着看向素梨:「走,素梨,舅舅请你吃巩县有名的清水麻辣鱼!」 秦素梨不再思想前世之事,眯着眼睛笑了——既然重生了,何必再纠结前世?努力挣钱,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过日子吧! 想到这里,秦素梨答应了一声,脚步轻捷随着舅舅沿着青砖小径进了竹林。 穿过竹林间的小径,眼前是一座建在清水溪边的两层楼阁。 陈三郎带着素梨随着迎客的伙计进了清水渔村。 清水渔村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楼上楼下坐满了客人,难得寻到一个空桌。 一楼靠门处好不容易腾出一个位置来,陈三郎和苏梨就被安排在了那里。 v第十章 陈三郎自然点了清水渔村的招牌菜——清水麻辣鱼,又把菜牌交给秦素梨:「素梨,你再点几个菜。」 素梨爹爹是秀才,素梨自小读书识字,看菜牌自然不在话下。 秦素梨正在看菜牌,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她抬头看了过去,恰好看到了走到楼梯拐角处的柳翎。 一时四目相对。 柳翎微微一笑,略一颔首,继续上二楼去了。 他今日陪金先生出来见朋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秦素梨。 秦素梨低下头,继续看菜牌,谁知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清朗的男声:「陈三,你和……令甥女也来这里了?好巧啊!」 她抬头一看,却见上午刚见过的那位知县三衙内正扶着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中间铺着红毡的过道上,中年妇人另一边立着一个有着娃娃脸小酒窝的少女,三人长相颇为相似,这中年妇人和少女分明是三衙内的母亲和妹妹。 秦素梨想了想,记起这位三衙内大名唤作韩星。 秦素梨看向舅舅,见舅舅作势起身,便也跟着立了起来,端端正正屈膝行了个礼。 那中年妇人肌肤白皙,年轻时应该是一个极为清丽的美人,如今依然算得上风韵犹存。 她好奇地看了秦素梨一眼,没有说话,含笑微一颔首。 那与韩星长得颇为相似的少女笑着屈膝还礼。 韩星目光殷殷看向秦素梨,立刻又变得紧张起来,心跳有些快,手心也出汗了,他悄悄握紧拳头,待理智稍微回归了些,忙急急向秦素梨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帘,向陈三拱了拱手,引着母亲韩夫人和妹妹韩月向楼梯方向走去。 秦素梨坐了下来,重新拿起菜牌,认真研究了一番,点了两个素菜和一道酸辣肚丝汤。 她对美食可是最有兴趣了。 如今正是初夏时候,天气已经有些热了,酒楼里人又多,不多时秦素梨脸上就沁出了些细汗。 她拿出帕子,拭去脸上的汗:「上午还不热,这会儿怎么热成这样呀!」 陈三郎见素梨热得汗津津的,忙道:「你先坐着,我去找这里的伙计寻个扇子。」 秦素梨忙道:「不用了,这里人这么多,即使用扇子扇风,扇的也是满是鱼味的热风!」 陈三郎笑了起来,便又坐了下来。 这个清风渔村客人虽然多,上菜却还是很快的,一盆清水麻辣鱼很快就送了上来,鱼片滑嫩,又麻又辣又香,素梨吃得很过瘾,简直是满头大汗,肌肤却更加晶莹洁白。 她也不在乎,用帕子抹一把汗,继续大快朵颐。 此时清水渔村二楼临溪那一边的一个雅间内,金先生正与一个身穿深蓝道袍的男子对坐说话饮酒。 柳翎打横陪坐,时不时起身张罗菜肴,布菜斟酒。 金先生与蓝衣男子刚开始只是说些闲话,谈话渐渐深入,开始说起了朝廷在江南推行的改稻种桑政策。 那蓝衣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形容清瘦,双眼清澈,明明有了些酒意,却别有一种风流疏狂的味道:「朝廷只想着改稻为桑,多制丝绸卖往海外换回银子,却没有想过我们送出去的是能穿能用的丝绸,换回的却是冷冰冰的银子,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啊!」 金先生闻言,眼神专注看向蓝衣男子:「不知子青兄有何良策?」 那蓝衣男子伸出四根修长的手指头:「四个字——以物易物!」 柳翎在一边默默听着,见金先生面前的酒盏空了,就起身执壶添满。 这样的场景前世他已经经历过,这次谈话对他影响很深。 谈了一会儿之后,金先生开始与这位子青兄聊起了家事,问起了对方续弦的话题。 那子青兄抬眼看了柳翎一眼。 柳翎会意,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金先生的小童正守在雅间外面。 柳翎对着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去会账,你在这里守着。」 到了一楼柜台处会罢帐,柳翎想了想,又道:「把门口那桌的帐也结了吧!」 清水渔村的账房先生探头往门口那边看了看,笑了:「这位公子,是那个只坐了两个人的桌子么?已经有人结过了!」 柳翎看了过去,却见秦素梨正在埋头吃鱼,旁边立着一个少年,一边与陈三郎说话,一边却拿着一个大蒲扇扇着风。 他莫名地觉得这画面有些违和,再一细看,便明白了——那少年分明是在给秦素梨扇风。 账房先生也顺着柳翎的视线看了过去,笑了,道:「咦?这姑娘是什么身份,韩知县的三衙内怎么立在那里给那姑娘扇扇子?」 柳翎记在心里,又看了一眼,起身离开了。 秦素梨吃得太香,热出一身汗,根本没注意到韩星在一边给她扇风。 她吃饱了,用帕子拭了拭,抬手叫伙计过来会账。 见伙计已经从人群里挤着过来了,韩星忙道:「已……已经会……会过帐了……」 秦素梨:「……」 她忙看向陈三郎:「舅舅——」 就算秦素梨在这方面迟钝,这会儿她也看出这韩星有些不对了。 这便宜可不能占,得把饭钱还给这位韩衙内。 她若是把银子给对方,拉拉扯扯不好看,须得由舅舅来还。 v第十一章 陈三郎也不多说,舀了些鱼汤浇在米饭里,用筷子一拌,希里呼噜风卷残云吃完,用手一抹嘴,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了韩星手里,起身就走。 秦素梨忙跟着舅舅疾步跑了出去。 韩星又不能拉着人家姑娘不让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舅甥俩一阵风般溜之大吉。 柳翎并没有立即离开。 他倚着柜台站着,右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扇动着,心里却有些纳闷:秦素梨虽然以后会变得很美丽,可是如今她才十四岁,青涩单薄得很,分明还是一个黄毛小丫头,而且倔头倔脑一点都不可爱,赵序和眼前这位韩衙内都看中了她什么? 柳翎一边扇风,一边和账房先生说些闲话,待见到秦素梨离开而韩衙内没有追出去,而是怏怏地上了二楼,他这才摇着折扇也上楼去了。 陈三郎赶着驴车出了城。 到了回陈家庄的大路上,陈三郎这才开口道:「素梨啊,以后你还是少出门吧!」 其实韩三衙内若是想娶素梨,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是陈三郎年纪虽小,却早就开始经营买卖,对这世道也有几分了解。 韩星是知县老爷的公子,素梨却只是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这世上的婚姻,看的不是彼此喜不喜欢,而是门户配不配,长辈乐意不乐意。 简单说,就是六个字,门不当户不对。 韩衙内和素梨门不当户不对,没有缘分。 秦素梨一吃饱就容易渴睡,更何况坐在驴车上晃晃悠悠,因此不知不觉就倚着板壁睡着了。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前世。 驻守边城两年的赵序终于接到了宣他进京的旨意,开心极了,大步流星回到内宅,一把把来迎接他的秦素梨抱住,在秦素梨脸上左左右右亲了好几口,最后又在她唇上用力亲了一下,用力把她抱了起来:「素梨,咱们要回京了!回京之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弄到,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以后你我永远不分开!」 赵序的嘴唇柔软温热,亲在她的脸上唇上,麻酥酥的,令她整个人都醉了…… 秦素梨明明知道是在梦里,可是那温软的触感却真实无比,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既然不会娶我,为何要骗我…… 我只是个普通女子,我不懂天下大事,我只想要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男子,我也一心一意对他…… 陈三郎的这句「素梨啊」一下子把她给唤醒了。 秦素梨觉得脸颊有些痒,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原来梦中她真的流泪了。 她倚着板壁听舅舅说话,末了笑了,轻轻道:「舅舅,我知道,那个韩衙内……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我可是知道有多可怕,你放心吧!」 两家相差悬殊的有赵序和她,相差不太悬殊的有她爹和她娘,还不够让她警醒? 赵序对她那样好,却依旧要娶高门之女李雪芷为王妃。 她爹不过是个两袖清风的穷秀才,她娘虽是花匠之女,嫁过去时带去的嫁妆可不少,可是她祖母秦老太和她几个姑姑口口声声还不是陈氏女高攀了她们秦家? 想到这里,秦素梨觉得霍然开朗,认认真真道:「舅舅,我想自己学着做些小生意,挣钱养活我娘,以后你帮我留意着,若是有做生意人家的好儿郎,倒是可以相看一下。」 陈三郎一听,就明白素梨一点高攀的念头都没有,不由大喜,道:「放心吧,舅舅晓得。」 秦素梨想了想,忙又补充了一句:「舅舅啊,长得不好看可不行啊!」 陈三郎哈哈大笑起来:「知道了!」 他本来担心素梨生得好,心气也高,非要高嫁不可,如今得了素梨这话,他可算是放心了。 陈老太和陈氏正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乘凉做针线,见陈三郎和素梨回来,忙起身上前迎接。 素梨灵巧地从驴车上跳了下来,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拉着姥姥开始撒娇:「姥姥,我先和舅舅卸货,我好渴,姥姥,求您去给我和舅舅弄些凉茶,好不好呀?」 她娘如今正是四个月身孕,身子有些不方便,还是得小心些,只得拜托姥姥了。 陈老太见素梨撒娇,心都酥了,忙到堂屋端凉茶去了。 素梨和舅舅把驴车上盛瓷器的桐木箱和买来的衣服布匹都搬了下来,麻利地运送到了后院,又一起回了前院。 陈氏见弟弟还好,素梨却不耐热,额头的碎发都被汗打湿了,忙道:「素梨,回后面洗个澡吧,我上午给你缝了一套粗布衣裙,已经洗好了,正搭在后院的绳子晾晒,早就晾好了,洗完澡你先换上。」 素梨正热得没处躲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汗津津的,闻言大喜,忙道:「我先喝凉茶,喝完凉茶我再洗澡。」 这时候陈老太从堂屋出来了,手里端了两碗薄荷水。 素梨从姥姥手中接过薄荷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便和娘亲去后院洗澡去了。 陈三郎却拿出在城里买的梧桐花蜜,用木勺舀了些放在了薄荷水里,摇匀后一口一口品了起来,真是又甜蜜又凉爽,像素梨那样性急的人可是享受不到呀! 素梨洗罢澡出来,陈氏先把亵裤和抹胸递给了她,低声道:「先穿里衣吧!」 自家织的棉布自然是有些粗糙的,可是这是姥姥亲手织的布,娘亲亲手制作的衣物,穿在身上满满都是幸福感。 素梨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深蓝棉布的抹胸:「娘,有些松。」 陈氏忙走过来看:「没事,我给你缝的是两排布扣,就是怕你穿上后太松或者太紧。」 她一边给素梨调整抹胸,一边道:「你肌肤白,穿深蓝抹胸更好看,衬得肌肤雪白。」 素梨笑嘻嘻穿上白布窄袖衫,又系上深蓝布裙,觉得甚是透气舒服,便依偎着娘亲歪在窗前竹榻上,一边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晾干,一边絮絮道:「娘,我今日进城,特地去了胭脂水粉铺子学她们做香膏和香脂的法子,明日我就开始做,做好了进城试着卖……」 陈氏揽着女儿单薄的身子,认真地听女儿说话。 她只有素梨一个女儿,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素梨身上,以前素梨和她吵闹怄气她都不生气,何况素梨这样乖巧懂事,想要挣钱养家…… 待素梨说完,陈氏柔声道:「素梨,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娘都依你。」 早上天不亮素梨就起来了。 陈家经常雇佣短工做活,为了管短工的饭,便在后院花棚里砌了个大灶,上面放着一口大铁锅。 v第十二章 素梨先把那二十斤玫瑰花都处理了,又在陈三郎的帮助下开始提炼玫瑰香油,制作玫瑰香膏香脂。 她这个法子是前世她和赵序一起钻研出的法子,与别人都不同,用的是蒸馏法,提炼出的玫瑰香油色泽清澈香味浓郁,比市面上卖的要好得多。 秦素梨忙了整整两日,这日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制成了五盒玫瑰香膏、五盒玫瑰香脂和六瓶玫瑰香油。 她忙拿去前院堂屋让姥姥和娘亲看。 陈老太虽然年纪大了,年轻时却也爱这些花儿粉儿香膏香脂的,便拿了靶镜过来,让素梨试用给她看。 秦素梨也想试试效果,便让姥姥拿着靶镜,她用清水洗了脸,用布巾拭干后,打开盛香脂的碧青瓷盒子,用指尖蘸了些浅粉色的玫瑰香脂,对着靶镜均匀地涂抹在了脸上,然后凑过去让姥姥看:「姥姥,是不是又细腻又润泽又白皙?」 陈老太笑得眼睛眯着:「我的外孙女,即使不涂这些,也好看得很呢!」 秦素梨又凑过去让陈氏看:「娘,怎么样?」 陈氏自然是满口夸赞。 得了姥姥和娘亲的肯定,秦素梨忙又拿出一盒玫瑰香膏拧开,用指尖挑了些,对着靶镜细细涂抹在了唇上,然后跳下了竹榻,得意洋洋摆出好看的姿势,眼波流转,笑容嫣然:「好看么?」 见素梨虽然布衣木钗,可是乌发如云,肌肤似雪,双目盈盈,唇色娇艳,俏生生立在铺着青砖的地上,真是美丽可爱之极,陈老太和陈氏都喜欢得不得了。 陈老太招手让素梨过去,揽着她道:「我的素梨可真好看啊!」 素梨注意力却在别处:「看来这香膏香脂还不错,我得再进城一趟试着卖出去。」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陈老太纳闷道:「你姥爷和舅舅在花圃干活呢,这会儿是谁过来……」 素梨见姥姥打算去开门,忙道:「姥姥,我去应门!」 见素梨一阵风般出去了,陈氏笑了起来,道:「娘,素梨一日大似一日了,她的婚事您得帮着操操心了,我担心拖得久了,她祖母有了什么坏心思……毕竟素梨她爹最是孝顺……」 陈老太明白女儿的心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吧,我正在张罗呢,到时候让素梨先见见。」 秦素梨绕过影壁,这才问道:「谁呀?」 外面传来带着童音的声音:「素梨姐姐,是我,王四儿!」 秦素梨打开门,让王四儿进来,先问:「什么事呀?」 不等王四儿回答,她就又问道:「你饿不饿?渴不渴?」 王四儿的肚子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秦素梨话音一落,马上咕咕响了一声。 王四儿不由有些尴尬,挠了挠头:「素梨姐姐,我……是有点饿了……」 素梨便笑了,引着王四儿往灶屋方向走,一边走,一边道:「我先带你去点吃东西。」 王四儿没爹没娘孤儿一个,也就靠给人跑腿送信挣点吃的,这个时候过来,怕还是饿着肚子呢! 到了灶屋,素梨舀了水让王四儿洗手,自己拿了一个馒头和一碟黄豆酱,又端了一碗凉茶,招呼着王四儿吃。 王四儿着实饿了,拿起馒头先咬了一大口。 素梨待他吃了几口,这才问道:「是我祖母或者四姑姑让你来传话?她们要我和我娘回去?」 王四儿一仰脖子,咽下口中的馒头,又拿起碗喝了一口凉茶,眼睛里都是笑:「我的姐姐,你猜对了,就是秦老太让我来跑这趟腿,说让你们娘俩回去呢,还说了,你娘是做儿媳妇的,儿媳妇伺候孝敬婆婆是正理,若是再不回去,等你爹回来,让你爹休了你娘。」 秦素梨听了,冷笑一声,大眼睛里满是讥诮:「她想得美,我们就是不回去伺候她,被她们母女欺负!」 王四儿点了点头,道:「素梨姐姐,我正要和你说呢,你还是别回去好了,你不知道你和你娘这几日不在家,她娘俩过的什么日子!」 秦素梨对秦老太和秦四姐母女俩一点兴趣都没有,当下转移了话题,温声问王四儿:「四儿,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王四儿有些茫然,「我原想着等到了十四岁,就去城里做学徒……」 秦素梨心里早有打算,便问王四儿:「我和我舅舅要雇一个人帮忙做各种琐碎活计,一个月二钱银子工钱,以后干得好工钱还会涨,包吃住。跟着我舅舅一起吃,住在花圃的暖房里帮着看花圃,你愿意么?」 前世王四儿后来投奔了她,随着她和赵序去了边城,后来就留在了边城军中。 王四儿眼睛亮晶晶,连馒头也忘了吃,连声道:「我愿意!我愿意!素梨姐姐,不给我工钱我也愿意!」 素梨笑了:「傻孩子,不给你工钱可不行。」 又道:「等你吃完,我带你去见我姥姥和我娘,你不要说是我祖母让你来的,就说你是来我舅舅这里找活干的。」 王四儿机灵得很:「姐姐,放心吧,我知道,你担心你娘要回去,回去又会被秦老太那老婆子欺负。」 他三口两口把馒头吃完,又端起碗把凉茶一口饮尽,一抹嘴:「走吧,素梨姐姐!」 陈老太打量着眼前这个长得还挺清秀干净,只是衣衫甚是褴褛的少年:「我家倒是正要寻一个伙计……」 陈氏在一边笑道:「娘,四儿很可靠懂事的。」 素梨也道:「姥姥,四儿可是我的小跟班呢!」 其实她很愿意自己雇了王四儿,可是她才比王四儿大两岁,怕人说闲话,这才想着用舅舅的名义雇佣王四儿。 陈老太听女儿和外孙女都这样说,便让素梨带着王四儿去花圃找陈三郎,让陈三郎做决定。 她又吩咐素梨:「你舅有几件衣服穿着小了,我收了起来,都是干干净净收着的,等一会儿你们从花圃回来就过来拿吧!」 素梨答应了一声,带着王四儿从后院门出去了。 陈家花圃同陈家后院连着,后院门出去就是陈家花圃。 花圃里一望无际,到处是各种花木,而且井然有序,这一块地是玫瑰,这一块地是月季,这一块地是腊梅……一时也看不清陈三郎在哪里。 v第十三章 秦素梨刚要开口叫舅舅,谁知陈三郎正在不远处的葡萄架下修剪盆景,见素梨分花拂柳引着王四儿来了,忙高声道:「素梨,我在葡萄架这儿呢!」 秦素梨让王四儿留在外面,自己先去葡萄架下找舅舅去了。 王四儿听说素梨想要和他一起雇王四儿,他管吃住,素梨管工钱,便笑着答应了:「这孩子帮你跑过几趟腿,又勤快又机灵,难得的是心底也好,就留下吧,你带他去安吧,让你姥姥把我以前的衣服找一找给他,暖房里有铺盖就不用另拿了……」 秦素梨见舅舅又开启滔滔不绝模式,便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走到葡萄架外,招手示意王四儿过来。 待王四儿洗了澡换了洁净衣服出来,陈老太一见,先喝了声采:「我说呢,人靠衣服马靠鞍,你看这四儿,拾掇一下多精神!」 王四儿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姥姥,该做晚饭了吧?我去做饭吧!」 素梨笑道:「我去做晚饭,你帮我烧锅。」 陈老太忙道:「今日家里多了四儿,咱们得吃些好的,素梨,你去庄子里的王记卤肉铺买一分银子的卤肉,再买一分银子的卤猪蹄,顺便再给你姥爷打一角酒。」 秦素梨答应了一声,却不肯接姥姥递来的碎银子,笑吟吟带着王四儿出去了。 前世她娘去了后,她在陈家庄住了两年,对这里自然熟悉得很,一出门便沿着河往王记卤肉铺去了。 一路上自然遇到了不少村民,他们见了素梨,认出是花儿陈家的外孙女,纷纷和素梨打招呼。 秦素梨笑容可爱一一答话。 前面是一棵百年白杨树,巨大的树冠遮出了一大片树荫,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大树下的石桌上有人在下棋,周围围了一大圈人,七嘴八舌各种出主意,热闹非凡。 秦素梨指给王四儿看:「四儿,那儿就是王记卤肉铺,他家的卤肉肥而不腻,软硬正好,特别美味。」 王四儿咽了口口水:「我知道,我早就闻到肉香了。卤肉香可是世上最好闻的香气。」 秦素梨见他馋成这样,眯着眼睛笑了。 前世她在边城的时候,偶尔还能吃到卤肉,后来进了京,住进了端王府,却再也没吃过了。 卤肉这样的粗糙食物,又怎能上得了端王府的黄花梨木餐桌。 就像她,即使进了王府,戴着珠冠穿着华服,也依旧是巩县乡野的农女…… 王记卤肉的老板王屠户正在给客人切肉,见素梨进来,忙笑着招呼。 秦素梨走了过去,买了二分银子的卤肉,二分银子的猪蹄,又买了一分银子的卤大肠。 王屠户称好卤肉、卤猪蹄和卤大肠,一一放在圆木墩上,拿起沉甸甸的刀飞快切了,一边用油纸一一包了,然后拿了纸绳子一一捆了,一边和素梨搭话:「秦大姐儿,听说你爹爹在胡大官人宅里坐馆,胡大官人甚是倚重你爹爹,如今进京去做生意,也带着你爹去了!」 秦素梨闻言,笑了笑,道:「嗯,我爹过年时才回了一趟家。」 胡大官人是巩县首富,先前还在巩县城里住,后来巴结上了京城李太尉府的管家做亲家,便阖家进京谋划前程了。 秦素梨的爹爹秦义成就是随着胡大官人去了京城的。 王屠户一脸得意:「你爹端午节就要回家了。」 他女儿王莲娘本是胡大官人得力伙计来福的娘子,后来做了胡大官人的外室,因此王屠户知道胡大官人宅里的不少事情。 秦素梨自是知道爹爹端午节要回家的事,只是笑,又让王屠户另切了块卤肉称了:「这块不用包,切片后放在荷叶里就行。」 出了王记卤肉铺,秦素梨把用荷叶包着的卤肉递给王四儿:「四儿,你先尝尝味道吧!」 王四儿用手拈了一片卤肉吃了,只觉又香又鲜又美味,简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秦素梨听了,忍不住道:「说起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其实是鲜鲥鱼……真的特别好吃。」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昏暗,晚风渐起,河边白杨树的叶子被风刮得「啪啪」直响,素梨的布裙也被刮得「呼啦啦」作响。 素梨正觉得惬意,却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前面传来,逐渐往这边过来了。 她凝神看去,却见有两个人骑着马过来了,当先一人正是刚在城里见过的知县衙内韩星,与韩星并辔而行的则是一个身穿红衣的青年。 秦素梨不想与韩星有过多接触,便低下头,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韩星目力甚好,早已认出了秦素梨,心中欢喜,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搭讪的话,可是等他下马拦住了秦素梨,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脸红耳朵也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随着韩星一起的青年见状,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当即牵着马走过来,把韩星往一边一拨,自己笑吟吟向秦素梨拱了拱手:「秦姑娘,在下秦霁,这位是在下的世侄,巩县知县韩大人的三公子韩星,我这世侄想和你认识认识!」 韩星没想到秦霁居然会这样唐突,当下俊脸红得发紫,眼泪都快出来了,用力拉着秦霁就要走:「秦叔,您老人家说什么呢!」 看着眼前容颜昳丽红衣似火的秦霁,秦素梨心跳很快:为何秦霁会出现在这里? 秦霁是当今泰和帝的亲信大太监,前世常去端王府传旨,还曾经开玩笑,非要和她连宗…… 电光火石间,秦素梨已经想起来了:如今秦霁看着二十来岁的模样,怕是还没到泰和帝身边伺候,他是宫里大太监蔡旭的干儿子,大周的宦官除了在内廷任职之外,还能出任各种外差使职,秦霁这时候应该也是出任外差使职。 王四儿见状,忙拉了拉秦素梨的衣袖,上前一步,挡在了秦素梨前面,大声道:「我姐姐是良家女子,若是敢再胡言乱语,我们叫了族人把你们打个臭死!」 秦霁正被韩星推着走,闻言扭头冷笑一声:「敢威胁老子,活得不耐烦了你!」 韩星都快哭了,一边用力搡着秦霁离开,一边低声求告道:「秦叔叔,秦大哥,小弟求您了,别说了,好不好!」 秦霁扭头瞪了秦素梨一眼,却见暮色苍茫中,秦素梨清澈眼中似有一丝茫然,风吹着她的衣裙,她孤零零站在那里,瞧着分外瘦弱纤细。 他的心猛地一颤,瞬间抽疼了一下。 秦素梨见韩星拽着秦霁上了马离开了,便和王四儿一起回去了。 这时候夜幕已经彻底降临了,前面传来陈三郎的声音:「素梨,快回来吧!」 原来是舅舅来接她了。 韩星骑着马随着秦霁沿着河边道路往前慢慢行着。 v第十四章 想到方才的情形,韩星心里有些发苦——这下子那位秦姑娘怕是要把他当成浪荡无行的登徒子了。 秦霁瞅了并辔而行的韩星一眼,悠悠道:「韩世侄,花儿陈家的那个女孩子有什么好的,瞧着瘦巴巴的,俩眼睛大得跟妖精似的,分明还小呢,青涩的果子能有什么滋味,即使弄到了手,也得将养两三年,怪麻烦的!」 韩星知道秦霁看着秀美飘逸,其实里子粗鲁俗气得很,再加上又是宫里公公出身,能懂什么男女之情? 他轻声道:「我不是想把她弄到手。」 秦霁沉默了一阵子,忽然笑了:「我说韩世侄,你也别不开心了,你和那位秦姑娘没缘分,不说你爹了,单是你娘那关你就过不了,不过——」 韩星听了他前面的话,心里更沉重了,听到后面,忙道:「秦世叔,不过什么?」 当今泰和帝为了监督文官,把太监派到各地去与文官互相节制,秦霁即是宫里派到巩县监督治理金水河的河道监管太监,与他父亲正是同僚,因此他要叫秦霁一声「秦世叔」。 黑暗中秦霁昳丽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声音却依旧是清亮的,带着懒洋洋的韵味:「你若是纳她为妾的话,倒是还好办些。」 韩星想也不想便道:「不,不行。」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和秦霁说话过于随便了,这些太监性情都古怪得很,秦霁可以和他闹着玩,他却不能太随意了,当下便又缓缓道:「秦世叔,一则我若是纳她为妾,实在是玷污了她;二则韩家家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秦霁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烦,便也不做声了。 行了良久,却见前面码头上并排停着几艘船,船上挂着的灯笼上书写着「河道监管」四个大字。 听到马蹄声,在码头上候着的一个小太监探头张望了一下,惊喜地叫了声:「是咱们干爹!」 他又扭头招呼船上的人:「干爹回来了!」 随从的大小太监一下子从船舱里涌了出来,齐齐整整迎上去行礼:「见过干爹!」 秦霁笑嘻嘻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小太监,大步流星上了船。 韩星也跟着上了另一条船,他的小厮试剑正在船上候着他,见他过来,忙上前迎接。 几艘船划破河面的黑暗,向前方驶去。 舱房内挂着几盏半透明的料丝灯,灯光莹洁。 秦霁若有所思单手支颐坐在黄花梨榻上,大红纱袍的衣摆撩了上去,露出了雪白的绫裤。 小太监杨昭坐在脚凳上,正拿了本话本读给秦霁听,水声中小太监低低的读书声清晰入耳。 秦霁忽然开口道:「杨昭,你明日悄悄去查一下陈家庄花儿陈家的那个外孙女。」 杨昭忙阖上书起身答了声「是」。 秦霁想了想,又道:「主要是看看谁能做她的主。」 杨昭又答了声「是」。 此时的素梨也没有睡着,她还在盘算着明日进城卖香脂香膏的事。 她一直等到娘亲睡熟了,这才翻了个身,继续想心事。 竹榻「吱呀」响了一声。 第二天一大早秦素梨就起来了。 洗漱后,素梨梳了头,用青色丝带绑了两个花苞头,换上舅舅给她买的青杭绢窄袖衫,系上白绸裙,对镜一看,放现越发显得年纪小小脸庞稚嫩,这才略微放心了些。 前世十四岁时的她也是这个样子,瘦巴巴的,一直到了十五岁,才一天天地丰润起来。 秦素梨看看自己并不丰满的胸前,再次认定那个韩衙内有些不正常,居然会喜欢她。 上午的时候,陈三郎的驴车驶入了城隍庙,在巩县最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子海棠红前停了下来。 跟着陈三郎坐在前面学驾车的王四儿跳下了车,打开了车门,扶着秦素梨下了车。 秦素梨把绣花褡裢挂在了王四儿身上,向陈三郎摆了摆手:「舅舅,记得半个时辰后来接我们。」 陈三郎答应了一声,赶着马车往前去了。 他要往前面的生药铺送玫瑰花、薄荷和金银花。 海棠红这会儿刚开门,铺子里还没有顾客,只有女掌柜和一个女伙计在对镜描眉画鬓妆扮。 女掌柜听到有人进来,忙抬头看了过去,见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带着一个年纪小小的小厮进来了,便给女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招呼。 秦素梨笑吟吟走上前,开口道:「我想见一下你们铺子的掌柜。」 那女伙计闻言,看向靠着柜台站着的女掌柜。 秦素梨见状,微微一笑,走到柜台前,接过王四儿递过来的绣花褡裢,从里面取出了一盒玫瑰香脂,一盒玫瑰香膏和一瓶玫瑰香油。 她也不多说,专心致志拧开盛玫瑰香脂和玫瑰香膏的瓷盒的盖子,把两个瓷盒并排放在了女掌柜面前,又拔出盛玫瑰香油的瓷瓶的塞子,把瓷瓶也放在了女掌柜面前,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满是自信看着女掌柜:「掌柜的,您瞧瞧我的香脂、香膏和香油,我敢说,咱们巩县城内还找不出比我的货更好的!」 那女掌柜原本觉得好笑,可是方才那盖子一拧开,清甜芬芳的玫瑰清香就氤氲开来,实在是好闻得很,她忍不住凑过去细看,发现色泽也极完美,不禁心里一动。 那个女伙计闻到沁人心脾的玫瑰芬芳,忙也凑了上来。 秦素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才又开口道:「不如我自己在脸上试一试,掌柜的您来看看吧!」 王四儿机灵得很,忙上前拿起柜台上放着的靶镜给素梨照着。 素梨净手洁面后开始忙碌。 原本脂粉未施的她美则美矣,却显得青涩单薄,如今她不过在脸上敷了一层香脂,在唇上抹了香膏,整张脸便变得晶莹起来,似乎笼着一层珠光,而原本粉色的樱唇则变得莹润饱满,似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看着眼前肌肤晶莹剔透樱唇嫣红的小美人,女掌柜心里有了主意。 v第十五章 她知道这是她见过的最顶级的玫瑰香脂、香膏和香油了,须得笼络住这姑娘,慢慢把她的手艺给问出来。 除了送了一套给海棠红做样品,剩余的四盒香膏、四盒玫瑰香脂和五瓶玫瑰香油海棠红全都留下了。 海棠红的女掌柜交给了素梨一张十两面值的银票和一两碎银子,约定好十日后让素梨继续过来送货。 两刻钟后,卸了妆的秦素梨素面朝天一脸平静出了海棠红。 王四儿背着空褡裢跟在后面。 等到到了和陈三郎约定好的地方,秦素梨这才得意地笑了起来,在王四儿脑袋上拍了一下:「四儿,姐姐我很厉害吧?!」 王四儿还沉浸在震惊中不可自拔:「姐姐,这些搽脸抹嘴的玩意儿怎么这么值钱?」 一盒香脂五钱银子,一盒香膏一两银子,一瓶玫瑰香油一两银子! 这可比劫道还挣钱啊! 秦素梨笑得大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傻四儿,这世间顶数女子最美好最可爱,因为她们舍得斥巨资购买顶级的香脂香膏香油、华美的珠宝和美丽的衣裙——以后我想要发家致富,可要靠她们了!」 她下定了决心,这辈子要专心致志做女子的生意大发女人财,让世间的女子更美丽更优雅,让她自己活得更自在更快活。 前世的经历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女子也得手里有银子有产业,才能活得更自在些。 和陈三郎会合后,秦素梨今日财大气粗,请陈三郎和王四儿去何家老店品尝铁锅炖大鹅了。 鹅肉鲜香,土豆软糯入味,锅边贴的玉米面饼子焦香,何家老店还提供免费的玉米糁粥。 整整一大锅铁锅炖大鹅都被秦素梨三人给吃完了。 秦素梨会了帐,又在点心铺买了几盒姥爷、姥姥和娘亲爱吃的点心,这才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王四儿心细得很,早上出发的时候,向陈老太讨了麦草编的枕头和洁净厚实的褥子,这会儿空车回去,他就把褥子铺在了车厢里,上面放上了枕头,让素梨在车厢里歇息,他和陈三郎在前面赶车。 素梨吃得饱饱躺在褥子上,在驴车的晃晃悠悠中,很快就睡着了。 此时梨花坳的秦家午饭还没有做好。 家里如今只剩下秦老太和秦四姐母女俩。 秦四姐不会做饭,秦老太只得亲自出马煮饭炒菜,让秦四姐烧锅。 可是秦四姐出生的时候,她嫂子陈氏已经嫁过来了,家里的活都是陈氏做的,就连秦老太生秦四姐坐月子都是陈氏伺候的,秦四姐什么都不用做,如今她连烧锅都烧不好,灶膛里火没燃着,灶屋里却全是烟。 秦四姐被浓烟熏得受不了,钻出了灶屋,在院子里跳脚大骂:「那王四儿死哪儿去了?陈氏和小蹄子怎么还不回家?!娘,你快让我大哥回来教训她!」 自从儿媳进门,秦老太连亵裤布袜都没洗过,厨房更是再没进过,如今也是扎手扎脚被灶屋的乌烟瘴气给熏了出来。 她咬牙切齿道:「你哥再过十几日才回家过端午,到时候你瞧我的吧,非让陈氏跪下舔我的鞋不可,还有那小蹄子,看我怎么拾掇她!」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接着便是极甜美的女声:「老太在家么?」 秦四姐眼睛一亮:「娘,听着像是城里的媒婆海婆子!」 她去年就开始议亲,只是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到现在还没定下来,倒是和巩县有名的几个媒婆都熟了。 秦老太正要让秦四姐回屋洗脸梳头再见人,却听秦四姐道:「娘,海婆子不是也往金水河上的花船送人么?秦素梨那小蹄子不知道能卖多少两银子……」 秦老太听了,抬手在秦四姐肩膀上打了一下:「傻姑娘,说什么呢,她若是去花船上做了婊-子,你大哥还怎么见人?若是这事被人揭了出来,你大哥还怎么去参加科举?」 秦四姐很不服气:「大哥都考了十几年了,也没从秀才考成举人啊,白费了家里这许多钱。」 这些钱若是全攒下来给她做陪嫁,她也不至于到如今亲事还没有着落了。 秦老太知道闺女一向任性,便不再多说,压低声音道:「你回屋洗脸梳头拾掇一下,我去应门。」 秦四姐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房里出来,却见她娘正与一个发髻上簪了朵红花的中年妇人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说话。 她认出是城里的媒婆海婆子,忙上前见礼,又堆起笑道:「海妈妈,请到屋里坐下,我给你点盏茶吃。」 那海婆子正忙得不可开交,一手牵着驴子——驴子正挣着要吃一边花圃里陈氏种的嫩荆芥——一手翘着手指把一绺碎发掖回耳后:「我说四姐儿,我今日是有事路过,顺路来瞧瞧你娘俩,说完话就走,不必点茶了。」 秦四姐见状,上前夺过驴子的缰绳,道:「就拴这树上吧,这点荆芥吃了就吃了。」 她把驴子拴在了梧桐树上,让驴子正好能够得到吃花圃里的嫩荆芥,然后上前挽住海婆子的胳膊,一阵风般把海婆子摄进堂屋里去了。 海婆子到底没尝到秦四姐点的茶,倒是吃到了秦四姐亲手奉上一盘晚樱桃。 见海婆子一粒接一粒吃樱桃,秦四姐有些不耐烦,便给她娘使了个眼色。 秦老太会意,把盛樱桃的盘子往海婆子那边推了推,开口问道:「大妹子,我上回托你的事有眉目没有?」 海婆子「噗」的一声吐出了两粒樱桃核,用手接了放在了方桌上,这才道:「哎呀,姑娘家的亲事哪有那么快的,须得慢慢挑慢慢选,有合适的我再来和您老人家说嘛!」 梨花坳的人都长着一双眼一对耳朵呢,秦四姐欺负嫂子和侄女的事四乡八村谁不知道?哪一家敢娶这样一个搅家精回去? 更何况秦四姐还一心一意只想嫁那富贵有钱人家,这样的人家,又有哪个能看上秦四姐? 秦四姐听出了海婆子的推脱,顿时恼了,正要开口,却见海婆子又笑吟吟问道:「老太太,怎么不见你孙女?」 秦老太掀了掀眼皮:「她跟她娘去陈家庄她姥姥家走亲戚了。」 海婆子亲亲热热拉住了秦老太:「老太太,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家素梨被贵人看上了!」 秦老太眼中精光闪烁:「竟不知是哪家?」 秦四姐悻悻道:「不管是哪家,能拿出一百两聘金再说吧!」 海婆子眼神滑过秦四姐,落在了秦老太身上,声音甜蜜蜜的:「你家养大个姑娘不容易,十多年的吃穿都是钱,自然该要聘金的……老太太想要多少聘金啊?」 v第十六章 见海婆子如此上赶着,秦老太和秦四姐母女俩心里都是一动,母女俩相视一看,彼此会意。 秦老太点了点头,耷拉着眼皮不说话。 秦四姐双目炯炯盯着海婆子:「海妈妈,到底是哪家想娶秦素梨?」 海婆子心道:不是娶,是买。人家秦公公不是娶妻,是买个美人儿放屋里当花儿看呢! 她面上却笑了:「告诉你们吧,这人富贵得很,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家里摆的都是花梨木家具,一百两聘金对他老人家来说不算什么。」 秦四姐闻言,忙问:「是哪家?生得怎样?」 海婆子笑容更加灿烂:「生得好得很,貌压潘安宋玉,堪称咱们巩县第一美男子。」 秦四姐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半步:「是哪家呀?」 海婆子拈了粒樱桃送入口中,待吊够了秦家母女俩的胃口,这才不紧不慢道:「那人正是朝廷派到巩县监管河道的秦公公,他老人家一眼瞧上了咱家素梨,着我来说合呢!」 秦四姐:「……是公公啊……」 她伸手也拈了一粒樱桃:「既然是公公,那聘金可不能少了,一百两可不行,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海婆子看向秦老太,见她耷拉着眼皮不说话,便知这秦老太是让女儿出面,秦四姐毕竟是小辈,漫天要价她老人家也好就地还钱,就笑道:「四姐儿,你说多少聘金合适?」 秦四姐没想到居然有富贵有钱的太监看上秦素梨,心里有些酸溜溜,又有些幸灾乐祸,便开始狮子大开口:「起码得二百两银子再加一套赤金头面。」 海婆子听了,笑了,看向秦老太:「老太太若是能做主,我这就寻秦公公回话。」 秦公公那边给的话是「五百两银子内尽管答应」,这个主她倒是可以做。 秦老太这才点了点头,道:「这件事不要声张出去。」 那小蹄子性烈如火,是绝对不同意的。 儿子秦义成也不会同意,他是读书人,怎么会让女儿嫁给太监。 因此须得使些手段。 海婆子听了,心满意足,陪着秦老太和秦四姐嚼了一会儿舌头,说了些家长里短,这才骑着驴子去了。 送罢海婆子,秦四姐得意得很:「娘,这下子秦素梨那小贱蹄子可有得受了,我听说公公们都不行,床笫之间爱掐人……」 秦老太白了她一眼:「你一个大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又道:「这件事你大哥不会同意的,须得赶在端午节他回家之前办好。」 秦四姐点了点头,道:「等海婆子下回过来,我和她说。」 想到即将到手的二百两银子再加一套赤金头面,她简直想要狂笑三声——有了这么多陪嫁,她什么有钱人家嫁不了? 家里人得知素梨制作的香膏香脂居然卖出去了,都替她开心。 陈老爹吃着外孙女给他买的桂花饼,心里比蜜还甜,道:「素梨,你辛苦了,想吃什么,姥爷下厨给你做!」 秦素梨亲热地揽着陈老爹的胳膊:「姥爷,我想吃您做的红烧黄牙鲠,再来个爆炒鸡,好不好?」 她刚才去灶屋取凉茶喝,发现姥爷已经把鸡宰杀剁成块,把从金水河里钓上来的黄牙鲠洗剥好腌上了。 陈老爹听了,哈哈大笑:「你这小鬼灵精!你去打角酒,姥爷再给你烧一道酸辣白菜和一道蒜蓉油菜苔!」 这些食材他已经准备好了,全是素梨爱吃的,原本就打算晚上做给素梨吃呢! 素梨清脆地答应了一声,却起身叫了王四儿过来,给了王四儿一块碎银子:「四儿,给姥爷打一角酒,剩下的是你的跑腿费。」 昨晚在庄上遇到了韩星和秦霁,让她心里毛毛的,能不出去还是不出去好了。 王四儿最喜欢跑腿,笑着答应了一声,接过银子就要走,却被素梨拉住了。 素梨拽着王四儿的衣袖走到影壁那里,低声道:「昨晚咱们遇到的是知县大人的三衙内和监修河道的太监秦公公,你去村里悄悄转一圈,看他们还在不在。」 王四儿脸上的笑意一下子不见了,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一溜烟出去了。 天擦黑时王四儿提着一角酒回来了。 他寻了个机会,悄悄和素梨说道:「姐姐,我逛遍了村子都没见他们,我去里正那边和他家小厮扯了半日闲话,也没问出什么来。」 秦素梨点了点头,暗自记在心里。 她对韩星不怎么感兴趣,能避开则避开好了,若是避不开,她自有道理。 到了晚上,陈老爹下厨做了两荤两素四样菜,素梨热了酒筛了,又调入梧桐花蜜,一家人连带着王四儿坐在院子里吃酒聊天。 今日正是十五,天空一轮圆月,撒下漫天清辉,陈家众人在水声花香中喝得都有些醉了,各自回去歇息。 素梨自己洗了澡,又服侍娘亲洗澡,然后母女俩一起坐在窗前竹榻上闲聊。 陈氏有些思念丈夫,扶着已经有些隆起的腹部,叹息道:「不知你爹现如今怎么样了……」 素梨没吭声。 前世她借柳翎之力,把秦老太弄得半死不活瘫在了床上,她爹要做孝子,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后来一直到她死,她都再也没见过她爹。 素梨心里对她爹不是不怨恨的。 这一世,若是那秦老太还敢欺负她娘,她不必借助柳翎的力量,也能弄得老虔婆生不如死。 陈氏扭头看窗外明晃晃的月亮,声音中带了些甜蜜:「你爹也真是辛苦,这些年来一直在外奔波着挣钱养家……」 v第十七章 素梨继续沉默。 一个男人,只顾愚孝,连自己妻子都护不住,这样的男人素梨觉得没有了也没什么。 她不想再听到娘亲提她爹:「娘亲,咱们早些睡吧,明日舅舅叫了短工过来,我要带着她们采摘玫瑰花。」 陈氏最疼爱女儿,听了素梨的话,忙道:「你睡吧,我坐这儿陪陪你。」 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她想多和女儿呆一会儿。 素梨在娘亲身边躺了下来。 陈氏轻轻捋着素梨散开的长发,哄她入睡——素梨打小时候起,每次哄她睡觉,只要捋着她的头发,再抚一抚她的背,她就很快睡着。 素梨刚洗过澡,长发凉阴阴的,散发着玫瑰的芬芳。 陈氏过了一会儿再看素梨,发现她团成一团紧紧贴着自己,已经被自己哄睡着了,不由在月光中微笑起来。 帮素梨盖好薄被后,陈氏索性揽着素梨也在竹榻上睡下了。 素梨从小就爱贴着她睡,真不愧是属小狗的,爱和人亲近…… 夜已经深了,可是河道衙门内宅依旧灯火通明。 滴翠楼外花木掩映,楼内灯光幽微。 秦霁穿着大红圆领袍子,腰围玉带,愈发显得容貌昳丽肤白似雪。 他坐在黄花梨木榻上,隔着黄花梨木小炕桌和柳翎密密恳谈着。 