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画娘人财两失 上》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棠儿,这位小殿下你可中意?若不喜欢也没关系,母亲再继续帮你相看,总要挑到合心意的郎君才是。」 画卷上是眉目俊朗的少年,淡雅笔触勾勒出清贵典雅的风姿。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揉揉眼睛,看也懒得看,糯声道:「不喜欢。」她很困,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撒娇似的窝进女子怀抱里。 明黄色云龙纹袖袍从眼前闪过,头顶上传来一道男声:「棠儿如今年岁尚浅,也无需这么着急把亲事定下。」 浑厚嗓音有几分无奈的笑意。 「可妾身放心不下呀。棠儿她从小怕生,我也是想她和人先亲近亲近,培养些感情出来……万一以后夫君不体贴,她受了委屈又不会说,那可怎么办?」女子越说越是凄楚,赶紧打住,将女儿亲昵地搂在怀里,「膳房做了些别致的糕点,看着都好生新鲜,棠儿来尝尝。」 晶莹的菱粉冻浇了蜜汁,洒上霜糖,被送到她面前。怡人的甜香勾起了她腹中馋虫,正要张口,却陡然被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拖回现实。 「几时了还不起床?等人伺候呐!」 苏棠蓦地睁开眼,灰白的泥胚房映入眼帘。 她望着粗粝不平的天花板,视线定在一块灰暗霉渍上。这座瓦屋漏了半个月的雨,夜里把被子都打湿了。她和莫氏磨了好久的嘴皮子,直到说这雨会淋坏一屋子家当,莫氏才勉强肯找人来修缮。当然,也只是用最次的黑岭土随意糊了一层而已。 屋子里没炭火,冷飕飕的,她鼓起勇气掀开被子,裹上笨重的冬衣。麻布粗糙的触感磨过皮肤,又痒又硌得慌,和梦里的丝绸锦缎是云泥之别。 一年前,她不幸魂穿到这里,最倒霉的是当时这具身子竟溺水了。但苏棠一直怀疑并非意外,而是自杀,因为能感受到原主心灰意冷,已毫无求生的念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河里爬上岸,大口喘气时,还有螃蟹从头上悠闲地爬下来。 受原主心性影响,魂穿之后,她便屡屡梦见这般场景。梦里总有一个女子轻轻柔柔同她说话,偶尔也会出现一抹明黄色,看不清脸的男人。 除了这个梦,苏棠只依稀记得五年前,莫氏在墓地游逛,偶然在废弃的棺材里发现原主。那时候天冷,无依无靠的小女孩走投无路,只能瑟缩在棺材里躲避严寒。 墓地里不少贡品或香烛纸钱,莫氏是来捡漏的,本不打算管闲事,细看小姑娘的模样却吓一大跳。衣裳虽脏兮兮的,却生得冰肌雪肤,粉雕玉琢,红头绳绑了个双丫髻,不足长的发丝柔顺地垂下来,煞是乖巧。 莫氏当即把人领了回去,一开始想给儿子当童养媳,随着苏棠的容貌越来越出挑,她改主意了。这般出众的模样,再过三五载必定是惑乱众生的女子,说个好价钱卖去青楼,不说媳妇了,恐怕还能添三间大瓦房。 桌上放了个灰不溜秋的馒头,苏棠摸了摸,比石头还硬,扔出去恐怕能砸死一头牛。 透过门缝,隐约能看见莫氏在给虎子喂面条,秋儿刚吃完粥,在角落做绣活,至于姜大越应当是下地干活了。 简单洗漱后,她绑好头发,把自己收拾成男子装束,带上包袱,若无其事穿过正厅往门外走。 「有馒头怎么不吃?」莫氏懒懒抬起眼皮,却在暗暗留意她的行动。 「什么馒头?」苏棠想了想,恍然大悟状,「哦,你说桌上那个啊,我还以为房顶的砖头又掉下来了呢。」 莫氏被这话噎住,气得冒火,头几年这丫头都怯生生任人揉捏,现在长大了,竟越来越厉害? 她见苏棠要出门,冷笑了一下,话里有话道:「我知道你懂事,想挣钱帮扶家里,但也莫要跑远了,像上次那样被官府带回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莫氏这话苏棠自然懂,当初刚进家门时,她就被逼着签了卖身契,想跑也跑不了。 想到一会儿这人还要巴巴来求自己,苏棠根本懒得理会,径自出了门。 不出所料,莫氏贼头贼脑往外张望,总担心她藏了私,也打算出门去瞧瞧究竟。角落里,埋头干活的秋儿见母亲一脸盘算,担忧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苏棠来到初华镇东街,不慌不忙要了一碗银丝面。汤浓面筋道,点些醋和辣油便喷香无比。她美滋滋吃完面,便去东街口张罗自己的摊位。 穿越前的她是个画手,科班出身,国画功底也同样优秀。有一技之长走遍天下都不怕,她稍微「迎合」了一下古代的画风,便开始重操旧业了。 如今的她,只想早点赎卖身契,在初华镇定居下来过小日子。这里依山傍水,生活安逸,民风也比穷山恶水的兴余村好多了,是个宜居的地方。 东街卖字画的人不少,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繁荣的书画市场。如今正值年关,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空等生意上门,而是准备了许多红火讨喜的年画。这样一来,不只那些好风雅的大户人家,连普通百姓也能上门光顾。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有了好几吊钱进账,惹得同行羡慕连连。 她正低头收拾铜板,一只修长的手忽地出现在眼前。 十两的纹银被轻轻放在一副「岁朝图」上,谦逊有礼,不像有些人,给几个铜板都撒得叮当作响。 「这画儿十五文就够了……」苏棠边喃喃自语,边抬头。 「虽是富贵花,线条却铿锵顿挫,瑰丽堂皇中饱含苍劲傲然的筋骨感,想来小兄弟也是心怀凌云之人。这银两,是为表达在下的欣赏之意,不必介怀。」 温润如玉的声音,此时在苏棠耳朵里简直跟天籁似的。她定睛打量眼前的这位公子,面如冠玉,俊朗非凡,眼眸像沉静的平湖深不见底。 总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错觉。 但不管怎样,出手这么大方苏棠是绝对欢迎的,直接在心里划归为人美心善的神仙公子了。 「那……那便多谢了。」苏棠也不多客气,自己的画的确值这个价,只是她一时被喜悦冲昏头,没压住嗓音,女孩子特有的娇柔婉转显露出来。 公子愣怔片刻,将她的容貌凝目细看,低头笑了笑,不再多言,慢条斯理收起画,告辞离去。 才到午时一刻,手边的年画已经卖得所剩无几,可以提前收摊了。今天说是盆满钵满都不为过,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每天遇到这样一个散财神仙,再过半个月不就能赎契? 当然,这只能是想想而已。 有只手悄然探过来,接近桌上那锭银子,苏棠眼皮都不抬,迅速把银钱收拢,揣进自己的小包裹。 「大白天的,莫婶难不成抢银子来了?」她语气又轻又软,半开玩笑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旁儿一圈都听见。 兴余村的名声一直不好,苏棠的情况他们也有耳闻,好几人闻言抬了头,视线淡淡扫过莫氏一眼,目光中流露几分鄙夷。 莫氏被那么多目光凌迟,脸上也火辣辣的,胸口闷着火,心道这小姑娘是越来越不服管教了。但这里毕竟人多,也只能呐呐一笑:「这是开得什么玩笑?我和大越都知道你懂事,年纪轻轻便出来挣钱。」意思是,这钱总归是家里的。 苏棠完全不理会,摆出事先准备好的字据,意思是往后每还一点,便要让莫氏签字画押认可。这家人没什么下限,别到时候辛辛苦苦还钱赎契,人家还推翻不认,那才完了。 v第二章 「还多少,咱们白纸黑字写清楚,莫婶签了再说吧。」苏棠冷淡道。 莫氏根本不识几个字,怒道:「这玩意儿还不由你随便写,万一坑人怎么办?」 不等苏棠回答,旁边摊位的书生先凉凉开口:「当初是谁坑人家小姑娘签卖身契的?现在也晓得怕了?」 「你——!」 莫氏知道形势对她不利,思量再三,咬牙摁下了手印。 苏棠得了契据也没给银锭,只数了一吊铜钱给她,打算自己留些应急。莫氏气得眼睛都红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拿钱离开。 第二天清早,苏棠便发现虎子被拾缀得一身光鲜。原来是看她能赚润笔钱,夫妇俩也起了念头,要送虎子去镇上的学堂,给他备了一身新衣,还找先生测字,取了个正经大名。令人意外的是,秋儿也换了身蓝底黄花枝的袄裙,还给戴了朵粉头花。 她照例出门打水,还没进屋便听见莫氏的骂咧声,还伴着小女孩低低的啜泣。 「才去三年,又不是把你给卖了,哭个什么呀?」 「人家侯府有的是钱,不会亏待下人的,你只管放心去,保准比在家里还舒坦。」 抽泣声仍然不停,莫氏不耐烦地叹气,又压低声音劝慰:「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啊……你若是去侯府做了丫鬟,就是见过世面的孩子,懂得规矩也比旁人多,等再回来了,娘就能给你说镇上的人家,知道吗?听说那位世子身子骨不好,你多尽点心,把人伺候舒坦了,好处想必是少不了的……哎,若有赏赐可别忘了爹娘啊。」 在门外的苏棠狐疑,他们要把秋儿送去做丫鬟?京城离这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侯府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来招丫鬟? 「别磨磨蹭蹭,误了时间,管事要发火的!」男人粗哑的声音道。 苏棠悄悄往后院看,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等候,这便是侯府的人? 秋儿虽是夫妇俩的亲生女儿,待遇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口粮只有馒头,秋儿能多吃碗粥。大概是同病相怜,秋儿常常会分给苏棠半碗,偶尔走运得了个煮鸡蛋,也会偷偷剥给她一半。 她不大放心,蹑着步子绕过瓦屋,在栅栏边偷偷张望,怎知身后一股大力拽起她手臂,把她粗鲁地拖了出去。 她大惊,原来还有一个人! 抓着苏棠的男子身形健壮,额头有一块红疤。他端详苏棠许久,笑了笑,转向莫氏道:「这小子,倒是比姑娘还漂亮,世子爷想必也是喜欢的,不如一并跟我们走得了。」 男人手劲儿大,抓得她胳膊生疼。苏棠痛得龇牙咧嘴,怎么也挣脱不了,心想不是招丫鬟吗?这世子怎么跟收后宫似的? 「这可不行!」莫氏见状,连忙把人往回扯。毕竟去三年只给五两银子,把苏棠带去可太不划算了。她还指望拿苏棠买个高价,连给自己儿子做童养媳都舍不得。 「这……咱们家总得留个人,再说了——」 「少废话!」壮汉眼中凶光毕露,强横地把人拽回去。两边人拉拉扯扯,苏棠的衣服歪了,手臂也差点脱臼,像在遭受五马分尸的酷刑。见莫氏拽着人不撒手,额上有红疤的男人目光一沉,狠狠往她腰上踹了一脚。 「哎哟!」 莫氏踉跄往后退,倒进一堆竹篓中,痛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站不起来了。 苏棠被这操作惊呆,这什么天杀的侯府,光天化日欺男霸女?! 情势明显不对劲,她刚想扯嗓子喊人,身后一道凉风闪过,颈间传来钝痛,顷刻便失去了意识。 淡淡的霉气充斥在鼻尖,是受潮的烂木头闷出来的,连续不停的马蹄声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苏棠恍惚中意识到自己在马车里,两手被反绑在背后,动弹不得,粗糙的麻绳硌得手腕生疼。 车轮磕上大石,猛一个颠簸,刚清醒的她不由自主往前栽,万幸,被一只手截住了脑门。待苏棠稳住身子,那只手便收回了,余光可看见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对面的木架开裂了,尖锐的木刺朝向她,这若栽上去,脑袋非戳个窟窿出来。 好险。 她心头一松,不由对伸出援手的人生出无限感激,下意识回头去看。 这一看不禁有些愣了神。 眼前是一位美人。 还是让人见之忘俗,不由屏住呼吸的大美人。 美人的眼睛很特别,眼尾略弯,隐约有上扬的弧度。本该是似醉非醉桃花眼,顾盼流转之间勾人心魄,实则却丝毫不显媚态,反倒透着冷淡清醒的意味,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但那双眸子亮若星辰,广袤而深邃,又好像天地都在里面。 这样的眉眼给了苏棠许多灵感,想用最好的狼毫小笔细细勾勒,与之相衬的点缀不当只是花前月下,而是日月河山。 但苏棠马上便觉察哪里不对劲。 刚刚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那只手,虽然很白皙,有些文弱,但分明是男人手啊! 学美术自然要学人体结构,当年在学校读书时,临摹了千万遍人体解剖书的她,也直接练就了一双火眼,几乎能透过衣裳解析一个人的肌肉骨骼走向。 苏棠微微眯起眼,再次看向「她」,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甚至有点小兴奋。 他身着宽大的交领素面长袍,极其普通的款式,无论男女穿都毫不违和,但苏棠仍然能看出是男子身形,并且身材很不错。头上是梳了一半的随云髻,垂落的发梢被绾在一侧,柔顺地披散在肩上,显得温婉矜贵。 「看够了吗?」即便被苏棠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也很淡然,话说得毫无波澜。 当然,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嗓音,是清亮又不失温润的男声,玉石般的质地。 「咳,不看了就是……」苏棠默默移开视线,却又听见凉薄的声音飘来,「你倒丝毫不讶异我是男子。」 这句话冷淡中带着点威胁,听来让人不禁胆寒,可苏棠转念一想又觉得没道理。 一个大男人,还怪别人能认出他是男人,看来对自己的女装很有自信了? v第三章 她沉默片刻,委婉又意味深长地说:「难道阁下希望别人认不出来?」 话头已转向无意义的胡搅蛮缠,那人不理睬她了。 苏棠也知道此时事态紧急,不再多言。她双手被反绑着不能动弹,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俩和秋儿,还有两个昏迷的小姑娘歪在角落,也都被捆绑着。 一群人中只有他双手是解放的,脚边有一捆断口整齐的绳子。 透过车帘的缝隙,能看见窗外飞速掠过的绿荫,马车正在不知名的乡间小路疾驰。苏棠忽然意识到,绑了她和秋儿的那三个壮汉,其实未必是侯府的人,倒更像拐卖人口的匪徒。 其他几个人睡得很沉,怎么颠簸都不醒,苏棠用肩膀顶了顶秋儿,像一摊烂泥似的毫无反应,想来都被下了蒙汗药。她自己因为之前就被打晕了,反倒避开了这一环。 苏棠又用胳膊碰碰他,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有刀片?帮我把绳子解开呗?」 好歹比被绑着强,解开了,才好寻思怎么逃脱。 他很勉强地给了个眼神,爱理不理的,慢悠悠开口:「没必要。」 苏棠险些气背过去,什么叫做没必要?难道他只打算一个人逃? 此时,马车减缓了速度,稍稍拐了个弯,驶入一条平坦的道路。苏棠隐约能看见带尖刺的高耸围栏、哨岗、火把等,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这好像是到了贼窝? 片刻后,马车在空地停了下来。 零落的脚步声响起,大概是两边的人在碰头,随后交谈声响起,黑话不少,语气也粗鄙下流。 苏棠竖着耳朵依稀听到几句。 「点子成色都不错,白衣裳的,那叫一个盘亮条顺啊。平子是个没用的,看一眼就七荤八素,恨不得把人给办了。」 「挨千刀的,赶紧让他滚远点。」 「可不是?干完这一票,这个年就好过了,哪儿能让他坏事。不过那美人个子过高了,竟然比咱们老大还高,怕是要折点儿价,可惜啊。」 「没事,脸蛋好就成。听说你们还逮了个男的?」 「哦,一小矮个儿,长得比女人还漂亮,我估摸着有人就好这一口,索性也绑了。」 苏棠无语,这说的不就是自己,和旁边那位女装大佬? 脚步声渐渐靠近,她头皮一炸,心道不好。 门栓被抽去,哐当一声,车门被粗暴地推开,豁然天光照进阴暗的车厢。那一瞬间,苏棠恍惚看到白衣人闭目侧过头去,眉头紧紧皱起,神色痛苦。 他畏光,眼睛不好? 额上有红疤的壮汉极为机警,见他手上的麻绳已被割断,目光大骇,粗哑的嗓子响彻整个寨子:「来人!」 说完,便要冲上前来把人制住。 白衣人适应了光线,回头,闲闲扫了他一眼,平淡的目光和之前没任何区别。 苏棠见那壮汉要动手,吓得魂都要飞了,下意识缩到白衣人背后,却见一道鬼魅的黑影出现在车厢外,一记手刀快准狠,直接将壮汉劈晕在地。 那人黑衣劲装,干练稳重,不似江湖草莽,倒像侍卫。 「世……」侍卫朝白衣人拱手,见旁边还有个正在围观的苏棠,当即改口道,「公子,属下已查明,的确是洪帮打着侯府的名义掠卖。」 仍然顶着女装的公子淡然点头,把软倒在地的人踢出去,跳下马车。 潇洒灵动的身姿带得一袭白衣飘飘洒洒。 苏棠不知这主仆二人到底打算如何,又不敢跟着下车,于是趴在车窗边偷瞄。刚才的动静已经惊动寨里的人,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抄着长刀赶出来。他们倒也不莽撞,见红疤男人已经软到在地没了声息,纷纷止步,目光警惕打量白衣裳「姑娘」和护在「她」身侧的侍卫。 白衣对侍卫耳语了一阵,侍卫点头,朗声道:「喊贺武来。」 此话一出,对面是一片哗然。须知武爷乃是他们洪帮总瓢把子,亦是京城呼风唤雨的人物,连官家都要予三分薄面。堂主平日都难见着武爷,岂是这样直呼其名随叫随到的?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胆子倒不小!」洪亮浑厚的声音从山寨深处传来,大家见堂主来了,自觉往两侧退让,恭谨地低头。 「老大。」 「大哥,这俩不识好歹的,杀了便是!」 一水的声色俱厉,群情激昂。 来者一袭光鲜裘衣,不似手底下那些草寇流氓,面相要文雅许多,盛气凌人的目光却像刀子一般,令人望之遍体生寒。 「惊动了武爷是什么后果,两位可知道?」他眼中闪过轻蔑的笑,阴毒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慢慢定格在白衣人身上,眸色微微沉了下去。 白衣皱眉,压低声音吩咐道:「让他们少废话。」 侍卫明白,主上这是不耐烦再应酬了,面色平静地开口:「公子没时间和你们耗,我要动手了,你们最好也一起上。」 语气随便得像讨论晚上吃什么,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立刻便引了众怒,为首的裘衣男子被折了面子,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眼见就要发火。 于是轰隆隆打了起来。 苏棠躲在车帘后偷看,见两方人马一言不合开打,心中稍稍放松。她眼尖,见红疤男人腰间有匕首,蹑手蹑脚从车上溜下来,用匕首磕磕绊绊割断了手腕麻绳,顺便把匕首揣进口袋里。 v第四章 这种非常时刻,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有刀防身总是好的。 刚想回头去喊醒秋儿,怎料白衣公子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按住她的肩。 「不准逃。」 一字一句沉冷如冰,听得苏棠心头一寒,她直觉此人比那些匪徒还可怕。 「我不逃的……我这就回马车上去。」苏棠挪着步子往后退,慌乱中被红疤男的身子绊倒,踉跄跌坐在地。 随后,眼前覆下一片阴影。 白衣公子逆着光慢慢回头,居高临下将她重新审视,目光冷静而深邃。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苏棠暗自心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女子?但总觉得他微凝的眼神有些吃力,像近视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眼镜。 片刻后,公子默然蹲下身来,一手并住她脚踝,一手拿麻绳重新绑上她双脚,动作慢条斯理。 苏棠:?! 「唰」的一声,干脆的裂帛声响起,他又利落地撕开她衣摆。 这身粗布衣,平日用剪刀剪都吃力,他居然跟碎豆腐一样轻松。 苏棠大惊失色,脑子里嗡嗡作响,十指骤然抠紧地面。这是几个意思啊?怎么突然动手动脚了?! 好在那人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微微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只是衣摆边缘一圈被撕掉了。 他手中掂量细长的布条,轻笑道:「借来用用。」说罢,便悠然踱步去井边。 任一旁战局激烈,他只是慢悠悠打水,不疾不徐洗掉脸上的脂粉妆容,又扯下步摇簪花等首饰,拿刚刚的碎布条将头发束了起来。 回头的瞬间,令苏棠眼前一亮,头回意识到「天地失色」这种话是不夸张的。 朝气蓬勃的少年感劈面而来,仿佛黎明破晓时,拨开云雾的第一缕阳光。 他五官明朗干净,精致至极,却并未显得过于阴柔。 令人完全联想不到便是方才容貌倾国的姑娘。 擒贼先擒王,一阵混战后,侍卫押送着堂主到公子面前,其他人见堂主竟被他们制住,警惕地和同伴眼神会意,不敢妄动了。 白衣公子从容自得,无视堂主刻毒的目光,径直抽出了他腰间的鸣镝。苏棠认得那东西,射出的短箭能发出尖锐声响,乃是团伙之间报信用的。 「你!」当着众多兄弟的面被擒,堂主面上火辣辣的,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白衣公子,良久,又冷笑,「想把武爷招惹来?年纪轻轻,胆色倒不小,难不成是官家的走狗?告诉你,咱们武爷就算去了衙门,也是好吃好喝给供着的,我且要看看你如何自讨苦吃。」 公子低低笑了一声,没有温度的目光随意掠去几眼:「衙门如何行事与我无关,我先前已说,要见的人是贺武,何故这么自讨没趣?」 鸣镝被娴熟地放出,尖利似鹰鸣,两急一缓,乃是十万火急的意思。 堂主暗自惊奇,这青年看着分明是养尊处优的世家贵胄,道上的暗语居然一清二楚? 苏棠心中叫苦不迭,打都打赢了,先报个官不好吗?待会儿把大部队都引来了怎么办?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卫啊! 公子扔掉空鸣镝,懒懒地挥手示意,侍卫便把人绑了起来。 发出信号之后,人一时半刻还到不了,他有些无聊,到处打量了一番,见围栏旁有颗歪脖子冬枣树,眉峰微扬,走上前,扯了一丛果子多的枝丫。 慢悠悠吃了几口冬枣,便听到山寨大门外传来动静。 脚步声都不急不躁的,沉着而有力,听得出来人数不少。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凝目远望,深长目光越过山寨大门落在翠微掩映的山道上,忽而笑了笑,随手将树枝塞到呆滞的苏棠手里,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向寨门走去,闲庭信步般。 从山道远远传来的脚步声行至寨门口,明显地一顿。 随后,浑厚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稀客稀客。老夫还以为是谁,不曾想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七公子,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声若洪钟,凛冽迫人,每个字都如同千斤重的磐石碾压过心头,苏棠瑟缩了一下。 贺武身披貂裘,双手隆在衣袖里,举步悠闲,与那位堂主一般的文雅,还更显几分雍容。 跟着他身后的三大护法却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左侧的,大冬天赤着胳膊,肩上纹着张牙舞爪的青龙。右侧的瞎了一只眼,眼窝里空荡荡的,令人不由地注目,褐色的血肉裸露在外,多看一眼都心头发寒。还有一个悄无声息站在暗处,目光阴森,鬼魅似的。 三大护法身后,还有一群踱步沉稳,训练有素的手下。 公子将这排场略略扫过一眼,很是满意,轻笑道:「来的倒是齐。」 贺武紧盯着他,目光阴冷。这小子近日越发声势显赫,背景却一直是个谜,没人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只知他在家中排行老七,道上兄弟便敬一句「七公子」。黑街的老陆怕他怕得要死,青帮大当家出了名的硬骨头,竟也对他客客气气。贺武一度怀疑他是朝廷鹰犬,但如今亲眼见了却是讶异之极,毫无阴鸷跋扈之气,倒更像翩然如玉的世家子弟。 之前,贺武并未和这位七公子正面打过交道,一直是隔岸观火,没想到他今日竟这样单枪匹马找上门了,让人摸不清路数。本来这点小打小闹的买卖贺武并不在意,但被踢馆就大不一样了,既然他敢来,自己正好也借此立些威严。 「可不是巧?老夫今日正好有些兴致,在北面竹山打猎。」贺武爷将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七公子,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平白无故搅黄了弟兄们的营生?无论如何,我总要给弟兄们一个交代不是?难不成七公子有更好的买卖介绍?」 一字一句带着威胁,话中警告之意非常明显,他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恐怕便走不了了。 「有,自然是有的。」白衣公子笑意洒脱,「咱们今日若能谈成,武爷只怕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哦?」贺武爷挑了挑眉,似有些兴趣,警惕的目光向旁扫去,轻飘飘落在苏棠身上,「不过,这里还有双多余的眼睛……」 一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集中到苏棠身上,像凛冽的锐箭直射而来。 v第五章 她背后嗖的冒出一身汗,双手双足冰冷如铁,心想完了完了,本以为能侥幸逃出去,没成想是黑吃黑,还撞见大佬们谈机密,这下子自己岂不是要被灭口? 幽魂似的护法阴恻恻一笑,在贺武身边附耳:「这么好的皮囊,挖眼拔舌有些可惜,武爷倒不如交给我……」 白衣公子看也没看,随意地朝侍卫摆手,吩咐道:「拖出去做掉,别在这碍眼。」 轻描淡写的语气跟要捻死蚂蚁似的。 贺武不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便由他去了。 苏棠看侍卫冷着脸走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喉咙发紧喊不出一个字。刀光一闪,她跟着一抖,惶惶中发现自己还活着,脚腕却松了,原来上面的麻绳已经被斩断。 她全身僵硬,任由侍卫把自己拖走。 寨子大门外是平缓的山坡,东面有密林,潺潺溪流从山涧顺势而下。 侍卫见苏棠双眼空洞,手中还无意识拽着果树枝,愣了愣。 「还吃吗?」 苏棠慢吞吞抬头,眼中闪过几分悲戚,哆嗦着嘴唇问:「最后一餐?」 侍卫听罢不禁失笑,淡然道:「公子不会杀你的。」 「啊?」她木然动了动嘴唇,目光迟缓,好半天才恢复了点神采,仰头去看。 不同于之前的杀伐果断,他面色随和,甚至开玩笑似的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咱们公子若要杀人,绝不会这般绕弯子,还特地知会一声。依我看,寨里那些人才是死到临头了。」 苏棠半信半疑望向高耸的围栏,人影幢幢看不清晰。刚刚他还和颜悦色的,说要谈买卖,这就要动手了? 侍卫的话音才落,拳脚打斗声、刀剑碰撞声连绵不绝传来,还有贺武爷诧异的怒吼,护法的惨呼,沙哑而惊惧的求饶等等,听得苏棠心惊肉跳。 「这、这位兄台不去帮忙么?」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营寨里的战况是一对几十来着?那位公子可还无恙? 「我叫韩蕴。」侍卫双手环着胸,背靠大树,望营寨遥遥张望,「公子出手很利落的,看样子也差不多了,我去只会添麻烦。」 的确如他所言,打斗声没一会儿便偃旗息鼓,苏棠终于听到那位公子的声音,仍然清冷如常,什么「不懂规矩」,「顶着侯府的名号干这种糟污事」……等等。 渐渐地,求饶声低了下去,刀剑与嘶吼也销声匿迹,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一潭死水的气氛让苏棠毛骨悚然,凉意从背后窜出,直直冲向头顶。 那些人都怎么了? 全被他杀了? 午时,灼灼艳阳迎头而下,苏棠却手足冰冷,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烈日刺眼至极,山寨大门的石板路折射出一片虚浮的白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她眯着眼,余光看见长身玉立的影子从那片虚幻的光中走出来,风姿胜雪,轻袍如云,可白衣被血迹染红,平白又添了几分邪戾,行止之间妖娆生花。 韩蕴立刻迎上前,站正身姿。 「公子。」 他点头,眼神示意停在空地的马车,吩咐道:「问问那些姑娘都是哪里的,送回去。」 瑟缩在一旁的苏棠仔细听着,心中燃起了希望,这意思是可以走了?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句冷淡的话飘进耳中,淬着冬日的严霜。 「你留下。」 白衣公子笑意清淡,悠悠然缓步向她走来。苏棠战战兢兢咽了口唾沫,后退半步,颤巍巍仰脸看他。光影错落之下,俊美近妖的面容阴晴不明,袖上的血迹如红梅绽放,触目惊心。 他的眸子布满血丝,是暗红色的,嗜血的颜色,还残留着打斗后的戾气。脸颊挂着飞溅的血迹,气息也还未平复,因此喘息有些粗重。偏偏那神情云淡风轻,带着不加掩饰的、漫不经心的坦然和清澈,一时间她竟分辨不清,此人究竟是光风霁月少年郎,还是从地狱走来的修罗。 她隐约意识到,一旦某个平衡点被打破,他会成为非常危险的存在。 「去、去哪?」 他不答,拽了人手腕就往山寨后方走,苏棠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滚烫,还有几分鲜血的黏腻。这一路苏棠都没敢反抗,更不敢问他姓名,怕知道的太多真被「咔嚓」了。 她被带到了马厩。 公子牵出两匹马,翻身上马,示意她骑另外一匹,没什么好语气地道:「跟紧点,我是不会等人的。」 很可惜,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脾气非常差劲。大概在他眼里,苏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没有任何反抗和逃跑的余地,所以轻巧地知会一句,便一骑绝尘扬鞭而去。 跑出半里路,意识到不对,又收住缰绳折了回来。 尽管害怕,但此人恶劣的态度仍然让她禁不住腹诽,说好的不等人呢?还折回来做什么? 「你怎么回事?」居高临下的清冷声音问。 被这样颐指气使,苏棠心中很是愤慨,但此人行事乖戾无常,可能真有病,她本能地惧怕,不敢硬跟他杠,怕一个不小心触到逆鳞就惨了…… 她尽量做出真诚的表情,坦白道:「我不会骑马……」自己穿的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家里穷得连黄牛都没有,哪来的机会学骑马? 他皱眉,轻扯缰绳到苏棠跟前,微微弯腰,将人一把捞上马背。 「啊?!」 悬空的瞬间,苏棠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下一刻已经结结实实坐上马鞍。她慌乱抬头,不小心撞上那人下颌。 v第六章 「别乱动。」身后传来强硬的警告,声音明显不耐烦了。 不等她坐稳,他便催马扬鞭出发。苏棠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她是侧坐,白马又一路疾驰颠簸不已,很不安稳,但环他的腰也不大现实……只能低头缩着身子,两只手紧紧拽住马鞍。 道路两侧是绵延不绝的山林,白衣公子可能是闲得无聊,偶尔低头打量苏棠。尽管眼前一片灰蒙蒙,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眉目十分隽秀,木犀花的清香从发间散出,若有似无萦绕在他鼻子底下。 的确是很好看的人。 「难怪会被抓来。」 苏棠心中不满,不得不说他声音很好听,像清泉徐徐淌过小溪底的石子,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一副欠抽语气。 她回想刚刚那阵打斗仍然心有余悸,心惊胆战地开口:「那些人……那些人是不是已经……」 公子娴熟地调转缰绳,没有理会,似乎觉得这种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苏棠更害怕了,又磕磕巴巴小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还能去哪,当然是报官。」 稀松平常的语调。 苏棠无语,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搞完事,现在又开始走程序了? 「你既是受害之人,也是目睹全程的人,到了衙门,只需要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便可,贺武那帮人也就可以在牢里安享晚年了。」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迟疑地开口:「所以你特意留他们一口气,去报官,借此机会将洪帮一网打尽?」 「原来你不傻。」倨傲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 「但……」苏棠没胆子跟他计较,又为难起来,「我又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如何同官差交代,难道说来了位无名英雄?他们恐怕不会听信我一面之词吧?再说洪帮势力庞大,若是和官衙狼狈为奸怎么办,我这一去,岂不是以卵击石?」 「刚刚不是说了吗?」他淡淡看了苏棠一眼,「不知我身份就直言不知道,也无需担心自身安危,这些我都会安排的。」 苏棠听罢,也就不再做声了。 她不适应骑马,这一路颠簸下来越来越想吐,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身后人担忧地看她一眼,也许是怕她吐自己身上,破天荒收紧缰绳,放慢速度。 她总算能喘口气了,疲惫问:「离衙门还有多远?」 「午时之前。」他静默片刻,似想到什么,低头掠了苏棠一眼,「你家住哪里?」 「兴余村。」苏棠垂头丧气地想,那里又算什么家呢?若没有卖身契她巴不得一走了之。 又一个小颠簸,她下意识捂紧了随身的包袱,公子见她这般,不动声色试探道:「你昏睡的时候,还紧紧拽着这个包袱。」 「那当然。」她低头喃喃自语,「这里边有整整十两零五十三文钱。」 「……」 晌午时分,耀眼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遍洒大地。他偏过头,扬手遮住了眼睛,另一只手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钻进密林深处的一条小路,不走大道了。 苏棠敏锐捕捉到刚才那一瞬,想起当时在马车上,他也是这般畏光,看来是真的眼睛不好? 难怪一直没发现自己是女子…… 白马在林荫小道不急不缓行进,满地蓬松的枯叶被踏碎,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公子可是眼睛酸胀发涩,看东西模糊不清?每天晚上拿艾叶和甘草熬成泥敷眼,会缓解很多。」 久久没有回应,苏棠好奇地抬头,正对上他冷厉如刀的眼神。 「知道太多是不好的,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 三分命令,七分威胁。 苏棠气结,视力不好很正常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疾,自己好心提醒他,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警告一通?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选择沉默。 后半段一路无话,正午艳阳当空的时候,两人赶到了京城盛南门外。 城门外是平整而笔直的石板大道,人流如织。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小摊,吃穿用度,无一不全,看得苏棠不禁感叹,这还未进城,已经隐隐能窥见盛京的繁华。 酥油饼的喷香悠悠钻进鼻子里,引得她肚子里馋虫作祟,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她自从被劫,到现在都米水未尽,已经饿得有些发慌。 「那个,我想去买点——」苏棠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路边的摊点。 「忍着。」轻描淡写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丝毫没有放她落地的意思。 苏棠几乎气炸了,她这一路被使唤,还动不动收到警告威胁,现在连吃点东西也不让,太过分了吧?! 「公子就这样把我带到京城来,可有想过我的意愿?」 即便质问,他也没有半分动容,不咸不淡的声音理直气壮:「那是自然。你不是住兴余村吗,回家的盘缠我自会承担,此事你不必忧心。」 「……」 苏棠生无可恋地笑了笑。说得真是好,好极了。 v第七章 她恋恋不舍地看油饼摊离自己越来越远,打定主意不再和这人多费一句口舌。 公子在城门口出示了路引,马不停蹄穿过闹市,向西而行。一路上,参差错落的小门小户越来越少,人烟也逐渐冷清,驻守的官兵和侍卫却多了起来,道路两侧是规整肃穆的琼楼玉宇,高耸的红墙透露威严气息。 他在一道路口把苏棠放下。 「前面就是了,去吧,出来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红墙黛瓦连绵不绝,一路延伸到朱漆大门,隐约可看见巍峨殿宇和琉璃瓦鹤雕飞檐,艳阳之下光彩熠熠。苏棠心疑,这衙门等级不一般啊,跟皇宫似的? 公子根本不理会她的疑惑,交代完便扬长而去。 洋洋洒洒的衣袍随风而起,远远看着就像蓬松的棉花糖,轻盈的软绵绵的。苏棠知道自己这是太饿了,又忍不住朝那个背影白了一眼。 莫名其妙的怪人,但愿不要再见到。 她一个人往殿门走,待靠近了,终于看清楚悬在正中的牌匾,清正肃然的「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居然是大理寺? 苏棠一惊,据她所知这里乃是复核和裁定重案的地方,自己贸贸然去说事,会不会被直接给赶出来? 门口的侍卫倒是挺平易近人,听见苏棠提到「洪帮」这个字眼,他们面上闪过几分讶异,互看一眼,让她在原地等候,其中一人便入内通报去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来了个紫袍官员,莫约四五十岁,眉宇刚硬,有浩然之气,苏棠本以为是什么文官之类,却听侍卫肃然道:「这是我们大理寺卿,胡大人。」 三大司法长官之一的大理寺卿?这么容易就见着了? 苏棠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该行个礼,却见胡大人摆手,低声道:「不必了,进来说吧。」 她跟着两人进大门,绕过宏伟的前殿,来到一座摆满了文书的阁楼,负责注记的司簿早已在等候,桌上还摆了热茶。苏棠捧着茶杯喝上几口,身子暖和了许多,一五一十将被劫持拐卖的经过道明,没成想说到一半,刑部的人也来了。 据说是刑部侍郎和主簿。 苏棠明白,普通百姓报官绝不会惊动一下这么多人物,想起白衣公子说「他自会安排」,隐约意识到这么大排场难道和他有关? 那……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为了确认无误,证词反反复复捋了好几遍,关键的细节重复又重复地问,刑部和大理寺职能不同,各自关注的重点也不一样,两拨人便轮番上阵询问。苏棠说得口干舌燥,还饿。胡大人倒是很细心,见苏棠已经快要蔫儿下去,便命她先休息,还贴心地让人送了饭菜。 有酱香狮子头,顶酥饼,烩三鲜。 苏棠感动不已,心满意足吃了顿午饭,下午精神便好了很多,为了证据充分,还自发地把堂主、贺武以及公子的面容画了下来。 她长年累月地学画,炼就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火眼,能迅速掌握一个人的面貌特点,甚至可以说过目不忘,脑海中的情景在她笔下迅速转变成流畅的线条、光影和明暗,三五笔大致勾勒,当时的几个人的面容便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 询问到了尾声,刑部的人了解完情况,提前离开。苏棠最后画完公子的样貌,递交上去,毕竟是那么好看的人,容貌早就深深印在脑海里。 司簿接过纸张,转交胡大人。 胡大人原本还美滋滋嘬着茶,看到画中人样貌顿时呛住了嗓子,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画上的人竟是、竟是—— 皇上??? 书房内幽阒无声,桌案前摆了盏昏沉的灯火,只照亮方寸大小,桌椅书柜隐匿在暗处,影影绰绰。 胡大人坐在桌前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眼前是前些天整理好的卷宗,而他现在的心情,如同此时的气氛一般压抑、沉重。 洪帮在周边村镇鱼肉百姓,还贩卖私盐,豢养了大批能和军队抗衡的打手。前几天上面便交代过会有案子过来,要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画上的男子眉眼俊雅无俦,正是天子的模样,他每日上朝要觐见的君王。胡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画纸快被他摸得起毛边。 按苏棠说法,洪帮首脑、三大护法、外加一个堂主和十几个帮众全被这一个人给解决了。 胡大人依稀听说,圣上年少时受过严苛的训练,身手是很不错的,再退一万步讲,有微服出宫的爱好也很正常……可那会儿,皇上应当在子修阁批折子呀?哪来的分。身术,能跑到千里之外掺和这件事? 书桌上的烛火微微一颤,胡大人不自觉跟着抖了抖,意识到只是风,又摇头暗笑自己怎么一惊一乍起来。 不曾想,颈间一凉,冷硬的刀鞘抵了上来。 胡大人为官数十载,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目光不动,沉声问:「哦?老夫这书房既无机要,也无什么值钱的家当,不知阁下为何而来?」 身后人从袖中抖落一道令牌,沉默地送到他眼底下示意。胡大人看罢惊了一惊,竟是内卫左司的人,也就是皇上的心腹禁卫。 黑衣劲装的人从身后走出,行了个沉稳的拱手礼:「方才怕惊动旁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 胡大人沉吟片刻,略点了头,表示明白。他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画,小心翼翼问:「皇上可是有什么旨意要传达?」 禁卫越过他,径自将那幅画收起,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令人心头生寒:「洪帮的案子照常行事即可,只是这幅画……胡大人便当做从未见过吧。」 景临侯府的夜晚总是很宁静。 侯夫人有气喘病,因此每到了冬季,侯爷便带着夫人去春暖花开的江南地带避寒。老爷夫人不在,丫鬟们也没太多事,每到晚上便摆一桌瓜子点心,聚在园子角落里边吃喝边低声说笑。 管事偶尔路过,见她们有说有笑的,只是摇头叹气,默默地走开。侯夫人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对下人极为体恤,待这些年轻的小丫鬟跟养女儿似的,她就算亲眼看见都不会责怪什么,管事的自然也不会过问。 值夜的丫鬟在廊道点亮一盏盏宫灯,回身的时候,一晃眼看见远处灯火下有两个高大的人影在交谈。还没等她仔细看清,其中一个人便矫健地越过墙头,不见了踪影,另一人则转身往别院深处走。 「阿婵,你点个灯还发呆呀?」旁边的欣蝶嗑着瓜子,笑嘻嘻问。 「别院那边好像有奇怪的黑影……」 v第八章 这一说,大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眼神。 别院在侯府就像一个禁地。 那里是世子住的地方,不知为何守卫极其严苛,闲人是万万不准踏入的,也从来都冷冷清清,没点烟火气。那里的侍卫和侍女们举止沉稳有度,神龙见首不见尾,比一般下人多一层神秘色彩。 据侯府的老人说,世子从小缠绵病榻,日日咳血,因此深居内院许多年,极少出门。 欣蝶从小在侯府做事,这么多年,世子的轿辇也只撞见过三五次,透过轿帘,隐约能窥见一道侧影。一些只来了三五年的下人,更是见都没见过他。 「也许世子好了些,出来走走呢?」小榄剥了一颗花生,边吃边说。 欣蝶抬头望着灯笼,痴痴地开口:「其实我远远瞧过世子爷的侧脸,可好看了,哎……你们说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偏偏身子骨这么差呢?老天爷可真是会折磨人。」 说到这,大家都沉默下来,有些叹息。 景临候方彻乃是先帝姑母安平公主的独子。 当年的驸马是出身寒门的探花郎,公主看他对自己一片赤诚,专情无二,便答应嫁了。成婚三年后,驸马在朝堂上失意,对公主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还成日流连花街柳巷,其中种种不堪难以言说。 公主是个烈性子,有一天终于受不住,连夜把人叉出府,还让儿子随了她姓,和那个渣爹彻底断绝关系。 景临候从小接受母亲的谆谆教导,长成了个根正苗红、深情专一的好男人。即便侯府人丁稀少,夫人于氏体弱多病,他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甚至有传言,连世子都是外边抱养的,于氏底子太差,根本无法养育自己的孩子。 石灯照亮别院回廊一角,轻风掠过,竹影绰绰,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显清冷寂寥。 韩蕴和内卫左司的人碰完头,回身往世子所居住的主院走。 院内的梅花绽放得很绚烂,零星的花瓣飘落水面。澄黄的灯火透出窗棂,铺洒在庭前石阶上,也照出一道修长挺拔的剪影。 韩蕴在屋外驻足,还未开口,便听见世子的声音传出。 「进来。」 「是。」他稳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可还没迈进房门,手脚便同时顿了一顿。 墨蓝衣衫的人静静靠在椅塌上,便是不言不动也有清贵气质流露,眼睛蒙了一圈白色绢布,暗沉血渍从素绢底下透出来。 韩蕴惊了。 他知道主上一向果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就算眼睛不好使……也没必要自戳双目吧? 他走近几步,看到桌上木罐里装着药泥,才明白是虚惊一场。药汁成暗红色,敷在眼睛上后又透过绢布渗出,看上去便像是眼睛出血了…… 「世子这……用的是什么?」 「甘草,艾叶。」方重衣今天在太阳底下待太久,眼睛的确疼得很,想起那人说用草药敷眼睛,便命人捣了些来。 还未等韩蕴开口,他便利落解开了绢布,好看的桃花眼缓缓睁开,一片冰雪般的淡漠。 「是他的人来了?」 韩蕴早就习惯,世子称的「他」,便是皇上,语气总是这般微妙的不耐。 他把画有世子的画像取出,无言摊开在桌案前,将内卫的意思一五一十传达,大意是洪帮的事你既然解决,朕也就不操心了,但你也太过随意,不但让相貌露于人前,还被人完完整整描画了下来。 那个叫苏棠的人是个意外,不能留。 「露面又如何?」方重衣轻笑一声,无心理会,随意扫了眼画卷。 他目光稍顿,眼中闪过别样的讶异。 ——画得的确很逼真,和照镜子没俩样,世人不知他的存在,自然以为画上的人是皇帝。 