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曲》 楔子 大虚幻境 重阳殿 太阳长老捋着及胸的长须,原本丰盈圆润的慈祥面容,此刻却是绷得紧紧的。 “我说老太阳啊,您能不能停一停呀!这重阳殿的地都快让你给踏凹了!”月老笑呵呵地说。 太阳长老停止踱步,蹙着眉头对月老埋怨说:“亏咱们是几千年的老朋友,没帮我想想法子就算了,怎么还落井下石地取笑我?” 月老对于他的指责,一点也不在意地嗤笑道:“是你自个儿贪睡,才会弄丢当年后羿射下的九颗天珠。何况,要不是我通风报信,你也没机会收回其中之一的水晔天珠!” “话是这么说没错……”太阳长老搔搔头。 他是成功地从魔界王妃尹绯月那儿,收回了天珠之一的水晔天珠;而日光天珠也因为沾染魔气,所以他替天帝做了个顺水人情,送给魔界。 可是还有另外七颗仍然下落不明…… 月老微微一笑,手上还把玩着姻缘线。 “天帝不都说了,一切乃属天意,自然法则是不容你我改变的。这是宿缘未了;只要它们各自了结宿世姻缘之后,自然会回归天界。” 太阳长老无奈地喟叹一声,“唉!这些个贪玩的珠子,不知要多久才肯现身。” “咦?”月老突然瞠眼瞪着手里的一对泥偶。 “怎么啦?” 月老手里的男偶和女偶之间的红线,居然有一截是透明的!这现象只有上回帮尹绯月,也就是水晔天珠宿命的主人牵姻缘线时发生过。 “嘿、嘿……” 月老和太阳长老对望了一眼,奸佞地笑着。 男偶的身上刻着——曲残郎。 女偶的身上刻着——玉。 第一章 天色蒙蒙亮,丝丝细雨斜飘在一片雾气之中,真是烟雨江南。 芙蓉镇就是这种典型的江南小镇,居民大都朴实和善,鲜少有争端。 镇长玉彬更是受到镇民的爱戴,不光是他,自从有芙蓉镇开始,玉家历代的祖先全做过镇长。 这天,玉府正为了庆祝玉彬一口气添了两个女儿,而大开筵席,贺客盈门。 “玉镇长,恭喜你,这真是双喜临门啊!”隔壁村的郑员外也前来道贺。 “可不是吗?哈哈……”玉彬笑得合不拢嘴。 他年逾半百才得女,虽然无法如愿生个儿子,可至少对得起祖宗了。 “老爷。” 玉夫人一身华服,怀里抱着的娃儿还用锦袄包裹住,身后跟着四名丫环,后面还跟着个老嬷嬷,老嬷嬷的手里同样抱了个娃儿。 主角一上场,整个晚宴又进人另一波高潮,宾客们全涌上前祝贺。 玉夫人堆着灿烂的笑,得意地听众人称赞她的女儿;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老嬷嬷抱着的另一个女婴。 同样是玉彬的女儿,所受的待遇却截然不同。 被贺客包围住的玉夫人,所抱的是她亲生的女儿;而被摒弃于一旁的另一个女娃,则是妾室所生。 想到这儿,玉夫人的嘴咧得更大。 双翠那个贱人,自以为和她一同怀了孕,便能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哼!只可惜她没那个命,孩子一落地,她就跟着断了气。 “老爷,刘道长来了。” “哦,快请他进来。” 玉彬立刻起身说道。 一名着黄色道袍的中年男子,见到他立即作了个揖,“玉镇长大喜,贫道特来祝贺!” “道长快别这么说,我正好有事想请教您呢!” 刘道长道貌岸然地一笑,手指轻轻捻过唇上的小胡须。 “玉镇长请说,贫道必定尽力而为。” “是这样的,我的两个女儿至今尚未命名,所以想请道长为小女们起个好名。” “这有何难!”刘道长说。 “太好了!有劳道长了,这是小女们的生辰。”玉彬递给刘道长一张红纸。 刘道长接过红纸,转身作势要观看红纸,可眼神却诡异地和玉夫人相会。 “道长,怎么样?” 刘道长屈指一算,佯喜地贺道:“大喜啊!玉镇长,玉夫人所生的千金,命格乃是天赋吉运,自获天佑且一生富贵荣华,是旺夫益父之命也。” “是吗?真是太好了厂’玉彬一听喜溢眉宇之间,连忙再问,“道长,那我另一个女儿……”他心想,两个女儿是在同一天生的,命格应该也是相同的才对。 半晌,刘道长皱起眉头。“唉!玉镇长,您的另一位千金虽和玉夫人所生的千金同一天出生,然时辰不同,她提早了几个时辰,故而……” “有什么不妥吗?” “是大大的不妥啊!”刘道长一脸凝重。 “啊,怎么会这样?” 前来道贺的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刘道长接着说:“她是子时所生,此命推来不仅福禄全无,且煞夫克父啊!” “天啊!” 玉彬闻言,踉跄地倒退几步,众人也跟着倒抽了口气。 命不好也就算了,可克父…… “而且……” “而且什么?刘道长,您快请说!”玉彬似热锅蚂蚁,可急死他了。 “子时属火,而水克火……” 水克火?他的另一个女儿正是属火的。 “道长,难道就没有办法化解吗?” 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如果可以,他还是冀望有挽救的法子。 “这……也不是没有。” “只要有方法化解,花多少银两都无所谓。” 刘道长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天意,惟一的办法就是另辟别馆,将她与全家人分隔开来;只要生活起居不在一起,对镇长您也就没什么影响。” “这……”玉彬蹙眉迟疑着。 辟建别馆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他这么做,不就等于一辈子不能和自己的女儿相见了吗? 玉夫人的眼中突地闪过一道精光,她步履轻盈地移至玉彬身旁。 “老爷,道长的意思不过就是要双翠的女儿与咱们隔离,依我看……让她住进桦烟别馆不就得了。是不?道长。” “呢……是啊,夫人说得没错,只要不住在大屋,起居也不在一起,就不会有影响。” “唉!也只能这样了。”住在别馆,也好过让她流落在外,“那小女们的名字……” “没问题,可否借玉镇长的文房四宝一用?” “来人,备妥笔墨。” 刘道长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下两个名字。 “玉夫人所生的千金,取名为玉琦,贫道再赠她一个小名环儿;至于另一位小姐,取名为玉,同样赠她个小名岷儿。” ※※※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 若似月轮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蝶飞蜂舞,春色烂漫。 芙蓉小镇时经十八载,却没有多大的改变。 玉彬仍是芙蓉镇的镇长,也是镇上最有钱有势的人。 “柏少爷!” “柏少爷……你跑哪儿去了?” 一群侍女,个个满头大汗地四处寻找、呼唤着。 玉站在桦烟别馆的阁楼上,水眸淡淡地扫视过那群可怜的婢女。 桦烟别馆位于玉家大宅的后方,是幢独立的楼阁。 当初玉夫人让玉住进别馆,本意是想让她与玉家人隔离,如此她和玉家便无交集;同时更让她和父亲玉彬的感情,因长时间的隔离而生疏。 玉夫人的目的其实很明显。她认为玉彬只有两个女儿,日后家财肯定是要留给女儿的。 她是元配,她的女儿得到玉家财产本就是理所当然,那双翠算什么? 不过是个连妾都还谈不上的卑贱下人,她所生的孩子,凭什么和她的孩子平起平坐?更逞论想分财产。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的确是成功地让玉彬几乎忘了玉这个女儿,但在她自以为完美的计划中,却忘了一点…… 不到一年的光景,玉彬问都没问她一声,便大大咧咧地迎进一名十八岁的小妾清琴。 是的,她压根儿忘了自己丈夫的风流性格。 更令她扼腕的是,三年后,清琴的肚子争气地为玉家生了个儿子! 玉彬简直乐歪了,直说清琴是他命中的贵人,还席开百余桌宴请仕绅乡亲。 玉稍感厌烦,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又是她们,烦都烦死了呐!” 一名相貌清秀、稚气未脱的少年凑过来,皱眉轻哼道。 玉回过神,以清澈的眼眸温柔地看着他, “柏儿,肯定是你又逃夫子课了。” “可不是!我刚才还听到送饭的秋儿说,老爷气得罚那些丫环,要是一个时辰后还找不到柏少爷,就让她们一整天不许吃饭呢!”竹儿在屋里一边布着饭菜,一边说着。 玉柏从鼻子冷哼一声,不怎么正经地跨进屋子,“儿姐姐的话少,怎么会有你这么多嘴又聒噪的丫环呢?” 玉跟着进门,听见了他的话不禁莞尔。 “主子话少,做丫头的帮着多说一些,也算是忠仆呀!”竹儿伶牙俐齿地回嘴。 “啧,这般牙尖嘴利的!儿姐姐,别说做弟弟的没提点你,出阁时千万别带着她,免得吓着了你的夫家。” 玉柏顺手拿了颗脆丸往嘴里塞,又意犹未尽地伸手想再拿一颗,却被竹儿无情地拍掉。 “竹儿早打定主意,小姐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未来的姑爷是甩也甩不掉竹儿的。”竹儿得意地笑说着。 “别吵了,菜都凉了。”玉举著夹了块鸡肉给玉柏。 “还是儿姐姐贴心。”玉柏笑嘻嘻地道。 他始终不懂,为什么这样善良温顺的姐姐,会得不到爹的疼爱。 从小,他就被告知后院的桦烟别馆是禁地,众人千交代、万交代地要他别进去。 十岁那年,他不小心把球踢进这儿,为了捡球偷翻墙进来,这才意外地让他知道,原来他有个绝尘标致的姐姐住在这儿。 “吃完饭就快回去,别让夫子久等了。” “儿姐姐……”玉柏顿时觉得含在口中的鸡肉变得无味,他还以为能逃过一劫呢! “读书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不希望你逃课时便到桦烟别馆避风头。 “可是……” “如果你不听我的话,以后就别上我这儿来了。”玉难得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说话。 “知道了啦!”玉柏垂下眼,猛扒着饭含糊地道。 玉轻轻一笑,又夹了块肉进他碗里。 玉柏才十五岁,各方面都不够成熟,一味地宠他,只会害了他。 ※※※ 吃完饭,玉柏只得乖乖回书房去。 竹儿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看着倚窗而坐的玉。 “小姐,明天是双翠夫人的忌日。” 玉点点头,“替我准备些香烛,明天我们去一趟万福寺为娘做法事。” “是。” 竹儿一边擦拭桌子,一边盘算着这个月的银两剩下多少,够不够买供品和做场法事。 说来可笑,堂堂玉家的大小姐,想为自己的亲娘做场法事,居然得省吃简用才能勉强应付。 同样是玉家千金,同一天出生的玉琦小姐,命就好得多了。 从小到大,玉琦的身旁总是有成群的仆婢,锦衣玉食更不在话下。 无疑的,玉琦虽然不是玉彬所盼的男丁,可毕竟是他的女儿,加上她擅于撒娇且工于心计,因此玉彬宠她的程度可不输玉柏。 自己虽然跟了个被冷落的主子,可竹儿压根儿不曾羡慕过玉琦身旁的丫环们,反倒是她们宁可和竹儿交换主子。 玉小姐是不受宠,玉老爷甚至根本忘了还有这个女儿,但比起伺候这个一向云淡风轻、举止优雅的主子,伺候玉琦的丫环就形同活在水深火热的地狱一般。 娘亲的纵容,和爹亲的骄宠,养成玉琦蛮横任性的个性;只要有一点儿惹得她不开心、不痛快,动辄打骂是常有之事。 “对了,小姐,听厨房的金大嫂说,最近芙蓉镇附近好几个村里的富商,都给人打劫了。还说,这全是一群自称残风寨的强盗干的……”竹儿嘴里拉拉杂杂地说着从外头听来的闲事,手里仍尽职地抹着桌子。 唠叨、自言自语是竹儿成为玉侍女后,才逐渐养成的习惯。 没法子,玉一整天下来,说的话用十根手指数都有得剩,她要是不找些话来说说,岂不闹出病来? 玉十分配合地盯着竹儿,像是正仔细地聆听,可是只要注意一瞧,就可以由她那双晶眸探出端倪。 她的眼睛是看着竹儿,可眼神却是穿透竹儿,飘向那虚无缥缈的地方…… ※※※ 万福寺坐落在芙蓉镇的近郊,同时也是村邻的交界之处,所以来此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是座香火十分鼎盛的庙宇。 玉一早就和竹儿带着简单的供品朝玉福而去,她穿着一袭淡淡的玉色细绢褙子,内衬月色素衫,长垂至膝下,下摆微露出翡翠郁金裙缘,来到万福寺。 “小姐,你小心点儿走,不知怎地,今天来上香的人还真多。” 竹儿一手提着木盒,一手则是忙碌地扯着汗巾频频擦拭额际。 玉笑了笑,顺手拉了差点被人撞到的竹儿一把,“时处乱世,哪儿不是兵连祸结的,咱们这儿虽然还算平静,可谁又能保证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人心惶惶下也只能求助、寄托神明了。” “说的也是。” 主仆俩相偕走进寺里去,找着了每年替玉娘亲念经的师父。 一整个上午,玉都是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为亡母做法事超渡。 ※※※ 诵完经,玉遣退竹儿,独自一人来到宁静的后院。 “玉小姐。” 威严低沉的呼唤声,自玉身后响起,是那位做法事的师父。 “明觉师父。” 明觉的脸上带着慈蔼的笑,从袈袍的袖中取出两册厚厚的书,递给了她。 “这是……”玉接过书,在瞧见上头的书名后蓦地瞠大双眼。 “这不就是你一直很想看的两本医书吗?” 玉抚着略微破损的书皮,让上头的字烙印在她眼底。 《医宗宝鉴》和《药海全书》,的确是她一直想看的两本书。 玉彬因为听信道士之言,从小就对她十分疏远,更别提花钱请夫子教她识字。 幸好玉柏每次偷溜到桦烟别馆时,都会将夫子教授过的书本带来给她。 玉的天资原本聪慧,识字之后,她便开始博览群籍,任何书籍的内容都难不倒她。 又因养育她的嬷嬷笃信佛道,初一、十五时常带着她往万福寺跑,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明觉和尚。 之后,每逢初一、十五,明觉师父总是会在她来礼佛的时候,送给她几本书。 “您怎么会知道?”她从来没提过想看这两本书啊! 明觉呵呵一笑,“我每回送书给你,三四本中就见你第一本挑的一定是医书,所以我想你肯定对医术有兴趣。” 玉满心欢喜地搂紧书,“真是谢谢您了!不过,这两本书不是早失传了吗?” 明觉微眯的眼中闪过一丝难察觉的晶光,“这……我也不是挺清楚的,这书是位远游而来的香客送我的。” “喔,这样啊。”玉虽然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得到奇书的欣喜让她无暇多想。 和明觉谈了一会儿之后,竹儿便来催她回家,玉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玉才走没多远,明觉这才发现周围有股不寻常的气息。 似乎是呼应他的感觉,一道颀长身影无声无息地仁立在他身后。 “为什么舍得将你的宝贝送她?”沉敛的嗓音夹带着嘲弄问道。 “你来啦。”明觉和尚似乎对他的出现,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相较于让人感到祥和的明觉,他面前的男子……简直是诡魅阴森得让人害怕。 乍暖的天气下,他一身黑袍装束,夹带着浑身散发出来慑人的森冷凌厉,令人不自觉地打个冷颤。 可是最骇人的,是他脸上一道刀疤。 疤痕由眉心左边一直延伸到左耳下方,歪曲的痕迹不难看出这一刀伤得有多重。 “冯飞不止一次向你要它,你都不为所动,怎么今日却将那两本旷世奇书随手送人了?我还以为你会带进棺材里去呢!” 明觉耸耸肩,一点也不在乎男人对他说的恶毒话。 “残郎,一年多没见,你说话还是这么毒辣。” “你还没回答我,为何把书送人?” “算是我与她有缘吧!巧的是,她对医术有着极大的兴趣和天分,与其给冯飞那个愣小子糟蹋了,还不如送给她的好。” “冯飞是你儿子。” 曲残郎说道。 “就因为他是我儿子才更不能给他,那小子一点也不是习医的料,而那两本书就连我都无法融汇贯通,否则你的脸也不会……” 曲残郎宛若寒星的黑眸,霎时变得更冷冽…… 第二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自有记忆以来,他一直在流浪,从这个乡到那个镇。至于曲这个姓,他也只隐约记得,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遗弃他的人说的。 也就是说,他只记得自己姓曲,至于名字叫做什么,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活儿都干过,任何鄙视的眼光、难听的话语,他全都承受过。 脸上那道骇人的刀疤,正是在芙蓉镇做工时给划伤的。 那年他才十四岁,那富商女儿硬说他弄坏她的玩具,不但招来一阵毒打,更在管家的错手下,划下这致命的一刀。 当下,他血流如注。 那富商老爷乍见他一身鲜血,担心会闹出人命,竟把心一横,命人将他给轰出门…… 那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幸运的是他命不该绝,遇见了四处云游救人的冯至庸,也就是明觉师父,这才捡回一命。 命是给救回来了,可那刀伤着实太深,加上诊治得迟了些,导致那赭色刀疤一辈子都留在他脸上。 至于他一身深不可测的功夫,则又是另一段奇遇。 他天生是个练武奇才,而这特性让人称怪侠的江不韦看中他,执意收他为传承衣钵的弟子。因此,他得了江不韦的真传,甚至更是青出于蓝。 而因着他脸上的残缺,江不韦替他取了个名——残郎。 ※※※ 从回忆的洪流中惊醒,曲残郎只听得明觉轻吁了口气。 “冯飞那小子还好吧?” “好得很。” “他还在气我?” 明觉挑起眉问。 “如果他知道你把书送给别人,我想他会更气。”