柳翎满头青丝用一根白玉簪簪了,一身月白道袍,越发显得清俊秀致。 他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在小炕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轻轻道:「……福王的沉疴经名医诊治,据说是肺痨,您若是不信,自可去宫里探听消息。」 这些太监没有根,没有家,总是想找个情感上的依靠,前世他便是利用秦霁对素梨的迷恋,把秦霁牢牢笼络在端王身边。 这一世既然不打算利用秦素梨了,就得以利诱之,以权势惑之。 秦霁心中暗惊:端王的这位少年幕僚为何消息如此灵通? 心中虽惊,秦霁面上却依旧笑嘻嘻,与柳翎又说了几句,这才亲自从后面的小门送柳翎离开。 目送着一群甚是彪悍的青衣人护送柳翎骑马离开,秦霁眼睛眯了起来:看来端王不声不响的,手里还是有些本钱的…… 正在这时,小太监轻手轻脚走了过来,低声道:「干爹,杨昭回来了。」 秦霁微微颔首,转身进了后花园的小门。 听了杨昭的回禀,秦霁不耐烦地把腿伸了出去:「她亲爹是秀才,就眼看着她被卖了?」 在一边侍立的小太监忙凑上去,躬身替秦霁脱掉皂靴和布袜,把秦霁白皙的双足放进了盛着热水的铜盆里。 杨昭躬身道:「启禀干爹,这位秦姑娘的爹秦义成在县里大户胡大官人家中坐馆,如今跟着胡大官人进京去见李太尉,已经几个月没回来了。不过这位秦秀才很是孝顺,家里的事情都听他娘秦老太的。」 秦霁听了,懒洋洋道:「既如此,你去安排吧,务必让那个秦老太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他想起一心一意喜欢姓秦的小丫头的韩星,又补了一句:「明日就把聘金送去,让老太婆签字画押,三日内把人送过来。」 杨昭答了声「是」,却没有立即离去 ,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干爹,那秦姑娘既然要进来了,您房里的……家具要不要换一换?」 他是秦霁手下第一得用的小太监,考虑问题自然周到而全面,秦霁房里的床有些窄,似乎不够两个人睡。 秦霁闻言一愣,抬眼看向杨昭:「我房里家具都是新的——哦,把后花园的万花楼好好拾掇一下,让她住吧!」 他又不是真男人,要个小丫头放房里做什么? 当闺女养着吧,看着一朵蓓蕾在娇养中慢慢绽放,似乎也别有乐趣。 杨昭有些摸不清头脑——难道干爹买秦姑娘不是为了暖被窝? 他心里纳闷,面上却更恭顺了,答应了一声,便下去安排人明日拾掇万花楼。 屋子里静了下来,偶尔有布谷鸟鸣叫声传来,令这初夏之夜越发静寂起来。 秦霁倚着锦缎靠枕歪着,默默想着心事。 小小的巩县,因位于京畿重地,又有运河支流金水河经过,更是大周朝皇陵所在地,因此越发热闹起来。 河道衙门设在巩县,河道总督金云岭是二皇子福王的人;大皇子端王在巩县皇陵守陵读书,却暗中培养了不少势力;手握军权的太尉李修在巩县经营多年,巩县首富胡三泉便是他的门人…… 这巩县的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浑了…… 待秦家那件事结束,他得进京见见干爹,打听一下朝中的风向,以及福王的身子…… 送走海婆子和那个叫杨昭的小太监,秦老太一直到关上大门,脸上这才露出了笑模样:「咱家这下子可真是有钱了,那套赤金头面给你做陪嫁,再给你五十两银子,其余让娘先收着。」 只要她手里有银子,不管儿子还是女儿,就都会巴结她奉承她,让她舒舒坦坦做老封君。 秦四姐闻言,刚要发作,想起接下来的事还得老太太做主,便暂时把怒气压住了:「娘,你打算怎么做?」 秦老太一边往堂屋走,一边随手从花圃里揪了几片荆芥叶子擦去手指上的红色印泥:「第一件事,是另寻个媒婆过来,花几两银子给你大哥买通房丫鬟,这样既堵了你大哥的嘴,又多了个人伺候我,还有人帮我拾掇陈氏。」 秦四姐眼睛一亮:「娘这个主意好,我现在最担心大哥回来了不依。」 秦老太又道:「第二件事,是你等一会儿出去一趟,去你三姐家,让你三姐带你三姐夫过来,我自有计较……」 秦四姐笑容灿烂:「还是娘高明,我不用等了,这就过去请三姐三姐夫!」 陈三郎按照素梨的安排,请了十个短工来到花圃,不过两日时间,就采集了素梨需要的八十斤玫瑰花。 v第十八章 素梨趁热打铁,趁着天色还好,带着王四儿把这些玫瑰花都处理了,用纱罩罩着挂在二楼的栏杆上晾着,预备明日开始制作香油、香脂和香膏。 忙完这些,素梨累得胳膊发麻,趴在栏杆上想心事。 王四儿坐在二楼门口的小凳子上陪着素梨,他也累得够呛。 素梨正想得入神,却听到王四儿在一边问道:「素梨姐姐,姥姥说的那个亲事,你觉得怎么样?」 昨日陈家庄里正娘子过来串门,和陈老太提了个亲事。 陈家庄西边不远安家营有一个有钱的钱老爹,他只有一个儿子钱大郎,钱大郎该说亲了,偏偏发誓要娶一个极标致的娘子,因此婚事一直没成,如今都二十多岁了,家里人都急得不得了。 听到了陈老太放出的消息,钱老爹两口子便打算让钱大郎亲自来相看相看,若是合适,尽快成亲,好早早为钱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素梨想了想,道:「就算那个钱大郎看上我,我也不愿意嫁。」 她虽是女子,却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等自己有了能力,若是想嫁人,再嫁人也不迟,何必十四岁就嫁到钱家去生孩子。 素梨看向王四儿,见他双目清亮看着自己,等着自己解释,不由微笑,道:「我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将来我还要挣钱置宅子,开铺子,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何必要嫁那个只娶美人儿的钱大郎?再说了,他都二十多岁了,我才十四岁呢!」 说罢,素梨笑了起来。 她其实也二十多岁了呢! 王四儿眼睛亮晶晶,连连点头:「姐姐,你说的对,你这么会赚钱,何必要钱大郎那个老男人!」 素梨一听「老男人」三个字,不由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到东边墙外有人叫她,听着像是秦四姐的声音,便探头看了过去。 秦四姐笑吟吟站在河边小路上,仰首道:「素梨,我正要找你呢!」 秦素梨总觉得秦四姐不怀好意,一眼瞥见王四儿要过来,便扭头低声道:「四儿,你悄悄去河边看看,我四姑怕是不安好心。」 又吩咐道:「后门墙下放着几桶村里人送来的做花肥用的粪尿……」 四儿答应了一声,猫着腰起身悄悄下去了。 素梨倚着栏杆好整以暇问秦四姐:「四姑姑,你找我做什么?我姥姥姥爷要留我和我娘再住些时候呢!」 秦四姐发现这些时日没见,秦素梨比先前胖了些,气色也好,似乎更好看了,心里恨极,面上却笑得灿烂:「素梨,你从后门出来,我有句悄悄话要和你说。」 素梨大眼睛里满是笑意:「四姑姑,到底什么事呀?」 秦四姐见她似乎还比先前高了些,身上穿着崭新好看的绸裙,心中更是不忿,便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一脸神秘道:「你还不知道呢,柳翎昨晚回家了,拿了封信让我给你送来。」 这小蹄子一向暗中喜欢柳翎,若是假托柳翎给她写信,她怕是要飞奔下来了。 素梨听了,双手托腮趴在栏杆上:「四姑姑,你把信读给我听吧!」 秦四姐听了,气得银牙几乎咬碎:「你这小——你明明知道我不识字!」 大哥真是偏心,教秦素梨这小蹄子识字,却不教她,明明陈氏和这小蹄子才是外人,她们姊妹和娘才是他的亲人。 素梨一边拖着秦四姐,一边观察着秦四姐身后,却见河边芦苇丛里似有人影晃动,心中顿时明白了——这秦四姐怕是想要把她骗出去拐卖了。 前世她娘去了后,她来到了姥姥家,秦四姐却还是带了秦三姐的丈夫路上拦截她,要劫了她去卖掉,多亏赵序和柳翎救了她。 她就是那时候认识赵序的。 素梨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闻到了刺鼻的臭气,忙招手道:「四姑姑,你靠近一些,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秦四姐被素梨气得发疯,气哼哼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道:「我说我不识字,你得自己下来拿信,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可是要走了。」 「四姑姑,你在说什么?」素梨一脸娇憨,「再近一些嘛,我听不清!」 秦四姐气得两颊鼓了起来,又上前了半步,整个人都要贴到陈家的院墙上了:「够近了吧?!」 素梨笑吟吟道:「够了够了!」 她示意王四儿靠着墙壁把那两桶屎尿提过来,免得被秦四姐看到,然后闪电般提起那桶屎尿,对准秦四姐兜头浇了下去。 秦四姐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被屎尿浇了满头满脸满身,她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开嘴就尖叫起来,却不防从头上淋下的屎尿一下子进了她的嘴巴里。 她一下子死的心都有了,转身就往河边跑,噗通一声跳进了金水河里,以洗去全身上下骚臭的屎尿。 在芦苇丛里藏着的秦三姐和她的丈夫白大治见状忙钻了出来,他们也顾不得楼上的秦素梨了,急着要去捞跳到河里的秦四姐。 素梨见状,弯腰一把提起另一桶屎尿,深吸一口气,向着秦三姐和白大治两口子用力泼了过去。 秦三姐和白大治冷不防也被屎尿泼中,这下子也顾不得救秦四姐了,两口子也跳到水里洗头上脸上背上的屎尿去了。 王四儿见了,心里解气得很,正要凑过来,却被素梨摁着脑袋给摁了回去。 素梨低声道:「他们没看到你,你悄悄回梨花坳打听打听,看秦四姐他们为何要来找我。」 王四儿见素梨神情凝重,忙点了点头,一溜烟跑了下去。 素梨忍着四周弥漫的骚臭气,趴在栏杆上看着秦三姐、白大治和秦四姐在水里扑腾,只觉神清气爽。 白大治七手八脚爬到了藏在芦苇丛里的小船上,用旧衣服擦了擦脸,这才伸手先把秦三姐拉了上来,又拉了秦四姐上来。 三个人浑身上下湿淋淋,在挥之不去的骚臭气味中坐在甲板上喘气。 素梨这才冷冷道:「你们还不走么?陈家庄的里正带着人快要到了。」 陈家庄绝大部分人家都姓陈,彼此同属陈氏家族,陈家庄的里正正是陈老爹的堂兄。 平时也不显,若遇到大事,陈家庄必会一致对外。 白大治听了,不敢耽搁,急急驾着小船离开了。 v第十九章 秦三姐和秦四姐姐妹俩趴在甲板上,一边捞水漱口,一边干呕着。 他们不敢直接上门来抢秦素梨,原本打算利用秦素梨暗中喜欢柳翎的事,假托柳翎的书信把秦素梨骗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塞了嘴一绑,直接把她送到河道衙门内宅去,没想到秦素梨居然不上当,而且还备有两桶屎尿,把他们三人浇了个透心臭。 天擦黑王四儿才跑了回来。 他喝了一气凉茶,抹了把嘴,这才低声道:「姐姐,咱们庄子里从来没有秘密,媒婆海婆子去了你家好几趟,还有小太监骑着马去了你家,村里人早都打听清楚了,说是监管河道的公公看上了你,你祖母把你卖给监管河道的公公了,好像买家要得挺急……」 素梨听了,思索片刻,沉声道:「我这就找姥爷去!」 她姥爷虽然只有她舅舅一个儿子,可是她姥爷的堂兄,陈家庄的里正却有三个成年儿子。 素梨当着姥姥、舅舅和娘亲的面,与王四儿一起把秦三姐夫妻俩和秦四姐今日做的事都对姥爷说了。 陈老爹听了,再和气的人也生气了,抬手拍在了八仙桌上:「秦家真是一家畜生!」 陈三郎当即站了起来:「爹,咱们不能这样算了。这件事咱们若是不追究,秦家的人还会过来欺负素梨和二姐。」 陈氏眼圈早红了,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陈老太揽住女儿和外孙女:「秦家那老虔婆带着四个女儿欺负二姐和素梨,咱们就不说了,如今还要拐走素梨卖了,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陈老爹点了点头:「咱们再软下去,人家会以为咱们陈家没男人。」 他起身道:「三郎,你跟我去你大伯家。」 秦家如今打起了拐卖素梨的主意,陈家若是不给素梨出头,以后秦家会更嚣张的。 秦素梨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姥爷,既然咱们要去闹,就闹大一些,多叫上些人,拿上火把,把秦家砸个稀烂,闹得全梨花坳都知道这件事。」 秦霁走到今日也不容易,他虽然瞧着嚣张,其实特别谨慎,这时候应该还没有站队,端王和福王两边不靠,他又不是皇帝特别宠信的大太监,因此若是事情闹大,他反而会收敛一些。 陈老爹带着陈三郎出去了,素梨站在堂屋里,看着姥爷和舅舅消失在影壁后,一颗心又是酸涩,又是感动,又是欢喜。 前世也是这样,娘去了后,是姥爷和舅舅带了大姥爷家的三个堂舅舅赶到了秦家,大闹了一场,把她接了过来…… 船行到半道,秦三姐、白大治和秦四姐又跳到金水河里洗了又洗,一直到身上的脏污洗干净了,这才上了船。 可他们根本没在船上准备换洗衣服,又怕下船时被庄上人看到,因此一直等到衣服晾干,这才驾着船回了梨花坳。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秦三姐拉着秦四姐的手,跟在丈夫后面跳下了船,摸黑往娘家走。 白大治三人刚走出夹道,就觉得不对——秦家门口被火把照得亮堂堂的,四周挤满了人。 有人认出了秦三姐和秦四姐,当即高声道:「秦三姐秦四姐回来了!」 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通道,人人都看向秦三姐、秦四姐和白大治,眼中情绪复杂。 他们虽是同村,可秦家姐妹也太不是人了——连自己的侄女也要卖,而且是卖给太监,这不是畜生是什么! 听到那些议论声,白大治低下头不敢说话。 秦三姐和秦四姐却昂首走了过去。 他们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秦老太撕心裂肺的哭声,于此同时,院子里响起瓷器碎裂的清脆响声。 秦四姐拎起裙摆飞快地跑了进去,却见刚给她大哥买的丫鬟春霞正扶着她娘秦老太站在院子里,一群壮汉正拿了大棒在她家里打砸,有人在灶屋里砸,有人在堂屋里砸,还有人从东厢房储藏室里把她家的米缸抬了出来,一下子掀翻在地,雪白的米粒淌了一地。 见此情景,秦四姐再难忍耐,「嗷」地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就要咬上去,却被人揪住发髻拽开了。 她扭头一看,发现是秦素梨。 秦四姐恨极,嘶声喊道:「秦素梨,你今日浇了我一头屎尿,还来砸我的家,我和你拼了!」 她一头撞向秦素梨。 秦素梨早有防备,抬脚就踢了出去。 她用力极大,秦四姐一下子被她踢飞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到了铺着青砖的地上。 秦素梨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人,高声道:「大家刚才也都听到了,秦四姐说我浇了她一桶屎尿,她若是不跑到我姥爷家,想要拐了我卖给宫里出来的公公,我何必浇她一桶屎尿?我姥爷家又何必为我出头?」 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明丽的大眼睛被水雾笼罩着,带着哭腔高声道:「我爹不在家,我四个姑姑就撺掇我祖母把我和我娘赶了出去,我原想着忍到我爹回来再说,可是她们母女这是不想让我们娘俩活啊!」 素梨掩面大哭起来,哭声凄惨。 村里人都知道秦老太想要卖孙女给河道监管太监的事,听素梨这样说,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几个有女儿的大婶大嫂也跟着拭起了眼角。 素梨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含着泪道:「我祖母和我四个姑姑是要逼死我们母女,我姥爷家来给我们母女主持了公道,今夜我在这里放出话来,这个家门,我和我娘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罢,她转身朝着大姥爷、姥爷、舅舅和几个堂舅舅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多谢大姥爷、姥爷、舅舅们为我母女主持公道,救我母女两条命。」 梨花坳的人看着跪在陈家人面前的稚弱少女,心里满是酸楚——看素梨这孩子都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素梨起身,走到秦老太身前,道:「祖母,我知道您已经给我爹买了妾,好堵我爹的嘴,这样的话,您弄死我娘,卖了我,我爹也不会追究您。您要的是我们母女的命,我们却不能站在这里让您弄死我们,从今以后,我和我娘离了这秦家,再不碍您的眼,我们不是秦家人,不分秦家的家产,你也不必费心再害我们了。」 说罢,她向秦老太磕了三个头,起身昂首道:「大姥爷、姥爷、舅舅们,咱们回陈家庄!」 见秦素梨含着眼泪无限委屈却依旧昂首挺胸故作坚强,梨花坳的人都唏嘘起来,有好心的大嫂就开口道:「大姑娘,你走吧,等你爹回来,我们自会和他说实情!」 素梨褔了福,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多谢。」 陈老爹素梨一行人回到陈家庄,先去了陈老爹家。 是王四儿来开的门。 家里男人都出去了,他得留下保护陈老太和陈氏。 见素梨没事,只是眼皮有些浮肿,王四儿悄悄松了一口气。 v第二十章 陈老太、陈氏和陈三郎陪着陈家大房的父子四人在堂屋坐着,陈老爹带着素梨去了灶屋。 陈老爹掌灶,素梨打下手,祖孙俩很快就准备好了几样下酒菜,陈老爹又取出自己珍藏的一瓮好酒,一家人痛痛快快吃喝了一番,这才各自散了。 素梨陪着陈氏回到了后面小楼。 她把今夜在秦家的事都说给了陈氏听。 陈氏眼泪早落了下来,声音也有些哑:「这样也好,咱们娘俩若是回去,早晚会被你祖母和姑姑们害死……」 她抱住了素梨瘦弱单薄的身子:「素梨,这都是命啊,咱们娘俩命不好……」 素梨反抱住娘亲,低声道:「娘,这不是命。只要咱们努力,只要咱们愿意做出改变,这命就会越来越好。」 前世她眼睁睁看着娘全身是血躺在地上,裙子被鲜血浸透,血甚至渗进了院子里铺的青砖里…… 这怎么是命? 这明明是别人作恶,而她们娘俩是受害者! 接下来的这几日,素梨带着王四儿在家忙碌着制作香脂香膏,连大门都没有踏出过。 到了约定的日子,杨昭骑着马押着马车,媒婆海婆子跟车,四个小太监和一队排军跟随,一起来到梨花坳秦家接人。 秦家哪里还能交出人? 秦老太扶着买来的那个丫鬟春霞站在那里耍赖:「人在陈家庄花儿陈家,你们去花儿陈家接吧!」 杨昭又好气又好笑——居然有人敢在太监面前耍赖?谁给她这么大脸? 海婆子也被吓住了,忙拉住秦老太问:「老太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四姐走了出来:「秦素梨那小蹄子看不上秦公公,和我们庄子上的王四儿私奔了呗,你们若是有本事,去陈家庄花儿陈家找她吧!」 杨昭冷笑一声,言简意赅:「搜!」 跟随来的太监和排军齐声答了声「是」,冲进去把秦家搜了个底朝天,除了那套赤金头面,还搜出了二百三十多两银子。 秦老太和秦四姐见她们娘俩的体己都被搜出来了,一下子都急了,嚎哭着就要扑过来,却被排军们拽起来踹倒在地,都没声了。 杨昭皱着眉头,挥了挥手:「走吧!」 他得好好想想回去怎么和干爹交代…… 听了杨昭的回禀,秦霁倒是笑了:「秦家这小丫头还挺聪明……」 把事情闹大,他也就不好再出手了,起码短期内不会了。 他瞅了跪在酸枝木地板上的杨昭一眼,道:「这件事先放下吧,以后得空再说,我接到一个消息,福王秘密来巩县了,你告诉咱们的人,都低调些,别被福王的人拿住把柄。」 福王虽然病体支离,却毕竟是陛下次子,生母又是圣眷最隆的连贵妃,能不得罪他老人家,还是不得罪的好…… 杨昭答应了一声,暗中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才发现背上凉阴阴的,原来不知何时竟然出了一层冷汗。 前些时候素梨拜托舅舅去碧青瓷行订了一批碧青瓷瓶子盒子,待瓶子盒子取回来,她就开始紧锣密鼓制作香脂香膏,终于在和海棠红约定的日期前做好了十盒玫瑰香膏、十盒玫瑰香脂和五瓶玫瑰香油。 素梨依旧不肯出门,让王四儿跟着舅舅进城送货去了。 到了下午,原本晴朗的天一下子阴了下来,接着就是电闪雷鸣,很快就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素梨担心下了雨庄子里道路泥泞,舅舅和王四儿赶着驴车不好回来,就和姥爷一起打着伞到村口迎接。 村口有一棵两人合抱的白杨树,浓密的树荫下有两人在避雨,光线有些暗,有些看不清脸。 素梨见了,忙道:「打着雷不能呆在树下,你们快过来吧!」 一个蓝衣小厮很快就搀扶着一个白衣少年走了过来。 素梨见他们主仆没带伞,就把自己的油纸伞递了过去:「这伞借给你们用吧!」 她自己则跑过去和姥爷合打一把伞。 小厮接了伞忙跑回去为白衣少年打着。 陈老爹也是热心人,见那白衣少年甚是纤弱,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而且瞧着脸色白里透青,忙道:「你们若是不嫌弃,我家就在河边,先去我家避会儿雨吧!」 那白衣少年低低咳嗽了两声,扶着小厮慢慢走上前,慢慢腾腾拱手道:「多谢姑娘、多谢老爹。」 素梨好奇地看向他,待看清时却呆住了——福王怎么在这里? 前世她第一次见到福王,正是在京城西郊的金明池行宫。 那时福王已经病入膏肓了,明明和她年龄差不多,却如纸片人一般,瘦得吓人。 那时候她还和赵序感叹,老天真是作弄人,给了福王这么俊秀好看的长相,这么高贵的出身,却又给了他这样病弱的身子…… 柳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赵序默然片刻,道:「他是中了毒,身子毁了。」 这会儿雨越发大了起来,雨滴打在地上溅起水泡,「噼啪」直响。 白衣少年看着眼前这瓢泼大雨,又低低咳嗽了几声,咳嗽的时候单薄的背脊似乎都在颤。 他抬起头时,眼中微微潮湿:「我还是不去了,我这病,怕是肺痨……」 父皇寻来的名医已经说他是肺痨了,肺痨可是能传人的,何必拖累别人。 素梨知道他的病根本不是肺痨,正要开口,谁知陈老爹却先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这才不是肺痨,肺痨不是你这样,你这样倒像是——算了,我不怕,走吧,我家不是有钱人家,不过还供应得起一盏热茶!」 v第二十一章 素梨见福王虽然打着伞,可是脚上的鞋子和衣摆都被雨淋湿了,瞧着很是狼狈,不由想起前世自己临死前,福王也病入膏肓进入弥留状态,怕是自己死后他也没活多久。 想到这里,再看向福王时,她眼神中不知不觉带了些同情,轻轻道:「雨越来越大了,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天也黑了,先跟我们回去吧!」 福王恰好与她四目相对,见这女孩子用带着了怜惜的眼神看向自己,不由一愣。 素梨忙又和陈老爹说道:「姥爷,这会儿雨越来越大了,舅舅和王四儿怕是也留在路上避雨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陈老爹点了点头,看向眼前这荏弱的白衣少年,只觉说话声音大一些就能把他震倒,便刻意压低声音温声道:「这位公子,请到我家坐一坐,喝盏热茶吧!」 福王答了句「多谢」,便扶着小厮阿保随着陈老爹祖孙俩往村子里走去。 进了陈家,陈老爹和陈老太陪着福王在堂屋说话,素梨去了灶屋,麻利地煮了一锅红糖姜茶送了过来。 这时候陈老爹已经笑着称呼「福王」为「赵小哥」了:「……赵小哥,今晚若是雨不停,你不妨在我家歇下,舒舒服服睡一夜,待到明日雨停,再离开也不迟。」 素梨正在摆茶,听到姥爷称呼福王赵舒为「赵小哥」,抬眼看了过去,却再次与赵舒四目相对。 见赵舒清澈眼中似有探究,素梨不禁一笑,把原先要摆在他面前的茶盏放在了姥爷面前,另端了一盏放在了赵舒面前,然后笑吟吟看向陈老爹:「姥爷,天太冷,你喝一口姜茶暖暖身子吧!」 赵舒见状,不由微笑,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热的,甜甜的,喝下去似乎没那么冷了。 陈老太心软得很,见这姓赵的病弱少年俊秀的脸如玉雕就,好看得很,可是此时端着茶盏,手指都似在颤抖,显见是被雨淋了受了凉,忙道:「素梨,你娘刚给你舅舅做了一套新衣,刚洗过,还没沾身,就在你舅舅床上放着呢,你去拿了过来,请这位连小哥去西厢房换上!」 素梨答应了一声,很快就去了。 陈老太热心得很,待素梨把衣服取了过来,她老人家亲自带着连小哥和小厮去了西厢房,取了干净衾枕被褥铺设了,把他们主仆安置好了,这才回来。 素梨正在收茶盏,见陈老太回来了,便轻声道:「姥姥,安置好了?」 陈老太点了点头:「唉,可怜见的,年纪小小身子就这么弱……」 陈老爹端起自己的茶盏,把里面剩余的姜茶一饮而尽,起身道:「既然留了客人在家,就不能怠慢了,今晚我下厨杀只鸡待客,上次的黄酒还有一坛,用梧桐花蜜调了,热热地喝了,暖暖和和睡一觉!」 陈老太和素梨知道姥爷是馋酒了,不由相视一笑,却都不肯点破。 素梨忙道:「我给姥爷打下手去!」 她跟着陈老爹一起去了灶屋。 阿保把屋子里都检查了一遍,见确实洁净干燥齐整,这才轻手轻脚扶了赵舒在床边坐下:「公子,这家人倒是好心,屋子里也甚是干净整洁。」 赵舒「嗯」了一声,身子软软靠在床头。 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致。 赵舒一进这屋子就闻到了淡淡的薄荷气息,这会儿才发现原来是被褥衾枕上带的薄荷香气。 阿保见状,忙服侍他脱去外衣和鞋子,让他在床上躺下,又展开被子为他盖好。 赵舒低低咳了良久,在薄荷和阳光混合的气息中,朦朦胧胧睡着了。 一只小公鸡被陈老爹做出了两种做法,一半加上土豆炖了一盆红烧鸡块,另一半用砂锅炖成了鸡汤。 晚饭刚做好,陈三郎就带着王四儿回来了。 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刚走到黄家岗就遇到了大雨,索性把驴子和车子留在了黄家岗一个熟人家里,两人借了两把伞,冒着雨回来了。 这时候陈氏也从后面小楼过来了,正和陈老太一起在堂屋摆饭。 陈老爹见陈三郎和王四儿正端着素梨送来的红糖枣茶在喝,便吩咐素梨:「素梨,你去西厢房请连小哥主仆两个起来吃晚饭!」 素梨答应了一声,拎起裙摆,沿着走廊快步去了西厢房。 是阿保来应的门。 他声音极轻,生怕惊醒了在屋子里熟睡的人:「秦姑娘,我家公子难得睡熟,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素梨前世也听赵序说过赵舒因病成夜成夜失眠,难得连着睡过一个时辰,闻言忙压低声音道:「那等他醒了,你去叫我,我用鸡汤给他下汤面。」 阿保笑容灿烂:「多谢秦姑娘!」 素梨回到灶屋,盛了一碗红烧鸡块和一碗大米粥,又拿了两个馒头,用托盘给阿保送去,然后去了堂屋,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饮酒闲话。 用罢晚饭,素梨带着王四儿收了碗盘,一起去灶屋洗涮收拾。 盛过荤菜的碗盘上面有一层油,须得用锯末擦去油渍再用清水冲洗。 王四儿用锯末擦着碗盘,素梨舀水冲洗,两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一边有条不紊地干活,一边说话。 王四儿麻利地把锯末在盘底蹭了一遍,把锯末倒在了下一个盘子里,把蹭好的盘子递给了素梨,口中道:「姐姐,这次总共是十盒玫瑰香脂、十盒玫瑰香膏和五瓶玫瑰香油,一盒香脂五钱银子,一盒香膏一两银子,一瓶玫瑰香油一两银子,总共卖了二十两银子,我让海棠红的掌柜给了十五两银票,五两散碎银子。」 素梨闻言,欢喜得很:「你做得对,十五两银票咱们存起来,以后开铺子用;五两碎银子咱们正好和舅舅结玫瑰花的钱,短工的工钱,还有别的零碎费用。」 加上上次那十两银子,如今她一共攒了二十五两银票了。 这可是她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 不靠男人养活,她也能养活自己。 想到这里,素梨不禁微笑:能靠自己活着,可真好啊! 拾掇好灶屋,素梨见姥爷姥姥他们还在堂屋谈笑,便又煮了一锅甘草薄荷蜂蜜茶,盛了一壶送到堂屋去了。 这茶既有解酒之效,又能润喉止咳,还甜甜的,挺适合这时候饮用。 赵舒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是疼的,肺腑之间闷闷的,喉咙又痒又疼——一切如前,只是他又多活了一日…… v第二十二章 阿保正趴在床边打盹。 他常年伺候赵舒,赵舒一醒,他条件反射便就醒了过来:「王——公子,您醒了!」 赵舒轻轻「嗯」了一声。 阿保忙又道:「奴才这就去找金云岭——」 河道总督金云岭是福王府的人,赵舒这次离京散心,正是住在金云岭在河边的别业。 他难得精神健旺些,便带了阿保出来散步,还不让从人跟随,谁知竟然遇上了这雨。 赵舒只说了声「不」,就又开始干咳起来。 在陈家,他觉出了些舒适适意,因此想要再呆一段时间。 阿保忙道:「公子,我去给您要茶!」 又问:「那个秦姑娘说您若是醒了,她给您做鸡汤面——」 想到那个叫素梨的美丽少女,赵舒心里有些妒忌——这个秦素梨明明年纪和他差不多,却那样康健壮实,气色好得令人嫉妒…… 他不禁笑了,觉得自己病久了,心胸也有些狭隘了,居然妒忌人家一个善良可爱的小姑娘。 阿保见赵舒的眼睛亮晶晶的,显见心情很好,忙道:「公子,我这就去拜托秦姑娘!」 陈老爹陈老娘毕竟上了年纪,又有了酒意,已经睡下了。 陈氏四个多月身孕了,身体渐渐沉重,也被素梨送回后院小楼睡下了。 陈三郎、素梨和王四儿正是少年时候,都精神奕奕,便凑在堂屋说话。 素梨正说起自己的打算:「玫瑰花期很长,五月、六月和七月都能采摘,制出的香油还好,八月的玫瑰虽然依旧又红又香,却已经不能制作香油和香脂了,到时候我就用桂花制作香脂香膏和香油,不过制桂花香膏时得还得加上玫瑰花,不然色泽不够……」 她畅谈一番之后,看向陈三郎:「舅舅,咱家花圃里桂花可不够多啊,你知道附近哪里有桂园么?」 陈三郎皱着眉头道:「让我想想……」 还没等陈三郎想出来,外面就传来阿保的声音:「秦姑娘,我家公子醒了!」 素梨忙答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走。 走过陈三郎时,她抬手在陈三郎脑袋上敲了一下,笑嘻嘻道:「舅舅,你慢慢想,想不起来的话,咱们现在租地种桂花还来得及!」 说罢,她怕陈三郎反击,小鹿般轻捷地跑了出去。 陈三郎:「秦素梨,我是你舅舅,不要再敲我脑袋了!」 素梨在外面笑了一声,带着阿保去了灶屋。 她把放在后锅温水里温着的那壶甘草薄荷蜂蜜茶递给了阿保:「你先服侍你家公子喝口茶,一刻钟之后鸡汤面就做好了!」 醒好的面,洗好的青菜,煮好的鸡汤,什么都是现成的,这鸡汤面快得很。 阿保倒了两盏茶,先端起一盏自己尝了,这才端起另一盏奉给了赵舒。 赵舒见了,轻轻道:「我都这样了,还怕人家下毒?」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味甚好,甜而不腻,带着清凉之意,喝下去喉咙似乎舒服了些。 阿保不看他,低声道:「这里和端王那里就隔了一条金水河,端王的母妃那样狠毒,谁知道端王是不是像他母妃……」 赵舒声音微冷:「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 他都是要死的人了。 父皇只有他和赵序两个儿子。 他死后,母妃还得在赵序手底下活着…… 素梨在灶屋做鸡汤面,偶然间一抬头,透过木格窗子看到赵舒的小厮阿保在影壁那里一闪,似乎出了大门。 她装作没看到,继续在灶屋忙碌着。 陈家种花木做盆景,最不缺的就是修剪下来的枝条,这些枝条晾干之后烧锅,中间不用添柴,也不用专门安排一个人在灶屋烧锅,倒是省事方便。 素梨煮好面盛好,刚把碗放进托盘里,却看到阿保走了进来,便笑着道:「阿保,你来得正好,鸡汤面煮好了!」 阿保笑嘻嘻道了谢,接过了托盘。 素梨把裹头的帕子取下,指着案板旁放着的暖壶交代道:「暖壶里有烧开的水,木匣子里是新的薄荷香胰子、擦牙的青盐和松江棉布面巾,你拿到房里用吧!」 农家不像有钱人家烧炭,随时都有热水,所谓的暖壶,其实不过在瓷壶外面编了一层竹壳,略微能够保温罢了。 她给赵舒准备的薄荷香胰子还是她自己做的,做好后家里人一人分了一块,剩了一块在那里放着,就给赵舒用了。 村里人用的都是用棉油做的胰子,她这种用薄荷油做的胰子可是天下独一份呢! 赵舒还在床上躺着,已经有一会儿没有咳嗽了。 其实对他来说,下雨时节要比平时好受一些的,即使在京城,他也常年住在金明池行宫,因为金明池行宫多水,空气较为湿润。 阿保伺候赵舒吃了一口面,轻轻问道:「公子,这面还可口吧?」 赵舒没有说话,却也没说不吃。 阿保心中大喜,便不再多言,慢慢喂赵舒吃了大半碗面,又喂他喝了两口面汤,这才拾掇了送回灶屋,又拿了热水过来服侍赵舒洗漱。 洗漱罢,赵舒又躺下了。 v第二十三章 阿保一边拾掇,一边絮絮道:「金云岭方才亲自带人来接您了,我说让他明日带着轿子在村外候着,他们倒是送了些衣物过来……对了,这秦姑娘家的香胰子还挺别致,宫里用的虽然更精致好看,却没她的细腻好闻……」 赵舒连说话都费力,也不理会他,阖上眼睛侧身躺在那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任凭阿保自言自语自接自话。 阿保忙完,拿出陈家准备的铺盖,在窗前竹榻上铺设好也睡下了。 夜深了,雨还一直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与阿保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赵舒以为自己依旧会一夜未眠,谁知在薄荷的清凉香气中,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早上雨停了,到处湿漉漉的,空气微微带了些土腥气,却好闻得很。 家里人都在睡,陈老爹早早起来预备做早饭。 他刚要去后院摘菜,却见小厮阿保扶着赵舒沿着走廊过来了,便笑着打招呼:「赵小哥,我去后院摘菜,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赵舒「嗯」了一声,扶着阿保随着陈老爹去了后院。 陈家后院小楼附近种了不少花木,不过靠西的那大片都开辟成了一畦一畦的菜地,看着绿油油的,齐整得很。 赵舒扶着阿保立在地头看周围的景致。 陈老爹薅了两根莴笋放进竹篮里,又掐了一大把嫩荆芥,又拿出镰刀,要去割一把韭菜。 他一边忙碌着,一边道:「赵小哥,有一句话我得和你说,你也别嫌我老头子啰嗦,如今是四月底,到秋天的时候,你最好再来我家一趟,我有些泡茶喝泡澡用的好东西给你,不要钱!」 陈老爹挥镰割下一把嫩绿的韭菜,口中依旧说个不停:「我家特别好找,你只管打听巩县有名的花匠花儿陈,花儿陈就是我,我家做花匠好多代了,在前朝时我家也曾显赫过,专门为太医院种植药草,如今虽然败落了,可是放眼全巩县,没有一家花匠养的花比我好,制的盆景比我像样……」 雨后清晨清新潮湿的空气令赵舒的肺没那么闷那么疼了,他扶着阿保,轻轻道:「多谢陈老爹,八月十五前后我一定会来的。」 陈老爹听了,起身看着赵舒,认真地道:「赵小哥,你可一定要来啊!」 赵舒见陈老爹如此执着,不由微笑,轻轻道:「嗯,我一定会来。」 只要到了那时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过来。 即使我死了,我也会让阿保过来。 他原本生得就好,只是过于消瘦,而且脸色苍白,整个人如玉人一般,瞧着冰冷易碎,如今一笑,却有几分像活人了。 陈老爹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赵小哥,我回前面做早饭,你在这后院里逛逛吧,那边有个门,可以通到我家花圃,倒是可以去瞧瞧。」 待陈老爹离开了,阿保这才扶着赵舒在后院的小径上走着。 小径上长满了草,刚下过雨,草湿漉漉的,赵舒的鹿皮靴踩在上面有一种软软的触觉。 赵舒不怎么说话,走几步,歇一会儿,终于走到了蔷薇花墙前——一整面墙上都攀爬着蔷薇花,大红、深红、浅红和素白的蔷薇花在翠绿藤蔓上盛开着,散发着好闻的花香。 阿保唧唧咕咕说个不停:「公子,陈家的菜种得好,花儿种得更好,你看这蔷薇花墙,宫里御花园的蔷薇花墙也就这样了。那陈老爹养花本事高,人也挺热心,咱们差他老人那点泡茶喝泡澡用的东西么?还特地强调是好东西!哈哈哈!」 赵舒自己不怎么说话,他一说话肺就难受,却喜欢听别人说话,因此侍候他的那些小厮中,活泼爱说话的阿保更得用一些。 待阿保说了一大长篇,赵舒这才低低道:「我有些冷,你去拿件披风过来……」 阿保抬头一看,见赵舒肌肤苍白中透出些青来,唇色倒是鲜艳得有些瘆人,忙道:「公子,您等着,我这就去!」 见蔷薇花墙旁边有一棵忍冬,阿保便让赵舒先扶着忍冬站着,自己一溜烟跑去取衣服了。 素梨早上起来洗漱罢,便下楼去前院给她娘拿早饭。 如今刚下过雨,地有些滑,她怕陈氏滑倒,因此不肯让陈氏下楼。 素梨脚步轻快,刚要走到蔷薇花墙那里,一眼就看到赵舒正向后跌倒。 后面可是蔷薇花墙,倒在上面不知道要被蔷薇花刺扎多少下,素梨反应很快,如飞般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赵舒的衣袖,谁知赵舒继续往下软倒,她知道赵舒的情况,忙打横把赵舒抱了起来,却发现赵舒嘴角有血迹,心中焦急,一边抱着赵舒往前院走,一边急急问道:「赵小哥,你哪里不舒服?」 赵舒浓长的睫毛眨了眨,这才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被素梨抱着,又羞又急,抬手想要挣扎,却又哪里有力气? 素梨力气甚大,见赵舒醒了,悄悄松了一口气,还有心开玩笑,试着转移赵舒的注意力:「赵小哥,你可真轻啊,以后可得多吃一些,不然我一拳都能把你打飞!」 她一边抱着赵舒疾行,一边说着话,居然还能照顾赵舒的身子,稳稳的没怎么颠簸。 赵舒苍白的脸泛起薄薄的红晕——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自从他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女子这么抱着,而且这女子还是一个瞧着甚是婀娜苗条的美丽少女…… 听到那句「我一拳都能把你打飞」,赵舒实在是没脸见人了,索性闭上眼睛装着晕了过去,反正他是常常晕倒的。 素梨刚走到前院,迎面就遇上了拿着披风过来的阿保。 看着脸色瞬间苍白的阿保,素梨忙道:「你快去把床铺好,我好把他放上去!」 阿保来不及多说,扭头就往西厢房跑。 把赵舒安置在床上后,素梨没有立即离开,见阿保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要喂赵舒服药,她便在床边坐下,扶起赵舒,让他倚在自己胳膊上,好方便服药。 阿保用帕子拭去赵舒嘴角的血迹,把小瓷瓶里深褐色的药汁一点点喂赵舒服下。 看着赵舒病弱的模样,素梨有些可怜他,心里莫名有些堵。 赵舒服了药就睡着了。 阿保低声道:「不用请大夫,服过药暂时就没事了。」 王爷的病,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这边的乡野大夫能有什么用,请过来也不过白折腾一遍罢了。 素梨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难受,慢慢走了出去。 这样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病痛中慢慢消逝么? v第二十四章 她记得赵舒比她大半岁,比赵序小半岁,今年也才十五岁…… 陈老爹、陈老太和陈三郎在外面等着,见素梨出来,陈三郎忙上前道:「素梨,我去请大夫吧!」 素梨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他们自家有药。」 陈家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外面便来了一群青衣人,抬了顶暖轿接了昏睡不醒的赵舒离开了。 阿保见金云岭亲自跟着轿子,便自作主张,拿了两锭五两重的银锭过来要答谢陈家。 陈老爹哪里肯要,只是切切交代阿保:「八月十五中秋节左右,切记提醒赵小哥来我家!」 阿保此时忧心忡忡,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便离开了。 陈家人送走了赵舒,感叹了一番,这才都回去了。 到了下午,雨又下了起来。 素梨闲着也是闲着,便从舅舅那里借了笔墨纸砚过来,试着描画盛玫瑰香油的瓷瓶和盛玫瑰香膏香脂的瓷盒的图样,好拿到碧青瓷行让他们烧制出来。 雨一直下到了五月初三才停了下来。 五月初四一大早,陈三郎要带王四儿去城里送盆景,素梨就把图样给了陈三郎,让他捎到碧青瓷行去,看碧青瓷行能不能烧制出来,若是能烧制出来,就预定一百个盛玫瑰香膏的瓷盒、一百个盛玫瑰香脂的瓷盒和一百五十个盛玫瑰香油的瓷瓶。 傍晚的时候,陈老爹在花圃忙碌,素梨和娘亲姥姥一起在灶屋廊下包粽子。 听到外面传来车子的辘辘声,素梨知道是舅舅回来了,便笑着起身道:「我出去看看去!」 陈三郎和王四儿正在卸车。 见素梨出来,陈三郎探头往素梨身后看了看,没见到二姐出来,便招手叫素梨过来,低声道:「素梨,我出城的时候看到你爹了,他没看到我,正骑了马往梨花坳那边去,马上的褡裢里似乎带了不少东西。」 素梨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她默然片刻,轻轻道:「这件事先别让我娘知道。」 柳翎回到梨花坳两日了。 前世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醉心于功名权势,忽略了家人,等失去了才明白家人的重要。 重生以后,他把家人看得更重,前世这个端午节,他是在皇陵陪端王过的,如今却特地回到家里陪伴爹娘和妹妹。 柳大娘炸好麻叶,盛在竹簸箩里拿出来让柳翎和柳芽兄妹吃。 刚炸好的麻叶焦香酥脆,很是可口。 柳翎吃了一片,正要起身给柳芽倒茶,却听到东隔壁秦家热闹得很,几个女子在高声大气说话,声音尖锐高亢,吵闹得让人想要捂住耳朵。 柳芽皱着眉头低声道:「大哥,东隔壁秦家才安静几天,四姐妹聚在一起,又要起幺蛾子了。」 柳翎微微一笑,端来茶壶,斟了一盏茶递给柳芽。 柳芽侧耳听了片刻,道:「她们在说明日是端午节,素梨的爹爹今日不回明日就回,须得好好商议一番,让素梨的爹爹休了素梨她娘。」 柳翎示意妹妹喝茶,然后淡淡道:「这样她们就能把素梨娘用陪嫁银子买的田地给霸占了。」 柳芽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们怎么这么坏?」 看着妹妹瞪得圆溜溜的眼睛,柳翎心中满是怜惜。 他伸手摸了摸柳芽的脑袋,柔声道:「柳芽儿,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他们不愿意自己努力去挣一份家业,就想着把别人的骗来、偷来、抢来。