他不急不忙起身,双手闲闲撑住桌案,微勾了嘴角:「他说这么多,便是要我解决掉那人?」 「是……圣上应当是这个意思。」韩蕴一向畏惧主上笑里藏刀的目光,低下头。 「能让他如此坐立不安,当然要留。」方重衣沉吟片刻,转头问韩蕴,「对了,那人叫苏什么来着?」 他那天一路疾行,既没在意长相也没问过姓名,只记得是书生模样,五官很秀气,废话也很多。 韩蕴答:「苏棠。」 那天他奉世子之命,在大理寺门口接应,苏棠一下子得了十两银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蹦了好几下,让韩蕴印象很深刻。 方重衣眉心微蹙,似有疑惑,缓缓地开口:「……哪个字?」 「海棠花儿的棠。」韩蕴说到这,欲言又止。这三日,他奉命监视苏棠的动向,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只是猜测,无法证实,所以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他默然看主上,方重衣什么也没说,不知是不是也有所怀疑。 「他这几天有何举动?」 那天去大理寺途中,方重衣听苏棠自称兴余村人,当下便对他的底细起了疑心。兴余村穷山恶水,蒙昧落后,连饭都吃不饱,更没几个人识字。而苏棠不但带着笔墨,包裹里还揣着对普通百姓来说不少的银钱。 「回世子的话。」韩蕴拱手,一五一十地禀报,「早上去城郊买酥油饼,辰时开始,在集市摆摊卖字画,借来的摊位。中午去城郊买酥油饼,到了未时,又开始摆摊,蹭另一家的摊位。晚上还是买的酥油饼……之后便同一个老妇人回家了,似乎是借宿。这三天都是如此。」 「……」 方重衣满脑子都是酥油饼。 看来那天是真的饿了,以至于对酥油饼产生如此大的执念。 v第九章 韩蕴斟酌着开口:「目前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属下却留意到……城南出现几个来历不明的邻国人,似乎也在留意苏棠的行踪。」 「邻国?」 烛火照亮了画中人,方重衣目光不觉被吸引了过去,他眼里的一切非黑即白,且含糊不清,从未这么清晰的面对过自己的容貌。 既然此人过目不忘,又能在笔下还原,眼下那件棘手的事倒正好能借这个机会解决了。 「先把人跟着,过几日我自会处理。」 「是。」 「五月鲜儿来——好吃不贵!」 「烫面饺——热乎着咧!」 风风火火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棠棠,你后天真的要走噢?」张婆婆是南方过来的,还带着家乡那边吴侬软语的腔调。 苏棠低头整理铜板,闷闷不乐道:「嗯……其实我也不想走的,这几天多谢婆婆的照顾了。」 不得不承认,纸醉金迷的京城自然有它的好,短短三天,已经胜过她在初华镇摆一个月的摊,若不是被那道契约绑着,真不想走。 她男装扮相干净清爽,个性又亲和,因此极讨人喜欢,特别是讨年长妇人的喜欢。邻里有些妇人一脸羞涩想给自家姑娘牵线搭桥,被苏棠装聋作哑含糊过去了。张婆婆饱经世故,眼光毒辣,相处几天下来看出了她其实是女儿家,但并不说破,毕竟以男子的身份示人要安全得多。 这几天,大家轮流借摊位给她,张婆婆的儿子媳妇在外经商,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便热情地邀请苏棠小住。苏棠暗想,其实古人真的不像电视剧里面那样好糊弄,自己再多待几天,保准会有更多的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 除了某个脾气古怪眼神也不好的白衣公子。 这三天她除了买酥油饼,几乎没花什么钱,自己挣的,加上韩蕴那天给的,林林总总差不多有三十五两,就算契约到期了没凑够,只需再借一点点,就可以把卖身契赎回来。 她想好了,明日去东市买些便宜好用的纸张和颜料,后天便启程返回。 「这牡丹画得真好。」面前来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粉头绳绾了个俏皮灵动的双丫髻,身穿鹅黄底牡丹缠枝纹襦裙。 她一根手指支着下巴,目不转睛打量桌上的岁朝图,自言自语道:「富贵端庄,又气势十足,阁下看上去年岁不大,想不到下笔竟如此有力。」 苏棠哑然失笑,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这话,和初华镇神仙公子说得几乎如出一辙,合拍得不行,只是更直爽一些。 待两人视线相对,姑娘更是怔了怔,随即展颜一笑:「没想到是女子。」 轮到苏棠震惊了,张婆婆那么厉害,也是第三天才发现,她怎么看一眼就…… 「你怎么……」 「问我怎么发现的呀?」鹅黄衫姑娘不大好意思似的,干咳一声,又朝她心神领会地眨了眨眼,「毕竟我也是扮过的人……自然知道。」 「……」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恢复爽朗模样:「再说了,你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男人呢?」 苏棠觉得她很可爱,扑哧一笑开玩笑说:「那这副画儿便送给姑娘了,还望姑娘能口下留情,替我保守秘密。」 「那怎么成。」她连连摆手,神情严肃,「画画是很辛苦的事,我不能占你便宜——」往自己口袋里掏银子的时候,她却僵住了。 苏棠眼看着她把荷包翻了个底儿朝天,然后,翻了个破洞出来。 碎银子大概就这么一路哗啦啦掉光了。 姑娘尴尬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棠忍住脸上的表情,真诚道:「你看,老天爷都是要我送给你的。你也别难过,破财免灾嘛,这次荷包补好了,以后便没问题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就不会再掉了。」 不得不说,这些安慰很受用。姑娘面色舒展,眼珠转了转,又拿出一包软绵绵的物事递到她面前,笑道:「姑娘豪爽,那我也就不客气啦,不过这个送给你。我小姐妹家最近新做了一种颜料,拿给我玩玩,听上去可厉害了,原本是霁青色的,遇冷便会转成嫣红,所以取寒销冬去的意思,命名为却冬。我是个外行,拿来只能瞎糟蹋,现在看来给你用正正好。」 苏棠倒真觉得挺新鲜,看人家一脸真诚,便道谢收下了。她打开油纸包琢磨,颜料是粘稠状的,手指蘸上一点细细捻过,很顺滑,一点粗粒感都没有。 成色非常好。 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街道远处传来嘈杂声,排山倒海的势头向她们逼近。 「小心!」 苏棠下意识把她拉过来,随即,一辆马车匆匆掠过,在原本就不宽阔的街道上带起一阵骚动。车檐下金玉垂缕,环佩琳琅,比平常见到的车舆要华贵许多。 马车里,方重衣似乎听见熟悉的惊呼声,淡漠的眸子微动,撩开了轿帘。 于氏忍不住轻咳一声,问:「怎么了?」 她刚回京城,还不大适应这里的气候,所以方重衣便命车夫加急往回赶。于氏知道,他是很少会去「看」什么的,眼睛不好,看了也无济于事,更多的是听、和思考。 因此落在旁人眼里的印象,往往是乖张和傲慢。 方重衣静静遥望来路,有片刻恍惚,集市只是一片灰暗的、流动的影子,他也不知刚刚怎么有这种无谓的想法,会回头去「看」。 他放下垂帘,平静道:「无事,母亲继续休息吧。」于氏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温良贤德,待他如己出,方重衣也同样称母亲。 景临候方彻淡淡看他一眼,似十分随意地开了口:「一回来便听说洪帮完了,可是你做的?」 「只怪他们不懂规矩。」他的瞳孔里没什么色彩,漠然的视线落在虚无中。 方彻心头掠过些许忧虑,末了也只能轻叹:「胡闹。」 v第十章 皇上早就有收拾洪帮的心思,已暗中筹谋许久。这次方重衣本是在锦川暗查贪墨案,回京途中恰巧撞见洪帮的人为非作歹,因为牵扯到侯府,他气上头,竟单刀直入把他们一窝端了。他轻装简行,身边只带了韩蕴一人,虽然最后结果是好的,但做法太冒险了点儿,一不小心便要把命都搭进去。 方彻目光复杂看了他一眼,这俩兄弟虽是双生子,个性却一点都不像。皇上平和稳重,静水深流。这位一旦发起疯,十匹马都拉不住,倒是和无法无天的老八有些相像,无怪乎两人更投缘。 马车匆匆而过,有的摊位被带歪,有人不小心蹭了满身糖浆,细碎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谁家这么乱来啊,撞伤了人怎么办,你看你看,那人还敢回头!」苏棠皱眉盯着远去的马车。 京城不同于其他地方,这几天见到不少官家和贵族的车仗来往,但都不如这家气派,也没这么嚣张。刚刚鹅黄衣的姑娘离街心近,苏棠生怕她给撞着了,担忧问:「你还好吧?」 「没事儿。」鹅黄衣姑娘感激地看她一眼,又转头回望渐行渐远的马车,眼中渐生出几分疑惑, 「好像是景临侯府的车仗,那位侯爷据说人挺好的,平日也不会仗势欺人,怎么忽然这么莽撞?」 「谁知道呢……那些王公贵族何时在意过百姓疾苦。」苏棠无奈地摊手。 她把画儿卷好,收拾妥帖递过去,两人说笑着告别。 「哎哟,我这麻花也糊块儿了。」张婆婆刚刚被台风尾扫到,下手没稳,锅里的麻花结成面疙瘩,没了卖相。她捞出来,自己掰了小半块,把剩下的递了过去:「棠棠——」 「诶,我吃。」苏棠捧着碎麻花吃了几口,总觉不对劲,有个鬼鬼祟祟的眼神阴魂不散地飘来飘去,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上。 她凭着直觉往远处一望,粥铺旁,几个酱菜坛子背后藏着一双眯缝眼,待自己目光扫过去,那人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莫名其妙的。她一想起那双眼睛就心头发堵,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苏棠的直觉没有错。 夜里,她和张婆婆在各自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急促的叩门声吵醒,门口站着三个官兵,沉着脸催促她们去衙门走一趟。张婆婆年事已高,动作迟钝,还被官兵吓得痴蒙蒙的,被押走的时候只穿着薄衫。冬天的夜寒冷刺骨,一路上还飘着毛毛小雨,苏棠担心她冻着,赶紧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给她裹上。 到了衙门后,两人被关进班房里。 这比真正的监牢稍微条件好点,墙壁上点了一盏油灯,勉强照明,角落摆了张简陋的床,旁边一盆稀稀拉拉的炭火,已经无甚温度。 「没事没事,一定是官兵抓错人了。」她扶张婆婆在床边坐下,「等明日审完,咱们便能回去了。」 看着身边惊慌无措、瑟缩在棉衣里的老人,苏棠眼睛有点发酸,她隐约觉察这是因自己而起,张婆婆怕是被连累了。 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她上前倒了杯茶水,但茶是冷的,老人喝不得,只好作罢,又折回来拿棉被给她严严实实裹上。 第二天中午,有饭菜从门底下被送进来,好在不是馊的,勉强能吃。 两人没吃几口,走廊有脚步声传来。门外的铁链被啷当拖动,碰撞出冰冷沉重的声响。门被打开,没什么活人气儿的官差进来道:「走,人都齐了。」 一路上,苏棠扶着张婆婆,小心翼翼跟官差打听消息。那人也不是不耐烦,就问一句说一点,态度冷淡,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僵尸似的。苏棠勉强听出来,是有人把他们告了,事情触及了刑律,挺严重,所以衙门连夜上门逮人。 天色有些暗沉,公堂两侧点着明晃晃的油灯,十分刺眼。苏棠一眼看见了莫氏,站在木梁柱底下,抬着下巴,垂着眼皮斜视她,目光冷漠,还有几分洋洋得意。 另外几道眼神也黏在她身上,警惕又贪婪,像围聚的豺狼等着分食猎物。 苏棠看着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想起来了,兴余村的户长、乡书手,几个村民,还有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他也是兴余村人,难怪眼熟。 公案旁的师爷示意底下官差,便有一人出来宣读诉状,是莫氏的口吻书写,乡书手代笔:「民妇是兴余村人氏,家中有签了卖身契的奴仆,名唤苏棠。怎知七日前,苏棠忽地不知去向,家中床底下裹了青布的三百两银钱也不翼而飞。苦寻无果,却被村口孙有善告知,曾看见苏棠抱着青色包袱仓皇逃向后山。三日后,又听贩茶归来的王喜言,苏棠已在京中落脚,妇人张氏将其收留。」 念到这里,张婆婆身子一抖,看看苏棠又看那官差,不知该如何是好。 「民妇家中拮据,白纸黑字签了卖身契的奴仆逃走,全部的家当也被偷了去,试问该如何维持生计?恳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谨呈。」 苏棠脑袋被气得嗡嗡直响,像有一支铜铃在横冲直撞,她听不见任何声音,木然看着官差的嘴巴一张一合。 她被卖身契绑着,若逃走,莫氏的确可以报官把人逮回去,可没想到居然还倒打一耙,凭空栽赃自己偷银子。 前朝时,窝藏别家奴仆是要用重刑的,如今宽和了些,只要能私下达成和解,官家便不再惩罚,显然,莫氏诬陷她一人不够,还要从收留她的好心人那里讹上一笔。 兴余村从根都是烂的。 她恨恨盯着这群豺狼虎豹,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苏棠,你可认罪?」县尉黄大人慢悠悠问。 「不认。」苏棠逼迫自己沉下心来,目光不动,字句清晰地道,「既然这案子要审,总得容我辩驳几句,大人您说是不是。」 她眉目秀雅,被灯火映衬得唇红齿白,黄大人怔了一怔,把视线从她身上拉回来,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苏棠转过头,不折不挠的目光如锐利箭矢直直投向莫氏:「三百两?银锭还是碎银子?」 莫氏目光闪了闪:「整、整银。」 「既然诉状里说家中拮据,何时有了这么大一笔银钱?我在兴余村待了五年,可一直不知道呢。」 「自然就是为了防你这种家贼。孙家在月牙溪附近有座祖宅,这是变卖得来的钱!」户长见莫氏有点顶不住了,当机立断抢过话头,「你这段时间偷跑出去,怕是不知道孙大越在山上摔断了腿,至今不能下地干活,虎子又要念书……哎,想想这五年莫婶也没把你饿着冻着,你是黑了心带银子逃跑啊……还不赶紧交出来!」 苏棠毫不理会那套说辞,笑了笑,直截了当问:「请问房契呢?」 户长丝毫不露怯,冷然道:「房契字据,自然是在的。你若想看,或者大家伙儿谁想看,都没问题,我这便可以让阿德回村去找。把话放这了,咱们若是拿不出,立刻打道回府,再也不找你麻烦!」 一旁的乡书手连连点头,小跑离开。 苏棠没想到他竟应对如流,考虑得如此周到,不过看他们这来势汹汹的架势,事先合计好,伪造些字据也是很正常的。 她话锋一转,问:「卖给谁了?在哪家钱庄兑的银子?」 「你——!我肯差人回去找,也是看在黄大人的面子,暂且听听你的解释。没想到净在这里混淆视听胡搅蛮缠!」户长眼睛狠狠一瞪,勉强沉住气,又向县尉大人作了个揖,「黄大人,苏棠拿不出证据为自己洗脱罪名,反倒要咱们证明有这笔银子,您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v第十一章 「嗯……」黄大人懒散地应了声,随手敲了敲惊堂木,斜睨着苏棠,「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话,不要东扯西拉的。」 苏棠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静心思忖,复又抬眼将对面几人冷冷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孙有善身上。 「你何时何地看到我逃往后山?那里和京城根本两个方向,我往那边逃做什么?」 孙友善站出一步:「初八晌午,莫约巳时整,那会儿我在地里搭棚子,就看见你捂着包袱,鬼鬼祟祟往林子里跑。」 「背得倒挺熟。」她冷笑。 「谁知道你为什么往那边逃,许是做贼心虚顾不得方向了呢?」几番阵仗后,莫氏又镇定下来,阴阳怪气添了句。 苏棠回想,那个时间点自己刚从初华镇返回,独来独往,没有旁人可以作证,他们倒是处心积虑挑了个好时间。 「禀大人,有重大发现!」大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身着青灰色公服的官差带着手下从外归来,一路人马疾步进了公堂,齐齐朝县尉拱手。 「说。」 「在张氏家中找到了这个。」官差对手下人示意,随即,一块碎花青布被呈了上来。 黄大人眼睛一亮,大为惊讶,肃然问:「哪里搜出的?」 「后院。卡在排水渠里的铁闸栏上。」 苏棠心底一沉,诧异地后退半步。 怎么可能? 黄大人一声长叹,意味深长望向她:「怕是某人想毁尸灭迹,扔进水渠里。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正是!这正是咱家包银子的那块布。」莫氏激动得直哆嗦,又气又恨,「想我平日待你也不差,秋儿有的就不会短你一口,怎么,怎么能做这种事……!」 苏棠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进她的鬼话。 怎么可能……这块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不会的,棠棠不是这样的人……」张婆婆拽着她的胳膊,嘴里不住地呢喃。 「啪」一声惊堂木响彻公堂,喧嚷声戛然而止,静若无人。 「人证物证确凿,苏棠盗窃之罪属实,限三个月内归还,笞五十,徒一年!」 莫氏眼中闪过喜色,低下头,呐呐道:「哎,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到底有感情,钱还回来便好,其他的也不计较了。这眼看就要开春了,家里缺人手,她若肯改过自新,我也愿意领她回来的……」 黄大人缓缓点头,凛然的目光又投向苏棠:「你若老实认罪,本官还能酌情处理。此外,你本是签了卖身契的,张氏擅自收留自然也要罚,念在她年纪大,又不知情,这次便从轻处理。当初卖身契签了多少,便按多少来赔吧。」 莫氏连连点头:「是是,毕竟她也是无辜的,老人家吃不得那些苦,罚银子便够了,和和气气嘛。」 苏棠冷眼如刀,几乎要在莫氏身上剜出个洞来。 官差手里的蓝布被呈上公案,冷静下来的她循着望去,总觉得哪里被自己疏漏了。她思绪急转,目光又回到眯缝眼身上,他鬼头鬼脑躲在人群后,没怎么说话。 「哎呀,对了!」黄大人一拍脑袋,皱眉不展望向苏棠,提高了声音,「你没路引,怎么进的城?」 怎么进的?苏棠惨淡地笑了笑。 她对那天没什么好印象,沙哑的声音凄然道:「被一个疯子带进来的。」 「嗯?什么?」黄大人没有听清,起身凑近问。 「是我。」 平淡的声音从公堂之外传来,官家、兴余村人、空地上围聚的百姓纷纷回望,苏棠也回头,目光越过层层的人群,落在他身上。 那人站在覆了霜的矮石阶旁,通身披纯白色的狐裘,细看那氅衣却有繁复的鎏金暗纹,尊贵至极。身侧的蟒衣侍卫替他撑着伞,伞檐刻意被压低,遮挡了面貌,只隐约见得利落而精致的下颌线条,几缕墨发落在雪色毛领间,屡屡被风带起。 一时间鸦雀无声,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令人大气不敢出。他只是默然静立在那里,就生生让周遭陷入无声无息的极寒。 男子的身份不明,但黄大人一看那些蟒衣玉带的随从便知怠慢不得,忙不迭起身迎上去。走出公堂,他终于瞥见停在衙门外的轿辇,皇族的制式,云纱鲛幔,堆金叠玉,舆顶四角下坠透雕勾云纹玉玦,阳光下透着莹润的冷光。 他再看侍卫的腰配,大为意外,是景临侯府的人? ——来人难道是侯府世子爷?! 此时的苏棠心烦意乱,没注意外边人说了什么,一眼望去第一反应:这人怕是有毛病。 大晴天的还撑油纸伞,阴冷冷往那一站,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是鬼…… 为什么要撑伞呢,不能见光,还是不想让人看清面容? 黄大人隔着谨慎的距离站定,行了个工整的大礼,赔笑道:「哎呀,这……世子爷怎么来了?」 听闻这位世子从小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怎么忽然有兴致来衙门看热闹? 「多少。」温雅的嗓音暗藏几分羸弱。 言罢,身形倏地微微不稳,忍不住轻咳一声。 黄大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旁边的侍卫开了口:「统共要赔莫氏多少银子,给我们世子一个数。」 公案旁的师爷立刻明白了,这八成是看中了苏棠,来要人的。于是噼里啪啦打算盘列清单,苏棠要赔的,张婆婆该罚的,以及官家的惩处,折下来共计…… 「三百九十七两!」 v第十二章 兴余村一个个喜不自胜,莫氏也暗喜,时不时拿刻薄的眼光斜睨苏棠,心道果真不负那张狐媚人的好面皮,这才几天,竟连京城的皇族子弟都勾搭上了。 苏棠没转过弯来,陷在各种各样的诧异中,刚才说话的那个侍卫……不是韩蕴吗?而且世子的声音也很耳熟,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从她脑袋里冒出来。 黄大人回头拿了文书,亲自呈上去,战战兢兢道:「数目便是这般了……笞刑可以拿银钱顶上,关押是绝不能免的,即便从轻处罚,最少也得有半年。这是刑统里定死的规矩,小的也做不了主,还请世子爷体谅……」 说吧,屏住气儿等回应。 伞下很平静,良久,那位世子淡淡应了一声,又示意韩蕴:「拿出来。」 所有人皆好奇,兴余村人更是伸长了脖子,眼冒精光。 ——却不是他们翘首以盼的银票。 韩蕴拿出一本精致的线装薄册,徐徐翻开。 黄大人站的最近,看见上面盖有户部的官印,借调记录等,不由倒吸一口气,户籍名册这般重大的东西,竟也能轻松调出来?世人都说景临侯府低调无争,看来真相并非如此,这位世子,不简单…… 韩蕴朗声念道:「苏棠,良籍,通州人士,庆三百零五年生人,其父苏奇越,其母秦秀,庆三百一十一年举家迁往京城西奉区,家有西奉街竹风巷五号宅地一亩……」 苏棠歪着脑袋听得入神,这位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那岂不是可以和家人相认了? 方重衣示意可以停了,缓缓往公堂内走去。 侍卫拂开两侧的人群,百姓和官差们自觉退让,黄大人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他又虚弱地咳了一声,方才娓娓道:「苏棠的户籍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卖身为奴的记录,不知这户部的名册是假,还是你们的卖身契是假呢?」 兴余村的人面面相觑,其他村民不知情,无法反驳,莫氏和户长却是慌张地对望了一眼,吓得面如土色。当初他们就是看小姑娘没着没落,因此特意找户长将人挂上户籍,钻了空子给签的卖身契。如今白纸黑字的名册被韩蕴这般当众念出,每个字都如同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脸上。 黄大人偷瞄世子一眼,心里有了数,手指颤巍巍指向莫氏,摆出怒不可遏的表情:「你们呐……仗着天高皇帝远,做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合伙欺负人是不是?!」 苏棠不敢高兴太早,她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世子究竟是谁?为何无缘无故帮她? 她悄咪咪挪近几步,顺着伞檐往上看,若隐若现的熟悉面容令她心头骤然一紧。 竟然是那天的白衣人? 他……是景临侯府的世子? 「证物,让我看看。」方重衣道。 黄大人连连点头,吩咐官差将公案上的蓝布呈上来。 隔着半步的距离,方重衣将它随意扫了眼,转向莫氏淡淡开了口:「留在排水渠多日,倒还很干净。」 「还真是……」韩蕴也恍然,「前三天落了好几场大雨,泥沙多,这块布卡在里边竟一点泥灰都不沾。」 话中之意再分明不过,黄大人转了转眼珠子,若有所思,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审视兴余村一行人。 莫氏被他看得背后发毛。 方重衣沉静的目光定格在布料纹饰上,心念一动,找到了关键的漏洞,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温软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道:「能不能让我看看?」 抬头望去,是苏棠。 她站在朦胧的光线里,扶着老人,穿的仍然是那天的粗布衣。当时衣摆被他扯掉了一截,现在已经用另一块布缝补好,因为不是一种布,还缝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十分不搭调。 苏棠见伞下没声音,大约是不反对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拿起布闻了闻。 刚刚官差路过身边时,她就闻到似曾相识的味道,凑近更是明显。这味道,每天早上路过巷口都能闻见。 「这布为什么有何叔家的酱菜味儿?」苏棠喃喃自语道。 说到酱菜,难免想到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苏棠恍然大悟,回过身,目光牢牢锁定莫氏身后贼眉鼠眼的人:「我明白了,你拿了人家的布,扔进排水渠污蔑我是不是?!如今只要把何家人找来对质,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公堂外,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张婆婆闻言也凑过来,赞同地点头:「巧了,没准真是,何力家是做酱菜的,一直用蓝色的布来封坛子。」 这次无需方重衣发话,黄大人便即刻命官差去带人来指认。 「棠棠,没事了啊……」见事态发生转机,张婆婆咧开嘴笑得开心,轻轻拍了拍苏棠的脑袋。 她也露出傻笑,使劲点头,手中紧紧抓着那块布。事态突变,公堂之外的人们议论纷纷,她于喧嚷之中再次抬眸,却毫无防备对上一道视线。 伞檐不知何时被抬起了些,露出俊逸无匹的面容,眉目沉静定定凝视她,眼眸如同黑曜石一般纯净、深邃。 那目光很是清冷,却藏着暗潮涌动的阴鸷,令苏棠打了个激灵,随即又想,毕竟他眼神不好,看人难免要用力些吧? 想到这,苏棠不由地叹息,这么好看的一双眉眼,又是畏光又是看不清…… 可惜啊可惜。 还没等何家人到,眯缝眼已经顶不住了。他满头是汗,双腿哆嗦不停往后退,撞上一个面色肃然的官兵,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哭道:「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被莫大娘指使的!」 莫氏挑起眉毛破口大骂:「说什么屁话,明明是你小子说有个好机会——」 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唏嘘,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奚落声不绝。 苏棠暗笑,轻松地挑了挑眉,这就开始狗咬狗了? 「吵什么吵,一个个都别想脱开干系!」黄大人厉声喝道。 v第十三章 方重衣一直在冷眼旁观,良久,轻描淡写开口问:「这般污蔑之罪,刑律又如何论处?」 韩蕴拱手道:「回世子,笞七十,银钱以倍数还之,限期百日。违限不还者,以笞刑或牢狱补替。」 「哦?」方重衣淡笑,「方才,给苏棠定了多少的处罚?」 韩蕴会意,拿出文书默算片刻:「刨去需上缴官家的,共三百八十一两,如今以倍数尝之,莫氏一行人还需偿还七百六十二两,若逾越期限,一日笞十,五日加一等。」 兴余村全体被这笔惊天巨债吓傻,他们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上啊! 黄大人暗自捏把汗,原来世子当初问数目是这个意思,也太黑了点…… 「拿不出银子?」方重衣凝目,嘴角弯起没有温度的笑,「那便签下卖身契,从此为奴任人使唤,如何?」 户长面如死灰,眯缝眼和其他村民全身发抖,莫氏打了个寒颤,扑通跪下来,哭丧着脸道:「求求各位大人网开一面!」 那位世子她根本不敢惹,见黄大人和师爷都无动于衷,又跪着挪到苏棠面前:「棠棠啊,当初好歹也是我把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冷的天,再没人管可不是要冻死了啊……」 方重衣听到「棺材」这个字眼,目光微动,视线转向她。 苏棠别过头,冷声道:「省省吧。以后大家再无干系,你们做过什么便该受怎么的惩处,这也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黄大人早就对这种痛哭流涕的悔过司空见惯,毫不动容,如今世子来了,他更是要积极表现自己:「都给我押下去,每个人先打五十大板,这是少不了了的,至于徒期,本官会仔细定夺,绝不姑息!」 一群人被推推搡搡押走,随即,后院响起打板子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和求饶。笞刑的场所是对外开放的,为的就是警戒大家不要犯法,京城治安好,许久没有这等热闹事儿了,衙门外的百姓们一见有处刑,一窝蜂涌去后厅围观。 「太好了太好了……」张婆婆眉开眼笑,「咱们回去吧棠棠,晚上给你做红烧肉。」 「好啊。」她精神一振,仿佛遇水泡发的干木耳,整个人又恢复了活力。 昨晚忧心一夜,早饭午饭都没心思吃,现在陡然一放松,才发觉饿得不行。 刚走出公堂,却被一名蟒袍侍卫拦住。 「世子要见你。」 苏棠左顾右看,那位世子已经不在这里了。 「可是——」 她为难地看张婆婆一眼。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的确有必要去一趟,但总不能现在这个当口扔下老人说走就走吧,怎么也得回去收拾行囊,顺便填饱肚子。 「就是现在,不要让世子久等。」侍卫说话冷冰冰的,不像韩蕴那样亲和。 苏棠无奈,只能和张婆婆简单告别,跟侍卫离开。 午后,天高云淡,方重衣眼睛有些刺痛,微微阖目,余光见衙门里影影绰绰,是苏棠和侍卫的身影。 「带人回侯府。」清冷的声音吩咐道。 「是。」韩蕴接过世子的狐裘,侧身拨开了轿帘。 苏棠走出大门时,街上有三个侍卫在等候,为首的便是韩蕴,而那辆华贵的轿辇已经远去。 见是如此,她心里轻松多了,看来是韩蕴代为传达,不用正面和世子打交道? 怎知韩蕴却笑着道:「走吧,先回府再说,世子吩咐的。」 「啊?」 去侯府? 苏棠在原地愣神片刻,看这些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侍卫,心想反抗也没用,叹了口气,不情不愿跟在队伍的后面。 太阳躲进云层里,天色眼见阴沉下来,冬天的风如刀子般冷冽,冻得苏棠直打哆嗦。她的棉衣早就给张婆婆穿了,之前精神紧绷没意识到冷,冻了一个晚上加白天,如今骨头都是僵的,连走路都吃力。 韩蕴时不时回头,见她身上就一件单薄的外衫,比他们这些精壮的侍卫穿得还少,于心不忍,悄悄把白狐披风递到她眼前。 苏棠知道这是某人刚才穿的,犹豫道:「这……」 「没关系,世子不会知道的,待会儿要到了,你再还给我就是。」韩蕴压低声音道。 旁边的侍卫都是兄弟,看见也会当做没看见。 见苏棠还在犹豫,他又神秘兮兮安慰:「其实我们世子人还可以,你不惹他,他不会折腾你的。」 人还可以…… 苏棠心中一寒,想想当时一言不合整垮了偌大的洪帮,又寥寥几句把莫氏他们吓破胆,就知道此人有多黑,多从不按常理行事了……那天从寨里走出的白衣身影深深印在苏棠脑海里,袖上的鲜血红得刺眼。当时的眼神,带着病态的残忍和孤执,仍然让她心有余悸。 但她此刻冻得神智迷离,什么都顾不得了,想也没想就把那堆毛茸茸的披风抓来,紧紧裹在身上。 皮草不愧是皮草,太暖和了,也可能是还留有体温的缘故,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解了冻,骨头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温暖。 苏棠像裹被子似的,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摇摇晃晃跟在队伍后面,宛如一个行走的粽子。 一行人将要抵达侯府,韩蕴见那披风仿佛长在苏棠身上一样,实在开不了口让她还回来,很是为难。 正在犹豫的时候,却瞥见轿辇已经在门外停下。 原来世子早就不声不响进了府,往朱门深处望去,依稀可见挺拔的背影,一袭轻衫隽雅无双。 ——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v第十四章 韩蕴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免意外,主上怎么没使唤他?但回头看到裹成粽子似的人,又暗自松口了气,起码不用硬让人脱下来。 「苏姑娘,到了。」 苏棠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睁大眼睛,方重衣的身影已经没入正院,她的目光堪堪抓住一片衣角。 眼前是尊贵厚重的朱漆大门,鎏金色门钉纵七横五,比那天的大理寺还要气派。 她忽然回头,直直盯着韩蕴看,他刚刚喊自己「苏姑娘」? 「你怎么看出来我是……」 来京城这段时间,自己一直都是男子装扮,还刻意将眉毛描粗,怎么一个个都能轻易认出来? 韩蕴是个自来熟,笑了笑,露出两排大白牙:「这几天见你举止文静,再看张氏疼你跟疼女儿似的,便有了这番猜想,刚刚有心试探了一句,没想到果真如此。」 苏棠点头,转念一想,又警觉地问:「你在暗中调查我?是你们世子的命令?」 「这些,姑娘还是别问了,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韩蕴正色道。 苏棠心中惴惴不安:「那他岂不是也知道了?」 「世子现在还不知,他没有仔细留意过你。」说到这,他意味不明看了苏棠一眼,面色闪烁,「不过总会知道的。」 苏棠觉得那目光很奇怪,像……同情、怜悯?她心底发毛,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感。 两人一道进了侯府,穿过几座精巧瑰丽的屋殿,又穿过一片梅林,七拐八绕到了僻静的湖边。水面茫茫,尽头有群山绵延,应当是连着外湖水域的。 这里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石桥对面是一座如诗如画的小院,堆雪的白梅掩映着参差坐落的屋殿。花瓣随风簌簌落下,随水漂流,仿佛一个虚幻的世外桃源。 苏棠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别院? 韩蕴看了眼院子里的情景,似有了考量,看向她温和地道:「苏姑娘先去客房休息吧,我让人给你备些饭菜,世子这个当口有事,不会找你麻烦的。」 听到有吃的,苏棠赶紧点点头。 韩蕴领着她绕过石桥,沿着院墙边一条偏僻的小路,往客房方向走。 刚路过一片姹紫嫣红的茶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有一个匆忙的声音喊住他们:「请留步!」 韩蕴回头,看见来人,不由愣了愣。 「祈昭,什么事?」 被叫做祈昭的侍卫神情微妙,转向苏棠,眼神复杂道:「世子现在要见你。」 「现在?世子他难道不是在……」韩蕴瞠目结舌,对祈昭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极力和他确认,祈昭沉重而严肃地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苏棠不明白两人打的什么哑谜,直言问:「现在怎么不行?正好,我也有事儿要问他。」 「嗯,那你去吧……」韩蕴含糊了一句,不好再多嘴。他看着苏棠灵动活泼的背影没入院子里,心头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真的没问题吗?」 祈昭也叹息,眼中流露同款悲悯的神色:「哎,这位小哥好生清秀,想不到我们世子好的是这口……」 「鬼扯什么,她其实是个小姑娘。」 「啊?」 祈昭瞪大了眼睛,猛地一拍他肩膀:「那岂不是更危险?」 在别院当差的侍女侍卫都知道,他们主上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回房第一件事,沐浴,换衣裳,这个时间点从来无人敢打扰。 微风习习,白梅花瓣随风婉转飘零,落英缤纷,苏棠走在林荫中的碎石小道上,有一种不真实感。本以为院子不大,身临其境才发现个中玄机,竟像幻境迷宫似的,走久了难免怀疑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错觉。 接待她的侍女也像幽魂一般,除了带路一句话不说,偶尔目光幽幽回过头,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轻叹,跟韩蕴他们一个模样。 梅林尽头就是世子的住处了,好几个丫鬟侍立在檐廊下,面色谨慎,不言不语。苏棠被这般压抑的气氛感染,打了个寒战,不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走到门口,她顺手摸了摸蓬茸柔软的绒毛,突然心头一紧,糟糕,自己怎么还穿着他的衣裳? 「进来。」冷硬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根本不等她思考该怎么办。 侍女推开房门,满屋琳琅映入眼帘,华贵而冰冷的气息。苏棠咽了一口唾沫,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走进去。 外厅没有人,淡淡的瑞脑香弥漫,清冷沉郁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听见隐约的水浪声,难道是后院湖边传来的? 不大像。 正在沉思,角落窜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吓得苏棠心惊肉跳,回头一看,翠鸟在窗边啄枝叶,又拍打翅膀飞走。 她拍了拍心口,松口气,忽然意识到这屋子过于暖和了,待久了着实热得慌。环顾一圈,原来门边、矮榻旁都摆了暖炉,透过隔火能看见烧得通红的银骨炭。 苏棠太热了,低头解披风的系带,却听见里间传出动静。 修长好看的手挑开珠帘,披了件单衣的公子闲庭信步走出来,举手投足随意不拘,却尽显风流。 她身子一僵。 满身热汗缩回去,变成了冷汗,她想了想,脱到一半的披风又赶紧裹上。 方重衣穿着随意轻便的常服,衣襟宽松,锁骨还若隐若现,头发半干未干的,发梢处用束带随意绑了个结,松散地搭在一侧。 v第十五章 他目光沉静,不动声色看了眼她脚边的暖炉,眼中带笑向她走近。 苏棠猛然意识到……他们当时为什么一个个都是那样的眼神。她连连后退,但没走几步后背就抵在门上,无路可走了。 近距离抬眼望去,他额发微微凌乱,遮盖了眉眼,眼型的确是标致的桃花眼,无可挑剔的好看,但并非寻常桃花眼那般柔如春风醉人心神,那种万事万物漠然以对的神色,让人看一眼就格外清醒。 她害怕对上那样的目光。 「现在这个时候,小的在这儿似乎不大合适……不如等世子爷先——」 「嗯?」方重衣见披风摆尾落在暖炉上,复又若无其事抬眼,「大家既然同为男子,有什么好顾虑的。」 苏棠没心思注意脚边的情况,提高声音辩解道:「男人怎么了?男人一样也会介意——」 「别装了。」方重衣冷淡地打断。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手指扣紧门上的透雕花纹,想了半天,底气不足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方重衣微微扬起嘴角,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脚勾来紫檀交椅,舒舒服服坐上去。 「你在大理寺的证人卷册,衙门的诉状,以及莫氏提供那份卖身契……随便哪份文书都能查到底细,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发现的?」 苏棠恍然大悟,想想自己真是犯蠢,居然还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男装哪里不对? 脚边忽然很热,一股浓烈的烧焦味窜进鼻子里。她低头一看,猛地跳起来,使劲甩披风试图拯救,可惜摆尾已经被烧焦一圈。 「那好像是我的衣裳。」方重衣神色平静端过茶杯,拂了拂碎叶,轻抿一口。 苏棠蹲在地上,时而摸摸那披风尾巴,时而又戳一下炉子,心情凄楚,烫手也不觉得了。她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愁眉苦脸回头问:「我会赔的,它贵么,多少银子?」 「这披风穿过一回,算你三百五十两吧。」椅子上的人仍是品茶,轻描淡写的声音道。 苏棠顿时后退一步:「你抢劫呢?」 「已经折半了,荣锦街锦堂华裳,不信可以自己问价去。」 「……」 「还不起?」方重衣手指轻叩桌面,灰蒙蒙的目光落在手边字据上,唇角微扬,「给你指条明路,签卖身契,留在侯府做事。」 苏棠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又签卖身契?! 她忽然想起韩蕴当时念的户籍,心头一喜道:「世子帮我查明了身世户籍,我自然是感激的,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容我回去找家人帮忙……」 方重衣毫不动容,声音平静得和死水一样:「想多了,这户籍不过是无中生有,你的家人也是不存在的。」 苏棠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什么意思,是假的?」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已经在户部立了册盖了印,再假也是真的。」他好整以暇提笔,在手边契据上添了自己的名字,「对付莫氏那种人,自然要以恶制恶才是。」 音色温和却让人遍体生寒,苏棠哽咽了一下,问:「那我真没别的办法了?」 「当然有。」他幽幽抬眼,看得苏棠又后退半步,「本世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就缺那三百两银子过活。你若执意赖账,我自然也没办法,大不了大家再无瓜葛,回头户籍我也消掉。提醒一句,届时姑娘会成黑户,被官差抓走充入教司坊,甚至是流放。」 苏棠气得咬牙切齿:「你威胁我,你竟然敢威胁我!我平生——」 好吧,她平生最怕人威胁了。 欲哭无泪。 「条款能商量不?」苏棠可怜兮兮望向他。 修长的手指把契据轻轻推过去,一向冷淡的桃花眼难得流转几分朦胧风情:「都随你。」 苏棠不情不愿挪着步子凑过去看,条文工整,是事先拟定好的,有几处空白的地方,譬如年限、利息等,意思是由她自己决定。 她忽然想明白了,忿忿不平地讽刺:「世子爷果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我会烧坏您的披风,事先就备好了契书。」 「你可以不签,无需多言。」 「……」 虽然苏棠不知他为何坑自己,但眼下只能尽量争取。她斟酌片刻,期限勾选了三年,时间短,赎契需要的银两也少些,唯一的风险是逾期不还便成为终身契。 但京城不同于初华镇,挣钱的机会遍地都是,她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可以翻身。 方重衣随意扫过字迹,下了残酷无情的结论:「你的盲目自信令人佩服。」 她被奚落一番,反倒激起了斗志,微笑着回应:「无需世子爷操心,我会做到的。」 闷不吭声签完字,苏棠不经意一看,被吓着了,先头慌里慌张没注意他穿什么,没成想竟如此「惊艳」。 浅绛红衬里,暗玉紫外袍,玉带下坠花青色冰丝流苏…… 撇开那张脸不说,这活脱脱就是能闪瞎人眼的配色,苏棠浑身难受,职业病都要发作了,恨不得把扒下这身衣裳把人回炉重造。 但神奇的是,被那张出色面容一衬,竟有种别样的繁盛,令她想到妖娆盛放的罂粟。 ——长得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连衣裳都能乱穿。 这点苏棠是服气的。 v第十六章 轮到盖手印了,桌案上三道印泥,暗金、朱砂、松烟。 方重衣停顿片刻,冷淡抬起眼,悠悠道:「怎么,又犹豫了?」 苏棠没好气,蘸了些朱砂摁下指印。她见方重衣紧盯自己的手,跟在后面蘸朱砂,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觉察些玄机来。 衣裳乱穿,也许并不是因为随性,而是—— 「世子爷不辨颜色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暗骂自己真是自作聪明,之前好心提醒他眼睛不舒服该敷什么药,就被狠狠威胁一顿,显然,这件事是他的逆鳞。 「倒是很聪明。」淬着寒气的嗓音低低道。 强硬的力道迫使她踉跄后退,重重抵在书桌边,手腕被猛地摁住,勒得人险些痛出眼泪来。她咬牙,这人手劲儿是一如既往的大,全然不似清隽温雅的贵公子该有。 方重衣没想到她次次能说中要害,目光微凝,淡漠的眸子变得幽沉,直直凝视眼前人。 之前他根本不曾留意她的长相,如今才起了心思,欲仔细打量。这般近的距离,她的容貌也清晰地映入眼中,不再模糊。 肌肤细腻如雪,五官说不出的秀丽,因为被攥住手腕,面容痛得有些扭曲,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转。那双眉毛很打眼,要扮作男子的缘故,用黛墨描得很粗很浓,姣花照水的好容貌就这样生生被破坏。 「难看。」 他心头烦躁,拇指蘸了些茶水,顺着眉头将黛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抹去,一路到眉梢,抹净了才善罢甘休。 苏棠被抵在桌子边,心头惴惴,慌得不得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专注地做这种事,不禁怀疑这人是个有病的,还病得不轻。 清丽的柳叶眉露了出来,方重衣重新审视她的面容,缺失色彩的眸子生出几分迷蒙。 良久,沉冷的声音命令道:「解释。」 模棱两可又暗含威胁的话令苏棠怔了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难不成还要解释自己怎么发现的? 她早就受不住这般嚣张气焰,如今还设计她签下卖身契,就算当初救过自己又如何?她不知这飞来横祸的缘由,只觉得身份低微就只能这样任人摆布,实在太不公平,想报复的恶趣味从心底慢慢爬出来。 「世子爷当时不是撕我衣摆么……」她语气委婉,指了指方重衣的头顶,意味深长,「您大概不知,那件衣裳是深青绿的,我想普通人不会把绿色带头上吧?」 方重衣放开她手腕,轻笑一声。 他的目光格外温柔,笑意流转却不带一丝温度,比明晃晃的眼刀还可怕,多看一眼,骨头缝都渗出寒意来。 姗姗来迟的求生欲告诉苏棠,大事不妙了。 「苏棠。」 苏棠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字,极认真的,冷淡的嗓音隐含几分威压。 他的目光像无晴无雪的寒冬,万物冻结了,毫无生机,漆黑的眸子含着没有温度的笑,比无甚表情时更令人畏惧。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可能还未意识到一件事。」方重衣一手撑住桌延,低下头,暧昧的轻笑落在她耳边,「签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侍女了,任何命令,你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苏棠头皮一炸,狭窄的距离令她不得不往后仰,丝丝冷意从脊背窜起:「你——」 良久,他慢慢放开了禁锢,恢复平日冷心冷清的模样:「去后院老实呆着,从今往后,不准出现在我眼前。」 苏棠悬着的心落下来,假模假样行了个告退礼,溜出房间。 