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画娘人财两失 下》 v第一章[09.17] 【正文开始】 筵宴依旧热热闹闹进行着, 推杯换盏, 你来我往, 不少人目光迷离,面上已经染了几分微醺。不知何处而来的黑雾,如夜色般弥漫了整个甲板, 与流光溢彩的灯火交缠在一起。身在其中的人们却毫无觉察,只是眼神更多了些朦胧醉意。 方重衣静立在高台的屏风旁, 淡淡扫过场上浑然未觉的宾客, 又默然闭上眼。这种黑雾等同于微量的蒙汗药, 令人陷入短暂的神志模糊,对外界变得迟钝。免得待会儿东令阁的人出手, 引起骚动。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屏风上,静心凝神,侧耳倾听外界一丝一毫动静,即便满场都是嘈杂与喧闹, 他仍然能听见侍者从舱内走出,停驻在了望台的飞鸟拍打翅膀,三楼的琉璃珠帘轻轻错动。 他所在之处是精心选择过的。发动念三千,需要合三人之力, 阵势也要定点定位排布。所以, 一旦发动,他在劫难逃, 但刺客也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对他是赌,对东令阁人同样是赌。 空气中响起机括开启的声音, 清脆,细微至极。风势骤紧,破风声在耳边响起,幽暗的迷雾中有冷光闪现,银丝从四面八方飞来,瞬间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将他围聚。 方重衣蓦然睁眼,旋动屏风上的暗格,高台地面瞬间平移开。白衣身影从层层银丝的缝隙间闪身脱离,纵身一跃,跳进密室之中。 银丝锋利如刀,搅碎了帷帽轻纱,裂帛声嘶嘶不绝。转眼间,高台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地碎纱。 漆黑的暗道里,方重衣拿出火折子,轻车熟路点燃墙壁上的铜灯,暖光如水流淌开来,照亮了昏暗的夹层空间,天花板很低,几乎挨着他的头顶。这艘游船早先就被他改造过,每层楼之间都多了这样的夹层暗道,错综复杂,开启的机关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关于念三千杀阵的排布,他同样请教了精通机关之术的行家,细细推算过,当目标站在甲板的高台之上,偌大的游船会有哪几处是刺客落脚的地方,据此提前下好了埋伏。 方重衣顺着右侧的墙壁往前走,旋开机关,头顶的木板即刻平移开,一束灯火照进来,藏在夹缝的绳索也同时间落下。 他手握绳索,借力没几下就爬出去,进了一间储物的仓房。 他整了整衣裳,推开门,三个短袍劲装的侍卫刚好匆匆赶到,对主上躬身行礼。 「世子爷,唐倦已擒获。」 方重衣微微点头,领着侍卫一路上了了望台,手撑栏杆纵身跃出,跳到低处的屋檐上。这是一座重檐角楼的顶层,背光面跪着个容长脸的男子,面容阴郁,眉骨有一颗黑痣,被一群侍卫死死扣押着,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重衣使了个眼神,侍卫们才小心翼翼放开手。此地设下了千机锁,唐倦双手被攒尖顶飞出的银丝反绑,双脚则被屋脊里铁环的缚住,半点不能动弹。 他居高临下审视了片刻,缓缓倾身,嘴角勾起云淡风轻的笑:「可有遗言?」 怎知,唐倦的右手猛地挣脱出来,方重衣毫不讶异,掌风叩击他手腕,唐倦袖中飞出的银光偏离方向,顷刻之后,一丛银针落雨般扎进瓦片中。 唐倦见暗器被尽数挡去,袖中又滑出匕首,挥刀刺去,可惜他底牌尽失,单论外家功夫完全不是方重衣的对手,顷刻便被拆招擒住。 这一瞬让在场的侍卫措手不及,回神之后,无一不是冷汗涔涔,刚刚那发暗器若不是被打偏,世子爷眼见就要被刺成筛子。 「狗皇帝身手不错……」唐倦颓然地一笑,目光彻底黯了下去,满脸死气。 方重衣耳力非凡,听到暗器上膛的声音,所以早有防备。他攥住唐倦手腕,饶有兴味打量他血流如注的手指,眼底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唐倦的手本是被银丝反捆着,是自行绞断了三根手指,才得以挣脱出来。 「善机关暗器者多工于巧计、行事奸猾,你倒是很有血性。」 侍卫用铁链将人丝丝入扣地缠起来,唐倦再无动弹的余地,这次他就算断手断脚也逃脱不出。 「处理了。」方重衣随口吩咐完,便起身离开。 他不喜欢看见冰冷的尸体。 十岁那年,刺客突袭,头天还在谈笑风生替他打枣子掏鸟窝的侍卫们,转眼在他面前一个个倒下,众人以命杀出血路,由一个侍卫拼死护他离开,最后带着他狼狈躲进山洞里。 方重衣害怕,一直攥着他胳膊喃喃自语,许久才发现对方的身子已冰凉,只是眼睛还睁着。方重衣看着他,愣怔了很久很久,又不愿合上他的眼,仍然絮絮同他说着话,仿佛对方还活着一样。 他在山洞里瑟缩了一天一夜,那具尸体是挥之不去的恐惧,也是唯一的陪伴。 「我不信,念三千无人可逃脱,你怎么可能——」唐倦沙哑的声音传来。 「想知道?」方重衣驻足,却没有回头,眸子里疏淡的笑意如同镜花水月,不达眼底,「待下了黄泉问谢浮风去,他会告诉你,为何自己缺席了。」 唐倦的瞳孔骤然放大,谢浮风是三人当中最为周全谨慎的,他是用毒的圣手,虽瞎了眼睛,其余四感却是常人的百倍千倍,因此对外界一声一响、一丁点气味都异常警觉。怎么可能在他和月平林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就被杀了? 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眼前孤冷的背影,念三千的阵势缺了谢浮风,自然会出现漏缺的一面,但即便如此仍是威力无边的。想从万千银丝织成的天罗地网中寻找漏洞,全身而退,需要多么敏捷的应变和身法。 唐倦面如死灰,良久,喃喃低语道:「不可能,他绝不会……」 方重衣没有理会,沿着屋檐跃到对面客舱的过道。室内传来急雨般的脚步声,一双劲装侍卫走到他身边。两人面有难色对望了一番,其中一个才拱手回禀道:「世子,月平林他……不知去向。」 他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发火的意思,也没有半分意外。他知道月平林不是这么容易中招的人,所以连陷阱都没有设下,只是命人在埋伏处洒了些松葵香。人对这种香料不甚敏感,却是裳凤蝶最爱追逐的对象。他早先便命人将蝴蝶放了出去。 天色已经浓如泼墨,游船之上,或明或暗的灯火连成一片,如瑰丽灿然的宝石。夜晚视野本就不佳,方重衣这样的眼睛更是什么也看不清,干脆闭目休息。 一位须发白眉、满面皱纹的老者从身后无声走来,半眯着眼遥望停在右舷处的蝴蝶,蝶翼在夜色中闪着荧光,分外明显。 「世子,月平林在右舷下的暗道里。」他的呼吸声苍老而沉重,像漏了气的风箱。 方重衣缓缓睁眼,淡声道:「翊先生来了。」 这些暗道都是他们之前精心设计过的,月平林既然能藏身进去,想必唐倦早一步对这艘船有所洞悉,并做了手脚。 翊先生半跪于地,叩击地面单数顺次的木板,倾听声音,又翻开其中一块,轻扯里边的铁线。 比之前绷紧了几分。 「唐倦反应倒是机敏,短短半日便摸透了这船上的关节,还反客为主,布置了埋伏,不愧是门下最一流的暗器高手……」 方重衣微微沉吟,沿着过道,往甲板右舷的方向慢慢行去,在过道尽头停下来。 他视力虽不好,却隐隐能看到右舷附近覆盖了一片零星散碎的阴影,轻盈地停留在甲板上,怎么也不愿离开,分明是裳凤蝶了。 v第二章[09.17] 「月平林一直留在暗道里,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翊先生浑浊的双眼盯着那片蝴蝶出神,眉头不自觉皱起,「这三人一向深谋远虑,配合无间,唐倦谢浮风虽已身死,但隐患仍在,世子要当心是请君入瓮之计。」 他点头,平静道:「唐倦留下的埋伏,还要劳烦翊先生拆解。」 「世子爷请放心。」昏沉夜色中,老者幽幽地笑了,随着齿轮机括声滴答答响起,蹒跚的身形遁入过道底下,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方重衣越过栏杆,跳到对面的屋檐上,又顺次往下跃去,如云似雪的衣袍在夜色中翻飞,敏捷的身影随即落在一楼开阔的甲板上。 他旋动栏杆顶部的莲花柱头,地面随即平移开,露出一道入口。明亮灯火下,通往暗室的道路显得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方重衣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沉着的脚步声在空旷幽静的暗道内盘旋回荡。 他取了火折,点燃墙壁上的铜灯,暖黄色的灯火缓缓铺开,如水流泻,照亮一丈之外的浅黄衫身影。 这短短一丈的距离,不知埋伏了多少机关暗器,藏了多少杀机。方重衣默然静立在原地,目光微凝,打量不远处的人。 ——月平林是个面容清秀、三十来岁的男子,双颊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地上拖出一道狭长的影子。他呼吸平缓,姿态也是放松的,没有丝毫的杀意和攻击性。 「谢浮风死得不明不白,这一点我的确很好奇。」月平林望着他,目光平和,声音也是平淡至极。 方重衣没说话,灰淡的眸子慢慢变得幽深。等翊先生将埋伏一一拆解,便是他取对手性命之时。月平林明知他在等待这个时机,却还是不慌不忙在这闲聊,手里究竟还握着什么底牌? 他心头蒙上一片阴翳,有一种陌生的情绪郁积在胸口。 是不安。 「有什么不明白的,中毒而已。」方重衣随口回答。 月平林目光中掠过几分惊诧,转瞬如涟漪消散。 谢浮风是万里挑一的用毒高手,他虽然眼盲,但靠嗅觉便能识得千万种草药和毒虫,他那双手经年累月地调配毒药,变得僵硬乌黑,早已是百毒不侵,他下毒从未失手过,更不可能被本家的绝学暗算。 月平林目光微沉,哑声问:「什么毒?」 方重衣心念杂乱,目光不自觉向暗道深处游移,淡漠地回应:「软骨散。」 月平林听闻,倏地抬眸直视向他,面色亦不再平静。 软骨散说穿了,不过是高级的蒙汗药,劲头大些,唯一一点优势也就是味道极轻极淡,但只要是对毒理稍有造诣的人都能防备,更何况是谢浮风。 「你如何下的毒?」他冷声问道。 影影绰绰的灯火晃得方重衣心烦意乱,干脆闭上眼,他听到隔间细微的嘀嗒声,是齿轮在缓缓错动,翊先生已经拆除大半了。 「客房里下的。」轻描淡写的声音回答。 月平林不说话了。众所周知,客房是上船那一刻由宾客们自行抽取,完全无定数,又如何未卜先知在房间里下毒?更何况他们三人精心隐藏了身份,与素人无异,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的行踪都不是易事。 他越是看不透,越是死死盯着眼前人,轻衫落拓,随性桀骜,不加掩饰的锋芒和少年气自成一派风骨,但……与传言中端方持重的少年天子似乎有些偏差。 方重衣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心头浓重的不安让他眉眼染上几分不耐。 「不用瞎猜了,每间客房都下了软骨散,无论他怎么抽都没有差别。唯一的差别是……他是个瞎子。」 月平林眸子蓦然睁大,呼吸一滞。 「油灯里有解药。软骨散释放的同时,解药自然将毒性抵消了,对其他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而谢浮风看不见,不会去做点灯这种事,自然中招。」 满室陷入一片幽静。 良久,月平林发出一声苦笑:「果真是令人防不胜防,谁又能想到,整艘游船都是天罗地网的圈套……」 隔墙内传出铁线断裂的声音,方重衣寻声侧望,这几乎是一个信号,代表翊先生已将所有障碍扫除。 「还不来杀我?」徐徐如水声音又从对面传来,仿佛回荡不散的幽魂。 方重衣心烦意乱至极,凛然目光如两道冷电,落在月平林身上:「不要拐弯抹角。」 「着急了?」月平林听罢,竟是淡淡地笑了,「那我便说的更明白些。天字第七号客房……早些时候谢浮风去光顾过,那里可是住着一位姓苏的姑娘?」 「你!」 那一瞬间,方重衣手足僵冷,全身的血液都凝滞,难以遏抑的怒火在胸中激荡。他袖中滑出匕首,想也没想便径直刺上去,没有任何招式或技巧可讲,也不再防备什么埋伏,是莽撞的、近乎疯狂的发泄。 他疯了。 所经之处引动了机关,纵横交错的银丝从两侧飞迸而出,却因为被翊先生破坏而纷纷歪斜。银丝力道不足,只堪堪绞碎了他的衣角。短短一丈的距离,织成了细密的大网,在灯火中闪着银白色的冷光。 月平林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只是笑着。 方重衣不管不顾冲上去,小腿被根银丝绊住,硌出了血,也像是毫无知觉。 直到匕首狠狠没入对手腹部,汩汩鲜血不停渗出,染红了他的手,滚烫的温度才让他恍如隔世般清醒过来。 自从十岁那年,和死去的侍卫待了一天一夜以后,方重衣就再也不愿看见了无生气的尸体,即便后来,他已经可以随意主宰很多人的生死,却也从未亲自动手去了结一个生命。手底下的人心照不宣,杀人时绝不会惊动世子爷。 不是恐惧,也并非虚伪的良心不安,而是单纯的厌恶。 厌恶那种无能为力的心绪,更多的是厌恶他自己。 月平林的身子颤抖不停,目光既炽烈,又泛着死气沉沉的空洞,暴睁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鲜血越来越汹涌,方重衣觉得那血很烫手,陡然松手,后退了一步。 他也从未想过有这一天,自己会疯了一样去杀人。 v第三章[09.17] 月平林盯着方重衣暗淡沉郁的双眸,身子抽动了一下,似想到什么,弥留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变成惊惧和错愕,他双足踉跄,像一块木板重重倒在地上。 「你不是他……」嘶哑的嗓音喃喃念出这几个字,便没了声息。 唯有双眼不甘地睁着。 方重衣丝毫没有理会,他听到齿轮连续错动的轻响往东边蔓延,是天字第七号的方向,当即不顾一切地赶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灯火被微风带动,偶尔跳一下,都让苏棠战战兢兢的。 她连续听到好几次咔哒、咔哒的声响,像钟表那类很精密的器械,一开始很远,像在墙根,又像在隔壁客房,后来越来越近,已经到这间正厅了,也就是在她脚底下。 手指不知接触了什么,像起了疹子似的发痒,她心不在焉想这个季节应当已经没有蚊子了,一边使劲用指甲掐手指。 走廊一点人声也没有,一定都去甲板赴宴了,她很希望有人在外边儿走动走动,闹出一些烟火气,自己也能安心点。 她点好最后一锭金子,起身去倒茶,怎知脚下忽然泛起哗啦啦的响声,像车轮转动,严密的地砖忽然往两侧平移,像狰狞的巨兽张开血口。 她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身子在半空的时候,苏棠余光看见地面已经打开一个大洞,满屋桌子凳子齐刷刷跟着往下掉。 她在做白日梦吗?! 半空中,有只手猛地握住她手臂,随即整个人把她揽住,往自己怀里拽。 苏棠处在重心失衡的状态,视线模糊,看不清周遭情况,慌得像八爪鱼一样搂住他脖子,两人齐齐地往墙上撞去。 那人在空中调整角度,让自己背部撞上墙,苏棠只是脑门磕在他肩膀上。这一瞬的巨变着实太诡异,她心头起了一阵战栗的寒意,好在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让她宽心了些,不自觉拽紧他的衣襟。 还没站稳,那人又护着她贴墙翻转一圈,苏棠后背贴上墙壁,被锁进狭小又安全的空间里。 方重衣实在不放心,又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手臂护在她周围,屏息等待有什么暗器飞出,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周并无任何一丁点凶险的动静,只有两人衣袂窸窣,发出很亲近的微响。 他的目光慢慢沉静下来,思绪也变得清明,东令阁手段虽狠毒,却很少去对付无辜之人,既然月平林当时特意提到苏棠,恐怕是有别的目的。 苏棠被抵在墙上,狼狈地喘了几口气,经历莫名其妙的巨变,她手脚都是软的,慌得六神无主,刚想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眼睛就被一只手蒙上了,手心的温热贴上来。 「不要看。」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清润嗓音如金玉琤瑽,冰冷而精致,蕴着高贵从容的气度。 她再熟悉不过了。 这次不是从前那般强硬的命令, 也许是离得太近, 像低低絮语, 透出了几分熨帖的暖意。苏棠心下安定了些,片刻,猛然意识到无双公子不就是他?! 对啊, 方重衣对外名头那么多,自己怎么没想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无双公子就是他呢? 但任她怎么掰他的手, 方重衣依旧强横地捂着她眼睛, 为了防止她折腾, 又曲腿抵住了她膝盖。 「你放手!你……」苏棠不依不饶掰他的手指。 除了做梦,方重衣已经许久没见着她了, 如今陡然一见面,还是如此近的距离,不免有些怔然,仍旧下意识把人抵着。 死水般的沉默气氛令苏棠感到不安, 她最怕方重衣这样一言不发对着自己,又磕磕绊绊去摸他手腕,拽住了他的袖子。 「世子?」 很细很软的声音,尾音有些颤, 像从前每个夜晚她在自己身边跟着, 小心翼翼问茶水添不添、需要哪件衣裳,偶尔被他凶一下, 就像兔子一样怯怯缩成了团。 方重衣眸子微动,收回疏离的目光。 他刚杀过人, 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好看,第一时间抹去脸上飞溅的血迹,又把手上沾的血也擦干净,才尽量平静地开口:「那要老实点。」 听到这声音苏棠的心就是一沉,从前在侯府被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她怏怏垂下脑袋,哭丧着一张脸道:「我哪敢不老实啊……」 「嗯。」方重衣淡淡应了一声,这才放开手。 苏棠睁开眼睛,首先对上的是那人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目光,容貌仍像从前那般无可挑剔的俊美,叫人说不出话来,又觉得所有瑰丽的文辞形容都不过分。 下颌线条利落分明,比从前硬朗了些,也许是瘦了。静默凝望着自己的时候,总会令苏棠心底一虚,那双桃花眼太过出挑,眸光流转皆是风情,或桀骜轻狂,少年意气,或阴鸷孤傲,藏着炽烈的偏执……不一而足。让人看了,就不自觉深陷进去。 光线昏暗,她越过他往四周看,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地下室,除了他们二人,就是跟着掉下来的桌子椅子。 方重衣觉察到她袖口有些湿腻,以为她受伤出了血,心头陡然一慌,将她的手腕一把拽住。 「这是什么!」他蹙眉盯着细看,但由于不辨颜色,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把袖子浸湿了。 苏棠被吓一大跳,忽然想起这人有洁癖,一颗灰尘沾身上都会暴怒。 真是,什么时候都要讲究。 「就是一点颜料,刚刚掉下来的时候弄脏的,我、我不碰你就是了……」她跟躲瘟神似的把手抽回来,整个人身子也往后缩去,尽可能地躲远他,与他划开一道明晃晃的距离。 方重衣没料到苏棠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见她眼里全是埋怨和抗拒,心头陡然一空,像被挖去了一块。 失落感淹没了他,心口又被难以言喻的苦涩填满,闷得人心灰意冷。 良久,方重衣低低开口:「跟我走。」 他沉着脸去拽她的手,谁知还没迈开步,眼前就猛地一黑,差点没栽倒。 v第四章[09.17] 浑身像灌了水银一样僵冷而沉重,小腿被银丝嵌入的地方却有诡异的灼烧感,那一丝火烧火燎的感觉迅速蔓延开,像有千万条毒虫从伤口爬出来,用螯足蛰他的皮肤,那些毒虫又自下而上,钻进他的脑袋里,开始啃食头骨。 他仿佛都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苏棠被他的异样吓到了,紧贴着墙没敢动,半天才稍微凑近一点,问:「你怎么了?」 方重衣淡淡看着她,看了许久,又执起她的手来细细观察。 「你的手可有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苏棠一怔,睁大眼睛好奇望着他,「之前一直痒痒的,像被蚊子给蛰了,我寻思这天气也没有蚊子,想着应该是碰到了什么花啊草的,过敏了吧?」 他垂目思索片刻,又问:「之前遇到过什么怪人没有?」 苏棠见他面色阴沉沉的,赶紧努力地回想,想了半天慢吞吞道:「没有啊,也就下午来了个不认识的公子,问钱袋子是不是我的,对了,他和你一样,眼睛似乎也不太好……」 她说到这里汗毛一竖,猛然想起方重衣最不喜别人提他眼睛,立刻把话给吞了回去,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方重衣这次却没在意似的,只是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告诫:「毫无警惕心,以后不要让别人这么轻易地近身,知道吗?」 苏棠动了动腿,仍被压制着,手也被他牢牢攥着抽不出来,忿忿不平地想,你这岂不是更近? 她不满地嘀咕:「那世子也……」 「我不是别人。」 方重衣幽幽掠她几眼,又陷入思索,眸色逐渐转向幽深。的确,那种不适感正是从接触到苏棠那一刻开始的。 她身上带了毒。 严格来说也不是毒,因为并不会对她自身产生危害,只是一味毒引子。 月平林之前说谢浮风已经和苏棠打过照面,想必便是借着钱袋子的由头,将毒引子下在她身上。在先前的暗道里,月平林也知道暗器会被翊先生拆解,无法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所以是故意激怒他,引他被银丝划伤。 之后,再通过毒引触发他伤口里的毒,才是他们最终的意图。 这类需要引子的毒,方重衣也有所耳闻,只需要极少的剂量,便可产生巨大的威力,通常是三天之内上西天。用在念三千这种银丝上,的确再适合不过。 唐倦的暗器从来不淬毒,为了杀他,这次倒也破例了。 也难怪,月平林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原来他们都是打定了主意牺牲性命,来引自己入局。 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 此时的苏棠对他来说,基本上等于行走的毒/药,碰她一下,便引动全身的「毒虫」来啃咬,像骨骼和血肉都被细细捣碎了、死去活来的痛苦。 苏棠见他眉心紧蹙,不知在独自沉思什么,便偷偷伸手揉了揉脚踝。刚刚猛地从半空着地,虽然有他垫底没撞上墙,但急转身的时候脚腕一旋一崴,似乎有点错位了,悬空倒还好,稍微一沾地便能感觉关节咔嚓一下,又胀又疼。 「怎么了?」那人又慢慢开口问,声音不冷不热的,含着几分沙哑。 苏棠心里有点委屈,小声嘟哝道:「脚疼。」说完,习惯性抬头去看他,目光错杂,有些畏惧和闪躲。 或许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会这么亲近地跟他抱怨。 方重衣听着又轻又软的声音,心头一动,定定望着她,那双眸子明净清澈、水色盈盈的。 他没说话,转身将人背了起来,苏棠陡然一离地,吓得环住他脖子。 「你、你干什么?」她回过神来,语气又变得防备了。 「免得你生事。」方重衣冷冷开口。他照例自欺欺人,认为自己说的是真心话,第一,是为了防止她乱跑触到什么机关,第二,他不想苏棠看见自己腿上的伤口。 「啊?」苏棠不知是自己的逻辑出了问题,还是他的逻辑出了问题,自己说脚疼他便来背,怎么说……也是为了她好吧? 她讪讪的,心头有点暖,小心翼翼把下巴搁他肩膀上。 这件地下室连接着两条暗道,方重衣没按原路返回,走了角落的另一条。 刚走进暗道,身后的屋子便有响动,一些机关失灵后残余的银丝陆续飞出,掉下来的桌椅被切割成数块,静止了片刻,纷纷碎开。 轰隆隆的巨响传进密道里,波澜壮阔,像房子塌了似的。 苏棠刚想往身后去看,前面便传来沉冷的警告:「不准回头!」 