这样的人不少,你将来说亲事可是要睁大眼睛,有时明明看着光风霁月的男子,说不定光鲜只是表面,你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的爹娘兄弟姐妹——结亲之事,可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是两家之间的事,你嫁过去,不只要面对他的爹娘,还有他的兄弟姐妹——」 「哥哥,你说这些做什么!」柳芽脸有些红,嗔了哥哥一声,起身进了灶屋。 柳翎坐在院子里,听到妹妹在灶屋向娘亲撒娇:「娘,哥哥欺负我!」 他不由微笑起来。 柳家安静,越发衬出了东隔壁秦家的热闹,秦家四姐妹又都是大嗓门,柳翎坐在院子里,把秦家姐妹的盘算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和娘亲说了一声,借口去昔日同窗家看看,便带着小厮秋枫出了门。 柳翎骑着马刚走到十八里岗,就与骑着马回家的秦义成遇上了。 柳翎忙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小厮秋枫,自己笑着与秦义成见礼:「表哥,你回来了!」 秦义成一向待见自己这个前程远大的远房表弟,当下忙也下了马,与柳翎寒暄了几句,然后道:「我听说你如今在皇陵陪着端王读书,可是真的?」 柳翎含笑道:「我是拜在了金先生门下……」 他知道秦义成对功名颇有兴趣,便问道:「表哥,我倒是听说胡大官人得了李太尉的青眼,要做提刑所理刑副千户,可是真的?」 秦义成心中得意,笑了起来:「我这位东翁虽然只是巩县富户,却也手眼通天,早与朝廷有了勾连,如今更与李太尉成了亲家,以后怕是要青云直上了!」 柳翎知道所谓的胡大官人与李太尉成了亲家,指的是胡大官人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了李太尉府上做妾之事,却不说透,随口恭维了几句。 秦义成与柳翎畅谈了一番,这才想起还没问自己的家人,便开口问了一句。 小厮秋枫正等着这一句呢,当下便道:「秦大爷,您还不知道呢,大奶奶有了身孕,几个姑奶奶却逼着她交出私房钱,大姑娘为了护大奶奶,娘俩一起被姑奶奶们赶出了门,去了陈家庄——」 柳翎蹙眉道:「秋枫,不要多嘴!」 秋枫头一缩,一脸我好怕怕的神情,不敢吭声了。 秦义成眉头紧锁:「阿翎,让他说!」 秋枫怯怯地瞅了柳翎一眼,声音低了不少:「老太太和四姑奶奶把素梨卖给了监修河道的秦公公做妾,老太太还在文书上摁了手印,村里人都知道了,陈家人得知后过来大闹了一场。后来秦公公没接到人,小太监又带人过来闹了一通,搜出了一套赤金首饰和二百多两银子,村里人都看到了……」 秦义成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嘴唇紧紧抿着,低声叱了一句:「胡闹!」 v第二十五章 柳翎看了秋枫一眼,道:「就你多嘴!」 他又看向秦义成,一脸关切:「表哥,大表嫂和素梨如今还在陈家庄……」 秦义成也没心思与柳翎互捧了,道别后骑了马径直往梨花坳方向去了。 眼见秦义成一人一马行远了,柳翎含笑看了秋枫一眼:「好小子!」 秋枫得意洋洋:「公子,你交代的事,我何时办岔过?」 他生得圆饼脸细眼睛塌鼻子,瞧着笨笨的,其实心里精得很。 看着秋枫得意的样子,柳翎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会儿去陈家庄。」 秦义成也许待秦老太很孝顺,却不代表他会忍受四个姐妹做蠢事——他一个要读书上进的秀才,若是把自己的闺女给太监做妾,清流的唾沫就能把他淹死,还想要读书科举一朝鱼跃龙门?这辈子怕是不可能了! 前世素梨就是明白她爹对科举功名的极度渴求,让柳翎设法堵住了秦义成的科举之路,让秦义成做了一辈子的白衣秀才。 只可惜他和素梨去得太早太突然,不然秦义成一生别想出头了。 想到自己和素梨联合起来做的那些事,柳翎清澈凤眼闪过一丝笑意——其实他和素梨算得上极亲密的盟友了。 素梨瞧着性格急躁莽撞,其实心里还是挺聪明的,他利用素梨,素梨不是也利用他做了很多事么? 不过,柳翎没想到的是,素梨居然天真到想要在皇权富贵的王府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辈子,可不能让她再跟端王了。 她这样天真,还是让他照顾她好了。 想到这里,柳翎在夕阳中微笑起来。 秋枫骑着驴子行在一边,一眼瞥见了柳翎清俊脸上那抹笑意,不禁思忖:咦,公子又要算计谁了? 素梨帮陈三郎卸了车,站在大门外问起了向碧青瓷行订做瓷盒瓷瓶的事。 陈三郎用手巾擦了把脸,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呢!」 原来他这次拿了素梨画的图样去了碧青瓷行,恰巧见到了碧青瓷行的老板李济,李济这人天生认真,细细看了图纸,觉得有好几处不妥,想要与素梨见面商议。 素梨最喜欢认真的人了,闻言大喜:「太好了,我也正有事要请教李老板呢!」 她的这些香脂香膏香油要想一直卖高价,用来盛装的器具一定不能差,而且还得有自己的特点,在烧瓷方面她是外行,若是能向烧瓷行家请教,那可真是难得的机缘。 王四儿拿着三个洗好的桃子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桃子,选了最完美最红的那个递给素梨,又递了一个给陈三郎,自己拿着剩下的那一个却没有立即吃,而是状似无意道:「三舅舅,那个李济看上去好像很年轻,不知道成亲没有。」 陈三郎接过桃子咬了一口,觉得有些酸,随便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李济还没成亲呢,他未过门的妻子前年得病去了,他说要守够三年孝呢!」 素梨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心中大为赞成,咬了一口桃子,觉得甜中带着些酸,而且桃香浓郁,正是她喜欢的口味,便道:「这桃子好吃——这位李济李老板不错,真男人就得这样,凭什么女子要为男人守望门寡,男子就不能为女子守望门鳏?」 陈三郎:「望门鳏……」 王四儿扑哧一声笑了:「姐姐说得有理,我赞同!」 陈三郎白了王四儿一眼:「你就做素梨的狗腿子吧!」 「我就是姐姐的小狗啊!」王四儿得意洋洋,「旺旺!旺旺!」 素梨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听着似乎有些熟悉——是柳翎! 她猛地转身看去,却正是柳翎牵着马站在一旁,正看着她笑。 素梨一看到柳翎对她笑,心里悬着的小警钟就铛铛铛铛敲了起来——这厮又要利用我做什么了? 她看向柳翎,微微一笑:「是柳家小表叔呀!」 柳翎风姿洒然,含笑上前,与陈三郎见了礼,又向王四儿微微颔首,然后看向素梨:「素梨,我有话要与你说。」 对待素梨,他可是集前世今生经验之大全,既然素梨极有可能也重生了,那他单刀直入就行,最好不要搞那些弯弯绕绕。 素梨不想和柳翎单独谈话,便道:「说吧!」 柳翎也不含糊,当即道:「你爹爹回梨花坳了。」 他说着话,凤眼微眯,观察着素梨的反应。 素梨神情淡淡。 柳翎继续道:「我路上遇到了他,秋枫把你家这些时候的事都和他说了。」 素梨抬头看向柳翎,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些什么。 柳翎见她对自己甚是防备,心里微微有些酸楚——这傻丫头也有了防人之心啊! 他垂下眼帘,拱手告辞,认蹬上马去了。 夕阳收回了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西边天际,周围黯淡了下来。 陈三郎看着柳翎的背影,感叹道:「素梨,你这个姓柳的小表叔,生得可真好,当真是风度翩翩!」 王四儿想要反驳,却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只好悻悻地闭紧了嘴。 素梨没有说话,走了过去拉起空车进了大门。 她爹估计明日或者后日就要过来了,到时候怎么阻止她爹带走她娘呢? 还有柳翎,他到底是什么用心?难道他还想把她送到赵序那里…… v第二十六章 听了柳翎小厮秋枫那几句话,秦义成心中又急又气。 他骑在马上,右手发颤,抬手打了一鞭,那马跳跃着往梨花坳去了。 快到村口的时候,秦义成已经冷静下来了。 秋枫说陈氏有了身孕,这可是好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也得有一个儿子了,单是这一点,就不能休了陈氏。 自己的娘和姐妹是什么人,秦义成心里清楚得很,却无可奈何——毕竟是他的亲娘和他的姐妹。 再说了,大周朝以孝治天下,他还要继续往上考呢,「不孝」这顶大帽子他可受不了。 想到这里,秦义成对妻子陈氏有些不满:别人家的婆婆也不见得多慈和,可是人家的儿媳妇就能把婆婆伺候得妥妥当当,为何偏偏陈氏做不到? 还有素梨,人家的孙女都能孝顺祖母承欢膝下,偏偏她秦素梨,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祖母骂两句打两下,作为小辈你受了就是,偏偏秦素梨就要跳起来不服。 陈氏和素梨这母女俩,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见到儿子秦义成,秦老太欢喜得很,她一把接过秦义成的褡裢,掂了掂,发现沉甸甸的,就更欢喜了,把褡裢递给秦四姐:「四姐儿,把你哥带回来的东西收起来!」 秦四姐捏了捏褡裢,笑嘻嘻答应了一声,拎着褡裢进了正房西暗间。 秦义成瞅了一眼,垂下了眼帘——他这次回来,东翁胡大官人一共赠送了二十五两程仪,他放了十两在褡裢里,其余十五两都换成银票贴身收着了。 把秦老太/安置在堂屋圈椅上之后,秦义成利利索索给秦老太跪下磕头:「儿子不孝,母亲受累了!」 秦老太见状,双手拍着膝盖,放声大哭:「我的儿,义成啊,你不在家,不知道你娘被你那不孝的媳妇和闺女给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啊!」 秦义成跪在地砖上,听着自己的亲娘一边哭,一边控诉着陈氏和秦素梨。 若是他没在秋枫那里听到内情,这会儿说不定还真相信他娘了。 秦老太见儿子跪在地上,低着头,羞愧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便乘胜追击:「义成,这陈氏实在是不孝,她这是要害死你娘啊,不能留她了,你写封休书送到陈家,休了陈氏,把素梨带回来。义成,你放心,休了陈氏,娘再给你娶个温柔贤淑能干的娘子!」 休了陈氏,那十亩地以后就归她了。 素梨也可以嫁人了,接回家下半年就把她嫁出去,这小蹄子生得好,到时候几十两聘金还是能赚到的。 她儿子可是秀才,不知道多少姑娘家争着抢着嫁呢,到时候再带一份嫁妆过来,这份嫁妆早晚还归她老人家。 秦义成没有吭声,一直等到秦老太哭不出眼泪了,他这才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心道:陈氏和素梨不在家,家务活都没人做了,堂屋这地可真够脏的。 见秦四姐拎着空褡裢出来了,秦义成便开口吩咐道:「四妹,你去端盆水进来,我服侍咱娘洗脸。」 秦四姐哪里愿意干活? 她走到堂屋门口,倚着门唤春霞:「春霞,接一脸盆水过来,大爷要服侍老太太洗脸!」 秦义成心里疑惑:哪里来的什么春霞? 过了一会儿,一个描眉画眼乔模乔样的女孩子端了一铜盆水进来了。 她走到秦义成面前,屈膝行了个礼,先撩了秦义成一眼,娇声娇气道:「大爷,水准备好了!」 秦义成一见她,顿时呆住了——这个春霞,原来是先前胡大官人宅子里撵出去的丫鬟春霞! 这春霞先是被胡大官人收用了,却又和胡大官人的男宠书童狗扯羊皮在书房厮混,恰好被胡大官人捉奸,书童倒是没事,春霞却被打了一顿,让媒婆带走卖掉,却原来被他家买了过来。 春霞早知秦义成的身份,也爱他相貌英俊立身端正,因此很愿意跟了秦义成,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瞟了秦义成一眼,声音都快滴出水来了,又说了一遍:「大爷,水准备好了……」 秦老太见状,以为儿子一眼看上了这春霞,心中大乐,道:「义成,这是娘给你买的丫鬟,以后放你屋子里侍候吧!」 秦义成:「……」 他娘可真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往他屋子里塞啊! 晚饭是春霞煮的,盐水煮白菜,咸得蛰嘴;鸡蛋面汤,锅底糊了;白面馒头没发好,瓷实得能当砖头用了。 秦义成吃着这样的晚饭,深刻体会到了陈氏和素梨的好——这娘俩又干净又勤快,厨艺又高妙,除了性格不好,不孝顺老太太,实在是家中珍宝。 到了晚间,秦义成洗了个澡就睡下了。 他刚在床上躺下,秦老太就来了:「义成啊,你怎么才拿回家十两银子?这怎么够咱们一家的嚼用啊!」 秦义成起身穿上外衣,服侍秦老太坐下,一脸恭谨:「娘,束修是到年底才发放的,这十两银子还是儿子求了胡大官人预支的。」 秦老太想起被那群该死的小太监搜去的银子,心里恨得牙痒痒:「义成,家里实在是没钱了,你明日先把那十亩地给卖了吧!」 卖了地拿到的银子才能收进她的钱匣子里,若是不卖,万一休了陈氏,陈家来要嫁妆,这十亩地说不定保不住。 秦义成心里清楚自己的娘的那些小算盘,敷衍道:「娘,如今地里的麦子都黄了,眼看着要割麦了,咱们先把麦子收了再说卖地的事吧!」 送走秦老太,秦义成心事重重又睡下了。 睡到半夜,他被吵醒了——外面有人在「笃笃笃笃」敲窗,接着便是春霞的声音:「大爷,奴给您送水……」 秦义成:「……给我娘送去吧!」 天不亮秦义成就起来了。 他背着手散步到了金水河边,刚立了一会儿,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原来是柳翎拿了一本书洒然走了过来。 柳翎堪称秦义成的知音,寒暄罢便把话题引到了胡大官人身上:「胡大官人如今做了提刑所理刑副千户,来往的人也要往上走了,表兄追随胡大官人,知县大人、提学副使这样的人物,也是常见的吧?」 秦义成一听柳翎的话,如闻仙乐,一夜的郁闷一扫而空,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清凉舒适:「那是自然,前日胡大官人请客,愚兄忝陪末座,在席上见到了宗主提学李老先生!」 柳翎奉承他:「‘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表兄飞黄腾达之日将至,到时候可得提携小弟一二呀!」 v第二十七章 秦义成被他奉承得浑身熨帖:「放心放心!」 柳翎趁机转移话题:「表兄,胡大官人宅邸甚是宽广,表兄下处怕也宽敞得很,即使携了家眷前去,应该也能住下吧?」 秦义成闻言,心里一动——胡大官人还真的提过要给他安排宅子! 素梨拉着车子进了院子,心中谋划着。 等素梨把车子拉到了草棚下面放好,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陈老爹从后院薅了不少菜过来,要去灶屋做晚饭。 素梨接了盛菜的竹篮,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廊下和姥爷一起摘菜。 素梨摘去芹菜上的黄叶:「姥爷,今晚用腊肉炒芹菜么?」 陈老爹笑眯眯点头:「是啊,你娘最喜欢吃这道菜了。」 素梨听了,当下便开口道:「姥爷,我爹从京城回来了,他要是来接我娘和我回去,我们能不能不回去呀?」 陈老爹看向素梨:「当然不能回去,你祖母和你那几个姑姑不会放过你娘俩的。」 他一向慈和的脸变得严肃起来:「素梨,你和你娘尽管在家里住,姥爷能挣钱,养得起你娘俩。」 素梨大喜,道:「姥爷,那我爹若是来接,你可得帮我呀!」 陈老爹当年想着秦义成是年轻有前途的秀才,又生得好,因此媒人一说,他就同意把女儿陈二姐嫁给了他,现如今早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因此斩钉截铁道:「我早想了,你和你娘得和你祖母她们分开住,不然以后日子没法过……等你爹来了再说吧!」 素梨虽然想要娘亲和爹爹和离,可是她知道娘亲甚是依恋爹爹,她不可能逼着娘亲和爹爹和离,因此她的底线便是娘亲与祖母分开居住。 前世这个时候娘亲已经被姑姑们害死了。 重活一世,为了娘亲和娘亲腹中的弟弟或者妹妹,她一定要阻止爹爹接走娘亲。 得了姥爷的准话,素梨又急急跑到后院找她娘陈氏去了。 后院小楼已经点了灯,陈氏坐在窗前竹榻上,正对着油灯给素梨缝制裙子。 素梨不讲究,两身衣服换着穿就行了,可是她做母亲的不能不替闺女考虑,素梨她姥姥已经托了里正娘子给素梨说亲,得给素梨准备一身好看些的衣裙了。 看到素梨晶莹肌肤上沁出的细汗,陈氏忙拿了帕子去拭素梨额角的汗:「跑那么急做什么?看你脸上的汗!」 素梨双目盈盈看向她娘:「娘,我爹回来了,我舅舅出城时看到他往梨花坳那边去了。」 她说着话,观察着陈氏的反应。 听到丈夫回来的消息,陈氏眼睛一亮,可是这亮光渐渐又黯淡了下去。 她绞着手里的帕子,声音中满是彷徨:「素梨,你爹……你爹会不会……会不会听你祖母的,把咱们娘俩赶出秦家……」 素梨正是要说亲的时候,若是跟着她被赶回了娘家,会不会被人家挑剔? 还有她腹中的孩儿,一出生就没了爹爹,以后可怎么办? 看着娘亲瞬间苍白的脸,素梨心里满是怜惜——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娘亲都是把丈夫当做了天。 这世上的女子大都如此,岂不知女子也要自强,一味只是依附男子,哪里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伸手去握陈氏的手,发现明明是夏季,陈氏的手却是凉的。 素梨紧紧握住娘亲的手,沉声道:「娘,我爹不会休你的,也不会把我赶出秦家,可是他会把咱们娘俩接回去,让我祖母和姑姑们继续害你,让她们继续把我卖掉。」 陈氏低下头,一滴温热的泪水滴在了素梨的手背上。 她知道素梨说的是真的。 即使她把用陪嫁和秦义成的束修买的那十亩地给了秦老太,秦老太和她那几个女儿也依旧要卖掉素梨。 素梨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前世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想,若是长大了的她,能够回到过去,给她年轻的娘亲出主意,帮她娘亲摆脱秦家母女,那该多好…… 她娘也不至于一尸两命惨死家中…… 如今的她,终于能够握住娘亲的手,安慰她,帮助她,照顾她,让她不至于彷徨无助,被夫家的人随意欺辱。 素梨深吸一口气,逼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声音温柔而坚定:「娘亲,您若是想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就听我的,好不好?」 河道总督金云岭在金水河边的别业里,赵舒终于醒了过来。 骨头是疼的,肺是疼的,明明是夏季,他却觉得冷得很,身上的锦被也不能令他温暖一些。 跟随赵舒来到巩县的太医沈寒之神情专注立在榻边,一根根拔出插在赵舒身上的银针,浸入盛了药汁的瓶子里,口中道:「王爷,巩县毕竟简陋,贵妃娘娘又一直担心您,王爷不如早日归京……」 赵舒闭上了眼睛,声音飘渺:「不。」 母妃每次见他,都要偷偷流泪,他若是不在京中,母妃见不着他,也不用常常难过了。 他是早晚要走的人,须得让母妃开始适应他的离去。 沈寒之看向赵舒,见他肤白如玉,眉眼如墨画,都病成这样了,看上去还是一朵水墨桃花,不由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该用饭了,阿保指挥着侍候的人提了食盒进来,在黄花梨木小炕桌上摆好:「王爷,午膳准备好了,您多少用一些……」 赵舒哪里吃得下,他看了一眼,轻轻道:「汤。」 阿保忙盛了半碗汤喂他。 赵舒吃了两口,便摇了摇头,不肯再用。 v第二十八章 阿保指挥着人把杯盘碗碟都送了出去,又回来服侍赵舒漱口。 他动作麻利,口中也说个不停:「王爷,奴才取了银子给陈家做谢礼,陈家不肯收。奴才回来后和别业的管家说了,让他们以后去陈家买花木盆景……」 赵舒没有说话,想起陈家那个小丫头力气那么大,他心中很是羡慕。 那小丫头居然毫不避讳地抱着他就跑,那时他似乎触到了她的身前,那里好像软软的,有一种他从来不曾闻到过的香气,那香气会令人心跳加快…… 赵舒的脸泛起些红来,他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是病糊涂了,居然对着一个乡下野丫头胡思乱想…… 阿保兀自呶呶不休:「……陈家那个小姑娘的鸡汤面做得好吃,王爷您都用了大半碗,这可是奴才侍候您这么多年来,您用得最多的一次……咦?不如奴才出面,去把那叫素梨的小姑娘给买回来,专门给王爷您做饭——」 「滚。」 阿保的唠叨戛然而止。 他不敢违逆赵舒,抱头鼠窜,「滚」了出去。 阿保一向是个鬼灵精,虽然被赵舒给撵出去了,却依旧想着自己的小心思:王爷都十五岁了,一般这个年纪的王公贵族,房里不知道都放多少美人儿了,王爷因为体弱久病,从来都没动过这种心思,可王爷还是得……留后啊! 贵妃娘娘如今还没下决心,可是连家的人却已经按捺不住了,总不能连氏一族经营多年,最后都为端王作嫁衣裳吧? 其实皇上也是这个心思啊! 只有王爷,也许是怕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也许是身子不允许,至今不肯妥协。 因为怕房内药味过浓,赵舒的房间总是摆着各种水果,用果香冲淡药味。 一刻钟后,阿保又热热闹闹滚了回来。 他先拎着一篮子仙桃试探着溜了进来,见王爷在专心看公文,并不理会他,便在桃子清香中自言自语道:「这桃子是专门贡上的庄子里产的,又大又香又甜,不知道花儿陈的外孙女秦大姐儿爱不爱吃桃子……」 赵舒似乎没有听到,依旧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公文。 他因为身体病弱,自忖是早夭之命,因此不欲过多参与朝政,可是父皇却不肯放弃,一直让他参与政务,先前让他参与东北军务,如今又让他管着疏通修缮运河之事…… 阿保偷偷瞅了赵舒一眼,见他依旧不搭理自己,便又悄悄出去了。 他命人叫来别业的管家金福,低声吩咐道:「你明日去陈家庄花儿陈家订购花木和盆景,顺便送一篓贡桃和一篓樱桃过去,就说是别业出产的,一时吃不完,给他们捎去些。」 金福知道这位阿保小爷年纪虽小,却是王爷的心腹,不敢造次,当即答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今日是端午节。 素梨早上一醒,就发现枕边放着一套新衣裙,便坐起来拿了看,原来是娘亲新给她做的浅绿绸窄袖衫和葱白挑线裙,衣袖上和裙摆上都用鹅黄和翠绿两色丝线绣了迎春花藤蔓,很是清新素雅。 她心中欢喜,忙叫了声「娘」。 陈氏拿了一个绿缎做的香包走了过来,笑吟吟道:「起来吧,我给你做了个香包,你闻闻香不香。」 素梨闻了闻,软缎做的香包散发着记忆中的药香。 她这才起身,洗漱罢穿上新衣佩上香囊便陪着陈氏去前院。 今日天公作美,天气晴朗,惠风和畅,到处绿意盎然,虽是夏季,却凉爽得很。 走到蔷薇花墙那里,陈氏忍不住问素梨:「素梨,你爹他……他今日不会过来吧?」 素梨搀扶着陈氏,甚是笃定:「娘,我爹今日不会来的,他那么孝顺,端午节自然是要在家陪伴我祖母了。」 她想了想,道:「不过我爹明日不来,后日就过来,不会拖很久的。」 素梨还算了解她爹秦义成,秦义成虽然孝顺,却更在乎前程,他要的是妻女在家替他尽孝,他在外自由自在努力上进。 按照秦老太和秦家四姐妹的性子,秦义成能在家孝顺秦老太三天就顶天了,他一定会心急火燎要回胡大官人那里的。 陈氏这才放下心来,不再提这件事。 陈老爹做好了早饭,正指挥着陈三郎和王四儿在院子里凌霄花架下摆饭,见素梨搀扶着她娘来了,便笑着道:「二姐儿,有你爱吃的芥菜菜盒,素梨,快扶你娘过来!」 素梨安顿好陈氏,又去堂屋叫陈老太,却发现陈老太正在堂屋里缠五色丝线,便抿嘴笑了:「姥姥,我都十四岁了,转眼就及笄了,不用再绑五色丝线了。」 陈老太笑吟吟自顾自缠好五色丝线,招手让素梨过来,要绑在素梨腕上。 素梨正立着让陈老太给自己绑五色丝线,听到外面传来女孩子清脆的笑声,不由也笑了:「姥姥,秀芹她们来找我了!」 秀芹是里正家的大孙女,只比素梨小了一岁,经常来找素梨玩,或一起做针线,或去花圃摘花玩,素来相得。 巩县这边的端午节风俗,女孩子要用浸了各种树叶的水洗脸,佩戴上香包,手腕上绑上五色丝线,然后约了一起去河边踏青,秀芹应该是约她一起踏青的。 陈老太绑好了素梨腕上的五色丝线,笑着道:「吃完早饭再去玩,不过不要走远。」 素梨把剩下的两根五色丝线拿了出去,顺手递给了王四儿,自己出去迎陈秀芹她们了。 陈秀芹和几个女孩子正笑嘻嘻在外面等素梨,见素梨出来,和素梨约好半个时辰后一起出发去踏青,便各自回家吃早饭了。 素梨回到院子里,见王四儿正低着头,试图用牙齿辅助着绑五色丝线,扑哧一声笑了,走过去道:「我来吧!」 五色丝线的接口被王四儿的牙齿咬湿了,素梨也不嫌弃,麻利地绑好了一根,又拿了另一根绑在了王四儿的右腕上,还特别认真地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王四儿专心致志看着素梨给他绑丝线,一直没吭声。 一家人正用着早饭,却又有人来敲门。 王四儿去应门,很快就回来了:「姥爷,是三个青衣人,自称是河对岸河道总督金大人别业的管家,姓金,要来咱家订些花木和盆景。」 陈老爹忙带了陈三郎和王四儿出去迎接。 不过一刻钟时间,陈老爹就回来了,陈三郎抱着一竹篓桃子,王四儿抱着一竹篓大红樱桃跟在后面。 v第二十九章 陈老爹在方桌前坐下,道:「这位金管家做事实在是爽利,订了不少花木盆景,直接把帐给结了,还特地送了咱们些别业庄子上出产的贡桃和樱桃。」 素梨在一边听了,心里有数,知道这是福王赵舒的谢礼。 河道总督金云岭是赵舒的亲信,赵舒这次来巩县,应是在金云岭的河边别业里住着。 用罢早饭,素梨要和秀芹她们一起出去踏青,便起身要出去。 王四儿忙求陈老爹:「姥爷,一群女孩子出去玩,到底不安全,我跟着姐姐吧!」 陈老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不过下午你和三郎都得随我去花圃,咱们得把金大人府上要的货给备办了。」 素梨带了王四儿和秀芹她们会齐,沿着河边踏青游玩去了。 金水河宽阔清澈,河面上时有船只经过。 河边青草绒绒野花盛开,一群女孩子说笑着采花拔草做游戏,玩得开心极了。 素梨很享受这种回到少女时代的感觉,和秀芹追逐打闹,整闹了一身一脸的汗,便笑着和秀芹去河边洗脸。 一艘画船在对岸停泊了好一阵子了,静悄悄的,没见人出来。 秀芹用手舀了些水泼到脸上,又去看素梨,见她洗了脸,肌肤却更加晶莹白皙了,不由吃惊:「素梨,你的脸怎么晒不黑呀?」 素梨笑了:「我现在还不黑,你明日再来看我,就会发现我变黑了!」 她肌肤虽白皙,却不是那种晒不黑的白,只不过即使晒黑了,也恢复得比一般人快一些罢了。 秀芹是个圆脸杏眼的女孩子,生得很是甜美。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晒不黑的人么?」 素梨脑海中浮现出赵舒的脸。 赵舒不如赵序俊美,他生得更清隽一些,他的五官有一种玉般的脆弱的美,据素梨所知,赵舒就晒不黑。 素梨思索着用手去捉水里的小鱼:「世上还是有怎么晒都晒不黑的人的,只是咱们没遇到罢了……」 此时那个怎么晒都晒不黑的赵舒就在对面的画船里。 他歪在窗内锦榻上,身后是厚厚的青色锦缎靠枕。 看着在对面河边蹲着玩水的秦素梨,赵舒觉得她的肌肤在阳光下似乎会发光,眼睛也亮晶晶的,整个人洋溢着活力…… 真的好羡慕啊! 阿保抱了盛公文的匣子进来,见状便自言自语道:「河对岸是秦姑娘啊,秦姑娘身子这样康健,又生得好看,还很聪明,将来有了丈夫生下孩儿,孩儿一定也健康好看又聪明吧!」 赵舒:「……滚。」 阿保放下公文匣子,果真乖乖「滚」出去了。 素梨在河边玩了一上午,下午便随着姥爷和舅舅去花圃干活了。 她对花木极有兴趣,跟着陈老爹学会了不少东西。 陈老爹带着陈三郎、素梨和王四儿忙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把金管家订下的花木和盆景都备好了。 陈三郎和王四儿自去送货。 陈老爹是闲不住的人,见天色尚早,便拿着小铁锨,提了一篓牛粪去了花圃最北端。 素梨跟着过去,见那里种着一大丛她不认识的绿色灌木,上面除了绿叶,还密密长了不少绿色的大刺。 她好奇得很,凑过去细看,发现上面挂了不少小小的圆圆的青色果实,约莫有绿豆大小:「姥爷,这是什么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陈老爹怡然自得往绿色灌木根部施牛粪,口中道:「这可是咱们花儿陈家的传家之宝,陈家祖先传下来的,别的地方都没有,你如何见到?」 他用铁锨铲起土,盖住牛粪:「这宝贝能解毒,全天下怕是就咱家有,你出去谁都别说——你姥姥舅舅他们都不知道,这可是咱祖孙俩的秘密!」 素梨自然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忙道:「姥爷,你放心吧,我嘴巴最严实了!」 不过她心里还是犯嘀咕:就这奇奇怪怪的灌木能解毒?姥爷怕是被陈氏祖先给骗了吧?! 素梨又想起了赵舒,心道:这玩意儿不知道能不能解赵舒的毒…… 若是能解,也算是救人一命了…… 端午节的晚饭是陈老太和陈氏母女俩准备的,就摆在院中的凌霄花架下。 一盘卤猪蹄,一盘卤鸡心,一盘香油拌荆芥,一盘核桃仁拌薄荷,一盘樱桃,一盘贡桃,一大壶加了梧桐花蜜的热黄酒,方桌上摆得满满登登,花架的柱子上还挂着一盏陈老爹夜间赶活时用的气死风灯,亮堂堂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品尝美食,吃酒谈笑,开心得很。 素梨今日欢喜,不免饮了两杯酒,脸有些热,便拿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口。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陈三郎正端着一盏酒在吃,闻言放下酒盏:「这么晚了,会是谁呀!」 他起身去应门。 陈氏忽然道:「怕是素梨她爹。」 她能听出秦义成的咳嗽声。 素梨看了她娘一眼,发现前世还有许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比如她就不知道娘亲居然对爹爹感情这么深。 饶是重活一世,素梨依旧有些纳闷:明明一年也见不了几面的,而且爹爹又那个样子,娘到底喜欢他什么呀? 片刻后陈三郎果真和秦义成一起进来了。 v第三十章 明亮的气死风灯光晕中,秦义成头戴黑色/网巾,身穿玉色襴衫,做书生打扮,愈发显得长身玉立,相貌英俊。 他一过来,就先恭谨地给陈老爹陈老太行礼:「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素梨站起身来,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亲爹。 这是重生后她第一次见她爹。 原来她的记忆出了偏差,此时还不到三十岁的秦义成,分明英俊得很,怪不得她娘如此痴心呢! 陈氏扶着腰慢慢站了起来。 她已经是五个月身孕了,腹部已经明显隆起。 秦义成看了妻子一眼,看到陈氏隆起的腹部,他心里有数了。 陈老爹看在女儿面上,到底没有为难秦义成,吩咐素梨:「素梨,请你爹坐下吧!」 秦义成乖觉得很,微微一笑:「岳父,我挨着香橼坐着就是了。」 香橼正是素梨娘的闺名。 素梨巧笑嫣然,起身搬了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爹爹还是挨着我坐吧!」 她可不能让爹爹挨着娘坐,她爹最善蛊惑她娘,须得好好防范。 秦义成哈哈笑了,抬手拍了拍素梨的肩膀:「素梨你这淘气丫头也想爹爹了?哈哈哈!」 素梨:「……」 前世因为娘亲的死,她和她爹根本没法见面,一见面父女俩就要大吵一架互喷一场,素梨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也很喜欢爹爹,也盼着爹爹的疼爱。 秦义成坐下之后,正要开口,素梨却递了一盏酒过去,他便接了酒,一饮而尽,然后道:「岳父,岳母,我是来接香橼和素梨母女俩回家的。」 秦义成原本在梨花坳家中过端午,他娘秦老太一开口,不是痛说家史叙述生养他的不易,就是要他休了陈氏,发嫁素梨,再娶有嫁妆的新娘子生养儿子;三个姐姐全回娘家了,话里话外都在哭穷,都要问他借钱;唯一的妹妹秦四姐口口声声要他给自己准备嫁妆,要他托人给她寻个好人家。 秦义成觉得自己如陷入烂污泥潭中一般,越挣扎就陷得越深,口鼻都被恶臭堵塞,最后忍无可忍,借口胡大官人有事召唤,连夜离家来到了陈家庄。 若是能接了陈氏和素梨回梨花坳,有陈氏伺候老太太,素梨看住老太太,他就可以一心一意读书做事了。 因此他务必要接了陈氏母女回去。 秦义成一开口,席上瞬间静了下来。 陈老爹当下眉头就皱了起来。 陈氏脸色苍白,背脊挺直,正要开口拒绝,却听一旁的素梨幽幽道:「爹,你是非要害死我娘才肯罢休么?非要我祖母把我卖给太监,让你做太监的岳父,你才欢喜么?」 秦义成眉头皱了一下,见素梨单手支颐看向自己,一副幽怨模样,分明是在挑衅他,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痒,特别想一巴掌扇过去,不过看看正目光炯炯盯着他的在座诸人,他很快又恢复了和气的模样,一脸宠溺:「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外祖家毕竟是外家,哪里能一直住着不走呢?」 陈老爹当即道:「陈家是香橼的娘家,香橼和素梨娘俩,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一辈子也行。」 陈三郎也开口:「我愿意养活二姐和素梨。」 秦义成正要开口,却听素梨又在一边幽幽道:「亲爹,梨花坳的人都知道,我祖母把我卖给了太监,您这是上赶着要当太监的岳父啊,不知道县学的教谕知道您是太监的岳父,会不会高看您一眼……」 素梨毕竟是经历过前世的,最了解她这位亲爹。 秦义成很孝顺,孝顺到即使妻子死在了亲娘手里,他也会帮忙遮盖的地步。 前世素梨为母亲报仇,他竭力阻止,以至于父女成仇, 不过他虽然孝顺秦老太,却更在意功名利禄。 素梨现在就抓他这一痛脚,逼他答应自己母女住在外祖家。 秦义成知道自己这个女儿难缠,却没想到几个月不见,竟然难缠到这种地步,他握紧藏在衣袖里的双拳,忍住揍素梨一顿的欲望,让自己的脸放松一些:「家里的事,我也都听说了……唉!」 长长地叹了口气后,秦义成道:「我思来想去,倒想到了一个法子。」 陈家众人闻言都看向秦义成,想听听他的高见。 秦义成一脸诚挚,再加上相貌英俊,十分有说服力:「胡大官人如今做了县中提刑所副提刑,以后要在巩县城里常住,我一则要在胡宅坐馆,二则要预备今年八月的秋闱,也需在巩县城里常住。我明日进城开始安排宅子,待房舍家具齐备,我再过来接香橼和素梨母女回去,我们一家三口就此团聚。」 听了秦义成的话,陈老爹、陈老太和陈三郎都沉默了——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法子。 陈氏眼睛亮了起来,热切地看向秦义成:「相公——」 秦义成见此行目的即将达成,心中得意,微微一笑:「娘子——」 谁知身处陈氏和秦义成之间的素梨身子前探,一下子把他们夫妻隔开了。 素梨看向秦义成,声音清脆:「爹爹,巩县城不大,我三姑姑也搬到城里居住了,梨花坳离城不远,若是我祖母和四姑姑得知咱们在城里的住处,也要过去一起住呢?我娘亲可是怀着五个月身孕呢!」 陈氏听了,马上想起了婆婆和大姑子小姑子的可怕,肩头瑟缩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依向素梨。 方才被丈夫一蛊惑,她差点忘记这一点了,素梨爹那样孝顺,婆婆若是到时候带着小姑子住过去,和在梨花坳居住又有什么区别? 秦义成顿时哑然。 素梨见爹爹吃瘪,心中大乐,笑嘻嘻道:「爹爹,我倒是有一个万全之策。我娘如今是五个月身孕,离生产也就不到五个月时间了,不如让我陪着我娘,待我娘平安给我生下了弟弟或者妹妹,再说别的。陈家庄离城也不远,您自管在城里安排宅子,有空了过来瞧瞧,我在外祖父家替您照顾我娘,岂不两全其美?」 秦义成:「……」 他自是想要陈氏和素梨随着他进城,这样家里里里外外有人操持,衣服鞋袜美味饭食都送到眼前,他只管安心读书。 即使母亲也要进城居住,也有陈氏和素梨替他尽孝,侍候母亲。 没想到素梨越大越难缠,简直是刺头! v第三十一章 陈氏双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声音轻而坚定:「我若是跟了相公回去,婆婆和小姑子不会放过素梨的,也不会放过我腹中孩儿的,我想要在娘家安胎。」 为母则强,一向依恋丈夫的她到底还是选择了孩子。 闻言陈老爹、陈老太和陈三郎都笑了。 陈三郎当即站起来,斟了一盏酒奉给秦义成:「姐夫,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二姐的!」 坐在秦义成身侧的素梨巧笑嫣然:「爹爹,您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娘亲的。」 秦义成:「……」 他看了女儿一眼,发现女儿分明已是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不再是不懂事的稚儿,心道:素梨虽然性情烦人,个性也强,却集中了我与香橼外貌上的优点,将来也许能攀上一门好亲事,对我前途大有裨益…… 这样一想,秦义成当即回嗔作喜,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秦义成天不亮就骑着马离开了。 送走自己这个自私自利的爹,素梨觉得身心轻松,走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就像秦义成恨不得掐死她一样,素梨也巴不得搬座大山过来把秦义成压得死死的。 还是前世柳翎给她出的主意好,秦义成想要科举高中进入仕途,就让他连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秦义成想要续娶富贵人家的美貌女儿,有嫁妆使用,有娇妻陪伴,就让他坏了名声无人敢嫁。 只要秦义成这一世还像前世一样,素梨就想法子活活压死他! 想到这里,素梨不由感谢柳翎。 柳家小表叔虽然坏,却也是个好师父。 不过眼前还是努力挣钱吧! 这些时日陈家花圃的白茉莉花开了,素梨静下心来,试着用白茉莉花制作香脂香油。 转眼间到了五月十五,素梨终于成功制出了白茉莉香油和白茉莉香脂。 她又用了五日时间,制了一批玫瑰香脂、香膏和香油,画了几幅图样,便带了王四儿随着陈三郎进城去了。 从海棠红出来,素梨荷包里多了二十五两银子。 除了上次海棠红预定的货,素梨把新制出的白茉莉香油和白茉莉香脂样品也放在海棠红试卖。 陈三郎守着车在城隍庙外面等着,素梨与王四儿一起沿着街边向外走,预备与陈三郎会齐了一起去碧青瓷行。 韩星来城隍庙给娘亲和妹妹买珠子穿珠花戴。 买罢珠子,他带着小厮试剑刚走到珠子铺门口,就看到一个青衣白裙的美丽少女走了过来,大眼睛清澈动人,笑容可爱,正是许久没见的秦素梨。 韩星心跳遽然加快,他一个箭步跨了出去,顾不得别的,先叫了声:「秦姑娘!」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喧闹异常,秦素梨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往前去了。 韩星不死心,又上前了一步:「秦姑娘——」 那秦素梨依旧没有听到,脚步很快,纤弱细条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韩星立在那里,呆呆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心中满是失落。 试剑走了过来,道:「三公子,夫人和姑娘还在家等着您买的珠子呢,咱们快些回去吧!」 夫人说了,花匠家的姑娘,如何能配得上知县大人的儿子,让他好好看着公子呢! 公子的那点心思,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到了碧青瓷行,素梨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望门鳏」李济。 李济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中等身量,生得清秀,虽是生意人,却颇有几分书卷气。 他并没有因为秦素梨是个闺中少女而轻视,而是把素梨当做了平等交流的对象,也不废话,直接进入主题,把素梨绘的那几幅图样拿了出来,与素梨研究起来:「……秦姑娘您看这里,瓷盒瓷瓶上的‘玉梨记’三个字,烧制后字会变得很挤,所以在制胚子的时候,须得留下余裕……」 素梨很认真地与李济讨论着,李济给了她不少启发,她也从李济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前世陪着赵序在皇陵和边城居住的时候,两人都爱好花卉草木,喜欢制作香脂香膏,在这些方面堪称知音。 只是后来到了京城,进了端王府,温柔的情郎变成了高高在上满心算计的端王,就再也没有那样有商有量的时光了。 到了最后,素梨在碧青瓷行订购了一大批瓷瓶瓷盒,又定制了几样制作工具和一批碧青瓷小香炉,留下订金,这才告辞离去了。 在车子的晃晃悠悠中,素梨又睡了一路,她一向怕热,到了夏季,身上更是热得烦人,恨不能寻冰块放在手心,搂在怀里。 五月其实不算热,她依旧睡得满脸满身都是汗。 到了陈家大门外,王四儿从外面开了车门,把素梨叫醒,又递了帕子给她:「素梨姐姐,你擦擦汗吧!」 素梨擦着汗跳下马车。 一下车,她就看到赵舒的小厮阿保从陈家大门内走了出来。 素梨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阿保,你怎么来了?」 阿保笑吟吟拱手行礼:「我家主子命我来订购几盆月季花。」 他走近苏梨:「咦?秦姑娘,怎么有茉莉花的香气?」 素梨从袖袋里掏出一瓶白茉莉香油:「我制的白茉莉香油,路上塞子松了,衣袖里流了些,因此有香气。」 阿保吸了吸鼻子,觉得甚是淡雅好闻,便道:「这白茉莉香油卖不卖?」 公子房里一向用果香压制药气,不知道用花香会不会更好一些。 v第三十二章 素梨见有生意上门,当即眉开眼笑:「自然是卖的,我这里除了白茉莉香油,还有玫瑰香油,而且还可以定制其它香油,一瓶只要一两银子。」 阿保眼珠子一转,笑容天真:「秦姑娘,我买这香油是为了压制我们公子房里的药味……这样吧,但凡你能制出来的,我各样都订购一份,你制好后送到别庄去。」 素梨嫣然一笑,满口答应了下来——这可是大生意啊! 她倒是不怕赵舒对她做什么。 因为一直病体支离,前世直到她死,赵舒还是「小叔独处」,未曾成亲,房里也没有放人。 素梨感觉若是把她和赵舒关在一个房里,活着出来的必定是她。 见素梨答应了,阿保欢喜不尽,留下十两订金,告辞去了。 今日素梨赚了不少银子,她先把原料钱给了舅舅陈三郎,又给了王四儿二钱银子零花,又给了她娘二两银子家用,再除去在碧青瓷行用下的,剩下的约莫有十五两多一些,素梨全收了起来。 如今她已经有三十两银子的积蓄了。 这些银子虽然不算多,却都是素梨自己挣的。 接下来的这几日,素梨一边选适合制作香油的香花,一边和王四儿一起帮姥爷舅舅在花圃干活。 