不准出现在你眼前?我还不想看到你呢。这种阴晴不定的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后院临靠小山头,世子的住处则依傍一片湖水,两地离得颇远。 不用担心会撞见某人,这点令苏棠感到极舒心。 东头是厨房,有吴婶和几个小丫鬟,专门负责采买和打荷。西头靠着怪石嶙峋的山壁,石壁旁的空地上栽了片翠竹,圈出一块篱笆地,养了五只鹅。据说是吴婶的爱鹅,不是用来烧肉吃的。 鹅的领地意识很强,战斗力也强。除吴婶以外的人靠近,都凶神恶煞地吱哇乱叫,排山倒海追着咬,若不幸被啄上一口能痛出眼泪来。苏棠觉得它们的表情很有意思,每当吴婶去喂食的时候,她就跟在后边画写生,有时候为了解气,会把方重衣画在一群鹅中间。 吴婶和绿摇等丫鬟晚上都宿在南房,后院连间住的屋子都没有。苏棠被方重衣禁足在这,无处落脚,好心的吴婶便把柴房收拾了出来,铺上棉被和枕头,还给她准备了些炭火抵御严寒。 「棠棠啊。」 苏棠背靠一颗翠竹,正埋头在纸上随意涂写,闻声便抬起头看,微胖的妇人捧着一叠冬衣走来。 她脸庞圆润、白里透着红,颇显富态,正是吴婶。 苏棠渐渐发现,这些善心的长辈们都不约而同喜欢喊她「棠棠」,大约这么叫方便又亲近。 吴婶把衣物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这是你们小姑娘的冬衣,你的我也领来了,快拿去,这天气,眼看着就要降温。」 她手忙脚乱接下来,将这三套衣裳左看右看,简直难以置信。上好的棉料,绣花精致,衬里厚实,更难得的是配色素雅不失秀丽,别说丫鬟穿了,京城那些小富之家的大小姐都不一定穿得上。 「吴婶是不是拿错衣裳了……」苏棠委婉问。 「怎么会。」吴婶一脸笑眯眯的,满是自豪,「咱们侯夫人心地好,说女孩子就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委屈了,年前特意找裁缝给大家做的,等天气转暖,还会有新衣裳送来。」 「这样啊……」苏棠没见过侯夫人,看府里下人的待遇,也知她是温厚贤淑的女子。 为何方重衣却长歪了??? 「哎,可惜呐,一年到头汤药就没断过,世子爷也随娘亲,大多时候只能在屋里将养着……」吴婶摇摇头,叹气。 v第十七章 将养?身体差?苏棠无言以对,这跟她认识的是同一个世子吗? 说到这,吴婶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又偷瞧值守在院外的侍卫,压低声音问:「棠棠,你是哪里得罪世子爷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人关在院子里……」 「谁知道。」苏棠也懊恼。侍卫一天换三班,不准她迈出院门一步,和囚禁有什么区别?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佛,要受这种无妄之灾,「就算签了卖身契,也不至于没有自由吧?」 「卖身契?」吴婶纳闷,仔细想了想,她们的契据都是统一和账房签的,世子什么时候亲自和管过这事儿? 吴婶陡然意识到苏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不吱声了,看她的眼神更加匪夷所思。 「其实侯府挺好的,至少顿顿有肉吃,冬天还发炭,除了婚嫁,很少有人离开的……」吴婶拍拍她的肩,「你别担心,世子爷发的月银可多了,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过段时间等他消气了,一定会放你出去。」 「心地善良?」苏棠忍不了,手中的笔都恨不得捏断,血泪控诉道,「吴婶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他是我见过最黑最记仇最——」 吴婶脸色陡变,灰溜溜低头退下,苏棠背后一凉,打了个寒颤。 「最什么?」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可能出现的人,却又偏偏出现了。 苏棠抱着一堆东西转身去看,那人静立在一片苍然翠色中,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身姿皎然如月,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怀里的稿纸不慎落下,方重衣走近,慢条斯理捡起来,沉眸凝望。画纸上,一个人被五只鹅穷追猛打,但看那衣裳,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苏棠惊了,她背后除了竹子就是山壁,而院门远在五丈之外,一览无余,刚刚根本无人出入,他是怎么凭空闪现在自己身后的? 难道他是鬼?! 方重衣漠然看着她,波澜不惊地开口:「后边有密道,你待了这么多天,还没发现?」 苏棠将信将疑,目光越过他往翠绿深处看去,山壁凹陷处隐约有石门的轮廓。 在府里整这些就罢了,大白天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走密道…… 不是有病是什么? 「世子爷当真是神出鬼没,无所不能……」苏棠酸溜溜奉承了一句,心想前几天不是还信誓旦旦说不要出现在他眼前么,怎么又自己找上门了? 方重衣当没听见,也不理会她满腹牢骚,直接命令道:「跟我走。」 苏棠懒得问,一路默默跟着人回到上次的主院正厅。她发现,别院下人虽不少,方重衣身边却并无贴身伺候的丫鬟,不过他一向行踪诡秘,许是不想太多私事被知晓吧? 方重衣随手拿了件外袍,准备出门,苏棠见他身着浅月白常服,手上外袍却是暗赭,一阵头大,忍不住提醒:「世子爷若要出席什么要紧场合,还是换件外袍比较好……这个颜色有点不合适。」 何止不合适,搭配在一起简直辣眼睛。她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 也许是要去重要的场合,方重衣破天荒没有反驳,冷着脸对她示意:「去里边挑件合适的。」 又被使唤了……苏棠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 她放下自己的衣裳,去隔壁耳室选了件远山蓝对襟长袍,领襟镶暗金色云纹,袖缘缀盛放繁花,对一般人来说过于繁复瑰丽了,但她知道他是能驾驭住的。 一出耳室,见方重衣正凝神端详自己信笔涂的画儿,赶紧上前把衣裳递了过去。 他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有接手的意思,冷言冷语道:「这是递我手上的意思?」 苏棠会意,暗暗抱怨了一句难伺候,把衣裳抖落开,给他妥帖穿上。 任人使唤的滋味不好过,总有一天,她要亲手赎回自己的自由。 如她所料,这衣裳单看过于华丽招摇,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既清隽又尊贵大气。放下成见,苏棠不得不承认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张好面皮,再加上宽肩细腰的挺拔身段,怎么穿都出彩。 方重衣整了整衣襟,又回过头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微凝的目光满是挑剔。 「你也换一身。」 「啊?」她捏紧了粗布衣的衣摆,使劲揉着,又迟疑地看吴婶给的那些衣裳,「你是说哪件?」 他眉心微蹙,眼都不抬道:「随便。」 苏棠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不过能出府总比被关在后院强,慢吞吞从那三套衣裳里随意抽出一套。 她抱着衣服,警惕地看看方重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里边。」 方重衣知她在担忧什么,自顾自倒了杯茶,举止优雅,气度高华,可谓是赏心悦目,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刻薄刺耳:「放心,本世子没兴趣看。」 苏棠暗暗剜了他一眼,去了耳室,待她匆匆换好衣裳再出来,突然傻了眼,懊恼自己真是太疏忽了。 随手拿的这套和他竟是同样的配色,云水蓝襦裙,外搭织锦缠枝纹半臂外衫,领边缀了一圈白绒毛,飘逸的裙摆外还罩了一层月白色香云纱,蓝白错落,和他站在一起仿佛成双成对似的。 方重衣靠坐在交椅上饮茶,听到动静便回头去看,茶杯停在半途,又慢慢放下。 「站近点。」 苏棠对上那双冷冰冰审视的眸子,不情不愿挪近了几步。 许是方重衣眼睛畏光,四下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屋内光线很昏沉。他眉目隐在幽暗的光里,平添了几分戾气,嘴角的弧度似有似无:「腿脚不方便是吗?怎么走不动路了。」 「……」 苏棠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v第十八章 随着人一步步靠近,走到面前,方重衣眼中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一袭裙衫灵动俏皮,一动起来,外边那层薄纱仿佛云朵般轻软。他不觉慢慢抬眼,那双干净的眸子立即错开他的视线,透着狡黠和灵动,像含着一汪春水般。 除了儿时那次生死时刻,他第二次产生念头,想看灰白之外是什么模样。 苏棠知他这般吩咐是为了看清,只是不知为何要看这么久,心中惴惴不安怕是哪里又穿得不入他的眼了。看着两人出双入对般的装束,她唯恐出去了惹什么闲言碎语,硬着头皮行了个礼,为难地开口:「这件衣裳我没挑好,不大合适,世子爷容我再去换一套吧?」 「不准换了。」死气沉沉的声音断然拒绝。 苏棠气结,刚刚还说随便她的,现在怎么又不准了? 反复无常,最是可恶。 方重衣淡淡垂下眼,若无其事悠然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等?」 「不敢。」苏棠低下头,假装很老实。余光看见他不喝茶了,茶盏却莫名其妙放在了砚台上,沾了一圈墨,而他似乎有些走神,并未发觉。 两人出别院,过了桥,从侯府北面的一道侧门出去,轿辇已然在门口等待多时。 见世子已到,轿夫和侍卫们齐齐行礼,有人拨开轿帘,方重衣便先一步上了轿子。苏棠见人进去了,松口气,碎步溜到侍卫后边,怎知右侧轿帷被修长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她无防备,刹住脚步。 不满的声音问:「你准备去哪?」 苏棠瞪大了眼,理直气壮回应道:「回世子的话,我这不是跟在旁伺候么?」 「哦?」他见苏棠神色挑衅,也不怒,反倒笑意温柔,「体谅你一片忠心,上来吧。」 「什、什么?」这里的规矩苏棠虽懂得不多,但也知道,自己应当是没理由上轿的。更重要的是外面有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比和他面对面好太多了! 见人仍然愣在原地,方重衣目光沉下去几分:「要我再重复一遍?」 一旁的轿夫无表情,却已经听从吩咐,再次拨开轿帘。 她无法,硬着头皮上了轿子。 轿厢内布置华贵,地面上铺菱格纹软锦簟,一侧摆紫檀木多宝格,窄边书几,角落是铜錾花八宝纹暖炉,漾漾的热气冒出来。 她在轿门口踟蹰不前,不知方重衣究竟是何意,难不成要人跪在旁边服侍? 这里合该是尊卑分明的地方,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苏棠不一样,她心底是不认同那些规矩的。 方重衣靠坐在紫檀木嵌螺钿软塌上,坐塌宽敞,他身侧还有不小的空位。除了那张坐塌,也没有其他能待的地方。 她拿不准他的意思,问:「坐这?」 「不坐着难道你想躺着?」轻慢的声音反问。 「……」 苏棠走过去,紧挨着窗小心翼翼坐下,不动声色和他保持半个身子的距离。 透过窗帷缝隙,方重衣向外略看一眼,随后低声吩咐道:「都关好。」 苏棠犹豫了,两人共同待在这种封闭的空间绝不是好事,万一他想做什么,那自己根本叫天天不应,可转念又想,这人虽阴晴不定性情乖戾,倒也从未动手动脚,或强迫过她什么……应该不是那方面的变。态吧? 她起身,将两侧窗格都合上,帷幔也全部放下。轿厢淹没在一片黑暗里,仿佛与热闹的烟火人间彻底隔绝,令人心生不安。 视线昏暗不明,四周变得局促而狭窄。清淡幽冷的草叶香忽然袭来,她惊觉方重衣倾身靠近过来,手臂也环过自己。 「你——!」苏棠第一反应是往后躲,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地缝里。 那人绕过她,抽出书架上一束卷轴,慢条斯理坐好,随后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一惊一乍个什么?」 苏棠意识到自己会错意,若无其事坐直身子,悠悠地抱怨:「世子爷需要什么知会我一声就行,何需自己动手呢?」 「使唤你也不乐意,客气了也不乐意……」方重衣放下卷轴,脸上带着斯文的笑,眼底是一片凉薄,「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外边日头亮了些,轿厢内也浸润一片朦胧光泽。他笑意温和,一头墨发用束带随意束起,额前碎发垂落几缕,氤氲了眉目,是能让姑娘看一眼便误了终生的好皮囊。 苏棠却觉得是美丽而致命的毒蛇,她甚至不知刚才那些举动、那些话究竟几分真假,无心还是别有深意,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是如履薄冰。 「世子这话问得巧,倒是小的一直想问您呢。」苏棠低下头,一句话轻轻巧巧道出,她实在不明白方重衣为何要把人强留在侯府。 四周充斥着喧嚷的人流声、暗流涌动的风声,轿檐下玉玦玲珑作响。 这样的旁敲侧击,那人自然不会听不懂。 沉寂的气氛中,她忽然听见一声轻笑,病态的声音幽幽入了耳:「若是不怕做冤死鬼……你大可以走。」 嗓音清冷,在一片幽暗里更显得阴森入骨,苏棠打了个寒战,满心满意认定这是威胁要杀了她,并未察觉是否有其他深意。 方重衣把卷轴摊开在她面前。 是她亲笔所绘的画像,那天上呈给大理寺的,画的有洪武,有山寨堂主,更有他。 「这可是你所作?」 苏棠意外,这些肖像居然会落在他手里? 「倒是极像。」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郑重而威严,「倘若让你再照别人画,能否做到?」 「对我来说倒是不难……」苏棠想了想,森森地笑了,「难道世子爷是有求于我?可是我最近被关在后院,手艺生疏了,反应也迟钝了,不出去踏踏青转换心情,恐怕做不到……」 「是吗?」方重衣没发火也没冷眼相待,微笑着点了点头。 v第十九章 笑容却让人寒毛直竖。 他娓娓道来:「五年前,江南千风镇出了桩案子,数十名贼寇趁夜闯入简家宅院,幸而当天简老爷带着妻女去邻镇听戏,只有侄儿简青竹和三个徒弟留守家中。」 「个人恩怨吗,后来呢?」苏棠不解,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火拼,还能怎样?」他轻描淡写,「所幸杀出重围了。可是简青竹命在旦夕,三徒弟一个重伤,一个中毒。」 苏棠慢吞吞道:「只剩一个全须全尾的啊……是因为更厉害些,还是被大家保护着?」 「那个人是我。」方重衣面色平静,像在叙述无关紧要的事,「重伤的是京城最野的王爷方长弈,杀人不眨眼,中毒的是当今圣上。」 苏棠差点被口水呛到,抬头对上他笑眯眯的眸子,心中陡然一沉。 「这件事没有外人知晓,知道的也不在人世了。你我主仆一场,本世子对你自然是下不了手的,但王爷和皇上就不一定了,怎么样,手艺还生不生疏?需不需要出门踏青?」 「你、你……」她忿恨不已,半真半假把这种机密告诉她,以此要挟,有这么不要脸的吗? 「别着急。老实走完这一趟,这件事我便当做不知道,大家皆大欢喜。」 为了不再被带进沟里,苏棠对他的鬼话一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半合着眼低低道:「你让我画的人,可是与当时行凶者有关?」 「不错。」方重衣略感意外,目光中生出几分赞许,「简青竹元气大伤,如今常年卧病在床,靠人参吊着一口气,首领的面貌只有他匆匆看过一眼。我暗中探查,那人似乎来自玢城,靠着不义之财在京城站稳了脚跟,这次袁起鸿寿诞,他应当也会到场。」 「你想证实?」来京城短短时日,苏棠也听人谈起过袁起鸿,京城数一数二的巨富,原来他要带自己去别人的寿宴? 「你将那人看清便好。」方重衣平静的时候,目光总是灰灰淡淡的,缺少色彩,「其余都不必担心,即便有意外,我也会护你周全。」 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又很笃定,是漫不经心的自信,听得她微微出神。 轿子转弯拐进热闹的集市,外界气氛明显热闹起来,冲淡了略显紧绷的气氛。见他要说的说完了,苏棠挑开一角帷幔,敞亮的阳光像一束白练投射进来。 桌上满满一盘樱桃果被光线照亮,色泽莹润,娇艳欲滴。 苏棠被他匆匆带出府,午饭都没吃,肚子翻来覆去叫了好几次。 「我能吃吗?」她伸出手,指了指那盘果子。 方重衣不知在思量什么,好看的桃花眼像蒙了层雾,淡声道:「随便你。」 苏棠喜孜孜把那盘樱桃果端来,挑了颗大的使劲一咬,没想到酸味儿直冲脑门。 「怎么这么酸啊?」她皱眉,使劲捂着腮帮子,半天没恢复过来。 他回神,转过头幽幽看她一眼:「不然会剩这么多?」 「……」 理直气壮的语气让她无语至极,默默把樱桃放回去。她腹中空空,陡然吃了颗酸掉牙的果子,人更难受了。 轿子仍在走,走过足足一条街后,方重衣忽然不声不响撩开帷帘,往外看了眼。 「有卖酥油饼的。」漠然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叙述,根本不像好声好气跟人说话。 苏棠跟着往外看,热热闹闹的小吃摊几乎晃花人眼。那么多好吃的,为何只让她吃酥油饼? 她觉得莫名其妙,委婉道:「我也可以吃别的……」 方重衣对韩蕴的禀报印象极深,淡淡掠了她一眼:「你不是喜欢酥油饼?」 这话换做其他人说都是好心,偏偏从他嘴里出口,就像冷厉的诘问。 「没有啊?」她是吃过几次酥油饼,但那只是因为方便又便宜而已。 方重衣脸冷下来,又不说话了。 长长的小吃街眼看要走完,他烦闷地叹口气,扬手拨开帷幔,沉声道:「停。」 苏棠见状,赶紧溜下去买吃的,他看人走远,又示意侍卫跟上去。 什么好吃的都有,蒸的煎的烤的煮的,苏棠本着甜咸搭配荤素不忌的原则,买了蟹壳黄、卤豆干、水晶虾饺、糖蒸酥酪、和一些什锦蜜饯,侍卫本意是监视,在世子爷的吩咐下顺便把帐也付了。 耽误了好一会功夫她才回转,看见黑着脸的某人,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轿子又起,往南边走去。她买的都是精致的小点心,一下子便三三两两扫光,觉得咸腻了,又把糖蒸酥酪打开美滋滋呷了一口。 方重衣垂眼去看,不经意发现她唇角沾了抹奶油,目光定住不动了。 「怎么了?」苏棠觉察那双沉郁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许久未移开,抬头问。 他完全没有提醒的意思,淡笑道:「无事。」 轿子在北望湖边的码头停下,湖水茫茫,白烟浩渺,葱茏绿洲在流转的灿阳中隐现。 「是在那座湖心小岛上?」苏棠跟着下了轿,走近他身边。 「不错。」方重衣负手而立,远眺的目光淡若轻烟,面对这番美景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这种地方最是方便……杀完人抛尸湖中即可。」 苏棠:??? 您有事吗? 难道不是来参加别人的寿宴? v第二十章 他又回头道:「待会跟紧了,否则出了什么事,本世子不会管你的死活。」 苏棠满心的不屑,心想还有比你更危险的吗? 在岸边等候没多久,便有一艘花船来迎。 方重衣交了请帖,渡河人看完,恭谨地行了一礼,道:「秦公子久等了。」 苏棠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微微挑眉,方重衣行走在外还不止一个身份? 两人一先一后上船。苏棠脚一踏上甲板,船身便开始晃悠,吓得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方重衣不动声色地回望,见她站稳了,才收回眼神。 岛上依稀闻得人声鼎沸,时有喝彩,只见曲径通幽的园林深处搭了戏班子,台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正中太师椅上的人双鬓半百,却矍铄精干,正是袁起鸿。有下人上前低声和他禀报,袁起鸿听罢倏地回头,起身向湖边迎去,坐在旁边的晚辈见状,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一晃眼,看戏的场子空出了大半,颇显寥落。其余宾客虽不知情,也隐隐意识到有贵客来了,纷纷向码头回望。 「想不到啊,秦公子竟肯赏脸。」袁起鸿笑脸迎来,声若洪钟,面上虽一味是喜色,内里却真的是意外。他与这位「秦公子」在生意场上打交道已一年有余,却仍然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甚至连「秦公子」这个名头是真是假都存疑。只知他掌握了数条产业的命脉,在京城几乎是一手遮天的财势。 水烟缥缈,缓风徐徐,方重衣立身于船头,衣摆随风,清雅至极的身影仿若入了画,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袁起鸿的小女儿袁若看得一怔,挪不开眼了。 众人注意到,秦公子身侧的姑娘也同样惹眼,两人都穿着天青蓝的衣裳,与眼前这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仿佛浑然天成的美景。 方重衣一步下了船,沉静的目光将在场众人扫过。 苏棠沉眸敛神,紧随其后,心中却后悔不迭,早知道要面对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她说什么也要换其他颜色的衣裳。 除苏棠之外,方重衣只带了一名侍卫,其余人都留在北望湖边的码头。那侍卫从后方走出一步,双手呈上一方锦盒,花纹精致隆重又不失大气,但看外盒也知里边会是何等价值连城的珍宝。 袁起鸿笑着接过,打开锦盒那一瞬,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连忙道:「真是让公子破费了……」 声音诚恳谦逊,又不卑不亢,自身泰然气度仍然不减分毫,让人一听便知是见惯了风雨的。 袁起鸿将贺礼交予旁人,亲自迎着他们一行人往园林走。 路上,苏棠好奇,低声问方重衣:「之前洪帮的人不是喊你七公子吗,怎么又变了个名字?」 「那只是道上的称呼,与商贾交道是另外的名头,还有别的,你想听吗?」这次话说得有头有尾,轻言细语,听得出来他此时心情不错。他的嗓音本就好听,语气一旦温和下来,便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苏棠又侧目瞥了眼那锦盒,不觉问出口:「世子送的是什么?我看人家是真吓着了。」 「天底下最无聊的便是贺礼。」温润的嗓音自带几分慵懒,令人想到盛夏微醺的午后,「无外乎那些贵而不实用的,这你也好奇?」 她撇嘴,决心不再自讨没趣主动开腔。 方重衣习惯了她平日那些回嘴,陡然没了回应有些不甘心,又自顾自补充:「你若实在想知道,下次再遇上了便由你来挑,正好,省得本公子费脑筋——」 见他把话硬接下去,苏棠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只低垂着眼,淡淡地回应:「世子说笑了,我身份低微,怎么敢做这种越俎代庖的事。」 方重衣:「……」 噎死你。苏棠把脑袋压得更低,乐得眉毛都要飞起来。 袁若走在后面,见他们俩肩并肩走着,还时不时在一起交头接耳,心中酸涩难言,出双入对般的天青色衣衫更是刺眼。人人都说秦公子举世无双,风华无二,只是身边还没有可意的人。袁若见过好几次,他的确只是带着寥寥几个护卫,完全不像其他公子哥儿那般,到了年纪,便找贴身伺候的丫鬟早早开了荤。 可见是一心一意的人。 袁若不知他身边这位姑娘是怎样的说法,若是丫鬟,这容貌也过于出众了,再说哪有公然和主人穿成对儿衣裳?若说哪家小姐,又完全不见秦公子有什么表示,不应该的。 她心底不甘,不轻不重喊了一声:「秦哥哥?」 余音绵绵,暗含小女儿家柔情婉转、欲说还休的情愫,还有几分亲近之意,袁老爷、侍卫、若干下人等闻声纷纷回望。 唯独方重衣没回头。 听到这声「秦哥哥」,苏棠恍神了一阵,见方重衣完全没意识到在喊他,暗暗扯他袖摆,低声道:「公子,喊你呢。」 在外,方重衣通常都会隐瞒身份,苏棠也从善如流喊他公子。 他这才转头望去,但跟之前是一个表情,没任何表示。 空气一度十分安静。 苏棠脑子里火花一撞忽然想明白,世子大人五米之外雌雄莫辨鬼神不分,人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一团雾状…… 袁若见秦公子回头,羞赧地低头,还特意整了整裙摆。 「应当是袁老爷的家人……」苏棠在他身侧轻声提醒。 方重衣淡然点了头,面上是温文有礼的微笑:「好久不见。」 袁起鸿见他总算应了,忙上前活络气氛:「若儿也是见过秦公子几次的,譬如去年在畅合园……哎,还记得当时,公子一曲秋水惊艳四座,若儿从小习琴,大抵是想借此次机会,向公子讨教一二。」 袁若羞赧地抿唇,正好父亲替她找了个好由头,便默认了。 「袁老爷过奖。许久不弹,早已生疏了。」方重衣模棱两可道了句,说罢继续往园林走。 袁起鸿一怔,自己打了个圆场,把话头掐断。女儿这一出他也没料到,说起来他也有这份心思,若儿更是不必说,但也得人家有意才成。 一行人继续前行,袁若嘴角的笑意消失,眉眼低垂,失落地跟在后面。 戏台上了一幕新故事,正演绎得行云流水风生水起,台下时不时爆发一阵喝彩。袁起鸿知道秦公子行踪低调,特意引他到南边一座亭榭内落脚,这里背临奇峰古树,四方清泉环绕,观戏的视角也极好,亭檐下有竹帘半悬,外人看不进来,身在其中却能将台上台下一览无余。 v第二十一章 素面茶炉上缓火煎着汤水,丫鬟老练地涤器洗茶,青釉杯盏倒入滚水,冲泡的乃是天目山上刚采摘的新茶,醇厚茶香在亭榭之间氤氲溢散。 「让袁老爷费心了。」七公子拂衣落座,笑容谦和,气度高华。 他身上的贵气是与生俱来的,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生生让满园风光都黯然失色。苏棠默然跟在后面,想到他还有那般阴鸷狠厉,飞扬跋扈的一面,目光不由生出几分恍惚。 戏台是临时搭建在园林中,场地内各色繁花草木错落,宾客的座位也是各自分散。袁家大公子袁昭一直在旁作陪,方重衣无心听戏,先是若无其事问起了今儿来的人,袁公子便一一介绍。 他静静听着,韵致天成的桃花眼扫过宾客,目光一顿,平静开了口:「陈致?可是坐在梅树底下的那位?」他看不清,只能边听袁昭的讲解边推测。 见秦公子发问,袁昭特地往亭外瞧了瞧,笑着答:「是,他是做药材生意的,近两年才从玢城那边过来,秦公子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苏棠一听他们说到「玢城」,顿时警觉,这不就是方重衣让她重点关注的人吗? 梅树离得有些远,若要看五官细节,还是得走近些。 她与他对了眼神,彼此会意,方才走出一步,福身道:「公子,风大了,小的去拿披风来。」 方重衣点头,让她离去,疏淡的视线随着那抹娇俏身影飘远。 苏棠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他还是头一次见。 虽然方重衣很清楚她是逢场作戏的,心头仍不免生出些隐晦又陌生的情绪,视线一直停留在远去的背影上。 苏棠很聪明,靠着微不足道的细节便猜到他眼睛的弱点,却又败在太聪明,丝毫不懂得伪装,不但即刻嚷嚷出来气他,喜爱厌恶还全部写在脸上。即便是他这种和瞎子没区别的,也能一眼看到她心底去。 很鲜活,是一个很有色彩的人。 所以方重衣放任了,只要是在不触碰底线的范围内。 「兄弟真是好福气……」袁昭是个自来熟,两人平时也打过交道,寒暄了几句后,语气就随便多了。 「嗯?」方重衣收回视线,眼中那层疏离的雾散去,又是往常那般,只剩一片明净和淡漠。 「这般贴身伺候着,将来可不是要收房的么?」袁昭彻底恢复了平日花花公子的本性。他有个财势显赫的父亲,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从来不缺,这样的倾国之色却也是头一次见。冰肌雪肤,梨花带雨,清澈的杏眼水光盈盈,低眉敛目的时候温顺又宁静,仿佛化得开人的一汪春水,抬眸专注看人的时候又透出几分天性的慧黠,像藏着不老实的小心思,反差得撩人心神。 袁昭回想着,眼中艳羡几乎要溢出来。素来听闻秦公子不是随意的人,身边从未有女色环绕,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惊艳的。 可见,只是眼光过高而已。 方重衣见他时不时往苏棠离去的方向侧望,贪婪的目光流连忘返,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无关乎是否喜欢,有感情,但凡是属于他的,都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觊觎。 儿时的他,有一架极为珍贵的古琴,很是喜爱。千年老杉木,天蚕丝弦,金徽玉轸,其音泠泠如寒泉琮琤,意苍凉。三皇子偶然听闻,便想要了去。方重衣的皇子身份不能公之于众,皇上向来是更疼爱他的,但那时候,三皇子刚出完天花,重病初愈,皇上一时心软,便意图让他割爱把琴让出去。 方重衣什么也没说,把琴砸了,慢条斯理点燃火,在熊熊大火里静静看着琴身被一点点烧成灰,衣角燃着了也不走,烧伤也不走,就那么安静地站在火里。三皇子看到浴火的人,又给吓病了。 从此大家便知道了这孩子的气性,招惹不得。 属于他的,只能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得不到便毁了,旁人就算是觊觎,都会令他心生不悦。 物是如此,人自然更是如此。 袁昭见他目光阴冷,即便身披厚实的裘皮也忍不住打寒战,低头惴惴道:「在下失言了,秦公子勿怪。」 因要看清那人的容貌特点,苏棠没有延原路返回,而是从另一个方向绕了大半圈。好在园中尽是参差错落的小道,有花木遮掩,并不显得突兀。 陈致专心致志听着戏。她假装无意路过,将面容仔细打量,铜铃眼,鹰钩鼻,厚唇,脸型方方正正的,竟是个老实忠厚的长相。她心中默画了一遍,确认记熟了,便不动声色离开。 苏棠回码头的小船上拿了披风,正要往回走,却看见远处有丫鬟向她疾步而来。 「这位妹妹,可是秦公子身边的姑娘?」丫鬟生得一张圆脸,丹凤眼,小巧的嘴,笑脸向她迎来。 「不错,请问什么事?」 丫鬟朝园林深处回望了一眼,道:「是秦公子命奴婢来报个信儿,他和袁老爷去岁安阁吃茶了,要你直接过去便是。」 岁安阁? 苏棠将翠微苍茫、山石重重的园林从南到北张望了遍,皱眉问:「怎么走?」 丫鬟笑了笑,向东头的入口一指,耐心解答道:「喏,从那个入口走最近,穿过竹林,再右拐上曲桥,下桥后第二座庭院便是。」 「那多谢了。」苏棠点头,转身往东边方向行去。 丫鬟见她走远,眼中闪过几分狡黠。她家姑娘之前一直念着秦公子,想与他独处,嫌苏棠碍眼来着,见两人这会儿总算分开了,便打发自己把她支走。 岁安阁存放着不少珍稀古玩,平日里还有侍卫把守,贸然闯过去……怕是会被扣下来,好好审问一番的。 午后,耀眼的日光洒落在园林每个角落,万般风景仿佛渡上了一层蜜。方重衣今天在日头下待太久,眼睛难免又开始发酸发涩,太阳穴也一阵阵冲撞,便半合着眼,闭目养神。他视力不好,久而久之练成了极佳的听觉,早早便听见柔软轻巧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人应当还在花圃附近,离亭榭数丈之远。 是女子的脚步声,但不是苏棠。 谨慎不安的步子在台阶上停了,婉转柔美的声音轻轻道:「秦哥哥?」 方重衣缓缓抬起眼,回头。 「袁姑娘?」距离隔得有些远了,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袁若的声音之前有印象,也能认出来。事实上长久以来,他都有意识记忆形形色色的声线,凡是不亲近的人都靠嗓音来分辨。 袁若抿唇笑了笑,施施然走上前来:「不知秦哥哥现下是否有空呢?」 「你说。」方重衣嘴上应着,注意力却被戏台后方吸引,竹林深处有不寻常的气息涌动,身法迅捷,绝非常人。 v第二十二章 小姑娘眉睫忽闪,默不作声靠近了一步,新换上的粉底团花襦裙轻盈摆动,像翩跹的蝴蝶一般婀娜。 「没有叨扰到秦哥哥就好……只是若儿近日习琴有些困惑,《阳关》这首曲,几处指法不甚明白。若儿从小习琴,自认也下了不少功夫,可当日在畅合园听一曲《秋水》,才惊觉人外有人,今日有缘再见,还想请秦哥哥指点一二呢。」 身后的丫鬟见小姐把话说开了,也跟着上前一步,欲把身后背着的七弦琴放下。 方重衣把目光从戏台处挪回来,想也不想,直白地说道:「这出《银空山》演得太热闹了,我现在弹,你可能也听不清。」 两人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丫鬟脸色僵了僵,停下动作,茫然地与小姐对望一眼,又默默把琴背回去。 袁若不甘心,斟酌了一阵,又说:「当日畅和园,还听秦哥哥随手弹了一曲,想来是即兴之作。若儿觉得曲音流丽,意味隽永,就这么丢了着实可惜,便擅自推敲了谱子。」 说罢便向丫鬟使眼色,丫鬟会意,从包袱里取出一道卷轴,摊开在长几上。 「只是记载不全,有几处承前启后过于生涩,不知秦哥哥可还有印象?若能帮忙纠正便是最好了。」 方重衣的确是有印象的,他当时觉得调子不错,回头便打谱记下,而眼前这份谱子,出入和谬误的确不少。 袁若见他对着曲谱垂目沉思,便赶紧示意丫鬟呈上笔墨。 亭榭内空气安闲,与外界的热闹有些疏离,方重衣视线落在卷轴上,目光却是浮的,良久才回神,重新凝视眼底下的谱子。 笔墨被端端正正搁在手边,但他有洁癖,不习惯用外人的东西,见苏棠的包袱留在屏风旁的斑竹架上,便从中抽了支毛笔,点上墨,将谱子里不恰当之处一一圈出。 看着卷轴上落拓潇洒的字迹,袁若不由地扬起眉梢,正要顺势请教,却听见冷静的声音道:「你们可有看见苏棠?」 她心中有鬼,微微抽气,大抵连自己都没留意。但方重衣感触灵敏,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他想到刚才鬼祟的人影,心烦意乱,冷声质问道:「怎么回事?」 丫鬟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拽紧了衣角,战战兢兢答:「苏、苏姑娘说想去岁安阁那边转转,所以,可能耽搁了……」 「岁安阁?」他掷了笔,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沉冷目光如锐剑落在两人身上,「据闻那里是你们家老爷珍藏古玩的地方,还有不少护卫把守,外人去不得,你们既然知道,也不提醒她?」 素日温润如玉的秦哥哥忽然变得这般威严凛然,令袁若后退了一步,看他的目光像看陌生人,害怕得忘了回答,丫鬟嘴唇哆哆嗦嗦,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到底只是两个小姑娘,逼问下去也无意义,方重衣不再迟疑,往岁安阁的方向赶去。 卷轴上落了几道飞溅的墨迹,已渐渐干涸,像暗沉的血。 苏棠从东头的竹林往里走,越走越觉着不对劲,这里有些安静过头了,根本不像有人烟的样子。她穿过迂回的曲桥来到丫鬟所说的那座庭院,门上的牌匾的确书写着岁安阁三个大字,但旁边既无下人侍立,里边也听不见任何说笑的人声。 正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苏棠见大门没合上,里边还隐约能看见灯火,心想应当是有人在,便推开门走进去。 带着陈旧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是库房特有的那种冷飕飕的味道。四周极为安静,灯火映照在接顶落地的隔扇窗上,火光安静,几乎纹丝不动,自己的脚步声也清晰入耳。 木架上存放着各色古玩字画,流光溢彩,目不暇接,在烛光中显得华美异常。苏棠知道都是价值不菲的玩意,没敢碰,只凑近瞧了瞧,一点灰尘都看不见,可见被用心打理着。 那为何一个护卫都没有? 方重衣他们又在哪?难道欣赏完之后去别的地方喝茶了? 此处实在安静过头,直觉告诉她不宜久留。 刚要离开,却听见破空一声,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嗖地飞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反方向又飞来一道迅疾的黑影。两两相撞,耳畔拂过一阵凉风,金石铿锵之声爆发出来,尖锐刺耳。 她定睛一看,两道影子分别是箭簇和玉坠子。箭簇被玉牌打偏,擦过她的头皮直直飞进石墙里,一缕发丝被切断,悠悠落在肩膀上。 箭矢本是正正朝她而来的。 苏棠怔然地摸了摸肩膀,拾起断发,又看地上的碎玉牌和钉入墙壁里的飞箭…… 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她反倒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方重衣在轿子里说的话,什么「做冤死鬼」,当时以为他是随口撂狠话,现在看来,真的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没来得及多想,接二连三的破空声又响起,寒光般的箭簇穿过窗棂向她追来。 苏棠发懵,却被一个人带着往旁躲。踉跄的一瞬,她余光看见箭矢从眼前人头顶飞过,发带被割裂,几缕碎发松散开来。 「你——」 箭矢如雨,方重衣没空回应,护着她往角落去。一路撞翻了一排木架,精美的瓷器噼里啪啦碎一地。巨大的动静引得暗箭又纷纷追来,两人匆忙往深处躲,路过之处七横八竖插满了箭。 这样的速度,让苏棠意识到不是弓箭,恐怕是连弩之类。 周围的木架一座座被碰倒,虽然有方重衣护着,但眼见可掩护的地方越来越少,这样下去只能坐以待毙。苏棠心急中生智,冒险在漫天箭雨中推开他,把最近的一盏灯打灭了。 「回来!」 他强硬地把人拽回怀里。 羽箭擦过他手臂,带出一道淋漓的血痕。 烛光熄灭,四周陡然陷入昏暗,令人意外的是,接下来的箭矢竟通通偏离了方向。原来阁内的灯光太过亮堂,两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完全就是活靶子,如今没了光线,外边的弩手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只能勉强依据声响动静来判断,自然失了准头。 方重衣会意,趁极短的空隙将烛台纷纷打落,带着人倒进书画四散的狼藉中。 箭雨消停了,因为此刻他们在暗处,外边反倒是明处,不敢妄动。 烟尘无声弥漫,方重衣忽然意识到,此刻她是被自己完全护在身下的。 v第二十三章 原来她那么的软,仿佛一团云朵似的,他甚至屏住了呼吸,怕稍微碰一下就得碎了。发丝撩过鼻尖,有清淡的木犀花香,很好闻。 苏棠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挣扎着下意识弓起腿。 骨子里的占有欲疯狂作祟,方重衣鬼使神差用膝盖抵住,不让她动弹。 虽是极细微的动作,姿态却不可谓不强硬,苏棠以为是怕她闹出动静,轻轻把人推了推。 方重衣恍惚片刻,放松对她的压制,正想靠近去说话,怎知苏棠也不安分,两手沿着他手臂勾住他肩膀,凑到他耳侧。 彼此像情人间的交颈缠绵。 「我扔件东西出去——」 「闹出些动静。」 两人同时开口,意识到与对方想一块儿了,又同时闭口不言。 苏棠的手从他肩头滑下,途中摸到些粘稠湿润的,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像是血。 「你……」 「嗯。」 他没有动,在耳侧低低回应了一声,比刚刚那声呵斥倒是柔和了许多。苏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心疑怎么这么沉默,摁住她手腕的手也莫名发力,握紧了,像一种压抑,好一会儿才松开。 她没有多想,也不敢耽搁,摸索着抓起地上一只茶壶,尽可能朝远处掷了出去。 「啪」的一声巨响,茶壶在墙根碎裂,窗外人攻势又起,羽箭又纷纷追着射去。 但同时,那人也暴露了踪迹。 电光火石,她眼前一闪,方重衣已破窗而出,只见外边鬼祟的人影颓然倒地,伴随着压抑的惨呼。 那人一身劲装,蒙面,方重衣娴熟地翻出他腰间令牌打量,眼中依旧是灰沉沉的,毫无意外之色。 果然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隐卫,皇上见方重衣一直没把人了结,亲自动手了。 刺客的目标是苏棠,但如今见另一个男人竟是世子,即便身受重伤,仍然惶恐地低下头,行的同样是下属礼。 「世子爷,属下并不知——」 「回头跟他传句话,不要再动我的人。」一字一句,很平静,像乱葬岗里飘出来的风,阴冷的,喑哑的,不带一丁点活气。 方重衣无动于衷静立着,眉目隐在一片阴翳中,淡漠的目光如同看着死物,眼中见不到一点喜怒。 刺客埋着头,沉重地喘息,胸口的刀伤虽不致命,却是凌迟般的疼。他痛苦难当,背上的冷汗已浸透衣衫。世子爷和皇上虽是孪生子,性子却实在南辕北辙,皇上如温润的良玉,静水深流,世子仿佛是万千恶鬼里走出来的,浑身上下淬着阴沉的寒气。 苏棠躲箭的时候把脚崴了,休息片刻得了喘息,偷偷把鞋脱掉一看,脚踝竟肿得跟鸡蛋似的。 正在此时,隐约听见窗外的对话。 听着听着,她觉得方重衣和那弩手之间的气氛很古怪,像互相知道对方底细似的。她蹑着步子偷偷趴在窗边往外看,劲装的男子浑身是血,抽搐地难以呼吸。苏棠懂得人体结构,看见匕首插进胸口的位置便明白了,没伤及心脏,短时间无事,肺部却会因为充血而渐渐衰竭。 方重衣下手很准,想必杀人的功夫也很精。 他特意留人一条残命,难道是让那刺客回去带话? 苏棠凝神听着,依稀又听到低哑的嗓音说「不要再动我的人」。 劫后余生的她,此时竟意外的平静,心里无可奈何地想:她是签了卖身契的,所以方重衣自然把自己当成他的人,如今这一遭,就像狮子被侵犯了领地,换成一个花瓶或一只小猫小狗,他恐怕同样会动怒吧? 苏棠自顾自揉着脚踝,对这番话一点感动都没有。 阁楼大门被嘭的一声打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苏棠偏过头去躲避光线,心中暗道不好,恐怕是惊动主家的人来了,这一屋子文玩字画都被毁,可不是要全数算在她头上? 乱雨似的脚步声涌进阁内,听上去至少十几个人。其中一个步伐尤为激进,从人群中率先冲来,挥开东倒西歪的古董架,看到蜷缩在一片凌乱中的小姑娘,怔了片刻,这好像是秦公子身边的侍女? 「你……你怎么会跑这来?还把满屋子古玩都砸了?!」 苏棠艰难地睁开眼,面前的人正是袁家大公子袁昭,身影背着光,脸色显得阴沉沉的。 后边站着的是袁老爷,一些关系较熟稔的宾客,以及袁若和她的丫鬟。袁若低着头不说话,心虚地眨巴眼睛。 苏棠视线在她身上停顿片刻,道:「是袁姑娘的丫鬟说——」 袁老爷走出一步,叹了口气,缓缓道:「姑娘,无论是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这点先放放。」大半辈子的珍藏毁于一旦,他的脸色比其他人更难看,声音却仍旧不失稳重和威严,令人敬畏。 袁昭见父亲发话了,连忙侧身让出位子。 「我们赶到的时候,外边的护卫已经被解决,昏迷在远处的草丛里。误入也好,预谋也好,单凭你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且好好把话说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到底是秦公子的侍女,袁起鸿面子上没有把话说绝,心底却猜测她是和人串通了来偷盗,没看中的便顺手砸了。 身后的宾客不知还有这一层,只觉得袁老爷对这丫头太过客气,这么多宝贝化为乌有他都心疼,义愤填膺道:「对!肯定还有同伙的!」 袁昭贪婪的目光在苏棠身上流连,忙插话:「秦公子是正人君子,此事估计什么也不知情,但事关重大,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算了,姑娘最好还是跟我们回府一趟,容我们调查清楚。至于秦公子……想必他也会理解的。」 众口铄金,苏棠的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连袁昭倾身靠近来拽她都险些没发觉。刚想躲,一道云山蓝缀锦绣纹的衣袖在眼前晃过,修长好看的手勒住袁昭的手腕。 「咔——」 骨缝里传出清脆的咔嚓声,听得她寒毛直竖。 v第二十四章 袁昭痛得脸都扭曲了,抬头对上方重衣警告的眼神,心头一紧,嘴唇都咬出血了也没敢喊出声。袁起鸿隐约知道儿子那点不正派的心思,目光讪讪的,也不好发作,只当让儿子长个教训。 「我一直在的,各位有什么疑问直说便是。」方重衣错身往前一步,划分了苏棠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 她站在后方默默看着,眼前人长身玉立,气度仍然高贵从容,额前发丝垂落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增添几分潇洒落拓。手臂上划了很深一道伤口,血迹已逐渐凝固。 方重衣明明该是被审问的人,却面色坦然,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众人原本还气势汹汹,被这话一堵,一个个像打了霜的茄子,不敢贸然发言了。 双方莫名的竟像调换了立场,不禁显得有些荒诞。 袁老爷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率先换上温和的笑容,谦然道:「秦公子可知贼人的去向?」 「跑了。」 袁老爷脸色微僵,又问:「那……两位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这该问袁三姑娘,她最清楚。」方重衣语气淡而又淡,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是半分温度也没有。 人群后的袁若一个激灵,开始抽抽搭搭起来。身边的丫鬟诚惶诚恐跪下,磕绊道:「是、是奴婢不好,奴婢弄错了,以为秦公子和老爷在此处吃茶,便和苏妹妹这般说的,所以她才走错地儿……后来秦公子也找来了……」 这话经不起推敲,袁老爷深深皱起眉头,严肃地审视女儿。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深究,最终只是低低地骂道:「浑浑噩噩的,不知所云,回房思过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吃饭!」 「是……」袁若抽噎个不停,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在丫鬟的催促下灰头土脸退下了。 袁昭刚刚色迷心窍,手腕差点给废了,心有余悸的他生怕再被秦公子收拾一顿,赶紧顺水推舟道:「看来苏姑娘与此事也无关,只是误入,现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这可恨的贼人——」 「不必了,那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并非求财。」方重衣冷漠地打断,完全没看他,「连累袁老爷,秦某心中也过意不去,回头你们给个数,秦某自会补偿的。」 袁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秦公子为何自己将所有事情揽下?袁起鸿混迹江湖这许多年,马上便懂了,这……恐怕是另有隐情,不想外人再干涉。 表面上,秦公子是纵横商界的青年才俊,背景却一直是个谜。袁老爷隐隐觉察,这位秦公子的身家背景,恐怕不是他们这种所谓的豪商就能抗衡的,这件事,大抵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秦公子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不必客气,毁了那些字画古玩,你们点清楚,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苏棠见他话说得云淡风轻,眼都不带眨,心里想,果真是有钱任性。 