曲残郎似笑非笑地睨看他。 “唉!那小子……”明觉摇摇头。 冯至庸年少时也曾轻狂,得罪不少人;妻子死后,他带着惟一的儿子冯飞浪迹天涯,躲避仇人的追杀。 得知江不韦要收曲残郎为徒,他二话不说地也把亲生儿子丢给人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曲残郎和冯飞学成下山,再找到他时,医狂手竟变成了个光头大和尚! “当初将他丢给江不韦,是希望他能习得一番武艺,以免日后若遇见仇家时没法儿防身;至于我当和尚这事,也是想避开那些追杀我的人,没想到……” “没想到剃头剃上了瘾,当和尚当出心得来了?”曲残郎反唇相讥。 “也不尽然。” 明觉慎重地说,“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找到个衣钵传人。” “找到了吗?” “你不是瞧见了吗?” 曲残郎不语。他不只是瞧见了,还看得一清二楚。 那惊人的绝色……哼!一抹冷鸷的笑勾上他的唇角。 那精致娇粉的容貌,不更凸显出他的残缺丑陋吗?活像是仙女与……地狱鬼魅。 “她是谁?” 曲残郎脱口而出的问题,不只明觉吓一跳,连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明觉若有所思地睨了他一眼,缓缓道出:“芙蓉镇长玉彬的女儿,玉。” ※※※ 竹儿自从万福寺回来后,就一直觉得玉家怪怪的,丫头、奴才们一堆一堆地交头接耳,个个脸色异常。 “春喜。”她忍不住拉了个人问,“府里出了什么事吗?怎么大伙儿像大祸临头似的。” “你不知道吗?”名唤春喜的丫头瞪大双眼问。 竹儿摇摇头。 “出大事啦!”春喜低声嚷道,左右探了探头后,把竹儿拉到一旁角落,“听过残风寨没?” 竹儿侧头认真地想,“残风寨?残风……哦!” “小声点儿!”春喜连忙捂住她的嘴。 “就是那些专门打劫富家的强盗是不?怎么啦?” “怎么啦?他挑中咱们玉家了!” “啊!你说的是真的吗?”竹儿一时之间也反应不过来。 “骗你干吗?今天一大早,一个凶神恶煞似的男人硬闯了进来,丢下一封信之后,又大咧咧地走了。老爷一看那封信,吓得两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你猜那信里写了些什么? 竹儿嘟起嘴又想了想,仍是摇摇头。 “唉,你还真蠢!难不成里头会是装着银票吗?傻丫头,那是道催命符呀!” “呀,好姐姐别吓我呀!”竹儿惊怕地揪住领口,一张圆脸惨白。 春喜懒得搭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看,这玉家的差事恐怕是做不久了,听说残风寨的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要是收到催命符不给钱,那么他们就会派人来取命的。” ※※※ “小姐,你说怎么办?” 竹儿叽叽喳喳了一整晚,直在玉练字的桌前踱来踱去的。“要是老爷不肯付钱,那咱们该怎么办?” 玉被她转来转去身影给搞得头昏,也没有什么心情练字。 “放心吧,他会付的,再怎么说,生命远比财富来得重要不是吗?” “可是小姐,是一万两黄金哪!”她一辈子——不!两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的确是很大的一笔数目,不过还难不倒芙蓉镇的第一首富。”玉小心翼翼地将今天才得到的两本宝贝书收好。 一万两黄金或许会让她爹心疼很久,但若是与失去性命相比,这些钱也就显得微不足道。 “也对……”竹儿一张圆脸这才露出和缓放心的神情。 玉轻啜一口温润香纯的茶,让那微热的液体恣意地在胸腔内流搅。 她并非无情之人,只不过对于那个十八年来对她不闻不问的亲爹,能有多少情感? 或许是积压在内心的怨念极深,当她想到玉彬在庆祝玉琦生辰、大摆宴席之际,突然收到残风寨催命符时的表情,心底竟有一丝丝的快感。 竹儿替主子收拾着桌上的字帖,又开始自言自语:“小姐,你还记不记得齐讯,齐表少爷?就是那个老爷的二妹,您亲姑母的儿子?” 玉略微回想了下,隐隐约约地在脑海中勾出了个模糊的影子。 齐讯……哦,她想起来了。 印象中,是有个长相白净斯文的表哥,十六岁那年,玉柏曾经领着他偷偷爬进桦烟别馆。 他确实的相貌,玉老早就忘了,其实应该说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过。 会想起他的原因,是他那双在瞧她时总是刻意抑敛的灼灼眼眸。 半大不小的十六岁,玉哪懂得什么情爱?她只当齐讯是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妹好奇罢了。 说是亲姑母的独子,玉也清楚得很,这个姑母可从不曾承认有她这个侄女。 她打从心里地轻贱玉,只因为娘亲是婢女出身,所以她看不起体内混血统的玉。 “他们从南京来了?” “是啊,听说这回要长住些时日呢。”竹儿答道。 “喔。”看来玉家又要热闹好一阵子了。 ※※※ 华丽的大厅上,玉彬神情灰败地来回踱步,一旁坐着的妇人华服贵气,妇人身旁还站了个年轻男子,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大哥,那群盗匪不就是要银子罢了,咱们玉家还缺这个吗?给他们就是了。” “展芳,你刚从京城回来,对残风寨是一点也不了解,他们……唉!” 玉彬很难向远嫁的妹妹解释,残风寨不是她想象中的普通强盗。 “舅父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许说出来,甥儿和娘亲可以帮得上忙。”齐讯以为玉彬是在烦恼银子的事,便自作主张地开口问道。 玉老爷的脸色明显地露出不悦,“讯儿,你难不成以为我会拿不出银两来吗?” “大哥千万别误会讯儿,他绝对没那意思。”玉展芳一脸笑意地安抚他,暗地里向儿子使了个眼色,“咱们玉家是什么样的大户?区区的一万两黄金,大哥是不放在眼里吧?” 玉彬本就是个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闻言,脸色才略微和缓。 玉展芳接着说:“讯儿的意思是,既然金钱困扰不了大哥,那您究竟在烦些什么?” “残风寨那伙人不是寻常盗匪,不是银子就能解决的,他们……” “老爷!”一名蓝袍小厮慌忙地跑了进来。 “该死的奴才!没见到我和你家老爷正在商量事情吗?”玉展芳华骂道。 小厮连忙跪下,抖着声音说:“奴才知道,可是……” 玉展芳还想再骂,却被玉彬伸手阻止。她心想这家不是她做的主,只好作罢。 “有事快说!”玉彬喝道。 “是……门口……残风寨的人来了!” “什么?” 玉彬顿时感到浑身的血液瞬间被抽干,他煞白着脸,“快!快请他们进来。” “是……” 小厮这才回过头,身后一群高头大汉已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哪敢让玉老爷久候。”数人之中,走出一名谦朗男子扬笑着说。 玉彬只瞄了一眼,便惊讶地低垂下头。 这些人哪里像盗匪!要不是居中那名浑身布满凛冽阴鸷气息的缚面男子,和传言中残风寨主的模样相符,他还以为这群人是那些闲暇无事、出门闲晃的公子哥们。 像是已经看惯了讶异的表情,褚溯方的笑意未改。 他踩着轻松的步履,若无旁人地走到本是主人该坐的上位,仿佛故意似的,用他手中的羽扇刻意地在椅垫上打了打。 玉彬闷着一口气,脸更是憋得涨红;因为褚溯方的动作,根本是在暗示他的坐椅对他们来说还嫌脏。 收起笑意,褚溯方恭敬地向缚面的黑袍男子作揖,“大哥!” 一直未发一语的曲残郎,有如君临天下般,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前坐定。 “玉老爷,我大哥今日来访,是想问问您可有收到残风寨的帖?” “有……” “那么,玉老爷对三日之后的约定……没问题吧!”褚溯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也就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没有问题。” “那……” “溯方。”褚溯方正要开口,一直保持沉默的曲残郎,却突然开了口,“我突然改变主意,不要那一万两的金子了。 褚溯方一群人虽然有些惊讶,可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 曲残郎的话确实让褚溯方疑惑地顿了下,随即又恢复笑脸迎人,“大哥不要银子,要啥?” 面具下的冰眸犀利地直盯住玉彬。“芙蓉镇人人都知道玉镇长有个宝贝独子。” “是……” “那女儿呢?” “—……一个。”玉彬想也没想地回答,他早忘了还有玉这个女儿的存在。 一抹残酷的冷笑漾上曲残郎的唇畔,“听说令千金才貌出众,乃人间绝色。” “不……”玉彬但觉寒意蹿人心窝。 “溯方,一万两黄金就当成是给玉老爷的聘礼,三天以后,曲某人命人前来迎亲。” 没有让他有说话的机会,曲残郎立刻起身往门口走去。 “寨主……” 玉彬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敢出声喊他。 曲残郎停下脚步,但未回头。 “寨主,我求您高抬贵手,多少黄金我都愿意奉上,只求您放过小女,我就这么个闺女……”他只差没有跪地哀求。 曲残郎回过身来,绽出如鬼魅般古怪的笑。 玉彬吓得一身冷汗,往后退了数步。 曲残郎慢条斯理地道:“玉老爷,你玉家三代都是芙蓉镇的镇长吧?” 玉彬打着哆嗦,一句话也不敢说。 曲残郎骤然冷下脸,“三天后,玉家小姐若没上花轿,芙蓉镇一天就会死一个人,身为镇长……你可要仔细地想清楚。” 撂下狠话,他大步迈出玉府。 ※※※ “不嫁,不嫁!打死我也不嫁。”玉琦哭肿着眼,不依地叫嚣。 “老爷,你是疯了不成?怎么能让咱们的女儿去嫁那恶贼?你这么做,不等于是毁了她一辈子吗?”玉夫人边搂着玉琦安慰,一边还不忘数落丈夫。 玉彬早疲累得无法再解释,整个人几乎是瘫在椅子上。 倒是玉展芳开口说话:“嫂子先别生气,实在是那恶贼太可怕,竟然以全镇人的生命作为威胁;要不,谁舍得把环儿嫁给那种人啊!”环儿是玉琦的小名。 “老爷,你难道不能说句话吗?”玉夫人气极了。 其他人的性命算什么!她只在乎自己的女儿。 “我……” “讯哥哥。”玉琦胡乱地抹去泪痕,挣开玉夫人的怀抱,转而投向齐讯。 “玉琦表妹,你这是……”齐讯被玉琦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讯哥哥,你救救环儿,带环儿走,咱们去你京城的家,那儿是天子脚下,残风寨的盗匪是不敢乱来的。”玉琦哭着求道。 打从第一眼见到齐讯,她就陷人无法自拔的爱恋之中,正打算要求爹娘做主时,竟听到那晴天霹雳的噩耗。 玉彬夫妇让玉琦的大胆言行骇住,怔愣得说不出话来。 玉展芳倒是显得不慌不乱,事实上,玉琦的话正中她下怀。 齐家的财产早让她那不成材的丈夫败光了,这回她要齐讯同她一道回来,就是打算怂恿大哥把玉琦嫁给齐讯。 她打的如意算盘是,玉琦是大嫂唯一的女儿,而玉柏虽然是大哥的独生子,但大嫂可不是省油的灯,绝不会甘愿把偌大的家业拱手让给小妾生的儿子。 想来,那玉家的家产,最后定是落在玉琦身上,那不也等于落在她手里了吗? “大哥,环儿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咱们先让他们小两口成亲,再举家迁到京城去。想必那残风寨再凶狠,也不敢跑到那儿撒野。” “是啊、是啊……”玉夫人和玉琦同声附和着。 玉彬气得咬牙,“你们真是一群没脑袋的笨女人!现下四处兵荒马乱的,什么天子脚下不敢撒野?那些官爷都自顾不暇了,哪还顾得了咱们!” 那残风寨的手段毒狠,单是听传闻就够可怕了,他可不想亲身经历。 “那该怎么办才好?说什么也不能让环儿去嫁那种禽兽呀!”玉夫人说着说着,便和女儿抱头嚎陶痛哭起来。 玉展芳心念急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大哥,既然非嫁不可……不如咱们找人代嫁如何?” “代嫁?” “是啊,找个女的替环儿嫁过去。” 玉彬踌躇了一会儿,“只有三天的时间,上哪儿去找适合的人选?又得找个晓得咱们家情形的女孩儿,以防被识破,而且还得有几分姿色。” 玉展芳知道大哥已被她说动。“大哥,我记得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叫……对了,叫作玉是吗?” “玉?”是啊,他竟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 “娘,你疯啦?玉表妹也是舅父的亲骨肉。”齐讯低嚷道。 “玉……她会肯吗?”玉彬哺哺自语。 “舅父?”齐讯难以置信地瞠大双眼,心陡地已凉了一半。 舅父一家人听信道士之言,将玉表妹孤伶伶地丢在桦烟别馆,十多年来不曾闻问便罢,如今竟狠心地要她代玉琦出嫁! 玉展芳没忽略儿子心痛的神情,她知道两年前回玉家时,玉柏那小子常背着大人,偷偷地和齐讯溜进桦烟别馆,不拆穿还当没看见,一来是想也不是啥大事,二来是担心嫂嫂会因此而对儿子有偏见。 使了个不悦的眼色,玉展劳转身对大哥说:“妹子我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代嫁,不过你得演场戏……” 第三章 毫端运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夕阳斜抹,空气中仍残余淡淡和煦味道。 玉有生以来,头一次允许自己叛逆,不顾竹儿的反对,她抛下所谓女儿家该有的矜持,独自一个人来万福寺找明觉师父。 可是,她却扑了个空。 寺里的沙弥告诉她,早在三天前,明觉师父就突然离开万福寺。 玉离开佛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 她不得不开始埋怨上天,对她一次又一次地离弃。 等回过神来,她人已站在镇郊的湖边。 明明心里、脑子里,全告诉自己该回去了;可双腿却不知怎地,不听使唤地定住不动。 “唉!罢了。”就再纵容自己一次吧! 玉侧首环视四周,喟叹着这灵秀幽绝的美景,竟无人发觉,亦无人驻足欣赏。 既然都放任自己了,她也不急着回去,选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面对着碧澄的湖水坐了下来。 映人眼帘的是宁静无波的绿湖,可她的心里却翻搅个不停,思想不透…… 真是可笑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爹,代玉琦出嫁? 是呵!她终于想起来了,是因为爹哭着哀求她。 玉苦涩地扯动嘴角。 一直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老是抬着下巴离她远远的爹,竟然涕泪纵横地恳求自己! “小姐,你怎会这么傻呀!那是个贼窝,你嫁的是个盗匪头子呀。” 竹儿好似是这样骂自个儿的。 也只有竹儿会疼惜她,为她哭泣。 她哪会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荒唐事,甚至于她根本是心知肚明。 爹、大娘和姑母是在对她演戏。 可是…… “儿,不是爹对你狠心,实在是琦儿哭得死去活来,还嚷着要去投井。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你姑母和我们早有共识,要把齐讯和玉琦撮合在一起,两家就等着玉琦满十八岁,怎知……” 玉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看在玉澄澈的瞳里,就像个差劲的戏子。 玉的冷淡和默然,让玉彬的戏愈演愈心虚。 玉展芳眼见苦肉计行不通,连忙又向玉彬使了个眼色。 “儿,爹知道这么做太委屈你,也知道是爹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没别的法子了,那个寨主撂下狠话,三天后如果新娘子不上花轿,他就血洗芙蓉镇!” 是了,就是他的那句“血洗芙蓉”,才让她软了心肠,答应了他。 她可以对玉柏之外的玉家人铁石心肠,甚至对他们的生死不屑一顾,可是她却无法坐视芙蓉镇被毁。 这或许是上天对她的报应吧! 她依稀记得,当她得知玉家被残风寨威胁时,刹那间蹿过心头的快意。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仍逃不过老天爷的法眼,所以才惩罚她代嫁吧! 欺霜的娇颜并没有怨忽,或者该说,她老早就认命了。 玉艰涩地一笑,起身正想回家,一不留神竟绊到凸出的石块,整个人失去重心,眼看就要跌落湖里…… 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一只健硕的手臂自她身后探出,轻而易举地将她捞回岸边。 “啊!”玉惊惺地低呼一声,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被搂进一个属于男人的胸膛。 她微拧起眉,凝脂般的面庞染上淡淡的嫣红,轻咬住柔艳的樱唇。“请你放下我好吗?”无论她怎么使劲,都没法子挣脱他。 玉整个人就像是挂在他身上似的,微露出裙角的莲足,没什么作用地腾空乱踢。 这男人!看似好心地解救她免于落水,事实上根本是在对她轻薄…… “挣扎什么?