这几日她虽然戴着草帽,却依旧晒黑了不少。 阿保定下的月季花终于准备齐备了,因为量大,陈三郎便分了两趟和王四儿一起送过去。 虽是夏季,可是临河别业内古木参天花木繁茂,倒也凉爽。 赵舒倚着锦缎靠枕半躺在窗前榻上,身前的黄花梨木小炕桌上放着一摞账册。 河道监修太监秦霁和河道总督金云岭穿着整套官服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俱背脊挺直,等待赵舒问话。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蝉的鸣叫声清晰入耳,金水河河水的澎湃声隐约传来。 赵舒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过账册,找出自己折了页做了标记的那几页,声音轻缈:「这二十万两的河道清淤费是怎么回事?前年的清淤费是十五万两,大前年的清淤费是十四万两,同一条河道,这几年又风调雨顺,为何清淤费一下子涨了这么多?」 秦霁看了金云岭一眼,见金云岭垂着眼帘正襟危坐,丝毫没有回话的意思,只得起身回道:「启禀王爷,去年的清淤费其实只有十二万两,多出的八万两是为陛下运送金丝楠木进京的费用,李太尉下令把这笔开支记在河道衙门账上。」 这金丝楠木是去年福王病危,陛下命人从海外寻回的千年古木,据说做寿材可以保尸身不腐。 只是后来福王福大命大,被救了回来。 此事出于陛下一片爱子之心,却不能被福王知道,这李太尉用心甚是恶毒,分明是要让福王知道内情。 赵舒没有说话,手指在账册上敲了敲,末了却叹了口气:「好了,你们退下吧。」 他知道这些金丝楠木是为他准备的寿材。 人人都以为他忌讳这些,其实多次濒临死亡的经历早已令他看淡了生死。 死就死了吧,对他来说,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秦霁知道自己这下算是过关了,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与金云岭一起退下了。 到了外面,他才发现自己里面的白绫中衣被汗水浸透了。 一直走到了花园月亮门那里,秦霁这才笑着问金云岭:「金大人,这样的暑天,你怎么不往王爷房里送冰?」 金云岭约莫三十七八年纪,原是泰和帝潜邸旧人,素来沉默端正。 他笑了笑,并没有多说,引着秦霁去了外面书房——河道衙门的那些官员们都在外书房候着呢! 大人们退下后,一直静立在侧的阿保走上前:「王爷,我把这些收了,您歇一会儿吧!」 赵舒没有吭声。 阿保知道王爷只是懒得说话,他老人家不反对就表示同意,便卷起衣袖,上前搬起黄花梨木小炕桌。 赵舒闻到了一股幽香,似乎是白茉莉的香气,便看了阿保一眼。 阿保就等着他这一眼呢,当即把小炕桌放在一边,然后笑嘻嘻凑了过来:「王爷,这茉莉香气是不是很好闻?」 赵舒知道阿保有话要说,便抬眼看他,等他往下说。 阿保从袖袋里掏出从素梨那里讨要的那瓶白茉莉香油:「王爷,这是花儿陈家的秦姑娘亲手制的,秦姑娘还会制好多种香油呢,我让她各样都制了,放屋里摆着,到时候您都看看,喜欢哪一种咱们就留哪一种……」 赵舒闭上眼睛听着阿保唠叨,待阿保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了,他这才轻轻道:「我有些冷,去船上呆一会儿吧!」 他一向怕冷,即使是夏季,就这样呆在屋里,还是觉得冷,觉得骨头缝里透出寒意来。 阿保知道赵舒怕冷,这是要出去在夕阳下晒一晒,好得些暖意,便答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素梨目送陈三郎和王四儿赶着驴车离开了,便关上大门,回花圃继续忙活去了。 她已经采摘了足够量的玫瑰花、白茉莉、栀子花、莲花和玉簪花,已经炮制罢备上了。 因赵舒毕竟是男子,浑身香喷喷怪怪的,素梨打算再采集一些薄荷和竹叶,制出与众不同的薄荷香油和竹叶香油,说不定更合赵舒的心意。 陈家花圃的薄荷田就在河边,碧盈盈的一大片。 素梨戴着草帽,提着篮子去了河边薄荷田。 她采了半篮子薄荷,腰弯得有些酸,便站起身在扭了扭腰,却见河上有一艘画船缓缓行驶着,甲板上有三个青衣人抬着一个躺椅出来,其中负责指挥的人正是阿保。 素梨如今看阿保是如同看财神爷一般的,见了当即打了个招呼:「阿保!」 阿保正指挥着小厮把躺椅放下,又服侍赵舒躺好,听到有人叫他,抬眼一看,见是一个戴大草帽的女子,不由一愣。 素梨见状,便摘了帽子,撩着裙裾轻捷地跳出了薄荷田,轻轻巧巧落在了河边草地上:「阿保,是我呀!」 v第三十三章 赵舒躺在躺椅上,自是看到了素梨从薄荷田一跃而出的「英姿」,心里很是羡慕,便一直看着素梨。 阿保觑了赵舒一眼,见他专注地看着秦素梨,便吩咐人把船停泊在了岸边,然后笑着问秦素梨:「秦姑娘,天这么热,要不要过来喝杯茶?」 秦素梨正有些渴,也想看看赵舒的情形,见阿保已经命人放下了木梯,便拎着她那个大草帽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阿保亲自掇了张锦凳,隔着黄花梨木雕花小几放在了赵舒对面,请素梨坐下,让侍候的人回避,自己亲自去舱里取茶果点心了。 素梨上前与赵舒见礼。 因为前世见过赵舒弥留之际的惨状,所以她对赵舒总是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类似母爱的怜惜,她看向赵舒:「赵小哥,近来好吗?」 赵舒总觉得秦素梨看他,有些像母妃看刚出生的小猫咪小狗崽,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伸手摸摸他揉揉他。 他谨慎地「嗯」了一声,轻轻道:「请坐。」 素梨是真的想伸手摸摸赵舒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这么热的天,居然在甲板上晒夕阳,只有发高烧了才会这样吧? 她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发过高烧,冷得直打哆嗦,大夏天的包了两层被子还冷,她爹不在家,秦老太不让陈氏请大夫,最后是陈氏抱了她冲出家门,一路飞奔跑到梨花坳的大夫家,让大夫开了方子,在大夫家煎了药喝了,发了汗退了烧,这才恢复了过来。 素梨在锦凳上坐了下来,用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 赵舒双目清澈,静静观察着素梨,发现和上一次见面相比,素梨长高了些,也丰润了些,而且黑了不少,不过眼睛亮晶晶的,肌肤细腻,黑也黑得好看。 素梨见赵舒一直看她,不由也笑了,脸颊上一对小小的梨涡深深显出:「赵小哥,我是不是变黑变丑了?」 想到自己变成了黑丫头,素梨挺开心的,觉得自己这样安全了,秦霁再看见她就不会色心辄起了。 她笑得得意洋洋,伸出手放在面前的小几上:「你看咱俩的手,黑白分明!哈哈哈哈!」 赵舒的手如白玉雕就,白里透着些青,而她则是细腻的浅褐色。 赵舒还没见过女孩子因为变黑这么开心的,眼中浮起笑意,凝视着素梨。 这时候阿保用托盘送了温开水过来。 素梨端着茶盏刚喝了一口水,阿保就又送了一水晶盘切好的鲜果过来,笑眯眯请素梨尝尝。 水晶盘是莲花形状的,里面摆满了切好的甜瓜、西瓜、仙桃和海棠果,另有洗好的黄杏、葡萄和樱桃,分明都是贡上的果品。 素梨心中清楚,却装作不知,拿起银叉扎了片仙桃吃了,只觉鲜美香甜,入口即化,便又吃了一片。 见葡萄紫莹莹的,甚是圆润,素梨便也拈了一粒尝了,甜中带着微酸,好吃得很。 赵舒原本吃不下这些,可是看着素梨吃得这样香,竟也有些想吃了,便看了阿保一眼。 阿保会意,上前扶了赵舒起来,在他身后放上锦缎靠枕,又另拿了个银叉递了过去。 赵舒学着素梨,扎了片仙桃放入口中,慢慢噙着,这片桃子渐渐化为甜蜜的汁水。 原来这桃子这么好吃啊! 他又叉了一片。 素梨见了,眯着大眼睛笑了,道:「俗话说,‘桃养人,杏伤人,梅李树下卧僵人’,这桃子最是滋养人了,你得多吃一些。」 说着话,她拿了一颗黄澄澄的杏送入口中。 酸甜软绵,好吃! 赵舒:「……不是‘杏伤人’么,你怎么还吃?」 素梨大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就是因为‘杏伤人’,我才替你吃了呀!」 赵舒:「……」 见素梨如此淘气,赵舒不由笑了起来,夕阳中他黑泠泠眼睛在浓长睫毛掩映下,似闪着波光。 素梨见了,心里一动,心道:原来赵舒笑起来这样好看呀! 她知道自己禁不起美人儿的诱惑,忙低下头拿了片西瓜咬了一口。 阿保在一边侍候,见有了素梨,赵舒不但吃了好几片桃子,说了好几句话,而且还被素梨给逗笑了,简直是罕见好不好! 他忙趁热打铁:「秦姑娘,不如留下用晚饭吧!」 素梨闻言,这才意识到天晚了,扭头看了看西方,见夕阳已经落山,便笑着婉拒了。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外祖父的话,便身子前倾凑近赵舒,低声道:「赵小哥,你……记得八月十五前后来我外祖家一趟,切记切记!」 赵舒见她甚是认真,便点了点头,轻轻道:「我既然答应了,一定会去的。」 素梨到了前院,发现家里有客人,原来是里正娘子带着一个中年妇人过来说话。 那位李太太见了素梨,笑吟吟盯着看了又看,道:「你们家姑娘还小吧,瞧着还不到十六?今年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陈氏在一边微笑道:「今年才十四呢!」 那位李太太笑:「小了也好,可以再留两年。」 里正娘子和陈老太一听,都笑了起来。 陈老太道:「那是,我们家起码要留素梨到十六岁!」 素梨一看,就明白里正娘子这是带人来相看自己了。 素梨大大方方行了礼,准备了茶水和点心送了过去,然后便立在一边侍候。 那李太太肌肤白皙,面如满月,瞧着很是和善。 v第三十四章 她叫了素梨上前,细细打量着素梨,见素梨虽然不算白皙,可是肌肤细致滑嫩,双目盈盈,身材婀娜,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小美人,能配得上自家儿子,便看向陈氏,含笑道:「六月十五是我的生日,小儿备办薄酒,请两个唱的来家,邀请众亲朋为我过生日,请各位到时候一定要去。」 里正娘子、陈老太和陈氏都笑着答应了。 送走里正娘子和李太太,陈老太、陈氏和素梨祖孙三代在晚风中一起慢慢往回走。 陈老太慢慢走着,絮絮和素梨说道:「这位李太太是你大姥姥的娘家侄女,她儿子就是碧青瓷行的掌柜,今年二十一岁了,你也见过的,这事他家不急,咱家也不急,你好好相看相看,看上了再说,看不上姥姥再托别人做媒。」 得知相看自己的人是李济的母亲,素梨觉得还算靠谱,便点了点头:「我看看再说吧!」 因为前世的教训,这一世她必定要好好相看,寻一个能相伴一世的人。 陈氏伸手揽着素梨单薄的肩膀:「她家儿子李大郎先前订下是姑家表妹,谁知那姑家表妹去年竟一病去了,李大郎很是重情,便要给表妹守孝三年,所以即使订下了亲事,也得再过两年才会成亲,因此两家都不急。」 素梨听了,慢慢道:「先不急着定下来,得好好看看。」 她想了想,又开口问陈老太:「姥姥,即使成亲了,我还是要做香脂香膏生意的,李太太知道这事么?」 陈老太笑了,道:「我自然一开始就提了,李太太一听,拍着巴掌直叫好,说她家儿子只顾着研究制瓷,将来娶了儿媳妇,可是需要儿媳妇出头露面做生意的,你这样更好!」 素梨回想一下李济的模样,觉得似乎还不错,虽然心中并没有动心之感,却是最适合自己的,便没有再说了。 今日素梨有些累,用罢晚饭就陪着娘亲回了后园小楼,匆匆洗了个澡就睡下了。 陈氏一时还不渴睡,想着素梨怕热,就拿了把蒲扇坐在榻边,左手给素梨扇风,右手轻轻抚着素梨的肩膀。 素梨在母亲温柔的抚摸下,很快就睡熟了。 一河之隔的赵舒还没有睡。 他阖着眼睛倚着靠枕躺在锦榻上,幕僚穆青在一边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坐着,另一位幕僚刘兴隆立在书案前:「王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有派端王去边城历练之意。」 赵舒睫毛颤了颤,竭力抵抗着胸腔的痛楚,声音轻而飘渺:「何必呢,不如成全父皇一片爱子之心,刘先生,你亲自进京去见舅舅,就说我说的,让赵序进京,请舅舅设法与赵序联姻……」 与其让赵序前往边城逐步掌握西北军队,不如让赵序进京,再设法让连氏与赵序联姻,既让赵序承他一个人情,也给连氏一族留一条退路。 刘兴隆听了,脸上显出不忍之意,上前一步:「王爷——」 连一直静坐一侧的穆青也站了起来:「王爷,您这又是何必!」 赵舒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了。 他睁开眼睛,抬手抚在胸前:「穆先生,我大哥身边那个姓柳的少年幕僚不是与你搭上了么?你去见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 见穆青和刘兴隆都要开口,赵舒轻轻道:「都退下吧,我累了。」 穆青和刘兴隆离开之后,阿保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拿帕子拭去赵舒嘴角的血迹,低声道:「王爷,您这一日就只用了几片桃子,这怎么行,奴才让小厨房给您煮碗鸡汤面吧!」 赵舒说了声「不」,闭上了眼睛。 阿保心里难受,道:「奴才瞧着秦姑娘煮的面似乎还不错,王爷要不——」 一阵剧痛袭来,赵舒双手紧紧抓紧身下的锦褥:「出去吧!」 阿保也不说话,悄悄拿了一个小小的广口水晶瓶,把素梨给的那瓶白茉莉香油倒了些进去,然后把水晶瓶敞着口放在锦榻旁侧的黄花梨木雕花博古架上,这才悄悄离开了。 赵舒在疼痛中闻到了白茉莉淡雅的清香,脑海里浮现出白日秦素梨盛满笑意的眼睛,整个人渐渐放松了下来,胸腔的剧痛也似缓解了许多。 他自然是知道阿保的意思的。 可是这样美丽活泼善良的女孩子,怎么能禁锢在他这将死之人身边呢? 秦素梨,该像那洁白梨花一般,在春日阳光中盛放的…… 赵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素梨一大早就起来了。 夏天天热,陈老爹和陈三郎都是一早一晚去花圃做活的。 太阳出来后渐渐热了起来,素梨他们便回前面去了。 上午素梨正陪着陈老太陈氏一起在堂屋里做针线,里正娘子带着孙女秀芹过来了。 素梨去灶屋煮了茶洗了桃子送过来,恰好听到里正娘子正在说话:「……我那侄女说了,她是一眼瞧中咱家素梨了,不过她家阿济还不知道她来相看的事,阿济这孩子性子执拗,须得慢慢来,下月她过生日,咱们一起过去,正好让阿济相看相看……」 素梨闻言,低头微笑——她其实已经见过李济了。 眼看着阿保定制的那些香油快要制好了,可是在碧青瓷行定制的货还没送到,素梨都有些急了,正要让王四儿去碧青瓷行催一催,谁知碧青瓷行那边捎信过来,说素梨定制的那些瓷器都制好了。 素梨原本正要进城往海棠红送新的一批用玫瑰和白茉莉制成的货物,当下便两趟合为一趟,由王四儿赶着车,一起进城去了。 海棠红的女掌柜自是认识王四儿的,见这清秀小厮陪着一个戴着眼纱的青衣女子进来,不由一愣。 素梨摘下眼纱拿在手里,笑吟吟道:「是我呀!」 女掌柜见是变黑了的素梨,先是吃惊,接着就笑了:「秦姑娘怎么变成黑里俏了!」 素梨笑容甜美:「因为我天天在花圃里做活呀!」 海棠红女掌柜一边验货,一边道:「我说秦姑娘,你也挣不少银子了,何不去寻了牙婆,买一个勤快得用的丫鬟,这样你也省些力了!」 素梨闻言,心里一动,眼波流转看了一眼身旁抱着梧桐木箱子的王四儿——她虽有王四儿跟着,可王四儿年纪虽小,毕竟是男孩子,有些时候还是不太方便。 王四儿见状,忙笑嘻嘻道:「素梨姐姐,我可是不可缺少的,跑腿、下力、保护你,哪个不得靠我?」 他眼睛闪了闪,别有深意道:「就算姐姐你要嫁人,我也要跟着陪嫁过去!」 素梨知道王四儿心里依赖自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放心吧,我出嫁时,你就是嫁妆。」 v第三十五章 王四儿眯着眼睛狡黠地笑了。 接过海棠红掌柜结算的十七两货款后,素梨又笑吟吟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碧青瓷瓶子送了过去:「夏天到了,蚊虫也渐渐多了,这是我制的薄荷油,和市面上卖的不太一样,用来熏香沐浴驱赶蚊虫,或者擦在颈后用来提神,都是极好的,今日就送给掌柜试用吧!」 女掌柜接了过来,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凉阴阴的薄荷气息就氤氲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倒了一滴在手腕上,却发现这薄荷香油是浅绿色的,极为清澈,一点都不油腻,不由点头:「秦姑娘,这个下次能送来些试卖么?」 素梨自然答应了下来。 这次的十七两货款,素梨还是要了十五两银票和二两的碎银子。 她收好银票,带着王四儿去吃早饭了。 他们早上走得太早,现在还都饿着肚子呢! 因县衙和河道衙门都在这城隍庙一带,素梨不想遇到韩星和秦霁,当下戴上眼纱,带了王四儿悄悄离开了。 离开城隍庙有一段距离了,素梨这才和王四儿寻了个洁净的松针包子铺,要了四笼鲜肉包子和两笼韭菜素包子,一人一碗馄饨,舒舒服服吃了早饭,这才直奔城南清水溪边的碧青瓷行。 李济正好在铺子里,见素梨带了王四儿进来,也不废话,直接吩咐伙计把准备好的四箱瓷器都搬了出来:「秦姑娘,你先验验货吧!」 素梨笑着答应了,抬眼看向李济,见李济落落大方,双目清澈,分明还不知议亲之事,便也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开始验货。 李济不亏痴迷制瓷,他亲手烧制的瓷器就是与众不同,透明度更高,釉面更细腻,而且色泽更莹润,素梨满意得很,当下就掏出五两银票结了账。 李济接过银票,随手递给了一边的伙计,自己却珍而重之地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梧桐木匣子,打开让素梨看:「秦姑娘,这是我新制成的流水碧,您看看怎么样。」 素梨一听这名字就很喜欢,凝神看去,却见梧桐木匣子内铺着素白缎子,上面嵌着六个半透明的浅碧瓶子,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好漂亮!好像翠玉!」 李济得意地笑了,细长眼睛亮晶晶的:「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着试制这个,秦姑娘若是喜欢,就送给你吧,觉得好的话,在我这里多订些货就是了。」 素梨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这六个流水碧瓶子,她正好用来盛放卖给阿保的香油,这样的话,一看就很贵,堪能配上福王的身份,说不定阿保看了一高兴,能订购一大批,让福王用来赏人。 那她就多了许多顾客了! 李济一本正经:「这一套流水碧,连带盒子一共一两银子。」 素梨:「……好贵!」 李济认真分辩道:「一分价钱一分货,流水碧制起来费事费时,自然要贵一些了。」 素梨见他如此认真,扑哧一声笑了:「那我订购十套流水碧,能不能便宜一些?」 李济认真地拿过算盘「啪啪啪」拨了几下,道:「十套的话,八两银子吧,再少我就不划算了。」 素梨答应了下来,交了四两银子做订金,订购了十套流水碧,然后开始与王四儿一起往车上搬运那几箱瓷器。 李济见状,瞪大了眼睛——哪里能让女子搬取重物? 他卷了卷衣袖,上前要去帮素梨,谁知素梨把两箱瓷器摞起来,轻而易举地搬了出去。 李济:「……」 他满心崇拜地紧跟着素梨出去,口中连连赞叹:「秦姑娘,你力气可真大!」 又聪明,力气又大,又会做生意,将来哪个男子要是娶了她,岂不有福? 素梨轻轻地把两箱瓷器放在了车厢里,口中甚是遗憾:「我这样的气力,若是男子,说不得还能上战场杀敌报国,可惜了!」 李济认真地点头附和:「秦姑娘的确屈才了!」 王四儿:「……」 素梨姐姐这样美貌的女孩子上战场杀敌…… 她和李济的脑子是不是都有洞? 见罢福王身边的幕僚穆青,柳翎带着小厮秋枫出了雁鸣楼,径直往城隍庙方向去了。 素梨的爹爹如今在胡大官人宅子里坐馆,而胡大官人的宅子就在城隍庙东边的白玉兰胡同。 巩县首富胡三泉接到了京中李太尉府管家蔡明通命人送来的密信,信中提到了京中近来的动向,让胡大官人想办法和在皇陵守陵读书的端王搭上关系。 胡三泉虽然把女儿送给了李太尉做妾,平时以李太尉的岳父自居,却连李太尉的面都没见过,他真正结交的人是太尉府的管家蔡明通,一向和蔡明通书信来往不绝。 他虽然有钱,最近又做了巩县提刑所副提刑,在巩县也算得上既富且贵了,却也没法子和端王搭线,便命小厮请了在家坐馆的秀才秦义成过来商量。 秦义成看了密信,心中暗惊,思索片刻,缓缓道:「东翁,学生倒是认识一个人……」 胡三泉是个干脆性子,当即道:「什么‘东翁’不‘东翁’,‘学生’不‘学生’的,你我相交多年,不必客气!」 秦义成当即改口:「大人,我有一位姓柳的远房亲戚,如今正在皇陵,与端王一起随着前科探花金凌云读书……」 胡三泉闻言大喜:「你所说的这个姓柳的远房亲戚,莫不是端王的同窗兼幕僚柳翎?」 秦义成微笑:「正是柳翎。」 胡三泉摩拳擦掌:「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正要说话,贴身小厮胡桂在外面道:「启禀大人,胡杨来寻秦先生,说是有一位姓柳的拿了拜帖求见先生。」 胡杨正是胡三泉拨了去伺候秦义成的小厮。 胡三泉一听,抬眼看向秦义成。 秦义成当下道:「送进来吧!」 v第三十六章 看罢拜帖,秦义成把拜帖奉到了胡三泉面前:「大人,来见我的人正是柳翎。」 胡三泉虽然不能写字,一般的字还是认识的,他看了一眼:「我陪你一起去会会这位柳翎!」 秦义成吩咐胡杨:「你去引着柳公子在书斋等我。」 胡宅花园甚大,花木葱茏。 胡三泉和秦义成分花拂柳,往秦义成居住的东北角书斋而去。 到了书斋外,胡三泉一眼便看到一个凤眼朱唇身材高挑的白衣少年正和小厮胡杨说话,心下一惊——这有名的柳翎柳先生居然如此年轻,如此清俊,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柳翎见秦义成与巩县赫赫有名的胡三泉胡大官人一起过来了,有些惊讶,面上却丝毫不显,满面春风上前厮见了,彼此寒暄着坐了下来。 这位胡大官人前世和他的交集并不多,因为太尉府的关系,柳翎倒是知道胡大官人的结局。 胡大官人攒了好大一副家业,结果因为纵欲无度,三十来岁染上了花=柳病,一命呜呼去了,偌大的家业也一两年内就烟消云散了。 聊了片刻,柳翎几句话就打发走了胡大官人,书斋里只剩下他和秦义成了。 柳翎把话题引到了素梨身上:「表兄,宅子如今安顿好了,为何还没去接素梨娘俩过来?」 秦义成有些尴尬,道:「我这里虽然拾掇好了宅子,却没有做杂活的人,她们母女来了,怕有照管不到之处。我打算等贱内生产罢,再接她们母女回来。」 柳翎没想到秦义成这么没用,连素梨都斗不过,当下瞥了他一眼,心中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秦义成总觉得柳翎看自己那一眼有些不对,却也没多想,只是讪讪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柳翎微微一笑,道:「表兄,这有何难,有人送了我几个侍候的人,我又在读书,到底用不着,我送一个过来,表兄正好送去伺候素梨母女。」 秦义成闻言大喜,忙放下茶盏:「啊,这可怎么敢当——」 就算是未经调-教的粗苯丫头,身价银也得五六两银子呢,更何况柳翎是端王身边的红人儿,能送到他手里的人,哪里会差了。 柳翎笑容和煦:「我们是自家亲戚,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只是——」 秦义成当即看向柳翎,等待柳翎下文。 柳翎做出沉吟之态,道:「素梨年纪虽小,气性却大,倔强得很,她若知丫鬟不是表哥您买回来的,怕是不会收……这样吧,到时候我让小厮把丫鬟的身契拿过来,表哥亲手交给素梨收着就是。」 秦义成没想到如今已非昔日阿蒙的柳翎这么关怀自己,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当下慨然应了。 到了下午,柳翎的小厮秋枫果然领着一个白衣衫蓝布裙的丫鬟过来了。 他笑着行了个礼:「秦大爷,这丫鬟名唤春颖,今年十三岁了,这是她的身契,您先收着吧!」 秦义成把丫鬟叫过来问了几句话,见这春颖鹅蛋脸双眼皮,中人之姿,话语不多,心中满意,便拿了一钱银子给秋枫做赏钱:「回去多多上覆你家公子,就说人我收下了,先安顿在这里,明日我送她去陈家庄。」 秋枫笑了,伶牙俐齿道:「秦大爷,我一个相熟的朋友正好要去陈家庄西边的何庄,顺路送这妮子过去,就说是大爷您让捎去的,再奉上大爷您的亲笔书信,岂不省了大爷您的事?」 秦义成乐得自己省事,便道:「如此甚好,只是麻烦你了!」 他吩咐胡杨准备笔墨纸砚,提笔写了封信交给了秋枫。 秋枫谦逊了两句,接过书信,便带着这个名唤春颖的丫鬟出去了。 素梨和王四儿出城回陈家庄,路上路过卖桶子鸡的铺子,又买了个桶子鸡和半斤花生米,又在酒坊内买了两瓶桂花酒,这才赶着车回陈家庄去了。 因路上在车里睡了一路,素梨回到家倒是精神了,洗了手脸便去后面制作薄荷香油 了。 她午饭也没吃,整忙了半日,到了傍晚时分,这才出了被她改为作坊的小楼。 王四儿正提了一壶茶往花圃送,见素梨出来,忙招呼素梨:「你在里面也忙半日了,出来见见日头吧!」 素梨笑着迎了一声,和王四儿一起往花圃走去:「姥爷和舅舅还在里面干活?」 王四儿看了素梨一眼,见她气色甚好,没有疲累之态,这才放下心来,口中道:「舅舅被金大人别业的人叫去修剪花木了,如今就姥爷在花圃里忙呢!」 素梨知道如今河对岸的金大人别业是自家的大主顾,单是花木盆景这一项,这个月别业就在陈家订了二三百两银子的货,自是怠慢不得,便不再多问。 陈老爹正在花圃北端忙着扦插玫瑰枝条,见素梨过来,忙道:「素梨,最北边那丛灌木该浇水了,你去浇一下水。」 素梨一听,就知姥爷说的是那丛据说能解毒的传家宝,忙拎了水桶就去河边打水了。 给灌木浇罢水,素梨在夕阳中观察那丛灌木,发现上面结的青色的小圆果实变大了一些,先前有绿豆大小,如今已经长到花生米大小了。 这些圆圆的玩意儿能把赵舒治好么? 那样一个温和善良的人,却因为幼年身中剧毒以致身子孱弱,受尽苦楚…… 希望他身上的毒能解掉啊! 此时河对岸别业花园内,素梨心目中「温和善良」的赵舒提笔蘸了朱砂,却没有立即落笔——他这一落笔,可就是几百条人命。 枝江河道总督范武勇,克扣河工银子,贪污治河款项,贪墨银两五十万两。 这且不说,他居然敢介入朝廷党争,阻拦往东北运送军粮的船只,以至于延误战事,牺牲将士性命。 抄家灭门已经是便宜他了…… 赵舒提笔在密折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刘兴隆拿了赵舒的印章盖上,当着赵舒的面密封,然后退了下去——他今晚出发前往京城。 旁边侍立的阿保这才上前收拾了笔墨纸砚,服侍赵舒躺下。 待赵舒睡着,阿保这才出去了。 v第三十七章 他令小厮拿了些茶水果品,径直去见正修剪月季枝条的陈三郎。 见陈三郎正在忙碌,阿保忙招呼道:「三郎,过来歇歇吃杯茶!」 陈三郎答应了一声,拿着剪刀走了过来。 阿保给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忙送上温水和手巾,伺候陈三郎洗手擦脸。 陈三郎有些不好意思,收拾得清清爽爽走到大树底下,在阿保身旁的木椅上坐下。 阿保先递了一盏茶给陈三郎吃了,又拿了两个洗好的桃子,给了陈三郎一个,自家一个,两人一边吃桃一边聊天。 聊了几句家常之后,阿保寻机问陈三郎:「三哥,你家素梨现如今还没说亲事吧?」 陈三郎吃着桃子道:「她还小呢,再等两年。」 阿保笑了:「才十四岁,是小呢!」 陈三郎又道:「不过素梨毕竟十四岁了,明年就要及笄了,家里也在帮她相看。」 阿保笑眯眯道:「不知道素梨姑娘想嫁什么样的郎君?」 陈三郎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第一条,得长得好,长得不好素梨绝对不喜欢!」 阿保也笑了,心道我家王爷生得好,这条符合,口中却问:「第二条呢?」 陈三郎笑:「素梨打算成亲了也继续做生意,若是对方是生意人家,那就最好了——她如今正相看的人,就是做瓷器生意的。」 阿保挑眉:「做瓷器生意?不知是哪家呀?」 陈三郎笑:「事情还没成,我不和你说!」 送走陈三郎,阿保叫了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待小厮出去了,他这才回了后花园书房。 陈家一家聚齐,正在用晚饭,就有人顺路送了个丫鬟过来,说是城里秦秀才让人捎过来的,还带了封秦义成的亲笔信过来。 素梨心中纳闷,接过信看了,发现的确是她爹写的信,只得暂且收下这个名唤春颖的丫鬟,安排在前院西耳房住下。 这些时日陈氏的腿脚略有些浮肿,素梨便每晚给陈氏泡脚并按摩腿脚。 晚上素梨服侍陈氏泡脚,娘俩又提起了春颖这样丫头。 素梨纳闷道:「娘,我还是觉得我爹没这么大方,明明有我侍候你,他会肯花好几两银子给你买这个丫鬟?」 陈氏默然。 她再依恋丈夫,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素梨她爹可不是这么体贴的人。 第二天素梨叫了春颖到一边,问她家里的情形,为何被卖,是谁去买的她。 春颖怯怯道:「姑娘,我从小被人牙子拐来的,不记得家里的情形了。」 她想了想,又道:「去牙婆那里买我的是一个小厮,他带着我就去见大爷了……」 素梨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不着急,便另寻了王四儿过来,交代了一番,让王四儿进城去了。 一直到天黑,王四儿才从城里回来。 他把给素梨买回的笔墨纸砚交给素梨,这才道:「素梨姐姐,我都去问了,春颖确实是人牙子拐卖来的,养了好几年,被你爹派小厮买去了。我按照你的交代,又去白玉兰胡同的胡大官人家寻你爹,你爹也说是他买的。」 王四儿又从袖袋里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身契递给素梨:「我按照你说的去寻你爹,你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就给我了。」 素梨展开身契,细细看了一遍,到底没发现什么破绽,只是心里总是觉得不太对。 她想了想,把春颖的身契收了起来,安排春颖在前院帮着姥姥姥爷做杂活,自己在后院伺候娘亲陈氏。 转眼间到了六月十四。 素梨这几日紧赶慢赶,终于把阿保订做的香油做好了。 她精挑细选了六种香油,用李济给的那套流水碧瓶子装了,又取出在碧青瓷行定制的碧青瓷莲花香炉,都装进了梧桐木匣子里。 她刚收拾齐备,这日临河别业那边就派小厮来催了,素梨就趁着傍晚时分陈三郎去临河别业修剪月季花,也跟着一起去了。 她在碧青瓷行定制的这种香炉,是她前世自己琢磨出来,画了图让瓷匠烧制的,和一般常用的那种焚烧香饼的香炉不同,须得她亲自向阿保讲解用法。 别业后花园廊外蔷薇花墙边摆放着一张躺椅,上面铺设着锦褥和靠枕,赵舒躺在上面,身上搭着薄被,双目微阖晒夕阳。 旁边摆着黄花梨木小几,阿保端坐在小几前,拿了一摞书信文书之类,一一看了,拣紧要的读给赵舒听,然后模仿赵舒的口气写了回话,再读给赵舒听。 其实这些书信文书都是外书房幕僚看过后挑选出来的,需要赵舒亲自回复,这才送到后面书房来。 赵舒一直不曾出声。 阿保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模仿他像到十足,就连回信,也是简短异常,从无废话,像极了赵舒平时处理政务的风格。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走了过来,远远地向阿保做了个手势。 阿保见了,放下笔,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低声道:「阿乐,什么事?」 小厮阿乐怕吵着了前面躺着的王爷,低低道:「阿保哥,花儿陈家陈三郎来了,他外甥女秦姑娘也跟着过来送你定制的香花香油。」 阿保闻言大喜,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让阿寿带陈三郎去修剪花木,你引着秦姑娘过来,切不可怠慢了秦姑娘!」 阿乐答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阿保笑容满面脚步轻快走了过去,轻轻禀报道:「王爷,陈家的秦姑娘来送鲜花香油,奴才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v第三十八章 赵舒依旧阖着眼睛,浓长睫毛微微颤了颤,「嗯」了一声。 阿保把书信文书等送回房内,刚回到蔷薇花墙这里,便听到王爷的声音:「阿保,扶我起来。」 素梨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随着阿乐走了过来,一眼便到了赵舒,见他背着光面对着这边,身量细条削瘦,越发显出了身上白袍的宽大,在金色夕阳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飘然欲仙,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有一种不祥之感,却依旧微笑:「赵小哥,好久不见了!」 赵舒扶着阿保,看着笑容明媚灿烂的素梨,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委屈,轻轻道:「是啊,整整二十日没见了。」 素梨听出了赵舒话中的委屈,想着他久病寂寞,心里怪可怜他的,不知为何竟有些内疚,忙道:「我最近有些忙……」 见赵舒身子单薄,肌肤白皙得像玉一般,再加上眉眼乌浓,越发显得病弱无依,素梨心里越发怜惜起来,看向赵舒的眼神很是温柔慈和:「不过我平时就在河对岸的花圃里做活,若是有事,让人叫一声就行了。」 她觉得赵舒像前世她在金明池行宫见过的一种浑身雪白极可爱的小猫咪。 赵舒若真是个小猫咪,那就好了,她就把这小猫咪抱走,喂它吃好吃的,给它洗澡梳毛做按摩,去做活时也可以带着它…… 唉,可惜了! 赵舒垂下眼帘,「嗯」了一声,不知道在秦素梨的臆想中,自己已经化身为猫。 阿保瞅了自家王爷一眼,又看了看秦素梨,心中挺开心,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也低下头去。 素梨把包袱摆在了躺椅边的小几上,反客为主,热情地招呼赵舒:「赵小哥,你身子弱,还是坐下吧,咱们先瞧瞧我带来的货。」 阿保扶了王爷倚着锦缎靠枕坐下,又请素梨在锦凳坐下,然后便带了阿乐去取茶点了。 素梨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的梧桐木匣子,摁开消息,待匣子盖弹开了,笑盈盈让赵舒看:「这是六瓶香油,这是我定制的碧青瓷莲花香炉,等一会儿阿保过来,我演示用法给阿保看。」 赵舒伸手拿起一个瓶子,拔出塞子,闻了闻,发现是一种从未闻到过的草药香,便抬眼看向素梨。 素梨笑眯眯:「你看背面!」 赵舒把瓶子转到背面,这才发现上面是两个秀丽的墨色小字——「香草」。 素梨身子前倾,指给赵舒看:「我姥爷花圃里种的一种药草,香气有些像青蒿,药性却不同,有安宁镇静、洁净身心的功效,就是俗话说的助眠。」 赵舒放下这个瓶子,另拿了一个瓶子,见瓶身上写着「莲花」二字,便拔开塞子闻了闻,香气甚是清雅,像是早晨带着露水的清风,很是好闻。 素梨见他看向自己,顿时眼睛亮晶晶,得意洋洋道:「我提炼的莲香与一般不同,没那么浓郁芬芳,却更淡雅。」 赵舒微微一笑,又拿起了一个瓶子:「玉簪花……」 介绍罢玉簪花香油,素梨又拿出一个瓶子让赵舒看:「你看这一瓶!」 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赵舒接过来一看,发现瓶身上是两个墨色小字——「青竹」。 他端详了又端详,轻轻道:「你练的是前宋的瘦金体?」 素梨大眼睛眯着,满是得意:「对呀,我的隶书也好看!」 赵舒每次和素梨在一起总是开心适意,他看了素梨一眼,见她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分明是在等自己夸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笑意,轻缈的声音中也带了笑:「嗯,真漂亮!」 素梨美滋滋笑了起来。 她不怎么爱弹琴什么的,却喜欢习字,每当有烦心事的时候,她要么提炼香油,要么习字,不知不觉就没那么烦了。 素梨拔开塞子,让赵舒闻闻这种青竹制成的香油。 赵舒闻了闻,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如置身于清晨雨后竹林,有一种青竹特有的气息,清新好闻,令人放松。 素梨把带来的六种香油都介绍了,却还不见阿保过来,索性自己摆弄起莲花香炉,一步步演示给赵舒看:「你看,往上面的小碗里滴入香油,点燃下面的蜡烛,蜡烛燃烧加热,香油会散发香气……」 赵舒专注地看着素梨摆弄那个莲花香炉,默默把步骤记在了心里。 他体力有限,大都用在了处理政务上,哪有这样轻松适意摆弄这个的时候? 不过赵舒还真是喜欢这种感觉。 素梨正熄灭蜡烛,忽然手背一凉,上面滴了一滴水。 原来突然下雨了。 素梨懵了,起身看了看,一边是金色夕阳,一边下着雨,可真奇怪啊! 见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噼里啪啦直响,赵舒已经抬手遮住了脸,素梨知道赵舒体弱,对别人来说极寻常的夏季淋雨,对他来说可能就是致命的。 她来不及叫人,当下上前,打横抱起赵舒,飞快跑向不远处的廊下,待急雨淋不到赵舒了,这才叫道:「阿保!」 没有人应声。 赵舒发现自己肩膀挨着素梨柔软的胸前,素梨身上特有的体香氤氲在他的鼻端,他忙积聚力气挣扎了一下,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素梨此时顾不得别的,抬起膝盖顶开了门,抱着赵舒走了进去。 见西暗间门上挂着水晶帘,她便抱着赵舒走了进去——窗前有精致锦榻,靠窗处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书,应该是赵舒平时起居之处。 她小心翼翼把赵舒放在了窗前锦榻上,又替他理好锦缎软枕,拿起锦被展开搭在了赵舒身上,确定他躺得舒适了,这才去观察赵舒的情形。 见赵舒闭着眼睛,脸颊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她心中担忧,忙道:「赵小哥,我觉得……得让阿保请大夫来看看你……」 此时的赵舒,干脆连薄薄的眼皮也有些微红,耳朵也透出些红意来。 素梨见状,很是担忧,忙出去寻阿保。 这时候阿保沿着走廊跑了过来:「秦姑娘,我家公子——」 素梨忙道:「快请大夫来吧,赵小哥刚才淋了雨。」虽然只淋了几滴。 v第三十九章 沈寒之很快就提着藤制医箱赶了过来。 素梨坐在外间等着。 她记起前世在金明池行宫见到赵舒。 那时候她在赵序身后,赵舒就在她和赵序对面坐着,他没有妻子,没有妾室,甚至连房里人也没有,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他独自一人端坐在那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素梨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情形,赵序端起酒盏祝酒,赵舒不过是端起酒饮了一口,紧接着就咳嗽起来,整个人一下子倒了下去…… 后来她听说赵舒陷入昏迷。 再后来,赵序娶了李雪芷为王妃…… 想起往事,素梨垂下眼帘,默默在心里祷祝,希望姥爷的祖传秘药能解赵舒的毒。 哪怕是能让赵舒不再这么受罪,也是好的啊! 这时候水晶帘子被人从里面撩起,阿保陪着沈寒之走了出来。 他向素梨点了点头,送了沈寒之出去,这才回来招呼素梨:「秦姑娘,不用担心,我家公子没事。」 素梨确定赵舒没事了,这才舒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又道:「今日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阿保忙道:「秦姑娘,外面还下着雨,你舅舅也在花亭那边避雨——不如等雨停了再走……」 素梨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雨声,便道:「你们公子睡下了么?若是没睡,我进去看看他。」 阿保眼睛一亮:「自然还没睡,秦姑娘请进去吧!」 公子刚用完针,怕是正疼呢,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 素梨想了想:「这时候你们公子该用晚饭了吧,我还是回去吧,这点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她淋了不知道多少次雨了,一次病都没生过。 阿保神情黯淡了下来:「我们公子今日整整一天水米不进了……」 素梨吃了一惊,心道:怪不得赵舒抱起来轻飘飘的呢! 身子这么弱,还不肯吃饭,赵舒这是要修仙啊! 阿保忙道:「秦姑娘,你上次做的鸡汤面,我们公子倒是吃了半碗。」 素梨从不忸怩,当下慨然道:「既如此,那我再下厨煮碗面,看看你们公子能不能用一些。」 鸡汤面是素梨亲自端进房里的。 阿保喂赵舒吃面的时候,素梨坐在一边,目光炯炯看着赵舒吃面。 其实别业后花园小厨房里什么都有,厨子什么都准备好了,她只是把面煮熟而已。 在素梨的监督下,赵舒勉力吃了小半碗面,又喝了几调羹面汤。 这是他这些年的极限了,阿保心中惊喜万分,看向素梨时,眼中满满都是惊喜。 服侍赵舒漱罢口,安置好赵舒,阿保忍不住道:「秦姑娘,不知明日你有没有空……」 赵舒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阿保这句话,不由也竖起了耳朵。 素梨知道阿保的意思是让她明日过来再给赵舒做一次饭,当下微一沉吟,道:「明日我要陪我姥姥和我娘去李家吃寿酒……这样吧,我明晚若是回来得早,就过来一趟。」 阿保闻言,当即道:「李家?是碧青瓷行李家么?我听你舅舅说家中正在议你和碧青瓷行李济的亲事!」 素梨大大方方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明日只是去李家相看一下。」 她其实早见过李济了,这次去是想看看李济家里的情形。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可闻。 阿保正要开口,谁知赵舒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眼。 赵舒这一眼明明很平静,却令阿保如被冰雪,他身子一凛,把差点说出来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低下头去,默默不语。 赵舒轻轻道:「恭喜。」 这样一个灿阳般温暖热烈的女孩子,应该嫁一个身子康健品行端正的好男人,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雨又下了一阵子才停。 素梨告辞离开,阿保去送她和陈三郎。 