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谁说夫人是草包 下》 v第一章[09.12] 【正文开始】 王秉正的案从大理寺归到了京兆府。 凶案三日了结,不料又因王家叔嫂为争夺家产而再次上了公堂。汴京老百姓看热闹之余,不由想起了还被关在大牢里王文邕,为了个女人,正八品仓部主事的闲差丢了,爹一横死,继母那尖酸刻薄相,别说救人了,不下毒手就不错了。 另个倒霉的,就是出了命案的丰乐楼。 短短几日,生意一落千丈。 正值午时饭点,宋吟晚随封鹤廷一道进了酒楼,放眼去,整个大厅就三四桌,萧条得很。 伙计一搭汗巾殷勤迎上来,「二位想用点什么?二楼有雅间空着,要不楼上请?」 「要天字一号。」宋吟晚先说道。 「天……?!」原是对着封鹤廷的伙计脸色顿生古怪,目光掠向说话那个,溜到嘴边的嘲讽硬生生改了个调,软言细语地劝。「小公子还是换一个吧,这天字一号房前几日出过人命,不吉利。」眼前的小公子一身烟青杭绸过肩云纹通袖镧袍,外罩金丝衔鹤的软云纱,通身矜贵不说,跟玉仙儿似的,叫人移不开眼。 宋吟晚被他看得不甚自在,拢了拢外衣,「无妨。」 「那地方是真邪乎……」 「就听她的。」封鹤廷略一侧身,正好挡了伙计视线,摸出二两碎银予他,「上好酒来。」 伙计冷不防撞上男人眼神,跟在冰刀子上滚了一遭似的,激得一哆嗦,忙讪讪转身张罗了去。 封鹤廷则领着‘小玉仙儿’上了三楼。 过道里还残留木樨香薰过的淡淡味儿。宋吟晚随着封鹤廷走进天字一号房,桌布毯子概是焕然一新,一点瞧不出曾发生过血腥场面。 「这里几次搜证,但凡和案子有丁点关系的都被带回大理寺登记造册。」封鹤廷一顿,「即便有,丰乐楼解封了两日,洗涤置换,未必能留存。」 宋吟晚正站了临河的窗子那,闻言去推竹窗的手在半空中一停,方又继续支起。「怕是临河才故意将窗子设得这样高,连开个窗子都如此费劲……」 不等她说完,手就被封鹤廷捉了,眼见着男人皱眉,「又没事。」 手心却拂过轻轻吹气的暖意,痒痒麻麻的。 宋吟晚定住当下,每每见他那样神情,总有种自己是易碎瓷器的错觉,且被这人妥帖收放,悉心养护着。 哪怕是床笫之事,经了头一次的莽撞,即便是再难忍,都会顾及她的感受停下问上一问。 这思绪歪得宋吟晚猛地涨红了脸,抽回手按住砰砰狂跳的胸口,掺了几分恼羞成怒嗔道,「说正经事呢!」 封鹤廷眉眼微垂,「我又怎么不正经了?」 伴着低低的哼笑,与洞悉,直叫她无措应对。 「那舞姬比我还矮一寸,不管是借外力还是靠自己抛尸,必然会在墙这儿,还有这……」宋吟晚绕到另一边就着墙比划估摸了下,「磕着碰着总会留下个印子,又或勾衣裳线头。偏什么都没有。」 「情杀看似合理,却又存了这样的不合理。我就不信你没有怀疑裴徵。」宋吟晚暗暗吁了口气,离四叔远了点,思路都清晰了。 「不止怀疑。」封鹤廷凝着她,却话锋一转,「夫人为何对此案如此上心?」 在看到女子错愕神情时就后悔了。明明已经得到,却仍有一种美梦随时会醒的患得患失,这种情绪被极好的掩藏在镇定表象下,连同那已近疯狂病态的渴望与占有欲。想把她藏起来,不会再有人觊觎他的心头至宝,完完全全独属于他的。 这念头早在国子监就有了。 愈久,愈是压抑。 也是封鹤廷最不愿展示在她面前的一面,他可以忍受几年如一日的孤寂,也可以坦然应付冷言蜚语,明枪暗箭,却独独害怕面对她惊恐畏惧的眼神。 屋子里一时无声。 宋吟晚实则是在想这个问题,不经意撞进那双凝望自己的黑眸,如旋涡凝转,愈发深不可测。周身却似有一层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 为何四叔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念头一闪,还来不及捕捉细想,就看到男人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那令人心惊的眼神再寻不着。 封鹤廷坐下道:「王文邕的官是王秉正从姜相那买的。从边缘的芝麻小官,一路换到能捞油水的肥差,想必费劲了心思。而今王文邕身陷囹囵,王秉正动用一切关系想救人,找上裴徵的理由才更贴切。」 「可那案子是你负责,你与姜相几番针对,朝野皆知你二人已成水火不容之势。若他出手,便是将把柄亲自送你手上。」宋吟晚也随之坐下,呐呐道,「都已位极人臣,名和利都有了,却为一己私欲,罔顾人命,卖官鬻爵,祸乱朝纲……」 「人一旦贪了,哪有只贪一点的。」 封鹤廷说完默了片刻,这话说的是姜丞坤,何尝又不是指了他自己。 宋吟晚敛眸作思量。 「四叔刚才是想问为何我会对裴徵此人如此关注?」 她咬了咬唇,像是在斟酌,后豁出道,「不敬只是一点诱因,他来历不明,路数不正,邪气得很,与其疲于防人不如先下手为强。」 将祸患尽早扼杀。 此言一出,封鹤廷便僵住,眼里的震惊着实不掩。 宋吟晚瞧他这反应,心底压下去的那股隐忧又冒了出来,「四叔可觉得我是个毒妇……」要人命什么的,虽不至于到那地步,却是想过放眼皮子底下。 她这厢惴惴,却听到一声突兀的笑从旁传来。 封鹤廷笑得起咳,仍似止不住的笑,眉眼之间极是风流情动。 宋吟晚正提心等,却不妨是这结果,「……」好比是认真等会试放榜,放榜的却在旁拿着名单一通狂笑迟迟不挂上去,多叫人恼! 美眸似春水,含娇带嗔的模样,盘亘在封鹤廷心底的郁气一扫而空。 笑意渐渐收敛于眼底,只剩下嘴角还勾起清浅弧度:「夫人如此善解人意,又识大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宋吟晚切切实实能感觉到他此刻心里的欢喜,皆因她一句话。脑海里不合时宜冒了‘狼狈为奸’这几字,轻轻一咳,「只可惜,这次又让他逃脱。」 「裴徵是戌时离开酒楼,酒楼伙计还有许多在场能证明,而王秉正的随从说在那之后没有外人进过,那王秉正死当是死在裴徵离开前。」宋吟晚沉于案子,意在还原,「伙计从外面看到的投影,可以是纸片也可以是堆做的假人,烛光投照的只是轮廓。」 「要么,是舞姬听命于裴徵。要么,是随从说了谎。」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润男声接了话。「那两名随从是半月前招募入府的,在大理寺审讯结束后就离了王府,去向不明。」 v第二章[09.12] 一玄衣朝服的年轻男子捂着眼从外推门而入,然而两指间缝隙露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全然是毫无诚意的‘非礼勿视’。 宋吟晚被这突然闯进来的人惊了一跳。 那人自顾熟稔坐了封鹤廷旁,隔着座朝宋吟晚作了一揖:「嫂夫人好。」 宋吟晚更是诧异,「……我都没出声。」不至于扮相这么差罢?思忖着,就不由地横了封鹤廷一眼,都是他好端端的不知抽哪门子,让宝衣阁依着她的身量定制了好几身男儿装束,将她的一时兴起变了另一重味。 果然,就听他道:「我朝民风也不算严禁,为何偏生就有姑娘家作儿郎打扮,还觉不会被人发现?是何癖好?情趣?」 「……」 封鹤廷同宋吟晚道:「这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于直,时年二十八,尚未娶亲。」后四字似乎有刻意咬重之嫌。 「此言差矣,是我无意娶。」于直辩驳,又瞥了宋吟晚一眼。「我志在世间无冤案,又岂是红颜白骨。」 这是……娶不到罢。宋吟晚在心底暗暗补了句。不过因外人在,识趣地不再多言,留待封鹤廷同于直二人探讨几个案子。 端庄贤良。 半刻后,宋吟晚的耳根开始泛红。 小拇指被旁边那正认真分析的男人勾住,一心二用,嘴上条理分析同手上的一个没落下。 宋吟晚想抽回,却不敢惹出动静,怕了于直的洞悉力。随时会被发现的羞耻之下,却也诡异暗生了几分旖旎刺激。 于直忽而道:「对了,还有王秉正那案,丰乐楼里的布料毯子俱是有人来收去浆洗,并送来晾晒干的。那日比寻常晚了一个时辰,是在亥时。」 宋吟晚兀的蹙眉,布帛垒在一块,不管是运送什么都不容易被发现。藏的也极可能是……舞姬? 封鹤廷:「查案这等辛劳事乃于大人分内,无需夫人费神。」遂拉着宋吟晚起身。 「话不能这么说,这阵来三皇子那案尽是我一个包了善后,你哪日不是早早回府陪嫂夫人去。这事,怎就不能是你来。」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封鹤廷神情沉肃几许,拍了拍他肩膀如托重任。「纸终是包不住火的,你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让真相大白于世。」 「那我再多派些人手跟着裴徵和他底下那些。」 封鹤廷‘嗯’了一声,带着宋吟晚离开。临到门口,宋吟晚回头看了眼斗志昂扬的年轻人,不由想今个四叔带自己出来的目的…… 不简单。 —— 是夜,暗无星光。 大理寺牢狱外,一只寒鸦蜷于枝头,与黑暗近乎融为一体。 全京城都知道,只要进了大理寺,哪怕是只蚊子也别想全须全尾的出去。 即使白日里,这儿也是阴森可怖。 一到了夜,阴凉寒湿,总让人有一种身在阴司的错觉。 牢笼里的男人囚衣褴褛,披头散发,蜷靠着墙半睡半醒。原来睡觉的干草铺上面一滩可疑液体,充斥着一股子难闻的尿骚味。甚是狼狈。 几个狱卒巡查完了夜,凑到了一起。 当值共四人。 当然,大理寺的外自然还有更多把守的。 这四人负责的仅是内里的安全,正因着外头的戒备森严,里头反倒不需太多的人。 没过多久,一名带璞头的伛偻老妇提着大食盒走了进来,「老婆子给各位爷送烫酒和小食来了。」 「总算是来了,这夜里寒飕飕的,就差口热酒喝!」狱卒里头最年长的接了酒,立马分了碗给兄弟几个满上了。 「那今儿就承头儿的情了,这酒真带劲儿!」 「咱哥几个跟那小子熬鹰似的,眼看着也就快了。他爹王秉正一死,那小子知道自个的后路没了,又不是个傻的,投靠了于大人兴许还能保他条命呢。」 兄弟四人围着方桌各守一边,酣畅淋漓。 旁边老妇年迈,温酒都是慢吞吞的,一边赔着笑,一边收拾着。 待一壶酒见底,四个人相继倒了桌上。 老妇从狱头身上解了一串钥匙,走向牢房,展开身子,依稀是个娉婷姑娘的身段。不多时,停在了最末一间。 铁锁链被打开的嘎拉响声,在深夜里极是磨人耳朵。 里头的犯人当即被惊醒,沙哑地呼喝了声‘谁?!’,就看到一根白绫从来人手上一直拖了地上。 顷刻缠上他的脖子,呜咽挣扎间,被活活缢死。 女子慢里斯条的收回了白绫,从他身上囚衣扯了一条,弃在尸体旁。 整个牢房里都寂然无声。 谁来,亦或是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个死的不是自己就好。 在狱卒昏迷,牢犯们装聋作哑下,女子泰然离去。 「哇——哇——」一声寒鸦鸣叫突兀,悠悠回荡在狱间。 在牢房尽头的阴影处,渐渐显出一道颀长身影。蛰伏暗处的十数名侍卫纷纷围聚向男人,尽护卫之责。 牢房内顿时响起一阵急促脚步,以一身官袍的于直为首,面容沉肃站在敞着的牢门前。 「将这死囚拖出去安置。」 「是。」 在几名狱卒搭手抬人,从里面拖出来之际,正对面牢房里的人忽然抖得更厉害了。蓬乱脏垢的头发下露出一双惊恐万分的核桃红眼,神情近癫。 封鹤廷视线定格:「王文邕,这是你最后可说的机会了。」 v第三章[09.12] 「大人救、救我……」王文邕猛地扑到了栏杆前,拼命伸出手去够封鹤廷,就像抓救命稻草。 当然,连封鹤廷的衣角都没挨到,就被侍从用剑鞘敲打着缩回了手。 王文邕已经被吓破胆了,如果不是调换了牢房,那刚才死在里面的就是自己了。不,那杀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只要自己还活着…… 「侯爷,侯爷救命,我罪不至死,我不想死!」王文邕死死扒着铁栏杆迸出强烈求生意念,「是他杀了我爹,派人杀我是灭口,这样就没人知道他的罪行了!」 「他是谁?」 王文邕瑟瑟抖了下:「绥安侯何必明知故问。」就看到一小官坐了对面方桌后,执笔似等他开口录下。 穷途末路,一脸灰败。 「我的官是透人买的,与我同期者有数名,官职可竞价,如都水监丞八百两,秘阁修撰一千六百两,太史局中书二千一百两……更有地方美差曾有价万两。只需缴纳投诚即可上任。」 「嗬,好大买卖。」于直嗤言。 王文邕被嘲也无谓,「姜相爷门生广布,上下照应,且有专人引渡,不论当中哪个环节出错,就会是个死环。」 于直直皱眉头。 「牵涉人等死证。」封鹤廷沉声,「元亓十七年孔案,二一年吴李错案……」 王文邕每听一个脸色就白一寸,对绥安侯的畏惧就更甚。他咬了咬牙,「孔勐买官赴任前夕,与友人吃酒吃醉漏了口风,遭同行者告密,当夜孔勐坠楼身亡。友人却因他透露的而起疑心怀疑是被谋害,奔走相告,然案子最终还是被官府定为失足。」 「吴瑁就是个直愣子,落榜之后,几番求证缘由,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文章为李长垣所用,扬言要敲登闻鼓上诉,与李长垣推搡落河双双溺亡……这些人都是被灭口的。」 门生,亲朋故党盘根错节,又谨慎,才以至于只闻风声,无从查证。 「透过何人买,怎么买,可有文书?」 「文书是真!」王文邕道,「有专门办事的牙保,先交一半定金,事成清付。来送上任文书的又是另外的生面孔,如何运作我真的不知道。我敢对天发誓!」 封鹤廷漠然睥睨。「若只是如此,你父亲就不会死了。」 「王秉正不单为你谋官攀权,他能从姜丞坤那谋的更多。可像他那样的,上了船,又怎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只是你出事了,不得已动用了,才招致了杀身之祸。可那样重要保命的东西,如果有第二人知的话,那必定是他这辈子最信任,最亲密的人。」 那东西才是关键。 王文邕的脸色乍青乍白,「你怎知!」话落,已是漏失,毫无招架之力。 …… 秋月寒光白,洒落在大理寺正殿,巍峨间,透出一片肃杀冷意。 于直从大牢离开后到现下,心绪仍是复杂。世人道绥安侯恃才傲物,狠辣绝情,却不知人的心思能缜密如此,推演算计如厮。 这人从晋州,不,应该还要早就开始筹谋,一步一步,一环一环,即使有些许偏离,算都不影响他最后想要得到的结果。王文邕那脑子怕是想破了都想不到,三皇子宠妾会因封鹤廷一言,拉他下水。 王文邕的无能懦弱,王秉正的性情手段,算无遗漏。 他看了封鹤廷良久,「真是……后生可畏。」 封鹤廷凉凉瞥了他一眼,拂开了那搭在肩上的手,「多周顾些。姜丞坤弄权数十年,如成了精的老泥鳅滑脱得很,不到定数定要谨慎当心。」 于直差点喷了茶,这样‘可爱’的形容从封鹤廷嘴里冒出来,与方才那强大的气场成了截然反差。 只是正主毫不在意,望了眼外头深沉夜色,大步离开。 三更的梆子声沿着侯府高墙外敲打而过。 云隐斋里的寝居里留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女子躺了床上酣睡,手上的书籍松了一半,沐浴后的馨香残留,丝丝缕缕合着娇软身姿,直叫看的人心底柔软一片。 朝堂争斗,风云诡谲如烟消,唯有踏实平静。 封鹤廷将书从她手里抽出来搁在床柜上,正欲搭被而眠,却听见一声迷糊的‘四叔’。 「吵醒你了?」问完瞥见了她缩被子里的举动,才察觉身上携了夜露寒凉。「冷么,我去拿个暖焐子。」 乔平昭畏凉,入秋就离不开暖手焐子。 他正欲起身,却被人从后抱住了腰。回头一看,就见‘小仙儿’还贪困地闭着眼,咕哝着,「这不是现成的么,别折腾了。」 封鹤廷眼眸一沉,掀了一角钻进暖热了的被窝里。脚寻摸着找到她的,将那双冰凉的脚丫子挪到他腿肚子上,裤腿提上来,直接贴了肉给捂着。 宋吟晚睡懵的时候是顺下意识的,在感觉熟悉的气息回来后,窝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是骨子里的随心所欲,也是封鹤廷以‘习惯’做切入努力来的结果。 男人抱了一会儿没忍住,侧头亲了亲她额发,心底涨得满满的温情。 「大理寺那边出什么事了么?」宋吟晚并没完全睡着,介于半梦半醒,把睡前一直惦念的含糊问了。 「有点麻烦。」封鹤廷牵起嘴角,「不过已经解决了。」 「嗯。」宋吟晚哼应了声,不再多问,俨然信任的姿态。 封鹤廷低头看向同他说‘半意识’交流的女子,忽而兴起一抹恶劣的心思,「王文邕为自保都交代了,其中有一人,还同你有关系。」 宋吟晚原本迷迷糊糊的,陡然睁大了眼睛,「宋——我父亲也掺和进去了?!」整个人霎时都清醒了,宋国公食邑三千户,不至于这样糊涂罢! 封鹤廷被她按着胸膛,看着那滴溜溜圆的杏眸尽是清明,轻轻咳嗽了两声,吐了个名字,「周远安。」 「……」宋吟晚意识到又被捉弄了。「他和我才没关系,那就是个烂人。」 封鹤廷附议了声,才解释道,「周远安和王文邕同在金兰书院念书,二人交好。周远安此人好大喜功,唯利是图,得知王文邕买官后想买个能捞油水的闲差。当时金部的职缺竞价到二千两。」 宋吟晚眯了眯眼,二千两,都是个从三品官员一年的正俸和增给。可以想见,纳贿数目之大。 「周家的当铺是小本营生,投钱进去的买卖,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银。周远安找王文邕借,不过王文邕因纳伶人一事同家里闹被断了银钱,没帮上忙,只听他倒了一肚子苦水,说家里还来了个分家财的妹妹,像是匹——‘扬州瘦马’。」 「他打上元澜的主意?」宋吟晚对周远安的印象差到了极致。 「是。」封鹤廷虽无起伏,眉眼却是流露了一丝厌恶,「不过因为元澜不见告吹。周远安凑不足银子,动了歪心思,欲以卖官丑事讹上,才有了那下场。就在被你打断的腿好利索后。」 宋吟晚:「……」小恶见大恶,作死了自己不说,还又连累她背了回锅! 她想到了元澜,一时陷入无语。 v第四章[09.12] 「可要我帮你支个招?」 「什么招儿?」宋吟晚略仰起脑袋想听听他的主意。 封鹤廷含笑点了点脸侧示意,「亲一下。」 宋吟晚面无表情地伸手推开那脸,「四叔好梦。」扯被子睡觉。 蒙在被子底下暗暗磨牙。哪回亲了,是一下能好的事儿?!难怪姨娘说男人在床上说的话都不可信。 她刚要脚丫子收回来,就被封鹤廷夹住了腿没法动弹,当下也不敢动弹了,生怕某人那势头起来得更快。 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羞恼瞪他。 封鹤廷抱着她,「夫人如此可口,有这等反应才是正常。」不过却也知道这阵子索求的,是把她吓着了。 「那还是我的错?」宋吟晚忍不住又一阵暗暗磨牙。周司侍给她针灸揉捏调理身子,到头来全叫这人占尽了好处,还得了便宜卖乖! 男人与她默默对视了眼,心知这话茬不能接,「在你之前不曾有别人,也从不知如此。」 二十几年清心寡欲,一夕破戒,如上瘾般情难自己。 那声音低醇悦在耳畔,如远山传来的晨钟暮鼓声,叫人心底一阵痒痒麻麻。对视中,宋吟晚觉得喉咙也开始有些发痒,似哑了许久,声音脱口意外得沙哑,「我在,不能再有别人。」 男人的身体兀的僵住,低眸凝视,极是幽邃。 宋吟晚被注视着,莫名一阵心悸,却仍继续,「若哪一天侯爷厌了倦了,又许是发现别人好了,必先让我知道,允我体面和离可好?」 这就是她对他的唯一要求。既已动了心,也不想藏掖着矫情,两情若是长久便是长久,若不能,好聚好散也不枉动情一场。 「不会。」 宋吟晚听他回绝武断,笑了笑。情浓时自然是什么都好,可日久磋磨,谁又能料到结局呢。 封鹤廷无声将她抱得更紧,「不会有那一日。若有,和离不如后一种。」 宋吟晚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归宁那日马车上她说的‘和离守寡’,「我那真是玩笑的。」 「我是认真的。」 生同衾,死同墓而葬。 宋吟晚愣住,听着胸口那传来有力热烈的心跳,竟有一丝的甜从心底漫开。伴着外头又起的稀落雨声,倍觉安稳地沉溺在他怀抱中。 封鹤廷轻抚着她的发丝,「元澜那事且让离了汴京便行,前几年朝廷就颁过一道工令,在雍州设匠人馆,招募手工匠人作研习,手艺出众拔筹者可任末品散官。雍州那还有封家祖宅,元宗两口子过去,族中叔老会照顾一二。」 「唔,大嫂可舍得?」宋吟晚被抚得舒服,打了个呵欠。 「大嫂求过我为元宗谋官,不过元宗醉心木艺,一听就拒了,而今这差事能做自己喜欢的,想是愿意的。」 「嗯……」 「是我将你扯进来了。原想着,等把一切都处理好,能叫你安枕无忧的欢喜嫁我,却不想会变成今时这样。」 封鹤廷目光微沉,已是应了心底所想的说道:「若我当时到府上求娶,照乔将军的脾气,怕是会叫上你哥哥们把我打一顿赶出来。他们将你看眼珠子似的,怎舍得许了我呢,昭昭。」 半晌没有动静。 封鹤廷僵着低下头,映入一张酣睡娇颜,伴着轻绵的呼吸,早已沉睡了过去。 他轻笑搂住,不禁猜想她知道自己错过时的反应。 —— 雨打浮萍,漾漾荡荡在湖面。 一艘精致华美的画舫停靠在湖边,不同于赏玩的,有人把这当了家。 二楼烛火幽幽,榻上男人的脸棱角分明,浓眉挺鼻,此刻阖着眼,双唇紧抿如被魇住,身上几乎汗透。 风灌入。 当刻男人一跃而起,手中短刀横在了来人纤细脖子上。那人仅是冷静地唤了一声‘公子’。 裴徵在听到芷兰所唤时就已恢复清明,那股汹涌的浑然杀意渐褪,却仍是冷硬紧绷,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夜里急雨,需得关窗。」芷兰仿佛解释自己进来的缘由,但见他冷汗涔涔,面色泛白,「公子可是又头痛了?」 「以后夜里没有传唤,不得进。」 芷兰垂首:「是。」犹豫片刻,还是启了口,「姜姑娘日前送来一些香料,有安神效用,奴婢去取来。」 「不用。」裴徵漠然回绝。「叫人准备热水。」 芷兰领了吩咐就去了。 公子有头痛的毛病,访遍名医不得治。安神益气的药倒是吃了不少,丝毫无用,后来索性断药,发作起来硬熬着。来中原的几年里,次数愈频繁了。 风声呜呜,伴着雨落。 房中水桶热气氤氲,男人背靠着桶沿,被袅袅轻雾熏得看不清神情。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王秉正,兴许就在刻意忽视之下永远不被提及。梦里难以忍受的鞭笞,虫蛇缠身的惊恐,一切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幼年无力自保,承受着来自亲人痛恨的日子。 被带回氐国,不是接纳,而是为了泄愤。那时,他才刚失去母亲,满心以为会得到亲人的庇护,却不想是十年的暗无天日。 「你母亲就是个贱骨头,跟人私奔,结果呢,被人家当玩物,不要了就丢了。你母亲呢,你母亲为了那种人,出卖自己的父亲兄长,出卖信任她的氐人!」 「你的汉祖,我的阿汉被割头在城头曝晒整整十日,我们的土地被人践踏掠夺,而今窝缩在这阴暗地方,这一切都是拜那人所赐!」 「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肮脏卑鄙。氐医给他放血……」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的好、弟、弟。」 那些声音如毒蛇缠绕脖子,越缠越紧,频临窒息的感觉,却又在关头陡然放松。伴着哗啦一声的出水响动,裴徵背仰靠着浴桶,无声地大口喘息着,头发脸上湿漉漉的淌着水。 被水浸润过的眼,隐约可见一抹诡异墨蓝。 v第五章[09.12] 他伸手捞过挂在木桶边沿的玉坠,竹兰并茂,底下刻着一个‘陶’字小篆。不知被人摩挲过多少遍,滴了多少眼泪。 不过是骗人的玩意,却叫他回想起也曾有过被人疼的日子。那时日子穷困潦倒,但有庵庙遮风挡雨,有温柔的阿娘照顾陪伴。 惹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却是他偷拿了一个馒头。 「你是氐国的王子,不能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穷也要有傲骨,不能叫人看不起,让汉祖,让阿娘蒙羞。你要行的堂堂正正,要有出息。」 「徵儿,不要像阿娘这样,行差踏错就毁了一辈子。」 不会。 裴徵在心底替那茫然无助的小孩儿答。从已经冷透的水桶里跨出来,手里仍提着那块玉佩,轻轻扯了嘴角弧度,目光里尽是冷锐。 「芷兰,十三四岁的姑娘最喜欢什么样玩意儿?」 十三四岁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少有不爱美的,以宝衣阁、香粉铺这样的地方能把姑娘家心思揣摩最准。 问芷兰,她也只能供了这思路。毕竟她十三四岁时只管杀人收钱。 璁 「以公子样貌,对付个初初入京的丫头足是有余。」她道。 裴徵像是因为这句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轻咧,冷硬气势化去几分,「皮囊外物,却也有人不置一顾。」 芷兰眉心微动,已然明了他口中那人是谁,「绥安侯不是个好相与的,公子一再挑衅,怕是会惹麻烦。」 「他只会以为,我为姜家谋事,只要姜家尚好一日,他是不会轻举妄动。」裴徵言冷,眉头浮起淡淡厌色,「不过成日里跟着的那些尾巴,确实是个麻烦。」 「可要将他们……」芷兰抬手划了脖子示意。 裴徵:「我自有解决的办法。」 芷兰颔首并不疑他主意,只是在临退之前忽然停住了脚步,望向男人,「汴京是局,望公子能谨记当初所言,不乱初衷。」 裴徵的目光投向她。 后者如针定了那头不卑不亢。 良久,房里才响起男人凉薄低哑的声音。「你多虑了。」 —— 原以为寻常的秋雨竟成暴雨之势一直到中秋,汴京城里河道溢口,水漫了街道,地势低洼的住户需得舀水而出。 高门大户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只是免不了感叹几声,湿漉漉的使人糟心。 云隐斋的偏厅里,封元氏静静坐在梨花木圈椅上,将丫鬟奉上的茶水捧在手心,偶尔轻啜一口,大多是望了门外渐歇的稀疏雨帘。 但凡是经过的婢女都忍不住看了看,封元氏生的小家碧玉,这样静静幽幽又温柔,极是容易惹人好感。 「元少夫人,再吃点干果点心。我家小姐昨儿做绣活熬得晚,这会儿还起不来。要不,有什么您差遣奴婢也行。」眠春捧来的小托盘里装了些时令果子,梨子旋,罗浮橘,西京的桃圈儿……各打个的精巧,还有些市面不得见的。 封元氏笑笑承了她的意拈起一片,切得云片细的梨片儿蘸了蜜霜,略一点硬脆,甚是爽口清甜。她尝了一口,「婆母交托我来的,想是仔细说一声才好。」 得,是个倔主儿。 眠春放下了果盘子,同她请了请忙活去了。 封柳氏来时,瞧见里面坐着的侄媳愣了愣,旋即就明白过来,「大嫂那边消息也灵通的呀,叫你个小辈过来,不管老四两口子去不去大院子用饭,她都不用担心触霉头。也就你老实,她怎不叫戚小娘子过来,她能说会道说不定能唠上两句。」 「二婶好。」封元氏问安,连她不怀好意的奚落一并收下。 封柳氏哑了哑,跟拳头杵了软趴趴棉花上似的不得劲,就这性子也活该叫人找上门欺负。 「二婶怎也有空过来?」 「要不怎说巧了呢,今个中秋,自然是一道吃个饭应个团圆景了。」 「还带了……」封元氏说着,目光略作好奇地探向了她身后。 封柳氏随她看去,看到了自个带来的丫鬟手里提的东西,「一些细果,还有云翳坊做的月饼糕子,不值当什么。老四媳妇喜欢吃,才想着捎带了些。」 一句不值当什么,已然漏了底儿。 封元氏自然不会去掀盖子探究,反规矩请了封柳氏坐在她上首的位置,茶水细果并了过去,「怪我没去老夫人那知会一声,领了这差,就省得二婶跑一趟了。」 「又不妨事。这雨下的,哪儿也去不得,要再不在苑儿里走动走动,怕是要锈了。」封柳氏应着话,一双的精明眼滴溜溜地在封元氏身上打转,「说起来,妍姐儿可还好?我在隔壁苑儿,总像是听着她在哭,也不知是不是落水那天听得幻声了。」 「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落水时惊着了,不大安神。戚娘子好生照顾着,还请了周姑姑给看了,应当很快就能好起来。」 「是得当心点儿。可是说来也怪,这么个天儿,妍姐儿怎还跑池边去,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要不是傅姨娘‘赶巧’了经过,差点就出大事了。当真是‘巧’了?」封柳氏故意这样说,仔细留心了封元氏的反应,对大房封顾氏和傅姨娘间的事儿可是好奇得紧了。 「我听的也是这样。妍姐儿被吓得不能说话,一时还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唉……最可怜就是孩子了,封家子孙辈才那么一个,可不仔细宝贝着。」封柳氏叹道,目光不由落在了封元氏平坦的肚子上,「元娘子入府也有五六年了罢,可着人看过……」 封元氏擒着茶盏的手略是绷紧,脸上尴尬,「许是缘分还没到吧。」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急不急的看自个,还是得找经验老道的给好生瞧瞧。我小姑子原也是这样,去了扬州才看好的。」封柳氏说这话还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趁着就两人又扯到了孩子才随口聊上两句。 但见封元氏那不自在模样,遂识趣地岔了过去,「一家人自是为着你好,大嫂那脾性,光是给二郎挑的婢女都不省心……看我,越扯越远了,总之,没什么比郎君待你好更紧要的,但你自个也得分寸着。」 「二婶教的是。」 封元氏的一派温顺,是让人舒服的,封柳氏不由就说多了两句。「你婆母就是太直了,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大嫂就在老夫人和大伯面前疯咬傅姨娘,难为人把孩子救上来还病卧在床。这性子要不知道收一收,怕还得吃亏。」 封柳氏自问这么多年没见过人这么失态,隔着堵墙,都能听到她那要杀人的动静,骂得花样百出,什么烂肚穿肠的蛇蝎毒妇,勾栏院儿里下贱货色云云,结果大伯在,那几个巴掌响儿直接把人给扇晕过去了。 何止是失态,简直是疯了。 「这两人之间要说没半点内情,骗鬼都不信。」封柳氏啧声,「要真是傅姨娘做的,那得多狠啊,能拿一个四五岁多的孩子跟自个半条命去折腾。大嫂这样闹,怕是要把夫妻情分都闹散了,说到底宠着时什么都好,一旦没了郎君宠爱就什么都不是了。」 「说到宠,府里可都羡慕着四婶。」封元氏忽而道。 「自然是,若不然咱们俩怎至于亲自来请,还不是清楚老四媳妇要是去,老四肯定就过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封柳氏的一手算盘打得明明白白的,「谁能想到老四那样冷情冷面一人,还有这样子的时候,老四媳妇这是造化。拿娇一时且还行,要不知分寸的,怎有郎君受得住一辈子?」 v第六章[09.18] 「有劳二嫂操心了。」女子清婉的声音悠悠响起。 封柳氏脸色刹那僵硬,眼看着宋吟晚笑吟吟地走进来,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可对着宋吟晚那眼神又都说不出什么了。 她扭头看向封元氏,心底划过异样,像落人套里。 封元氏亦作起身,却是同宋吟晚解释,「四婶误会二婶了,她是教我莫跟二郎使性拿娇,薄了夫妻情谊。」 「是么。」宋吟晚的注意从封柳氏那转到了她身上,笑容不由多了几分深意。 「是,是这么回事。」封柳氏忙是应付封元氏说的,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同宋吟晚闹点不快,「老夫人是特意命我来请你夫妻二人一块用晚膳。既是中秋团圆,也是庆贺老四又立功得了官家恩赏。」 「二嫂的消息倒是灵通。」宋吟晚像是没瞧见她的示好一般,始终淡淡,「使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何须劳烦二嫂亲自跑一趟。」 六月暴雨使得晋州浮尸遍野,朝廷分治,以绥安侯谏言疏浚下游河道,建闸分洪,建成不到月余便迎来这次降雨考验,分毫未损,恰恰验证了绥安侯高见与能力。绥安侯被封文郡公,食邑四千户,福泽宗族,富贵恩赏非寻常能比。 才有了封柳氏这样前后态度反转,不见脸红也是本事。 「那我当你允了,这就回复老夫人筹备去。」封柳氏瞧出宋吟晚未有拒绝之意,便不作停,确实要准备去。 封元氏则落慢了一步,也得回去向封顾氏报一声。 「周元澜。」 封元氏离开的脚步忽的顿住。 「周家灭门与我无关。」宋吟晚唤住,「有人证供纸,此事是周远安同人结怨引来灾祸,而你,当时为何能逃过一劫,不可能毫无印象。」 封元氏的背绷紧更甚,缓缓转过了身,神情尽是阴郁,「人证?我怎知你不会屈打成招,又冤人顶罪?」 「宋吟晚,你怎没死呢,你明明该死了,为何又活了。」 ‘啪’的一记清脆巴掌声骤然响起,封元氏的脸同时撇了过去,后捂着脸极不置信地恶狠狠盯住宋吟晚。 「谁给你这样妄断的权利!」 全然不同于封元氏的阴冷怨毒,宋吟晚身上凌厉的气势陡然放开,携着令人忍不住想要臣服的迫人威压,铺天盖地。 偏厅里的对峙,氛围压抑。 封元氏捂着的左颊火辣辣的疼,凝着宋吟晚的眼里迸出一股毁灭性的偏执恨意。「终于不装了。若不是你作恶太多,怎会连贴身婢女都能给你喂毒药,从五年前我就在盼,盼老天开眼,让你早日下去给我父母兄长赔罪!」 刹那的转变带给人极大震颤,眠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护在宋吟晚身前,「我家小姐好好的,元少夫人这样恶毒诅咒才该当心遭报应!」 「动辄要人胳膊,腿,将下人当牲畜打骂的人,你竟说她好?我倒忘了,死而复生性情大改,端是会蛊惑人心了!从前恶在皮相,而今是在骨子里。」 「明明是你骨子里坏透了,竟还贼喊捉贼!」 宋吟晚按住了怼不过人的眠春,情绪起伏的激烈只在动手那刻,「周元澜,你和周远安不愧是兄妹,自私胆小,又都刚愎自用,只敢躲在阴暗中耍些奸猾卑劣的手段去谋害人,横着都是你家有理的霸道。」 「有牙婆可作证,当日周远安约她在杏儿楼等,老远见他带了个小姑娘,虽瘦弱底子却不错,原要说价钱了,可那姑娘却不见了。她等两日都不见寻回来,才知丢的是他家的妹妹。」 封元氏脸上血色尽褪,尖声近是破音:「住口!」 「你在回避。」宋吟晚从她反常的情绪中读出一丝不对劲,声音陡的沉了下去,「你从杏儿楼逃了却没回周家,是因你知你父母站了周远安那头,默许了他的混账事?而你一直回避掩盖这事来自欺欺人的怨怪旁人!」 「这都是你臆想杜撰!」 「究竟是谁不肯面对接受事实真相!」宋吟晚更厉声驳斥回。 她也是才想透其中关节,为了这等破事冤屈而死的‘宋吟晚’真真是可怜极。 「周远安所作够他死百回,从头到尾,他的言论何曾可信?一个卖主的丫鬟又多少可信?你认为是我毁了周家,来借此自欺欺人地认为父母兄长疼爱假象掩盖你被丢弃的命!你比周远安又好到那里,不,是比他还要令人恶心。」 「是他瞒着爹娘做的!他们不知情,是你害的我家无力偿债雪上加霜,是你害死他们的!」封元氏的眼睛红通通的,紧紧咬着齿根咯咯发颤。 宋吟晚面无表情地觑着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连一分同情都给不了。 「有一点你说对了,以命抵命,我不会这么算了。」 「想杀我?来,你若不杀,且等着死!」封元氏眼里泛了异色,如是激将微微震颤。 「若我死了,他不会放过你。」 封元氏抿唇,不置可否。 「你死不足惜,封元宗的命又何足惜,都将给我陪葬!」 「你敢——!」 「且试试。」 封元氏紧攥拳头,指甲深深陷在掌心而不察,只死死盯着宋吟晚,心底积郁了五年的怨恨、屈辱情绪不住翻涌,霎时涌上一股腥甜。 「小姐!她昏过去了!」 「抬出去。」宋吟晚拧了拧眉,又唤住,「等等。」 —— 暴雨歇后的阴雾天,到了夜里就不见光了,乌蒙蒙的。大院儿里说赏月,也是牵强。宋吟晚一路往云烟厅,曲折回廊下海棠花灯没隔两步就有一盏,明晃晃的光轻轻摇曳,生了暖辉。 「侯夫人。」轻轻袅袅的一道唤,恰好逢了回廊尽头。傅姨娘朝着宋吟晚盈盈施礼,眼里被烛火映衬的似是有光。 宋吟晚颔首作回应,听见她咳嗽,目光复又落了她身上,「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要拉扯上孩子,这府里就容不下你。」 「连夫人也信她说?」傅姨娘脸上掠过受伤神情,又像是自嘲,「我就算再卑贱也不会对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下此毒手,妍姐儿不是我推落水的。」 宋吟晚凝落了片刻,「凡事需给自己留余地,也当积福。」扔下这句,也无旁的可说,启步离开。 余下身形单薄的女子站在檐下,久久未动,略显苍白的脸色浮起了淡淡红晕,「琢儿。」 「是,奴婢也听清了,夫人叫姨娘保重的意思,姨娘可得顾自个的身子,也不枉费……」琢儿后面的话怕来人未说,唯有从那魔窟里出来的主仆二人懂。 傅姨娘扬起嘴角,「我怎会辜负呢。」 晃神的一瞬,云烟厅里传来叽喳的笑声。 v第七章[09.18] 傅姨娘朝着那方向看,被封柳氏拉着的女子解了外面罩着的紫红底绣海棠披风,露出里头莹白的云锦上衣,配的月牙白繁绣海纹裙,娉娉婷婷,姿容清绝,宛若枝头玉兰灼灼而艳。 在那日复一日的绝望苦痛中将她拉出泥沼,便是要她粉身碎骨相报又如何。 宋吟晚若有感应般回了头,只见傅姨娘从侧门走了进来,规规矩矩侍候到了边上,举止做派,都叫人挑不出错来。 「今个都是自家人吃饭,不用拘着什么礼数,把这碍事的屏风也撤了,敞亮点儿。」封柳氏稍扬了声儿好一通张罗。 厅里就摆了两张花梨木的圆桌,里面的那桌都是女眷,外头的则是男人们吃酒阔论。 封老夫人是主位,头一个先坐了,封顾氏从瞧见傅姨娘起脸色就绷着,照惯例坐了老夫人左手边的位置,偏封柳氏请了宋吟晚,意思是请宋吟晚往上坐,把封顾氏闹了个没脸,站起来也不是,坐也不是,眼圈一周隐隐泛红。 就差有丢筷子的念头。 宋吟晚的袖被人轻轻拉了拉,见封沈氏朝她示意了她边上的座。「二嫂,我同三嫂一道就好。」 封顾氏扭过头,可未必领她的意。 宋吟晚若是在意旁人看法就不是她了,她是看到那道梅花鸭才选的座,刚坐下就听封沈氏递了悄悄话来,「这不对风口的位置是老四交代过特意给你留的,这份周到细致在男人里怕是挑不出第二个,四弟妹的福气真真是叫人羡慕。」 「三嫂莫打趣我了,各花入个眼,总是有各的好。」宋吟晚捧了热茶暖手,嘴角却是不觉弯了弯。 封沈氏似是一愣,「是啊,当嫁,总是有当嫁的缘由。」 宋吟晚却未大听清楚,概因从门口进来的那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一袭玄墨色薄氅,打一进来目光一巡就落了她身上。 仅系了她一人。 「四叔来得最迟,照理是要罚酒的。」封元宗喝了点,方才有胆子闹封鹤廷,可也不乏亲近崇敬之意。 封鹤廷在封家小辈里头是一座可望不可即的高山,也是一尺标杆,不过哪怕是最用功的封元璟都比不得一二风采。 「元宗,就你那点酒量还敢起哄四叔喝,不怕自个先倒了。」封元匡是封元宗嫡长的大哥,同封鹤廷年纪相仿,一出声,便叫小辈不敢闹了。 「人既然齐了,就开席罢。」封老夫人拿了主意。 「这儿还差一个呢。」封柳氏瞅着斜对面的空座。「元娘子呢?」 封元宗一听,道:「澜儿不舒服在房里歇下了,让我们别管她,晚些我再让厨子给她弄点吃的。」 宋吟晚向他的方向瞥了过去,相貌平平,在封家几个儿郎里并不打眼,一叫人注视多了,脸还有些微红。她只看了一眼,就被一抹玄黑勾了过去。 这才发现这人的位置正好和她对着,不是一抬头就对了视线,而是这人压根没移开过。 「四叔,我敬你一杯。」封元璟喝茶的人不知何时换了酒盏,一推杯,正正好就挡了封鹤廷跟前,少年神情正直,心思几许翻转只有自己清楚。 厅前热闹。 衬得西苑冷清极。 「公子叫我拿了些温茶热菜,少夫人可有胃口用一点?」一丫鬟端着方木托盘走了过来。 「少夫人才睡下,这些给我罢。」 当值的丫鬟接下了托盘,送了人走,将门阖得紧紧的。 门里床榻空无一人。 中秋的席面是大房封顾氏起先说张罗的,以封鹤廷同封老夫人的关系,别说中秋就是过年都不见往来的,见了也是冷冷淡淡孤僻的很,故也不指宋吟晚能出来置办。 封顾氏办席有她的盘算。 照封鹤廷眼下这迅猛势头,将来如何,直让人往不敢想的地儿想。 家里摆着尊外人巴结都巴结不上的大佛,有事无事都要好好供着。何况封鹤廷的冷漠独惯是封老夫人种的因,几个侄子还算是周顾的。 她瞥向斜对面的封柳氏,未尝不是打着同样主意。席面上谄媚巴结宋吟晚的样,活像忘了原先有多看不上人这茬,没骨头不要脸的。封顾氏就是要为自个孩子谋算也做不到像她那样,傅小婉光是杵在那,就已经让她跟坐了针尖上一样。 几次目光滑过宋吟晚,都是隐忍。 原是指着封戚氏能帮衬把,就晓得抱妍姐儿哭,害她只能指望那个没用的,那个倒好,整一天都没见着影儿。 封顾氏再瞧见二儿子醉醺醺地趴桌上,心里怨艾更大,呵斥下人,「你们几个还不扶二郎回房歇去,在这儿吹着不是给人冻寒了!」 封元宗迷迷糊糊被人架起,还不忘去捞酒壶,「喝,四叔,接着,喝!」 今儿也是他那句罚酒起的头,封鹤廷配合喝了,桌上的酒就再没断过。 宋吟晚因着封元宗离开的动静瞥了过去,发现封鹤廷的脸被酒意熏得微红,那双凝视她的黑眸中光芒流转,像也是醉了般,如春水潋滟。 只一眼,就让人口干舌燥。 「二郎今个是真喝多了,平日里都不见这样过。」封顾氏的话响起,「来之前还在同他父亲说起去雍州那谋差,想是为这事高兴坏的。」 宋吟晚的目光专注于面前的佳肴。 那头的封柳氏顿时追问,「谋差?大嫂是打算让他去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封家是缺他一口吃的了不成!」封老夫人顿时不满道,是看不上那行当。「哪怕你这当娘的上上心,由着他玩儿,由着他娶个连蛋都不会下的没用东西,还有脸给出昏招儿了?」 「婆母……」封顾氏的脸色一阵红转白,被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数落,绝是不料,紧咬着牙根抖着面皮子含恨道,「我家二郎也是正经读过书的,也最让人省心。这些年陶冶心性,是候到了机遇,也是他四叔照顾,做的是官儿,不是串巷子倒个棉丝那种的辛苦事。」 阳城柳氏就是走街串巷的收买棉丝起家的。 封柳氏脸色稍稍变了变,「什么时候摆弄个木头都能谋混差事了,大嫂莫不是私下里为难四叔求情面了罢,这不是让四叔难做么。」 「官家明令禁止的你当我不晓得,做的自然是正正经经的官儿。哎呀瞧我给嘴快的,孩子也还没说定什么时候启程呢。」封顾氏故意说一半藏一半,似是似非,反搅得人更好奇难忍。 封柳氏的脸就差耷拉下来。她这一直想求封鹤廷给三郎拜到张太师门下呢。 女眷席上的往来掩在了觥筹交错声下,是女人们碎嘴闲话,男人并不放心上,掺和更是没理的事儿。 唯有封沈氏挨着宋吟晚轻轻询了声,「元宗那事是四叔给安排的?」 随着话落,周遭的几道视线齐唰唰的落了宋吟晚身上。 彼时,宋吟晚正从封安手上接过碟子,垂涎地凝着整一碟雪白雪白拆好的蟹肉,并着一蟹壳的蟹黄堆得小山包似的。 v第八章[09.18] 这一问的时机巧合得令人想不注意都难。 「……」宋吟晚略作一顿。 「……」一众人等默。 宋吟晚泰然舀了一勺拌在饭碗里,黄橙橙的蟹黄在米饭的热气蒸腾下缓缓化开,透亮的蟹油慢慢渗进米粒里。她连头都没抬,笑得温柔清浅,「四叔的事我从不过问的,反正我也不懂。」 这样大咧咧昭告自己无才无德,且悠然自得的,属她厚脸皮独一份。 她这样‘缺心眼’的做派惹得另一桌席上的男人勾起嘴角,笑容宠溺,像是应和。 众人这一顿饭吃的,突然跟嚼蜡似的不知味了,还有倒酸的。 直到饭毕,天空仍是黑漆漆一片,不见月明。 封家大郎一句「怪阴渗的」便叫人连多留的兴趣都没,各回各房了。 宋吟晚和封鹤廷一道回的云隐斋,封鹤廷原就还有公务未处理完,将人送到门口便折去了书房。 「大闸蟹是寒凉之物,小姐怕是忘了上个月是怎样疼的了,大夫明明说要忌口,上了桌您是一点都不记了。」眠春一面替她拆除发饰,一面碎碎念道。 「也没多少。」宋吟晚弱声狡辩。 「是,就一碟,就拆了五六只呢。」 宋吟晚贪恋回味地一抿嘴巴,「四叔盛情难却。」孰不能忍! 眠春瞧着没绷住笑了,「姑爷惯着您的架势比郡主娘娘还过,早早吩咐备了祛寒汤,奴婢让枕月去催催。」 「来了来了,今个大厨房那忙坏了,乱糟糟的,差点就把大夫人的安神汤跟这搞错了,幸好奴婢闻着味儿不对。」枕月端了汤进来。 屋子里顿时漫开一股子姜腥气儿。 宋吟晚皱了皱鼻子,呐呐道,「不至于……」 「是姑爷特意交代的,一番盛情小姐莫推却。」 「……」 宋吟晚端起碗吹了两口,便闭着眼一鼓作气饮尽。 —— 大厨房外,封元氏如幽魂一般失魂落魄在外踱步,直到被收尾关门的婆子撞上,「元少夫人您怎么在这?」 「我……」骤然惊神醒过来的封元氏怔怔看着满眼好奇的婆子,再看了看锁上的厨房正门,呐呐反问,「我怎么在这?」 顷刻间脑海里浮现几个快速闪过的画面片段,藏在布枕里整月余的药包……后门运来的几筐鱼蟹,道是绥安侯特意命人从南边一路换水调运来的,为的是绥安侯夫人吃上一口鲜头……云隐斋那丫头急催着姜汤,和婆母的丫鬟怼了几句……一包白色粉末融进了汤碗里,海棠纹的托盘经了易手被云隐斋的丫头给拿走…… 婆子是厨房的伙头,见人恍惚怪异又试探问,「元少夫人没吃上中秋宴席,这会儿可是饿了?要不奴婢给您弄点吃的?」 「中秋……」 封元氏推了推有些昏沉的脑袋,却在察觉到手心里那东西时猛然攥住。 不等她回答婆子,前头忽然响起吵嚷响动,在寂静夜里被放大几许,人声嘈杂伴着哭声,赫然是从云隐斋的方向传来。 封元氏兀的抿唇,脚步飞快。 还未到苑门口,就听着一屋子恸哭,一名大夫背着药箱颓丧走出,却被一丫鬟抱着拖住了腿。 「大夫,您不能这么走,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 「侯夫人是中了砒、霜,就是华佗在世也难救,莫为难老夫了!」 封元氏听完对话,整个人定定站着,眼前仿若有一道光束骤然劈开。目睹着这一苑子的慌乱,独她一人眼清神明,瞳孔里划过诡谲异色。 宋吟晚——死了?! 她实难相信,直到看到封鹤廷走出来。那人平日里不说话时仅是严肃,而今仿若频临失控的猛兽,极低的气压之下令周遭温度都下降许多。整个人深沉站了那,阴郁出水。 几乎是同时,封顾氏就被人用强硬手段扭着胳膊押到苑子,此刻发髻微乱好不狼狈,「封鹤廷,你疯了!你叫人抓我做什么!」 封鹤廷的眼神如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你害死晚晚,本侯会,一刀一刀剐了你。」 封顾氏被他眼神里的浓墨骇住,「……宋吟晚死了?!」 一丫鬟匍匐在地,「千真万确是大夫人的丫鬟端走了祛寒汤,奴婢还奇怪怎会搞错,追回用服却害死了小姐,奴婢罪该万死!」 封顾氏浑身早已僵硬透,脸上要笑不笑的表情略是狰狞,「她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混账羔子,什么腌臜事都敢诬我头上!」 妇人叱骂声同悲戚啜泣声交织,场面愈是混乱。 封元氏被挤到了最外围,脸上是与旁人如出一辙的震惊悲痛,极完美地融在其中。 巨大的狂喜几乎要将她冲昏过去,唯有藏在袖侧的手抑不住剧烈颤动泄露心绪。 她的计划如是完美。 宋吟晚的死突兀的像平地里忽然炸开的惊雷,将府里一众人等炸了个措手不及,又惊惶万分。 惶的是封鹤廷要拉人陪葬的疯狂态度。 除了被扣押的封顾氏,厨房等涉事的一律都被关了起来,只等发落。 云隐斋那,老夫人去了,两房的兄弟侄子也去了,劝说无用,只眼睁睁看着封鹤廷守着宋吟晚的尸,不肯停灵,不肯报丧,但凡提及都是被赶出来的下场。如是得了失心疯。 灵柩摆在云隐斋偏院,却迟迟不肯移过去。 夜伏,封元氏坐在灯下缝补,听到开门的动静连忙看去,看到封元宗神情疲惫走进来就停了手上的活儿。 「四叔那怎说,可愿意再好好查查?」 封元宗揉着发胀额头走到桌前,顺手拿起簸箩里的物件,「四叔还是不肯见我。」 