一场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被压下去了,寿宴好似没受到半分影响,大家各归各位,喝酒吃茶,仿若无事发生,不免显得有些讽刺和荒唐。 回府路上,方重衣一直一言不发,脸色比当下这数九寒天还冷,看来是真的被惹火。 相与了这么些天,苏棠也摸清他的脾性,心情好的时候是真的好说话,大事小节都不介意,仿若画中走出的公子,令人如沐春风,真正怒到极点就是如今这般死气沉沉,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随时将人撕扯殆尽。 轿厢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她却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这次躲过了,下次呢?挣扎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一点天光,又不知缘由地被带回侯府,做了任人使唤的家奴。她已经受够了,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成为刀下亡魂。 苏棠悄悄抬眼去看方重衣,侧脸线条清冷而俊美,无可挑剔。斜阳给一半面容渡上柔和的光,是能令无数姑娘心折的好皮相,另一半却隐在暗处,阴森不明。 「世子爷可有头绪了?」苏棠试探着问道。 「少管闲事。」冷淡的声音回应。 苏棠眼神一黯,显然,方重衣清楚刺客的来头,但根本不打算让她知道。 她叹气,低声絮絮道:「世子爷说什么玩笑话,今日我差点葬身在那座岛上,怎么也不算是管闲事吧?」 「不必拐弯抹角。」方重衣淡淡看她一眼,「再问,换本世子亲自动手如何?」 明晃晃的威胁。 苏棠想到他今日是如何对待那刺客的,知道他既然说得出……就必定下得去手。 可她不甘。纵然提着一颗心,嘴上仍然强硬道:「世子若真看我碍眼,想杀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些人盯上,毕竟死得明白些,才好安心上路啊。」 有片刻的沉默,他又直直对上她的眼,平和而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看进她心底去,忽而轻轻笑了一声:「好,那就别后悔。」 苏棠几乎屏住呼吸,手足都是僵硬的。 一时间气氛如死水沉寂,唯有轿檐下的玉玦清脆作响。 他们是酉时才从北望湖小岛返回的,抵达侯府的时候,天色已浓如泼墨,弯月时隐时现,看不见半点繁星。 是个阴天。 苏棠匆匆看一眼天空,便低下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她心中压着一块大石,脚踝的剧痛此时也顾不上了。 方重衣当时撂了句不明所以的狠话,便了没后续,她不知将会迎来什么。像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旁人根本无法推测。 别院早早忙活开了,檐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从小石桥对面望去一片星火璀璨,落英缤纷,如梦似幻。主屋里换上了新炭火,摆了专供夜间消磨的蔬果点心,浴房也备好了热水。 这一路,方重衣并未开口打发人走。行至垂花门,苏棠终于忍不住了,委婉地试探道:「世子,我也不能进您的屋子,现在是不是……可以退下了?」 毕竟,像她这种一来侯府就被轰去后院的……地位连烧火丫鬟都不如,进主人的屋本来就不合规矩。 她实在不愿和这人多待上片刻,想借着这个由头脱身。 「跟上。」方重衣的步伐丝毫未停顿,也没回头。 苏棠无奈,只能跟着回了别院主屋。暖意自开门那一刻便扑面而来,左右忙碌的丫鬟多少冲淡了压抑的气氛,令她稍稍宽心。 她替方重衣解下了外氅,挂在衣架上,虽低着头,却总觉得他的视线落自己身上,是淡漠而薄凉的。 v第二十五章 侍女们陆续打点完,流水般鱼贯而出。世子没有设贴身伺候的丫鬟,值夜的人,也只能守在院外,不得进屋,这点颇令人不解。 她见其他侍女纷纷退出去,心中暗喜,想着也可以一道离开了,谁知还没迈过门槛,便听见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今晚你留下。」 这话响起时,门外迎面扑来一道寒风,她瑟瑟打了个寒颤。其他侍女们相互交换眼神,眼中俱是意外神色,都忍不住暗暗琢磨,世子爷这是什么意思? 收苏姑娘做贴身侍女,让她在身边值夜?那是好事,升一级了,是世子爷房里的大丫鬟了,也成了她们当中领头的人。 当然,以苏姑娘的容貌来看,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收作侍妾。有人觉得这也是好事,世子爷地位尊贵,模样又那么那么出众,跟了他肯定不吃亏。 但她们发现,苏棠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最后一个丫鬟离开了,大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冰冷的声音,苏棠彷徨不安,仿佛整颗心都被冷水淹没。 她知道,像她这种签了卖身契的,不但得失去自由任人使唤,贴身伺候起居的,通常还要肩负某种不可言说的任务。万一他哪天真有这方面想法,自己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 她现在很想回后院,回自己那间小柴房,温馨、舒适、自由,比世子这屋子好多了。 心思来回打转几个回合,没注意到方重衣已经往里间走。 「跟上了。」慵懒的声音飘过来。 苏棠硬着头皮随他往走廊去。 里间和正厅之间隔了一条走廊,只点了一盏小灯,灯光像幢幢鬼影,怪吓人。苏棠虽然总被阴魂不散的卖身契绑着,但以往住在农家,莫氏只使唤她干活,后来看她能卖字画了,便催促她挣银子,一手一脚伺候人的事真没做过。 她想了想,吞吞吐吐道:「世子,那个,我不太会……」 方重衣无声无息驻足,害得她差点撞上去。 「什么不太会?」他侧目,眉梢上挑,少见地露出了些笑意。 苏棠低下头,呢喃道:「我只会画画,其他的……不懂。」 她越想越心酸,又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他的面容一半隐在暗处,下颌棱角分明,线条弧度几近完美,清冷的眉目在烛光中染上一层精致的妖冶。走廊本就不宽阔,她还站在角落里,下意识后退,没几步就踩到了墙根,在坚硬的墙壁上踉跄磕了一下。 方重衣望着她,目光不觉微微地凝住。 「我说什么,你听吩咐照做就是。」 淡漠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苏棠惊得又往后退,再次撞上墙壁,一抬眸,正对上方重衣的脸。 他缓缓地低下头,越来越靠近。烛火不稳,映得那双眸子明暗错杂。 「世子?!」她抽气,不知这人究竟想如何,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他眼神差,若要仔细审视一个人的确要靠这么近才行。 方重衣不言不语,在能看清睫毛的距离才停下,幽深的眸子将缩成一团的她细致打量。 五官小巧而秀丽,睫毛浓密,眼底闪躲着胆怯的情绪,又因为某种倔强,固执地与他对视着。灯下观美人,料想苏棠在烛光中应当是分外潋滟动人的,可惜他看不见那些光彩。 心中有陌生的燥意,想针对她的心思就更强烈了。 方重衣笑了笑,转身进了里间卧房。 苏棠心情沉重,跟在他身后,在那人的示意下,僵硬地打水给他净手,中途水还洒了,又硬着头皮开始着手帮他解外袍。 腰间玉带形制复杂,各种各样的勾环和暗扣,苏棠废了老半天劲儿没解开,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还把手指刮出了两道红痕。方重衣只是冷漠地看着,无动于衷。 外衫褪下,便只剩轻薄的中衣,她一眼瞥见手臂上的血痕,已经干涸,被浅色里衣一衬,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想到他当时也是为了护自己,苏棠不由自主开口道:「这伤还是上些药吧……」 很长一阵沉默,长到苏棠以为他根本不打算理会,才听见清冷的嗓音低声道:「不需要。」 「但——」 不处理下就去洗澡,不怕伤口发炎吗? 「可以了,在外边等着。」 很奇怪,他没有再继续为难她,便自顾自去了浴房。 苏棠听见里边隐约传出水声,放心下来,庆幸不用跟着进去服侍。 她待在卧房里坐立不安,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转圈。这满屋家当一看就贵得能砸死人,她什么都不敢碰,便靠在一副雕云龙纹顶箱柜旁休息。 地毯很软,比平时睡的床还软,熏香的味道也很好闻,她担惊受怕一整天,已精疲力尽,不过多时就开始昏昏欲睡。 方重衣自浴房回来,刚进卧室便停下了脚步。 小小的一团缩在木柜角落里,呼吸声平缓而悠长。 他再往前走时,步伐已经变得极轻,幽魂似的站定在她面前,将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秀眉微蹙,浅淡的唇微微抿着,双臂环抱着膝盖,双手握拳缩在袖子里,整个人都是防备的姿态。 这样的苏棠,让方重衣鬼使神差就伸出手去。 缩成团的人轻哼了一声,睫毛轻颤,眼看要醒来。 ——即将触到脸颊的手,又不动声色收回。 v第二十六章 苏棠迷迷糊糊睁开眼,高大的黑影便陡然映入眼帘。她吓得不轻,登时站起来,脚踝的伤被牵动,钻心地疼了一下。 眼前人墨发披散,轻袍落拓,虽然不说话,却有种安静的温柔,驱散了沉郁气息。一眼望去,仿佛只是明朗温润的少年。 「你倒是自在的很。」声音一出口仍然是揶揄。 「世子说的是,下次不敢了。」苏棠发现一件事,越是抗争好像越能激发他折腾自己,还不如多多顺应,没准能扫他的兴。 果然方重衣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沉着一张脸往书房走,没走几步停下来:「怎么总让人提醒的?」 苏棠赶紧跟上。 书房很昏暗,或者该说从正厅、卧室到这里都很昏暗,只用了五瓣小金莲青绿铜灯。火苗悠悠的,看上去半死不活,格外沉闷。当然,侯府不可能是为了节省这点灯油钱,苏棠想了想,大概是他的眼睛受不了过于明亮的光。 右侧月门还连接一间小室,苏棠张望了一眼,半露天的样式,临山环水,中有白玉琴台,古朴不失清贵的七弦琴静静躺在上面,遗世独立,宛若空谷幽兰……早在白天寿宴时,她就听旁人提起秦公子琴技了得,恍惚有种不真实感,这种暴戾无常的人弹琴会是什么样子? 方重衣指了指书桌对面的矮几:「过去。」 苏棠不明所以,犹犹豫豫走过去,坐在长几旁的细竹簟上。这里不如书桌上文房用具俱全,但基本的纸笔墨砚是有的。此时此刻她脚踝肿得厉害,鞋都快穿不住了,席地而坐的话脚背必须紧贴着地面,更疼。 「后面矮柜里有伤药。」 方重衣正在书架边翻找文书,目光不动,极为随意开口道。 苏棠正在偷偷揉着脚,听见方重衣的提醒,不禁愣怔了片刻。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棠转头往后边去看,有个镶嵌金银片、小巧精美的黄花梨木柜,抽开最底层的瞧了瞧,里边装了各种各样的瓷瓶或玉盏,皆是上好的药膏。 她随便拿了瓶跌打损伤的,掀开裙摆,把鞋脱下来一看,脚踝处已经充血,鲜红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嘭」的一声,长几上搁了什么东西。 苏棠猛然一回头,正对上那人沉冷如冰的面容,几缕碎发落在眼角眉梢处,自带几分随性而风情的美感。原来他往桌上放了一只铜沙漏,满满细沙从高处落下,形成垂直下落的直线。 「从现在开始。」方重衣把纸笔铺展在她面前。 「……啊?」 苏棠盯着不断下落的细沙,估摸就一炷香的功夫,心里有点慌。 「把陈致的相貌画出来。」 苏棠皱眉,细声嗫嚅道:「这时间太短了吧?」 方重衣缓缓抚过她额间散发,嘴角的笑意森然,低柔嗓音带着些许阴郁:「画不出?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是知道的……」 「……?!」 那一刻,苏棠全身血液都冻住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种荒唐话付诸行动,她不敢拿自己性命去和一个疯子做赌注。 她抓起笔就开始匆匆忙忙打稿铺色,连衣摆带翻那瓶伤药都没顾得上。 漆黑浓稠的药汁徐徐淌出来,是刺辣辣的红花麝香味。 方重衣刚要回头,就被浓烈的药味吸引,视线触及她肿成血馒头的脚踝,目光微微沉下去。 「毫无常识,居然敢用活血的药。」 苏棠连他说什么都没注意,根本无暇去回答。 「脱臼了。」身后的声音又低低道。 冰凉手指捏住她脚腕,温柔又强势的力道,一寸寸摩挲、试探,似乎在找最恰当的关节点。指腹的微凉透过肌肤,激起隐秘的酥麻感。苏棠脑子里掰扯着那句「脱臼了」,隐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却只能僵硬地埋着头,握紧笔,尽力稳住手中的线条。 「忍住,很疼。」 她还没反应过来,剧痛便从脚腕炸开,激流般直直冲向头顶,眼前顿时一蒙。 「痛……!」她咬紧了唇,虚弱的冷汗从额角一层层往外冒,疼痛难当却还下意识双臂环着画纸,没让凌乱的墨迹弄脏。 方重衣抬眸淡淡看了一眼,没说话。 好在那股疼过一会儿便消散大半,苏棠见细沙已流走小半瓶,又赶紧打起精神,凝神静气专心画画。 方重衣从矮柜里拿出一瓶敛血消肿的伤药,倒了些在手心里,捂到温热,才轻轻覆上她脚踝。力道起先是很轻柔的,待她能忍受了才逐渐加重,一点点把药揉开在淤血重的地方。 即便火急火燎赶着时间,苏棠仍然回头偷看了一眼,灯光下的他眉目俊美柔和,神情煞是专注,仿佛根本不是往日那个阴沉不定的怪人。 手法也十分轻柔,这般的郑重和温柔,简直像在对待最珍爱的人。之前关节里一直有种晦涩的钝痛,现在慢慢也消失了。冰片粉的幽香若有似无传来,他的袖摆落在她小腿肌肤上,丝质面料冰凉凉的,有些痒。 苏棠回头,定了定神,再次握紧手中的笔。 因为脚肿的太厉害不好穿鞋,他只是给她套上罗袜,整了整裙摆,便起身离开。此时,铜沙漏里流沙已经所剩无几,苏棠画完,甩开笔,整个人软趴趴伏在桌案上,哀嚎道:「我画好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眼前,不疾不徐将那张纸拾起。 苏棠脸颊贴在桌子上,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余光瞧见他往桌案边走,又拖着一颗疲惫的心跟过去。 v第二十七章 服侍起居她不在行,研个墨什么的还是没问题。虽然不知他要写些什么,还是默不作声准备笔墨。 走到桌前一看,古玉兔镇纸下竟还压着她那些画,鹅和被追赶的世子……想到自己报复性的画作要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苏棠就害怕。 此外,一摞闲书底下压着好几封信笺,纸质和一般信纸不同,白瓷般厚实坚硬,面上洒金,封口还是烫金压印的。苏棠因为画画的缘故对各色纸笺了解也不少,隐约知道这大概是宫廷用的。 她赶紧低下了头,专心磨墨,最怕知道得太多又惹来什么祸端。 方重衣也不避讳她,直接把那些信笺抽出来。那些都是他和皇上之间的往来。有的信纸边缘嵌了三道细小的青色羽翎,是重中之重的意思,有些只嵌了一道或两道,次要些,还有的便是些寻常的、无关紧要的事务,只用素面信封装着。 他先打开了三道羽翎那封信,不出意外,写的是锦川那桩贪墨案。这案子牵涉极深,台面上已经结案了,却不过是找了个替死鬼而已。这半年,方重衣用了些别的人脉,将背后猫腻一点点抽丝剥茧。皇上在明处,他在暗处,明面上无法做到的事,便从暗处着手,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般不分彼此的。 眼下大鱼已经上钩,可以收网了,他落笔,细细写下对策。 另外一封是私盐的事,洪帮之前也有参与,一朝垮台之后成了烂摊子。江湖草莽,对付起来不像贪墨案那么棘手,只是他觉得有几个还算出挑的人物,怀柔手段总比硬磕省事。 苏棠不知他在写些什么,洋洋洒洒的,只知道自己足足磨了三次墨。他每每写好一封,便放进对应的信笺里,重新封口。 这一写,便将近一个时辰。 中途,有小丫鬟送了宵夜来。如今是冬季,吃食比夏天要「厚重」些,有酥油水晶烩、松茸野菌粥、还有一小盅果酒。 可是放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一口,苏棠看着着急,觉得凉了着实可惜,就听见淡淡的声音道:「饿了便吃吧。」 今日寿宴,本家的丫鬟只能在散席收拾完后才能吃,她们这种跟着一道去的,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那我真吃了?世子爷不饿的吗?」苏棠嘴上还在问,磨墨已不自觉加了速度。 「话真多。」他停笔,懒懒抬眸,好看的桃花眼自带醉意朦胧的风流,「不吃就拿去喂鱼。」 「哦。」苏棠迅速收拾了一番,便去旁边小矮桌上吃东西。方重衣时而用余光打量,她跪坐在桌子边上,手扶着碗,格外认真和专注。因为衣裙是缀了许多白绒毛的样式,远远看去就像是毛茸茸的一小团。 他心不在焉,写字的速度忽然变慢了,大半天才写满几行。 苏棠吃完粥和点心,看那白瓷小盅圆乎乎的,分外精致可爱,便打开盖子看了看。汤色新鲜明亮、澄澈透底,散发着青梅的酸甜和温和的酒香,她尝试着抿了一口,甜的,很醇厚,也很好入口。 谁知喝了小半碗,酒劲后知后觉上来了,脑袋沉沉的,止不住发晕,苏棠赶紧把碗放下。 书桌边,方重衣打开最后一封信。素面的,封口没有任何标识,一般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上面的语气也很随意,说让他不要折腾些有的没的,会直接派人来解决掉那位画画的姑娘。 这封信,没有任何威胁或警告的意思,只是不带恶意的、随口通知他一声,却无端让他心浮气闷,信纸边缘都捏得起了皱。 他提笔写了几个字,微微蹙眉,把信纸揉成团,又拿了张白纸重新起头,心烦意乱写了两行后实在不想写了,朗声吩咐道:「把账单拿来。」 苏棠软绵绵趴桌子上,脑袋里昏沉沉的,听到使唤声,好半天才艰难地仰起脑袋。 「唔?」 是鼻腔里发出的声音,细细软软的,有些不知所措,像似睡非睡时的呓语。 方重衣端茶的手一滞。 他无端想到有次路过巷口,一只棕黄色的小奶狗蜷成团,缩在墙根地下,睡眼惺忪的晒着太阳,偶尔还低低地呜咽一声。 苏棠木然趴在桌子边,脑袋里盘旋着那人清润的嗓音……把账单拿来?想到是白日打碎了那些古董珍玩,袁家列出的数目,便匆匆起身,去外间的包裹里翻找。 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了,牵动了脚踝的伤,再加上脑子又昏沉,在桌子跟前一下没止住,重心不稳,往前栽了一小步。 原本,方重衣因为洁癖的缘故,会时刻提防有什么东西往自己身上黏,但估摸她这一栽要磕得头破血流,那一刻竟没躲闪。 苏棠噼里啪啦摔进他怀里,顿了一下,意识到出大事了,胡乱去抓他肩上的衣服,借力爬起来。方重衣一动不动,淡然地垂眼看着,感觉到清浅的鼻息在颈窝处若有似无掠过。 「世子勿怪……」苏棠整了整裙子,一脸要死不活的苦相,但因为醉意,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泛着光泽。 方重衣看了一眼,移开视线,沉默地拿走她手中的账单,塞进信封里。 忘了封口便丢在一边。 他伸手去端茶杯却拿来了笔筒,片刻后又默然放回去。 苏棠见桌子乱了,下意识就去收拾,动作却慢吞吞的,极不爽利。她脸颊染了层绯红,目光迷离,嘴里呢喃道:「其实世子爷是个好人。」 方重衣自知身边人都怕他忌他,如履薄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不免有些意外。 「哦?是吗?」 「为什么一定要跟小的过不去呢……」其实苏棠压根听不见他的话,在说醉话自言自语。 方重衣:「……」 「我只会画画,也只想画画,没有什么坏心思,就算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也不会往外去说的……世子爷就当我是块石头,是颗树都行,让我自生自灭行不?」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了可怜兮兮的腔调。 方重衣无动于衷,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轻笑道:「留在这里怎么不好了?」 「什么留在这里?」苏棠忽然清醒了,吐字也变利索了。 刚刚的话她只抓到一个尾巴,一脸茫然看着眼前人。 「……」 v第二十八章 吃了两次亏后,方重衣决定闭嘴,跟她这样颠三倒四的对话,实在太被动。 苏棠得不到回答,精神又松懈下来。她走到桌边,习惯性地开始研墨。酒劲过后是铺天盖地的睡意,她眼皮打架,脑袋止不住往下点,手上却还在下意识磨着那块竹节墨。 方重衣其实早就写完了,只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一头栽进砚台里,便不动声色写着诗文闲笔。 莫约小半个时辰后,旁边没了淅淅索索的动静,他再抬头看,苏棠半歪在桌案边睡着了。姿势很清奇,与桌子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似站又似靠,只差一点点就要栽倒,又好像永远倒不了似的。 他面无表情搁下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正要起身的时候,桌边又传来缓慢的窸窣声响。 毛绒衣料和桌面擦出细密的簌簌声,娇小的身躯一点点往下滑,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到桌子底下,又顺着桌脚慢慢歪到他脚边。 腿上靠着不轻不重的分量,方重衣却觉得似压了块沉铁,难以应对。他不好再挪步,心中烦躁了片刻,倾身把人打横抱起来,打算扔到对面铁梨木寝榻上去。 走了几步,便不自觉放慢步伐。 怀里的人很轻,很软,令他想到在岁安阁遇袭时把人护在身下的时候。清瘦的身躯微微蜷缩,脸颊朝里边,躲避和防御的姿态,额角微微抵着他肩头。 苏棠之前喝了点酒,酒意都上脸,而方重衣沐浴后换的是一件宽松的薄衫,面料清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脸颊发烫,像肌肤相亲的温度,均匀绵长的呼吸尽数落在颈侧。 他的呼吸微乱,环抱着肩膀的手收紧了些,又低下头,凑近到能数清睫毛的距离,心道现在她的脸颊应当是红的。 但他对「脸红」只有这么个抽象的概念,这辈子也不可能见到「面若朝霞」、「唇红齿白」等是怎样的颜色。 寝榻边,他出神片刻,把人放上去,走了半步,又回头把被子给搭上。 从抱起来,到换地方盖被子,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几乎乖巧到人畜无害,和平时动不动就要针锋相对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方重衣又回到书桌边坐下,手撑额头随意翻着闲书,偶尔往寝榻边掠一眼。 天色灰蒙蒙亮,苏棠在睡梦里听到遥远的鸡鸣,一个激灵睁开眼。室内被不甚明亮的天光罩上一层灰白的霜,她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心想幸好没睡过头。 昨日一大早,吴婶便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会去集市买新鲜的野菌,那五只鹅要苏棠帮忙喂一顿早饭。 苏棠愣愣睁着眼,醒了醒神,才发觉今日的床格外舒服。 自己竟是躺在陌生的寝榻上,身上还盖着柔软的蚕丝锦被。 她警觉地转头去看,书桌边,方重衣手撑额头睡着了,眉头微蹙。淡淡晨曦落在精致的侧颜上,冲淡了沉郁气息,像柔美宁和的水墨画卷。 她回想昨夜,依稀记得果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晕晕乎乎就睡着了。看着书桌边那人柔和的侧脸,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人是发了什么善心,居然会容忍自己在一旁安生地睡大觉? 苏棠无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地,在书桌和房门之间左右踟蹰。她现在很为难,昨日是信誓旦旦答应了吴婶的,不能不去,但没想到中午会被他带走,晚上又留在房里。现在若随意离开,回头他醒了,会不会一怒之下杀死自己? 她屏住气息以极缓慢的速度凑近去观察,世子的呼吸绵长,睫毛也没有颤动,应该是睡的挺熟了,可以趁这会儿功夫赶紧去把鹅喂了。 刚挪了半步,苏棠又顿住,贼兮兮回头张望。世子的睫毛又长又密,晨曦笼罩下还泛着零星的光,她不禁开了小差,感叹一个男人眉眼长这么精致做什么。 走神的功夫,那双眼睛警觉地睁开,眼底有阴戾闪过,下意识便紧紧攥住身边人的手腕。 入骨的痛袭来,霎时间,苏棠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没想到这人刚睡醒手劲儿就这么大,更没想到这么点动静就能使他清醒过来。 这防备心也太强了。 听到抽气声,方重衣眼中划过一丝怔然,松开手。 苏棠低头,默不作声揉着手腕,趁他脸色还算温和时试探:「我昨日答应吴婶,今早要帮忙去喂鹅——」 方重衣神色淡淡,默然听着,余光扫了几眼她被勒红的手腕。 「世子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 良久,平静温和的声音道:「去吧。」 苏棠意外至极,他居然半点没迟疑?看脸色,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她不敢多耽搁,生怕这位反复无常的世子爷又反悔,行了个告退礼,便退出房门。 方重衣不动声色抬眼,看那个背影消失在门边,脚崴的缘故,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待人彻底离开了,他收回视线,淡声道:「进来。」 书房连结的小室有道隐蔽的侧门,身着劲装的挺拔身影闻声闪现。 「世子。」韩蕴对主上拱手行礼。 方重衣没回应,视线触及那封装了账单的信笺,面色又添几分阴沉。 韩蕴不解,世子爷这是和皇上闹什么矛盾了?怎么隔空传个信都能气成这样?他见信笺封口还没压上,里边隐隐露出袁家列的清单,隐约琢磨出些意思。昨日世子和苏姑娘在岛上遇了刺客,早在之前,皇上就传过话让世子把人解决了,这样看来,那刺客怕不就是皇上身边的人…… 一沓信笺送到他眼前。 「送去,再传句话,让他少管闲事。」清冷的声线似金玉质地,格外高华。 韩蕴听了这话简直眼前一黑,不但要送账单给皇上,还在他面前说什么「少管闲事」,自己还有命回侯府吗? 他想了想,世子毕竟是在气头上,说的话自然做不得数,面对圣上,还是要委婉温和无刺激才好,心中便大致勾勒好了说辞:苏姑娘的事世子自然会有所考量,圣上不必太费心思,云云。 想到苏棠,韩蕴确实想起一桩正事,抬头道:「有件事要禀报世子。前些日子在城东出没的邻国人,近日往侯府这边聚集,似乎真是寻着苏姑娘而来……」 方重衣淡然应了一声,半垂着眼,似沉思又似出神。 苏棠来到后院,往关了鹅的栅栏边张望,有个草编篮子,里边是铡碎的苜蓿、玉米秸秆、莴苣叶等,吴婶提前已经备好了。她其实挺害怕的,鹅太凶了,啄上一口简直痛得钻心,也不知道吃草的动物为什么会这么凶? v第二十九章 不过,相比起服侍世子,她还是愿意伺候鹅。 她离得老远往围栏里张望,见鹅离得还算远,趁机迅速地把栅栏门打开,又迅速地把篮子扔进去。刚要关门的时候,头顶忽然闪过一双洁白的翅膀,吓得她手一哆嗦,刚扣上的锁又松开。其实栅栏高一丈有余,鹅怎么折腾也飞不出来的,但苏棠胆怂,以为它要正面扑上来,撒腿就跑。 栅栏门悠悠地敞开,这次鹅是真的追上来了。 苏棠被五只鹅追得满院子跑,脚上的伤也痛得喘不过气,那一刻她体会到什么叫做绝望。 「苏姑娘!」洪亮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她在那个高大身影前刹住步子。 那人闪身侧过她,一手勒住一只鹅的脖颈子,将它们一一扔进栅栏里。 苏棠扶着墙一路滑下去,虚脱般坐在地上,疲惫地抬眼将人细看,是韩蕴。 韩蕴性子和蔼可亲,见她被折腾得够呛,笑道:「苏姑娘若是害怕,跟我们说声就是,这点小事无妨的。」 「多谢韩公子了……」苏棠有气无力点点头,想了想,又忧心忡忡看向他,「是世子催我过去吗?」 韩蕴干咳一声,道:「的确是世子吩咐我过来。从今日起,院外那些守卫便撤了,往后苏姑娘负责采买蔬果。」 苏棠大喜,这可是个顶好的差事啊!她正愁没机会出门挣银子,没钱就赎不了卖身契。 「夜里还是要去世子房里值夜的。」韩蕴又道。 「……」 一听这话她又蔫儿下去。 其实这样的安排,在其他下人看来多少有点奇怪。采买都是底下小丫鬟的事,苏姑娘既然成为了世子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为什么还被吩咐做这些不相干的? 韩蕴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主上想查清那些人的来头,探寻他们为何针对苏棠而来。 比较庆幸的一点是,世子有洁癖,许多事并不喜欢旁人插手,苏棠因此省了不少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值夜,泡泡茶收拾衣物打打水便够了,沐浴的时候也不需要跟着进去。 每晚都有人送宵夜来,方重衣或在写字或在看书,很少吃,便还是让她吃。宵夜都是变着花样来的,十分诱人,苏棠抵不住诱惑,这样毫无节制地过了半个月,脸长圆润不少。 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侯爷那边的侍女来传话,说喊世子去用晚膳。苏棠觉得偶尔陪父母吃饭也是正常事,但看方重衣那神情,似乎有些意外,别院就这么与世隔绝么? 苏棠跟着他到达时,一桌子菜已经上齐了,侯爷和侯夫人静静等着。她心底纳闷,这场面稍微有些奇怪,按说父母对亲儿子无需如此客套拘束。 「父亲,母亲。」方重衣在长辈面前是温润如玉的,言行举止体贴柔和,这态度若换作对哪家姑娘,恐怕人的心都要化了去。 侯夫人特地往他身后张望一眼,温声问:「这便是你身边新来的侍女?」 说起来,苏棠来侯府半个月有余,还没见过侯爷和侯夫人。进门的时候,她余光匆匆瞥了一眼,五官端丽,眉目温和如春水,一看便是性情温柔的人,只是面容缺点血色,带着疲惫和病气。 「是的。」方重衣见母亲发话,便侧过身让她打量。 侯夫人张望片刻,随和地一笑:「是个好孩子。」说罢,却与侯爷意味不明对望了一眼。 一餐饭和和气气的,没什么波澜便过去了。饭后上了些茶点,一家三口就随意不拘聊起天来,说的都是琐事,譬如东边珩芳园要怎么修整,方重衣近日在忙的事,又说到宫里最近挺热闹,小公主马上满半岁了,皇上正在给女儿准备生辰。气氛祥和,只是有一点总让苏棠觉得别扭,侯夫人性情温婉不必说,侯爷在世子面前,竟也没什么作为父亲的威严感,仿佛在这侯府,世子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话题渐渐转移到宫里,侯爷便十分随意地道:「听说皇上身边缺几个书画待诏,翰林院打算招人了。」 苏棠站在一旁,漫不经心想,书画待诏不就是在宫里画画的么,国家级画手啊,风光不说俸禄一定也不低,不过,也大不可能招女子去…… 她不经意抬头一看,此时的方重衣莫名其妙又黑脸了,手中杯盖徐徐拂着茶叶末,既不喝茶,也不说话。 好好的气氛忽然像结了霜似的,愣是没人去打破僵局。 「父亲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告退了。」方重衣淡然开了口,说完,便打算起身。 「好,去吧。」侯爷也不阻拦他。一旁的侯夫人垂下眼帘,似轻轻叹了口气。 饭局就这么草草结束,回别院路上,方重衣仍然一句话不说,整个人像冰窖里搬出来似的。苏棠纳闷,他今日白天心情还不错的,现在又哪根筋不对了? 回到主屋,方重衣扫了一眼桌面,空荡荡的,脸色更沉。 苏棠正在给他解外袍,手腕忽地就被一把握住,好在经过前几次之后,他终于懂得控制力道,如今已经不会让她痛得龇牙咧嘴。 「你把它拿走了?」冷冽的声音几乎是质问。 这一路都冷冰冰没开口,陡然一说话,苏棠以为发生了多大事,看了眼桌子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那桂花酥。 后院采买了一大包桂花粉,没用几次就闲置了。吴婶清库房的时候打算扔掉,苏棠见成色还好好的,扔了可惜,便说想拿去做点心买,得的银子一半上缴账房,一半归自己,也得到了管事的允许。 今早她忙完,赶时间蒸了好大一笼,下午去集市前,还给世子房里送了一份。 当时方重衣正在看一本琴谱,没给那桂花糕一个眼神,嘴里还冷漠地下了结论:「送都没人要。」 说罢,就大摇大摆飘走了。 那一刻苏棠觉得自己真是脑子被门夹了,居然还想着给他留一块?她气不过,便把那碟糕点拿去送别的侍女。 「你给谁了?」方重衣定定望着她,眸子结成了冰霜。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强横的侵略性让苏棠心慌,嘴上却忍不住逞强道:「我拿去喂鹅了!」 听到这个答案,方重衣心底竟是一松,好在不是给那些侍卫。 v第三十章 「世子现在要吃吗?」苏棠小心翼翼把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又把外袍拿去挂上,心想晚饭又不是没吃,怎么突然跟一块桂花糕过不去? 方重衣默立着,不言不语,周身低沉的气压尤为可怕。苏棠也不知他是因为饿而心情不好还是在想别的事,不过这样拖下去自己也难受,闷闷不乐低声道:「世子若想吃,我再去做就是了……」 他听到声音,又看苏棠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忽然觉得没意思。 「不用了。」 方重衣又想起饭局上的话,他皇兄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还借侯爷隔空敲打他。 翰林院书画待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几上摆着刚勾完线条的画稿,方重衣知道是苏棠白日得空画的。她白天采买,有空便在集市挣银子,卖字画也卖点心。他也由着她去了,是抱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样的心态。除非哪天撞大运,碰见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否则怕是下辈子也攒不到赎卖身契的钱。 以苏棠的容貌,其实不是不可能,但哪家又敢惹到侯府头上来? 看她每天孜孜汲汲地想走,他心头火起,将画纸拂进铸铜鎏金熏笼里,冷然道:「谁准你私下卖字画的?」 熏笼此时是敞开着的,宣纸掉进去,边缘肉眼可见烧出一圈焦黑。 苏棠被他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那可是昨天早上跟一户商家定下的,画好了能赚三吊钱!她什么都顾不上,冲过去就伸手往里捞。 「嘶——」炽热的温度烫得她眼前一花。 「你干什么!」 方重衣疯了般把人拉扯回来,急忙拽过她的手看,指尖竟烫起一串水泡。 苏棠眼睁睁看着画纸被烧成灰,苦涩难言,好在那幅画只是勾了大致线条,若完工之后被烧,那她真是要吐血了…… 她漠然看了眼方重衣,把手抽回来。 「世子爷就算心情不佳,也不用跟一幅画一般见识吧?」 声音冷静,轻描淡写的。苏棠说完,也不管他怎么想,该干嘛干嘛,收拾泡茶打水,只当人根本不存在。 夜里,苏棠在卧室旁的小室打瞌睡。这里原本就有张床,只是缺铺盖。前些日子,方重衣便吩咐人把书房那套锦被拿来铺上,又添了个小炭盆。 她迷迷糊糊的,听到打三更的声音,又翻了个身朝床里边睡,可没过一会儿,忽然听见缓慢的脚步声从房门口传来,越来越近。 她身子僵硬,也没敢回头,捂紧被子竖起耳朵听动静。那人缓缓走到了桌边,距床也就不到一丈远。 油灯被点燃,昏沉的灯光将挺拔身影照在墙壁上。 虽然是俊逸的剪影,但苏棠在夜里看着,觉得怪磕渗的。 大半夜来她房里干什么? 苏棠一直很忌惮,怕方重衣哪天一时兴起要收自己做通房。虽然他那副好皮相无可挑剔,没有哪个姑娘家会不心动,但他是世子,将来总要娶一位高门贵女,还会好几房妾室,自己若栽他手上了,做个可怜兮兮的通房丫头,以后岂不是要被各色莺莺燕燕轮流踩在脚底下碾压? 所以她总是刻意保持距离,也相当于暗示了。不过方重衣似乎没有那个意思,没做过任何越矩之事,两人一直相安无事。 脚步声离后背越来越近,苏棠没办法再装下去,硬着头皮翻身去看。 他在床边坐下,眉目被明灭不定的阴影笼罩,显得尤为深邃。 苏棠往床里边缩了缩。 「把手伸出来。」低缓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像一道飘忽的鬼魅,捉摸不定。 苏棠哪敢不从,战战兢兢把手伸过去。 方重衣握住那只手,微凉,皮肤很细腻,又柔若无骨。他呼吸微滞,半晌,很小心地把手翻过来,借着灯火看烫伤的地方。 苏棠这才注意到他是带了药膏来的,大半夜阴恻恻跑过来,就是给她上药? 他拿来瓷瓶,倒出些药膏在烫起水泡的地方轻轻涂匀了,清凉感在手上丝丝冒起,不再那么火辣辣的难受。 苏棠还是胆战心惊,试探着往回收手,那人却忽地加重了力道。 暗夜里呼吸声都格外分明,是沉重的,带着压抑的气息。 「世子?」 她心头不安,又使劲抽了几次手,那人才一点点放开。 「苏棠。」声音比刚才低一些。他的声线是清澈明朗的,像夏日的清溪拂过石子,偶尔低沉些,便显得尤为凝重、有压迫感。 「什……什么?」 方重衣很少正儿八经喊她名字,都是随心所欲地使唤、吩咐,陡然这么来一下,让她有点毛骨悚然。 「你的生辰是何时?」 苏棠实在摸不清他的想法,小声答:「要到九月呢……」 淡淡的声音又问:「那时候便及笄了,是吗?」 「……是。」她捂紧了怀里的被子。 许久听不到回应,挺拔的身影静立在黑暗里,不动声色,周身是沉郁的气息。 v第三十一章 「世子?」 「嗯。」 一阵窸窣,黑影起身去碾灭了灯,离开了。 夜里昏暗,从都到尾都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让苏棠觉得像一场晦暗不明的恶梦。 这几日方重衣似乎很忙,白天都不怎么在别院逗留,因此没太多要采买的东西。苏棠一大早起床,简单收拾了一番,便神清气爽地出门。她心大,昨天半夜的事睡醒就忘了,也没在意方重衣到底怎么想,只当是场莫名其妙的梦。 她这些天已经攒了好几两银子,便打算去东市买些颜料笔墨,顺便买些补品给张婆婆送去,看看她老人家。张婆婆一直担心她在侯府受欺负,后来看苏棠提着大包小包的来,气色挺好,脸颊也不那么消瘦了,心想侯府待下人还是不错的,这才放心。 苏棠在文墨阁挑东西时遇见个眼熟的小哥,怎么都想不起来,边挑颜料边偷瞄着。 那人也格外看了她好几眼,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哦,你是上回那个被诬陷的,后来世子来解围的……苏姑娘?」 这一说苏棠终于对上号,是衙门执行公务的官差,只是这次没穿公服,一时就认不出来了。 官差小哥平日在衙门也就是跑跑腿,这次来,其实是帮师爷买文房用具的。他见苏棠正在挑颜料,惊奇地叹道:「姑娘原来是画画儿的?我就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落在那群东西手里呢?幸好幸好。」 「嗯……」苏棠选了一款成色不错的品红,又唉声叹气地摇头,「可惜最近不景气啊,逛街的人比开春那会儿少多了,家里需要字画儿的更少了,哎,日子难过啊。」 「啊?那位世子爷当时不是带姑娘回侯府了么?咱们弟兄还都以为……」官差小哥抓了抓脑袋,腼腆地说不下去了。大家都认为,能惊动景临侯府的世子出面,这姑娘想必是被看中了。 「还不是因为我欠他钱。」苏棠把纸笔颜料一股脑揉进小包袱里,深深地叹气。 小哥愣了愣:「是这样吗?」 「五百多两银子,你说他是不是要追杀我?」 官差小哥不说话了,认真思忖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目光亮堂堂的:「本来见你是姑娘家,有些话便犹豫着没说,可苏姑娘缺钱,那我也直言好了。衙门这里倒是有个能挣钱的营生,但不是轻易能赚的,关键看人胆子大不大。」 「我、我还成吧,是什么?」苏棠自认胆子的确不大,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只要不是对着世子那种比鬼还可怕的人。 「咱们衙门原本也有个画师,可最近犯了痨病,便辞工还乡休养去了。新画师也联系上了,只是他手头尚有些事,十天半个月赶不来,所以眼下需要个临时补缺的。」 「等等。」苏棠匪夷所思看着他,「衙门要画师做什么?」 需要整理文书的主簿倒能理解,为什么还要画画的? 官差小哥笑了笑:「咱们这,定了罪名打入大牢的人犯都需要立册建档,册子里自然需要备齐人犯的画像。可你也知道,能关进来的都是杀人放火恶贯满盈的家伙,你们小姑娘怕是看一眼就要吓哭了……」 画犯人? 苏棠第一反应能行,肖像画起来省事儿多了,不像花鸟山水,得起底构图铺色,极费心思。 「眼下急缺人,姑娘又是世子爷保过的人,黄大人那边必定没问题。一张画儿一吊钱,最近犯事儿的多,咱们大牢里关着大几十人呢,在新画师来之前,估摸着至少能赚三两。」 苏棠一听,眼睛都亮了。 她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凑过去问:「能保证画师的安全吗?」 「哪儿的话呀。」官差小哥咧嘴一笑,爽朗地挥了挥手,「碗口粗的栅栏关着呢,就算是头狮子都闯不出来。」 狮子,苏棠没留神听成了「世子」,下意识抖了抖。 真正的大牢跟上次她待过一晚的班房完全两个样,班房里好歹有床有桌子,还有盆炭火,空气也算清新。大牢连窗户都没有,耸立的石墙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空气阴冷而潮湿,让苏棠觉得多待几天就要患上严重的风湿。 通过栅栏往里边看,只有石块砌的平台,上面铺了些稻草,墙上挂着铁链和冷冰冰的刑具,稍微靠近点,腐烂的气味便兜头兜脑扑上来。 在官差小哥带领下苏棠便开工了,一路画了好几人,有白着一张脸的妇人,据说是丈夫酗酒家暴,杀夫的,有凶神恶煞的壮汉,谋财害命的,还有些劫财采花的。许是被用过刑,一个个都精神萎靡,面如死灰。 画妇人的时候,苏棠觉得心情沉重,一直都默不作声,后来碰见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她又心惊胆战,特别是那个采花贼,眼冒精光,看得人背后发毛。 画到第五个的时候,徐小哥脚步一顿,说:「这个人在最里边,黄大人特意交代过要严加看守,你跟我来吧。」 他们走到过道最深处的牢房边,徐小哥敲了敲门上的铁链,高声道:「沈瑄,过来了。」 苏棠抬眼往里边看,那人屈膝靠坐在墙边,侧脸陷在阴影中,轮廓不甚明晰。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竟还保有几分随性自如的风采,只是霁青色云纹袍子沾了泥土,失去了往日光鲜。 男子听闻有人喊自己,侧目看过来,即便被用过刑那双眼仍然不失神采。 苏棠惊呆了,容貌好看倒是其次,这不就是当日在初华镇用十两银子买画的公子么? 苏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般温文尔雅的公子,如今竟成了阶下囚? 「公子,是、是你?」 沈瑄缓缓地起身,走近几步将苏棠仔细打量,仿佛也是记起了她,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意。 「原来是姑娘。」他声音干哑,有些疲惫。 苏棠一怔,当日相遇时自己还是男装,怎么如今毫无障碍就喊「姑娘」了? 哎……一个个的都能秒发现,说好的女扮男装认不出来呢? 「沈公子怎么会……」苏棠看他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也难受,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官差小哥接腔道:「他打人了,把云家二公子腿打断了,那云家背后还有靠山呢,可不是好惹的主……」说罢,怜悯地看了沈瑄一眼,如今沈家的生意也出了问题,黄大人正在定罪,这沈家怕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被整了。 苏棠愣愣看着眼前人,即便入了狱,仍然带着几分从容雅正的气度,她怎么都不相信他会打人,错愕地呢喃:「真的吗……」 v第三十二章 他苦笑:「老实讲,我也不知这事是不是真的。不过云二这人背信弃义,且毫无担当,若腿真被人打断了倒是好事。」 苏棠无言,这意思,很明显是被陷害的了。 官差小哥看他们是认识的,轻咳一声,讪讪道:「反正时间还早着,两位有话便叙叙旧吧。」 说罢便先行离开。 苏棠抓了抓脑袋,沉默地把画完成了,期间沈瑄也不言不语,像一潭死水。 当日在初华镇,沈公子出于欣赏花十两银子买画,苏棠心里一直很感激,眼下见人死气沉沉意志消沉,心里干着急,又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的,沈公子尽管告诉我……」 沈瑄缓慢地摇头,眼底是一片死灰色,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他怎么可能让人淌这种浑水。 他见苏棠带着纸笔,黯淡的目光稍微动了动,哑声道:「可以的话,想劳烦苏姑娘带封信。」 苏棠担心地问:「……只是这样么?」 「足够了。」沈瑄淡淡笑了笑,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嗯,没问题的……」她连连点头,见沈瑄衣袖上有骇人的血迹,是被用过刑了,咬了咬唇询问道,「沈公子现在可以动笔吗,或者我来代写也行。」 「无妨。」他低头看自己手心,因为受伤了,动作有些吃力,「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苏棠无言地垂眸,良久,才默默把纸笔递过去。 沈瑄想了很久,下笔却只是寥寥一行字迹,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他把纸张折了交给苏棠,温声道:「麻烦苏姑娘送到南宜街的唐家,转告是沈瑄的信即可。」 「好。」苏棠仔细将纸收好,装进包袱里,「我会亲自送到的,如果他们有什么回话,我也会再送来给你……」 沈瑄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郑重:「有劳姑娘了。」 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晚饭过后便要开始值夜,苏棠生怕被方重衣刁难,只能先赶回侯府,寻思着第二天再把信送去。 因为怕方重衣又无故发火烧她的东西,她回别院后,特意绕过了主屋,先悄咪咪去了后院,特地把手头一大堆东西整理好,装进柴房的小柜子里才出来,晚饭没也顾上吃。 刚走到院子口就听见一声呼唤:「苏姑娘?」 傍晚的天色暗沉,苏棠只隐约看见梅树下站着个人影,不过声音能听出来,是韩蕴。 韩蕴特意走近她,压低声音问:「苏姑娘今日是不是……去衙门了?」 「我不是去告世子的状!」苏棠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韩蕴哭笑不得,想到世子爷平日一手遮天的作风,低声嘀咕道:「恐怕你告到刑部、大理寺、甚至告到天子面前也没用……」 苏棠一怔,望着眼前这片暗无天日的光景,心想的确是大实话。 「苏姑娘不该背地和官家打交道,过格了,还回得这样晚,好在世子今日有事出门——」声音很谨慎,能想象到,韩蕴脸色非常不好看。 