下雨的时候,陈三郎在花亭那边和小厮阿寿下了半日棋,这会儿正兴奋,摩拳擦掌和阿保说道:「阿保,下次过来,我还要和阿寿下棋,我一定要战胜他!」 阿保情绪低落,瞧着蔫哒哒的,「哦」了一声,心道:能在王爷身边贴身侍候,阿寿又哪里简单了? 以阿寿的棋艺,能下过他的人怕是不多。 他忍不住又看了素梨一眼,见她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便悄悄叹了口气,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三个人正走着,小厮阿乐忽然追了上来,递了一个锦袋给阿保。 阿保一愣——他已经准备好了给素梨结算的银子,公子怎么又派阿乐送了过来? 他把锦袋奉给了素梨:「秦姑娘,这是这次结算的银子。」 v第四十章 素梨收在衣袖里,笑盈盈与阿保告别,同陈三郎一起往南边石桥那边去了。 用罢晚饭,见月色甚好,陈家一家人便坐在院子里乘凉说话。 素梨掇了张凳子坐在陈老太身旁,拿了剪刀在修剪花枝插瓶。 陈老太知道素梨怕热,拿了蒲扇一下一下给素梨扇风。 素梨刚插好瓶,摆在石桌上,正欣赏月光中鲜花的美态,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木屐声,接着便是娇俏的女孩子的声音:「素梨,快来开门!」 听出是里正家的孙女陈秀芹的声音,素梨忙起身去开门,原来里正娘子带了孙女陈秀芹来串门。 素梨笑盈盈向里正娘子屈膝行礼:「大姥姥!」 又伸手拉住陈秀芹:「秀芹,我有一样东西正要送你呢!」 三人一起进了院子,大人们在一边聊天,素梨则和秀芹在一边说话。 素梨拿出一个白纱袋子递给了秀芹:「我做的薄荷香胰子,送你一块洗脸用。」 秀芹闻了闻,甚是清凉好闻,忙谢了素梨,又问她:「明日去李家吃寿酒,你穿什么衣服?」 素梨其实没什么衣服,想了想,道:「我只有两套能见人的衣服,上次李太太过来,我已经穿过一套了,明日就穿我舅舅给我买的那套青杭绢窄袖衫和白绸裙吧!」 秀芹便道:「那我穿那件大红色的裙子!」 两人正在说话,丫鬟春颖用托盘端了两盘洗过的黄杏送了过来,一盘放在了大人那边,一盘放到了素梨和秀芹面前的石桌上,然后便掇了张小凳子,在一边凌霄花架的阴影里坐下了。 秀芹见大人们正在聊村里的事,便压低声音问素梨:「素梨,我听说那个李济今年都二十一岁了,也太老了吧,你不嫌弃么?」 素梨笑了:「二十一还好吧,我觉得不算老啊!」 二十一岁还很年轻好不好! 送走里正娘子和秀芹,素梨扶了陈氏往后院去了。 洗罢澡,素梨正坐在竹榻上晾头发,忽然想起阿保给的那个锦袋,忙探身拿了过来,松开系带,从里面倒出来八个白晃晃的一两重的小银锞子。 陈氏走了过来,拿起一个看了看,见下面有字,便递给素梨:「素梨,这字怎么读?」 「这是安乐的‘安’。」 素梨把八个银锞子都翻了过来,发现下面都有字,合在一起凑成了「平安喜乐万事胜意」八个字。 看着这八个精致的银锞子,素梨笑了:「赵小哥的小厮阿保可真是好心,知道我明日要去人家家里相看,给了这八个银锞子,倒是好意头,只是原本说好的是六两银子,多给了二两,下次我送他几块香胰子好了。」 陈氏也喜欢这意头,道:「正是,咱们不能占人家的便宜,老想着占便宜,将来总是要吃大亏的。」 素梨把这八个银锞子装进锦袋内,拉紧系带递给了陈氏:「娘,这些家用你收起来吧,需要的时候随便花。」 能给娘家用,感觉好开心啊! 前世她们娘俩一直过得紧紧巴巴的。 娘去得早,即使后来她手里有了许多银子,却也没法畅快地给娘家用了。 前世的遗憾,这一世弥补好了。 陈氏接过沉甸甸的锦袋,鼻子有些酸楚——她没从丈夫那里得到家用,却从女儿这里得到了,丈夫还没闺女靠谱呢! 她怕女儿看到自己潮湿的眼睛,掩饰着起身去把锦袋收了起来,却拿了一条崭新的裙子走过来,展开给素梨看:「素梨,这条石榴裙整整用了一匹布,你若是穿着这条裙子转圈,裙摆展开就像莲叶一样,而且裙摆处用深红丝线绣了密密的花——我原想着给你做嫁衣的,明日带上备用,我听说讲究些的人家的女孩子出去,都要带备换的衣服的。」 素梨接过裙子,抬眼看着陈氏笑了,大眼睛里似有星光闪烁:「娘亲,真好看!」 夜深了,距离陈家庄不远的皇陵别院内灯火通明。 书房内除了端王赵序和柳翎,另有三人,正是赵序的老师、前科探花金凌云,金凌云的好友、前任江南都御史薛琛和当朝太尉李修之子李雪荫。 李雪荫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微笑着看向赵序:「陛下命臣来迎接殿下进京,从今日起,殿下就是自由的了,天下之大,任君遨游。」 赵序俊美的脸上现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叹了口气道:「被关在这四角天空里这么久,我已经忘记自由是什么滋味了……」 柳翎神情平静:「王爷,福王如今正在距此不远的金云岭的临河别业。」 赵序和柳翎一向配合默契,当即叹了口气道:「我也该去看看二弟了……我毕竟是兄长,当年的恩怨,唉!」 当年母妃果断出手,令最得父皇宠爱的赵舒身中剧毒,赵序自己被牵连了进去,这些年被圈禁在皇陵读书。 他曾暗自埋怨过,现在看来,母妃果真是女中枭雄。 父皇子嗣不盛,只有他和赵舒两个儿子,赵舒半死不活,父皇再不待见他,也不得不把皇位传给他了。 想到这里,赵序心中得意,俊美的脸却越发的肃穆起来。 众人散去后,书房内只剩下赵序和柳翎。 赵序不再装模作样了,笑嘻嘻在柳翎肩上拍了一下:「柳翎,老子要回京了!哈哈哈哈!」 柳翎也微笑起来。 想到赵序要回京,他也很欢喜呢! 一则赵序回京后,就要正式作为大周帝国的继承人被培养,以后距离那九五至尊就更近了;二则赵序一离开巩县,他就不用担心赵序继续肖想素梨,也不用担心赵序再次遇到素梨了。 经历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柳翎才发现真正爱自己的女人是素梨,可惜前世他眼中只有功名富贵天下大事,一直装作不知,硬生生把素梨推入了赵序怀中。 这一世终于有挽回的机会了。 安顿好兴奋的赵序,柳翎回了自己的住处。 v第四十一章 秋枫急急从外面进来,低声道:「公子,陈家那边的信过来了!」 得知素梨明日要去给人相看,柳翎沉吟一下,吩咐道:「秋枫,你去找刘宜真,让他亲自安排明日李家的事,待事情办妥再来向我回话。」 刘宜真是他的亲信,虽身在梨园内,却能做许多别人不方便的事。 素梨还是像前世一样倔强。 她以为重生一世,就能脱离他的掌控了? 前世不可能,这一世更不可能。 上辈子他辜负了素梨,这一世他必不辜负。 柳翎垂目思索片刻,进浴间沐浴去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陈三郎提前雇来的两辆马车就过来了。 陈老太、里正娘子和陈氏坐在前面那辆马车上,秦素梨、陈秀芹和抱着衣包的春颖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陈三郎和王四儿坐在车夫旁跟车,一行人在夏季晨风中往城南清水溪旁的李宅而去。 李宅就在碧青瓷行后面,是个二进带花园的院落。 今日李太太生日,请的都是女眷,众女眷花枝招展,齐聚在后院正房内。 妇人们陪着李家老太太和李太太在堂屋内坐着说话,未婚的姑娘们则由李济的妹妹李淑带着在东暗间起居室里玩耍。 李淑约莫十五六岁,生得有几分像李济,五官清秀,妆容严整,满头珠翠,衣裙鲜丽,很是出众。 她陪着李太太出来迎接客人,一见素梨下车就吃了一惊,眼波流转看向娘亲李太太,用极低的声音道:「娘,这个就是秦姑娘?长得可真美!」 李太太自得一笑,低声道:「你哥哥眼光那样高,不美的话你哥哥怎么看得上?」 李济先前的未婚妻是他姑母家的表妹沈艳娘,是李老太太做主定下的。 沈艳娘容颜极为清丽,李济对她很是钟情,只是沈艳娘身子不好,早早去了。 李淑抿嘴一笑,凑近李太太搀扶着她的手臂,轻轻道:「娘,丽娘今日也来了,正在屋里陪着祖母呢!」 说着话,她扶着母亲上前迎接陈家一行人。 沈丽娘是沈艳娘的嫡亲妹子,今年十六岁,是老太太早就看中的,只是李太太不喜欢,嫌沈丽娘母女脾气不好,因此一直不同意。 素梨和秀芹随着李淑进了起居室,起居室里已经有两个女孩子了,见她们进来,笑着起身相迎。 李淑笑吟吟做了介绍,原来那两个女孩子一个是李淑和李济的姑家表妹沈丽娘,一个是李太太的干女儿许昭君,许家也是做瓷器生意的。 沈丽娘生得眉目清丽,中等身量。 她一见素梨,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意味深长道:「原来是你呀……」 这就是舅母替济哥哥看中的姓秦的女孩子?虽然长得还行,不过衣着打扮看着可是有些寒酸。 素梨觉得小姑娘这样斗心眼很好玩,不肯接招,笑嘻嘻道:「就是我呀!」 沈丽娘瞟了她一眼,上前拉了李淑的手撒娇:「表姐,你不是说在海棠红买了新香膏,要送我一盒么!」 见李淑被沈丽娘拉走了,素梨知道沈丽娘这是要排挤她呢,她才不在意这些小妮子的小把戏,和秀芹相视一笑,也跟了过去。 素梨关心李淑在海棠红买的新香膏,因此虽然沈丽娘一直排挤她,她却依旧关注那边的动静。 李淑果真拿出了一盒玫瑰香膏递给了沈丽娘:「这是海棠红新出的香膏,一两八钱银子一盒,虽然贵,却有贵的道理,又香又红又细腻滋润,别的香膏都比不上,与这香膏一起卖的还有玫瑰香油和玫瑰香脂,玫瑰香油香气持久,香脂特别滋润,一点都不油腻……」 沈丽娘听了,忙道:「真的这么好?那我让济哥哥去给我买一盒玫瑰香脂和一瓶玫瑰香油!」 她说着话,却抬着下巴示威般瞟了素梨一眼。 素梨听人家夸她的货物好,心中美滋滋,才不在意这些呢,笑眯眯坐在那里继续听。 她在这起居室里呆了没多久,便把其中的纠葛弄得清清楚楚——李家老太太想要孙子李济娶外孙女沈丽娘,李太太却不喜欢沈丽娘,想要在外面给李济聘娶妻子,婆媳俩如今正在打擂台。 一时酒席齐备,总共三桌,都摆在了花园假山下纳凉用的清凉洞中。 酒席很丰盛,旁边又有从巩县勾栏里请的歌女弹唱。 弹琵琶的歌女叫申莉儿,约莫十七八岁,打扮得粉妆玉琢,轻舒玉笋,含笑弹拨着怀中的琵琶。 唱曲的歌女叫刘新香,约莫十六七岁,生得甚是娇美,大眼睛,挺秀的鼻梁,樱唇嫣红,正款跨鲛绡,轻摆腰肢,唱着时新的「漏夜相会」。 李淑悄悄和素梨说道:「这两个,都是巩县勾栏内的头牌,请到家里唱一次得二两银子。」 素梨微笑着打量这两个歌女。 李淑又道:「那个刘新香,小名叫‘香儿’,是巩县首富胡大官人的相好,也常去监修河道的秦公公宅里唱……」 她正说得兴起,却觉得有些不对,再一细看,发现刘新香长得竟然有几分像秦素梨,只是刘新香妆容浓艳,秦素梨素面朝天,乍一看不像,细看的话却很有些像,忙住口不说了。 素梨打量了一番,含笑点头,心中却道:这个刘新香生得似有几分像我……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 刘新香一曲唱罢,给申莉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递酒——刘新香执壶,申莉儿端酒——两人先递了李家老太太,待李老太太饮罢,刘新香的手指在壶身上摸了摸,这才斟了酒又去递陈老太。 素梨总觉得刘新香动作有些不对,正悄悄打量暗自琢磨,却听那边席上李老太太吩咐丫鬟:「去请大公子过来,让他见见亲戚。」 这李老太太约莫六十左右,生得又矮又胖,整个人跟圆筒似的,一张大方脸上眉毛直竖,一脸凶相,看着很不好惹,她既然发下话来,那小丫鬟不敢违逆,急急出去传话。 李济很快就来了。 他行罢礼直起身子,一眼看到了在旁边席上坐着的秦素梨,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却听李老太太道:「阿济,你丽娘表妹也来了,她难得来一趟,你带她去花园逛逛吧!」 v第四十二章 李太太最怕儿子再和沈家牵扯不清,忙道:「我们大人说话,未免拘束了这些女孩子,阿济,你带着这些妹妹一起去吧!」 素梨正看李家婆媳打擂台,却见李老太太忽然爆发,拿起手边的碧青瓷盖碗朝着李太太就砸了过去,李太太习惯了婆婆的突然袭击,头一偏,只听「呲啷」一声脆响,碧青瓷盖碗砸在了清凉洞的壁上,热水四溅,刘香儿和申莉儿距离最近,脸上身上被热水溅到,顿时惊叫起来。 素梨当即冲上前,护住了自己的母亲,同时喝令春颖护住姥姥。 李济也上前护住了自己的母亲。 清凉洞内乱成一团,尖叫声叱骂声不绝。 素梨见状,忙道:「洞里地方小,都不要动,先静下来再说!」 在素梨和李济的安排下,众人安全离开了清凉洞,不欢而散。 回到陈家,陈老太直接和里正娘子说道:「嫂子,这门亲事就到这儿吧,以后咱不提了。」 里正娘子也是没想到当着自己这李太太娘家人的面,李家老太太还如此任性,也是无奈得很,道:「李家老太太也实在是……罢了罢了,这事就此作罢,以后遇到好的,我再来给素梨做媒人!」 送走里正娘子和秀芹,素梨见陈老太和陈氏面面相觑坐在那里,忙上前给她们斟了茶,笑吟吟道:「幸好今日李老太太发作了一番,不然等我嫁过去,她再发作,岂不是晚了八百年?到时候我怎么办,只能上去和李老太太对打了!」 只是这李济,那样好一个人,居然摊上这样的祖母,真是可叹可惜。 陈老太原本在生气,听了素梨的话,扑哧一声笑了:「这样一看,今日这事倒也是好事,只是你的亲事还得重新谋划了。」 素梨左手摆在腰肢上,右手抬起翘了个兰花指,学着沈丽娘的模样一脸傲气:「我这么美丽,怕什么呀!」 众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在门口立着的春颖也抿着嘴悄悄笑了。 素梨安顿好陈老太和陈氏歇午觉,自己带了王四儿去后院一楼的作坊准备海棠红订的货。 她在马车上睡了一路,这会儿一点渴睡都没有,见王四儿坐在那里直打盹,忙笑着推醒他,让王四儿去一边的竹床上睡去了。 待王四儿睡醒,素梨已经把十斤薄荷全处理好了,就等着明日榨取薄荷油了。 此时不远处的皇陵别院内,柳翎正在见刚赶来回话的刘宜真。 听罢刘宜真的回话,柳翎笑了起来,道:「宜真,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就该如此。」 李老太太当众发疯,素梨那样谨慎,怎么可能答应李家的亲事。 这件事罢了,素梨起码会安生一阵子了,他正好用这段时间陪着端王进京。 刘宜真是个俊美而带着些脂粉气的青年。 他嫣然一笑,道:「公子,我妹子在酒壶上做了些手脚,给李老太太斟的酒里加了些药,李老太太原本就暴躁易怒,这些药不过是让她更烦躁罢了,谁知她直接在客人面前就动手了。」 他的妹子正是刘新香,兄妹两个是乐户出身,他家世世代代都从事这一行业,女为娼妓,男为小优,苦不堪言。 柳翎正是用把他家阖家转为良籍做诱惑,把刘家兄妹笼络到麾下的。 柳翎微微一笑,从衣袖里掏出一张银票:「我这段时间要离开巩县,这些银子你拿去盘缠,记得我交代的话。」 刘宜真答应了一声,接过了银票,向柳翎行礼:「多谢公子。」 柳翎双手负后,姿态优雅:「以后别让你妹妹接客,我自有用途。」 那刘新香一个卑贱的乐户女子,居然生得与素梨有几分相似,柳翎不能忍受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去和别的男人翻云覆雨,一想到这个画面,就觉得手心作痒,恨不得把谁给弄死。 刘宜真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秋枫进来通禀:「公子,王爷请您过去呢!」 柳翎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见一切妥当,便带着秋枫去见赵序。 傍晚时分,他要陪着赵序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虽是夏季午后,天气炎热,可是临河别业后花园内古木参天,却还算凉爽。 昨夜后半夜赵舒一直咳嗽,又是服药,又是扎针,一夜没怎么睡,这会儿正躺在窗内锦榻上假寐。 阿保提了食盒进来,把六碟小菜和一碗碧粳粥摆在了小炕桌上,口中唠唠叨叨:「王爷啊,昨日秦姑娘可说了,您还是得用些饭,这样才有气力,这粥您多少用一些……」 赵舒阖目不语。 阿保把小炕桌搬到锦榻上,自言自语道:「这会儿秦姑娘怕是正在那个李济家吃寿酒,不知道李家是什么情形……秦姑娘生得美,性子又好,那个李济若是眼睛不瞎,定会看上秦姑娘吧?这样的话,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吃到秦姑娘的订婚酒——」 赵舒忍无可忍,蹙眉低声道:「滚。」 阿保不敢违逆,抱头「滚」了出去,临出门,却又扭头补了一句:「王爷啊,这粥您还是尝尝吧!」 赵舒轻声道:「端出去。」 阿保见状,知道赵舒是真的心情不好,忙飞快进来,端了小炕桌就出去了。 屋子里终于静了下来。 赵舒挣扎着翻身,把脸埋进锦缎软枕中,整个人缩成一团,竭力抵御突如其来的疼痛。 他是这样的有今日没明日呵…… 外面蝉声嘶哑,一声接一声,在这盛夏午后鸣叫着。 因赶上下雨,昨日的活没做完,今日傍晚陈三郎又带了工具来临河别业修剪月季花了。 阿保听说他来了,忙寻了个借口见陈三郎去了。 赵舒正由小厮阿乐服侍着服药,听到外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知道是阿保来了,垂下眼帘思忖道:阿保这是遇到了开心的事情,脚步轻快,走路似带着风…… 阿保一进来就开始忙,又是搬动文书,又是查看书信,可是无论做什么事,他都吃吃低声笑个不停,显见是欢喜得很。 v第四十三章 赵舒知道阿保等着自己询问,偏偏就是不理他,服了药便闭上了眼睛。 阿保实在是忍不住了,待阿乐端着药碗出去了,便凑到锦榻上前,笑嘻嘻道:「王爷,你猜秦姑娘今日去相亲,相得怎么样了!」 赵舒依旧闭目养神,可是阿保发现他的睫毛颤了颤,便又笑了起来,道:「奴才实在是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 听阿保狂笑不止,赵舒只得睁开了眼睛,低低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保正等他这句话呢,得了这句话,便手舞足蹈把素梨今日在李家遇到的事说了一遍,好似他就在现场亲眼见了一般:「……李老太太举起茶盏就砸了过去,只听‘呲啷’一声,茶盏碎成一片片,热水四溅,众女眷都莺声呖呖叫了起来。那李老太太这一砸,可算是把秦姑娘给砸醒了,这样的人家她怎么敢嫁进去?现如今李老太太砸的是儿媳妇李太太,下次砸的就是孙媳妇了,秦姑娘回家和陈老太一合计,得了,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吧!哈哈哈哈哈哈!」 赵舒听了,心头似拂过一阵清风,胸臆之间也清爽了许多,嘴角微微弯起。 阿保瞟了赵舒一眼,道:「王爷,咱们主仆俩如此为秦姑娘担心,秦姑娘若是有良心,就该过来再给您弄点吃的——」 赵舒听他说的没道理,想要反驳,又懒得反驳,便闭上了眼睛。 恰在此时,阿寿在外面禀报:「公子,秦姑娘来了。」 阿保一听,便知秦素梨怕是正在阿寿身旁,因此阿寿称呼王爷为「公子」。 他瞅了赵舒一眼,眼中满是惊喜:「公子,我去迎接秦姑娘!」 秦素梨提着一个小小的带着盖子的竹篮进来了。 她一进来,见赵舒倚着锦缎靠枕坐着,因为病弱,越发显得眉目清隽,弱不胜衣,便道:「赵小哥,你用晚饭没有呀?」 不等赵舒回答,她便掇了张圈椅在锦榻前坐了下来,道:「我姥爷炖了排骨汤,预备做晚饭,我就借花献佛,用他老人家炖的排骨汤煮了一瓦罐青菜粥,排骨汤甚是鲜美,里面的青菜都煮化了,米粒也是入口即化……我给你盛一碗吧?」 赵舒本来没有食欲,却被她勾引得有些腹中有些饥意,便乖乖「嗯」了一声。 素梨见他如此乖巧可人,实在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心中喜欢,便看了赵舒一眼,见他发顶上绑着深蓝缎带,其余长发都软软地垂了下来,长发漆黑柔软,越发衬得脸白如玉,眉目浓秀,瞧着极像睡醒后面无表情高傲之极的雪白小猫咪,心里手里便痒痒的,大着胆子伸出爪子在赵舒头上摸了摸——啊,赵舒的头发好软啊,好像小猫咪的软毛呀! 赵舒猝不及防,被素梨给摸着了头发,只觉得从发梢酥麻到了发根,不由打了个寒颤,瞪大眼睛看着素梨。 素梨心里美滋滋,只顾着打开食篮取出瓦罐,接过阿保递过来的玉青碗给赵舒盛粥,根本没发现赵舒的异常。 见素梨盛好粥递给了阿保,赵舒也终于回过神来,忙道:「你……你喂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哑,还挺好听,似乎有撒娇之意,素梨是最受不了这个的,顿时母性大发:「好!」 素梨用银汤匙舀了一汤匙蔬菜粥,轻轻吹着好让粥降温,心中却在思忖:我前世去时都二十四岁了,若是我生孩子早些,说不定我孩子都十岁了,也不比眼前的赵舒小多少了…… 只可惜,为何一直不曾有孕…… 喂罢一碗粥,素梨就告辞离开了,阿保送她从后门出去。 素梨在后门的码头乘别业的船去了对岸,直接进了陈家花圃,这样她可以少走几步路了。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外面起了风,松涛阵阵,风声呜呜。 赵舒闭目躺在锦榻上,一颗心跳得飞快,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手脚都轻飘飘的,手心也有些发热。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舒吩咐小厮阿寿:「你去告诉穆青,让他准备一下,我今夜连夜回京。」 赵序该进京了,他也要回去了。 阿寿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阿寿刚出去,阿保就进来禀报:「启禀王爷,端王在外求见!」 赵舒眼神清明,轻轻道:「阿保,你去请我这大哥进来,就说我身子不争气,没法去迎接大哥。」 阿保恭谨地答了声「是」,自去迎接端王赵序。 赵序打量着眼前这个书房。 书房内陈设简单,倒是放了不少书,屋子里氤氲着药香和薄荷香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倒也好闻。 看罢书房里的陈设,赵序这才看向躺在窗前锦榻上的二弟赵舒——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赵舒了。 赵舒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仿佛还是老样子,白得吓人,也瘦得吓人,整个人如一尊半透明的玉人,偏偏还穿着白衣,愈发像是天上的神仙了,却是病得起不了榻的神仙。 这样随时都会断气的身子,拿什么和他比?再聪明,再能干,再心高气傲命比天高,也只是奄奄一息罢了! 可是看着这样的赵舒,赵序心底又有一丝内疚——当年热情活泼依恋哥哥的小孩儿赵舒,就这样被母妃生生给毁掉了么? 想到这里,赵序掇了张锦凳,在锦榻前坐了下来,温声道:「阿舒,你如今怎么样了?」 赵舒微笑,生气轻飘:「还不是老样子。大哥,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赵序叹了口气:「我……唉,不说也罢!」 书房里静了下来。 片刻后,赵舒开口道:「大哥,我今夜要乘船回京,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赵序闻言沉吟了一下。 他本来打算和太尉李修的儿子李雪荫一起进京的。 柳翎建议他娶李雪荫的嫡妹李雪芷,好把李修拉入端王府的阵营。 赵序原来想着路上和李雪荫好好接触一下,探听一下李雪芷的情况。 v第四十四章 虽然是政治联姻,却也不能盲婚盲嫁,免得一不小心娶了个母老虎进门。 见赵舒正殷殷看着自己,似乎生怕自己拒绝一般,赵序一时不忍,便道:「阿舒,如此甚好,你我兄弟正可以联榻畅谈。」 得知赵序要与赵舒一起连夜乘船回京,柳翎思索片刻,微微一笑:「王爷正可以趁机谈谈福王的虚实,看看他的身子,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病弱。」 这一世许多地方和前世都不一样了,前世一直到他随着赵序从边城回京,才第一次见到福王赵舒,因此须得更加小心谨慎。 赵序低声道:「瞧着是更严重了……」 柳翎转移了话题:「王爷,我命人打听了,据说那李雪芷生得极为柔美,性情也温柔娴静,而且知书达理,长袖善舞,擅长治家,堪为王爷良配。」 赵序哼了一声,道:「要寻美人,我多养几个歌姬舞姬不就行了?要人治家,我寻个会管家的嬷嬷不就得了?我想要的是……是能和我心灵相通的女子……」 柳翎微笑:「可是王爷您要娶的不仅是王妃,更是王妃的父兄和家族势力。」 见赵序一脸沮丧,柳翎笑容加深:「王爷,您是联姻,不是娶妻。」 赵序不说话了。 因为一直在忙碌着制作货物,一直到了六月底,素梨才从陈三郎那里得知了赵舒进京之事。 她有些忧虑赵舒的身子,难得皱起了眉头,心道:不知道赵舒记不记得八月中秋的约定…… 转眼到了七月底。 素梨这段时间制了一大批货物,要往海棠红送去,而且还得去碧青瓷行取新定制的瓷器。 除此之外,她还有意在城里寻个铺面,让王四儿出面做买卖,专门卖她制作的香脂、香膏、香油和香胰子,因此素梨打算亲自进城一趟。 得知女儿要进城送货,陈氏有些羞涩地拉住了素梨的手:「素梨,你爹他……他不知怎么样了……」 自从命人把春颖捎过来,秦义成已经有一阵子没来陈家探望了,陈氏心中有些担心。 素梨打心眼里觉得她这个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看着娘亲殷殷的模样,再看看娘亲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心里一阵难过,便微笑着道:「娘,你放心吧,到时候我让王四儿去寻我爹。」 陈氏听了大喜,忙拿了个大包袱过来:「天一天天凉了,这是我给你爹缝制的夹衣和两套中衣,还有几双布袜,你都拿去给他吧!」 素梨接了过来,看着包袱鼓鼓囊囊的样子,就知道包袱里满满都是她娘亲的爱和关怀。 她不免有些吃醋:「娘啊,我爹这种丈夫,可不能惯着,须得隔三差五拾掇他一顿,他才不敢上头上脸!」 陈氏见素梨如此惫懒,不由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素梨的脸:「你这孩子浑说什么呢!」 心里却道:素梨又长高了一些,而且发育得也更好了,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了,她的亲事得再用些心了…… 素梨这次送的这批货量很大,海棠红的女掌柜却还嫌不足:「我说秦姑娘啊,下次再多一些吧!」 她把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递给了素梨:「这是咱们大周朝最大的票号福兴隆的银票,随时可兑!」 素梨知道海棠红把她的货送到海棠红在京城的总店卖了,因此需要大量的货,却佯装不知,笑盈盈接过银票收了起来,又接过女掌柜递来的五两碎银子,这才和王四儿一起告辞出去了。 陈三郎正赶着马车在海棠红外面等着。 素梨和舅舅合作愉快,出资为陈三郎购买了一匹马,因此陈三郎的驴车如今已经升级为马车了。 素梨走到马车前,见舅舅正在专心致志串珠花玩,便笑着抬手拍了陈三郎一下:「舅舅!」 陈三郎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珠花收进了袖子里,讪笑道:「城隍庙这边不是有卖珠子的铺子么,我寻思着买了一袋子,串好了送给你姥姥和你娘戴……」 素梨确实知道舅舅情窦已开,有了喜欢的姑娘,却不说破,笑嘻嘻道:「舅舅,串好了送我一个珠花戴戴,好不好?」 陈三郎忙不迭答应了。 见舅舅紧张得额头都起汗了,素梨笑着转移了话题:「舅舅,胡大官人宅子所在的白玉兰胡同离这里不远,咱们不如先去见我爹爹,再去城南清水溪边的碧青瓷行取定制的瓷器。」 陈三郎忙答应了一声,和王四儿一起载着素梨往白玉兰胡同去了。 到了沈宅外面,陈三郎把马车停在路边,自己陪着素梨在外面等着,却让王四儿提着包袱给秦义成送去。 王四儿很快就抱着包袱跑了回来,他拉开马车的门急急道:「姐姐,胡宅门房的小厮说你爹进京参加乡试去了!」 巩县属于京畿之地,秦义成要参加乡试,自然要去京城参加京畿乡试。 素梨:「……」 她这段时间只顾忙,却把这件事给忘了!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清朗的男声:「是……秦姑娘么?」 素梨听着声音有些熟,脑子里已经开始想到底是谁了。 她还没说话,王四儿已经转身挡在了她前面,把她的视线给遮住了。 那人长得高高大大肩宽背阔,却长着一张娃娃脸,外加一对小酒窝,生得颇为清秀,正是知县大人的三衙内韩星。 韩星见小厮故意挡住了车门,却不多说,向坐在车前的陈三郎唱了个喏:「三郎,你有一阵子没去我家修剪花木了。」 他正是从赶车的陈三郎身上,猜想车里的人是秦素梨的。 陈三郎笑着跳下马车,拱手行礼:「小的见过三衙内!」 又解释道:「我这阵子太忙了,三衙内以后若是需要,让小厮去我家叫我就是。」 素梨这会儿听出来了,外面这人正是知县大人的三衙内韩星,便不再作声,老老实实在马车里坐好,等着韩星和舅舅寒暄结束。 她既对韩星没那种意思,又何必牵涉不清呢! 韩星和陈三郎说着话,一双眼睛却往车门那边瞧,见那个小厮挡住了车门,根本见不到秦素梨,心下有些失望。 v第四十五章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却又有些舍不得,直到和陈三郎把所有的话题都聊完了,开始没法找话了,车厢里的人却依旧没有动静。 韩星知道,对方这是真的对自己无意,心里有些凉,只得拱手作别而去。 见韩星朝南去了,陈三郎便赶着马车往北而去。 素梨既然不愿与韩星朝面,那他干脆绕路去城南的碧青瓷行。 赶着马车行到了僻静之处,陈三郎忍不住放慢速度,低声问车里的素梨:「素梨,其实知县三衙内人挺好的,长得也不错,性子也好,为人还仗义——」 素梨幽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可我不喜欢呀。」 陈三郎:「……」 他和韩星相识多年,对韩星到底有些不忍心,便决定再帮韩星一次:「素梨,你连话都不和人家说,怎么知道韩星不值得你喜欢呢!」 素梨声音幽幽:「这世上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我各个都去和他们说话,我累不累啊。」 陈三郎:「……」 他被素梨堵得笑了:「‘这世上喜欢我的人那么多’,素梨,你脸可真大!」 王四儿在一边「扑哧」一声笑了,道:「舅舅,姐姐的意思是她不喜欢的人,何必和对方多说话多接触,免得对方自作多情,以为她喜欢人家!」 陈三郎想了想,觉得还挺有道理:「好像是这个理儿……」 素梨在马车里一本正经道:「嗯。还是小四儿最懂我。」 她知道韩星人不错,可是韩星爹娘怎么会同意韩星娶她为妻? 至于做妾,她今生今世是绝对不会再做人妾室的。 话本里说什么「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做人妾室更是「苦乐由他人」,既如此,她何必非要急着嫁人,先挣一笔银子,开一个铺子,买一个宅子再说吧! 须得自己能够养活自己,这才算走出了自己做自己的主的第一步。 陈三郎在专心赶车,坐在他身旁的王四儿俊秀脸上现出欢喜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自从到了素梨姐姐身边,他吃得好了,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经快要赶上素梨姐姐的个子了…… 还是得快些长个子长力气,这样的话,以后像出来送货这样的粗重活计,就不用素梨姐姐抛头露面了。 到了碧青瓷行,素梨下了马车,让陈三郎守着马车,她拿着自己画的图纸和王四儿进去见掌柜。 她舅舅的手可是用来雕刻盆景的,素梨一向舍不得舅舅拿剪刀和刻刀的手去做粗重活计,一般搬运货物,都是她和王四儿去做。 李济正立在柜台后看新制出的一套碧青瓷茶具,抬眼见素梨进来,清秀的脸顿时有些发白。 他母亲寿酒那日过后,陈家庄里正娘子去了他家,说了陈老太拒亲之事,李济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想到这样一个几乎合乎自己对未来妻子所有想象的姑娘,就这样错过了,李济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素梨大大方方走上前,先屈膝行了个礼,然后便直奔主题:「李掌柜,我画了几张图,你看看能不能制出来。」 李济忙打点起精神来:「我先看看。」 素梨和李济商议了好久,终于定下了最终的图样。 她决定订购一千五百件瓷器。 李济见了,忙道:「素梨姑娘,这……会不会太多了?」 素梨眼中含笑:「我计算过数量的,这样正好。」 接下来她可是要扩大产量,为自己开铺子做准备了。 李济见素梨一脸笃定,小小的脸上似闪烁着光,一颗心越发沉重了。 见素梨和王四儿开始搬货,李济忙叫了伙计上前,自己也卷起衣袖帮忙。 待装好车,素梨麻利地拍了拍衣襟上和裙子上沾上的浮灰,正要上车,见李济神情复杂地立在那里看着自己,心里一动,便走向李济:「李掌柜,咱们借一步说话。」 李济引着素梨走到瓷行门外东侧的一丛芭蕉旁,然后道:「秦姑娘,我娘寿酒那日……真是失礼了。」 素梨想了想,道:「李掌柜,你打算娶你的表妹沈丽娘么?」 李济愕然摇头:「怎么可能!」 他只是把丽娘当妹妹看。 素梨听了,当即正色道:「李掌柜,我有些交浅言深,你若是不想娶你表妹,就不要给对方以希望,免得以后更加纠缠不清。」 李济心乱如麻,低着头答了声「是」。 素梨想起李老太太当众拿茶盏砸李太太的情形,便又道:「我瞧令祖母似乎不太待见令堂,既如此,何不把她两人分开?按照你的财力,买一个别庄让祖母住进去散心,不是很难的事吧?」 同是女子,她有些同情活到了四十岁还被婆婆当众殴骂的李太太,因此顾不得许多了。 李济闻言,当即抬眼看向素梨——这个主意太好了! 他从小到大,眼睁睁看着爹爹痴迷制瓷,祖母动辄辱骂殴打娘亲,自己却始终无计可施,只能尽力阻拦。 原来他可以这样做啊! 李济眼睛湿润了,他郑重地向素梨拱手施礼:「多谢秦姑娘!」 素梨见李济听劝,心里也有些安慰,笑嘻嘻道:「不用谢我,以后帮我制出更漂亮的瓷瓶瓷盒子就行。」 离开碧青瓷行,陈三郎又带着素梨去了巩县有名的房经纪齐文贺家。 v第四十六章 齐文贺家就在城西专卖玉器的卧龙街,是一个花木葱茏的小院子。 王四儿看着车,陈三郎带着素梨去见齐文贺。 齐文贺是个瘦小却极精神的老头,也不废话,引着陈三郎舅甥俩在院中葡萄架下坐下,直接便道:「秦姑娘说说你的要求,我来寻合适的房子。」 素梨心中早盘算过,因此边想边道:「位置要在城隍庙,巩县城里和女人有关的生意都集中在那一带;须得前有临街铺面,后有宅子;朝向要好,得朝阳……」 齐文贺微微颔首,一一记在了心里。 素梨说完了以上条件,然后郑重道:「齐先生,最重要的是,不能闹鬼。」 齐文贺:「……」 这小姑娘一脸认真,他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话,却原来是这个。 他笑了起来,道:「秦姑娘,请放心吧!」 回到家里,素梨把给姥爷买的酒肉,给姥姥买的点心交给了春颖去灶屋拾掇,自己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完璧归赵,递给了她娘,忍不住又离间道:「娘,你看我爹端午节那日来瞧的你,接下来就跟小鸟一样飞走无音讯了,你还巴巴让我给我爹他老人家送衣服送鞋袜,谁知他老人家早扑棱着小翅膀远走高飞啦!」 陈氏听女儿说话,只是笑,待素梨说累了,这才递了一杯凉开水给她:「想着你渴了,我给你调的蜂蜜薄荷茶。」 素梨最喜欢喝凉阴阴的蜂蜜薄荷茶,接过来挨着陈氏坐下,一口一口喝了。 陈氏摩挲着素梨的背脊,柔声道:「饿了吧?娘去给你煮碗面?」 素梨瞅了瞅娘亲隆起的肚子:「我吃两块点心就行,反正快要吃晚饭了。」 这时候陈老太拿了历日递过来:「素梨,你识字,看看历日,离八月十五还有多少天。」 素梨接过历日看了看,道:「今日是七月最后一日,距离八月十五不多不少还有十五天。」 陈老太听了,和陈氏说道:「二姐儿,中秋节你大姐要回来,她喜欢吃豆沙馅的月饼,到时候咱们多做一些……」 素梨坐在一边,眼睛看着手中的历日,心中却道:李济母亲李太太寿酒是在六月十五,赵舒是在当天夜里连夜乘船离开的……如今算来,他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 不知道赵舒还记不记得他答应过,八月十五左右要来陈家一趟…… 罢了,他们这些达官贵人,每日来往的是高官显贵,操心的是国家大事,哪里会记得曾经和一个农家小姑娘有过这样一个约定…… 想着想着,素梨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难受。 她不愿自己沉浸在这种不开心的情绪里,当下便换了衣物,戴上草帽去花圃陪姥爷一起做活。 陈老爹在花圃最北端的那一大丛灌木那里。 素梨过去的时候,陈老爹正立在那一大丛灌木前想心事,见素梨过来,他心事重重道:「素梨啊,眼看快到中秋了,你看这宝贝都开始变黄了……」 素梨见先前青色的圆球形果实已经长到了梅子那么大,便低声问道:「姥爷,这种药怎么用?」 陈老爹沉吟了一下,道:「到中秋节左右这些果实会变成金黄色,这时候用银刀划一道口,会流出一种青色半透明的汁液,须得立即口服,不然片刻后汁液变成白色,不但不能解毒,而且含有剧毒。」 「这种药得在夜间子时服用一盏,服后立即用这种藤煮水蒸浴。」 「这些果实变黄后只能在枝上挂三五日,过了时间,就会自己落下来,就没有药效了。」 「这种药也不能立即解除身中之毒,不过服用一次,毒性就会解一些……咱们不能救治天下人,能帮一个就帮一个吧!」 陈老爹絮絮地和素梨说着,素梨用心记着,祖孙俩一直在花圃呆到夜幕降临,这才离开。 当天夜里下起了雨。 雨淅淅沥沥下着,屋子里有些潮湿阴凉。 素梨裹紧身上的薄被,翻了个身,心道:京城距离巩县这么近,巩县下雨,京城应该也在下雨吧? 前世赵舒一直住在金明池行宫,京城福王府一直空着,如今他会不会也在金明池行宫呢? 金明池行宫可真美啊,尤其是春日的时候,碧水一望无际,宫殿壮丽巍峨,柳堤如烟,桃花盛开…… 赵舒一向在临水殿居住,临水殿那样空旷巍峨,住在里面应该很寂寞吧…… 在细细碎碎的雨声中,素梨不知不觉睡着了。 此时赵舒还没有睡。 雨夜的临水殿高大空旷,赵舒的床孤零零摆在寝殿深处。 这个床是工部的能工巧匠特地为赵舒设计的,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熏笼,躺在上面暖和却又不至于燥热。 黄花梨木床房里铺设着厚厚的松江白绫褥,赵舒躺在上面,整个人似陷进去一般。 大大的白绫软枕熏了素梨制的香草香油,带着微苦的药香,有清心助眠之效。 锦被白日刚刚晒过,带着些阳光的气息。 这是最适宜赵舒的睡眠环境了,可赵舒还是睡不着。 煎熬了良久之后,赵舒拉了拉床头叫人的金铃。 随着叮铃铃的声音响起,在床房外榻上睡着的阿保跳了起来:「王爷,奴才来了!」 赵舒屏住呼吸,片刻后轻轻道:「明日一早你安排一下,我要去看看金水河的防汛情形。」 他说出口了,却觉得有些不妥,忙补充道:「秋季该到汛期了,我在其位谋其政,还是去看看的好。」 说罢,赵舒意识到自己有些欲盖弥彰了,脸立时有些热。 阿保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是,王爷!」 v第四十七章 又道:「王爷,阿寿进来守夜,奴才这就出去安排,您看可以么?」 赵舒「嗯」了一声。 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睡过了,如今卸去了一桩心事,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半个时辰后,穿着斗篷的阿保出现在了金明池行宫的摘星楼下。 赵舒一回到京城,泰和帝就驾幸金明池行宫,已经在金明池行宫歇止了一月有余了。 如此深夜,泰和帝却没有就寝。 他在修仙。 自从发现太医没法子解赵舒身中之毒,泰和帝就试图接近神仙,希望神仙能够帮自己达到目的,让宁馨儿阿舒恢复康健。 在试图与神仙沟通的过程中,泰和帝发现了修仙的妙处——能够让他忘记尘世的烦恼。 从此以后,泰和帝再不临幸宫妃,更把原先三年一度的宫女采选改为六年一次,处理政务之余,全身心沉浸在修仙与炼丹之中,有空就诵经打坐清洁身心,即使来到金明池陪伴赵舒,他也命人把摘星楼布置成了修仙的精舍。 听了小太监的禀报,陪伴泰和帝修仙的大太监蔡旭走了出来也不多说,直接引着阿保进了摘星楼,登上层层楼梯,终于到了最高的第六层。 精舍内红烛高烧,香烟缭绕。 阿保一进去,就看到了正面供奉的三清牌位。 牌位下是一座八卦坐台,上面铺设着锦缎蒲团,上面盘腿坐着当今天子泰和帝。 泰和帝束着道髻穿着道袍,正在闭目修炼。 他三十多岁的样子,形容清瘦,五官和赵舒生得极为相似,堪称十八年后的赵舒。 阿保行罢礼禀报道:「启禀真君,奴才有事禀报。」 泰和帝给自己授了个真君名号——「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宝境万寿帝君」。 只是这名号实在是太长了,除了泰和帝自己,别人都怕说错,因此臣下都统一口径,简称泰和帝为「真君」,从此约定俗成,全天下都这样称呼泰和帝。 泰和帝睁开了眼睛:「阿舒怎么了?」 阿保忙道:「启禀真君,王爷刚才睡下了,临睡前要奴才准备,明日前往巩县巡查河道防汛事宜。」 王爷说明日出发,不过依照王爷的状况,估计做好出发准备,怕是得好几日后了。 泰和帝扬了扬眉:「谁会秋天去巡查河道防汛?说吧,阿舒到底去做什么?」 阿舒一向病弱又娇气,天一凉等闲是不肯出门的,这次居然主动要离京,定是有什么动向。 阿保略一思索,字斟句酌把赵舒对秦素梨的异常说了,他不加一句评论,纯粹描述事实,言简意赅,与平时在赵舒面前的罗唣截然不同。 泰和帝听了,眨了眨眼睛,简直是惊喜:「咦?难道阿舒这孩子开窍了?」 他看向跪在前方的阿保:「那女孩子家世清白么?」 阿保当即道:「启禀真君,秦氏农门出身,其父是秀才,家世清白。」 泰和帝沉默了下来:「阿舒他……他开心就好,子嗣之事,顺其自然吧!」 他闭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若是能为阿舒生下一儿半女,也是那秦氏的造化……」 前朝苏轼有一首《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阿舒身中剧毒弥留之际,他眼泪扑簌簌地流,跪在三清座前起誓:人皆养子望聪明,朕被聪明误一生。惟愿阿舒愚且鲁,无灾无难到百年。若是阿舒能活下来,朕愿意从此皈依三宝,一皈依道,二皈依经,三皈依师…… 阿保答了声「是」,又磕了头,预备起身退下,谁知刚直起身子就被泰和帝叫住了。 泰和帝吩咐蔡旭:「蔡旭,你去传朕的旨意,今年仲秋的贡品,都给阿舒送去吧!」 蔡旭答了声「是」。 他其中一个干儿子朱升静立在侧,悄悄吸了口冷气——陛下对福王可真是疼爱啊,什么金山银山都往福王那里送,就不怕折了福王的福! 将来端王登基,若是给福王来个抄家灭门,今日赏给福王的,明日还不是归了端王? 阿保又磕了一次头,起身慢慢退了下去。 蔡旭趁着泰和帝精神健旺,忙上前禀道:「真君,听说李修有意把嫡女许给端王……」 泰和帝闭目养神,片刻后道:「看端王自己的意思吧!」 他也算是一个很开明的父亲了,孩子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 蔡旭答了声「是」,眉头微蹙退了下去。 