你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还会在乎可笑的名节吗?” 她耳畔传来沉厚的男性嗓音,语带嘲弄。 “我没有要寻死。”这男人竟然以为她要投水? “是吗?” 男子一阵低笑,温热的胸膛更贴紧她的背。 “没错,你快放开我,让我下来。”玉轻斥道。 玉觉得心口莫名地揪紧,心跳有如擂鼓。 这男人的体温像是会熨烫人一般,令她无端地燥热难受。 更让她厌恶至极的,是自己竟然被他狂佞的语调、恼人的气息所蛊惑,震动了她平静无波的心。 要是不巧让人撞见这情景,怕是不只要说她生来克父,而且还是个天生的浪荡女,勾人的狐狸精了。 男子哑声低笑,但仍依她的要求放开手。 玉双脚一着地,便想回身看清这可恶的男人,顺便赏他一巴掌作为报答。 不意一转过身子,竟迎上一双深邃且透着冷沉的炯炯黑眸;而让玉怔愣住的,是男人脸上的面具。 那古铜色的面具,几乎遮去他大半的脸庞,仅露出漆黑的锐眸,和看得出不常笑的薄唇,及线条刚毅的下巴。 玉缓缓收回错愕的视线,将原本想怒斥他的话,一古脑儿全咽了下去。 只有颜面有残缺的人,才会戴上面具吧! 医者仁心,玉当下决定原谅他刚才的无礼。 “怎么?被我这可怕的面具吓着了?” 男人将手臂交叉在胸前,态度慵懒,语气依旧带着嘲讽。 “不,不是。”她摇头。 男人的嘴角向上微勾,像是在笑,但眼底却是悠地冰冷,一点笑意也没有。 玉无声轻叹,看出他明显的不信。 她与这男人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信或不信她的话,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不允许自己再逗留,玉快步地离去。 男人看着那抹纤柔的身影渐行渐远,冷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连他自己也未发觉…… ※※※ 曲残郎解下面具,脱去黑色披风,漠然的眼并未漏看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 “残风寨何时多了个喜好偷觑的人?”他冷冷地说。 门外的黑影倏然一僵,低声地咒骂。 “还不快滚进来! 褚溯方知道再躲也没意思,满心不甘地走进屋里,“你这男人真是无趣,没事把耳朵、眼睛练得那么尖干吗?” 将手中的扇子随意地往桌上一扔,他为自己倒了杯水喝。 曲残郎两眼一眯,冷冷地凝视着他。他当然知道褚溯方为何而来。 “明日,你上玉家要人。” 褚溯方闻言,拾起被他弃置的羽扇,展开轻轻扇摇。 “啧啧啧,好好的万两黄金不要,竟无端地讨了个人回来吃饭,你总得给兄弟我一个交代吧!”他笑脸盈盈地问。 “明知故问!”曲残郎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褚溯方、冯飞和他,全拜在江不韦的门下,之所以找上玉家的前因后果,褚溯方怎么可能不知道? 褚溯方咧嘴一笑,吊儿郎当地合起扇子,对于曲残郎的怒气一点也不害怕。 “哎呀,小弟我不过是好心地提醒你……” “不必!”曲残郎回他一记冷笑。 褚溯方作势打了个寒颤,但戏谑的笑容清楚表现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 玉从玉府偏门进入,刚踏进桦烟别馆,正要进屋里去。 “玉表妹。” 一名长相斯文、身穿靛蓝色锦缎长袍的男子,从柱子后走出来唤住玉。 “齐讯表哥。”玉认出了他。 玉彬来求她代嫁那天,他也同这会儿一样,一副忸怩不安、欲言又止的神情,站在咄咄逼人的姑母身旁,煞是讽刺的对比。 “表妹……我……” 齐讯嗫嚅支吾了许久,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表哥,你唤住我有事吗?” 玉一双清亮水眸直视他,淡然而有礼。 “我……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外头起风了,表哥,有话进屋里说吧!”玉扬起上抹温柔的微笑。 没等齐讯回应,她旋即拎起裙摆进屋。 齐讯迟疑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跟了进去。 “玉柏?”才踏进屋子,玉便看到玉柏一脸怒气地坐着,“你怎么了?” 玉柏刷地站起身,气冲冲地奔至玉面前。 “你疯了!为什么要答应?那儿是贼窟,进去了就出不来的,你懂不懂?为什么要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他一脸铁青地吼道。 玉秀眉轻蹙,明明想开口解释,可满肚子的话却硬在喉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怒火一下子全发完,玉柏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瘫倚在软榻上。 “我以为……”他眉宇间净是落寞,“我一直以为我够大了,大到足以保护你……” 玉柏笑了,笑中夹杂几分苦涩。 “玉柏,别这样。” “我能怎样,你反正都要去当贼夫人了。” “玉柏!”玉拧眉低喝。 手绢几乎在手中给绞破,她被胸臆间的一口闷气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对!”她红着眼眶,“我就要去享福了,是我喜欢作践自己……” “姐!”玉柏涨红了脸。 早在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时,他就后悔了,“对不起……” 他打小就和玉姐姐最要好,和玉琦二姐虽说天天见面,却始终无法亲近;对他而言,玉姐姐是除了娘之外,他最想保护的人了。 玉轻喟一声:“不怪你,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算我欠你个答案,等找到答案时,第一个告诉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打趣。”玉柏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 “逃吧!”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齐讯突然出声。他走近玉,“我在外边等了那么久,就是想劝你逃走的。 玉柏在听见他的提议,眼睛为之一亮,可随即在玉摇头后又黯淡下来。 “为了自己而使芙蓉镇遭难,这事我做不来。” “可是,儿姐姐……” “别说了。”玉的眸光缥缈而凄楚,“命不由人,或许那儿真是我的归处……” 重岩复岭,深溪洞壑,峰峦云雾,如入虚无缥缈间,这即是玉对残风寨的第一印象。 经过险峻的山道,穿过峰峦峭壁,由一个直径约三尺的山洞进入。 出洞后才惊觉为幽深涧谷,顿时豁然开朗,令人眼睛一亮。 “嫂子,那就是残风寨了,你以后的家。褚溯方指着前方。 玉顺着他的手看去,灿亮清冷的眸子看不出是喜或悲。 是家吗?或是另一个牢笼呢? 不过比起豪华奢侈的玉家,她倒觉得这儿好多了。 一早,褚溯方便独自一人来接她。 说是迎亲,却连顶轿子也没有。 她清楚地看到她爹眼中如释重负的神态、玉柏难舍和心疼的神情,和从未谋面的妹妹鄙夷的态度…… 挺直背脊,玉告诫自己要走得潇洒。 随身的小包袱里,除两件换洗衣裙之外,就只有她当成宝贝的医书而已,连苦苦哀求要与她同行的竹儿,她也没答应让她跟着。 未来的路会怎么走,她自己都没个谱,又怎能让竹儿跟着吃苦? 玉回过神,“我可不可以先见见寨主?” 褚溯方尔雅一笑,“大哥有要事在身,我看……嫂子还是先入屋里等吧!” ※※※ 玉一身皎白罗裙,搭上浅色窄褙子,束起来的腰际系上长长的飘带,黑缎般的秀发披泻在背后。 倚着花窗望出去,疏星皎月。 她足足在房里等了一天,除了替她送晚膳的丫环外,什么人也没见着。 “真有兴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赏月。” 一道低哑醇厚的男性嗓音自她身后响起,玉顿时僵住。 这声音……似曾相识。 她蓦地回过身,正如她所猜想,是那双充满邪意狂傲的瞳眸。 “是你?”玉讶异地轻呼,“你……是曲残郎?残风寨的寨主?” 面具下的唇一抿,勾着一抹讽笑,“失望吗?还是你以为出现的会是个三头六臂的人?” 玉睁着迷蒙的大眼不语,一颗心怦然作响,像是要跳出胸口似的。 “怎么?突然成了哑巴?” “我只是不知该说什么。”玉淡淡地道,并暗暗地祈求曲残郎没有看出她的无措。 “也对,洞房花烛夜,是毋庸多言……”他扬起唇角,只手解下黑色披风。 “你这是做什么?” 玉愣愣地盯着他脱衣,一时之间无法理解。 “那你说说,我想做什么?” 曲残郎倏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幽黑的眼眸邪肆地眯起。 “呀!你……” 玉倒抽一口气,惶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莹白的脸霎时赧红,“等等。” “还等什么?”他的眼中闪过厉光。 玉颤了颤。 不知为何,曲残郎的笑意看在她眼里,竟有些狰狞、可怕,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她强自镇定,“我……我想要知道,你为什要娶我?” 玉琦是很美,可是以她听来的传闻来判断,曲残郎是不可能用万两黄金去换玉琦的;更何况从他适才见着她,压根儿也不感到惊讶的表情看来,曲残郎根本没见过玉琦。 “娶你?”他轻蔑地看着她,笑意不减,只是多了分狂傲。 突然,他敛起笑容,眼眸顿时布上一层冰霜似的冷寒。 “你可有见到八人大轿?我们俩可有拜过天地?你,不过是我用一万两的黄金交换来的小妾。” 讥笑的语气让玉霎时惨白了脸。 她回过头,下意识地转身就往门口奔去。 “想上哪儿去?” 曲残郎不费力地探手一揽,轻轻松松地便将她捞了回来。 一阵天旋地转,玉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就被他庞大的身躯给重重地压在床上。 “唔……”玉困难地喘了口气,胸腔里的气息像是被突然榨干般,全身疼痛不已。 “想逃吗?” 曲残郎修长的手指肆意地轻滑过她光滑的脸颊,“你以为残风寨是什么地方?怎能你说来就来,说要走便走的?” “不……”玉的唇因恐惧而颤抖着,试图问躲他灼热的碰触。 曲残郎的眼眸蹿起邪恶之火,他毫不温柔地扣住她左右摆动的脸,蓄意地将全身的重量加诸于身下柔弱的身子,俯身吞噬她苍白的唇瓣…… 第四章 玉低呼一声,惊恐地推拒着曲残郎,不断摇晃着螓首,企图逃离他霸气、狂妄的掠夺。 曲残郎蛮横地撬开她拼命紧闭的唇,恶意地狎戏她柔蜜的香舌,可他理应呈现温情或是欲念的黑瞳,反倒漾着令人心寒的冷冽。 玉惊惧地发抖,脑中蓦地蹿过一种领悟—— 这男人简直是鬼魅的化身。 她虽然未曾经历男女情事,可也绝非无知。 眼前这可怕的男人眼底,根本没有欲望,甚至连一点热情也没有。 她敏锐地感觉到,曲残郎是在折磨她,故意粗暴地弄疼她,更是对她轻蔑地惩罚。 原本逐渐乏力的玉,思及此,一股莫名的羞愤直冲心头,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促使她奋力一推—— 她觑了个空,顺势跃下床,想趁曲残郎不备时逃离他,却被他长臂一伸抓住了。一阵晕眩,眼看又要跌进床里,她惊慌地挣扎。 她胡乱地扭动身子,纠缠之间,她的纤臂猛地一挥,“砰”的一声,曲残郎脸上那古铜色的面具,应声掉落地上。 玉回眸一瞧,霎时怔住。这脸孔—— 她冷不防地倒抽口气,翦水盈眸里净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她知道他有双好看的寒星炯眸,极有型的薄唇。因为面具的关系,她主观地猜想他的面容该是有缺陷,可是……… 这面容非但不丑,简直是惑人的俊,即使左颊有道骇人的刀疤存在,仍丝毫不减他的俊魅。 曲残郎错将玉的沉默当成害怕,胸臆间突然烧起一把莫名的炽烈火焰。 “怎么?面对自己的杰作,你也会感到害怕?”他抿唇嗤笑道,眼神冷厉得刺人。 杰作?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玉不解地问。 她从小除了礼佛之外,不曾离开桦烟别馆;生活里只有玉柏和竹儿,及逝去的奶娘。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她,怎么可能去伤害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呢? “不懂?”曲残郎阴恻地冷哼,“需要我帮你恢复记忆吗?” 他恶狠狠地上前,毫不温柔地掐住玉的下颚,并用力捏紧,“八年前,拜你的骄纵撒泼之赐,在我的脸上留下这道疤,作为永远的纪念,你怎么忘了呢? 玉蛾眉轻颦,一时听不懂他说的话。 倏地,注视着他的眼蓦地大瞠。 “想起来了吗?”曲残郎挑起眉。 “不!你误会了。”原来他误以为自己是玉琦了! 阴错阳差地,她莫名其妙地成了玉琦的代罪羔羊。“我不是……” “你该不会要说,你不是玉彬的女儿吧?” 玉泛起苦笑,从某一方面看来,她的确不算是爹的女儿。“我是他女儿,不过,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个……” 曲残郎放肆地大笑,目光却更森鸷,“你说了个最差劲的脱身借口。我曾是玉家的长工,玉老爷有几个子女,我岂会不知?!” 更何况,那天在万福寺,明觉清楚地告诉他,她是玉彬的女儿,这绝对错不了。 玉无奈地叹了口气,意识到跟这男人是怎么也说不清的。 反正她都代玉琦嫁了,再帮她背个大黑锅也无所谓了。 “你想怎样?”她不再试图挣扎,任凭他掐痛自己。 曲残郎冷哼一声,猛地将她推开。 玉一个未留神,整个人跌趴在地。 曲残郎眼泛噬人的寒光,嘴角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诡笑,“我想——毁掉你!” 他撂下狠话,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房去。 玉撑起泛疼的身子,冲上前去合上房门,虚弱的身子贴住门板,无法克制地频频颤抖。 喉头一哽,她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 ※※※ 暗夜里,曲残郎一脸怒气腾腾、几近疯狂地疾奔至无人的竹林,在一片空地停住。 说要毁了她的不是吗?那又为何会在看见她惧然惶怕的眸光时打住?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像个失败者似的逃离。 那双灿亮晶莹的眼眸,状似无辜地凝睇他,那粉肌、丹唇…… “住口、住口!”曲残郎激动地狂吼,双手握拳。 他抑郁的粗喘,不允许自己失控。 曲残郎想起在万福寺见着她的那一瞬,胸中似铁石般冷酷的心,不知为何,竟狠狠揪动了一下。 没错!他憎恨她的美好,厌恶她无暇的容颜,以及那平静的笑脸…… 他要毁灭她,彻底地撕碎她! 因为,她的美丽凸显了他的丑陋,她那恬静的模样更是令他痛恨。 凭什么!她凭什么在毁了他之后,还能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勾挑他? 不!他不会让玉好过的。 没错,折磨她,使她生不如死,让她后悔进入残风寨。 ※※※ 初春天气多变,昨几个明明还暖朗的天气,今日却突然转寒,而且还下着蒙蒙细雨。 玉离开玉家时,包袱里仅有两件薄衣,连件袄子也没带出来。 她把所有的衣裳穿上,却仍然冷得打颤,起身想倒杯水喝,才发现茶壶里根本没茶水。她无奈地叹口气,一整个早上都没人来过,看来以后凡事都得靠自己。 忍着寒冷,她走出房门。 昨天来得匆忙,没注意到原来这屋子还有名儿——临水斋。 嗯,是个好名。 院外有两条岔路,她也忘了昨日那位褚公子带的是哪条路,噘起朱唇微微想了下,便随意地选择了右边的小径走去。 走没多久,玉就看到一名背对着她、正在井边打水的女孩。 她走近井边,“请问……” 那女孩回过身,瞧了她一眼,原本带笑的嘴角顿时收住。 “是你啊,有什么事?”女孩伸手抹去额际的薄汗,态度十分冷淡。 “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寨主用一万两黄金换来的玉家小姐嘛!”她撇嘴冷笑,脸上净是鄙夷。 昨日她看见褚二公子领着这女人进临水斋的。 玉闻言竟不自主地笑了。 怎么这残风寨的人,个个都有截断别人说话的习惯? 梳着双髦的女孩见她笑了,先是一怔,随即没好气地问:“笑什么?有事快点说,没事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地烦我! 玉温婉一笑,“我只是想请问你,厨房在哪儿?” “厨房?” “是啊。”她扬手摇摇空水壶,“我的房里没水了,能不能请你告……” “你想上厨房要水喝?” 玉点头,对于再次被打断话,已经有些适应了。 女孩甚是困惑地睨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抿唇思忖。 “怎么了吗?”玉唇边的笑突然凝结。 女孩犹豫一会儿,“我是可以告诉你厨房在哪儿,不过……你可别妄想马上有水喝。” “什么意思?” “寨主今早下了命令,要厨房不许供应任何食物给临水斋,包括茶水。