「这是我给婆母做的护腿垫子,白日里去送饭时看她那样坐在冰冷地上,憔悴得厉害,想能让她少受点罪。别出来了落毛病。」 v第九章[09.18] 封元氏说完,很久都没有声音。待她把簸箩里的针线收拢,看向男人才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神情有异。 她迟疑摸了摸脸,「夫君为何这样看我?」 「你有心了。」封元宗的嗓音有些哑,「我母亲是顾家的嫡长女,性子上略有强势,于你也有过诸多苛责,难为你不怨她,还肯这样为她想。」 「她是你母亲。」 封元宗闻言似有触动:「澜儿,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没法调停你和母亲之间,用木作坊逃避,用待你好来补偿你受的委屈。」 封元氏的眼神愈发温柔,「嫁你从来不觉得委屈。」她顿了顿,「好好的作何说起这个了?」 「如母亲出事,我也只能一次一次求于四叔别无他法。我眼睁睁看她在那边受苦,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四叔最是公平讲道理,这次却连案都不问,他不在意冤假,他只要人给宋吟晚陪葬。」 封元氏顺势挽住他的胳膊宽慰道,「你也说四叔最公平,许是一时伤痛意气,明个我和你再去求四叔。即便是不为婆母,也该为逝者求个体面。」 封元宗就着烛火看向面容悲悯的温柔女子,轻轻‘唔’了一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封元氏乖顺地倚靠在男人怀里,一派平静。 这计划从一开始就将顾氏算了在内。顾氏和宋吟晚之间的矛盾,哪怕表面粉饰,仍是有迹可循。只要有顾氏在,任谁都不会怀疑到自己。 人死灯灭,从此以后她便再没了心障。 翌日天刚刚放亮,封元氏就拎着一食盒同封元宗一道去了云隐斋。从事情出,底下下人对大房这边的态度都是敌意。 两人到了关押封顾氏的地方,不同于昨日叫骂,今个却是静悄悄的。 「母亲?」 「婆母?」 封元氏急急质问旁边看守的,「我婆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就是白天晚上嚷嚷没气儿了么。倒是元少夫人你这一日三餐不落,是怕咱们院儿里苛待下毒,还是做样子给旁人看?」 封元氏抿住嘴角。 婆子压根不管旁人反应,伸脚踢了踢柴房门。里头不久传出一道低低干涩的声儿,「儿……不是……我,救我……」 封元宗忙喊了声‘母亲’就蹲下身子靠在门扉旁,握住了从门缝那伸出的手。「母亲受苦了。」 封元氏在他身后,透过门缝看到封顾氏伛偻身子的狼狈相,也看到她气愤地挣开了封元宗的手,嘴唇嚅动似乎是想要咒骂他无用,然而实在没力气。 就是到了这关头,都改不了性。 除了两个儿子,还有谁记挂她呢。 柴房偏在角落,从前面廊道那有隐绰的声音传来。 「好好的人说没了就没了,侯爷又是把人搁在心尖尖上的,看着那样子都叫人怪难受的。」 「是啊,前面两位去的时候,何曾这样过。」 「得亏是三夫人说动了,要不然这日子虽说凉快了,也架不住这样生搁在床上……眼下移进了棺木,不日就要下葬了。」 「谁说不是,我这夜里老是做梦……」 声音渐远,仿佛是丫鬟经过时嘴碎。然而封元氏的思绪却没收回来,直到封元宗唤了三四声才堪堪回过神。 「二郎?」 封元宗:「我们去见四叔。」 「好。」 还没到正屋,两人就在廊道上的岔口听到偏苑传来的闹哄响动。下一刻封鹤廷身边的两名随侍扛着一人过廊道匆匆往正屋去,后面的人往外跑去请大夫,一片混杂。 封元宗几乎是同时跟上去的。 封元氏慢了一步,眼前尽是封鹤廷阖着眼胡子拉渣的憔悴模样,和她印象里的绥安侯相差甚远,险些是两个人。 宋吟晚的死竟会给他这样大的打击…… 在所有人涌向云隐斋正屋的那刻,封元氏收回了目光,悄然无声地拐进左边的偏苑。 闲置的院落没有人气,檐下垂着的纱幔失去夏日里蔽日的效用,此刻随风摆荡,露出正中央摆放的灵柩,只有阴森鬼气。 封元氏撩开吹到了面上的轻纱,走了进去。 棺木里躺着的人,姿容绝艳却无生息。那样盛气凌人的说她是周元澜,说要她心爱之人陪葬的模样完完全全停留在了过去记忆里。 「事实的结果是你死了,我还好好活着,会和二郎恩爱不疑过一辈子。」 「躺在里面的你可甘心?」 「你看,连老天爷都是在帮我的,我看不到复仇希望日复一日煎熬时,你却嫁了进来。」 「那包毒药从得知你要进门,我便藏着。我想着,先要你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被折辱,被休弃,然后,再一碗毒药了你性命。」 「如今这样,殊途同归。有顾氏给你陪葬,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封元氏的手抚着棺木边沿,嘴角始终咧着一丝笑意,后变成无声的大笑。那是多年夙愿达成的喜悦,在触到棺木的一刻切切实实感受到的狂喜。 这样的喜悦她无法同人分享,眼下死透的宋吟晚却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哪怕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应该像昨日那样沉住气的,却在听到宋吟晚即将下葬的消息控制不住想来亲眼看看。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恶毒,却又是那样好的运气。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能不知羞耻的活着,而我爹娘乐善好施,却被人放火活活烧死!」 封元氏的目光忽然停在棺木里女子上扬的嘴角那,碍眼极,突然生了烦躁,想要毁掉。直到瞥见柜子上的烛台…… 烛火重燃,被置在了纱幔下,一点火星子顺着风呼啦往上直蹿。 把这罪恶的一切都烧干净罢。 封元氏微笑背过身,脸上的笑意却在看到掀开纱幔猛冲过来的女子时倏地僵住,瞪突着眼睛神情顷刻化作狰狞。 v第十章[09.18] 宋吟晚越过她,只担心替她躺在棺木里的眠春,扬声一喊‘救火’就涌上来十几名仆役,不多时就将火给灭了。 而在宋吟晚身后,先是封鹤廷从落地的屏风后走出来,随后是封大老爷,二老爷,被人搀扶着的封老夫人,封顾氏……近乎都到齐了。 纱幔被烧掉了一半,焦黑卷边荡着,一如封元氏的势头,刚刚起就被浇了个透。 宋吟晚将眠春扶出来,后者缓过了被烟熏火燎呛着的那口气,直直指着封元氏怒斥‘阴险毒辣’。 「对着个‘死人’还能下这样毒手,简直比恶鬼还可怕!」紧接着的一句恰是说出了在场一众的心声。 都说人死如灯灭,何至于要挫骨扬灰这样狠毒,要不是亲眼所见,又怎能相信一向柔弱的封元氏行事能如此恶毒。 「先是毒杀,后是纵火,虽未遂,可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宋吟晚拧着眉,看着她此刻恢复的平静模样亦是心底发寒。 封元氏同她隔着一樽棺木,一人孤零零的,浑似听不到宋吟晚所说的那样。她在想,是何时中了宋吟晚的计。是被宋吟晚言语刺激气血攻心而昏迷时起,下药的片段模糊,她又是从何确定宋吟晚死了的…… 她看向站着的那些人,停在了站最边上的那个中年男人,身着异服,古道仙风。 世有术士,能蔽人耳目,实为幻象。 「四婶是在同我们玩笑?这玩笑未免也太吓人了。」封元氏笃定了自己什么都没做,「若不是我闻着焦味进来,岂不真要出人命?还有我婆母……什么样的仇怨,要这样对付折磨人呢!」 封顾氏浑身都在发颤。「孽畜!贱货!还敢在这颠倒是非黑白!当初我就该坚持,怎就让你这祸害东西进了门!」 「婆母,你不能为了自己就……」封元氏被呵斥露了委屈。又弱弱唤了一声‘二郎’。 「你还想说我是为了脱罪冤你不成!你看看,这就是你以死相要挟要我同意娶的人!祸害啊!」 封元氏那样手足无措地站着,一副柔软可捏的模样,如是看,却像是旁人冤屈的样子。可众人都看到她放火的一幕,联系此刻这样子,只觉得寒心可怖。这得多厉害,才能这样子扮无辜,浑像是不曾做过的样子。 宋吟晚似乎是问旁人,「这样该如何?」 「迷障从心,继而生幻,本质是一样。只要借助一些旧物,就能破除迷障。」那术士答。 话音落,枕月拿上来一件铜算盘。随着走动珠子碰撞的响儿激得封元氏陡然捂住耳朵,「不,我不要想起,不——」那一声极是凄厉抗拒,面庞早已扭曲。 只是,她说的并不管用。 多年来不肯面对的事实伴着火光与血河重现在眼前,不管她再怎么忽视,都牢牢地扎根住。她多高兴那个讨厌她的哥哥终于肯愿意接受她,带她去酒楼吃食,却不料会听到他要把自己发卖的对话。 她逃了,又被抓住。鞭子抽在身上的疼都比不上周远安那些话带来的伤害重。 ‘你当爹娘为何对你好,那是因为你还有那么点用处,能拿你来换我的前程,在他们心里自然是我这个儿子重要。再跑,我就把你腿打断!’ 她不信,再一次跑了,只是也再不敢回周家。直到夜里徘徊,眼睁睁看着从大火里冲出来被慢慢烧成灰烬的爹娘,这一幕的冲击太大,她足足高烧昏迷了十来日,捱过之后成了老乞儿口里那个死掉的‘弃儿’,最痛苦的记忆被臆想成骄纵千金的报复。 在那段记忆里,父母呵护,兄长疼爱……她没被抛弃过。 屏障破了,陈年伤疤被人连皮一块挑开,逼着人面对。封元氏仍是捂着耳朵瘫坐在地上,一面痛苦否定着,一面泣不成声。 「宋吟晚你这恶妇!毒妇!」 「啪」的一声清脆巴掌却是封元宗先婆子一步动的手。 同样也叫封元氏怔怔不置信地捂着痛呼了一声‘二郎’。 封元宗打人的手在袖子下攥成了拳,「事实摆在眼前你不肯信,难道真要为了你自己臆想要谋无辜之人的性命?」 「无辜?」封元氏双眼通红,死死瞪着,「她要是无辜,那我算什么?!」 封元宗仿佛头一次看清枕边人一般,定在那里,听着母亲和她的对峙,祖母喊着报官的声儿里陷入了沉默。 在这等低迷的沉默中,祝妈妈带人进来奉上了一药包,「这是从元少夫人枕头底下搜出的,足二两,分毫都能要人性命,包藏祸心!」 封元氏陡然顿住,错愕凝视,忽然生出冷意。她一直以为药包用了,才会有那空的纸包,殊不知这是个局,她扔了宋吟晚设计的假证据,却将真的一直留在那。可笑,可笑至极。 她笑得停不下来,眼底却漫开了惶恐。 宋吟晚拿起药包,摊开在封元宗面前,似乎是问他还有何疑议。 后者垂下眼眸,「一切听凭四叔四婶处置。」 封元氏忽然停了下来,「二郎?」 封元宗却是不看她,「今日夫妻恩绝,二郎这声担不起。」 「二郎!连你也要抛弃我?你明明说这辈子都会对我好,为何也要食言!」周元澜突然像疯了一样,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刚一爬起就被几名婆子仆役牢牢押住,却是努力往前够着,想要够着封元宗,手脚并用磨破了皮,鲜血蹭了一地。明明该是可怜的,却因为脸上那怨愤生生给磨没了。 封元宗大抵也是因她这句‘大言不惭’才停住,「我给过你悔过的机会,只要你有一丝善念,哪怕从前错的,我陪你担。」 「可你没有。哪怕到此刻,都没有。」 话落,背影僵直地拂袖离开。是心灰意冷,也是决绝。 封元氏如遭雷击,望着那道背影突兀地停止了挣动,重重摔在了地上。 半晌后,「二郎,二郎我错了,我知错了——」 女子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偏苑,可惜,再没了回应。 宋吟晚看着女子匍匐着认罪,满面的眼泪是懊悔痛苦已没了意义。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她抵赖,也容不下她再留了府里。 直到走出偏苑,宋吟晚才吁出了一口闷气。一开始她只是想到用术士,却不想在男人的参与下兜了这样大一圈子来铲除后患。打蛇打七寸,诛人要诛心。 一场布局周到圆满,却在看到结果的那刻心思复杂。 复杂是为封鹤廷此刻模样。 「我在偏苑还不到两日,竟不知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她直直盯着呐呐说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他下巴那儿冒的刺茬儿。 这模样却不陌生,和几月前的雨夜里重叠,如出一辙。 宋吟晚对上那双郁色未褪的黑眸,眼神凶猛地攫住她,仿佛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的确认意图,令她的心猛地揪在了一起。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地问,「偏苑那间上锁的屋子,那里面的……四叔可有解释?」 v第十一章[09.23] 偏苑的那间屋子一直挂着锁,锁的钥匙在封鹤廷手里,除了他没人能打开。 宋吟晚在偏苑住的那几天还曾好奇过,想是里面放了什么紧要东西。直到封鹤廷把钥匙交给她,她为设局藏身时才发现那是一屋子她极熟悉的旧物。 用旧的狼毫笔,做过摘记的册子,写的字,作的画……有些东西遗失的时间可追溯到国子监上学时,当时她只以为是丢了,却不想被人如此仔细妥帖收藏了一室。连同她的画像,数不清有多少…… 此刻迎着封鹤廷深沉的眼,根本就不用解释那双眼里所透露的已经是一清二楚。宋吟晚的心像是又回到刚进屋子发现时的那刻,砰砰跳得厉害。 她抿住嘴角,「明明是你叫人不可二心,少作多情……」 「我当时想说的,不要对我以外的人动情。」封鹤廷解释,解释完惯是淡然的脸上难得浮起了一丝赧意。 宋吟晚呐呐,「可我问的即是你。」何来别人? 封鹤廷闻言幽邃的眼眸陡然闪过溢彩,扶住了她的肩哑声道,「你再说一遍。」 那一刻的力道捏得人发疼,她皱了皱眉,那人就松开了劲儿,只是仍牢牢箍着,双目里尽是令人晕眩的光。 宋吟晚这会儿瞧着他的反应完完全全明白了过来,手指僵硬地虚虚握成了拳,阴差阳错的误会直到‘她’身死都不曾解开,若不是还有这样际遇……她看着男人此刻这副模样,心骤然抽了一下。 「我和你之间,从来没有别人。我情动是你,思慕是你,就连死前被问及遗憾,脑海里浮现的还是你。」 她话刚说完,就被眼前的人紧紧抱住,单单是那几个字,就让封鹤廷心底掀起万丈狂澜,化作切实的行动,越收越紧的手臂像是要把人揉进骨血里。 宋吟晚的脸贴着宽厚胸膛,后知后觉瞧见了俩丫鬟憋笑的表情,顿时脸颊发烫。要挣脱开来,却没能成,意外瞥见了男人快咧到耳根的笑,透露了一丝难见的傻气。 她不自觉牵起嘴角,忽而顿住了问,「你是何时知道的?」借尸还魂这样匪夷所思的事,竟一点瞧不出他对此有过什么特别反应。 封鹤廷似乎是被问住,眼神有一刻飘忽。然在宋吟晚执拗注目下,似无奈干咳了一声道,「我带你去明威将军府,你进闺房时,我就在。」 宋吟晚倏然瞠圆了眸子,灵光一现和玉佩联系在一块,「你折回来找玉佩那次……后来才说要带我去将军府是为试探?!」 想那会儿她才得了宋吟晚躯壳不久,日夜忐忑,再思及后来种种,一双清亮眸子霎时盈满了愤怒。 「我可以解释。」封鹤廷心知不妙,极快地补充了一句。 当下,宋吟晚想咬他出气的心都有,抓了他的胳膊,却因外人好奇探看没下得去手。一扭头气鼓鼓地把人直接拽回了云隐斋。 封鹤廷老实被拖着,哪怕是夫纲不振,也端的一副心甘情愿,宠得无法无天的架势。 宋吟晚一进苑子紧着丢了一句‘谁也不准进来打扰’就关了房门。 情窦初开受挫的伤心是真的,还魂后的提心吊胆也是真的,而今两件事都站不住脚失了意义,岂不显了她的可笑。 她瞪着乌沉的眼睛,那些情绪不掩,眼眶不禁泛红,「解释。」 大有一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大卸八块的架势。 封鹤廷在看到她通红眼角时就心疼了,「……我怕你一开始就同我提和离。无论什么要求,只要是你提的,我都无法拒绝。」 「不说破,便是到了一两年后你真要和离时,仍能挽留。」 宋吟晚的心思被人摸得透透,也从那话语中尝到了一丝心酸。 「在那之前,我想让你为我动心,生情。哪怕是用卑劣的手段,不想放你离开。」也绝不会放任离开。 宋吟晚怔住,心口被重重一击,却仍是没说话。 封鹤廷只当她是被自己气狠了,「要打要骂怎么对我都好,别忍着,是我错——唔!」不设防地被推到了门板上,紧接着下巴一痛,撞上女子水润的眸,眼神霎时雾色暗沉。 横冲直撞的扑咬,不等被胡茬刺疼退缩,就被人圈住腰身提了上来变成简单粗暴的亲吻。温热气息交缠在耳畔,触动一场最热烈浓情的交融。 那日云隐斋当差的,看到宋吟晚回来那脸色,再看门板震动的,都知道是侯夫人‘发威’了。再次传遍了侯府的角角落落。 两人联手做局,收拾了封元氏,同时也给府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一个震慑警告。 风平浪静。 而封元氏在过了两天的叫嚣疯癫之后,崩溃痛哭。只是哭的,不是余生将在扶掖庵度过的凄惨结局,而是手里的一纸休书。 她输得彻底,到头来才发现为了所谓执念弄丢了自己最重要的,悔也来不及,余下满心撕心裂肺的酸痛。 「让我再见二郎一面可,你帮我同二郎说,说我知错了,我愿在扶掖庵悔过……」 「二公子好不容易看清楚人,周姑娘还是别再祸害他了,难不成还想留着封家媳妇的名头打着回来的主意?」看守的婆子冷笑,压根不收那封休书,「今个去,是没往后了,扶掖庵是收容罪妇的地方,且自个保重罢。」 封元氏,不,如今被休弃剥夺,便是周元澜了。到了被押着上马车的时候,仍死死扒着门框不肯松手,一声声喊着‘二郎’。 「姑奶奶,别丢人了。」婆子忙是招呼人要把她按进去,却不知她哪来的疯力,竟然生狠地卸了一胳膊的力直要往府里冲。「还不赶紧给抓回来!」 只是还没到府门,就被几名护卫擒住。周元澜抬眸,双目充血地盯着站在护卫后面的女子。凌厉只是一瞬,化作哀求跪在了地上,「我只想最后见他一面,我求你,让我们再见一面!」 「见了又能如何?」宋吟晚今个是正好出门,不曾想会撞上这一幕,待听清了诉求,却是反问道。 周元澜浑身僵住,满面是泪。 良久,哭腔哀戚,「我从没想过伤他。」 宋吟晚闻言无动于衷,正要上另一辆马车,忽然听到周元澜从背后唤住了她。 「既是私下处置,就当封元氏死了。」周元澜死死咬着下唇,哪怕从此不具姓名,哪怕他日后再娶,那也是同他系在一起的唯一念想了。 只是那口气,却不是同人商量的语气。 宋吟晚回身睨着她,「凭何?」 「一桩换一桩。」周元澜迎视,「你当知道那包砒、霜未启开过,我若有能让你那丫鬟悄无声息死在柴房的能耐,就不会有今时了。」 宋吟晚的遇事不惊在这时候发挥了极大作用,她愈是镇定不动声色,周元澜的脸色就愈是差。那是对宋吟晚唯一还有些用的筹码,她不甘心这样的结局。 在难忍的沉默中,宋吟晚良久才启口,「你有今时完全是咎由自取,是善恶有报,就凭你这满心技不如人的怨怼和挑唆,我为何要信?」 「都到这时候多认一桩少认一桩于我有何差别!」没等到宋吟晚反身相求,她就已经动摇,连着声音都不由得尖锐了几分,「我说的千真万确!那日我亲手摸过你鼻息,连身体都已凉透!」 「亲自?」宋吟晚蹙起眉心。 v第十二章[09.23] 周元澜冷冷凝着,「太后一道懿旨赐婚容易,却令整个封侯府忙于筹备应付。云隐斋是四叔的苑,四叔不在,谋命的事都有人做,进出个人又有何难?」 明明确认过死了的人,后来却好好的出现在栖霞苑,这等冲击下她只能以心急慌张误判才能解释。虽那样想的,可心底却打了个突,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但眼下来不及细想,她只想抓住这唯一机会,「我见过害你的人,必要时我可指证。」 「她都蒙着面,你如何指证?」 周元澜惊诧瞪大了眼,心陡的沉了下去。 「你见的是与碧桃说话的丫鬟,背后之人那样谨慎,怎会叫你看清楚了。而你也不过想要我死,目的达成又何必多此一举招来祸患。你的话只能信这前半,关键便是在那丫鬟。你能笃定,必然是瞧见过其身上特征,而侯府用人不招有残缺者,无非是脖颈耳后裸露处……倒是也好找。」宋吟晚神情一转,「又何须用着你?」 从心里边想的,到所谓筹码都被人扒得干净,周元澜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死死扒在马车门框那的手收紧,用力到骨节都泛白还是不肯松。 「你想留着名头,图封元宗念旧情好赌自己回来的一线契机。周元澜,没有人欠你的,只有一个被你辜负的可怜傻子。此生陌路就是他对你提的唯一要求了。」 「不,不可能的……」周元澜的手被婆子一根一根掰开,发了疯力又附着上,「一定是你们拦着二郎不肯让他见我,除非他亲口跟我说!」 宋吟晚看着她发疯的样,眉梢一沉,「他今日启程去雍州,原本该是你与他同去的。而今大嫂担心他孤身一人,正好封二郎表妹顾琳琅也要回雍州省亲,搭伙互为照顾也挺好。」 周元澜如遭雷击般直挺挺的站那,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任由婆子摆弄不再反抗。身上的麻绳捆了一圈又一圈,被重重丢在马车木板上。 磕撞的疼痛令她蜷缩起身子,毫无尊严可言。 她忽然想起那夜里二郎的眼神。 ——「我母亲是顾家的嫡长女,性子上略有强势,于你也有过诸多苛责,难为你不怨她,还肯这样为她想。」 ——「她是你母亲。」 ——「澜儿,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都知道了,看着自己对付他母亲,对付宋吟晚,看到了她如此丑恶的面容。还有……终于能到他身边的顾琳琅,应是得意罢。彻骨的冷意从缝隙中钻进来,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疼得她根本无法喘气。 自马车传出一声极压抑的嘶哑吼声伴着极淡的血腥气,顷刻随飞扬的尘土化作虚无。 —— 长确街路边的茶楼里,乔平暄点了茶果等,等到时辰过了都不见人不免涌上担忧。何况本来她是打算去侯府找她商量事,后另约了这地儿多少有些不寻常。 这么想,乔平暄就有些坐不住,好在宋吟晚只晚了一刻且安然无恙出现,她才安下心。转而眯起眼犀利问道,「这两天我右眼皮子总是跳,你可是背着我做什么危险事儿了?」 「……」二姐的直觉仍是准得可怕。 宋吟晚如实说了事,就见乔平暄越来越冷的神情,这种气势同封鹤廷不准她亲自入棺时诡异重合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她这怂怕是受谁影响。 「去扶掖庵都是便宜她了。」乔平暄最后啐道。 宋吟晚捧着建盏,白乳浮于盏面,如疏星淡月,神情甚是惬意满足。 乔平暄觑着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又不由叹了口气。如周元澜这样病态的,还真是这样的法子最治人,山里寒苦许是能忍,但顾家的小表妹怕是如附骨之疽,日复折磨了。 「这才解决了一个又冒一个。当是我先前说错,侯府哪是是非地,都要赶上虎狼吃人了,莫不是想着你和封鹤廷都死了,好爵位旁落?」乔平暄蹙紧了眉,「那对付封鹤廷岂不更快?」 「她是冲我来的。」宋吟晚抿了口茶,神情自若。 「你还得罪过谁?封鹤廷可知?」 宋吟晚:「……没得罪。」她顿了顿,要不是周元澜她还真想不到会是那人,「她背负了两条人命,要自己赎。」 乔平暄脑子转得也快,当即想到其中一个是被替了芯子的‘宋吟晚’,那还有一个……她不禁想到了封鹤廷克死的那两任。再看宋吟晚歉疚不能言明的模样,「你既已清楚是何人,这事同封鹤廷息息相关,必要时由他去解决,不可再拿自个性命冒险。否则我定把你这秘密跟封鹤廷抖明。」 宋吟晚被猛地呛着,咳得面颊漫开了红晕,好不容易止住了忙是岔过去,「二姐找我为何事?」 这回轮到乔平暄扭捏羞红,「前些日子吴家的聘礼送过来,还邀我同吴家几个小辈一块出游,就想着备点姑娘家喜欢的礼,让你帮忙一块拿主意。」 「吴大哥可说过喜好?」 乔平暄摇头,「我也没问。只知道他家里女孩儿多,十来个姑娘,最大那个约莫有十三四岁。」 「十来个呐。」俗话有说小姑子猛于虎,这岂不是成群。 乔平暄一下明了宋吟晚的打趣之意,笑骂道:「再怎么着都比你眼下的处境强。」 这话倒是没错。吴家是汴京城里的新贵,在老绥安侯后镇守招安关,后来才回的汴京。多是心性单纯的,而吴闵则是家里唯一从文的,斯文俊逸,一眼就招了乔平暄稀罕。 两人说说笑笑结伴从茶楼出来,乔平暄却在瞧见迎面走来的一对夫妇时兀的停住脚步。 不等到跟前,男人暂撇下小妇人跑远了,回来时拿了一包冒着腾腾热气的炒栗子。整包的予小妇人暖手,拿了两颗则一边走一边剥。 小妇人似是羞怯,犹豫好一会儿才衔住男人剥好的栗子,「早知就坐马车出来了,这样多难为情啊。」 「谭某娶得莘娘贤良貌美,呵护宠爱,且由旁人艳羡去。」男人言罢,却略挑衅地瞧向了却乔平暄这方向。 宋吟晚也发现了,轻轻扯了下面色不大好的乔平暄,悄声问询,「被你拒过的爱慕者?」要不然怎这样做作? 乔平暄闻言偏头,看着身旁那茫然神情突然扑哧笑了,「我倒忘了,你在国子监眼里只有那人,旁的还真一个没记住。谭俞痴慕你两年,在你这儿就是个不具名的。」 「……」宋吟晚隐约记起,「什么痴慕,他家开的书肆,往常多给我送几本册子罢了。」待想起因此和四叔间造成的误会,又莫名多了几分无语。 「有人收钱还不知足,私下胡言攀关系呢。被三哥发现教训,就像只疯狗一样咬上,造谣生事全凭一张嘴。」说昭昭倒贴他,也不看看自个什么德行! 始终侧耳留意的男人恼羞成怒地拦住了二人去路,「你说谁是疯狗!」 「又没指名道姓,谭公子这样心虚做什么?」 「你——」 谭俞被旁边的小妇人拉住,忽而撇了恶劣笑意,回头时变脸温柔朝她道,「这位便是我常说纠缠我那病弱小姐的姐姐,见我与你恩爱,心生不忿罢了。算了,逝者已矣,咱们别同她们一般见识了。」 这下,宋吟晚大抵能体会乔平暄的心境了。 正在这时,街上忽而一阵骚动。人群朝涪陵街上的一家铺子纷涌而去,从乔平昭,情诗,画作寥寥几字所透露的讯息,已是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汴京城里谁人不识乔平昭,才貌双绝,一字难求。 v第十三章[09.23] 其情、事,就更叫人好奇了。 宋吟晚懵了一刻,猛地想起一桩。要说情诗,她只写过一回,那是给……一想起,当即顾不得旁人,一张脸涨得绯红直往那家铺子去。 那是间上下两层的香铺,门口挂着‘一斛春’的招牌上淬了金粉,极是华贵惹眼。铺子里几个伙计才把乔平昭的消息放出去没多久,门口就已经被图热闹的汴京百姓围住了。 「‘一斛春’不是制香卖香的,这又是闹哪门子?」 「听说是从乔平昭的诗启发制成一批新香,憋了有两个月,今儿是造势呢!这样子一搞,也不知又得贵多少,这离上回出的节令香才过去多久!」说话那人嘴上抱怨着,身体却很实诚地往上凑,稳稳地扎到了最前头。 「乔平昭的诗……有什么稀奇的?」有人问。 「小老弟是外来的罢。乔平昭那一手字写得是极妙,尤其书画这种东西属是藏品,但凡作的人殁了,其所作价值远比其在世时还要高许多。像乔平昭这样的大家闺秀,不为生计犯愁,坊间能得几幅,还早早就被人收了。」 「前些时候临的一幅《望山月词》就值了五万两,不知是哪位钱多烧得慌的主儿!」 ——五万两! 正挤着往前的宋吟晚想起偏苑里挂满字画那屋:「……」 这一愣神的功夫,乔平暄和反应过来的侯府护卫都到了她身边。有护卫充场面,又有银钱打点,立刻就有伙计领着宋吟晚二人请到了前边专设的席座。 在两人身后不远,谭俞在听到乔平昭那三字后鬼使神差地跟着护卫一同进了香铺,出神地盯着陈列案几上红布遮盖的那一排物件,连夫人唤他都不曾听到。 「这不是谭老板么,今儿这场还带夫人一块啊?」旁边有识得谭俞的一边说着一边瞧向了他身边的小妇人,调笑意味明显,惹得周遭几个男人纷纷附和默契地低低哄笑。 这样的情形无疑令小妇人不自在,「夫君……」 谭俞被拽回了神,就看到那几个里面带头说话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原来是钱二串子,近来可好?」 「不及谭老板风流潇洒,想当人赘婿不成这就和旁人伉俪情深。」男人反唇相讥,这话一出顿时引得周边的纷纷竖起耳朵。 谭老板的风流韵事还真真能和乔平昭扯一道,坊间略有传闻,谭俞和乔平昭曾有私情,不过将军府要入赘,谭家不允没成。这钱谡和两人同在国子监读书,所言更是从旁佐证了这点。 「斯人已逝,从前种种从前了,我与平昭之事非外人且能道清楚。钱兄即便是再意难平,也改不了这事实。」 「狗屁事实,真当没人知道你做的腌臜事了不成,借着书肆便利,拿乔姑娘当幌子好一通杜撰想入赘。也不看看自个什么德行,乔姑娘怎能瞎眼为你寻死觅活,还非卿不嫁?」 饶是被人如此指怼,谭俞也未改脸色,「就是我与平昭有缘无分,也轮不上钱兄。事隔多年,没想到钱兄还是放不下。」 这样一说,反而指钱谡是那求而不得污他的小人,直把钱谡呕得只想动手揍人。钱谡的冲动与强势还让不少不知情的站了谭俞那头,纷纷指责起他来。 宋吟晚也听着了那头动静,不过隔了点距离,且人声嘈杂没能听多少清楚。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那所谓新香上,愈是想,那白生生的小脸儿愈是漫开动人的绯红。 乔平暄怎么瞧怎么不对劲,凑过去小声问,「你这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年少轻狂放浪时?」 「……你才放浪。」宋吟晚没好气地怼回去,心底仍有一丝侥幸,指望是铺子虚设的花头。 此时,香铺里话事的拣着人多热闹起了头,「诸位都看到了,今个上的叫‘十二色’,论香,论形,皆是顶好的极品。」 宋吟晚的目光随着他拿玉杆子挑开红布,那侥幸彻底被浇熄了。 一列十二件。 十二件掐丝珐琅镶白玉的香盒完完全全暴露在人眼前,小盒精美更甚以往,盒盖儿扣阖处系了一镂空金片。献岁、酣春、莺时、槐序、郁蒸、林钟、夷则、仲商、凉秋、上冬、辜月、岁杪,整好是十二片。 如此精美之物衬上极流畅冶艳的字,令不少人已是蠢蠢欲动。独独宋吟晚提了一口气在嗓子眼。 「这是哪门子情诗?」有人奔着八卦来的,东西好是一回事,事儿却不是先前说的那回事儿,就让人不大满意了。 「客官莫心急呀,整首词还没完呢。且先容我卖个关子,待这独一批的香盒售出,自会公布。」话事的透了生意人的精明,摇头晃脑道。 宋吟晚坐在那,只问,「字从何来?香是何人制?」 话事的被问得一愣,旋即也机警道,「这位夫人,咱们铺里是正正经经卖香的。往常若用上什么画儿也是找门道需得买的。要说这东西确实私密,可赠人的东西难保被赠的没旁的想法不是。」 被赠的都未必见过!宋吟晚心底窝火,可也恼当时不见后未仔细找过,如今竟是说不清了。 「这劳什子十二的,我买了。」宋吟晚索性断了源头。 「‘十二色’以十二时令鲜花制,堪称是独一无二。是以,以竞价得,单只三十两起。」 「……」 「我出四百两!」人群里有人冒了尖儿,这一声喊,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叫价一路飙到了‘二千二百两’。 从上千两起,喊价的就那几个,钱谡就是其中一个,他原本就是冲着乔平昭那字来的。待瞥见谭俞时,露了几许恶意,「谭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啊,莫不是怕最后公布了,所赠的不是你,拆穿你谎言?」 「你向街坊四邻,酒肉朋友吹嘘的时候可没顾着地下有灵,污人清白,想不到会有被拆穿的一日罢?」 「谁怕了!」 「那就不知谭公子是遇着什么难事儿,竟把这等要紧的匀给旁人。」钱谡嗤讽道。 「什么要紧不要紧的……你休胡言。」谭俞说着看了一眼梓娘,倒像是想叫她别误会似的。 「那你倒是说说,这后面写的什么,也好叫我们先听听。」 「我凭何要满足你这等无理要求,低俗,无趣。梓娘,我们走。」谭俞稳住心神,要带人往外去。 只是里外都是张望看热闹的,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而且也不知是否故意,但凡是他要出的路总被人堵着。一开始他以为是钱谡那伙,后来才发现并不是,一个个跟铁疙瘩似的,带着寻常人没有的肃杀气。 周遭已开始起哄,要叫谭俞说出那后半句。 宋吟晚叫的‘三千两’都要被那声浪给盖过去,冷着脸睨向谭俞那头。 「我那妹子性子骄矜得很,非凡夫俗子能入眼,你们问这位谭公子,他怎会知?」乔平暄凉凉启口,痛快地落井下石。 谭俞自觉被羞辱,脸色差极,「你……枉我还惦念你妹妹名声,你竟如此反咬一口。」 「到底谁是咬人的玩意儿。」乔平暄怒起,「你要敢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人撕烂你的嘴!」 「将军府的就可这样仗势欺人不成,我夫君怜乔姑娘病弱,不想被纠缠上,还困扰颇久。你这当姐姐的不劝她,反这样诬害人!」谭夫人此时不愿站了身后被保护,与乔平暄据理力争道。 「嗬,纠缠,是他拿着书肆孤本纠缠昭昭,不仅如此,另一面又拿昭昭做幌子给他家书肆挣营利,哪是卑鄙,根本是不要脸了!」 v第十四章[09.23] 谭俞阴沉着面,「是你逼我的。」男人一顿,「那后半句是——十二萤烛轻慢捻,颔首低眉桃花面。心系有情郎。」 「这是何等的空闺寂寞。我欲给你乔家与你妹妹留颜面,却因我不肯娶而一再受害,今个便当为自个争个公道。我出三千一百两,‘十二色’,留给你慢慢烧给乔平昭!」他咬牙道。当时割肉也要保住脸面。 乔平暄被他的厚颜无耻气得发抖。 「就多一百两?不若我再多出两千两,五千两来对赌,你所言是虚。」宋吟晚笑吟吟的,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五千两,绝不是个小数目。可乔平昭已经死得透透,他打着死人名头赚得也没少,不差这一件。是进来前听到伙计私下的悄悄话,根本就没后半段,得了一半就敢做这样噱头,不一样是求富贵。 「我同你赌。」 宋吟晚牵起嘴角,「那就为乔家姐姐要个公道。」 话落,一纸拍在了桌案上。 「献岁、酣春、莺时、槐序、郁蒸、林钟; 夷则、仲商、凉秋、上冬、辜月、岁杪。 四时月令周复始,发染霜雪枕鹤眠。」 念完的纸顷刻在人群中传阅开去。如钱谡,‘一斛春’话事,乃至谭俞都知悉那是乔平昭的字迹,与谭俞前面说的,截然是两个版本。 乔平昭已殁,唯一能认的是字。谭俞那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宋吟晚因那诗句里的少女情怀一阵脸烫,众人的注意都放在谭俞和乔家的恩怨上,没人发觉她此刻异样羞赧。 直到一道声音传来。「一万两。」 风清玉朗,却又极富震撼平了周遭骚动。许是那人周身的气势使然,还是叫出的价够高,众人无意识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所有人目光在一瞬间都集中在淄衣朝服的男人身上。 封鹤廷越过人群阔步而来,他身着墨色鹤氅,玉冠束发,通身都是难掩的清贵矜傲之气。只等到停在宋吟晚面前,方才低笑着开口:「既是夫人喜欢的,当值万两。」 人群里因来人和宋吟晚的身份再次爆出骚动,传闻说两人如何如何,哪比的上亲眼所见来的震撼,看着一双璧人站在一道竟让人不知该羡慕哪个。直到有人喊了一声‘谭俞要跑’,众人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这人刚才有多不要脸才能如此诋毁污蔑已故之人! 而封鹤廷搂住女子,视线从一进来就未移开过,周遭的嘈杂纷乱与他又有何关系。他只凑她耳边缓缓道,「我尤其喜欢你那句‘发染霜雪枕鹤眠’。」 他听到了! 宋吟晚整个身子瞬间绷得直直的,一霎面红耳赤。她正要开口辩解几句,又不经意看见了此人眼底藏着的狡猾笑意—— 脑海突兀地划过一个耸动念头,她莫不是又着了四叔的道? 那念头只是一瞬,可当宋吟晚坐上马车,打开那只印着‘一斛春’标识的黑漆嵌螺钿方匣时,一颗心如同落在了极柔软的地方,挟杂了细微的酸涩。 盛贮香盒的匣子盖里是被撕了一角的诗笺,剪裁了她方才写下的最后一句,粘连后裱在一块,终于变得完整。 宋吟晚的手指抚过拼接的地方,而后是香盒签子上镂空雕刻的字,轻轻摩挲了一下又一下。心念电转间,已将眼前这人和话事口中那神秘的制香师联系了一起。 从调香制香,再到纹饰的细节,俱是出自一人手笔。 能这样温柔周顾,且如此契合她心意,除了封鹤廷不作第二人想。宋吟晚抿住了嘴角:「你不是在忙舞弊私贿的案……」 偶然见过于直找上门,从他脸色辨析出一二。怎还能在这时候,这些杂事上费神? 「可喜欢?」 宋吟晚与他对视,只望见那幽邃眸中毫不掩饰的宠溺与深情。良久,方是克制心绪‘嗯’了一声。 他为自己倾心倾力做的,怎会不喜? 封鹤廷看着她那直白的欢喜不觉扬起嘴角,如云霁绽开,衬得清俊眉眼愈发温柔。轻轻一提,便将人带匣子一块圈在了怀里。 「从知是你,便想着要送你一份世间无二的生辰礼。」他顿了顿,「其他都是顺带。」 宋吟晚后知后觉地记起被她差点忘记的日子,正是今日。只是下一刻,就把重点放在封鹤廷口中那个‘顺带’上。 谭俞那恶心人的小人行径,自己是头回见,单看乔平暄和钱谡的反应就知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膈应事。还有四叔…… 「若不是误会,许不会错过了这些年。」要没有死而复生的际遇,岂不叫两人都抱憾余生。她因病而去尚体会不深,却在想到守着一室遗物的孤寂身影时胸口一阵抽疼。 封鹤廷似是知道她所想,大掌包覆住那只冰凉的手,而后掌心贴合扣住了十指,「往后我都在,夫人若觉得失落,还请——务必找补回来。」 明明是正经的时刻偏没了正形。宋吟晚放下匣子,羞恼地掐向某人腰身,却因马车突然的颠簸直直扑倒了那人。 四目相对。 「……」 「……夫人继续。」 封鹤廷的眼里不掩笑意,摆着那任人予取予求的暧昧姿势,腿却牢牢勾住了她的,直等着满面娇羞的女子不稳再度跌回,眸中逗弄兴味正浓。 宋吟晚反复几回洞悉了那人的恶趣,既是脱力也是泄愤地平压住人,总觉得有什么被自己漏过去了,然而实在被折腾得没了精力想。 直到第二天一早,宋吟晚用完整海碗的杂锦牛肉粥补回力气的同时,终于想起漏的是哪桩。 昨儿那只黑漆嵌螺钿方匣从黄花梨木的床柜被挪到了如意圆桌上,宋吟晚开了匣,就直盯着诗笺上曾缺过的一角看。 半晌,无声咧开了嘴角。想了想四叔那样高山远雪的一人,却为此动摇醋翻,愣是憋闷着费心费时做了那些,宋吟晚的心刹那就变得柔软无比。 同时也稀罕得紧。 眠春替宋吟晚梳妆,白皙姣好的面庞无需脂粉就已经透了粉润,气色好极。索性就用一支樱粉玉荷簪,同水纹缠丝的芙蓉玉镯简单作配,反而衬得更娇媚。单是瞧着那娇憨笑意,就极容易被感染心生欢喜。 「小姐是想用香?」她都看主子摸了好久。 宋吟晚闻声一顿,阖上了盖,「这一匣子的不准用。」 枕月没忍住,扑哧乐了一声,待宋吟晚瞥来时忍了作势正经,「姑爷豪掷万金讨小姐欢心买下的东西,怎能说用就用了,自然是日日对着品情思绵长。忘了话事的说的了么,十二时香,通意可是时时想。」 昨儿一出,可是正正打了那些成日里编排二人夫妻不睦那伙人的脸。封小公爷宠妻如命那劲儿,满京城的,都未必出第二个。姑娘家哪个不艳羡宋吟晚今时的福气。 v第十五章[09.23] 「让苑子里当值的丫鬟也莫混了。」 「是……」 两丫鬟相视一笑,说不上主子近来变化,只觉得比以前更是通透了。 眠春笑着笑着,想到一事浮起隐忧,「周姑姑在府里待的日子也不少了,奴婢先前请教她学,她也耐心教奴婢,只是每隔是几日要出府一趟。去的茶楼,但每次见的人都不同。」 宋吟晚颔首,眼下正是需要她往外递消息的时候。消息流向周家,必然能给四叔送上一把助力。 「且好好学,她留在府里的日子不多了。」也提了提按手艺涨薪月钱的事。 眠春一愣,立即欢喜应了。 正说着话,封戚氏领着丫鬟进来给宋吟晚请安。身后跟着的两名丫鬟一个捧了当季的新衣,另一个则捧了只暗红描金海棠花妆奁匣,明摆了送礼的架势。 宋吟晚才把周元澜送出府,封戚氏这时的态度颇叫人觉得玩味。 「这些是婆母的一番心意。」封戚氏从知道宋吟晚真实性情后,便开门见山道明了目的,「先前不知是局,也不知周氏心计,累及怨怪到四婶身上,这些天病在榻上都不安心。」 「大嫂可还好?」宋吟晚确是听闻封顾氏突然病下,在云隐斋告知布局真相时就摇摇欲坠的样,想是被周元澜的谋算刺激不小。 「肝气郁结,是气症,大夫说需得静养一段时日调理,并无大碍。」 与宋吟晚所猜想的八九不离十。 「大嫂客气了,这事说来也有我的过失,当及早通个气。」当然这也是事后的场面话了。 封戚氏而今整个人的气质略有改变,当是少言的缘故,内敛许多,「四婶才是客气,替家里肃清了毒瘤,婆母心里很是感激。这些算不得贵重,是雍州那边的新样式,聊表谢意。」 她说着让人把衣服、妆奁搁在桌上,从妆奁里取了两张纸契,上面是涪陵街地段最好的三间铺面。 「望四婶能……不计前嫌。」 说是谢意,何尝不是示好投诚。只是来的有些突然。 「妄言,恶口终是祸患,报应不爽。我想为妍姐儿积福,婆母亦是这样想。」封戚氏提起女儿,心里边揪了下。 妍姐儿好转能说话,才知是她自个跑出去意外落水,说是小弟弟要带她去玩儿。听她所描述衣着,叫封戚氏想起自己三岁夭折的孩子,心里一阵后怕寒意。 宋吟晚不知内情,只看到封戚氏的敬畏谨慎,想是妍姐儿落水那事给吓着。「眠春,去拿上回宫里带来的人参给少夫人带回去。这些我就收下了,替我谢过大嫂好意。」 封戚氏闻言一怔,心里霎时定了。‘嗯’了一声,但看着宋吟晚的面儿正想起一事欲开口,却听得门外忽而传来通报,道是三夫人来访。 她作势收住,终究没说,「那……婶婶们说话,我就不作打扰了。」 宋吟晚亦是瞧见她脸上神情变化,显然是因封沈氏的造访打断了什么要说的。等人出去,便叫眠春收了衣服妆奁,独独留下了香匣。眼底浮起了幽思。 封沈氏进来后唤了声‘弟妹’,随后瞥见了桌上搁置的,却是停留在空的海碗上,失笑道,「原是担心府里出了周氏那档子糟心事,会叫弟妹郁闷,能吃得好睡得饱真是极好了。」 「三嫂还是这样会体贴关心人。」宋吟晚笑吟吟的,「叫我想起我刚过门那会儿,三嫂回来来我苑儿,那时就觉得三嫂人好,还十分投缘。」 「想是眼缘了,我瞧见你也觉得欢喜,同我家里的妹妹一样。」 宋吟晚叫人看茶,用的是封沈氏头回来时送的佛茶,两人坐了一道。后者浅浅品了一口,「新茶放不得久,可是你喝不惯?」 「这是最后剩的一点儿了,还想着要问三嫂去采买。」 「再过几日,是香会,可要随我一块去?」 「香会?」 封沈氏后有又觉唐突似的,「香会是感业寺的盛事,都说那许愿极灵验。我一人出门也是出门,便想邀你做个伴。」 「说来真是,我在感业寺求的姻缘,而今得偿所愿当是得去一趟。三嫂要去时,可别忘差人来唤一声。」 封沈氏拿帕子拭了拭嘴,笑着应下了。 而后不由随着宋吟晚那只过于纤白的手落在了漆黑匣子上,‘一斛春’的烫金字样,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这便是四叔所赠‘十二色’?」 宋吟晚‘嗯’了一声还大大方方予她看,「‘一斛春’的香是不错,却不该贵这样离谱。搞那劳什子竞价的一套,不过千金难买心头好,世上无双的名头就够了。」 「千金难买心头好……」封沈氏喃喃,神情露了些许异样。 宋吟晚自然也瞧见了,「三嫂?怎么脸色有些难看?」 「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一桩陈年往事,又不知该说不该说。」封沈氏犹豫再三,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试探问,「四叔可和你说起过偏苑挂锁的屋子?」 宋吟晚懵然地看着她,「什么挂锁的屋子?」 封沈氏脸上的神情像是意外,又像是不知怎么继续,半晌才尴尬地解释了一句是自己听说的。「毕竟四叔从来都不让人进那屋,想是极珍视里面藏着的东西,叫人有点好奇罢。」 「四叔一开始连书房都不让我进,就一些破书跟看宝贝似的,当是谁都跟他一样稀罕那些无趣东西。」宋吟晚皱了皱鼻子,不甚在意道。 封沈氏:「……」看宋吟晚的眼神起了一瞬变化,后没忍住,「应该是一些幸存孤本,很难得的。」 「许是吧。」宋吟晚轻啜了口茶,心思显然不在那所谓孤本上面。 封沈氏张了张口原还想说点什么,见是如此终究咽了回去。人各有志,对一个只知胭脂水粉,皮相好看与否的人说四书五经,无异于对牛弹琴。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草包’,一桩错乱姻缘却占尽了气运和男人眷宠。要不是封鹤廷,就凭宋吟晚这蠢性,早就被周元澜玩死了…… 她看着把玩香盒坠饰的宋吟晚不觉走了神。 「三嫂?」 耳畔模糊传来的唤声,令封沈氏回过神,目光随之落在那坠饰上,「‘一斛春’的香本就是极品,附上乔姑娘的字,只此一件,四叔这样豪气收了,不知让多少人背地里难受呢。」 「谁叫他们不争呢。」 封沈氏默了一瞬。哪是旁人不争,分明是争不过! 却在目光微垂时不经意扫见了匣盖那,「发染霜雪……枕鹤眠。」她顿了顿,笑道,「白发与鹤,这意境美极也妙极。」 第十六章[09.27] 宋吟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虚头巴脑的。」 那愣不开窍的模样,让封沈氏着实无语了半刻,硬着头皮继续,「乔姑娘的字,亦是字如其人。」 「三嫂也识得她?」宋吟晚像终于起了点兴致,「这字我也没看出哪儿好,不过是夸得人多,人云亦云附和也多,夸大其词了罢。」 她暗暗思忖着夸大缘由,跟家里那位败家的脱不开干系。 只是这本该是自谦的话,顶着宋吟晚这‘对头’的壳子说出来,更像是在拈酸嫉妒。至少,在封沈氏看来,就是如此。 这只香匣子对宋吟晚来说意味着虚荣,并不知其背后深意,若知晓了,可还有这般轻松惬意。 封沈氏笑道「听闻乔姑娘师从名家赵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以书画造诣最高,受人追捧是有缘由的。不单如此,还人美心善,春设粥棚冬施衣,常行好事,只可惜红颜薄命。」 宋吟晚略显沉默,但只是在思忖自己当真有她说得那样好。尤其在知晓对方意图后,这样的夸奖听起来略是微妙。她在心里暗暗决定,将来等到时机一定告知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四叔斥重金买下这香盒也不足为奇。」 话音落的那刻,封沈氏就见对面那人认真思虑了会,竟着手开始拆香盒。「弟妹这是……」 宋吟晚利落地把十二枚坠饰都拆解了下来,拢到一块叫眠春收到她看不见的地儿去,连同匣盖里的诗笺,只剩下光秃秃的香盒才觉得满意了似的,任性极。 「这样就顺眼多了。」 全然一副被宠坏的样。 封沈氏愣了半晌,也独独是她能做出来的行径,面上却是附和地浮了无奈笑意,「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偏在你这毫无用处。」 说完那话,自己的胸口却如同被揪扯住,泛起一阵一阵无法言说的酸苦。又在瞥见旁边宋吟晚没心没肺那样时,发散到了极致。 只吃了一盏茶,封沈氏称了腹痛不适从云隐斋出来了,一出来就碰到下朝回来的封鹤廷,在回廊那照了面。 「四叔安好。」 男人颔首哼应了声算作回应,仅是短暂一瞬,就已越过她朝主屋去。 留封沈氏站在廊下,目光追了过去。 封鹤廷同外面当值的丫鬟问,「夫人起了?今个心情如何?」 「用过朝饭了?」 「用了不少,胃口好,心情当差不到哪儿去罢。」被问的那个对答如流,仿佛进行久了的习惯稀松平常。 「午食叫小厨房准备拨霞供,羊肉膻味重,选牛肉,以薄嫩好。夫人夜里有些咳嗽,少放茱萸子,胡椒,清淡些好。再烫一壶青梅酒。」 男人同丫鬟交代着,脸上的冷漠已悄然化去,漾着清浅温柔的笑,那样盛极,似乎看多一眼便会灼伤眼睛。 她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夫人。」