夜风在梅林间低徊,她背后有些发凉,现在才意识到衙门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我只是接点儿活而已……」她咬紧唇,抓了抓头发,「今天是例外,以后绝对不这么晚,这件事能不能先放放,不告诉他?」 韩蕴定定望着眼前娇弱的小姑娘,好一阵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不大好,其他弟兄也知情,纸包不住火的……」 「就通融这一次,行吗?韩公子?」 夜色中,高大的身影只是沉默着,并未表态。 她见韩蕴无动于衷,更着急了,又凑近几步:「韩大哥……」 声音已经近乎是央求。 方重衣从宫中回来,路过梅林便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近了才听清,是苏棠和韩蕴的声音。 两人离得很近,苏棠的声音又婉转又凄楚,百转千回,还有示弱撒娇的意思,是平常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 喊的好像是…… 韩大哥? 方重衣胸口像是被掏去了一块,不上不下硌得难受。傍晚视野本就不好,他有眼疾,更是看不清,只能看见两团模糊的影子挨得很近,瘦弱的那道影子还一蹦一蹦的。 他被那句呼唤冲昏头,脑中的画面是这样的:苏棠抱着韩蕴的袖子晃来晃去,楚楚可怜皱着一张脸,和韩蕴提什么不可告人的要求。 苏棠在他身边的时候,要么抬杠要么愁眉苦脸,怎么从没这样和他提过? 方重衣心头起了一股怒火,步子却是越发的轻,像一道鬼魅,不动声色行至她身后一丈远的距离。 「你刚刚喊他什么?」 其实这个当口,最正常的反应是问发生了什么,但方重衣此时气昏了头,话便这么脱口而出。 「啊?」苏棠陡然听见背后阴沉沉窜出一句话,寒毛都竖起来了,回头就撞见一道挺拔的黑影。 他个子确实高,这么堵在自己面前,天跟黑了似的,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韩蕴也有点慌神,世子慢慢走过来那会儿他便发觉了,脑子嗡嗡作响,苏棠说什么完全没注意,听主上发问,竟开始认真回想:她喊的什么? v第三十三章 「跟我回去。」方重衣冷冷看了苏棠一眼,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用更冷的眼神掠了韩蕴一眼,命令道:「疏忽职守,去司房领罚,这个月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是。」韩蕴垂头丧气道。 一路上两人皆无话。回了主屋,苏棠也不敢妄动,默默给他解了外氅,又默默泡了杯茶,心里纳闷这人怎么还不开始质问发火? 不知为何,方重衣今晚没第一时间去沐浴,也没吩咐她什么。 苏棠去角落燃香,忽然听见背后一道温柔的几乎不像他的声音:「晚上是不是回得急,没吃饭?」 她生怕又有什么诈,谨慎地回头看了眼,含糊其辞道:「吃了一点,也够了的。」 「没吃饱怎么行。」方重衣神色淡淡,和旁边的丫鬟吩咐了一句。 事实上,他一回府便听人禀报了苏棠的行踪,她今日去衙门接私活了,当时和韩蕴谈的多半也是此事。 苏棠不知他怎么忽然这么好心,一时间如坐针毡。 「世子要去沐浴更衣了吧?我先去准备衣裳?」 「坐下,吃饭。」方重衣丝毫不理会,又冷言冷语命令了一遍,说罢,在桌边拂衣落座,悠然抿了口香茶,「我也不去,陪你吃。」 苏棠头都大了,人生已经这么灰暗,美好的晚饭时间还要和他一起……她在内心默默地抱怨:你在我还吃得下么? 没一会儿功夫菜就上齐了,合意饼、贵粉红、清蒸江瑶柱、赛蟹羹、荷叶卤……都是合着她口味来的。苏棠原本还意外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的,后来想,每晚吃夜宵,那人怎么也把她口味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侍女布菜添碗筷,过后便一一退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苏棠站在桌子旁,僵着身子不愿意坐,委婉地推脱道:「一起吃,小的怕逾越了规矩……」 「那本世子就把规矩改了。」 「……」 方重衣淡淡扫过她,再一次沉声命令:「坐下。」 苏棠没办法,只能从命。那人仿佛是满意了,不再多言,自顾自开始动筷子。 她中午只吃了几个春卷一小碗粥,加上画了一下午的画,此时已经是饥肠辘辘,见方重衣暂时没有发难的意思,便尽量平复心绪,开始吃饭。 这其间,苏棠时不时留意身边人。方重衣用膳不徐不疾,脊背挺直,温文安静,姿态十分端正,清贵的气质尽显无遗。 抛却其他的不谈,单看这仪态和脸还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方重衣半天也没吃多少,但是一直在吃着,苏棠吃到七成饱时,才慢慢想明白,若他先放下筷子,自己就算还没吃饱也不好意思再吃。 直到她吃完,他才「正巧」放下碗筷。 苏棠满心都是讶异,难道真的是在不动声色陪自己?不可能,简直温柔得不正常。 看着侍女们收拾残局,她恍惚有种不真实感,一餐饭居然平平安安吃完了? 晚间,方重衣看了会儿书,才去沐浴。看着衣袍飘洒的背影进了浴房,苏棠一颗紧绷的心总算放松。从这一刻起,基本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他卧室里的东西都不能随意碰,添满茶水,铺好床就够。 苏棠回到自己那间屋子,长舒一口气,将头绳解了,外衣也脱了,正在整理小被子,突然听见卧室传来一道声音,冷静而低沉。 「过来。」 更准确的说,是浴房的方向传来的。 苏棠心头紧了紧,又立刻把衣裳抓来,仓促地套上,但眼下头发已经来不及梳了。 卧室里静悄悄的,她掀开月门的垂帘,把脑袋伸进去看,湿热的水气透过小走廊徐徐飘过来,尽头的浴房房门半掩着,里边灯影朦胧,云雾缭绕。 「把外袍拿来。」方重衣的声音从雾气里传出,听不出喜怒。苏棠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抓紧了垂帘,骨节都泛白。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将衣架上的寝衣取下来,顺着门缝递进去。 好一会儿里边的人才接下。 她收手,听见抖衣裳的声音,便蹑着脚步打算溜走。谁知房门吱呀一下被推开,浅蓝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手腕就被紧紧攥住了。她能感受到那人手心很烫,还带着潮湿,不觉轻轻抽气。 方重衣以为弄疼了她,手上力道立刻放轻,却也不肯松开,便顺势把人墙边堵。 苏棠连着后退几步,站定了,又急急抬眼去看。浴房的灯光斜斜照过来,带着氤氲的水气,连带着那双桃花眼也诗意朦胧,仿佛蕴着年少轻狂的炙热和偏执,要把人心神都吸了进去。 她移开视线,第一次逃避那双眼睛。心头不断地告诫自己,他是世子,威胁她签了卖身契不说,还脾气差劲,整天跟个大爷似的拿乔。她只想赎了身赶紧走人,过自己的小日子。 气氛安静地连每一缕呼吸都清晰可闻,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仿佛缠绕在一起。 即便灯光潋滟,方重衣眼中也收不到丝毫色彩,他唯有再靠近,将苏棠的眉眼一点一点勾画描摹,视线往下,又落在她唇上。 「世子?」苏棠有点害怕了,小心翼翼地试探,语气比往常细弱。 「嗯。」方重衣嘴角勾起浅淡地笑,似乎很满意,不急不躁答应一声。他慢慢低下头,凑近她耳边,一头秀发是散开的,柔顺地垂落在两侧,身上有清淡的甜香。 苏棠更慌了。 他缓慢抚过她长发,一点点地把人逼向绝境,感受到她身子紧绷起来,又低低地命令道:「再喊一声。」 v第三十四章 「世、世子?!」 方重衣定定望着。她声线温软柔弱,听起来很像撒娇,傍晚听她这般婉转央求别人,心头便一直按捺着怒火。他甚至想,若苏棠也这样喊自己,他怕是什么都会心甘情愿答应的。 良久,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警告:「以后有什么事都来找我,不准再这样求别人,知道吗?」 苏棠垂着头,自暴自弃地嘀咕:「那我想找世子爷把卖身契解了,可以么?」 「这件事不行。」方重衣面无表情回绝。 「……」 苏棠早知道会是这个回答,整个人无精打采,一动也不动,就像没听见似的。 他目光微沉,后退了一些,审视般直直看进她眼底,她目光里有慌乱、沮丧,但仍然是不减半分清明。 或者说是不走心。 相比自己一呼一吸都被轻易牵动,她的反应简直清醒过头,甚至是油盐不进,清醒得令人恼怒。 不知不觉,他的内心已经累积起深深的挫败感。 他眸子微动,犹疑地抬手,一点点整理她的额发,出乎意料的轻柔,温声问:「生辰那天,想不想吃什么,玩什么?」 陡然这么好言好语,让苏棠怪不习惯的,仰起头去看。 「……过生辰么?」 「嗯。」 苏棠搅着衣裳,委婉地拒绝:「可是往年也没怎么过,我已经不大习惯了……多谢世子爷的好意。」 方重衣的目色恢复冷静,冷峻而深邃的嗓音命令道:「那就从现在开始习惯。」 苏棠立刻往后一缩,贴紧了墙,心想你凶什么凶?要给人过生辰还这么恶狠狠的。 她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走廊炭火充足,暖意如春,她整颗心却像是浸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有透不过气的苦涩,还有对未知的恐惧和战栗。 为她整理额发的手微微一顿,终是放下,沉默中,有微不可察的叹气声。 「回去休息吧。」 他的嗓音恢复平和,将人抵在墙上的力道也松开了。 苏棠再抬头,那抹淡蓝已经慢慢往卧室走去,长身玉立的背影,轻袍如云。 因为心头压了事,苏棠回卧室后窗户也忘关,一夜就这么昏昏沉沉睡过去。次日醒来时脑袋像塞了棉花,骨头关节渗冷风似的疼,估摸是有些风寒了。 下地走了几步,感觉也不是特别严重,照例梳洗一番便出门。 她最挂念的还是昨天的信,匆匆忙忙把活儿做完就往南宜街赶。稍微打听便知道,唐家是商户,府邸就坐落在一道十字街口旁,富丽堂皇,十分好找。 门口扫地的小厮停下手中的活儿,睁着迷茫的眼睛看她:「这位姑娘可有什么事?」 苏棠急急找出包袱里的信件:「我是替沈公子送信来的。」 小厮手里的扫把停了,怪模怪样看了她一眼。正巧门里边有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路过,听到苏棠提了沈瑄,笑着走出来,对那小厮吩咐道:「去找翠英,让她把小姐喊过来吧。」 「是。」小厮点头,放下扫帚去了内院。 那管事对苏棠友好地点了点头,道:「姑娘稍等片刻即可。」说罢,便揣着迷之微笑慢悠悠飘走。 「……」 一头雾水的苏棠只好同样对他回以微笑。 莫约一炷香的功夫,侧门里传出一个娇俏的声音:「谁找我?」 带着起床气,迷迷糊糊没睡醒似的。 走出来的姑娘身穿淡葱绿襦裙鹅黄半臂,一张圆脸粉扑扑的,目光惺忪却水光盈盈,像早春新抽条的柳芽儿,整个人散发着朝气。 两人刚一对上眼神,都愣住了。 苏棠眨着眼睛将她盯上半天,这不就是那日想买画却掉了钱,最后还送她一包颜料的姑娘么? 「真巧,居然是你。」唐姑娘一笑,眼睛就亮晶晶的。 一回生二回熟,见如此有缘,两人便互相介绍了姓名。这位唐姑娘原来全名叫唐音,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 苏棠料想沈公子和唐姑娘必定是深交,但见她神色悠闲,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也不好多说,只是把信拿出来。 「这是沈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唐音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这才转头来看,眼中流露嫌弃的神色。 「总共没隔几条街,有什么话直接来说就是了,怎么还这样折腾的?」语气也不是真生气,倒更像娇嗔。 苏棠心中无奈,为难道:「要么你先看看再说?」 v第三十五章 唐音使劲拍了拍脸颊驱赶睡意,才不慌不忙把信抽出来,眯着眼睛随意看了几眼。 「……他说什么?」苏棠忧心问。 「说他们要去江南游玩,好几个月后才回,没事儿别去沈家,还让我不要看那么多话本子,晚上早点睡。」唐音把信随手揉成团,不满地嘀咕,「看话本怎么不好?」唐音不像其他家姑娘喜欢逛街买胭脂水粉,只钟爱话本,尤其是写些魑魅魍魉的志怪小说,这个爱好又省钱又打发时间,怎么就不许了? 苏棠见她重点完全错了,心里不断挣扎要不要说出实情。 唐音歪着脑袋想了想,目光忽然讪讪的,像是藏着什么小心思,把那封信又展平叠好。她望苏棠一眼,不好意思地抿唇:「棠棠,你帮我送封回信去……好不好?」 「当然可以!」苏棠忙不迭点头。 在唐音热情邀请下,苏棠进了府,一路到了她的小院。院子里的闲情逸致令苏棠心头倍感凄凉,小桥流水,有花有鱼,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连草丛里的蝴蝶都比她活得滋润。 下人倒好了热茶,唐音便带着人去石桌边坐下。她见苏棠从小包袱里拿出笔纸,担忧地开口:「小棠,你这些天还在卖字画么……」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却无依无靠四处漂泊,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见苏棠不说话,她又接着问:「你现在住在哪儿,安不安全?京城的房子租钱都不便宜,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 苏棠假装收拾着包袱,一个劲摇头,总不能说自己住在侯府吧?其实一路上暖心的人很多,但她似乎总被莫名其妙的厄运困住,那份暖意就显得虚弱而遥不可及,更令人心头酸楚。 同为女孩子,唐音自然看出她心中委屈,有苦难言。 「要不要你搬到我家来,先跟我住?我这里不小,多住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事儿。」苏棠回应一个灿烂的笑,「住的地方是有的,只是隔壁有条狮子犬,脾气差,挺吓人,出入的时候注意一下就好。」 「是这样么?」唐音捧着她自己专用的、汤碗一样大的茶杯,半信半疑问。 苏棠不再回答,趁这会儿功夫准备好了笔墨,笑道:「唐姑娘快些写吧。」 「不不——」唐音一见这阵势便扭扭捏捏如临大敌,抱紧了杯子,「我的字难看,你帮我写好不好?」 「啊?」苏棠还在愣神,唐音已经絮絮叨叨开始说要写的话。她无奈,只能紧追步伐一一写下。 都是些琐事,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什么之前飞进她家后院的那个风筝修好了,等他回来就还过去,什么他在找的书也买到了,诸如此类。最后还说,有时间会去帮忙打理那株鸢萝,毕竟他们一走几个月,没人照料恐怕不行。 她说的颠三倒四,有些说完觉得不妥,又红着脸反悔,苏棠也没划掉,仍然写上去了。 能多说些话总是好的。 写完信,又在唐家蹭了顿午饭,从府里走出的时候已经午时过半,苏棠匆匆赶到衙门送信,却得到令人意外的消息。 沈公子被放了。 苏棠震惊,虽然这是天大的好事没错,不过罪都定了,翻案应当也需要时间吧? 徐小哥一脸讳莫如深,把她扯到庭院角落,遮遮掩掩道:「哎呀,他是被厉害的人诬陷了,不过有更厉害的人替他作保。你没看到么,公堂大门都被踢坏了,黄大人也差点被咔嚓——」徐小哥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她汗颜,这来的是土匪还是山大王?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信还是要送的。她觉得沈公子和唐音两人之间挺有意思,大抵是平常没能说出口的话,这次全写信里了,自己合该推波助澜一把。 沈府的位置她也向徐小哥打听清楚了,的确如唐音所言,离她家很近。不过这一来一回,起码又到傍晚才能回侯府,苏棠想起昨天晚上被方重衣刁难,认为还是不要顶风作案比较好,便早早返回。 行至别院外的小木桥,她不觉驻足,举目眺望。别院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开,堆雪般的花树与粉墙黛瓦相互辉映,檐廊曲折,落英缤纷。 她叹了口气,径直穿过小桥往梅林深处走。刚开春的时节,寒气还未退,呼啸的晚风颇有些寒意。她一路上走得急,出了些薄汗,又硬扛着穿过几道风口。 回到后院时撞见了吴婶,怎知再一开口打招呼,嗓音已经哑得不像话,几乎失声。 吴婶皱着眉使劲骂她:「要命,都成这样了。」说罢,就推推搡搡把人拽去厨房,给她煮姜汤。 戌时,昏沉的夜幕降临别院,走廊上依次亮起灯笼,朦胧的光映得湖面一片流光溢彩。 书房里,方重衣正在看一封文书。烛台上灯影微不可闻地摇晃,似有风拂过。 他目光不动,淡声道:「进来。」 隐蔽处有黑影一闪,韩蕴现身,无声无息走到世子身侧,恭谨地行礼。 「禀世子,梅林东边发现一封书信,属下打开看过,写的是些亲近的琐事,但没有署名,也不知是谁寄给谁的……」 世子身份隐蔽,因此别院最警惕有消息泄露。 方重衣闻言,淡淡抬眼,视线落在那张信纸上,目光慢慢沉了下去。 竟然是苏棠的字迹。 他缓缓地拿起信纸,一个字一个字颠来倒去,反复看了好几遍,面色越来越沉。 的确是琐碎小事,但字里行间可见彼此的亲密,姑娘家欲说还休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 韩蕴不知发生了什么,顶着压力小心翼翼试探问:「世子,彻查吗?」 气氛沉寂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沉冷的声音才道:「不用。」 方重衣提着袖子,开始一点点、专注地磨墨,目光幽深得没有一丝温度。 韩蕴看主上那脸色,不像磨墨,倒更像磨刀。 方重衣磨好了墨,又找了一模一样的空白信纸,仿着苏棠的字迹写了封回信。大意是,我被黑街的人坑骗,欠下一千两赌债,现在人被扣住了。我在京城孤苦伶仃,也只有你能帮忙,已经跟他们说了你家的住处。 v第三十六章 一千两的巨债,自然没人能还得起。黑街素来以狠辣闻名于京城,还不上钱,直接断手断脚不带商量的。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读到这信都会吓得卷铺盖跑路。 至少,思路清奇的方重衣是这么想的。 「把信封好,哪里捡到的原封不动放回去。她丢了东西,自然会回头去找的。」 他把折好的信纸重新递给韩蕴,完全没注意到手下人的眼神跟看鬼一样。 苏棠喝了姜汤后,被吴婶喝令去床上休息,就抱着被子小睡了片刻。醒来时,见柴房已是漆黑一片,院外廊道灯火点点,便知误了值夜的时辰。她慌里慌张的,赶紧梳洗一番就往世子的庭院跑。 一走出后院,发现白天那封信竟遗落在路边,想也没想便捡了收拾起来。 她发了一身虚汗,脚上跟踩着棉花似的,一路迎着夜风赶到世子的主院。刚缓下脚步就觉得不太妙,眼前黑蒙蒙的看不清楚,脑袋像被铁锤一下下的敲,钝钝的痛,身上不停地出冷汗,寒风一吹,像有无数的针在毛孔里穿梭。 她强撑着推开门,正厅没人,便往书房走。一进房间便看见那人靠在一张躺椅上,背对着她,手里翻着一册闲书。 椅子那头传来冷淡的诘问:「你迟了,自己说怎么罚才好?」 苏棠没精力和他拌嘴,嗓子也疼得冒烟,说不出话,半天,才艰难地发出一声嗫嚅:「是我错了……」她和往常一样先泡茶,可手抖,茶壶茶盏都叮叮咚咚直晃悠。 椅背那边的人无动于衷,带着冷笑的声音又传来:「以为认个错便完事了?」 听到这话,苏棠茫然地回头看一眼,只见矮几上特地点了一盏灯,旁边放了尺高的一摞书,纸笔都是现成的。 「全部抄完。你不是很喜欢写吗?这次写个够。」 居然罚她抄书。 苏棠不知这莫名其妙的讽刺是为什么,不过自己向来是不懂他的。 她沏好茶,往世子手边的红木矮方桌上送,但精神太差,脚下没留神磕绊了一下。茶盏离手,啪嗒一下摔碎在地,全数泼在方重衣袍子上。 本来还昏昏沉沉的苏棠忽地脑子一炸,方重衣最不喜有脏东西沾身上,何况这茶水还是滚烫的。 「我……」苏棠说了一个字,嗓子便哑得发不出声音。 「你真是——」 他微微皱眉,气急之下又攥住她手腕,抬头看见苏棠神色痛苦,身形摇摇欲坠,怔了怔,连被烫伤都忘了,手忙脚乱起身把人接在怀里。 「怎么了?」方重衣不能识色,看不出她脸色究竟如何,听刚刚那一声干哑,直觉是风寒,急忙用手背探了探额头。 烫得跟烙红的铁块似的。 从未有过的陌生寒意,从他后背阵阵窜起。 持续的高热下,苏棠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但还想从他怀里挣脱,结果被强硬的力道摁住手,又被打横抱起来。她烧得全身骨头都痛,没力气再躲,只能任由他抱着。 当天晚上,院外值夜的丫鬟便接到命令,喊济和堂陈大夫来,就算睡着了也要从床上拽起来。 苏棠睡的那间小室太简陋,缺许多东西,也不暖和。方重衣直接抱着人去自己的卧房,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脱了鞋,又盖上被子。 半个时辰后,大夫赶来诊了脉,说是严重的风寒,千万别再受凉吹风,又给开了方子,方重衣一一听仔细了便即刻命人去煎药。 苏棠烧得迷迷糊糊,好在药能喝下去,只不过潜意识仍然很防备。他解她的衣带,准备把外衫脱了,她立刻捂着被子蜷缩起来。 方重衣皱眉:「这样睡,更好不了。」 「你走开……」苏棠闭着眼睛呢喃。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着,便不顾她意愿掰开她手,脱下外衫,把被子重新盖严实。 夜深人静的时刻,苏棠迷迷糊糊醒来了。她发了一身汗,觉得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全身都瘫软无力。 不过比之前烧成炭烤的感觉还是好上许多。 被窝触感很陌生,特别软和,还有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木叶熏香。她脑子清醒了一些,睁开眼往周围看了看,朦胧意识到睡的是他的床。 这里是……他的卧房? 她细细回想,上半夜好像被轻轻抱了起来,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说「喝药」。自己病得难受,嫌药苦,耍性子不喝,药汁泼了一大半,那人还是不厌其烦地喂她。 「喝水吗?」 床边的黑影纹丝不动,本来苏棠以为是长在那儿的桌子椅子,没想到突然冷不丁就发话了。 简单的一声问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平添几分阴沉。 苏棠定了定神,将床边那道黑影凝神细看了半晌,真的是岿然不动,甚至仿佛没有丝毫活人气息,就那么默然守在旁边。 她不由地心中一寒,这人就这么不声不响,从上半夜一直枯坐到现在? 她嘴唇都是干裂的,的确很渴,又出于某种内心深处的畏惧,顺应地「嗯」了一声。 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完全是哑的。 黑影终于有动作了,慢慢起身往桌边走。她听见倒水的声音,轻缓的脚步靠近了过来,随后,床的外侧微微地往下陷,一只手环住她的肩,把人带起来。 还未等她伸手去接,杯子已经被送到唇边,她稍微抿了一口,甜的,好像是红枣甘茶,咽下之后喉咙都清爽了许多,不再那么冒火似的疼。 她抿了几口甘茶,身子稍稍往后退去些,意思是不喝了。谁知等了许久,那人也没把她放开,好一会儿,响起一阵衣料窸窣,他的手背轻轻贴上额头。手指的沁凉分外明显,不用说苏棠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 v第三十七章 「到底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的。」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恍惚中苏棠是记得的,昨夜从他房里回来,整个人浑浑噩噩,窗户也没关好就睡了,这样吹了一夜冷风,早晨醒来便觉着不对劲。 苏棠整个脑门像闷在热水里,眼睛胀痛得不行,也无暇思考他话中之意,嘴里下意识地呢喃:「还不是昨天被你吓的……」 声音带了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脆弱不堪。 漫漫无边的黑夜总是有种微妙的力量,他的脸不在眼前晃悠,眼不见心不烦,好像胆子变大了,说话不再那么忌惮。 她的肩被那人手臂环紧了些,无言的动作仿佛含着不可测的温柔,头顶传来的声音却蕴着几分冷然笑意:「说要给你过生辰,就吓成这样?」 上半夜那些轻柔的言语仿佛只是错觉。 苏棠干干咳嗽一声,脑袋发沉,不受控制地往下点。一阵衣料窸窣声,微凉的手贴上她脸颊,似乎在试探温度,又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宽厚的肩上,让她靠得舒服些。 「我已经……已经存十两银子了。」她瘫软在他肩头,朦胧中想到了什么,忽然这么没头没脑地说出来。 拥着她的手臂微微一滞,气氛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许久,仿佛云淡风轻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是吗?那又怎样。」方重衣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赎卖身契的钱。 他语气淡漠,死气沉沉的,丝毫不为所动。 「再有八个月……不,八个半月……就可以走了。」这个时候苏棠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自然也算不清这笔账,便囫囵吞枣说着胡话。 方重衣无动于衷地听着,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苏棠越是这般凄凄切切的,他的眸子就越发沉冷下去,若自己决意把人留在身边,一张小小的契书又阻碍得了什么? 苏棠听不到他的回答,模模糊糊觉得像是断了最后一根稻草,跌进悬崖里。因为没什么精力,昏沉中竟有种心力交瘁的无力感,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和倦意瞬间将她淹没。 「凭什么……一张纸就把人一辈子困住了。」 呢喃低了下去,呼吸声逐渐绵长,在寂静而深长的黑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待怀里人彻底睡熟了,方重衣才把人轻轻放下,又仔细盖好被子。 明暗错综的月光透进窗棂,勾勒出床前挺俊的身影,翩然如玉的身姿几乎要和皎然月色融为一体。 「……凭什么?」 他指尖轻抚过她脸颊,自言自语般轻念着,嘴角勾起看似温和的笑,目光却仍然是幽沉的,这种问题对他而言根本毫无回答的意义。 黎明时分,灰蒙蒙的白光从窗外透进来,方重衣依旧默然守在床边,目光淡淡看着眼前的人。忽然,院子里传来频率很特殊的、细微的羽风铃声,平淡的眸子动了动,起身往屋外走去。 离开之前,很轻很轻地关上了房门。 这个清晨没有一丝风,也没有明媚的光线,天空惨淡如一张白纸,密不透风的浓云无边无际。方重衣慢慢走下台阶,早在庭院小池边等候的韩蕴便大步迎上前,低头行了一礼。 「世子爷,皇上那边派人来传话了。」韩蕴说完,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 方重衣淡声道:「你说。」 韩蕴见世子的神色平和淡然,松了口气,沉吟片刻后谨然开口:「南晟的使臣已到,明日,想必就要正式入宫面圣了。」 许久,他也得不到一丝回应,气氛如这个清晨一样令人滞闷。 韩蕴又低头道:「皇上的意思,应当是希望世子爷早做决定。」 「嗯。」 与他所料不同,方重衣没有如往常那样不耐,甚至没有表态,极为淡漠地应了一声,就不言不语回了屋。 莫约辰时,透进卧房的光线明亮起来,苏棠从迷蒙中苏醒。 再睁开眼,只觉得七窍通畅神清气爽,阳光明媚了,空气也清新了,整个人如获新生。 她转过头往床边看,夜里那道不动如山的黑影已经不见,座椅上空荡荡的。 她心里莫名一松,稍稍活动僵硬的身子,刚要从床上坐起,走廊就传来脚步声。 又轻又缓,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 出于某种回避的心理,苏棠赶紧闭上眼睛。 门被打开,几乎没有弄出声响,听得出他放轻了动作不想吵自己。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在半途稍顿,又缓缓走到床边来,床檐微微陷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棠觉得,那脚步带了几分特殊的犹豫。 良久都再无什么声息。 苏棠闭着眼睛尽量沉住气,那人似乎很安静地坐着,也不知到底打算如何。 沉静气氛中又响起衣料窸窣声,有炙热气息慢慢靠近,若有似无拂过她脸颊。 那道气息越来越近, 带着暗潮汹涌的压抑。苏棠闭着眼, 也隐约觉察到危险笼罩, 幽然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呼吸也跟着乱了一乱。 就在这时,炙热的气息停了下来。 「醒了?」 声音响起, 清冷淡漠的,可以猜想得到他仍然没什么表情。 v第三十八章 苏棠装不下去了, 只能硬着头皮睁开眼。方重衣坐在床边, 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分明是很淡的眼神,又无端让人觉得深不见底。 方才那些无声的暗涌仿佛只是错觉, 可是背上细密的汗水告诉她,并不是假的。 她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点了点头,小臂一撑坐起身来, 刚要开口,就听见他淡然命令道:「先喝药。」 她转头去看,有白瓷小碗静静搁在桌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是刚好的温度。 方重衣起身, 把碗端过来。 苏棠想起昨夜还是他一点点喂的,不自觉避开了目光, 咬着唇伸手去接碗。 端着碗的手紧了紧,方才松开。 他目光微黯, 复又抬眼,语气凉凉道:「放心,没打算喂你。」 仿佛被狮子追着赶着似的,苏棠急匆匆把这碗药喝干净了,回过味来才发觉,这药苦得人嘴唇都要麻木,腮帮子隐隐发痛。 她捂紧脸颊,嘴巴鼻子几乎要拧在一起,半天才能挤出几个字:「有糖么……」 「没有。」平静的声音即刻回应。 方重衣看那药见了底才收回眼神,把碗接过来放回桌上,又慢条斯理看她一眼:「喝药后吃糖不是好习惯,破坏药性。」 声音郑重其事的,苏棠也闹不清他究竟是一贯的为难还是真心如此想,她向来看不透他。 苏棠缓过劲来,刚想下地身子却僵了僵,手攥紧被子。她现在只穿了件薄透的单衣,这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啊…… 怎知方重衣根本没看她,径直往房门外走,慵懒随意的声音飘来:「好了就别赖床。」 苏棠松口气,本想掀被子起来梳洗,怎知两个粉蓝裙衫的丫鬟前后走进来。枫玉,彩佩,都是平日交好的。 彩佩眼睛骨碌碌转,意味深长的模样,却又不说话。枫玉只是讪讪一笑,道:「你病刚刚好,世子怕你身子还不舒服,特意要咱们过来帮忙的。」 说罢,一个便去打洗脸水,准备洗漱用具,另一个取了衣裳,来床边帮她穿戴。 苏棠刚退烧,身子还是酸软的,再加上大家也熟悉,便不推辞,小声道:「有劳你们了。」 「可千万别这么说。」枫玉的语气比平常客气许多,还有些恭谨,小心翼翼扶她下床去妆台边坐下。 苏棠坐在铜镜前,任由她打理,良久,又听见身后传来枫玉的唉声叹气。 「咱们关系好,有些心里话也就敞开说了。我来侯府满打满算也有五年,可没见世子爷对谁这么上心过,你应该也明白的,怎么还……」 苏棠耷拉着眼皮,对她的唠叨没怎么听进去,无精打采拨弄衣襟上的盘扣,心不在焉问:「还什么?」 彩佩竖着耳朵听她们嘀咕,鬼头鬼脑凑过来:「一见世子爷跟见鬼似的,每天躲瘟神一样的躲他。我不明白,世子容貌那么好看,人也大方,放眼整个京城,哪家下人的待遇比得上侯府的?更何况他还对你……」 苏棠叹一口气,幽怨道:「你们可是没见过他刁难人的时候。」 枫玉比她们年长几岁,自认人情世故看得透彻些,语重心长开了口:「男人啊,甭管是街口杀猪的糙汉子,还是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对待喜欢的姑娘总是有些孩子气的,他为难你,也是因为他在意你、喜欢你……」 苏棠觉得这话越说越偏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满抬起眼,目光中俱是清醒:「原来为难倒也成好事了,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地受着么?」 枫玉怔了怔,又叹气:「哎……那好吧,自己的事冷暖自知,外人也说不上什么,随你吧。」 两人帮她梳洗完便退出去了。 苏棠想起来,昨晚他还莫名其妙罚自己抄书,今天一天的时间又得白费,心头又平添几分烦闷。她垂着头默默往书房走,怎知,在门口「嘭」的一下撞了脑袋。 正正撞在他胸口上。 她抬头,入眼便是如画的眉目,他也在低头凝望自己。平日,方重衣往往疾言厉色冷面相对,这会儿神色一温和,好看的桃花眼便像蕴着满腔深情,自带撩人心神的醉意。 「这么长一段路,也没发现门口有人?」方重衣嘴上仍不饶人,却细致打量着苏棠的精神气。 苏棠撇嘴,这么长一段路他也不说让开,就等着她撞上去? 见她不说话,方重衣眸子里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低声问:「好了没?」 苏棠眼神木然,含糊开了口:「我来抄书的。」 她只是自顾自说着,语气没油没盐的,更没回应他的问题,方重衣听罢目光一沉,更是不悦地皱起眉头。 迟迟听不见他的表态,苏棠便往书房深处张望,案上的纸笔书本已经不见踪影,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这是不用抄书了?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也不说话,跟木头桩子似的堵在门口。方重衣先醒悟,牵着她衣袖往书房里边走,让她在矮榻上坐下。 「我要去一趟秋苑,在城东那边。」 苏棠茫然抬起眼,就看他已经披上了外袍,径自往外走。她知道,方重衣在外顶着各种各样的名头,事务繁多,白日几乎是看不见人影的,可平时也不会无缘无故说去哪儿,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身影在门口顿了顿,大概是见她毫无反应,又温声补充道:「酉时会回来。」 她后知后觉意识过来,这大概是在和自己交待去向和行程,同时也是警告,若她又乱跑,酉时之前没回来,恐怕就惨了。 苏棠垂着头,应道:「知道了。」 「多休息。」方重衣低低嘱咐一声,便离开了。 屋里冷清清的,苏棠抱着个软枕闭目养神,突然就想起唐音的信还没带给沈公子。 v第三十九章 反正,酉时之前回来就行。 夕阳西下,斜晖满地,沈府的气氛仍然同往常一样宁静。门外有软轿落下,是少爷回府,小厮上前拨开轿帘,迎着人往内院走。 「少爷,这有一封您的信……是今儿晌午,一个叫苏棠的姑娘送来的。」过了照壁,两人在檐廊下走着,小厮细细跟他汇报。 沈瑄自然知道是唐音那边的回信,嘴角勾起淡然的笑。三日前,他被人构陷入狱,如今柳暗花明,再收到这回信心境已大不一样,苦涩的情绪一扫而空,心头只有淡淡暖意。 「给我吧。」 小厮连忙把信呈上。 沈瑄抽出信,边走边看,慢慢就停下了步子,久久静立不语。 赌债? 一千两? 唐音什么时候有这爱好了? 「这真的是唐家的回信?会不会和其他的混淆了。」他狐疑地看那小厮。 「是的,少爷。」小厮点头。苏姑娘还特意说了,唐姑娘不愿写字儿,她代写的。 沈瑄想了想,点头:「好。」 随行的小厮见少爷仍然目不转睛看那封信,也只能守在旁边。秋日的晚风阵阵吹过,小厮时不时抓耳挠腮,少爷在这不前不后的地方可站了足足一刻钟了。 沈瑄将内容细细斟酌后,又看那纸张,最普遍的澄心纸,当时苏棠给他纸笔写信,也是用的这种纸。 他走到檐廊边,借着柔和的余晖将纸上字迹细细照过,墨色如漆,哑金流光隐隐浮动,顶级的徽墨。除了宫廷,也只供那几家最显赫的王室宗亲。 沈瑄挑眉道:「字迹仿得倒不错,信纸也花了心思,这墨却是疏漏了。」 「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小的不明白。」小厮抓了抓脑袋。 他没回应,看着这份无署名的信件,目光疏离若有所思,良久低低一笑:「大抵是气上了头吧……」 「啊?」小厮更傻眼,这说的是唐姑娘吗? 「明日不去鸿升堂了,差人和余老板知会一声。」沈瑄淡淡吩咐道。 「是……」小厮点点头,又问,「那少爷要去商行么?」 「不。」沈瑄把信纸折好收起来,「去唐家。」 次日,沈瑄特地起了个大早,抵达唐家的时候,得知的消息是唐音果然在睡懒觉……还是回笼觉。 沈家和唐家是世交,几个孩子相互来往惯了,见面没什么避讳。花园里遇见唐音的母亲刘氏,刘氏还一脸笑眯眯的:「怎么你妹妹今日没来?」 沈瑄同长辈行礼,温和道:「嗯,宁欢有些事,便打发我送些东西来。」 他在花园的凉亭里等了半个时辰,唐音才睡眼惺忪从自己的院子里走出。她看见沈瑄立马精神了,警惕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你……不是说还在路上么?」当时她睡得正香,听见丫鬟通报沈少爷在路上,一会儿要来,想着还有时间便又睡过去。 沈瑄看她一眼:「无事,反正我今日空闲,你多睡会儿也是好的。」 唐音讪讪在他对面坐下。 其间,下人上了些茶和糕点,她慢吞吞吃完一块荷叶酥才问:「怎么,你们不是要出去游玩么?」 「不去了。山迢路远的,终究还是不如这里好。」沈瑄喝茶,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 唐音刚拾起第二块荷叶酥,忽地又捏成粉碎,急忙道:「那、那你把信还给我!」 他淡淡抬眼:「都送过来了,看也看过了,还退什么?说过的话难道还能收回?」 「怎么不能!」唐音着急了,提高声音,「你们既然不出去了,我凭什么还替你照料花草?那风筝也没见你多重视,不如留我这里算了……」 如此这般,连珠炮似的。沈瑄佯装喝茶,细细听着,原来她写的是这些…… 他正色,将信纸拿出:「你的信,大概是被掉包了。」 唐音陡然被打断,完全没注意他在刚刚套自己的话,愣怔问:「你说什么?」 沈瑄娓娓道出自己的推测:这信既然是苏棠代写,又无署名,伪造之人大约便误会了。信上又是黑街又是赌债的,分明是通过威慑恐吓把人吓退,大概是不想苏棠和人有牵扯。 唐音听得糕点都忘了吃:「谁啊?这做法也够清新脱俗的,正常人估计想不到……」 「恐怕的确不是一般人……」沈瑄叹气,「这信用的是顶级徽墨,除了皇上,也就是那几个宗室子弟能用上。」 唐音惊呆了,盘子里的核桃酥桂花酥都捏成了渣渣,还不自觉给他递。 沈瑄默了默,也只好接去吃了。 「棠棠怎么会和那些人扯上干系?」 「我见苏棠和那官差相熟,便找他打听,衙门前些日子出了件事,苏棠被兴余村人诬陷,后来景临侯府的世子出面作保,还把人带走了。」沈瑄目色凝重道。 「你是说……写信的就是这位世子?」唐音倏地直起身,定定望着他,「对了!上次我问她住哪儿,她还吞吞吐吐的,模样又委屈又慌张,我看着都揪心,她会不会一直被关在侯府啊?」 v第四十章 沈瑄放下茶盏,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你们都是女孩子,互相能说得开些,若不放心,便去问问吧。」 唐音郑重地点点头。 晌午,集市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苏棠一手提篮子,一手拿吴婶列的清单,顺次买食材。方重衣近日出行格外规律,总辰时出门,还不厌其烦和她汇报去了哪儿、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意思应当是回来必须要看见人,至少苏棠是这么解读的。用膳时,也依旧命她坐下来,两人一道吃。虽然自从那夜生病,他整个人的态度温和了不少,但疾言厉色变成了无形的强势,更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她买了新鲜的蜜桃、梅子、金桔和一些绿叶蔬菜,只剩蘑菇了。正巧面馆旁多了个眼生的摊子,灰布衣妇人便吆喝边往摊子上洒水。 「山上采的野菌咧~又甜又新鲜!」 那蘑菇白花花的,的确嫩得能掐出水。 苏棠挑了些成色好的,付完钱刚要离开,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下。 「棠棠?」 她猛然回头,万万没想到是唐音,一身石榴红的襦裙,活泼明艳。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聪明吧?」唐音歪着脑袋灿烂一笑,「我跟张婆婆打听过,她说你每天这时候会来采买,便打算碰碰运气,昨天没碰着,今天总算逮到了。」 苏棠呆愣了半晌:「怎么了……难道沈公子那边有什么事——」 「哎呀,不说他,跟他无关。」唐音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把人拉到僻静的角落。她见苏棠拎着满满一篮子蔬果,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我听张婆婆说了,你其实是在侯府做事儿……那边怎么样,侯府对下人好不好,会不会打骂?」 苏棠不知她怎么大老远特意找来问这事,垂眼低喃道:「没有的,侯府对下人挺好,能吃上肉,住的地方也暖和。」 唐音不说话了,唉声叹气了一阵,复又直视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出来卖字卖画儿,玩命挣钱?是不是瞒着我什么?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姑娘,肯定不愿意做个小丫鬟,困在那种地方一辈子……」 唐音虽然大大咧咧的,最后一句话却毫无预警地击中了她。苏棠握紧篮子,嘴唇开阖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不是那位世子对你不好啊?」 她不知唐音怎么一下子了解这么多内情,彻底慌了,目光闪躲道:「没——」 「还逞强。」唐音佯装恼怒嗔她一眼,挠了挠头发,又道,「你若还当我们是朋友,就把难处说出来,大家给你想办法嘛。说句实话,我们家虽然无权无势,钱还是够的,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我都能帮你。」 苏棠震惊了,原来有个土豪朋友是这样一种体验!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卖身契的事絮絮说了遍,因为脸皮太薄了,一说完马上表示,这银子会想办法尽早还的。 「五百三十两!哪家奴仆签这种卖身契啊?!」唐音刚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呃,当然了棠棠你是无价的,我的意思是这位世子太黑心肠……」 「当然。」苏棠垂下头,脚尖在地面一下一下地划圈圈。 唐音开始头大了,五百三十两的确不是小数目,她现在私房钱有三十五两,再加上每个月零花九两……不够救急呀?家里倒是能拿出这笔银子,但她也不愿跟父母借,思来想去,决定找沈瑄帮忙。 那家伙是个真财主。连收到恐吓信都面不改色,区区几百两肯定更不在话下。 她当即拍胸脯保证:「别担心,这件事包我身上!五百三十两而已,我一个月零花都不止这个数。」 此时的唐音仿佛闪耀着一圈金色光芒,普照大地。苏棠感动地直点头。 两人在集市里絮絮叨叨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又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唐音才告别。 苏棠整了整一篮子蔬果和野菌,见时辰不早,也离开集市。 正午时分,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三名佩刀的官差气势汹汹从街口走来。 「让开让开!」 百姓见官爷来了纷纷避让,一个个噤若寒蝉,看这架势是来抓凶犯的? 这热闹的大街若是潜伏着什么人犯可不得了。 只见那三名官差径直走向卖野菌的摊位,一人不由分说把摊子掀了,鲜嫩的野菌全抖落进麻袋里,另外两人粗鲁地把妇人拽出来,反绑起双手。 妇人不知发生何事,脸唰得一下变惨白。 「哪儿采的野菌,就敢随便拿出来卖?!城东好多人都中毒了,刘得一家五口围着烟囱手舞足蹈,还有人嚷嚷皇上来接他回宫了,我的天,一个七尺壮汉呐!」 苏棠回别院,送了食材给吴婶,便独自回到自己的小柴房。 得到唐音承诺的她如释重负,呈大字躺在土砌的小床上,长出一口气。 这张床只垫了一层薄被,秋天睡着难免觉得冷冰冰凉飕飕的,她出神望着凹凸不平的泥胚屋顶,思绪又飘忽到那天夜里。罗帐软被,清淡好闻的木叶香,那人寸步不离守在身边,喂她喝药,给她换额头上的湿巾,温柔得不真实。 心头溢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此时,苏棠倒希望那是一个梦。但只要想到可以不受摆布、不依附他人、自由地站在阳光下,那点微不足道的惆怅就会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听到有人来敲门,咚咚,咚,声音很僵硬。她抱着被子面朝墙壁,动也没有动,含糊了一声进来。 不是吴婶就是木喜,柴房里放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随大家自取。彼此都相当熟络了,苏棠根本不在意。 门被缓缓推开了,嘎吱嘎吱的,又被一丝不苟合上。拖沓的、迟缓的脚步在柴房里转了一圈半,停在角落。 「有红小豆么?」吐字口齿不清的,还低沉,是木喜的声音。 「嗯?」苏棠揉了揉眼睛,回头看,木喜像一根木桩似的直挺挺对着角落,那里堆放了些闲置的工具,还有苏棠平日作画用的颜料。 v第四十一章 「没有红豆啊,这里没什么吃的……你怎么忽然想着要这个了?」她说着说着发现木喜手里竟拎着铁锤?! 「红小豆。」 木喜根本不理会她,呆呆重复了一遍,边呢喃边蹲下来,抡起几十斤的铁锤就开始砸。 「咚!咚!咚——」 朱砂是刚调好的,苏棠存放在红泥小罐子中。随着铁锤落下,瓦罐瓢盆全碎了,殷红如血的颜料迸溅在墙壁上,像泪痕一样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你干什么!」 木喜对外界还有点意识,听到呼唤,手中动作便缓缓停下来。她朝声音的方向回头,目光空洞而幽黑,脸颊上全是飞溅的「血迹」。 苏棠倒吸一口冷气,这简直就是杀人案现场! 门又被呼啦一声推开了,吴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脸恐慌,看木喜全身都是血,手里还拎着铁锤,还以为她把苏棠杀了,差点当场晕过去。 「吴婶,这……怎么回事!」苏棠怕木喜伤人,第一时间把吴婶拽过来,给抖如筛糠的她拍背顺了顺气,「别慌别慌,这只是颜料,不是血。」 「哦……」吴婶稍稍平静下来,先拿了个木盆抵在跟前,防备木喜,这才哆哆嗦嗦道,「我、我也不知道,她之前还好好的,缠着我要东西吃,我这还剩点儿蘑菇瑶柱的边角料,就给她煮了碗粥……怎么吃完就成这样了?!」 难道是吃的东西有问题?苏棠忽然想起来,木喜家是做红豆饼的,前几天还念叨想家了,她神识混乱,大概潜意识就在捣红豆呢。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一阵骚乱,是主屋那边传来的。吴婶身子一抖,冰凉如铁的手紧紧掐住苏棠胳膊:「不好,世子的午膳也有那些……会不会……」 苏棠背后窜上一丝凉气,难道真是食材有问题?她知道世子大人的杀伤力,本来就够疯,再疯上加疯岂不是要出人命? 「你看好木喜,我去看看。」她拍拍吴婶的肩。 吴婶格外不放心:「棠棠你要小心啊,情况不对还是先保命……」 苏棠点点头,走出后院,穿过梅林往主屋去,刚踏上庭院外的小路,就迎面撞上飞跑出来的枫玉和彩佩。 