她赶紧从他肩膀上抬起头,隔开好大段距离,双下巴都被吓出来了。 肩膀上没了那道软绵绵的重量,方重衣心头失落,意识到自己话说太狠了。他犹豫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改口:「敢回头,本世子把你抓回侯府去。」 「可我的卖身契已经解了!」苏棠怕会摔下去,又搂紧了他脖子,一本正经地和他理论,「世子总不能强抢民女……不对,强抢翰林院官员去做奴婢吧?」 她总觉得自己动弹的时候,方重衣的手便会轻轻一抖,像是有某种隐晦的痛苦,身上的温度也比平常冷。 「……若是不做奴婢呢?」微哑的声音意味不明传来。 苏棠一愣,心中下意识反应,不做奴婢难道做主子差遣你? 当然,这点不着调的想法立刻被理智掐灭,求生欲告诉她,这话一出口,恐怕立刻会被一个过肩摔甩在地上。 「说话。」 声音多了几分强硬,掺杂着沉重的喘息声。 方重衣觉得四肢越发僵冷,脑子里像装着一锅沸水,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想听她说话。 v第五章[09.17] 苏棠觉得这问题离奇的很,还莫名其妙逼人回答,只好又勉为其难想了想。 「不做奴婢,那我就像当初遇到洪帮一样,成了被绑走的肉票……可是世子您要想好了,我一没钱二没家人,还倒欠朝廷五十三两,绑去也是亏本买卖啊。」 他低低笑了一声:「绑了就是赚,本世子什么时候做过亏本买卖。」 苏棠当真了,箍紧他脖子,炸毛问:「你要绑我去做什么?」 等了半天,那人也没有回答,她又喃喃自语:「有时候真觉得你比那群土匪还可怕……」 方重衣轻咳一声,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你怎么了?」 苏棠觉得有些不对劲,推了推他,可方重衣就是不说话。她抬头看这暗道,之前还有几盏灯,走远了连灯都没了,暗无天日,跟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船上会修暗道?」 「是仓库。」他答。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玄乎的机关?」回想地板裂开的那一瞬,她还是心有余悸。 「这艘船曾经是朝廷运送军需物资的货船,近些年没什么战事,搁置了,后来我便买下来,改造成游船。这些暗道和地下室曾经是装载军械的,把关紧,有机关岂不是很正常?」 苏棠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倒吸一口气。买下这么大一艘船得要多少银子? 方重衣认真想了想,继续解释道:「这些机关当年做得极精密,但年久失修,有些错乱了。天字第七号那里是有道出口的,废弃之后,便改做了客房。之前正在运米面,有些船夫不清楚状况,大抵是进仓时不慎触发了。」 苏棠点点头,浑然不知越是说谎的人,越喜欢解释。 苏棠脑子里还是有很多疑问, 方重衣为何这么巧赶来?既然他就是无双公子, 又隐瞒身份, 不声不响把一百金颁给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棠知道这人脑回路非同一般,于是往刁钻的方向想:难道就是为了吓唬她, 看她当众扔了金子落荒而逃? 幸好当时自己没搭理他。 两人如此亲近的距离,她又闻到幽冷淡雅的草木香, 清冽好闻。她搂着他脖子, 随手挑起了他几缕头发, 恶趣味地编成了麻花。方重衣今日只用流苏束带绑了个马尾,碎发垂落, 很潇洒随意的打扮,一头青丝浓密、顺滑,只是略扎手,不由令人想起一种说法, 头发硬的人脾气也倔强。 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又往前蹭了蹭,想看他头顶是不是有两个旋,可惜够不着。 方重衣觉得后颈很痒,还时不时有清浅的吐息划过, 心头发暖发热, 连那些肆无忌惮的「毒虫」都消停了。 「别乱动。」他轻声道。 编辫子的手停了停,苏棠暗自挑起眉, 心想这人今日态度倒是极好,揶揄他, 他也不发火,说话还这么轻言细语的。 她依稀觉察方重衣这么巧赶来,其中必然还有内情,沉思了片刻,有意无意试探道:「世子爷真忙,既要主持这船上的书画比试,又管屯米屯面的仓库。」 方重衣一路撒谎,底气不足,也觉察不到她话中的揶揄,又解释:「机关坏了,整艘船的运转也受影响,本世子自然要来看看。」 「哦。」苏棠不走心地应着,手上专注地编麻花辫儿,在两侧头发各编了一条。 越往前走暗道越是幽深,好在有通透的凉风瑟瑟吹来,让人知道并非是不见天日的死路。 方重衣心头却被大石压着,轻松不起来,这一路原本是有诸多出口的,但无一例外都被唐倦毁了,届时就算能找到逃出去的路,恐怕自己也会先一步毒发身亡。 唐倦显然就是想耗死他。 他不想死,更不想在苏棠的面前死,满心满意地想,她看到怕是会吓哭的。 又走了一段距离,方重衣驻足,抬头仰望暗道的盖顶。苏棠料想是找到出口了,忙捶他肩膀,让人把自己放下来。 她脚着了地,单脚一蹦一蹦跳到他跟前,问:「这里能出去?」 「从这里上去,应当是后舱。」他指了指八角灯景纹的木盖顶。 当初翊先生便告诫过,做机关最忌一个「绝」字,定要留一条退路,不但让对手意想不到,最好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 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为眼疾的缘故,这条船上的机括都是以手感区分的,譬如屏风架子上的嵌玉,栏杆的莲花顶等,唯有这一处与众不同,也做得隐蔽至极,因为是最后的退路。 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翊先生不知,唐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更是不可能留意。 苏棠时而看他,若有所思,时而又抬头看头顶的盖板。方重衣不言不语,见她转移了注意力,趁机用袖中刀片滑破指骨关节处,逼出些黑色的毒血来,脑袋清净了,眼前也顿时清明许多。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她支着脖子,目不转睛仰望盖顶,「有块木板颜色偏灰?是不是机关?」 方重衣闻言眸光微动,不动声色道:「应当便是了。」他抬头随意看了一眼,纵横交错的木板在他眼中糊成一片,宛如一摊稀粥,分不清个子丑寅卯。 靠自己是没可能找到的。 苏棠忿忿地叉腰:「这鬼地方黑黢黢的,若不是我火眼金睛,怕是今晚都要在这过夜。」 「不过找到了也无用,够不着。」方重衣语气凉凉,嗓音不像之前那么喑哑,恢复了平日那种高高在上的慵懒。 她没好气斜睨他一眼,又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之前那间密室还是低矮逼仄的,后来进了暗道,地形便因船身结构的不同有了变化,到这里,地面和盖顶的距离已经接近两人高了。 苏棠忧心忡忡望着他,虽然方重衣个高腿长身段好,但也不能平地蹦起一丈高,如今怎么看也只有一个办法,她踩着他的肩膀去开机关…… 「那世子的肩膀可借我踩一踩?毕竟也不可能让我来……」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道总不可能让自己来当这个垫子吧?再说以他的眼神,恐怕连机关在哪都找不到。 v第六章[09.21] 方重衣目光静静,良久,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来。」 苏棠刚要过去,转念一想,脚步又猛地顿住:「不,不行不行!」 她若踩在他肩膀上,裙摆又飘来飘去的,那…… 苏棠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背后顿时起一身热汗,连忙又反悔。 「那你要如何?」方重衣上下扫了她几眼,淡淡地问。 静默又意味深长的目光让苏棠心虚不已,难不成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苏棠深吸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指,戳了戳墙壁:「世子会不会倒立的?我、我踩着你脚底上去?」 方重衣微微一笑,拽住她手腕把人堵在墙上,低下头缓缓道:「自然是会的,不过倒立多了伤身,你要怎么赔我才好?」 苏棠惊慌地仰起脸,两人几乎是额头相触的距离,手腕被强硬地拽住了,挣脱不开。他的手心微微有些凉,温热的气息落在脸颊,带起双颊的一阵阵热意。 「倒立能促进血液的流通,对身体有好处的。」她一本正经辩解。 方重衣但笑不言,这话其实没有错,不过他如今身带剧毒,再「流通」一下怕是要更早归西。 「下不为例。」 方重衣说完转头走了,好半天才从拐角回来,原是不知从哪找了个废弃的木箱,好让她上去。苏棠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心想还哪有下次啊,等下了船自己一定躲回宫里,好好做她的待诏,再也不瞎折腾了,尤其是警惕那些来头大又身份不明的马甲。 他朝墙根凝望片刻,以行云流水的漂亮姿势打了个倒立,并且稳稳立住了,和人平地站着一样没差。 苏棠不由在心里惊叹了一下,她知道方重衣身手是很好的,这些基本功果然都不在话下,腰身劲瘦,耐力好,腿果然也很修长,很抢眼。 她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爬上半人多高的木箱,又小心翼翼踩他鞋底上,一抬头,眼前正好是那块颜色有异的木板。 那一点差异真的太细微了,若不是她长年累月和色彩打交道,对色差敏感,这么昏暗的地方找到眼瞎都不一定能发现。 苏棠在木板边缘摸了个遍,没什么反应,误打误撞用对了巧劲才将它扒开一道缝隙。利索的「咔嚓」声令她意识到找对了路子,是齿轮和榫眼咬合的声音,随着木块一点点往旁推,旁边也跟着平移开一道三尺宽的豁口,正好容一个人出入,柔和的光线从洞口漏进来。 苏棠大喜,将木块完全推开,豁口也开至最大,几乎能看见后舱的屋顶,她正要伸手去抓出口边缘,脚底一空,忽然失重,直直坠了下去。 因为方重衣体内的毒再次发作,没能支撑住,但基本功在,让他有能力缓冲,那一瞬间还顺势下了个腰。 在半空的苏棠余光看见,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好腰」! 随即就被他一把捞过去。 两人裹成团在地上缓冲了几圈,唇若有似无地磕碰到一起,几经颠簸才停下来。 接连翻滚了几圈,定局后的苏棠处于下位,但途中被他有意识地护着,也没怎么受伤。她使劲推了推他肩膀,皱眉问:「你怎么了?」 方重衣脑海里尽是方才触到她唇的一瞬,很柔软,良久,才收回环在腰际的手,又去抓她不老实的手腕,稳稳摁着,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望着她。刚刚一阵气血紊乱,的确没稳住,好在及时接住了她。 软玉在怀,旖旎的气息令他呼吸一顿,脑子里的念头忽闪,猛然联想到那日在侯府,自己神志不清将人摁在怀里亲,她越是躲闪,越激发那些隐秘而疯狂的欲念,想要把人拆吃入腹彻底占为己有。润泽的唇色,春水般潋滟的眸子,清淡的甜香……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如今虽然看不见什么活色生香的颜色,但怀中温软的触感仍然是真切存在的。 他心头掠起一阵火热,是霜天雪地、凛凛寒风也降不去的火。 「起来,赶紧起来!」苏棠隐约觉察他刚刚只是失误,并非有意的恶作剧,所以也没发大火,只一个劲催促。 「起来可以。」他眸色渐渐转深,眼底含着一片炽热,「但要答应我一件事。」 苏棠见他眼中灼灼火焰跳动,本能感受到了危险,不敢再肆无忌惮瞎咋呼,怯声问:「……什么事?」 他双目有些迷离,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顿:「待我们出去了,再陪我吃一次白伞菇。」 白伞菇? 苏棠当场石化。那不就是上次吃中毒的野菇吗?毒蘑菇还有吃上瘾的? 形势比人强,她昧着良心勉强「嗯」了声,又小心翼翼补充:「那我就尝一点啊,这东西吃多了会发疯的吧,其实自己疯倒不要紧,我怕伤人。」 「吃不吃随你,你在旁边就够了。」方重衣又认真地说。 「……」 「那我就不吃了啊?」苏棠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到底是有毒的,世子爷就算喜欢吃,也要节制啊。」 方重衣起身,沉着脸将目光挪向一边,一言不发、全无意义盯着墙根,内里却在尽力平复呼吸,良久,眼中深炽的火焰才逐渐转淡。 苏棠煞有介事拍打裙子上的灰尘,趁机偷瞧他的脸色,她觉得方重衣这一路都不对劲,呼吸重,刚刚倒立更是不应当失误。 「世子的脸有些红,是不是生病了啊?」 方重衣呼吸一紧,好半天才慢慢回头,波澜不惊扫她一眼。 「倒立那么久,脑袋里当然会充血,你倒立完之后脸不红的?」 苏棠想了想, 他说的也有道理, 光是弯腰站一会儿脸都会发胀发热, 更何况还要倒立这么久。 「世子爷!」 头顶的出口传来焦灼的呼唤,她抬头,看见个黑衣劲装的男子正在往里边探望。 方重衣也不看来人, 只是将苏棠拽到身边,同时淡淡吩咐道:「拿绳子。」 v第七章[09.21] 「是。」 脚步声跑远了, 过一会儿又匆匆而回。苏棠听见头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随即, 一捆绳梯自洞口迅速坠下来。 「你先上去。」方重衣看她一眼,轻声道。 苏棠点点头。 方重衣守在底下, 看她稳稳当当爬了出去,缓缓收回了视线,身侧无人之时,他眸底才闪过几分隐忍的痛苦。 这毒愈演愈烈, 他觉得连关节都开始僵硬,仿佛塞进了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石子,动一下便撕心裂肺。 后舱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温和, 时而闪烁一下, 墙角屯了些修缮工具和木板、绳索等。苏棠从天窗往外望去,夜空中悬着一轮皎月, 点点繁星围绕,是个宁静的夜晚。 她收回视线, 转头去看,不知何时方重衣已经上来了,那个侍卫也被打发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那世子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她僵硬地告了个别,拔腿欲跑。 方重衣似笑非笑望着她,不紧不慢道:「你的一百两黄金也掉进仓库里了,不要吗?」 苏棠又迈不动腿了,小声道:「那是我实至名归得来的,当然要,不过这场赛事的规则是‘无双公子’定的,若公子要收回,我也没有办法啊……」 「既然送出去了,哪有收回的道理。」声音低缓,如此时的夜色般宁静、柔和。 苏棠脚底画着圈,脑袋里填满了方才那些温和柔软的话语,心口被温热包围,仿佛有一道坚固的墙在一点点崩塌。 方重衣眸色一转,又问:「这辫子可是你的杰作?」因为是质问,温润的嗓音恢复了些许凌厉。 苏棠蓦地抬头去看。 如今有光线,她才有机会打量他今日的装束,月白面墨蓝底的箭袖长袍,暗纹繁复却不显累赘,反倒穿出几分疏朗干净的少年气,束腰的玉带尤显腰身劲瘦,线条优美。 至于容貌……更是不必说,如今柔光暖火一衬,更显得丰神俊朗、卓然如玉,眉目流转皆是风景。 哪里都很好,唯独那两根歪歪扭扭的辫子有点碍眼。 他眼中浮着轻笑,不疾不徐道:「谁做的好事,谁来解决。」 苏棠哽咽了一下,不声不响走到他面前,抬手去给他解辫子,顺便把垂落的碎发理顺了,因为要整理脑后的头发,就几乎要环住他脖颈,整个人也不得不踮脚贴上去。 方重衣目光微微不稳,她手上沾了毒引,所经之处都是钻心刺骨的疼,但那只手跟小猫爪似的,畏缩又谨慎的触碰,时而撩起丝丝痒痒的热意,直抵心间,脸几乎埋在他颈窝,清甜的气息也近在咫尺。 他根本不忍心推开,嘴角甚至弯起轻松愉悦的笑。 苏棠十分专心致志,给他理好了头发,刚要收回手,腰身就忽地被他手臂扣住,同时往里一收。她一个踉跄,往他怀里栽了一步,额头也磕在他胸口上。 两人这次严严实实贴上了。 「世子?!」她抽气,小声地惊呼。 方重衣缓缓低下头,薄唇若有似无擦过她发间、耳廓,低笑了一声:「未经本世子允许擅自出逃,你的胆子很大啊……」 苏棠头皮冒起密密麻麻的战栗,像小针在扎,湿热的吐息拂过耳边,她根本不敢抬头,怕一个不慎就亲到了。 「世子这话就不对了……」她尽量平复情绪,「当时您已经同意,我也交足了赎卖身契的银子,大家好聚好散,怎么算是擅自出逃呢?」 仿佛惩罚一般,扣在腰间的手猛一下收更紧,她不得已又往前趔趄半步,整个人都窝进他怀里。 「证据呢?本世子何时同意了?」金玉般清朗透彻的嗓音如今微微沙哑,暗含几分挑衅意味。 苏棠刚想说话,耳朵就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全身立刻变得僵硬,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份解契书没有我的落款和盖印,不过就是废纸一张,纵然你交够了银子又如何?」耳边的声音氤氲如雾气,一字一句,渗人心神。 苏棠没想到他竟明晃晃地耍赖,心下惶然,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又不服气地抬头去看。 烛光半昏半明,他目光深凝,眸子里有浅浅光华流转,精致近妖的好皮相,像盛放极致的罂粟,华美而危险。 「本世子早就说过,不要生逃跑的念头,更不要挑战我的耐性。」薄唇轻轻贴着她耳廓,「你看你……这不是乖乖回来了吗?」 苏棠往回缩了缩,耳边泛起酥麻的痒,渗入心底却化作寒意,她放弃和他胡搅蛮缠,咬牙想了想,决定祭出最后一张底牌。 「我如今在翰林院当差,官品虽低,好歹也是朝廷的人,世子若觉得那契书有争议,和皇上理论去,我人微言轻,做不了主。」说完,便仰起脸,直直凝视着他。 方重衣听罢目色一冷,他对上她的目光,水光盈盈的眸子充满了抗拒,毫无温度,看得他心头火起。 他微微眯眼,冷笑道:「和皇上理论?当然可以。听闻你还倒欠国库五十三两银子是吧?届时,我再和皇上参你一本,你怕是熬到下辈子都领不到俸禄。」 这次苏棠终于被逼急,一下子炸毛:「爱告告去,我就算沿街乞讨、喝西北风,甚至饿死,我也不想再跟你有半点关系!」 方重衣怒不可遏,手臂收更紧不让她挣脱,厉声道:「你再说一遍我就——」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太过凌厉,苏棠无防备,被吓住了,整个人身子一抖,随之而来的是瑟瑟寒意,在胸腔蔓延,又浸入五脏六腑。 他大多时候是不怒自威的,也有寡言沉郁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冲她发火。 方重衣明显感觉到怀中人蔫了下去,还发抖,心头的怒意一下子全被抽空,余下的话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连手足都像被冻住了。 「你仗势欺人,你就知道欺负我……」苏棠鼻子一酸,连日来的委屈铺天盖地淹没她,眼眶骤然间发胀发热,眼泪不可抑止涌了出来。 方重衣微微一怔,他还是第一次见苏棠哭。此时体内的毒又发作,他眼前猛地一黑,竟觉得就要这么昏过去,第一反应是把人抱紧了,只是这次尽量控制了力道。 他进退两难,重一点怕吓着她,轻了又怕她跑。 v第八章[09.21] 苏棠的脾气来去如风,哭完一场人也舒服了,静静站着不动。方重衣不言不语,跟一块石头似的,她也不管,只把人晾在一边。 方重衣深吸一口气,手在半途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凑近,轻轻掠去她脸颊上的眼泪。苏棠挪开脸,他也跟着转过去,她又躲,他又跟着凑过去,两人别别扭扭转了一圈,回到原点。 薄唇微动,许久后,低哑的声音轻轻问:「渴不渴?」 苏棠听他憋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懒懒抬起眼,不冷不热道:「渴又怎么样,这有水吗?」 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没话找话,方重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去门外,对侍卫低声吩咐:「上茶来。」 守在门外的侍卫听得一愣一愣,他们都听说世子中毒了,所有人都在忙着找解药,可世子怎么还有心思在后舱这种破地方喝茶? 「世子,解药——」 方重衣极随意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别来烦他。 苏棠见他从门口折回来,又把脸别去一旁,不看了。她听到谨慎又犹豫的脚步走近自己,然后,手被轻轻地握住。 他的手心还是冷的,有些细汗。 「总站着不累?」低柔的声音在身边道。 没等苏棠回答,他就牵着人到墙边的木箱边,拂了拂灰尘,让她坐下,又若无其事并排坐在她旁边。 后舱简陋,就这么个能坐人的箱子,还只一尺多宽。苏棠不愿和他靠这么近,皱起眉往旁边挪,没一下就挪到边缘,差点跌下去。 「你小心。」他不动声色地开口。 苏棠不买账,幽幽地瞪他一眼:「那谁要你坐这儿的?你走开我不就有地方了?」 他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轻笑道:「这木箱子难道是你的?」 「那我不坐了!」苏棠要起身,被他一把拉回去,肩背也被揽住,根本动不了。 他歪头,眸光清澈眉眼疏朗,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意。 「这整艘船都是我的,难不成你要跳湖去?」 苏棠正要回嘴,那人的手却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把残余的眼泪擦干了,又用袖角一点点、轻柔地沾去眼睫上的水光。 她还是不开心,顺手把他袖子扯过来,擤了把鼻涕。 方重衣面色微变,手在半空僵了僵,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收回去。 「世子爷,茶来了。」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 他起身去门外,不知低声交代几句什么,才端着红木托盘折返。这屋子没桌子椅子,唯一的一个木箱还被当凳子用了,他没办法,只能端着茶盏坐下。 「渴就喝。」 苏棠偷偷看他一眼,眉目温和,平日那份深邃的凌厉早就收敛不见,嗓音也是轻轻缓缓的,像丝绸一样柔和。 她讪讪捧起杯子,小口地喝茶。 良久,温柔的嗓音又在身侧响起:「我听说,你父母要来找你了,太后有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苏棠听他问的话, 不禁愣了愣, 太后的确有意无意提了好几次, 仿佛是要她提前做好准备似的,怎么连方重衣也这样?她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会让皇家都如此在意,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苏棠垂下眼,两腿有一下没一下晃荡着:「有提过, 不过也没说他们是谁。」 他低低「嗯」了一声, 片刻, 又缓缓开口:「到时候我会去行宫找你的,你现在……」 苏棠听得一头雾水, 行宫?他到底在说什么? 说到这,他的声音却陡然停了,窗外有风轻轻吹进来,带着湖水特有的湿气, 清晰的潮水声飘荡不息,在寂寂无声的小木屋里绕了一个又一个来回。 「你现在,想回去便回去吧。」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他竟犹豫了许久许久, 说完后轻轻叹了口气, 依依不舍抬起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苏棠微微吃痛, 摸了摸脑袋,一晃眼却看到他指节上的刀痕, 吓一大跳。 「你的手怎么了?」 