锦兰忧心地看着自家主子。 封沈氏复启开了步子,往自己的苑子去。仿佛刚才一瞬的低迷是错觉,只是走到半路低哑开口。「锦兰,我们午膳也用拨霞供可好?」 「听夫人的。」 主仆俩走到了西边最角落的小院儿,两株老槐树交缠,约有三四个成年男子合抱那样粗壮,投下的荫翳遮天蔽日,也无比冷清。 封沈氏捻着手上的佛珠串,大步进了屋子。 锦兰跟在后头也不由打了个寒颤,封三爷临去时嘱托将他随身之物葬在槐树底,而今槐树愈是茂盛,莫名叫人着慌。 府里并不苛待封沈氏,传话去厨房不到半刻就有人送了用具和新鲜食材过来。锦兰又仔细将荤的挑拣出来送回去,发了两句牢骚。 三夫人信佛,又性情淡薄,才容易叫人忽视罢了。 一只小铜锅架在黄花梨木的炕几上,咕嘟咕嘟滚着,封沈氏面前摆着的筷箸和碗却一直没动过。 热气氤氲。 透过白雾,封沈氏恍惚回到从前。 她和叶珺瑶是形影不离的闺友,而叶珺瑶则是封鹤廷恩师之女,得官家赐婚,将嫁封鹤廷。 然而叶珺瑶心里只有温秀才。 「我爹是老糊涂了,官家怎也跟着糊涂。我和你就好比亲兄妹,哪有妹妹嫁给哥哥的道理……总之,我不嫁。」叶珺瑶带着她找上封鹤廷,纵着性子一通怨怼。 「抗旨悔婚。」 「……你去。」 「我并无所谓。」 「什么所谓不所谓,你这是情场失意后的自暴自弃,我才不跟你一块犯傻呢。这辈子要嫁,我只嫁心爱之人。你要不帮我,我跟温公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无悔?」 「绝不悔!」 「珺瑶,只此一次。往后就不能再任性了。」 只有她知道,叶珺瑶并没有病逝,而是从此和温公子双宿双飞。 也知封鹤廷心里有个求而不得的女子,巴不得背负‘克妻’的名声,孤寂一生。 封沈氏蜷了蜷手指,得不到他又如何,就像从前那样守着,远远看着她也甘愿。如赵涟,宋吟晚之流,就该悄无声息地‘病死’在喜榻上。 只有她,陪那人到终老。 明明一切都那么顺利,怎会出了宋吟晚这变数!她宁愿封鹤廷一直像从前那样如行尸走肉地活着,而不是对着个空有皮囊的‘草包蠢货’万般宠爱,如是呵护…… 沈氏神情阴鸷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都及不上她心里万分之一的痛。满腔尽是压不住的暴戾杀意。 她怎配! 第十七章[09.27] 寒居里的人孤身寂冷,食不下咽。 云隐斋里则是截然不同的热闹,眠春、枕月两个将将把两只红泥炉子摆上桌。 「木炭呢?」 「来了来了。」 「小厨房那的松蘑拿来了没,赵厨娘今个捏的鱼丸、虾丸也别忘了。」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端来了菜碟,山林野味,菌菇鱼鲊,在如意圆桌上挤得满当当。炉上温着的青梅酒稍稍热上一会儿就熄了木炭,不温不火地暖着,入口不至于太烫,也不至于凉。 另一只炉子上的双耳铜锅里熬得浓厚的骨头汤底慢慢沸腾,伴着「咕嘟咕嘟」的响儿溢出阵阵香气。 随着几缕袅袅热气,屋子里漫开一股极温馨的生活气。 宋吟晚目不转睛地盯着封鹤廷往锅子里放食材,偶尔出声也是调下食材放下去的先后顺序,好让不易熟的垫底下。一双乌眸亮亮的,虽说持着几分矜持,但却是一早拿起筷箸乖巧等着的模样。 分外可爱。 然宋吟晚心里想的是,四叔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这天入秋寒凉起,她才念想着这一口热乎的,就给安排妥当了。 看着男人嘴角噙着笑,专注侍弄着,比食物还勾人。宋吟晚忽然觉得饿,又不同于需要食物的那种饿,而是想…… 这思绪一岔,宋吟晚的脸不受控制地热起来。她佯咳了一声,从面前的小碟里叉起切好的梨块送到他嘴边慰劳。 「四叔吃梨。」 封鹤廷抿着嘴角没接,「梨不可分食。」 鲜少被拒绝的宋吟晚愣了愣,举着梨块,略有些傻气地瞧着男人认真模样。而后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 我不与你分离。 她脸红红的,自个把梨块吃了。 唔,梨子和四叔的情话都好甜。 旁边侍候的枕月手里还拿着半个梨子,没能再啃下去,默默把眠春手里那半个给拿了回来,又给她一整个的。 宋吟晚没注意,她的注意力此刻都在面前食物堆成小山似的瓷碗上。封鹤廷则是慢里斯条用着她挑出来不爱吃的,两人之间一直萦绕着一股旁人无法插足的温馨氛围。 热乎乎的食物垫了肚子,暖意游走四肢百骸。宋吟晚用了一点的青梅酒,不多,最多半盏,小脸粉扑扑的,一丝丝的醉意平添了风情,整个人都是轻松惬意的状态,就像随时会朝人翻出柔软肚皮的猫儿一样。 水润的乌眸凝向封鹤廷。 宋吟晚调了个令自己更舒服的姿势,懒懒道,「今儿你不在的时候,这苑子里可是热闹。先是戚娘子代大嫂来给送了不少礼,里面还有几间盈利铺面。大嫂还病着,估摸是吓病的,我便收了,回头得抽空去一趟看看。唔,还有三嫂……」 封鹤廷碰到过沈氏,没什么旁的反应,「我会解决。」随后一顿,又继续,「于三娘身手不错,明日过来留你身边帮衬。」 「好。」宋吟晚笑眯眯地听任他的安排。 如此乖顺,令封鹤廷的手指动了动,不由地想到以前曾养过的狮猫,心底浮起一丝诡异臆想。在他揉了两把后,女子幻出了雪白猫耳和尾,‘喵’叫一声软软蹭着。 「三嫂提起感业寺的香会,我也想去看看,给父亲祈福……四叔?」 封鹤廷才骤然回神,喝了口青梅酒润了润发干的嗓子,低低应了声。 「四叔可是最近累了?案子可有进展?」宋吟晚说到底是有一丝心疼,想为他分担一二。但姜家根深叶茂,岂是两张单薄供纸能轻易扳倒的,何况若不能一次扳倒,后果…… 她想到了那日入宫,从姜玉珠,到姜贵妃,忽而想起后来用的那香,似乎在骊华宫有闻到过。 「案子那有于直盯着,且有了些眉目,只是还需些时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是要撬,也非在一时。」 如此,便是叫她不用为他担心。封鹤廷看着女子眉头仍是蹙着未展,思虑重重的模样,无声咧了嘴角,「夫人可还记得我说过,下次沐休时要带你出游。」 他顿了顿,闷笑着又道,「想不想看看我心爱的‘枣枣’。」 宋吟晚猛地又想起最初光景,几次‘昭昭’都被自己当成‘枣枣’,而这人竟说是心爱的良驹。 等等,四叔要带自己去马场?! 宋吟晚一颗心顿时又飞扬起来。 —— 涪陵街上的‘一斛春’因‘十二色’所造的轰动,生意变得更好。当然也有不少烦恼,来的客人有要制香师再制一批的,也有人则开口要这样专属独一份的香。 姜玉珠属于后者。 她在府里休养了小半月,好不容易脱离了梦魇困扰,就听说宋吟晚得了‘一斛春’独一无二的十二香。封小公爷一掷千金并不算什么,叫她难受的,是宋吟晚因此大出风头! 「钱不是问题,我只要调香的能调出我想要的,而且,只供我一个的香。」 话事的这两日也没少见,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都是看钱的面儿。「不知小姐想要什么样的?」 姜玉珠算是满意话事的识相,然问到了要求,面庞不禁浮现一抹羞红。她给身边的丫鬟一个眼神示意,后者方是拉着话事的到了一旁嘀嘀咕咕好半天,脸蛋也跟主子一样红。 等话事的听完回头看过来,姜玉珠立时压低嗓音娇蛮警告道,「你要是胆敢泄露出去半个字,我就让你这‘一斛春’关门大吉,不,是但凡我从旁人那听到一星半点,我只找你,让你生不如死!」 话事的:「……」原本这姑娘要独一无二的香没什么,偏还要什么能令人意乱神迷,情难自控的功效,岂不去药铺买‘合欢散’更有效。然而没等说什么就被她这样一番恐吓,无语之余,看着她背后那些个护卫多少有些怕。 「小姐请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 姜玉珠咬了咬嘴唇,多少还是女儿家羞赧。要不是嫡姐不肯,她也不至于要这样丢脸。说起来,心底对姜贵妃也有了一丝怨怪。 有了话事的连连保证,这事儿算是妥了。姜玉珠心里期待着,她都好久没见裴哥哥了,也不知裴哥哥想自己了没有。 她今个出门就是想着去戏园子一趟,却不想还没等出‘一斛春’,一伙计打扮的男子匆匆进了香铺里。衫子上还绣了洪春班的字样,且是个熟人。 「张老板,我们老板要的香可好了,我得赶着去送呢。」伙计直奔柜台那,拿着一包银钱痛快付了。 「早准备好了。」 伙计接过,手里还余下几两碎银,能做跑腿的赏钱,正掂了手里高兴,就撞上一脸阴鸷的姜玉珠堵了门那。 第十八章[09.27] 「姜、姜小姐!」伙计下意识把那香盒往身后挪,他刚太急都没瞧见铺子里还有这么尊佛,一时冷汗都下来了。 姜玉珠被他下意识藏的反应刺激更深,「裴哥哥要的是什么香?」 「这……」 「你敢瞒个字试试。」 伙计屈于淫威,迫不得已才道,「这小的是驱除蛇虫鼠蚁的,最近园子里虫子多,对,不信小姐可以问铺子里话事的。」 姜玉珠仅凭着一股直觉,目光随着伙计不自然的神情落在另个匣子上。身边的丫鬟就已夺过来,捧到了姜玉珠跟前,打开予她看。 浮浮沉沉的莲香,温柔细腻,无疑是女儿家用的。 姜玉珠猛地攥紧盒子,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裴哥哥叫你把这送到哪儿去?」 「是……宋国公府,国公府二小姐宋吟霜。」 这名字出现的突兀出乎了姜玉珠预料,然只是一瞬,又是煞气腾腾。 宋吟晚的妹妹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站在姜玉珠跟前的伙计一面小心觑着她的脸色,一面又担心送香盒的事儿,落了这主儿手里,能不能要回来都两说。 「只是前些天碰到的交集,撞掉了宋二姑娘的香盒这才赔上的,绝没有……」他压低声音解释,「旁的私情!」 姜玉珠抿着唇角,眸中仍是愠怒,却也透露几分狐疑,「撞上的?」话音一转愈是犀利,「你亲眼瞧见了?」 伙计噎住,随即尴尬摇了摇头。 姜玉珠胸口淤堵,思及听到的耳闻,对宋吟霜仅有的一点印象是假清高。一个小小庶女总肖想着不该想的,宋吟晚那蠢货压不住,犯到她这儿,定要让那下贱东西知道什么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即使如此,你且好好送过去。」心底已打定了主意。 伙计都以为她要把香盒摔了,不曾想,竟由着丫鬟还了回来,当即连连应是告退了,深怕晚一步她又改主意。 姜玉珠看着那伙计慌忙离去的背影,神情稍淡,而后带着丫鬟施施然走出‘一斛春’。临到马车前方停下同丫鬟耳语嘱咐片刻,后者领命登及追着伙计离开的方向赶了去。 待丫鬟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姜玉珠才扔下‘回府’二字上了马车。车帘阖上的那刻,少女勾起一抹残忍弧度。 谁叫她是宋吟晚的妹妹,自己自然要备‘厚礼’回馈。 而铺子里人多眼杂易遭人诟病,她才不会像宋吟晚那么蠢! 彼时,正在国公府小院儿里描摹作画的宋吟霜重重打了几个喷嚏,一笔劈叉横长,坏了一幅画。 小陶取了披风替她系上,「小姐身子才好,当心着凉了。」 宋吟霜闻言脸色刷白,又浮现起几日前那一碗乌黑药汁下去吐出来的恶心虫子,又是一阵干呕。「不准……再提,呕!」 「是!」小陶也想到了那画面,一面顺抚着她的后背,「方才有个自称洪春班伙计的送来一香盒,小姐,可是那日撞到我们那公子?要不是那位公子见多识广,都不知小姐是中蛊!生生折磨了这样久!」 宋吟霜扶着桌沿坐下,脸色由白转青,想到了这两个月来遭的罪……还有封元璟避之不及的态度,都叫她恨不得将那背后下蛊之人给咬碎。 她神情一凛:「送来的时候可有提起找到下蛊那人了?」 「并未说起。」 宋吟霜神情阴郁,思来想去,独独那日和宋吟晚在一道的人最可疑,故画了画像托人找寻。只是找不到…… 她深吸了口气,只能暂且撇下,概因眼下有比那更令人头疼的事。长乐郡主忽然开始张罗起自己的婚事,那女人能安什么好心,无非是挟私报复! 这事来得超出她的预想。 「奴婢打听了下,原来那位公子是洪春班的老板,但看仪表非凡,还是姜相爷义子。」 宋吟霜在听到后半段的时神情方是起了一丝变化,「义子……」相爷膝下无子,即便是义子,当也是非常器重的,怎会是个戏园子老板? 旁人兴许是疑惑,在宋吟霜这则是嗟叹。她凝向桌上已经坏了的画,「去我房里取架子第二格那儿的画来,选一幅做回礼。」 小陶听了就知小姐是上心了,那些画轻易不许人,原是要送封家三郎,可如今碍着大小姐在,这事成不了。反而那位公子温文尔雅,体贴周到,许能成就一段良缘!好过被郡主娘娘随便发落,连她也一块倒霉的好! 宋吟霜没瞧见小陶兴奋模样,兀自凝着贴墙那口缸子走了神。 不同精心养护起来的莲园时尽仍是灼灼而艳,屈在这一方水缸里的莲却是早早凋谢。 那人虽好,但汴京城里远还有比他更好的。 想是那样想,宋吟霜在小陶拿来画卷时,仍是提笔写词,看似寻常,却藏了暧昧心思,端看读的人心境了。 小陶妥帖收好让人送去了洪春班,回来便在屋子里点上那香。 清濯莲香盈满一室。 「公子可真懂小姐。小姐最爱的就是莲花。」 宋吟霜脸上淡淡,心底不无骄矜欢喜。 —— 宋吟霜的婚事,长乐郡主曾找过宋吟晚商量。毕竟宋国公疼爱那个庶女,长乐郡主即便心里头恨不得给她配个鳏夫残废,明面上还是得要过得去。 这样反复纠结,反而在人选上折腾了不少时日。最后还是宋吟晚给拿了主意。一个家世显贵,一个家境清贫,且由着她自个选。 宋吟晚及早就物色好了。 也事事在料。 于三娘来时,就看到支着下巴的美人儿微眯着眸子,胸有成算,又软若无骨、慵懒横陈的模样。 勾得人心神一荡。 「三娘无需拘谨,我这苑子没什么需得忙的,且是随意,若有不懂的问我这两个丫头就是。」 于三娘收了收心神,「是。」 第十九章[09.27] 眠春正是帮宋吟晚准备出游的行头,闻言不忘同于三娘点头招呼。前者见她不住踮脚,往前去搭了一手,轻而易举就拿下了搁在最上面格子里的衣裳。 「多谢。」眠春捧着她递过来的衣裳,只觉她比看上去要温柔和善多。 于三娘内敛地笑了笑。 宋吟晚却在刚刚看到了于三娘因踮高露出的小腹,平坦又蓄满力量,线条极美。她暗暗摸了下自个的腰,软绵绵的,想到最近四叔似乎很喜欢揉她腰侧,「……」 她的脸兀的一红,「三娘可否先帮个忙?」 宋吟晚当真是心血来潮提那要求,没到半刻就后悔了,然而在于三娘看来是很有执行的必要了。 半日过去,但凡路过云隐斋的丫鬟都是红着脸快步走过,原因无他,实在是那位主儿太不避忌了,这天儿都还亮着呢! 二道门外的角落偏僻,正好有个折角,不容易被看到,成了丫鬟们躲懒的好地方。今个是麻子脸的大丫鬟占了地,拉着要好的几个一块掰扯闲话。 「怎么样,听着了么?」 「听着了,你说过后我特意转过去的,你看大白天的那苑儿里都没几个人在,八成都给支走了的。」 「你说咱们几个夫人里头有哪个跟她似的,简直就跟狐媚子转世的,难怪能勾住小公爷的心呢!」 「瞧杏儿这话酸的,我看她是想,但没那个命哈哈哈!」 「谁想了,别胡说八道!仔细人听见!」 其中一名丫鬟面色惊疑,在众人热闹聊天的当儿弱弱出声,「我今儿早上看到小公爷出去,还没回呢……」 余下的一众面面相觑,陡然都变了脸。屋里头的要不是封鹤廷,那—— 那叫杏儿的丫鬟是二房封柳氏身边的,当即脚步一扭去往西边苑儿报信去,剩下的几个没她那么大的胆儿,但也不舍得离开,索性在原地候着等热闹看。 杏儿手脚也利索,一进苑儿就奔自个的生母钱妈妈去。这么大的事自然不能由她捅了二夫人那,可得抓紧了去,晚了说不准就让奸夫给跑了。 「你听清楚了?」钱妈妈皱着眉头,想到最近四房那的动静,可不敢贸贸然动什么念。 「自是清楚,小公爷受了蒙蔽,就得旁人敲醒呢。妈妈您得给二夫人说,不能让那样不要脸的污了门楣!当初就恬不知耻地纠缠我们公子,得亏公子慧眼一早看清楚了是什么货——」杏儿最后那字因为瞥见的那道身影,卡在了喉咙里,羞答答地唤了声‘公子’。 封元璟刚从母亲那出来,此刻铁青着脸。「谁给你这样的胆子造谣议事!颠倒是非!」他紧紧抠着手心,从前就是这样,从旁人口中听说的宋吟晚,并一厢情愿认定是那样,如今看来着实像个笑话,然这样看着看着却发现眼睛再也无法挪开。 可看着她和四叔恩爱,又无疑再次推翻过去,嘲讽自己那一腔自作多情。 「往后,不得再非议一句,不得为难一分,除非你们想去扶掖庵跟周氏做伴!」 杏儿原当他那神情是被宋吟晚给恶心的,不想他那样严词厉色竟是维护那人的。她不置信瞪大了眼,可还没等再说什么就被钱妈妈给拽走了。 能不拽走么,二夫人就站在封三郎后头不远,脸色阴沉得快出水了。 「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封柳氏道,用的是肯定语气。 「还请母亲多加管束下面的人,莫行错事。」封元璟的脸色仍是有些不大好。他想到了乞巧那日她独自咬牙硬撑的一面,痛恨自己的眼神…… 「我曾轻信谣言误传累及旁人,好比今日这般,无非是在加深我的过错。」 封柳氏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克制下还是有些变了调,「你说要住外念书也是为她?」 她正纳闷他今个来同自己说要搬出去住,这会儿一激灵竟把两件事串在了一起,猛给炸了个五雷轰顶。 封元璟闻言却是沉默。 封柳氏看着他那样,一颗心就愈往下沉。饶是她一向脑子快,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明明一开始就像杏儿那丫头说的一样,她愁死了宋吟晚再来纠缠她儿子。可打宋吟晚进门,她才慢慢看明白,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宋吟晚跟元璟清清白白,啥念儿没有。 可眼下元璟却对人家动了念! 好半晌,封柳氏才指着那不吭声的‘你’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对上封元璟那一潭死水无波无澜的模样心又攥住一样疼。「你说你是不是自个作践!你——」她咬了咬牙,双眼泛红却是正正下的决心,「搬,搬了好,今个就搬出去!」 封元璟身子僵了僵,朝封柳氏作了一揖道了声‘母亲保重’方是告退。他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一直没提的缘由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如今这样仿佛是个了断。 但愿能还她净土。 —— 二道门外的角落,有人等不住杏儿先走了,也有发了耐性愣是要等到的,如麻子脸的大丫鬟。「杏儿那死丫头估摸又跟她娘唠上了,等的人事儿都办完,够墨迹的!」 「我总觉得不大对劲,要不还是散了。」有人提议。 「散什么散,做那亏心不要脸事的又不是你们,一个个虚哪门子!要是叫这苑儿的正主瞧见,那才是好戏呢!」她还听见影绰绰的声儿,不过比之最初要小了不少,「啧……真别说,四夫人这样偷人置小公爷的颜面于何地。」 雁儿刚说完,就见对面两个丫鬟陡然都脸色青白地绷直了身体,与背后寒气隐隐呼应。 「爷,这几个惯躲懒在这嘴碎的!」封肃和封安两个就站了雁儿后,二话没说,跟赶鸭子似的都提溜出来。 一个两个,尽是府里最刺头,蔫坏的。 封鹤廷站在二道门那,背手而立,神情极淡。 「小公爷饶命,是事情重大,奴婢六神无主又惶恐被人听见不好,才同小姐妹商量该如何……」雁儿扑通跪下,话比脑子转得还快。 余下几个也都跟着跪下,你一言我一语俱是顺着她的话说,不外乎是把自个所听到的渲染得更煞有其事。 雁儿偷偷打量,只觉主子的眼神越来越冷,却又不像是为她们所说的这桩动怒,还没看清楚,就只看到主子行过划过的衣角弧度,和那句下判。 「断舌,送苦庄。」 丫鬟们俱是一怔方反应过来哭嚎一片,顷刻就被拖了出去。 封鹤廷信步往前,过了游廊,走到了主屋门前。 「你都弄了这么久了,还没好……嗯……」 「轻、轻点,我受不住……唔,疼!」 最后一句噙着微弱哭腔的‘还要多久’方是叫封鹤廷脸色陡然变了,他掀了掀氅衣盖住前面异样,随后才镇定推了房门进去。 第二十章[09.27] 屋子里正不知怎么帮主子的俩丫鬟一见到封鹤廷,就跟见了救星似的。果不其然于三娘也慢悠悠放开了宋吟晚,给封鹤廷见了礼。 「夫人胜在年纪轻,尚还能矫正,多多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于三娘正色道。 年纪轻轻,身子弱怎么行! 「……」封鹤廷挑了挑眉。 「……」宋吟晚什么都不想说。 起初,她当真只是想消掉小腹上多出来的肉,然而只是所谓拉筋伸展这样‘简单操练’,就让她想哭了。 封鹤廷对着那双泪汪汪的眼,轻易勾起他心底的魔,然面上却是掩饰极好的。他轻轻咳了一声,「你们都先出去。」 宋吟晚就等着人出去,凝着封鹤廷道,「我不练了!」 然一顿,就发现随着男人走近,空气里突兀起了一丝升温的闷热。 「为何突然想练?」封鹤廷那声音蕴了明显的暗哑,看着她张口顿住,眼里浮起丝丝缕缕的笑意,「三娘不是多事之人。你不说,她不会如此。」 「……」宋吟晚噎住,才觉他已经欺到了近前。 呼吸缠绵交错,男人眼底尽是了然与炙热。 从那之后,宋吟晚再没对小腹上的肉多出过什么别的想法。封鹤廷说她什么样儿都好,眼下这样恰到好处又能显得他养得好,无需刻意去改。 宋吟晚便在他‘多一分臃肿,减一分细瘦’的温软情话中放任了。 小日子过得如蜜里调油,松快惬意。 这日,眠春捧了几套新衣裳进来,惹得宋吟晚多看了两眼。这一季的新衣早在入秋就已经拨了各房,何况她这儿一直不缺便没让人制新衣。这又是从何来的? 「还是再多带一套,那地儿说不准就弄脏了,披风拿了么?」 「拿了,轻便归轻便,主子畏冷,要带内绒的。」 「还是姑爷考虑周到,都及早预备好了。」都不见师傅上门量衣,做出来的骑装都是正正好的。 宋吟晚也看到了那绛紫的一身骑装,想到上回四叔说沐休带她去东郊马场那一出,下意识地有些窘,最近秋乏困顿,连记性都有些变差了。 不过这点很快被出游的兴奋给冲淡了,毕竟距离封鹤廷许诺已经过了两个沐休日。这阵子来,封鹤廷的早出晚归,她看在眼里,自是清楚他在忙什么。偶尔他回来,自己没睡还能谈上些。 只是最近两日四叔回来没多久便要上朝,怕扰她眠,险些又要搬去书房。 从三皇子入狱到流放千里,朝中势力变革,看似风平浪静之下总有些端倪露出来。宋吟晚说不上好,或不好,心里记挂的唯有封鹤廷在这场敌我悬殊的博弈中能安然无恙。 这次沐休,许是意味着将要结束? 第二日,宋吟晚打着瞌睡起来,看到身边不知何时回来的男人正睡得沉,轻手轻脚下了床。小厨房离主屋不远,正飘出。醇厚勾人的香气。 从后半夜炖上的土鸡已经酥烂脱骨,汤色泽清亮,鲜香四溢。香菇吸足了土鸡脂肪的香气,虫草花,山参都是滋补的圣品,都化在了这一锅里。随后照王厨娘说的,撒盐调味出锅。 宋吟晚盛出的刹那,才发现男人就站在门槛那,单薄的里衣外罩了墨色氅衣,正闲闲倚着门框看着自己走神。 「四叔起了正好,用朝饭罢。」宋吟晚扬起笑,带着几分等待评价手艺的雀跃。 一碟切面的白面馒头也被端了上来,就着滚烫鲜浓的鸡汤,从胃一直暖和到心里。封鹤廷凝着她,眼里似有星辰。一日三餐,晨暮日常与她,便是良辰美景。 无需话语,两人相视着喝汤都是笑意。想对对方好,想宠着对方的心是一样的。 马车去往东郊需得两三个时辰,好在马车里都铺上了细软的羊绒毯子,熏着暖炉,比外头暖和多。宋吟晚上了马车便解开了披风,躺靠在封鹤廷怀里补眠。海棠裙的裙摆层层叠叠铺开,衬得裸露的肌肤愈是光洁细腻如白瓷,上沿至精致锁骨随着呼吸浅浅起伏,诱人到极致。 封鹤廷觉得有些热,又有些口干地拿过矮几上的清酒抿了一口,并不能缓解多少。停滞片刻,目光从女子的睡颜下滑到她这些时日在意的腰腹上,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呼吸骤然短促过后,从黑眸中兀的透出一抹潋滟亮光,愈演愈烈。 等宋吟晚一觉睡醒,发现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睡眼惺忪地撩开帘,就看到外面辽阔草地和围起来的栅栏。 封鹤廷抱着人下的马车,怀里的女子被披风帽檐遮住了半张脸,但仅是露出来的一些,就能窥探一二的绝色,更遑论男人这番态度。 马场里被吸引的也不止看马的仆役,还有不少趁着秋高气爽出行的王公贵族。还没一会儿功夫,二人所在的帐篷已经来了不少问候见礼的。 宋吟晚对马要比对人感兴趣多,打从马奴牵了马匹过来,就没心思应付了。封鹤廷瞥见,同小裘将军说了几句,之后,就再没人过来打扰了。 「小公爷来了,‘驰风’都来精神了。」马奴说着,牵着的枣红马儿喷了鼻息,如是应和,「您瞧。」 「真威风。」宋吟晚双眼盈亮,‘驰风’通体如缎子一般油光放亮,唯有四个马蹄子白得赛雪,像是踏云而来。 只是等她话落,‘驰风’的脑袋就撇了过去。 马奴同她解释,「驰风是雌的,只能夸漂亮,不能说威风。‘踏雪’这一品里独剩的一匹,叫小公爷收服的,放眼天下都鲜少有能跑过它的,故才起的‘驰风’的名字。」 宋吟晚正哑然之际,就听身边的男人含着笑音道,「从今以后,叫枣枣了。」 这茬是过不去了。 她脸红红地看,驰风似乎挺喜欢这新名字,蹭了蹭封鹤廷的手,叫人看的艳羡。 「想不想学骑马?」封鹤廷问。 「想!」 随着男人示意,马奴又牵来一匹。棕红皮毛,却是要比驰风矮上一大截,连宋吟晚的腰那都不到的西域矮马。 和驰风站一道,相差之大,令宋吟晚暗暗抽了抽嘴角。 这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封鹤廷像是了解她心里所想,出言解释道,「这是西域的侏儒马,性情温顺随和,最适用于初学,免得受伤。」 「没错没错,最重要是夫人您的安危。马场里预留下最好的,临近秋弥,来学骑马的女眷也多了起来。」马奴亦作补充道。 宋吟晚随着他指看到不远同样的侏儒马,上面坐着的大多年轻姑娘,由马奴牵着小心翼翼走着。一年一度的秋弥盛事在即,自然也是姑娘们争抢风头的好时机。尤其听说今年官家恩准五品以下携家眷共襄此事,更是热闹。 在这等时刻,宋吟晚心底莫名起了一丝隐忧。 在男人伸出手时,却是下意识地扶着踩着马镫骑了上去。 v第二十一章[10.02] 然牵马的却从马奴换成了封鹤廷。 男人高大英俊和矮马怎看怎不相衬,偏他没有自觉般动作如常,眼里只顾得马上的女子。 宋吟晚颇是不好意思地唤了一声「四叔」,想劝阻。 封鹤廷替她调整好马镫和缰绳,「我陪着你。」他抬眸,笑意清浅,「我来教你。」 宋吟晚一愣,不知怎的想起那时初入国子监,也是这人手把手教……过去的交集短暂而酸涩,她抿了下唇角,忽然歪了身子就凑到了他脸颊,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当下想那么做便大着胆子做了,后才自欺欺人地想不会有太多人瞧见,只是连耳朵根都烧红了。 「快点练,我想骑‘枣枣’。」 封鹤廷摸了摸脸侧,漾开笑意,「好。」 虽说马场辽阔,间隔稍远,但两人出色样貌早已吸引了一众注意,自然也没错漏这温馨甜蜜的一幕。 在旁人看来,如传闻里恩爱。 独独一人,目光里流露出稍许深意,踢了踢垮下的骏马,跑起来的当下却是冲着宋吟晚的方向疾驰而去。 「哒哒哒」的马蹄声急促逼近,如密鼓紧锣,惊了一片众人呜呼! 宋吟晚也是跟着心头一颤,紧紧攥住了缰绳,手心微汗。「四叔!」 「我在,莫怕。」 只这低沉有力的一声安慰,宋吟晚瞬间就安定下来,在瞧清楚马背上那人时,这份镇定中又落了几分冷色。 两人的默契,在封鹤廷伸手那刻,宋吟晚已然将手放在他手心上,重心侧倾,叫男人轻而易举就绕过了半圈直径,半个身子已然迅速挡在她身侧,避过了来人嚣张的冲击。 彼此间的信任是最坚实的默契。 宋吟晚安然坐在马背上,看着那骏马在靠近那刹屈了双膝,直直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只可惜,那人狼狈踉跄了两步稳住了。 如欣赏一出,可惜结局不尽如人意。宋吟晚表现得太过明显,以至于裴徵在承受膝盖曲折那痛楚时,仍不由好笑咧了嘴角。 「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何必这样伤感情呢。」 「无从谈起。」回应的是封鹤廷,神情不冷不淡,浑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当然如果这人想继续试探或做点什么,就另说了。 宋吟晚瞥见了封鹤廷那姿态,一双乌黑莹亮的杏眸弯成一刻的月牙儿,好喜欢四叔这高傲孤冷的样子呀! 裴徵再次被忽视,嘴角弯起的戏谑弧度僵了片刻。 这隐藏着火药味的一幕,令周遭的人都沸腾起,探着脑袋朝这边骚乱地带望去,想一瞧究竟。 这般胆大冲撞新封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的,到底是何人? 很快便有人认出来,「那不是洪春班班主,裴徵么。」 「哦,是他呀,我知道,相爷义子,汴京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 「姜相爷与封鹤廷在朝上针锋相对,分庭抗礼,偏这两人这会杠上了,不简单,有好戏看喽。」 知情的儿郎们私下交换意见,揣测纷纷。 然朝堂上再风云变换,血雨腥风,女眷们可不大关心,她们只爱瞧哪家新出了胭脂水粉更旖旎婀娜,哪家制衣的新款穿上可艳压裙芳。就是提及裴徵,想到的也是近来惹了无数少女哀怨哭泣的《南蛮令》结局。 「那戏园子说封就封了,也不知是得罪哪家了,得亏我早去了,要不然错过没了可不得挠心挠肺的难受呢。」说话的少女是随着家里哥哥来的元嫮,说到了结局还不由捂着胸口一阵阵心悸。 「我就没来得及去瞧,前面每一出没落下,都到结局了谁想家里事儿多给耽搁了。那秋三娘和魏生如何了?双宿双飞可过得美满么?」 元嫮闻言一阵恼怒,恨恨啐了一口,「呸,就是个负心汉,秋三娘在西阙寺没等到魏生,后来生子惨死时都在唤那厮,结果那厮却和原配在家中画眉传情,讽刺极了。」 在旁听的几位少女不由的唉声叹气,情绪低落,道若自己是秋三娘该是如何……能让戏文有此影响力,可见洪春班功力不浅。 「秋三娘无辜,那原配就不无辜了?」一道脆生生娇俏的声儿响起,兀自不满,「我若是秋三娘,在那男人选择回到原配身边时就走了,怎还能信呢?」 护不住就是护不住,护不了秋三娘更护不住她肚子里头的孩子,孩子才是最无辜的。 哼,最好再放只蛊虫,折磨下让她不痛快的人。 宋姐姐和公主阿娘都不让她提蛊虫,她只能憋在心底里。 女眷们听完顿时瞠目结舌,不由瞧着这个言语奇特却直白的少女,见她衣着华贵,一身月白银丝彩云领的长袍,腰上系繁花束带,长裤下是只有宫廷里才供给的鹿皮嵌宝石长靴。 「衡阳公主!」女眷中似是有人反应过来叫一声,陆陆续续有人过来问安行礼。 衡阳最不喜欢中原繁琐的礼节,虚虚应了几个就逃一般的离开,她还是去找宋姐姐要紧。 只是往那边一望,发现更是热闹。 这厢,三人间实则气氛僵冷。 裴徵从地上拾起了一枚玉珏,递向封鹤廷,受伤的马由赶过来的马奴牵着了。他看了眼,毫不意外封鹤廷有这等实力,毕竟是交手几次都没占到便宜的对手。 他垂了垂眸,同马奴耳语两句,等人去了之后才将注意力放回了封鹤廷身上。 「小公爷眼下还能这样清闲着实叫人羡慕呢。」 「裴老板的园子都封了,有这闲情雅致也属难得。」封鹤廷目光漠然投向裴徵。 裴徵笑吟吟的,似乎并没有因为园子的事影响心情,「彼此彼此,也确实无聊了。」 不等多久,马奴牵了一匹通体峻黑,毛发油亮的高头大马回到了裴徵身边。马儿嘶鸣一声,马蹄踏了几下,鼻子里喷出了长长的白气,他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穿梭在骏马的鬓毛里抚摸。 「都说马场里驰风最厉害,想是还不知道你的实力,一会儿就让你驰骋个痛快。」他虽然跟马在自说自话,可目光却斜睨在封鹤廷身上,黑眸神色诡变。 他一抬眸,「可要赛一场?」 v第二十二章[10.02] 一旁的封安一脸不屑,「我主子矜贵,朝廷肱骨,不容有任何闪失,岂能与你这戏子比试。」 裴徵气场桀骜,连余光都没分给封安,直直凝视着封鹤廷,嗤笑道。「怎的,不敢?莫不是常胜的名头就是这样来的?」 封鹤廷对接了一眼,并不着恼,「赛何时都行,今日过来只有陪夫人的目的。」 说着看向宋吟晚,两人对视脉脉。无形之中,秀极了恩爱。 「也是,他日夫人不在,也就看不到丢丑的一面。」裴徵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这一幕刺眼难忍,连出口的话都尽失风度。 宋吟晚因此凉凉瞥向了他,「今日也无妨,毕竟有人上赶着要出丑,不自量力。」 裴徵能明显察觉到女子对封鹤廷态度的转变,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再不是之前克制分寸。他暗暗握住了拳,喉中略有苦涩。 宋吟晚说完就转开,看向封鹤廷。「四叔觉得如何?」 「夫人决定便好。」封鹤廷回以宠溺的眼神,将宋吟晚从马背上抱下来。 宋吟晚浅浅笑了笑,自然能瞧出封鹤廷跃跃欲试的心。她的丈夫,她的四叔乃是深水金鳞,怎甘于不战而败。 两人对视,宋吟晚浅唇勾勒出最灿烂的弧度,「四叔,无需给相爷留情面。」 「宋姐姐可真是偏心呐。」衡阳的声儿从后方传来,上前一把搂住了宋吟晚胳膊,亲昵得很,「不过有一场精彩的比赛可看,也不虚此行了!」 宋吟晚有一阵不见衡阳,怔忪回神,「是同长公主一块来的?」 衡阳摇了摇头,「是裴公子说马场好玩,带我来的,刚我就冲你招手了,你就光顾着小公爷了,眼里哪还有我呀。」 她小声不满地哼哼。 宋吟晚没管上小姑娘拈酸话意,只为那一句和裴徵一块略是蹙起眉头。 裴徵此时偏头对衡阳道:「去那坐着看,我把头筹给你赢回来。」 衡阳点点头,脸颊不禁微微染上红晕。 不等宋吟晚要开口说什么,衡阳便拉着她往帐篷那去,是给赛马清出场地。 等马场管事布上比赛的阵仗,周遭观望的也知晓将有一场赛事。一个是文郡公,一个是相爷义子,这样明显的对峙甚是少见。 宋吟晚和衡阳挽手移步到最大的看台,位置乃是最佳之地,视野开阔,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两人还未进去帐篷,就听有少女们在另一处篷子悄悄嬉笑,皆是在猜测谁会赢。 「小公爷瞧着是文弱书生相,朝堂上动动嘴皮还成,这赛马骑射极考验体力和准头的,怕是无能了。那裴公子梨园出身,常年练习基本功,应是厉害的。」说话的仍是元嫮,得了周遭一片附议。 宋吟晚淡淡扫了眼去,心底腹诽四叔皮相太能骗人。只有她知道这个日日夜夜搂着她的男人身子有多精壮,体力有多好,常常第二天她就下不来床了。 「宋姐姐,觉得……行不行?」衡阳的声儿模糊传来。 「四叔当然行。」 衡阳怔了怔,「我问的吃酒,跟小公爷有何关系?」 宋吟晚:「……」绷不住一阵脸颊发烫,干咳一声入了自个的帐篷。只是临到帐篷那,又顿住,招来了另一管事。 「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你且去请那边帐篷里的女眷过来,就说是我邀她们过来一道……玩一玩。」 怎么个玩法却是没说。 管事的也识趣不多问,领命就退了出去。而宋吟晚望着和驰风站在一道的男人,勾起嘴角,心情甚好。 「宋姐姐,你又在憋什么坏主意?」衡阳摸了摸胳膊,已经很清楚宋吟晚这笑容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不出意外就是刚才那些嘴碎的。 啧,宋姐姐最护短了。 「衡阳。」宋吟晚突然唤了一声。 「嗯?」 「你和裴徵几时认识的?」 「我回府后,阿娘请了好多老师授课。裴公子和其中一位熟识,曾来代过一堂课,就这么认识了。」衡阳虽然不解宋吟晚突然变得严肃,下意识替裴徵说话道,「裴公子看着吊儿郎当的,其实人还挺好的,还会给雀儿治腿伤呢。」 宋吟晚暗忖,既是能进到长公主府的,长公主未必没有防范过,难不成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她看向远处那人,后者似有感应地抬眸,短暂交接,宋吟晚心底没半刻放松。 这人就像是谜。 「裴公子可厉害了,去过好多地方,他那个戏园子我去过一回,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唔,大宝和小宝也很好玩,会捕蝉捉鱼,还会大变活人呢!」衡阳还在叽叽喳喳说着,言语之间对裴徵很是崇拜。 「还有这个,这个是詹楼国的摩罗。是裴公子送我的。」 衡阳献宝似地拿出个巴掌大的布偶,兽骨为核,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线团,勉强能看出个人形。她悄悄凑到宋吟晚耳畔,「跟我们苗疆那的巫灵娃娃有点像,是保蛊师平安的,原来那个不见了我还伤心了好一阵。」 她把玩着摩罗,脸上的高兴一点不掩饰。 宋吟晚看着她,不知怎的想到了姜玉珠。裴徵不会无缘无故去讨好人,但只要他想,极能笼络人心,其中一招必然是投其所好。 「你同他说过苗疆的事?」 「阿娘和宋姐姐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我当然不会说。」衡阳的笑意收了收。像是酝酿了会,终究是没忍住问,「阿娘每天都叫婆子叮嘱一遍,生怕我给忘了。可我打小跟师傅学的就是巫蛊术,靠这个养活,也靠这个自保,有什么不好?」 觉得自己不好,会惹麻烦,为何还要让她回来? 宋吟晚微微拢起眉心,看出她神情里的郁燥。十三四岁的姑娘正是好拿捏糊弄的时候,却也是最叛逆的时候。 否定苗疆蛊师的身份,何尝不是在否定衡阳。 宋吟晚轻轻咳了声,将那一句‘公主是为你好’又咽了回去,转而认真睨着她道,「不是说好与不好,而是在汴京和在苗疆有所不同。」 女子的轻声细语,与说教相反的态度令衡阳稍有耐心多听上两句,再做论断。 「在苗疆可凭着巫蛊术的高低来定人生死,死了不过是技不如人。而在天子脚下有官府定,杀人者偿命,官府之上有权贵,权贵之上还有官家。身处高位者,愈是不能容许有超脱定律的胁迫存在。公主苦心寻了你十几年,那样疼爱你,所做的一切并非是对的,但出发点一定是因她从心底里爱着你,怕的是有朝一日护不住你。」 v第二十三章[10.02] 衡阳抿着嘴角点了点头,这话大致和阿娘说的一样,只是更通透些。她不是不识好歹的,只是这些日子憋闷坏了,总想起苗疆和师傅相处的快活时光来。 可是师傅已经不在,她阿娘在汴京城里孤苦伶仃的…… 「阿娘最近也没空管我了,父亲从太原回来了,两人总是吵架。当着我的面还收着,可我知道两个人都不快活,所以才出来的。」衡阳闷闷不乐道。 宋吟晚一哽,没料到听着这等秘事。只觉得如长公主那样孤冷性情,与同样冷清性格、专注书画的驸马爷如何能吵架,实难想象。 但看着衡阳苦闷样子,伸手摸了摸她脑袋,「若下回碰着这样情形,你大可来府上找我。」 衡阳应‘好’,一下就转开了笑颜。 正此时,元嫮领着一众姑娘家走到了帐篷前给衡阳与宋吟晚见礼,能受邀参加秋弥的必然是五品以上官员家眷,这些人里就有了不少熟面孔。 至于外面的儿郎们则已经随着赛事临近,纷纷赶往马场前面去,好就近观战。 帐篷里的宋吟晚依次打量过去,被打量的一方都有些心思惴惴,不明白忽然被请过来是何缘由。这些人里清楚两人底细的,都对她二人有些微妙。一个养在‘乡野’才回京不久的野丫头,一个则早就声名狼藉的草包,偏背后倚仗的叫人不敢生出半分怠慢。 衡阳单纯,可惯会洞察人心,虽不清楚这些人为何不喜欢自己,可也没逼着人喜欢。是以在这些人进来之后,坐在宋吟晚边上收了笑容,小傲娇的模样瞅着还有些唬人。 无形之中却是给宋吟晚撑了场面的。 「元家四姑娘?」宋吟晚的目光停留在元嫮身上。 元嫮被突然点名,心底彷徨应了声是。 宋吟晚微微一笑,「无需这样紧张,说了是邀你们过来玩一玩的。方才听元姑娘对赛事见解,想着有些片面,不知该如何,这会儿倒是想到了。」 元嫮脸色一白,自己方才是在背后议论文郡公,被宋吟晚听见。若有心追究,自己的名声……她咬了咬牙根,多少有些羞怒。事实如此,总不能不让人说实话,要招来报复打击,她就真豁出去好好说道说道。 不怪元嫮有这等想法,几次同宋吟晚相关的小道消息流出来,都是小心眼记仇,真是得罪,都没落了好的。 正胡思乱想之刻,却忽然听她道,「不若设局赌上一场如何?」 「赌?」元嫮呐呐重复。 「不错。赌他二人输赢。」宋吟晚一音而定,并无让人开口拒绝的意图。 只不过在场的也没个敢。 管事的已经照宋吟晚吩咐,坐庄设局。宋吟晚拈起面前所有的筹码,「我押一万两,押国公爷赢。诸位自便。」 如此阔绰豪气令在场原打算押个几十几百两意思意思的,都不好意思了。 衡阳等宋吟晚押了,兴致勃勃地同样押上了所有筹码,「我押裴公子。」 赌局自然要这样才有意思嘛! 宋吟晚觑了她一眼,瞧见后者笑吟吟的,没旁的意图,单纯图的是好玩,略有些无奈。 旁观之人纷纷随之押上,动辄就是逾千两。 封鹤廷和裴徵,怎么看都是裴徵的赢面大,宋吟晚是封鹤廷妻,为了面子自然只能押注封鹤廷,她们就不同了,还有不无恶意的想,让两口子丢人又破财的。 这么一圈押下来,加上一些同感兴趣的儿郎们,赌注金额可不是小数了。参与性极强的赌局,亦是将赛事推向了预热高潮。 隔着帐篷外,封鹤廷朝这方向望了过来。宋吟晚偶然抬眸迎视上,露齿一笑。就瞧见一直跟着封鹤廷的随侍朝这边小跑过来。 「怎么了?」宋吟晚只担心封鹤廷出了什么问题。 却不料,封安到了后清了清嗓子,「爷叫我传话,若他赌夫人赢,可有什么奖筹?」 「……」宋吟晚顿住。 「……」周遭寂静。 宋吟晚再望向封鹤廷,后者显然是通过这边的阵仗猜测出一二,此刻亦是望着她,即便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一丝丝的风骚气。 「自然能有。」她想到四叔这阵索求的莫名开始脸颊发烫。 逻辑毫无破绽,但怎么怎么不是味儿呢。这还没开始比,众人就被夫妇二人的不要脸程度给惊着了。 封安马不停蹄回去复命,封鹤廷仿佛才心满意足地跨上了‘驰风’。 比试比的是骑射。要比步射比试的难度更大。需得参赛之人围绕场地纵马疾驰,用正射、侧射、回射三种方式对准移动的箭靶射三箭,以三箭正中靶心论输赢。 两人各自拉弓试箭,几乎是同时射中靶心而引起场内一片欢呼。单方面的碾压,自然没有旗鼓相当来得惊险刺激。 不仅是在外沿观看的郎君们,就连帐篷看台那的姑娘们都扬长了脖子,纷纷探看。 随着比试正式的哨响。 裴徵的马率先出发,绕着场地仿似一阵风刮过,跑到场地半径时,他极快地抽出一支箭,根本不作瞄准,‘嗖’一声,一支箭已经向正前方的箭靶射出,稳稳钉在了靶心上。 接着是封鹤廷,不紧不慢拉开了弓,正正射中第二个靶子。 裴徵速度不减,继续纵马疾驰,同时弯弓搭箭,侧身举臂对准了箭靶,不过,这一箭仍是干净利落,稳扎得很。而靶心已经移向射击视野的极限,比试有时也是要看时运。无论是匆促射出还是静等,封鹤廷都已经落了下风。 「承让了。」 伴着那一声调笑,‘嗖’的破空声几乎是擦过裴徵脸颊,在他闪避之时,带着翎毛的羽箭如同闪电疾驰射向裴徵中的靶心,随着清脆的爆裂响动,原先钉在上面的羽箭被一劈为二,变成了两瓣。 封鹤廷驱马行过,方是淡淡撂了「承让」二字。「裴公子该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泱泱大国,与异心之族,差的不止我封某一个。」 裴徵定神凝向,阳光折射,眼睛近乎折射出微蓝的光,「是么?」 封鹤廷回以凉薄眼神,惹得后者哧哧笑了起来,眼里的蓝愈是深邃浓郁。「我只知,有志者事竟成。」 「那也是我们中原的老话。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下场都不太好看。」 裴徵随着话语看向了帐篷那的女子,沾染上眼前人一样的讨厌气息,令他忽然心浮气躁起。 「第三轮,换铜钱。」 马奴很快把靶子换成铜钱,只用一根红绳系在架子上,那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铜片又薄又小,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只能见红线来评判位置,却要用此来测验二人射击的最终实力。 v第二十四章[10.02] 裴徵抿唇调整了站位,正准备拉弓射箭,封鹤廷则先他一步拉开了弓箭。场外观战的人都不由惊了,这是想赢想疯了?看裴徵准备射箭,竟也开始准备射箭,却也不看二人间的距离相隔多远,如此冒险激进。 衡阳提着一口气扒住栏杆那,一面也想唤上宋吟晚,「小公爷未免也太心急了罢?」临阵对决,可最忌讳了。 宋吟晚虽也屏息,可目光一刻未离开过封鹤廷,她只知,四叔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要做,便有九成的把握,余下一成运气。和她在一道后,四叔的运气一直不差。 随着羽箭破空的弧度,和场内的爆呼声,她缓缓勾起了嘴角。 一枚羽箭直直穿过铜钱孔,扎在架子上发出嗡嗡铮鸣。另一枚则直直坠在了架子底下,只在铜片上留下一条细长裂痕。而前者属于封鹤廷的红色羽箭。 全场静默后的狂欢,纷纷是为这一场精彩的比赛喝彩。 封鹤廷将弓收到身侧,侧目看向裴徵。「你输了。」 裴徵神情一凛,唯有自己清楚,真正乱了心神的是自己,刚才那一下,是自己抢先,尤其在发现对方搭弓时错判。但这不是理由…… 他幽眸锁定封鹤廷,良久,才哑声道,「胜负还未定。」 封鹤廷驭马转头朝宋吟晚去,连停都未停。 帐篷那,管事的送上赌局所赢的筹码,折合下来竟是翻了一番。宋吟晚只等男人靠近,便没了再留下去的兴致,隔着一道栅栏笑着问他,「我赢了不少,请你吃酒去可好?」 「好。」封鹤廷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并不理会旁人的眼光,径自走向心爱之人,眼里尽是宠溺与纵容。 他凑近,于耳廓那沙哑低沉道,「我赢是一个,赌你赢了是两个,夫人给我生两个可好?」 宋吟晚的耳根‘咻’的一下烧得红透。 衡阳咬着唇角,看了看春风得意的封鹤廷,又看向后面不远处笼罩在阴影里的男子。还不等做出反应,就被宋吟晚搂住了胳膊拽上。 「一道去。」 「……」 她饶是想说什么,却听宋吟晚在旁压低声音道,「男人要面子,你在,他更难受。」 衡阳一想似乎是这么回事,至少师傅跟人斗蛊输了都是在房里偷偷抹药的,还不让她知道帮忙,遂跟裴徵告别了声,就和宋吟晚一道走了。 赛事结束。 各归其位。 帐篷处人去而空。 裴徵孤身站在那,望向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冷峻神情渐是消退,被一道诡异低笑取代。旁人经过,只觉毛骨悚然。 庆丰街上酒楼灯火通明,与暗夜中被封的戏园完全截然不同的热闹喧哗。 细细索索的声音忽然响起。 无数只黑色虫子似乎从地砖上,墙上,密密麻麻、悄无声息地涌入了戏园。 翌日,天光大亮,笼罩在戏院上方的晨曦薄雾渐渐散去。 柴木门扉半掩着,从缝隙中露出一截枯瘦嶙峋的手,随着在附近玩耍的孩童好奇心推开大门,揭开了尸体横陈的地狱之景。 有横躺在台阶上,茶具散落一地的,还有穿着练功服倒在墙角旮旯的……七零八落,仿佛展示了灾难来临时无力抵抗的一幕,又或是快得令人无从反应。 京畿衙役们从里头不断抬出尸体,每一具都是表情惊恐,且焦黑焦黑,然而却没有大火焚烧过的痕迹,浑像是从里头烂出来似的,发出阵阵恶臭。 住在附近的亦或是听说的将最外面一圈围了起来,议论纷纷。 大抵是手段残忍,讨论恩仇等等。想想做生意的大多和气,何况这么个才在汴京城扎稳脚跟不久的戏班子,平日里还给街坊四邻送戏票子,突然遭逢这样惨事,着实叫人看着都难受。 人群里独独靠自个家门的妇人搂着一脸色煞白的小孩儿骂骂咧咧,「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把封条拽了,害我虎子吓得魂儿都没了!烂肠烂肚眼儿的作奸混账!」 