「世子爷他……他不太对劲!」枫玉还算镇定,彩佩已经是脸色煞白。 苏棠心中一沉,将之前木喜的事简要一说,枫玉便连连点头,尽量稳住声音道:「我去叫大夫。」 「现在怎么样了?」她往庭院内张望,白墙黛瓦,飘零的杏花辗转随风,落在中庭的水面上,从外边看,倒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侍卫都到了,韩大哥也在,可世子爷根本不让人靠近,好几个人都被打伤了……屋子里亮堂堂的,好像燃着火,我们担心他伤着自己……」 「好。」苏棠握了握她的手,安慰了几句,便往庭院走。 庭院冷冷清清,只有韩蕴站在枇杷树旁,但苏棠清楚,有大量隐卫藏在暗处,他们本是随时听后差遣的,但如今一个个进退不得。 「苏姑娘?」韩蕴压低声音喊了她一句。 苏棠发现他右臂划了一道深长的伤口,还丝丝往外渗血,惊讶道:「这、这难道也是世子……」 「没事,帮兄弟挡了一下。」韩蕴叹气,又往正屋内指了指,火光将窗户纸映得通红,有一道默立的颀长身影,「也没着火,大概是点了好几个炭炉,已经站半个时辰了。唉,我才听说不少人吃野蘑菇中毒,疯疯癫癫的,没想到连世子爷都……」 野蘑菇?!苏棠全身血液都凝滞,那不就是她在集市买的吗? 「主子的身手比下属好,实在不是什么好事……」韩蕴摇头叹气,也不敢妄动。 「世子?」苏棠小心翼翼喊了一句,用和平日一样的声调。这件事因她而起,她没办法置之不理,更重要的是他在屋子里烧这么多炭,要命了吧? 之前稍有风吹草动世子都要动手,韩蕴大惊,赶紧把她拉在身后做出防御的姿势。等了半天,却见长身玉立的影子只是静静站着,没有显示出任何攻击性。 苏棠见没排斥,心头放松些,大胆走近几步:「小的来送些茶点,世子爷能让我进去么?」 房门是虚掩的,灼热气浪丝丝涌出来。苏棠轻轻扣响房门,见里边仍没什么反应,壮着胆子推开门。 遍地是各式各样华美精致的暖炉,珐琅、玛瑙、五彩瓷,红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的色泽几乎要晃花人眼,方重衣就这么静静站在一堆暖炉中间,静静对着一口绿釉勾云纹花瓶,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趁着方重衣对她没敌意,苏棠第一时间偷溜到墙边,把窗户通通打开了。这屋子进来一小会儿,就觉得闷不过气,他怎么受得了的? 「皇兄,还冷么?」 苏棠开窗时听见他喃喃说话,像盘旋在半空的乌云,不上不下,阴嗖嗖的。 回头去看,方重衣目不转睛盯着那花瓶,喊的是皇兄?屋子里光线太亮了,他畏光,眼睛分明受不了,却依旧执意看着,眉头皱得很紧,神色十分痛苦。 低沉的声音又一字一顿道:「皇兄,师父说了,我和你只能活一个。」 在矮榻后躲了会儿,苏棠又凑近到书桌边,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匕首。 「我去把师父杀了。」声音带着几分喑哑的狠劲。 苏棠越听越迷糊,侯爷与先帝是表兄弟,世子和皇上亲缘隔很远了吧?怎么话里行间这么亲近? 「但我也恨你,我要把你也杀了。」 方重衣定定看着花瓶,话里的狠意消失,多了些迷惘,眼中是一片空茫。 苏棠蹲在书桌后,紧拽桌脚,大气不敢出。 「然后父皇会把我杀了。」 说完,他顿了顿,解脱似的叹道:「太好了。」 v第四十二章 苏棠:??? 这底在说什么鬼话? 她忽然留意到「父皇」这个词,心里一沉,方重衣为什么会口称「父皇」? 她把外围的暖炉都灭了,屋子里空气凉爽了些,又小心翼翼从正面靠近他。方重衣防备极重,若鬼鬼祟祟从背后走,说不定更容易被一刀结果。 所幸,她似乎得到了某种准许和默认,开窗也好,灭火炉也好,方重衣都没搭理。 没搭理便是潜意识不排斥。 她一点点走近,在花瓶边停下来,将人的状况上下打量,壮着胆子摸了摸袖子里的手,试探温度。 这是苏棠第一次去握他的手,除了那次半夜来抹伤药,她几乎都是被粗暴地摁住手腕。 的确是弹琴的手,修长,优美,指腹有薄茧,手心微微出了层细汗,好在不是僵硬冰凉的。 苏棠当机立断把匕首抽出来,扔得远远的,这才稍微放下心。 她抬头看了看方重衣的脸色,倒还算正常,只是额间挂着细密的汗珠,原本明朗的眸子布满了血丝,通红可怖。 怕是被火光灼伤了眼。 「……世子爷眼睛不难受么?」 没了匕首,苏棠要放心多了,去扯他衣袖,方重衣倒也能挪步子,木然跟随她到一张矮几边。 苏棠在肩上使劲一摁,那人便老老实实跪坐在竹簟上。 倒还算听话。 苏棠打了些温水来,拧一把湿巾,把他额头的汗擦去,又把罗巾展平,轻轻敷在他眼睛上。 方重衣顺从地闭上眼睛。 像一只忠诚无害的大型犬。 她不由叹气,平时若这么温驯该有多好?可惜他本性属狼,还是那种阴鸷又嗜血的孤狼,一旦触怒,会毫不留情将猎物撕扯殆尽。 苏棠打算就这样和他对坐着,好歹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就行。看样子野菌的毒性不算厉害,不久后应当能慢慢清醒。 「你们都来了。」方重衣目光无神,视线落在虚无里,嘴里又开始胡言乱语。 「嗯,来看世子的。」她无聊,索性开始搭他的胡话,虽然很清楚是鸡同鸭讲。 「你们还来干什么?喂鲨鱼吗?」 苏棠匪夷所思地往周围瞧了瞧,他的幻觉现在又到船上了?也不知到底是在做白日梦,还是陷在某段真实的回忆里。 她重新拧一把湿巾,准备往他眼睛上敷,这次却被挥手打开。 「不听话……」苏棠皱眉,捡起地上的罗巾。 方重衣看也没看她,面带怒意,直直盯视前方的空气:「你又何时在意过我的死活?」 「我……」苏棠不知他到底梦见了什么,讪讪地眨眼,鬼使神差接腔,「其实我也是关心你的。」 「不需要母后的关心。」他冷声道。 …… 苏棠脑门上落下一滴冷汗,决定还是闭嘴比较好。 而且她似乎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 「甲板风那么大,小心犯痨病咳死你。」方重衣眼神动了动,一只手茫然放桌上,「你看你,脸白得跟张纸似的,先把粥吃了。与我无关,是他吩咐人做的。」 他倒还知道面前有张桌子,手在桌上来回摸索没找着东西,眼中生出几分不悦。苏棠生怕他又发疯,赶紧拿了摞白瓷碟来摊开,是她平日装颜料用的,在这间屋子也留了几个。 巴掌大的碗碟被摆在桌上。 「……怎么都在?」方重衣似是而非的目光落在上面,有几分疑惑,又自言自语道:「这山野之地,也没什么可吃的,是你们非要来,饿死了可别怪本世子。」 苏棠无言,刚刚还在船上呢,这么会儿功夫又上山了…… 「母后,父皇。」 他胡乱把碟子推到对面,有一个掉桌子底下,他也无动于衷。 「父亲母亲……」 另外一波又推到左边去,苏棠数了数,两边的数量刚刚好相等,暗笑他分得还挺均匀。 方重衣自己面前只剩一个了,他低头看了会儿,眼中流露迷茫的情绪。 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的。」 苏棠不禁挑了挑眉。分到最后才考虑自己,真是有孝心。 「给你。」 v第四十三章 他慢慢转过头来,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很专注,又迷离得像蒙了层雾。空洞的目光微微闪烁,生出些虚幻的光彩,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棠棠,给你。」 …… 苏棠无言看着他,胸口像是被擭住了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许久之后,她慢慢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爷能看见我了么?」 没有回应。 她仔细凝视他的目光,仍然是空茫而没有焦距的,看来只是对外界有些似是而非的感知。 她叹气,见铜盆里水也凉了,打算起身去换水,谁知脚步一迈踩到了地上的白瓷碟。 若在别处倒没什么大事,可地上的细竹毯太滑,这一脚直接就飞了出去,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扑。 铜盆咣当打翻,清水泼了满桌子满地。 万幸的是,没有泼到方重衣身上。 但更可怕的是,她把方重衣扑倒了。 方重衣猛然间被扑倒在地,眼神还是木然的,但很显然不习惯这种居于下位的姿势,出于本能皱了皱眉,非常抵触。 大抵因为伏在身上的人有着熟悉的温度和淡淡香气,他没伤害她,又出于本能攥住她手腕,翻身把人严严实实抵住。 苏棠完全跟不上他的反应速度,再回过神时已经天地倒转,一片阴影居高临下投来,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 「世子?」 她头皮泛起一阵麻,如小针在扎,抬眼看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桃花眼迷离似醉,目光仍然虚浮在表面,像是把她看进眼里,又好像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对她的呼唤根本无动于衷。 方重衣并未把人束缚得太紧,苏棠怕刺激到他又发疯,只敢一点点挣脱。 温热的气息缓缓靠近,苏棠心都提起来,却发现他只是认真专注地凝望她,暂时没有其他动作。 她太慌了,差点忘记这人眼神是不好使的,既色盲,又深度近视,每次要仔细看人时就是这般。 方重衣恍惚了相当长的时间,似乎看见新奇的、从未见过的世界,眼中时而流露迷茫,时而又闪过几分惊诧,喑哑的嗓音自顾自呢喃:「原来棠棠这么好看……」 说罢,又很珍惜地将她凝望了许久,仿佛机会得来不易,下一刻人就要消失。 这话让苏棠有些费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近打量自己,怎么跟以前没见过她似的? 「棠棠。」他唤她似乎上瘾了。 苏棠全力挣脱着,余光不经意扫过他,彻底慌了。眸子里那些淡漠、虚浮的色彩褪去,取而代之是近乎疯狂的深情,要把人淹没的炽烈情绪。 方重衣是个极为矛盾的存在,苏棠认为。 平日举手投足清贵至极,气度雍容,站在哪儿都是一副画,俨然是世间最出尘如玉的翩翩公子。那张浮华的面具下,却保留着原始甚至野蛮的一面,恨一个人便直接捅刀子,喜欢一个人……大概会一棒子敲晕把人掳走。 是很炽热的少年心性,但这种强势,苏棠是畏惧的,所以她想在他的压抑爆发之前,远远地逃离。 她勉强挣脱开一只手,胡乱抓到个茶盏,有尖锐的角,实在不行,使劲砸上去算了。 「棠棠不要走。」湿热的呼吸徐徐落在她侧脸,微微颤抖的声音贴在肌肤上轻唤,低哑,近乎病态的偏执。 苏棠整个人轻轻一颤,手在半空中停顿。 转瞬,纠缠不清的吻便落在她唇上,起先是生涩的试探,只在唇上含糊地亲着,然后进一步,渐渐深入。 「不准走……」压低的声音带着狠意,似央求又似命令。 手腕上的力道松开,强烈的占有欲驱使他的手向上移去,牢牢扣住她的后颈,半点容不得她动弹。 苏棠睁大眼,眼前却是模糊而潦草的,隐秘的酥麻感冲刷着她,腿脚都发软,忘了该怎么反抗,也无力反抗。就像浸在茫茫无尽的海水里,想逃离又只能眼睁睁沉溺下去,她想抓住什么,下意识攥住了那人的衣服。 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偏过头去,不自觉蜷缩进他怀里。方重衣仿佛着了迷入了魔,薄唇缓缓掠过她耳廓,顺势去亲她的脖颈。 他神智模糊,没个轻重,炽热的吻细碎落下,有时颈项间一阵酥痒,密密麻麻漫过四肢,渗入骨骼,有时猛地疼一下,又让她畏怕不已。细腻的吻慢慢往下,令人像是坠入迷茫的梦境里,找不到方向。 微凉的指尖探入里衣,抚过一寸寸肌肤,苏棠心中的警钟骤然敲响,倏地睁大眼。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艰难抓起旁边的茶盏,往他后颈用力磕下去,见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又咬紧牙,更使劲磕了一下。 扣住后颈的手猛地一收,疼得她皱眉,肆意妄为的动作终于停了。 那人慢慢歪倒在一旁,她身上的压力也骤然减轻。 苏棠大口喘着气, 转头看向身边人, 方重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眉头紧皱,似乎暂时失去了意识。 趁这个机会,苏棠赶紧坐起身, 把衣裳穿戴整齐,她的衣襟束带全被扯开, 连里衣都散开一大片。 手忙脚乱刚整理好衣服, 身边又传来窸窣的动静—— 方重衣已经逐渐清醒过来, 不言不语,只是慢慢地撑起身。苏棠浑浑噩噩去看, 他沉眸盯着眼前虚无,但与之前的空洞不一样,是素日那种幽深不见底的目光,之前那种像要吃人似的炙热温度正在消退。 两人都不说话, 只有粗重的喘息浮在空气中。 「……世子?」 她视线落及他身上,轻袍半敞,精致的锁骨线条露出来,胸膛也若隐若现, 眼神比之前聚焦了许多, 也清醒许多,好看的薄唇沾了些水光, 色泽潋滟。 v第四十四章 她知道是为什么,视线又像烫着似的赶紧移开, 背上不自觉起了层细汗,脸颊也火烧火燎的。 方重衣并未回应,也没看她,面色铁青,幽沉的目光似有几分隐忍挣扎,还有尚未褪尽的恍惚和迷离。他无言靠坐在墙边,一手随意搭在膝盖上,散乱额发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遮掩了眉目,整个人的线条是潦草而仓促的,却半点不显狼狈,反倒似落拓写意的水墨画。 「世子——」苏棠恍惚扫过一眼,不敢细看,只觉得他脸色非常差劲。 「别喊了。」清越明朗的声线此时已经哑得不行,苏棠恍然惊觉他气息时轻时重,起伏不定,是尽力在稳住。 方重衣看也没看她,一手撑地有些吃力地起身,抵着墙静静站了会儿,稍作平复才拖着步子往里间走。 珠帘被粗暴地挥开,身影消失在一片彩玉流光后,有几颗玉石玛瑙散落在地,发出叮叮咚咚的清冷声响。 正厅的气氛冷淡寥落,流光溢彩的炉鼎摆了一屋子,还有匕首,白瓷碟等等……苏棠默然抱紧膝盖,一个人坐在这样一片古怪中,眼神空空,失魂落魄。刚才那些画面在脑子里止不住回放,仿佛是个荒诞的幻觉,但全身都沾染了他身上清幽的木叶气息,又告诉她分明不只是梦。 她不知他毒性退了没有,想走又有些放不下心,索性静静等着。心里想,他自醒来后就这么一声不吭的,之前那些事应该不记得的吧? 良久,她慢吞吞挪到拐角的月门边,往走廊那头看了一眼,卧室里静悄悄的,没任何动静,倒是浴房那边隐隐传来水声。 在沐浴吗? 那应当是彻底清醒了……他这么洁癖的人,时不时洗个澡不要太正常。 从正厅最后一扇小窗能看见浴房后室,是起火烧水的地方,苏棠趴在窗户上瞧了一眼,里边黑黝黝的没半点火光,他洗的哪门子澡?冷水吗?这时节正是倒春寒,洗冷水怕是要伤风的。 不管他此时在干什么,苏棠觉得这事应当算平息了,刚想跑路,走廊里沉冷的声音传出:「你进来。」 傍晚微风煦煦,她却觉得凉飕飕的,缩了缩脖子往里间走去。 走廊尽头是一片幽暗,仿佛沉闷的乌云,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她推开卧室房门,脚步就一僵,正巧对上方重衣从浴房那边走出来,一身霜蓝色轻袍,衣带松散,袖袍缀繁复华美的云龙纹,冰冷的精致,疏离慵懒的尊贵气息。 又是往常那种静默至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方重衣有眼疾,常这样将她凝视许久,有时要仔细打量还会靠得极近。苏棠害怕那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索性主动走近些,让他能把自己看清。 他身上有寒冷的水气,即便隔着半步的距离,苏棠仍然能清晰感受到。 果然是洗的冷水。 「世子爷要不要喝些热茶?」她视线错开,落在床头的白玉流苏上。 「你解释一下。」 平淡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仍然沙哑,不过是嗓子坏了那种,还带着鼻音。 苏棠低头,脚尖画着圈:「我、我买的野菌不太对,据说有毒,好多人吃完后都迷迷瞪瞪的,变得很奇怪,世子爷也……」 她静静等待着降罪或新一轮的刁难,良久,头顶却只是传来淡淡一声:「嗯」。 平静的声音让苏棠宽心不少,好歹没有勃然大怒,而且看样子……那些事他也的确不记得了。 不记得最好。 方重衣静静望着她,这样的结果他大致能料到,不是什么专门针对他的毒药,否则那些隐卫早就有动作了。 但他还是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因为这种事而动情。似真似假的幻境里,有一个娇柔的影子一直陪在身边,有往日熟悉的淡香,身子像云朵般轻软。更重要的是,他恍惚竟看见了细如凝脂的粉颊,因慌张无措还起了层薄红,樱桃般色泽的唇,亲过之后闪烁着莹润水光。 活色生香四个字,再不为过。 而今,眼前又恢复一片黯淡,只有黑白,再无其他。 他平生第一次产生无力感。 「还是找大夫来看看吧……」苏棠听他嗓子不太对,气色也极差,心想应该是感冒了,正好,找个由头转换下气氛。 缩在袖子里的手被方重衣的手轻轻握住,执起,往他的额头上放,抬眼去看,那人半眯的眸子里浮着几分笑:「那你看如何?」 苏棠认真感受了片刻,道:「好烫,世子发烧了。」 「嗯。」他淡淡点头,虚弱地咳嗽一声,目色已恢复冷静,「既然是因你而起,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苏棠无奈,她也不知那是毒蘑菇啊,这种事防不胜防,至于迷离之中发生的事……那都是意外。 心里想着,嘴上却只是避重就轻道:「世子病了,我会负责将您照料好的。」 「就这样吗?」方重衣一手撑在床柱上,头微微低着,他余毒未清,虚浮之下又是动情又是洗冷水的,大起大落的确有些撑不住了。 方重衣喘了口气,定下心神后又凝目望向她。秀气的下巴微扬,雪白的脖颈露出一段来,上边有一道醒目的痕迹。 是他留下的。 「世子爷先休息会儿吧……」苏棠想扶他去床边坐下,怎知下巴被冰凉的手捏住,被迫抬起些。 方重衣低头,幽深的眸子直直看进她眼里,唇角是暧昧的弧度:「都这般肌肤相亲了……你说要怎么办才好?」 低柔的嗓音带着蛊惑。 苏棠顿觉乌云压顶,没想到那些事他都记得! 她摇头如拨浪鼓,无情无义道:「那不算数的。」 「你!咳……」 v第四十五章 他说不下去,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仿佛气得肺都要咳出来。 苏棠见他身形摇摇欲坠,赶紧扶着人靠坐在床头,给他拿了个垫子。 大夫来的时候,方重衣已经烧得有些意识模糊,半合着眼靠在床上,死气沉沉的。大夫把了脉,忧心忡忡道:「世子爷这先是急火入心,又寒气侵体,不妙,不妙啊……」 苏棠自然也愧疚,给他擦去额头的冷汗,又问:「是不是很严重啊?多久能好?」 「好在世子根骨好,没伤到根本,将养几日应当便没问题。老夫先开一剂药,让世子爷按时服用吧。」 苏棠稍稍放下心,看着人开下药方,即刻让别的丫鬟去煎药,又细细问了一番注意事项,才送大夫离开。 任何人生病的时候都是安静的,即便是方重衣也褪去了那层侵略性。夜里,苏棠点上一盏灯,守在床边。那人静静靠卧在床头,面色略有些苍白,似睡非睡的,模样很柔和。 也很好看。 浓稠的药汁冒着热乎乎的白气,苏棠用手在碗壁上试了试:「世子,药凉了,喝吧?」 「睡着了。」半死不活的声音淡漠回应。 苏棠怔了怔,这是还在生她的气?但她也不知道那野菌会有问题啊…… 出于愧疚,她又轻言细语地劝:「世子不喝药,病怎么好的了呢?喝嘛。」 「死不了。」方重衣仍然闭着眼睛,眼皮都不动一下。 「……」 苏棠想到自己不久就可以赎身,两人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便提起十二分耐心道:「虽然上次生病你不准我吃糖,但我还是给世子准备了糖的,是粽子糖。你放心,我问过大夫,他说这个可以吃,不会破坏药性。」 方重衣缓缓睁开眼,望着床顶的透雕花纹,心想,你自己不就是糖吗? 她见他肯睁眼了,眉眼一弯,把那碗药递上去。 方重衣沉着脸把碗拿过去,一口闷,喝完后面无表情淡淡道:「不需要——」 他正想说不需要糖,晶莹的粽子糖就被塞进嘴里,那一瞬间,还有微凉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唇。 蜜糖的滋味在舌尖丝丝溢散,还有桂花的芬芳,他抬眼,看见苏棠弯成月牙的眉眼,一颗心像是浸在春日醉人的暖风里,要化了。 「糖好吃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吃过就好了。」苏棠见他没动怒,低声糯糯补充了一句。 方重衣不说话,继续闭上眼躺着,连一根睫毛都不动。 哄他喝完药,苏棠顿觉完成了任务,整了整被角,把桌上的油灯掐灭。她没打算去自己那间小室,只是回到床边那张靠椅上,和着衣,脑袋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寂寂月色透过窗棂照进卧室,一地银辉,柔和而静谧。良久,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响起,但只有一个人的。 方重衣又睁眼,慢慢撑起身,低眉凝目将她细看。她的面庞一半落在月色中,晶莹的睫毛纤毫毕现,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微锁,嘴唇抿了抿,有些焦急的模样。 他的心也跟着紧了紧,着迷似的一点点低下头去,凑近,轻轻地覆在她的唇上,是毕生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唇很软,让人舍不得离开。 方重衣怔然抬头,有些不舍得,又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人生三大难, 借钱, 还债, 和……要债。哪一样都脱不开这黄白之物。 为了顺利借到银两,唐音甚至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床,这对她来讲是极为重大的牺牲了。 清晨的沈府总是热热闹闹, 小丫鬟忙着给院墙下的花草浇水,孙管家正指挥家丁们搬运一些旧书册, 趁着天气好, 可以拿出来晒晒, 去一去霉味儿。 唐音毫无阻碍地进了大门,门口的小厮见她, 礼貌地道了声「唐姑娘」,便请人进府。一路上遇见形形色色的家丁丫鬟,大家都毫无意外之色,纷纷客气地行礼, 跟对待自家小姐似的。 毕竟是借钱,还借这么大一笔巨款,唐音心里没有底,只觉得院墙也高了, 各色面孔也比平日严肃了。她撞见平日最相熟的喜穗, 一把抓住她,问:「你们少爷呢今天在哪儿, 是不是去商行了?」 喜穗歪着头,想了想:「应当是的。少爷忙, 每天都是一大早出门的,就算不去商行也定是和人谈生意去了。」 「好。」唐音深思熟虑点点头。昨天和苏棠分别后,她思考了一个下午,觉得这事儿不能先大咧咧找上沈瑄。 没有任何理由。 只因为沈瑄全身都散发一种迷之坑人的气场。 想起那双何时何地都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以及时不时轻扣茶杯的手指,唐音便觉得……他不是坑人,就是在坑人的路上。再说了,她和宁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这件事怎么也应该先找好姐妹商量。 宁欢算起帐来眼都不眨,算盘珠子打得跟炮仗似的,想必也很会存钱。 哥哥和妹妹的院子正正相对,中间隔着一片花圃,唐音为了不惊动沈瑄院里的小厮,便特意绕开了正门,来到沈宁欢那座小院的后方。 「宁欢,宁欢!你在不在啊?」唐音压着声音喊,边喊边使劲蹦跶,目光越不过院墙,便跑到榄窗边,扒着窗棂往里看。花架下的秋千空荡荡的,房门也紧闭,难道宁欢一大早就出门了?她从来不会这么早去商行,逛街的话也会约上自己,这是去哪儿了? 「那扇窗户毛刺多,当心。」沈瑄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一如既往的淡定。 唐音吓得松手,差点没站稳,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出府了吗?」 相识这么久,她才逐渐发觉一件事,沈瑄走路是没什么声音的,不论是绵软的草地,还是水磨方砖大路,不看腿的话,几乎以为他在飘来飘去。 「平日是的,不过今天正巧空闲了。」沈瑄说罢悠悠抬眼,耐人寻味的目光,「只是没想到,偶尔在家里散步也能遇上你。」 他见唐音满手都是灰尘,拿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唐音的帕子是淡黄色,淡雅别致却不耐脏,她舍不得弄脏,多半就不肯擦了。 唐音埋头擦着手,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宁欢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在家,稀奇。」 v第四十六章 沈瑄叹气,摇头道:「长大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管不住了。」 她听这老气横秋的语气扑哧一笑:「你才比她大几岁呢,在这装沧桑。」歪头想了想又愣住,「不对,你也二十有一了,该成家了,隔壁崔远比你还小几天,上次遇见他女儿,都会喊我姐姐了……我这不是生生比他小了一辈?」 沈瑄默默听着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时不时幽幽抬眸,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唐音意识到自己跑偏了,赶紧打住,眼巴巴往沈宁欢的院子张望,望眼欲穿,偶尔也看他,欲言又止。 「她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若有急事,也可以直接找我的。」沈瑄直言。 「宁欢有银子么?我需要很大一笔。」唐音想了想,把苏棠的事简要说了,手中竹纹帕子时而被她拧成绳,时而又松开打成蝴蝶结,完全没意识到这还是别人的。 「她没有。前天我见她买了只玉镯,成色很好,估计零用都花光了。」沈瑄的回应没半点迟疑,望着她慌乱的眼睛,良久道,「这件事你找我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我也同苏姑娘相识,自然要帮忙才是。」 她心头悲凉,兜兜转转还是得求他么? 「那你的意思是……你有的?」 「嗯。」他点头,见唐音喜笑颜开,又不动声色把话锋一转,「不过这么大一笔银钱,还是要立个借据才好。」 唐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静默了一刻,拧起眉毛道:「沈瑄,相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怕我借钱不还吗?!」 「嗯。」他依旧慢悠悠答应着,见唐音一脸哑然,又淡淡补充,「还收利息。」 「你你你……」 「其实世子那封信说的没错,缺钱的话的确可以找黑街,就是利息高了点,催的还紧,晚一天断一根指头。」沈瑄不甚在意那刀子般的眼神,作势要转身。 「你站住!」唐音追上去,「立借据就立借据,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只是看清了你这个人……小气、扣门、没人情味儿!」 他看天,当没听见,嘴角弯起惬意的笑:「秋高气爽,是个立借据的好日子,走吧。」 说着,便往自己院子里走去,唐音跟在后面暗暗嘀咕了一路。 沈瑄的院子没有他妹妹装点得那么俏皮,花架,葡萄藤,秋千等都是不存在的,围着院墙种了一片竹林,环抱一汪清泉,里边养着黑黝黝的鱼和泥鳅。 据说是养来吃的。 不一会儿,下人将纸和笔送来凉亭里,沈瑄好整以暇地研墨,慢条斯理写借据。 唐音在一旁气鼓鼓站着,见白纸上字迹越来越多,条款越来越复杂,心也跟着沉下去,这沈瑄难道还真打算趁火打劫? 「好了,你看看,无异议便摁手印吧。」他搁笔,将字据递来。 唐音没好气接过来,密密麻麻的字迹陡然一看让人心生恐慌,细细琢磨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借期一个月,到期不还开始加收利息,利息不是银钱,而是给沈氏商行做帮工,卯时起,申时歇,第二个月还换不上便延长相应做工期限,以此类推。但神奇的是,做一天工可抵一定数额的本金,且这部分不再计算复利。 这其中利滚利的唐音算不清,但很明显,只要可以抵本金,一直做工做下去是可以不花一文钱抵完债的,只是那要相当长的时间了。 唐音对着这份诡异的借据,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 沈氏商行她也熟悉,心想就算还不上钱,去那里帮忙也没什么大问题,便挑出其中最关心的事:「卯时到你家商行去?太早了,我起不来。」 「就是要早些才好。」沈瑄闲闲端起茶盏,垂眼轻嗅,「每天晚上别看太久的话本,过几天便能习惯了,眼下的乌青也会好的。」 唐音愁眉苦脸捂着眼睛,又问:「可是账目那些我又不在行……」 「宁欢经常去的,你忘了?她难道不会教你?」沈瑄淡淡道。 听到这话唐音宽心了些,好歹宁欢在。她不再迟疑,低头签字按手印,心道,棠棠啊,为了你我可是把自己卖了,连话本都看不成了…… 「我也会教你的。」 淡然的声音蕴着几分深敛的情绪,令唐音鬼使神差抬了头。 天高云淡,绿树花影,温润如玉的人微微歪着头对她一笑,明眸似水,直教人乱了心神。 唐音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忽觉不妙,他笑得越无害往往事情越不简单。 下人不久后便取了银票来,唐音拿着那沓轻巧的银票,心头却格外沉重。 两人默默走出亭子,温淡的嗓音忽然轻声提醒:「帕子。」 她这才低头,意识到那条墨青色竹纹手帕还被自己拿在手里揉着,不能看了。 「我拿回去洗一洗……下次还给你。」 沈瑄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莞尔道:「好。」 唐音借到银子,又顺便在沈府蹭了顿午饭。沈瑄的母亲顾氏一个人闲得发慌,见她来玩,再加上儿子也在,顿时来了精神,亲自下厨做了道银丝卷。因为超常发挥,送唐音走的时候,还自豪地打包了一盒塞进她的怀里。 下午,唐音揣着银票和一提点心匆匆赶到集市,本以为迟到了,却没想到是苏棠姗姗来迟。 「阿音,抱歉啊,我中午睡过头了。」苏棠难为情地低下头。她这三天连着照顾生病的方重衣,自然比往常辛苦。好在那位世子爷身子骨好,这么严重的受寒,才短短三天,已经跟没事人一样了。 唐音见她眼圈红红的,整个人无精打采,关切问:「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夜世子又欺负你?」 苏棠顿了顿,觉得这话的歧义有点恐怖,但一想到那晚他压着自己亲,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热度:「没有没有,他病了,没为难我……」 唐音眨巴眼睛将她盯了许久,忽然露出灿烂的笑:「我拿银子来了,五百五十九两。京城租宅紧俏,才几个月的人家根本不给租,可是地价太贵了,一年以上最便宜的也要十两,你赎身后,还剩下二十九两,最少可以租上一两年,安安稳稳住下去。」 v第四十七章 苏棠感动得要哭了,上前抱了她一下:「你怎么这么好啊……自己会不会不够用?」 「不碍事的,我这个月还有余粮。」唐音豪爽道。事实上,五百三十两是她跟沈瑄借的,剩下的是自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的。 苏棠收了银票,唐音便催促她回去赶紧办赎身的事,念着她中午没吃饭,又把那盒银丝卷送给了她。 苏棠第一件事并不是回侯府,而是赶去凤仙街豆子胡同把早就看好的宅子租了,那里离侯府远,而且七弯八绕的极不好找,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她正愁长租的钱不够,唐音送来的银两简直是及时雨。 办完这件事,她才匆匆往回赶,但心头仍然没有轻松下来。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买主是没有理由不放人的,即便对簿公堂他们也不占理,但方重衣就不一定了,苏棠觉得他怎么也要刁难自己一番才肯罢休。 这一路, 就这么恍恍惚惚回了侯府, 她没有傻到直接去世子房里摊牌, 而是悄悄去了账房。那里掌管着全部下人的契据,若能偷偷把契书赎出来,就最好不过。 但显然, 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账房的屈管事一见是她, 又听完来由, 神色登时变得严肃, 让人先等着,他去世子房里禀报一声, 当时是世子签的契书,自然要经过他同意才行。 苏棠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账房里等,生怕方重衣领着侍卫怒气冲冲赶来,当她面把解契书撕个粉碎, 然后又把她关在后院某个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 更重要的是,苏棠知道了太多秘密。上次方重衣吃野山菌中毒,神志不清时嘴里喊出了「父皇」、「母后」,虽然事后他暂时没提起, 但不可能不记得。别看他现在对自己还算有耐心, 偶尔还怪温柔的,可保不齐哪天腻烦, 就直接杀人灭口了。 没过一盏茶时间,屈管事便回来了, 去时一个人,回来时也是一个人,只是脸色有点奇怪。 「怎么样?」苏棠时不时往门外看,反复确定的确只有他一人。 屈管事点点头:「嗯,世子爷说可以的。」 苏棠几乎不敢相信:「他真这么说?!语气是什么样的?沉着脸还是笑着说的?有提什么条件吗?」 尽管屈管事对别院的事不了解,但也知道苏棠是世子爷唯一的贴身侍女,和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这样的结果,老实说他也没想到。 「我只能往院子里通报而已,哪那么容易见着世子的面……」屈管事从她手里拿走解契书,准备办手续,「你在世子身边服侍过,应当比老身更清楚。每天这个时候世子都在书房,大抵是懒得动弹的,就派了个侍卫出来,说可以。」 「是……是这样吗?」苏棠边发着愣边自言自语,见他在契书上圈点完了,忙不迭把早就数好的银票呈上去。 屈管事笑道:「祈昭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 不过他记得很清楚,祈昭传话时,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和现在的苏棠一模一样,看来世子爷今天的确很反常。但不管怎样,他们这些做事儿的听主上吩咐就是。 银钱点清了,文书也签字盖印尘埃落定了,苏棠拿着赎回的卖身契,一脸恍惚。 「多嘴问一句,苏丫头可是有落脚地了?」屈管事面上带着和蔼的笑。他其实怀疑小姑娘是家里说好亲事了,毕竟侯府待下人好,除了婚嫁几乎很少有人离开的,每每有小丫鬟走了,还都依依不舍,跟要离开娘家似的。但这种话不方便直言,便委婉地问了问,若真是如此对方自然会意会。 苏棠被问得一怔,目光忽闪,看着管事一笔一划写解契书时,她的心情并不如想象中愉悦得要飞起来,反倒神不守舍的,总想起那个人,那些渗着寒气的温柔。 「嗯……那个,有的有的,已经定好了。」苏棠拽着小包袱,咧开一个笑。 「那就好。」屈管事捋了捋胡须,看来自己所料不差,又不免想,这丫头真是生得好看,越瞧越是好看,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出落得如此水灵的,世子爷居然没收作侍妾,就这么轻易地放人了? 办完解契手续,屈管事有说有笑送走了苏棠。问话的时候,她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的,最后还逃似的离开,因此屈管事断定,必定是回老家成亲了。小姑娘嘛,对这种事儿总是羞于启齿。 小火炉上的开水沸腾,屈管事冲好热茶,又摆出一碟豆腐干儿,一卷书,美滋滋往躺椅上一靠。月中通常没太多事儿,如此这般,他便可以惬意地消磨一个下午。 书看过半,他刚拿起茶杯嘬了口茶,门「哐」的一声被破开了,惊天巨响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茶水全泼在袍子上。 他回头一看,祈昭眼睛通红冲进来,那气势仿佛是要杀人。 韩蕴也紧随其后进了屋子。 「苏棠呢?!」祈昭是个急性子,一手拽住管事的衣襟。 屈管事脸色变煞白,这两位都是世子的贴身侍卫,无缘无故怎么会跑这来? 「她中午赎回卖身契,就、就走了啊……」 韩蕴见他被吓得结结巴巴,摁住祈昭的手腕,轻轻摇头,意思是让他别这么冲动,也不要惊动旁人。 祈昭缓缓松手,勉强按耐住心神,又问:「她可有说去哪儿了?」 「啊?没有呀。」屈管事隐隐意识到发生了大事,一脸慌张,「好像回老家成亲去了?」 祈昭面如死灰,韩蕴则格外沉默,这话摆在世子爷面前说,怕是要被砍死的…… 屈管事见两人脸色都极差,背上也出了层细汗,胆战心惊问:「当时您不是说世子爷准了吗?」 「他是准了,但——」祈昭声音干哑,说着说着有点哽咽,差点说漏风的时候被韩蕴捂着嘴一把拽走了。 两人在回别院的路上无声行走。天阴沉沉的,比祈昭那张脸还要惨淡,两侧的枯枝张牙舞爪,像黄泉不归路。 「冷静点。」韩蕴拍拍他的肩,「把这件事查清楚,世子爷兴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祈昭面如缟素,看也不看他,沙哑着嗓子苦笑道:「你真是我兄弟。」 韩蕴笑了笑,但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他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但气氛好像更悲凉了。 「你确定……是世子亲口跟你说的?还是他在书房里边,你在外边?」 祈昭停下脚步,双眼木然望着远方,宁静的别院隐没在一片花树中,仿若世外桃源。 「亲口说的。站在我面前。」 早秋时节的冷风无声拂过,饶是韩蕴这样武功高强的七尺男儿也不禁感到瑟瑟寒冷。 「那才奇了,难不成你见到的是鬼?」 v第四十八章 祈昭眼珠子动了动,视线转向头顶的天空,苍白的唇缓缓张开:「会不会是……」 「嗯?」 他往四周围张望,确保没人,才凑近韩蕴的耳边说出自己的猜测。末了,见对方僵直如一尊雕塑,又低声补充:「我听那边人说过,他这几日的确不在宫里……」 韩蕴认真想了很久,严肃道:「老实说,我宁愿相信是鬼。」 两人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别院,走进书房。 方重衣正在书桌边,手撑额头,眉头紧锁。他这次风寒不同以往,只是看苏棠夜里照料太辛苦,便称好不喝药了,让她晚上回屋去休息,少来烦自己。因为吃药断断续续的,病情又反扑,今天晌午的时候竟昏沉了半个多时辰。 醒来便听说苏棠逃走的消息。 难怪这几天格外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原来是心怀鬼胎,已经在暗暗计划要逃走。 一旁的韩蕴和祈昭互看了一眼,面色皆惶然不安,世子爷喜怒不定是常态,这般极度的沉默才最为可怕。 「回世子……」祈昭僵硬地行了个礼。 「说。」接近傍晚,阴冷的天色渐渐滑向更深的夜,窗边的身影没在一片黑暗里。 祈昭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暗影,打了个寒颤,低着头将一切如实禀报。但三言两语也就说完了,实在没太多可禀报的。苏棠拿银两赎了契,目前已不知去向,一直锁定她行踪的影卫不知怎么也跟丢了,仿佛是有人从中作梗。 最后,祈昭又用性命做担保,自己这边是接到世子当面认可,才去给屈管事传话的。 方重衣自然知道他不会说谎,没人会蠢到撒这么荒唐的谎言。那么目前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冒充。 他的目色渐渐幽沉,手指蘸了些茶水,在太阳穴慢慢揉着,转了话头问:「银票的来源可查到了?」 「是。」韩蕴拱手,沉稳地回应,「聚林钱庄,取银票的是……沈家二少爷。」 他冷然抬眸:「做染料生意的沈家?」 「是……」 暗夜中涌来阵阵冷风,拍打着窗檐,啪嗒,啪嗒,一声声格外刺耳。 韩蕴抬眼,只见暗处的身影缓缓起了身,往门外走去。那双眸子没有一丝生气,比当下幽沉的夜色还要冰冷。 身影与他们错身而过,只留下淡漠的只言片语:「三日之内找出她的下落。」 韩蕴回头追上几步,问:「沈家公子那边可要带回盘问?」 方重衣疲惫地挥了挥手,一个字都没有说便离去。 韩蕴脚步一滞,他跟随世子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连见都不想见到了,把话问出来,便是那人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时候。 月朗星稀, 泼墨般的天空如一张大幕笼罩了京城。 盛街的地界依旧灯火长明, 地面上铺着一尘不染的水磨方砖, 熠熠有光。这里如往常每个夜晚一般肃穆而寂静,与京城的热闹仿佛毫不相干,偶尔有「咚——」一声打更贯穿整条街道, 连余音都分外清晰。 只因这里是佑王爷的府邸,宁静中自生一份威严, 因此无人敢随意打扰。佑王方长弈是京城有名的混世魔王, 专横跋扈, 暴戾无良。黑街老大平生最怕两人,一是七公子, 第二便是这位比土匪还横的王爷。但他也摸索出些门道,王爷虽凶残,到底是吃粮食长大的正常人,你讲的有道理他会听, 一言不合也就是开打,这般直率的性子反倒好打交道。至于七公子……他便敬若鬼神了。 「咚——咚咚——」又是三道打更声,意味着戌时已到。王府东门的小厮取了门上横木,准备去外边再换道灯油, 怎知一开门, 迎面便撞见个高大的黑影,一动不动的, 也不吭声,就这么默然站在夜色里。身后是一片清冷如水的银辉, 映得月白衫如雪,光华潋滟。 小厮原本还瞌睡连天,这下立马精神了。公子身侧跟着个侍卫替他撑伞,伞檐被压得很低,意在遮掩主人的样貌。撑伞的人小厮倒是认出了,是景临侯府世子的贴身侍卫,韩蕴。 「原、原来是世子爷啊……」他赶紧行了个礼,面上撑起僵硬的笑,「这么晚,可是找咱们王爷有事?」 公子没说话,小厮定了定神才发现他是拎着东西来的,借着月光仔细看……竟然是个紫檀木食盒?老实讲,世子这样鬼气森森找上门,简直会让人错觉拎的是人头。小厮背后凉飕飕的,都说他们家王爷暴戾凶横,跟这位世子比起来,简直和蔼可亲多了。 韩蕴替主上传话道:「不错,劳烦和王爷禀报一声吧。」 小厮自然不敢怠慢,迎世子进门,东门这边紧临一大片花圃,平坦开阔,一览无余。没走几步,立刻又有管事招待世子去会客的疏缘阁。 方重衣却道:「不用,本世子就在这里等。」 管事的暗暗抹了把汗,世子爷您这样杵在这,怕是方圆十里地没人敢路过,况且王爷在梅园那边的小书房,肯老老实实过来吗? 夜色中的黑影又缓缓开口:「跟他说,这是沈姑娘做的。」 管事盯着他手中食盒,目光复杂,不知是什么意思,但世子爷这么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如实传达。 人走了,方重衣在一片雪色的玉簪花旁默立着,比路边石灯还要安静。 韩蕴不敢生出半点动静,老老实实在一旁撑伞。世子爷今天一直是这个状态,之前在苏姑娘卧室门口站了三个时辰,愣是一动都没动,这会儿又开始了。 没过多久,他见主上迈步往前走,暗暗惊讶,手中油纸伞握得更稳当,跟了上去。 方重衣在一片秋海棠前停步。 灯火勾勒出一半面庞,俊美如谪仙,疏离的视线落在海棠花上,目光一点点沉下去,变得明暗错杂。 他去苏棠住的那间小室看过,但凡属于她自己的,衣物、脂粉乃至一根头绳,全部带走了。不属于她的都物归原位,譬如侯府发放的衣饰、梳具,甚至有次她手边缺勾线的笔,方重衣随手扔了支细毫给她,都被挑出来留下了。孤零零放在小木桌上,格外刺他的眼睛。 真是划分得清清楚楚,不愿留下任何痕迹,不肯跟他有任何瓜葛。 唯独落下一盒银丝卷。 v第四十九章 方重衣很清楚,苏棠没这种闲情逸致,临走前还做点心给他留作纪念,必定是慌张忘记了。 手下人没找到苏棠的下落,却打听到,她在集市上和一个姑娘交头接耳,格外鬼祟,分别时还收下了食盒。既然这赎身的银票是沈家出的,那位姑娘也只能是沈家的人了。 佑王爷最近如同得了失心疯,千方百计讨好那位沈姑娘,怕是听到点不存在的声响都要飞奔来。 次日,朝旭初升,王府来了一位神秘的贵客。佑王方长弈迎接时,屏退了大半不相干的侍者,只留下寥寥几个亲信。 穿过东门边的花圃,是一道寂寂无人的长巷,平日清扫街道和修剪花木的下人都已经退下。两道身影在长巷中并立而行,身形气度皆从容高华,身后仅跟着一名劲装侍卫,低着头,如一道稳定又无声的影子,时刻护卫。 这一路,方长弈与皇上侃侃而谈,从前些日子的贪墨案,聊到西北边塞的防线,又扯了几句修汇通大桥的事。 最后,方长弈不露声色笑着问:「皇兄这几日怎么有闲情出宫了?」 皇上抬眉,语调仍然温润如初:「所以你今日喊朕来,只是为了闲聊吗?」 方长弈止步,视线落在巷尾旁的一座阁楼处,终于还是坦然道:「……的确不是。」 听话听音,后方的隐卫步子一顿,警觉地抬头。 王府是信得过的地方,皇上倒不怕会有什么危险,只是顺着他视线悠悠望去。 房顶上站着个人,与其说是人,一动不动的姿态更像是木头或避雷针……唯有月白衣衫随风飘举。 皇上皱眉,心想果真是被摆了一道,不该来的。 「你先下来。」他冲阁楼上的人朗声道。 方重衣笑了,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臣弟眼睛不好使,站得高才能看得清楚,皇兄你是知道的。」 这种空旷之地风声呼啸,来回讲几句话格外困难,皇上对方重衣根本没辙。他挥了挥手,身后的隐卫便默默搬梯子来,皇上顺着梯子爬上房顶,便示意属下不用跟着了。 屋顶有一小块平地,居然还有石桌石椅,远处山光水色,云烟缥缈,若泡壶茶倒很应景。 可惜皇上没那个心情,目光复杂将方重衣扫过一眼,道:「你如何收买他的?」 「王爷如今心系沈姑娘,与往日是不一样的,我投其所好便是。」方重衣拂去石凳上的薄灰,落座。 湖光山色映衬之下,他的眼角眉梢无处不是景。兄弟二人,旁人乍看是完全相同的面容,若长久相处却能明显感受到区别。方重衣是冷色的,不怎么看旁人的缘故,目光如雾,浅浅淡淡浮着,更加深了那份疏离和冷漠,皇上却像氤氲着热气的甘茶,温润清冽,即便不笑眉眼也自带柔情。 皇上站在原地没有动,眼中却浮现几分戏谑:「你与往日更是不同,即便中毒也半分不计较。」 方重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良久,平静的声音缓缓道:「她身份特殊,仅此而已。」 「原来还知道事儿……朕以为你中毒太深,神志不清了。」皇上扳回一局,心情大悦之下眉目也舒展,撩起衣袍好整以暇坐下。 方重衣冷然抬眸,利箭般的目光直直投向他:「这就是你冒名顶替的理由?」 「哦?你倒是很理直气壮。人家好好一位公主,低三下四给你做婢女,届时朕怎么跟人交代?好歹换个体面的名头。」皇上丝毫不在意他的冷言相向,眉宇带笑,温柔得仿佛没有脾气,「母后听闻这位姑娘的身世,很是好奇,也想见她一面,朕便借了招揽翰林待诏的由头,引她出现。你呢,若实在想寻她下落,自然可以从这里着手。」 话中之意方重衣自然明白,苏棠欠了一大笔外债,若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极大可能会现身的。 他冷笑:「她可是身子转好了,还有闲心在意这些事?」 「母后的确好了许多。」皇上收起了玩笑神色,定定望向他,「若能多见你几面想必会更好。」 楼台之上许久不闻人声,良久,呼喝的风中才传出低低一声:「我知道。」 皇上点头,又把话转了回去:「南晟的使臣昨日入宫了。」 方重衣目光微动,眼中的冷意收敛,低声问:「他们如何说的?」 「话倒是没有说破……只说希望我们帮忙找寻公主下落。」皇上正色望向他,「多年前,南晟就与我们商量过联姻之事,只是当年小公主在动乱中失散,事情便不了了之。如今倒是正好,你喜欢她,苏姑娘想必对你也有感情。未免夜长梦多,不如早些把亲事定下来,若让别国占得了先机便不妙了。」 南晟不过是弹丸之地,但因为地处咽喉要塞,且资源富庶,历来被各方所觊觎。 方重衣听到什么「苏姑娘对你有意」觉得甚是刺耳,她若是有意,会不声不响离开,还把所有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一丝痕迹都不留,割舍得干干净净?皇上这番冷静的审时度势更让他心烦意乱,这本该只是他和苏棠两人之间的事。 「你大概误会了,她对我无意,赎回卖身契就跑了。」