方重衣目光微微闪烁,若无其事去端茶杯,把手移到她视线范围之外。 淡然的声音道:「被暗道的门划了。」 苏棠伸长脖子努力瞟了几眼,可是半点也看不见,迟疑地开口:「真的么?怎么有点像刀伤?」 他平静地抿着清茶,借此遮掩手指的伤,道:「门上嵌了铁齿轮,推得时候没在意,便划了道口子出来。」 那道红痕有些深,苏棠正在琢磨是怎么被门划成这样,身边人却悄无声息凑进,暧昧不清的声音低低问:「可是在担心?」 苏棠抽气,仰身后退一大截距离,绷起脸说道:「我走了,还没吃饱呢。」 说罢,便碎步跑出了后舱。 方重衣看着她推门离开,良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侍卫见人走远了,未经吩咐便主动进了屋,低下头焦急地问:「世子爷的伤可要紧?」 方重衣没说话,径直往外走。剧毒在体内蔓延,他步伐虚浮,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刚刚迈出大门口,又一个劲装黑衣的隐卫匆忙赶来。 v第九章[09.21] 他见来人脸色惨淡,宛如吊丧,不禁蹙紧了眉。 「发生何事?不是要你去取解药吗?」 琅玉湖一行他准备得极为充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但事先将船身改造,细细推敲,排布了机关,还召集了三位不出世的毒医,将谢浮风下毒的路数分析透彻,研制了数种能与之对抗的解药。虽不能立刻治愈,但缓解毒性,暂时保住性命总是可以的,之后可以根据毒发症状,配伍最对症的药方,慢慢调养。 听到解药,侍卫的身子明显僵了一僵,嗫嚅半天也没说出话,许久,才慢慢地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黑檀木盒子。 盒子通身乌黑,没有任何雕花或金银装饰,甚至找不到开合的地方,乍看上去只是个光滑的、实心的木块。 见手下人面色有异,方重衣接过盒子,没第一时间打开,上手后先摩挲了一番,盒子侧面有个不易觉察的钻孔,是被极细的金针刺入的。 他娴熟扣动盒子底部的暗格,原本严丝合缝的木盒便无声开启,露出一片雪白的鲛纱,褐色药丸安安静静躺在上面。 潮湿的霉灰气隐约扑面而来,方重衣面色一沉,将它拾起放在灯笼下细看,药丸周围布满了白丝,一缕寸长的白毛在风中飘荡。 发霉了。 解药居然发霉了。 「前些日子琳琅阁的门锁出了点问题,本以为是梅雨季节潮湿,有点生锈,如今想来……怕是遭了贼。」侍卫把头埋得更低。 方重衣冷笑,琳琅阁机关重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一般的小毛贼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 分明是东令阁人动的手脚。 他们倒也不按常理出牌,没把解药毁了或是偷走,只是钻了个小孔任其发霉,想必是故意来恶心他的。 这等不要脸的手段,连他自己都甘拜下风。 「往皇上身边传封信,说明此事,再取些罗浮春来。」他手足僵冷、关节滞涩,动一下便如铁锥击打,能确定中的是寒毒,罗浮春是头号热性酒,喝了它,撑过今晚总是没太大问题。 至于明日就说不准了。但,方重衣更拿不准的是……他哥会如何处理。 「是。」事态紧迫,侍卫行了告退礼,便往北库的方向急急行去。 幽冷的夜风静静吹着,方重衣的手冰凉似铁,已经无法自行握成拳。他望着幽深的、无穷无尽的湖水,自言自语道:「你说,他会找到解药吗?」 侍卫诚惶诚恐低下头:「圣上与世子血浓于水,必然会拼力去找到解药的,世子勿担心。」 他神色黯淡,脸上露出很淡的笑:「你说的不错,他是天子,有什么得不到的,只看愿不愿罢了。」 方重衣深吸一口气,那双烨然有神的眸子如今也显露几分疲态,正打算回转云蜃阁,却陡然听见前甲板传来人群骚动声,还夹杂着女子的惊呼。 无需他吩咐,身侧候着的侍卫便隐入夜色中,前去打听。 眨眼的功夫侍卫便回转,面露难色道:「回禀世子,不知从哪儿来了群水匪,把宾客们全围住了。」 水匪? 方重衣皱眉。 琅玉湖近年来船只稀少,偶尔也只出没几艘观景的游船,没什么油水可捞,水匪几乎从没光顾过,今天这是吹得什么邪风? 他忽然想起,他哥前些日子把琅玉湖湖心的小岛赏给了方长弈,这位财大气粗的王爷便开始在岛上兴修土木,大动干戈,恐怕就是货船来往的太频繁,引起了水匪的注意。 听着远处纷乱的惊呼声,方重衣骤然心头一紧,刚才苏棠说什么「还没吃饱」,这会儿岂不是也在宴席上? 侍卫看主上气色不佳、印堂隐隐绕着黑气,不免担心,拱手道:「只是小事,属下会去处理的,世子不如先回房修养——」 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苏棠沿着右舷走廊往甲板走,越接近越觉得那头的声势不对劲,宫灯高悬,依旧是一片璀璨,灯火下的人影却慌慌张张、或躲闪疾行,再走近些才发现不得了,竟有数个手持大刀的莽汉对宾客们呼喝恐吓,将他们围堵到甲板边缘。 有人不服,他们便又踢又打,还动用绳子把人绑起来,锋利的刀光在夜灯下闪闪发亮,看得人心惊肉跳。 苏棠脑子发蒙,脚像灌了铅似的停住了,猛然又想,唐音可不也还在宴席上? 她蹑手蹑脚凑近了几步,躲在廊柱后偷偷张望,身后却传来焦急的女声。 「棠棠!」 唐音从沈瑄背后探出脑袋,看苏棠无事,眼泪反倒冒了出来,冲上前大喇喇将人环住。 「刚刚一直看不到你人影,我真怕你被他们……」 苏棠回抱住她,安慰道:「没事没事……我这不好好的么。」 两个小姑娘抱团在一起,沈瑄便在旁默默看护着,他警觉地望向四周,脸色一沉。 水匪们见这儿还有漏网之鱼,转眼间便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为首的壮汉臂膀纹吊睛白额大虫,脖上挂金链,看着是当家的人物。他将苏棠三人冷冷扫视一眼,哑着嗓子怒吼道:「都给老子过去,别耍花招!」 寡不敌众,他们只能被押着往甲板走。路上,沈瑄低声道:「别怕,这些人只是求财。」 唐音环着苏棠,另一只手悄悄地勾住沈瑄的手,对方也轻轻反握住,掌心的温暖包裹了她,心绪也慢慢安定下来。 沈瑄嘴上虽如此安慰,可也看得出这帮水匪毫无底线,绝非善类。 但他并不担心。他一早发觉这艘船各处都藏着特殊的记号,想来是隐卫之间相互联系的暗语,至于这帮隐卫所效命的对象……也只能是这艘船的主人了。 无双公子的身份扑朔迷离,但还是有迹可循,先头亲自去沈家邀约,还特意提出要他妹妹沈宁欢一同来,好巧不巧,一上船就碰上整日对宁欢围追堵截百般讨好的佑王爷,方长弈。 v第十章[09.21] 方长弈是京城出了名的煞神,我行我素肆意张狂,黑街的韩爷见了都要绕道走。无双公子既然能把王爷诓来,甚至连王爷和他妹妹的事都知道,两人之间必然是深交,且彼此权势相当。方长弈交情深厚的皇室宗亲就那么几个,答案显然呼之欲出了。 三人被十几个水匪盯着,老老实实退到人群中。平日光鲜亮丽的公子哥和富家小姐如今狼狈挤在甲板角落,男人们有的面容僵硬,勉强还能保持镇定,有的则双腿抖如筛糠,早就失了贵公子的风范,女孩子更是一个个花容失色,有些胆小的已经抽抽搭搭哭起来。 大概因为沈瑄的表现太淡定了,躲在他身后的唐音并不慌张,苏棠想到方重衣就是这船的主人,也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方重衣这人虽然性格乖戾,行事古怪难以捉摸,但有一点苏棠是很清楚的,他不可能容忍别人在自己的地盘撒野,想到当时他单枪匹马挑了整个洪帮,苏棠甚至为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水匪感到悲哀。 于是,在推推搡搡惊慌失措的人群中,三个人格外平静地站着,仿佛异类。由于沈公子过于气定神闲,身姿又伟岸,好几个姑娘偷偷凑过来,和她们挤在一起,想寻求庇护。 「没想到今日这么热闹,各路英雄豪杰都对这条船青睐有加啊。」晨曦一般清朗的声音从内舱飘出,像照进黑暗的一束明光。 人群中,苏棠是第一个回望的,透过窗棂可看见那人自廊道走来,长身玉立的身影徐徐经过一扇又一扇花窗,步伐雍容,气度隽朗。 行至舱门前,他停顿片刻才推门而出,那一瞬苏棠竟看见方重衣仰头灌了好几口酒? 打架前还需要喝酒吗?他以前没这个习惯啊。 在众人眼里,无双公子又闲庭信步般折回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帷帽下的轻纱已经破碎,堪堪能遮住他的脸。不过他本人天生潇洒不羁举止从容,再加上气定神闲的口吻,到没有因为帽子的问题而显得狼狈。 性命攸关,也没人有心情关注这点,唯有苏棠细细思索起来。事实上,认识方重衣这么久,这件事是最让她不解的,他为何去哪儿都遮着面容,不让人看见?当时在县衙、在袁老爷的寿宴、加上如今在这游船上……似乎都很忌讳将容貌展露在众人面前。 「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吗?」无双公子手撑下巴,微微低头思忖着,仿佛面前站得不是一群土匪,而是乖巧的小猫小狗。 水匪们相互看了一眼,面带怒意,大概是这人的态度过于随意,他们觉得被侮辱了。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喊话的壮汉光着条胳膊,脖上戴着金链子,正是之前盯上苏棠的人。 「在下是什么不重要。」无双公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对这般粗鲁之言毫不在意,「在下是看好汉们踩盘子辛苦,特地来指条明路的。毕竟各位也是靠天吃饭,万一哪天风不正,翻了船,怎么办?有一劳永逸的办法,谁还想每天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少他妈在这胡说八道!」金链子大汉忍不了了,他平生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公子哥,整天拐弯抹角说些虚头巴脑的话,没点用。 金链子大汉正要冲上去,打算赏一拳头让他老实下来,却被身边人拽住。那人是他大哥,也是他们的大当家,目光比其他人冷静,也更阴郁,眼睛下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痕。 大当家沉声道:「听他怎么说。」 他肯听,是因为眼前这公子看似文雅,却说着一口黑话,言谈间有杀伐决断,和他们竟像是一路人。 大当家在他们这伙人当中是极有权威的,他一发话,其他人都消停了。金链子想,那也行,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大不了一刀砍了就是。 无双公子又不疾不徐道:「这里看着金子遍地,其实不然。第一,兄弟们可没人会开这种大船吧?这船掳不走,船上的花瓶字画儿带着也麻烦,是块难啃的骨头,没意思。除此之外,也就只能劫人了。」 他随手指了指瑟缩在角落里、黑压压的一大群人,顿时激起一片恐慌的呼声。宾客里,九成以上都是世家公子千金小姐,男子们虽然也面色惊恐,但还是硬着头皮挡在姑娘们前面,毕竟暂时看不出这群水贼劫财还是劫色,伤不伤人命,还是先稳住自己的风度再说。 「不错,这船上的人非富即贵,个个家财万贯,可你们想想,谁会在出门旅游的时候把家底全带上?」帷帽下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微微摇头,「不信你问问他们,身上有揣银子超过一百两的吗?」 这是大实话,越有钱有地位的人往往身上带的钱越少,都是记着账,等府上的管事去处理。 角落里的人们见水贼投来凶狠的眼神询问,纷纷摇头,不说一百两,很多人一年到头都没怎么碰银子,看中了什么直接点个头就是,银钱问题他们才懒得操心,都是手下人去结账。 ——的确如无双公子所言。 金链子听他说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心头火起,骂咧道:「你倒是给个痛快,说清楚!」 「这位佛爷稍安勿躁。」无双公子微微一笑,「他们身上的首饰倒是价值连城,但……」 他的面容被遮掩着,看不清神情,缩在船角的人们也不知无双公子的意图,被他的话带得时而放松时而又绷紧了心弦,冷汗热汗一茬茬往外冒。 「首饰抢了,还得去当铺才能折银子。要知道,多少壮士风里来雨里去没出过岔子,可偏偏就是在销赃洗白的时候被官兵给擒了。不信你们去问问大牢里那些并肩子,是不是这么回事?在下这可是好意提醒,千万别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水贼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这人说得花里胡哨一套一套的,但细想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躲在角落的女孩子们看他们暂时不打算动手了,终于松口气,抢首饰不是问题,万一趁机被他们占便宜那可怎么办! 「我看你出身不俗,是个人物,绑一票应该也值不少钱。」一直阴沉着脸的大当家发话了。 这话倒不一定是真实的意图,主要意在提醒他别绕弯子。说不出干货,他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令人意外的是,无双公子竟然微微颔首,语气赞许道:「还是大当家最有眼界。」 所有人又惊诧了,姑娘们更是眼神凄楚,伤心不已,原来无双公子说了这么多,不但是想救她们,还打算以身饲虎,以自己做人质换取他们的安全? 「不,在下一介凡夫俗子,哪有这么大的分量。」无双公子见整条船的人都误会了,摇摇头,不慌不忙解释道,「大当家可知,这船上有个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大人物。先前你们可是见有来往岛上的货船,才打算干一票的?告诉各位,那些船都是他的,整座岛都是他的,只要绑了他,买十艘这样的游船不是问题,每天吃烧尾宴也不是问题,下半辈子,甚至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哦?」大当家眯眼沉思,湖心那座岛近日开山辟林,声势浩大,似乎是在造什么场子。他们的确是看这里渐渐有船只来往,才打的主意,没想到岛主居然也在这条船上。 「看。」无双公子扬手往云蜃阁一指,「最漂亮的那座阁楼就是。他人现在就在里边儿,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就在方重衣舌灿莲花娓娓而谈之际,苏棠看见方长弈已经阴恻恻走到他面前…… 这位煞神般的王爷同样不是省油的灯,风格却与世子不尽相同,若说方重衣轻狂乖戾不按常理出牌,行事自带三分邪气,方长弈则是明晃晃的横行霸道。 脸色阴云密布的佑王爷陡然出现在面前,方重衣似乎也顿了顿,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了他:「就这位。」 言罢,方重衣又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道:「王爷既然引来了祸害,自然不能缺席才是。」 方长弈面色更沉。 苏棠满头问号,方重衣好像在把水贼的注意力往那位王爷身上引? 水匪们见来人衣着华贵,气度极出众,对无双公子的话自然信了几分。甲板角落的人则是低头的低头,跪的跪,这个时候还不忘和王爷行礼,该说庆朝子民还是很一根筋的。不过现在的状况,他们已经彻底转不过弯来了。 「哥哥!」躲在方长弈身后的小姑娘探出头,粉蓝襦裙,容貌秀美。苏棠当即便对上了号,这就是唐音常常提到的那个小姐妹,沈公子的妹妹,沈宁欢吧? v第十一章[09.26] 沈瑄微微一笑,扬了扬手,和她示意这边无事,悠闲地像路上遇到了随意打个招呼。 此时的方重衣却是默不作声,目光定定凝视着苏棠这边一行人。 苏棠登时感受到一阵凛然寒意袭来。她从沈瑄肩膀后踮起脚,朝方重衣遥遥望去,即便隔着帷帽,她还是觉得直视而来的目光有些阴沉? 「你是那座岛的主人?」大当家斜睨着方长弈,又细细打量了一眼他身边的沈宁欢。 方长弈沉声道:「不错。」顺手把沈宁欢护在身后,半点不让他看着。 「这样。」大当家冷冷地开口,声音粗哑,「你准备一万两黄金,再把这女人留下,我包你全须全尾地回家,以后咱们弟兄也绝不出现在你的地盘,如何?」 「一万怎么够?」方长弈眼神如刀,面色阴沉得可怕,冷笑着开口,「本王赏十万,给你打一口纯金的棺材如何?」 「你——」大当家脸色一变,怒极反笑,「好,好啊,原来都是耍老子!」 「大哥,别跟他们废话了,男的杀了女的带回去便是!」金链子怒不可遏。 但水贼们行走江湖多年,基本的眼力还是有。这岛主人看着温文清贵,但步伐沉稳,气定神闲,怕不是还有后招。 「兄弟们,冲啊!」金链子身后的小喽啰没头没脑冲了出来,大当家也没制止,正好看看此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埋伏,最好能逼他亮出底牌。 沈宁欢缩了缩脖子,被方长弈护在身后。 小喽啰一股脑冲到方长弈面前,发现自己孤军奋战,气势顿时矮了一截,没敢动手,只干瞪了方长弈一眼,好像被眼前人岿然不动的威严震住了。 不等他举刀,方长弈已经把人放倒。小喽啰眼睛被打肿,蜷缩在地上干嚎。方长弈的动作很简单,随手一挥,与其说什么精准的招式,倒更像误打误撞,大当家一时竟看不出深浅。 方长弈不待他们多言,抽出小喽啰腰间的长刀,毫不犹豫掷了出去。大当家目露凶光,正要应战,却见雪亮的刀光直直飞向一个人。 无双公子。 距离太近,刀势太猛,方重衣根本来不及躲,惟帽「咔嚓」一声碎开。 他陡然被耀眼的灯火刺激,睁不开眼,但那容貌一览无余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苏棠「哎呀」低呼一声,忍不住偷笑。显然,王爷也不甘示弱,他知道方重衣很忌讳抛头露面,故意和他对着干呢。 「皇上!」 宾客中,一个穿着深紫华服、腰配错金带钩的官员发出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苏棠更是诧异无比,他刚刚喊的什么? 这位大人乃是礼部侍郎赵行昆,官居正五品,也是这船上最有分量的权贵之一。这一嗓子喊出来,人群顿时一片哗然,你看我我看你。随即,又陆续有好几个官员认出这的确是皇上,人们才一个接一个的大梦初醒,忙不迭跪下行礼。 「参见皇上。」仓惶不安的声音此起彼伏。下午的时候,王爷陡然现身在试场,他们已经很错愕了,没想到连皇上也在,还就是传说中的无双公子,这这这…… 人群战战兢兢地跪着,只有苏棠一人突兀站立着,看方重衣跟看怪物似的,这位古怪的世子把她困在侯府几个月,怎么可能会是皇上?那些官员眼瞎了吗? 「他还皇上?假的吧?」苏棠嘴里喃喃道。 唐音听她竟大白天说梦话,吓坏了,赶紧把人拉着跪下。 「听到了吗?」方长弈眉眼带笑望着大当家,一向对方重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这次亲昵地揽住了兄弟的肩,「这位可是庆朝的天子,不比我值钱?」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匪夷所思,水贼们一个个发懵望着自己同伴,转而又愤怒,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管眼前的是皇上还是什么玩意儿呢,这是在船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们都不带怕的。 方重衣满面微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这家伙摆明不想让他安生。他又凑近,低声缓缓道:「胆量倒是挺大的,不怕某人弄死你?」 王爷不动声色挑了挑眉峰,回以微笑道:「彼此彼此,世子爷怕是更不好过。」 有水匪从后方偷袭王爷,方长弈敏锐挡住了杀招,接着便开打了。 苏棠还在错愕之中没缓过劲,再定眼一看,方重衣已经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大抵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目光阴鸷,眼睛通红,走来的一路漫天都是风浪,杀气冷冽。 这样的方重衣,仿佛从地府爬出来索命的恶鬼,苏棠毫不怀疑他是真的要杀人了。 「来呀,小美人。」身后有粗野的声音传来,苏棠回头看,入眼便是个光膀子的彪形大汉,目光淫邪,直勾勾盯着自己。 转眼人已扑了过来,苏棠脑袋里一片空白,被吓得腿软了一下,余光却见方重衣已至身前,手腕一扬,轻易将那个壮汉摔倒在地。壮汉狠狠撞在甲板上,惊天动地的声响,身子无力抽弹着,再也爬不起来了。 「敢打她主意?!」 方重衣又补了几脚,袖子里有雪亮的刀光滑出,刚要动手,却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苏棠。 二人于嘈杂之中短暂交错了视线,苏棠见他双目布满了血丝,暴戾至极,竟是往日从未见过的样子,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他目光微沉,收起袖子里的匕首,简单将那水匪踢进水里,便回头去收拾其他人。 王爷主要护着沈宁欢那头,方重衣则离她近一些。两人各据一方,守在所有人前面,像一道无形的障壁,甲板中心刀光剑影再猛烈,外围也是风平浪静的。 苏棠早就知道方重衣武力值恐怖,只是没亲眼见过,这次见到了,才知他为何能一人收拾掉整个洪帮。 他动起手来,简直比土匪还要「匪」。 世子和王爷打架都是这个路数——野路子。 还是正宗野路子。 简单地说,就是快准狠,豁出去的打法,寻不到任何招式和章法,但高效利落,拳拳到肉一招致命。跟俩兄弟相比,水匪们一招一式显得弱气规矩了许多,简直不知道谁更流氓。 v第十二章[09.26] 现场惨叫声连连,大汉们东倒西歪,大多都是被过肩摔的,战况怎一个惨烈了得。 金链子勉强撑了十几招,还是一不留神被方重衣旋住手臂一个背摔,甲板炸开一声惊天巨响,金链子直挺挺砸在地上,痛苦扭动着,爬不起来了。大当家惊愕万分,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叱咤南北的人物,完全没想到会碰上这等邪门事,分神的瞬间,方长弈已经神不知鬼不觉闪到他身后,勒住他脖颈。 脖子里传来「咔嚓」的声音,大当家心猛地一凉。 好在没断。 随即他被一个侧踢,狠狠撞在了甲板栏杆上。 脊椎剧痛,大当家一时动弹不得,卖力挣扎了几下没站起来。他整个人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当中,完全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来路。细细回想此二人的身手,他猛然间想起一个人,背后发凉。 当年江湖上,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人物,人称简三爷。据说从小和野狼混在一起,练就了穷凶极恶不要命的实战打法。早年只是个小混混,后来势力越来越大,开始贩私盐,也做杀人买命的生意。他为人暴戾凶狠,眦睚必报,因此江湖上无人敢与他做对。有名门正宗的掌门打算遏制一下此人的风头,与他约战,竟也被打得全身骨头碎裂。晚年的时候他心境趋向平和,更像个慈祥的老者,还金盆洗手开起了茶馆,过起悠闲的小日子,渐渐隐退。到大当家这里,基本上已经成了传说。 但也有传言,他是被皇家招安了。 大当家看着眼前这两个蓬勃的年轻人,尚有少年气,身手却已经如此老练狠辣,可想而知,从小经历了怎样严酷的打磨? 「扯呼!」金链子大喊,号令大家赶紧跳水跑路。 「扯什么扯,吃牢饭去吧。」方重衣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又迅速收敛神色,冷淡道:「将他们押送至北衙,严惩不贷。」 「是。」三名侍卫分头行动,将所有人拿粗麻绳绑了,期间船夫们放下一艘小船,侍卫便扔麻袋似的把水匪一个个堆船上,又和两个船夫一起上了船。水波泛起,木船缓缓向琅玉湖码头驶去。 赵行昆也有点功夫底子,和一个小喽啰纠缠了半天,总算摆平,可惜自己也挂了彩,鼻青脸肿,身边的女子正在给他擦血。