作为泰和帝最信任的大太监,在皇位继承人这件事上,他也猜不透泰和帝的心思。 端王赵序因为其母毒害福王赵舒之事,被幽禁在皇陵守陵读书多年,不久前刚解除了幽禁,回到了京城,泰和帝见了他,倒也父子相得,也让他进入礼部见习,看来也有培养之意。 福王赵舒自小聪明可爱,本来最受泰和帝宠爱,却因身中剧毒,这些年一直病病歪歪,好不容易才捱到了如今。 虽然工部的河道差使福王做的极为妥当,可是他毕竟没有那体力精力治理整个大周帝国。 如此看来,说不定端王会笑到最后呢。 想到这里,蔡旭悄悄叹了口气,自去传旨。 八月初一这日素梨自己在家里忙着制作薄荷香胰子,却让王四儿骑马出去,寻找能用的桂花。 王四儿如今已经十三岁了,他聪明又肯学,素梨不愿抛头露面,外面的事都交给他去做,每次他都能做得妥妥当当。 v第四十八章 素梨制作薄荷香胰子的模子还是从碧青瓷行定制的,一共定制了十二种模子,十种花的形状,另有两个是竹叶形状和薄荷叶形状。 她立在陈三郎请庄上的木匠给她打造的长案前,专注地把青色的液体缓缓十二种模子里,在浓郁的薄荷香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上次她去邻村找木匠定制的梧桐木匣子,舅舅已经去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素梨觉得自己的香胰子要卖上高价,在盛放的器具上一定要合乎女子的心意,她预备把成品香胰子装进纱袋内,薄荷香胰子就用灰绿纱袋,玫瑰香胰子就用玫瑰红纱袋,白茉莉香胰子就用玉白纱袋,然后再把纱袋放进雪白的小梧桐木匣子里,这样的话,原先五钱银子一块的香胰子,就可以卖一两银子了。 至于有没有人嫌贵,素梨才不在乎,她的香胰子这么好用,有闲钱却舍不得买,那是对方傻。 素梨刚把这十二个薄荷香胰子装进灰绿纱袋内,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拿过一块白绸,哗的展开,盖在了长案上,然后道:「谁呀?」 春颖走了过来,道:「姑娘,老太太让您拾掇一下去前面呢!」 素梨抬眼看春颖:「什么事?」 春颖在浓郁的薄荷香中悄悄吸了吸鼻子,道:「是里正娘子陪着来的,好像是要相看姑娘。」 素梨一听便明白了,脱去外面做活时穿的毛青布大褂,对着一边放置的铜镜照了照,理了理发髻,见一切妥当,便笑吟吟道:「走吧!」 春颖见铜镜有些昏,便道:「姑娘,我把铜镜拿前边吧,待有摇惊闺的,我就拿出去让磨镜的磨一磨。」 素梨随手拿起铜镜递给了春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不过外面摇惊闺的,也许是磨镜的,也许是卖花翠首饰的呢!」 春颖笑着道:「正是呢!」 她发现秦素梨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起初接触,会觉得秦素梨什么都不在乎,不像女子,可是认识久了,会觉得秦素梨做事靠谱,能指望住,把什么事交给她都放心得很。 最重要的是,和秦素梨在一起很舒服,在一起呆半日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两人说着话,一起往前院走去。 陈老太正陪着里正娘子和一个陌生的少妇在吃茶,陈氏也在一边坐着相陪。 见素梨进来,陈老太笑着招手:「素梨,这是城里开绸缎行的兰家的大姑奶奶,过来见见吧!」 素梨笑盈盈上前,先见过了里正娘子,又和兰大姑奶奶见了礼。 那兰大姑奶奶生得又高又壮,满头珠翠,衣裙华美,别有一种明艳之美。 她握着素梨的手,笑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这小姑娘真漂亮!」 陈老太笑得眼睛眯着:「哎呀,不小了,过了十月就满十五岁了!」 素梨陪着谈笑了一会儿,便出去安排茶点了。 待素梨出去,兰大姑奶奶笑了起来:「生得可真好,我兄弟如今走运河去南京贩丝绸去了,约莫过两日就到家了,到时候我带着我兄弟在咱们村口桥上站着说话,你们带着姑娘走一趟去相看相看,若是姑娘不嫌弃,咱们再继续往下走。」 陈老太和陈氏都喜欢兰大姑奶奶做事爽利,满口答应了下来。 送走里正娘子和兰大姑奶奶,素梨挑眉看姥姥和母亲:「那姓兰的长得怎么样?我自己如此好看,自然得找一个聪明又好看的嫁了,这样才能生出聪明好看的孩子!」 陈氏抬手拍了素梨一下:「姑娘家家的说这个,害臊不害臊啊!」 陈老太却心疼外孙女,揽着素梨道:「放心吧,弟弟一般都随姐姐,你看兰大姑奶奶生得不好么?」 素梨大眼睛笑成弯月亮:「若是像兰大姑奶奶,倒是也不错!」 到了下午,素梨午睡起来,又到楼下做玫瑰香胰子。 她忙碌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做成了十二个玫瑰香胰子。 素梨有些累,伸了个懒腰,又双手放在腰上扭了扭,正要蹦一蹦跳一跳活动一番,却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从窗子里探头往外看,却见舅舅和王四儿一人背着一个巨型包袱过来了——原来她定制的梧桐木匣子都取回来了。 梧桐木极轻,这包袱瞧着虽大,却不是太重,素梨先接过王四儿的,小心翼翼放在了白杨木铺的地板上,又去接陈三郎的。 陈三郎见素梨和王四儿检查梧桐木匣子,便道:「临河别业那边派人叫我过去修剪花木,你们俩忙,我赶紧过去。」 素梨闻言,一颗心似被柔软的猫毛拂过,一阵痒痒——难道赵舒回来了? 她忙问陈三郎:「舅舅,临河别业的那些花木一个多月都没修剪了,怎么这时候呼喇喇叫你过去?」 陈三郎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说是有客人要来,现在整个别业都忙活起来了,各种收拾铺排……」 别业那边催得急,陈三郎顾不得多说,大步流星地去了。 素梨目送舅舅的背影消失在繁花绿叶间,心跳有些快:希望是赵舒来了。 眼看着快到中秋节了,姥爷种的药快要成熟了,赵舒这时候来,恰好能赶上;若是不来,就要等到明年了。 赵舒若是不来,素梨就没办法了。 她即使自己能去京城送药,可金明池行宫也不是她这样的升斗小民都进的啊,更何况那药成熟期就两三天,一旦错过就错过了…… 想到这里,素梨心中弥漫着淡淡的惆怅。 一股桂花甜香从背后袭来,素梨扭头一看,原来是王四儿拿着两小袋桂花过来了。 王四儿把两袋桂花递给素梨:「素梨姐姐,这是皇陵那边西村桂园的桂花,这是远一些的兰营的桂园产的桂花。」 素梨在长案上放了两个素瓷小碟子,分别把两种桂花放在了小碟子里,细细看了起来,最后道:「用西村桂园的桂花吧,香气更清澈,甜味不算浓郁。」 又道:「你明日一早就去桂园订购,咱们至少得要二百斤。」 王四儿答了声「是」,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银簪子递给了素梨,若无其事道:「姐姐,这个玉簪子我瞧着挺好看,你拿去挽发吧!」 姐姐老是用一支老银簪子挽发,瞧着有些配不上姐姐,今日他出去,顺路去了一趟城西卧龙街,用自己攒的银子给姐姐买了这根白玉梨花簪。 素梨接过来一看,见是一支独山玉雕成的梨花簪,式样朴拙,别有意趣,便笑道:「哟,四儿知道孝顺姐姐了,多谢多谢!」 v第四十九章 她顺手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子,重新挽了发髻,把这支白玉梨花簪簪上了。 王四儿待她这样孝顺,她自然要回报一二,给他做的那件青布夹袍快要做好了,今晚再赶一赶工,明日就可以给他了。 晚饭做好了,春颖和王四儿把饭菜都在堂屋摆好了,陈三郎却还没有回来。 素梨正有些担心,陈老爹却道:「怕什么,咱们凭借手艺吃饭,又碍不着别人什么事,不用担心,先吃晚饭吧!」 用罢晚饭,素梨和陈氏陪着陈老太坐在堂屋做针线。 素梨给王四儿做的夹袍已经差不多好了,只需熨一下就行了,她实在是懒得做这些琐碎活计,便把夹袍给了春颖:「春颖,你去熨一下给四儿吧!」 春颖立在堂屋门口答应了一声,瞟了一眼正在外面廊下听陈老爹讲古的王四儿,柔声道:「姑娘放心吧,我这就去熨。」 全家人一直等到了亥时,陈三郎还没有回来。 素梨正打算带了王四儿打着灯笼去临河别业寻找,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原来陈三郎回来了。 素梨打着灯笼跟着王四儿一起去开门,打开门却见陈三郎和阿寿在外面,另有几个青衣伴当,一个打着灯笼,其余几人抬着四个大大的竹箧。 阿寿是个斯文清秀的小厮,一见素梨便拱手见礼:「小的给秦姑娘请安!」 素梨一见阿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赵舒身边六个贴身小厮,分别是阿保、阿全、阿长、阿寿、阿喜和阿乐,既然阿寿来了,那就说明赵舒也快来了。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眼中便含了笑:「阿寿,是你呀!」 阿寿瞅了瞅四周,道:「秦姑娘,咱们进去说话吧,这里不太方便!」 秦素梨这才醒悟,笑着引了众人进去。 阿寿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公子过两日就要从京里过来,我是提前过来准备的。」 素梨想起赵舒的排场,不由微笑——赵舒的屋子瞧着挺简单,其实大有讲究,舒适得很,他可真是比公主还讲究还娇气。 前世的时候,赵序曾经酸溜溜地和素梨抱怨:「我这弟弟娇气得很呢,床上铺设的褥子得是上好的松江白绫,而且这些白绫得用水洗软了,才能使用;他那张床,一般人没法睡,太软了。屋子里得一天三遍地擦拭,地板上不能铺地毡,得一天三遍用软布擦洗。各地进贡的奇花异果,父皇看都不看,全送到金明池了……」 说完这段话,赵序也觉出了自己的酸溜溜,又叹了口气道:「不过二弟倒是大方,咱们府里一缺少银子,我随口一提,他那边上万两就送过来,这几年我也花了他不下十万两银子了……」 想到了赵舒的身体情况,赵序又道:「阿舒病成这样了,娇气些也是应该的……」 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撒手去了呢! 忆起往事,素梨心下黯然,引着阿寿往前走:「去堂屋吧!」 阿寿停下脚步,道:「这是我们公子吩咐给姑娘带来的土仪,一份是给贵宅老爹和老太太的,一份是给姑娘的,不如让人直接送到姑娘的下处?」 素梨还没开口,陈三郎马上道:「我带他们抬到后院去!」 阿寿去堂屋给陈老爹、陈老太和陈氏请了安,这才带着从人离开了。 送走阿寿一行人,陈老太咂舌道:「这阿寿一个小厮,排场也这么大啊!」 陈氏想了想,道:「我瞧他身上的衣服可不简单,看上去像是常见的松江青布,可是灯下去看,隐隐有光华流动……」 素梨是知道这种布的。 在王府服役的人按照礼制,不能穿丝绸衣服,只能使用青布衣料,就有人想办法制出了这种特殊的青布,瞧着像是布,其实是上好的绸缎。 她想了想,道:「这种衣料不是青布,是京城流行的青缎。」 春颖在一边侍候,听了后记在心里。 王四儿拆开了两个竹箧,发现一个里面是上好的丝绸,全是深蓝、灰绿、绛色和枣红这样适合老年人的花样颜色;另一个里面分了六个格子,分别是各种没见过的水果,瞧着奇形怪状,闻上去异香扑鼻。 素梨却是认识这些水果的,知道是暹罗、安南那边的贡品,却不说破,取出来一些收拾了给众人分享。 陈老太哪里吃过这些,一边吃一边感叹:「可真甜啊,咱们这边一向只有苹菠、梨子和橘子,哪里见过这些呀!」 素梨切了碟芒果服侍姥姥吃,口中道:「这些咱们北方很少见,怕是从运河送到京城的,尝尝鲜罢了!」 夜深了,春颖打了灯笼,素梨扶着陈氏,一起往后院去了。 素梨洗罢澡出来,见陈氏已经拆了阿寿送来的两个大竹箧,便擦拭着长发走了过去:「娘,里面盛的是什么?」 陈氏神情严肃:「素梨,你来看看吧,我瞧着有些不大妥当……」 素梨拿着烛台走过去,用烛台照着看,却见一个竹箧里面全是上好的丝绸,而且都是素白、玉白、浅粉、浅绿、大红、杏黄、石榴红这样的颜色,烛光之下,瞧着光华流转,竟都不是凡品。 陈氏翻检着让素梨看:「素梨,你看这匹,这是什么?真是精细富丽……天啊,这是缂丝!」 她未出嫁时跟着宫里出来的老绣娘学过刺绣,见识过缂丝,只是她见过的也只是一柄小小的缂丝团扇,那可是老绣娘压箱底的宝贝,这里如今竟有一匹! 素梨默不作声,却去看另一个大竹箧,发现里面全是各种瓷器瓶子盒子罐子,全都用精致的木匣子装了,不由笑了起来,轻轻道:「娘,赵小哥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咱们退回去也不是,回礼也回不了这么重的,咱们尽咱们的心就是了。」 陈氏直叹气:「唉,我还是觉得这礼太重了,一般人家送聘礼也没送这么贵重的啊!」 素梨默然。 无功不受禄,赵舒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她自然得为赵舒尽心了,这次不管怎么说,她都要想法子为赵舒解毒。 转眼到了八月初五。 这日房经纪齐文贺托人往陈家庄捎信,让陈三郎和素梨进城去看房子。 房子就在城隍庙,却并不像海棠红那样在最繁华的街道上,而是在一个略微僻静些的小巷,周围的铺子不是卖成衣丝绸,就是卖胭脂水粉,或者是卖首饰花翠。 齐文贺正在临街的门面前候着,见素梨三人过来,唱了个喏,便引着他们去看:「临街的门面有些小,只有一间,却是两层;门面后有门通往宅子里,不过门面西边也有一个门能进宅子。」 素梨仰首看了看,见是木制的小楼,楼上还有木栏杆,只是瞧着红漆斑驳,怕是有些年头了,便道:「外面瞧着有些旧……进去看看吧!」 v第五十章 楼上楼下都看了一遍后,素梨发现小楼外面虽旧,里面却还不错,将来铺子开起来,可以楼下招待普通顾客,楼上收拾齐整,招待贵客。 看罢临街房,齐文贺又掀开一楼后壁上挂的布帘:「门在这里。」 原来布帘后是一个门,上面挂着一把锁。 齐文贺拿出钥匙打开锁,推开了门,引着素梨他们进了后面的宅子。 素梨仔细看了看,发现这道门在外可以锁,在内有门闩可以插上,心下满意——这样安全了许多。 穿过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铺着青砖,东厢房廊外种着一棵桂树,如今正是花期,满院的甜香;西厢房廊外则种着一株老梨树,枝繁叶茂的,虬枝绿叶间挂着一个个拳头大的青梨。 素梨更是满意,面上却是不显。 看罢三间正房和东西厢房,齐文贺已经看出做主的是这个漂亮小姑娘了,便直接和素梨说道:「秦姑娘,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咱们去看看吧!」 素梨一行人从正房东边的夹道进去,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园子,靠东墙种着几竿翠竹,另有几株梅树,园子中间是一个青砖粉墙的瓦房,一明两暗三间,瞧着颇有意趣。 齐文贺引着他们逛了一圈,然后笑着问素梨:「秦姑娘,你觉得这宅子怎么样?」 素梨心中满意,面上却显出踌躇之色:「不知这宅子原主人是谁?为何要卖这宅子?」 齐文贺很是爽利:「这宅子原先的主人是贩布的黄大郎,前面开铺子卖布,后面两口子生活。后来黄大郎得病去了,他娘子徐氏嫁给胡大官人做妾,这宅子就荒废了下来,因此徐氏想要卖掉。」 素梨听了,故意缓缓道:「原来这宅子曾经有人去世过啊……」 那齐文贺笑了起来:「我说秦姑娘,‘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这是千古不变之理,要是纠结这个,只能买地自己建房了!」 素梨一笑,又道:「不知房主要价多少?」 齐文贺直接道:「我就说实话吧,徐氏嫁进了胡大官人府里,胡大官人的大娘子为人悭吝,想要霸揽这个宅子,徐氏急着出手,好得了银子自己拿着,一口价二百两,若是姑娘愿意,今日就可交银子写文书去知县衙门登记。」 陈三郎闻言,心中意动,给素梨使了个眼色。 素梨微微一笑,道:「这样吧,我们回家和家里人商议一下,过几日再给您回话吧!」 与齐文贺作别之后,素梨低声吩咐王四儿:「四儿,你去这附近好好打听一下黄家这宅子,打听好了去前边面馆找我和舅舅。」 王四儿点了点头,一溜小跑往前去了。 素梨和陈三郎去了前边面馆,点了四样小菜,要了一壶茶,坐在那里一边吃一边等着王四儿。 陈三郎夹了一筷子清炒蒿芽吃了,觉得有些咸,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这才道:「素梨,你若是要买这宅子,差多少银子,舅舅可以先借给你。」 素梨闻言,心中感动,笑嘻嘻道:「谢谢舅舅了,我若是需要再向你开口。」 她如今手里总共二百一十五两银子,买这个宅子还是足够的,只是素梨担心如果她买下这个宅子,记在她的名下,按照大周律,她还未出嫁,她名下所有财产她爹都有处置权,这就很可怕了——她爹秦义成有处置权,意味着她祖母秦老太拥有了处置权,也就意味着她的四个姑姑随时可以扑上来瓜分了这宅子。 素梨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把自己的忧虑和舅舅说了。 陈三郎这会儿也想起这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半日方道:「这大周律真是——」 在外甥女面前不好说脏话,他把剩余的话强咽了下去,也没心思吃菜了,看向素梨:「素梨,你有什么打算?不能记你名下,你娘名下也不行,按照大周律,除了嫁妆,你娘的财产也归你爹处置。」 素梨低头道:「我再想想……」 若是她爹与她娘和离,她和娘亲就可以单独立户头,而她就是户主了…… 过了约莫两盏茶工夫,王四儿急急回来了。 他坐下后接过素梨递过来的茶盏,把里面的温茶一饮而尽,这才道:「我的天啊,这房卖得真的很急!」 素梨把帕子递给他:「擦擦汗再说。」 王四儿用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道:「我打听了好几家,大致说的都一样,胡大官人的大娘子实在是有手段,如今逼着徐氏交出这宅子。徐氏卖得急要价低,不过一般人不敢买,胡大官人如今做着县提刑所的副提刑,大家怕买了宅子得罪了胡大官人的大娘子,最后落了个银子宅子一场空!」 素梨没想到还有这内情,眼睛瞪得圆溜溜:「天呀,这胡大官人的内宅可真是龙潭虎穴啊!」 她端起茶壶斟满茶盏,道:「算了,这宅子咱们可不敢买。既然来了,就好好吃一顿吧!」 素梨招手叫来跑堂的,要了三碗肉臊子扯面,又点了一壶桂花甜酒,三人开开心心大吃了一顿,素梨会了帐,由没饮酒的王四儿赶着马车,三人一起出城回陈家庄了。 素梨独自躺在马车里,马车行走着,晃晃悠悠,她很快就睡着了。 她正睡得香,不想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身震了一下,素梨当即就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敲了敲板壁:「四儿,怎么了?」 王四儿在外面道:「姐姐,临河别业外面停了好多马车,挡住了路,咱们先等一会儿。」 素梨刚睡醒,还有些眩晕,靠在板壁上缓了一会儿,才清醒了一些:咦,难道是赵舒回来了? 太好了,这下可以和赵舒好好聊聊解毒的事了! 过了一阵子,前面的马车都驶入了别业,门前的路能通行了,王四儿这才驾着马车过去了。 一下马车,素梨就去花圃找陈老爹。 陈老爹正在制作松树盆景,见素梨过来,招手道:「素梨,来看看姥爷这几个盆景怎么样。」 素梨过去欣赏了一下,大大夸赞了一番,一边给陈老爹打下手,一边把今日看房的事说了。 陈老爹到底是经过世事的,道:「素梨,一则民不和官斗,咱们惹不起那个胡大官人;二则你爹那边实在是不靠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他和秦老太,或者你那几个姑姑知道这宅子的事,那这宅子你就白买了。这样吧,咱们一边继续看房,一边再观望观望,说不定会遇到更好的。」 素梨得了姥爷这句话,心里有数了,便沉下心来,认认真真跟着姥爷学做盆景。 一直忙到了傍晚,这几个盆景才算完成。 v第五十一章 陈老爹累了半日,坐在葡萄架下泡茶喝茶。 素梨精力充沛得很,又去北端看了解毒的灌木,发现上面的果实已经开始变黄了,当下就摘了一个拿去让姥爷看:「姥爷,那些果实全都变黄了!」 陈老爹自在地端起小茶壶嘬了一口,道:「得黄透了才行,不过估计也就这两日了。」 又道:「等赵小哥到了,咱们祖孙俩得请他过来,和他好好分说分说。」 素梨点了点头:「这件事交给我吧!」 到了晚上,临河别业那边还是没有消息,素梨有些心神不定,根本没用几口饭。 回到后面小楼,素梨洗罢澡睡下,躺了半日还是毫无睡意,见一边床上的陈氏已经睡得熟了,素梨便轻手轻脚起了床,去一楼作坊里干活去了。 她越忙越精神,做出了十二个栀子花香胰子和十二个木槿花香胰子,期间还缝制了十二个用来盛放木槿花香胰子的浅紫色纱袋,这才觉出了些疲惫,预备上楼睡觉。 到了二楼,素梨忍不住往河对岸临河别业方向远眺,发现已是子夜时分,可临河别业灯火点点,显见众人还都没有歇息,应该真的是赵舒到了,心下大定,便回屋睡下了。 此时临河别业后花园书斋内,赵舒正躺在锦榻上闭目养神,头上、身上扎了不少根银针,瞧着有些怪异。 他原本要出发了,却因为病重,又耽搁了几日,最后勉力乘着马车过来了。 跟随赵舒来到别业的太医沈寒之立在锦榻前,正用药水搓手,药水里似含有烈酒,浓烈的酒气弥漫在书斋内,与书斋内原本的香草气息氤氲在一起,呛得赵舒有些难受。 赵舒忍耐不住,闭着眼睛轻轻道:「呛死了,出去。」 沈寒之乖乖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不请自来:「王爷,在下给您拔针。」 沈寒之提着药箱离开后,阿保一边收拾,一边道:「王爷,阿寿来时给陈老爹和秦姑娘带的礼物,阿寿已经送了过去,秦姑娘给阿寿赏银,阿寿没有收。咱们这次过来带的礼物,小的已经让人备好了——」 见王爷双目微阖,一动不动,阿保忙住口不说了。 赵舒等了半日,没有等到下文,便开口轻轻道:「这次的礼物,我亲自上门送去——毕竟陈老爹曾经收留过我,对我有恩……」 他的声音轻缈之极,阿保凑近了才听得清楚,忙道:「王爷,那咱们从河上乘船过去,还是坐轿子过去?」 赵舒蹙眉道:「几步路,还用坐轿子?步行就行了。」 阿保不敢吭声了。 京城秋季异常干燥,这次回去,王爷的病又重了几分,成夜成夜的咳嗽,好几次咳血,陛下已经吩咐蔡旭监制寿材了。 阿保眼睛有些酸,鼻子也涩涩的,赶紧低下头,转身用衣袖拭去眼泪。 临行前,陛下又把他召去,黯然良久方道:「你这次过去,小心服侍,阿舒想做什么,让他做就是……若是真有什么不测,朕打算让阿舒附葬皇陵,待朕百年,阿舒在黄泉之下,有朕在,他也不至于孤苦无依……」 赵舒听出了阿保的哽咽声,却装作没听到。 这次回京,他只见了母妃一面,母妃一见他就开始流泪,一直到母子分别,母妃也一句话没说,只是流泪。 他知道自己的情形,之所以勉强撑着要来巩县,其实是想见秦素梨最后一面。 因为胸腔的疼痛,赵舒一夜未眠,一直熬到了天色大亮,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又活了一日。 阿保也一夜未眠。 王爷一夜未睡,他就靠着锦榻那头坐在地板上,这样王爷有什么事他能立即知道。 阿保正指挥着阿长阿乐几个小厮服侍王爷洗漱,负责外院的小厮阿寿急急跑了过来,匆匆给赵舒行了个礼,然后道:「王爷,秦姑娘过来看您!」 愣了片刻后,赵舒轻轻道:「快请!」 话音刚落,他便急促地咳嗽起来。 昨夜半夜才睡,可是天刚蒙蒙亮素梨就醒了。 似乎是在做一个噩梦,她一个激灵就醒了,醒来却忘记了是什么梦,抬手摸了摸脸,一脸的泪。 素梨起身,一边洗漱,一边想着心事,待洗漱罢,她也做出了决定——不管了,人命关天,她上午就去临河别业求见赵舒。 用罢早饭,素梨把陈老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姥爷,咱们说的那种秘药,没中毒的人吃了会不会中毒?」 陈老爹听了笑了:「这种药就是清心解毒,你吃得再多,也不过泻肚罢了!」 得了姥爷这个保证,素梨心中大定,急急去了花圃,一路小跑到了最北端那丛灌木前,弯下腰去细看,发现无数黄中透青的果实中,有五六个居然黄透了,在晨曦中透出黄澄澄的光晕来。 素梨深吸一口气,伸手摘了一个塞进袖袋里,随便找了个理由,径直出门去了临河别业。 看到赵舒的瞬间,素梨一下子愣住了——短短一段时日不见,赵舒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她有些迟疑,脚步很轻,有些怕自己脚步重一些,赵舒就会消失。 素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锦榻边,看着晨光熹微中病体支离的赵舒,轻轻问道:「你怎样了?」 眼前的赵舒,和前世在金明池行宫见到的赵舒很像,脸瘦得只剩下巴掌大,一向色泽浅淡的唇带着一抹血痕,越发显得肌肤雪白,眉目浓秀,整个人仿佛如一股轻烟,随时都会消散…… 见到素梨,赵舒忽然觉得有些委屈,眼睛湿润了,抬起白得快要透明的手,落在了自己胸前:「我……这里好疼……」 当着父皇母妃的面,他也未曾如此,不知为何,此时见到素梨,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老是想撒娇,想要素梨照顾他。 素梨见状,抬手抹去眼泪,声音有些哑:「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让侍候的人都退下,好不好?」 赵舒「嗯」了一声,眼睛看向立在一旁的阿保等人。 阿保拱手行了个礼,做了个手势,带着侍候的人全都退了下去。 素梨掇了张锦凳坐在锦榻前,略想了想,从袖袋里掏出那个黄澄澄的果实来,身子前倾,靠近赵舒,用极轻的声音道:「这是我姥爷家传了很多代的传家秘药。每年到了中秋节左右,这些果实会变成金黄色,用银刀划一道口,会流出一种青色半透明的汁液,立即口服的话能解毒,片刻后等汁液变成白色,不但不能解毒,而且含有剧毒。」 v第五十二章 她看向赵舒:「这种药得在夜间子时服用一盏,服后立即用这种藤煮水蒸浴,虽然不能立即解除身中之毒,可是服用一次,毒性就会解一些。」 说罢,素梨继续凑近赵舒,轻轻道:「我不能保证一定能解你的毒,不过我建议你试一试。」 见赵舒怔怔看着她,素梨以为赵舒担心自己下毒,便凑得更近,几乎要靠近赵舒耳畔:「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先服用——」 「我信,」赵舒咳嗽了好几声,轻轻道,「咱们做好准备,今夜子时服用。」 素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眼睛眨了眨,呆呆看着赵舒:「真的?你相信我?」 赵舒「嗯」了一声,见一向精灵似的素梨变得呆呆的,心中满是欢喜,轻轻道:「你若是下毒,我就在黄泉下等你。」 说完他意识到这句疑似调情,脸一下子红了,耳朵也红红的,忙垂下眼帘不说话了。 素梨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身子移开,抬头寻找叫人用的金铃,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你用早饭没有?」 因为担心连累家人,她刚才几乎是耳语,就是怕外面侍候的人听到她和赵舒的对话,这会儿话谈完了,自然要提高声音,让外面的人听到了。 阿保在外面静候,他耳朵好得很,听到素梨这句话,担心赵舒又不肯用饭,顾不得许多,当下便在窗外道:「秦姑娘,我家公子还没用早饭呢!」 赵舒:「……」 一碗排骨汤小馄饨很快就送了进来。 洁白细腻的素瓷小碗,喷香的排骨汤里浮着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小馄饨,上面飘着碧绿的碎香葱,单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赵舒看了端着托盘的阿保一眼。 阿保会意,当即一脸的哀求:「秦姑娘——」 素梨见阿保如此,便知喂赵舒用饭事件苦差事,她从来都不怕麻烦,当下便卷起衣袖道:「我来吧!」 馄饨小小的,馄饨皮薄而透明,馄饨馅又弹又鲜,赵舒第一次觉出了食物的美好滋味,眼波流转看向素梨。 素梨会意,知道他还要,便用银汤匙又舀了一个,吹凉了才喂赵舒。 阿保立在一边目光炯炯注视着,待素梨喂到第五粒小馄饨,他的崇拜已经喷涌而出了——王爷能吃两粒馄饨就很罕见了! 素梨有些稀奇古怪的讲究,最爱「六」这个数字,待赵舒吃了六粒小馄饨,便不再喂了,舀了一汤匙排骨汤,吹凉后小心翼翼喂赵舒喝了。 阿保侍候赵舒漱口的时候,素梨在一边道:「这会儿太阳正好,不知道赵小哥能不能晒太阳散步?」 阿保闻言大喜,忙道:「沈……沈大夫说可以的!」 素梨看向赵舒:「外面太阳很好,又没有风,出去散会儿步,然后晒会儿太阳,怎么样?」 赵舒不说话,可是清泠泠的眼睛却似会说话一般看着素梨。 素梨总觉得赵舒就像那娇软可爱的雪白小猫咪,正抬着雪白的猫爪祈求自己带他出去玩,她的心似被小猫咪的软毛拂过,软得一塌糊涂,便反客为主吩咐阿保:「阿保,你让人在背风朝阳处准备好躺椅,我扶着你们公子过去。」 阿保欢喜无限,生怕素梨后悔,喜滋滋答了声「是」,兔子般窜了出去,指挥着人摆放躺椅。 素梨见旁边衣架上搭着件宝蓝缎面雪貂斗篷,便拿了过去,服侍赵舒穿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搀扶着赵舒往外走。 赵舒身子极轻,素梨扶着他出了屋子,走到铺着鸡翅木地板的廊上,见青石台阶对赵舒来说有些难行,便低声道:「我抱你下去。」 说罢,不待赵舒反应过来,素梨便打横抱起赵舒,轻轻松松下了台阶。 她抱着赵舒单捡有阳光照射的地方走,一直走到了前面平展些的青砖小径上,眼看着离前面的躺椅没几步了,这才把赵舒放了下来。 赵舒俊脸微红,垂下眼帘,扶着素梨慢慢往前走。 一个多月不见,素梨似乎比先前又丰满了一些,身上依旧香香的,个子似乎也高了一些,如今已经到他耳下了…… 赵舒眼波流转看了素梨一眼,心道:素梨不会长得比我还高吧? 他在男子里面算得上高挑了,素梨若是比他高,会是什么样子呢? 素梨专心致志扶着赵舒走到了躺椅前,见躺椅上铺设着厚厚的青竹纹白绫褥,赵舒自己躺下去有些费时,便直接抱起赵舒,轻轻放在了躺椅上,然后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阿保:「把锦被给我。」 阿保听话得很,双手奉上了叠得齐齐整整的锦被。 素梨展开锦被,搭在了赵舒身上,又细细掖好,然后笑盈盈道:「这下舒服了些吧?」 赵舒轻轻「嗯」了一声,抬眼看了阿保一眼。 阿保会意,轻轻一摆手,与其余侍候的人一起悄悄退了下去。 素梨要和赵舒商议夜间子时用药的事,见状便掇了张锦凳放在赵舒右手边,自己坐了下去,低声道:「咱们商议一下晚上的事吧!」 赵舒眼神温润看着她:「我头有些疼……」 他全身都疼,不过这疼痛对他来说早已习惯,他只是忍不住要向素梨撒娇而已。 赵舒的眼神就稚儿渴求的眼神,柔软,祈求,娇气……素梨没法拒绝这样的眼神,当即道:「我帮你按按。」 她解开赵舒束发的发带,把他的长发全都铺展开来,心道:他的头发可真好,跟缎子似的。 一般长期生病的人会头发枯黄干燥,赵舒的长发却乌黑柔软似乌缎一般。 素梨一边按摩着赵舒的头,一边和赵舒说着今晚子时的安排。 赵舒闭着眼睛享受着素梨的按摩,待素梨说完了,这才道:「不去你家。你把使用的法子告诉我,再悄悄把药给我,到时候我吩咐人来做。」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自己死了,素梨和她的家人要受连累。 素梨听了,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 v第五十三章 她自然明白赵舒这样安排的用意,半日方道:「不让我姥爷过来,我来陪着你。」 赵舒默然。 素梨见状,当即停下手里的动作,把茶盘里倒扣着的素瓷小盏拿了过来,拿起水晶盘里切橙子的银刀,取出袖袋里的黄果,用银刀在黄果上拉了一道口,对准了素瓷小盏,只见那道裂口上开始涌出半透明的青色汁液,一滴滴滴了下来,落进了小盏里。 一阵奇异的清香弥漫开来。 赵舒正要开口,谁知素梨已经端起素瓷小盏,一口把里面的青色汁液给喝了,然后微微一笑:「是甜的。」 她把已经挤瘪了的黄果送到赵舒鼻端:「你闻闻!」 赵舒闻到了一股怡人的果,甜丝丝的,却又不腻。 素梨这人颇有格物致知的精神,索性拿了水晶茶盘放在躺椅的扶手上,然后用银刀把这黄果给细细解剖了,一边解剖一边解说,还把黄果被肢解后的遗体杵到赵舒眼前让他看。 赵舒专注地看着素梨忙活,心里弥漫着欢喜,这欢喜令他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原来这世上有这样有趣的人,说她善良吧,她又莽撞得很;说她莽撞吧,她偏偏又细心…… 素梨忙活完,阿保送来清水、手巾和香胰子,亲自服侍素梨洗手。 素梨一边用香胰子搓着手,一边道:「你们这香胰子没我制的好,我送你们一盒香胰子——不要钱!」 阿保笑眯眯行礼:「多谢秦姑娘!」 赵舒舍不得素梨走,他人躺在躺椅上,眼睛却一直追随着素梨。 素梨察觉到赵舒对自己的依恋,更加觉得赵舒像小猫咪了,而且是刚断奶那种小猫咪,心里越发怜惜起来,便好人做到底,洗罢手,继续给赵舒按摩。 秋阳温暖,河边空气湿润,素梨身上的馨香萦绕,她的手指令赵舒头皮酥麻,他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待赵舒睡熟了,阿保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神情肃穆,端端正正给素梨行了个礼:「秦姑娘,我们公子已经一夜未曾入睡了,多谢!」 素梨看着赵舒的睡颜,微笑了起来:「赵小哥好像娇气的小猫咪呀!」 阿保:「……」 素梨要回家了,见赵舒睡熟,便和阿保告辞离开了。 用罢午饭,素梨也有些累了,回到楼上拥被高卧,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这才醒了过来。 她沏了一壶雀舌芽茶,送到花圃里去找陈老爹。 陈老爹品着茶,听素梨一一说了赵舒的安排,叹息了一声道:「赵小哥这是怕万一出事连累咱们……真是善良的好孩子!」 素梨端起茶壶给陈老爹斟满:「姥爷,你教我一遍,我过去教他身边的阿保。」 陈老爹饮罢茶,让素梨准备了银刀和黄果,细细演示起来。 素梨学会后,又和姥爷讲了一遍。 陈老爹美滋滋躺回竹制躺椅中:「素梨,这件事办完,我教你培育这种药,将来能帮人,就帮人一把。」 他拿起一边放着的用竹子挖成的小茶叶罐,摇了摇,听着里面仅剩的一点茶叶的声音,又道:「赵小哥若是要感谢咱们,不用送金银,那样不好,送我些上好的雀舌芽茶就可以了。」 素梨扑哧一声笑了:「姥爷,我不是刚给你买了茶叶吗?」 陈老爹理直气壮道:「你买的茶叶瞧着嫩,却不是明前茶,还是上次赵小哥身边的那个小厮阿寿送来的茶叶好!」 上次阿寿过来送的竹箧底下,居然还有两罐贵州湄潭产的雀舌芽茶。 要知道这种茶一向贡上,余下的都被达官贵人给包了,一般人根本见不着,赵小哥却一送就是两大罐,堪称大手笔了。 素梨笑着答应了下来。 进入亥时之后,阿保按照赵舒的安排,屏退其余侍候的人,关闭了后花园,独自一人做好了各种准备工作,又在约定的时间让亲信用船接了素梨过来。 这时候距离子时只有半个时辰了。 素梨一进来,见卧室里只有她、赵舒和阿保,便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匣子来,摁开消息递给了阿保。 阿保见里面是两个黄澄澄的圆果和几节切割好的绿色藤蔓,当下便拿了藤蔓煮洗澡水去了。 待一切齐备,已近子时了。 素梨割开这两个黄果,共接了一小盏半透明的青色汁液。 她当着阿保的面,左手扶起赵舒,右手端着小盏喂他饮下。 赵舒只觉得素梨身子柔软,馨香袭人,顿时心神一荡,恰在此时,素梨把小盏送了过来,清香扑鼻,他当下收敛心神,开始服用药汁,觉得入口清甜,便慢慢都喝了下去。 待赵舒喝完,素梨和阿保配合默契,素梨留在房里,阿保服侍赵舒去浴间用这种藤蔓煮的水蒸浴。 赵舒在浴间蒸浴的时候,素梨甚是担心赵舒,有些坐不住,便走到浴间外面:「阿保,你们公子怎样了?」 赵舒声音传出:「我很好,不必担心。」 听到赵舒声音气息很稳,素梨没那么担心了,却因为酷爱格物致知,特别想亲眼见识解毒的过程,被极其旺盛的好奇心煎熬得恨不能冲进去瞧一瞧。 若赵舒是个女孩子,那该多好啊,她就能进去看看了。 此时浴间内,赵舒身上被热气蒸腾出了一身细汗。 阿保抬手在赵舒肩上抹了一把,惊喜地把手伸到赵舒眼前:「王……公子,这……这汗是黑的!」 居然是灰黑色的汗! v第五十四章 素梨在屏风外听到了,确定符合姥爷说的药效,忙道:「不是还有一浴桶药汤么?待出的汗多了,再换一桶重新泡!」 阿保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嘴角却一直往上翘,一边哭一边嘟囔:「主子,我想着这回咱们是病急乱投医,都做好了……准备了,还想着绝对不能连累秦姑娘,奴才都担下得了……」 赵舒清晰地感觉到元气在一点点恢复,往日那种彻骨的寒意一点点退去,体内开始热乎起来,他心中欢喜,用极轻的声音道:「我不是留了给……爹娘的信么……」 他怕自己若是去了,会连累素梨和阿保,因此下午醒来后,他屏退阿保,勉力写了一封给父皇母妃的亲笔信。 在信里,除了交代遗言之外,赵舒也为阿保和素梨做了安排。 阿保聪明谨慎,却又有一份正义之心,他打算让阿保进入仕途。 至于素梨,赵舒没想到自己这一生会遇到秦素梨。 他不能陪伴素梨,却可以保证她一生平安喜乐快快活活,这样到了黄泉之下他就不用担心她了。 从浴间出来,赵舒疲惫之极,只穿着白绫浴衣的他被阿保扶着躺在了锦榻上,和素梨说了句「我很好,你放心」,就堕入了黑甜乡中。 素梨见赵舒情形还不错,便起身告辞。 阿保忙道:「秦姑娘,这会儿小厨房还有人轮值,各样菜肴汤水都备着,您不如先用些再回去……」 素梨原本不觉得饿,被阿保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不过想到还在花圃等自己回去的姥爷,素梨便道:「我姥爷在花圃门口等着我,有没有方便携带的饼夹肉之类的,我拿着路上吃。」 阿保闻言笑了,叫来小厮吩咐了一句,然后看向素梨:「秦姑娘,且等片刻。」 素梨便又折回卧室看赵舒。 赵舒这会儿睡得很熟,呼吸平顺。 陈老爹说过,解毒前病人的手心潮湿冰冷,若是开始解毒,手心会变得干燥温暖。 赵舒醒着的时候,素梨实在不好意思说:「哎,赵小哥,让我摸摸你的手心吧!」 如今赵舒睡熟了,素梨的好奇心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她趁阿保没进来,把赵舒的手从锦被里掏了出来,伸手摸了摸他的手心,发现赵舒的手心干燥而温暖,符合姥爷说的解毒后的特点。 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素梨心情愉快,把赵舒的手重新放回了锦被里,掖好锦被,然后若无其事溜溜达达出去了。 到了外面,阿寿恰好提了两个食盒过来了。 阿保笑容灿烂:「秦姑娘,这食盒里是给您和陈老爹准备的宵夜。」 秦素梨也不忸怩,大大方方道:「多谢!」 阿保留下阿喜和阿乐守夜,自己和阿寿提着食盒打着灯笼送素梨回去。 阿寿是个沉默的少年,他提着食盒,阿保打着灯笼,两人引着素梨从侧门直接去了河边,陪着素梨乘船到了对岸,一直把素梨送到了陈家花圃外面。 见陈老爹出来接了素梨进去,阿寿和阿保这才告辞离去。 陈老爹正等得有些饿,接过食盒大乐:「素梨,咱们去你的作坊里大吃一顿!」 素梨担心姥爷劳累,把食盒接了过来,笑眯眯道:「姥爷,咱们祖孙俩一醉方休!」 往后院走的时候,陈老爹忍不住问素梨:「素梨,赵小哥怎么样了?」 他这辈子就用这药救过一次人,还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因此好奇得很。 时近中秋,月白风清,后院中花香幽微,素梨这会儿心情很好,脚步轻快,声音甜美:「姥爷,我没亲眼见,不过听说是出了一层灰黑色的汗。」 闻言陈老爹也笑了起来:「这就对了,这种药连用三日就不要再用了,不然身子会受不了。」 素梨记在了心里,到了后院小楼的一楼,素梨收拾了桌子,把酒菜从食盒里取出摆好,祖孙俩对坐吃菜饮酒。 菜都用上好的素瓷盖碗装了,分量很小,数量却多,四荤四素八道菜,一咸一甜两道汤。 酒则是京城名酒梨花白。 陈老爹一边吃喝,一边感叹:「赵小哥这厨子可真不错,我老人家这辈子可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喝到这么醇香的酒……」 素梨微笑:「姥爷,等我有钱了,有空就带你出去吃好吃的,还给你买好酒。」 陈老爹美滋滋吃了一口酒:「嘿嘿!姥爷等着这一天,到时候我什么都不做,专门给你带孩子!」 素梨不禁笑了起来,心里却有了一个主意——得找个时间出去找产科名医看看脉息。 她是极喜欢孩子的,前世却一直未曾有孕,如今重生一世,素梨还是有些担心的。 陈老爹吃得醉了,素梨便安置姥爷在作坊内的竹床上睡下,自己收拾了残羹冷炙,把杯盘都清洗干净,用食盒收好,放在妥当之处,待忙完这一切,她才上楼歇息去了。 大约是卸下一桩心事的缘故,素梨难得地睡了懒觉,等她醒来,已经快中午了。 陈氏正坐在竹榻边做针线。 她用阿寿送来的海棠红缎子给素梨做一件宽袖褙子,好搭配着新给素梨做的白纱挑线裙穿。 陈氏做得累了,一抬眼,却见素梨不知何时醒了,侧身躺着,一双清泠泠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当下笑了起来:「素梨,可算是醒了,该用午饭了呢!」 素梨裹着被子打了个滚,让被子紧紧裹在了身上,然后虫子般拱到了陈氏身前:「娘,家里没什么事吧?」 陈氏见素梨睡得一张小脸白里透红,似笼着一层珠光,心里喜欢,伸手摸了摸素梨的脸颊:「就是兰大姑奶奶捎来信,说八月初十那日上午,她带着兄弟在小石桥上站着说话,到时候你带着春颖走一趟,彼此相看一番。」 素梨「嗯」了一声,继续蜷曲着窝在那里。 v第五十五章 陈氏又道:「上次阿寿送来的衣料,我觉得不错,给你做一身衣服,等相看那日穿上,到底更好看。」 素梨和娘亲聊了几句,发现昨夜自己出去之事,家里人并不知道,便放下心来,道:「娘,你九月底就该生产了吧,咱们得提前寻好接生婆……陈家庄有接生婆么?」 「有啊,」陈氏笑了,「村里卖羊奶的邓七郎,他娘就是有名的接生婆,人都叫她邓老娘,连我和你舅舅都是她接生的。」 听到娘和舅舅都是这位邓老娘接生的,素梨放下心来——至少娘和舅舅都完好无缺地出生了呀! 她裹着被子又在榻上滚了好几圈,这才揭开被子跳下榻穿衣梳洗。 素梨洗漱罢穿外衣,陈氏走过来帮她系衣带,口中道:「素梨,临河别业送来的那匹缂丝,你有什么打算?」 素梨想了想,道:「娘,咱们想办法做成扇面,将来我开了铺子,放在我的铺子里卖。缂丝太珍贵了,若是留下,被我爹知道,又得便宜我那几个姑姑了!」 陈氏如今什么都听女儿的,当下就不再多说了。 用罢午饭,王四儿去西村桂园买了二百斤桂花回来,素梨和他在作坊里忙碌了一下午,这才处理完这些桂花。 她是闲不住的,待到了傍晚,又去花圃跟陈老爹学扦插。 陈老爹拿着刻刀在枝条上刻了两刀,然后让素梨看:「素梨,你看,应该是这种切面。」 接下来他把刻好的枝条插入盛着生根水的瓦罐里:「等根生出来咱们就可以移植了,等一会儿我教你调生根水。」 夕阳一点点隐入西山,秋风渐起。 素梨听姥爷讲解罢,就开始自己模仿,终于在天黑前学会了扦插和调生根水。 祖孙两个正在忙碌,王四儿过来叫他们去前院吃晚饭。 家里先前都是陈老爹做晚饭,如今有了春颖,倒是春颖做饭居多。 