他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本世子当初留她,也只是为了查案而已。」 皇上一怔,随即又恢复了微笑:「无妨的,联姻这种事毕竟要牺牲个人感情,你不愿意也是正常的,朕不会强迫……看来只能给老十牵线了,他必然会喜欢苏姑娘的,公主与他若能喜结连理也是一桩美事。」 方重衣听到他说「给老十牵线」,一颗心提了起来,那货当然会喜欢了!只要是个美人他都喜欢!府上有名分没名分的女人能从街头排到街尾。 他脑子里正在天人交战,就被一句淡淡的「走了」打断。 皇上又沿着梯子爬下去,方重衣看着他慢慢从屋顶往下沉,目光幽沉。 艳阳从云层里探出头,从屋顶看,万里晴空仿佛就在头顶上。方重衣一人默立,眼睛被阳光灼伤,隐隐刺痛,但撕扯伤口的快感让他执意睁着眼。 斜坡上的天窗被打开,方长弈从阁楼楼梯走上来,看了看他,又看屋檐边的梯子,沉默了。 「你怎么不跟皇上说这有楼梯的?」 月白色身影一动不动,幽冷的声音随风飘来:「摔死他最好。」 方长弈叹气,三两步踏上平台,拍了拍他的肩。 「你才应当去摔摔,把脑子撞清醒点。」 方重衣没搭理他。 v第五十章 王爷今日心情好,便开始自顾自侃侃而谈:「说实话,本王是知道你在找苏姑娘下落,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你在追杀血仇。」 「所以呢?」方重衣波澜不惊看了他一眼,丝毫觉不出什么问题。 方长弈震惊于此人不甚通畅的大脑,按耐心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就算苏姑娘对你有意,也会被吓跑,懂吗?」 良久。 「继续。」 看在那篮子点心的份上,方长弈也不计较他高高在上的语气了,附耳这样那样指点了一通,从方针到细节,主旨不外乎尊重啊温柔…… 当然,该不要脸时也得不要脸。 方重衣眼神雾蒙蒙的,好像听进了心里,又好像根本在走神。 待王爷讲完,他疑神疑鬼转头看一眼,冷声问:「你有没有在坑我?」 方长弈笑眯眯揽住他肩:「本王坑你还少了?机警如世子大人,哪次上当过?怎么这次开始怕了?」 方重衣当没听见,甩开肩上的手径直离开。他既没走天窗的楼梯,也没爬梯子,而是跳到对面矮半截的屋顶,绕了好几个弯子才落地。 方长弈叹气,素日横着走的世子也会这般慌不择路,感情果然使人患得患失啊。他得了那盒小点心,心情很好,浑然不知一件事,这点心根本不是出自沈姑娘之手,而是未来岳母大人做的。 「阿棠, 那天的银丝卷好不好吃呀?不过你也别惊讶哦, 其实那不是我做的, 是我小姐妹的娘亲做的。」唐音绕着微微打卷的头发,在苏棠身边蹦蹦跳跳走着。 「嗯嗯,好吃的……」苏棠绽放笑容回答了她, 心里却是有些虚。那天在侯府慌里慌张,走的时候居然把那盒银丝卷给忘了。届时方重衣发现人跑了, 却留下一盒银丝卷, 会怎么想?好像有点怪怪的。 集市上人流如织, 车水马龙,苏棠看着熙攘的街道, 偶尔还是觉得不真实。 自从搬到豆子胡同的新家,一切都变清净了,那些鸡飞狗跳的过去好像被大风刮跑了似的,不留一丝痕迹, 有时她夜里对着月亮,甚至会怀疑在侯府的日子是一场梦。如今,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画画,赚钱, 只为能尽早还上唐音借的银子。虽然唐音说过好几次她根本不缺钱, 但逛街的时候明显不同以往那么大手大脚,胭脂水粉都不怎么买了。 「小棠你看, 官府又贴新告示了?」唐音扯了扯她的袖子。 「抓逃犯吧?」苏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远处看,三名官差张贴好公文刚转身离开, 人群便蜂拥而上,将告示板围得跟铁桶似的。 苏棠被唐音拉着在外围瞧了瞧,不是抓犯人那种黑字红章的骇人布告,而是素雅庄重的梅花纹彩蜡笺横幅,文字细密而工整。 「医待诏,棋待诏,画待诏……我看看还有什么?词学、经术——」衣着寒酸的男子占据了告示板前大半的位置,眼神迫切得几乎要把横幅盯穿。 旁边有人冷嘲热讽:「省省吧薛三,你只能做个饭待诏,哈哈哈……」 「哎呀,怎么不要赌银子的,这也是门学问呀,咱不信圣上平时闲得无聊不玩几把骰子……」一个赌鬼醉醺醺道。 「居然是待诏考选。」唐音托腮。所谓待诏,便是供职于内廷,随时听候皇上诏令的士人。好就好在门槛低,不像科举那样受身份阶级限制。虽然地位低微,只是个从九品的文职,可好歹也是挂在翰林名下,表现优秀总有擢升的可能。 苏棠也想起来了,当时在侯府,有一次侯爷喊世子去用晚膳,也提到过皇上身边要招揽一批待诏,可是方重衣不知怎的登时就黑脸了。 过了足足一炷香时间人群才略微稀松些,唐音拉着她的手上前去细看,征召得都是会杂流才技者。苏棠内心暗暗腹诽,这皇上怕是闲得慌想找点新奇乐子吧? 唐音先一步看到公文末尾,猛地握紧她的手:「棠棠!」 苏棠循着她视线望去,也不由意外,只有画待诏那栏明确写着「男女皆可」。 「一定要去试试,我相信,你比那些男人厉害多了!」唐音比她还兴奋,眼睛直发光。 苏棠被她一怂恿,也有些跃跃欲试,国家级画师啊,俸禄粮米自不必说,若真的考中,她不但能把债还清,还可以顺便功名加身走上人生巅峰? 两人又将条文仔细过目了一遍,也不像科举那样苦兮兮地考一路,把人烤成炭烧的,报名后只有一场文试,随后就是进宫面圣,由圣上亲自挑选。 「明日便截止了,棠棠你要赶紧去。」唐音着急地扯她袖子。 苏棠尚有些迷迷怔怔,就被唐音推搡着去了官府,报上了姓名、年纪,家住何方等,最后官差发了她一块小木牒,上刻着何时何地举行会考,右下角添了她的姓名。报名很顺利,唯有一点让苏棠灰心,除她们之外,还来了许多世家贵女,或者家境殷实的商家女子,个个都花枝招展,身后还跟着一堆奴仆。混乱之中,苏棠手肘被一个粉衣姑娘狠狠撞了一下,字也写歪了,谁知那姑娘竟扬长而去,连声道歉也没有。 倒也正常,这些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翰林待诏近水楼台,有与皇上相处的机会,说不定就能借此机会扶摇而上。 苏棠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女画师不大擅长的方面,譬如构图不大方、笔触纤弱,这些问题她都把握得很扎实,而男画师的缺点,譬如缺少细腻与柔情等,她自然也有优势。无论考题偏向哪方,她都有把握能脱颖而出。 但看着那些官差对贵女们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不停安排人往她前面插队,被挤到角落里的苏棠倍感凄凉。 她唯一的劣势就是没有金大腿可以抱。 若这场考试只是钱权的角逐,自己就算画功再扎实又能如何呢?不过是个陪跑的。 颜料由官家提供,但其他都需自备。当天傍晚,苏棠特意去商铺挑了最细的羊毫和兼毫,将各种用于勾线的画笔买全,之前在侯府的时候,她一直借用世子的,后来搬到豆子胡同,也没重新添置勾线笔,因为手法纯熟,一支最小号狼毫应付平日已经绰绰有余。 她观察过,因为门槛低,参与者水准良莠不齐,考试又只限时一个时辰,可见并没有多偏重于考察虚无缥缈的艺术造诣。更重要的是,考官名不见经传,并非内行人,也就是说,绞尽脑汁展现画作的深度和风骨,恐怕也是对牛弹琴,不如从广度下手,靠明明白白的基本功脱颖而出。 第二天,苏棠拿出上阵前清点弹药的劲头整理好画笔干湿布小刷子等工具,便出发了。 试场布置在通和街北面的一座学堂里。考棋艺的场地在左手边,因为已开考,气氛安静得像一潭深井水。正对面便是画待诏的地盘了,官差仍然在添置颜料和宣纸,因此考生都聚集在书馆外的大院里,气氛闹哄哄如菜市场。 苏棠往馆内张望一眼,见还得准备好一阵,便在水池边找了块平整的白石头,垫了张油纸坐等。 「这不是曲姑娘吗?听闻令尊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身子可康健了?」 声音隔着一片嘈杂飘来,因为语气过于谄媚,苏棠也不由寻声望去。假山旁,青衣书生对黄衫姑娘赔着笑,眼睛几乎要冒出精光来。院子里都是人挤人的,唯独那位曲姑娘身边被留出大片空白,没人敢轻慢,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家丁和丫鬟。 曲姑娘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微弯,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却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没正眼看那书生。 苏棠看清她的模样,突然想起来,昨天唐音偷偷跟她说过,那是工部员外郎的女儿曲秋意。其实她知道,这种没门槛也没身份限制的比试,鱼龙混杂,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真正的名门贵女自持身份,是看不上这种路线的,来的顶多是小富之家的女子,像曲姑娘这样的家世,放在那堆天之骄女中自然要低到尘埃里,在这却是一骑绝尘了。 v第五十一章 她叹气,阶级啊,就是这么现实。 「你起来一下,我们家小姐身子不好,要休息。」 凶巴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抬头一看,是个绿袄衣双丫髻的小姑娘,旁边还站着个小厮,两人板着脸堵在她面前,大半视线都被挡住了。 苏棠不明所以,往旁边看,还有个细眉尖脸的姑娘悠闲站在一边,浅红底白梅纹襦裙,勾花小半臂,衣着光鲜俏皮……不正是昨天撞她手肘还不道歉的人吗? 那么堵在眼前的八成是她的丫鬟,替主子发话来的。 细眉尖脸的女子目光一怔,显然也认出了苏棠。 昨天在官府报名时,穿衣最寒酸的那个。 她鼻腔里轻轻「嗤」了一声,不屑的目光飘走,又忍不住转回来,在苏棠脸上来回扫过几眼,眼中生出几分妒恨。 这种地方不宜生事端,苏棠也不打算和她们一般见识,便垂着眼起身。她刚想把石头上的油纸带走,怎知那丫鬟又发话:「这个也留下,我们家小姐要用的。」 苏棠气坏了,抬脚在油纸上踩了个黑乎乎的脚印。 「你——」浅红衣女子眼睛一瞪。 「我踩我自己的东西,怎么了?」苏棠怒道。 她说完,面无表情扬长而去,脚步却不由加速,旨在不给对方反应时间。 能出口气虽然很爽,但她们人多势众,为免遭打击报复,还是溜之大吉比较好…… 「咚——」学馆内传出尖锐的锣鼓声,意味着考试即将开始。 考生男左女右分开,结成两列队伍等候入场。苏棠站在队伍中间,往后看了看,男女人数基本上是对半分的,总数比对面棋艺的几乎多一倍。 她心里也忐忑,却不是担心竞争激烈。昨天看过别人的画作,大部分只是皮毛程度,偶尔能见到几个画功深厚的,但自己也不比他们差,怕就怕那些来撞大运浑水摸鱼的,若这淌水真的够混,画的再好也无济于事。 随着官差引导,队伍开始缓缓往馆内行进。苏棠验过木牒,刚迈入门槛,清淡的檀香味便扑面而来。 这间学馆占地宽敞,且建造得很特别,四方都修了下降的矮阶,因此中间平地要低一些。地面铺了工整的万字方砖,黑漆长桌一列列摆放,添了几分肃穆。左右两侧的高台上是连绵的木屏风,正好把窗外刺眼的阳光遮住,室内则灯火通明。 苏棠觉得挺好的,乱七八糟的自然光容易让人眼花,不利于设色,稳定的光源要好很多。 考生们顺次落座,忙着整理手边的纸笔颜料,肃然气氛中却猛然炸开一道尖锐又焦急的女声。 「这不是我的!」 声音把众人的视线纷纷引了去。苏棠抬眼看, 纷争就在自己右前方的位子, 好巧不巧, 还正是之前抢她座位的那位红衫姑娘。 「萧月,我刚刚分明看见从你袖子里掉出来,还敢狡辩?」曲秋意不疾不徐摆开手边画笔, 看也不看旁边面红耳赤的红衫姑娘,「既然有明文规定, 不许私自带颜料, 你这便是舞弊, 当逐出考场才是。」 「我没有……」萧月急得眼泛泪花,又怒气冲冲指向她, 「你污蔑我,你——」 青灰色公服的官员闻声赶来,考生们见了,纷纷诚惶诚恐地低声喊:「段大人。」 苏棠记得, 这一场的监考官共有两位,一是这礼部司务段贺文,另外一位则是翰林院学士姜韬,后者显然分量重得多。但到底只是选招杂流, 不同于科举那么重大, 姜大人也只是来镇镇场子兼公布试题,不会全程待在这里。 段贺文捡起她脚边的油纸包, 思量片刻,冷冰冰开口:「证据确凿, 请立刻离场,勿要打扰了旁人。」 一旁的苏棠惊了,萧月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定罪,也太武断了吧? 萧月虽然气焰嚣张,到底只是个小姑娘,何况曲秋意还是员外郎的女儿,就算被她污蔑了,自己也无力抗衡。无人理会的萧月,抽抽搭搭哭了一阵,见没什么意思,灰溜溜跑出学馆。 萧索冷风透进窗缝,呜呜作响,馆内的气氛比之前还要沉寂,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曲秋意眼中闪过几分得意,和段大人交汇了眼神,这是她父亲的密友,不帮她帮谁? 这个细节被苏棠看进眼里,怔了怔,随即挪开视线,心道真是庙小妖风大,正儿八经的科举都比这规矩多了。 计时的香被点燃,一位青袍白发的官员走到正前方,正是姜大人。他肃声强调了几句考场的规矩,便揭开木板上的绸布,正楷书写的题面显露出来。 两个字,须弥。 场上气氛如同冻结的寒冰,停滞了一瞬,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随即便漾开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不少人面露难色。 这根本没指名画山画水还是画花鸟虫鱼,算什么考题?苏棠也头大,出题人怕是神怪话本看迷怔了,脑髓产生了一点问题,才写下这道题面的。 她记得,须弥是佛教的说法,最通俗的解释是一座山,神住的山。往大了说须弥是诸山之王,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三千世界,尽在微生……苏棠觉得往这个思路想太扯了,短短一个时辰她也表达不出如此高深的理念。 作画是抄不来的,能画到什么程度便是什么程度,因此随便看周围也不会被制止。她环顾四周,果然大部分人画的都是山,可她又想,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画山,又怎么和须弥扯上关系,说它是武当山太行山也行啊。 佛教典故她曾翻看过,依稀有印象,须弥山是护法神帝释天居住的地方。帝释天……是个一言难尽的神。他容颜绝美,男生女相,在寺庙中常常是少年天子的形象。他惩恶扶善,护持佛法,最初两世都因行善积德而功德圆满,升作天帝,又因为杀生恶业堕入畜生道,第三世甚至下了地狱。 这样随心所欲的善恶观,令苏棠想到一个人,准确的说,是那天洪帮营寨外,满身血向她走来的白衣人。 有想法她便开始落笔了。有一点与她所料不差,场上大多数人都直接以重色晕染,大开大合的粗放画法。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作细致精谨的勾线,而且万一手滑出错,也好点染色彩糊弄过去,不会显得太扎眼。 苏棠不疾不徐开始勾线,每一步都细腻到位。左右的人时不时投来看笑话的目光,这么精雕细琢的确更出彩,更容易脱颖而出,可时间到了没画完不也是白搭? 但没过一炷香的时间,大家纷纷变了眼神,她的线条炉火纯青,稳健又流畅,有些人哆哆嗦嗦才画几根线条、或是浓淡晕糊了,苏棠这边已经勾勒出大半轮廓,大局初定。 时间的确不够用,但她的手速完全够用,有精益求精的资本。 曲秋意就在苏棠相邻的左侧,见她技法纯熟运笔如飞,咬紧了嘴唇,待姜大人离场后,立刻和段贺文暗中对了眼神。 v第五十二章 她时而画几笔,时而注意苏棠的动作,见她正在晕染最右端的云烟,离自己较远,便不动声色靠近了去,袖子轻轻一拂,几支极轻极细的勾线毫笔从桌面啪嗒啪嗒掉了地。 苏棠听见这几声清脆的声响,回过头往地上看,一双脚碰巧也走过来,靴子「刚好」撵在她那支狼毫笔上。 「啊,我的——」 小小一声惊呼,让周围目光纷纷聚集而来。 段贺文淡淡看她一眼,这才抬起脚,将散落的几支画笔一一捡起来,没说还给她,反倒是不疾不徐左右端详。 苏棠见其中两支笔头都被踩扁了,心疼不已,那可是她花大几十文买的啊!而且是用来雕琢人物眉眼神态的,属于最画龙点睛的部分,绝对不能缺少。 「这是你的?」段贺文仍然没有归还的意思。 苏棠听这找茬的语气顿觉不妙,嘴上只能先回应:「是我的。」 段贺文默默朝曲秋意那边看一眼。 片刻后,对面传来轻轻一声嗤笑,娇柔却绵里藏针的女声响起:「别人都是带一支羊毫大斗、大兰竹、长锋短锋……统共七支就绰绰有余了。你倒好,光是勾线条就用五支,排场可不是一般大呢,是不是还要找两个副手给你铺纸磨颜料啊?」 这般莫名的挑衅实在嚣张,但曲秋意是工部员外郎的女儿,家里有财有势,考生们顶多看几眼,也不敢流露什么不满。 苏棠愣神,不知她为何无故发难,说得这么夹枪带棒,却见曲秋意又是眼波一转,开口道:「段大人,您倒说说看这合不合规矩?」 段贺文沉吟片刻,淡淡点了头。 段贺文不是内行人,根本说不上各种各种画笔的称呼,但领会了曲秋意的意思,顺势附和道:「的确。试场能带多少支笔、哪些用具,公文里皆有明确规定,你这已经违反了条例,说严重点,同样是舞弊行为。」 苏棠顿时气炸了,当时条文她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只说画笔用具自备,根本没有订立得如此详细。 「我也是看过公文的,没有说——」 「难道你在质疑本官?」段贺文冷冷打断她的话,面色淡漠,没有一丝一毫动容。 苏棠本来还想开口争辩,看见他冷冰冰的眼神,忽然生出难以名状的颓丧感,喉间发堵,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明白了,这两人根本是在一唱一和,无中生有,借由头给她扣帽子而已。段大人是这里的主考官,就算找公文跟他硬磕到底也没用,他甚至可以当场添一笔细则来对抗你。因为这只是技艺者的选召,朝廷历来不重视,也没树立什么规矩,一滩浑水。 天高皇帝远,在这里就是他说了算,没人管得着,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她看着自己未完成的画,忽然觉得线条是那么惨淡,整个人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罩下,手足僵硬,再也没有力气继续。 曲秋意洋洋自得,手上细细描着一颗青松,嗓音更尖利几分:「历届考选都是天子下达旨意,段大人不过是兢兢业业按规矩办事,你若不服,去和皇上理论呀?不过提醒你一句,说话别像方才那般口无遮拦,藐视皇威……可是死罪哦。」 苏棠咬牙,把画笔捏得死死。 她哪有可能见到皇上,还拿这种事跟皇上理论?曲秋意根本就是在耍流氓,搬皇上这尊大佛来堵她的嘴。 「依朕看,藐视皇威……说的不就是你自己?」 金玉质地的嗓音从大殿后方缓缓传来,平和温润,却不怒自威。 试场上瞬间静若无人,考生们纷纷回望,面色茫然,只见右侧屏风后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影子,侧影被灯火映在绢纱屏案上,身姿挺拔,气韵高贵。 曲秋意也愣了愣,屏风后的影子竟自称「朕」?开什么玩笑,皇上连科举会试都极少去,有闲工夫跑这来? 段贺文一开始被吓住了,脸色白了白,马上又恢复镇定。他官品不高,极少有机会见到皇上,辨不出身形声线,但似乎也没什么必要,皇上怎么可能会来这种地方? 所以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 此时,姜大人也跟着侍卫从外边返回。他原本只是巡巡场子就走,怎知刚到书院大门,忽然被几个禁卫截住,说上边还找他有事,只能云里雾里跟着回来。 一路上他还想不明白,能差使禁卫的人就那几个大人物,会是谁来了?心中翻来覆去过滤好几遍,也寻思不出答案。 待看清屏风后男子的面容,姜大人登时刹住脚步,他万万没有料到就是最不可能出现的那个人! 姜大人当即摆正了身形,恭恭敬敬鞠躬做长揖。 「老臣不知皇上来此地,怠慢了圣驾,请皇上赎罪!」 听姜大人一口一个「皇上」, 又诚惶诚恐地行这般大礼, 试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段贺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曲秋意身子一颤,手中毛笔掉在画纸上,墨迹糊了一片。考生们则面面相觑, 任谁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场上已经没人有心思画画了,反应迅速的当即跪下, 慢半拍的也随大流纷纷跪下。 偌大的学堂里乌压压拜倒一片, 齐声道:「参见皇上。」 曲秋意苍白的双唇开阖几下, 最终,颓然跪倒在人群里。屏风后那道沉静的影子几乎给人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感, 她瞬间手足僵冷,薄唇紧抿,几乎咬出血来。 段贺文官位低,同样只能行跪礼, 此时手脚膝盖都是软的,也根本站不住。他低着头,双手止不住颤抖,完全不敢相信皇上居然真的来了?! 屏风后的人同姜韬示意苏棠的位置, 平淡道:「姜大人去看看, 她带的画笔究竟合不合试场的规矩,可有违反考纪的行为?」 尽管姜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 也只能连连点头:「遵命。」 他走到苏棠的位置,将大大小小的毫笔仔细察验, 考虑到皇上对这位考生似乎格外关注,留意了一眼木碟上的名字,又将那副刚开始铺色的画作扫视了一遍,目光微微停顿。 构图精巧有大局观,笔触也流利,既有女子的细腻灵巧也不失苍劲厚重,完全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之手。 姜大人查验完毕,回身作揖,稳重地开口:「回皇上,苏棠所带之物并未违反任何条规。」 v第五十三章 跪在地上的段贺文把头埋得更低,脸上仿佛被扇了巴掌般火辣辣的疼。 苏棠在长桌边跪着,听见这话全身顿时一松,不真实的虚无感淹没了她,满室灯火浮在眼前,晃得人眼花缭乱。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天降救星了? 庆幸的同时,她又被一种诡异的预感包围,这皇上的声音不太自然,好像被刻意压低了……怎么,怎么听起来和方重衣有点像啊? 苏棠晃了晃脑袋,眼前眼花缭乱的灯火散去。 她心里自我安慰道:世子和皇上是兄弟,还是亲兄弟,嗓音相似也是正常的,说不定连容貌都像。 一声冷笑从屏风后传出:「若朕没记错……段贺文,你同曲秋意的父亲可是同窗好友?倒是一点也不避嫌!」冷玉般嗓音掷地有声,令人胆寒。 段贺文惊得抽气,哆哆嗦嗦道:「臣、臣也不知道这里有相熟之人,臣只是听从宋侍郎的调度来这里监考……对,考务俱是由他来安排的!」 苏棠暗暗嘀咕,这是开始甩锅了? 姜韬为官已有三十载,资历比段贺文深得多,一来二去也大致明白来龙去脉。他心中不免感叹,此时段贺文再推卸责任也无用,他,连同那曲姑娘的父亲,头顶的乌纱帽必定是保不住了,这还是最轻的。今日圣上不知怎么的,尤为震怒,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段贺文横行不法,以权徇私,即日起罢免礼部司务一职。至于考务调度由谁负责,有没有包庇偏袒之嫌……涉及此事的官员一个个排查,不可有半点轻忽。」 皇上身边随行的官员和姜大人齐齐拱手:「是。」 苏棠一动不动跪着,心里却松了口气。 真好。 唯一一点遗憾的是……那几只勾线笔坏了,只能将就用别的。她望着被踩烂的笔头,默默叹气。 「笔可是用不成了?」屏风后的影子忽然发话。 苏棠一惊,好半天才意识到皇上是在和她问话,摆正了姿势道:「回皇上,是的,不过用其他笔替代也……也可以。」 那影子并未回应,只是又转向姜韬:「她缺的那些,书院中可有?」 姜大人忙道:「自然,自然,都是常用的画笔,老臣这就差人去取来。」 皇命如天,没转眼功夫,各色毛笔就蹭蹭被送来了。 但苏棠比刚才更头大,这些画笔比她准备的更齐全不说,还都是崭新的,贵了好几个档次,少说也要三十两银子。 「民女用不起啊……」她愁眉苦脸低声碎念,这皇上估计是一时好心,随口一说道,事后八成也忘记了,谁知道书院会不会找她要钱?起码要皇上亲自开口确认这是送的,送的! 那道影子静默着,良久,传出若有似无的低笑。 「无妨。」 苏棠的心宽了一宽,只等皇上开金口说送她了,怎知温润似玉的声音又道:「不过,倘若你真的榜上提名,有机会官拜翰林,这笔银子还是要从俸禄里扣的。」 「……」 苏棠僵住,这什么皇上,怎么如此抠门?她不要这笔也可以的啊,这不是强买强卖么? 嘴里不自觉抱怨了几句,屏风后随即传出声音:「你说什么?」 她一个激灵,赶紧道:「民女说,多谢皇上的恩典和鼓励,民女一定努力考取,回报皇恩。」 「嗯。」影子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跪在一旁的曲秋意心绪翻腾,怨恨不已。这皇上分明是留意上苏棠了,刚才说不定就是在打趣逗弄她呢。曲秋意容貌出众,从小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因此心气比旁的小姐妹都盛些,看不上那些来求娶的平庸男子,一心只想嫁与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也是为了能有面圣的机会,才参与了这次的选考。可在苏棠面前,她心中头一回滋生了妒意,身上的光彩仿佛都被吸走了,那般明艳把自己衬得和白纸一样苍白。 苏棠若真选上了待诏,再与皇上多相处些时日,怕是要宠冠六宫了吧? 「曲秋意,你扰乱考场秩序,仗势压人,取消考试资格。」 曲秋意猛地一抽气,整个人颤抖不已,几滴眼泪啪嗒落在地面上:「皇、皇上,民女刚刚误会了苏棠,一时糊涂才说了那些话……民女知错了,求皇上网开一面——」 见皇上毫无宽恕之意,她阵脚大乱,又狼狈地挪上前几步,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说着辩解的话,一会儿全推卸到段贺文身上,一会儿又扯萧月,已经完全没了章法。 考生们默然交换着眼神,纷纷摇头。 「即日起曲家外放岭北,不得再踏入京城。」哭求越是凄然,屏风后的声音反倒越冷淡。 姜大人见皇上面色铁青,不由地连连叹气,你爹官位都保不住了,你还在这狡辩个什么?这下好了? 他低声对身边的属下吩咐道:「把人带走。」 两个巡考的官差上前,拽起曲秋意的胳膊,将人拖出了考场。 哭泣的女子还在抽噎呢喃,皇上已经完全不再理会。 姜大人笑着迎上去几步,问:「皇上可还想去棋艺那边巡视一番,或者到对面临风楼小坐片刻?」 「不必了。」男子低低回应了一句,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 姜大人点头意会,留在原地深深作揖:「恭送皇上。」 满场考生也跟着道:「恭送皇上。」 苏棠抬头往高台上望去,不甚明晰的身影竟在她面前停了步,彼此离得很近,不过一丈的距离。隔着屏风,她仍能感受到那人的威严气息,令人不由地心生畏惧。 v第五十四章 片刻后,他才缓缓往大门外走去。 临到门口,她也只能看见皇上的背影,身披夔龙纹暗玉色披风,尊贵无匹,仿佛把周遭的光华都吸了去。 圣驾的队伍行至庭院,打头的侍卫往试场回顾了一眼,低声同主上说道:「世……皇上,可需要交代他们关照苏姑娘?」 夔龙纹披风的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岂不是辱没了她的实力?回头她怕是会怨我的。」 侍卫点了点头,内心却不以为然,苏姑娘怨您的还少了么? 试场上,考生们见皇上走远,纷纷开始探头探脑,甚至同旁桌窃窃私语,冻结已久的气氛终于一点点融化。 「都安静些,专心作画。」 姜大人送走了皇上便回头维持秩序,还去前方高台多燃上一炷香,把方才耽误的时间补上。 段贺文已经被罢黜,他只能临时顶上考官的位置。 苏棠也起身,继续画画。她现在的心绪颇难讲,皇上连身形都和方重衣很像,果然是兄弟么…… 她记得方重衣中毒时,嘴里喊的是「母后」,难道他们还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苏棠觉得不能再细想了,这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勾完线,铺了底色,画作已经初现端倪,她精神放松了些,又陆续回想起佛教典故中关于这位守护神的记载。 帝释天虽是天神,却不禁七情六欲,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女人和抢女人……身边有亿万个妻子。 后来看上了阿修罗族的公主,还把人给强娶了。因为拥有绝美的容颜,这被抢来的亿万个妻子不但不恨他,反倒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强娶。 苏棠想到这里,猛然对上画中几分神似方重衣的眉眼,一个激灵,产生了「我到底在做什么」的混乱和恍惚。 强娶是不可能的。 世子那天亲口答应放她走,怎么会反悔,说不定早就把她忘了。 她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专心致志描摹画中人。 错金博山炉中, 细如银丝的紫烟徐徐上升, 又不着痕迹溢散在文极殿暖阁之中。 皇上微抿一口茶水, 修长手指将莹洁如玉的茶盏轻轻放下,这才不疾不徐回过视线,打量桌案上叠放的画卷。 本次翰林画待诏招考的前十名。 阅卷流程倒是和科举大致相同, 由礼部侍郎、大理寺少卿、翰林院编修等八位官员轮流传阅,以优异程度批注圈或者叉, 最后将圆圈数统计, 排列出名次。 皇上直接挑出了第一名, 揭开绛丝缣帛装订的卷面,大胆恢弘的浓墨重彩几乎要从宣纸上跃然而出, 撞进他眼里。 ——是宝相庄严的天神,金辉普照,悲悯众生,微红龇裂的眼眸中却隐隐透出暴戾之色, 已是堕魔的征兆。欲念痴嗔、五蕴成执……无一不是人心的种种贪婪与矛盾。画的是高高在上的守护神,一笔一划勾勒的却尽是世道人心。 由此以小见大,又暗合三千微生之意,非常扣题了。难怪翰林庄大人在批阅时, 还特地留下了一句「心有丘壑, 落笔千秋」。 皇上揭去卷面左侧已裁开的密封,簪花小楷书写的名字显露出来, 字迹清丽又柔婉,几乎令人无法将它和如此磅礴的笔风联系在一起。 苏棠。 也无怪乎那些大臣们揭名时, 会如此惊讶,这等功力本以为是民间的哪位大家,谁知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 皇上大致翻阅了一下评分,其他画卷上都是圈圈叉叉,只有苏棠是八个圈一致高分通过的。 「这画中之人……倒是有几分像你。」皇上不紧不慢端起了茶盏,却也不饮,只是用杯盖耐心拂着水面上的茶叶。 空气很安静。 自古很少有君王说完话没人捧场的,皇上有点不满意,若有似无往旁边扫了一眼。 黑漆紫檀木长桌上安放着古朴的七弦琴,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错落在琴弦之间,偶尔拨弄出不成调的音节,玄色底暗金云纹袖袍无声滑过桌檐,垂落在细竹簟上。方重衣神情木然,正在轻轻旋动琴轸,给这张七弦琴定音,手上动作一丝不苟,好像很专注,目光却是轻轻浅浅浮着,游离在眼前的虚空里,仿佛没有聚焦似的。 对皇上的话更是半点反应没有。 皇上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素来是知道的,方重衣焦灼或混乱的时候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给琴调音。大概是天赋异禀,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也不需要根据音阶反复推敲和对比,随便一个单音,或高或低了,该是什么调子,他仿佛生来就心中有数,调出的音准毫厘不差。这一点,大概连天底下最优秀的琴师都比不上。 皇上曾经想,即使哪天他隐姓埋名,当个调琴的手艺人也是不错的。 可眼下他不只是调音,连琴轸琴弦都拆了,眼看就要将琴五马分尸。 这是魔怔到了什么程度? 皇上叹气,平静地提醒:「那是朕的琴。」 对面的人仍然无动于衷,仿佛不只是眼睛不好,还聋了。 皇上放下了茶盏,微微一笑道:「你还活着吗?」 「像我?怎么不说是像你?」方重衣终于开口了。目光仍然虚浮着,不知想些什么能这么迷迷瞪瞪。 皇上回想一番才发现,原来方重衣的思维还停留在自己上上上一句话,不禁有点心累。 「非也,朕说的像,在于‘神’而不在于‘形’,况且苏姑娘又没有见过朕。」 v第五十五章 提到苏姑娘,方重衣目光动了动,略略回神后,开始低头专注地摆弄琴。 摆弄了一阵,低低的声音犹疑问:「真是她画的?」 「自然。」皇上见人恢复正常,如释重负般松口气,平和的目光朝大殿方向看了一眼,「考生们已经到齐,苏姑娘现在必然也在外面,你——」 「我不去。」他心不在焉,淡淡答道。 「……」 皇上面无表情:「没说让你去看她,以及不要再打断朕的话。你看望完母后,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方重衣不为所动,将琴能拆的的部件一一拆卸,复又仔细装合好,重新开始调琴。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丝弦,随着音调一点点契合归位,脑子里清明了许多,也安定许多,整个人仿佛一觉睡醒,神清气爽,思路也通畅了。 调音完毕,方重衣覆手合住微颤的琴弦,长舒一口气。 再起身时,那双眼睛已经有了神采,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 「我用你的身份出去看看,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他眼中含笑望着皇上,「皇兄在这里稍等片刻,千万别出门,否则整个文极殿怕是要变鬼屋了。」 说罢,就大步流星往门外走。 皇上:??? 「方才不是说不去的吗?」 方重衣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迟疑问:「我说过这话?」 见亲哥脸色不大好,他仔细地想了想,干咳一声道:「应当是无意说的,做不得数,你别见怪。」 皇上轻笑,倒也是不急不恼,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之前算是两不相欠了,如今你又要顶替,条件呢?」 门口的身影顿了顿,低声说:「听闻东令阁的刺客又有动作?这次我替你全部解决。」 皇上不动声色挑起眉峰,这话说得倒是轻巧。那些前朝余孽行事阴毒诡谲,屡次作乱,这么多年来折损了无数死士,也未能彻底将他们斩草除根,你竟敢如此轻易夸下海口? 他并不言语,目光悠然望着离去的人,眼角眉梢仍挂着柔和的笑。 方重衣出了暖阁,将房门轻轻合上,顺着走廊径直往大殿方向走。暖阁附近的宫人都被屏退了,他拐过一条短道,踏上楼阁之间的飞廊,才陆续看见些来往的宫女。 「皇上。」路过的宫人见了皇上,纷纷行礼。 方重衣挥手免了,目光一动,又微微停步,问:「考生们可是到了东殿?」 为首的宫女沉稳答:「是,已经齐了。」 他淡淡点头稳步往东边走去,玄底鎏金纹的衣摆翩然扬起,越发衬出清贵优雅的身姿。 从檐廊拐角入了半露天的侧殿,太监宫女们齐齐行礼,其中有一人上前,低着头替他接下氅衣,檐下侍立的宫女无声推开殿门,动作皆是小心谨慎,大气不闻。 殿门内是笔直宽阔的长廊,地上铺绛色菱格纹软毯,寥寥点了几盏灯,光线柔和。殿内烘着炭火,恰到好处的暖意,夹杂玉兰的馨香。 他一路缓行,至正殿右侧的廊道,停下步子。 织雪如意锦的重帘后隐约可看见东殿内一排排金色地砖,明黄灯火倒映在上面,莹然的光轻轻流淌。方重衣轻车熟路,后退一小步,隔着紫檀木镂雕花梁,正好看见在殿上等候的考生。 顺着左列的人群一路扫下去,他的目光在第七的位置骤然停顿,连呼吸都微微一紧。 多日不见,她有些变化,也许是因为场合隆重,穿着正式的深衣。衣襟一丝不苟,添了几分干练感。沉水青的料子稍显厚重,旁人穿着都愣头愣脑的,她却更显明艳绝伦。 在侯府时都穿层层叠叠的雪纱襦裙,缠枝纹的,小团花儿的,拖曳的轻纱总在记忆里摇晃,连同那天迷境中的温香软玉,一道在他的梦里纠缠。 苏棠虽然老老实实低着头,却忍不住四下张望,那双眼睛依旧湛然清亮,骨子里透出的灵动。 看来离开他的这些时日,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好,甚至比之前还要好。 果然是半点没把他放心上。 方重衣眼中郁色又加重几分,静默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身上,执念似的,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过。 侍立在廊道两侧的宫人们都有些胆战心惊,不知为何皇上这般不悦,直到奉菜的一队宫女从拐角走来,才冲淡了当下凝重的气氛。 方重衣眼神微动,低眉将乌木托盘上细细扫过,问:「给他们的?」 领头的女官福了福身:「回皇上,是考生们的午食。如意酥,春绿银丝面,瑶柱豆腐汤。」 听是瑶柱,他不易察觉地皱眉,沉声吩咐道:「苏棠的那份撤下,换金玉羹,用枣蜜熬。」 女官一怔,但圣意又岂是她们能妄加揣测的,即刻应声道:「是。」 苏棠站在队列中,眼睛安分地盯着地面,不知为何,她老觉得哪里有一道阴魂不散的黑影静静注视着她,怪渗人的。 听说圣上正在审阅他们的试卷,稍后女官便会安排考生轮流面圣,最后公布名次和具体官职。 但这一「稍后」……便让人等了足足近一个时辰,苏棠住的宅子离皇城十万八千里,卯时天不亮就赶着出门了,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 现在看来,中饭也没得吃了。 正在懊丧,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宫女们从侧廊鱼贯而出,一水的温柔娴静,还端着赏心悦目的瓷碗瓷碟子,看着像是送午饭来的。 v第五十六章 一寻思午饭吃的就到了,苏棠内心很是感动,宫女小姐姐们在她眼里也越发柔美可人。 其他宫女率先去布置饭菜,打头的女官笑着和考生们交代了几句,便带领所有人去偏厅用饭。苏棠按捺着喜悦跟去偏厅,不曾想一进门就被浓郁的腥鲜气冲着了。 是瑶柱?她心底一沉。 以前住在兴余村,没什么机会吃海鲜,后来到了侯府才第一次吃到瑶柱粥,结果没想到竟过敏了,脖颈上手臂上全起了红疹,又痒又痛,还发低烧。那几天方重衣似乎很是嫌弃,让她回自己的小卧房去睡觉,好了再出来。 从此苏棠便对瑶柱敬而远之。 偏厅内是排列的红木长桌,每个人的午膳被顺次摆放好,揭了盖子。她路过别人位子时顺便一瞧,果然是瑶柱熬的汤羹。 汤清色亮,看着很诱人,但吃这玩意对苏棠来说等于吃苦头,再美味也消受不起呀。 可午膳是皇上亲赐,不吃,会不会被当做抗旨?万一皇上这会儿心情还不好……直接降罪于她怎么办? 苏棠一路愁眉苦脸,走到自己座位上,却惊喜地发现她这份是金玉羹。 金玉羹是名贵菜肴, 她也是在侯府吃夜宵时才知道的, 以往每逢有金玉羹的时候, 她都会暗喜。鸡肉嫩而不腻,板栗香甜,山药绵软, 炖煮后汤羹如金似玉的,咸鲜爽口。有经验的大厨, 通常会再勾些霜糖提升鲜度。 苏棠舀了一勺汤羹来吃, 居然还不是直接加的糖, 而是蜂蜜的味道,多了份清润的花香, 跟当时在侯府吃到的很相似。 不是瑶柱,她总算松了口气,有滋有味吃起来。 用过午膳,大家又回到殿上。莫约一炷香的功夫后, 又一个面生的女官从殿外走来,朗声道:「古奉宣,阮青,谢力, 请随我过来。」 被喊了名字的三人从队伍中走出, 诚惶诚恐施了个拜礼,跟着女官往大殿深处行去。 吃饱了的苏棠有力气等了, 可过了半个多时辰,也迟迟听不到女官喊自己的名字。看着其他人一批批被带走, 到最后剩寥寥三人,直至只剩她一人…… 苏棠满脑子都是问号,这什么情况? 女官又回来了,苏棠看着人远远走来,心道这次横竖没别人了吧? 她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女官身上,跟着人由远及近。 女官倒是不慌不忙,客气地点了点头,才徐徐开口:「圣上有些急事,先行离去了,交代苏姑娘这边由太后评定。」 「……啊?」 太后? 怎么这么巧轮到自己就有急事了? 她还没转过弯来,女官柔柔的声音又飘进耳朵里:「随我来吧。」 苏棠没法子,只能跟着人往大门外走,殿外是空旷宏伟的广场,汉白玉华表柱矗立在四方。她随女官穿行而过,拐进西边一道长巷,长巷过后是花红柳绿的园林,走到尽头,入目是一片水榭楼台,游廊曲折繁复。就这样不知绕过多少殿宇和亭阁,走进一座小花园后,前头领路的女官终于停了下来。 尽管苏棠有些路痴,也明显能感受到太后住的地方很偏远,周围也越来越僻静了。 也许是看出她的疑惑,女官笑着解释道:「太后身子不大好,喜静,所以年初便搬到凤延殿来了。」 「嗯。」苏棠点点头,心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劳心劳力负责这种闲事呢? 花园里,海棠、木槿、茶梅等都盛放得正好,一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午后艳阳洒落大地,蜜糖般的光泽流淌在花海之上,添了几分醉人暖意。 穿过花圃,她跟着踏上正殿前的大路,汉白玉铺就的地砖,道路平坦开阔。走进书有「凤延殿」大字的宫门,一路穿行到了内苑,眼前便是黄琉璃瓦歇山顶的殿宇,门前有一对铜鹤。 侍立在庭院外的女官见她们已到,相互会意后,便提前往殿内通报。 两人在原地等候了片刻,女官又示意苏棠跟上。她低着头,跟女官入了正殿。一路上,她步子都迈得很轻,暗暗提醒自己待会儿说话要轻声细气点,既然太后最不喜吵闹,她一定得谨慎再谨慎,不能在这里栽了跟头。 女官止步,对端坐在红木嵌螺钿矮榻上的人行了一道大礼:「禀太后,苏棠已经带来了。」 苏棠垂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只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好」,声音的确有些虚弱,但威严之气丝毫不减。 女官见太后示意了,便无声退下。 气氛陷入短暂的静默,她隐约觉察,有淡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良久,自带威仪的声音放柔和了些,轻轻道:「过来吧,让哀家仔细看看。」 「是。」苏棠深吸了口气,谨慎走上前,在离凤座一丈左右的距离停下脚步。 「没关系,到哀家身边来吧。」太后的声音放得更和蔼,还带着几分笑意,仿佛只是左邻右里家慈祥的妇人。 苏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只能遵循太后的话,低着头往矮阶上迈去。 走到矮榻跟前,她一晃眼,余光扫到太后的衣着。一袭如意纹黛蓝深衣,镶珊瑚金钗,尊贵耀眼。 带着帝王绿镯子的手将她轻轻拉住。 苏棠一惊,完全没想到太后会这么亲昵,正不知所措,就被牵了过去。 她在太后身边糊里糊涂坐下,刚沾上宽阔舒适的矮榻,便蓦然清醒了过来,顿觉如坐针毡芒刺在背,太后这这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待她如此亲近? 「好孩子,抬起头来,让哀家瞧清楚些。」 苏棠云里雾里的,只能抬头。 太后仔细瞧了瞧,眼中的惊喜和诧异也更大,良久,叹了口气,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哎,是个好姑娘,真好看……」 v第五十七章 苏棠闹不清这是哪一出,只好冲她讪讪一笑。太后面容的确缺乏血色,带着若有似无的病气,但看起来心情很好,因此精气神还不错。 「太后想看我画什么?」苏棠小心翼翼试探着问。 太后一怔,仿佛才想起这档子事,爽朗地一笑:「画朵花儿吧。」 「……」 她头上冒了些汗,不过看得出太后今日的确很开心,便又小声问:「太后想要什么花?」 红木束腰花几上正好摆了几株白菊,盛放如锦,太后往旁边看了一看,不假思索道:「菊花儿吧。」 苏棠又是一头汗,面上平静地点头:「是……」 殿上已经摆好了桌案,纸笔颜料也早有女官布置好了,苏棠起身回到桌案边,提笔开始作画。 花卉是平日练手打基础时常常画的,对她来说不需要费什么心思,轻而易举。但她也知道,书画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有时候防不胜防就犯了忌讳,如今在宫中更是需谨慎。回想太后的要求,说画「一朵花」、「菊花」,也就老老实实在大幅白纸上画了很大一朵菊花,起码不出错。 光秃秃一朵花,没法谈什么构图,为了画面不空洞,她只好铺些虚淡的云烟水色。 没一盏茶的功夫苏棠便画好了,她带着画纸到太后身边去,轻轻放在面前几案上。 「……太后觉得怎么样?」苏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太后满脸都是慈爱的笑意,连连点着头:「喜欢。」但那目光完全没从她身上移开过,根本不是看着画儿。 见苏棠一头雾水,神色还略带惶恐,她又煞有介事将画来回瞧了几眼。 「好看,画的好。」 此时,正巧有宫女送了些精致的点心来,一一摆在案上,金丝酥芙蓉糕雪松糕等,晶莹喜人。 「饿了吧?先吃些东西,没关系的。」 「谢太后。」 画画这一关过了,苏棠也松了口气,拿了块最小的酥饼细细吃起来。 太后瞧着她吃点心,心里是真的越看越喜欢。近几年,每每想到方重衣那古怪的性子,乖戾的行事作风,她就叹气,为了这个儿子的亲事也是操碎了心。她也知道,是以前在一些事情上亏待了他,但没办法,孩子已经长歪了,如今只能尽量弥补。 太后考虑过,方重衣是先皇的子嗣,却被秘密养在侯府,名义上只作为世子,这层身份首先不能为外界所知。得找个离得远的、与皇室没有势力纠葛的家族,京城里这些皇族宗亲、世家贵族首先就得排除了。 往细了考虑,这儿媳妇的人选更是难上加难,姑娘性格若是太面了,降不住他,日子久了说不定还会抑郁成疾。性格若太刚硬了也不行,方重衣哪是个省油的灯,一旦吵起来,谁也不让谁,后果难以想象。 眼前这位邻国公主竟是最合适不过了,聪慧又大方,看着娴静,骨子里却有份灵巧和韧劲,说不定就能以柔克刚,制一制他张狂的性子。 之前,侯府陆续有风声传来,太后隐约也知道,方重衣已经惦记上这位姑娘了,否则怎么会专程在今日入宫? 苏棠吃完了一块点心,见太后若有所思,目光似落在她身上,又像在考量什么与眼前不相干的事。她不便贸然打扰,便又拿了一块金丝糕,细嚼慢咽打发时间。 「来京城之前,你都是住在哪儿?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头?」 太后已经收回迷蒙的目光,重新注视她。目光慈和又心疼,语气也是嘘寒问暖的。 苏棠一怔,心中有什么东西稍稍触动,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在殿上跟太后大倒苦水,便把之前流落到兴余村的事简要说了一说。 「哎……」 尽管她已经尽量淡化了,可太后听完,仍是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父母也不在身边,还被些腌臜小人给算计……」太后拉过她的手,细细看着,良久目光又微微一动,「若你父王……若你父亲和母亲不日后便能来看你,可还开心?」 苏棠睁大眼睛,错愕了半晌,不知太后怎么忽然提到这些。 「我……我很久没见过他们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尽管她记忆甚为模糊,一提到父母,梦境里的影子又清晰萦绕在眼前,余下的话不自觉哽咽在喉间,难以名状的酸楚堵得她心慌。 「好好,没事的。」太后体察到苏棠的局促,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时候你还小,很多事必定都记不清了,没关系,一切都会慢慢好的。」 苏棠平复了一会儿,抬起眸子,小心翼翼开口问:「太后可是有民女父母的消息?」 太后笑了笑,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淡淡说:「哀家这里是有些音讯,再过些日子,他们应当就要来了,放心吧,哀家自会安排你们团聚的。」 苏棠点点头,不便多问了。 她心里狐疑,为什么太后对她如此关照,难道与失散的父母有关? 翰林的考选名次一放榜, 便轰动了整个京城。画待诏第一名, 赫然是一个姑娘的名字, 苏棠。 