众人仍然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毕竟皇上没发话,他们不敢动,只不过女孩子们从「攥拳」变成了「捂心口」,皇上和王爷这身手,实在太漂亮太有安全感了! 「饿的继续吃,累的回房。」方重衣草草吩咐完,晃晃悠悠往舱内走,再待下去,他体内的寒毒要制不住了。 行至走廊,又有侍卫递酒壶上来,低头道:「翊先生加了一味药,于寒毒也是有好处的。」 方重衣不言,拿起酒壶,兀自闷了一大口。 甲板上的气氛很微妙, 出了这么一档事, 也没人还顾得上吃饭, 惊魂未定的人们在原地探头探脑,留意皇上的动向,好久后才敢自由地走动, 三三两两往自己的客舱走。 「他怎么可能会是……」苏棠看着方重衣缓缓向舱内走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苏姑娘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一看, 是沈瑄。唐音站在他身侧, 身上披着沈瑄的外衫,眨巴着眼睛:「是呀棠棠, 夜里风大,着凉了可不好。」 唐音是开朗活泼的性子,风波一过,立刻又跟没事儿人似的。见苏棠恍惚失神, 便踮起脚往船舱的走廊张望,又挤眉弄眼道:「皇上已经走远啦,就你还傻乎乎杵这里。」 「你们说,他真的是皇上么?」苏棠神色微妙看向两人, 「他明明是侯府世子」这句话在嘴里翻来覆去, 还是没敢说。 此话一出,立刻被唐音捂住嘴巴。 「你可千万别说梦话了, 当心掉脑袋!那么多朝廷官员都跟他下跪行礼,还能有假?」其实唐音也疑惑, 自从无双公子泄露身份后,苏棠就神情恍惚,仿佛两人早就认识似的。不过就算她真的和皇上有交集又如何,在天子面前,谨慎行事总是没错。 「嗯……」苏棠点头,勉强应下,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大。 幽凉的晚风拂过甲板,她确实感到有些冷,打了个哆嗦,又下意识回头。透过花窗往舱内看,方重衣的身形影影绰绰,已行至走廊尽头,而且—— 又从侍从手里接过酒,仰头灌了好几口?是自己看错了吗,这人什么时候有酒瘾了? 是夜,繁星当空,花好月圆。苏棠回到天子第七号房那一刻,客厅的地板已经恢复原样了,丝毫没有开裂的痕迹,桌椅木柜也换了套崭新的,想必是方重衣吩咐人打理过。 但她对裂陷那一刻记忆犹新,每次经过客厅都像赛跑似的,不敢停留过久,连画具也搬到了茶室。她一面收拾宣纸,一面开始抽丝剥茧回想从前的细节,自己和方重衣在马车相遇,是偶然,可后来呢?他为什么又回头,把她从县衙带走?是了,因为自己能毫厘不差地绘出他的样貌,便被带去袁老爷的寿宴,查找真凶。 可这件事显然不是关键。 他们在岛上莫名遇刺,背后必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想到方重衣平日总低调行事,不露容貌,自己又能在画纸上还原他的相貌,再加上今晚「皇上」显露真颜,苏棠脑子里火花一闪,心头的疑云也慢慢散去…… 客厅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小棠,我是唐音。」 苏棠放下那叠画纸,起身去开门,唐音端着盘花花绿绿的点心站在门口。 「我想着你没吃东西,所以当时在宴席上顺了点,收在包袱里,你看,水匪来了一遭都没碎哦。」 苏棠捂住脸颊,深情款款道:「你真好。」 她刚说完,就听见茶室传来含糊的、低沉的人声,像什么人在喊自己。 唐音把点心塞进她怀里,人就蹦蹦跳跳跑了,大大咧咧的声音从走廊飘来:「那我先走啦,沈瑄说来拿他的衣裳,现在还在我房里赖着,真是烦死了……」 「嗯,把他赶走,都这么晚了。」苏棠偷笑,关上门,回身往茶室走。 夜风呼呼地刮着,她把点心放茶几上,不自觉往窗口看,槛窗开了个小口子,露出一道幽深的缝隙,盯久了会觉得有点渗人。 刚刚听到的是风声吧? 茶室过于安静,苏棠总觉得不踏实,索性把煮茶的小火炉点燃,细微的哔剥声给整间屋子增添了暖意。她架好茶壶,将茶叶、红枣、陈皮等一股脑倒了进去,发现没水,又起身去客厅取水。 刚走到走廊,便听见模糊的一声「棠棠」,不是风声,是真的有人在喊自己。 苏棠脚跟灌了铅似的僵住,脑子空白的当下又听见更清晰的一声呼唤—— 「……棠棠。」 v第十三章[09.26] 声音含混,吐字不清,像醉酒之人的呢喃,且这嗓音她再熟悉不过,温润中透着冷玉质感,是方重衣没有错。 她头皮发麻。 怀着无与伦比的沉重心情,苏棠一步步挪到客厅,正正看见映在落地窗上的高大影子。 大半夜的,窗户纸上映着一道岿然不动的身影,这惊悚效果简直了。 「棠棠,开门好不好……」 苏棠又无奈又好笑,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恐慌。 「世子,这是窗户,不是门。而且这窗户锁锈死了,我、我也没办法打开呀,准备找人来修缮的……」她越说越心虚,其实是看方重衣喝得烂醉如泥,想随便扯个谎糊弄过去,打心底不想让他进来。 慌乱之下,苏棠完全没意识到一个问题,方重衣一向强势,她愿的、不愿的,他都要强加给她。这还是头一遭轻言细语问她「好不好」。 「嗯。」窗外的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走了,半晌都听不到声息。 苏棠想,难道是喝醉酒迷了路,找门找不到? 她心惊胆战回到茶室,边发呆边往炉子里倒水,一不小心水全溢了出来,浇灭火苗,又手忙脚乱收拾了一阵。 看稳定的小火苗慢慢温着茶,苏棠的心绪稍稍安定,随手拿了块银丝卷来吃。 走廊外久久都听不见任何动静,她不由开始担心那人到底怎么了,万一不小心跌湖里怎么办? 呢喃不清的呼唤却又从头顶天窗传来。 「棠棠, 开门。」 听见这声音, 她猛地抬头, 看见方重衣正趴在天窗上,脸颊微红,虽然是醉酒的原因, 但由于五官太精致出挑,竟生出几分浓墨重彩的妖冶感, 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你、你怎么会……」苏棠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慌忙之下把脚边的交椅都踢翻了, 后退几步差点没绊倒。 方重衣恍惚片刻,整个人慢吞吞往旁边挪, 没让自己出现在天窗的视野范围之内。 「不怕,这样就看不见我了。」 「……」 苏棠无言了好一阵,哭笑不得道:「世子,这里也不是门啊, 你还是……」 她绞尽脑汁想找理由把人支走,却见方重衣又从天窗探出脑袋,睁着迷茫的双眼仔细盯她,大抵是在确认她还怕不怕, 然后整个人一点点往天窗里边钻, 他有功夫底子,凭着灵敏的身法居然奇迹般双脚落地了。 「没事, 能进来就行……」 方重衣站立不稳,蹒跚走了几步差点栽在柜子上, 苏棠没办法,赶紧上去把人架住,往门外推。 「夜深了,世子又喝这么多酒,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她边说边吃力推搡着人,方重衣不言、不反抗,任由她推着往客厅走,到大门边上的时候,他却默然停住了脚步,任苏棠怎么卯足力气推都推不动了。 「棠棠,今晚过后,我可能就看不到你了。」低喃声一字一句,分明是醉话,却又像是来自心底的叹息。 伤感的语气让苏棠心被牵动了一下,忘记去推他,半晌后,又不冷不热地开口:「有什么看不看的到的,世子爷是皇室宗亲、权势显赫一手遮天,哪天一个不顺心又把我绑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人背对着她,没说话,只能听见深长的、带着压抑的呼吸声。 苏棠淡漠地垂下眼,一个没注意手臂就被猛地拽过去,陷入他宽厚的怀抱里。 方重衣抱她抱得很紧,仿佛积蓄了太久的执念一下子倾泻出来,气力带着几分狠,几乎要把人融入血肉之中。 她埋在他胸口,简直有些喘不过气来,想脱身却根本动弹不得。他的唇触到她耳廓,炽热的气息落在脸颊上,暗潮汹涌的疯狂令她害怕,情急之下曲起腿,准备朝他腿间的要害处踢去。 方重衣身手好,这点防备度自然是有,当即微微松开手臂,环着她转了半圈,把人抵在门上。 「棠棠,这样不行的。」他严肃地望着她,低声告诫,想了想又补充道,「对别的男人可以。不过,本世子也不会让这种危险的情况发生。」 苏棠两腿被抵着,这下彻底动不了了,忿忿剜了他一眼。 她想起「无双公子」身份一事,眼中的怒火转淡,挑眉悠然问:「世子原来是皇上,在侯府待了这么久,我竟不知道呢。」 方重衣哑然,本就醉意朦胧的双眼流露几分迷惘。 这反应如她所料,于是又淡淡说道:「世子和皇上……是不是孪生兄弟?天下人皆不知此事,而我因为能画出世子的样貌,才惹祸上身,甚至差点被杀人灭口,是不是?此外,世子平日最忌讳我提到你的眼睛,想来,这是和皇上唯一不同之处吧?既是弱点,也是破绽。」 苏棠说着说着便觉得委屈,她多冤枉啊,莫名其妙被卷入这些腥风血雨中。 「好聪明,你总是这么聪明。」方重衣笑了,醉意下,眸光流转的桃花眼几乎是人间难得的风姿。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嘴角艰难撑起一点笑,几乎赌气似的说:「如今我全部知道了,世子也可以杀我了。」 「我怎么可能杀你,我也不会让皇上杀你的……」他时而清醒时而又语无伦次,握住她肩膀的手忽然间加重力道,「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苏棠吃痛,皱起了眉头:「凶什么凶?整天就知道拿乔摆谱,就知道凶我吓我欺负我,你还会干点什么?」 方重衣不知是醉酒变迟钝还是被她的话刺激,眸子里的流光慢慢黯下去,呢喃不清的声音低低道:「不凶你了,不欺负你了。」 这一服软,她反倒有点接不上话,平日自己稍稍反抗便会换来各种各样强势的压迫,今天话说得这么重,他反倒步步退让? 照理说,喝醉酒的人不是更无法无天吗? 大概是酒喝多了不好受,方重衣微微低着头,敛目养神,额前碎发投下错落的阴影,遮盖了精致如画的眉眼,那双手仍然抵着她肩膀,不肯放开。 v第十四章[09.26] 苏棠一时也忘了赶他,细细回味之前群臣跪拜的那一瞬,几乎难以想象主宰天下的九五之尊……和他长着同一张脸。 难怪当日在文极殿,只有她一人是面见太后,皇上恐怕是有意回避她的。 醉酒后的方重衣性情大变,再加之光线朦胧,没了平日的凌厉感,苏棠心底的防备放松,鬼使神差就问出口:「既然你们是孪生子,为什么世子没有当皇上啊?」 他迟钝地抬起头,迷离的眸子闪了闪,慢慢道:「登基那天我睡过头了。」 「……」 这什么胡言乱语?! 苏棠觉得自己太傻,跟一个酩酊大醉的人说话,不是对牛弹琴吗? 「对了。」她脑海里火光一闪,「考待诏时在试场出现的皇上,难不成是你?」 醉意深重的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苏棠顿时醒悟,难怪跟当初签卖身契一样,剥削压榨如此熟练! 她压下心头怒火,盯着地上的菱格地砖,冷静道:「这么晚了,我想休息,再说一个姑娘家的屋子,总不好让人随意出入……世子爷一言九鼎,既然说不会欺负我了,那就还是离开吧。」 房间里静默如水,烛光将一高一低两道影子映在墙壁上,彼此都纹丝不动,仿佛无声的对峙。 抵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点一点卸了力气,良久才完全松开,微哑的嗓音轻轻「嗯」了一声。 夜寂无人,声音透出几分寂寥。 不知是不是苏棠的错觉,方重衣的气息不太稳,不像是醉酒的缘故,带了点虚弱。 「那我走了,你……」 方重衣说到这,莫名其妙就卡壳了,像是喝断片忘了词,眸子里也雾气朦胧的。他晃晃悠悠推开门,踏上走廊,一路东倒西歪地离开。 苏棠长舒一口气,趁人出去了,赶紧轻手轻脚把门关上,没带出一点声音。 大门落锁的一瞬间,摇摇欲坠的方重衣猛地撑住墙,喉间一阵腥甜,咳出口血来。 胸口仿佛淤积了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石子,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小刀细细密密割过,紊乱的气息在体内胡乱冲撞,四肢百骸却是僵冷的,几乎要没了知觉。 方重衣不知自己撑不撑的过今晚,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他不想走。 倚着墙的身子慢慢滑下去,靠坐在地上。 苏棠猫着步子回茶室,拿撑杆把天窗关上了,又仔细检查每道窗户的锁是否扣好,才安心地去沐浴更衣。 浴房早就备好了热水,寝衣澡具等也一应俱全,还很有情调地备了些木樨花花瓣,洒在浴池中没一会儿就馨香似溢。 一池水光缓缓流淌,暖人心神,她懒懒趴在池边,几乎小睡过去,直到腹中咕咕作响,饥饿感屡屡来袭。唐音送的点心没吃几口,加上热水泡太久了,竟觉得饿的发慌。 她随意披上寝衣,出了浴房,披头散发去茶室找吃的。那盘点心还好端端放在茶几上,她走过去,想也没想就抓起一块紫米糕,到手的触感却不像点心,无骨的、软绵绵毛刺刺的,定睛一看哪是紫米糕啊,一只花斑点的大昆虫,触角长到天际,带毛的腿还在拼命蠕动。 「啊——!」 苏棠跳起来把它甩出去,偏偏那玩意儿还会飞,呼扇着抖开鞘翅在空中横冲直撞,时不时向她撞来,还发出渗人的「嘤嘤」声。 她吓得眼泪乱飞,抱头鼠窜,趁它没在门边转悠撒腿就往外逃,结果还没迈出房门,就撞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慢悠悠步入茶室,袖子一挥,抓住了在空中乱晃的昆虫。 「一只天牛而已,没事。」 说着,便打开窗户,迎着夜风将它扔了出去。 处变不惊的身姿此时在苏棠眼里,简直可以担上「顶天立地」四个字,甚至忘记一件事,他怎么又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 「世子大人从小养尊处优的,居然还认识天牛……」苏棠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定神,不忘偷瞧他一眼。 「养尊处优,早就死了。」 灯光昏暗,修长背影安静地立在阴影里,平淡的声音几乎令人心惊。 苏棠听得一愣。 见方重衣转身回来,她才醒悟,后退半步结巴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才想起刚刚客厅传来破门声,想必是听见自己的呼喊才冲进来的,既然如此,这人岂不是一直守在门外? 方重衣垂眸不言,面色如一潭死水,看不出情绪,平日的不可一世、轻狂桀骜统统不见了,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不动,不说话,像一尊木偶。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这样的方重衣太诡异了,令她心中惴惴不安,也没忍心再强行赶人走。 他目光微动,看那碟点心被打翻在地,糖糕粉末撒得到处都是,缓慢地启唇:「还饿么?」 苏棠见他目光落在地面上,又看一地的碎糕点,才知道他的脑回路到底怎么来的。 「有点吧。」 她觉得今晚的方重衣太反常,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其实那阵饥饿感刚刚已经被吓回去了。 方重衣点点头,径自往茶室角落那扇小门走。里边是一间格局精巧的厨房,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有砂锅汤勺,油盐酱醋也不缺。但因为船上的布局所限,加上要防火防烟,没修大灶台,只放了燃炭火的小火炉,本意就是用来温一温糕点什么的。 v第十五章[09.26] 苏棠站在门口, 露出一颗脑袋往厨房里边偷看, 那人背对着她, 正在橱案边翻找什么。厨房的烛光柔和,他的背影也显得十分安静,温柔。 「世子这是要……下厨么?」苏棠仔细观察了会儿, 见他竟是在找食材,有点不敢置信, 他平日在侯府里一大堆人伺候, 恐怕连厨房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要下厨,会不会直接把厨房烧爆炸了?! 方重衣一直很沉默, 翻遍了架子上的食材,只有素蛋、红小豆、酒酿,和一些新鲜水果。 「吃不吃米酒?」温淡的声音有点哑。 等了片刻,没得到苏棠的回答, 他便自顾自动起手来。 苏棠见他已经开始挽袖子点火,只好默认了,正好,她晚上的确没吃饱。 夜里温度骤降, 总有丝丝的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 她不自觉哆嗦一下,裹紧了身上的寝衣, 抬眼便看见方重衣的目光偶尔飘来,看她一眼。 她长发披散, 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湿气,寝衣便有些贴身,玲珑的身形也显露出来。 想到这里,苏棠顿时感到窘迫,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两人隔着一丈多距离,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清自己长什么样的。 「多穿件衣裳。」方重衣说完便不理她了,开始专注做手上的事。 苏棠松了口气,原来他只是担心自己穿少了。 她急急冲回卧房找了件外衫披上,又用绸带将长发绾到一侧,随意打了个结。 回到茶室的时候,便听见小厨房里传出咕噜噜的汤水声,已经有声有色了。她在门框边探出脑袋,看见方重衣静立在小灶边,拿着汤勺在锅里匀速地、不疾不徐地划圈,而且只顺着一个方向。 目光好像很专注,又好像空洞无神。 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为了打破这种诡异气氛,她清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想不到世子还会下厨……」 「炒饭、煮粥,都还可以。」 那不就是只会热点主食吗,吃不好也饿不死的程度吧?她暗暗腹诽。 好巧不巧,再抬头时,方重衣也正好转头看她。两两相对,他的目光像蒙了一层虚幻的雾,显然是酒劲儿还没过。 他停下手中的汤勺,忽然道:「你过来。」声音还残留平日清冷威严的凌厉感。 苏棠垂着头,不情不愿碎步走过去。 方重衣见人来了,随手将一堆糖盐醋罐子推到案台边,问:「喜不喜欢吃甜的?」 寒毒侵入经络和脏腑,他现在连唇舌都是麻木的,味觉也失灵,根本分不清调料罐子里那些细白的砂是糖还是盐。 苏棠点头道:「喜欢糖。」 「那自己找。」他淡淡扔下一句,便回头,继续熬米酒。 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倒和平时有些像了,苏棠撇嘴,心道这是多不喜甜食啊,尝味儿都不肯。 她将所有调料罐子打开,有豆油、胡椒面、花椒碎等,其余几罐都是雪白的细砂,分不清,便倒些在手心上,用手指蘸了粉末放进嘴里尝。第一罐入口很黏腻,还呛到了,是面粉,第二罐是盐,尝到最后才吃到细砂糖,清润的甜味在舌尖化开。 ……还是糖好吃。 「世子不喜欢吃糖么?很好吃的。」她记得当时他洗冷水发烧,喝完药后,自己想喂他粽子糖润口也是一脸抗拒的表情。 「嗯?」方重衣慢慢回头。 苏棠眉眼弯弯,平摊着手送到他眼前,手心是一小堆雪白的粉末。 「我手上脏。」他说完,却也没回头,像在等待对方的下一步。 苏棠见他两手沾了不少炭灰,还油,便拿了只木筷蘸些粉末,往人嘴里送。 方重衣眼神微动,闪过些许失望的色彩,但还是老老实实吃了。 她一眨不眨望着他,问:「好吃吧?吃完甜的,连心情都会变好。」 那双眼睛弯成月牙,亮晶晶的,极有神采。方重衣凝视良久,按下心底那些难以言说的念想,默然地回头。 苏棠抡起糖罐子,直接往砂锅里洒,白糖跟雪崩似的掉进米酒里。方重衣猛地停住手里的木勺,目光横过去,凉凉道:「你不怕太腻?」 「你懂什么。」她继续洒,洒了足足半罐子才停下来,「这些甜品很吃糖的,加一点点根本没味儿。」 放下罐子,她又把刚才料理好的白梨、枸杞、木瓜一齐倒进锅里,水果的清甜混合酒酿醉人的香气,格外诱人。她原本还不算太饿,这下腹中馋虫彻底被勾引出来了。 米酒羹慢慢开锅,咕噜噜沸腾起来,滚烫的汤水四处迸溅。 苏棠还在勾着脖子往锅里张望,却被那人推到了后边。 「马上好了,别烫到。」 她恍惚出神,看着他往锅里浇上蛋花,灭火,把甜粥倒进瓷碗里,后知后觉地想……他居然也有这么心细的一面? 两人重新回到茶室,桌案上也多了碗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米酒羹。 「世子不吃吗?」苏棠用小汤匙将甜粥慢慢翻搅,让它早些凉下来。 方重衣也不回答,就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那我自己吃了啊……」 v第十六章[10.01] 今夜的方重衣格外古怪,比平日还要古怪,她看他这副阴沉不语的模样,也不敢多问,一个人默默吃了起来。 米酒的质地相当好,浓郁醇厚,不冲鼻,还保留了糯米本身的清香,比平日吃过的都要美味。苏棠吃干净一碗,踟蹰一会儿,又跑去小厨房添了半碗,好在方重衣只是在旁边默然坐着,没有笑话她食量大。 第二碗要见底时,她陡然一阵昏昏然,脸颊忽然开始发烫,脑子也晕头转向的,像强行塞进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方重衣灌了太多烈酒,坐久了便昏昏欲睡,在苏棠吃到第二碗时,已经是半梦半醒,陷入混沌的状态,而苏棠吃得投入,丝毫没注意并肩在身旁的人已经坐着进入梦乡。 直到吃完,她才后知后觉这酒酿劲头有些大,迷迷糊糊想起身去倒水,脚一软,又瘫坐回去。 感受到身边人趔趄了一下,方重衣倏地醒来,醉意朦胧的眼睛定格在她身上,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这也能醉的?」 半眯着眼的苏棠一听这话顿时炸开锅,蓦地站起来,豪言壮语道:「谁醉了,你说谁醉了?」气势汹汹的架势仿佛要舌战群儒。 桌子被带得抖三抖,白瓷碗也晃晃悠悠转了好几圈。 「谁醉了?!」 「你醉了……」 「说谁?」 「我说你。」 「你说我什么?」 「你说我说你醉了。」 「是我,是我说的!」 方重衣很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是你说的。」 「这还差不多……」 苏棠认为自己吵赢了,扬起下巴,骄傲地整了整裙摆。方重衣几次伸手想拉她坐下,都被她嫌弃地挥开了。 她踢开凳子,在茶室漫无目的游荡了一圈,时而走,时而停,幽魂似的。先在角落面对墙壁站了会儿,又在小厨房门口站了会儿,最后摇摇晃晃、鬼头鬼脑地走到方重衣身后,还特意蹑着步子,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她在他背后静立,手足无措,目光闪过一丝迷茫,像是忘记要做什么。 「棠棠,要去睡觉了。」 听到方重衣的呼唤,苏棠忽然回过神来,眼神慢慢聚焦到他的后脑勺,迷离的杏眸浮现几分忿恨。她急急左顾右盼,随后抄起一只大花瓶,对着他脑袋高高举起。 她没立刻砸下去,左边比了比,又往右边比了比,都觉得不合适,因为他今日是江湖人士的打扮,墨蓝冰丝流苏束的马尾,很潇洒,砸坏了有点可惜。 苏棠踮起脚,往他头顶比,却看见头发上沾了一缕细小的飞絮。 她皱眉,随手就把花瓶扔了,抬手轻轻把那缕飞絮摘出来。 花瓶碎在地上,「啪」一声巨响。 方重衣被声音惊动,警觉地回头,把人拉到自己面前:「你又撞到什么了,痛不痛?」 「摔坏东西了。」苏棠耷拉着脑袋,痴痴凝望碎了一地的瓷片,「你的东西,你船上的。」 他完全没理会那个花瓶,把她的手来回翻看,确认没有伤口,才慢吞吞放开。 苏棠眼眶却突然红了,死命地扯他的袖子,几乎伤心欲绝地喊:「是不是很贵?和你的白狐披风一样贵?!」 方重衣给她抹了抹泪花,轻声道:「别把嗓子喊坏了。」釉蓝底勾云纹外衫从肩上滑落,几乎被她扯下来。 她抽噎了几下,闹脾气一样挥开他的手,哀怨地呢喃:「我怕你又要我签卖身契,又要我赔……」 「不让你赔。」方重衣垂眼,低低说道。 外裳被扯成了腌菜,他索性把它脱了,随手扔到旁边的矮榻上,里边是件晴山蓝束腰箭袖袍,非常修身。 苏棠手上没东西可以拽,有点空虚,愣愣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良久,她眼睫毛颤了颤,又伸手过去胡乱拽住他身上的玉佩。 