「虎子娘还是少骂两句,万一……一夜之间就死了这么多人,还没声没响儿的,太渗人了!尸体都青黑青黑的是被毒死的?」 「也不知洪春班是走了什么背运了,前些时候才被封,这就又出事了。」 「说不准就是同一个做的。」 虎子娘因为自家孩子被吓傻脸色难看,啐了口‘草菅人命的狗东西’就把门一关,带着已经混沌不知事的虎子去找神婆。留下邻里街坊面面相觑,揣测着虎子娘当是知道又忌惮什么不肯说,愈是叫人好奇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有人铁口直断说有个坐马车来的婆子同班子主事起过争执,等婆子走后没多久班子里的人都死了,定跟那婆子有关系。这说法一出,顿时叫人联想到前面做主封了戏院的权贵,口口相传,到底还是漏出点模糊内情出来,有人看到那婆子是从长公主府出来的。 可长公主和洪春班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越叫人一头雾水。 然悄无声息死了这么多人,且死得这样惨,很快成了汴京城大街小巷热议的话题,编撰出五花八门的版本,有角儿多情惹下的债,或因钱财,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指向了洪春班编排的新戏。 《南蛮令》。 《南蛮令》结局二话才出来不久,秋三娘鬼门关生子客死异乡,让原本还在臆想鱼和熊掌兼得的魏生大受打击,后要在西阙寺出家。父母阻拦无果,还是魏生原配抱着孩子在寺外断发,以母女之命唤回魏生。讽刺的是,那个哇哇啼哭的女婴不足周岁就被歹人掳走,魏生夫妇自此貌合神离,分居一方,而原配为寻女历经万难,最终病死在都城万蛊窟,被万蛇分食。 谁都知,当年长公主为驸马陶圣榆尽孝在感业寺剪发祈福,与魏生原配砸西阙寺断发竟隐隐呼应。而不知何故,驸马在那之后回了太原,长公主则留汴京,又和戏文里分居吻合。但那女婴是送去疗养非被掳,长公主也还好好活着,结局相去甚远。 何况要说戏文,死去的秋三娘又对应何人? 一时猜测纷纭。 京畿衙门为此案忙得头昏脑涨,仵作断是蛊毒,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蛊毒,能造成这样大的杀伤。同时翻起数十年前的案卷,曾有巫蛊乱宫廷之事,为历任九五之尊所忌惮。衙门自问能力不足,移交大理寺寺卿于直接管。 此事亦惊动了官家,于直受召入宫被令择日破案,切不能影响秋狝如期举行。然而证据线索少得可怜,令大理寺十分被动。 国公府。 「于公子走了?」宋吟晚看着走向自己的男人,原本正是想让人叫他一块留下来用个便饭。 封鹤廷:「不用留他吃饭。」 「嗯?」 「费粮食。」 v第二十五章[10.02] 「……」宋吟晚发现男人一本正经说笑的功力愈涨,失笑过后且露了几分忧色,「知道衡阳会巫蛊之术的不多,偏偏是洪春班,偏偏是用那种法子,哪怕衡阳事发时与我们一道吃酒也未必能完全洗清嫌疑。这案子是奔着长公主衡阳去的,若有不慎,怕是要重演靖梁之变。」 靖梁公主曾是悉心教导的皇长女,又得皇后韦氏之兵势,险些成为大梁历史上第一任女皇。借的是同宗残害,被迫起义的名头。长公主未必有她那样的野心,但若受到要挟伤害,难保不会走上同一条路。 封鹤廷轻抚她蹙起的眉梢,愈发温柔,「于直那厮惯是能装,又惜命,绝不会让自己和大梁置于那等险境。他回去是因为案子有了新进展。」 「什么进展?」 不等封鹤廷开口,门前廊檐下传来细微的争执响动,婆子和少年拉拉扯扯到了跟前。婆子眼生,但那少年却是女扮男装的衡阳。后者见了宋吟晚,才松开了婆子的手,自个到了宋吟晚身边。 「宋姐姐……」 「老身是长公主身边的婆子,奉长公主之命,将衡阳公主送过来叨扰几日,还请小公爷,夫人海涵。」婆子躬身恭敬禀道。 宋吟晚诧异看了眼不大情愿的衡阳,还没完全弄明白便听那婆子又道,「衡阳公主和夫人的缘分颇深,既是衡阳公主最信任的,长公主也愿相信夫人会照顾好她。过两日再来接回。」 这样强势的态度无异于强制留下。那婆子没留多久便告了退,倒有些像怕宋吟晚反悔似的。 「邱妈妈。」衡阳唤了声,也没能唤住人,一脸颓丧。 封鹤廷凑近宋吟晚耳语道,「长公主那边也收到消息,集市上有一小贩指认衡阳用巫蛊术害人,身上残留疤痕皆能作证。」 宋吟晚这下了然。思及遇见那日,衡阳着那身苗疆衣饰,和那卖假玉的小贩起的冲突亦再众目睽睽之下,留下祸患。若非后来衡阳身份高贵,鲜少露面,怕是早就被认出来。 「阿娘不让我插手这件事。」这才是最让衡阳郁闷的。她又猛地抬起头,拽住了宋吟晚的衣角,「可那真不是我做的!」 「嗯。」 宋吟晚的回应叫‘少年’红了红眼眶,阿娘也说知道,可是却让自己来这避风头,别提多憋屈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对方指名是你,便不是单纯害你如何,而是你背后整个公主府,许还会牵连上陶家。敌人在暗,意图未明时尽可能保全是没错的。」 好过小姑娘细皮嫩肉去大理寺牢狱里滚一遭。 但瞧着衡阳挂着泪珠小可怜的样子,耐心宽慰了一番,又招来厨子给弄了点好吃的。衡阳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等到了晚上,衡阳已经粘上了宋吟晚,自然是分不开的。封鹤廷无奈让人收拾了床褥去了书房。 只是宋吟晚搭手帮忙送枕头时,被人勾着缠绵吻了一通。 「只限今晚。」男人呼吸低促沙哑道。 宋吟晚回身大方又送了一吻,「乖,别同小孩子计较。」 「我收回前言,孩子还是免了。」 宋吟晚又好气又好笑地推开人,脱身回了主屋。小姑娘换了寝衣,拉着新毯子老老实实占了里边儿,眼睛红通通的,「还好裴公子没事,大宝和小宝许也逃过一劫。」 宋吟晚闻言一顿,在心底道,不止这三个,应该说失踪的总共是四人。还有一个裴徵的丫鬟。只是从头到尾,她都直觉和裴徵脱不了干系。 「他们不在即是逃过一劫,先别想那么多,早点睡,明个想办法再找找人,许有另外线索。」 「嗯!」 衡阳顺从闭上眼,泪珠滑过脸颊。她觉得难过,是为死去的那些无辜性命,自己牵涉其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正是夜里当歇的时候,门房外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人声,「四婶,睡了么?」 过一会儿又道,「上回打断忘的那事,今个听了戏园子那茬才想起来,许有关联……」 封戚氏也不是诚心忘的,都是因妍姐儿入秋的一场伤寒忙得昏头转向,这会儿才想起来。想到那刻就连忙过来,也没顾上夜里歇息了,只是觉着还是明白说了的好。 宋吟晚在寝衣外罩了件衫子,就在偏屋见的封戚氏。「你且仔细说。」 房间里氤氲着淡淡的海棠香。 分不清是薰过屋子,还是对面女子身上的,总之好闻得很。封戚氏坐在桌子旁,识趣地不多探看直奔主题,「我是想给妍姐儿试试咳嗽的偏方,去抓药时碰见的。起初也不知道是,总听那女子有意无意提起国公府云云,才猜想是你家里的妹妹。」 「听说病了不少日子了,后来随她一道的男子给介绍了一大夫,说是大夫,有些怪模怪样的,胡子那么长都雪白了,眉毛也是……听口音不像是京城本地的,怪里怪气的,还提到了什么蛊。」 宋吟晚插话:「随她一起的就是裴老板。」几乎都不带疑念的。 封戚氏点了点头。 她连着用了几个‘怪’字儿,对裴老板推荐的那名老大夫的印象便只有这个字儿。 眠春跟出来给罩上一件兔绒披风,顺嘴问道,「戚少夫人可看清楚那人是什么样?」 「药铺里当时人不多,那人也不遮遮掩掩的,我看清楚的。」 「那正好,你把那人模样详细与我说说,我画你来辨认如何?」宋吟晚让人取了笔墨来,铺陈了画纸便示意封戚氏开始。 想想被裴徵算计其中的宋吟霜和衡阳,宋吟晚心情颇是微妙,前者可不是什么青葱单纯的性儿,都不知抖露多少,又被算计了什么,裴徵的目的如何…… 宋吟霜—— 被卖了还给旁人数银子的蠢货! 这一项笔下就露了浮躁,所幸已是收尾。那一捺浑不影响。 封戚氏看着宋吟晚照她说的所画,行云流水的画技,才觉以前错判过多,连人家实力都毫无所知,不免暗暗庆幸没跟着婆母妯娌一块犯糊涂。 高大的鸳鸯灯台泛着昏黄暖光,老蛊师的形象跃然于画纸上。 「是这模样?」宋吟晚举起画纸予她瞧。 「几乎不差。」封戚氏感叹道。 宋吟晚随即让枕月将画卷送去书房,封鹤廷自然知道该如何办。 —— 秋夜乍寒,一户户烛灯在瑟瑟秋风中悄然熄灭,万籁俱静。 打更的方敲过一更的梆子。 v第二十六章[10.14] 城南相府里人声未歇。 书房里,烛光剪影跳动不停,透过窗柩隐约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这府里的主人国丈爷,另一个却是戏园子里失踪多时的裴徵。 姜丞坤铁青着脸坐在书桌前,裴徵则闲闲坐在下首的檀木雕花椅上,翘着二郎腿,颇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让人看一眼就头痛万分。 前者就这样头疼地捂着前额,「那班子少说也花了你几年心血,说毁就毁了,一群蝼蚁死不足惜,你就是不想要了大有别的法子,何至于要这样!要做这事之前,为何不同我商量一声!」 裴徵唯有从鼻端发出的一声轻哼算作回应。 这态度彻底激恼了姜丞坤,一茶盏猛地砸向裴徵,若非后者侧身闪躲的快,那就不是砸在后面的墙上而是他正脑门上了。 姜玉珠正是这时候端着茶托进来的,一进门就给吓得差点失手打翻了托盘上面的茶水。「爹,裴哥哥……」 「你怎么来了?」姜丞坤的脸色不自觉放缓了些,只不过仍谈不上多好看。 姜玉珠暗暗吁了口气,她爹从来是最疼她的,更舍不得对她有半分凶。眼下,爹和裴哥哥闹不快,自己的出现无疑是调解了二人,是那样恰到好处,她沾沾自喜地想道。得亏她刚一眼就认出了裴哥哥,要不然就错过了,不枉费她苦心打扮一番再过来。 「爹,裴哥哥喝茶,这是我晨起采摘用秋露泡的,别的地儿可没这么好的茶。」她将一盏给了姜丞坤,另一盏则磨磨蹭蹭的送到了裴徵跟前。 那双涂了蔻丹的纤纤手指捧着茶盏亲自送到裴徵的手里,殷勤又讨好。裴徵悠哉的接过瓷杯,抿了一口,对着姜玉珠笑赞,「玉珠妹妹好手艺。」 得了夸奖的姜玉珠更是神采飞扬,全然不顾自己爹还在旁边,小女儿家的心思昭然若揭。私心里暗忖,宋国公府那庶女已经构不成要挟。哼,裴哥哥最后只会是她的! 而在旁从头看到尾的姜丞坤却看不出男人眼中有多一丝旁的情意,再想想玉珠的痴情,额际忍不住一抽一抽的跳。 「玉珠乖,爹和你哥哥还有正事要说,你先回去歇息。」 姜玉珠一愣,没想到爹竟要把自己支走,登及不乐意地央唤了声‘爹’,然而姜丞坤这回不为所动。 她瘪了瘪嘴,觉得两人这回比自个想的还严重,顶着姜相爷的迫视咬唇说道,「爹可不能让裴哥哥回戏园子那等危险的地方,就让,就让裴哥哥留在府里住着,反正府里还有很多空着的厢房,等抓到了凶手再另说。」 抓到真凶? 姜相爷险些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真凶眼下就好好坐在他们跟前呢,跟疯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 「出去。」他气得吹胡子喝道。 「出去就出去。」姜玉珠不曾受过什么训斥,一下红着眼眶跑了出去。 她一出去,书房门口就多了一层护卫,闲杂人等再靠近不得。这一幕惹得还想留下偷听的姜玉珠哭得更伤心了。 姜相爷暗暗捶了两下胸口顺气儿,就对上裴徵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一口气压根没顺过来,淤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愈是沉静得可怕。 姜玉珠这一走,书房里气氛更是紧绷寂静,裴徵像个没事人品着茶水。姜丞坤老眸微眯,似做考量,实则都在暗暗较劲,一时间静的仿佛只能听见外面沙沙的落叶声。 姜相爷看着他‘泰然自若’,眉梢青筋暴起。 裴徵这人太过邪气,肆无忌惮,而他作为当朝宰辅,每一步都行的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招来祸患粉身碎骨。 「裴王子,老夫助你在汴京城里立足,你就是这样回报老夫的?」对方既然一口一个相爷,丝毫不顾情分,姜丞坤自然也就事论事,不再痴心妄想。 可怜就可怜他那小女儿一腔少女情怀,又加上她娘鼓动,深陷泥潭。 裴徵仍是品着‘秋露’,直到一盏茶尽,方启口,「姜相爷莫忘了,你也从裴某这讨了不少好处,莫不是旁人吹捧久了,当真觉得这位置坐得安逸稳妥了?」 姜相爷顿生阴鸷。 裴徵并不顾忌,仍兀自说着,「我要做的事,从来无需与你‘商量’,你若能照我说的做,我自然能保你的荣华富贵。三朝宰辅又如何,怎及得上那位置,而今你贪得小心翼翼,坏得兢兢战战,有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你那外甥今年才十二岁呐。」裴徵起身,远比坐着时气势外放强势,撑在长桌沿上居高临下地睥睨,「要做大事,自然是要趁早。」 当今官家最宠的四皇子,今年不过十二,难当大任,势必要有人帮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至能操纵个傀儡皇帝。 姜相爷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在迎上裴徵那冷然眸光中,掩住了那一丝恼羞成怒带来的情绪浮动。 他冷哼上一声:「若不是裴王子这样说,我还当你是要与我拆伙。」 「相爷多虑了。除了相爷您,裴某上哪儿找这样契合的合伙人。」 姜相爷并不接受他这套,要说方才的念头一开始只是随口一说,当在觑着他时不由细细深想,顿时惊出了一头的冷汗。 这个疯子究竟想做什么! —— 因为巫蛊惨案,满京城都陷在恐慌中。谁也不知道那比瘟疫更可怕的虫子究竟是如何害命?可会传染? 人人自危。 衡阳在国公府的第二日便自觉搬去了偏苑,然而等宋吟晚命人去请她过来一道朝食时,却迟迟不见人。 「人呢?」 「公主不见了!」 衡阳是趁着五更天光将亮时,跟着封鹤廷上朝去的马车混出去的。据门房交代,那会天还黑着看不大清,依稀是个瘦瘦小小的小厮,也不敢耽误主子的事儿就给放行了。 所谓小厮,无疑是衡阳,仗着身量和乔装糊弄了过去。 门房跪在苑子里。 主屋堂下另跪着一名粉衣丫鬟,是两日前随衡阳一道来的。此刻半伏着单薄身子瑟瑟发抖,「公主对于外头的传言一直耿耿于怀,不肯叫人这样冤屈了,说要自个寻法子证明清白!她还说日落之前就会回来!奴婢拦着不让,可,可公主拿蝎子毛蛛威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就该守住那道门,奴婢罪该万死!」 小丫鬟不住磕头,只恨自己当时没用被毛蛛给吓昏了过去,没能拦住衡阳公主。 「她这是一早想好了的。」宋吟晚面色冷肃,攥着的手心同样也是冰凉。 应该说,浑身冒冷。 那丫鬟被发现时穿着衡阳的衣裳昏在床上,外头当值的则被嘱咐说公主身子不适挡了闲杂人等。要不是去的是心思敏感多虑的眠春,还不定能发现这‘金蝉脱壳’的计策。 「去,派人出去找。」宋吟晚胸前急剧起伏了瞬息,方稳住声线压沉得厉害,「洪春班那,还有丰乐楼,酒楼茶庄都去找找,别漏过一处。」 v第二十七章[10.14]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任性妄为得很。宋吟晚被气得狠了,却更担心衡阳在外头吃了亏。小丫头没心眼,只想到人好的一面,从不曾见过人心之恶。要被人发现她和这件事的瓜葛,届时能有几个听她辩解的。 只怕是要被人架着火烧了。 宋吟晚面色几转,「等等。」 枕月正要再多派些人手去,闻言顿住。 宋吟晚看向于三娘,「还是劳烦三娘跑一趟,切莫惊动旁人。」 「放心,长生楼最是擅长寻人,定把人毫发无损地给带回来。」 有于三娘这话宽慰,却不能完全解了宋吟晚的担忧。除却长生楼,另派了府里的护卫换上便装四散在城里暗中搜寻。 时近晌午的点,宋吟晚坐在厅堂里正对半月拱门,没等到回来报消息的,却先等着了晚归的男人。 一直没挪身的宋吟晚在看清楚投影正主后,划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失落。 封鹤廷瞥见,收住脚步,「……」 这还是头一遭。 数数日子,离二人坦诚并未过去多久,就有了厌倦情绪?还是因他这阵子忙碌冷落赌气着?封鹤廷这厢心情复杂,浮绪联翩朝她走近,不等他启口,站在宋吟晚身边的丫鬟便先劝起主子来。 「公主古灵精怪,透着股聪明劲儿,说了日落回来,想是心底有成算的。至于小姐你担心她会遇到麻烦……她既能用苗疆那些蛊虫吓唬身边的丫鬟,自然也治得住寻麻烦的。反倒是小姐你从这一早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儿脸色瞧着都不好。」 封鹤廷的脚步一顿:「……」 宋吟晚已感觉到面前投下的阴影,自是知道眠春故意当着封鹤廷的面说后面那番话的意图,便瞧见男人笼着的眉心,「我只是今日没什么胃口。」 然而男人没接话。 她只好心虚地又补了句,「也确是担心衡阳。事情尚未有定论,昨个我旁敲侧击提醒她提防裴徵,想来有些不合时宜。」才会让她更心急想要探知真相。 封鹤廷似是无奈揉了揉她的发,「衡阳不小了。她唤你一声姐姐,你当她妹妹一般疼爱,已足够。不要什么都揽上身,毕竟你不能事事都替她想到。」 这就像是一种惯性延续。 乔平昭是家里的老幺,家里父兄姐姐怎么宠的,她骨子里便下意识也是那样对衡阳的。并将衡阳刻意弱化了,好对应乔平昭‘身体孱弱’。 宋吟晚心底那股燥意在他温柔抚摸中渐渐化去,透亮的双眸凝着封鹤廷,心底喟叹四叔对她的了解。 深情漾漾对视中,封肃已经照吩咐端来飘香的吃食。 砂锅熬煮出来的鲜虾粥,混着一粒粒嫩绿的香芹,米香浓稠,和切得细碎的葱花与菌菇完美地融合为一体。另附一碟额开胃酸爽的拌干丝,与几个煎得两面金黄又焦喷喷的卤肉饼。 这一顿食,虽是简单,却正合宋吟晚当下的胃口。 封鹤廷中间稍离开会,回来时拿了一碟蜜渍梅子,宋吟晚一眼瞥见就觉得口腔里泛酸,只是尝了一颗后就没再停下来。 「方才于三娘底下的人传来消息,说她和于直在一道。」 宋吟晚愣了愣,倒真应了眠春说的衡阳成算,算到了于直头上。她稍稍扯了嘴角,没能扯出个笑来。 封鹤廷又道:「我让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宋吟晚轻轻‘嗯’了一声,便是由她去了。与其关着押着,不定还会想什么招儿再跑出去,不若这样…… 此刻,被宋吟晚念着的人正跟着于直于大人身后亦步亦趋,走在大理寺回廊下。 「大人好。」 「大人好。」 「大人……这位是?」 于直回头看了一眼衡阳,「在面摊认识的小兄弟,很投缘,叫杨……」 呃,杨什么来着,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 「杨衡。」衡阳在旁小声提醒。 「……」手下默然,不大清楚大人对于投缘的判定标准是何,不过看向少年郎,一身鸦青色团花直缀衬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可比一群糙老爷们好看多了。 「去,跟紧王富银楼那凶案去。」于直看他还杵着,拿扇柄敲了一记提醒他去。 衡阳避嫌般侧着一半身子过,一举一动都透出一份别样的谨慎小心来。她从出门就直奔大理寺这边跑,听说和巫蛊案子有关的一切都在这,她自然想探听探听,正巧的就在面摊遇到了朝服相当扎眼的于直。 所谓投缘,大抵是因为她抢着付了他的面钱,然后……吹捧大理寺的办案能力,其上司领导有方,若能进去稍稍见识下那位风采绝对是三生有幸云云。 她便因此得到了小跟班的身份。 从私心里,衡阳觉得吹得有点过分,甚至说很不要脸了……但没想到于大人还蛮吃这一套的。 于直回头瞧了‘他’一眼,拿着金丝镂空的扇指来指去,「这是平时大家伙办案议事的地,那是存放证物的,还有关押牢狱犯人和保护证人的地儿,从这走到底,每间都有专人负责。大理寺能破案神速,和纪律严明脱不开干系。」 「巫蛊的案什么时候能破?」衡阳小声嘀咕。 「嗯?」于直挑眉,却是没听清。 衡阳拔高了调儿,刻意加了几分崇拜:「我是说这儿真是太气派了!那些都是官家赏赐的御笔亲书么?天呐,真是太了不得了!」 「小兄弟,你眼力劲儿不错嘛。」于直落后一步,跟在‘小土包子’衡阳后头不紧不慢,「官家的字儿你认得?」 「我认得戳儿,永乐门那就有个这样的戳儿,也是官家写的咧。」衡阳脸上挂着憨笑,单纯得很。 于直点头,低声嘀咕了一句。 衡阳觉得没听岔,抽了抽嘴角。等于直背过身去,暗吊着的一口气是松了,从初见他英明神武的形象到这刻是彻底崩了。 正这时,一名墨褂属下手捧着东西匆匆朝于直走过来禀道,「画像是文郡公差人送过来的,此人苗疆人士于十年前入京,京畿衙门的黄册上曾有记录,但后来难觅其踪。有人说曾在案发时看到他在附近,也有人说在福安药铺见过。」 衡阳自然也瞥见了于直手里摊开的画像,出于一种同类极似的气息,但却是让人不愉快的气息。下颔 襞须用细长红线分成三绺,极有标志性,让她瞬时想起师傅说起过的一人。 v第二十八章[10.14] 「带人,去药铺。」 衡阳顿时惊变了脸色,最后看着于直匆促离开的背影恨恨咬了咬唇连忙跟了上去。 画像上的是万毒窟的养蛊人,种蛊成痴,以童男童女试炼人蛊犯众怒被驱逐离开苗疆。 但苗疆一直流传着阿奎那的传闻。家里小孩要不听话,大人总会拿阿奎那抓去练蛊来吓唬。阿幼朵小时候就经常被师傅吓,阿奎那襞须上的红绳能钻进人的脑袋,身体里,就像操纵皮影戏似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他最喜欢阴月阴时生的童男童女。 传闻血腥可怖,真相也差不离。而衡阳就是丁卯寒月里生,只差煞时。 师傅说阿奎那没有同理心,他在只在意如何制出最完美的蛊,和这样的人对上,是极可怕的。 阿幼朵从没见过师傅那副模样,是以当下牢牢记住了师傅教导和阿奎那的名字。却不想还有这际遇。 秋日正午的日头从铺面顶上的檐棚倾洒而下,照在身上仍是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于直气场极低地从药铺走了出来。在进入办案状态时如同换了个人,气场全开之下,几乎没有旁人敢靠近。独独衡阳傻愣愣的,像个小鹌鹑似的亦步亦趋紧贴着。 只是脸上的庆幸表情没来得及收,被人撞着。 「药铺在这时易主,不知前情。杨衡,你对此事有何看法?」于直忽然点了‘他’的名。 「那掌柜的贼眉鼠眼,又支支吾吾,瞒的未必是蛊师相关,他看到你们着官服,当是便宜买的铺面,担心另出问题罢。」衡阳说话时不自觉板正了小脸,分析得甚有条理。 于直略作颔首,算是给予肯定。 衡阳又道:「主要还是基于于大人的反应,若掌柜的真有问题,必然当场就拿下了。能造下这样杀孽的人,不会是这样的庸碌之辈。」 有理有据。 于直微愣,旋即心里头俘获一种诡异的满足。他伸手揉了一把衡阳脑袋,忽而道,「真想进大理寺回去就好好读书,等考上了哥哥去讨你。」 小跟班三个字没说,这暧昧的一停顿,却叫内芯还是姑娘家的衡阳思绪一歪,歪到了‘小媳妇’上,一张小脸兀自涨红。 于直盯着。 衡阳的脸就愈是红。 终于于直没忍住,「你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要不要进去给看看?」 衡阳:「……」 什么旖旎烟消云散。 衡阳心塞得很,故意错落一步落在后头。 前面于直和副手正讨论案子,谈完了案子不知不觉又说起了杨衡,只是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这个杨衡来历不明,对案子又这样上心,大人带上他,可也是觉得他可疑?」 「没一个犯事的敢我身边凑的。」于直顿了顿,余光里扫见衡阳稚气未消的包子脸,「再说,这小兄弟还挺有意思的。」 衡阳在后头已经把心思转到了阿奎那,还有尸体焦黑上,脑海里兀的闪过一抹灵光,「是天灵蛊!」 于直随之在前面停下脚步。「什么?」 「洪春班被屠就是被种的天灵蛊,属恶蛊行三。」衡阳见他不明白,于是详说,「蛊也分医人还有害人的,恶蛊是害人的。天灵蛊是用名叫天犀的黑虫子炼制,天犀凶猛喜阴,寻常法子难以饲养,且这天灵蛊所需不少,必然要有一处饲养之地。山林水地,都有可能。」 于直随即反应过来,命人摊开了随身携带的地城图,将其中几个符合的用朱砂做了标记。 「找有迷瘴的地儿,就是你们所说的鬼打墙。」 「城北魇河。」于直锁定了地图上水流处,沉吟片刻画下了圈。随后,命人兵分几路,魇河则由他带队。 「一个黄毛小子说的,怎能当真?」副手当即站出来驳道。又或是真,岂不凶险。 「兹草研磨的粉可破,喏,就是你们背后药架子上的那种草,赶紧磨,万一阿……你们要找的人又跑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于直收拢地图交给副手,与他耳语,自然不至于同那样的人硬拼去,再看向衡阳则要古怪几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以前家里杂书多,多读书,是很有好处的呵呵!」衡阳一惊,险些激动露馅,额头都冒出汗。 「照他说的,赶紧办。」于直朝手下人吩咐,调派道。 —— 傍晚日落,深山尽处只听着淙淙的流水声,瘴气密布不见天日。 密林深处数十人以黑布掩住口鼻,蛰伏暗处。 于直将高于视野的小脑袋按了下去。 沙沙的响动,携杂笨重的脚步声。 一道人影渐渐从迷瘴中走向林中不起眼的木屋。襞须上的红线极是扎眼。 衡阳被于直几乎半摁在怀里,眼底掠过一丝诡异暗芒,连带身子都在轻轻颤抖。袖子下虚握成拳的手心放开,飞出一只小虫,直朝着老者的襞须去。完美融合。 时至戌正,衡阳才从外面回来,比原先预计的日落之前已经晚了几个时辰。 穿过角门,她不由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云隐斋偏院去。 直到一脚踩进苑子的那刻。 灯火刹那透亮。 宋吟晚就着花梨木的太师椅就坐在苑子中央,无论是从哪儿过,她那都瞧得一清二楚的。 衡阳心底原本就因偷跑出去虚得厉害,面上讪讪:「宋姐姐,还没歇呢?」 「等你。」 衡阳彻底耷拉下脑袋,瓮声认错:「宋姐姐别生气,我知错了。」 其实从跑出去那刻,她就开始担心了,只是抱着一丝丝侥幸能不被发现,不让宋吟晚担心……谁成想于直非得让她找劳什子蛊毒的书籍,又跟他二人在书铺了耽搁许久。 宋吟晚暗暗深吸了一口,从一早发现人不见时冒的那股邪火,这会儿又蹿了上来,「你还知错?」 v第二十九章[10.14]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顺手抄起了支在椅子旁的竹条,走向衡阳。后者看出她动怒,呆呆站着不知所措。 眠春看着这熟悉一幕,惊呼‘小姐’的同时就看见竹条扬起抽向了衡阳……脚边。只带起裙袂飞了一角,跟抽在元哥儿屁股墩上决然不同。 衡阳刚怕得闭上了眼睛,强忍着惧意没躲,却没预料中的痛意才悄悄地睁了眼,「宋姐姐……」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本事,就哪儿都能闯的,哪儿都能去的?就可以不用顾忌后果和旁人感受?」宋吟晚冷着面儿问。 「你明知那伙人是针对你和长公主的,还在这节骨眼贸贸然跑出去,你是想诚心急死我和你阿娘么!」 衡阳脸一白,有些被说中心思,随她话细细想才觉出一点后怕来。她咬了咬唇,听到阿娘越是难受,「要不姐姐还是打我出出气,我真的知错,下回再也不敢这样莽撞,这事千万别让我阿娘知道!」 「这会儿倒是念起你阿娘来了!」宋吟晚哼了声,决意给她长记性,「她将你托付给我,你若出点事情,叫我怎么跟她交代!长公主那还不知,今晨受召入宫了。」 衡阳猛地一顿,眼里顿生担忧。「是因我?」 宋吟晚看着她那张煞白小脸,到底没能完全狠得下心,「也未必,官家的心思不是我等能揣测到的。但你且记着,这事本就与你无关,就当是为你阿娘绝不能将会蛊的事透出去!长公主与官家一母同胞,情谊在,留在太后那也属正常。你且乖一些,让她能少些顾虑牵挂。」 衡阳顺势埋首在她胸前,闷闷地应声。「我很小心的,不会让外人知道!除了你和乔姐姐……」她忽而咬住唇,想到了另外一人。 心底略沉。 封鹤廷站在檐下远观着这一幕,从他家‘母老虎’发威时就在那,有这样的收尾一点也不意外。晚晚的强势与她的柔软,只对亲近的人展露。 宋吟晚那揉了揉衡阳脑袋,宽慰了道,「于直那确是个好去处,只是下回自个带些人,还得万分当心。他对你可起疑过?」 「应该不曾,于大人很……单纯?」 被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说单纯……再看衡阳这一身雌雄莫辨的男儿装,突然想到于直在丰乐楼那番话,表情划过微妙狡黠。 衡阳随后板正了神情凑到了她耳边说了许久。 宋吟晚的秀眉随之笼在一处,最后才道,「嗯,四叔信得过的人当是可靠,你且好好跟紧了。像这次这样,听他的。」 「嗯!」 衡阳受教点了点头,又跟宋吟晚郑重保证再也不胡来了,才回房去。 宋吟晚等人不见之后,朝向男人所站的阴影那,噙着淡笑问,「四叔,热闹好看吗?」 封鹤廷噙着淡笑走到她身边,抬手第一桩就是将她蹭开了点的披风系得更紧,黝黑的眸子不消说,‘不及你好看’的话意都在里头了,直让宋吟晚后悔问出来。 好在,他没说出口。 宋吟晚清了清微微发痒的嗓子,「忙完了?」从马场回来,就一直见他忙着,似乎也因为蛊毒的案子受了影响。 「洪春班之后又死了几个,也是蛊毒,鱼目混珠,原是愿意出证卖官鬻爵一案的证人悉数被灭口。于直追查蛊师,我去了案发地看看,找到一点线索,需得从长计议就是。」 宋吟晚温顺被他圈在怀里,哪怕是天大的事,两人分说即是分担,不至于胡乱揣测担心。这样想着,她又想到了衡阳,「你说她怎么能那么大胆,得亏是去找了于直。」 随即就将衡阳刚才所说的见闻悉数告之。 「那个阿奎那不是轻易能被制服之人,何况背后还有裴徵,于直选择撤回另做布置是机智之选。」宋吟晚顿了顿,像是有些无奈庆幸,「那一行人对上阿奎那未必是对手,不过有衡阳的‘啾啾虫’附在阿奎那身上,不难知道此人动向。」 「不会被发现?」封鹤廷轻轻皱了眉。 「衡阳说是她独门绝技,哪怕是绝顶的蛊师都不曾发现。从无失误。」 封鹤廷颔首,忽而叹了声:「她这性子随了谁?」 宋吟晚闻声不禁想到了长公主和陶驸马,轻轻低咳了一声,或许随了把她养大的师傅? 「陶驸马还在满京城里低调寻人,长公主未对他说明,无怪有话说孩子是来要债的。」男人随口一提。 听者有心。 宋吟晚愣了愣,这不是头一回听四叔这样说,心念一动,难道是四叔不喜欢孩子?然近来四叔待自己越来越好,却不想在这桩水到渠成的事上似乎有了隐隐的分歧。 她无意识抚了下小腹,又觉得没影的事儿就杞人忧天,当真是嫌眼下的事儿不够多了。 封鹤廷难得没有再回书房处理公务,两人便挽着手在小园子里随意走走,聊聊天。只是刚走了半圈,宋吟晚就有些缓了脚步。 这样好的光景有些时日不曾有,圆月与灯辉交映,让她有些不舍得睡。 封鹤廷却是察觉,眼眸一黯,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去了主屋。「我累了,今个我们早点歇息,明日开始且能好好陪你散步可好?」 宋吟晚起先一惊,连忙勾住男人脖子,对上那双眼就全明了。贴靠着他的肩,伸出食指隔着布料画着他锁骨的位置,无声咧了嘴角,「还要陪我去吃丰乐楼的烤鸭和蟹宴。」 男人脚步停顿了一刻,传来哑声难忍的胸腔嗡鸣。 「依你。」 主屋内室里,盈满了与女子身上一样的淡淡馨香,一如海棠初绽的娇美。 封鹤廷将她轻轻放在衾被上,又为她脱掉绣鞋,眼神里一簇幽火烧着,仿佛也烧到了她身上,温热霸道的气息一寸寸逼近侵蚀……吞没。 房里侍候的人,早在主子进门时都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小公爷那是要吃人的架势,嘿。 宋吟晚只是被他那样看着,身子就下意识开始发软,显得特别没有出息,为此,她挺了挺背脊故作镇定,心底却开始慌张和期待起来。也已经好一阵都没有…… 只是男人抱着的手未松,也没心急欺身,轻轻一摆,让她侧过了身。宋吟晚:「……」 「今日紧绷了一整日,我替你揉揉。」 宋吟晚‘嗤’的一笑,像突然泄了那股紧张劲儿似的笑得开怀,随后配合地躺好享受着,心底甜丝丝的。 手掌的力道恰到好处。 先是从腰腹,打圈的,一点点按揉,缓解了身子的酸麻乏累。一路到匀称的小腿,极是舒快惬意的。 宋吟晚趴着,只觉是晒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一松一弛间舒服得指尖都绷起,又松开,涨成了粉润的色泽,引得男人眸光愈深。 宋吟晚忍不住舒服的「唔」了一声,浅浅喘息。 v第三十章[10.14] 这一声竟如此销魂。 全是因为男人的手掌钻进了衣裳里,肌肤相贴,大掌的抚触如电流击中……宋吟晚白皙的脸蛋腾一下红了。 「夫人可满意?」 「满、满意。四叔……」软呼声里带着娇俏带着求饶的意味,却也是无比的娇媚动人。 「那我便要讨赏了。」 一双玉足划转,莹白稍纵即逝没入锦被。如玉石投湖,一圈圈旖旎波荡。又似雄鹰展翅,俯冲翱翔,起起不绝…… 翌日,宋吟晚醒来,身边又没了男人的身影,床畔还留有余温。她浑身发懒,回想起昨儿夜里……四叔特别温柔,体会交、融更深也更不同。 她红了红脸,忽而瞥见了柜子上的星盘。上面的墨玉珠已经有两月未动过。 电闪雷鸣间,宋吟晚脑海里划过一个不确定的念头,惹得当即坐起,变了神情。 「眠春,我上回那事儿是什么时候来的?」宋吟晚隐隐猜到,却又跟着确认似的问了一遍。 「是在月初,咦,这都快月末了……」 祝妈妈进门来正好听见,可比懵懂的眠春有经验多了,抑不住的激动,「小姐可是有喜了?!」 宋吟晚当下的表情有些茫然,惊喜交杂翻滚过,‘宋吟晚’的月事不准,她便没在意,可万一真要是…… 「难怪,难怪最近小姐觉多泛懒,还喜食酸味的,哎哟,老天爷保佑,这是要给姑爷开枝散叶,添丁咯。枕月,枕月,去,去叫个大夫赶紧过来看——」 「等等。」宋吟晚忽而叫住,眼里已经恢复清明,以至于还掩藏了一丝丝旁的情绪。「回宋国公府,回去后再找大夫。」 宋吟晚的脑袋懵了下,清醒过来便作好了决定。 坐上马车里仍是想,万一只是自己和祝妈妈想多了,岂不一场乌龙。 再者府里要避开四叔耳目不易,何况还有个周姑姑。 还有四叔……四叔可会想要这个孩子? 宋吟宛再次抚上小腹,体会着这等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惊奇有之,惊喜有之,还隐杂着丝丝忐忑。 一等到国公府,她一提这事,长乐郡主便当即舒展了愁容,二话不说就让府医过来。仔细诊过,便双手抱拳恭贺起主子。 「夫人有喜了,贺喜夫人,贺喜郡主娘娘。」 当真有了。 宋吟晚木木地由着长乐郡主喜不自胜地抚着她的小腹,听着她高兴地给人打赏,都跟隔了层似的听不真切。随后涌上的喜却是确确实实的。 这宝贝是她和四叔的! 「晚晚,我要做外祖母了。」长乐郡主拉着她的手,声音里尽是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大夫说月份小,可你的身子,还有腹中的孩子都好,他把你照顾得这么好,我……」 说着说着,眼里就泛起泪光。 只是这样煽情却被‘哐啷’声陡的打断,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儿里还夹杂着姑娘尖细刺耳的哭声。 长乐郡主登时想起了什么,叱问过来报信的婆子,「孙夫人可送走了?」 「没呢,二小姐不知从哪听得了勇毅伯爵府要退婚,正赶了前头同伯爵夫人闹呢!」 长乐郡主怒起,余光里瞥到晚晚才克制没弄出大响儿,压低声音咬牙切切,「这死丫头是存心不想活了罢!」 「勇毅伯爵府退亲?原不是一口答应得好好的?」宋吟晚开口问询。 「一开始是好,那孙夫人巴不得下个月就把事儿办了,谁想那死丫头的脸不知怎的起了疱疹,烂了脸了,大夫说就是好了也是要留下疤。这事哪能瞒啊,你父亲也是这样想,所以前两日碰着勇毅伯时就给说了,这不今个伯爵夫人就来退亲了。」 长乐郡主头痛地揉了揉眉心,「走了个祸祸家的主,还以为能太平了,谁成想留下的俩也不让人省心。章哥儿跟变了个人一样课业一落千丈不说还成日找事,另一个就更不用说了,跟她姨娘一个德行,仗着你父亲宠,你看看都敢跟人伯爵夫人闹去了,不成,我现在就过去好好打醒那小蹄子!」 「我一块去。」宋吟晚也跟着起身一道。 「不用,你就在这歇着,我让焦妈妈给你备点吃食,你有了身子可别遭那些个烦心事了。」 刚怀孕,头三月正是要紧。 「阿娘,无碍的。宋吟霜好教训,可孙夫人,为人出了名的心性刁钻刻薄,我怕你一人应付不来。」 「她人在国公府,还能吃了我,再说是那庶女惹的祸事,她还敢刻薄我不成?」 「哪个也不敢刻薄您呀。」宋吟晚换了个迂回说法,「我就是想看看阿娘是如何收拾她们的,我站得远远看。」 正说话的功夫,于三娘从外面马车上取来藤鞭。宋吟晚拿在手里,给郡主瞧,「四叔给我傍身的,说可比竹条子抽的不费力多。」 四叔还说不怕事,完全是要把她宠得骄纵无边的架势。 长乐郡主看得失笑,另嘱咐了几个粗壮厉害的婆子仔细看护,才带去了前院。 只是还没走到那,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给刺激得不轻。小陶那丫鬟紧紧拉着三道门那的门扉,用身体堵着。不断有穿着和府里不一样的仆妇上去拉似乎是要把她拉开,却和府里婆子丫鬟扭了一块。拽头发的拽头发,扯衣服的扯衣服,浑没有章法体统了! 「住手!」 长乐郡主的声儿被淹没在嘈杂纷争里。 离门不远,孙夫人被那胡搅蛮缠的磋磨出火,怒的一把扇掉了宋吟霜脸上蒙着的丝巾,「怎的,你还想凭你这张烂脸嫁伯爵府不成,还只是一时,糊弄谁呢!」 宋吟霜顿时疼得尖叫了声,又死死捂住脸,即便再快,也是叫人看到了此时脸上那可怖情形,拼命摇头嚷着‘不是的,是一时的’,不知是说服旁人还是想说服自己。 直到‘啪’的一声鞭响,把她惊醒了似的,也把一众殴打的给惊住了。 鞭子一头执在长乐郡主手里,「哪个敢在这儿闹,我就赏她个皮开肉绽。你们当国公府是什么市井地方,能容得你们撒泼!」 跟着长乐郡主来的婆子仆从上前,分开了两拨。府上参与动手的,被长乐郡主一扫,狼狈之余纷纷低垂了脑袋,惶恐的很。 独独宋吟霜捂着脸,从指缝中透出怨毒晦暗的眼神。她死死盯着长乐郡主和她身后的宋吟晚,都是这对母女俩,一定是她们告诉孙夫人才会让人来退婚,她们就是见不得自己好,满心怨恨化作一声洇着哭腔的凄厉质问。 「夫人,姐姐,你们为何要这样害我!」宋吟晚赤红着眼,怒指向二人,却在发现周遭眼神变化时痛苦捂住了脸,表情霎时扭曲了起来。 v第三十一章[10.20] 眼看着自己差一步就要成为勇毅伯爵府新夫人,虽不及宋吟晚嫁的,可也是举京难得的高门大户,而今却生生被这母女俩给搅和没了,她怎甘心! 这种痛远比身体所受更难忍受! 宋吟晚看着在那歇斯底里仍企图作死的女子,脑海里只浮现‘死性不改’四字。非高门不嫁,可那高门后宅又岂是容易,孙夫人的迫切反而透露些许内情,也只有宋吟霜被权势迷眼,竟还能做出拦着人不让人退婚的昏头举措。 长乐郡主黑着脸,可也没再像以前那样沉不住气,栽那丫头的话坑里被牵着走。「都愣着做什么,没看到二小姐病得糊涂,赶紧把人送回房去叫大夫!」 「放开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等爹回来,一定会给我做主的,你们休想得逞!」宋吟霜哪肯这样走了,她满脑子只剩个念头,若是要让孙夫人这样走了,她这辈子才是真正完了。 于此,踢打啃咬,什么招儿都使上不肯走。活像个疯子。 孙夫人看的嘴角直抽,后怕地整了整衣衫鬓角,「都说宋二姑娘知书达理,名门闺秀如何如何,百般闻名还真不如亲眼见见。」她一顿,言辞愈是犀利,「就这还名门闺秀,我看她坏的不是脸,是脑子罢!」 这是恨宋吟霜让自己也丢了丑,冷冷耻笑道:「我原是看着郡主娘娘和你长姐那的面子才愿意让你进门做我家儿媳。可谁曾想,竟是个这样的,和封家三郎勾勾搭搭,又跟市井戏子厮混,如今还这样作妖,简直可笑,这种儿媳我是万万不会要的。」 看着郡主娘娘和宋吟晚的面儿这话,还有孙夫人那鄙夷眼神都深深刺进宋吟霜心里,锥心刺骨。 她一个失神的瞬间就被婆子牢牢制住,给押送回房。 长乐郡主收回目光,面向一脸精明作打算的妇人,「让孙夫人见笑了,姑娘家都爱美,突然有此变故大受打击才如此。话说回来,令公子一表人才,孙夫人一定能觅得称心如意且肯好好服侍令郎的儿媳妇。」 孙夫人闻言一顿,脸色略变了变,话到嘴边改了告辞。 长乐郡主等人走了才回身问女儿,「还真是这样就把她给打发了,话里有什么玄机?」 宋吟晚摇摇头并不清楚内情,不过是叫阿娘提一提,免得那位夫人得寸进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而今看,反而更像是有鬼。不过也和她们没瓜葛了。 这头送走勇毅候夫人,又关了宋吟霜。长乐郡主将在场的下人又敲打一番,遣散了人,和宋吟晚一道去正厅。 且还得处置后续事宜。 宋国公接到家里来信便告假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一到正厅看到宋吟晚时稍稍愣了愣,「家里出了什么急事了?」 长乐郡主便把事情前前后后详说了遍,最后才拿起帕子像是难受的假意抹眼,「晚晚回来趟看我,却累得她一块被人家看笑话。这简直是要把咱们国公府的颜面都给丢尽了!」 宋国公越听脸色越沉,看着一贯强势的郡主这副模样,先耐心宽慰了几句,转头便让人去把宋吟霜给叫过来。 宋吟霜是哭哭啼啼进来的,脸上的丝巾重新蒙上了,连身上的裙衫都换,看起来委屈至极。「爹……」 「今日勇毅伯爵府夫人来府上,你拦着不让走可有其事?」宋国公没脸说被退婚一事,说实话,女儿的脸被香毁了,可说起香的来源就要扯到那戏子去,整个戏班子都被弄死了,哪还敢在往里掺和。 只能自己咽下这口气。 可对宋吟霜也有了几分自作的怨怪。 宋吟霜有些怯怯地对了一眼,又被喝问了声,不敢欺瞒应了声,「是,不过爹我是有……」 宋国公当场气的扇了其一耳光,「哭什么哭,我都替你丢人,婚事被退了,竟还腆着脸拦人,我们宋国公府缺他们家一个女婿?」 宋吟霜不置信地捂住火辣辣疼的脸,再看向宋吟晚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爹!你怎能信她们污蔑女儿的!」她也知自己现在模样,若湿了丝巾是何等丑陋,故是眼眶含泪悬而未坠的可怜神情,「好好的,孙夫人是如何知道的,婚事被退可不是得问夫人和姐姐,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能叫你们伙同一个外人来败自个家的脸面!」 宋国公浑像是不认识自个女儿一般,愣愣看着。 「爹,说到底是女儿不如姐姐,没了姨娘疼爱,连爹爹也……」 「住口!」宋国公气恼羞成怒地喝住了她,气得指着她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睁着眼便随口就来冤枉诛心的话,我倒从前是真不知,你,你这样‘伶牙俐齿’,能耐过人!」 「爹?」 「我没有你这样不知羞的女儿!你母亲和姐姐为你亲事忙乎,到头来落你这儿没半点恩,口口声声说她们害你,孤立刻薄你。可从刚开始,你母亲就没说过你半个不好,只道是你受了刺激情绪不稳,却换的是狼心狗肺!」 「老爷,平日里我嘴笨,这才少说少错,不想,孩子竟是那样想我的!」长乐郡主适时幽幽道了一句,此时情景绝好不过。 宋国公看着哑然做不出反应的二女儿,当真是失望透顶。 长乐郡主有些头疼,「孙夫人那人……许明儿这事就要传的满汴京皆知了。」 「留在京城里是笑话,那要出了京城呢?」宋吟晚思忖,权作为国公府考量自语,旋即就和宋国公对上了视线,才意识不妥似的,「我只是想妹妹的年纪不可再拖……」 宋国公却是心思一动,看向宋吟霜正色道,「那就回冀阳罢,正好也能养养你那张脸,再给你谋个人家,到底在老家有根基,也能好寻亲事。」 「我不回冀阳!」宋吟霜待看清宋国公的认真意图,再忍不住慌了起来,「爹,不要把我送回老家去,那破地方——」 「你爹也是从那走出来的。」宋国公寒彻了脸。 一句堵住了宋吟霜的嘴,她还想说,想说些挽回,可宋国公却烦了她哭闹,让人带下去禁足在自个苑子里,只道不日送回冀阳去。 宋吟霜真真是不知死的踩在了宋国公的痛处。 从头到尾,宋吟晚多数作了个旁观的,看着长乐郡主拿捏处理,和宋国公相处也不像之前那样别扭。这样看,两人感情似乎有所转变,长乐郡主对宋国公的若即若离,且自在得乐的态度,又重新吸引了宋国公。 宋吟晚看见在宋国公怀里的阿娘朝自己挤了挤眼示意,不由是彻底放下了心。不管怎样,都是在夫妻相处之中寻到了令自己舒快的方式,她过得快活才好。 只是阿娘怎么还在冲自己眨眼? 她愣愣地朝后面看,就看到了男人熟悉的墨衫,「你怎么来了?」 封鹤廷笑笑,眼底那意无非是她在这。 宋吟晚被调戏得没了脾气,轻轻拄了他一下,示意宋国公和长乐郡主还在呢。便看他浑若自然地冲二人作揖,「岳丈大人,岳母大人好,今个有事先带晚晚回家,改日再来一起叨扰。」 长乐郡主想到女儿急吼吼来的那桩,再看女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倒是当局者迷,看着女儿被迷迷糊糊带走,靠着宋国公笑得不行。 「我这女儿看着精明的,轮到自个的事却难得糊涂,无怪被她男人吃得死死的。」 宋国公娇妻在怀,最近总能看到她这模样,心生喜爱的同时心底看向妻子添了几分柔情,「嗯?晚晚什么事?」 「老爷,您要当外祖父了。」 这猝不及防的好消息让宋国公愣了片刻,涌上喜色,「我要当外祖父了,好,真好。」小两口如漆似胶也是好……端看两个女儿的结局,又惹了一肚子五味陈杂。 他面色讪讪,「夫人以前多担待了。」 长乐郡主兀的一僵,又放软了身子,「老提以前做什么,回头我得去跟我姐妹讨讨经验去,她家的两个虎头虎脑的我瞧着都羡慕久了,要是一个像晚晚,一个像姑爷就好了……」 v第三十二章[10.20] —— 宋国公府外,封鹤廷扶着宋吟晚上了马车,后者被念叨着打了个喷嚏,男人就把氅衣脱下罩了她身上。 宋吟晚虽说奇怪四叔来接,可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在马车上把今个勇毅伯爵府退婚的事给说了,正好把她回娘家的真实意图给盖了过去。 等回了府上。 宋吟晚便觉出点奇怪,四叔还是和平时一样,可又有种莫名的不对劲。 直到晚上二人躺了床上。 封鹤廷侧过身,看向那双望着自己的水灵灵杏眸,像是无奈叹息了一声,「夫人,可还有事没说?」 「啊?」宋吟晚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一双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小腹,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这动作,最近还有些熟悉! 「瞒着我去,可确准了?」问这话时,封鹤廷的声音反而有一丝丝的不稳。无疑是初为人父的紧张与兴奋。 宋吟晚瞧得清楚,兀自一阵磨牙,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想透了这阵异常的温柔。「你早猜到了?!」 她又猛地想起昨儿夜里的索取—— 封鹤廷欺近:「我问过林太医,只要注意力道就好。当是体恤我接下来需得煎熬十月的辛苦,嗯?」最后上扬的尾音含着丝丝缕缕的笑意,分明是故意揶揄。 