春颖在陈家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也融入了陈家,她不爱说话,沉默稳重,洗衣服干净,做饭好吃,陈老爹、陈老太和陈氏如今都挺信任她。 只有素梨,因为不相信自己的亲爹的缘故,始终对春颖有所防备。 陈家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个讲究的,吃饭的时候,陈老太问素梨:「素梨,你知道兰家要来相看的事么?」 素梨连连点头:「姥姥,放心吧,那日您老人家陪我过去走一趟。」 陈老太笑了起来:「好好好!到时候我穿上新做的衣服,簪上一朵花,也做一次老来俏!」 春颖在一边听了,看了素梨一眼,低下头去。 素梨晚上洗罢澡就去一楼作坊里干活了。 陈氏不放心,下楼去看,却见长案上放着三盏油灯,昏黄的光晕连成一片,而素梨在这昏黄光晕中,正低头忙碌着。 她看了一会儿,也没打扰素梨,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悄悄离开了。 陈氏回到床上,心事重重躺了下去。 女儿才十四岁,却已经担负起了养家的重担,日日夜夜努力着,而该养活妻儿的丈夫秦义成,却不知浪到哪里去了…… 此时秦义成正在京中李太尉府管家蔡明通的宅子里。 胡三泉和蔡明通认了亲家,又通过蔡明通把女儿胡大姐儿送给了李太尉做妾,因此他和蔡明通打得火热。 这次秦义成进京参加京畿乡试,因胡三泉也要进京走动,便乘了胡三泉的船到了京城,又跟着胡三泉住进了太尉府管家蔡明通的宅子。 蔡明通一直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好容易今日抽出空来,令人在胡三泉和秦义成居住的花园书斋内摆上酒菜,自己亲自陪着胡三泉和秦义成饮酒说话。 胡三泉饮了几杯酒,胆子大了起来,开口问蔡明通:「亲家,不知太尉府里这些时日在忙些什么,瞧着你甚是忙乱啊!」 蔡明通也有了几分酒意,道:「不瞒你们两位,咱太尉府要出一位王妃娘娘了。」 秦义成闻言忙道:「如今天子膝下,只有两位亲王——端王和福王,不知道太尉府千金要嫁的是哪一位?」 按照李太尉的政治嗅觉,他的女儿嫁给哪位王爷,哪位王爷的帝位继承人身份怕是板上钉钉了。 蔡明通呵了一声,道:「福王那病秧子!」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秦义成和胡三泉这下子都明白了,李太尉的千金要嫁的正是刚回到京城的端王了。 想到柳翎如今正是端王的亲信幕僚,秦义成心里热腾腾的,面上带着笑,心里计议着明日去找柳翎。 又谈了几句后,秦义成借口有酒,起身告辞。 蔡明通笑了:「秦秀才初九那日要下场考试,先回去歇息也好。」 待秦义成离开,蔡明通凑近胡三泉,低声问道:「这个秦秀才有妻室没有?」 「说是有,不过没人见过,」胡三泉看向蔡明通,「亲家这是何意?」 蔡明通端起金盏,与胡三泉碰了碰,一饮而尽,这才道:「上次家里女眷生辰办寿酒,太尉府的女眷也赏脸来了几个,其中就有太尉大人的二姑娘,也就是未来王妃娘娘的庶出二姐,她嫁人不到三年就亡了丈夫,因太尉夫人疼爱接回太尉府守寡。那日她恰好在咱家里遇到了秦秀才,一眼看中了,把我叫去说了,若是这秦秀才这次乡试高中,她便要嫁给秦秀才呢!」 胡三泉眨了眨眼睛:「秦秀才有娘子,太尉府的小姐总不能做妾吧……」 蔡明通「嗤」的一声笑了:「有妻子?休了就是!」 胡三泉到底有些犹豫,面上却是不显,继续与蔡明通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第二天一大早秦义成就带着胡三泉借给他使用的小厮胡杨去了端王府,掏了一钱银子给门房,请求通禀。 门房斜着眼睛看了看秦义成递过来的这粒碎银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就是不接拜帖。 v第五十六章 秦义成见状,微微一笑,当即掏出一块七八钱重的碎银子递了过去。 门房这才痛痛快快接了秦义成的拜帖,进去通禀了。 柳翎正在外书房处理端王府的日常事务。 此时他正在看一封密信,信是从巩县那边送来的。 看罢密信,柳翎垂目思索着:秦素梨才十四岁,怎么说媒的人就不肯消停呢,刚破坏掉姓李的,又来了姓兰的…… 待乡试结束,端王与李太尉府、连府的联姻达成,还是回巩县一趟吧! 柳翎正在思索,外面传来小厮秋枫的声音:「公子,外面小厮来回禀,秦义成求见。」 秦义成随着小厮秋枫从角门进了端王府,一路穿过好几个院落,终于到了一个花木扶疏的院落,见到了柳翎。 柳翎白衣玄带,做书生打扮,清俊异常,一见秦义成便笑了起来:「大表兄,好久不见了,请进来坐吧!」 秦义成原本还有些忐忑,此时见柳翎满面春风甚是热情,一颗心渐渐就稳了下来,陪着柳翎也有说有笑起来,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这科乡试上。 柳翎闻言,凤眼一闪,笑了起来:「真是有缘,愚弟也要参加这一科乡试。」 秦义成闻言一愣——柳翎年纪小,连秀才都不是呢! 柳翎落落大方道:「承王爷厚爱,为愚弟奔走,愚弟如今也是监生了。」 在大周朝,没有考上秀才,缴纳银子以取得乡试的应试资格的人,被称为监生。 监生是可以参加乡试的。 秦义成没想到柳翎会走捐纳之路,不由道:「端王待表弟可真好……」 柳翎笑意加深,凤眼微眯看向秦义成,声音有些低:「这次乡试,大表兄想不想中呢?」 秦义成眼睛一亮,一颗心怦怦怦怦直跳,声音微颤:「表弟的意思是——」 柳翎起身,洒然走到窗前,忽然转身:「就看大表兄能不能答应愚弟的条件了!」 秦义成心脏怦怦直跳:「表弟请直言!」 到了此时,柳翎给人的感觉依旧是春风拂面。 他微微一笑:「我想娶素梨为妻。」 秦义成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要伸出尾指去掏掏耳朵了。 他眨了眨眼睛,呆呆看着柳翎:「什么?我……我没听清楚……」 柳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双目沉静看着秦义成:「大表兄若是愿意把素梨许配给我,这一科自会高中。」 秦义成先惊后喜,面上却显出踌躇之色:「这……这……辈分上不太对吧……」 他倒是不介意把素梨许给柳翎,问题是辈分不对啊,小表叔如何迎娶表侄女? 柳翎老神在在:「辈分算什么,早出了五服。」 秦义成嗫嚅道:「村里人说起来,怕是不太好听……」 柳翎心道:村里人?我不会在意,素梨更不会在意! 他微微一笑,道:「我家已经迁到了京城居住,待兄长高中,自然也要阖家搬出梨花坳了,村里人怎么说怎么想,用得着在意么?这是其一。」 「若是有朝一日我官高爵显,与素梨夫荣妻贵,梨花坳的人也只会把此事传为佳话。这是其二。」 说罢,柳翎凤眼微眯看向秦义成:「大表兄,愚弟之言可有道理?」 秦义成默然。 在他的印象中,自家西隔壁的柳家,虽然兼具远亲和近邻两重身份,却因为柳家一直待他家甚是冷淡,一向来往不多。 柳翎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房表弟,一直显得清俊而和气,是个聪明上进的邻家小孩子。 如今这个小孩子要谋求他的女儿了,他自然要好好估量一番。 一家有女百家求,他女儿这么美貌,自然不能轻易许人。 只是柳翎提出的这个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啊! 片刻后,秦义成试探着开口:「若是我这一科没有中呢?」 柳翎微笑:「那咱们的约定就此作罢。」 秦义成慨然道:「你我来商量一下细则吧!」 既然要卖女求荣了,那就卖得认真细致一些,免得吃了亏。 柳翎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轻声道:「好。」 因为明日要往海棠红送货,素梨想着多做些香胰子出来,便一直掌灯在一楼作坊内忙碌着。 陈家花圃里有陈三郎种的六畦雪菊,如今还不到九月就开放了,素梨实验了好几次,终于试制出了雪菊香脂和雪菊香胰子,她如今正在做的便是雪菊香胰子。 雪菊毕竟产量不高,这次的量只够她做十五个雪菊香胰子。 眼看着快到子时了,素梨便用白纱袋装了一个雪菊香胰子,用灰绿纱袋装了一个薄荷香胰子,又把特地给赵舒制的两个青竹香胰子用青色纱袋装了,发现一共是四个,不甚吉利,便又拿了一个玫瑰香胰子和一个木槿花香胰子,凑够六个,用桐木匣子装了。 为了方便给赵小哥解毒,陈老爹这几日都让王四儿到前院西厢房去住,自己在花圃值夜,这会儿瞧着快到时间了,他便过来叫素梨。 v第五十七章 素梨见姥爷过来了,便脱掉外面的毛青布大褂,洗了洗手,抱着桐木匣子跟着陈老爹去了花圃,预备采摘了黄果割了藤蔓直接带过去。 阿寿正在花圃后门外阴影处站着,听到花圃门打开的声音,月光中定睛看去,见是陈老爹和素梨,这才闪身出来,拱手行礼。 素梨扭头朝陈老爹点了点头,便随着阿寿往河边去了——一艘小船正停泊在河边的芦苇丛中。 临河别业后花园的书斋内灯火通明。 赵舒躺在锦榻上。 阿保拿着一摞新到的文书念给赵舒听,他每念完一封,就提提笔等着赵舒开口,替赵舒批复。 听罢豫陕两地官员联合上书朝廷弹劾太尉李修独断朝纲的奏章,赵舒轻轻道:「根源其实在视国为家,一人独治,唐太宗与贤臣共治天下,这才有了贞观之治……大周朝应设恢复内阁……」 处理了一晚上政务,他觉出了些疲惫来,便阖上了眼睛:「把我的批复拿给外书房那些幕僚,让穆青刘兴隆他们拟出章程来,我预备呈给父皇。」 阿保奋笔疾书,写完后又拿给赵舒看:「王爷,您看怎么样?」 赵舒看了一眼,道:「送到外书房吧!」 阿保命人把批复送到外书房,刚转身进了书斋,就听到赵舒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阿保笑吟吟道:「王爷,如今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秦姑娘怕是要到了。」 赵舒的心事被阿保揭破,觉得脸有些热,便不肯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道:「她爱吃梅菜扣肉和回锅肉,厨房那边准备没有?」 阿保笑得眼睛眯着:「启禀王爷,都准备了,还让厨房提前炖了佛跳墙备着呢!」 他自小伺候王爷,王爷何曾关注过这些琐事?这都是因为秦姑娘啊! 想到这里,阿保故意叹了口气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姑娘晚上吃那么多,她也不怕身体沉重?」 这话赵舒不爱听,当下反驳道:「她哪里身体沉重了?她那么瘦,胖一点更好。」 大周朝女子以苗条纤弱为美,赵舒觉得这样不好,还是像素梨一样该吃就吃身体康健才好。 阿保心中暗笑:王爷平时连话都懒得说,说几句话得喘半日,如今刚解了一次毒,就一句接一句批驳我的谬论,话里话外都护着秦姑娘,这解毒效果可真好,秦姑娘可真是王爷命中的福星啊! 主仆两个这个说话,外面传来阿寿的声音:「启禀王爷,秦姑娘到了。」 赵舒心跳顿时有些快,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待素梨进来。 素梨脚步轻快走了进来,见赵舒正躺在锦榻上,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像是会说话一般,眼中满是欢喜,心中也欢喜起来,走了过来,把手中的桐木匣子递给阿保:「这是我送赵小哥的香胰子!」 说罢,她笑盈盈看向赵舒,屈膝行了个礼:「今日觉得怎么样?」 赵舒一看到素梨,就觉得欢喜,似有春风从心头拂过,一颗心酥酥麻麻的。 他视线追随着素梨,轻轻道:「我很好。」 看着要到子时了,素梨有些踌躇地看向赵舒:「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赵舒看向她,等待着素梨说出来。 素梨实在是拗不过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厚着脸皮道:「你用药水蒸浴的时候,能不能穿着浴衣蒸浴?」 赵舒墨黑秀致的眉挑了起来。 素梨眼睛亮晶晶:「我想看一看解毒的具体情形……」 赵舒:「……」 室内点着赤金枝型灯,满室光明,素梨发现赵舒白皙剔透的肌肤微微透出些红晕来,顿时有些纳闷,道:「你不用不好意思,到时候你把肩膀露出一些,我瞧一瞧也就是了。」 赵舒:「……」 他抬手遮住脸,轻轻道:「好。」 素梨目的达到,欢喜得直搓手:「那咱们现在先服药汁吧!」 啊,她终于可以看到解毒的全过程了,好兴奋呀! 素梨眼睛亮晶晶看向阿保:「阿保,银刀呢?茶盏呢?快拿出来吧!」 阿保笑着道:「秦姑娘,都备好了。」 素梨从袖袋里掏出了两颗黄果来,递到赵舒面前献宝:「整株藤蔓中熟得最透,形状最完美的两颗黄果,被我摘了下来,你看怎么样?像不像用蜜蜡雕刻成的?」 赵舒眼神温软看着素梨。 他觉得素梨什么都好,就算是素梨把他当小孩子逗,他也觉得欢喜。 见秦素梨把一向运筹帷幄熟掌朝局的福王当小孩子逗弄,阿保心中暗笑,忙去安排布置。 屏风内热气蒸腾,药香浓郁。 赵舒整个人浸在浴桶中,身上穿着交领白绫浴衣,遮得严严实实的。 屏风外的素梨因为好奇心即将得到满足,简直有些雀跃,大眼睛亮晶晶的:「可以了么?」 阿保看向赵舒,眼神中带着询问。 赵舒阖目靠在桶壁上,心中颇为踌躇。 他知道自己长期卧病,身体瘦弱不堪,实在不愿意让素梨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v第五十八章 就在素梨等得着急恨不能双目透视屏风的时候,屏风内传来了赵舒气息微弱的声音:「进来吧……」 素梨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阿保甚是机灵,一见素梨这架势,就知道她的目的绝对不是看美少年入浴,而是真的要格物致知,弄清解毒的过程了,便掇了张锦凳,放在了浴桶前。 素梨在锦凳上坐下,双手扶着浴桶壁,认真地观察着赵舒,发现赵舒双目紧闭,浓长睫毛湿漉漉的,微微颤动着,而他白玉一般的脸上和颈部,正冒出一粒粒的细汗,忙凑近一些,细细查看。 赵舒心跳很快,根本不敢睁开眼睛。 素梨伸出一根手指,在赵舒颈上抹了一下,把抹下的汗珠子抹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做着比对,发现这汗水是淡黑色的。 见素梨专注地看着腕上的那抹汗水,在一旁的阿保忙道:「秦姑娘,昨夜出的汗还是灰黑色的,今夜汗的颜色比昨夜淡了一些。」 素梨点了点头,手臂平放在浴桶壁上,双目盈盈看向赵舒:「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气闷?心跳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快了些?」 赵舒阖着眼睛,轻轻道:「都很好。」 弄清楚解毒过程后,素梨好奇心得到了充分满足,便起身道:「我出去了,你继续泡澡吧!」 临离开了,她忽然发现赵舒肌肤极白,便把自己的手伸到赵舒颈侧比对了一下,然后道:「你可真白呀!哈哈!」 说罢,素梨开开心心离去了。 赵舒:「……」 他有些气闷地抬起了手,看着自己雪白细瘦的手腕。 阿保见自家王爷被秦素梨取笑了,简直是哭笑不得——这秦姑娘也太不把王爷当男子汉看了,怎么像逗小孩一样啊! 这天夜里,秦老爹和素梨在一楼作坊内品尝到了福王府大厨亲手烹制的佛跳墙。 陈老爹从来没吃过这么味道鲜美的食物,简直快要把舌头吞下去了,一边吃,一边唠叨着:「素梨,下次你问问赵小哥,他家这大厨今年多大了,有没有成亲,若是没有成亲的话,能不能撮合一下你和这位大厨……」 素梨端着酒盏慢慢品着。 今晚阿保让人准备的酒是专供后宫娘娘们桂花酿,酒是温的,甜蜜温软,令人熏然欲醉,却又并没有真醉。 这酒前世素梨饮过,当时就很喜欢,可惜这酒每年的出产太少,端王府并没有分到多少,她也只能尝尝而已。 听了姥爷的话,素梨一时还真有些动心:「姥爷,若这大厨未曾婚配,年青英俊,人品上佳,又愿意娶我,倒是可以考虑。」 嫁个会做美食的男人,也是极有福的! 陈老爹记在了心里:「等下次见了阿寿或者阿保,我试着问问,说不定千里姻缘一线牵,你的终身就在这里呢!」 到了第三次解毒,素梨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就不打算久留,当着赵舒的面把黄果和新截的藤蔓交给阿保后,她便告辞离去了。 赵舒看着素梨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心中有些黯然。 阿保也没想到秦素梨如此磊落,好奇心一旦得到满足,就抛弃了自家王爷,当下也是默然,过了一会儿方转移话题道:「王爷,今日是八月初九,正是乡试入场之日,这次京畿乡试的主考,乃是前任江南都御史薛琛,薛琛是端王老师金凌云的好友。」 赵舒沉默片刻,道:「薛琛还算正直,也许会有所回护,却不至于科场舞弊。」 素梨的父亲秦义成正是参加京畿乡试,若是这科中了,就有了举人身份,素梨的身份也就水涨船高了…… 此事他早已做了安排,应该不至于出问题。 八月初十这日一大早,陈家就热闹起来了——陈老爹嫁到京城的大女儿陈大姐带着三个儿子回来了。 陈大姐与素梨的娘亲陈二姐是嫡亲的姐妹,却不像陈二姐身材苗条容颜美丽,而是身材高挑五官大气,素梨有一些像她。 进了堂屋,与爹娘弟妹叙礼罢,陈大姐叫三个儿子过来:「来给姥姥姥爷磕头,给舅舅姨母请安!」 陈大姐的三个儿子都生在春天。 陈大姐生老大时下雨,所以老大的名字就叫薛春雨;生老二时刮风,老二就叫薛春风;生老三是下了冰雹,老三就叫薛春冰。 老大薛春雨今年十七岁,生得剑眉星目宽肩细腰身材高大,如今在京畿祥符县县衙做都头。 老二薛春风今年十五岁,生得高挑清秀,如今在嵩山书院读书。 老三薛春冰今年才十三岁,娃娃脸,倒是也清秀,只是一团孩子气。 陈大姐性格爽利,又一向疼爱妹妹,早知了秦家的那些糟心事,这次是有备而来。 她指着三个儿子,对妹妹说道:「二姐,我这次来,就是打算让素梨从这三个中挑选一个,咱们亲上做亲,我做素梨的婆婆,也不至于让素梨受苦!」 陈氏:「……」 素梨看着满脸尴尬的三个表兄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姨母待她好,三个表兄弟也疼她,前世她对三个表兄弟也都提携有加,没想到重生一世,姨母居然来了这么一出。 见素梨笑,薛春雨、薛春风和薛春冰虽然尴尬,却也都笑了。 一般人家的儿媳妇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都知道,晚睡早起,伺候公婆,连用饭都不能上桌,得立在一边服侍公婆小姑,还得拿出陪嫁贴补家用。 素梨是他们的亲人,怎能让素梨嫁到外人家受苦? 无论嫁给他们三兄弟中的谁,他们都不会让素梨受苦的! 陈大姐拉过素梨,揽在怀里,无限疼爱道:「傻姑娘,你是小孩子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姨母是为了你好。你这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你随便挑,不用客气,他们都乐意。」 素梨心中好笑,看了过去,却见大表哥薛春雨低头微笑,二表哥薛春风强忍笑意,三表弟薛春冰脸都红了,不由也笑了起来,道:「既然姨母疼我,那我可得好好挑挑!」 陈老太听了,笑道:「胡说什么呢,今日城里开绸缎行的兰掌柜要来相看素梨,他和姐姐兰大姑奶奶在村口小石桥上等着,一会儿咱们带素梨过去相看。」 v第五十九章 陈大姐还没说话,薛春冰便雀跃道:「咦?素梨姐要相亲么?我们也要去!」 陈老太笑了:「好,咱们都去,热热闹闹,也让人家知道,素梨虽然是独生女,却也有三个嫡亲的表兄弟撑腰!」 连解了三天毒,赵舒虽然依旧病弱,却不像先前那样日日胸闷,夜夜咳嗽。 初十这日天气晴好,他有心去看看素梨,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等着阿保给他递下台梯子,一向聒噪的阿保却似锯了嘴的葫芦,提都不提此事。 最后赵舒只得自己给自己搬了下台梯子,问阿寿:「给陈老爹家准备的礼物齐备了么?」 阿寿躬身道:「王爷,已经齐备了。」 赵舒点头,轻轻道:「那就送去吧!」 又似自言自语道:「今日天气好,我也须出去散步。」 阿保正等着王爷开口呢,当下眉眼含笑:「王爷,陈老爹为人古道热肠,多次相助,于情于理,您也得亲自去陈家一趟。」 赵舒心中满意,瞅了阿保一眼,「嗯」了一声。 要出去相看人了,自然不可能这么多人一起跟着过去,大家在堂屋内商议着,商议着商议着,话题不知不觉变成了素梨出嫁陪送什么嫁妆。 素梨在一边听了半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我这么聪明能干,会干活能挣钱,合着我要嫁人,还得带着大批嫁妆过去? 那我嫁人图什么呢? 想了又想,素梨发现自己嫁人图的就是生孩子,而不是找丈夫,若是自己一个人能够怀上孩子的话,她连丈夫都不用要。 这个发现令素梨悚然而惊,她见堂屋内热闹得很,便悄悄溜了出去。 王四儿正坐在廊下,手边放着一竹篮枇杷,一边吃一边竖着耳朵听堂屋里说话,见素梨出来,忙把一个刚剥好的枇杷递了过去,又把自己的椅子贡献给了素梨。 素梨在椅子上坐下,在温暖的秋阳中啃着枇杷想着心事。 她在想自己想要嫁人,除了生孩子外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思来想去,素梨发现完全没有。 她一个人完全能过得很好了。 王四儿见素梨双目炯炯看向虚空,知道她在想心事,便剥了一个枇杷递给了素梨,见素梨吃完了,便又递了一个过去。 他一边喂素梨,一边自己吃,两人不知不觉把半篮子枇杷给吃得见了底。 枇杷甜中带酸,酸甜可口,王四儿正吃得心旷神怡,忽然听到一边素梨开口问道:「四儿,你为何想要成亲?」 王四儿想了想,道:「主要是想找个伴……两个人生儿育女相伴着过一辈子……」 他是孤儿,自然想要一个人和自己相伴到老生儿育女了。 素梨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那得找一个看着顺眼的、性子合适的、在一起觉得有趣的,才能一起相伴着过一辈子吧……」 王四儿瞅了素梨一眼,「嗯」了一声,又补充道:「素梨姐,你可是答应了要我做陪嫁的,等一会儿你去相看什么姓兰的,可得带着我去!」 素梨笑了:「你再给我剥三个枇杷,我就带你去。」 这枇杷还挺清甜的,不知道赵舒能不能吃,若是能吃,给他带些过去,枇杷有清肺止咳之效,倒是适合他。 他那小鸟似的胃口,也许一个枇杷就够了…… 堂屋里大家终于聊出了结果,陈大姐带着三个儿子和陈老太一起陪着素梨去相看,陈老爹和陈三郎去花圃做活,陈二姐留守在家。 众人浩浩荡荡出了门,向东往村口方向而去。 春颖见王四儿也跟着出去了,便试试探探用竹篮装了茶壶和茶盏,也跟着出了门,尾巴似的缀在后面。 陈大姐搀扶着陈老太走在最前面。 薛春风和薛春雨兄弟俩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聊着正在进行的乡试——今科京畿乡试的主考官薛琛,是他们同宗的族兄。 薛大薛二后面是素梨和薛三薛春冰。 薛春冰虽然才十三岁,却自认为是男子汉了,该顶门立户照顾妇孺了,一路都在试图说服素梨:「姐,我觉得我娘说的对,你还是在我们哥仨中挑一个吧,咱大哥会拳棒,等闲不受人欺负;咱二哥爱说爱笑,和你脾气投合;我呢,将来是要跟着爹娘做种子生意的,到时候咱俩一起做生意。再说了,我娘临出门,都和我祖母商议好了这件事,我家我祖母听我娘的,你若是嫁过去,也不用受长辈的隔辈气……」 素梨笑吟吟听薛春冰说完,这才慢慢悠悠道:「我说小冰冰,朝廷自有律令,表亲不得联姻!」 薛春冰眨了眨眼,瞅了素梨一眼:「你当我是小孩子,蒙我的吧?」 素梨忍着笑,伸手在前面薛春雨胳膊上拍了一下:「大哥,我说的对不对?」 薛春雨往外错了一步,和素梨薛春冰并排一起走:「朝廷的确有律令,不许表亲通婚。」 见素梨大眼睛里盛满笑意,得意得很,薛春雨便不慌不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民不告官不究,民间表亲通婚的也不少。」 薛春风也错后一步,走在薛春冰身侧:「正是如此,皇室宗亲也有姑表姨表通婚的,譬如当今福王殿下,据说有意迎娶外家连氏的三表妹为王妃,就是姑表通婚的例证。」 素梨闻言,眼睛亮晶晶:「咦?这是京城最新的消息么?福王殿下真的要和连家三姑娘订婚了?」 前世也是一直有这种传言,可是一直到素梨死去,赵舒依旧小叔独处,没听说订婚消息。 薛春风见表妹感兴趣,便说起了在嵩山书院听到的一些传闻:「如今连氏的家主连祁,正是福王殿下的亲舅舅,连祁膝下共有三女,长女嫡出,嫁入沁国公府做了世子夫人;次女庶出,即将成为端王侧妃,与李氏出身的端王妃同时进王府;三女嫡出,据说连氏有意许给福王。」 嵩山书院是大周四大书院之一,因距离京城较近,所以学子中多有京城贵介子弟,消息比较灵通。 素梨听得心脏怦怦直跳,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二哥,你是说端王要成亲?」 薛春风点头:「正是,而且是正妃侧妃一起进府,好日子就定在八月十八。」 v第六十章 素梨听了,心花怒放,欢喜得简直要跳起来了——赵序要成亲了! 她一直担心这一世会重蹈前世覆辙,这下子不用担心了! 薛春风见素梨眼睛忽然亮晶晶,分明是极欢喜的模样,正要询问,却听前面陈老太和陈大姐说道:「前方就是小石桥了,大姐儿,你大伯娘在那儿陪着兰大姑奶奶呢!」 素梨闻言,忙探头探脑看了过去。 薛春风见小表妹可爱,忍着笑把素梨拨拉到最右边,自己和素梨交换了位置,口中道:「素梨,这个位置看人更清楚!」 素梨大大方方道:「多谢二哥!」 距离小石桥已经很近了,素梨一眼便看到里正娘子陪着兰大姑奶奶立在小石桥南边的石栏杆前,正笑吟吟看着这边,而兰大姑奶奶旁边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蓝衣青年,正扭头在看金水河。 兰大姑奶奶见陈家一行人过来了,忙凝神看去,一眼便看到了素梨,见她青衫白裙,不施脂粉,却天然美丽,心中很是喜欢,便悄悄在兄弟兰琪胳膊上拍了一下,低声道:「第二排最南边那个青衫白裙的女孩子就是秦姑娘!」 兰琪抬眼看了过去,见姐姐所指女孩子甚是美丽,只是瞧着青涩得很,便觉得不是很喜欢,皱起眉头淡淡道:「大姐,这女孩子也太小了些吧?」 他这些年南北奔走做丝绸买卖,遇到女子甚多,却独独喜欢那种丰满风流如熟透的蜜桃似的女子,不喜欢这样美丽却青涩的小姑娘——他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家中人丁不旺,他要娶的是成熟稳重大方能管理家事的娘子,谁耐烦娶一个小姑娘回家哄着呢! 兰大姑奶奶自是知道兰琪那些爱好,见里正娘子已经上前去和陈家一行人打招呼了,便拧了兰琪一下,压低声音道:「你在外混的那些私窠子小寡妇,娘是不会让她们进门的,娶妻娶贤,还是陈家这个姑娘合适!」 兰琪撇了撇嘴,移开了视线。 兰大姑奶奶忙也堆起笑来,拉着兄弟上前和陈家众人厮见。 陈大姐也是爱说爱笑的爽朗性子,笑着和里正娘子见了礼,很快就与兰大姑奶奶打得火热,手拉手聊得热火朝天,众人也只能在一边等着。 素梨一瞧那个锦衣青年的样子,便知对方应是没瞧上自己,倒也不甚在意。 薛春风却皱起了眉头,心道:我表妹这么美丽,这人居然还看不上,眼瘸了么? 薛春雨也瞧出来了,剑眉紧蹙,心里也觉得今日之事不靠谱。 薛春冰悄悄和素梨咬耳朵:「素梨姐,这人瞧着没大哥二哥还有我好看,而且瞧着有些油滑,你还是从我们哥仨中挑一个……」 紧跟在后面的王四儿没有说话,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春颖看了看那个姓兰的,再看看陈家这边,知道这桩亲事不用柳翎出手也成不了了。 她悄悄瞅了王四儿一眼,发现王四儿眼中透着一丝冷意,心中一惊,忙低下头去。 娇气包赵舒出门,一向不是件简单的事,不过阿保组织调配能力甚强,很快就安排妥当。 阿寿带着人押了几抬礼物乘船渡河,从陈家花圃那个门进陈家,这样不至于引起村里人注意。 阿保则和阿喜穿上青衣,扮作小厮模样,跟着做书生打扮的王爷慢慢散步过去。 安排停当,赵舒终于出了临河别业,慢悠悠往通往陈家庄的大路而去。 经历了三次解毒,赵舒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同,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冷森森的感觉消失了,先前一直如影随形的疼痛现如今减轻了许多,胸腔也不像以前常常闷得喘不过气了,虽然夜间还会咳嗽,却不像先前那样咳血了,只是干咳而已……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能走的路程比先前远了一些。 饶是如此,从临河别业的后花园书斋走到临河别业的大门,依旧把赵舒累得够呛,若不是特别想见到素梨,他可真不想走下去了…… 阿保善解人意,见赵舒白皙如玉的脸泛起了微红,走路速度更慢了,猜到他累了,便道:「主子,前面便是小石桥了,小的累了,咱们在小石桥的石板上坐一会儿吧!」 这次陪王爷出来,他拎着食盒带着茶水点心,阿喜背着皮箧里面放着能折叠的竹椅和锦缎坐垫,就是担心王爷走路累着了。 赵舒轻轻「嗯」了一声,清俊的脸上很是淡然,风姿洒然慢慢走着。 刚拐到大路上,赵舒就看到了桥上立着一群人,而他一眼看去,很快从那群人里找到了素梨。 他心中欢喜,心跳加快,定睛看去,却见素梨正和一个少年头碰头说话,显见亲昵得很。 赵舒心中咯噔一声:这人是谁?如何与素梨如此亲近? 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当即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阿保和阿喜忙跟了上去。 兰家姐弟正和陈家众人说话,听到东边动静都看了过去,却见一个极清俊的白衣少年大步走了过来,因走得太急,玄色发带被风吹得飘起,素白圆领锦袍也被风拂着,越发显得容颜俊逸飘然若仙,竟不似凡间之人。 兰琪是做丝绸生意的,一眼便瞧出这白衣少年身上白袍乃是最上等的银竹叶纹缂丝袍子,身份定然贵重得很,当下吃惊异常,忙定睛看去。 众人也都看呆了,一时静了下来。 素梨正和薛春冰说话,发现周围静了下来,抬眼一看,结果发现赵舒来了,大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赵舒停住脚步,深深看了素梨一眼,然后微微一笑,向陈老太拱手行礼:「给姥姥请安!」 陈老太一向喜爱赵舒,当下走上前扶起赵舒,声音里满是惊喜:「赵小哥,你怎么出来了?哎呀,仔细这河上风大,吹着了你!」 赵小哥实在是生得太好看了,只是瘦弱得很,这会儿瞧着都快要被风给吹走了。 赵舒眼中含笑,与陈老太寒暄了两句,扫了一眼众人,温声道:「姥姥,这么多人……这是做什么?」 陈老太莫名地觉得赵舒亲近如自家晚辈,当即笑着道:「赵小哥,你低下头,我悄悄告诉你!」 素梨听了,脸顿时有些白——赵舒这人高傲得很,姥姥和他如此亲昵,他会不会发怒 赵舒却含笑弯下腰,凑近陈老太。 陈老太笑嘻嘻低声道:「我们这是带着素梨相亲,就是那边那个穿蓝衣的高个子——赵小哥,你也帮着把把关,看看怎么样。」 赵舒轻轻道:「原来是这样啊,多谢姥姥告知。」 v第六十一章 他直起身子,看向兰琪,嘴角噙着笑,眼中却甚是冰冷。 兰琪似乎被猛兽盯着一般,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忙拉了姐姐一下,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们得回去了!」 兰大姑奶奶见弟弟这样子,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有驳弟弟面子,当下与众人道了别,和兰琪一起往东去了——他们的马车在前面不远处的茶棚旁停着呢! 赵舒淡淡看了阿喜一眼。 阿喜会意,把背上的皮箧取下来递给阿保,自己溜溜达达也跟了上去。 赵舒看了素梨一眼,道:「这边风大,咱们回家说吧!」 众人自然而然答应了一声,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陈家而去。 兰大姑奶奶和弟弟兰琪一路说,一路走,一直走到了茶棚那里,还都没有说服彼此。 正在车棚边等着的车夫见兰大姑奶奶和兰琪姐弟来了,忙上前招呼:「大姑奶奶、大爷,咱们这会儿套车么?马在果园子里拴着吃草呢!」 兰琪刚要开口,却被兰大姑奶奶拦住了:「我和你们大爷有话要说,你先去歇着吧!」 车夫识趣,转身去果园里看马去了。 待车夫去得远了,兰大姑奶奶拉着弟弟走到一边槐树下说话:「我等一会儿得去陈家庄的里正家,成还是不成,都得给人家一个准话。」 她皱着眉头看自己兄弟:「你说吧,确定看不上秦姑娘?我告诉你,这样漂亮能干的姑娘,若不是摊上一个惹事精祖母,怎么可能这么急许嫁?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兰琪在城里白玉兰胡同自有一个相好的何寡妇,只待何寡妇满了孝烧了夫灵就迎娶过门的。 何寡妇死去丈夫的叔叔是宫里的大太监,死后留下一大笔家产,如今都落在了何寡妇手里,兰琪正与她郎情妾意,哪里拆解得开? 他略一犹豫,道:「白玉兰胡同那边陪送八百多两银子加一个宅子……」 再说了,兰琪是真不喜欢青涩的小姑娘,他就喜欢何寡妇那一款骚、浪有钱寡妇。 兰大姑奶奶:「……」 姐弟俩正在商议,却听旁边有人轻轻道:「这位兰大爷,您确定不娶秦姑娘么?」 兰琪和兰大奶奶闻声看去,却见一旁立着一个清秀小厮,他们姐弟吵得全神贯注,居然没发现这里何时立着一个大活人。 这小厮长得清秀,只是眼睛细长,又是单眼皮,神情恹恹的,似没睡醒一般,只等着兰琪的回答。 兰大姑奶奶却有些看不惯了,双手叉腰道:「你是谁?凭什么管我家的闲事?」 这小厮掀了掀眼皮,径直走到兰琪身旁,把兰琪往一边一拉,然后挥拳便朝兰琪身侧那株槐树树干捶了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槐树被拦腰截断,露出了白色的茬口,接着茂盛的树冠就「咔嚓咔嚓」倒了下来。 兰大姑奶奶吓得脸都白了,忙拉着兰琪就往茶棚那边跑。 小厮不紧不慢追了上去,一双细长眼只是盯着兰琪:「你能不能确定不娶秦姑娘?」 兰琪到底是走南闯北多年的人,疯子也见识过不少,此时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即连连摆手:「不娶不娶!」 那小厮依旧像是没睡醒,却步步紧逼:「是秦姑娘配不上你么?」 兰琪步步后退:「不,秦姑娘那么美丽,是小可不敢高攀!」 那小厮这才满意,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看着小厮溜溜达达沿着大路朝西去了,兰琪忙上前拉住了兰大姑奶奶的手:「姐,你没事吧?」 兰大姑娘看着倒在地上的槐树树冠,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扶着弟弟的手臂道:「哎呦,快吓死我了!等一会儿你陪我去一趟里正家,就说秦姑娘太美了,咱们自惭形秽,配不上,亲事就此作罢……」 兰琪也是心有余悸,搀扶着姐姐走到茶棚坐下,好半日缓过气来,这才问茶棚卖茶的老太太:「刚才那个小厮是哪家小厮?」 茶棚老太太只是笑。 兰琪递上了五钱银子后,茶棚老太太这才开了贵口:「这小厮是从河道总督金大人的临河别业里面出来的,别的老婆子也不知道了。」 得知这小厮来自河道总督的别业,兰琪和兰大姑奶奶相视一看,当下都有了计较——这亲事决不能成。 兰琪低声道:「大姐,咱家是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绝对不能和官府产生龃龉。」 兰大姑奶奶连连点头:「等那小厮走远了,我再去里正家。」 赵舒走路当真是慢得很,瞧着仙气十足,其实只比蜗牛快一些,走几步还得歇一歇,素梨不愿意让家人迁就他的速度,便让姨母和表兄弟陪着陈老太先回家,她带着王四儿引着赵舒去陈家。 春颖试试探探不想走,却被兰芝一眼看到了。 兰芝一直怀疑春颖,如何肯让她留下,当即支开她道:「春颖,我娘自己在家一阵子了,你回去看看吧!」 春颖只得答了声「是」,小碎步跟了上去。 阿保笑着道:「秦姑娘,我们公子想要拜会一下陈老爹,陈老爹这会儿在花圃么?若是在花圃,咱们不如沿着河往南走,直接去拜访陈老爹?」 陈家人太多了,他得给王爷制造出和素梨独处的机会。 素梨也觉得大路上人来人往的,被村里人看着,实在是不大妥当,便扶了赵舒一把,拐到河边小径上了。 小径极窄,两边都是能够埋住膝盖的野草,只容两人并排行走。 见王四儿要紧跟上去,阿保伸手一拽,抓住了王四儿,笑嘻嘻道:「四儿,你来帮我背一下这皮箧吧!」 他把背上背着的皮箧卸了下来,放在了地上。 v第六十二章 王四儿没办法,抬眼看看素梨的背影,再看看那个赵小哥的背影,心里暗自叹气,只得拿起皮箧背在了身上。 阿保却不肯走,拉着他东拉西扯,王四儿眼见着素梨和那个赵小哥走得远了,只得悄悄又叹了口气。 河风吹拂,秋阳灿烂,素梨觉得惬意得很,她抬手把被风拂下的一缕碎发拢到了耳后,见阿保王四儿都没跟上来,不由想起了二表哥薛春风那一句话——「譬如当今福王殿下,据说有意迎娶外家连氏的表妹为王妃,就是姑表通婚的例证」,不由心里一动。 她瞅了赵舒一眼,大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吟吟道:「赵小哥,你如今订婚没有?」 赵舒闻言,脸微微有些发热,屏住呼吸看向素梨,恰巧素梨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他只觉脸热得发烫,忙低下头去,轻声道:「没有定亲。」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我一直有今日没明日的,如何敢耽误了别人的终身,因此早就和爹娘说过,我的亲事由我自己决定。爹娘也一向不管的。」 他母妃虽然想让他娶舅家表妹,只是他早就拒绝了。 如今赵序娶了舅舅的二女儿,那他更不可能迎娶连家女了,不然他和赵序就是亲兄弟俩又做连襟了。 至于父皇,在婚姻大事上一向不管他和赵序的,譬如这次赵序迎娶太尉李修嫡女李雪芷为王妃,纳了连家二表妹为侧妃,与李氏连氏同时联姻,父皇也都没说什么。 想必他的婚事,父皇也不会干涉的。 素梨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赵舒居然会想这么多这么远,她只是沉浸在一桩历史疑案终得解惑的喜悦中,眼睛弯弯,嘴唇翘起,笑容灿烂——原来赵舒没有和连家姑娘订婚啊,那就和前世一样了,虽有这个传说,实际上根本没订婚! 赵舒偷偷瞅了素梨一眼,见素梨如此开心,不由心道:难道素梨是因为我没有定亲而开心么? 这个想法令赵舒也开心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觉得金水河边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青草香和花香,实在是美妙极了! 两人慢悠悠踱到了花圃门外,却听到门内传来陈老爹的声音: 「阿寿啊,上次素梨带回来的佛跳墙,是你们别业内哪位大师傅烹制的?」 素梨闻言停下了脚步——她也好奇到底是谁做出了那么美味的佛跳墙。 阿寿正在专心下棋,闻言随口道:「是小厨房的厨子田福。」 他拈起棋子,「啪」的一声走了一步。 陈老爹忙走了一步棋,又问道:「田福如今成亲没有?」 阿寿:「……」 他抬眼看向陈老爹,神情沉静:「不知老爹问这个做什么?」 陈老爹顾不得下棋了,眉飞色舞道:「你们这个田福烹制的佛跳墙实在是太美味了,他若是没娶妻,长得又好,人品也不错的话,说不定……哈哈哈哈!」 阿寿明白了,一向沉静的脸瞬间崩溃,简直是叹为观止:「老……老爹,您想招田福做外孙女婿?就因为田福厨艺高妙?」 「也是也不是,」陈老爹笑着点头,「人品好和长得好最重要,厨艺排后面。」 阿寿简直是无语了:「您这样做,秦姑娘同意么?」 陈老爹老神在在:「她自然是同意的。」 阿寿:「……」 天啊,王爷知道了会被活活气死的! 还有田福,晚点回去,得让田福赶紧回京城! 素梨和赵舒站在花圃门外,把里面阿寿和陈老爹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素梨听得莞尔一笑——姥爷可真直接啊! 其实她觉得如果赵舒这个叫田福的厨子的确人品好又长得好的话,倒是真的可以考虑。 她嫁给了这个田福,就天然抱住了赵舒的大腿,有了福王府的背景,以后她想买宅子买宅子,想买田地买田地,再也不担心被人强买强卖,或者被她祖母姑姑们抢走了。 赵舒吸气再吸气,缓了又缓,终于看向素梨,用极轻的声音道:「素梨,你想嫁给那个田福么?」 素梨微笑:「那也得看看他人品如何。」 闻言,赵舒只觉得一颗心坠入了冰冷的水底,针扎似的疼。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秦素梨根本就没看上他。 是啊,他一个病得快死的人,秦素梨如何会喜欢上他呢? 赵舒凝视着素梨灿若秋阳的笑颜,心中满是悲苦酸辛,半日方轻轻道:「我有些累,先回去了。」 说罢,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转身抬腿就走,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停泊在河边的画船走去。 刚转过身,赵舒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阿保见状,忙追了上去。 阿寿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起身出来了,见状忙也追了上去。 素梨一时懵了,眼睁睁看着赵舒大步离开,在阿保和阿寿的帮助下上了画船,眼睁睁看着画船驶离,向对岸而去。 她有些纳闷,又有些惊讶,还有些莫名的难过。 陈老爹这会儿也出来了,皱着眉头看着画船驶向对岸:「赵小哥这是怎么了?」 素梨低声道:「也许是久病的人任性吧……」 陈老爹忙道:「赵小哥让阿寿送来了许多礼物,待会儿让四儿和你舅舅用马车载了送回去吧,咱们帮人又不是图人家礼物。」 v第六十三章 素梨「嗯」了一声,道:「天擦黑的时候再送吧,不然村里人看到了又要问。」 因为心里说不出的烦,素梨就去后院作坊做活去了。 忙碌了一阵子,待心情平复了一些,素梨才去了前院。 刚到前院,素梨就看到里正娘子的背影——她正绕过影壁往外走呢! 素梨待姥姥送客回来,这才拉住姥姥悄声问道:「姥姥,是不是兰家没看上我?」 陈老太纳闷道:「兰大姑奶奶巴巴去了你大姥姥家,说什么你生得太美,他家配不上……」 素梨嫣然一笑:「那就是没看上呗!」 她想了想,道:「我爹正在参加乡试,估计考完就要回巩县了,我担心他把我给卖了,不如我先寻一个妥当的人假装订婚,由您和姥爷做主,炮制出一篇婚书出来,您和姥爷到底是长辈,到时候我爹见了,也没法说什么。」 自从得知她爹秦义成去京城参加京畿乡试,素梨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她到十月才满十五岁,一时也嫁不出去,不如先和知根知底的人假装订婚,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陈老太听了,笑着一拍手道:「这可太简单了——你姨妈那三个不是正好么?