「那你以后要对我好。」 软糯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醉眼朦胧的方重衣下意识握住她的手,暖在自己手心里,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你好。」 苏棠不哀怨了, 软趴趴赖在他手臂上, 水光朦胧的眸子转来转去。她咽了口唾沫, 又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忽然直起身子看向身边人。 「方重衣,我渴了, 我要喝水!」 方重衣目光仍是迷蒙的,好半天才慢慢转头, 揉了揉她的脑袋。 没过一会儿, 他便端来一杯茶水。 苏棠咕噜咕噜一口喝干, 结果不慎被呛到,咳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方重衣把人拉进怀里, 给她拍背,给她顺气。 她咳得精疲力尽,喘了几口气,软绵绵勾住他脖子, 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以后你不准凶我,不准板着一张脸吓唬我……」她脑袋重得像沙袋,已经没力气再抬头,索性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也不准再找我要钱……」 v第十七章[10.01] 温热的、清甜的气息落在颈侧,方重衣呼吸一乱, 环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 他低眉,一瞬不瞬凝视怀中的人, 乌发披散,细碎的发梢落在雪白颈项间,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眼睛半阖昏昏欲睡,安顺地躺在他怀里。 身上只着一间宽松的寝衣,优美分明的锁骨在衣襟下若隐若现。 好不容易按下的炙热心绪又被勾起,在执念里千回百转,难以压抑。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嘴唇传来痛感,苏棠从混沌的意识中被拉回来,强势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牢牢束缚,难以喘息。他简直不像是在吻,极致的侵略性仿佛要把人吃干抹净才罢休。 苏棠被动地蜷缩在他怀里,受不住了,身子一点点往后躲,但马上便被他察觉,又毫不留情拽回怀里,另一只手探上来,扣住她后颈。她的手仍然勾在他脖子上,因为害怕,只能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肆意的侵占马上便让她喘不过气,无助地呜咽了一声。 方重衣眸光微动,动作停了停,又转而去咬她脖颈。 酥麻感冲刷脊背,一路蔓延到指尖,心底却忍不住渗出陌生的寒意。原始而疯狂的占有欲肆虐,让苏棠逐渐感到恐慌,使劲把人推开了去。 一室静谧,桌上摇曳的灯火也恢复安稳。 苏棠挣扎过后,全身都是酸软的,靠在他肩头静静喘息着,泛着潋滟水光的眸子茫然忽闪。方重衣怔然凝望,又依依不舍凑过来,轻轻吻她的唇,很小心,几乎是用尽心思来讨好。 想要占有也好,取悦也好,归根到底,镌刻在七情六欲本能里的,就是最纯粹的感情。 这次温柔了许多,她便没那么抗拒,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胡乱躲闪,最后彻底没了耐心,把头埋进他颈窝里。 「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她一遍遍轻声低喃,说的是,不喜欢,却像在心心念念着什么。 方重衣顺势在她额角亲了一下,微微沙哑的声音道:「睡觉了。」 她已经非常困倦,头顶温和的嗓音说睡觉,简直像催眠似的让她睁不开眼。 方重衣本能地把人抱回榻上,拿旁边的薄锦被给她盖好。 睡梦中的苏棠有种特别的固执,很顽固地挂在他身上,不肯撒手。他把勾在脖子上的手轻轻拽下来,放进被子里,小心翼翼靠在她身侧。 眉头仍是紧蹙的。 寒毒侵袭了全身骨骼和经络,四肢百骸都僵冷得不像长在自己身上,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怀中温软让方重衣心无别念,只想守在这。他不想走,也确实走不动了。 黎明时分,晓星沉没,没有温度的天光从窗户透了进来,照亮了一室清冷。 方重衣缓慢睁开眼。 一夜过去,他酒劲消退,眸子恢复了清明,带着素日里的疏离与淡漠。 准确的说,他是觉察到屋顶特殊的叩击声儿醒来的,那是与隐卫之间联络的暗号。 苏棠仍然窝在他怀里,睡得极踏实,他依稀想到这船上的米酒是若春红酿造的,后劲相当足,她这觉怕是得睡到大中午去,雷打都叫不醒。 方重衣拿寝榻边的外氅来,披衣起身,临走前顿了一顿,又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出了茶室,穿过正厅往书房走,经历一夜,自己依旧能走能呼吸,神识也还算清明,情况比想象的要好。 书房的门虚掩,他推开门,早已等待多时的玄衣侍卫立即俯首行礼。 「如何,可有解药?」方重衣漫不经心问着,疏淡的视线越过窗外,落在茫茫白雾的湖面。 侍卫把头压得更低:「回世子,皇上那边的人说……解药一时半刻的确难以获得。」 他目光倏地黯淡下去,良久,淡淡回应了一句:「好,无妨。」 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皇上亲自来了,如今正在湖边的陶阳苑等您。据说是一听到消息,便连夜赶过来的……」侍卫又急忙禀报。 方重衣回头,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沙哑的声音自嘲般轻叹:「他赶过来能干什么,亲眼看我毒发身亡?」 侍卫看主上一眼,轻声劝慰道:「皇上是和一位老先生一道来的……想必是有了别的法子?」 辰时,灼眼的日光毫不留情照进茶室里。苏棠的意识迷蒙不清,觉得眼睛被光刺得胀痛,在混沌和清明的交替挣扎下慢慢苏醒过来。 她艰难地坐起来,一阵头重脚轻的晕眩感顿时来袭,四肢却轻飘飘不像自己的。 见自己睡在茶室的寝榻上,她有点恐慌,细细回忆昨夜的情景,只记得方重衣醉醺醺的,说要给自己煮米酒羹吃,她吃完之后就…… 不记得了,断片儿了。 苏棠掀开被子下床,飞奔去厨房,昨夜的米酒羹还剩小半锅,残留清甜馥郁的味道,细嗅便能闻出极厚重的酒气,是劲儿头很足的酒酿。 只怪自己糖加得太多,根本没察觉,还足足吃了两大碗,不醉才怪。 悠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只穿单薄寝衣的她打了个哆嗦,隐约闻到身上萦绕的清淡木叶香。 是方重衣身上的味道。 她心头越发慌乱,低头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忧心忡忡。方重衣人呢?醉酒之后,自己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细思恐极。 巳时,游船已抵达码头,大多数宾客们也聚集到一楼大堂,等着排队下船。早些时辰,天空只是偶尔飘些毛毛雨,此刻沙沙的雨声已经贯彻整个厅堂,湖面上一片白雾茫茫,远处的苍然翠色尽数掩在铺天盖地的烟雨中。 人们三三两两围在窗边观雨,景致虽是诗情画意,但眼前的现实问题同样令人担心。 没伞。 v第十八章[10.01] 之前唐音被沈瑄叫去说话,苏棠为了不在两人身边显得太闪亮,便先一步到了大堂。她左顾右盼,目光锁定一个厚唇瑞凤眼的书生,装作很随意地打听「皇上」的动向。 「皇上?好像船一靠岸就走了吧?」书生摸摸下巴思索道。 「哦……」 苏棠点点头,心想也是,若「皇上」还在这船上,大家想必是不敢这么谈笑风生随意自如的。 「棠棠,我们有伞啦。」 苏棠闻声回头,看见唐音抱着伞一蹦一跳跑过来。 「沈公子借的?」 「是呀,他和宁欢还有一把。」 唐音说着说着,目光集中到她脖子上,脸色的笑慢慢变成疑惑。 「你这里怎么回事?臭虫叮了吗?」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苏棠颈侧的位置。 苏棠被她一说有点莫名其妙,摸了摸脖子,若有所思说:「这个季节应该没有虫子吧……」 人群忽然一阵躁动,流水般缓缓涌向大门口,看样子是可以下船了。 苏棠没有理会脖子上长了什么,眉飞色舞握住唐音的手:「咱们也赶紧下船,我有钱啦,今天请你去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馆子!」 「好呀。」唐音也喜孜孜的,但没过一会儿又神色悻悻,「哎,可惜宁欢去不了,我刚刚看她被王爷拽走了……」 「别担心。」苏棠拍拍她的肩,「你看当时水匪来的时候,王爷多护着沈姑娘呢!没事的,不然沈公子也不会放过他。」 她想,有些人表面强横,内在却十分温柔,至于方重衣么…… 正在恍惚的当头,唐音扯了扯她的袖子,拉着她下船。 伞不大,两人缩在伞檐底下慢慢而行。穿过码头的空地,沿着笔直的斜坡往街上走,还没到大马路,苏棠便觉着不对劲。今日街上的气氛格外清冷肃穆,听不到行人攀谈、孩童嬉闹的声音,甚至连小贩的叫卖也没有,就算下雨也不至于如此啊? 可惜码头地势低,她们在斜坡上走,也看不清具体状况,待到了高处,视线能触及大街,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摊点全部撤走了,行人也不见一个,整条街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 远处,是队列整齐的车仗,描金靛蓝深衣、头戴珠冠的女官在轿辇左侧侍立,右侧同样是女官,装束却截然不同,团领紫衫,彩玉璎珞垂珠宝钿,庄严而奢华队伍直直延伸到雨雾深处。 为首的女官竟缓缓向她走来。 唐音还没注意那女官是走向她们, 紧了紧苏棠的手臂, 呢喃道:「难怪, 这条街是清场了啊……这么大场面,难道是哪家公主王爷的车仗?」 京城这种地方,在街上走着, 偶尔撞见王公贵族的座驾绝对不稀奇,但她仍觉得古怪……看装束, 左侧是庆朝的宫人没错, 右侧似乎也是女官, 衣着发饰却是见所未见的。 苏棠没说话,她诧异地发现领头女官竟真的冲她而来, 后面还跟着两名宫人,一人随侍,一人撑伞。 雨下得很大,周遭皆是雾蒙蒙的, 待那女子走近,苏棠才看清竟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于尚宫? 于尚宫在宫中侍奉多年,深得太后的恩宠,有一次告假三日, 太后还闷闷不乐的, 做什么都不顺心。更难得的是,她对资历浅的晚辈也照顾有加。苏棠最是记得, 自己一开始记不熟宫里的路,怕迟到, 每次摸黑就出门,后来于尚宫特意指了一位宫女,每到辰时就在宫门等候,为她领路,直到她彻底熟悉。 今日,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转眼,于尚宫已经走到她们面前,面上带着温雅的笑容,让人倍觉亲切,丝毫不像是从冰冷肃穆的皇城中出来的人。 苏棠还未回过神来,却眼看着她对自己俯身行了一礼。 苏棠更懵了,按道理讲,于尚宫官阶正五品,她只是个从九品的待诏,怎么也受不住这一礼。 她赶紧回礼,问:「于尚宫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于尚宫见她俩缩在一把伞下,笑了笑:「这伞着实小了些,两位姑娘当心淋雨,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说着,身后的女官撑开一把伞走出来,低声道:「苏姑娘过来这边吧。」 唐音往旁退了一步,见这般状况大致也明白了,应该是要她回避的意思。 于尚宫也十分坦诚,转向唐音直言道:「太后有些话,命我转达苏待诏,因此需要姑娘回避片刻,实在抱歉。若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去一旁的茶馆小坐,我已经事先安排过了。」 「没关系没关系。」唐音笑了笑,连连摇头,「你们聊,我等一等也无妨的。」 苏棠看着唐音的身影没入茶馆,挠了挠头,慢吞吞开口:「太后是不是有急事,召我入宫?」 她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闲职,有什么事能如此兴师动众? 于尚宫摇头,笑道:「别怕,没什么为难的事。你记不记得,太后曾提过,你的父母已有音讯了?」 苏棠一听她说「父母」,当即明白了,太后屡次同她讲到过这事,但含含糊糊的只稍作提点,好像意在让她心里有准备,这么多次敲打下来,她也隐约明白父母的身份并不简单,且早晚要见面的。 「是要去见我的父母么?」她总会想起挥之不去的那个梦,心里闷闷的。 「不错。」于尚宫点头,眼神示意旁边的轿辇,「他们此时住在沐华宫,这次便是来接你的。太后担心你一人前去,心里不安稳,便命我们陪你一起。」 苏棠一怔,沐华宫?那不就是京郊洢河河畔的行宫?难怪方重衣当时莫名其妙说什么「去行宫找她」。 也难怪,这队伍有两拨人,才穿着截然不同的服侍。 于尚宫错身退开一步,道:「唐姑娘那边我会差人去交代的,你准备好了,便同我们一道前去吧。」 她顺着于尚宫的引导,望向不远处的轿辇,金啊玉的晃花了眼,华贵至极,迟疑半天也没敢迈步子。 v第十九章[10.01] 「我坐的?」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轿辇的方向,底气不足地问。 于尚宫点头:「是的。」 望着这排山倒海的阵仗,苏棠第三次挠了挠脑袋,为难地开口:「能不能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还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不然总觉得缺点什么。」 于尚宫和蔼地笑道:「去吧,没事的。」 陶阳苑高楼上烟雾迷蒙,雨水顺着檐角流下来,形成一道稀疏的帘幕。方重衣静静站在回廊上,几乎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雨幕模糊了街上的人,在他眼里更是影影绰绰,不甚分明,声音却是听得分外清楚。 雨里娇俏的身影说「还想跟她说几句话」,「放不下」云云,随后便一路小跑奔向茶馆,和另一个姑娘亲昵地说话,说了许久,才依依不舍上轿辇。 身边的侍卫时而抬眼张望,忧心不已,半晌才敢开口:「世子爷还是回屋吧,皇上等着给您过血呢,身子要紧啊,再耽误……这毒怕是真的制不住了。」 里间,温润稳重的声音悠悠传出:「由他去,最好是毒发身亡去不了行宫,让他做个痴情鬼,看着公主嫁给别人。」 方重衣面无表情回房了。 靠坐在花梨木椅榻的皇上扫他几眼,摇头叹气道:「世子排面大啊……朕赶来救命,还要三催四请的。」 屋内烈酒味刺鼻,已经是里里外外都熏蒸过了,铜盆、湿布、或平薄或带钩的刀具也在沸水里滚了好几道。方重衣没搭理他哥,靠卧在另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这次倒不是摆架子,寒毒侵入骨髓,他已经没什么精力了。 白眉灰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拿了刀片,正要动手,皇上忽然沉声道:「慢着。今日之事不可向任何人提起,严大夫是明白人,应当懂得朕的意思。」 「是。」严老先生面色沉稳,即便在天子面前仍是不卑不亢。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 严老先生看了眼方重衣,又道:「只是世子的毒深入五脏六腑,即便有圣上过血,也只能堪堪保住性命,后续还需配合药浴,至少调理一个月才是。」 皇上轻笑道:「正好,让他在府上好好思过,别出来晃悠了。」他自然知道方重衣在众人面前露了脸,从此在京城百姓的眼里,皇上就和那位不着调的「无双公子」划等号了。 说完,皇上也闭眼靠在椅塌上休息,这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他是真的累了。 此后的一个月阴雨连绵不绝,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已到霜降。 「公主,公主!」侍女小婵沿着曲折回廊往长歆殿跑,步伐轻巧,飘扬的裙衫像即将绽放的花骨朵。 书房里气氛安静,窗前的木槿绽放如雪,红铜雕花笼里金丝雀叽叽喳喳叫着。苏棠软趴趴靠在桌上,信手涂鸦,听见回廊遥遥传来的声音,叹了口气。 小婵已经到了,苏棠抬起头,换上温柔大方的笑容:「又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这样的情景和对话她经历不下五次,通常小婵都会着急上火地回禀:某某国的使臣、夫人、皇子等来探望贺喜啦。 通常,使臣是代表国家来问候的,她父王会去应付,夫人则是家长里短套近乎的,母后能招架,而皇子……就是直接或间接地询问公主如今近况如何,没话找话,嘘寒问暖,意思不言自明。 这种时候,苏棠就必须去一趟了,因为她母后也是这个意思,希望她可以趁机挑一个合眼缘的夫婿嫁出去。 那天,于尚宫陪同她到了行宫。一下轿辇,恭候多时的侍女便齐刷刷朝她行礼,异口同声地喊「公主」,吓她一大跳。南晟国国主苏后恒老泪纵横,时而摸摸苏棠的脑袋,王后更是情难自已,抱着失散多年的女儿哭了三个时辰。 苏棠对从前的记忆依稀有些印象,心绪受影响,也不自觉跟着掉眼泪。国主和王后并不陌生,同她梦境里的一模一样,再加上连日来太后的旁敲侧击,于尚宫的暗示,她心里早有准备,这一个月来,也慢慢接受了看似荒谬的现实。 南晟国弹丸之地,还不及庆朝十分之一的国土,但既是各国交汇枢纽,也是商运要塞,再加上人杰地灵,丰饶富庶,铸铁织造等工艺高度发达,一直是周边各国争相笼络的对象。 然而南晟国王室血脉衰微,人丁凋敝,国主苏后恒在位近三十载,也只得了苏棠一位公主。五年前,小公主不慎走失,王后伤心欲绝,身子骨每况愈下,国主无奈,收养了远房侄子苏玄修,聊以慰藉。 可喜可贺,这次小公主在庆朝的都城寻获,皇上便安置国主一行人住在行宫,让彼此好好团聚。 「回公主,这次又是玉纱国五皇子……」小婵急急解释道。 苏棠面无表情「哦」了一声。那位玉纱国五皇子,姓慕,名容熙,也就是前些日子送她游船请帖的「慕苏」公子。 流水般的宾客中,属他来的最殷勤。 以及,琅玉湖之行以后,某位世子竟再没出现过了。 「棠儿,那位慕容皇子人不错啊。刚刚送了些好看的点心,说是玉纱的特产,他念着你在休息,送完东西便默不作声走了。」一大群宫人簇拥着王后进了门,苏棠见状,赶紧起身扶她进来坐下。 「母后,他虽然叫慕容熙,但是姓慕……」苏棠幽幽看她一眼,无奈地开口。 「哦,对。」 王后想起这茬儿,点了点头,因为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她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面色红润,艳如桃李。 「你看他,每次不是带你喜欢吃的,就是带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哄你开心,可见是真心真意对你好的……诶,我听说,你们还是旧相识对不对?」 苏棠回想当时在通和街酒馆的事,心想,还不是他强行相识的? 「母后,女儿还不想这么早就……」 「哎,这不是你想不想。」王后叹气,「南晟虽繁荣,却不善武,多年来已经不堪边境部族滋扰,我们还是需要更强大的庇护,你以为父王和我舍得你嫁么……」 苏棠自然明白,联姻之事势在必行,但她觉得没意思极了,说好听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其实不过就是案板上的猪肉,任那些人揣着条件来掂量好歹,讨价还价。 王后偷偷抹掉泪花,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如今也及笄了,总要出嫁的,好在那些皇子都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你就慢慢挑,别顾及其他,定要找个自己喜欢的才好。」 见她仍然闷闷不乐,王后狐疑地皱起眉:「这么不情不愿的,难道已经心有所属了?喜欢哪家的公子?」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苏棠一听顿时倒吸口气,像做贼心虚似的连连摆手,「母后还是别打趣我了。」 见苏棠这么着急矢口否认, 王后的目光更是锐利:「你也别害怕呀, 母后不一定反对的, 主要想替你把把关,若真是个会疼人的,自然也要纳入考虑不是?」 v第二十章[10.01] 「真没有, 我要是敢说半句谎话……罚我一个月不能吃肉!」苏棠举手作发誓的模样,一脸郑重。 见女儿分明开始耍赖了, 王后只能摇摇头, 用手指使劲戳了一下她脑袋。 王后看着窗外盛放的花儿, 陷入了沉思,半晌, 面色复杂开了口:「这庆朝也是奇了怪了,招待咱们倒是细致周到,怎么联姻之事半点说法也没有?那皇帝更是蹊跷,这个当口居然莫名其妙病了, 据说还是血虚之症?小姑娘有这毛病倒还正常,一个年纪轻轻的大男人居然血虚,要不得啊!」 说到这,王后特意用眼神提醒苏棠, 意思是这皇帝不行, 不能嫁。 她翻手瞧着指甲,又自顾自琢磨道:「前些日子来了个王爷, 模样倒是非常俊俏,谈吐也好, 但好像只是来慰问几句。本宫稍微提一嘴公主,他就怕得跟什么似的,还委婉表示自己要成亲了?怎么,咱们棠儿容貌倾国倾城,又不是什么丑八怪,能让他怕成这样?」 苏棠头大得很,她自然知道母后说的是佑王方长弈,人家只是代表庆朝奉命来问候,也的确是心有所爱要成亲了……这总不能乱点鸳鸯谱吧? 到目前为止,庆朝来了鸿胪寺卿,一位丞相,王爷也来过,还时不时有女官送各种美酒佳肴和吃穿用度所需的一切,极尽周到和客气,唯有联姻一事只字未提。想到这,苏棠就不由自主联想到方重衣也没来,但又马上告诫自己,这两件事没、有、关、联! 「棠儿,听说庆朝天子已经有一位皇后了,不过皇贵妃的位置依旧无人……」王后轻轻覆上她的手背,转眼忘记自己刚才的话,「皇上与天下男子不同,三宫六院总是不可避免的,若你能以皇贵妃的身份入宫,母后觉得倒也可以斟酌……」 苏棠想到皇上和方重衣长着一样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人,顿时生出一种诡异的惊悚感。 她极其严肃地摆手:「不不,这不行。女儿还是想嫁个一心一意的人……」 「你说的也是,天底下,哪个姑娘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呢?」王后叹气,也点了点头,忽地眼光又亮起来,「还是那位慕容皇子更好,棠儿,你考虑考虑。」 「母后,他姓慕……」 「……」 初七,国主苏后恒设宴款待各国贵客,答谢四方的祝贺与关切,名义上是如此,然而各方势力也心知肚明,公主的亲事大抵就会在此时机敲定下来。 此外,国主还表明了一个意思,一旦两国结成秦晋之好,南晟会赠与百炼钢、灌钢等优越工艺,同时开放三大港口,互通往来。 因为筵席设在晚间酉时,作为东道主的庆朝为尽地主之谊,也为了让各国皇子和使臣们尽兴,鸿胪寺卿傅大人便提议白天去猎场射猎游玩,顺便赏景。 京城东郊和西郊各有一个猎场。东郊的猎场是圣上专属,然而据说圣上小时候吃够了练习骑射的苦,如今宁愿在子修阁养鱼莳花长蘑菇,也不肯再迈进猎场一步了。至于西郊的猎场,就开放给皇室宗亲、王公贵族使用,规模更大,离沐华宫也近,自然而然成为本次狩猎游赏的场所。 仲秋时节,围场漫山遍野的枫叶都红了,暖风轻轻拂过,如同跳动的火焰,明艳无匹。 「方重衣,你的腿究竟好了没有,本王这辈子没伺候过人你知道吗?」 一望无际的翠色草地本该是男儿纵横驰骋的疆场,佑王爷方长弈却只能推着轮椅漫步而行,看上去颇为可怜。轮椅上的男子身着云水蓝交领箭袖袍,外披暗金蟒纹墨蓝大氅。他头带帷帽,帽檐垂下的雪纱遮盖了面容和神情,但一只手轻轻搭在椅子上,气度闲淡从容,随意的常服也穿出慵懒精致的贵气来。 「没好,你看不见吗?」帷帽底下,漫不经心的声音飘出来。 