太——不要脸了! 绿玉枝头一粟黄,碧纱帐里梦魂香。 满城的金桂在秋色里尽放,米粒般大小的花朵儿一簇簇迎风招展,香动汴京。庆丰街上戏园子惨案没过几日就被西街古玩铺牵扯出的贪官污吏给盖了过去。 事情的起因是兵部侍郎在古玩铺购画,因不懂行,遂让掌柜的代为挑选。而没穿官府的郑侍郎被当了肥羊狠狠宰了一刀,拿到手一幅小儿胡乱涂抹之作,惨遭一众好友笑话。仔细追究才发现这铺子古怪。 一笔买卖动辄几百几千,均数却是在四五千两,逾万两的却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末流之作。寻访暗查才知这是财神窟,收贿受贿的赃银转一圈成清白的落了贪官口袋。掘一萝卜坑拉出一串,最后查到古玩铺所属之人刘嗣源,乃姜夫人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姜国丈的大舅子。 财帛动人心,何况被罚没的钱财对老百姓来说跟听天书似的数儿。 有人打趣早知该叫家里的小孩儿拿灶灰多作些,按着五文钱卖,都是实打实挣钱的买卖。 这一事又把姜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就算是刘家出来认罪,也没多少人认为姜相爷能撇清干系。前面还有个三皇子的案子,哪是回回都能是被连累的。 只是‘画画’风波才过一天,风向却陡然变了。另周家所辖楚地入京重告,其每岁户里不论主客都要征钱一千,充作‘平安赋’,巧立名目大肆搜刮民财。还真是谁的屁股都不干净,谁也别想好过。 两边斗法早已露过端倪。 要说这是朝堂上的事,离老百姓远了。可南街十三巷那些个烟花之地,就不一样了。刘嗣源入狱当日,万花楼里有人一掷千金捧了一位名叫朱珠的姑娘坐上花魁宝座,巧的不单是名字,就连样貌也和相府千金几乎无二。惹得平头百姓纷纷前去观瞻,险些踏破万花楼的门槛儿。 能如此辨认,如非是姜玉珠平日里往戏园子跑的次数不少,那张脸在汴京城里算不得出挑,但绝对是最容易认出来的名门闺秀。 只是好好的世家千金像一个花魁,说膈应都是轻的了,尤其一些‘名门’公子哥儿们故意捧着,可就完全是羞辱之意了。 整整一月,事儿一出接一出,就好比炉子上反复烧着的锅,沸沸扬扬的。 便是这在等情形下,迎来了秋狝的正日子。 原本,宫里曾传出消息,今年的秋狝由姜相爷代为主持。而今,打头的明黄色车辇显然是官家亲自。到底是消息有误,还是嫌隙变卦唯有当事的清楚了。 吉时整,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自朱雀门出发,两边官兵夹道,拦住了围观百姓。为首的自然是官家嫔妃,皇子公主们,再往后是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劲装利落的文武百官们。他们的亲眷则随在后面,依照品阶分十数辆车辇而坐。 宋吟晚同乔平暄后上,坐在马车靠外面,一眼就瞧见了里面的姜夫人和姜玉珠。初初碰上视线,姜夫人便温柔地朝二人点头致意,而后方是和张老夫人继续聊话。 只是后者上了年纪困乏,没一会儿便阖着眼倚着软垫睡着了。张家小姐守在边上给她时不时拉把滑下来的毯子。一次毯子掉了宋吟晚那一边儿,她便顺手捞了把,得了张小姐一记感激笑容。 对面坐着的姜玉珠却是不阴不阳的冷哼了声。 应该说从宋吟晚上来开始,姜玉珠都是那副态度。不过这三个没哪个会搭理她罢了。 「听宝衣阁的师傅说,张小姐月初也在那定了一套嫁衣,可说准了是何时办?」乔平暄跟张家小姐算相识,一起的话头便是两人的终身大事。 「三月,与你正好差了一个月。」 「开春了暖和,我特意叫师傅往里面多缝了一层里衬,就怕到时候冷。」 「回礼可想好了?还有要准备的……」 两个待嫁的姑娘,一位已婚的夫人聊得停不下来,另一侧的姜玉珠这下连哼哼都不哼了,那是一种完全没法融入的尴尬,不过这位主儿心气高着,压根也不屑融入,只是耳朵却是支棱着听。 且听听这些个‘庸脂俗粉’嫁个破落户还能这样高兴,啧,怪是心酸的。 乔平暄一回首,恰好瞥到了姜玉珠那一对高高在上的白眼儿,微微眯眼转而道,「要说最近这阵的事儿还真是不少,你们可知昨儿夜里南街那边可又死了个。」 一听是三教九流之地,姜玉珠更不屑了,却见乔平暄直直睨着自己又道,「死的是新晋的花魁,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七窍流血从楼台上摔下来,听说连脸的样子都变了,可是吓人。」 「变脸?」宋吟晚一下就抓住了重点,看向了姜玉珠。姜玉珠同裴徵关系匪浅,而裴徵身边那名蛊师想是厉害…… 就连张家小姐都蹙眉凝向姜玉珠,毕竟恨到想要毁掉脸的,怕只有姜玉珠了。 姜玉珠浑不甘示弱地狠狠回瞪了过去,还瞪得更凶。「看什么看,也不知道避忌讲这种晦气东西。有些人就是正了嫡女之名又如何,骨子里的是改不掉的。」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姜小姐,但凡行得正坐得端,寻常唠嗑的小事又何须避忌紧张?」宋吟晚似笑非笑地觑着她,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而这话却正正戳中姜玉珠心虚处,最终没抵住宋吟晚那冷锐气势,咕哝道一句‘不争小人言’避过。 她心里头盘算着另一茬,在母亲那意外得知裴哥哥的真实身份那刻起,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成为裴哥哥的妻,这些跟自己作对的混账东西,还有极让人不顺眼的宋吟晚,日后都会完全被自己踩在脚底下,要生要死都在她一念! 宋吟晚从姜玉珠诡谲多变的脸色上收回目光,暗暗敛过笑意。 这姑娘无疑是姜家狐狸窝里出的异类,那样蛮横直白的‘单纯’。于旁人来说,却是极有益的。譬如,花魁之死令拿着官牒‘离京’的衡阳完全洗清了嫌疑。 姜玉珠暗暗赌咒似的要叫宋吟晚不得好死,却愈是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从东方日出,到霞光斜缀天边,秋狝的队伍行了约莫一日抵达了晬河畔,一汪碧水掩映在山林中,风光旖旎,围场辽阔放眼不可及。 到了围场,宫人们便开始安营扎寨,从正中明黄那处扩散开去,间隔有距,看上去井井有条,错落有致。 v第三十三章[10.20] 一顶顶帐篷搭建完毕,晚宴一同筹备结束。 在十米开外搭起的半丈高圆台上,官家坐在长条桌前,周皇后与姜贵妃一同伴驾左右。宫里有太后坐镇,至于两位同来,无疑是先前有传闻出官家想以秋狝来考验几位皇子,许就此定下储君人选。 官家的身子每况愈下,入秋时染的风寒到现在未愈,总不时掩着唇咳嗽几声,便长话短说。「……今个诸位爱卿且是尽兴,也好好歇息,自明儿起三日之期,可叫朕好好瞧瞧咱们大梁栋梁是如何威风能耐!」 「谨遵皇上圣意!」众人举杯异口同声。 文武百官在营地席地而坐,觥筹交错。 宋吟晚在女眷席,离了约莫几丈远,却在这微微暗沉下来的天色里一眼搜寻到了封鹤廷。男人和姜相同席在前列,朗眉星目,唇红齿白,无疑是人群里最显眼的存在,灼灼跳耀的篝火衬着那英俊面容,有一种孑然于世间的桀骜不驯与孤冷。 独独在和女子的目光相对时那一笑,顷刻间化去所有锋芒,转作柔情。叫周遭都能看得分明。 再往篝火另一头看去。 那名女子的容颜更是叫天地为之失色。薄茶沾唇,媚而不妖,清浅笑意便叫人荡然失了魂。 坐在高台上更能将这底下的一幕幕看得清楚,姜贵妃端起一碗祛寒汤予官家,同时发话软媚央着官家,「这一路来,臣妾身子都乏,皇上陪臣妾回去歇歇可好?也好叫底下这些个都不拘束了,饮酒的饮酒,歌舞的歌舞,且由着他们去。」 官家原也撑不到宴席结束,姜贵妃这话正好成全了他的意,让人传达尽兴的话意,便和姜贵妃一道离席。 周皇后晚了一步,被撂在高台上,也只是脸色变化一瞬,端的是高贵端庄坐镇之上。然目光所及瞥见皇儿痴迷眼光正对着宋吟晚那方向,借着掩袖喝酒的姿势低声训斥。「此行你决不可出差错,私底下你如何胡来我且不管你,但宋吟晚,眼下你决不能动她一根汗毛。」 二皇子贺祟收回目光,轻咧嘴角,「母后放心,儿臣明白的。」他掩唇,随了周皇后那样貌男生女相有些阴柔,于那阴晴不定的性子相合,叫人看不清楚真实想法。 周皇后暗暗叹息了一声,只当他是听进去。 贺祟又饮了一盏,隔空与封鹤廷举了举杯,示意相碰,眼底却是溜过一丝阴鸷。他和封鹤廷没差几岁,后一个却因父皇赏识,从太子伴读升作副教太傅,从十岁开始,便成为上书房所有皇子的噩梦,嗬…… 有些东西,愈是说不准动,就越是挠心挠肺的勾人想要。也没有他得不到的。 夜渐渐深了,营地里乐声靡靡,歌舞翩翩。 宋吟晚本就坐车乏累,饱餐过后便先回了帐篷住处。也是出来深山野林,她才发现原来她对这样幽阔的景儿是会害怕的,就在刚才回来路上所见,总好像黑暗中有恶狼什么的东西会突然蹿出来似的。 好在,这帐篷是她和封鹤廷睡。 简单的换装梳洗,宋吟晚换上寝衣,一头乌发懒散垂在肩后,留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照明,等四叔回来。 山林处,风声呜呜。 夹杂着隐绰传来的喧闹人声,衬得帐篷里几分幽静。 忽然随着帐帘被掀开涌入的冷风吹熄了火光,覆灭的一刻,宋吟晚只来得及看到来人衣袍角上绣着金丝的祥云纹路,绝不是四叔今日穿戴! 「什么人?!」 「是本宫。」 来人柔媚的声儿,随那散着幽光的宫灯一道进了帐篷里。几乎是同时,宋吟晚按住了于三娘的手,指尖碰到匕首的冷硬触感,和手心里的凉意呼应。 「贵妃娘娘金安。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宋吟晚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朝着姜贵妃盈盈一福身。 来人的身份并不让人能松口气,反而更是提高了警戒。 「封夫人无需多礼。」姜贵妃虚虚笑了笑,也被方才突如其来的黑暗惊着了一刻。「说来是本宫叨扰了,方才见你没吃什么就回了帐篷,便过来看看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可用叫太医过来?」 「谢娘娘关怀体恤,是这一路来有点乏累才想着早些歇了。」 随着宋吟晚的话音落下,帐篷里的灯被悉数点亮,一室盈亮。 灯火下,姜贵妃锦衣华服,裙摆处金丝绣的祥云随她走动若浮云流动,珠翠华光映衬,端的是妩媚高贵。走到宋吟晚跟前,便亲热拉着一道坐下了。 「前些时候在宫里见着郡主,你母亲气色是越来越好,和长公主两个明明是同岁,却是你母亲看着要显年轻多了。」 「母亲近来和秦地来的姐妹时常相聚,心情确是阔朗不少。」 「原是如此……」 两人闲话间,于三娘奉上了茶,随后就被随姜贵妃同来的宫娥拽了拽,示意往帐篷外去。于三娘抿唇看向宋吟晚,得了示意方才跟着一道出去。 帐篷里剩了二人。 闲续的话自然到此为止。 烛火下,宋吟晚浑若自然地为她添茶,莹润白皙的面庞被映上了一层暖人的橘色。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一种娴静美好。 姜贵妃捧着茶盏小口抿着,落在宋吟晚身上目光掠过一丝暗芒。这样化去锐利棱角,宛如一汪春水的娇软美人,无怪会叫男人痴狂。只是这潭水太静了,静得愈是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封夫人。」 老老实实侍候的宋吟晚略是抬眸,作是恭敬受训的态度。 姜贵妃微微眯起眼,上一回在骊华宫她也是如此,唇角愈是展了笑意,「封夫人觉得本宫如何?」 「娘娘矜贵不凡,端庄贤良,乃是我等向学之楷模。」宋吟晚乖顺作答。 这样痛快回答却是让姜贵妃噎了一记,她岂是那意思,仍是得自己将话意扯回来,「可本宫怎觉得封夫人对本宫是阳奉阴违,本宫所言,你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宋吟晚当下便站起,神情惶恐:「娘娘明鉴,我对娘娘绝不敢有半点不恭之心。」 「却也没半点投诚之意。」姜贵妃主动补上了半句,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宋吟晚却是露出了苦笑,「娘娘,主君做主的事,岂是我几言几语能改的。说多了,反惹了厌弃。」这一副委屈心酸的口吻,是四叔在出发前与她商定的,从骊华宫那次看来,姜贵妃势必会找来,只是没想到会在头一日。 说到底,还是急了。急周家的势头,更急封鹤廷在官家面前会站了哪边。 姜贵妃沉吟良久,「同是女子,本宫怎会不明白呢……」 她说着站了起来,像是不经意打量帐子里的环境,只是神情幽幽。宋吟晚从正对摆放的铜镜那看得清楚,却低眉顺眼,愈是恭顺。 「在后宫之中争一个男人的心争一辈子,本宫是赢家,可就算如此,本宫也还是不够了解皇上心里想的。」姜贵妃绕着这一小方桌慢悠悠走过,拂过桌沿,「说到底,男人更了解男人,何况皇上一向对小公爷厚爱有加。」 「皇上隆恩浩荡。」 v第三十四章[10.20] 「周家若不是得了你家通风报信,如何能让本宫父亲栽这样跟头。就连本宫的妹妹所受,都和你家那位有牵扯不尽的关联。」姜贵妃突然站定,在离床帐不远,直直凝着宋吟晚。 「贵妃明鉴,这又是如何说——」 最后一个‘起’字未落,姜贵妃手里陡然露了一截红,顷刻缠上宋吟晚纤细脖子,阴鸷贴在她耳畔问,「封夫人到现在还觉得本宫好糊弄……可只要本宫手动一动,封鹤廷回来面对的就是一具尸体。」 饶是宋吟晚反应快,也只来得及攥住布条,抵抗那勒紧之力。 铜镜里倒映出姜贵妃恶毒扭曲的面容渐是狰狞,她死死拽住手里的布条,手背上青筋乍起愈收愈紧,「跟本宫为敌,这就是下场!」 任何跟她作对的都该死! 「娘娘……」宋吟晚被勒得越来越喘不过气,挣扎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姜贵妃神情阴鸷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子,在她呼吸微弱的那刻,突然松开了手。红绸布条落在了地上,与之一同的还有软倒在地,不住呛咳换气的宋吟晚。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眼神就像看随时碾死的一介蝼蚁。弱小,无力反抗…… 宋吟晚捂着胸口,就在刚那一瞬和那日濒死的那刻重叠在一起,却再没有当时赴死时的遗憾,唯是满心的不甘和不舍。当下胸口起伏剧烈的感觉并不好受,宋吟晚强作镇定,暗暗将匕首藏了回去。 一只纤手涂抹了殷红指蔻伸过来搀扶。 宋吟晚下意识瑟缩了下身子,就着方凳站了起来。正正对向姜贵妃换上的那张温柔面孔,权作畏惧之色。 「封夫人这是怎么了?」姜贵妃甚是关切问道。 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令人毛骨悚然。 她靠近一步,宋吟晚且退一步。 在两三步外止住了步子,姜贵妃整了整衣袖,似掸去惹上的尘土,在那一刻,神情方是与刚才的狰狞扭曲相重合。那张艳丽逼人的脸,只让人感觉到森森寒气。 宋吟晚打了个寒颤,踌躇良久方是憋出一句,「娘娘是同臣妇玩笑。」 姜贵妃予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施施然朝着帐篷外去,一句‘谁知道呢’悠悠荡荡留在了帐内,透尽深意。 宋吟晚当是垂首恭送,闻言,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直到帐帘被人再度撩起,宋吟晚惊看向来人,一霎软了眼神。「四叔。」 封鹤廷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神情,顿时眉梢一皱,便听她又道,「抱抱我吧。」浑然一震,走到了她身边,她便主动环住了他的腰。 「发生了何事?」他沉声问。 宋吟晚却紧紧依偎着这一刻,感受男人温热胸膛里的心律跳动。想到差点就有可能见不到,她不由抱得更紧。 只是想到男人曾经失去过一回,她便不想提这茬。 宋吟晚抱够了,也觉到男人的不罢休,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眼神略有一丝闪烁,「这里不比京城是在外头,黑黝黝的……我怕。」 「……」封鹤廷自然知道她没说实话,想问,只是在触及那双水汪汪的小鹿眼眸时,无声对了片刻,敌不过自己心软,掠过无奈。 他折身往外走。 宋吟晚忙不迭抱住,小声委屈,「你干嘛去?」 这下是当真看出怕来了。 封鹤廷意识到稍许,掠过一丝懊恼,顺势将她抱起,「夫人怕黑,这一宿需得多备些。夫人若是一个人留在这怕,就随我去。」 宋吟晚凝着他,再看这等羞人的姿势过去……就知道自己又被他调戏,她抿住唇角,心底浮起几分恶劣,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近乎是贴着道,「不用,有四叔抱着就不怕了。」 果不其然,封鹤廷止住步子,同时也僵住了身子。 他眼眸瞬时沉了下去,哑声问:「……只是抱?」 宋吟晚心微微一颤,在发现男人抱着她转向床榻时,心底不由对自己‘计策奏效’起了兴奋,恶劣的想让男人失控,也想由此平息内心残留的死亡阴影。 ‘獠牙’轻轻咬合在他脖子上,咬完还不忘舔舐过。「是这样‘抱’。」她头一次在夫妻之事上主动,到底有些羞涩,莹白肌肤里透出的绯色蔓延,却瞬间点燃了男人深藏的兽、欲。 宋吟晚迎上那双黑眸中的狼光,面上滚烫,最终是埋首在他褪尽的胸膛前,羞赧万分说道,「你,你记得轻点儿。」 男人却伏低了身子,在她耳畔道了一句,叫宋吟晚猛地僵住,想反悔已然没了退路。 坏不过四叔! 暮色四合,野地苍茫。 营地的火把每五步一个间隔,照射在四周呈现出一种半昏暗之景。一队队士兵在帐子之间来回巡逻。 宋吟晚枕着封鹤廷的胳膊,听着外面传来忽远忽近的脚步声,把脑袋埋更深了。 这帐子还真是……不隔音! 封鹤廷搂着‘投怀送抱’的小娇妻,嘴角的弧度更甚,「我倒不介意,不过今个你累着,咱们回府再补上。」 宋吟晚木着脸,寻摸到他腰上使劲掐住。 补个鬼! 男人没躲,反而把胳膊抬高,让她枕得更舒服点儿。眼角余光瞥到了女子脖子上的浅粉淤痕,眼神暗了下去,「要是不来,许就不用遭罪了。」 话语里的森然悔意,令宋吟晚怔了怔,旋即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 「衡阳的‘啾啾’就在这,那二人定然混在其中,我怎放心……」她得了衡阳的蛊掌握了阿奎那的行踪,就相当于掌握了裴徵的动向。不把他二人一气揪出来,就一日无法安枕! 「于直和衡阳的法子一试就知,且好好养足精神。睡罢。」 「嗯。」 只是话音刚落下,外面忽而蹿起了通天火光,呼救和走水的喊声隐绰传来。宋吟晚从榻上坐起,封鹤廷已然披上氅衣下了榻,「我去看看。」 宋吟晚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v第三十五章[10.20] 封鹤廷一愣,旋即给她罩上外衫,两人一道出了帐子。 起火的帐子是姜相的。 救火的宫人和士兵顷刻就将火扑灭了,姜夫人被烟熏火燎地直呛咳,站在人群里显得孤弱狼狈。姜玉珠亦是瑟瑟,扑在姜贵妃怀里小声啜泣。 议论声里夹杂了周姜二字,听不真切,最后遍寻不着的姜相在同僚帐子里被找着,才真真是虚惊一场。 在四周此起彼伏的‘万幸’云云声音里,宋吟晚和姜贵妃隔着人群对了目光,忽而觉得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冷似的抱住了胳膊。 下一刻,整个人便被人从后头用氅衣裹住。「回罢。」 这事到明日势必会有个令某些人满意的结果。 翌日,天光微亮,就有传闻姜相和周将军已经在官家帐子里僵持了一个时辰。联系昨个夜里帐子走水之事,所争为何显而易见。 「明目张胆放火烧,这周家的小辈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这,这要是起了风,岂不连累旁边的!」 「这还没得势呢,要是得了,岂不为所欲为?」 「我看着烧起来的准头可巧得很,何人放的且是难说。」 「何大人……有何高见?」 「周家势狂在这时可没好处啊。」 位列的官员们窃窃私语,有一些传到了宋吟晚耳朵里,惹得她看了那位高深莫测的何大人一眼,暗忖难得还有几个清醒的。 等官家从帐子里出来,便没有人再敢议论一言。而周将军急赤白脸的和姜相的镇定自若,却是耐人寻味。 今个是为期三日的秋狝正式开始的日子。 官家显然暂按下了此事,登上高台进行过一番仪式后,便让人敲响了擂鼓。行围狩猎,骑射演练方是正事。 只是因着身子缘故,官家不在出发之列,且穿着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从腰垮上抽出宝剑指着不远处的密林道,「大梁的好儿郎们,让朕看看你们的本事!朕已命人放了一只珍狐进去,谁能猎到,朕定有重赏。」 珍狐乃是漠北国进贡的宝物,毛皮滑如绸缎,尤其是在阳光的笼罩下会折射出像珍珠一般幻彩的光泽,美轮美奂,故此得名。 官家今年放出的猎物,让许多女眷贵妇们目光放亮。谁家男人猎到,自然就归了谁的衣橱。 这些女眷们坐在看台,倒是满心期待。 姜贵妃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与周围官员夫人闲聊:「去年皇上赏了本宫一件珍狐做的护腕,冬日戴上可真是暖和又漂亮。」 引得巴结姜贵妃的夫人们纷纷羡慕赞叹贵妃荣宠不衰。 周皇后的目光从姜贵妃那收回,便有母家的女眷出来帮言,争相道二皇子骑射出类拔萃。去年独自猎了棕熊,今年的珍狐自不在话下,得皇上夸赞云云,这意图直指东宫。 两宫娘娘斗法,各位夫人也纷纷站队,宋吟晚却端坐在一旁静静「看戏」,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曾经问过四叔,官家势微,几个皇子争夺储君之位,以二皇子和四皇子呼声最高。到了不得不抉择之时,他会如何作选? 封鹤廷摇头,却不知是无选,还是…… 宋吟晚陷入沉思之际,浑不知一道视线悄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隔着几个座位不远,姜贵妃凝着她的方向,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可是想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瞧向周皇后那的热闹‘情形’,凤眸一眯,嘴角忽而翘起一弯恶劣的弧度,忽而偏头笑盈盈的问宋吟晚道:「都说二皇子骑射厉害,封夫人觉得他能猎到那只珍狐么?瞧着,本宫的皇儿又如何?」 这无疑逼人做出表态的话语,瞬间激起千层暗浪,多少双耳朵都竖立起来等着听宋吟晚的选择。 就连周皇后都隐隐坐不住了,面上虽然平淡如水,可到底也是想听一听。 宋吟晚一下子仿佛成了两方的箭靶子,众矢之的。 只不过她最不怕别人挑事,此刻不慌不忙的笑道:「回贵妃娘娘,我觉得‘四’……」她故意一顿「‘二’……」 宋吟晚用了两个相似的音,拖着「是」和「啊」音调,惹得众人心中挠痒痒似的,这到底是在说四皇子还是二皇子啊,还在是嗯啊思虑怎么回答。 宋吟晚的模棱两可,反而让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顿时又让苗头回归到两宫娘娘。 尤其是姜贵妃和周皇后两人不经意间的互瞧一眼,暗波涌动。 「是……啊……不过,应该是我家国公吧。」宋吟晚笑笑,最后终于下了定论。 贵妃脸色很难看,宋吟晚不按常理出牌,正要再逼问。 瞬间有人噗嗤笑了,声音爽朗,原来是长公主驾到,「早就听说文郡公和夫人恩爱有加,果然不假,如此回答倒也是情理之中。」 长公主说辞让姜贵妃不好再问,再问便有些咄咄逼人,失了身份,周皇后就更不好开口了。 即便是没有长公主过来解围,依着宋吟晚原身的名声,这般回答也不会令人起疑,再装装傻就过去了。 只是到姜贵妃,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淤堵心塞了。 很快,随着鼓声的激烈变化,看台上女眷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了密林狩猎上。 擂鼓阵阵,狩猎角逐开始。 先是皇子们一声吆喝,骑马风一般的冲出去了,接着宗亲贵族子弟也随着鼓声各自分散朝着林子疾驰而去。 封鹤廷对这只珍狐势在必得,晚晚怀孕正值冬季,今年多一件皮裘可护着母子俩过冬。 秋高气爽,密林里的猎物随着骄阳的升空悠悠穿梭在斑驳的树影下觅食,「嗖」的第一只箭打破了林子里的静谧。 马蹄声越响,箭声越多,林子里的猎物紧张的四处乱窜。 唯独却不见珍狐的身影。 二皇子与四皇子两人一开始并肩比箭,一只只猎物倒下,瞬时和旁人拉开了距离。到底四皇子平日被姜贵妃养的娇惯了些,且年纪尚小,渐渐体力不支,被甩在后面。 对于这结果,二皇子且是勾唇嗤讽一笑。就这般还想跟他争宠,空有花架子不自量力的家伙,他的骑射岂是一般人能比的,若要说能比,在场也唯有一人……他的面容阴沉了一瞬,霎时将那不愉快的念头抛到了脑后。 一马当先。 可这般漫无目的寻找珍狐也不是办法,他环顾四周眸光微亮,透着狠劲。忽而紧勒缰绳停下了。 v第三十六章[10.31] 「二皇子?」几名跟着的侍从不解。 而他却对着贴身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脸上笑容可怖又阴冷。 那侍从在听完脸色惨白如纸,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 封鹤廷鲜少在这样的活动中展露身手,是以多数人总以朝堂之上的冷面阎王来冠以印象,待见了马背上那英姿勃发的神准箭手,和落在他后面赶不及拾取猎物的宫人们,只余下满心钦佩和敬意。 文郡公实力深不可测。 却也是在这时,听到了山林响动。众人竭力稳住身下受惊的马匹,只见一群野猪朝着一个地方狂奔而去。 封鹤廷亦是勒住缰绳止步,此时略略皱起眉头。野猪的嗅觉最是灵敏,同时也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腥气,扬声「驾」的一声随着野猪的脚步寻过去。 等跑到一处空旷处,封鹤廷立刻眉头微蹙,竟看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宫人被扔在树杈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他手脚腕处不断有鲜血滴答落下。 血腥味,尤其是人的味道,对于一些野兽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饵,譬如——珍狐。 只是哪家勋贵子弟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捕杀猎物? 封鹤廷一迟疑的功夫,就见一只冷箭嗖的冒出来对着一只闪着银光的白球射过去。 珍狐被血腥味引出来了。 「文郡公可别挡着本王猎物。」 二皇子冷冷笑着,拔箭,如雨点一般不停的射向奔跑的珍狐,这般特别考验速度,但他始终差点火候,珍狐狡黠,每次皆与它的皮毛擦身而过。 不由败兴,更是手狠的拉弓。 封鹤廷坐在马背上,对着二皇子背影目露寒光。在他几次落空之后,极是利落从腰间拔下一只箭,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 二皇子只觉得耳边吃痛一下,手一捂就见了红。不过一眨眼功夫,珍狐却倒下,身上插着一只羽箭。 正是封鹤廷的箭。 「承让。」 仿佛火上浇油。 烧滚灼心得很。二皇子捂着耳朵狠狠瞪去,只看到那人提着珍狐骑马信步而去的背影。他摸了摸弓箭,压下了心底那股滔天杀意。 且再等等。 待老东西一死,这江山尽归他所有,届时,封鹤廷就是在他脚边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任他羞辱! 二皇子阴冷的笑蔓延上整个扭曲的脸庞。 —— 狩猎时间一到,勋贵子弟们陆陆续续从林子里出来,皆是带着猎物满载而归,大家都在翘首瞧看谁猎到了珍狐。 直到看见风姿卓绝的男人,衣墨,狐白,云淡风轻,当是天地间的一抹艳绝之色。 众人先是被那画面震慑了一刹,而后才恍然,竟是被宋吟晚一语成箴,果然是文郡公。 人群里爆出一阵窃窃私语,有人道喜,有人阴鸷凝视。 姜贵妃脸色铁青,目光从满面红光的宋吟晚那移向了封鹤廷。怎偏偏是他,凭何又是他……纤长的指甲陷入掌心,生出一股未测之心。 而在她身旁,传来官家爽朗笑声,毫不掩饰的痛快高兴。几位皇子皆是猎到不少好物。 四皇子骑射不如二皇子,今日这遭处处受制,回头见他也没有猎到珍狐,只驮着一只麋鹿,忍不住发出笑声,「二哥,今日兴致缺缺啊,怎么才得一只壮鹿?」 二皇子嘴角僵硬,心中烦躁,懒得理他,目光不由落在看台上的宋吟晚身上,心底生出幽幽冷哼——这才是他今日真正的猎物。 是比那珍狐还要美艳的宝贝! 此时宫人们托着一只只猎物摆在官家面前,小到野兔獐子,大到豪猪白虎,大大小小十余种,收获颇丰。 官家盯着封鹤廷,眼神里除了欣赏之余,挟杂一缕复杂情愫,「爱卿果然没让朕失望,你这样子真像……咳,有赏。」 封鹤廷却神情淡淡,荣宠不惊。 随后官家又看了其他猎物,龙颜大悦,皆是夸奖和赏赐,二皇字和四皇子的赏赐不分伯仲,也让周皇后和姜贵妃松了大气。 官家并未偏向谁,那就是最好的事。 当官家查看到老八的时候,脸色却沉了几分,只见老八猎到一只灰毛兔子,竟然还给兔子包扎了伤口。 惹得其他皇子纷纷笑话八皇子胆小如鼠。 「老八,让你去猎物,怎么还是活的?」官家清了清咳嗽,脸色灰暗。 八皇子是这些皇子里年纪最小的,性子内向,平日被忽略惯了,此刻被突然点名注目愈是紧张了起来,怯怯回道,「回父皇,这是只母兔,正是有孕之时,儿臣不忍心杀之。」 童稚的声音落下,顿时遭了身旁皇子们的轰然耻笑。官家无声从他面前掠过,自然也无恩赏。 八皇子有些茫然无措地呆呆站立着。 所有人都去了庆功宴。 唯有封鹤廷经过他身边时,听到小孩儿软软委屈地唤了一声‘师傅’。 这一声‘师傅’只在四下无人时才喊出来,乃是遵从封鹤廷护他之意。 八皇子年纪虽是最小的,却又是最谙生存之道的。他的生母不过是浣衣局的宫女,后宫分三六九等,便是连末等都及不上。又因自己生下来未哭而被太医判定‘心智残缺’,更是无缘父皇宠爱,若无自保之力,早被啃得骨头不剩了。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再怎么坚强懂事,在亲近之人面前还是免不了惶惑难受。 直到大掌盖在他头上,和那一声‘做得好’,才抱着兔子重新展了笑颜,让随着的宫人妥善安置灰兔后,才沿着封鹤廷的步子朝人声鼎沸处走去。 今日行猎所得的活物被圈养起来,已经射杀的则就地处理,成了架子上炙烤的丰盛食材。 v第三十七章[10.31] 野生的兔子山鸡身上大多为瘦肉,肉质紧实,整只烤不容易入味,被分作肉块,用细竹棒穿上颗野葱头一块烤。火苗高高蹿起,炙烤着肉串,发出轻微的‘吱吱’响,不多时肉的颜色就开始转为诱人的酱红,焦香四溢。 旁边架着的大口锅子里则是浓郁的羊肉汤,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汤色乳白,水脂交融,鲜而不膻。把干硬的馍馍撕碎泡进汤里,瞬间就吸饱了肉汤,滋味妙极。 就着澄澈的膏露酒,嫩滑,焦香,咸鲜的滋味,全部汇聚在舌尖的一刹让人如坠仙境,浑然忘我。 宋吟晚喝不得酒,嗅了嗅乔平暄酒盏里的琼酥酿,舔了舔唇角。 「你这一会儿去一趟的,吃坏了肚子?」乔平暄同她咬耳朵。 宋吟晚脸上腾起一抹红,「才不是。」她也不知,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倒没有吐得晨昏颠倒的反应,就是方便的次数多几趟趟。但也绝没有她说得那样夸张! 不过有孕这事她都还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忽然想到乔平暄不久前还在说侯府不是好地儿,封鹤廷不是良人,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宋吟晚心底推诿当下不适宜表露,等回去后再说。 眼角余光里瞥见朝女眷席走来的姜玉珠,满面怀春,忽而想起方才如厕半道上撞见的一幕。 和她在暗处说话的男子,无疑就是裴徵。 从二人对话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放火烧帐的是姜相主意,卖的苦肉计,接下来便是你侬我侬不堪入耳的情话流,不想两个已经到了热恋的地步。话到最后,送的安神茶却是要她纷分给家人。 这样一句刻意的叮嘱,惹得宋吟晚陷入了深思。 她这头凝着姜玉珠那方向,殊不知有人早已把垂涎目光凝向她许久。 二皇子噙着低笑,世人好色,与君子好色自是不同,二皇子自诩是后者,求世间珍稀绝色,是雅好。这样的美人儿落在封鹤廷手里,便叫人更是意难平了。 他饮了口酒,一股子辛辣冲入喉咙,对旁边的阿谀吹捧已经失了兴致,他的猎物只有一个,只要是他相中的,没有得不到的。 在那阴鸷的视线中,一名宫娥‘不小心’和宋吟晚撞了一道,手里酒壶倾洒,令宋吟晚不得不离席去换衣裳。二皇子勾唇,一口闷尽了杯中酒,随即也离了席。 宋吟晚今个穿的是轻便劲装,罩着件银鼠灰的氅衣,氅衣外晕开一团,连同里面的都沾湿了。一除氅衣曲线毕露,细腰婀娜,只消一眼就让人觉得旁人寡淡。当然心底,还有一种即将将封鹤廷男人尊严狠狠踩在脚底下的得逞痛快之意。 随着他的宫人侍从见怪不怪。 且是呈扇形护卫在四周,绝不会有人能扰了二皇子好事。 哪怕这回得罪的对象是封鹤廷又如何,待头上的绿帽一戴,说不准自个都恨不得把事儿捂下来哈哈哈。 这帮人站在外头笑呵呵看着主子进帐子。 尚不过片刻,就听得从里头传出一声惨叫,面面相觑,连忙冲了进去。只看到那娇软美人面色冷峻,手执宝剑直指着二皇子。 「大胆!」 宋吟晚杏眸一眯,手上一点没哆嗦。「究竟是何人大胆?」 站在她对面的二皇子额际滑下一滴冷汗,刚刚,自己要是再往前迈一小步,那剑锋横劈下来自己那儿怕是保不住。饶是如此,衣衫也已被划破了一长条口子。好毒的女子! 他满面阴郁,可宋吟晚的剑没挪开半寸。 「晚晚。」封鹤廷的声从帐子外传来。 宋吟晚:「四叔救命!」 「……」二皇子。 「……」帐子里的侍从。 二皇子猛地沉眸,封鹤廷不是和赵侍郎喝得难分难舍,怎会回来?!只一想便觉不妥,然封鹤廷的人手脚比他想的还快,不等反应已然十数只麻袋套住了他带来人的脑袋,连他都不可幸免。 「四叔,这些人忽然闯进来想害我,我好害怕!」宋吟晚手里还拿着宝剑,声音里可没半点惧意。 被蒙上麻袋后,听觉更敏锐,听着从旁传来痛苦闷哼,和拳脚招呼声。二皇子的脸色愈是沉得可怕,「封鹤廷,快放了我!」 「夫人说,是匪患。」 「正是。」宋吟晚附和。 二皇子猛地一震,失声一刻瞬间明了夫妻二人的意图,厉声呵斥,「你们敢!」 回应的是‘啪’一声的清脆鞭响。 宋吟晚拿藤鞭替换了宝剑,抽得又快又狠,竟是头一回亲自使上四叔送的鞭子,趁手得很。她望向四叔,后者一派纵容。 紧着是第二声,第三,第四……宋吟晚这顿抽,可解气得很,从发现这人恶心的眼神起,就想这么做。 「封杂种,你胆敢伤我,你给我等着!」 「下贱的狗东西!」 宋吟晚眼神一厉,让于三娘取下麻袋,长鞭一卷则是直接缠在他脖子。 二皇子没想到竟是美人儿抽的他,一刻恍惚过后,又霎时被女子张狂的美所吸引,连身上的痛都不顾了,目露痴迷。他舔了舔唇,「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把你搞到手!」 宋吟晚忍着心底恶心,在封鹤廷让人把麻袋重新套回的那刻,眼神一转唤住,嘱咐人拿来了一大碗蜜浆。 「你要干什么?」二皇子陡觉不妙。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敢让你死这……可也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言罢,宋吟晚将浓稠的蜜浆倾倒在他身上来来回回,黏腻渗了下去。霎时溢出的香甜气息,最招蜂虫喜爱,何况这露天野蛮生长的虫蚁…… 而后,便在他愤恨咒骂中堵上了布团,重新罩上了麻袋扔出去。 —— 宋吟晚帐子里发生的事,透过眼线传到了姜贵妃那,她正对着铜镜描妆,听到底下人禀报呵呵笑了起来。 也就周贱人养出的蠢材,这节骨眼和封鹤廷两口子杠上,真是天助她也。 宫娥端来安神茶,「这是姜小姐送来的安神汤,益气凝神的。」 姜贵妃想到昨儿夜里的遭遇,扯了扯嘴角,「倒算是懂事贴心了。」待说完,便喝尽了。她夜里还得服侍官家,正是辛劳需要。 稍后,便去了黄幄帐。 v第三十八章[10.31] 官家正在沐浴。 姜贵妃悄声来到,示意宫人们莫出声,便接了巾帕替官家搓揉后背。 这一下又一下的轻慢揉搓,显然和之前不同,官家阖着眼,一伸手就握住了那只柔苐。「爱妃且帮朕搓搓前面。」 「皇上……」 姜贵妃半推半就被拉着手往前面去,前襟湿了大片,露出大好春光。男人浑浊的眼里泛起精光,几乎是撕扯的扯开了她的衣裳,惹起的惊呼高高低低,归向了床榻。 半褪的衣裳被蹂、躏许久,像破布一样被挂在身上,毫无预兆的进入令女子痛苦地皱了下眉,再看向在身上起伏的男人老态龙钟,忽而划过一丝厌恶,只是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欢愉异常,勾得人血脉喷张。 就像是要耗尽人精血的妖精。 姜贵妃也确实存了那样的想法。 官家的身体……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官家猛地痛苦捂住脑袋倒下来,在床上翻来滚去不住捶打,整张脸扭曲狰狞得可怕。 姜贵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着,等她回过神却看到官家嘴边吐出白沫,两眼瞪突着直挺挺倒下。 「皇上!」 「皇上,莫吓臣妾!」 姜贵妃的声音里夹杂了颤意,可床上的人却再无反应。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向男人鼻息,仅是一瞬就抽了回来。 神情在惊恐与庆幸颤抖中快速切换而浮现一丝扭曲。 还有,还有一丝微弱呼吸!官家还活着! 另一手扶住探过鼻息的那只手,死死攥着胸口处,凝向床榻上的男人久久,耳畔回荡起离宫前的一段对话。 ‘官家身子不宜出宫行猎,当是以宫里调养为主。长途劳累,且是旷野之地,极有可能加重病情。’ ‘娘娘三思!这事要瞒,也瞒不了多久。若出差池……’ 可官家还是出了宫。 她且能收买一个耿太医,却收买不了整个太医院,无非是有人也不想让官家康复安然罢。 没有一任在位者会在执掌天下之后舍得放手的,哪怕他病入膏肓,都希冀有真龙之命,享太平盛世。官家冠年入主东宫,二十二登基,已经执政二十多年年。若不是旧疾缠身,与那香气作用,许还有另一个二十年。 旁人却未必耗得起。 帐子里微弱的呼吸声,几近于无。 姜贵妃赤着脚站在床畔,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然昏迷过一刻的官家,唤来了心腹宫娥去找耿太医。 待宫娥匆匆离开,她才慢里斯条地重整了衣裳,旋即走向床榻,毫无意外地从一暗格处翻找出一方玉印。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此物……果然从不离身! —— 官家病危,姜贵妃不敢声张,悄悄召了姜丞坤入帐篷商议。 她将偷盖好的诏书呈给姜丞坤瞧,立四皇子为储君继位,朱砂玉玺加盖在明黄色的金丝锦缎上,姜丞坤的瞳孔悠然睁圆,大喜,只差在这寒冷的昼夜笑出声来。 姜贵妃却是脸色泛白,神色平静而冰冷,「这是假诏书。」 如一盆冷水泼下来。 「你怎么敢……」姜丞坤的手微微一抖,差点将诏书扔在地上。 众然是只老狐狸,也免不了心中一骇。 假诏书,株连九族的重罪啊!!! 姜贵妃瞧了父亲一眼,美眸微眯,已是决绝,此刻越发显得平静,当她偷盖玉玺时的一刹那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皇儿,为了姜家,为了她能稳当坐上太后之位,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有了诏书,皇位唾手可得。 也绝无可回头之路。 「父亲,官家性命垂危,耿太医说撑不到明个早上!」姜贵妃自然略过了官家病发时所做,也决定瞒得死死,且深深匀了口气,「官家如此,周家尚虎视眈眈,眼下是烈火烹油,已经把我们姜氏一族架在上面。若是官家突然驾崩,那一帮老臣,尤其是周家人免不了要遵照祖制拥护二皇子继位。」 「周皇后恨我如此,定会逼我殉葬,再逼我儿迁至封地,可怜我儿年幼,届时还不是任由残害……那我的皇儿可怎么办?姜家怎么办?」 「但我们有了诏书局势就不同了。」姜贵妃说着甚是激动,也许真的快要将她逼到绝境,封鹤廷那不肯拥立她的皇儿,父亲年纪大了,越发优柔寡断,畏手畏脚,她妹妹玉珠简直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从不肯为姜家牺牲,而她呢,就必须甘愿委身在一个老头子身下? 真是可笑!!! 姜丞坤晦暗浑浊的老眸微微闪动,他老了,竟然觉得隐隐后怕,但贵妃的话不假,更何况她已经做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娘娘想要为父怎么做?」 姜贵妃嘴角弯起,眼神里寒光闪烁,「请父亲即刻去召集内阁大臣们前来听诏,一旦官家驾崩,立刻拥护我儿为新皇,若有违抗者杀无赦。」 几位随官家来的肱骨老臣在瑟瑟寒风中被以军机大事等缘由请到了姜相的帐子,姜贵妃坐在一旁掩面哭泣,好不伤心的模样。 四皇子立在姜贵妃身边面色凝重。 几位老臣纷纷询问发生了何事? 姜丞相悲恸的说:「官家夜间忽然发病,不省人事,太医说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众位老臣皆是露出惊疑之色,互相探看。 姜丞相接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官家想也是忧虑于此,病倒前曾将立储诏书交与贵妃,故请来各位老臣一同看诏。」 v第三十九章[10.31] 其中一位老臣道:「官家虽然病着昏迷不醒,到底我们也要听一听太医的意思。」 剩余老臣纷纷附言。 这是不信姜家。 姜贵妃神色诚恳的朝众人点点头,「几位阁老们有此想法也是情理之中,也罢,请太医过来问话,若是还想探看官家,尽可听诏后一起前往帐子里。」 贵妃与姜相对了眼色,官家确实不行了,宣个太医又有何惧。 很快,太医被带进来,结论和姜家父女说的一模一样。 几位大臣更是议论纷纷。 帐子里的气氛显得紧张而又凝重。 贵妃忽而站起来,挺起胸脯,裙摆晃动,拉着她的皇儿走到中间,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丞相,宣诏吧。」 姜丞坤捧出诏书,正欲宣读,却见周皇后急匆匆进了帐篷,「大梁的皇后都不在,竟敢擅自宣诏,你们还将本宫放在眼里么?!」 周皇后话音落,目光巡视过一圈,最后定格在姜贵妃身上,眸中尽是冷锐森寒之意。 姜贵妃略是一顿,挑眉迎视,可不见往日的恭顺,反而透着一丝嚣张挑衅。胜者为王,今时已成定局。 只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 她和众人一同叩拜行礼,且看着后宫之主冷面坐在了那主位上,目光幽幽。 姜相适时出来作揖道:「事发突然,所以才未及时通知皇后娘娘您。」 「皇后娘娘,是陛下临病前让本宫召集阁老们商议,并未提到皇后娘娘和二皇子。臣妾也是遵官家口谕办事。」 在说到二皇子的时候,姜贵妃故意加重音调,仿佛是因他们乃是多余之人,带着几分不屑嗤笑。 周皇后阴狠的瞧了一眼姜贵妃,连带扫过帐子里的大臣们,却是不见封鹤廷身影,不由微微眯起了眼。「荒唐!何来诏书?定是你假传圣旨!」 既是提到了她的皇儿,想到方才见到的皇儿惨状,又突然逢这等事,神情愈是怨愤痛心!毒妇!! 「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应谨言慎行。」 姜贵妃扭头委屈的瞧着众位大臣,「阁老们尽可跟皇后娘娘一起验明玺印真假,臣妾和姜氏一族不能无故蒙受此冤!若是真,那就要请皇后娘娘莫再开金口!」 群臣私下交耳,官家帐子那随行的几名太医全候着,病势危急,而最后得见官家的恰是姜贵妃,如此一联系,当真是有可能极…… 果然,随着姜相展开诏书,赤红的玉玺印章与锦缎浑然一体,老臣们探着脑袋研究,得出了同一个结论——玉玺不假,诏书不假。 周皇后听到最后神色大变,差点坐不稳当。 官家,官家当真是被这狐狸精糊了心眼,偏心至此! 姜贵妃嘴角浅笑,再抬起头来却敛了下去,更是可怜模样,「皇后娘娘,臣妾说的没假吧,既然来了,便也一道听诏罢!」 周皇后嘴角僵硬,哽着一口气上不得下不去,直挺挺僵硬站着,袖袍下的手死死攥住,护甲陷入了桌沿里。 「我倒是想听听皇上究竟是如何说的?」她一字一顿费了极大力气,从齿缝里挤出来道。 姜贵妃轻扯了红唇,掩住了那一抹得意的笑。官家生死攸关,还如何说。真是蠢得可以! 若不是要在老臣面前装作悲伤,她定会张狂的笑出来,周皇后也会有今天这种无措的姿态?她兴奋的胸口抑制不住的起伏。 「众位阁老听诏!」姜贵妃也等不及了,再次拔高声音。 老臣们再无异议,缓缓俯身跪地。 姜贵妃此时睥睨着跪了一地的人,嫣红的唇角翘起得意的弯度,诏书宣读,四皇子为大梁储君,接着老臣按规矩要参拜东宫太子,等拔营回宫举行储君大典。 这就意味着官家若是再也醒不来,四皇子将直接继位。 中宫周皇后与二皇子将成为鱼肉任他们宰割。 而她,马上就要拥有整个大梁,成为这个王朝至高无上的女人。 一切,都如她所想,所愿。 「且慢。」封鹤廷低沉声音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他穿着一身铠甲戎装闯入帐子,手提着尚方宝剑,身后还有龙鳞侍卫跟随,顷刻就将整个帐子围的水泄不通。 龙鳞侍卫只听官家听遣。 而此刻却是围向了姜氏那贱人! 周皇后一怔过后忽然涌上狂喜,封鹤廷此时出现必然代表事情有变! 「文郡公……」 姜相忍不住蹙起眉头,老谋深算多年,心种升腾起一丝不祥的的预感,尤为真实。 姜贵妃呀呲欲裂,容不得有人在这节骨眼坏她好事。她愤然指着封鹤廷叫道:「大胆逆贼!竟敢带兵擅闯!莫不是存了谋逆之心?!我儿乃是官家新封的太子,岂能由你刀剑相对!龙鳞卫听命,速速将他拿下就地正法!」 龙鳞卫岿然不动。 几位阁老此时不由面面相觑,眉头紧蹙。只见封鹤廷全身的气势骤然放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两相权衡,心中顿时有了断定,纷纷从地上站起来,避让开来,似乎是与贵妃划清界限。 封鹤廷冷眸环视一圈,「皇上口谕,姜贵妃与姜相假传圣旨,意图谋害皇上!抓起来!」 随着他铿锵话落,龙鳞卫应声而动。 姜丞坤哎的一声叹出来,突然腿软的倒在地上,四皇子也跟着颓然的一退,姜贵妃还浑然不信的样子,像个泼妇一般叫着,「不可能,官家不可能传你口谕!他根本没醒!是你假传口谕!」 