春雨和春风该说亲了,和你假装订婚没得耽误了他们说亲,倒是春冰这孩子才十三岁,可以先订婚,以后再解除婚约,也不误事!」 素梨觉得有理:「我姨妈家和京中高官薛琛薛大人同族,一般人也不敢欺负,如此甚好。」 她正要再说,陈老太却风风火火去找陈大姐和陈二姐商议去了。 陈家人做事一向干脆利落,整个下午都在忙这件事,又请了陈家庄的里正和里正娘子做中人,请了官媒樊嫂做媒,陈家庄的教书先生周秀才执笔,当场写下婚书,为薛春冰和秦素梨订下婚事。 春颖和王四儿都目瞪口呆——陈家居然利索到这个地步,他们如今都知道素梨的性子是从哪儿来的了,原来是像陈家人! 忙完这件事,见天色已暗,陈三郎就带着王四儿赶着马车往临河别业送还礼物去了。 素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即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又备了上好的桂花酒,预备晚上一家人聚在院中凌霄花架下吃酒谈笑。 酒席刚备好,陈三郎和王四儿就赶着马车回来了——临河别业已人去楼空,赵舒下午带人回京了。 陈三郎纳闷道:「说是赵小哥的亲娘病危,京里急急传信让他回去……」 素梨闻言,也吃了一惊——前世连贵妃虽然一直西子捧心身子娇弱,却也没听说病危过啊! 这一世真的有太多变数了…… 巩县距离京城不过二百多里地,走水路更快,傍晚时分,赵舒的船队距离京城码头已经不远了。 经过素梨的三次解毒,赵舒已经好转了许多,表面上看去却依旧是病恹恹弱不胜衣的模样。 他靠着锦缎靠枕躺在舱房窗前锦榻上,低声问阿保:「和金云岭说没有?」 阿保服侍赵舒饮了一口温开水,这才道:「王爷,金大人答应暗中照应陈家。」 王爷也算是体贴秦姑娘了,要求金大人既要照应陈家,又不能让人发现,免得陈家卷入是非之中。 赵舒听了,略微放心了一些。 金云岭是治河能臣,办事也一向妥当。 阿保见赵舒神情平静,便试探着道:「王爷,小的把田福安置在京城王府,您看如何?」 京城福王府王爷等闲不回去一趟,把田福安置在那里,倒也合适。 赵舒「嗯」了一声,悻悻道:「以后别让他跟着侍候了。」 阿保答了声「是」。 大太监蔡旭陪着吏部尚书连祁正在运河码头焦急地等待着。 八月仲秋天气,秋风渐起,颇为凉爽,可是连祁的额头却冒出了密密的汗,正紧张地眺望着西南方向。 蔡旭给一边跟随的干儿子朱升使了个眼色。 朱升会意,走到捧着锦匣的小太监身前,从锦匣里抽出一方洁净的白绫帕子,恭谨地奉给了蔡旭。 蔡旭把白绫帕子递给了连祁:「连大人,擦擦汗吧!」 连祁一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做出雍容之态来,微微一笑,接过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如今已是仲秋,天气还这么热!」 蔡旭摆了摆手,侍候的人潮水般往后退去,蔡旭和连祁四周顿时空了下来。 蔡旭眺望着西南水天相接之处,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苍凉:「连大人,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康健,您是福王的舅舅,只管忠心事君,陛下瞧在福王面子上,也会护佑您……您又何必蹚皇嗣之争的浑水?」 连祁背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被河风一吹,浑身冷飕飕的,他急急解释道:「是福王——」 蔡旭扭头看向连祁:「您难道看不出来福王是在试探您?」 连祁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让高人看过赵舒的脉息,对方断言,赵舒的寿命多则十年,少则一年,让他早做准备。 他是连氏族长,为了连氏一族的百年富贵,只得调转船头,把庶出的二女儿送入端王府做侧妃,为投入端王一系投石问路。 蔡旭不再说话了。 他也没想到连贵妃气性这样大,因为娘家的背叛,竟然一病不起。 可是蔡旭觉得还是陛下说的对,连贵妃的病因表面上看是连家的背叛,其实是因为福王身子骨日益衰弱。 福王若是去了,连贵妃一向视子如命,哪里还能活下去? v第六十四章 这时候,前方水天相接之处一片高高的桅杆渐渐出现,「河道总督金」五字大旗在风中哗哗作响。 连祁满脸惊喜:「福王的船队到了!」 赵舒前往巩县视察河道,一直用的是河道总督金云岭的名义。 一顶大轿直接抬上了甲板。 阿保和阿寿扶着福王出了舱房,直接进入大轿。 蔡旭和连祁上前参见。 轿内传来赵舒轻而飘渺的声音:「平身。」 阿保立在轿侧,声音清朗:「请蔡公公上前。」 蔡旭忙小碎步跑了过去,到了大轿前又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阿保掀起轿帘,请蔡旭进去回话。 连祁立在那里眼巴巴看着,盼着福王也能宣召自己过去,自己也能向福王好好表白心迹。 蔡旭在大轿里呆了约莫一盏茶工夫,这才躬身退了出来,一脸肃穆恭候起轿。 待王府卫队簇拥着福王的大轿去了,他这才在徒子徒孙的簇拥下也上了轿子,紧随其后而去。 连祁见状,只得认蹬上马,带着随从回府而去。 赵舒的大轿从西华门入,直接抬到了泰和帝居住的紫宸殿。 泰和帝正在紫宸殿后殿的精舍内打坐,听到太监禀报说福王来了,忙起身道:「快宣!」 小太监答了声「是」,恭谨地退了下去。 泰和帝在锦缎蒲团前转了两圈,正要出去迎接赵舒,一低头发现自己穿的是道袍,而赵舒最烦他穿道袍修仙炼丹,忙吩咐道:「快帮朕更衣!」 太监和女官围了上来,忙而不乱地服侍泰和帝更衣。 换上常服后,泰和帝想起自己还戴着道冠,忙又吩咐人取下。 正在忙乱间,大太监蔡旭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启禀陛下,福王到了!」 没有福王在场,大家都称呼泰和帝为「真君」;福王若是在场,大家须得称呼泰和帝为「陛下」。 女官正帮泰和帝戴上乌纱折上巾,阿保和阿寿就搀扶着赵舒走了进来。 赵舒进来之后,见泰和帝还在忙乱,便先看了看精舍里的摆设,从正墙神坛上摆设的三清牌位一直看到牌位下的八卦坐台,再到一边紫檀木架子上的铜磬,最后在满室氤氲的檀香中咳嗽起来。 泰和帝见状,忙推开女官,自己扶着乌纱折上巾大步走了过来:「阿舒,你这孩子来这里做什么!明知自己受不了这里的气味,还要过来!」 他上前搀扶住咳嗽着还要行礼的赵舒,忙不迭道:「父皇带你去东偏殿,那里三面透风,一直煮着水,水汽蒸腾,你会舒服些……」 赵舒似已因为咳嗽用尽了气力,倚着泰和帝立着,声音轻缈:「父皇,去看看母妃……」 他已知母妃的病因,知道有两味药可以医治母妃之疾,一是他,二是父皇。 自从赵舒中毒,连贵妃一直自责,认为是自己没保护好赵舒,身子越发病弱。 连贵妃依恋泰和帝,以泰和帝为天,偏偏泰和帝醉心于修道,等闲不进后宫…… 泰和帝见赵舒似乎没有砸了他这精舍的意思,先悄悄松了口气,可是再看赵舒依旧是俊脸如玉弱不胜衣,心里又难受起来,恨不能赵舒重新变成稚儿模样,这样他就能把赵舒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就不怕赵舒再受伤害了。 听了赵舒的话,泰和帝忙道:「阿舒,父皇这就陪你去清漪殿。」 连贵妃居住的清漪殿被一汪碧水包围着,一条水上回廊连接着清漪殿和御花园。 泰和帝和赵舒乘坐着肩舆经过回廊,到了清漪殿。 清漪殿内充溢着浓重的药的气息。 侍候连贵妃的女官、宫女和太监跪了满地。 赵舒淡淡道:「都退下吧,殿内不必留人。」 待众人都退下,赵舒这才扶着泰和帝进了清漪殿寝殿。 连贵妃脸色苍白,瘦得脱了形,已经起不得床了,见泰和帝携了赵舒进来,她怀疑自己已是弥留之际,产生了幻觉,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的儿,你来看你娘了……」 自从赵序出了皇陵回到京城,连氏投向赵序,她一直心情郁郁缠绵病榻。 前几日有人把泰和帝命蔡旭为福王监造棺椁的消息传入她耳中,成了压倒连贵妃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病势越发沉重起来。 看着乌纱白衣行止若仙的儿子,连贵妃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满眼是泪望着赵舒:「我的儿,只恨害你的人还在这宫中,娘只恨不能给你报仇……」 泰和帝忙咳嗽一声,上前道:「是阿舒回京看你了!」 又道:「阿舒,让你母妃摸摸你的手!」 他拿起赵舒的左手,发现手心干燥温暖,不禁一愣——阿舒久病,手心一直冰冷潮湿…… 赵舒见状,缓缓看了四周,确定寝殿内只有他和泰和帝连贵妃,便用右手握住连贵妃的手,用极轻的声音道:「父皇,母妃,我已经开始解毒。」 泰和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自觉地握紧了赵舒的左手:「阿舒……阿舒,你说什么?」 赵舒的手被泰和帝握得有些疼,他不禁「嘶」了一声。 泰和帝忙松开了赵舒的手,一边揉,一边急急问道:「阿舒,有没有效果?」 v第六十五章 这些年来为了给赵舒解毒,他派遣亲信走遍全大周,甚至远去海外,无数次寻来各种灵药,却都落得一场空,这次别又让人空欢喜一场。 连贵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阿舒,你……你没骗娘吧?」 赵舒凝视着母妃,眼神清澈:「母妃,您没感觉到我的手和以前不同了么?」 他以前一年四季手心脚心潮湿冰冷,如今却变得干燥温暖。 连贵妃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紧紧抓着赵舒的右手抚摸着,待到确定,一下子失声痛哭:「我的儿,我的阿舒——」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在痛苦自责,若是当时她能再细心一些,再提防一些,不给人可乘之机,是不是阿舒就不会这样一日日衰弱下去…… 赵舒垂下眼帘,待母妃哭声渐低,这才道:「父皇,母妃,解毒过程需要持续多年,此事还是得严密为要。」 泰和帝低头悄悄拭去眼泪,含笑道:「那是自然。」 又道:「为你解毒的高人是谁?父皇定要重赏此人!」 连贵妃闻言,也眼巴巴看着赵舒。 赵舒俊脸微红,低头道:「她姓秦……她是个农家姑娘,家世清白,很是善良……此事还得慢慢计较,切不可轻易为人所知。」 泰和帝见赵舒白玉般的耳朵尖泛红,便猜到赵舒所说的「农家姑娘」,应该就是阿保回禀的那位秀才之女了,心中暗乐,却生怕赵舒恼羞成怒,因此不敢露出端倪,当下忙道:「放心吧,父皇都听阿舒的!」 连贵妃只顾着欢喜,根本没注意到赵舒的异常。 她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身子也轻快了许多,当下娇娇道:「陛下,阿舒带来好消息,臣妾身上松快了许多……」 赵舒见母妃开始撒娇,心知母妃心病已除,当即道:「父皇,您陪着母妃,我出去让人送药进来。」 蔡旭带着众人远远立在清漪殿殿前,默默想着心事。 他的干儿子朱升立在蔡旭身侧,心中惴惴,简直是抓耳挠腮,恨不得自己长出千里耳,好听到泰和帝、连贵妃与福王在清漪殿内说话的内容。 不过一盏茶工夫,福王就慢慢踱出了清漪殿。 他招手示意阿保阿寿过去:「让人把母妃的药方拿来,让沈寒之看一看。」 阿保答了声「是」,自去安排此事。 朱升随着蔡旭上前行礼,貌似恭谨,一双精光四射的利眼却一直在窥探,发现福王依旧是弱不胜衣病恹恹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下值之后,朱升青衣小帽出了皇城,直奔京城最繁华的延庆坊。 在延庆坊逛了半日,朱升又拐入了延庆坊专卖文房四宝的书店街,状似悠闲地进了一家专卖奇石的铺子。 铺子内布置雅致,兰草郁郁,雅香袅袅,却没什么顾客,只有一个大伙计在看铺子。 朱升走上前,问道:「请问近来有没有独玉到货?」 那大伙计抬头打量了朱升一眼,道:「这位客官,若是想要独玉,请去斜对面的玉器铺子,小店只卖各种奇石!」 朱升见对上了暗号,便趴在柜台上,上身前倾,低低道:「福王已见过真君和贵妃,一切如旧。」 那大伙计点了点头。 朱升这才大声道:「你这铺子既然不卖独玉,我去别的铺子看看去!」 说罢,他转身离去了。 如今柳翎正在京畿贡院参加乡试。 按照大周朝的规矩,各级乡试在州城的贡院进行,京畿乡试就在京畿贡院进行。 乡试从八月初九开始,一直到八月十八早上离开贡院,一共考九天,这九天内参加乡试的秀才和监生不能离开考场,一直到考试结束,才能离开。 因柳翎这几日不在端王府,秋枫直接把消息传到了端王赵序那里。 赵序听了,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赵舒既然回了京城,作为兄长,他自然得去见赵舒,以展现手足之情,好让父皇放心。 陈大姐带着三个儿子在陈家庄过了中秋节,这才带着三个儿子预备回京畿祥符县。 临行前,陈大姐拉着陈二姐的手:「算算日子,你生产的时候,我家的种子生意正是旺季,我就不来看你了,到时候捎信给我,办满月酒时我再过来。」 陈二姐一向依恋姐姐,颇为依依不舍:「姐姐,到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 陈大姐安抚了妹子几句,又看向弟弟陈三郎:「老三,听说你有了喜欢的女子?你如今年龄还小,再看一年吧,若是真好,就让爹娘请媒人去说媒,把人家姑娘娶回家中!」 饶是陈三郎一向机灵,也不禁有些害羞,他抬手遮住眼睛,不肯吭声。 素梨却是知道陈三郎如今喜欢的这个女子,将来会抛弃陈三郎另攀高枝,最后陈三郎娶的是一个长相普通,性子却坚韧贤惠的女子,夫妻俩相亲相爱,有商有量,堪称一对佳偶。 见素梨在一旁微笑,陈大姐便又拉过素梨的手,絮絮交代道:「素梨,下次姨妈过来,你跟着姨妈家去住些时日,京城繁华,衣服首饰都比别的地方好看,到时候姨妈带你去买几样衣服首饰。」 祥符县虽然和巩县同属京畿,却因近在京郊,繁华得很。 素梨也有些想念京城延庆坊的马道街夜市和朱雀门外的州桥夜市,当即笑了起来:「等我过去,姨妈可别嫌我闹得慌。」 陈大姐把素梨揽到怀里,柔声道:「姨妈没有女儿,只有你一个外甥女,不疼你疼谁?你只管过去,想住多久住多久!」 素梨依偎在姨妈温暖的怀中,撒娇道:「姨妈,我一定会去的。」 她进城了几趟,发现她的货在海棠红卖得很好,巩县不大,能买得起她的货的人并不多。 她与其在巩县城内开铺子,不如前往祥符县开铺子,薛家在祥符县是大族,也不至于像在巩县一样受人欺凌。 v第六十六章 更重要的是,她若是带着娘亲去了祥符县开铺子,自然而然就避开了她爹和她祖母那一大家子。 薛春雨和薛春风去码头检查船只了,如今只有薛春冰伴着薛姨妈。 薛春冰自然知道他和表姐素梨是假订婚,贱兮兮道:「表姐,这些日子,赶紧把《女戒》背熟,以后等我检查!」 素梨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我正要写一本《男戒》给你呢,以后三从四德你要记住,若有违背,定打不饶!」 薛春冰故意抱头鼠窜:「哎呀呀,真是太泼辣了,我要退婚!我要退婚!」 陈老太陈老爹等人都笑了起来,原本有些感伤的离别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开开心心送了陈大姐母子登船,目送他们扬帆远去,一直到小船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这才说笑着回家去了。 送走姨妈母子四人后,素梨又带着王四儿赶了两日工,制作了一大批香胰子和香脂香膏出来,往海棠红送了一次货。 这日陈家庄的里正来寻堂弟陈老爹说话,素梨在一边送茶递水,听到里正说陈家花圃北边张家的那二十亩临河园子要卖,不禁心里一动,忙凝神细听。 陈老爹听了,不禁叹气道:「咱们庄户人家,还是要教好儿孙啊,要不然像张家一样,节俭了一辈子,一个铜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结果因为娇惯儿子,还没死几年,儿子就混到了卖房卖地的地步……」 素梨端起茶壶,给里正的茶盏斟满,笑吟吟道:「大姥爷,这张家的地不知要价多少?」 里正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乖巧懂事的堂外孙女,当下笑着道:「咱们巩县最好的沿河阳坡地的价钱是一亩地十五两,张家的地也是临河,却在金水河西岸,因此价钱略低一些,要价是十二两银子一亩。」 素梨含笑点头,又去端了一碟蜜三刀过来:「大姥爷,这蜜三刀酥甜软绵,您尝尝吧!」 十二两银子一亩,共二十亩地,张家园子的总地价应该是二百四十两银子了。 她刚送了一批货到海棠红,如今手里已经有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倒是足够买下张家园子。 只是她不能出面,得想个妥当的法子…… 想到这里,素梨很是痛恨大周律,心道:凭什么父亲和丈夫就可以支配女子名下的财产?大周律若是能改改就好了! 她很有发散思维,当下就想:若是赵舒身子恢复,将来会不会继承皇位?若是能的话,可得好好请求赵舒,让他想法子修改大周律。 女子也是独立的人,凭什么要受父亲丈夫控制? 素梨一向行动力十足,到了傍晚时分,她叫上王四儿,两人悄悄从陈家花圃的临河门出去,去看邻着陈家花圃的张家园子了。 张家园子当真是很好,可是素梨却没法买。 看罢张家园子,素梨和王四儿一起沿着河边小径往回走。 夕阳西下,金风细细,碧青河面上白帆点点,景致极为美好。 小径上野草茂盛,踩在脚底下软绵绵的,甚是舒适。 素梨吸了一口混合着水气、青草香和桂花香的傍晚空气,和一边的王四儿说道:「四儿,我即使买房置地,也不能用自己的名字。」 王四儿「嗯」了一声,道:「你祖母和你四姑姑若是得到风声,马上就会杀过来闹一场。」 他停住脚步,伸手拉住了素梨的衣袖,清秀的脸上一片沉静:「素梨姐,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姐姐可以表面上用我的名义去买房置地,我写下字据,并签下投身文书,以后追随姐姐,这样的话,秦家那些人再纠缠姐姐就没有理由了。」 素梨其实早有这个主意,却没有让王四儿签投身文书之意,略一思索,道:「不用签投身文书,写在你名下,你我立下字据即可。」 看着皱起眉头的王四儿,素梨笑了起来:「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呢,以后做生意,你我合伙,你在前,我在后,你跑腿,我管钱,五五分成,怎么样?」 她想把生意做大,可是身为女子,有许多地方是她不方便抛头露面的,而四儿聪慧又稳重,虽然刚满十三岁,却已经很能做事了,如今很多需要出去奔走的事情都是四儿在做的,而且四儿事事都做的很妥当。 若是她和四儿联合起来,生意定会越做越稳,越做越大。 四儿眼圈立时红了。 他凝视着素梨,哑声道:「好。素梨姐,我们一起做。」 素梨见他动了感情,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王四儿的肩膀:「四儿,咱俩先去把字据给写了吧!」 一楼作坊里空荡荡的,氤氲着各种花的香。 因素梨和王四儿都是勤快人,作坊内各种器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四儿准备笔墨纸砚,素梨拿了朱砂出来,两人各自动手,很快就把字据写好并按了手印。 素梨刚把字据收起来,回头却发现四儿已经在写投身文书了递,不由一愣:「四儿,你——」 四儿写完投身文书,又蘸了朱砂按了指印,这才把投身文书递给了素梨。 他眼睛亮晶晶的,盛满笑意:「姐姐,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想写下投身文书,这样你心中也安稳些。」 姐姐日日夜夜都要提防着秦家人使坏,过得甚是辛苦,他怎么能让姐姐再多一层防备? 素梨怔怔看着手中的投身文书。 四儿小时候一直在梨花坳私塾的窗外旁听,私塾丁先生为人和善,索性让王四儿搬张凳子也跟着上课,只是四儿哪里有钱购置笔墨纸砚,因此都是用棍子在河边沙地上写字练字。 他的字横是横,竖是竖,倒也不难看,只是一个个瞧着大大的,每个字都自成一家。 见素梨盯着手里那张投身文书发呆,王四儿鼻子有些酸酸的,哑声道:「素梨姐,我没爹没娘,身如漂萍,以后姐姐就是我的家,我愿意一直追随姐姐。」 素梨眼睛也早湿润了。 她吸了吸鼻子,含着泪笑了,道:「既然这样说,以后我天南海北的不知道去哪儿,你也跟着吧!」 王四儿用力点了点头:「嗯。」 素梨轻轻道:「我现在有一个想法,这巩县咱们始终是呆不牢,过些日子去祥符县看看吧,我姨妈家在那里有些势力,咱们在那里说不定能立着脚跟,以后咱们可以一边在祥符县开铺子,一边往巩县海棠红这边送货……」 v第六十七章 王四儿想了一会儿,道:「素梨姐,我听说祥符县挨着京城,临着金水河,那里的军营祥符营,驻扎的正是天子近卫,附近还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庄园,到时候咱们的生意不愁没有顾客。」 素梨扭了扭腰,晃了晃脖颈:「我也是这个意思呢!」 京城那样大,达官贵人的女眷那样多,她的香脂香膏香油还有香胰子,可是不愁卖了! 想到这里,素梨眯着眼睛得意地笑了:「四儿,咱们一起努力挣钱,等将来老了,咱们就在姥爷家花圃旁边建一个庄园,天天养花钓鱼饮茶,过悠闲的富家翁生活。」 王四儿眼睛亮晶晶:「我一直追随姐姐,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素梨只是笑,却并不当真。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有缘相聚,就珍惜聚在一起的时日;当分离到来,挥挥手,各自走向自己的方向。 经历了前世被禁锢在端王府四角天空那几年,她想要自由自在地活一世,而不是重新找一个锦绣牢笼,把自己给关进去。 待王四儿说完了,素梨这才道:「四儿,你明日出去转转,看看哪里有上好的白菊。咱们上次送到海棠红去的雪菊香脂和雪菊香胰子,海棠红卖得很好,让下次多送些过去。」 王四儿点了点头,道:「正好舅舅明日不用马车,我明日一早就骑着马出去找。」 他一向虑事周全,当下又道:「我现在去和舅舅确定一下,免得明日出了纰漏。」 王四儿离开之后,素梨不知为何想起了赵舒,有些心绪不宁,便去花圃里做活去了。 到了花圃,素梨才发现姥爷也在,正在花圃北端那株解毒藤蔓前忙碌,她拎起裙摆飞快地跑了过去,这才发现姥爷正把解毒藤蔓栽种进一个青瓷花盆里,忙在一边蹲下:「姥爷,您这是做什么?」 陈老爹一边培土,一边道:「我在花盆里移植一棵,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素梨猜到了姥爷的心思:「姥爷,你该不会是想送给赵小哥吧?」 陈老爹自顾自忙碌着:「我老人家不会看错人,赵小哥虽然娇气了些,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样的孩子,能帮他,咱们自然要帮他。」 素梨蹲在那里,思来想去,发现赵舒虽然病弱,却的确比他哥赵序像男人。 想到赵序做的那些事,素梨心里一阵恶心,不愿意再想,马上转移了注意力,和陈老爹一起忙碌起来。 八月二十六这日,王四儿又进城往海棠红送了一次货,结了六十六两银子回来。 素梨把六十两银票收了起来,在总账上记下,那六两碎银子她和王四儿一人分了三两零用。 她把自己分得的这三两交给了娘亲陈氏做家用,王四儿却跑到陈家庄的王记卤肉铺买了六斤卤肉,打了一瓶酒,预备晚上请全家人吃一顿。 刚从王记卤肉铺出来,王四儿就遇到了先前梨花坳开私塾的丁先生,忙迎上前行礼。 丁先生见王四儿衣服整洁,气色很好,也为他欢喜。 王四儿和丁先生寒暄了几句,便问起了梨花坳的近况。 丁先生先说了柳翎家全家要搬到京城的事,又要说别的,王四儿忙问起了秦秀才家的情形。 一提到秦秀才家,丁先生就直叹气:「他家啊,如今可真是说不得了,先前秦秀才的娘子和女儿在家的时候,有这娘俩操持着,倒还妥妥当当。自从秦秀才的娘子和女儿被赶走,秦老太和秦四姐娘俩不知道做出多少不堪之事……唉!」 王四儿知道丁先生端方,能说出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便不再追问,笑吟吟用双手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丁先生:「这包卤肉先生拿去下酒吧!」 丁先生哪里肯收,再三推让,最后才收了下来。 目送丁先生离去后,王四儿一溜烟跑回陈家,把卤肉和酒放下,和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的陈氏和陈老太打了声招呼,便跑去后院作坊找素梨了。 素梨听四儿说完,凝神思索片刻,道:「柳翎家搬走了,我祖母定会很羡慕,若是有人提醒她老人家一下,城里胡大官人给我爹安排了住宅……」 「那她老人家一定忙不迭地先搬进去!」王四儿笑眯眯道。 素梨眼睛笑成弯月亮:「我祖母和四姑姑搬进了那个宅子,我娘怎么敢再住进去?那咱们就能继续呆在姥爷家了!」 王四儿笑嘻嘻道:「姐姐,你继续做活,我这就回一趟梨花坳!」 素梨眼睛发亮:「去吧去吧,不要太着痕迹!」 王四儿点了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在码头上蹭了往梨花坳去的航船,直奔梨花坳去了。 这些时日秦家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秦老太和秦四姐支使陈氏和素梨母女惯了,如今没了这娘俩使唤,却又有了丫鬟春霞填上。 可惜春霞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刚开始还算听话,后来越来越桀骜不驯,先是和秦四姐对骂,后来发展到和秦四姐对打,偏偏秦四姐又打不过她,主动出手反倒被春霞打了个鼻青脸肿。 秦老太叫了几个女儿回来,会齐人手,要把春霞狠打一顿,谁知春霞一打就跑,跑到外面拉着人就哭诉,一跑就一天不回去,如此几次下来,秦老太被气得发晕,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让秦四姐和春霞一起做活。 这日春霞和秦四姐一边在院子里剥玉米,一边互相嘲骂,正污言秽语骂得不亦乐乎,西邻柳家却热闹起来。 秦四姐已经好久没见柳翎了,听到柳家有动静,顾不得和春霞嘲骂,扔下手里的活就跑了出去。 春霞索性也什么都不干,搬了张椅子放在西墙边,探头往西隔壁柳家看。 原来柳家在搬家。 柳翎的娘亲和妹妹柳芽早就搬走了,如今回来搬取家具的是柳翎的爹柳大郎。 秦四姐见柳家要搬走了,简直恨不得也跟着搬走,缠着柳大郎非要问柳家搬到京城哪里居住。 柳大郎甚是厌烦秦家人,推脱了两句,便和车夫一起赶着马车离开了。 秦四姐心里难受,正痴痴望着柳家的马车辘辘而去,却听一起看热闹的小厮王小二道:「四姐,柳家搬到京城了,听说你家在巩县城里也有宅子,什么时候也搬走呀?」 秦四姐「呸」了一声,道:「浑说什么,我家在城里哪里有宅子!」 那王小二扬起眉毛:「我说四姐,你骗我作甚?村里谁不知道城里首富胡大官人在白玉兰胡同给你大哥安置了一个宅子,不信你进城去胡宅问问去!」 v第六十八章 秦四姐一听,正要细问,王小二却和几个小孩子玩耍去了。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忙回家找秦老太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秦四姐雇了辆驴车,载了秦老太和春霞,一起进城找秦三姐去了。 胡大官人因正房大娘子马氏这一胎怀得不稳,又担心家中生意,没等乡试放榜就先回巩县了,这会儿正在内院正房陪伴大娘子马氏。 听小厮来回报说秦秀才的母亲和姐妹过来,正在门房那边吵着要看秦秀才的宅子,他心中颇不耐烦,便道:「把钥匙给她们,引着她们过去吧,反正秦秀才过些时日就回来了!」 小厮领了钥匙离开之后,胡大官人的大娘子马氏柔柔道:「相公,那秦秀才也不知道这一科能不能中,若是不中,咱们把这宅子给他家住,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这宅子若是租出去,也能得不少租金呢……」 胡大官人知道自己这位大娘子悭吝成性,把银钱看得极重,有心驳她几句,可是看看她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便温声道:「咱家又不缺那几两银子,就当送秦秀才一个人情,再让人送些盘缠过去,待秦秀才高中也承咱们的情。」 秦四姐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在胡大官人这处宅子里落下脚来。 她一阵旋风般把前院、正房和后院都看了一遍,又出去打听了一番,这才回来和秦老太说:「娘,这个宅子是从胡大官人的大宅里隔离出来的,东边便是胡大官人家的正门,咱们以后倒是可以和胡宅的女眷来往了!」 秦三姐在一边羡慕得心都疼了,见红漆长案上供养着一尊玉观音,便道:「娘,我如今正要供养观音,这尊玉观音让我拿去吧,我也省得买了!」 秦四姐哼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她对什么观音天尊的都没有兴趣。 秦三姐又搜刮了一圈,最后搬走了那尊玉观音和一对镀金香炉,直奔当铺,当了二十两银子美滋滋回家了——多亏秦老太慷慨资助,秦三姐早在城里买了房,搬进了城里居住。 得知秦老太母女也搬进城里胡宅居住的消息,素梨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哟,这下我爹可要热闹了!」 一想到她爹焦头烂额的模样,素梨简直要大笑三声。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爹都是把秦老太秦四姐和家务事扔给她娘和她,自己在外逍遥自在,这一世,他秦义成别想再推卸责任,让陈氏和素梨背锅了! 素梨欢喜得很,在王四儿脑袋上拍了一下:「四儿,干得好,姐姐晚上下厨,做你爱吃的烂炖猪头肉。」 王四儿却是知道素梨很会卤猪头肉,卤好的猪头肉放凉切片,浇上蒜汁,别提多香多爽口了,忙道:「姐姐,我去打酒,凉调猪头肉配菊花酒最好吃。」 晚上用罢晚饭,全家人围坐在院子里谈天说地,素梨趁机把秦老太和秦四姐搬到胡大官人在城里给秦义成准备的宅子的事说了。 她说着话,一双大眼睛若有似无只管看自己的娘陈氏。 陈氏原本正拿了小锤子敲核桃,听了素梨的话,一下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道:「她们娘俩既然去了,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回去的。」 陈老爹听了,很是欣慰:「既如此,你和素梨就安安心心在娘家住着吧!」 陈氏「嗯」了一声,神情平静。 陈三郎算了算时间,道:「明日便是八月三十了,乡试该放榜了吧?」 素梨「嗯」了一声,道:「京畿贡院明日就会放出榜来,我爹中没中,后日咱们就有消息了。」 这会儿赵舒正在京城福王府。 他难得回王府,如今回了王府,只觉到处空荡荡的,颇为寂寥。 阿保进来,见赵舒裹了白狐裘坐在窗前锦榻上,正单手支颐看着窗外,心中担心,顺着赵舒的视线看了过去,却见一片黄叶正飘落了下来。 他担心赵舒见了这黄叶落下的萧瑟景象心中不快,忙道:「王爷,小的刚接到消息,明日放榜,秦姑娘的父亲秦义成高中京畿乡试正榜第三十九位,正是您吩咐的位次。」 赵舒轻轻道:「如此甚好。」 素梨虽然不喜欢她那个爹,可是在这个世上,大家免不了要和光同尘,她爹地位越高,对他和素梨就越有利…… 阿保又道:「不知何时能再见到秦姑娘……」 赵舒闻言,看了阿保一眼,眼神锐利。 阿保吓了一跳,忙笑着解释:「王爷,小的是担心您……」 赵舒移开视线,轻轻道:「待手上的事忙完,你回巩县一趟,见了她,就说秋天天气干燥,我夜里咳嗽得越发厉害了。」 阿保:「……是,王爷。」 赵舒想了想,又道:「我给正院题写了一个匾额,你拿去让人制了挂上。」 阿保这才发现赵舒身前的黄花梨木小炕桌上放着一张雪浪纸,上书「晴雪院」三字,忙试探着问道:「王爷,不知这‘晴雪院’三字有何寓意?」 赵舒望着窗外的落叶,轻声道:「唐代武元衡曾作《左掖梨花》一诗,中有‘巧笑解迎人,晴雪香堪惜’句,晴雪便是梨花的别称……」 阿保闻言,心中一惊——王爷用秦姑娘的名字来命名王府正院,这是想迎娶秦姑娘为王妃啊! 他垂下眼帘,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赵舒隔着水晶窗子看着窗外:「想法子在晴雪院里移植六株老梨树。」 到了春天,梨花盛开之时,满院雪白梨花,一定很美,素梨应该会喜欢吧? 还有晴雪院的后花园,待见了素梨,好好与她商议,细细画出图样,请工部的园林名家督建…… 阿保答了声「是」,又道:「王爷,晴雪院重新铺排是要交给阿寿么?」 赵舒「嗯」了一声,轻轻道:「家具都用黄花梨木。」 他预备把晴雪院里里外外都重新铺排布置。 阿保:「……是。」 他想了想,又道:「王爷,连尚书昨日又来了一趟……」 赵舒低声道:「他的吏部尚书已经做不长了。」 v第六十九章 舅舅的次女成了端王府的连侧妃,在某种程度上连氏已经进入了端王阵营,父皇如何会让他继续担任吏部尚书一职? 阿保抬眼:「王爷——」 赵舒轻笑一声:「父皇春秋鼎盛……」 这下阿保明白了过来。 泰和帝不好女色,不喜游猎,得空就打坐炼丹修仙,给人以年已老迈的印象,其实他老人家如今还不到四十岁。 三十多岁的泰和帝,是无论如何不会松开权柄的。 想了想如今热闹非凡的端王府,阿保也不禁笑了:「王爷,可惜有些人看不清楚这一点啊!」 八月三十这日,天气一下子凉了下来,朔风渐起,刮落一地黄叶。 天还没大亮,秦义成就起来了。 他一边洗漱,一边想着心事。 昨天他与几个同窗前往京城郊外的周家花园游玩,有人派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偷偷递了一封密信给他, 秦义成拆开信,发现里面是三个字——「三十九」。 最奇异的是,他正在看信的时候,信纸上「三十九」三个字竟然消失了。 昨夜秦义成一直辗转反侧,到了清晨还没睡着,索性不睡了。 小厮胡杨伺候罢秦义成洗漱,当下道:「秦大爷,小的这就去贡院看榜吧!」 他是胡大官人借给秦义成的小厮,一直称呼秦义成为「秦大爷」。 秦义成到底有些忐忑,略一思索,道:「拿件夹袍过来,我也去吧!」 秦义成带着胡杨过去的时候,贡院门前已经挤满了等放榜的学子和家人,以及一些看热闹的人。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人群,秦义成都有些发憷了。 正在这时,随着一声锣响,贡院的大门打开了,几个衙役拿着榜文出来了。 秦义成往后退了几步,心脏怦怦直跳,双腿直打颤,显见是紧张到了极点。 未娶陈氏时他就考中了秀才,也算是年少得意。 可惜自从娶了陈氏,在科举上他一直未能向上一步,以至于到了三十多岁,依旧只是秀才功名。 这一科能不能考中,对他真是太重要了!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些衙役刷上浆糊,展开榜单贴了上去。 这一瞬间人群开始沸腾着往前挤。 有人在狂呼「我中了!我中了」,然后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泪流满面,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捂着脸向外跑去;也有人面无表情,死死盯着榜单,似乎希望用眼神把自己的名字给印在上面…… 胡杨年少灵活,早挤到了人群里,这会儿就挤了出来,眼睛发亮冲到秦义成面前:「秦大爷,您考中了!您中了!」 秦义成脸上一片空白,浑身轻飘飘的,梦游似地问道:「正榜还是副榜?多少名?」 大周乡试录取的榜文一向分为正榜和副榜,名列正榜,就是正式的举人;名列副榜,却不能算中举,只是得到了京城国子监的入学资格。 胡杨满脸是笑:「恭喜秦大爷,您高中正榜第三十九名!」 秦义成咀嚼了一下:三十九,三十九…… 他忽然觉得不对:第三十九?这不是昨日收到的信中写的数字么? 秦义成悚然而惊——要知道,大周科举之严密严酷,史所罕有,在这样的状况下,也有人能够作弊? 他虽然答应了柳翎的条件,却根本不敢指望柳翎能让自己中举的。 如今他考中举人,到底是不是柳翎出力呢? 想到这里,秦义成用指甲掐着手心,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沉声问胡杨:「你去看一下柳翎柳公子中没有。」 片刻之后,胡杨得到了一个更震撼的消息——巩县柳翎高中正榜第六。 秦义成眼睛亮得吓人——原来柳翎能力如此之大,不但让他考中举人,自己小小年纪,居然也高中正榜第六! 他忙吩咐胡杨:「去准备拜帖,咱们这就去端王府!」 胡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秦大爷,蔡二爷说不定在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他口中的蔡二爷,正是太尉李修的管家蔡明通,如今秦义成正暂居在蔡明通宅里。 秦义成一听,当下便道:「我现在便去见蔡二爷。」 觥筹交错之际,蔡明通到底说出了太尉府守寡的二姑娘许嫁之意。 秦义成正端着金盏饮酒,听了蔡明通的话,一时愣住了,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这……秦某家中本有妻室……」 蔡明通笑了起来:「妻室?休了就是!一个农家粗陋妇人,如何能比得上金尊玉贵的太尉府千金?简直是拿天来比地!」 秦义成端着金盏,沉吟片刻。 因为在蔡府多次偶遇,他倒是记得太尉府那位守寡的二姑娘,虽然是再嫁之身,却也风韵犹存,气韵高贵…… 更重要的是,李二姑娘能送他一条通天梯…… v第七十章 不过片刻,秦义成就做出了选择,他放下金盏,恭恭敬敬向蔡明通作了个揖:「万望蔡兄成全!」 蔡明通笑:「这件事,赶早不赶晚,您先写信安置令前妻,我这边安排婚事,待一切齐备,您就可以携带娇妻美眷衣锦荣归。」 秦义成按捺住心中的兴奋:「多谢蔡兄,一切交给蔡兄了!」 哈哈!终于搭上太尉府了! 九月初二这日,刮了两三日的风终于停了,天气晴朗碧空万里。 王四儿收购了四百斤素菊回来,素梨和王四儿整整一日都忙着在后院作坊内出处理这些素菊。 到了傍晚时分,活计告一段落,他们这才出了作坊,相跟着去了前院。 素梨正捧着一盏蜂蜜薄荷茶在喝,陈三郎就赶着马车回来了。 陈氏见弟弟回来,忙扶着肚子过去问:「三郎,县里发榜没有?」 陈三郎笑嘻嘻道:「二姐,好消息,二姐夫考中了举人,我还担心消息有错,特地去白玉兰胡同的秦宅打听了一下,原来报喜人已经去过了,只是秦老太不肯给赏钱,和报喜人纠缠了好一阵子,最后是胡大官人看不惯,令小厮拿了赏钱给了报喜人。」 陈氏眼泪扑簌簌往下落:「素梨,你爹……你爹他考中了……」 素梨端着那盏蜂蜜薄荷茶走了过来,悻悻道:「我爹考中举人,那幺蛾子可是在后面一个接一个呢!」 她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小厮的声音:「是花儿陈家么?」 王四儿出去应门,很快就带了个陌生小厮进来。 小厮长得甚是机灵,先团团行了礼,然后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小的是在胡大官人宅里侍候的胡杨,被大官人拨去侍候秦大爷,秦大爷在京城有事暂时不能归来,命小的送回书信一封,给陈家庄陈老爹。」 说罢,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封书信奉了上去。 陈氏欢喜极了,上前一步便要接信,却被素梨拦住了:「娘,这封信是我爹写给我姥爷的。」 她觉得这封信一定有问题。 陈老爹笑道:「素梨,你帮姥爷念吧!」 素梨走上前接过了书信,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了信封,掏出了信纸展开。 信纸只有薄薄两张。 这是一封休书。 陈氏不孝,不能侍奉婆婆,从此休弃,听凭自嫁。 陈氏所出之女秦素梨,已由秦义成做主,许给了新科举人柳翎。 素梨一目十行看完书信,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先看向陈三郎:「舅舅,你赶紧去请庄子上接生的邓老娘!」 陈三郎刚才已经跟着素梨看罢信了,他神情凝重,答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 姐姐的产期预计是九月中旬或者下旬,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姐姐动了胎气,可得提前做好准备。 见舅舅跑了出去,素梨这才把信纸递给王四儿,沉声道:「四儿,你念给大家听。」 把信纸递给王四儿后,素梨走到陈氏身侧,紧紧扶住陈氏,低声道:「娘,您还有我,还有姥姥姥爷舅舅,还有姨妈他们……」 陈氏还不知道秦义成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这会儿见素梨如此凝重,便猜到不是好事,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素梨搀扶着娘亲,心里满是悲凉。 虽然她一直盼着爹娘和离,却没想到秦义成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一边抛弃即将生产的发妻,一边又把发妻所生之女许配于人。 王四儿扫了一眼书信,眉头当即皱了起来——这世上居然有如此无耻的男人!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念了起来。 陈氏到底还是受不住,身子一软就要倒下。 素梨毕竟做好了准备,当即抱起母亲,在陈老爹的帮助下往西厢房而去——西厢房原本充当客房,里面常常打扫,洁净得很。 把陈氏安置在床上后,素梨一边麻利地服侍娘亲,一边竭力安慰:「娘,别担心,你还有我,和离了也好,以后咱们娘们可算是自由了。」 陈氏牙齿一直咯咯作响,整个人濒临崩溃,闻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他……他是个……是个畜生啊,他怎能把你许给柳翎……」 素梨笑盈盈道:「娘,您忘了?我可早就和春冰表弟订婚了,有婚书为证,大不了将来咱们和他们打官司!」 陈氏泪如泉涌:「不是说柳翎也考中举人了么?」 素梨依旧轻松得很,掖好被角,利利索索拿了个靠枕垫在了陈氏背后,让陈氏躺得舒服些:「娘,我告诉你,赵小哥是河道总督金大人的亲戚,真不行咱们去求赵小哥帮忙疏通,我不信柳翎一个小举人能斗得过河道总督!」 一番话说的陈氏心里好受了些,一边陈老太也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谁知就在这时,陈氏忽然又「哎呦」起来:「啊,肚子好疼——」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农门香掌柜》卷一 作者:烟织 02、《农门香掌柜》卷二 作者:烟织 03、《农门香掌柜》卷三 作者:烟织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