方长弈怒了,在轮椅上使劲踹一脚:「走不了,那就爬,本王不奉陪了!」 方重衣回头,把绢纱撩开一道缝隙,道:「行了行了,本世子刚刚语气不对,王爷宽宏大量不跟我一般见识,来来来赶紧拉一把。」 眼见那轮椅载着方重衣往坡下滑,方长弈一脚勾住,面无表情跟上去,抓住椅背。 目的达到,方重衣又舒服靠回椅子上:「来都来了,给点面子,别顶着一副棺材脸,本世子都要成亲了……」 「你要成亲你了不起啊,本王不是一样要成亲了?再说公主答应嫁给你了吗?」方长弈冷脸打断他。 「方长弈,你少摆谱了,要不是我好心跟我哥提一嘴,你现在还在王府禁足,有机会出来放风吗?有机会见你的沈姑娘吗?」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今日这种多国会晤的特殊时刻,不看也知道会是谁。方重衣不说话了,方长弈也收敛神色,刚才还和三岁小孩一样吵嘴的两人同时收声,极有默契地停战,一致对外了。 马蹄声奔腾激越,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骑马而来的男子个个身穿光鲜骑装,潇洒英武,身姿昂扬,正是慕容熙和他的随从,此外还有西境的大皇子赫连逢,以及其他几个小国的使臣们。 一瞬间似乎连风都凝固了,气势犹如两军对垒,但一边威风凛凛纵马而行,另一边还有人坐轮椅,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慕容熙微微勒紧缰绳,眯眼打量眼前一站一坐的两人。这位王爷他是打听过的,要成亲了,这次显然只是礼节性出席。 那…… 慕容熙的视线慢慢移向轮椅上带着帷帽,连脸都看不清的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庆朝推出来联姻的人……就是他? 「这位兄台他……」 方长弈见所有人都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立刻隆重地介绍:「哦,这是我们景临侯府的世子,腿没事,只是前些日子受了点伤,需休养一些时日,以后还是能走的。」 大家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慕容熙一脸警惕盯着他的帷帽,又问:「那为什么……」 方长弈又淡定地解释:「他自小有疾,脸上生了些斑痕,不便惊扰到大家。」 帷帽下的人也跟着淡淡点头:「失礼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清润的嗓音温和有礼。 骑马的队伍纷纷回以点头,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道「无妨无妨」,然而各自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赫连逢眼含疑惑,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直直盯着轮椅上的人,仿佛要把那道垂纱盯出洞来。 玉沙国和庆朝向来不对付,边境不断发生摩擦,因此慕容熙的人马更是敌意分明,丝毫不客气。侍卫们憋着一脸笑,慕容熙面上绷着,暗地里更是要笑死。庆朝皇帝脑子是进水了吗,居然指了这么个不上台面的病秧子来联姻?既然连脸都不敢露,那怕不只是「有点疤」,而是丑得不能看,何况区区一个世子,也比皇子的地位低了一大截…… 慕容熙又冷眼将对面扫了几个来回,见方重衣穿的还是常服,脸上轻蔑的笑意更盛,声音高扬道:「那的确可惜了,世子伤了脚,今日便无法一同狩猎,我们本还想着与庆朝的青年才俊切磋一二呢。」 方重衣和方长弈虽然常常不对盘,吵起架来像两个幼稚鬼,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不好面子。 因为他们面子里子都有。 当自身实力足够强大的时候,是完全不需要这种东西来充门面的,也更不会因为「失了面子」就急得跳脚。 v第二十一章[10.09] 所以面对慕容熙等人的轻视,两人完全没往心里去,统统漠视了。 方长弈笑了笑,不卑不亢道:「我们世子不善骑射,但也无妨,他那份本王替上就是。」 之前方长弈都是在说鬼话应付,这次说的倒是实话,世子眼睛不好,一丈之外不辨男女,三丈之外人畜不分,根本没办法去精通骑射狩猎。 慕容熙目光微沉,嗤笑一声。这位世子要长相没长相,骑射也不会,想来,其他各方面的能力也是一塌糊涂。他甚至懒得嘲了,发自内心的佩服他们脸皮够厚,够有勇气。 远处有侍从牵着马,慢慢向他们走来。那匹马毛色金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眼有神,体型优美,望之如一团烈火。 众人俱是眼前一亮,纵然连赫连逢这样从小生长在大草原,与马为伴的人也禁不住击掌赞叹:「当真是好马。」 这次狩猎虽无明文规定的比试,但皇子们的一举一动皆关系到国家颜面,暗潮汹涌的较量必然少不了。默认是每人一捆箭,一天下来,狩得多少猎物一目了然,若是技术不佳或洞察力低下,一天也猎不到只兔子,待聚会的时候……无异于公开处刑。方长弈若要揽下世子那份,狩得的猎物必须加倍,相当于要以一敌二。 他接过侍者手中的箭囊,两捆,包含世子那一份。背上之前,特意拿起来在所有人面前示意,特别是给慕容熙看。 「指教了。」 从容不迫、不怒自生威严的气度让众人心头一凛,不由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也不敢轻言妄语。 慕容熙神色一肃,稍稍点了头,也拿出应敌的姿态。他隐隐觉察这位王爷是个厉害的主儿,又庆幸他已有了婚约,不参与联姻一事,想到这里,目光不由地转向轮椅上那位世子,轻蔑地哼了一声。 自己没本事,还要拉人来撑场面,公主能看得上他才有鬼了吧? 「愿王爷凯旋。」帷帽微微扬起了些,悠然自得的声音传出来。 完全无视了对面的慕容熙。 他似想到什么, 稍稍沉默了一瞬, 又问身边侍者:「昨晚下了雨, 许多地方积了泥水,不好走。可去打听过公主是否已经到了?我们好去迎接。」 因为公主从小流落在外,也没什么机会学习骑马射箭, 因此白天的狩猎自然也无法参与。但国主认为,本次酒宴到底是南晟国做东, 从礼节上来讲, 公主最好还是来一趟, 与大家打个照面表示欢迎为好。 当然,更重要的是可以联络联络感情。 联姻这件事上, 国主是操碎了心,极其慎重地拿捏分寸。南晟虽是弹丸小国,军事上要寻求外援和庇护,但本身国力并不弱, 人文发达,百姓安居。这次联姻他开出的「嫁妆」颇为优厚,有本国优越的工艺技术、贸易优待协定等,为的就是拉近和大国之间的差距, 让彼此处于一个尽量对等的地位, 意在表明这是强强联合,而非单方面的乞求和施舍。 姿态高了, 公主才有一定的主动权,不会委委屈屈地嫁出去。 南晟国本就地处核心, 是各国交通和经济的枢纽,再加上如此丰厚的「陪嫁」,果不其然是让各国趋之若鹜,甚至不远千里从远地赶来求娶,公主几乎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 众人一听这位世子的问询,纷纷竖起耳朵细听,慕容熙更是忽然警醒,这世子本事没多大点儿,倒挺会来事? 侍从对世子行礼,恭谨道:「公主半个时辰前刚到,往西头去了,现下应当在畅宜园游赏。」 畅宜园在猎场西北角,专供人休憩,园内修了别致的假山和水榭,还引了泉水,秋天一到满地枫红,风景如诗如画。 大家一想也是,公主并不会骑射,现在来了也只能去游园。 慕容熙当即笑了笑,对方长弈道:「那便先告辞了。」说罢,看都没看某位世子,便调转马头,往西边畅宜园去。 大半人马跟着走了,场上还剩赫连逢和他的几个下属。赫连逢对公主……老实说兴趣不大,只是被父王逼着来的,与其听他老人家天天在耳边唠叨,还不如出门转一圈。他刚刚在林子里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熊,觉得很稀奇,想抓回去养来着,可惜追丢了,如此,越是得不到越是心心念念。 如今寒暄也结束了,赫连逢见慕容熙他们已经离去,当即对方长弈拱手:「庆国的确是块宝地,不仅有世间难得的汗血宝马,稀奇动物也不少,我再去抓几只来,就不奉陪了。」 方长弈觉得此人心性可爱,说话也直率,微笑着点头:「尽兴才好。」 又是一阵马蹄声远去,一转眼,人都走了。 方长弈收回眼神,轻叹一口气,淡淡看了一眼轮椅上优哉游哉的人:「阴险啊。」 他知道,方重衣早就派暗卫密切注意苏棠的行踪,也早就得知她根本不在畅宜园,而是去了东南角最偏僻的那片草场。刚才对下人那番询问,显然是故意说给慕容熙听的,为的就是把人支走。 「不及王爷。」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敲着竹椅,轻描淡写的声音。 方长弈照例懒得理他,一跃上马,又朗声吩咐:「来人,送世子去东南面的……」 「不必了。」声音还在这,轮椅却空了,只见人已经走出一丈远,步伐轻松悠闲,丝毫不像腿脚有问题。 「方重衣,你真是装的?」王爷大怒。 云淡风轻的声音飘来:「刚刚好了。」 「公主别怕,这没什么好怕的。」 「公主的身子太僵硬了,两腿放松,对。」 「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棠坐在马背上瑟瑟发抖,身后的女官轻言细语教导她怎么握缰绳,怎么摆姿势,怎么和马儿配合控制方向。 除了当初被方重衣强行拽上马带去京城,她几乎没怎么骑过马的。整个人仿佛坐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四周都是波涛起伏的海水,马儿稍微走几步,就像一个大浪打过来,船要翻了。 她是被父王差使过来的,但那些皇子们在狩猎,自己也没法参与。一是闲得无聊不想呆在畅宜园长蘑菇,二是想避开那位热情似火的慕容熙,便决定找个偏僻的地方学学骑马。 在女官悉心指导下,苏棠慢慢有了感觉,能主导小白马平稳地慢走。 女官慢慢松开她的手,试着让苏棠自己掌握缰绳,笑着点头道:「这匹马儿性情温顺,与公主也很投缘呢。」 她志得意满,有点飘了,回头道:「没事,你下去吧,我自己试试。」 「是。」 女官下了马,周围环着的一圈侍卫侍女们更不敢懈怠了,几乎寸步不离跟在两边,生怕公主摔下来。 v第二十二章[10.09] 「公主当心啊。」 「公主还是下来吧。」 找到诀窍后的苏棠却越来越有兴头,两手轻轻抖动缰绳,白马便载着人从围栏边慢慢走到旁边的小山坡上。站在高处眺望,碧绿的芳草绵延无尽,远处是光洁如镜的湖水,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 苏棠太有成就感了,顺了顺马毛,然后豪气冲天地甩了一把缰绳。 没想到出状况了。 小白马不知怎么的开始不对付,先是发脾气似的打了个响鼻,吓她一大跳,接着还时不时嘶鸣、躁动,听得人心惊胆战。 苏棠坐在马背上不知所措,脑袋里一片空白,手无意识紧紧拽着缰绳,不知该收还是该放。 「绪姐姐,你、你赶紧来……」 她全身僵硬,哆哆嗦嗦地求救,浑然没注意四下毫无声息,仿佛人都走光了似的。 身后终于上来了人,后背贴上温暖的怀抱。她顿时松一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那人双臂环住了她,掌控住缰绳,顺势将人完全拥在怀里。 薄唇贴着她耳廓道:「不怕。」 清润如玉的嗓音,却让苏棠一个哆嗦弹起来,惊恐地回头。 「方……方重衣,怎么是你?」 苏棠心里叫苦不迭,又不敢大力挣脱,现在两人在马背上,她自己无法轻松自如驾驭马,方重衣完全掌握主动权。 被她无意识下慌张地唤出名字,方重衣目光不稳,手臂猛地一收将人拢进怀里。他缓缓低下头,唇近乎要贴上她脸颊,亲昵地闻了闻发缕间的香气:「棠棠再喊一次好不好?」 她心里苦哈哈地想你还是别犯病了,勉强应付道:「……世子怎么会来这里?」 方重衣仿佛是知晓她的敷衍,惩罚似的咬她耳朵,同时轻扬缰绳。白马奔腾,陡然的下坡让苏棠心都提起来,往他怀里缩。一转眼的功夫,白马跑出近一里远,已经将环侍的下人们远远甩在脑后,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场上只剩两人一马。 低低的一声轻笑入了耳,轻言细语几乎贴在耳畔:「本世子来这里,自然是因为两国联姻之事了。」 苏棠听得一惊,甚至都忘了躲那些过于暧昧的亲近行为,庆朝来联姻的人选真的是方重衣?皇上定的还是……他自己主动请缨? 她一手摩挲着缰绳,心头是挥散不去的烦闷。这些时日,方重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陡然一冒出来,张口就是什么联姻,真是够直接的,把她当什么了? 「世子说的真是轻巧,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嫁?」 他轻轻一笑:「你不嫁我,难道要嫁慕容熙?慕容家得国不正,国运已有衰微之兆,早就被视为案上鱼肉,只待宰割。那个慕容熙……来京城半个月了,有十天都待在烟花柳巷里,身边的人每天都不重样的,你愿意嫁给这种人?至于那位赫连逢,我看他对花熊更感兴趣些,回头本世子送他个十只八只,保管他心满意足地回老家。」 苏棠淡漠地笑了笑,不冷不热道:「庆朝果然是泱泱大国,联姻是势在必得,轻描淡写,平日里半点搭理都没有,来也来得这么随意。不像那位慕容……呸,不像那位慕公子,无论私下如何,好歹人家也是三天两头巴巴地往行宫跑,又送吃的又送玩儿的,不知道看得多重。」 说完她有些恍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么话里带话讽刺一通。 她生气地把人甩开,方重衣无视她的挣扎,不厌其烦把人一次次揽进怀里。 「棠棠,这么久没来是我不对,但这是有原因的。」 苏棠挣脱不开,气急败坏道:「谁管你来不来?!」 「因为,我病了……」低沉的嗓音在耳边絮絮说着。 苏棠一怔,回过头去,仰脸给他一个灿烂的假笑:「你这样的人还会生病?」 「嗯。」方重衣毫不介意她的讽刺,平静点点头,「那天在游船上醉酒,吹了冷风,夜里你又不老实,抢我被子,所以一下船便开始风寒发烧。」 抢……抢被子? 云淡风轻的语调让苏棠心头一阵恶寒,她隐约能猜到那晚可能有点什么纠缠,但不至于亲密到这个地步吧…… 不可能不可能。 方重衣神情仍是淡淡的,然许久未见,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片刻不移,隐含几分化不开的痴执。今日的她打扮并不十分隆重,清新娇俏的发髻,额间碎发散落,更添几分娇柔的少女气息,垂下的一束用缎带结了起来,垂在肩上。身上穿的也是轻盈活泼的襦裙,雪一般的绢纱落在他手背上,轻轻痒痒的。 「你的裙子是什么颜色?」方重衣眼里只能看出一深一浅,浅的是上襦,和雪一样光亮,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应当就是「白色」,襦裙颜色深一些,他就无从推论了。 苏棠心不在焉仍在想那晚的事,听见他问,无意识回答:「粉色啊,很浅,但烂漫甜美,和春天开的桃花儿一个颜色,光是看着就像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方重衣听得很认真,若有所思的,浮光朦胧的眸子仿若工笔细细描摹般的精致。 良久,他微微低头靠近苏棠,悠淡清甜的花香便萦绕在鼻尖。 「嗯,懂了。」他嘴角弯起清淡的笑。 白马在草地上飞驰, 前方是平滑如镜的湖水。苏棠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近, 方重衣还没有放慢的迹象, 忧心忡忡问:「你怎么老往前面跑的?」 「有坡的地方太颠簸了,你又怕,这边不是很平坦么?」 「那是湖, 当然很平。」 「……」 方重衣知道自己又看走眼了,不再做声, 默默调转了方向。 眼前越来越偏僻陌生, 她不乐意了, 使劲把人的手甩开,高声道:「放我下去。」 「公主, 这里很远的,怕是走到天黑你也走不回去。」 她往四周看了看,碧波万顷的草地,丛林错落, 根本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别说什么时候走回去,她连往那个方向走都不知。 v第二十三章[10.09] 方重衣肯定是故意带她绕弯子! 他的手放开,不再束缚着她了, 温声道:「那我不惹你, 我就在旁边看着,教你骑马, 好不好?」 苏棠刚学会骑马,那阵新鲜劲儿还没过, 方重衣这会儿坐在身后也老实,她索性随他去了。 她收住缰绳,白马转了方向往东边的树林走。 「用力适度,不要猛地扯缰绳,马一旦仰起前脚,你会跌下去的。」 苏棠手上放轻了点,却也没理他。 过了会儿,他又在后边低声道:「当心侧面的绳索卡住,它不舒坦,可能就不听你使唤了。」 苏棠玩得正投入,听他老是在背后嘀嘀咕咕,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方重衣,你好啰嗦啊。」 说完她自己都一怔,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注意语气了?万一刺激到他,又发疯折腾自己怎么办? 方重衣却仿佛没听到似的,低眉顺眼点了点头,轻声问:「好,不说话了,棠棠说让本世子做什么?」 这样轻言细语实在太反常,苏棠寒了寒,后背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心不在焉,思路也被带歪了,脱口而出问:「那你唱个曲儿给我听听?」 身后人明显沉默了一下,迟疑的声音慢慢传来:「你想听什么?」 「街头巷尾那种,童谣啊,孺子歌什么的……这个简单吧,大家小时候都听过的。」 听到她说「小时候」,方重衣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后低声道:「这个我真不会。」 苏棠以为他在推脱,也不说话了,本来自己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过了会儿,那道宽厚的胸膛又贴上来,朝旭暖风一样温柔的声音在耳边道:「下次本世子弹琴给你听?」 林间有风徐徐穿过,他的头发丝落在苏棠颈窝里,轻轻拂动着,发梢微凉,却带起一阵无所适从的热意。 苏棠觉得很痒,用手肘把背后的人推开,道:「谁想听你弹琴?我还不如去街口听弹棉花呢。」 「好,那弹棉花。」 「……」 走到密林深处,气温陡然变得很阴冷,每一口空气都凉入心扉,阳光也完全透不进来了,举目望去都是不见天日的幽暗,枝干盘根错节,像张牙舞爪的幽灵。 「咔嚓」。 草丛深处骤然响起枝叶声,苏棠吓得绷直了身子,手下意识就拽住他的衣袖。 她循声扭头去看,荆棘丛里影影绰绰,分明有活物。 「不怕,是只兔子。」方重衣轻轻覆住她手背,另一只手却默然搭上弓箭,他虽看不清,但听得出脚步和气息都很沉重,绝不是什么轻量级的小动物。 好在那股沉重的气息又慢慢走远了。 苏棠甩开他的手,调转方向,顺着溪流往林子外边走。一路上,她看见不少灰兔的影子,马背上也装了弓箭,所以心里痒痒的,但她对射猎一窍不通,自然而然就想到身后坐着的人…… 「世子没事做,不如打几只野兔呗。」 一说完,她就懊恼自己太大意了,方重衣视力极差,连远处的湖水和草地都分不清,打个劳什子的野兔? 方重衣一直不声不响的,没有回应,苏棠觉得无故戳人短处总是不大好,何况这是天生缺陷。 她认真安慰道:「我刚刚也是瞎说的……其实不会打猎也没什么,学不了这个,还可以学些别的,失去的总能找补回来……」她越说越觉得不在点子上,可能还起了反效果,手上缰绳一拽,马的步子都乱了。 「嗯。」温厚的声音入了耳,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她的,稳住了缰绳。 苏棠心不在焉的,也忘记去挣脱他的手。 出了林子,他又温声道:「棠棠,这段路不好走的,你一个人恐怕驾驭不来。」嗓音柔和,百般耐心,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个体贴入微的温润公子。 眼前是弯曲的河流,远处还有高低不平的山坡,的确比之前一望无际的草原难度大。苏棠看看天色,现下差不多是午间聚头的时刻,迟到了确实不合适,也只能如此。 「那你来,但不许碰我。」 他嘴角扬起一丝促狭的笑,正经地点了点头:「好,我尽量吧。」 说罢,堂而皇之地环住了她,轻扯缰绳慢悠悠往前方的坡地走。 穿过几座起伏的小山坡,眼前又是茫茫草场,还有几分眼熟,苏棠觉得应当是回去的路。果然,顺着溪水走了一盏茶时间,依稀看见地平线上有五颜六色的波浪随风飘扬,正是营地的彩旗。 方重衣不声不响拿出帷帽带上。帽檐下的轻纱拂过苏棠脸颊,她回头看了好一阵子,嘴唇动了动,又沉默下去。 他的面容是不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前的,永远只能站在阴影里。 世人只知道,景临侯府有个世子,一个苍白的符号。仅此而已。他的存在是虚幻的,没有确凿的人生印记,即便整个人被随意抹去,也没人在意。 苏棠目光微微一黯,低声呢喃道:「万一哪天你要出去逛庙会,过元宵,该怎么办?」 「没去过。」方重衣随意回答着,疏淡的眸子漫不经心落在远方。 觉察到异样的沉默,他又低头去看苏棠,她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方重衣微怔,又若无其事地改口:「也可以去的,遮住脸就行。」 v第二十四章[10.09] 「……」 「其实不遮也没关系,大街上谁认识我?」 苏棠仰起脸,认真道:「其实很多夜市都会卖面具,猪啊,牛啊,或者各种妖怪的,你带上了,就和其他人一样了。」 方重衣饶有兴趣地听她说,笑着问:「那你觉得我适合什么妖怪?」 苏棠想了想,笃定地开口:「蜈蚣精。」蜈蚣精是一种奇葩妖怪,身上长满了眼睛,视力想必是相当好的,起码能弥补一下他的遗憾吧。 方重衣不解,问:「因为道行高?」 她沉重地摇摇头:「因为有毒。」 「……」 方重衣不动声色把人拥紧一点,在她耳边低低道:「那棠棠喜欢戴什么面具?」 「我么?」她挠了挠后脑勺,手无意间碰着他腰间的竹节纹错银佩玉,便攥在手里把玩着,「我很喜欢九尾狐狸,毛茸茸的,尾巴还可以当围脖……」 帷帽的纱拂到她额头上,很痒,她随意地挥了挥,抬头去看,俊美容颜在浮动的薄纱间若隐若现,眉骨立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分明,是无可挑剔的好骨相。 他垂首凝望着自己,清亮的眸子浮着浅笑,又蕴着几分深不可测的盘算。 苏棠当即在他腿上踢了一脚,把人推远了。 「少来,我喜欢什么面具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一脚正正踹到被银丝嵌入的伤口上,方重衣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凑过去:「知道你喜欢戴什么,到那时便好找了。」 「那我不逛了!」苏棠惊觉自己还在摩挲他的腰佩,立刻甩开,「你慢慢找吧,找一个晚上最好。」 「何止一个晚上呢?」他低低笑了,在她耳边轻柔地低语,「你若敢逃,我找一个月、一年、一辈子都是可以的,就算你化成灰我都会把你找着。」 他的声音温和至极,仿佛说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话。 风和日丽的大晴天,苏棠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两人骑一匹马往营地的方向行进,远远就看见下人们忙来忙去布置宴席。因为是在猎场,菜肴主题总离不开烧烤撸串,只见侍卫们不断往空地上抬方炉,侍女则忙着加炭、准备香料和料理大家猎回来的野味等。 慕容熙叉腰站在营帐边,看着侍女清点猎物,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极不舒畅。方长弈手上猎的灰兔、山鸡、灰狐狸等数不胜数,大只的,花鹿和雪狼也不少,一个人的战绩要抵上慕容熙和他一群手下了。好在白天的活动只是他们年轻人的聚会,若是南晟国国主他们也在,那更是脸上无光。 侍女忙着呈上铜盆,方长弈慢条斯理洗净手,顺便把披甲解了扔给侍卫。 