封鹤廷漠然瞥过,便由人押解着这二人来到皇帐内,余下人自然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一道。 床榻上的官家半个身子撑坐着,脸色青灰,在瞧见姜贵妃时,更是手上青筋暴起,「贱人!逆贼!」刚说完就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姜贵妃双目圆瞠,满是不置信,「怎、怎……」 不可能的!明明耿太医说活不过—— v第四十章[10.31] 「朕没死,就叫爱妃这样失望么!」官家阴鸷凝着她,面肌都在颤抖。 在一旁侍候的长公主见状,搁下药碗替他抚顺后背,「皇上且注意身子,顾太医说您切不可再动怒伤本。」 周皇后这时宛若初醒,也赶紧上前服侍。 「皇上保重龙体,姜贵妃这妖孽怎么把您害成这般?」她扑上前,眼却下意识寻去了太医院院判那。 然靠近就被官家无情的推开,他现在谁也不信,姜贵妃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他周皇后难道不想? 老二难道不想? 都想他死。 几位阁老蹒跚到龙榻前,「皇上,这到底怎么回事?」其中为首的老臣担忧的问。 官家现在瞪着众人,喜怒无常,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长公主此时站起来道:「官家身子还正虚弱,全权交由文郡公与诸位说清楚缘由。」她冷冷扫过被押解进来的父女二人,方是转折,「姜氏包藏祸心,毒害皇上,假传圣旨,证据确凿理应当诛!」 姜相出奇的沉默,光是诏书便足以死百回。他自问生平小心谨慎,独独这回,是真真栽了。 可姜贵妃只是睫毛微微一颤,轻咬薄唇,「官家,臣妾冤枉啊!这些时日您身子不爽利,昏昏沉沉的,时而有些时候记得,有些时候不记得。尤其是昨个您喝了酒,又、又吃了鹿茸,趁着高兴说是要立咱们皇儿为太子,本宫说不信,您就亲自下诏,拿出玉玺盖在上面,之后便是……你我二人……」 长公主问:「皇上您亲自下诏?」 官家竟然有一瞬间的迟疑,看起来又像是病发后的呆滞。 「皇上病体未愈,既是有不清醒时,难不成都能凭你一张嘴信口雌黄定此大事!又怎知你不是为脱罪砌词狡辩!」周皇后冷静戳破。 「娘娘明鉴!是,自我入宫之后,皇上留宿骊华宫时日居多,违背娘娘各宫雨露均沾之意,令娘娘对我有不满之心,乃是我侍奉不周,自愿认罚,却不甘被人如此污蔑陷害!我不曾假传圣旨,皇上您可千万不能在这时候不记得这事,让臣妾蒙冤呐!求皇上明察!」 一番唱作俱佳,届时在看到官家迟疑神情时愈是发狠卖力。 「贵妃,朕并非不记得。」官家陡然咕哝出一句话,「朕虽然昏着,但没有失去意识。」 姜贵妃那殷切的哭声骤然一停,便听着九五之尊阴恻恻继续道,「所以朕知是你私盗玉印,传召耿太医,想叫朕再醒不过来。」 「皇、皇上,您是病糊涂了!臣妾最是爱您,怎会做出这等事!」姜贵妃死死咬住唇,仍是咬定。 唯有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什么都不能认! 认了就是死! 前功尽弃! 官家猛地大口喘息,像是被她这模样气着,扶着脑袋,又被长公主扶着躺了回去。只是手指了封鹤廷,道了声‘你来’便交由他来全权处理。 「臣妾从未害过皇上,皇上明鉴!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臣妾!」姜贵妃叫冤。 封鹤廷冷冷道:「带人上来。」 姜玉珠被两名侍卫粗鲁的押着,玉珠还浑然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一口一个疼,让爹爹和贵妃救她。 直到看见父亲和嫡姐狼狈跪地,才知道后怕,刚还镇定的神色陡然苍白。 封鹤廷还未审问,她自己先紧张的咕哝道:「我什么都没做,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又补了一句,「和我没关系!」 简直是不打自招,姜贵妃第一次如此恨自己的妹妹,姜家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姜玉珠到底做了什么,这么害怕! 姜相眸中含泪,不由连连叹气,大约是觉得姜家气数已尽。 「你什么都没做?」封鹤廷淡淡反问,「还有一人,也一并押上来。」 又是一个白须老头被送进帐篷,那装束一看就知不是大梁子民,更像是苗疆一片,此刻被绑着手脚,软软的倒地。 在场的除了封鹤廷,及神色骤变的姜相,约莫就无人知晓其身份的。也无人知道他的危险,此次的抓捕做了多久的筹备才万无一失。 姜贵妃自然没见过阿奎那,更是不知,兀自悲戚戚地诉说着从前恩宠,企图唤起官家的怜悯之心。 「贵妃不识得此人?」封鹤廷问。 「封鹤廷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这样陷害我,陷本宫父亲于不义,究竟于你有何好处!」姜贵妃厉声质问,却极机智地将此事扯到了两人朝堂上的恩怨。 封鹤廷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洪春班二十口人被灭,便是出自他手。」 姜贵妃抿唇。 「皇上并不是病发,而是长期中毒,昨日被人下蛊。」封鹤廷朗声,「贵妃娘娘那碗安神汤里,还有母蛊的残液,这种蛊便是通过交欢使得子蛊进入男人身体,吞噬精元,不日必亡。」 「顾太医对蛊术略有研究,这回多亏了他,才保住皇上性命,子蛊已除,母蛊当还在贵妃体内,只需顾太医一验便知。」 姜贵妃在听到安神汤且不置信地瞪向了身边的姜玉珠,后者畏畏缩缩且不敢看她的模样,顿时一颗心跌进了冰河底。 她复又看向封鹤廷,咽下了上涌的血腥气哼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和蛊师,于那人来说都不过是棋子,投诚姜家,反害姜家。依照贵妃娘娘的聪明才智,可猜得到他的下场?」 封鹤廷话落,姜玉珠却先叫了起来,「裴公子也被他们抓了?」 这一声尖细似破音的叫嚷,惹得四下雅雀无声了一阵。方是有人碎碎议论起‘裴公子’便是姜相义子裴徵,却不知当中有何牵扯。 封鹤廷浅浅扯了下嘴角。 独独姜贵妃,此刻掐死自己妹妹的心都有了,扬起手便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姜玉珠瘫坐在地上,发懵了一瞬呜呜咽咽的大哭起来。 「安神汤便是裴徵给你妹妹的,而今你可还要替他瞒着?」 姜贵妃浑身发冷,只对上封鹤廷那眼神,怨毒四射,紧抿着再不发一言。 「这是大理寺卿于直送来的密函,从洪春班被灭惨案始末,草菅人命,徇私舞弊,结党营私,条条状状皆状告当朝宰辅姜丞坤,其女姜玉珺谋害国君,证据确凿。另有在逃义子裴徵,当属从犯……」 一条一条的实罪,百死不足惜。 姜贵妃被亲妹妹坑害,只能往前爬着向龙塌上的人求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皇上,臣妾自十四岁就入宫跟着您,尽心尽力侍奉左右,还为您生下四皇子,我一直是感激官家您的,怎会生出害您的心思,我真的不知情啊。都是我这蠢妹妹受奸人蛊惑,连累姜家啊。」 v第四十一章[11.08] 官家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脸色越发黑青,死死瞪着跪在地上的姜丞坤费力吐出两个字,「天牢。」 「皇上,臣妾冤枉!」 姜贵妃再没了嚣张之色,一个劲儿磕头喊冤,姜玉珠早就吓傻了,亦是跟着喊冤。 这齐声喊的,都不知谁冤了谁。 周皇后瞧着这一幕心底当真是痛快舒畅极,登及喝道:「还不快把人拖下去!扰得皇上静养!」 当即有侍从将还在朝官家龙榻扑腾的姜贵妃蛮横拖拽离开。 周皇后也不曾想就平生最恨的死对头就这样被扳倒,心底简直乐开了,只是顾忌官家面前作是痛心。只是眼角余光瞥到了封鹤廷,忽而沉了下去。 去了一个。 还有一个。 她幽幽启口:「文郡公既能调遣龙鳞卫,布置周全,怎还能叫那裴姓贼子给逃了?」 周皇后这话明着是无理责难封鹤廷,实则,是给官家心里扎上根刺。 封鹤廷有这样的能耐,为何没有防患于未然? 哪怕是封鹤廷说得再条条道道有理有据,照官家此时所受到打击和伤害,及多疑的性子,难保不会多想。 只要多想,于她便是有益。 官家躺在床上似倦极地阖上眼,摆了摆手。 长公主便起身以官家需要休养为由,将众人一道遣了出去,临到门口方是启口对着封鹤廷道道,「此案交由文郡公,待回去,本宫与驸马会亲自去大理寺。裴徵这事,本宫也会亲自和皇上解释。」 封鹤廷朝她颔首致意便走了出去。 余下还未走出皇帐听到一星半点的几个却都是懵了,懵过之后泛想开去,想到了洪春班被灭之前谣传凶手——可不就是长公主!那裴姓贼子原先就是洪春班的老板,编写《南蛮令》若当真是影射,那他岂不就是陶驸马与旁女子所生的私生子…… 投入丞相门下成为义子,助纣为虐,实为借机复仇,简直是比话本还精彩! 夜凄凄。多数人还在帐内深睡,全然不知这夜里是何等惊心动魄。 宋吟晚听到帘帐被撩动的响,便搁下手里的书看了过去,原就是拿来静心用的,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始终忧虑不已。这会儿看到完好无损回来的男人方是暗暗松了口气。 盔甲上没有血迹。 目光所及也没有伤口。 烛火跳耀映照出男人俊美面庞,威风凛凛,宛如庇护一方的神明。对宋吟晚来说确实也是,有封鹤廷在,便心有所安。 「可还顺利?」宋吟晚问。布局收网捞得是大鱼,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为鱼食慰藉鱼腹,是以秋狝抵达之日于直送来的密函一直压在封鹤廷手里,只等时机。 而姜玉珠正是给了这好时机。 「欺君罔上,谋害国君,姜氏父女被囚,回京发落。」封鹤廷脱去盔甲,露出里面黑色武服,修长熨帖,待确认过身上并无血腥气后才抱住了女子,眼底掠过一丝暗色。 宋吟晚听着这话便是成了,事情落定,可仍是感觉到男人此刻有些异样的情绪,「是没抓到人?」 「衡阳的蛊派上用场,阿奎那全部交代了。裴徵,乔装成探路的龙鳞卫在日落之前就逃了。」 「日落之前……」宋吟晚喃喃,应是他和姜玉珠见面之后,亦是陷入沉默。 裴徵远比他们想的还要狡猾,他没有留下来验收结果,就这样避免了被抓的命运,到底是太过自信,还是并不在意。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此人不会就此罢手,且还有后招候着。 封鹤廷将她抱到榻上,「无需担心,官家下令全国搜捕,他逃不了的。」何况要找他的势力还不少。 宋吟晚闻言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凝向他,「那四叔眼下是在为何事烦忧?」 那一双杏眸透彻。 什么都瞒不过。 封鹤廷爱怜地揉了揉她未束的乌发,无声咧了下嘴角,「姜丞坤向官家讨要人情。」 「官家不会轻饶他的。」以他犯下的罪状来说,岂是人情能饶得了的。 「嗯。」封鹤廷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贼心不死。」 他想到姜丞坤被押离开前的一幕,他向官家讨要人情求网开一面,然眼神却是瞟向自己……老狐狸! 回汴京后,姜氏下放天牢,株连九族,举京震惊。然证据确凿,中饱私囊,害命无数,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样的毒瘤一除,最高兴的莫过于受科举舞弊困顿的学子,终于迎来了头顶青天之日。 唯有朝上的文武百官知晓,这一回牵扯出来的,险些动荡了大梁国本。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缓回来的,还有羌族在境外纠集小国武力对大梁虎视眈眈。乔将军那半月就送来十封战报。边境局势不容乐观。 垂拱殿内,灯火透亮,不时传出咳嗽声响,厉害时活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旁边侍候的一名眉毛都花白了的公公端上了蜂蜜萝卜饮子,「皇上且还是歇歇,太医说过,您的身子不宜劳累。」 ‘哗啦’一声折子被悉数拂落到地上,整个殿内呼啦跪了一片。 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却在突兀动怒过后,剧烈咳嗽着伏在了檀木桌上。「咳咳、给朕,都滚……咳咳出去!」 明明是大好壮年,却要受此折磨,像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废人。堂堂一国之尊,被自己宠爱的女子算计毒害偏瘫了下身。 叫他怎能甘心接受! 为首的公公侍候几十年,自然知道官家心结,便带着宫人们都退了出去。经过殿下台阶时,还绕开了两步,视地上躺着的女子为无物。 殿内却兀的响起女子阴森鬼魅的泠泠笑音。 恰是地上的女子发出来的,此刻她手上腕子上被用白布缠着,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新增的伤口渗着殷红血迹,浑不觉得痛似的,笑得格外猖狂。 「报应,这就是报应哈哈哈,真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什么药引都救不了你,瘫了下半身的帝王哈哈哈……」 「住口!」 v第四十二章[11.08] 「怎么,还想折磨我,可你能走得下来么?没了秋公公,你和我这个废物有什么两样!」淳妃无惧地瞪着他,满目讥诮。「你做过的恶都将报应己身!」 官家的脸阴沉得出水,却忽而收尽了激动情绪,「朕做过什么恶?」 「绥安侯和他夫人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心知肚明!」 「绥安侯为朕大退犬戎战死,确有阴谋意外。」他看向淳妃,幽幽道,「姜相为除异己,延误军机,断粮断援当真是罪该万死。」 「你——」 「至于这,朕思来想去就只有你,淳妃可否给朕一个解释,这东西为何会在你手上,又为何会去了秦地?」官家手里举起一物,露出明黄一角,赫然是块破旧布料边角。 淳妃瞳孔骤然紧缩,死死抿住唇角。 「朕念旧放过了你母家,如今看来,是朕妇人之仁了。」 淳妃一怔,猛地抬眸看向他,待瞥见那阴狠时骤然大喝:」「你不能,不能那么做!我母亲年事已高——」 回应她的唯有一句冰冷的‘拖下去’。 形容枯槁的男人捏着布角,招来了龙鳞卫。 夜色愈深。 天牢寒风潜入,阴冷渗骨。 被关押在单独一间的姜丞坤忽然从梦魇中惊醒,抹了抹满头冷汗,他又梦到了官家初初登基之时,顺者生逆者忘的狠厉,而他却从拥足变成对立,惨遭灭口。 梦过于真实,他坐了许久方是捋清楚现实和梦境,现实里他辅佐官家坐稳龙椅,铲除异己,可心悸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叮’的一声敲击墙面的细微响动,惊得他踉跄摔下。 刚刚站稳,一根极细的鱼线横过脖颈,顷刻脑袋和身体分离,鲜血溅了一墙。而地上滚落的脑袋正对着一双龙鳞锦靴。 隔日,姜相在天牢畏罪自杀的消息传遍。 除却在牢中愈发没了倚靠的姜氏族人,旁人并没有多少感觉,问斩和自缢,没什么不同,实属罪有应得。 姜玉珺被除了贵妃头衔之后,成日里疯疯癫癫,仍一口一个本宫,把狱卒当宫人呼斥来去,只是再没人搭理了。 有一两个搭理的,尽是嗤笑她那‘畏罪自杀’的父亲。 姜玉珺不信,父亲历经三朝,地位超然,在她心中无所不能!怎可能死呢!一定又是封鹤廷,不不不,是周家想出来的计策,父亲还有法子能保全,绝不能就这样死了! 一定是诈! 她此时身上穿着脏污囚服,披头散发,还伴有一股恶臭。「来人,本宫要沐浴,快给本宫打水来!」 「混账下贱东西,休待本宫出去,一个一个都治你们死罪!」 「来人,有没有人——」 她攀住栏杆大喊大叫,却没有应答,指甲死死扣着木杆,发狠地咒骂起来,早已没了贵妃的风姿,更像是市井的疯妇。 「贵妃瞧着精神不错。」 端庄华贵的宫妇出现在天牢里,捏着帕子像是闻不得那臭味似地遮挡在前,「果真还是这地方最适合你。」 「你来干什么!」姜贵妃陡然缩回了手,那手指甲里尽是藏纳的黑色污垢,此刻连抬面都不愿和周皇后正面相对。「滚!」 「本宫顾念昔日的姐妹情,特意来探看,说真的,幸好本宫家中独女,若有个像贵妃妹妹那样的,那定是在娘胎里便早早将她掐死省了祸害了。」 「你少说风凉话,你当官家不知你那点心思,哪怕是回宫,官家也未传召过你罢。我是输了,可未必是你能笑到最后!」姜贵妃发丝半掩了面,露出来的一半脸透着一股诡异兴奋,「官家最疼爱的,从始至终可都是那人未改,二皇子又如何,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都保不准。」 周皇后随着她的话笑意渐是僵凝在嘴角,脸上却丝毫不显。 「为他人作嫁衣裳哈哈哈……」姜贵妃兀自笑了起来,眼神却不离周皇后,淬满了恶意。 后者觑着她,渐渐移开,转而落到了二皇子身上,在姜贵妃若受惊之兔似抱住孩子之际,莞尔道,「二皇子这年纪已不适合和姜氏关在一处,你们还不另腾个地方。」 「你敢!」姜贵妃双目赤红,死死护住自己的孩子。 然涌入的宫人轻而易举就掰开了她的手,将人甩在一边带走了无辜惶惑,不住喊着‘母妃’的四皇子。母子被强硬分离的场面,好不凄惨。 周皇后且站在牢房外,淡漠瞧着。 成王败寇,若身份对换,自己也逃不过这下场,如是警醒,提醒她绝不能输! 「求你,求你放过我儿!我儿已被废,对你构不成威胁,求你饶过他啊——」姜贵妃猛扒在栏杆上,掩不住惊慌恐惧,再没了高高在上的姿态,此刻就只是一母亲可怜祈求人高抬贵手,保孩子一命。 「求我?」周皇后玩味嚼着这二字。 姜玉珺神色一怔,咬住了唇,缓缓跪在了地上,朝着周皇后开始磕头,「求您,放过我儿子,一切恩怨是你我二人,我儿无辜。他还小!」 周皇后无动于衷地瞧着,看着她忍着屈辱磕头的神情,忽然纵声笑了起来。 姜玉珺咬破了唇,一股腥甜没入喉腔,泛起恶心,磕头的动作却不敢停。 「姜玉珺啊姜玉珺,你也有今日。」 「宠冠六宫的姜贵妃,做着太后美梦,哈哈哈……」 随着她的声声嘲讽,地上跪着的人磕头的动作却是缓了下来,「建安县主之死有蹊跷。」 周皇后兀的顿住,却是瞧出她以此做要挟之意,「当年本宫就怀疑是你,怎的,如今你还要作何幺蛾子不成?」 「建安县主并非自缢,也非我所杀。」姜贵妃逐字重复。 「你的意思是……」 「求皇后开恩,让我儿回来。」姜贵妃伏低了身子,恰好遮掩过她眼里的算计。建安之死是横亘在官家和封鹤廷心上的一根刺,但凡动者,没一个好下场。 周皇后神情几变,最终化作了如沐春风,「贵妃如此有心,本宫自然厚待。」转而走到牢狱口,方是回身望了一眼,「日减一餐,滋扰生事——用刑即是。」 姜贵妃猛扑撞在栏杆上,「贱人——」伸着手恨不得够到人撕碎,然只有凄厉回音响彻在过道。 v第四十三章[11.08] 不住捶打着栏杆,传来隐隐切切的痛哭声。 得益于封鹤廷关系进天牢的宋吟晚匿身避过了与周皇后的碰面,回眸落在了悲戚掩面痛哭的女子身上。 她想要问的答案已经有了。 宋吟晚原先一直怀疑建安县主是被后宫嫔妃所杀,周姜二人嫌疑最重。是以姜贵妃入狱,她便来探一探,不曾想探到这样一番对话。 若非那二人,又还能有谁?! 当年自缢定案,所留线索几近于无,派出的探子再无踪迹。 宋吟晚站在牢内,涌上一股莫名深寒,隐绰联想到一人…… 大梁王朝的储位之争,最终以姜氏的惨败告终。族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门分崩离析,成为又一没落无名的汴京世家。 周氏门第独大,二皇子即将入主东宫的消息不知被谁攒说出去,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可在朝堂上,周家却不敢有半点造次,愈是兢兢战战。自秋狝归来后,官家忙于政事,始终未提立储之事,唯一在官家面前提了的李阁老是周皇后胞兄的岳丈,而后就‘告老还乡’了。二皇子因‘病’旷朝数日,屡被官家训斥,言辞之间大有难堪大任之意。 这尚且是朝堂之上,后宫之内,从前巴不得侍候的嫔妃们没一个敢往官家面前凑的,至于被翻到牌子侍寝的嫔妃,离开后也绝不敢多提一个字,否则便会落得和淳妃一样的下场,在宫里‘彻底消失’。 官家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上一刻还在笑着要赏,下一刻便剜了人眼珠子,概因那人的目光在官家的膝盖那多停留了一瞬。 官家是真瘫了,且累及房事。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唯恐触怒龙颜,下一个死的便是自己,遂联合请官家移驾温泉行宫‘治病疗养’,另觅他法。 如此情形,未选代理监国之人,一应奏折暂由内阁老臣批复后再送到行宫阅目。又过几日,行宫传来官家病危的消息,周皇后和二皇子前往探看却被拒之门外。 在此期间,官家独独招过一回文郡公。 不免诱人深想。 秋末式微。 姜氏案子牵起旧事,当初作证三皇子贪赃枉法的几名证人反口,道是受了姜相指使陷害三皇子,如今姜相被除,几人于心难安恳请为三皇子翻案。 却在这时,传来三皇子病死在流放途中的消息。 官家再受打击,悲痛不已,下令彻查。 以封鹤廷为首的主案之人皆受牵连。 官家收回了龙鳞卫符,剥夺文郡公爵位,降为绥安侯,封鹤廷手中再无实权。坊间‘忌惮架空’之言叫嚣尘上。 云隐斋外,暖阳倾洒透过廊檐,一方案几被搬到檐下。闲赋在家的封鹤廷悠哉陪着宋吟晚一道,摆弄起摘下来的海棠果。 宋吟晚心血来潮想做‘蜜渍海棠果’。苑儿里几株海棠树结果丰硕,她垂涎已久。 此时宋吟晚的小腹已经有些微的凸起,裙衫宽松,看上去更像是吃多了,并不明显。封鹤廷则在她旁边拿着小刀剔掉果子底部的黑蒂,去核,放进圆钵里。 红通通的果子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带着水珠儿,透亮透亮的,能看见里面的饱满果肉。惹得宋吟晚想到它酸甜味儿,悄悄咽了下口水。 一抬眸,就对了封鹤廷携趣的眼神。 宋吟晚把果子用细签儿扎几个小眼,以便糖渍入味。旁边堆着的小坛子叫她想起一事,笑道,「这胎要生的是个女儿,四叔可还得酿一回酒。我爹在桂花树下藏了不少,大姐出嫁时掘出来几坛,这回是二姐姐出嫁,只怕是凑不上。」 怎么算,肚子里的小家伙出来都得是明年入夏了,不得自由。 封鹤廷在旁停住动作,没声没响儿。 宋吟晚瞧去,见他深思,「怎的了?」 「我有些理解乔将军的心情了。」 「……」 「晚晚,若是女儿,咱们招赘罢。」 宋吟晚盯着那张俊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好一会儿,扑哧乐了,「还没影儿的事。」 「什么没影的事儿?」一道欢快的女声横插了进来,衡阳洗脱嫌疑换回女装过来串门,好奇打量着宋吟晚手里的钵盆,注意力一下就被牵走。「这是在做什么?」 边上的小铜锅还咕嘟咕嘟煮着。 蔗糖和水熬煮出来的汤汁儿慢慢收起,起了一连串的小泡,待海棠果都变作透明状时,宋吟晚盛到了小碗里。 大白天的,为了口吃的在府里自个捣鼓,宋吟晚大抵是独一份的。 衡阳瞟了眼她坐着时微微鼓出来的小肚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宋姐姐,要不还是少吃点儿……罢?」 宋吟晚杏眸微眯,从锅子里又盛了一碗,分给衡阳,「自己做的蜜渍海棠果,你尝尝看。」 衡阳早就馋了,舀起一颗呼呼吹了两口就心急吃了,当即一张脸皱在了一块,浑身激灵得打了个冷颤。 「好酸呀这!」 枕月捂着嘴偷笑,这些果子可还得浸渍过才入味道,制成了搁到冰窖里随用随取。刚主子馋,煮的都是颜色带青的,明摆了是坑衡阳公主的。 衡阳呆呆看着宋吟晚一颗接着一颗,差点又不信邪地要再尝一口,牙齿咯吱咯吱的,「……不酸吗?」 「不酸。」宋吟晚顿了顿,摸了摸小腹,「我家小的爱吃。」 「你家……小的……」衡阳愣愣,旋即反应过来,「我要当姑姑了!」 「我没这么缺心眼的妹妹。」封鹤廷从旁凉凉道。 只不过半点损不到衡阳心里去,小姑娘兴奋不已地伸着手摸了又摸,「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不对,那怎去围场的,阿奎那在围场那么危险,你怎能让宋姐姐去!」 封鹤廷语窒,眼眸幽沉。 说到这个宋吟晚还有点心虚,四叔对蛊虫种在自己身上一事尚耿耿于怀,衡阳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咳,姑姑是父亲那边,将来小小鹤 管你叫姨。」 v第四十四章[11.08] 两人同时咧了嘴角。 一个为的‘姨’。 一个则为的‘小小鹤’。 完美化解。 宋吟晚暗吁了口气,、同衡阳唠道:「长公主可好?」 「阿娘想和离。」衡阳抿了抿唇,她从阿娘那知道了当年始末,「那位氐国公主不是我阿娘逼死的,是被陶家的给害死的。」 「阿娘知道那位公主后确实动过不好的念头,可终究没那么做,摆了两条路让父亲选。一条是父亲和氐国公主离开,一条则是她离开。从此以后陶家与汴京再无瓜葛。」 宋吟晚明了,显然,陶家替陶圣榆做了决定,选了第三条。而今氐国后人却向长公主乃至整个王室复仇。 衡阳说来有些惆怅,她对裴徵的感情有些复杂,那人俊朗风趣,还有初见面时的亲近于她都是好印象,却不想是抱着那样的目的,要做的也是伤害她和阿娘的事…… 「男人喜新厌旧,不喜欢的能娶来当妻子,喜欢的也想娶了当妻子。今日和这个山盟海誓,明个就能又遇见倾心之人。难怪中原的男人都妻妾成群!」小姑娘义愤填膺,无疑是在这情窦初开的年纪受了不小影响。 宋吟晚看向身旁不置可否的男人,说道,「也有例外。」 衡阳自然也顺着看到了,皱了皱秀眉,「宋姐姐,我们苗疆有一种蛊,姑娘嫁给心爱之人时就会给他种上,一生一世便只会爱她一个。」 「不需要。」宋吟晚笑。她听说过那种蛊,若对方不爱便会叫蛊虫穿心而亡,所以背叛的下场就是死亡。 她停了片刻,摸了摸衡阳脑袋继续道,「若爱一个人,当是希望他好,违背初心的爱,未必会得到好的结果。」 衡阳却是一脸不明。只觉得宋吟晚此刻的表情,和阿娘决定和离时的神情有些许相似,都是豁达。 「不懂也没关系,迟早一日碰着了就懂了。」宋吟晚以自己过来人的经验笑说道。 封鹤廷闻言觑了一眼,同时余光里瞥见从外头进来的人什么都没说。 于直形容憔悴,胡子拉渣的,像是有一阵没睡好的模样,走到近前。 「侯爷,侯夫人。」见过礼,便直白和封鹤廷借书房用。 活像是遇着什么大事了。 宋吟晚诧异,「于大人没事罢?」 「我有一位挚友不见了,想借侯爷的人手一用。」于直想也没什么可瞒的,便直说了道。 正从圆钵里拣甜果子吃的衡阳忽然觉得几道视线一同落在自己身上,尤其以其中一道最为怪异,便对上了于直僵直目光。 倏尔回想起当人跟班时的苦日子。 被呼来喝去的。 小金库都供人吃吃喝喝花完了。 而今不同了,她贵为公主,骄傲地抬起头斥了回去,「看什么看!」尔后且是心虚道,「本宫回了,侯爷侯夫人不送。」 说罢便朝外去。 糟糕,还是有一种被支配的恐惧在。 于直则僵在原地,「她……」 待欣赏够于直那天塌下来的神情变化,宋吟晚方是‘好心’道,「那位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衡阳公主。」 话落,年轻男子便是一脸阴鸷了然,霎时追着衡阳的身影去。 原热闹的苑子一下冷清下来,宋吟晚没忍住笑。 封鹤廷道:「于直担心‘杨衡’遭了毒手,差点把汴京城都翻遍了。」 宋吟晚闻言一愣,想着是打脸丰乐楼里‘女扮男装’那茬,听四叔这句,怎扯出更多内容来? 「他昨个问我对断袖之癖有何看法。」 「……」 再联想起衡阳受激的偏见,一时宋吟晚也不知该担忧谁比较合适。 封鹤廷却忽然咬着她耳朵道,「若有那日,晚晚当真对我深情不疑?」 「我后来想守寡过激,还是和离妥帖。」宋吟晚脱口。 「这辈子都休想!」 宋吟晚挺了挺肚子,丝毫不把他威胁放在眼里。 人多,没在怕的。 —— 南街十二巷,烟花地。 一行便服护着锦衣公子来到了‘长安居’前。 门叩三声。 便有小厮前来开门,一见来人亮出的令牌一改姿态恭敬相迎。「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 回廊曲折,曲径通幽。 竹林掩映的凉亭中,裴徵手执酒壶且是惬意地将对面摆着的酒盏满上,听见脚步声都未回首,便道,「三皇子别来无恙。」 三皇子贺准过了年才至及冠,不曾想遭人构陷被判流放千里,当中苦楚不说,最难受的莫过于构陷他的是他最信任亲近之人。 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被人搭救。救他的人乃是奉命行事,给了他选择。一条隐姓埋名,偏安一偶,另一条指向回京,他选择了后者。 是以,当看到裴徵出现在‘救命恩人’苑子里时,他以为这又是一场赌败了的局。 v第四十五章[11.08] 「放松,如今你我都是没有身份之人。」裴徵微微一笑,说道,「姜氏父女谋逆伏法,而我通缉在逃。对殿下构不成任何威胁。」 只是言语间却丝毫没有被通缉的狼狈象。 「伏……法?」这一路奔波,贺准隐隐约约听到不少却不敢确认。尤其这话是从裴徵口中说出。 直到那引路的小厮得裴徵授意举了张缉拿要犯的皇榜,上面画像正是裴徵,条条罪证皆是指向谋逆从犯……与他所言无二。 裴徵说的是真。 贺准的表情有些许变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糅杂一道最终端起杯盏一饮而尽,面颊阴沉。 随自己一路入京的几人此刻稳稳站裴徵身后,代表之意明显。 「为何救?」他沙哑启口。眼神中三分阴鸷,七分警惕。 救一个‘弃子’又意欲何为?! 「殿下若非养在姜贵妃膝下,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可惜啊,四皇子年幼,被活生生养成了个靶子。什么吃苦受累的都是你受,好处叫四皇子白捡着。这么多年,你可甘心?」 「有话直说。」 裴徵稍稍坐直了身子:「我给了殿下两条路,若殿下真是庸碌惜命之辈,自然就没了你我这场会面。」 「现如今整个汴京城戒严,皇榜张贴的到处都是,这种滋味不大好受,还想请殿下帮帮忙。」 他这个悠闲的样子,哪里像是在为这种事发愁。 但却点破了自己的心思。 贺准若甘愿,就不会再入京。 而入京…… 「裴王子找错人了,莫说我如今无权无势,就是在这之前,我恐怕都未必能帮。」 非吾族类,潜伏在京的字眼历历在目。 贺准自然也想到了姜氏的覆灭,无疑和此人有关,如今找上自己,又不知在打着什么盘算。 裴徵一倾身子,嘴角勾斜,「殿下何必这样妄自菲薄,眼下官家病重在行宫疗养,说是疗养,借的却是道士长生术法那套,且还能撑多久? 四皇子已除,余下的皇子皆不堪用。周氏独大,二皇子呼声最高,然官家却始终未立,说到底是不合心意。而你不同,姜丞坤落马便洗清了你的罪名,你命丧流放途中,官家为此迁怒封鹤廷……眼下已经无人能挡你的去路。」 贺准在听到封鹤廷三字时骤然蜷缩了手指。 裴徵的声音如毒蛇攀附而来,在耳边道。 「难道你不想有一天成为万人之上,受群臣朝拜么?」 「我是来帮你的。」 贺准突然口干,再饮一杯,喉结的滑动不停——如何不想? 但是裴徵这人太危险了,稍有不慎,自己就会跌进万丈深渊。譬如姜氏就是前车之鉴。 「裴王子倒是说得好听。姜家待你不薄,最终都被你弃之如敝履,何况毫无交集的你我,你想利用我达成你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重获自由吧?若真有诚意,不如一股脑说清楚了,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裴某本来想慢慢谈,不想殿下这般爽快,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只需你事成之后,允我三件事。」 贺准且听。 凡人有所求,成事自然附上十成之力。 「第一,我要复国。」 贺准略一思忖,「自然可以。」 边缘小国,等同于无。 「第二,我要长公主和陶圣瑜的项上人头。」 贺准又点头答应。不难。 裴徵抿了口酒,方是道出最后一个要求,「最后,我要绥安侯的夫人。」 「这……」贺准饶是意外,旋即想到了那位夫人的‘盛名’,缓缓勾起了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裴徵不置可否,摩挲着杯沿,「比起要人性命,怎及得上夺人所好,摧毁他引以为傲的,痛快多了。」 贺准眉心微动,举起了酒盏。 裴徵瞥见,亦是端起,清脆的一声撞击声回荡在竹林。 两人达成了联盟。 「人头名单上还要再加一个。」裴徵忽而道。 「何人?」 「乔曾川。」 当年的北伐主力,明威将军。 …… 冬去春来,宋吟晚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随着外面集市贩卖的年货到了清关之际,离过年已经不剩几日了。 绥安侯府一派喜庆,仆人们取出红绸挂在廊芜,大门口也新换了红彤彤的灯笼,有小厮忙不停的在贴春联,挂桃木,府中一切井井有序。 宋吟晚又拨了银两,让祝妈妈去宝衣阁取来给各房哥儿,姐儿们新制的衣裳和头饰,祝妈妈去的时候,眠春是跟着一块出去的,回来时让人抬着一只精致的大箱子往屋里送。 这厢,宋吟晚背靠着垫子慵懒的斜靠在软榻上指挥,旁边的枕月搬了个木墩子坐在软榻下仔细的剥着荔枝。 剥好的荔枝肉圆润白嫩,喂到宋吟晚嘴边被衔住,轻咬开汁水饱满,清甜入肺。 v第四十六章[11.15] 「去把新衣裳送到各房吧,让孩子们试一试,有不合身的就赶紧送回宝衣阁改改。」宋吟晚仍躺着吩咐,宽服下的肚子又圆又大,偏四肢却还是修长纤细。丝毫没损了样貌,反而像是明珠生晕更甚从前。 「还有那新首饰,胭脂先让大房挑选,自我怀孕来大嫂那没少帮衬,甚是辛苦,二房嫂嫂近来要替璟哥儿挑选亲事,免不了出门见姑娘家送礼,给他们多备一份,算是我的心意。三嫂喜素净,首饰胭脂我为她特意准备兰花样式的,你问问她可是喜欢?若是不喜可去店里调换。」 「这个箱子送到我屋好生看着,不许任何人动。」 「箱子里是什么奇珍异宝?让夫人这般紧张?」 不用瞧是谁,光听声音就知是乔平暄。 她走进来,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请安礼。 宋吟晚心中一喜,随即挥了挥手,让下人们都先退出去。 屋里只剩下姐妹二人。 乔平暄遂不作客气,坐在了她对面,瞧着那一盘晶莹剔透的荔枝肉不免咋舌。 「这个季节能吃到新鲜荔枝的除了宫里的娘娘,怕也就你了。」 宋吟晚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甜蜜笑意,「以前也不爱吃的,谁知怀了以后竟是特别想这甜香味,抓心挠肺的想吃,四叔就让人从南方快马加鞭的送些到府上。」 乔平暄暗暗撇了撇嘴,别说荔枝了,京城里但凡好吃的地儿,不管什么时辰碰到封鹤廷都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一去准是为了家里那位张罗的。 那架势,比原先家里几个男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盯着宋吟晚那肚子,不免叹了声,「你娘就是个没良心的,枉我听她和离打算还费心给张罗前后的,结果倒好,自个掉了人家的温柔陷阱,连怀孕一事都瞒得我最久!」 宋吟晚道:「嗯?我有说过要和离么?」 四叔这么好,她怎么舍得! 气得乔平暄恨铁不成钢地嗔眼。「难不成是我说的!」 宋吟晚呵呵一笑,「好了,二姐别气,这事儿真不是有意瞒你,都是烦人事儿闹的,我想着稳妥点才告诉你。」她剥了一颗荔枝送进乔平暄的嘴里。 四个月大的时候,还见过一次红,好在安了胎没什么大问题,也是等确实稳妥才报喜。 「哼,一颗荔枝可打发不了我。」 「那就来两颗。」宋吟晚再剥一颗递过去。 乔平暄嚼着着荔枝肉,嘴角弯起,伸手摸向她圆鼓鼓的肚子,「算了,看在我小外甥的面儿且饶你了。」 「什么小外甥,说不定是外甥女。」宋吟晚咕哝。 「都说肚子圆圆是男孩,肚子尖尖是女孩。不过你这肚子怎么好像比旁的大许多?你这么吃,确定是我家小外甥想吃?」 「……把荔枝还我!」 姐妹俩感情好,一半也是互怼怼出来的。 正逢乔平暄开春要嫁,离汴京远了去,往后这样相聚的日子就少了。是以每回见面,总容易说着说着聊回以前小时候的事。 「还记得你五岁那年,正好也是快过年那会儿,我偷偷带你去集市玩,咱们俩落拍花子手里,幸好爹爹及时找到咱俩。」乔平暄回忆起道。 「当时叫你去报信来的,你非不肯走。」 「我走了,万一她带着你跑了怎么办!」乔平暄哼声道,「被拍花子拐走那会儿没觉得害怕想哭,结果一看见爹爹一个赛一个哭的惨。」 「你明明是怕挨爹爹揍……」 「我记的,爹爹一手抱着你,一手抱着我,被咱俩哭的头疼,就给买了一串糖葫芦。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剩下一个咱俩谁也不肯让。」 宋吟晚噗嗤笑了,「最后让爹吃了。」 「爹咬了一口,酸的牙都快掉了。」 两姐妹想起爹爹当时五官挤在一块的表情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是两人笑着笑着就都没音了,突然伤心道,「我想爹爹了。」 宋吟晚也点了点头。 原以为爹爹过年能回来见上一面好好说道说道,却不想边关告急,这事就一直压了心上。 乔平暄也知自己提了不开那壶,「你且放心,待开春成婚还得爹爹主持大局,定是能回来的。」 「嗯。」 见她仍是情绪低落,乔平暄目光落了角落那口大箱子,「你还没说,那里头装了什么?」 「算你赶巧儿了,原就是给你准备的新婚大礼。」宋吟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给我的?」 乔平暄略是诧异,一面在宋吟晚的示意下走过去打开了箱子。 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身精致的大红嫁衣,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出自汴京城最好的绣娘之手,箱子另外一边是新娘的头饰,做工同样繁复精美,出自大家。 「二姐且去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乔平暄心怀欢喜地去内室换上,出来时艳光盈了一室,爱不释手地摸着边边角,且是不置信地盯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景,「这嫁衣真好看。」 宋吟晚拿之前的话揶揄她,「可不是,汴京城里独一份呢。」 乔平暄当真是欢喜极,惹得宋吟晚眼眶也有些热热的。 女子对嫁衣,对成婚之事的憧憬,仿佛尽在这一片绮红之中。 宋吟晚无意识地摸了摸凤冠,细珠帘轻晃,她想到了‘宋吟晚’记忆里穿的那次,那时‘她’还满心想着嫁的是封元璟,不由皱了皱鼻子。 徒留了遗憾。 乔平暄试完嫁衣,又脱掉嫁衣用了不少时间,待离开时,留了几封手抄的信笺予她,都是从边关来的家书, 当宋吟晚看到最后一封时,乔爹还提到快过年了,让家里记的给昭昭做法事祈福。 v第四十七章[11.15] 宋吟晚抱着信笺忍不住啪嗒啪嗒落泪。 只祈求边关战事早日了结,爹爹能平安回来。 临近年关,朝廷局势紧张,谁也没想,在年关口因山洪掩埋丧命的三皇子竟死里逃生,被渔民搭救,历时三月失忆又恢复回到了汴京。官家喜出望外,身子渐是好转,将这一切归功于三皇子的福运,待三皇子愈是不同。 除夕夜里,忽然又下起了雪。 封鹤廷直到夜里子时才回的侯府,外面落了一地鞭炮残渣。 封鹤廷一进来拍了拍身上的薄雪,瞧着已经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的小娇妻,心里暖暖的,想抱着她好好睡一觉。 他脱了衣裳,悄悄钻进被子里。 宋吟晚还是被惊醒,嗅到那股熟悉冷香又是放松了下来,咕哝了一声,「外头又下雪了?」 「嗯,又做噩梦了?」封鹤廷瞥见了她额头的细汗,还有冰凉的手,捂在了手心里。 宋吟晚轻轻哼应了声,梦里面的景断断续续的,好些时日了,离不开战场上的打打杀杀。四叔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她太想爹爹的缘故。 「寒冬连日大雪,临潼关外羌族退了数里,兴许乔将军还能回来过个好年。」 宋吟晚闻言惊喜亮起了眸子。 下一刻,封肃的声伴着急促叩门声响起。「侯爷,宫里来人了!」 来传话的是官家身边的秋公公,想是事情紧急一再催促,封鹤廷重新穿戴好再次出门。 这样一来一回,宋吟晚彻底没了睡意。 究竟什么要紧的事,让人深更半夜回来,不到半刻又被召去…… 眠春睡在耳房听到动静过来服侍,见宋吟晚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宽慰道,「姑爷许去去就回了,小姐莫担心。姑爷前些时候被降爵冷落,说到底是官家因三皇子那事迁怒,如今三皇子人好好的,气儿没了自然又是重用。」 宋吟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这心底莫名慌得很。 眠春见状去了小厨房,不多时就端来了宵夜。不若吃的能叫主子宽宽心。 一碗白胚米线,用滇南大米舂粉制成如丝儿般的细面,平底的大瓷盘铺的鱼脍,切得薄如蝉翼。旁边附一大碗汤,眠春用勺儿把上面封的一层鸡油撇开,热气顿时蒸腾而上。 鱼片和米线生菜一道被推入汤里,即刻就熟了。 佐一道乳酪做甜点,拌花生核桃的碎粒儿和葡萄干,馥郁香浓。 宋吟晚瞥见,轻而易举就被勾起了食欲。 眠春:「有了身子就得是吃得好,睡得香,小姐用点垫垫肚子早些睡罢。」 一口热腾腾的鲜香热汤冲淡了心思,眠春说的确有道理,平日里有四叔在,宋吟晚且能什么都不想不顾,就好像定海神针,有他在便安心的很。只是碰上今个夜里这种情形,还是控制不住思虑泛想。 说到底,是眼前诡谲。 边关烽火,朝廷内乱,还有在逃那人…… 宋吟晚阖了阖眼,收起飘远的思绪,且吩咐道,「替侯爷备驱寒汤,这一冷一热的容易患上风寒。」 「是。」 屋子里炉火烧得旺,暖意十足,用完宵夜的人在灯下默写《心经》,写字能令人格外静心,且思绪清晰。 长夜幽静。 唯有纸张和笔尖轻触的沙沙声。 封鹤廷去了两个时辰,回来时她恰好默写完一篇,抓住脑海里模糊闪过的一丝灵光,被骤然打断。 「官家深夜急召,可是出什么事了?」 宋吟晚让眠春去小厨房取来灶头温着的祛寒汤,回过头再看封鹤廷,脸上已然不见进门时那复杂深沉的神情,仿佛是光线暗影造成的错觉。 「也不算什么大事,三皇子流放遇到山洪之地魏县现了真龙驾云腾空之景,数人目睹,由县官上报报到了官家那,认为此是祥瑞之兆。官家召我同几位阁老商议,于十五吉日圜丘坛再开祭天,由三皇子主掌仪式。」 「当真是天降异象?」实在是这契机巧合到令人不得不怀疑。 封鹤廷凝着她,唇角掀了微小弧度,眼神里满是宠溺与欣赏。「折子所言,如是。」 而后道的「人心所向」四字,惹得宋吟晚一阵沉默。 三皇子毫无根基势力,能想到‘天意’入手,恰到好处将了周家一招,将自己摆在了最安全的位置。 天命之子,何等厉害的头衔。 宋吟晚实在困顿,由着男人抱自己上了榻,拥着入眠。临睡过去前,仍想着为了这样的事急召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然事关大梁将来,也并非小事…… 烛火跳耀熄去前,照出封鹤廷凝着宋吟晚睡颜露出的晦暗悲悯之色。 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落了屋顶,落了整夜,到天光放亮时渐歇。 朱红宫墙巍峨覆着皑皑白雪,瓦上,树上,绵延而去。 凤鸾宫檐下,站着一名宫妇,仅着了白色寝衣,浑不怕冷似地远眺承乾宫。 「娘娘,天亮了。」旁边抱着银狐裘的嬷嬷小心翼翼提醒道。 一名小太监匆匆赶了来,恭敬垂首禀了一声‘娘娘’。 「官家昨个可是在承乾宫?」 「回娘娘,官家处理完奏章,恰逢,恰逢宜嫔送羹汤,去了宜嫔那。」 周皇后在檐下站了许久,浑身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费力握住僵冷的手,只觉得一阵钻心蚀骨的疼。 她等了一宿都没等来人,初一的正日从来都是在凤鸾宫。而今却去了嫔妃那,全然不顾她的颜面,当真是好狠的心! 那一刻,所受羞辱痛恨并着心底里长久的怨悉数爆发。 v第四十八章[11.15] 眼里血丝密布。 「本宫自问掌管后宫以来尽心尽责,服侍皇上数十载,竟始终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爱意!」 那一字一句咬合着唇齿,身子踉跄晃了晃。 「娘娘保重凤体!」嬷嬷惊呼。同周司侍二个作势强硬地将人扶回了殿内。 周皇后虚软坐在檀椅上,浑身像是被抽光了力气,唯独脸上戾气甚重。 先有建安县主,再有姜贵妃,如今那宜嫔最是荒唐,长安观的道姑出身,从才人一升再升,什么阴阳调和双修之道,滑天下之大稽! 「昨日复诊,蔡院判那如何说?」周皇后幽幽启口。 「皇上脉象恢复平稳。」周司侍顿了顿,又道,「看似大安。」 「看似?」 「蔡院判尚不能明确,那东福灵丹究竟是何名堂,几日见效且是玄乎。」 「什么灵丹,怕是夺命药。」 周司侍闻言且是沉默不言,这不是她能置喙的。她是两月前回宫,绥安侯夫人那丫鬟将她的手艺学了个八、九成,她自然也没再留着的必要,只是不想宫中局势已是比她离开之前要紧张许多。 「三皇子势头正猛,归根结底借的是皇上的势,若再加上绥安侯,于娘娘是万分不利。娘娘,前些时候找的那人,可正好派上用场了。」 「你是说……」 周皇后眸光盈亮,自然想到了其中关节,建安县主那事绝能叫官家与封鹤廷反目,届时都未必需要她出手…… 她定了定心。 「且尽快安排过去。」 「是。」 周皇后随后打量着微小谨慎的女子,且是发话,「本宫若叫你去服侍皇儿,你可愿?」 这服侍可是有两种意思。 周司侍在她膝下长大,素来沉稳,与皇儿性子恰是互补,留待身边自然也好帮她周到看顾,免得在这节骨眼又生什么事端。 接下来,蓄势才是正事。 周司侍抬眸,与皇后对了一眼,且是垂首恭敬应答:「任凭皇后娘娘差遣。」 —— 彼时,被周皇后惦念的二皇子早早出宫,歪坐在临街茶楼,端看着绥安侯府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眸子。 今个初一。 又是新年伊始,寺庙祈福之行必不可少。 「二殿下,这事若是叫皇后娘娘知晓,定又要……」 「你且可以不让她知晓。」二皇子阴恻回眸,饱含了警告。 后面跟着的宫人立时不敢多言,两头不敢得罪,心思惴惴,唯恐又惹出事端。围场那次尚还兜着,照二皇子的性子,瞒着不说绝对是想要私下报复回来! 但那对象是绥安侯夫妇,便足叫人心惊肉跳。 二皇子扭过头,继续阴鸷盯着绥安侯府门前,一辆马车停在了那,上面绣着绥安侯府的标识,率先从府门口出来的丫鬟面孔有几分眼熟,恰是宋吟晚身边的。 果真神机妙算。 二皇子眸中闪动兴奋诡谲之色,在见到最后出来的那道娇弱身影时舔了舔唇。怀孕使得女子面庞愈发柔和娇媚,而那双注视中的眸子亦是渐渐沉暗。 他想到围场那日,蜜浆裹身,独独一张脸被罩了网兜无损,漫天蜂虫扑咬的画面大抵是永生难忘。整整数月化脓反复,疼得死去活来,他就在想,想女子当时绝艳,哪怕是阴毒至狠,哪怕疼得难以入眠,都还是忍不住想。 升起暴戾施虐的欲、望。 