还说临水斋所需的饮食,由你自个儿打理。所以啦,你想喝水得自己烧,想吃饭也得自己煮。” 玉单薄的身子一颤,愣了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果真狠毒! 不给吃、不给喝,一切全赖自己,这要是换了玉琦,恐怕真的会被难倒。 不过她是玉,求生存可是她拿手的活儿。 “哪,往那儿的曲廊走,过了花亭就是厨房了。” “谢谢你了。”玉朝她点了头,幽幽地转身欲离开。 “晴玉,晴玉!” 远处传来急切的呼喊。 “在这儿!” 玉身畔的女孩大声应道。 一名绿衣少女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朝那个叫晴玉的女孩摆摆手,“不好……不好了!你弟弟他……” “我弟弟?他怎么了?” 晴玉惊得花容失色,顾不得手上的汲水桶,揪紧着绿衣少女,“你倒是快说呀…” 玉本来要走了,但是听见晴玉焦急的声音,她又忍不住驻足。 “他又晕过去了,怕……怕是不行了……” “不!” 晴玉脸色一变,大声哀号地狂奔而去。 玉想也没想,撩起裙摆也跟着跑去。 ※※※ “小磊,小磊啊……”晴玉冲进房里,抱起床上一名病得骨瘦如柴的男孩,搂着他哭喊道,“娘死前把一个你交付给我,咱们家就你这么个命根子,你要是……那教我怎么去向娘交代啊……” 玉跟着进门,就看见这情景。本能地,她朝病恹恹的男孩手腕探去。 “你做什么?!”晴玉防御地挥开她的手。 玉看着男孩通红的脸,“让我瞧瞧,再迟就怕来不及了。” “你能救他吗?”晴玉泪流满面。 “现在你只能相信我了,快!” 玉示意晴玉让小磊躺平,便侧身为他诊脉。 “是赤火热……”玉拧眉。 “镇上的大夫全看过了,连三公子都瞧不出是什么病……” 晴玉哭肿了眼,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是赤火热没错。”玉倏地起身。 “你有法子救小磊吗?”晴玉听都没听过什么赤火热的怪病。 玉给予安抚的一笑。对于晴玉的不信任,她一点也不以为意。 要不是明觉师父给的《医宗宝鉴》里曾提过赤火热,不然她恐怕也无能为力。 “放心,我有绝对的把握救小磊。” “真的?”晴玉破涕而笑。 “不过你得帮我。” 晴玉频点头,“只要能救小磊,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我知道这山寨的出入口全都设有机关,而且还有人把守,可小磊这病得用长在峭壁上的一种名叫苁玉莲的花才能医治,所以你得帮我离开山寨。” “可……我……” 晴玉踌躇着。她心想,玉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万一她是骗自己那怎么办? 玉对住她犹豫的眼,捺着性子说:“我不会乘机逃走的。”她保证。 晴玉的目光源向弟弟,牙一咬,“好,我帮你。”她豁出去了。 ※※※ 玉在晴玉的帮助下,顺利地出了山寨。 顺着溪水涧,也不管雨水已经淋湿她原本单薄的衣裳,一径地寻着药。 她其实是可以不顾小磊的死活逃走的,但她没有。 她不能逃,也不想逃,不只是因为小磊的生命掌握在她手里,就连芙蓉镇的人亦是。 说也悲哀,她用全部的生命去守护别人,殊不知,何时她也能有被守护的一天…… 思及此,她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轻敲自己的头,要自己别傻了。 先别说有哪个男人能接受待过贼窟的女人,光是想到曲残郎那双充斥仇恨的利眸,她能活着逃出生天,就该要阿弥陀佛,感谢菩萨的保佑了。 她轻吁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拂去雪额上频淌下的汗珠和雨水,继续找寻苁玉莲。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在一处峭壁上发现了苁玉莲花。 “糟糕,这怎么下去呢?” 玉咬住粉唇,在崖上踱步。 她往崖下一瞧,这山崖十分险峻,形同斧劈,谷深不见底。 玉仔细地想了想。 那株苁玉莲花就这么孤傲地立在那儿,要是她放弃这一朵,不知再走下去还能不能找到别株。 小磊消瘦枯槁的脸蛋蓦地撞进她的脑海里。 “不行,再等下去,小磊的命就没了。” 玉深深吸了口气,蹲下身子,一手攀住凸起的岩石,另一手则紧抓住崖壁上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往崖壁的那朵莲花爬下去。 她双手费力地握紧藤蔓,一双小巧莲足则是摆荡不定地在半空中摇晃地左蹬右蹬着,就是踏不到可立足之地,全身的重量只倚靠着两只纤弱的臂膀。 好不容易滑到苁玉莲的旁边,玉才发现莲花离她尚有一段距离,要摘取恐怕没那么容易。 玉屏气凝神,勉强伸出手一句,花没摘到,她失望地低喊。 一个未留神,她失了平衡,整个人直往下坠—— “啊!”玉惊声尖叫,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一会儿,她剧烈地粗喘口气,惊魂甫定。 此刻她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死命地向上攀爬。 再次来到苁玉莲旁,玉闭上眼祈祷,随即睁眼一鼓作气地拔起花。 “成功了!我成功了!”玉悬在半空中,兴奋地大叫。 至于爬上崖,那又是一段艰辛的路了…… ※※※ 晴玉躲在寨口等着玉快回来,随着时间的逝去;她忐忑不安的心逐渐对玉失去信心。 “完了,什么都完了,我怎么会相信那种女人的话呢?”她惶然地喃喃自语。 山寨里的人都知道,大寨主的脸是因为玉而毁的,所以他才会用万两黄金来换取她。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好心地找药方来救小磊呢?要是换了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晴玉,你在这儿做什么?”冯飞走出洞口,见到躲在草丛里的晴玉,上前探问。 “三……三公子……” “你是怎么了,我刚接到消息,说小磊又病发了,我这才要出谷去抓药来治他呢!你不在他身边照顾他,躲在这儿做啥?” “不……不用麻烦三公子了。” 晴玉垂下眼,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冯飞。 冯飞见她惊惊惶惶的,手指还不自觉地绞缠裙摆,心头不禁一阵狐疑。 “晴玉 你……” “三公子,不好了!” 守洞口的阿永捂着后颈跑了出来,“刚才有人打晕了我和阿三,还把我们拖到草丛里……” 冯飞闻言一怔,难怪他出洞前,没看见守卫的人,还以为他们偷懒去了。 他脑中一闪,侧头刻意压低嗓子:“晴玉,该不会是你……” 晴玉煞白了脸,“咚”的一声跪下。 “三公子,对不起,我以为那个玉家小姐能救小磊的,所以……”晴玉无措地发抖,哭哭啼啼地说。 冯飞骤然打了个寒颤,喃喃地低语:“这下糟了!” ※※※ 玉才绕着原路回来,一身泥泞不堪地走近洞口,就发现曲残郎一群人早等在那儿。 她重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子,不慌不忙地走过去。 “玉……小姐。”晴玉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怎么也想不到玉果真没对她失信。 玉缓慢地走到曲残郎面前,她的衣衫残破,原本黑亮的乌丝被雨打湿,微乱地黏在颈边,她的唇苍白且有些龟裂,但脸颊却异常地泛着红晕。 “我没有逃。” 玉一双晶亮的眼瞅着他说,语气是骄傲的。 曲残郎盯着她,皱起眉头,却没说话。 玉僵着颈子,全身因为疼痛而抖颤地转头对晴玉说:“将这苁玉莲花泡过精水,熬过三回,让小磊服下——” 话没说完,玉眼前突然一黑,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五章 痛…… 玉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全身都痛,尤其是她的头。 “玉小姐,您醒啦?”晴玉俯身瞧她,一脸的关心。 玉定眼看了下,她已经回到临水斋了。 “我……”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嗓音粗嘎难听。 “先别急着起来。”晴玉按住她欲爬起的身子。 “小磊怎么样了?有没有服下苁玉莲……” “有的,有的,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晴玉连忙再将她的被子拉上,“小磊喝了你采回来的药,烧退了,病也好了;倒是你为了救小磊,受了风寒,还撞得浑身是伤,昏睡了三天。” “三天?我昏睡了三天?”玉揉着额头。 怪不得她昏昏沉沉的,喉头也干涩且泛着苦味。 晴玉“咚”的一声跪在榻前。 “你这是……”玉怔住。 晴玉朝她磕了个大响头,硬咽地说:“那日要不是小姐你,小磊早就去见阎罗了,晴玉这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还不清这份恩情。” “快别这么说。”玉虚弱地撑起身子,“我习医不就是要救人的吗?小磊没事就算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她勉强扯出一笑,示意晴玉起身。 晴玉拉起袖子抹去泪水,破涕为笑地站起身。 “三公子……就是那天站在寨主身边的男人,他诊过你的脉,说你只要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喔。”玉努力地回想,却只忆起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晴玉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 “也不知你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大寨主撤除了禁令,今后你的饮食没问题了。” “是吗?”玉敷衍地应道。 “是啊。” 晴玉也不管她有没有在听,一个劲儿地说,“你不知道,那天你一晕倒,大寨主脸色都给吓白了呢!” 玉怔怔地望着她,才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该是晴玉看走了眼吧?曲残郎哪可能会吓白了脸,他想折磨她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担心她? 若说他真的白了脸,恐怕是懊恼着万一她就这么死去,那他的报复计划就全泡汤了。 “还有啊,他要我过来临水斋,以后就由我伺候你了……” 晴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可玉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 ※※※ 更深漏残,月隐星黯。 一道阒黑的修长身影,晃身进了临水斋,悄然地位立在玉床前。 幽深的黑瞳透着莫名的晶光,出神地凝望着玉绝美的容颜。 微弱的烛光映在她脸上,那双一向透亮晶莹的眼眸紧闭着,卷长浓密的羽睫下方,有着明显的凹陷与淡淡的阴影。 为什么?许多的疑问如海潮般,急涌入曲残郎的脑中。 他猛然想起玉那日极力否认的话! 有可能吗? 如果玉彬不止一个女儿,那为何他在玉家当奴才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别人提起? 曲残郎依稀只记得,那个打烂自己玩具、还赖说是他弄坏的玉小姐,个头顶娇小,性子却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骄横。 事隔八年,加上他仅靠脑海里残存的模糊记忆,的确是无法肯定玉就是那个小女孩。 “嗯……” 玉无意识的轻哼使曲残郎回过神。 他眯起眼,心中顿时不悦地发现,他极端不喜欢看她颦起眉头。 他怎么也无法将这张娇娇弱弱、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美颜,和那张年仅十岁、充其量只能算是可爱、且净是蛮横神态的脸结合在一起。 ※※※ 玉睁开眼见到的就是曲残郎冷峻的脸,她还以为是幻觉,用力地合上眼再睁开。 “你……”不是幻觉,也不是在做梦,他真的站在床榻前。 玉吓了一跳,连忙拉高被子,挣扎着坐起身,防备地瞪着眼前的人。 “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那得看你睡了多久。”曲残郎敛眉低哑地道。 玉一听,羞红了芙颊。 这男人除了喜欢打断别人的话、善于断章取义的习性外,难不成他还有偷觑别人睡相的怪癖吗? 看着玉不经意流露出的娇艳妩媚,曲残郎不禁微微失了神。 “你进我房里做什么?不会只是来瞧我的睡姿吧?”她假装没听见他孟浪的话,更一径教自己不去理会那莫名的心乱。 “我来看你的伤势。”曲残郎促狭地道,故意不移开他炯亮灼热的目光。 嗯,相较她的拧眉,他倒是比较喜欢她脸红的神态。 “你有这么好心?”不是说想折磨她、毁掉她的吗?” “毕竟你救了小磊。” “哦!”玉心里忽然有淡淡的失望和惆怅,“他怎样了?好些了吗?”她强打起精神问。 “活蹦乱跳的。”曲残郎简单扼要地说。 他向来不多话,平日褚溯方和冯飞总要问个好几遍,他才回上一句,有时甚至连说都懒。 “喔,那就好。” 玉觉得自己肯定是得了绝症,她居然有种错觉,她和曲残郎的对话,就像……就像一般夫妻正秉烛夜谈。 “真不知该夸你勇敢,还是笑你愚蠢,那么高峻陡峭的崖壁也敢攀爬,就不怕一个闪神,跌得粉身碎骨?” 玉怒瞠大眼,本想发作,蓦地一个念头闪过,她不怒反笑,“你怎么知道那崖有多陡、多深?”她的眸光晶亮、慧黠。 残风寨附近,大大小小的悬崖不下百个,曲残郎怎么知道她爬的是哪一处? 曲残郎蹙起剑眉,心里懊恼着不该说溜了嘴。 “嘿!”见他僵住神情,玉竟暗暗心喜。 “冯飞去看过。”他不容质疑地回她一句。 打死他也不会让玉知道,其实是他沿着她在泥地留下的脚印找到的。 “是这样啊!” 这样的答案让玉微微黯然。 室内突然静默下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有些尴尬。 曲残郎找不出什么理由再待下去。“你休息吧!”他撂下话便转身离去。 玉撑着娇弱的身子下床,倚着花窗看曲残郎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临水斋。 她回到床上,钻进暖和的被子里,却了无睡意。 心头扬起一种想法,或许,曲残郎没有她想的那么糟,或许…… ※※※ 玉一整个晚上,全被自己脑子里回绕的奇怪想法给搅得睡不着,整夜翻来覆去的。 所以,天才刚亮,她索性不等晴玉来,便自个儿下床穿衣,整理起那头及腰的长发。 还打着呵欠进屋的晴玉,一见到玉坐在妆台前梳发,吓得她连忙将手上捧着的水盆搁到桌上。 “对不起,肯定是我睡晚了。”晴玉忙不迭地抱歉,接过玉手里的发篦,轻轻地梳理着。 玉浅笑,“不是你睡晚了,是我睡不着,早起了。” “睡不着?为什么?”晴玉不解地问。 她这人顶好睡的,从来不曾有睡不着的烦恼。 “没、没什么,可能是昏睡太久的后遗症吧!”她避重就轻地回答。 晴玉点点头,“那就别一直待在屋里,出去走走吧!” “我能离开临水斋吗?” “为什么不行?你来到咱们残风寨也好多天了,是该看看这儿的环境。” 晴玉帮她梳了个翻荷髻,在髻上斜插一根刻有梅花图形的白玉簪,颈后的发则分成两束,打上辫子再拨到胸前。 “今天天气好,暖和多了,就穿这件吧!”晴玉手上拿了件沉香色的衣裳。 玉本要回绝,猛然想起自己带来的衣衫,在那天爬山崖时全给磨得破破烂烂的,根本不能再穿了,这才把话咽回肚里。 穿戴完毕,玉走到镜前仔细地瞧着自己。 “晴玉,你上哪儿找来这衣衫?还挺合身的呢!” 这衣裳质地轻柔,手工精巧,瞧!这件白色裙的裙边还有绣花儿。 晴玉说过她是个下人,而这件衣服是绝对不合适工作时穿,反倒是像……像一般千金小姐穿的。 “这个……”晴玉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 “晴玉,你怎么啦?” 晴玉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这衣服是二公子出谷时,我请他顺道买回来的。” “二公子?晴玉,你说的二公子,是不是带我入寨的人?” “是啊,就是他,他叫褚溯方,另外还有个三公子叫冯飞……” 晴玉乘机换个话题,不露痕迹地拉着玉,边说边走出临水斋,可心里却直犯嘀咕。 都是二公子!要他代为找件干净的衣裳,他派人出谷随便买几件就是了嘛,干吗要拿匀红姑娘的衣服? ※※※ 玉一直以为,残风寨里全都是些粗鄙、邪恶的卤莽人。 事实证明,眼见为凭! 一整个上午,她在晴玉的陪伴和解说下,终于真正地了解残风寨是怎样的“贼窟”。 晴玉领着她串了几家门子,那些简陋却不失牢固的房子里,住的全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他们其中不乏老少,也有寡妇和孤儿…… “小姐,你累了吧?前面有座小亭,去那儿歇歇吧!” 晴玉见玉露出疲态,知道她大病初愈,身子一定还很虚弱。 