「不用在意,毕竟本王从小在这里练习骑射,熟悉地形,若去了你们玉沙,自然是比不过的。」方长弈笑着对慕容熙道。 「王爷过谦了。」慕容熙惨淡地笑了笑,「大家都是清楚的,狩猎这种事光熟悉地形没用,还是得凭真本事。」 他对方长弈的能力持肯定态度,加之彼此没有竞争关系,也算能心平气和。 没想到刚一说完,就看见两人共骑一匹马,慢悠悠进了营地大门。 坐在前面的姑娘身穿浅粉色碎花枝襦裙, 粉嫩的颜色更衬得肌肤细腻胜雪, 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整个人就像春日初绽的桃花,清丽无伦。 坐在后面拥着她的人……一身墨蓝色常服,头戴帷帽, 遮掩了面容。 慕容熙瞪直了眼,脑子里的火蹭得冒了起来。 这不就是那个废物世子? 他之前跑到畅宜园, 可惜连公主的影子都没看到, 居然被这小子捷足先登了? 方重衣远远看见慕容熙气得吹胡子瞪眼, 无声笑了笑,低头在苏棠耳边轻轻道:「到了, 我带你下去。」 苏棠本身对这些应酬挺抗拒的,眼前这些人一个都不熟悉,方重衣反而是最亲近的。她心不在焉,想到联姻, 心头还有些畏惧,本能地应了一句:「哦。」 方重衣揉揉她的脑袋,下了马,小心翼翼把人接下来。 苏棠搂着他脖子, 脚沾了地才放开。 一旁的慕容熙看得目瞪口呆, 这俩第一天认识,公主怎么就对他这么不设防了?看来这个世子也不是毫无用处的, 至少会花言巧语哄人欢心。 他更警惕了,对方重衣的敌意又加深几分。 方炉里的炭火已经烧红了, 侍女们料理好的肉串也上了烤架,香料洒上后,没一会儿风中就飘起阵阵肉香。 但苏棠依旧无精打采,她想到以后可能要远嫁他国,跟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满目琳琅的烤串也不能激起她的食欲了。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苏棠走上前,对慕容熙回以微笑,道:「慕容公子,好久不见了。」 她被母后的念叨和方重衣的吐槽带进沟里,一开口也喊成了「慕容」。 慕容熙:「……」 这时,赫连逢也从草场上风风火火回来了。他腰间的箭囊还是满的,完全没顾上打猎,反倒一手捞一只黑白相间的熊,后颈上还挂着只猴子。整个人意气风发,红光满面,两排大白牙笑得藏不住,看得出心情非常好。 赫连逢在营地门口左右张望,见慕容熙站得最近,便大咧咧走过去。 「慕容兄,这花熊好生有意思,送你一只?诶,话说在前头,你若拿去可不能烤来吃了,我这是要带回家养的。」 屡次被喊错名字的慕容熙:「……」 营帐前的空地上飘着阵阵青烟,热热闹闹的,莹亮的油水从肉里丝丝冒出来,滴在炭火里便是滋啦一声。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酒的清甜,分外醉人。下人们左右忙乎着,一旦烤好了什么,第一个拿来公主这边。 v第二十五章[10.09] 苏棠漫不经心吃了几口烤兔肉和烤鱼,便没什么兴致了。侍女见她怏怏不乐的,以为是食物太油腻了,又连忙送了葡萄汁上来。 为了表示对公主的一番赤诚之心,慕容熙开始亲自动手烤肉。可惜今天的风向对他很不友好,他的炉子正好在下风口,热浪灼得他满脸通红,青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还时不时被飘来的辣椒面呛到。辛辛苦苦烤完一盘肉,整个人已经变得风霜满面,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慕容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端着盘子走到苏棠面前。 「公主,这是山鸡肉,我烤的时候添了些柠檬水,应当不会那么腻,你尝尝看?」 苏棠见他被火熏得灰头土脸,不好意思再推辞,拿起来尝了一小口。 「多谢五皇子费心了,挺好吃的。」 一丈之外的方重衣正在给苏棠烤水果,在慕容熙走出来的时候,视线便紧紧黏在他身上,见苏棠接受了,目光倏地沉下来,闪过几分冷锐的锋芒,火星子溅到手背上,都没有任何反应。 苏棠礼节性吃了几口,慕容熙在旁边看着,渐渐露出笑容来。 「我看公主并不是很爱吃烧烤,大抵是嫌不够清爽吧?」 「嗯……」苏棠点点头,随意敷衍着。其实换做平常她还是爱吃的,只是如今心事重重,什么胃口都没有。 慕容熙又见缝插针地道:「公主明日应当有空吧?我这几日在京城逛了一遭,发现城南有条小吃街有不少清新爽口的点心,公主不如跟我去走走?说不定能合你口味。」 「这……」 人家说得句句诚恳,苏棠一时不知该找个什么理由拒绝,正在苦恼,身边忽然闪现一道墨蓝色的影子。 「她明天不饿。」 声音冷得几乎能掉冰渣子,苏棠差点被吓一跳。方重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不动声色横在两人之间,虽然遮着脸看不清表情,但整个人仿佛时时刻刻冒着寒霜。 明天不饿?这种奇葩理由亏他能说出口…… 苏棠对慕容熙扯出一个笑,委婉道:「母后想去辉山那边赏枫叶,我、我明日打算陪同她的,恐怕要辜负五皇子好意了。」 慕容熙被方重衣堵在跟前,只能侧身绕过去,歪着头冲她笑了笑:「没关系的,下次再约也不迟。」 苏棠点点头,露出礼貌的微笑,却也没再说什么,相当于默默把话题掐断了。慕容熙赖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也找不到由头继续,悻悻回了自己的位置。 方重衣仍然守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像一尊门神似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苏棠幽幽地瞥了一眼:「你还杵我面前干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强硬,就是很直白的在撵人走,说完之后自己都小小惊了一下,冷汗后知后觉冒出来。换做以往在侯府,自己若是语气不好,稍有顶撞的意思,还不被他百倍千倍地整治回来? 她屏气等待着,时刻留神方重衣要发难,却久久没等到回音。方重衣只是安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低声道:「你等我。」 说完就默默离开了。 苏棠一个人留在原地,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的,反复琢磨他刚才的语气,好像也不带什么怒意?……应该不是去找什么法子来报复自己吧? 她偷偷张望,方重衣在烤炉边聚精会神地……摆盘?说起来烧烤这件事,烟熏火燎的,一旦做起来难免失了优雅,他可能是太沉静,太慢悠悠了,看上去居然和素日里弹琴没区别。 苏棠离得远,看不清他烤了什么,依稀看到五颜六色的,和别人炉子上摆的肉串完全不同。 看着方重衣默然向自己走来,苏棠又开始胆战心惊,天哪,该不会整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来逼自己吃吧? 「棠棠,我烤了水果,都是你喜欢的。」他走到苏棠身边,将那盘花花绿绿的烤食放在方炉上,帷帽下传出的声音轻轻的,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温柔。 她暗暗松口气,仔细瞧了瞧,有菠萝、小樱桃、荸荠等,俱是油亮又鲜润,十分养眼。 之前吃了那么多烤肉,着实有一些腻味,换成水果她还是很乐意吃的。 刚想拿一块,方重衣又轻轻握住她手腕:「小心,还有点烫。」说罢,从旁边拿了几根竹签,递给她。 「哦。」 苏棠接竹签的时候,看见他手背上烫了好大一个水泡,还冒着红血丝,触目惊心的,讶异道:「你的手……」 帷帽下的人迟疑了一瞬:「嗯?」 见他竟毫无反应,苏棠吓得直抽气,这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因为是烧烤宴,烫伤药什么的自然都时刻备着,苏棠吩咐了侍女,不一会儿便有人呈上一个青翠色小瓷瓶来。 她拿过来塞进他手里,迟疑了片刻,不放心,又闷声含糊道:「记得多上几次药。」 毕竟是这么好看的手,留了疤可惜。 帷帽底下无声无息,修长的手把瓷瓶握紧了,半晌,传出低低的一声轻笑,轻柔似水的嗓音道:「好,我记着。」 苏棠没理他,自顾自吃着水果,不知不觉,拿竹签在樱桃上戳了好几个洞。 她觉得方重衣现在变得很奇怪。 应该说,从分别之后,再到游船上遇见,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方重衣的脾气应该是锋芒毕露的,直来直去,肆意妄为,甚至有一点幼稚,有时候动气怒来说的话比刀子还可怕。自己这样频频撂狠话,还支使他,他非但不还击,还继续闷声不吭对自己好,百般的好。 像中了邪似的。 这种异样的沉默和温柔令她心惊,仿佛暗处有病态的种子在萌芽,一旦压抑到临界点,就会爆发出非常可怕的后果。 「棠棠。」 v第二十六章[10.17] 平静的声音唤了她一声,苏棠回过神,手中的盘子微微一抖。 「晚宴你会不会去?」 苏棠点点头,落寞地垂眼:「当然要去的……」 有些事,说不定在这场宴席之后就定下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定下了。 「不怕,我也会去的。」他又轻声说。 趁那人还戴着帷帽,看不见自己,苏棠尽情地斜睨了他好几眼。有什么好怕的,你去我才会怕呢。 「你也不必害怕我。」淡淡的声音,直接回答了她心中的念头,仿佛能透过那层纱无障碍悉知她脑中所想。 苏棠差点被樱桃果噎着,又是后怕又是哭笑不得,赌气道:「我怕你什么了,我不想理你。」 方重衣毫不在意,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没事的。那天在游船上你说让我哄着你,对你好,我会对你好的。」 苏棠全身都僵住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醉酒之后说的么?还是他故意耍弄自己?但是看方重衣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不像啊。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他又字句重复了一遍。 声音轻柔而低缓,恍惚间竟像梦呓一样。 中午的烧烤宴在一片和谐的「欢声笑语」中渐入尾声。方重衣也不是时时刻刻往她这边凑, 只是偶尔递给她几个剥好的烤栗子, 后来又拉她去看鹦鹉。 马场隔壁的小木屋是饲养人休息的场所, 里边养了好几只鹦鹉,雪白的,头顶凤冠的, 还有一身绿毛的。 许是方重衣经常来这里的缘故,鹦鹉们见了他竟开始不断地叫唤。只是这些鹦鹉口齿都不太利索, 有的轻重音不分, 有的发音不标准, 一时间满屋子盘旋着「柿子」,「狮子」等奇奇怪怪的鸣叫。 「棠棠, 这些可有你喜欢的?可以带回去解解闷。」方重衣眉眼微弯,清朗的眸子似一汪泉水,温柔的笑意乱人心神。 苏棠心头有什么情绪在摇动,飞速移开眼, 自顾自给鹦鹉喂玉米粒吃。 「棠棠!棠棠!」一只凤头鹦鹉忽然扯嗓子喊起来。 它的同伴们也被带歪,纷纷改口,不喊世子了,开始喊她。 苏棠被一片千奇百怪的「棠棠」淹没, 气恼不过, 想到这肯定是方重衣喊她喊多了,鹦鹉们也纷纷有样学样。 她尽量凶狠地瞪了方重衣一眼, 责怪道:「就是你,谁要你喊我棠棠了?」 「一直如此不是吗?」方重衣歪了歪脑袋, 静静望着她,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不然棠棠觉得呢,要怎么唤你?」 她仔细想了想,以前也就神志不清的时候喊过几句,现在怎么一开口就是? 有些亲昵得不像话了。 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他们是…… 「你就别跟我说话。」苏棠堵住了这个话题。 「那也不行。」方重衣慢条斯理地回应,眉梢仍然染着笑,眸色却愈渐深沉,「往后许多事,还是要同你说过才好……」 小木屋内光线灰暗,他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幽沉,面容也隐晦不明,苏棠反复琢磨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心头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侍女匆匆赶来,对她行了礼:「公主,五皇子在外求见。」 方重衣面色一沉,冷然道:「说公主不在。」 苏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要么是「不饿」要么是「不在」,你的理由还能再清奇些么? 尽管她也不想见慕容熙,但这次是南晟国设宴做东,总不能冷待了客人。更何况自己作为一国公主,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可能都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 她无视了方重衣,对那侍女吩咐道:「我们先出去看看。」 刚出小木屋的门,慕容熙便迎了上来,身边的下人亦步亦趋跟着,为他撑伞。 苏棠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乌云密布,时不时有清凉的雨丝飘在脸颊上。 原来外边飘起毛毛雨了,她和方重衣一直待在屋子里,倒是没发现。 「公主,下雨了,我特地让人把轿子抬了进来,不如你便跟我一块走吧,我送你回行宫。待会儿雨下大了,更是不方便。」慕容熙笑容殷勤,指了指五步之外的轿辇。 原先,大家的轿子都停在围场入口的庭院里,慕容熙见天色不佳,当机立断把轿子召进来了,若是能接送公主回去,自然是再好不过,还能顺便在国主王后面前留点好印象。 留在屋内的方重衣即刻跟下人使了个眼色,命人备轿。他将帷帽重新戴上,无声无息走上前,微妙地错在两人之间,将苏棠半挡在身后。 「阁下的轿子香粉气过重了,恐怕棠棠是不习惯的。」 一字一顿,话里有话,意思也再明白不过,正是讽刺他喜好流连花丛寻欢作乐。慕容熙当场被拆台,气得脸都变绿了,没想到这位世子本事没有一个,气性倒不小,说起话来竟如此肆无忌惮。只是气归气,他也没好明面上发作,毕竟玉沙和庆国国力悬殊,自家的丝绸香料等出口还完全得仰仗他们,军备更是落后一大截。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这位世子才敢这么嚣张。 方重衣对上旁人时,总算恢复了往日作风,年少轻狂,肆意妄为……苏棠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栏边,不掺和他们。毕竟是特殊时刻,她随了哪边都不好,寻思着倒不如自己回去算了。 她正打算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备轿,门外忽然传来清清淡淡的一声:「小棠」。 三人皆举目望去,一袭青衫的男子撑着素面油纸伞,默立在不远处。他眉目狭长,嘴唇细薄,是那种冷淡的清秀,虽然不及方重衣那般无可挑剔的好容貌,却也十分出挑了。 苏棠微微讶异,竟是她那位哥哥,苏玄修。国主膝下只有一个公主,没有皇子,千挑万选之后,从远房兄弟那里过继了苏玄修。国主有意识地从小培养着,而苏玄修才思敏捷,资质不错,完全没有辜负国主的厚望,如今也成长为能担当大任的人才。 南晟国下一任继承者自然不言自明。 v第二十七章[10.17] 苏玄修是三日前才从南晟赶来的,之前一直忙于政务,抽不开身。也正是因为有他在,国主和王后才能安心出游。 「哥哥?你、你也来了?」 苏玄修走进屋檐下,收了伞,道:「嗯,我见天色不大好,有些不放心,便打算来看看。」 「哦……」苏棠讪讪笑了笑,她这个哥哥性子淡得很,总是不声不响轻描淡写的,来也就是这么默默来了,一个随从也不带。 说话的功夫,各色轿辇都陆陆续续到了,有她自己的,还有方重衣和王爷他们的。自家兄长都来了,苏棠自然乐得有了理由,笑着对慕容熙道:「多谢五皇子好意,我和哥哥一道回去就好。」 说罢,猫着身子钻到苏玄修伞下,一众侍女也低头跟在后面。 「走吧。」苏玄修把伞往苏棠那边遮了遮。 临走时,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方重衣,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雨幕,那人静静立在屋檐下,长身玉立,如同水墨画一般清雅衿贵,无处不是景,神色却晦暗不明。 慕容熙讨了个没趣,走了。不一会儿,营地前的轿辇便慢慢散去,只剩下世子的座驾仍孤零零留在原地。 下人们素来了解世子爷的性情,每每这样不言不动站立着,死一般沉寂的时候,最为可怕,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惹。 木屋里的鹦鹉还在叽叽喳喳,四处扑腾。方重衣回头,缓缓伸出手,雪色鹦鹉亲昵地飞落到他掌心。 他是暗中查过的,苏玄修不过是远房宗亲,同苏棠的血亲关系已经极为淡薄,又算什么哥哥呢?只怕连表兄妹都赶不上。 灰淡无光的眸子里涌动几分戾色,手上不自觉用了力,鹦鹉在掌心挣扎,发出凄厉的哀鸣。 「棠棠!」 旁边的凤冠鹦鹉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忽闪着翅膀飞来蹦去。 方重衣目光微动,回过神,倏地松开手。 回行宫路上,苏棠一直心不在焉的,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窗外的风景。 「小棠还是接受不了联姻这件事?」 苏棠摇头,低声说:「不知道。」 苏玄修苦笑,平静的声音添了几分叹息:「作为兄长,没办法让你自由自在地长大,只能看着你落入这些周旋中,也是无能。」 她倏然抬眼:「不不,父王和哥哥已经很为我考虑了,我是知道的。」长久以来,那个梦境不断侵蚀她,心里早就设了下预防,她知道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 苏玄修转眸定定望着她:「但……我看那些人你都不喜欢,是吗?」 「啊?」她有一瞬间的哑然,清灵若水的眸子飘了飘,「这个我也说不清。」 他叹了口气:「若是心情不好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辉山走走,那里满山的枫红,景色很美。」 「嗯。」苏棠漫不经心点点头,「再叫上母后,她念叨了很多次了。」 苏玄修抬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原本还在游神的她反应过来,下意识往旁边一躲。 手在半途微微一滞,片刻后,他失笑:「分开这么久,跟哥哥也不亲了。」 莫约丑时他们抵达了行宫。晚宴比白天少年人之间的聚会正式许多,公主和皇子们之外,国主王后会出席,各国的使臣、长公主和一些喜热闹的贵女也会到场。 说起来,这场宴会远道而来的除了慕容熙和赫连,还有其他几个小国的领主,可能是自知没什么竞争力,他们只是来道贺,商讨些通商、边境安全方面的问题,顺便在大国面前混个眼熟。 苏棠一回殿就被拖去梳妆打扮,绾发髻,戴银簪,贴花钿,嫣红的口脂更显得肤色胜雪,娇艳无伦,环伺在周围的女官们都忍不住频频感慨公主倾国倾城的容貌。 女官们又为她换上出席酒宴的礼衣,层层叠叠的绢纱轻盈如雪,繁复华美的花纹在裙角摇曳,隆重至极。 打扮得越是华美精致,苏棠越是心情黯淡。她无奈拿起画笔,在宣纸上信手画着。 梳妆台即使珠玉和水粉再多,也得留块地儿给公主放纸笔,侍女们是知道的,她最近尤其闷闷不乐,也只能靠这个解闷。 苏棠没有一味逃避,她也仔细考虑过这件终身大事该怎么抉择,毕竟,破罐子破摔到头来苦得还是自己。 但眼前还有个残酷的现实,这件事她不一定能完全做主,还是要由父王综合多方面考虑才能定下。即便父王已经尽可能创造条件,尽量不委屈女儿,但有时候是无可奈何的。 她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想法,手中的笔不觉停下,颜料晕染了雪白的生宣。 「棠儿, 可还在准备?」 满面春风的王后带着一大群宫人风风火火走进殿内。 苏棠头上缀着华美的步摇, 发丝还未完全绾好, 只能用力同母后眨了眨眼。 「我看那位玉沙的五皇子的确不错,听说从猎场回来的时候,他还打算送你是不是?」王后在她身边坐下, 「关键是人长得俊,不错不错……赫连小子我也见着了, 比他模样差一些, 不过还算周正, 而且一看就是老实人,想来对媳妇也不会差。」 苏棠无可奈何笑了笑, 心道母后真是十成十的「看脸」。 「啪」的一声,梳妆台忽然被王后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满脸笑容消失,忿忿不平道:「庆国也真是奇了,王爷倒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 居然只是陪跑,来求娶的竟是个脸都不敢露的?」 苏棠一时语塞:「他……」 「他什么?」王后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敢露脸, 要么是面生毒疮, 要么长相拿不出手,故意制造些噱头, 不管哪一样这男人都要不得……」 对,这男人的确要不得, 苏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不是因为长相问题…… 若单论容貌,母后怕是会当场改口。 「哎……原本你父王是极想同庆国结盟的,但如今来了这么个世子,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王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也不用勉强,不喜欢便不考虑他,父王和母后都不会委屈你的。」 v第二十八章[10.17] 苏棠哭笑不得,应付着点了点头。 酉时,华灯初上,沐华宫的宫宴准时开始了。大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缭乱,列队的侍女鱼贯而入,往两侧分散,默然布置水果和美酒,一切都井然有序,隆重而肃穆。南晟作为主家先到了场,国主和王后端坐在正中的首席,苏棠的坐席在父王和母后身侧第一个,旁边是庆国长公主,再往下是苏玄修和其他的世家公子、贵女们。 宾客们陆陆续续到了场,在礼官的迎接下相继落座。苏棠在自己的位置安静地坐着,微微垂眸,却暗中打量今晚的来客。正对面就是慕容熙,依次往下排是赫连逢,庆国的佑王爷方长弈,一些小国领主和使臣们。 方重衣……坐在末席,周围有屏风遮挡,说法是「身患顽疾,不宜见风」,淡淡的影子映在半透的绢纱屏风上,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格外低调。 苏棠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不自觉就想:他总是这般,一辈子都不能见到天日,像一个虚幻的、居无定所的幽魂,一个不真实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人在意他。 「听说公主之前……与我们世子是相识的。」 身侧有柔婉的声音悠悠传来。 苏棠转头一看,那女子面若桃花、明眸善睐,眸子里笑意盈盈,五官轮廓与佑王爷、甚至方重衣都有微妙相似之处。 是庆国的长公主,方嘉仪。之前礼官迎接的时候,两人也打过照面了。 苏棠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含糊地应道:「嗯……」 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庆国皇室血脉实在太优越了,像慕容熙、赫连逢这些皇子,放在人群中已经是极出挑的相貌,但是被旁边的方长弈一衬也是相形见绌,与屏风后面那位相比更是不必说……这位长公主,在一众贵女之中亦是最耀眼的存在,举手投足高雅而端庄,笑意流转的眼眸又自带风情。 