「跟上。」 宋吟晚自从怀孕以来就鲜少出门,头三月是不方便,后来肚子大了,就更懒得出门折腾。可今个不同,一是大梁传统不可废,二是宋吟晚自己心里不踏实想去趟感业寺诚心拜拜,安安心。 枕月从门那急匆匆地追了出来,怀抱着羽面银鼠披风抖开披在她身上。春寒料峭,倒春寒的时候,最怕受凉,连脸蛋都给兜上一圈大貂鼠风领捂得严严实实的。 露出的手腕纤细,戴着一只赤金缠丝的翡翠镯,衬得骨肉匀称,就着婢女小心搀扶上了马车。 侯府门前一行人恭送。 马车从长林道一路驶向郊外感业寺。 到了城门口那,两辆马车和十余匹骏马并驾齐驱,牢牢坠在其后。 随着山路愈远愈偏,紧随在后的马车突然开始加速,顷刻之间就追上了绥安侯府的马车。红绸流苏剧烈晃动,马儿被挤在中间兀的受惊拔足狂奔起来。侯府的护卫当即拔刀,就被从马背上跃下的十数名带刀侍卫围住,缠斗一起。 「驾——」纵马追逐马车之中,一锦衣公子一跃而出,正是二皇子贺祟,扬鞭策马紧追不舍。 距离越缩越短。 「美人儿莫怕,我来救你。」贺祟狞笑,遂朝旁人高声喝道,「去,拦住她!」 两驾马车自两边包抄,呈夹杂之势狠狠冲向侯府马车。 仿佛是觉得这画面刺激极,贺祟勒住了缰绳,眼神冒着诡异兴光,一眼不错得盯着那惨烈一幕发生。 疾驰中的马车相撞,巨大的冲击力令马车一瞬分崩离析,车轮被撞飞,咕噜噜滚得老远。 足以想见里面所承受的。 爆裂的那刹,一抹银狐白破帘而出,稳稳当当落在了贺祟面前。小妇人背后是支离破碎的马车车架,却是面不改色地从腹上暗兜里掏出伪装用的簸箩,「二殿下这是何意?」 小妇人正是于三娘。 v第四十九章[11.15] 贺祟满面阴沉地觑着她,自知中计。宋吟晚刚才就没有上马车,而是借着披风遮掩使了一出调虎离山计。 于三娘顶着那目光压力,且是静候。 贺祟恼羞成怒:「处理掉。」 话落,一拽缰绳调转马头朝感业寺疾驰而去,不多时就将后面喊着‘殿下’的随从们远远甩下。 —— 晨钟,响彻云林。今日的感业寺香火缭绕、云雾袅袅,犹如世外之境。 宋吟晚此行甚是低调,衣着素净雅致,青丝不着宝光珠钗,只简单梳了发髻,用扁玉簪子挽住。 一来是不想再沾惹贺祟那种龌龊之人,二来金身佛像前更显得虔诚。 她跪拜完大殿的金身佛像,捐了香油钱,小僧弥引着她来到禅房抄写经书,为亲人积福。 一路上眠春仍旧提心吊胆的四处观察,关上禅房门的一瞬间才微微吐了一口气。 「小姐,于三娘应该能应付了二殿下吧?」 若不是于三娘发现二皇子,若不是小姐想出了调虎离山的计谋,今日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眠春想想都觉得后怕,幸好走前跟于三娘要了一支短匕,此刻牢牢攥在手里,俨然一副誓死扞卫主子安危的架势。 宋吟晚想到男人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暗卫,再看忠心护主的小丫头,无声咧了咧嘴角,「三娘那有一队护卫跟着,且不会硬碰硬,想是能自保。」 话虽如此,宋吟晚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围场结怨不小……以贺祟的脾性定是要讨回来,且不知三娘能欺瞒周旋多久。 时不待人。 宋吟晚不打算浪费时间,屈膝慢慢跪坐在一旁,提笔聚精会神的临摹起《福安卷》。此行目的便是为父亲,为四叔,为自己的孩儿积攒福气。 只是肚子大了容易疲乏,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她便觉得小腿酸软的有些受不住。 「眠春。」她叫了一声,想要起身活动下筋骨。 却见眠春猛扑了过来,如炸了毛的猫儿似地挡在她跟前,「小……小姐……他……」 两人面前,同笼下了阴翳。 来人闯了禅房,从门扉缝隙可见地上倒了一片。 眠春的小身子板抖得厉害,却是紧攥着匕首横在胸前,「别过来!否则、否则杀了你!」 那人怎会听她的。 应该说压根未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眼里只映了矮几后的身影,女子美艳的脸庞上睫毛轻颤,隐隐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眠春在那人提步的那刹,‘啊’的一声乱挥着冲过去,不忘高呼:「小姐,快跑!」 只是那匕首连那人衣角都没碰着,就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眠春!」宋吟晚惊呼了声,眼睁睁看着眠春被人从后面敲昏了过去。 她扶着矮几起身,竭力稳住才不至于泄露慌张心绪。 是她大意了。 入寺那刻被人盯上的感觉,无疑来自此人,却被自己归咎于怀孕敏感忽视过去了。 此人,远比二皇子还难以应付。 从戏园子初见,和此刻,裴徵身上的气势已然发生了变化。若说在戏园子还像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眼下则是压抑的,阴鸷的山野恶狼,完全不再遮掩本性。 「为何这样看我?」裴徵开口的声音粗嘎暗哑,眼底盛了狐疑,宋吟晚对他的厌恶毫无遮掩,也着实伤人。 「裴公子在此现身,不怕有来无回么。」宋吟晚不动声色捏紧了手里的藤鞭,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此时唯有镇定,方能赌上一把。 裴徵闻言却是轻轻笑了起来。一副你猜我是信不信的逗弄姿态。 很变态。 宋吟晚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 裴徵靠近一步。 在藤鞭挥落的刹那止步,鞭子抽过他的衣袍一角,若不是女子的准头不好,想来是要抽自己身上。 她对自己真只有厌恶。 清楚意识到这点的裴徵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一双黑眸暗沉沉凝着宋吟晚。性感妖娆的尤物他见过不少,能歌善舞的胡姬风情万种,却在见了眼前人之后觉得寡淡无味。 聪慧,张扬,妖而不媚。 原是抱着无聊消遣,却不想在一次次远窥中深陷。 裴徵想到了她给自己下的蛊,却没有起过效用,因为除了她,他已经不想再碰任何一个女人。只有她不知道罢…… 「别怕我。」裴徵无意识地吐露心声。 宋吟晚却一步步后退,显然不为所动。 裴徵看着她笨重挪着身子险些绊倒,一伸手,却又是抽过来一鞭,不偏不倚正中手心被他反手攥住。二人僵峙。 那张漂亮的脸能对封鹤廷笑得那样灿烂,对他却总是一副冷面孔,如此的令人……嫉妒。裴徵的眼愈是幽沉,他一手绕着藤鞭,在手背上缠绕起,一点一点靠近。 「你若敢动我,绥安侯必不饶你!」宋吟晚觉得更像是被毒蛇缠上,尚且迟钝地认为裴徵是因她绥安侯夫人的头衔才如此。「你冒险现身必有所图,与其为难我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不若提一提你的要求。」 裴徵睨着女子强作镇定的正经之色,兀的发出一声轻笑,过后方是压低了声儿附到她耳畔说,「我所图是你,你可依?」 宋吟晚如遭雷击般僵住。 但听一声‘咻’的破空声,一支羽箭直射,裴徵察觉躲避那刹没入了肩胛骨,不得不放开了钳制,紧接着是第二支,刮擦着他耳朵牢牢钉在了墙上。 v第五十章[11.15] 离宋吟晚距离三寸开外,准头极好。 裴徵盯着羽箭上的猩红,摸了摸耳朵,摊开的手心满是晕开血色。 「四叔!」宋吟晚在看到封鹤廷的刹那,只觉就像是神邸降临一般,身披霞光,被吸引了全部心神,毫不犹豫奔向了他。 封鹤廷险叫这一幕吓得心跳骤停,想也未想飞身接住了她,将人搂到了身后,一颗心骤然回落,沉冷下令道,「看护好夫人——封锁感业寺,缉拿要犯!」 裴徵闻言目光方是从被阻断视线处收回,眼前尽是宋吟晚见到封鹤廷那一瞬眸中所绽的奕奕神采,刺痛不已。迎上封鹤廷乌黑幽冷的眸子,忽的冷笑了声,「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说罢徒手掰折了肩上箭矢,纵身从窗子那跃出。 裴徵手下迅速上前,「侯爷,是断崖。」 「另有出口,找!」 「是!」 封鹤廷命令手下满山搜寻,自己却未动身,保持着背对保护的姿态,背脊可见的僵直。 禅房里倏然静了下来。 「四叔……」宋吟晚觉察到一丝异样,轻轻唤了一声。 依旧是沉默。 宋吟晚咬了咬唇,「我前两天与你说起过要来,只是你忙于公务……今个遇到二殿下,便知道他不会罢休,才让于三娘引开,饶是他想挟私报复也不敢在感业寺胡来,何况我还派人给你报信了。」 独独算漏了裴徵,不想让他钻了空子。 好在四叔赶来及时,所料未差。 封鹤廷缓缓转过身,黑目蒙上一层冷意,「若我未及时呢?」 宋吟晚哑然。 视线对撞,被那眸中的晦涩惊了一跳。 「感业寺乃护国寺,裴徵来此无异于自投罗网,何况他必有所求,就是要掳人也还能斡旋。」迟早会等到四叔, 在她心底里早已否定了他所问,也可以说是对封鹤廷的一种盲目信任。信任不管在任何危急时刻,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只是在提到有所求时,心绪晃了下神。 封鹤廷沉沉觑着她,掩过一丝复杂,她不知自己接到信笺那刻的慌然失措,一路奔来时的万般念头,以及方才一刹的心脏骤停,到此刻都未缓过来心悸。 ……全然不知。 舌尖抵在后齿,话到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先回府。」 宋吟晚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不曾受过他这样对待,莫名之余,还生出一股委屈。 —— 感业寺后寺不远,僻静幽深。 一名小腹隆起的小妇人沿着林荫道,在婢女的搀扶下往后寺去。 只一个背影便叫追寻而来的贺祟错认,自马上兴奋跃下,追着主仆二人的脚步去。后寺清净,可正趁了他的意。 愈是靠近,心思愈是急不可耐,「美人儿……」 贺祟伸手搭住了小妇人肩膀,顷刻就被人拖拽向前,来不及出声就已被摔到了崖边。 后寺毗邻断崖。 贺祟半个身子悬挂在崖壁上,脚下的悬空感叫他骤然惊恐,再看向眼前的女子,全然是陌生模样,「救命!你是何人?!」 芷兰面无表情地凝着他,走到了断崖边,一抬脚便无情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用力碾压。 贺祟的五官疼得皱在了一块,凭着求生的本能苦苦硬撑之下看到了芷兰背后的身影,「是你——」 话音伴着呼啸的风声瞬间坠入深渊。 感业寺被封当下,就引起一众香客不满,直到听说是有穷凶极恶的逃犯才作鸟兽散。 等于直率人赶到,这一摊自然落了他头上。 巧的是,封鹤廷接到报信时他也在。「嫂子你是不知道,你家侯爷接到报信那刻的表情。啧,哪像是文人表率的谦谦君子,完全变成了提刀的嗜血修罗,嘿嘿,原来是嫂子在这。」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吟晚看着封鹤廷愈是阴沉的面色,「……」 封鹤廷的目光则落在了于直身上,停顿一颗愈是幽邃,「我朝民风开放,断袖之癖没什么,别像个长舌妇就行。」 于直:「……」 周遭手下看向自家大人的眼神霎时变了。绥安侯所言,如晴天霹雳炸在头顶,却又像被点拨透,难怪于大人从来不近女色,难怪‘杨衡’那小子这么入大人的眼,‘失踪’之后大人还茶饭不思。 从‘长舌妇’三字联想到‘深闺怨妇’。 于大人正直的形象,哗啦碎了一地。 至于那始作俑者扔下话茬堵了口,便带着娇妻潇洒离去。 于直因不能暴露衡阳身份而无比憋屈,下一刻挑眉扫过一众手下,「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搜!」 「是!」 不同于感业寺上如火如荼的搜捕,马车里却是出奇的安静。 回府的一路,封鹤廷阖眸端坐,宋吟晚几次想开口,碍于这古怪氛围都咽了回去,索性也闭口不言。 气氛饶是诡异安静,一直延续到侯府门口。 封鹤廷下了马车,伸出手准备扶宋吟晚下来,不想被人晾在一边。宋吟晚假意低头拽裙摆,就着眠春的手下来的。 v第五十一章[11.22] 封鹤廷的手停滞半空。 宋吟晚权当没看到,哼,谁还没点脾气了。刚刚她还受惊吓了! 旁边的心腹见惯了二人如胶似漆,焦不离孟,不曾见过这样闹别扭过,都只觉得十分刺激。 不想,一声饱含激动颤音的‘公子’堪堪打断了这一幕。 封鹤廷回首,循声望见门前站着的一名仆妇,裹着幞头,身着石青色褙子,落日余晖照到她脸上,露出纵横交错的陈年旧疤,如蜈蚣似的占据了大半面孔,却依稀和记忆里的人重合在一块。 只是那人,十几年前就死了…… 封鹤廷眸光微暗,下意识挡在了宋吟晚前面。「是严嬷嬷?」 「公子还记得老奴!」仆妇一下红了眼眶,看着她曾亲手照顾过的孩子长大成人,分别经年,就好像隔了一辈子似的,心头霎时涌上万般滋味。「当年公子才这么高,抓雀儿作雀鲊,上天入地可顽皮,而今这模样更像老侯爷了。」也更像建安县主。 「嬷嬷怎会……」 妇人注意到旁人避开的目光,猛然记起自己现在的模样,惊慌捂脸,「老奴的脸叫熊瞎子给毁了……怪吓人……」 宋吟晚有封鹤廷遮挡那一下做缓和,再看到严嬷嬷的脸并没有吓着,相反注意到了封鹤廷此刻异样,「外头冷,还是请嬷嬷到里面再说罢。」 这位嬷嬷想必同四叔和侯府渊源颇深,然出现的时机又不得不叫人多想。 严嬷嬷的目光这才封鹤廷身上移向了宋吟晚,最终停留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她……」 封鹤廷揽住妇人瘦弱肩膀,「进去说。」一面附在她耳畔低声道了一句,便带人进了府里。 宋吟晚落后一步,看着前面背对的身影,自然能察觉到男人还在生气,只是对四叔生气的点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 云隐斋偏厅里,眠春奉上热茶,对上严嬷嬷的眼神,莫名有些发憷。 宋吟晚刚叫大夫看过,除了稍许受惊,并无大碍。 严嬷嬷手捧着茶,看的却是宋吟晚,此刻平复了心绪,显出沉稳端着的范儿来。那双眼睛老辣独到,显然已察觉到小两口之间的氛围不对。 整个偏厅里的气氛也有一瞬诡寂。 最后还是严嬷嬷先开了口,「我跟了县主二十个年头,看着她嫁人生子,不曾想一转眼公子都有孩子了。」 「严嬷嬷原是太后身边的,后来随母亲陪嫁到侯府,也是我的乳母。」封鹤廷道,是在同宋吟晚介绍。 宋吟晚心想难怪是那样的气质。一面嘱咐眠春将偏院收拾出来,好生置办。 严嬷嬷谢过她的安排,转口问道,「夫人这肚子有八、九个月了罢?」 「还没,看着像,实则还不到七个月。」 「女人怀身子时是最辛苦的,到了后面就是睡也睡不舒坦。这月份算是不小的了,可得自个多注意,外面未必安生,且熬过了这剩下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宋吟晚抬眸,对上严嬷嬷的眼,听出了一点「没事别乱跑」的指摘意思来。她抿了抿嘴角,「有侯爷体恤照顾,倒不觉辛苦。」 说完的当下去瞧封鹤廷,眼里全是威胁意味。但凡他要是在这当口耍脾气不配合,从此以后就都睡书房罢! 封鹤廷接收到,轻扬了扬眉,「肚子里的孩子很省心,就连害喜都不曾,想是不舍得他娘难受,嬷嬷无需担心,我和晚晚都有分寸。」 这话一堵,严嬷嬷自然没什么说的,只是瞧见两人私底下互动不由蹙了蹙眉。女儿家作娇尚可行,但要仗着夫君宠爱拿捏上脸,且是无理了。 何况就冲着公子进门时那句心头挚爱,和接下来种种,她只看到公子对女子的情根深种,处处维护。 这怎样! 然封鹤廷接下来一问却完全岔开了她的注意。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嬷嬷怎会撇下我母亲一人,又如何从野兽口中逃生的?」 这疑问盘亘已久,封鹤廷记得自父亲出事后,母亲一直抑郁难安,身边离不得人。母亲轻生,嬷嬷失踪,营帐外血迹斑斑,血肉模糊,大理寺推断是野兽侵袭营地,严嬷嬷为保护母亲遭了不测。至于未发现尸体,极有可能尸体已经被分食。 对当时年纪尚幼的封鹤廷来说,是陡然失去身边两个至亲的沉痛打击。 严嬷嬷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但看着封鹤廷肖似建安县主的面庞,被记忆深处的可怖画面攫住般狠狠打了个哆嗦,幽幽启口,「营地禁卫森严,从未有野兽单独侵袭的前例。」 一句话饱含的讯息令人绷紧。 只是严嬷嬷瞥到了宋吟晚,下意识就收住了话,这件事关乎之大让她犹豫。 宋吟晚怎会看不出,便是知情识趣的起身,好留二人方便说话。不料刚刚起来,身旁的男人便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按回了座上。 「嬷嬷但说无妨,晚晚与我夫妻一体,没有秘密。」 宋吟晚一怔,她听不听并无所谓,能听的,事后封鹤廷必会告诉她。但他此时表态,无疑是看出了严嬷嬷对她的不喜,是在为她明确地位。 严嬷嬷神情复杂地睨着二人,恍惚像是看到了曾经的绥安侯和建安县主,同样的郎才女貌,最终却落得那样结局…… 逃不过‘红颜祸水’四个字。 屋子里婢女退下后,无人再开口,静悄悄的。 严嬷嬷捧着热茶喝了口,良久才道,「这件事情真要说,大抵要从宫里头说起,县主入宫那年尚是年幼,皇上正是年少……」 一段强取豪夺的往事从严嬷嬷这样的旁观者口中说出来,远比封鹤廷几句揣测要震撼得多。宋吟晚听完,侧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从严嬷嬷开口,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无意识地越收越紧,神情也越来越冷。 「县主为了公子,才有的活下去信念怎会赴死!何况当时我就在帐内!那日县主从太后帐子回来就有些神情恍惚,是听到姜相和贵妃对话,侯爷并非战死,而是皇上授意延缓支援故意害死的!县主闯了皇帐质问,二人争执时被皇上失手用帘绳勒死! 那伪君子疯了,我逃出帐子,他就让人放出了捕获来的熊瞎子……哪是什么侵袭,是他要灭口!后来我失足落河,再醒来已不知身在何处,在那个与世隔绝的蛮荒村落里我每日都想着回来,没成想竟花费了十几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见到公子! 公子一定要为县主和侯爷报仇!」 听完所有,宋吟晚打从心底涌上一股悚然寒意,哪怕是怀疑遍宫中嫔妃,也不曾想过会是那位。而那位对四叔……究竟抱着何等心态才能如此自若。 她忽然想到派去秦地的那些人,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皇上可是已经知道?」淳妃给的布料关系凶手,若为官家所知,必是祸患! v第五十二章[11.22] 封鹤廷眼眸沉沉:「他知我在查,未必知道我已知全部。」否则就不会让姜贵妃在狱中写下罪己诏赔命,多此一举。 无非是推诿到姜贵妃身上,就像当年军机延误的罪名等都由姜丞坤担下。 那声音冷极,如同凛冬的冰凌寒彻,裹挟着浓郁的杀意。 「我听闻那人如今诡病缠身,正是公子……」 「杀父杀母的仇不共戴天,嬷嬷是希望侯爷做那莽撞之人,去和那人拼个玉石俱焚么?」宋吟晚冷静截断了严嬷嬷的话。 严嬷嬷被挑起的满心怨愤无法平复,却在宋吟晚气势全开的震慑下收住了话。 不,她当然不愿公子有事。 只是当年悲剧酿成的苦果怨果跗骨之疽,日日折磨,难以根除。 但还未糊涂。 宋吟晚:「眠春,送嬷嬷去偏苑且先安置。」 「嬷嬷,请……」眠春从外头开了门,恭顺摆出了‘请’的姿态。 严嬷嬷被请出去的那刻,回头看向公子,心底涌上一股负疚。这仇怨她背负太久太久,被折磨至疯,一股脑倒出来当下是痛快,却又何尝不是拉人下地狱…… 「不管四叔心里想什么,都且想想我会陪着,一直陪着。」无论生死。 女子低柔的话语溢散在厅里,严嬷嬷眼眸一垂,走了出去。 厅里冗长的安静。 封鹤廷未作回应,孤身桀骜而立,身处世间却浑然又隔离摒弃,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比起冲动复仇,这样子的沉默更叫人担心。 在宋吟晚担忧无措之际,男人却忽然动了,迈出了偏厅,正站在苑中。往左看,灯火耀目处,亭台楼阁掩映高墙琉璃瓦,映射幽幽寒光。 宋吟晚跟着走了出来。 沉默坠在他身后不远,且是静静陪着。 从前她以为这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然此刻单单是看那背影,心就像是被揪起的疼。 不等她启口,却听偏苑那不断传来动静响儿。 是严嬷嬷在挑剔眠春。 宋吟晚听着要出来的声响,在撞上严嬷嬷那刻,猛地上前牵住了封鹤廷的手,「跟我走。」 「公子——」 宋吟晚几乎是半要挟地将人推进马车里。 暮色渐沉,马车行驶过繁华街道,一路疾驰向西。长时未开口的封鹤廷嗓音沙哑地吩咐了车夫‘行慢’,惹得宋吟晚目光落在他身上再没移开过。 大抵注视过久,还是到了陌生的僻静地方。 封鹤廷问:「这是哪儿?」 宋吟晚带他来的,是一处桃林,桃林深处摆的是八卦阵,再往里是梅花桩,木人桩,十米外一间茅草屋孤立林间。 点上了灯火,照得分明。 俨然一个偌大的习武场。 「我三哥是个武痴,这是他练功的地儿。」亦是发泄精力的地方。 封鹤廷从兵器架那拂过,挑了把趁手的长戟。回身时与宋吟晚对上一眼,甚是清明。他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意,无需言语,身影交错。 银光如练,悍然划破长空。 封鹤廷的箭法还有剑术都是父亲教的,幼时贪玩,最讨厌的莫过于枯燥乏味的操练,却每每被父亲捉住,一扔就扔了铁骑营里滚上十天半月,能脱层皮。 记忆里那张板正肃然面孔,忽而悲悯。他道:「若我不幸身死沙场,你需得好好保护你母亲。」 然后便是无休止的严厉操练。 身影如虹,松柏刚毅,穿梭于桩子。 桃花瓣聚了散,散了又聚,扑扑簌簌,最终在茅屋前瞌睡的宋吟晚面前下了一场桃花雨。 落英缤纷覆在了她乌丝上,肩上,裙衫,宛若树下的桃花仙子。 宋吟晚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隐约瞥见天空隐隐见白,但看男人身上几乎是湿透,「四叔……」 下一刻,被人臂弯拥住。 「道路险阻且长,你可会怕?」将来所要面对的,是来自宫里…… 宋吟晚抬眸,眼眸莹亮道,「失去你才最可怕。」 封鹤廷一僵,紧紧搂住了她,「余生还长,我们的孩儿再过不久出世,然后蹒跚学走,咿呀学语,我教他强身健体,你教他诗词歌赋,将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咱们再一同慢慢老去。」 「嗯。」 直到天光大亮,旭日高悬。 两人才坐着马车回府,一路上人烟稀少,却碰到不少官兵巡城,那股压抑紧迫的局势一直蔓延至城门口。 盘查愈紧。 马车停了两次,耽搁许久方是回到府中。 两人还没迈进云隐斋,却在门口碰到了封沈氏。后者正往里张望,猝不及防被宋吟晚唤了一声‘三嫂’险些踉跄崴了脚。 「四弟,弟妹……这么早就出去了?」封沈氏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瞧出宋吟晚身上穿着的还是昨个的衣裳,更像是——彻夜未归。 v第五十三章[11.22] 宋吟晚这一会儿疲累得很,掩着偷偷打了个呵欠,懒得应付心怀鬼胎之人。 封鹤廷的注意自然在她身上,对拦路的封沈氏心生不耐。不待逐客,却听封沈氏道,「外面可不安生了,二皇子失踪,满城戒严到处在找呢。」 宋吟晚略清醒了些:「……」三娘说二皇子那日去了感业寺,但他们都不曾见。 「失踪且由京兆尹负责,三嫂多虑了。」封鹤廷拥着宋吟晚,却是催促她去歇息。 封沈氏抿了抿唇角,「我是见苑子里来了新人,听说是弟妹家的亲戚,遂来拜访,免得让人觉得侯府失了礼数。」 她早听说来的是个婆子,且是古怪,大有空闯一探究竟的架势。 不想还没到月洞门的门槛那,就被一柄鸡毛掸子给挡了出来。「什么人咋咋呼呼就往主君的苑子闯。」 严嬷嬷手里执着鸡毛掸,正是没闲下干活儿,却听了一出,这会儿瞟着从上打量到下,自然看得出妇人身上料子矜贵,端一副濯濯青莲的孱弱模样,心里眼里可不定想着什么不该想的。这样的人,严嬷嬷在宫里且是见多了。 封沈氏身边的丫鬟急忙扶住,「你这婆子好生刁蛮,这是府里的三夫人,岂容的你放肆!」 「三夫人?那可是我眼拙了,还道是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想勾人,存心杵这呢。」严嬷嬷横眉一扫,「有哪家嫂嫂尽挑着主君在的时候往前凑,可叫老婆子开眼了!」 封沈氏被人如此辛辣呵斥,亮穿了心思,脸色霎时由红转白,再转青,十分精彩。 许是严嬷嬷手拿鸡毛掸子,气势太强,后一句‘又没说错’直接把人怼了个七窍生烟,绞帕子走了。 那一身白莲花似的气质,端庄向佛的,自是不造口业。何况这回碰上的,是半点不来虚的严嬷嬷。 宋吟晚无声咧了下嘴角,就听着严嬷嬷朝向了自个这边,「可瞧见了,对付那些个不省心的就甭管留不留面子,你给人面子,人不定当你是个傻的来图谋。」 这话声儿不小,那头正走到廊檐下的封沈氏顿了顿身子,离去的步子更快了。 宋吟晚依旧是咧着嘴,严嬷嬷明面上是训她,何尝不是在帮他们两口子。 严嬷嬷叫她那么看着,突然有些绷不住,尴尬咳嗽了一声移开眼,嘀咕道,「这府里你是当家主母,那些个乌七杂八的认不清事儿,不就是看准了你好欺。该精明的时候不精明。」 话是糙了点儿,但因人而异这点确是没错。 宋吟晚不够泼辣,可却是实实在在被人给宠出来的娇滴滴,虽不是‘性子软弱’,但在严嬷嬷看来且还不够镇得住妖魔鬼怪的。 「我母亲柔弱,多亏的嬷嬷悉心照顾帮扶,反倒让嬷嬷练了个刀子嘴豆腐心,她的话得拣着听。」封鹤廷轻笑道。 宋吟晚自然也听出来了,跟着浅浅发笑。 两口子一致的态度,倒弄得严嬷嬷不自在起来,扔了一句‘谁稀得管’就又匆匆回了偏院。 二人站在檐下说话。 「嬷嬷想到了我母亲。」封鹤廷眼眸微垂,「嬷嬷陪了母亲十多年,待母亲和我都很好,可怜她孩子早夭,母亲在时便说过将来要侍奉她养老。嬷嬷……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罪。」 「嗯。」 宋吟晚知道四叔的意,有些事物失而复得本就弥足珍贵,更懂得他心中作何想的。 封鹤廷瞧着她乖软的样子,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有一点严嬷嬷说的不错,看似精明的,实则有些地方却是迟钝,饶是眼下估摸都不知自己昨个为何生气……他暗暗叹了口气,跟她置气纯粹是和自己过不去。 「往后切不可再拿自己的安危冒险。」 宋吟晚想到了之前那出别扭,哽了声儿。 「我担不起。」再一次失去的痛。封鹤廷思及半年前,眸中神色更暗。 宋吟晚随之亦是想到,在看到他眼底毫不掩饰的紧张忧色时,心尖就像被掐住了似的,酸软地吸了吸鼻子,应了一声‘嗯’。「四叔也答应我,不可冒险。」 「好。」 得了这句应承,宋吟晚便清楚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至于是什么样的决断,她眯了眯眼睛,四叔办事牢靠得很,用不上她费心。 把话说开,这茬就是过了。宋吟晚想到了封沈氏刚才说的,「二殿下失踪,你说会不会是去了感业寺后……」失踪了? 「我派人去打听。」封鹤廷顿了顿,眼眸幽冷,架不住上赶着自己找死的。 宋吟晚想到那糟心的,掩着唇打了个呵欠,昨个将就茅屋里的木床睡得,这会儿瞌睡来了又是一个呵欠。 封鹤廷看着她这模样,眼神泛柔,只想抱着她回去钻被窝。 可惜还压着一堆事。 封鹤廷将她抱上榻,褪了鞋袜,坐在床沿不舍得离去。宋吟晚躺在软和被褥里,一双清亮的眼注视着他,男人一夜未眠下巴冒出了一些青茬,她摸了摸,刺刺的,没来得及注意到男人倏然黯下去的眼眸。 她想爹了,以前爹出外回来也是这样,不修边幅,就为的能早赶回来一刻。 「我父亲那可有什么消息?上月战事吃紧断了信,也不知怎样了?」 封鹤廷伸过去的手陡然微僵,转而替她掖了掖被角,「乔将军镇守玉潼关多年,经验老道,羌族屡屡挑衅却不敢越界,不足为患。好好睡罢。」 宋吟晚点了点头,心想也是,许已经在路上才没信,毕竟二姐成婚的日子快到,说了要回来的。思忖间,并未注意到封鹤廷略是闪烁眼神里夹杂了一丝歉疚与复杂。 乔将军他…… 封鹤廷离开苑子时,听到了从偏苑传来的‘当啷’动静,脚步一顿,拐去了那。发现一名婢女手里还拿着修剪枝丫的剪子奔向了门口,连呼了几声‘严嬷嬷’。 婢女这才发现绥安侯也在,急忙行礼道,「侯爷安好,嬷嬷在里头上药,不让人跟前侍候着。」唯恐被责怪看顾不力。 封鹤廷浅作颔首,药是他让人送来的,是发现嬷嬷腕子上还有新伤,联系前言便送来些祛瘀活血的。 「没事,只是失手碰翻了盆,不碍的。」严嬷嬷镇定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正是上药,就不方便出来给公子见礼了。」 「嬷嬷不必这样客气,若有什么用的上的尽管差遣下面人即是。」 「多谢公子。」 封鹤廷在门口逗留不到一刻,转身离去。 小婢女且在门外头又候了会儿,见确没用得上自个的继续修剪树枝。 屋子里光线昏暗。 v第五十四章[11.22] 嵌螺钿漆面梳妆台前摆的药罐子横七竖八,边缘那扒着一只枯瘦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严嬷嬷抱腹半跪在那,疼得半天站不起来。 她身负顽疾,本就时日无多,因缘巧合撞上周家人歪打正着回到了公子身边,不管周家所图为何都注定是一场空。她唯一希冀的就是能再长命些,看着那伪君子不得好死,看着公子的孩子出世…… 不想,半月之后,没等到宫中传出噩耗,一则二皇子被人于感业寺谋害身亡的消息却是在汴京城中迅速流传开来。 二皇子贺祟失踪,随身侍从均是死在城郊荒野,自然让人想到凶多吉少,只是谁也想不到究竟是谁那么大胆敢在汴京天子脚下谋害皇子。 直到二皇子的尸体在阜州一带河域被找到,将将是断了凤鸾宫里那位最后一丝希冀。 阜州州官连夜运送入京。 五日后兢兢战战跪在承乾殿前。面前担架上覆着白布,散发出阵阵恶臭,然跪在那的一众官员屏息静气,不敢有一点表情变化。 官家被宫人从殿内扶着快步走出来,甫到了跟前,就被一道横冲出来的身影阻断。凤仪天下的周皇后此刻形容憔悴不堪,眼底下是连日不能就寝晕染的青黑,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担架处。 咬牙逐字:「是何人如此大胆敢造谣诅咒本宫皇儿!」随后视线落在了大理寺卿于直身上,「还有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找个人都找了这么久,如今还敢来糊弄本宫!」 饶是如此,身体的颤抖却是泄露了真实心绪。 周皇后死死咬紧了牙根。 「臣不敢!娘娘息怒!」于直垂眸叩首。 「皇上节哀,娘娘节哀……」一众后面的齐声。 一阵风过。 掀开了白布一角,露出底下被泡得发白可怖的脸,赫然是贺祟,裸露之处多有伤痕,化脓腐烂,不堪恶臭。 周皇后如坠冰窖僵住,一声‘祟儿’拔高呜咽,僵硬的脚步踉跄扑过去,伏在尸身上痛哭起来。那一声声痛呼悲痛欲绝,尖锐刺耳,回荡在殿前。 官家定定看着被皇后抱着的尸体,一张口,兀的吐出一口鲜血来,顿时引起一片慌乱。然就是在这样的慌乱里,官家阖目之前都记着叫大理寺卿即日缉拿凶手,否则就‘提头来见’才昏了过去。 皇子被人戕害,官家除了中年丧子的悲痛还有皇室尊严被挑衅的滔天怒意。 伴随着几场大雨,倒春寒的森冷裹挟着压抑从皇宫一直蔓延至汴京城角角落落。 大理寺的沉重氛围更甚。 官家的‘提头来见’并不是玩笑,几次深夜传召询问案情都令属下们担心不已,担心于大人再回不来了,故此跑那案发之地愈是勤快。 说来也真是透着蹊跷,照理说周姜之争,也就是二四之争,贺祟已然是赢家了。不想三皇子贺准死而复生凭空杀出,还讨得官家龙心大悦,封瑞亲王赐永安府邸,远比贺祟分封的肃王府要敞亮气派。 贺准乔迁合宴那日,兄弟二人却不知为何事起了冲突,贺祟怒而掀桌离去。以最终获益来说,贺准的动机并不小,可在事发前后这位主都是一副兄友弟恭低调谦逊模样,出事之后尽心尽力一同找寻却又毫无破绽。 而在找寻过程中,若非有人报信,只怕要找到贺祟尸体还需得一段时日。然那日报信之人却再找不到。 这是蹊跷之二。 感业寺后山崖,空气里弥漫着大雨过后的湿润,携着泥土的淡淡腥气。 土地半湿未干。 于直蹲在崖边上,拈起一小撮泥土用手指搓了搓。 「这儿来回翻了十来趟了,该是能找的都找了,就连底下那颗歪脖子树都让猴四爬去查探了三遍,没有发现。」副手见状禀道。没有打斗痕迹,除了于大人发现的玉佩一无所获,也是让人头疼。 反倒是坊间…… 「这土有什么特别的?」一道故意压低的音儿突兀插入打断,白底青衫的少年郎犹如故人归。 「杨衡!你小子可算是出现了!」 「嘿,这过了年没见个儿蹿得挺高。」 「上回那案子还没完……」 大理寺一群人因为‘杨衡’出现,兴奋聚到了一起。当初一块查案的‘机灵鬼’不见,大家伙可是好一阵伤心。 「家里有点事,回了趟家。」 众人理所当然理解成老家,都乐呵呵地说话,像之前那样勾肩搭背好不亲热。副手刚一动就觉得胳膊被一道炙热目光给射了个对穿似的,一瞥就瞥到了于大人的眼。「……」连忙就放下来,一并把几个愣头青给扒拉走。 「去,赶紧的,咱一块去别处看看。」副手发话。留这怕是要长针眼! 衡阳偏头,重新见到大家伙的兴奋劲儿被莫名其妙所取代,怎么好像哪儿怪怪的。 最后她把目光放在了于直身上。 于大人更奇怪…… 她联系到上次在绥安侯府的见面,质询自己女扮男装一事,被她理直气壮以‘苦衷’怼了个哑口无言。眼下是第二次见面。 「我听说有人诬陷宋姐姐……」衡阳有点心虚。 于直暼了她一眼,径直走向她。 衡阳迫于压力步步后退。 于直眉头皱的更紧,几乎在她退到边缘时猛地伸手将人拽回。衡阳被他摁在了……他边上,「……」 「你别乱踩动了线索。」于直一脸严肃。 衡阳感激的话哽在了喉咙。 「这儿有人来过。」 「都来了这么多……」全是大理寺的人。 「他们不会犯你这样的错。」于直道,「感业寺已经被封数日,接连大雨,昨日停歇,这脚印是新的。」 衡阳有一种不是很想搭他话的感觉。 「当日封锁寺庙是因发现逃犯裴徵踪迹,从始至终绥安侯夫人都是罩面于人前,不曾暴露过身份,然举报之人那样确定。」 v第五十五章[11.22] 「一定是有人存心陷害!」衡阳想也未想道。 于直陷入思忖。 衡阳便老老实实在旁,谨记教诲不敢再动,是以都没发现手还紧紧抓着人家的胳膊。于大人破案是很厉害,但她这不是……不放心么! 过了一会儿,于直略是垂眸:「可以放开在下了吗?」 衡阳猛地缩回手,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于直撇开了眼,终于没有那种心跳如鼓的干扰,能专心研判起案发之地。 正当二人沉溺于案子时。 忽的涌出几队御林军将整个山崖团团包围了起来。 一名华贵宫妇面色冷峻走向二人的方向,于直一怔,旋即带着衡阳跪下见礼,「皇后娘娘金安。」 衡阳原想去看,听着于直这声,立马想到自己此刻打扮立马低头,随着在场众人一道行礼。 周皇后压根没顾上他俩,脸上显了苍白,却也阴沉得可怕,走到了崖前。 「于大人,大理寺莫不是要靠百姓破案,蹲在这山头不去抓真凶是何意?」 「此案还有诸多疑团,臣必竭尽全力将害死二殿下的真凶绳之以法,以慰籍殿下在天之灵,也给娘娘皇上一个交代!」于直郑重道。 周皇后觑着他目光幽幽,于直是个聪明人,听得出她的意,然就像于直说的,若是那头故意搅乱视听,而放过真正凶手,她不甘心! 良久,再是启口:「三日内,若再抓不到真凶,本宫先要了你这废物脑袋。」 「本宫祭奠皇儿,将无关人等清出去。」 「是。」 衡阳犹是想说什么,却被于直一把拽了下去。山崖后只余下周皇后一行。 漫天黄纸洒落。 「儿,吾苦命的儿,谁害得你你托梦给母后,母后一定让他满门陪葬!吾儿……」 伴着周皇后一声声哀戚悲痛呼声,道士起坛作法。 一把黄沙扔向剑刃,霎时起了三丈高的火苗,将一张张黄符纸纷纷焚化。 在御林军的防御外不远,一名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靠近,远远的注视着这一幕,眸底蕴了暗芒。 她攥了攥手心,待对御林军上盘问时,「我有事向皇后娘娘禀报,当日绥安侯夫人推二殿下落悬崖时,我在山坞处亲眼看到。」 此话一落,那名侍卫不敢迟疑当即报向周皇后。 转身之后露出那妇人样貌,赫然是封沈氏暗掩得意的模样。 封沈氏很快被带到了皇后娘娘跟前。 周皇后觑着被侍卫带上来的妇人,莫名觉得一丝眼熟,却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遂一言不发地沉沉打量。 「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封沈氏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方是抬首,「民妇楚地滁州沈氏独女,与叶太师之女叶珺瑶是为挚友,曾面见过皇后娘娘,不知娘娘可还有印象。」 「绥安侯府……三夫人?」说道叶珺瑶,周皇后还真想起了点,目光落在封沈氏身上有些微妙。楚地亦是周家势力所在,与这姓沈的,仔细派算也是能有那么一点亲戚关系。 当年这沈梦秋同叶珺瑶同进同出,背后却能向她卖了叶家,也着实是个人才。 封沈氏掩眸,「正是。」 周皇后眼神一厉,「先前报信皇儿在感业寺的?」 「也是民妇。」封沈氏瑟瑟跪下,「民妇向佛多年,不出妄言,不打诳语,目睹戕害一事夜不能寐。今日遇见皇后娘娘,更是不忍娘娘如此悲痛。」 「大胆!本宫皇儿死了,还要搅和到你那后宅腌臜事里头去不成!」一门妯娌相告,好个向佛礼佛之人! 「民妇不敢!」封沈氏宛若受惊连连磕首。 「民妇原先也不敢肯定,但看推人落崖的女子着嫣红镶兔毛海棠花披风与封侯夫人出门时穿戴一致,后大理寺卿于大人带人封锁寺庙,道是逃犯出没将香客们驱离,然所谓逃犯却不曾露过面。民妇深知娘娘必会让人将幕后真凶查个水落石出,若有朝一日于大人之流瞒骗不过,只望娘娘能看在民妇今日坦诚份上,能对府里无辜一众网开一面。」 短短几句,便透出当日暗害的天罗地网来。看似是为府里之人恳求,却把宋吟晚的‘恶毒’塑造淋漓。 「沈梦秋,你真当本宫好糊弄?!」周皇后陡然变脸,紧紧扼住她咽喉。 沈氏掰住扼着收紧的手,「娘娘……明鉴……民妇绝不敢……」 周皇后目光丝毫不错,直看着沈氏惊慌畏惧那模样,直到她两眼上翻将要断气那刹猛地松了手。 「若是真,本宫定要你们阖府陪葬。」 沈氏瘫软在地,哆哆嗦嗦,良久,又听周皇后幽幽道,「要想活,且要看你本事了。」 沈氏痛哭流涕,「任凭娘娘吩咐!」活像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微垂的双目里却是暴露精光,她何曾是要保府里性命,从头到尾,她巴不得赔上整个绥安侯府。 冲破她与封鹤廷之间所有阻碍。 周皇后心头满腔丧子悲愤,虚软走向崖边,「吾儿,为她丧命,便叫她到底下亲自来侍奉你可好?」 —— 正午的日头直射晕眩。 承乾殿前跪了一人。 秋公公再次到官家身边禀报,「皇上,绥安侯在外请见半日了……」 「他愿如何且随他去。」官家合拢奏折,掷了一旁。 宜嫔端来神补药,恰好听见,盈盈一福身,便被官家召到了身边。她舀着勺儿,亲自递到官家嘴边,一勺一勺地喂。 待秋公公出外劝诫之时,方是幽幽落了一句,「绥安侯对他夫人当真是真心实意的好。」 v第五十六章[11.30] 官家不置可否地哼应了一声,看不出作何心思。 宜嫔仔细吹了吹汤药,轻轻颦眉,「只是这样跪在外头,未免有要挟之嫌。此时正值多事之秋,绥安侯此举……怕是不妥罢。」 官家愈是沉默。 连后宫小小妃嫔都能明白的道理,那人生的颗七窍玲珑心,岂会不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朕老了,而朕一手宠大的孩子如今已是羽翼丰满了……」 坊间流言层出。 有说当日感业寺封寺封得没有道理的,逃犯如何敢闯佛门清净地云云。 还有绥安侯府的夫人,没瞧见个什么阵仗,反倒像是偷偷摸摸去的。 一扯偷偷摸摸,势必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勾当。口口相传,传人私会的都有,越是离谱。几乎都忘了绥安侯夫人还挺着孕肚这一茬。 更有恶者直言‘谁道是哪个的野种’。 连带着宋吟晚从前‘风评’,将私会之人和二皇子联系在一块,只不过道的都是绥安侯夫人不安于室……这声音没激起多大的水花,就湮灭于无。 愈是引人好奇。 哪怕绥安侯这会儿站出来说自个陪着一块,也被当做是替宋吟晚遮掩说话,唏嘘不已。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何等的‘胸怀气度’。 独独绥安侯府里静得过分。 各房管各房的,封戚氏私底下送了个踩小人的木屐,余下该怎么就怎么的,分毫不受流言影响。只有三房在绥安侯入宫后,不知怎的突然砸了一通屋子,着实莫名其妙极。 然也无人过问。 锦云沉默地收拾屋子里的残渣碎片,将没坏的东西归置到原位,主子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了。要说从前虽然过得孤冷,但也未尝像眼下这样喜怒无常的。 封沈氏的手指死死抠着桌面,无法平复心绪。 旁人端看个热闹,不清楚背后搅动的是周家的势力,要的是宋吟晚的命。可封鹤廷若淌了这趟浑水,惹官家猜忌,是豁出自己的性命来保宋吟晚!! 他怎能为了一个宋吟晚做到如此地步! 完完全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封沈氏站在封鹤廷回云隐斋的必经之路上,树影婆娑,投下荫翳,笼了一片如水沉色。 这一站就是许久,直到一袭墨兰直缀的身影朝着这方向来,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定,片刻,显然是要绕路。 「四叔!」 封鹤廷略皱了皱眉,每每从她口中听到都感觉不适。 这一停顿的功夫,且让人拦堵在了前面,挡住去路。 「三嫂有事?」封鹤廷的语气饶是冷漠疏离,在严嬷嬷拽下遮羞布后连不耐都不屑遮掩。 封沈氏看的胸口一痛,言语却愈是温柔:「我最近总梦见瑶瑶,梦到我们在一道的时候,是不是当时的抉择都错了,才会导致结局越来越偏差,越错越多……」 如此暧昧招祸的话出口,封鹤廷无动于衷。 一干心腹自然也是什么都未听到模样,相反还将周遭探得分明,不落人半点口实。 封沈氏正恼这些碍事的,欲再开口,不想却终于得了回应。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错觉。」封鹤廷此刻面无表情,「也是你一人臆想。人贵自知,我且留你,仅是给三哥体面,而不是你得寸进尺、搬弄是非的由头。我和你从没有情分二字可言。」 封沈氏紧紧抿着唇角,「你!」她抬眸,满眼赤红,被最后一句如同剜心的话刺激得失智。 「为了那么个草包,值当你如此袒护包庇,不惜冒犯龙颜,欺君罔上!难道要为她一人拖得整个侯府下水,连累所有人!」 「是又如何。」 封沈氏骤然哽住,饶是不置信地凝着他。「你说……什么?」 封鹤廷避让,不愿在此纠缠,却冷不防被人死死拽住了袖摆。 封沈氏浑身打颤,那一句‘是又如何’生生断了她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在脑海里轰然碾过,什么都不剩。 攥住袖摆的手指也被漠然掰开,甩了一旁,同时落下男人极冷的警告。 「你口口声声担心被连累,不若现在就收拾去白桦庵。」 封沈氏陡的睁大了眼,不置信地看向男人已然离去的背影,留下周旁瞥过的不一视线,诧异的,厌恶的,鄙夷的……如刀子一下一下划过心上,留给她俱是撕心裂肺的痛楚难堪和深深耻辱。 「夫人……」 「那边可有信来?」封沈氏咬牙道。 锦云闻言瑟缩了一记,想起那日随主子所见仍是畏惧,猛摇了摇头。凤鸾宫里那位作何想的,无人可知。 封沈氏眼神阴郁,撕咬着指甲边沿,仿佛借此发泄似的,忽的冒了灵光,兀的抓住了锦云,惹得后者对上那湛亮到诡异的双眸一阵头皮发麻。 「有了新人忘旧人!哈,哈哈哈,我竟忘了那间屋子!」她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放下手的一瞬变幻阴鸷,「我倒要看看宋吟晚那个蠢货怎么跟一个死人争!」 此刻云隐斋里被念叨的正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肚子里的小家伙跟着伸伸懒腰抖抖腿,一阵欢腾互动。 春衫渐薄。 封鹤廷进门就看到,犹是觉得奇妙。 只是等他凑了跟前,那肚子就毫无反应了。 每每如此,不管他怎么哄,愣是没有一次给面儿回应过,不免让人怀疑是故意。 封鹤廷:「他可是嫌我陪得少了?」 v第五十七章[11.30] 宋吟晚听在耳里,被逗笑的同时自然也听出那一丝的遗憾之意,眼儿弯弯,「四叔做的是正经要事,不该图眼下一时欢愉,来日方长……」 封鹤廷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小腹,闻言且是眯起眸子,摩挲更是暧昧。就被‘啪’的一声无情打断。 「登徒子!浪荡子!」宋吟晚瞪着封鹤廷脸上羞得薄红。 她说的‘欢愉’岂是那意思! 然冷不丁却从外面传来的焦烟味,伴着‘走水了’的呼声,却仿佛从旁边的苑子传来。 封鹤廷带着宋吟晚离了危险之地,看着起火的方向陡的冷了脸色,「我去看看。」旋即大步而出。 宋吟晚站在檐下,刚被护着离开苑子的一刹,似乎瞥到过锦云的身影。 「小姐,火虽然被灭了还没查出是何缘由,万一……你仔细身子,还是别过去了。」眠春出声制止。 宋吟晚却恍若未听见一般,直直朝着偏院去。 「烧起来的是侯爷锁着的那屋,也不知放了什么,侯爷平日里就格外紧张宝贝的。刚你们可看到侯爷那脸色了,平儿可惨了。」 「都知道侯爷紧张,还不好好看顾着,这时节怎走水了?」 「我刚……看到里面一堆字画,还有女子的画像……侯爷都没管火。」 「……」 「……」 粉衣丫鬟刚一说完就看到了出现在其身后的宋吟晚,脸儿都吓白了,几个纷纷跪了地上,再不敢多说一句。 不到一刻,火势被彻底扑灭。 房门上,屋子里,多是浓烟熏过的痕迹,并没烧了多少。里头的物件多数得以保存。 宋吟晚在眠春的搀扶下走到了门口那,看到了封鹤廷怀抱的几幅画卷。无一例外,都是另一女子。 一名丫鬟来晚了一步,没赶上前面议论时,瞥到画卷上的人,多年疑惑骤然解开,一时忍不住激动忘形,「这、这不是明威将军府的乔姑娘,在在在侯爷偏屋里,难不成侯爷是……这下好,父女俩也算是能团聚了。」 旁边的手再快也没来得及堵上她嘴。 宋吟晚蓦地回首,直直瞪视向人,哑然质问:「什么团聚?」 「晚晚。」封鹤廷走到了她身边。 然宋吟晚却推开人,自顾走到了那名丫鬟跟前。「说!」 丫鬟被那骤然全开的气势魇住,禁不住一吓脱口出,「乔将军被羌族所害身死战场,跟,跟她女儿团聚!」 宋吟晚眼前陡然一黑。 「小姐!」 「夫人!」 绥安侯夫人突然病下了。 府里的人都知道和绥安侯锁着的那间屋子有关,两人因此大吵了一架,当夜绥安侯摔门而去,再没回过主屋。 这事儿闹得动静不小,连太后都惊动亲自过问,不过叫绥安侯以夫妻二人之间私事给推阻了回去。 说到底也确是人夫妻两个的事,何况牵涉其中的那个已故,无疑是心上白月光,宋吟晚铆劲儿争输赢根本毫无意义。 可偏两个就杠上了。 于封沈氏来说,却是她的计划奏效了。只要宋吟晚再继续这样闹下去,必然耗光男人最后一丝耐性。 她根本不知单是乔平昭那三个字对封鹤廷来说意味着什么。 