进了竹亭里,玉挑了个阳光晒不到的位子坐下。 “晴玉,这寨子不如外边传闻的那样坏。” “当然啰!”晴玉悻悻然地驳斥道,“全是那些真正作恶的人乱造谣,芙蓉镇附近的劫案,除了海大富家那次之外,其他全不是残风寨的人干的。” “海大富?” “那人仗着权势鱼肉乡民,不但吞人财产,还恶劣地夺人妻女,刚才你见到的柯家母女,就是受害人。她们家就几分薄田,不过只能糊口而已,偏偏让海大富给强行夺去;那淫贼还想强娶柯家女儿做小妾,柯老爹就是为了保护妻女逃走,才被活活打死的。” “所以残风寨才会出头,替柯家母女讨个公道?” 玉对海大富稍微有些印象。 竹儿说过,海家一夕之间,金银珠宝全被洗劫一空,海大富的手掌还被砍,石墙上只嵌着一封署名残风寨三字的信。 “没错。”晴玉似乎颇以残风寨为荣,细长的眼眸里也全是崇拜的光芒。 “晴玉,原来你在这儿啊!”一名绿衣少女喘吁吁地跑过来。 玉认出是那天跑来通知小磊出事的女孩,名叫小绿。 “你……你弟弟又和人打架了,三公子要你去一趟。” 晴玉一听,气得大骂:“这小子病才刚好,就又给我惹麻烦。” 小绿顺过气,“别骂了,快去吧!” “可是……” 晴玉侧头看了玉一眼,不知怎生是好。 玉绽出一笑,“快去吧,我认得路的,一会儿我就回去。” “好,那我待会儿就回临水斋陪你。” 玉目送着晴玉和小绿相偕离去,她又坐下稍稍休息。 觉得精神好多了,她才起身步出竹亭,慢慢地往回走。 她才刚踏进临水斋的院门,身后便传来娇斥声:“终于被我找到了!” 玉正想回头,后脑勺一阵疼痛,编成辫子的长发被人使劲地拽住。“好痛!请你放手……” 她按住被扯痛的头皮,频频转头想看清身后的人。 “你这贱婢!连我的衣裳也敢偷,说!其他的衣服呢? 衣服? “我没有偷衣服。”单薄的身子不住发抖。 “还敢撒谎!” 玉被人用力一推,整个人跌到石地上,手肘和膝头立即碰出了伤口。她抬起头定睛一看,推倒她的,是个妖娆美艳的红衣女子。 “你身上这件衣服分明就是我的,还说不是你偷的。” 玉整个人呆住。这衣服明明是晴玉托褚溯方买的啊! “姑娘,请你听我解释,这衣服……” “住口!”玉急于辩解,却被红衣女子打断,“你真是不长眼,连我路匀红的衣服也敢偷!” 她从腰间抽出长鞭,唇角浮出一抹冷残的诡笑。 玉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惊恐地直往后退,直到背顶着墙。 路匀红似乎对她害怕的表情很满意,她打第一眼见到这女人就想撕碎她,只因她憎恨玉那张脱俗惹人怜的绝色容颜。 像是猫捉老鼠般,路匀红一鞭抽去,却故意打偏,落在玉的左侧。 玉闷哼一声,吓得将身子缩得更紧。 路匀红则是扯开红艳的唇瓣得意地媚笑, “这样就怕啦?还没开始呢!” 路匀红拉回长鞭,再度使了暗劲,又一鞭挥向玉。 这一次,她瞄准的是那吹弹可破、白皙无瑕的脸蛋。 “啊——”玉心想跑不掉,只能抱住身子往右一闪,路匀红狠狠地一鞭抽中她的左后背。 玉身上单薄的衣服立刻被划破,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映在她洁白莹润的雪肤上,恁地艳红。 火辣热痛也无法形容她背上令人撕心裂肺的疼!玉咬住下唇,硬是忍住欲出口的呻吟,可虚弱的身子却不住地发颤,细洁的额际冒出薄汗。 眼看着路匀红又再度扬起手,玉已经无力再闪躲,只能紧闭起眼睛,等待意料中的疼痛再次来临…… “啪”的一声,鞭子是落下了,可玉却不觉得痛。 她睁开眼,见到的竟是曲残郎。 挥向她的那条细鞭,已被他用剑砍成两截,嵌在石柱上。 “师兄!” 路匀红一声娇斥,跺脚甩掉手上只剩半截的鞭子。 “匀红,谁准你在临水斋撒野?”曲残郎睬了路匀红一眼,冷声地喝道。 “师兄,是这贱丫头,她胆敢偷我的衣服穿……”路匀红不依地喊道。 她暗暗懊悔着,刚才那鞭竟没抽花那张脸。 “我说匀红师妹,你把事情问清楚后再打人也不迟啊!”一旁的褚溯方展开羽扇轻摇,眼眸勾了一眼玉流血的背,笑意未减,但眼神却变得冷冽。 “二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路匀红眯起一双美目,尖着嗓子问。 褚溯方合起羽扇,撇嘴淡笑,“衣裳是你的没错,不过是我进你房里拿的,不是玉姑娘偷的。” “你!” “你不是老嫌那些衣裳颜色浅淡,质料差,一点也配不上你吗?我想,你反正又不穿,搁着也是浪费,碰巧晴玉央我替玉姑娘找衣裳,所以就自作主张,把你不要的衣服送她了。” “二师兄你!大师兄——” “够了!” 曲残郎冷喝。 他抱起意识逐渐模糊的玉,将她拥进怀中,反身踏步离去。 正要走进临水斋,褚溯方在他身后喊道:“我这就去找冯飞来。” 曲残郎顿时停住步履,回过头,面孔阴鸷地说:“用不着!” 褚溯方差点忍俊不住笑意,却故意装出一副担心的模样,煞有其事地说:“可是玉姑娘背上的伤……” “我自会处理。”曲残郎撂下话,进屋前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褚溯方再也忍不住,尔雅的俊脸勾出深深的笑痕。 他哪会不知道曲残郎心里想什么,不就是因为玉姑娘伤在雪背上嘛! “二师兄,你笑什么?”路匀红一头雾水。 “秘密。” 第六章 欲讯秋情众其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苦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曲残郎抱着玉进了临水斋,轻轻地让她坐在床上;他伸手想碰触她的背,却被她躲开。 “呃……”她闪躲的动作太大,不小心又扯痛伤口。 曲残郎关心的眸光倏冷,“不让我碰?难不成你想在背上留条丑陋的疤作纪念?” “我可以自己上药……”玉敛下眼,固执地道。 曲残郎黑眸一沉,神色明显不悦,他站起身,由腰际拿出一罐白玉小瓶递给她。 玉踌躇一会儿,才伸手接过瓷瓶。 曲残郎未等她开口,径自转身走向花窗,背对着她。 玉对着他的宽背,晶澈的大眼微怔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猛一回神,一股燥热无端地冲上她的粉颊。 天啊!她在胡思乱想什么?玉双手覆着脸,企图抹去难为情的嫣红。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打开瓷瓶,凑近鼻间一闻,嗯,这可是上等的治伤药,曲残郎会随身带着,她一点也不感奇怪。 玉不放心地又偷觑了曲残郎一眼,确定他没回头,才小心翼翼地褪去衣裳。 光是脱下上衣,就让她痛得直泛冷汗,可她仍咬紧牙硬撑。 她抖着手倒出小瓶里的乳白液体,沾药的手都还没够着背,微微的拉扯就让她禁不住疼地喊叫出声。 曲残郎像是早料到似的,迅速来到床边,在她肩上点了几处穴。 “你——”玉既羞且怒,她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亵衣。 “别再逞强!” 曲残郎冷寒着眼,不容被拒绝地扣住她,并抢过玉手里的药瓶,抹在鞭伤上头。 玉几乎可以感受到,替她上药的男人,像是怕会碰疼她一般,动作十分轻柔。 心口处那股酸楚和苦涩的感觉,无法抑制地扩散开来,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自我悲怜,一古脑儿地在瞬间决堤了。 是做戏也罢,是别有目的也罢,她实在太渴望能有人像这样怜惜着自己。 “为何哭泣?”上好了药,曲残郎扳过她的身子正对着他,这才发现她泪流满面。 玉咽声未语,只是摇头。 “因为我碰了你的身子,你觉得被轻薄了?”他皱起剑眉。 “不,不是……” “那你哭什么?” 曲残郎眉头锁得更紧。 玉见他一副凶狠模样,畏缩着身子,才快止住的泪又盈满眼眶。 “我又不是对你凶。” 曲残郎知道吓着了她,捺着性子柔声地道。 “我知道。”玉抹去颊上的泪,伸手想拉上衣裳遮掩身子,却使不上力。 曲残郎扣住她纤细的手,“你这伤暂时不能穿上衣服,连睡都得趴着才行。” 玉螓首轻点了下,抽回自己的手,“那……可不可以麻烦你,让晴玉来帮我……” 曲残郎不在乎她刻意的疏离,“我去叫晴玉来,你好好休息。” ※※※ 晴玉一回到临水斋,听到玉挨了一鞭,整个人是哭得稀里哗啦。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拿路姑娘的衣裳给你穿,也不会害你莫名挨鞭子了……” 玉笑着看晴玉把拧在手里的帕子都哭湿了。“不是同你说了,不怪你的吗?何况,衣服是褚公子拿来的,又不是你。”她安抚地说。 “对,这全得怪二公子,没事干吗去偷路姑娘的衣服嘛。”晴玉扯着帕子骂,身子还因不断的抽噎而颤抖着。 玉摇摇头微笑,“对了,晴玉,我听见褚公子喊那位姑娘师妹……” “你是说匀红姑娘?” 晴玉扁起嘴,状似不屑地问。 “嗯,我觉得她长得好娇媚、艳丽……” 而且,她瞧曲残郎的眼神,是倾慕、是痴恋…… 不知怎地,一想起路匀红的眼神,她的心底就发酸,还隐隐作疼。 “我说小姐,你呢,论医术是第一把交椅,这点晴玉我是打从心底佩服,可这看人呢,你就差了点。依我看,匀红姑娘一点也不美,还挺丑的!” “怎么说?” “咱们残风寨,虽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可住的全是好人,就除了她!” 玉左思右想,百思不解,“怎么说,你们称曲残郎大寨主,褚溯方二公子,冯飞是三公子,那她该是小姐呀?你这样说她,不太好。” “她呀……” “晴玉。”褚溯方甫走进屋里,正巧听见她们说话,连忙喝住多嘴的晴玉。 “二……二公子。”晴玉忙站起身,福了个礼。 “让你进屋,是要你服侍玉姑娘,可不是让你来说长道短、嚼舌根的。” 褚溯方脸上仍是一贯倜傥的笑容,手上的羽扇佯怒地轻敲了下晴玉的头。 “知道了。” 晴玉暗地里朝玉吐了吐粉舌。 “还作怪,快出去。” “是。”晴玉走前,替只着单衣的玉再披上外袍。 “在寨子里头,就属这晴丫头最聒噪,让她来服侍你,也不知是怕你寂寞呢,还是大哥变相地折磨你。” 玉噗嗤一笑,“褚公子请坐。”她指了指床尾的绣墩。 残风寨的主子她几乎全见过了。 大寨主曲残郎,令她不由自主地心悸、紧张,还有一丝丝摸不清的情愫。 二公子,也就是褚溯方,爽朗、幽默,给她的感觉很舒服。 至于冯飞,她来这儿多日,一直没见过他;听晴玉说,他也是个医术精湛的大夫。 “晴玉的个性耿直,这点倒挺像我在玉家的侍女竹儿,有她陪我,我一点也不觉无聊。” “那就好。” 褚溯方撩起衣摆坐下。“我这会儿来,是专程向嫂子你赔不是的,要不是我拿匀红的衣衫给晴玉,也不会害你受这个伤。” 玉微扬嘴角,“褚公子这声嫂子,玉着实担待不起;至于这伤也不怪你,只是……玉不明白公子用意何在?” 褚溯方闻言,笑容顿敛,一脸肃然。 好个玉小姐!她竟臆度出他的别有用心。 没错,事实上,他并不是因为偷懒,或是嫌麻烦,才拿匀红的衣裳给晴玉;他只不过是想借匀红之手,逼出一些连曲残郎自己都浑然未觉的暧昧情愫。要不,他哪会那么碰巧地偕他来临水斋? 思及此,褚溯方忽而一笑,“哪有什么用意,不过是个错误的计策,嫂子就别见笑了。” 玉轻摇螓首,“褚公子的好意,玉心领了,我与曲……寨主并未成亲,所以请你以后别再喊我嫂子了。” 褚溯方也没坚持,耸了耸肩,“那我要怎样叫你?” “如果褚公子不嫌弃,就喊我儿吧!” “那你也别褚公子地叫了,得喊我……得喊我……”褚溯方一时也找不出个适当的称呼。 “褚二哥!”玉一声轻喊,一张俏脸笑得灿烂。 “好个儿妹妹!”他握拳称好。 两人相视而笑。 窗外飘花烂漫,翩翩旋舞于临水斋的中庭。 屋里谈笑风生的两个人,丝毫未觉有个人仁立窗外良久,而后拂袖离去。 ※※※ 月光斜照人临水斋红色的阁楼,幽暗的房里,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曲残郎也不知道自己在玉床前站了多久。 他沉默地、仔细地端详着她清灵、细致的脸庞,一再地告诫自己,对她只有恨与复仇,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其他的情绪;可他却怎么也压抑不住,那窜流在胸臆间的强烈、炽狂的占有欲及……爱恋? 是的!也许是在湖畔的那一次;也或许是在她来到残风寨的那一晚…… 不!他又何须自欺欺人? 早在万福寺,他躲在树梢不经意地瞥见正与明觉说话的她时,他就已经被她那双清澈透亮的水眸给勾去了魂、摄去了魄! 蛰伏在内心已久的情欲,全数在今天见到她对褚溯方展露笑容时,微底地爆发。 他要她! 要那双晶莹的瞳眸中,除了他以外再也容不下任何人;要那柔软樱艳的红唇,只对着他一个人笑;要…… 他要她的一切只属于他——曲残郎。 修长的手像是怕碰坏她一般,极尽温柔地抚触那张如凝脂般的容颜。 “嗯……”玉隐约地感觉到脸颊那若有似无的摩挲,下意识地嘤咛一声,因背伤而侧睡的身子,又往床内挪了挪。未着单衣只着件亵衣的莹白雪背,和一双藕臂,就这么活色生香地滑出被子,袒露在曲残郎眼前。 曲残郎无声地倒吸一口气,微眯的双眼迸射出欲望与激情的灼热光芒。 迟疑了下,他放纵自己坐近床沿,伸出略显粗糙的大掌,沿着她细致的颈项下滑。 玉黛眉轻拢,敏感的颈畔传来阵阵搔痒,让她觉得呼吸困难,浑身燥热。 她的反应全落进曲残郎眼底,他咧嘴一笑,昂藏的身躯更是放肆地倾近她香醇的颈窝,炯烫的唇轻轻地印上…… 浓烈、温热的属于男性的气息萦绕在玉的鼻息间,半梦半醒之际,她直觉地挥手想拂去这令她烦热的气息。 曲残郎扯开一抹邪笑,单手扣住她纤白的细腕向上举,颀壮的躯体顺势将她扳正。 “呃……”背上微刺的疼痛,和身上突如其来的压迫,让原本意识模糊的玉猛然惊醒。 迷蒙的眼一睁开,顿时对上一双狂炽、邪魅的黑色瞳眸。 “曲残郎?你怎么在这儿?” 惊觉于两人过于亲密的贴近,玉伸手想推离他,才发现双手早被钳制在头顶,让她动弹不得。 曲残郎脸上的笑意更深、更邪,“不在这儿,那我该在哪?” 带着挑情的意味,他故意俯近红艳的丹唇,似有若无的轻吸了口气。 红霞无端地染上她雪白的颊,“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他回给玉一个似笑非笑的凝睇,“临水斋本来就是我的房间,何况它还是咱们的新房呢!” “新房?”玉瞠大水亮星眸,嚅嗫喃道,“可……可你……我们没有拜过天地。” 曲残郎黑眸微沉。他是要她,可并不代表他爱她。左颊那道赤红刀疤残酷地提醒他,身下的人儿正是罪魁祸首。 “我记得我说过,还要我重申一次吗?没有婚礼,当然就不需要拜什么堂。记住!你不过是我用万两黄金买回来的小妾,明白吗?” 他边说着,不安分的大手绕到她颈后,轻轻一勾扯,银白色肚兜的系带即被解开。 玉的心,被他冷酷伤情的言语,扯得隐隐抽痛。 她使劲地由他强壮的掌中,挣脱出一只手压住滑落的兜衣,借此勉强地捍卫她脆弱的尊严。 她紧紧地凝望着他,晶眸中有着强忍的泪水。 这男人从未给她好脸色看过,尤其在言语上,更是刻意将任何羞辱的字眼加诸在她身上。 可不知怎地,她在他那双看似无情冷鸷的瞳眸中,却只瞧见深深的孤独与寂寞。 这男人害怕失去,所以他选择从未拥有。 “我明白,明白了……”一眨眼,眼眶里的泪珠儿便不听话地落下。 玉霎时了然自己的心。 总是以芙蓉镇的存亡作为借口而没离开残风寨,又刻意在他面前故作坚强,不愿服输。对于自己这种奇怪异常的反应,她不再心存回避,反而更加看清那充斥着复杂难解的情绪为何而来——这男人,与她拥有同样的灵魂。 “你在看什么?”他皱起眉,心中突地涌上一阵愠恼。 她眼里淌着泪,可眼中闪着的,却是令他无法解读的同情与怜悯。 该死的! 他此刻可是个正要“欺负”她的人呐!怎么她的反应这么……这么奇怪? 玉温柔地睇看着他,一抹娇羞的笑意在她的唇畔绽开。 “我可以成为你的小妾。”她轻声但坚定地说。 “你……”曲残郎微微一怔,似乎有些难以适应她的柔顺。 “我可以成为你的小妾,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她重申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曲残郎不耐烦地朝她低吼,幽黑的眼似要迸射出火光般。他的极度不悦又在玉眼中看见那诡异的光芒邃然加深。 “我可以只是你的妾,然而你一旦要了我,这辈子就不能再有其他的妾。”她伸手抚触他的左脸。 玉的碰触令曲残郎为之一震,瞬间,桎梏已久、冰封的心,竟涨着满满的热潮。 ※※※ 允了她又如何?曲残郎想着。 他反正也没成亲的打算,而此刻对她更有着尚待理清的强烈占有欲,那么,允诺她又有何不可? 心念急转,曲残郎扣住她纤若无骨的手,霸气地在她红唇上低哑喃道:“允了你……” 话没说完,他温热的唇已经覆上她的,灵活的舌尖轻撬开她的贝齿,狂傲地纠缠那怯生生的香舌,执意强索那檀口中的蜜津。 “唔……”玉没有拒绝地推开,反而将双手环住他的颈项,让他更加地贴近自己。 她的轻吟挑起他更为澎湃汹涌的情潮,眸光倏地转为更加深沉。 他吸吮、嚼咬着她柔馥的甜唇,恣意地挑诱她一同坠入这激情漩涡……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时,曲残郎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这缠绵的吻。 他粗喘地在她唇畔哑声道:“给了我,你这辈子就只能是我的……” 一颗泪珠自她眼角滑下,她轻启朱唇说:“只会是你的……” 曲残郎一声低吼,再次占据她红润的唇,吞没她未说完的话。 第七章 天色初曙,晴玉踏着微乱的步履,脸上仍布着睡意,频打着呵欠,捧着盛水的铜盆走进临水斋。 