一时间,这位翰林苏待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聊得最火热的话题。吃瓜群众的想象力都是无穷的,传闻几经转手后, 在三天之内就变得面目全非。据说这位苏姑娘能左右手并用,嘴里还叼一支画笔, 面圣时, 一炷香时间能同时完成八幅佳作, 一笔一划之间动作翩然,画笔舞得如同虎虎生风的长剑。还有人说这位苏姑娘貌若天仙, 姿容胜雪,男子提起来一脸神往,女孩子则一脸艳羡,但更多的是自豪。 庆朝女子地位不低, 女官也是不少的,但大都集中在六局,此外还有些女捕快女县官,九寺中也有少数女性官员, 但说到翰林, 却是头一次出现女子的身影。 因此,这件事还带动了一个风潮, 人们纷纷送自家闺女去学画,不少书院开始扩建学堂, 连带着卖文房颜料的商铺都红火了好几倍,苏棠从前那些画作更是水涨船高,从几百文一下子涨到几百两。 然而整个京城越是热闹,苏棠本人越是感到凄凉。几百两……以她目前的身价,随便画几幅就可以把欠唐音的债还上,可自从入翰林第一天,她便接到最重要的一条严训。 不准接私活。 苏棠想,不接便不接算了,好在有俸禄可以弥补,谁知发俸禄那天,同僚们都高高兴兴去内侍省领了银子,只有苏棠被告知,她还倒欠国库五十三两。 这笔欠款正是考试那天,皇上赐给她的那几只画笔。 v第五十八章 账房里,负责发放俸禄的姜簿记哗啦啦打着算盘,手指如翻花,眼睛不抬道:「苏待诏原先欠五十九两,俸禄是每个月七两,上边儿特意交代过,每个月拨一两银子给苏待诏买米买油,免得挨饿,因此最后还欠五十三两。」 她万万没想到皇上当时竟不是戏言,真一本正经要记她账上,还特意交代了内侍省…… 这什么扣门皇帝! 黑心! 苏棠很忧郁,本以为熬出头了,没想到落入了更大更深不见底的坑。 说起来,自她入翰林以后,根本没见过皇上的面,最重要的职责就是陪太后。可太后常年病着,有时候需要静养,便很贴心地提前告知她不用去了。因此苏棠每个月也只有十几天往宫里跑,平白多出许多空闲时间。 俸禄遥遥无期,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卖字画赚钱,她左思右想,只能约唐音出来,把这件事先跟她说说。苏棠是个老实人,别人欠她钱她倒还无所谓,可她一旦欠别人钱,心里那是怎么都不舒坦,好歹要和唐音说清楚,自己不是故意拖欠。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苏棠带唐音去通和街街口一家小饭馆,考待诏一事,若没有唐音从旁鼓励,她是抓不住这个机遇的,自然是要请人家吃顿饭。这家小店名叫轩味坊,菜色不错,门面也过得去,是两层高的飞檐小楼,最重要的是价格实惠,她承担的起。 中午的通和街最是热闹,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眼下已经到了饭点,饭馆大堂里人声喧嚷,热情的小二端着菜肴在酒席之间灵巧地游梭,客人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二楼雅间却像落了一层冷霜,气氛凝固到冰点,仿佛另一个世界。扫地的伙计轻手轻脚,没扫巴掌大一块地,已经累出了一身汗,偶尔碰到桌子柜子,弄出点细微声响,他自己先怕得抖了三抖。上茶水的小二也满头是汗,在包间外深吸了口气,才低着头进去伺候。 他们这巴掌大的小馆子不知怎的,引来了神秘的大人物,包下了整个二层不说,还里里外外安插了侍卫。 雅间内,连环锦绣纹纱幔在茶几和房门间隔出了一条过道,灯火晕染在静谧的空间里,纱帐上衬出温雅挺拔的侧影。 侧影慢条斯理抿了口茶,随即,清冷似玉的男声响起:「她到了?」 「是,苏姑娘和唐姑娘一起来的。」韩蕴守在垂帘外的过道,恭谨地回应,偶尔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那道威严而沉寂的身影。 男子静默了片刻,放下茶盏,转头往窗外细细凝望。 韩蕴隔着纱帘看见主上如此,不禁摇头,心道您又看不清,张望有什么意义呢? 「去安排。」低沉的嗓音又从垂帘内传出。 韩蕴收回视线,点头道:「是。」 苏棠和唐音来得早,占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角落里很安静,不一会儿,点的菜也陆陆续续上齐了。 唐音夹了一块鱼肉,专心致志地吃着,苏棠却是心不在焉,酝酿怎么开口。 后知后觉,她发现唐音不像平日那样睡眼惺忪精神不振了,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也淡了许多。 「阿音,看来你最近把话本戒掉了?」苏棠打趣她。 「还不是因为要去——」说到这里唐音突然卡壳,紧接着猛地呛了一口,脸都变红了。 「你慢点吃,慢点吃。」苏棠生怕她被鱼刺卡到。 唐音清了清嗓子,不呛了,脸颊的红晕却不减。 「因为之前欠某人人情,要帮他做点事嘛,就没时间看话本了。」唐音脸色悻悻的,加上脸红,表情就变得极为复杂微妙,「你知道他多过分吗,今天要交个什么账目,明天帮他誊抄什么文书,不知道多难伺候……」 苏棠自然能猜到她指的是沈瑄,面无表情捧着茶杯,心想:男人的心都这么深不可测吗,在意一个人却要拐弯抹角针对她,一旦被他惦记上,好像有点倒霉啊…… 不过侯府那边已经沉寂很久了,方重衣仿佛从未出现一般,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看来当初的确只是看她不顺眼而已,过了那阵也就忘了。 想到这,苏棠生出一阵惘然的恍惚,茶水的雾气苒苒弥漫,模糊了她的面容。 「不过还算有耐心,一直在旁边手把手教我,有空了还会做些简单的点心给我吃……」唐音说到这,忽然眉飞色舞起来,「我都没想到哎,他居然会下厨的,虽然手艺生疏了点,不过也算难得了。」 苏棠扑哧一笑,没想到沈公子还有这么贴心的一面,调侃道:「是不是被感动了?」 「得了吧,我才不会……」 唐音急着要反驳,被旁桌洪亮的男声打断。 「五十两?贵到姥姥家了吧!那无双公子再神通也不是皇帝老子,你凭什么坐地起价?!」灰布衣汉子气得冒火,捋起了袖子。 蓝衣书生一脸鄙夷:「呸,没钱就算了,磨磨唧唧个什么?这请帖千金难求,我也是没办法去才想转手的,你不要,多的是人挤破头想要!」 苏棠一眼认出那蓝衣书生,叫齐桂,从前也在西市摆摊,两人摊位相邻,没生意时便会闲聊,也算是老熟人了。 「无双公子?他们说的不就是下月初十的书画比试么?」唐音喃喃道。 苏棠拿了块点心边吃边琢磨,内心异常的不解,问:「无双公子是什么?」 反复听他们提到这人,言谈之中还饱含敬意,看来似乎来头不小。 想着「无双公子」这耐人寻味的字眼,她又忍不住吐槽:「取这种名号,这人得有多自恋啊?夸自己举世无双呢?」 二楼雅间里,端起茶盏的手停了一停,又默不作声将杯子放下。韩蕴从旁瞧着主上不声不响的侧影,暗暗捏把汗。 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敢揶揄世子爷的名头。 世子在外走动的身份多不胜数,但这个尤为特别。 韩蕴记得非常清楚,当时,世子和皇上因为一件公务起了分歧,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从公事扯到私事,越吵越凶,其中一个还特意把门给关上了,接着吵,连他们这些最贴身的侍卫都不让进去。因为两人容貌完全没差别,那天穿的衣裳也差不多,韩蕴甚至没看出来是谁关的门。 到最后,也不知谁说了句「有我没你」,就不欢而散了。 从此但凡涉足和皇家的生意,方重衣便会专门用「无双公子」这个名头,旨在让皇上看着闹心。 v第五十九章 大堂人声鼎沸, 唐音忽然生出奇怪的错觉, 向四周张望一番, 才压低声音同苏棠道:「可不是自恋。这位公子可是京城最神秘的存在,在官家也好,商道也好, 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因此背景一直是个迷, 据说容貌也是冠绝京城, 说句无双真的不为过啊。」 苏棠对此持保留意见, 转了话头问:「那你们说的比试是……」 「下个月初十,无双公子会在琅玉湖举办书画比试, 邀请了不少有名气的文人墨客,我看啊,凡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去了,也不一定真为了什么比试, 相互走动拓宽人脉吧。沈家因为提供笔墨颜料,也接到请帖,所以沈瑄和宁欢也会去……」唐音说到这有点吞吞吐吐,她是不想聊这件事的。因为获胜者能得一百金, 若是跟苏棠说了, 就好像催人家还债似的。 齐桂和二楼对了个眼神,这才气呼呼转头, 佯装不经意瞧见苏棠这一桌,眼睛便忽地一亮。 「哎呀, 这不是苏待诏吗?如今可是飞黄腾达吃香喝辣了啊。」 苏棠心里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齐公子好久不见。」 齐桂大喇喇凑到她们这桌来,神秘兮兮道:「我这里有个赚钱的好门路,苏姑娘可有兴趣?」 「嗯?」苏棠也不讶异这番开门见山,齐桂一贯是知道她缺钱的。 「下月的书画比试你知道吧,拔得头筹者能得一百金!可惜我老家有点儿事,去不了,正巧,这请帖倒是可以转给你……」 苏棠的注意力立刻被一百金吸引去了,可猛然想起刚刚他和那人的讨价还价,又丧气地摇头:「你那帖子要价五十两,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哪能啊,咱们这么熟,当然是白送给你的了!」齐桂拍了拍胸脯,豪爽地笑道。 苏棠半信半疑,这么随随便便就送给她么? 齐桂见她迟疑,笑得直眯起眼睛,一脸贼头贼脑的模样。 「你以为我会做亏本买卖啊?第一,你的实力我最信得过,那些能涂几笔就出来混饭吃的家伙,跟你能是一个档次的?第二嘛……」他又森森地笑了,「苏姑娘如今是何许人,金榜题名,官拜翰林,连皇上和太后都青眼有加,这次的比试想必更是不在话下。咱们虽然交情好,但也丑话说在前头。齐某不贪多,你胜出了,这一百金分我一成足矣。」 苏棠听完,默默算了算,黄金比银子贵出许多,一百金的一成就是十金,相当于一百多两白银,的确比他单卖请帖赚多了。 她有点动心,又谨慎地问:「既然有个什么无双公子的噱头,这场比试想必也是高手云集……我若赢不了呢?」 「哎……」齐桂摇摇头,语气变得格外深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的确也是赌一把。既然压宝在你身上,那就是买定离手,是输是赢都交给老天爷说了算,你胜出了自然皆大欢喜,就算空手而归也就那回事儿,齐某不是输不起的人。」 对这般爽利的人,苏棠也就笑着直言:「我猜,你们最近可是在倒卖请帖赚差价呢?」 「哎呀,毕竟无双公子名头响,咱们也跟着捞点儿蚊子肉嘛……」齐桂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 既然如此,苏棠也就不扭捏了,讪讪看着那请帖,小声道:「我会尽力的——」 齐桂满脸都是笑,掏出帖子正准备递去,大堂中央忽然飘来一道洪亮的男声:「姑娘,这等比试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既然你有意前往,在下手里这副请帖倒是更胜一筹,天字号头等客房。」 「啊?」苏棠闻声转头去看,是个五官清俊的男子,玉冠束发,镶银纹宝蓝衫子,只是衣襟并非交领,而是翻领的样式,有点异族的风格。 齐桂则是满眼诧异,忙不迭和二楼对了个眼神。 唐音放下筷子,绕桌子一圈到苏棠身边坐下,低语:「为了让大家顺便欣赏湖景,比试是在一艘很大的游船上,为期两天一夜,有极奢侈的上等舱,也有条件很差的内舱,那些上好的一早就被高价收走了。」 苏棠点点头,往齐桂手上那张帖子张望一眼,是地字号,想必和客栈的房间一样,不好不差,对她来说其实足够。 「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既然有这么好的帖子,为何自己不留着?」齐桂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蓝衣公子没看齐桂一眼,径直朝苏棠这一桌阔步而来,施施行了个平礼,气度倒是从容潇洒。 「在下慕苏。」他低头,折扇轻扣在掌心里,「说来也巧,名恰好与姑娘的姓氏相合。」 此话一出,苏棠莫名觉得酒楼的温度降了降,特别是二楼,静得可怕,像结冰一样。 慕苏眼含笑意望着她,有意无意道:「而姓氏……」 「嗯,是哪个字?」苏棠被他的话带偏,不自觉就问出口了。 慕公子微微一笑:「知好色,则慕少艾。」 苏棠还未说话,忽然听见楼上传来「啪」的一声,像茶杯碎裂,但也不是摔在地上的声音,倒像是碎在手里。 雅座里,方重衣碎了一手的瓷片,指尖被划出好几道血印子,茶水顺着桌檐淌了一地。 韩蕴连忙劝慰:「世子爷息怒,当下不是露面的时机,届时上了船,怎么收拾他都行。」 一楼大堂,苏棠见楼上在扫地,心道大概是有什么磕磕碰碰,也没在意。 她寻思刚才那话的意思,知好色则慕少艾,字面意思是人长大了,懂得了男女之情便会倾慕貌美的女子,深层意思……就不知道这位慕公子几个意思了。 她迎上慕苏期待的目光,良久,面无表情点头道:「哦。」 没后话了。 慕公子面色微微一滞。 「你也是来卖请帖的吗?」唐音不解地看他一眼,长得挺好看一公子哥啊,居然也在做中间商赚差价? 在姑娘这没讨到好反而连连遇挫,慕苏面色愈发尴尬,但不久,又恢复和颜悦色的模样:「在下并不是二道贩子,也非舍己为人将请帖拱手相让,只是好友因故无法前去,便打算将他的帖子转出,刚刚碰巧听见各位正谈及此事,想来也是有缘,便贸然打扰了。」 语气倒是挺诚恳的,苏棠这边不好再挑刺,于是道:「齐公子那张已经够了,况且我们已经谈好……」齐桂还指望着她赢了赏金分红利呢,自己既然答应了,怎么能反悔? 「无妨。」慕苏和善地笑了笑,转向唐音,「多出一份帖子于在下也无用,送给姑娘后,两位便可以一同前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唐音被他这么一撺掇,立刻心动了,到时候沈瑄会去,宁欢也会去,如今连棠棠都要去,就留她一个岂不是太可怜?再说了,那艘游船是庆朝最大的一艘船,比宫殿还要宏伟,比皇宫还要奢华,她的确很想去见识见识。 「你、你真的不需要吗?卖给别人也好啊?」一说完唐音就后悔了,人家已经再三强调想「送出」,更何况他穿金戴银的,想来怎么也不会缺那点钱,自己这样说反倒失了礼。 v第六十章 「在下真的不需要,能将它交与有缘人便够了。」慕苏脾气似乎很好,永远是眉眼染着笑的模样,说着,已经差手下人送来了那副烫金请帖,轻轻放在桌面上。 「那多谢慕公子了。」唐音抿着嘴到了句谢,喜滋滋拿起那封帖子。 苏棠见比齐桂那封花俏许多,边缘还压印了烫金花纹,极为精美,也好奇地凑过去看。 「天字第五号诶……」她挑起眉喃喃道。 唐音也有点小兴奋,拽住她的手:「棠棠,到时候来玩!跟我一起睡!」 「好呀。」苏棠笑了笑,有心往旁边留意了一眼,慕苏那桌只上了茶水,桌边留守着两个下人,穿着服侍并非他们这常见的宽袍大袖,而是贴身短衣、圆领袍,袖口和襟前缀着少见的花纹,异族感更明显了。 不经意,她又对上慕公子的眼神,那人冲她歪头笑了笑,手里徐徐摇着扇子。 「在下就在天字第七号,彼此的位置相邻,正好,大家可以互相有个照应。」说的是大家,目光却是有意无意落在苏棠身上。 他嗓音浑厚,中气十足,徐徐话音在大厅回响,带着春风般的笑意。 二楼的气氛已然冻结如冰,落针可闻,开怀的笑声便显得更加清晰。 「韩蕴。」卷帘后的人影沉寂许久,低低开了口。 韩蕴听到冰冷的传唤声,立刻敛神,走上前一小步应道:「是。」 「客房的安排全数作废,改让宾客们抽签。」 「好,属下立刻着手去办……」 楼下仍有稀稀疏疏的谈话声,似乎为了什么事在谦让,方重衣凑近了窗棂仔细张望,可惜眼神差,什么也看不清。他急躁地叹了口气,蹙眉命令道:「韩蕴,你来给我看清楚!」 「是是。」韩蕴暗暗抹了把汗,也凑到窗边去看,那位「慕公子」正差使下人去找掌柜的结账,苏棠急得直摆手,又是拦又是扯的。 「回世子,那个姓慕的似乎想请客,苏姑娘有点拦不住他了……」 韩蕴刚说完,顿觉身侧的温度骤降。 沉冷的声音即刻吩咐:「去把她的酒菜钱结了!」 「可是世子……平白无故去结账,苏姑娘会起疑心的!」 「包场。」 韩蕴顿时哑口无言,看了眼方重衣铁青的脸色,缓缓点了点头。 他沉默地走出雅间,对守在门口的小二道:「我们家……我们家公子今日心情非常好,全场的酒菜钱都由他包了,劳烦你跟掌柜的说一声。」 初十那天一大早, 苏棠便收拾包袱出门了。怎知, 刚出巷子口就看见路边停了一辆轿子, 轿檐下还悬挂着五彩琉璃风铃,花俏活泼。 唐音从窗子里探出脑袋,冲她挥手, 笑得傻乎乎:「琅玉湖挺远的,我怕你一个人不好过去, 就来了。」 苏棠心头一暖, 小跑过去钻进轿子里:「你最好了!」 轿厢内有张小矮桌, 还放了不少点心,唐音拿了块眉毛酥递给她, 自己也吃起来。 「棠棠,我听说原先定好的客房都不作数了,每人上船后抽签,抽到哪间房住哪间呢……你知道么, 最差的那种就在仓库边儿上,巴掌大小,还没有窗户,里边就一张床一个茶杯, 喝水还得去楼上接。」唐音慢吞吞道。 苏棠一愣, 这下可就微妙了,要知道, 运气这种东西不会看人下菜也不会趋炎附势,万一哪位达官贵人富家公子抽到最下等的客房, 岂不是要气死? 到时候,还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倒怎么都无所谓,但有些身家显赫的大人物怕是要吃瘪了。这无双公子也真够特立独行的,难道不怕得罪人吗?」唐音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吃一面不忘递给她,「不过他神神秘秘的,别人就算想报复也找不着人……况且一上船就在人家的地盘了,你怎么反抗?只能任人宰割,哎呀呀……」 说者无心,苏棠听着却背后嗖嗖发凉。 脑袋里莫名其妙冒出个念头:这难道是艘贼船? 轿子走了越半个时辰,才到琅玉湖边的码头。 码头地势偏低,苏棠自高处的马路往下看,湖岸边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宾客们分成两条队伍,一直延伸到游船的入口,入口的平台上摆了两个乌木箱子,分别有侍者把守。 她和唐音挽着手排到队伍末尾,再往前仔细一看,木箱子后方还竖了一块告示板,挂着密密麻麻的客房门牌,从上自下依次是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以及更差的内舱等等。每每有人上去抽完签,侍者便取下与签对应的门牌。抽签这种事好比赌博,因此场上时而听见惊喜的吸气声,时而听到唉声叹气,甚至哀嚎。 一个短袍革靴、侍从模样的男子在人群中迅速穿行,和搂着美人儿的贵公子低声禀报了几句。那公子听完后回头,往苏棠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将美人儿挥挥手打发,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襟,从队伍折返。 场上的宾客都在缓缓向前,他一人逆向而行,显得尤为打眼。 「苏姑娘?」 苏棠正在专注地排队,冷不防听见旁边有人唤她名字,语调陌生,语气却很熟稔,吓了一跳。 转过头一看,是那天小饭馆遇到的慕公子。 「咦,看样子慕公子早就到了,为何从前面折回来?」唐音笑着问。 慕苏展开手中的描金扇,哗啦啦摇着:「既然是由老天决定,前后都是无妨的,有相熟的友人同行自然更好。」 苏棠想,他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怎么也算不上「相熟」吧? 三人并立而行,码头风大,他身上时不时传来淡淡的香气,甜丝丝的,有点像姑娘的胭脂水粉,又像酒。苏棠暗自疑惑,她接触过的富贵公子就方重衣一个,可他身上是木叶香,清幽冷淡,还有点苦,和这人完全不一样。 没过多久唐音也发现了,和苏棠暗暗对了个眼神,面色复杂,欲言又止。这种味道她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那种地方……正经姑娘是不可能去的,她那次也是为了找一个绝版话本子,满京城乱跑,才误打误撞路过。 v第六十一章 慕公子见气氛微微冷场,便开始打趣:「说起来,在下的运气一向差劲,待会儿可以在前面抽,替两位姑娘挡一挡霉运也是好的。」 苏棠想了想,直言道:「这也说不准,我觉得运道是守衡的,倒霉久了,总有一天能撞大运。」 「借姑娘吉言。」慕苏见她总算肯搭话,殷勤地一笑,「若真如此,上房便让给两位,身为男子磨炼惯了,将就一下自然是无妨。」 「不必不必,我住哪都成,唐音也可以跟她小姐妹住,公子的好意心领了。」苏棠最怕他那些突如其来的「好意」,上次在饭馆就差点被抢着付账,好在有个不知哪儿来的土豪包了场。 慕苏挑眉,淡淡笑着,直直望进她的眼睛:「苏姑娘也不必如此慌张地拒绝,你和我顺其自然就好。」 苏棠不做声了,往唐音身边靠近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队伍缓缓向前行进,莫约一炷香之后排到了他们。慕苏言出必行,大步上前率先抽了一张—— 人字第五十九号,在地下一层的角落里,偏僻,且闷热。 「果然啊……」 他面色微僵,手中折扇「唰」地展开,虎虎生风摇着,拧眉冲手下人吩咐:「来抽你们的!」 三个随从诚惶诚恐点头,但一连抽的全是人字号,连传说中全船最差、连窗户都没的房间都抽到了,愣是没见着天字号的影子。 苏棠震惊了,慕公子今日可不是一般脸黑啊! 眼见最坑的房间都被扫荡出来了,排队的人群纷纷向这位贵公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慕苏眼睛瞪得浑圆,脸都气红了,但看见苏棠,又深吸口气镇定下来,让开一步道:「苏姑娘,请吧。」 苏棠扯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走到木箱边,心不在焉抽了一支。 侍者打开她手中的签,平静道:「天字第七号,恭喜姑娘。」说罢,取了告示板上的门牌,塞进呆若木鸡的苏棠手里。 满场寂静,随即爆发一阵窃窃私语,羡慕的眼神纷纷投来。苏棠挠头,看见一脸生无可恋的慕公子,冲他讪讪笑了笑。 慕苏刚刚缓和的脸色又白了,天字第七号?和他的客房一个最南一个最北,这还怎么找机会见面? 悠长的号角声盘旋在码头上空,巨幅风帆缓缓上扬,一眼望去仿佛直入苍穹。 不一会儿,湖面泛起浩瀚的水声,高楼殿宇般的游船驶离港口。 游船最顶点是单门独户的楼阁,紫砂琉璃瓦飞檐,雪纱珠帘掩映,华贵至极,月门上的牌匾龙飞凤舞书着「云蜃阁」三字。晌午时分,四周尚有些烟云薄雾环绕,黛瓦和珠玉泛着宝石般的光泽,远远望着仿若仙境。 「唐倦,莫约四十岁,眉骨有痣,善机关暗器,‘念三千’便是出自他之手……」 阁楼内寂静如水,方重衣不疾不徐抿了口清茶。 念三千,三千烦恼丝,亦是收割性命的丝线。这种暗器一旦发动,便会飞出万千根极细的银丝,这种丝线比寒铁还要韧,比刀锋还要利,遇神杀神,连铜墙铁壁都能贯穿,更不用说血肉之躯。而念三千一旦由数人组成杀阵,发动之时,银丝变成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飞来,便能在一瞬间将人切成碎片,上天入地也无处可逃。 他面前桌案上摆着交错复杂的地图,上面绘制着游船每一层,每一条走廊,每一间客房,甚至是无人知道的暗层。 良久,指尖轻轻停留在甲板上的某处。 早前他便故意走漏了风声,让东令阁的人误认为皇上和「无双公子」是同一人。而今晚,他便会以这个身份,高调出现在甲板这一处,地势开阔,目标明确……毫无疑问,他会在这里受到「念三千」的招待,当场炸成血花。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重衣很清楚,这是将他们一举拿下的最好机会。 侍立在旁的韩蕴送来笔墨,他在甲板边缘涂了个黑点,又画下了四根线代表手脚。 韩蕴有点没眼看,吞吐道:「世子可以画圈或者叉……」 方重衣完全没理会,自顾自呢喃:「月平林,东令阁首脑,据说并无擅长……那必然是懂得谋人心了。」 这些简短的情报,也是搭进无数死士性命才换回来的,他不得不细细斟酌。 东令阁的刺客俱是前朝余孽,这数十年来不断兴风作浪。当年,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不出一个月,便在南巡途中被东令阁暗杀,皇后不堪丧子之痛,变得疯疯癫癫,在一个雪夜里薨逝。先帝更是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当时,暗处有东令阁虎视眈眈,朝堂上汪靖贤的势力也不断扩大,甚至把持了部分禁军,局面越来越严峻。在那之后的五年,先帝都未再立新太子,大臣们亦是不敢提及。 直到如今的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锦妃诞下双生子。 湖面起了风,月门下珠帘晃动,清脆的珠玉声打破一室静谧。窗外阴晴轮换,天光如绵延的潮水在室内起伏、涨落。桌案上的烛台散发朦胧光晕,长身玉立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在光影的交错中岿然不动。 方重衣默然静立,灰淡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眸子里全是虚浮的雾。 他和皇兄前后脚从娘胎里出来,却只他一人有严重的眼疾,天生视力极差,且不辨色彩,仿佛老天爷都在预示,他是个失败的残次品。 因此自出生那刻起,他就注定成为替代,成为一道影子。自年少时,便开始替皇兄抵挡各种生死危机,有一次躲避暗杀逃进密林里,重伤倒在地上无力动弹。血腥味将老鼠吸引过来,啃噬手指,他都没有半分力气抵抗。 方重衣对皇位没有任何兴趣,甚至一度怀揣了疯狂而扭曲的恨意。那时的他倒在血泊里,被老鼠啃着手指,奄奄一息。空洞的眼睛怔然望着天,心里却漂浮着无谓的念头:这手,以后还能不能弹琴? 弹琴不是什么心头好,他只是活得太苍白,没别的可以惦记。 直到近两年汪靖贤倒台,东令阁也在暗中打压下式微,新帝势力日渐稳固,「影子」才有机会走到太阳底下,作为自己而活下去。 风势乱了,眼前光线明明灭灭,即便是一盏莲台小灯,他也觉得很刺眼,随手捻灭了它。 阁内陷入纯然的昏暗,墙上的影子也一并消失。 「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方重衣反手撑着桌檐,微微垂目,视线重新回到地图上。东令阁势力衰微,日薄西山,目前最顶尖的杀手便是这三人。 韩蕴微微低头:「谢浮风,有毒圣之称,‘无生’就是由他所研制。」 v第六十二章 无生是一种慢性毒/药,通过气味的挥发和肌肤接触而中毒,长久下去,五脏六腑会渐渐穿孔、腐烂,临到能发现症状时,已然无药可医了。 韩蕴顿了顿,又缓慢开口:「谢浮风……眼盲。」 「想起来了,也是个瞎的。」光线淡弱,他的眉目隐在阴影中,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本世子最讨厌和同类打交道,就先欺负这个瞎子。」 这般猖狂倨傲的语气,在旁人看来着实太自负了,韩蕴却毫不担心。他跟随世子多年,对主上的决断再信任不过。 「世子打算如何部署?」 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既然他精通毒理,那便下毒对付好了,让他死得开心点。」 韩蕴无言,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恶趣味? 「可是世子,如今宾客的入住全凭抽签决定……我们恐怕连寻他踪迹都难。」 「无论他住哪间,都要中招的。」方重衣轻笑,目光淡淡扫过地图上所有客房,「谁要他瞎呢?」 韩蕴默了默,知晓主上已有筹谋,便不再作声。 视线触及地图上的天字第七号,方重衣目光微动,低声问:「她来了吗?」 「是,苏姑娘和唐姑娘已经到达码头了。」 天字第七号是个十足的好地方,正厅有大幅落地长窗,茶室顶部还有通透的天窗,位置恰好在云蜃阁下层斜角处。 因此苏棠不论在客厅观景,还是在茶室品茗,都能看到方重衣和她微笑着打招呼。 苏棠和唐音上了船, 便有侍者为她们领路, 据说是天字号房独有的待遇。唐音抽的是地字第三号, 不过两个小姑娘商量后,决定就住在一起,于是唐音也跟着往天字号去。 游船两侧的过道比大马路还宽敞, 走起来如履平地,苏棠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觉得腿都酸了, 这过道一眼望去还看不到边。 侍者也很贴心, 见她们苦着一张脸,有意放慢了脚步, 苏棠也权当散步观景。一望无际的水面泛着茫茫白雾,微凉的清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走到半道,侍者拐进一扇月门, 上了楼梯,苏棠她们也跟着进去。楼道两侧摆了青瓷烛台,一簇簇火苗静静燃烧着,气氛幽暗而静谧。 又七弯八绕地穿过几层楼道, 她们步入一条走廊, 脚下是珊瑚红绒毯,莹洁的玉兰散发清香, 两侧是一扇扇相对的云龙纹紫檀木门,右上牌匾以正楷镌刻着房号。 侍者在「天字第七号」前停步, 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道:「这便是了,稍后会有人送午膳来,两位姑娘可不要走远了。」 苏棠扬起嘴角,喜孜孜地道:「有劳啦。」 唐音迫不及待推开门进去,湖风和天光迎面而来,原来正厅对面是一扇落地长窗。 右侧是天青色软烟罗遮掩的过道,里边应当便是卧房了。 照请帖上说的,吃过午饭,再休息半个时辰,便是比试开始的时间。因为无双公子面子够大,这次参与阅卷的人来头一个比一个不简单,官家的,有翰林编修叶樊时、鸿胪寺主簿舒闻等,民间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家也来了不少,都是苏棠平日里如雷贯耳的。连传说中一幅画价值千金的「南客」也来了。 南客只是个化名,这个名头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也无人知道其真实身份。他的笔法苍劲雄浑,构图设色炉火纯青,大多数人猜测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老者。苏棠在翰林时,有幸见识过他的画作,的确一眼就让人心生叹服,不过她莫名觉得那一笔一划背后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因为没有铅华洗尽的沧桑感,反倒很鲜活,有生命力。 「棠棠,我去找找宁欢在哪儿,如果午膳到了我还没回你就先吃,不用等我!」 苏棠正在解包袱,清点画具,就看见一抹模糊的残影从眼前飞过,往大门口跑去。 「你慢点儿,沈公子他们跑不了的。」苏棠窃笑道。 「谁找他啊……」漫不经心的声音远远飘来。 大门咔嚓一声被关上,走廊里哒哒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她摇头,继续整理手边的画具。这次同待诏考选规矩差不多,画笔自备,颜料则由试场供应。她看着卷轴里一列排开的画笔,心中就来气,若不是被那个抠门皇帝强买强卖,雪上加霜负债累累,她会上这条贼船吗? 「咚咚——」 叩门声响起。 苏棠第一反应是唐音有东西忘带又折回来,转念便觉得不对,这敲门声很平和,不疾不徐的,全然不像她那般风风火火。 难道是送午膳的来了?她赶紧放下画笔,起身去开门。 推开门,深夜般沉郁的黑色撞入眼中,无端令人心头一紧。 来人玄衣束冠,五官周正,眉眼细看有些特别,眸子像笼着一层薄雾,目光漂浮。这样灰蒙蒙的眼神,令苏棠莫名想起方重衣,心道这人难道也是眼睛不好? 当然,一个陌生人而已,她不可能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眼盲」。 「这钱袋子……可是姑娘不小心掉的?」玄衣人声音温和,一开口便驱散了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气息,手中拿出一个浅粉绿绣花枝的小布袋。 一听钱袋子,又看他手中那抹熟悉的葱绿,她眉心骤然一跳,难道是上船的时候推推搡搡掉了? ——于是赶紧将那布袋拿来细看。 款式的确很相像,只花纹略有些不同……苏棠又回头翻了翻背囊,还好,她的钱袋子乖乖躺在里面,没有丢。 「这不是我的。」她把钱袋子递回去,想了想,又慢吞吞问,「公子在哪里找到的?」 玄衣公子眼神一动不动,手停在半空,也迟迟未去接那个布袋,仿佛茫然不知方向。短短一瞬,苏棠没多想,直接塞进他手里。 「在下是在走廊捡到的。」他慢条斯理收起布袋,面上友善地笑了笑,「先头几间房也打听过,都说不是,看来我也只能交予这船上的管事。」 「这种款式太常见,的确不好找失主,也是辛苦公子了。」 v第六十三章 「无妨的,打扰姑娘了。」玄衣公子说完,便告辞离开,举止十分有礼。 苏棠对这人有些好奇,特意往门外张望一眼背影,才关上了门。 据说沈宁欢住在天字第九号,唐音便按门牌号一间间找,走到回廊尽头,又下了一层楼,眼睛都要看花了才堪堪找到地方。 唐音扣门,里边传出稳重的脚步声,随后大门便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沈瑄。 「宁欢呢?」她踮起脚,试图朝里边张望,可惜沈瑄的个子完全不是她能企及的,什么都看不到。 沈瑄只是点头。 看着她进了房间,沈瑄面无表情将房门扣上,才慢慢地说:「她不在。」 唐音立刻炸毛了,提高声音道:「她不在?哪有边点头边说她不在的?」 「现在不就有了?」平淡如水的声音回应。 「你你你——」 「先喝口水吧,看你,嘴唇都干了。」他倒了杯茶,眼神示意圆桌边的凳子。 唐音自上船以来的确没喝一口水,于是也不跟他客气,过去坐下,咕噜噜就把水喝干了。 「以后,能不能别一看到我就问宁欢在哪?」冷幽幽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她坐着,沈瑄仍站着,所以不得不抬起脸去看。抬眼便对上沉静的黑眸,平和如古井深潭,仿佛要把人的灵魂看穿。 唐音嘀咕道:「不然呢……我还要跟你说什么。每次跟你在一起,不是算账就是抄文书,躲都来不及。」 他眉宇微微扬起,眸子漫上一点笑:「不然,你也可以每次遇到宁欢时,就问沈瑄在哪。」 「莫名其妙,胡搅蛮缠,我要走了!」 唐音刚要起身,肩膀就被一道力量压制,又结结实实坐了回去。 沈瑄仍然扶着她的肩,目光低垂望着她,嗓音微微有些沉:「吃了午饭再走。」 落在肩上的力量异常强硬,她稍微挣扎,发现竟是起不来。 这次是真有些恼火了。 「你今天真是奇怪,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还要听你的?」 「当然要。」他缓缓地俯下身,一点一点靠近她的脸,在咫尺的距离不动声色停下来。 空气静得像冻结一般,两人之间却是剑拔弩张,像有千千万万的小火苗在游窜。唐音仰脸去看他,英挺的眉眼,瞳眸像蕴着繁星,仍是同往常那样温和的、静水深流的目光,即使自己一遍遍算错账也毫不恼怒,反复而仔细地跟她讲解。 她的脾气忽然就被抽空了。 「债主还是不要得罪的好。」低缓的声音像清泉徐徐淌过。 唐音怔了怔,后知后觉肩上的手慢慢抚上她的后颈,唇上有柔和的温度传来,只一瞬,又消失了。 只剩丝丝凉凉的空气在两人之间静静游梭。 见她双目愣怔没反应,他嘴角扬起温淡的笑,若无其事问:「要继续吗?」 唐音如梦初醒,下意识摇头,僵硬地动了动嘴唇:「不……」 「嗯,好。」沈瑄把她头上一撮竖起来的头毛摁下去,好整以暇地坐下,「这间房栽了紫藤,宁欢不适应那种味道,所以去天字第三号了。待吃过午饭,你再去找她。」 唐音接不上话,她脑子里要爆炸了,像有几千只鸭子在叫唤,又像有一丛鱼游过来游过去。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无缘无故刁难我?我又不饿,不想吃饭,不吃怎么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卡壳了。 沈瑄默然喝着茶,待她说完,淡声开口问:「你的请帖是哪里来的?」 「啊?那天和棠棠去通和街一家饭馆吃饭,遇到一位姓慕的公子,他送的啊……」她趴桌子上,两手紧紧攥着茶杯,絮絮叨叨讲那天的经过。 沈瑄沉默地听着,听到最后,叹了口气。 在唐音的印象里,他是极少叹气的。 「你直接跟我说就是。」他淡淡抬眸,看了她两眼,「那位慕公子,素不相识的,你宁愿收他的帖子也不来找我?」 唐音心里拧着一股劲儿,反驳地话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找你?你既然这么有心就该直接送我一份,还非得让我开口。」 沈瑄一怔,垂下眸子,悻悻点头道:「嗯……也的确是我思虑不周。」 指腹还不安地摩挲着白瓷杯。 「喂?」她觉得自己刚刚有点不讲道理,手从桌子上挪过去,戳了戳他指尖,「毕竟碰巧遇上了,那位慕公子又正好多出一份……我刚刚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怪你的意思。」 叩门声咚咚响起,侍者的声音传进来:「请问有人在吗?」 沈瑄看她一眼,便起身去开门了。 v第六十四章 三个侍者鱼贯而入,人手端了个红木托盘,盘子里暖洋洋冒着饭菜香。唐音勾起脖子偷瞧了一眼,荤的油润欲滴,素的鲜亮清爽,真的很香……先前她还说着不想吃不愿吃,如今怎么都挪不动腿了。 沈瑄也不说话,客气送走了侍者,给她添饭,便一个人坐下,提起筷子默然吃起来。 出于一点点愧疚和心虚,唐音也吃得很沉默。她胡思乱想着,觉得沈瑄有一点很厚道,自己刚刚信誓旦旦说不吃,如今反悔,他却半点都不挤兑人。 两人在静谧的气氛中吃完饭,沈瑄剥了个蜜桔给她,道:「出了门往左拐,走廊尽头再右拐,便是天字第三号了,宁欢应当还在屋子里的。」 「哦。」 「还吃不吃?」 「再吃个也可以……」她讪讪盯着桌面,不知不觉吃掉了最后一瓣橘子。 沈瑄又剥了一个。 她接过来,吞吞吐吐问:「那你呢?」 「未时的比试,我也是要去一趟的,兴阅堂的盛东家也会来,正好把南苑的生意谈拢了,还有几个常常往来的熟客,也得见一面。」 唐音点头,却是欲言又止地看他,这人总是这般平静无争的,也不知刚刚究竟有没有见气,没个准话啊。 「去吧。」沈瑄又道。 「哦。」她嘴里应着,心里却仍然在犹豫,磨磨蹭蹭要走不走。 沈瑄静静看了许久,眉梢微扬,再次起身慢慢靠近过去。 居高临下的身影越来越接近,唐音僵坐在椅子上,脑袋里一片空白,疏朗的眉眼在她眼前模糊,唇上又传来熟悉的温度。 这一次比刚刚要久。 亲过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是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把剩下的橘子全塞进嘴里,视线移向大门口,含糊不清道:「那我走了。」 「好。」沈瑄仍然摩挲着杯盏,眼角眉梢却都染上清淡笑意。 酉时过半, 夕阳染红了大半天空, 又随着时间推移缓缓降落, 没入幽深的水平面下。赤红的湖水在夜幕笼罩下变得越来越昏沉,最终成为幽深不明的黑色,远远望去像划开了一道不见底的深渊。 游船甲板上, 琉璃宫灯次第被点燃,每层每户的客舱也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流光溢彩的灯火倒映在湖面上, 仿若璀璨的银河。 苏棠是半个路痴, 一个人沿路打听,几经波折才找到通往甲板的路。沿途看到无数侍者匆忙来往, 摆桌的,布置碗筷的,端茶水蔬果的等等。晚宴设在甲板上举行,听说届时无双公子也会露面, 宣布拔得头筹者。 她经历了下午的比试,才知自己真是过于杞人忧天了,画待诏的考选只是参差不齐,高手还是有不少的, 游船这次……起码半数的人都是瞎凑热闹。 一百金对这些权贵而言, 似乎没有任何诱惑力。女孩子,大都是因为倾慕无双公子而来, 小部分则考虑得更现实更周全,想借此机会觅得良婿。至于男子, 走仕途的忙着拓宽人脉,在前辈面前混脸熟,从商的大老板们见缝插针,攀关系拉生意,一个个聊得红光满面。 当然,也有一群出淤泥而不染的文人雅士,他们是为了传说中一笔千金的「南客」而来,至于是真心崇敬还是心怀不服想一较高下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乎,试场上心照不宣分成了三派,姑娘们聚在一起聊闲,顺便暗暗攀比衣裳首饰,男子则高谈阔论慷慨激扬,文士们自发安静地聚在角落,井水不犯河水。 孤零零被剩下的苏棠自成一派,哪也融不进,仿佛是一个异类。 她左右踟蹰,最终决定和那些文士们搭搭话,聊聊这次的比试。被问起为什么会来时,苏棠实诚地坦露想拿「一百金」,那群书生立刻变脸,把她排挤出圈子了。 不知为何,无双公子将筵宴的时间定得很晚,戌时才开始。此时是深秋,刚到申时暮色便悄悄降临,申时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了,游船上下亮起大片的灯火。 甲板吹着一阵阵夜风,苏棠半眯着眼将宴席细细扫过,发现唐音在最左侧宫灯旁的一桌宴席上,立刻碎步跑过去。 「阿音!」 唐音正心不在焉剥着橘子,见她来了,顿时绽放笑容。 「棠棠,下午发挥得如何呀?」 「哎,不提也罢。」苏棠摇摇头,从果盘里拿了一块酥糖吃,「不过是借个由头,让这些权贵相互走动交际而已,这一百金八成也发给关系户了。」 「这也不一定吧……无双公子不至于偏袒谁,你这么优秀,他必然会青眼相待的。」唐音似乎对橘子起了执念,剥了一个又一个,光自己吃不够,还一个劲塞给苏棠,「还有一刻无双公子便要到场了,我真好奇他到底有多好看。」 她们这桌临靠甲板边缘,偏僻又安静,与旁桌热火朝天的气氛相比,简直不像是在一个世界。 苏棠将这一桌的人环视,几个文静的姑娘,大抵都是不爱凑热闹的。 她往远处灯火璀璨的高台一指:「那什么公子……待会儿是出现在那里吧?离咱们这老远了,看不清鼻子眼睛的。」 唐音森森一笑,掏出个怪模怪样的竹筒:「我带了这个,还怕看不清?」 「是什么东西?」 「千里望!」 苏棠接过,把它举起来,闭住一只眼透过竹筒凝望,远方景物顿时放大好几倍。 刚上手控制还不稳,视线晃到高处一片屋檐上。一张阴郁的容长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令她打了个寒颤,再定睛一看,屋檐上已然是空空荡荡,只剩月色投下一片银光。 谁没事儿跑屋顶上去?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分明记得,那张脸眉骨上还有颗黑痣,若是错觉,哪来这么具体的细节? 「棠棠,看见什么了,这么害怕?」唐音轻轻拍她的肩膀。 v第六十五章 「没什么……看错了吧。」她把竹筒还回去,「挺清楚的,说不定连无双公子的眼睫毛都能看清。」 唐音笑得倒在她肩膀上:「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眼睫毛啊?」 「那也不能这么说……」她望天默默想了想,方重衣眉眼那么出彩,除了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睫毛也是功不可没的。当时吃毒蘑菇中毒,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每次一眨眼,眼睫毛就扑簌簌的,很难不让人心头动摇。 人群爆发一阵呼声,夹杂着女孩子们按捺不住的私语。 唐音猛地扯了扯她衣袖,苏棠回头,定睛往首席的高台处一看,白衣胜雪的公子出现了。 无双公子头戴帷帽,雪浪般的绢纱自帽檐垂落而下,在夜风轻拂下行云流水地飘浮着。 「啊,脸被遮住了!」唐音泄气,语气里尽是失望。 「故弄玄虚……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说不定长得根本不好看,只不过卖个噱头而已。」苏棠剥了一颗花生米,满是不屑地开口。 然而场上宾客兴致愈发高涨,姑娘们更是手捂胸口,两眼放光。 无双公子将写有排名的卷轴交予身边锦衣侍者,那人便徐徐打开卷轴,朗声宣布冠军得主。 满场的喧闹戛然而止,唐音也不自觉攥紧了她的手。 末席的她们听不太清,苏棠只隐约听到「黄西仁」,随即,远处便爆发一阵小小的骚动,青衣书生朝同伴们连连作揖,在侍者的带领下,满面春风接过一盘光芒闪耀的黄金。 苏棠头一次看见货真价实的黄金,眼睛都直了。但黄西仁画功扎实,业内是有口皆碑的,夺得头筹无可厚非,她也不会怨什么。 黄西仁下台了,看着灿黄的金子晃来晃去,苏棠还沉浸在巨大的视觉冲击中,连锦衣侍者又絮絮叨叨说了什么都没注意。 此时,唐音却猛地摇她手臂:「棠棠,喊你呢!赶紧去领金子呀!」 她如梦初醒,见满场宾客已经纷纷望向自己,有陌生的眼神,也有人窃窃私语「这不是翰林新来的那位女画师吗?了不得。」 「你看你,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见!」唐音比她还着急,推推搡搡把她往前赶。 苏棠还半信半疑,却亲眼看那侍者又从屏风后端了盘黄金出来,金子码得板板正正,灯光下闪烁着流光溢彩,分外可人。 她一阵狂喜,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使劲捏了捏脸让自己镇定,放下手里的瓜子花生,百米加速冲上去。 眼见模糊的人影往前飞奔,满场看客吓得忙让出一条小道。 苏棠踏上高台的矮阶,可能是太欢喜了也可能是跑太急了,脑袋里晕头转向的。侍者端着黄金,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是在等待主上的指示。 静默如水的公子忽然开了口:「恭喜苏姑娘。」 她眼睛没离开过那盘金子,听见声音,这才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转头一看,修长的身姿如冰雕玉塑,周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气息,灯火越是璀璨,越衬出那人的清冷。 「多谢!」苏棠露出灿然的笑。 全场人都能听见她清脆嘹亮的声音。 侍者上前,将满满一盘黄金交予她手中,还贴心提醒:「有点重,姑娘小心。」 苏棠忙不迭点头,双手接过来。金子上手那一瞬,差点把手臂整脱臼,她咬牙稳住,将托盘稳稳护在怀里。 无双公子徐徐走下一步台阶,悄然接近她身侧,行止之间气度雍容,自带几分清雅贵气。 「姑娘若好奇在下的样貌,也是可以看看的。」公子的声音温润如玉,似乎在风雅地说笑,却又蕴藏一丝莫测之意。 宴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女孩子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又是艳羡又是期待,谁不好奇公子的容颜,谁又不想一睹其风采呢? 唐音也举起望远镜放到眼前。 苏棠幸福得要昏过去,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想也不想便眉飞色舞道:「多谢公子,非常感谢!」 ——说完,就抱着黄金欢欢喜喜跑了,完全没有理会他长什么样。 气氛瞬间冷场,人们或好奇或喜悦的表情僵在脸上,眼睁睁看着苏棠跑回客舱。无双公子轻咳一声,身姿微有些僵硬,只有如雪的帷帽仍然飘拂着。 锦衣侍者扯出一个笑,忙对众人道:「继续,大家继续,今夜务必尽兴啊。」 苏棠喜孜孜回了客房,将一锭锭金子清点好,装进包袱里。随着脑子逐渐平静,方才的一幕幕声形画面又慢慢浮现眼前,变得清晰。 ——那位无双公子身段很眼熟,嗓音质地如玉石,温润中透着清冷,靠近她身侧时,有种熟悉的草叶气息,微苦,又清幽淡雅。 一度压得她喘不过气,远离之后,又偶尔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像吃了苦糖郁在胸口,成为化不开的惆怅。 她脑海里冒出一个不可能的念头,不自觉怔然出神,连金子滚落在地也没注意。 「咔。」 细微的轻响从角落冒出来,在静谧如水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突兀,吓得苏棠手一抖。这声音十分陌生,不是风吹窗户带起来的,也不是珠帘或门柜磕碰的正常动静,是铁质的,冷硬利落,像什么机括齿轮发出的声音。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画娘人财两失》上 作者:六月萤 02、《画娘人财两失》下 作者:六月萤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