冷战便是从两人谁也不肯低头开始的。 蔓延阖府。 衡阳上门拜访时,看到宋吟晚那脸色,顿时气得就要去找封鹤廷麻烦。什么心头白月光,揍得他满天星辰了包管什么光都记不住! 得亏枕月眼疾手快,把人给按了回来。「公主消消火儿,没事,小姐没事,是和姑爷做戏呢。」 衡阳是一脸懵。 宋吟晚躺靠在榻上,从枕边摸出来一面小镜子,把刚才没抹完的地儿补上了层。她原本就白,不抹胭脂光抹粉可不是‘苍白无力’。 衡阳:「……」 她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巴巴过来被两口子耍的呀! 不过知道两人没事,衡阳还是大大松了口气,趴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宋吟晚的大肚子,「好在是假的,要是连绥安侯也……」似乎是顾及到后面的话不合时宜便打住没说,咧了咧嘴角。 微红的眼角却是泄露几分真实情绪。 「长公主近来可好?」宋吟晚问。 「阿娘和我都好。」至于那个不称职的爹就让他在感业寺找他那儿子。 宋吟晚摸摸她的脑袋,「近来外头不大安生,少出门,多陪陪长公主。」 「嗯。」 说起不安生这事,衡阳想起来的目的,连忙把那天在后山崖所见一五一十告知。猛地想到宋吟晚装病这遭,时机恰好,不禁生出这人是未卜先知的念头来,正要问个清楚,却被丫鬟的通报声打断。 封沈氏端庄柔美,又潜心向佛,身上有一股清淡木檀香,很是博人好感。然衡阳见到的当刻,却是微微变了下脸色,怕自己没绷住,便借口肚子不适去方便。 「咳,三嫂怎么来了?」宋吟晚掩着帕子,眉心郁结。 封沈氏见状,似心有不忍,「四弟妹瞧着机灵,怎在这事上犯起糊涂!只要这侯夫人的位置你坐得稳稳当当的,还管他什么前尘往事,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何必呢。」 宋吟晚闻言咳得更厉害。 v第五十八章[11.30] 眠春看不过出来言道:「三夫人就莫往我家小姐伤口上捅刀子了!那屋里的是谁不好,偏偏是她!可不就是想活活气死我家小姐么!」 宋吟晚低眉露恨,眼尾发红,是这几日每每想到爹爹难受哭的。据四叔的线报说是遇伏失踪,死的是与乔将军身材相似的敌军首领花明,故乔将军极有可能还活着。她和封鹤廷的争执便是因此事起,却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是以联系锦云放火,将计就计,来钓大鱼。 她眼睛红红看向封沈氏,「三嫂莫不是给他来做说客的?」 大有一副若敢应是就请出去的冷酷架势。 「误会了,误会了。」封沈氏连忙道,复又瞧着她那模样叹了一声,「其实这件事也怪我,那时我虽提起过,还以为四叔应该会同你说,就不好由我这个外人说道。不想……闹得今日局面,倒不如早说了。」 宋吟晚抿着唇角不言。 「别哭别哭,身子要紧。四叔就不该在这时候跟你置气!」封沈氏怒道。「定是受了底下婆人挑唆,那婆子嘴可厉害着,白的都能给颠倒成黑的,这样好嚼舌根的在,可不就是祸祸内宅,就是苦了你了。」 还不忘把锅往严嬷嬷头上扣。 「你这样憋闷在府里可不行,没病都要憋出病了,你还怀着身子,对腹中的孩子也不好。不若我带你出去走走,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时候,许走动走动,心情能好些。」封沈氏提议道。 宋吟晚面露犹豫。 「去外头……这侯府的花园里也是一样的,也好让下人们照顾周到些。再者这都好些天了,万一姑爷今个回来……」 枕月的话一落,仿佛帮宋吟晚做了决定,面色沉沉斥道,「哪个稀得他回来!」便打定主意要跟封沈氏一道出门去。 衡阳想跟,不想长公主使人来唤不得法,只好怏怏坐上宋吟晚安排的马车离开。 宋吟晚将自己的马车给了衡阳,坐上了封沈氏那辆,离了绥安侯府。 马车慢慢悠悠。 宋吟晚罩着轻薄的海棠红绣花披风,恹恹靠着软垫,仍是一副伤怀模样。 封沈氏笑着起了话头,「雨后的空气都新鲜。」 「嗯。」宋吟晚懒懒支应声。 光线透过帘子晃动,照在脸上明明灭灭。封沈氏在旁看,笑意渐渐凝聚在嘴角,勾起一抹诡谲弧度。 「三嫂作何这样看我?」宋吟晚所有察觉。 「弟妹生得倾城貌,无怪让人痴迷。」 「三嫂何必在这时候还故意埋汰我。」 封沈氏笑意更深,低低道:「是羡慕。」她顿了顿,「不过,也就到今时为止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马车旁突然传来惨叫声,伴着刀剑交击的铿锵声,一场屠杀骤然拉开了序幕。 「今日专程送你上路——」 —— 山里聚雨,山峦叠嶂间升腾起缥缈云雾,横在山腰是为云雾之气,而此刻凝结于山顶,直起冲上,若伞状是为龙脉真气。 草木繁茂,清泉流动。 一名青袍道士手拿罗盘,行走前方,脚下的路于他来说就像是毫无障碍,端的是仙风道骨。 其后跟随着数十人,离得道士最近乃是手捧乌木匣的婢女,美妇,便服的公公,其后一顶软轿低调华贵,前后墨衣侍卫浩浩荡荡。 周皇后着一身梨花白素服,鬓间簪白花,扶额倚靠软垫,露了悲色。 一行人来到一处清泉旁,道士忽然止步,「到了。」 伴驾的嬷嬷伸手恭敬搀着周皇后下了轿子,随着扫视了一周,但见视野开阔,灵气丰沛。周皇后淡声道:「确是个好地方。」 皇子薨逝是要入皇陵,然在周皇后心里,贺祟是枉死,是原该享四海朝拜尊崇之人,故令着人安排灵地,并私物与献祭下葬。 随行侍卫便在道士的指示下将一口空的棺木下方,从旁挖出约两丈宽的深坑来。 周皇后且是幽幽凝着,一点一点耗尽了耐心。「人呢?」 随着话落,视野里出现一顶素色低调的软轿,被搁在棺木不远。一名小妇人就被人粗暴从轿子里拽了出来,手上和嘴上都被绑了布条,摇摇晃晃任由侍卫摆布,显然是昏过去的。 跟着护送上来的侍卫上前禀道,「三夫人将人交给我们且走了,道是不忍。」 阳光直射,林间却是相反的寒意深重。 周皇后冷嗤了一声‘假慈悲’,下一刻就落在了那大腹便便的小妇人身上,身上那一抹海棠眠春的红披风在一片素白之色映衬下极是刺目,不由向前了一步。 道士言:「一界之内是为阴,一界之外是为阳,有冲凤体,娘娘三思。」 周皇后顿住脚步,眼底森寒,「将人泼醒,入殓。」 她要让宋吟晚给她皇儿殉葬! 溪涧的水冰凉彻骨,一桶浇下瞬间激得人颤栗惊醒,小妇人似懵了一瞬陡然猛烈挣扎起来,被封住的嘴不住发出‘呜呜’声。下一刻就被人扛进了空棺材里。 隔着距离,并不能看清楚全貌,只有一双眼湛亮惊恐极,激烈地想要从棺木里出来,然怎敌得过侍卫们力气,不多时,棺材板生生压头盖下,将那呜咽声封在了里,伴着‘咚咚’捶打的声音回荡。 周皇后重新回到了凤辇上,听着传来的捶打呜咽声,想象女子在棺木里的垂死挣扎,露出一抹久违的痛快笑意,宛若听的是最悦耳的音。唯有眼中深藏的痛与怨恨,随着棺木里的声音渐渐微弱,久久无法平息。 「回周府。」 周府门外,聚了不少百姓驻足围观。皇后省亲的阵仗,平生未必能见第二回。听说此次是因官家感念皇后丧子之痛方是准许,堵在周府门口的人久久不散。 周皇后的软轿从后门出,自然也是从后门回。 此行出宫是为‘省亲’,万不可出一点差错! 不想,刚刚到了后门就撞上久候的一人。 从阴影里走出来的男子冷峻阴郁,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压瞬时笼在众人心头。 v第五十九章[11.30] 「娘娘将我夫人带去了何处?」 火、药仅是在裴徵站的那棵树下被引爆,波及几名侍卫。 离官家藏身之处还远了去,显然林子里见闻所带来的冲击远比火、药来得更猛烈。 龙鳞卫即刻将官家送回宫中救治。 却为时已晚。 若说上一次瘫痪,且是靠着‘神药’焕发生机。那这一次,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滴的干涸油灯,官家中风卧床了。 神仙难救。 孰料官家醒来没多久,就把新晋的宠妃宜妃打入冷宫,旋即又召集内阁大臣们,剥爵夺位,命龙鳞卫抄了瑞王府。不想,还真抄没出一件将要绣成的龙袍来,瑞亲王谋反篡位意图昭然若揭。 听闻官家是摸着袍子上没来得及绣上眼睛的真龙,下的处决令。 有眼无珠,堪堪是讽刺至极。 灵山之行,对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是被人按着脑袋认清事实,如同一个个耳光响亮抽在自己脸上。那一刻的愤怒,难堪,悲痛长久烙在身上,无异于屈辱印记,是身为帝王所不能接受和痛恨。 他的枕边人,他的孩子都在处心积虑的谋算着他的位置,为此互相算计,自相残杀,更有不惜同异族结盟…… 长生不老是个谎话,千秋万代更是个笑话! 孟夏时节,宫中因皇后薨逝,官家大病而一片肃穆。人死如灯灭,何况是在深宫之中,周皇后究竟是因丧子之痛亦或是其他都无从考究了。只是紧随着,周氏一族被翻旧账,数罪并罚。太后娘娘自请搬离慈安宫,去了五福山吃斋念佛。至此,长达数年之久的周姜之争彻底了结。 没有一方是赢家。 此刻的绥安侯府,在满京城的萧索之中显得甚是平和宁静。 府里的两位主子前阵子闹得可凶,却不知怎的和好了,不仅是同进同出,感情看着还比以前更好了。 大抵只有小厨房里的厨子心底门儿清,就绥安侯见天变着花样给弄吃食,还带酒楼挖角厨子的,怎可能是闹掰了的样子。 这不,宋吟晚想吃高邮的咸鸭蛋,饭桌上便添了一道咸蛋黄汪豆腐。 豆腐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薄片,推入虾子熬成的鲜汤里,滚开的豆腐勾上薄芡,倒进了碗里浇一勺熟猪油,姜米葱花豆碎儿混杂点缀,腴香糯滑,色泽亮丽。 若到了秋风起蟹脚肥时,将蛋黄换成丰腴金黄的蟹膏,那滋味更甚。 佐一道酥熟的炉焙鸡,茄子酢,宋吟晚吃得好不满足。 只是两人的话题没避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要说什么龙脉,龙眼的是四叔诓骗皇后和官家的说辞,还有裴徵被诈,道出与瑞亲王有牵扯,也不可能让官家这么快就尽信了。」宋吟晚心底着实疑惑官家回宫后那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措,像是握全了证据似的。 「宜嫔升妃后大肆举荐‘能人’早已引起朝中内阁不满,何况自肃亲王死了之后,瑞亲王更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呼声最高之人,德不配位,必遭灾殃。」 封鹤廷没说的是,宜妃在入宫前,本就是瑞亲王的宠姬。见官家不行了,以为先前的虎狼之药见效,两个还没出养心殿就开始亲热。男人掩了掩眸,不想拿这等事情污糟他心爱人的耳朵。 宋吟晚犹在想别的没注意。 为了储君之位,周皇后害死了太子和太子妃,自己的孩子却惨遭瑞亲王算计,死于非命。瑞亲王多行不义落得一死。 而今再想官家处境,真真是一言难尽。 「官家中风可还好?」 「除了脑袋能动,意识清醒,形同废人。」 宋吟晚一时想不到说什么,造成一切悲剧的源头,酿作的苦果也是自己尝。 封鹤廷叹道:「是人都有弱点,妄念,更有之成执念,祸人祸己。」 宋吟晚点了点头,四叔将这些人的心思揣摩得极透,如裴徵,如沈氏…… 思及此,就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眸。 裴徵那日出现在林中多少令她有些尴尬,只是有沈氏作妖那遭,宋吟晚且搁下了筷子,「我听封肃说了个大概,这会儿想着还有些后怕,要不是于大人及早报信,四叔又神机妙算做应对,只怕是要吓死了!」 封鹤廷挑眉觑着她,「偷天换日,缝好的布包,夫人准备得可比我妥当。」 怕?那是不可能的。 就连她身边两个小丫头跟了一年都学得跟狐狸崽子似的,递刀枪棍棒的好帮手,就能知道这只小狐狸有多能耐了。 宋吟晚舔了舔唇:「架不住人疯。」 得了封鹤廷一声轻哼附议。 男人沉吟道:「那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不会轻易放弃。」 宋吟晚亦是想到感业寺那回,略是沉眸。 失去瑞亲王的庇护,远及不上复仇在望被生生扼断的打击,保不准那疯子又会做出什么。 在她愣神之际,眉心落下一枚犹如羽毛拂过般不经意的轻吻。 「不管是复仇,还是你,他都不会得逞。」 宋吟晚嘴角一弯,「大夫说我这孕相应是快要生了,且留在府里安心待产,阿娘说要过来照顾我,里里外外都叫你们安排好了,我不会有事。」 轻促的一吻,勾起绵绵情动,呼吸交融…… 没过两天,长乐郡主果然带着焦妈妈过来,还带了好几口箱子,从小娃娃呱呱落地开始的吃穿用度,恨不得一气儿都给准备全了。虽说岳母住到府上不合世俗规矩,但,封鹤廷何时又守过什么世俗规矩了。 云隐斋有长乐郡主一手操持张罗,宋吟晚的日子愈发是太平舒快。 「阿娘这样过来了,父亲那可有说什么?」 「他有什么可说的?」说了她也不听。不管。哪个都比不得她的心肝儿重要,这不,是要给她添个小心肝儿。别说宋国公了,谁都得往旁边靠。 宋吟晚笑眯着眼,就着眠春剥出来的雷公栗,吃了两颗便觉得饱了。「大夫说最晚要不了一个半月,说不准肚子里的小家伙能赶上他哥哥的喜酒。」 v第六十章[11.30]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封三郎的亲事定了?」长乐郡主诧异问道。「他这科考之路也算顺遂,春闱拔得会元,殿试又是官家钦点探花郎,只怕是要遭了疯抢,怎这么快就定了?」 「放榜那天,陈阁老盯着三郎抢的人,没想到一把年纪了,为了孙女婿也是豁出老骨头了。不过陈家小姐性情温婉,知书达理,确也是良配。」 长乐郡主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又落在了她鼓得圆溜的肚子上,不由失笑,起的念早已过时没意义了。 只是不等她开口,宋吟晚的脸色却突然变了,她猛地攥住了长乐郡主的手,「眠春,你给我的栗子是不是坏了,怎么肚子疼起来了?」 长乐郡主愣住,还是旁边的焦妈妈反应快,忙是呼来产婆和丫鬟们,「赶紧的准备去,侯夫人怕是要生了!」 宋吟晚一面忍着阵痛,一面摸向肚子,嘴角缓缓漾开了笑,心底更多的是期待。 眠春知道主子要生,当下也慌得六神无主,片刻之后忙朝着书房跑去,然,半柱香后,又气喘吁吁地跑回了云隐斋。 长乐郡主已经陪着主子在里头,并一屋子有经验的婆子丫鬟。 枕月焦急地候在外头,看见她问,「姑爷呢?都说生孩子是跨鬼门关的大事儿,姑爷一天天地守着人的,今个人呢?」 「府里没找着。」眠春死死咬着下唇,「封安封肃也不在,还有严嬷嬷。」 长乐郡主出来透口气的功夫正好听见,眼疾手快就带上了门,看向两个小丫头沉了眉眼,「仔细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 斜风细雨多愁。 官家已有数日未上朝,朝事交由封鹤廷,暂代监国,重整朝纲,举措有力。得朝野上下夸赞。甚至隐隐有言,官家意欲公布封鹤廷的真实身份。无非是再编个名正言顺寄养的由头,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了。 这日散朝后,封鹤廷被召去了养心殿。 不过半月,躺在龙榻上的男人瘦的脱了形,浑似皮包着骨头,只剩下一双浑浊眼睛在看到封鹤廷时骤然放了精光。 「廷儿,来,到朕的跟前来。」 封鹤廷依言向前二步,停在榻前。 「真像她啊……」 「皇上说的可是我母亲。」封鹤廷幽幽然开口,「皇上可想再见见她?」 官家脸上突然腾起兴奋红晕,连着道了几声好,眼神却又露了几分迷惘。 封鹤廷:「去关雎宫就能见到了。」 此话一出,彻底消了迷惘。对,建安就住在关雎宫,他每每去慈安宫给母妃请安,必然会经过那…… 官家由着宫人侍候,坐在了轮椅上,由着秋公公推出了养心殿。快到关雎宫时,封鹤廷从秋公公那接过手,而官家毫无感觉,他的心思全然在关雎宫里,和即将见到建安的兴奋情绪中不可自拔。 蜿蜒的小径草木深,能荡出高墙外的秋千架有了锈迹,宫殿上层芜草丛生。 轮椅上的男人兴致勃勃地说着从前的景,仿佛这些萧瑟在他眼里都变成从前的样子。 唰,唰唰。 一名穿着黑色斗篷的宫人在门前扫地,一点一点地清理出宫殿该有的模样。 官家的视线不由跟着那道身影,牢牢盯着背影。 「她、她是……」官家颤巍巍指着,连声音都抖了起来。 「自然是许久不见的故人。」斗篷下传来幽幽渺渺的清朗女声。 扫地的宫人转过了身,摘下斗篷帽檐,露出底下半张烂脸。毫无疑问带给官家莫大冲击,不住指着‘你’了半天,脸上血色尽褪。 严嬷嬷脱去了斗篷,穿的是仍是以前宫里的服饰,此刻带着笑一步步走向官家。笑里掺杂的尽是冷意,令人毛骨悚然。 「若不是奴婢活着,谁来告诉您东宫那把火是何人放的。」她扶住了轮椅的扶手,且是半跪在他跟前,与他齐视,「谁来替建安县主和老侯爷向您索命呢。」 官家闻言骤然动了,只是全身僵住,唯有脑袋猛地前后奋力挣扎着要退,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重响,指使着要人将她拿下。 然,除了封鹤廷,再无他人。 回应他的,是严嬷嬷嚣张肆意的狂笑,森冷入骨。 封鹤廷始终冷眼旁观着,直到官家不住叫着他的名,他动了动脚步,挪出了树下荫翳,那股子森寒仿佛被阳光温暖所破。 「伪君子,你到现下还不明白吗!鹤廷是老侯爷和县主的孩子,与你无关,哈哈哈哈,当初县主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保住孩子撒下的弥天大谎,就,就你信哈哈哈。你也不看看,他有哪点像你!就凭你也配!」 那一声声尖锐的笑声刮磨耳朵。 封鹤廷看着严嬷嬷的模样,有些恍惚。「嬷嬷。」 只是唤声落下,就看到轮椅下汇聚一滩黄色液体,滴滴答答,不断从木椅缝隙里落下。 冗长的寂静。助生的尴尬蔓延至整个关雎宫。 官家闻到了一股尿骚味,猛然意识到什么,一张脸涨成了朱紫色,又回落惨白,鼻端呼哧的气息更重,简直比扒下他脸皮要他死更难受。 「把头转过去!滚!滚出去……」 严嬷嬷睨着他嘲弄更甚,却也不想给他自怨自艾浪费时间的机会,她的机会许只有一次。 她拔下银簪刺过去的一刹,被封鹤廷握住了手腕。 官家不置信地扭过头,向着封鹤廷眸中燃起精光。「鹤廷……」 「不值当为这种人脏了手。」封鹤廷面无表情地平静说完。「何况这样活着远比让他死了更难受。」 在这几日他反复想的,是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可真到了这刻,他忽然想起了晚晚,想起了未出世的孩子。 严嬷嬷怔怔看着他,随即瞥到官家面目扭曲的模样,忽然明白了。良久,再启口已是一派冷凝,「奴婢定会好好‘照顾’皇上。」 官家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刻的求生会导致往后生不如死不得了结的痛苦折辱中……官家缅怀故人入了关雎宫,却,到死都未离开过,已是后话。 v第六十一章[12.09] 封鹤廷迎着落日余晖回的侯府,平静模样下掩藏着翻涌心绪,然刚一进门就被下人告知侯夫人难产,脑海顿时一空,险些魂飞天外。 他踉踉跄跄到了房门前,猛地直闯。却被焦妈妈和祝妈妈联合拦下。 「哪有男子擅闯产房的道理,不吉利。」 「滚开!」 「就算是侯爷您进去,也帮不上……」 「晚晚,晚晚!」 两个婆子自然拦不住封鹤廷,男人还是冲进了,屋子里的血腥气浓郁到令人无法喘息,封鹤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脚步虚浮的朝着床榻走去。 「哇——」的一声啼哭,震天响。打破了因男人闯入而有的一瞬停顿。 封鹤廷茫然的手里被塞了一个,就看众人忙乎着,有个婆子高喊着,「还有一个,快,看到脑袋了,夫人,可加把劲儿啊!」 宋吟晚怒喝:「封鹤廷,你怎么才来——啊!」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抱着个浑身血赤糊拉的孩子,交了人清理,忙是回去顾产妇。 连着疼了一天,生了俩,产妇早没了力气。 封鹤廷一把把怀里的孩子塞到长乐郡主那,跪在那吓得脸色苍白,「晚晚,晚晚别睡,你别吓我!」 这样催命似的叨叨,如魔音灌耳。 宋吟晚无力地拍去了一巴掌,「……闭嘴,就不能让我好好歇会儿。」 封鹤廷抓握住她的手,被打了脸却笑得极是高兴,眼里隐隐有水光。 上一辈的恩怨,结束了。 心底那一丝的怨恨和意难平,也在这一刻被完全抹去了。 瓢泼夜雨,一条乌篷画舫泊在岸边,悠悠荡荡。画舫楼上,一抹黑色身影与夜色完美交融。 乌黑的宽袍大袖银丝滚边,系作祥云,乃是氐国王室的常服,意欲月神赐福。 裴徵背倚着廊柱,隔着雨幕远眺,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天地笼罩在一片乌蒙蒙的灰色中。 一如他惯常看到的世间,就是这般。而他的人生,也是如此。 芷兰走到过道时,收走了他手里冰冷的酒壶。「伤口未愈,需得忌酒。」更何况这天气里吹风饮酒,于裴徵来说和寻死有什么分别。 裴徵没动。那只受伤的臂膀此刻提不起力气,也不想动。 喝得或多或少,一样清醒。 「城内的巡防又加强了,许这般四处躲藏的日子要到尽头了。」芷兰说着一顿,神情冷清极,「很快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你听。」裴徵打断。 芷兰侧耳,只听到磅礴雨声。 「我好像听到孩子的哭声了。」裴徵温声道。 芷兰垂下视线:「绥安侯夫人于今日酉时末生下了两个儿子……母子平安。」 裴徵愣了愣,缓缓牵起了嘴角,「原来是两个……」 母子平安,好。 是儿子更好,她那样柔弱温良,孩子长大且能好好保护她。 这一刻,他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脑海里满是庵庙里的姑姑说他母亲生他时的苦难,叮嘱他将来要好好保护她。 芷兰在旁瞧着他那怔忪模样,唇角抿得更紧了。绥安侯将他夫人保护得滴水不漏,如铜墙铁壁,无从下手。 然她并不知,裴徵不想做什么。他想到了破庙里的光景,想到了母亲日趋孱弱的模样……他只想宋吟晚能够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走过这遭鬼门关。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随风潜入,沾湿了男人的发和衣襟。 「公子还是快进去罢,小心头痛复发。」 其实裴徵脑袋此刻已经是快要炸了一般,却被他掩饰过去,觑着她,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了一句,「当初那姓周的秀才与你在戏园子里一见钟情,我应该成人之美,撮合你二人才对。」 芷兰猛地僵住,「奴婢愿意永远追随公子!」侍奉公子! 声音铿锵,盖过了雨声。 却没有回应。 芷兰咬住下唇,问,「雍州被查,绥安侯必定有所防范,麒麟铁卫进不来,未必能发挥效用,那公子的大计……」 「莫急。」似乎因为忍着痛楚,裴徵说话都需得克制费力,糅杂着一声幽幽叹息,「会有法子的。」 —— 绥安侯府添了两个男丁,是可喜的大事,要说意外的是封老夫人听闻喜讯时‘高兴’地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摔坏了腿,这下只能坐着轮椅出行了。 眼看是要出月子了,封老夫人才施施然过来探视。 宋吟晚也是这会儿才发现,推着封老夫人来的姑娘眼生得很,瞧着打扮又不像是府里丫鬟。脸盘子尖尖的,眼儿大大的,长得好生标致。 她好奇多看了一眼,眠春就在旁边给提醒道,「阮姑娘是老太太老家那边来的,正好是小姐您怀着身子要紧时候,这样的小事就没来叨扰您。」她压低了声儿,「老太太原是想塞给姑爷的,让严嬷嬷直接给拒回去了,怼得可是难听。小姑娘心气儿也高,许了照顾老太太的承诺,您看,这不就成眼下这样了。」 端看阮姑娘那张脸,就知道有多委屈了。 主仆二人如若无人的交耳私语,令封老夫人看得冒火,「儿媳房里的下人就这样没有规矩?」实则是想说宋吟晚这个当主子的,上梁不正! 宋吟晚且淡淡瞥了去,「那是因为有些话当着正主的面不方便说,连个丫鬟都知那是臊人的事儿,有些人却不自知。」 v第六十二章[12.09] 那位阮姑娘听了话,脸色一阵青白转变,正好听到封老夫人问什么方不方便的,便弯腰附到她耳畔说了两句。后者当即大怒,「好个不知礼义廉耻没教养的东西,拐着弯的骂谁呢!」 「何事喧闹?」清冷的男声响起,封鹤廷适时出现在门口。 「鹤廷来的正好,你这媳妇可了不得了……」 「我媳妇如何好我自然清楚,就是不知老夫人在这大呼小喝扰她休息是何意?」封鹤廷不苟言笑时是极能唬人的,从走进来连一个眼角余光都未分给多余之人。 「侯、侯爷!」这是阮筠竹头一次见到封鹤廷,然而见识到的就是他的冷厉绝情。 「夫人尚需要好好调理休养,往后但凡扰她清净的一律赶出去。」封鹤廷朝眠春枕月吩咐道。 「是。」眠春笑眯眯地应了声,随即走到了门边,摆了‘请’的架势。有了侯爷这番命令,可省了许多麻烦去了。 饶是封老夫人被绥安侯下多了面儿,都忍不得,「你就这样惯着那小——」她的话还没完,封肃便拂开阮筠竹接替了轮椅推了出去,「老夫人,小的送您一程。」 惊得老太太差点魂都飞了。「筠竹,筠竹!谋杀了,杀人啦!」 阮筠竹即便再想留着努力一把,也不得不惊喊着‘老夫人’追了出去。 封鹤廷的眉梢不展,回过头且看见宋吟晚眉眼温和地逗着两个小的,似是一点没受影响。男人眯了眯眼,像是骤然想起她对自己始终温柔平平,也不曾表达过强烈的独占欲望,倒有点像是逆来顺受。而有了孩子…… 他扫过床上躺着的,俩皮儿皱巴巴的丑小子。「晚晚……」 「阿胡和阿元今晚同我睡。」宋吟晚想了两个小名,一个胡饼,一个冷元子,想的是告别已久的口腹之欲。后来封鹤廷还是依着折中各取了其中一个字,大的叫阿胡,小的叫阿元。 俩小家伙让奶娘喂得饱饱,这会儿安安静静的又睡上了。 宋吟晚的眼神满是温柔。 封鹤廷默了一瞬,「晚晚这是赶我?」 「府里还有年轻好看的想着自荐枕席,侯爷就不考虑考虑?」宋吟晚拉了拉被子,肚子上的花纹让自己变得有些怪怪的,没来由的拈酸。 封鹤廷眉眼霎时柔和了下来,就跟能拧出水来似的。他让眠春和枕月带了孩子去乳娘那,自己爬上了床,不管宋吟晚怎么推他,厚着脸皮且是躺着。半晌,哑声警告道:「陆太医说同房要等下月后,我忍了十来个月……你别太过分。」 宋吟晚的腰被箍住,只感觉到那大手抚着上面的花皮纹,揉着揉着就似乎变了味道。 「……」到底是谁过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馨甜气息,似乎还掺杂了一股淡淡的奶香,独特且诱人。 「你让我着魔。」 宋吟晚虽也有些些情动,却也知道他不会真的胡来,此时埋首在他胸前,无声咧了咧嘴角。似是转移这层‘尴尬’似的问道,「对了,怎么都不见严嬷嬷了?」 「她……回谡阳乡下了,比起京城,更喜欢那无拘无束的过活。」 宋吟晚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并没有怀疑。「官家让你代为监国,可有说过要再立储君?」 「官家身体每况愈下,立储势在必行。」 「余下的皇子俱是年幼,年纪似乎也相差无几。」宋吟晚道。 封鹤廷搂着她淡淡哼应了声,像是疲累地睡了过去。 宋吟晚听着那绵长平和的呼吸,枕着男人宽厚的胸膛,只觉得满心安宁。男人已经是位高权重,而她清楚摄政监国,何等权势。然她最清楚那人一颗赤忱报国的初心,不曾变过。 短短一月,官家就病危了三次,每回都是从鬼门关前被拉回来。但见过官家的,都知道是已近弥留,开始说胡话了。 绥安侯府和官家之间那些个牵扯的,可没个有胆子听的,即便听了,也没胆子乱传。 面圣的里头要属内阁老臣们最为焦虑,官家如此,肃王与瑞王落得那样结局,新储君人选未定,若官家有个意外可怎生是好。 只是不想怕什么来什么。 官家终究没撑过蝉鸣尽时,于元亓二十六年夏五月甲辰,崩于养心殿。谥号‘文哀’,待礼部发丧后入皇陵。 值此皇权更迭,政局不稳之际,四方来吊唁的,不乏有心怀不臣之心者,想借此时局动荡以谋真龙之命。然这些人在入京之后就消了这等念头,所想所做皆是在人家的谋算里,谈何成事! 如邕祜王赤赤哈尔等叛军之流,被人瓮中捉鳖,一败涂地。亦是杀鸡儆猴与人看的下场。 官家的十一位子嗣中,殇的殇,流放的流放,余下六位皇子,最年长的不过七岁,最年幼的才刚学会走路。对于谁能继任大统,主持发丧大礼,就令内阁忙作了一团。五皇子、七皇子、还有八皇子三人年纪相近,然五皇子虽祖上显赫,然自己却无意皇位之争,且生怕步上兄弟后尘,惴惴不安之下整个人都神神叨叨起来,显然是不合适。七皇子母家因周姜之争而积蓄实力上位,与九皇子母妃曹氏暗斗多年,恐是又要上演周姜悲剧。 至于未提的八皇子则平日就没什么存在感,更遑论其身后毫无倚仗,再一次让人忽视。 内阁争论不休,然官家的丧事却拖不得,最后以陈阁老最年迈的为首提议校考皇子,立贤为国。是从礼义孝廉,文韬武略来暗中考验几位皇子。 内心宽厚温良的八皇子在这场议定的考校中脱颖而出,王冠冕服加身,受八方谒拜。 朝内外各事方休,破旧立新,采纳陈阁老‘设三司掌管财政’,另设枢密院掌管军事,缩管相权;直控禁军,创禁军‘更戌法’;大肆修订律法,严刑峻法;兴修水利,开垦荒地,‘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保甲法’等等有效手段启强国之道。 封鹤廷这个摄政王当了半年,就有被架空权利的嫌疑。然封鹤廷的官衔却是一升再升,官拜一品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夫人授一品诰命,尊荣无可比拟。 朝野内外对摄政王与少年天子之间猜测纷纭,却鲜少有人知道二人是师徒关系。 就连宋吟晚头一回在府里看到乔装的‘天子’时,也是吃了一惊,亏得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性子,才敢应了那一声‘师娘’。 而这半年来,裴徵就像是从京城消失了一般,毫无消息。 又像是被埋在地下的火、药,被人牵着一头,随时有引爆的危险。 衡阳自从绥安侯府多了两个小的,串门串的频繁,这回带了俩嵌了红玛瑙的长命锁,咕哝着平平安安红红火火长命百岁云云的。一张圆乎乎的小肉脸可见的消瘦,个子抽条,纤细窈窕,颇有种姑娘初长成的意味。 这会儿初秋已经开始有些转凉,木作摇篮是两张并一起的长度,出自封家二郎之手,由着兄弟俩个在里头扑腾。老大封言璋已经会坐,还有些不稳当,晃着晃着就歪在弟弟封言珩的身上,两个叠罗汉似的长相酷似,若是外人还真难以区分。 「阿胡又欺负弟弟了。」衡阳趴在栏边,挠老大的痒痒。 后者咯咯咯直笑,咧着下边两颗牙,口水唰就下来。 阿元撅着个屁股蛋子正趴着,突然觉得凉凉滑滑的,小手突然划拉起来,把阿胡带倒在了小床上,自个则努力翻了身,一屁股坐到了阿胡的脸上。 衡阳:「……哈哈哈哈哈哈!宋姐姐,你家阿元这性子可像极了绥安侯。」半点不带吃亏的。 宋吟晚正把阿胡救出来,扒拉一个擦口水,就看到阿胡那没心没肺傻乐呵的样子,心想,都不知道阿胡这缺心眼又调皮的随谁了。 v第六十三章[12.09] 听说四叔小时候可顽皮…… 「宋姐姐当初得知要嫁绥安侯,心里头是什么感觉?」衡阳举着个拨浪鼓逗阿胡,一面似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 「我嫁四叔,那且算个意外罢。」宋吟晚说完突然想起最初那会儿,全然是惊悚居多。 衡阳且看着她扬起的嘴角,自然也能感受到此刻萦绕着她的幸福感觉,宋姐姐嫁给绥安侯,起初是意外,但结局定是非常美好的。 至于她……都不是真的,犯不上纠结那些个! 解决眼下最大的隐患才是最紧要的! 如是在心底又念叨了一遍,衡阳才从布兜里摸出一封朱红色帖子,有些不敢对宋吟晚那洞悉一切的眸子,「于直日前上门提亲,阿娘允了,下月廿八的吉日。」 「于大人提亲?」宋吟晚收了名帖且是往桌上一扣,仔细睨着她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亦不可儿戏。你且回答我,是你心慕他才允的还是……」 「自然是心慕!」 然回答太快,已惹得宋吟晚怀疑颦眉。「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于直为了破案未免也太不择手段了! 衡阳咬了咬唇,忽而放缓了情绪哑声开口:「宋姐姐可知我是如何丢的?」 「嗯?」 「那时父亲为了,为了那位同阿娘吵,两个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就为了迎娶那位入府。依阿娘的性子,宁为玉碎,势必要和陶家决裂。陶家需得仰仗长公主,为防事态失控,便将我抱走企图留住我母亲。怎料半道我被拍花子劫走,陶家不敢承担后果,就栽赃是那位报复所为,祸水东引,害我阿娘险些铸成大错。 这事已成了我阿娘的心病。而他亦是冲着阿娘来的,阿娘却因担心我而总是愁眉不展。而这段恩怨不是二人和离就能消解了的。」 与其被动的接受那人的打击报复,不若主动了结这桩恩怨。 宋吟晚明了她话里的意思,忽然觉得有些心疼。要说氐国的那位公主无辜,长公主和衡阳何尝不无辜,因为家世背景的牵涉,险些累及国之根本。 「可有万全之策?」她问。 衡阳诧异抬眸,呐呐言:「这事预先告知了阿娘,一切是由阿娘和于直安排的。」就连宾客名单她还尚不清楚,不过,既是假的,自然是越少越好。 「做,自然要做得真一些的好。」 是以,十月廿八的吉日,长公主府门前马车如龙,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如绥安侯携夫人,诸位大臣携带女眷,寒暄热闹间,连当今天子亦是驾临出席。 彼时,衡阳一身嫣红霞帔,妆容妥当,被丫鬟覆上了红盖头挡去视线。饶是外面什么都看不到,光是听着响动就知道是如何大的场面。 这样的场面应对今日目的,无端让衡阳心里头越是没底。 宋吟晚陪在旁边,托福于这具身子六亲都安在,一直随了一道。被牵住的手,能感觉到衡阳手心的冰冷汗意,遂重重握了握,低着声音稍稍宽慰了她两句。 「吉时到!」 长公主府送嫁,到于府拢共十多里路。论最好的出手时机,自然是当下离府这刻。 方圆十里,弓箭手分立两排暗伏于墙头。墙里,墙外,更有数以百计的乔装侍卫随时紧盯着,以防生变。 长公主独有一女,看得是重中之重,随嫁之物十数口箱子,每个且比寻常人家嫁女儿的要宽厚上许多。金银玉饰全都是请专人打造成套的,什么牡丹凤凰,桃子石榴,梅兰竹菊猫蝶,寓意无不是吉祥祝福。成箱的布匹,华服,家具瓷器,更别说农田商铺。 光是这些个嫁妆队伍坠在后头,就够让人兴奋评议的。 宋吟晚扶着衡阳正要上花轿,爆炸的轰鸣声,自街尾传来。 巨大的火球朝着这边喷射而来。 横扫整条长雀街。 所有围观婚礼的,俱是四散奔逃。 而从街尾跑过来的,只惊慌喊着‘怪物’,那些个个头巨大的乌黑铁疙瘩,喷着火,朝着长公主府,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预先埋伏的弓箭手就位,然箭矢射到铁疙瘩的铁甲上,纷纷断落。反而暴露了弓箭手所在,几个铁甲人如踩着火轮子一般朝着屋顶而去,长臂一揽,就将墙头五六个弓箭手挥到了地上,重重一脚,就传来惨烈的痛哭叫声。 一时间,百姓慌乱逃命,长公主府大门洞开,参与婚宴的众人与老百姓们被引入密道逃生。而宋吟晚已经被绥安侯牵着退到了门前,于直亦是同样牢牢护着衡阳在身后,带着人往密道口去。 长公主身披铠甲,手持长剑,护着后方的密道口。在她身后不远,是龙鳞卫团团护住的少年天子,此刻神情刚毅,未有半分退缩之意。 十二个铁甲人,进退有序,十分棘手。 禁军们奋力抵抗在最前沿,却阻止不了这些刀枪不入的铁甲人。 「虎贲!攻下盘!」 「狐影!燃火!」 随着封鹤廷厉声令下,墨衣胄甲,跃然而出。 宋吟晚被封肃牢牢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穿梭在铁甲之中,险象环生。一声‘四叔’哽在了喉咙里。‘狐影’便是以封鹤廷为首的赶‘敢死营’。利用铁甲笨重,关节环扣处无法密封的特性,以火攻内,逼得铁甲承受不住内部热度而自爆。 一个,两个……十一个。接连的爆破声不绝于耳,如同连绵的火、药,威力甚广。 独独剩下的一个,身姿灵巧,而余下应付的虎贲、狐影不过四五人,亦是损伤惨重。 宋吟晚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乌发玉冠的男人,风扬起兮,宛若耀动的烛火,为驱散黑暗而燃尽所有!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这一场对决。 无疑都肯定这里头就是裴徵。 只要消灭了最后一个铁甲,就剿灭了裴徵最后的势力。 封鹤廷的躲闪与灵活进攻似乎终于惹恼了铁甲人,那狂躁自毁式的挥臂一击,像是要捏爆似的,同时自己亦是狠狠撞进了墙里—— 这样同归于尽的毁灭力道下,是震天响的爆炸轰鸣。 「四叔!」 刹那迸裂的火星子,和通红火焰构成一幅极血腥暴力的画面。 v第六十四章[12.09] 如同会吞噬人的怪物,令人不自觉浑身颤栗。 宋吟晚往前迈了一步就被人拖住,顷刻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的把人甩开,耳边呼声不断,可她都听不到了,满心满眼只有那一断壁残恒。 朝着那个方向,一步一步飞快的,到最后跑了起来。 他不可能死。 他答应过会陪着一块等孩子长大,陪她头发花白,眼儿不清,啃不动螃蟹,还能就着树下荫翳一块做蜜渍海棠果。 他负责做,自己负责吃。 届时儿孙绕膝,还能给小孙儿舔上两口,乐享天伦。 他从未骗过自己,这一回又怎能食言了! 堆埋的轰坍废墟就在眼前,她一言不发就开始徒手挖。「封鹤廷你说过计划周全,绝不会让自己出事!我说过你系着我们娘仨的命,你要是出事……」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只哽着喉咙不住刨底下的石灰。 「好不容易我们什么都熬过去了……你要是敢丢下我们母子三个,我一定,一定带着孩子……」 「带着孩子如何咳咳!」废墟另一侧传来微弱无奈的回应。 宋吟晚陡然瞪大了眼,眼前看到的人形扒拉出废墟堆瘫坐在那,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却让她一颗心霎时归了原位,大起大落之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确也切实高兴的笑出了声。 他没事。 她用手抹了抹眼,想看得清楚些,看到的是张略有些焦黑的脸,和身上被烧出破洞褴褛的狼狈模样。 封鹤廷也在笑,笑她一抹脸,将自己同样变成了小黑猫。 宋吟晚笑斥了一声‘有什么好笑’,就要走向男人,却兀的被一股力道猛地向后拽去。同时响起几道惊呼,及封鹤廷骤然僵冷的表情。 无一例外都是在告诉她,此刻身后的人有多危险。 随着封鹤廷猛然离开,废墟持续坍向了四周,露出了最后一架铁甲下的内里,残肢断臂,被燎烧残破的黄布裙衫包裹着,几乎看不出原有的模样。 却令宋吟晚身后男人的眼瞬间猩红。 「看来,无所不能的绥安侯可料到,会有护不住自己心爱女人的时候?」裴徵舔了舔干燥裂开的唇角,笑容邪佞,反手将宋吟晚钳制更紧。这人安排封二郎去雍州起,所有一切便在这人掌控之下,这份心计,着实令人难以企及! 宋吟晚被那臂弯勾着脖子,胁迫后退,不等挣扎,金属锐利冰冷的触感便横在了脖子上。 「裴徵,你已经败了。」宋吟晚冷静依从他后退,此时开口道。 「有你陪着,也不算败得太彻底。」 封鹤廷脚步虚浮跟在不远:「只要你能放了晚晚,我便放你走。」 而禁军们已聚起呈围合之势,将裴徵困在其中。 「放了我?在场怕不是你能说了算,还是绥安侯觉得自己能……做的主?」裴徵扯了扯嘴角,眼神瞟过了少年天子,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愈是。封鹤廷又重申了一遍,「我以我父母的名义起誓,只要你放了晚晚,我保证你能全然而退。」 回应他的是一阵愈是邪肆的狂笑,如同嘲弄。 「绥安侯当真是对夫人一往情深,如此低声下气,若是我要你给我下跪磕头,估摸也是不成问题。」言罢,裴徵直勾勾地看向封鹤廷,眼神极尽挑衅。 「儿郎膝下有黄金,跪得天地父母,凭你怎配!」宋吟晚一直把着裴徵持匕首的手腕,此刻摸准了时机用力按下了麻穴,几乎是同时,匕首横落,被男人另一手捞起,脖颈上划拉出了血珠子。 「夫人!」 「宋姐姐!」 就在一片惊呼声中,封鹤廷面色凛然,在屈腿的那刹被一只手搀住。长公主不知何时走到了封鹤廷身边,和裴徵正面相对,打量着这个驸马和别人所生的孩子。 「恩怨是从上一代而起,不该牵扯无辜的人进来,你报复的目的和人都应该是我。」她语气一顿,骤然沉了下去,「换作是我,若只剩一次机会,我只会将它用在仇人身上。」 「阿娘!」衡阳猛地惊呼,「我愿意替阿娘!」 裴徵嘴角咧开一抹冷笑,「嗬,若真换了你,怕是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给我退到门口去。」 衡阳红着眼眶,当真是后悔耽于安逸顺遂,身上多是派不上用场的蛊,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陷入困境而不能救。在她被迫朝后退的时候,有一只大手牵住了她的,在她耳畔轻轻道了一句,一并站在了门口那。 夕阳残血,将他的脸覆上了一层难以捉摸之色。 「长公主如此舍己为人,真是让人感动。」裴徵丝毫无惧于齐刷刷对准自己的弓箭手们,反而眼里腾起浓烈兴味,注视着放下刀剑走过来的长公主,「可我平生最痛恨做抉择,我想要的,和我要做的……并不冲突。」 「长公主小心!」这一声是宋吟晚喊的。 好在长公主始终戒备,没让裴徵得逞,只削掉了一缕青丝。说到底是拖着的宋吟晚成了累赘,然他始终不曾松开过手。 发髻全散,几缕白发相间,显露一丝老态。 长公主举剑从肩膀的位置齐齐削落,「这,权当是还你母亲避入庵庙的债。我贺馥兰此生只错看过人,错付了人,孽缘了尽,再无亏欠。」 「你害死我母亲,寥寥几语就想化解?」 「我敢赌誓,当年恩怨因陶家起,你若想知,尽可问他。」长公主话落,陶圣榆被人带了上来。眼看着当年意气奋发的才子,到中年伛偻,白发苍苍,混着酒浊之气,如同被掏空了精气神,行尸走肉般。 这个男人在感业寺饮酒自殇,赋诗无数来追忆故人,想要见自己儿子一面,不想一等半年之久,直至今日。 陶圣榆兀的绽出精光,激动道,「五音者,宫、商、角、徵、羽,你母亲擅音律,便取字徵,你应该叫陶徵!徵儿!」 「住口!」裴徵愠怒喝止。 「陶圣榆,当初我便说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床头的白月光,与心底的朱砂痣只可择一,你可曾想过你的不作为便是推着你的两个女人都入了深渊,祸及子嗣!」 陶圣榆面色陡僵:「我……」 长公主面色更悲,「陶家想要子嗣传承香火,而我生了衡阳之后已经不能,你若真爱她护她,怎就不能为她在陶家博得一席,然而你怕,你怕你父母因我而苛待她,更怕我容不下她。你左思右想,畏畏缩缩,直到人死,你却像缩头乌龟一样,把自己龟缩在太原!」 「因你一己私心,造成所有人的悲剧,凭何!」 裴徵的脸色随着男人跪地忏悔的一幕,终是变了。像是陷入抽丝剥茧似的迷惘,后渐渐僵冷,到了最后悉数化作阴郁自嘲,他这短短半生痛苦难堪,没了仇恨支撑难道要归于虚无的命运二字? 有人穷其一生都有回忆支撑余生。 v第六十五章[12.09] 有人生死关头都有放不下的人。 有人愿为所爱共赴生死。 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余光扫过了铁甲废墟,半截胳膊虚握起的手掌此刻摊开,掉出来一个银闪闪的铜板。 「鸨娘说,姑娘们在男人面前要有身价,看你这穷酸样子,那就一文钱罢,只要往后管我吃住就行!」 「公子成事要狠,你心软了,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公子狠不下心,芷兰帮您。」 起事前夕女子柔柔的嗓音此刻回响在耳畔。 裴徵兀的抬首,忽的听到一道夹杂其中的童稚声音。 「一锭银元宝,给娘亲买药药。」 「余下五十文,给大宝扯衣裳。」 「余下三十文,给小宝买肉肉。」 「藏起十文钱,将来念书当大官!」 那并非幻觉,而是一小童念念有词朝着这边走过来。 他的目光陡然对准了明黄袍子的少年天子,一顿,猛地起势冲了过来。宋吟晚和裴徵站在一道,是第一眼看见的,几乎是同时猜想到做出了反应。 宋吟晚扑向了天子。 裴徵挡在宋吟晚身前抱住了小孩儿,朝外就地一滚。 ‘轰’的爆破声,猝然。 宋吟晚回眸那刻,眼前被大掌挡住。封鹤廷沙哑着嗓音道,「别看。」 她微微颤了颤,似乎是想到了被挡住的画面。旋即被人搂在了怀里,「他需要个体面的解脱方式。」 旁的未再多说一个字。 宋吟晚在他怀里瑟瑟了好一会,心底那股冷意始终散不去。她不敢想直面撞上的结果,攥着封鹤廷衣袖的手却是不住收紧。 最终,宋吟晚到底没拂开那只手,直到两个一块上了马车去医治。 余下长公主府门前一片狼藉。 于直让人布下的网,却意外网住了小男孩,炸裂的瞬间,裴徵下意识的扑身举动,正如封鹤廷所言,于裴徵来说无疑是一场体面的结束。 而这结果,是衡阳后来告诉宋吟晚的。衡阳向来胆大,在那刻抱住了于直脑袋自己则亲眼目睹了爆炸的那一瞬。 宋吟晚并没有什么浮动,只不过抄的《往生经》正好抄完了一卷,便收了笔。 又过了半月,衡阳再次上门时忸怩递了封朱红帖子。 宋吟晚:「……」 「这一回是真的!」衡阳饶是认真道。 宋吟晚:「你家于大人收两份份子钱可好意思!」 「上一回有收吗?」 宋吟晚挑眉。 衡阳红了红脸,照着未来夫君嘱咐的,清了清嗓子端了一本正经:「那一定是你记错了。」 宋吟晚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耳朵尖儿,没忍住扑哧笑了,反把人给臊跑了。 待她出门,正好看到廊下等着衡阳的于直,牵上了她的手,两个对视憨笑都像是沾了蜜糖似的甜得齁人。 封鹤廷带着两个蹒跚学步的,在苑子里玩闹着。 宋吟晚且倚着门框看,端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来,不由地咧开嘴角。 直到视线中闯进一道高大熟悉的身影,拄着拐杖,一如记忆中解甲归田的模样,陡然僵住。那一声‘爹’哽了半晌慢慢发酵拈酸,出口时洇了浓重的哭腔。 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一顿,眼眶里带了水光,「昭昭!」 不等宋吟晚扑到乔将军怀里,却见爹爹猛地抡起拐杖冲向了封鹤廷,「爹?!」 「混账,兔崽子惦记我女儿这么些年,认出她来竟然还敢跟我在书房扯叨半天有的没的,老子抽死你!」 阿胡:「啊呜呜……」高兴地跟着他爹跑。 阿元扒住石凳子瞧。 满院子生机勃勃。 竹篱笆上葡萄藤攀附而上,迎风招展。海棠花浓。 宋吟晚的目光追逐着院里深爱的身影,目光不期然相遇,脉脉深情与共。 若没有重生的契机,她永远不知自己来不及经历的,会是怎样的遗憾。所幸今生她不曾错过,所幸他们余生还长……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谁说夫人是草包》上 作者:棠挽 02、《谁说夫人是草包》下 作者:棠挽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