内力极深的曲残郎,早在她一脚跨进临水斋的院门时,就已经清醒了。 他扯过锦被,覆住玉光裸的雪躯。属于他的娇美身子,即使是女人,也不容许窥看! “嗯……” 玉嘤咛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往旁边温暖的身躯磨蹭,细白的小手握成拳,紧贴在他的胸膛。 曲残郎刚毅俊邪的脸庞,不自觉地浮上宠溺的笑。 她潜意识地朝他靠拢,放心地依附,十足地满足了他男性的保护欲。 这时,晴玉将铜盆搁到架上时,细微的碰撞声让玉逐渐苏醒。 她先是微微扇动卷长的羽睫,再慢慢地张开惺忪睡眼。 迷蒙的睡眼微睁,看了曲残郎一眼后又合上,猛地一僵—— 她迅速地再次睁开眼,霎时对上一双炯亮狂肆的墨瞳。 “啊!”她娇呼一声,猛然想起昨夜那放浪形骸的狂野欢爱,羞得面红耳赤,连忙挪开攀住他的身子,将被子拉至胸口紧抱住。 “小姐醒啦?” 晴玉只一直以为玉本就习惯早起,她忙着张罗洗脸水,压根儿没去注意床上多了个人。 “我洗脸水打好了,来……呀!”她正拿着热绢巾走向床边,倏地瞧见曲残郎竟裸着胸侧卧在玉身旁。 手绢“啪”的一声落地,沾染了地上的灰尘。 “大……大寨……寨主?”晴玉瞠目张口,结结巴巴地喊道。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停住,两条腿不停地猛打摆子抖着。 完了,完了! 她居然看见大寨主与玉小姐…… 她缓缓向门口挪步,脸上僵直地假笑道:“我……洗脸水有……些冷了,我再去打些热的来……” 话没说完,晴玉便狼狈不堪、脚步跌撞地退出房外。 “哈哈哈……” 晴玉滑稽的举动引得曲残郎豪迈大笑,披散在俊朗面庞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更狂佞邪傲。 “你吓着她了。”玉轻斥道。 曲残郎望着她娇俏芙红的脸,喉咙猛地紧缩。 “啊,你……”瞪着又压叠在她身上的曲残郎,粉颊因他的动作不由得更显鲜红。 “不行,我身子还很痛。” “一会儿就不会痛了。” 炽热的火焰再度点燃…… ※※※ 桃腮檀口坐吹笙, 春水难量旧恨盈。 华严瀑布高千尺, 未及卿卿爱我情。 没有人会去打扰曲残郎和玉燕好,当然也没人敢这么做,临水斋里只见他俩俪影双双,犹如一对真正的夫妻。 对此,玉心中其实有些惆怅。 没错,是她亲言允诺只当曲残郎的小妾。可是,连日来的相处,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早超过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对他的同情、怜悯,早在不知不觉间,化作无形却强烈难收的炽恋。 老实说,她也有些厌恶自己的贪得无厌,可这是爱情呀,有谁会嫌爱得太多? “在想什么?” 曲残郎不悦的口气在她耳畔响起。 “没有啊!”她的眼神短暂地失去焦距,微恍地回给他应付的浅笑。 “你说谎!” 曲残郎扳过她未着寸缕的身子,双眉凝敛地对上她晶莹的眸。 “是我今天不够卖力吗?否则我可爱的小妾居然会恍神。”他挑起眉,深邂的黑瞳半是调侃地俯看她。 是啊,这儿是临水斋,他们在红床上…… 从他们圆房的那夜起,曲残郎几乎日夜都窝在这里,她也数不清有多少日子了。 圆房!玉的眸光又是一黯。 她是残郎的妾,能不能用这字眼呢? “别这样瞎说,我只是累了。”她翻过身,用滑美白嫩的背贴住他结实的胸膛,不想让曲残郎看见她的落寞。 欢情过后,她总喜欢用这种带着撒娇意味的姿势,汲取他的温暖气息。 曲残郎闻言,自负地勾起唇角,对于自己的功力,他可是信心十足呢! 他亲昵地朝她的香肩印上一吻,眼角碰巧瞥见那道复元得差不多的鞭伤。 他掀开半覆在两人身上的薄被,大咧咧地裸着身躯翻身下床。 玉则羞赧地别开脸;即使裸程相见多次,对他的身子可说并不陌生,但她仍然无法适应在光天化日下,大胆地欣赏他健壮的身躯。 曲残郎走到雕花窗子下,从一紫檀小柜里,拿出一只小瓶。 他又上了床,偎近玉,再度回到适才的姿势。 “哪!”他将小瓷瓶递到她面前。 玉看着细小的瓶身,“这是什么?” 曲残郎抿嘴一笑。 “闻闻看!”他抽开瓶布盖,挪至玉的鼻端。 她嗅了嗅,笑道:“是白玉脂肤膏!有生肌润肤的功效,是圣品呢,这东西宫里才有,你哪儿拿的?” 曲残郎但笑不语,由瓶中倒出一些在手心,轻徐地涂在她早结痴的伤疤上。 “其实我从镜子里瞧过,只剩下浅浅粉红的淡痕,根本不需要用上这种好药。” 清新淡雅的药香弥漫着整间屋子,一股清凉的感觉沁人玉的皮肤里,使她忍不住轻喟。 曲残郎按抚着伤疤,动作细心温柔,“我的女人身上不容许留下任何伤痕,淡淡的也不行。” 他的语气强势狂霸,十足大男人,却又让人不由得心头一暖。 玉侧起身子,黑瀑般的秀发披泻在胸前,柔若无骨的纤手抚上他左颊的刀疤。 “白玉脂肤膏是治伤化痕的极品,为什么不用它治好这道疤?” “试过了,没有用。” 曲残郎淡然、不在乎地说。 或许是这伤痕太久了,也可能是当初毁他容貌的那一刀划得太深了,居然连这皇宫内苑的秘药,也无法治好。 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这道疤留在脸上。 这猩红丑陋的痕迹,日日提醒着他,不容他忘却昔日所受过的种种屈辱。 “这一刀……很疼吧?”她轻蹙黛眉,微哽着声音。 她的轻抚没能安慰他,反倒像是会烧灼他似的,让他感到痛楚。 这记号不正是拜她所赐吗?而她居然还能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他浑身一震,粗鲁地扣住她的雪腕。 “痛,好痛……” 玉心一惊,用另一只手握住被他弄疼的手。微略地察觉到他的情绪骤变,身子不禁窜过阵阵寒栗。 “残……”她话还来不及说出口,便被他那带着怒意的唇给封住。 这是个极为粗暴、毫无温柔可言的吻,如狂涛巨浪般涌来的狂烈愤怒烧红了他的眼,也逼出他血液中嗜血的疯狂因子。 他倏地将她压倒在床上,一抹冰冷寒魅的笑 “不要!”玉倍感难堪地尖叫,吃痛地狂乱挣扎起来。 她的眼神让玉惊恐,蛮横的举动就像在对待一名娼妓般,令她感觉受到屈辱。 “不要?”他抬眼轻蔑地冷笑,语气噙着讥诮道,“你是我的妾不是吗?我要!你就得服从。” 她咬住下唇低泣,难过地承受他在她身上无情、冷酷的肆虐。 曲残郎冷狠的话语,加诸在她身体的粗暴欺凌,撕碎了玉本就无比脆弱的心…… 她无助地失声哭泣,却无法阻挡曲残郎恶意的侵略。 曲残郎原本逐渐融化的冰心,再次被无知的仇恨所蒙蔽,他耳边明明听见她嘤嘤低泣,却执意漠视心底丝丝的不舍。 对于她的心碎低泣,他强迫自己置若罔闻。 狂眸中的怒意瞬间转为炽烈的欲火,深邃的眼眯起,着迷地打量她因挣扎而泛着鲜红的身子。 “残郎,求求你……不要……” 玉螓首微晃,用仅剩的微小力量试图摆脱他,娇弱地低呜乞求怜悯。 “你逃不开的!” “不……” 她抬起虚软的手想推开曲残郎,却让他的大手攫住,反钳在头顶。 “呢!”剧烈的疼痛烧灼着玉的意识,她不禁嘶声惨叫。 丧失理智的曲残郎,全部的意念只是疯狂地想摧毁她,所以对于她的哭喊,根本无动于衷,甚至充耳未闻。 身体的刺痛和心灵的崩裂,让玉逐渐麻痹。 她领悟到他内心的嗜血残酷,已如同燎原野火般,不仅吞噬她珍藏十八年的心,更狠戾地毁灭她多情的灵魂。 ※※※ 曲残郎粗喘地压覆在玉香馥的身上,薄唇上有着慵懒笑意。 他与她同样汗湿的身躯依旧交叠,恣情地享受欢爱之后的余韵。 “你!”他心满意足地抬头,这才惊讶地瞧见玉布满泪水的脸,和泛出血水的红肿双唇。 神志赫然重回到他的脑子里,使他惊觉出自己对玉的伤害而离开。 “儿——”他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微蹩的眉眼,在瞥见她一丝不挂的身子时怔住。 他一时无法置信地瞪大眼…… 他竟在盛怒的情况下,让她细致如瓷的身子,受到这样的伤害! 玉水掐似的雪肤,本就容易受伤,平时一点小碰撞,都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别说是使了劲地捏揉了。 曲残郎的心霎时一阵锥刺。 他心疼地看着她白净的身子,净是拜他所赐的淤紫…… “该死!” 曲残郎从紧咬的牙缝中迸出一声诅咒,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这样伤害她。 玉被他的咒骂声吓了一跳,瘫软的身子惶恐地微颤了下。 她慌怕的举动虽然细微,但仍落人曲残郎阴惊的黑眸里,令他心头一窒。 他终于醒悟到,他有多痛恨让玉对他感到害怕。 他要她爱他,而不是恨他…… 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又倏地放松,冷硬的墨瞳慢慢释放出怜惜和一丝丝的温柔。 他翻身下床,从刚才取出白玉脂肤膏的柜子里,拿出另一罐暗紫色的瓷瓶,再回到床上。 倒出乳白色的液体,他动作轻柔缓和地涂抹在她的红肿处,像是稍一用力,就会碰坏她。 玉眸光一闪,身体僵直绷紧。 他此刻的柔情、丝毫没让玉感动,反倒使她更觉得自己的不堪。 她全身虚弱到几乎无法动弹,甚至连拨开他的力气都使不上。 曲残郎将药瓶搁到床头,转身欲抚上玉的脸颊,还没够着,就被她挥手隔了开来。 “别碰我!”她的喉头异常干涩,连费尽力气喊出的声音都显得粗嘎暗哑。 他的脸骤然一僵,收回手。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 他阴郁的眼锁住她的,烦躁地发现她蓄意地挪开视线,固执地不愿看他。 “看着我!” 他终于捺不住窒人的沉寂.和玉消极的反应,喝出声。 钳住她纤小的下颚.强迫她与他相对,“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说话!” 他要改变玉对他的漠视与冷淡的态度,这样会让他发狂。 玉没有挣脱他的钳制,也没有力气挣脱。 她疲惫地闭上眼,以为早已干涸的泪竟无法控制地滑落眼角,干裂的唇边扯出一抹凄楚的笑容。 她的笑容让曲残郎心惊.他焦灼地扣住她的肩膀,“不许你笑!” 她飘忽的笑令他心生惶惧,刷白了脸。 然而玉笑意未减。 即使从小在没了娘疼、爹又不爱的环境中长大,她也不曾恨过。 就算他错把她当成玉琦,言语上百般羞辱,甚至让她妾身不明地待在临水斋,她也未曾恨过。 她甚至天真地认为,他跟她有着同样的灵魂,同样的孤独寂寞。 错了! 她简直错得离谱,荒谬! “我恨你!从来没有人能让我这么恨过!”玉猛敛住笑,“你说过要毁了我的,不是吗?那么你现在成功了,我视若珍宝的尊严任你践踏,自甘堕落地当你的小妾,而我的身子更是同娼妓般,随你肆意糟蹋……” “住口!” “你该高兴呀!你替自己报了毁容之仇了!”她的语气轻柔,却十分具有杀伤力。 “你住口!住口!” 曲残郎眦目怒吼,额际暴出的青筋微微抽搐。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断急促地喘息着,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怒火,生怕一时气极,会失手掐死她。 怒意稍退之后,他才颓然地松开她,下床穿衣。 “听着!”他走到床前,铁青着脸盯看她,强忍着不去触摸她的脸,“不管你心里想什么,那日是你心甘情愿成了我的小妾,而属于我曲残郎的东西,即便是我不要,也绝不允许和别人分享。所以,你把自己当人也好,作践地把自己比作娼妓也罢;是人,你就是我的人,是娼妓……” 他目光转为森鸷锐利,冷沉地说:“就算是娼妓,也只会是我曲残郎一个人的娼妓!”撂下残戾的话,他拂袖踏出临水斋。 玉没有移动身子,任凭冰凉的空气侵袭她光裸的身子,然而令她沁人心脾的寒颤,却是曲残郎无情冷酷的话。 第八章 冯飞风尘仆仆地持了个包袱,正好往临水斋来。曲残郎一脸阴沉,挡住大咧咧地想走进屋里的冯飞,“有什么事到前厅说。”他瞄了屋内一眼,径自先朝议事厅走去。 “喂,大师兄……”冯飞搔搔头,愣了一会儿才跟上他。 ※※※ 冯飞一跨进议事厅,劈头就急着问:“大师兄,你是怎么了?瞧你一脸的晦气,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竟然敢惹你啊?” 他是个粗线条的男人,经常踩到老虎尾巴也不自知;也因为这样,明觉才没将珍贵的旷世药谱传给他,就是怕他会误事,暴殄天物。 “残风寨好不容易安静了几天,怎么你一回来就拉拉杂杂地废话一堆?”褚溯方一身湛白绸袍,腰际还系着碧玉流苏,神色间流露出风流俊气。 他狡黠的眸扫了脸色冷沉的曲残郎一眼,随即勾起邪笑,张开手中羽扇轻扇。 曲残郎没理会他,径自转向冯飞。 “你不是上芙蓉镇找你爹吗?见着面了没有?” “那个该死的老家伙!”冯飞大吼一声,黝黑的脸顿时气得涨红。 “怎么?没见着?那也用不着生那么大的气嘛!残风寨又不缺你一个,多待上几天不就见到了吗?”褚溯方捧起茶盅,悠闲地嗅着茶香。 “你以为我为何去了那么多天啊!那老头跑了,寺里的秃驴说他云游四海去了。去他的!以前流浪得还不够吗?” 冯飞气得把包袱往地上一摔,神色灰败地一屁股往椅子一坐。 从他有记忆以来,爷儿俩就不停地浪迹天涯,有一餐没一宿的,直到他狠心踢自己上山学艺,还自作主张地跑去当和尚。 冯飞嘴里虽然老家伙、老头子地叫,其实心里…… 毕竟是父子。 “云游四海?”褚溯方挑起眉,“你不会是告诉我,你迟回了那么多天,是因为去追他吧?”他问。 冯飞先是一怔,脸涨得更红,咆哮道:“我哪是去追那个臭老头!我是去追那两本医药奇书。” “哦——”褚溯方故意拉长尾音,戏谑的表情让冯飞气得直跳脚,“冯叔不是早说过要把药书传给有缘人,不会传给你的吗?” “什么有缘人,那两本书的主人就是我,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有资格拥有它们!” “你说的可是《医宗宝鉴》和《药海全书》?”曲残郎沉寂一会儿才开口。 他知道冯飞一直很想得到这两本药书,也不只一次地向明觉讨索。 “没错。” “你爹把它们送人了。” “什么!”冯飞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送人?他送给谁?唉,大师兄,你太不够意思,明知道那两本药书是我梦寐以求的,见他送人怎么不帮我阻止他?” “冯叔把药书送人了?这还真有趣!”褚溯方一点也不同情冯飞。 “一点也不有趣!大师兄,我爹到底把书送给谁了?” “他把书送给了玉。” “什么?”褚溯方和冯飞异口同声喊道。 褚溯方摇摇头轻笑,“天啊,冯叔当和尚当成了仙啦!居然算出玉会到残风寨。冯飞,我看你也别不平衡,玉姑娘是大师兄的人,也算是残风寨的人了。” 冯飞垂头丧气地坐下,在心里暗暗下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拿回药书。 “你刚才到临水斋找我,不会只是要告诉我冯叔的事吧?”曲残郎问道。 “喔,那个啊……” 冯飞咕哝两句,转身替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得精光。 “你的猜测没错。我买通了玉彬家的奴才,他在玉家三十多年了,对玉家的事了若指掌。原来,玉彬还真不止一个女儿。十八年前,玉夫人和玉彬收进房的小妾一同生产……” 他将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包括玉在玉家卑微、不受重视的地位和处境。 原来她说的全是实话!玉彬果真不止一个女儿。 曲残郎一刹那间变了脸色。 褚溯方从眼角睨了他一眼,“这么说来,害你被砍了一刀的不是玉,而是玉老爷真正捧在手心呵疼的玉琦。” 曲残郎默然不发一语,他的心狂乱地跳动着,思绪紊杂得无法理清。 褚溯方合起扇子,佯声叹气,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 “我就说嘛,儿姑娘这般美好,哪里像是个心机重、性格骄纵的千金?光凭她为了救小磊,拼着性命不顾去爬崖壁寻药这点,就足以证明一切了。” 曲残郎眯起眼,眸光由阴鸷转为懊悔,旋即一个转身冲了出去。 “唉,大师兄上哪儿去?”冯飞不解地问。 “临水斋。” 褚溯方优雅地啜饮香茗。 “上临水斋做啥?”才刚出来,又急着跑回去要做什么? “嘿……若我没猜错,咱们大师兄肯定是去负荆请罪!” 朝一脸茫然、摸不着头绪的冯飞莞尔一哂,褚溯方潇洒利落地张开手上的羽扇,踏着轻快悠哉的步伐,离开议事厅。 ※※※ 曲残郎火速地赶回临水斋时,晴玉已经帮玉沐完浴,换上干净的衣裳,并服侍身心俱疲的玉睡下。 他坐在床沿,伸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脸,一贯冷漠的眸竟泛出爱怜柔光。 “大寨主,你怎么能这样对玉姑娘?!我刚才一进门几乎吓坏了……”晴玉不谅解地数落。 她不过回家去看小磊,才一会儿的光景,回来竟看到玉全身伤痕累累、神态恍惚地躺在床上,简直是令人不忍卒睹。 他没说什么,只是倾身在玉雪白的额上,印下深情的一吻。 晴玉叨念了几句,在发现自己竟数落起主子时,才猛地噤口,趁着曲残郎尚未发标前,偷偷溜走。 玉极不安稳的睡容看在曲残郎眼里,心口不禁狠狠地掀紧。 “对不起,我居然让你连睡梦中都感到害怕。”他俯在她耳畔轻喃。 他伸手抚顺她颦蹙的眉,不再抗拒胸臆间狂涌而出的爱恋。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爱人的滋味…… ※※※ 玉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可以勉强地下床走动。 身上的淤痕因为有白玉脂肤膏,青紫很快就淡化成微微的粉红。 身体上的伤好治,可心口上的伤,就没那么快愈合了。 曲残郎几乎是每隔一个时辰,就上临水斋瞧她,可她却变得很怕他。 只要曲残郎稍一靠近,玉便会惊惶地僵住身子,不断地颤抖、畏缩,她不再对他温柔地笑,晶莹的眸只剩下防备和警戒。 她尤其无法忍受他的碰触,那会让她想起可怕的梦魇,如惊弓之鸟般担心再受到伤害。 第四天,曲残郎终于失去耐性。 他摒退晴玉,不许任何人进屋打扰,将自己和玉关在房里。 “你究竟还要恨我多久?”他低声下气地问。 多可笑!一个堂堂的大寨主,自己心爱的女人就在面前,他却连碰也不敢去碰她一下。 玉双手环膝,曲着身子靠坐在床头,不发一语地垂首,神色冷漠,拒绝和他说话。 曲残郎的脸蒙上一层阴影,倏地冲到床前,两手扣住她纤细的藕臂,“你恨我,那就打我。骂我,但是别不理我。” “放手!别碰我。”玉冷冷地吐出话。 他深吸了几口气,颓然地将头轻靠在她的颈边。 “我该拿你怎么办……” 玉清楚地听见他低哑的嗓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她的心,酸酸的…… ※※※ 一连好几日,曲残郎都没有再到临水斋来。 玉表面上冷若冰霜、满不在乎,其实心里又急又气,只要稍有声响,她就会心跳加快,引颈观望,以为是曲残郎来了。 “你心里明明就想着大寨主,可人家每次来,你总是不给面子地板着一张脸;现在可好了,人家不来了,你倒急了。”晴玉调侃地抿嘴笑道。 “谁……急了!”玉心虚地低语。 “你啰!” “晴丫头!”玉一声娇斥。 “是……”晴玉才不怕她吹胡子瞪眼的,扯着手绢侧身一躬,眉眼含笑地应道。 玉娇睇地看了她一眼,“我有啥好急的,只是怨他多没诚意。你不是不知道他伤我多深!不理会他,纯粹是在气头上嘛,谁知道他殷勤没几天,这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你可就错怪大寨主了。”晴玉倚床坐下,“他是有事耽搁,不能来看你。喏,二公子不也连着好几天没来?” “出了什么事吗?” “外头的探子回报,说是芙蓉镇有人串连了邻镇海大富的人马,这几天就要围剿残风寨呢!” “芙蓉镇?是谁?” 玉想不出有谁,她爹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 “听说是……”晴玉欲言又止。 “是谁呀?”玉偏过头问,心头七上八下的。 “是芙蓉镇长的女婿,你妹妹玉琦的夫婿,叫……叫齐讯的。” “喔……” 她吁了口气,放下心里一块大石。 幸好不是玉柏。 晴玉不放心地觑看她一眼,“你……难道不会担心吗?他毕竟是你的妹婿……” 玉回她一个恬淡的笑,“海大富的事,你早告诉过我,给这种挟怨报复的人一个教训是应该的;至于齐讯,该替他担心的是玉琦而不是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冷血。 对于玉家……除了玉柏,她对其余的人实在没有半点感情。 “那残风寨呢?大寨主呢?你担不担心?” “这儿的人待我极好,我当然会担心。不过这儿位置险峻隐秘,又布上重重机关,我想应该不会有事的。” “那寨主呢?你就不担心他吗?” 玉红着脸,“你不是常在我跟前直夸他武功高超吗?那还有什么好放不下心的。” “说的也是。” ※※※ 疏星晓月,满院堆着落花,淡淡的残香弥 玉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干脆起身步出房外,伫立阶下徘徊。 她心头郁结忧愁,莫名的烦思使她不安地踱步,就连绸白的裙角都给弄湿了也不晓得。 喟叹了口气,才想走回房,猛一抬眼,就对上了她极思念的瞳眸。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曲残郎没敢靠近,眼眸贪婪地逡巡她清妍水灵的娇颜。 “睡不着,出来走走,你呢?”她注意到他的下颚冒出了青髭。 “我来看你……” 偌大的院子里,突然笼罩着沉寂。 玉噤口不语,杏眸里晶晶亮亮的。 事实上,曲残郎每个夜里,都悄悄地溜进临水斋看她,只是她睡得沉,所以没发觉。 见玉没说话,曲残郎难掩神情的寂寥,“我……你回房睡吧,我走了。” “等等……”她出声喊住转身要离开的曲残郎。 曲残郎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过身。 玉盯着他宽阔的背,“我听晴玉说……”他不断绞着手绢,“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别伤人……” 曲残郎闻言僵住了身子,顿了会儿才低哑说道:“我答应你,尽量不伤人。” 黑色的身影隐没入竹林,如同他刚才出现时,迅速、无声…… 玉气恼地拧眉。 心里明明是想对他说,要他千万小心的,可一出口却全变了样…… ※※※ 消息果然没错!齐讯一群人的确攻上了山,不过却被褚湖方精设的机关给挡在寨口,不得其门而入。 曲残郎等人在混战中发现来围剿的人里,非但不见齐讯和海大富的身影,而且这些人也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一些四处窜逃的土匪强盗。 于是,褚溯方和冯飞便不再手下留情,趁着机会好好活动筋骨。 曲残郎却因为答应了玉不伤人,功夫使起来便有所顾忌,一个不小心竟让人用暗箭给偷袭…… ※※※ “不好了!” 玉正在教着晴玉刺绣,远远地就听见有人朝临水斋大喊。 晴玉探头一看,是常跟着二公子褚溯方的贴身小厮。 “德月?你跑那么急干吗?出了什么事?” 德月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里,边拍着胸膛,“是……是大寨主……” “他怎么了?哎哟!” 玉闻言一惊,手里的绣针不小心扎到手指,泛出一颗血珠。 “他……他……”德月频频喘气,一句话说半天还说不出来。 “他什么他!大寨主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晴玉气急败坏地吼着。 “他被那些攻寨的人,用暗箭给射成重伤了!”德月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完。 玉手里的布和针散落一地。 “重伤?”晴玉愣愣地重复。 玉煞白了脸,想也没想地拉起裙摆,冲出临水斋。 第九章 玉神色慌张地冲进议事厅,先是看见褚溯方和冯飞,然后是肩上一片血渍的曲残郎。 她跑到临时铺的床榻前,抖着手碰触仍嵌着断箭的伤口。 “怎么伤成这样……”她红着眼眶,硬声道。 曲残郎心一紧,见不得她掉泪,揽手一抱,将她圈进怀中。 “别这样,你有伤……” “我答应过你,不伤人的。” 玉在他怀里怔住,泪水涌出眼眶。 “笨蛋!那不是我想说的,我本想说要你小心一点的……” 曲残郎欣喜若狂地拥紧她,粗嘎地说:“对,我是笨蛋,是笨蛋……” 褚溯方和冯飞交换了个眼神,冯飞将一只木制药箱,放到躺椅旁的小几上。 “先把伤口处理好再说吧。” 玉轻推开他,抹去颊边的泪,“对了,德月说你伤得很重,快,让我瞧瞧。” 她动手解开曲残郎的领扣,小手因紧张而发抖。 “谁告诉你我受了重伤?德月……”曲残郎先是一愣,猛地想起德月是褚溯方的贴身小厮。 他眯起眼看向褚溯方,后者则是朝他桀黠一笑,无辜地耸肩。 曲残郎没再说什么,他头一回感激褚溯方的多事。 冯飞的药箱里应有尽有,让玉很快地就将伤口包扎好。 “幸好箭上没有抹毒,只要休养几天就不碍事了。”她清洗着沾血的手。 “那些人不是百姓,而是一群强盗和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褚溯方说道。 “我爹虽然爱财,可据我所知,他并不认识什么土匪强盗,而齐讯表哥……也不太可能。” 曲残郎轻拉她入怀,亲见地嗅着她的发香。 “是海大富,这些年来他一直暗中勾结这些流寇,掠夺之后再嫁祸给残风寨。” “糟了,我爹要是和他们合作,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她或许很矛盾,嘴里说不在乎,但仍放不下心,毕竟是亲生爹亲,而且还有玉柏呢! 褚溯方甩开扇子轻摇,“损失是免不了的,你想想那些是什么人,这回他们攻寨伤亡惨重,要不是咱们大师兄手下留情,恐怕早就全军覆没了。” 他说着说着,还不忘乘机调侃曲残郎。 “一群亡命天涯的流寇,怎么可能会真心替你爹他们卖命?” 玉一听,脸色益发凝重。 曲残郎亲吻她光滑的额际,安抚道:“别担心,他们的目的只是钱财,你爹他们的性命不会受到威胁。” “但愿如此……” ※※※ 曲残郎和玉和好后,两个人可说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甜蜜的模样,令褚溯方直呼嫉妒。 “你是说,明觉师父是冯飞的爹?” 原本枕在曲残郎手臂上的玉,一个翻身转俯趴在他身上,一头乌发如瀑般披泻而下,微遮住她泛红的颊,散落在他光裸的胸膛。 曲残郎猛吸一口气,“儿,你知道你现在这模样有多妩媚、多动人吗?”他低硬地道。 一双水瞳因讶异而睁大,红艳的朱唇微启,无瑕的脸上还泛着欢爱过后的红霞。 “讨厌!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她红着脸,佯怒地娇嗔,难为情地朝他胸膛一拍。 “我也是跟你说正经的啊!”他邪气地对她一笑。 玉故意不去看他深邃的眸子,“冯飞是明觉师父的儿子,那他为什么不把药书传给亲生儿子,而要传给我?” “他说是与你有缘,还说你较有慧根,有习医的天分,冯飞虽是他儿子,可他的个性和脾气都太焦躁。”他仰起头,朝她芳馥的颈项印下一吻。 “那明觉师父的俗家本名是什么?” “冯至庸。” “至庸……好特别的名字。” “你的不也特别,……玉……” 他轻喃。 “那是个道士取的。”她将脸贴在曲残郎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声,“你知道他取这名字的涵义吗?” “涵义?” “嗯!玉琦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你们的名字是同一个人取的?我只知道你和她是同一天生的。” 玉浅笑,“琦……意指美玉;……是指半环状的玉佩。” “那又如何?听起来的意思都差不多。” “配上了姓就不同了,玉琦仍是美玉,而玉……则是一只有缺口的玉佩。” 曲残郎突地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身下, “别说了!” 玉没停口:“知道吗?他还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别名哦,玉琦是环儿,我是珉儿。” 曲残郎怒色微霁,“敏儿?敏锐的那个敏字?” 她笑得灿烂,抓起他的手,在手心里写下珉字。“听过贵玉贱珉吗?” “该死!”他狂怒地朝床板一捶,“你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别这样。”玉倒显得平静。 她包覆住他的手,温柔地贴在胸口,“其实我很感谢他哦,要不是他相信了道士的话,今天我哪会在你身边。” “那我该谢谢你爹啰?”他唇角扬起,眼眸闪过一抹狎光。 “怎么说?” “要不是他害我脸上挨了这一刀,要不是他偷偷藏起你这女儿,我哪有机会用万两黄金去换得你……” 他深深地吻住玉。 “唔……”她忍不住娇软地呻吟出声。 刚刚才平息的欲火,又被曲残郎轻易地挑起。 他的眸光净是炽热的火焰,执意强烈地要她为他热情燃烧。像是要嵌进她的灵魂深处,带着她一同到达激情爱欲的天堂—— ※※※ 玉徜徉在幸福的感觉里,活了十八年,她至今才知道被爱的滋味。 曲残郎其实并没对她说过爱她,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只说喜欢她,或是要她。 但玉宁愿欺骗自己,假装他是爱她的。 至少他要她! 玉从不让自己去想,万一有一天曲残郎不再要她时,她该怎么办。因为她只要一思及此,心就有如刀割般痛楚难当。 “嫂子,今天怎么得了闲,自个儿在池边看鱼?” 褚溯方一贯的温尔笑脸,仍旧一身白衣绸衫,一把铁骨羽扇随身。 “怪了!大师兄呢?他怎么舍得离开你身边?”他左顾右盼地探看。 玉朝他温婉一笑,“冯飞找他议事,好像是要谈杭州生意的事。” 原来,残风寨的金钱来源,根本不是她所想的烧杀掳掠,而是遍及整个中原的二十多家商行。 褚溯方点点头算是回应。 “我也是刚从杭州回来,那儿商行的竞争是愈来愈激烈了。” 与褚溯方攀谈一会儿,玉逐渐觉得身子不舒服。 “褚二哥……”她脸色泛白地喊道。 褚溯方也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心地向前询问:“你怎么了?脸色有点难看。” “我不舒服……” 话没说完,她眼前蓦地一黑,身子便瘫软地向前倾—— “小心!”褚溯方连忙伸手扶住她,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了。 玉抓着他的手臂,虚弱地喘着气。 “对不起……” “你自己是大夫,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自己的身体呢?”褚溯方收起笑容,有些生气地诘问。 玉不敢回嘴,怯生生地垂首。他骂得很对,自己的确有失一位大夫的自觉,事实上她前几天就感到不适了。 褚溯方也察觉自己口气太冲,缓了缓情绪才又开口:“要不要找冯飞瞧瞧?” “你忘了吗?我自己就是大夫呀。”玉摇摇头,“可能是染到风寒吧,没事的。” 褚溯方闻言、宠溺地朝她额头一点,“那就快开个方子,让晴丫头煎去,可别真闹出什么大病来,我大师兄可是会心疼的喔。” “褚二哥,别取笑我了。”玉红着脸嗔道。 两人有说有笑的情形,全让四处找人的曲残郎瞧见,尤其是褚溯方扶住玉时,更让他妒火中烧。 ※※※ 玉才踏进临水斋,就见到曲残郎和衣躺在床上,脚上还穿着鞋。 她走近一瞧,见他合上眼睛,以为他睡着了,便走到榻前坐下,想替他脱去鞋子—— “你上哪儿去了?” 曲残郎倏地睁眼,一脸阴沉地坐起身。 她倒抽了口气,轻轻拍抚着胸口,“你吓了我一跳!” “你上哪儿去了?”他冷声重复。 “你和冯飞谈事情,我闲得发慌,去池塘边坐坐,发发呆……”她眨眨眼,不明白曲残郎的怒意从何而来。 “就只是这样?” “你到底想问什么?”玉一脸莫名其妙,心里也逐渐酝酿起火气。 “你和谁去了池边?”他恶声质问道。 和谁?她哪有和谁……不过是…… “我和褚二哥是巧遇……” “你就这么不甘寂寞吗?”曲残郎眸里迸出寒意,直射向她。 “你说什么?”玉一僵,满脸震惊。 曲残郎森鸷地眯起眼,将她拉近,从齿缝中迸出话:“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就急着去池边找溯方,难不成是我没满足你?” 他猛地一推开她,任由她跌趴下床。 “你疯了!”玉哽声指控,心蓦地掀紧。 “我倒宁愿我真的疯了,疯了就看不见你无耻地朝我的兄弟媚笑,疯了就不会因你的背叛痛彻心扉。” “我才没有。”她朝他吼道,盈眶的泪水扑籁籁地滚落。 曲残郎扬起手,眼看就要朝她脸上挥去—— 玉躲也不躲,甚至干脆闭上眼,仰着头迎向他。 “你!”他倏然收手。 她微松了口气,心里其实是很害怕的。 曲残郎的脸庞掠过不舍、痛楚和挣扎,拳头握紧又松开;而原本狂涨的怒火一经发泄,也稍微有所退去。 理智又再度回到他脑子里,有些心虚地知道是自己小题大作,无理取闹。可男人的自尊又让他拉不下脸道歉。 于是他选择拂袖而去,正确来说,该是落荒而逃才对。 玉见他离开,不禁难过得嚎陶大哭…… ※※※ 残风寨因为玉和曲残郎的冷战,无端地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晴玉知道玉心情不好,也不敢多烦她,细心地取了一个绣墩摆在窗下,泡上一盅好茶后,便借故离去,让她静一静。 她俯靠在窗棂上,冷眼看着窗外翩飞的雪花。 怪不得她觉得冷了,原来是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她打了个冷颤,伸手拢紧身上的袄褙子。 才探手欲捧起茶盅,玉突然觉得胸口一闷,扯着绢巾便捂住嘴剧咳。 玉只觉得头昏得厉害,眼前发黑,一时喘不过气,喉头一腥,竟作呕起来…… 她浑身直冒冷汗,抖着手摊开手绢。 “血……”她瞠大眼,直勾勾地瞪着帕子里的鲜血。 这些日子她常感到头晕,大意地认为是因为和残郎吵了架,茶饭不思的结果。 咳嗽、吐血、不停地喘气…… 玉猛然感到手脚一阵冰冷,她心知肚明这绝不是风寒。 撑着虚弱的身子,她拿出明觉送她的《医宗宝鉴》仔细地翻找。 “除赤紫灵芝外……神仙难救……”她抖颤着唇轻哺。 玉整个人瘫在椅上。 赤紫灵芝……六十年,甚至是百年才会长出一朵的赤紫灵芝。 玉绝望的泪水,难以抑制地滑落。想到了还在冷战中的残郎,她的一颗心就像被千万只虫蚁啃螫般刺痛。 残郎呀!难道你我的缘分,就真的如此浅薄吗? 她一时悲不能禁,俯在小几上泣不成声。 “喂,你哭什么?” 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一声娇斥传进她耳里,泪眼一抬,是路匀红。 路匀红一身劲装地站在门口,手上仍缠着那条火红的长鞭。 她原本是特地来嘲弄玉的,谁知她才一到门口,就看见玉早哭成了泪人儿。 “是你啊……”玉揩去泪痕,强展笑颜。 路匀红不等她开口,大咧咧地径自往她对面的凳上一坐。 自从她抽了玉一鞭后,曲残郎就不许她到临水斋来,今天还是趁着大师兄有事出寨子,她才敢偷溜进这儿呢。 “哎呀,就算大师兄不要你了,也没必要哭成那样嘛!瞧你这笑,啧……可比哭还难看。” 玉凝眼对上她,猛然忆起路匀红瞧曲残郎时的眼神。她身上这病,怕是熬不了多久,那残郎…… “匀红,你喜欢残郎是吗?”她猛地问出口。 路匀红一愣,霎时红了脸,“你……是哭糊涂了吧,干吗突然这样问?” “或者我该问……你爱他吗?” 压在心头的是淌着血的痛,玉却仍执意地道。 路匀红狐疑地眯起眼。 “匀红,你爱他吗?”玉心痛难耐,眼眶又再度泛红。 “是,我爱大师兄,那又怎样!”路匀红被逼急了,干脆敞开来说,“要不是你,我相信大师兄也会爱上我的。” “多爱?你有多爱他……”蓄满眼眶的泪潸然而下。 路匀红微张着嘴,有些难以理解她的话。 玉哽咽了半晌,扯出一抹凄绝的笑,“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可不可以请你连我的份也一同去爱他……” 第十章 夜里,玉要晴玉请来褚溯方。 支开晴玉后,她将自己的病况告诉了他。 “怎么可能无药可治?我这就去找冯飞来……” “没用的,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吗?除了赤紫灵芝,没有任何药能治好我。” “赤紫灵芝在哪儿?我去替你取来。” 玉摇摇头,“它每隔六十年或百年才会长出一朵,天霞山上曾经有过一朵,不过,三年前就被那儿的县令当成供品,送给宫中的一位娘娘吃了。” “我去告诉大师兄——” “不要!”玉拉住他,“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傻瓜!他早晚会知道的。” “所以我才找你来,这事只有你能帮我。” “怎么帮?” 玉目光缥缈,“你也知道他因为误解了我和你……所以一直和我赌气着,我想……就让他一直误会下去。” “不!你怎么能要我这样去骗大师兄?”褚溯方眉一敛,十分不以为然。 “难道你想让他看到我死吗?” “我……” 玉垂下眼,一颗泪珠滴在手背上,“我是怀着私心的,我不要让残郎看见我死前丑陋的模样。” “所以你要我帮你演出戏,好让他恨你?难道你不会心痛、不舍吗?” “这么做,只想让他厌恶我罢了,他从来都只说要我,没说过爱我,没有爱又怎会生恨。” 她多希望残郎恨她,那表示他爱她…… “万一师兄一气之下杀了你……” “死在他手里,我心甘情愿。”她笑了,笑得落寞,引人心伤。 “不,我不能这么做!”这实在太冒险了。 “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吗?”玉双脚一软,朝着褚溯方便要跪地。 “儿!”褚溯方连忙伸手扶她。 说巧不巧,曲残郎竟在这时候冲进屋子里,身后还跟着路匀红。 “大师兄,你听我解释……”褚溯方正想对一脸怒容的曲残郎解释,却因玉恳求的眼神而打住。 曲残郎眯起眼,冷冷地扫过玉和褚溯方的脸,锐利寒冽的视线停在两人交握住的手臂上。 “你怎么说?”没有表情的脸,让人难以猜测。 玉难过得几乎不能呼吸,按住胸口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别开眼不敢看他,只要再看他一眼,心就疼上一遍。 “我无话可说。”她艰难地开口,“正如你所看见的,是我勾引了褚二哥。” “儿!”褚溯方忿然地吼道,他难以接受玉这样侮辱自己,“大师兄,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滚!”曲残郎陡然暴吼,眼眸里迸出狠戾的骇人光芒。 “大师兄!”褚溯方脸色遽变。 曲残郎的心里、脑海里全充斥着玉不知羞的话。 他怒火狂燃,神志彻底地失控,一把攫住她的手臂,粗暴地将她推进褚溯方怀里。 “你要她?那就拿去吧!反正她不过是个小妾,你要就送给你吧!”他冷敛着目光,低沉的嗓音不带一丝感情。 他轻蔑、鄙夷的字句,一字一句地撞进玉的心,一时让她疼得瑟缩。 残郎……将自己推入地狱,好难啊…… “大师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要成全我和褚二哥?”玉苍白的脸颊泄露了她内心的苦涩。 如狂涛袭击般的愤怒,将曲残郎对她的不舍和爱恋燃烧殆尽,只剩下纯粹的恨。 “滚!滚出残风寨,滚出我的视线!”他暴吼着,神色俱厉地嘶声咆哮。 玉痛苦地闭上盈泪的眼,无法克制的泪水滑下她惨白的颊。 她强咽下悲怆,在褚溯方的帮忙下起身。 褚溯方还想辩解,玉凄楚地摇摇头,无声地乞求。 临走前,玉回首舍不得地再看曲残郎一眼,仿佛要将他永远烙在心坎似的。 “啊——啊——” 曲残郎像是只受伤的野兽般,失控地吼叫,将屋子里的摆设全扫到地上,摔个粉碎,就连床幔都逃不过被撕毁的命运。 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的路匀红,无措地看着曲残郎发疯似的破坏。 原来玉的离开和背叛,会让大师兄这么难受。 “大师兄……” 路匀红顿时发现自己只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走开!”他的脸庞痛苦地痉挛,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 路匀红气得跺脚,双手叉腰,“你舍不得她走,那就快去追呀!” 曲残郎身躯一僵,喉头倏地缩紧。 匀红说得没错,他居然这时才发现自己有多不舍得玉。 “她背叛我……”他沉痛地闭上眼,握紧的拳暴出青筋。 “她没有!”路匀红气得跳脚,小孩子的脾气一览无遗。 她原先是气,也怨妒玉抢走她的心上人,可这时却反觉得玉好可怜,都快死了,还被爱人误解。 “那个笨玉,她骗你的!她说她得了绝症,很快就会死掉,才要我拉你到临水斋来看她演这场戏。” 曲残郎蓦地起身,扣住路匀红的手臂,“你说什么?” “我说她快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曲残郎立刻如疾风般冲了出去。 路匀红没有半点伤心的感觉,反倒有种解脱的心情。 “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 褚溯方按下最后一道机关,和玉一同走出狭长的洞口。 玉不舍地望着渐渐合上的洞门。 她像是耗尽力所有力气般,虚弱地倚着石壁喘气。 “你何苦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褚溯方不疾不徐地说。 玉轻喟一声,躲过他探究的眼,“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会后悔,倒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褚溯方耸耸肩,“反正我也有些厌倦残风寨,出来走走也不错,说不定能开创一番事业呢!” 玉抿嘴浅笑道:“等过一阵子,我……”她凝住笑,“我走了后,你就可以回来残风寨了。” “说什么傻话!”褚溯方宠溺地朝她额际一点。 “不,我说的是真的,我死了以后,你再回来,那时候残郎或许……或许已经忘了我……”她咽下哽在喉间的紧涩。 “别说了。” 他拍拍她的肩,“先下山,找间清静点的房子好好养病再说。” 褚溯方决定先安置好她,再回来向大师兄解释清楚。 “走吧。” 两人才转过身,走没几步,洞门又被打开。 一身黑衣的曲残郎狂奔而出,拉过她纤瘦的身子,紧紧地拥她入怀。 “就这么走了,你甘心吗?”他埋在她的颈窝暗哑低语。 “残郎……” 她简直不敢相信,怕是梦般地伸手碰触他的背,是温暖、真实的…… “你怎么会……”她睁着一双朦胧泪眼,又是哭又是笑的。 “匀红全说了,你怎能这样对我?” “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你的承诺,你的一切……别走……”他贪婪地汲取她的发香。 玉轻吁一口气,欣喜的泪水从她合上的眼角溢出。 “好……不走……我不走了……” 她在曲残郎的怀里轻泣,苍白的小脸上有着深刻的幸福。 死在他怀中,也算是一种幸福…… ※※※ 玉的病如同野火燎原般,迅速地啃噬她的生命。 所有的汤药,才含进嘴里,还来不及吞咽,就全给呕了出来。 食物也一样无法下咽,只能勉强喝下流质的粥品。 这日,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玉撒娇地吵着要出来走走,曲残郎拗不过她,只好叫晴玉为她穿上厚袄子,抱着她到竹亭。 玉靠着铺上狐皮毯子的倚栏,细弱的手臂环上曲残郎腰。 她亲昵地俯贴在他胸前,心满意足地聆听他稳健的心跳声。 “怎么样?会不会冷?身子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他一连问了好多问题。 “我很好,身子也没事。” “冯飞又出寨子去寻药了,你把那两本药书给他了?” “嗯……”玉微微气喘,怕被曲残郎发现,连忙将脸埋进他的胸怀。 “那是你最最宝贝的东西,怎么舍得送他?” “总是得把药书传下去啊……” “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他拧起眉,不悦地截断她的话。 “那我说别的。听晴玉说,今天有芙蓉镇的探子回来?”她又咳嗽了两声,拉出手绢捂住嘴。 口里腥黏的感觉,让她知道又咳出血丝了。 微抖的手收紧绢巾,不想让他瞧见。 “嗯,晌午时到的。”他抚着玉的发说道。 “那……有没有我爹和弟弟的消息?” “如我所猜测的,那些山贼果然对你爹下手了,还好只损失一些现成的银两,人倒是平安无事。” “玉柏呢?” “记不记得前些日子他来看你?” 玉点点头。 “我看他对商行的生意很有兴趣,就让他进了我们在芙蓉镇设的商号学做生意;你想他吗?要不我让他搬到寨子里陪你?” 玉撑起身子,摇摇螓首,“有你陪着我就够了。” 曲残郎咧嘴一笑,再次将她拥进怀里…… ※※※ 玉回到房里,觉得很累,什么也没吃就睡了。 当她再醒来时,竟已是深夜。 她动作缓慢,艰难地撑坐起身子,光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十分费力。 她吁了口气,雪白的额际已经泛出薄汗。 伸出瘦削的手,她轻抚着身旁熟睡的曲残郎的脸庞。沿着他那刚毅俊朗的线条,细白的小手在抚触到那道红疤时停住。 曲残郎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深邃的墨瞳与她清澈的眸纠缠。 “我吵醒你了?” “没有。”他是练武之人,对声音原本就很敏感,早在她起身时,他就醒了。 玉轻轻挣脱他的手,再度抚上那道疤,细声地说:“残郎,这疤……我可以治好它。” 曲残郎坐起身。 “怎么?开始嫌弃我了?”薄唇扬起,低低地哑笑。 “不是……” 玉虚弱地轻语,眼眸晶晶亮亮的,却布上一层水雾。 “以前不肯医好它,是因为我自私,我希望它永远留在你脸上,那就不会有人跟我抢你……” “那现在又为什么要医好它?” 她的话把曲残郎的心,填得满满的。 “因为……”玉美丽的脸上绽出一朵凄艳的笑花,“因为再不治好它,我怕来不及……” 颤巍巍的唇瓣还没把话说完,曲残郎就已欺身堵住那张略显苍白的菱唇。 她没有挣扎,柔顺地任由那男性粗旷的气味侵人檀口,肆情地与她的小舌纠缠。 他精壮的昂藏身躯轻压住她纤瘦的娇躯,发现她又比前几日瘦了些,不由得无声低咒。 他尽可能不压疼她地侧身搂住她,胸口像是被猛捶般揪痛。 玉细喘着气,在他耳畔孱弱地轻语:“残郎……你答应我……” “什么?”他猛觉自己的腮鬓间竟一片湿濡。 这是泪吗? “你答应我,别忘记我好吗……好吗?” 玉的意识逐渐模糊。 曲残郎不肯回答,生怕他一答应,玉就会放心地走了。 她猛地喘了几口气,俯在床沿又是一阵猛咳。 “儿!”他一惊,赶紧起身拍抚她的背。 她一手捂着嘴,一手忙推拒着想抱她的曲残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剧烈的喘咳,加上狂呕,直到大量的鲜血染红她的手,滴落到地上…… ※※※ 玉失去意识地躺在床上,晴玉守在榻前,一双凤眼哭得红肿。 “残郎……残郎……” 轻轻柔柔的低喃传进曲残郎耳里,他急忙奔至床边,紧紧握住玉的手。 “儿,我在这儿!” 长出细胡髭的下颚,厮磨着她柔软的手心。 “大师兄,儿只是在呓语。”褚溯方虽然不忍,但仍对他说道。 曲残郎倏地起身,一把擒住冯飞的领口,狂恣大吼:“你是大夫呀,怎么不救她,她不是把书都送你了吗?” 冯飞没有挣扎,任他抓着。 身为大夫,没有什么比无能为力救人,更让他难受的了。 “大师兄,别这样!” 一旁的褚溯方和路匀红,都忙着排解。 “残郎……”玉又开口唤他。 她的呼唤惊醒了曲残郎。 “残郎……” 她的声音微弱,却依旧轻柔好听,原本红润的脸蛋虽然消瘦了,但仍然绝美动人。 曲残郎再度倾身握住她的手。 “儿,醒来,我不允许你死,醒来……” 他从来不曾有过这么恐惧的感觉,仿佛灵魂随时会被抽离似的。 奇迹似的,他的叫唤竟让玉的眼睫动了动。 “儿!”曲残郎狂喜。 那双温漉晶眸果真再度睁开。 曲残郎当然是欣悦的,但懂得医术的冯飞,脸色却更形难看。 依玉的病况看来,分明是病入膏盲,只剩下一口气了,突然清醒,怕是……回光返照了。 “残郎……”她掀动干裂的唇,咽声唤道。 玉自己也知道时候到了,可是……天啊!她多么舍不下她的残郎。 “残郎……”她睁着泪眼,净是满满的深情,“知道吗?我好爱你,好爱好爱你……” 曲残郎亲昵地拨开她额上被汗浸湿的刘海,轻轻地印上一吻,强忍住蓄在眼眶的泪,不让它落下。 玉有些失望,她多希望他也能说爱她…… 但是够了,她也该满足了,至少能在他怀里幸福地走。 可泪水却揭穿她强装的潇洒,强行撕开她的伪装。她贪求地纵容自己,再许下一个愿望。 “残郎,有时候我真怨你的狠心,可是偏偏我又是这么爱你。可不可以……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我可不可以不做你的妾而是妻,你可不可以……就算一点点也好……可不可以爱我……” 抚着曲残郎的手一瘫,无力地垂下床沿。 “不!”他眦目狂喊,“你醒过来!醒过来,谁……谁许你走的!”他猛地扣住玉的肩使劲摇晃。 苍白的脸已无血色,本该是笑语灿烂的红唇泛着灰白。 曲残郎将她揽进怀中,痛哭失声。 “儿……你不是要听我说爱你的吗?我爱你!爱你!傻儿……我早就爱上你了……” 他叠声的悲鸣,让一屋子的人都红了眼眶,晴玉更是哭晕了过去。 ※※※ “幸好赶上了!” 突然,一道金光闪现,从光圈里走出一位苍发如雪的老人。 “你是谁?”冯飞问道。 “嘿,小伙子,别对老人家这么没礼貌,小心娶不到媳妇。”月老揪着长须笑道。 “你……” 冯飞正想发飙,褚溯方连忙阻止他。 他向月老作了个揖,“老前辈别计较,我师弟年纪轻不懂事,但不知您是怎么进来的?又有何赐教?” “这还差不多。”月老呵呵笑道,“我怎么来的不重要,要紧的是她。”他朝着曲残郎怀里的玉一指。 “您是说……您有办法救儿?” 月老笑眯眯地点头,原本该是太阳长老自个儿来收回瑶光天珠的,但偏偏另一个天珠已经出现。唉!谁教他老让他请喝酒,只好帮他跑这一趟啰! “你能救她?” 曲残郎闻言,连忙将玉放下,奔至月老面前。 “只要您能救她,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果真是凡夫俗子!不过倒挺有情有义的。 “要我救她很简单,我呢,也不要你的任何东西,不过我要是能救活她,她体内的那颗旷世天珠必须无条件给我。” “没问题!”曲残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 “喂,听清楚,是颗天下至宝耶!”月老玩心乍起,想试试他。 “我只要儿活着,什么天下至宝、旷世天珠,对我而言都只是废物罢了。” “好,果然是真心真意,这天珠还真没选错人呢!”他这红线也真牵得不错。 没多说废话,月老即刻摒退他们,作法取出瑶光天珠,并且借天珠的神力治好玉。 曲残郎再进屋,老人已然消失无踪,而床上的人儿,气色红润、气息稳定,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 ※※※ 斜阳西照,微风摇竹。 一名身段娉婷、神韵清然的翩翩佳人,一身绫罗衣裙伫立于竹亭之中。 “怎么又偷溜出来了?太阳快下山,天都转凉了,快进屋子里去吧!”曲残郎怜爱地搂住她,在她背后轻语。 自从玉被救活之后,他几乎把她捧在手掌心里呵护,不许这、不许那的。 “残郎,你说是夕阳美,还是我美?” “当然是你美。”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她美目流盼地笑问。 “当然!” “那我要再向你讨句实话。” “好。” “残郎……” “嗯?” “你可爱我?”她娇羞地问。 “我爱你,永远!” 甜蜜的爱语结束在一场缠绵的吻里。 明日,她不只是他的妾,更是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