「世子深居侯府,本宫平日见得少,但也是知道一些的。也许是小时候有些别的际遇,因此性子执拗了点,公主不要见怪才是。」 这番话说得轻悠悠的,温柔悦耳,几乎令人不好意思反驳,苏棠只好点点头。 方嘉仪又笑道:「执拗之人,往往也是最重感情的,我看世子对公主就十分看重。」 苏棠盯着杯盏里殷红的石榴汁,低低地呢喃:「不知道。」她的心情很矛盾,会忍不住担心所谓的「看重」是不是真的,又觉得那份「看重」太难以承受,害怕是真的。 「没关系,来日方长。」方嘉仪拍拍她的手背,「往后公主觉得闷了,可以来本宫这里坐坐,府上的茶点还是不错的。」 意思便是往后成亲了,小两口若闹别扭,可以来她这唠叨唠叨。 「嗯,好。」苏棠浑然未察觉话中深意,只觉得这位长公主温柔可亲,抬起头冲她展颜一笑。 酒宴正当时,大家开始寒暄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客套话。苏棠很庆幸有这样一个温婉又不失大气的长公主在自己身边,有时候自己答不上的话,她都能帮衬着说几句。 慕容熙好几次把话头抛过来,想对她示好,也被方嘉仪推太极般笑闹着化解了,不然苏棠回应也不情愿,太冷淡也不好,进退两难,必然十分尴尬。 酒过三巡,慕容熙面颊染上一层红,回头低声对随从吩咐了几句,随即冲国主和王后笑道:「说来也奇,我此番路过大兴,有幸遇到了传闻中的轻尘居士。」 方长弈手中杯盏稍停,挑眉道:「哦?那位举世无伦的斫琴师?据说他常年游历各国,神龙见首不见尾,经他之手所做的七弦琴音色清亮不失古朴,余韵悠长,绕梁三日而不绝,千金亦是难求。」 「王爷说的不错。」慕容熙笑了笑,面色有几分傲然得意,「这次我竭尽诚意,花了大功夫,总算请他出山做了一把落霞式七弦琴,今日特意带了来,赠与公主,只希望能让公主在闲暇时解解闷。」 方长弈不再言语,目光若有似无掠了眼末席,屏风后的影子尤为静默。 随着慕容熙的命令,即刻有随从将七弦琴呈上大殿中央,另外还有人送了缀彩缨的竹笛到他面前。 王后一脸欣慰的喜色:「棠儿小时候的确喜爱弹琴,对音律颇有天赋,如今虽然生疏了,有好琴为伴,想必也能短时间熟悉起来,五皇子真是费心了。」 苏棠面无表情望着眼前那把琴,心头没有一丝波澜。 谁说她喜欢弹琴? 这几天学礼仪的时候,也被迫逼着练琴,勉强学通了一首小调,整个人痛苦难当。 慕容熙得到王后的肯定,更是欣悦,眼神指了指那竹笛道:「轻尘居士还说,在下这把笛子的音色与琴甚为相合,见它名‘月夜’,便为七弦琴取名‘霜晓’。」 苏棠不满地皱起眉头,月夜,霜晓,这一琴一笛的名字听上去就成双成对,相互应和,送给她是个什么意思? 慕容熙又直直看向她:「今日丝竹管弦皆备,公主不若趁此时机,试试看这琴趁不趁手?」 斜对面一直沉默不言的苏玄修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大殿后方是吹拉弹奏的乐师们,一曲《宁月》刚刚好演奏完毕,气氛陷入短暂的安静。斜抱箜篌的琴女低眉垂眸,静默片刻,柔荑轻轻拂动丝弦,流丽的音色从指尖流淌出来,是《春宴》的起手调子。 拨弦声如珠似玉,曲意轻松,清越悠扬。 王后对苏棠笑着道:「是呀,棠儿。这首《春宴》倒也很简单,你合着曲子随意弹几句,没关系的。」 轻松愉悦的曲调此时跟催命符似的,吵的苏棠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地跳。七弦琴是修身养性的必修课,像《春宴》这种入门级的曲子,换做哪家高门贵女或世家公子,基本上都是信手拈来的。但苏棠实在觉得无趣,当时随意学了首不成形的小调,就扔到一边了。 她不喜欢。 更窝火的是,这首曲子添了花之后,曲意变得繁复华丽,慢慢衍生出琴笛和鸣的变奏,如今晚宴正是奏的这一版。曲调先是低缓悠扬,掺入笛声后如鸿雁来宾,缥缈悠然,随即合入琴声,彼此似游离又似相互低诉,有几分情意缠绵的意思。 因此,也常常是由最心意相通的人来担任琴笛的演奏。 苏棠捏紧了琉璃杯子,这慕容熙分明就是故意的,怎么这么喜欢强人所难呢? 箜篌的前调已经起了,渐入佳境,随即萧、琵琶等也若有若无应和了进去。 慕容熙笑道:「请了。」说罢,横笛于胸前,清亮圆润的笛声盘旋而起,仿若拨云散雾般明朗,听得众人皆是眼前一亮,不禁感叹五皇子竟如此深藏不露。 苏棠攥紧了纱裙,如今的她骑虎难下,随手弹几句的事,拒了人家显得太小气,而且整首曲子都要砸成一锅稀粥,场面会十分难看,不拒的话……自己弹得磕磕绊绊,必然丢丑。 其实苏棠并不介意在弹琴这种事上丢脸,人各有所长,她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东西,底气是充足的。她更反感的是慕容熙特地安排的琴笛合鸣,还给这一双乐器取了这样成双成对的名字,好像故意向众人宣示,他俩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见苏棠如此焦急,方嘉仪面色也凝重了几分,刚打算开口,余光却瞥见末席的身影似有动作,便暂时不做声了。 曲调已进入最精彩之处,轻盈的琵琶一转,箜篌、洞箫之声相继停歇,仿佛雨后初霁,澄澈空灵的那一瞬,苏棠知道下一刻便要接入琴声,心想场面不能闹僵,硬着头皮伸手去覆上琴弦。 v第二十九章[10.17] 她匆忙回忆指法,刚要勾弦,不料末席屏风后却飞出激越琴声,若玉石相碰,琤瑽明澈,又华丽非常,一瞬之间便占据主导,凌驾于一众丝竹管弦之上。即便强势,却丝毫不显突兀,几乎是天衣无缝介入了这首《春宴》中。 慕容熙面带讶异, 沉浸于吹笛中的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下意识就被牵着鼻子走。 此时, 琴音却陡然一转,不显山不露水就改变了曲调走向,已然是领衔之势, 饱含威严,时而如簌簌急雨, 排山倒海, 时而如远山薄雾, 磅礴浩渺。 《春宴》就这样无声无息被掐断了,斗转之间, 已经是《秋霄》。 慕容熙皱眉,纳闷乐师们是发了什么疯,得空往后瞥一眼,竟隐约看见屏风后有一双手, 修长的五指错落琴弦之间,指尖飞转,如翩然舞动的蝶翼。 众所周知,《秋霄》这首曲子指法复杂, 难度极大, 钻研琴技没数十年,很难弹到得心应手的程度, 如此更没几个人能做到。但由于曲调繁复,显得花哨, 也失了些余音杳然的韵味,反倒不怎么入古琴大家的眼。 此刻的琴音精妙非常,行云流水且毫不显纷乱。显然,这位世子没打算追求什么意境,就是明晃晃的炫技,似乎要与他一较高下。在场的宾客们神情不一,有人是惊叹炉火纯青的技艺,有人则微妙地将两人来回打量。 慕容熙怒上心头,笛声也越发激扬。他不能停,这一停,不就等于当场认输? 一时间,风云变幻,琴与笛此消彼长,互不相让。忽然,那只修长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拨弦转调,琴声中飞出阵阵寒意,凛冽非常,如滚滚东去的激流,一出热闹婉转的《秋霄》竟隐隐生出几分杀伐豪迈,别有一番动人魄力。 曲毕,慕容熙身子一歪,有气无力扶着身边下属,脸已经成了猪肝色,整个大殿盘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苏棠见他双目涣散、神色萎靡,暗暗地扑哧一笑。方重衣怕是故意戏弄他吧? 慕容熙狼狈地喘了几口气,斜眼怒视向末席,气若游丝道:「在下倒不知……好好的曲子,世子为何无缘无故干涉?」 乐师们也停了,大殿陷入短暂的寂静中,有硝烟味悄然弥漫。 屏风后的影子不动,沉着的嗓音一字一顿,认真道:「她不愿意。」 平淡的声音隐含威压,慕容熙一时哑口无言,气势顿时弱了一截。苏棠出神地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心中有别样的情绪萌动,之前那些慌乱全消失了,无言之中竟觉得心下十分安稳。 慕容熙见公主出神地望着世子那边,脸色更加不好看。 「无妨的,公主此刻若是不想弹,在下自然也不会为难。」 他眼珠转了转,面上浮现几分算计的冷笑,转向方重衣道:「只是方才与世子合奏,顿时有觅得知音之感,一曲下来,还觉得意犹未尽,想到白日也未能在猎场一较高下,不免遗憾。今日宾客满堂,若只看些歌舞不免乏味,不知世子可否赏脸,再与在下切磋一下箭术活络气氛?」 旁边的方长弈听罢不禁皱眉,手中剥一半的葡萄都放了回去,这个慕容熙也太不地道了,专挑别人的弱点下手,真有本事就和方重衣打一架啊。 王后半眯着眼,狐疑地打量那位露不得面的世子,时而又看看女儿,兀自思量着什么。 国主苏后恒倒是一脸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朗声道:「前人有雀屏中选的美谈,咱们今日倒也可以借这个好彩头,让众位青年才俊相互切磋一二。当然,只是余兴节目而已,结果自然是不作数的,大家无需太过在意。」 苏棠一听急了,雀屏中选,不就是以射箭的输赢来招亲选婿吗?虽然父王声称只是玩闹,做不得数,但分明是很看重结果的,慕容熙若得了头彩,岂不是更讨他们欢心? 再说方重衣那种眼神差劲的,要他射箭,不就等同于让他当场出丑?怕是会被人奚落个够呛。 「国主说的是。」慕容熙笑得更得意,对苏后恒拱手作揖,视线又若有似无飘向末席,「早就听说庆国的皇族子弟们个个文武风流,在下也早想领略一番各位的风采。」 其他宾客认为这是件有意思的提议,纷纷笑着点了点头,毕竟各国皇室齐聚一堂比试,这种机会是少有的。赫连逢一心吃肉,只觉得慕容熙这人真多事儿,有点不满。方嘉仪轻轻叹息,见屏风后的人静默不动,也敛目静气,暂时不做声。 苏棠满心满意不想看到慕容熙得逞,也隐隐不希望方重衣在这件事上吃亏,对着父王和母后道:「射箭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不如想想其他的吧?」眼疾这件事不好公之于众,她只能换个由头。 王后脸色微微一沉,肃然道:「棠儿,无缘无故这么着急做什么,只是随意比试比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的目光不动声色飘向末席,「若是这点小事都要扭扭捏捏,也枉为男子汉了,世子可认同本宫的意思?」 一时间,众人皆屏息,不明白王后怎么说着说着话头就抛到那位世子身上了,难道是看不惯世子遮遮掩掩的?同时也纳闷,庆国那么多正当年华的王公子弟,为何偏偏要派一个连风都吹不得的病弱世子来联姻?也难怪南晟会不满。 苏棠一时哑然,讶异母后的突然发难,这是故意刁难他呢,还是考验他?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么个考验法啊……方重衣这次冤大了。 满堂静默,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扇屏风上。华灯璀璨,绣着青松翠竹的绢纱上映照出端坐的侧影,身姿雅正,隐隐透着从容的贵气。 「王后说的不错。」温润平和的嗓音从屏风里传出,如徐徐流淌的清泉,「只是在比试之前,在下想同公主说几句话,不知行不行?」 王后淡淡收回眼神,缓声道:「随棠儿了。」 见方重衣这么平静,苏棠又开始疑神疑鬼他在打什么主意。自我犹豫了一会儿,听见那道温和的声音说:「请公主移步。」 她想了想,便从席位上起身,提着裙摆慢悠悠走过去。 屏风后的光线不那么亮得耀眼,如黄昏一般柔和,气氛也显得安静。苏棠一眼便看见了方重衣,眉眼五官皆如画笔精雕细琢勾勒,眸子像星潭般深邃,对上她的视线时,又亮起清澈而温柔的光彩。 「棠棠今日果然好看。」 苏棠没搭理他,穿这种层层叠叠的宫裙,还带着满头珠玉,简直要折磨死了。 许是见她闹着别扭,方重衣又微微一笑:「平日也好看。」 「你要过我来就是闲聊的么?」苏棠不满地瞥他一眼。 方重衣起身,缓缓走到苏棠面前,低下头细细凝望她。光线晦暗,他眸中神色也错杂不明。 「我不能出去露面,怎么办呢?」声音轻轻的,又低柔,简单的问话竟像在哄人似的,仿佛恋人间亲昵的呢喃私语。 苏棠盯着他袖衫上的暗玉色回纹,也小声地、慢吞吞开口:「怎么办,你把脸遮起来呗。反正都是‘身患顽疾,面有恶疮’了,也没人会想看的。」 「嗯,就按棠棠说的来。」方重衣勾起唇角,点了点头,深凝的目光一直望着她,没移开过,「不过眼下没有面纱,用什么来遮比较好?」 苏棠被他问住了,一时答不上话来,心想自己的帕子绝对不行,好像真没什么合适的。 「你的宫裙那么长,撕掉一截,大抵也看不出来的。」 她这才知晓方重衣步步为营的居心,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又来,不怕我穿绿色的啊?」 「那也没关系。」方重衣微微眯起眼,笑容极温和,却莫名让人警觉。 v第三十章[10.17] 天底下还有不怕绿的男人?苏棠不屑地哼了一声,又想,他这种极端性子,哪天被谁绿了怕是要疯魔的…… 她抖了抖曳地的裙摆,华美的绢纱层层叠叠,边缘金缕纹如繁花盛放,美不胜收,最外面一层是半透明的轻纱罗裙,璀璨之中添了几分仙气。 她大喇喇掀开,又提起第二层较厚实的浅鹅黄布料,递到方重衣面前,小声道:「母后不知道你的事,不该这样为难人的,我……我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今日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啊。」 方重衣认真地点点头,淡笑道:「好。」 苏棠不经意扫过他眼眸,有些出神,那双眸子笑意盈盈,目光却是浮的,眼底仿佛冻结着什么暗潮汹涌的情绪,很幽深,却牢牢锁定着她,仿佛上天入地也无法逃离。 她低下头,嘴里低喃道:「那你就撕吧。」 裂帛之声响起,方重衣仍然如从前那般,很轻易很利落便撕下了一块来,随后用绢纱蒙住了脸,绕到脑后。 但不知怎么系了半天也没系好,苏棠越等越是着急,绕道他身后踮脚一看,布条和发带下的流苏竟缠在一起,难怪某人这么久没搅合清楚。 苏棠叉腰站了会儿,看不过眼,只好抬手给他把流苏捋顺。方重衣马上把手放下,「乖巧」地任她打理。 外边的宾客们好奇不已,屏风上两个模糊的影子转来转去,特别是公主,一会儿凑到世子跟前,一会儿又绕到他背后,分外亲昵,纷纷纳闷两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宾客们好奇的同时, 慕容熙已气得吹胡子瞪眼, 琉璃杯盏都不慎打翻, 浅红酒浆顺着桌面徐徐淌到地上,身边的侍女急忙收拾。 一直沉默的苏玄修淡淡垂下眼,自斟自饮。 苏棠捋顺了那条霜色流苏, 见方重衣墨发飘逸,于是鬼鬼祟祟把手凑过去, 挑出一根发丝来, 用力一扯。 方重衣倒是纹丝不动, 半点抱怨都没有。 苏棠把那根头发绑到他小手指上,挑了挑眉, 半开玩笑道:「听说这样就可以许愿,你赶紧祈祷一下,让所有人都失忆,忘记你今晚射箭脱靶的事。」 他毫不在意这番揶揄, 看着指节上缠绕的发丝,眸子里泛着朦胧的光,有一些出神。 「……真能许愿?」 听见他若有所思的语气,苏棠狐疑地抬头, 好奇问:「怎么, 你有什么愿望么?」 方重衣低低地笑了,微垂的眉目在阴影下显得异常深邃:「那我希望棠棠永远把我记着, 记一辈子。」 轻柔的声音如夜半絮语,又透着几分幽冷, 外界的丝竹歌舞漾漾如涓流,飘远了,直到传来一声清亮的箫鸣,才猛然把她拉回现实。 把一个人记一辈子……那要花多大的力气去爱,或者恨? 她抬头,对上方重衣幽深的目光,不觉后退了半步,作出恶狠狠的模样道:「那我若恨你一辈子呢?」 他眉眼微弯,眼角眉梢的笑意仍然如春风一般温和。 「恨也无妨,棠棠心里能有我就好。」 清清淡淡的声音仿佛只是阵风拂过,苏棠却半晌说不出话,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越是这般温温柔柔同她说话,越是让她看不透,心底甚至蔓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公主?」屏风外的侍女轻轻唤了一声。 苏棠意识到不可逗留过久,也不理他,径自绕过屏风往自己座位上走。期间王后一直盯着她,那目光就像寻常人家的父母审问晚归的女儿。苏棠低下头,避开了母后的目光,手还不自觉抖了抖长裙,往裙摆瞟了好几眼,被撕掉的一块有重重轻纱遮掩,什么也看不出来。 弓箭和箭靶等已经有侍从陆续抬到大殿正中央,左右两列席位上的公子们也纷纷起身,他们先同国主和王后行礼,又相互客气了一番,说定比试顺序。 蒙着脸的方重衣也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尽管殿上人影错综,气氛微微有些混乱,众人还是不自觉偷偷将目光聚焦过去,都很好奇这位世子到底什么模样。 方重衣今日穿了一件水墨纹箭袖束腰长袍,很显身段,俗话说也就是宽肩窄腰大长腿,虽是普通的常服,举止之间却丝毫不失高华贵气。大殿上站了数十位王公子弟,影影绰绰,晃一眼过去,最出挑的竟还是不露脸的他。 方重衣默然踱步到兵器架边,手指缓缓地拂过弓弦,试了试张力。坐席上,一位贵女看看那只手,又看仅露在外的眉眼,视线来来回回,手中蜜桔都忘记吃。旁边几位贵女们也都纷纷流露惋惜的目光,若非面生恶疮又疾病缠身,这位世子想必也是一位翩翩如玉的浊世佳公子。 一向看人先看脸的王后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垂下眸子,自顾自琢磨起什么。 苏棠对母后的反应毫不意外,如今他半蒙着脸,眉目更显得出彩了,举手投足还有傲然的精气神,很难不让人眼前一亮。 比试开始了。 规定是每个人射三支,以环数总和来论输赢。因为慕容熙不停地撺掇,箭靶比标准距离还要远三丈,难度陡然增加好几倍。 几个小国的皇子们先上场,表现都马马虎虎过得去,基本集中在七环以内。殿上时而爆发呼声,时而又是一阵唏嘘。 但,让苏棠没想到的是,有人比方重衣先脱靶了。 赫连逢。 赫连逢吃了太多烤鸡,整只手油亮油亮的,加上他从小在草原长大,对射箭已经是信手拈来。结果没想到,越轻视越是出问题,手上油太厚,没抓稳,箭矢直接飞到大殿外边去了。 实力论证什么叫做「手滑」。 殿上爆发一阵低低的笑声,贵女们也拿帕子轻轻掩嘴。 赫连逢也不羞恼,抓了抓脑袋,诚恳道:「哎呀,忘了擦手……大家别见笑。」 说罢,接来了侍女递给他的帕子,仔细将手擦干净,再搭弓张弦时,神色已经变得分外专注。 这次一个九环、一个十环。 众人微微点头,流露赞许的目光,连王后眼中都带着笑,这位西境来的皇子善良坦诚,心性淳朴,倒是十分讨人喜欢。 慕容熙上场时长舒一口气,又摩拳擦掌,看样子是铆足了力气,成绩也非常亮眼,一个九环,两个十环。 在众人激赏的目光下,他迈着大步走下射箭台,下巴微扬,眯眼凝视着站在角落的世子。方重衣也朝着慕容熙看,只是目光轻轻的,淡淡的,毫无温度,仿佛那里并没有什么人。 v第三十一章[10.24] 慕容熙眼中流露几分轻蔑,缓缓地走到世子面前,轻笑着将弓递过去。 「请了。」 苏棠暗暗哼了一声,这个慕容熙,特意排在方重衣前一位,是想来个对比让他难堪到极点吗?也太没有君子风度了。腹诽一阵,再远远望过去一看,方重衣已经搭好了箭。 身姿修长,挺拔如松。 她拧住衣角,皱紧了眉,隐约见到他竟搭上三支箭,三支一起来?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方重衣的背影,方长弈和一些坐在后排的官员却真真切切看到,世子缓缓闭上了眼睛,眉心微凛,十分专注。 早在之前,方长弈便留意到世子不寻常的举动,他默立在每一位射箭者身后半步的距离,微微低头,闭着眼。旁人不明白,但方长弈却很清楚,这是他最专注于倾听的时候。 世子虽有眼疾,听力却极佳,音律上更是天赋卓绝。 方长弈手中酒盏一停,不由地轻轻笑了出来,心道方重衣倒是挺会藏招,竟连他都瞒过了,只不过,单凭声音来定位……背后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磨炼? 三箭齐发,破空声响亮异常,随后便掀起一片轩然惊呼。礼官上前核对,不禁瞪直眼,三箭如连珠,稳稳地正中红心,箭矢射穿了靶子,泛白的箭头在另一面齐齐露出来。 礼官匆匆下了射箭台,走到大殿正中央,扬声宣布道:「世子三箭皆中十环!」 慕容熙满脸的不敢置信,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脸色霎时一阵红一阵白。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这位世子不声不响的,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人群中俱是惊呼或赞叹的声音,苏玄修却第一时间往苏棠所在的方向遥望。 「公主别担心了,你看,世子可有让你失望过?」方嘉仪不动声色笑了笑,轻拍苏棠的手背。 苏棠如梦初醒,松开被捏成腌菜的裙摆,忙不迭摇头。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国主再次捋了把胡须,爽朗地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王后仍旧不说话,神色甚至愈发严肃了,视线片刻不离跟着那位水墨衣衫的世子,仿佛要把人盯出个窟窿来。 莫约戌时,宴会已接近尾声,苏棠跟着父王母后,同宾客们一一寒暄道别,随后,国主便独自一人先摆驾回寝殿,为的就是让王后和公主母女俩说说话。在他看来,这场宴会着实有意思……王后怕是有一肚子话要「盘问」女儿了。 夜色如水,淡淡银辉落在花园的青石板路上,像一层薄霜。石灯里透出昏黄暖光,与这道浅淡的寒交相辉映,汇出一片五光十色的光晕,如世外桃源般梦幻。 侍女们提着纸灯笼侍奉在王后和公主左右,走到有桂花飘落的地方,便撑起伞为她们遮挡。 踏上一座小木桥时,王后挽住苏棠的胳膊,又格外看了她一眼,才淡淡开口:「我看那位世子对你很是上心。」 苏棠步伐跳脱,心不在焉踩着地上的碎石板,小声道:「没有呀……」 王后见她一蹦一跳地不安生,嫌弃地戳她脑袋:「别蹦跶了,晃得母后眼睛都花了。」 「哦。」苏棠消停了,老老实实回到王后身边,轻轻挽住她手臂。 王后垂着眼皮瞥她一眼,慢悠悠发问:「听说你们是相熟的?是不是从前便关系密切?」 「没有!」苏棠如临大敌般,不停地眨眼,「也就是认识而已。」 「是吗?」见女儿这般惊惶无措,还有些脸红,王后微微眯起眼。她转念想到容貌问题,又叹气,低声问:「是不是真的如传言所说,面有疤痕,丑陋不堪?」 苏棠低下头,说了句平生最违心的话:「是不大好看。」 王后的面色更加凝重。 她是过来人,看得出棠儿心里是有他的。这位世子别的不论,今晚在筵席上的表现倒是惊才绝艳,令人刮目相看,必然是有过人之处,才让棠儿喜欢上。只是王后对容貌这件事有深切的执念,棠儿生得如此明艳绝伦,若委身于一个相貌有瑕疵的人,可不是太让人心疼了。 她心中虽有芥蒂,却还是轻言细语地问:「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苏棠不像王后那般想得如此深入,她的心思浮在花园每个角落里,一会儿觉得石灯的灯影晃悠悠的,花眼睛,一会儿又觉得草丛里的蝉鸣太聒噪了。 半晌,神不守舍的声音才回答:「没想好。」 王后也不忍心再为难,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无妨,想不明白就多想想,还是要考虑清楚才好。」 一行人下了小桥往右拐,远远瞧见一片木芙蓉边有人影,细看竟是苏玄修。 苏玄修对着那片木芙蓉默然静立, 似乎也正在赏花, 留给她们的是一道侧影, 稀微的灯火隐约勾勒出俊朗线条。他沉静少言,但气质并不阴沉,苏棠觉得就像三四月的烟雨, 很温和,有些沁人的凉意。 待她们走近几步, 苏玄修随即看过来, 目光中讶异一闪而过, 又微微黯下去,昏暗灯影下流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惆怅。 「母后, 小棠,你们也在。」 王后见他正巧在这里,笑着道:「怎么,还在忧心眷城旱灾的事?你这孩子也别太拼了, 老想着为父王分忧,也顾一顾自己的身体吧。」 苏玄修温顺有礼道:「多谢母后的关心,眷城的事已妥善解决,无什大碍了, 只是心里无端有些烦闷, 便打算出来散散心。」 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看苏棠:「正好, 让你哥陪你去走走吧,今日折腾这么一遭, 母后也累了。」 苏棠连连点头,亲昵地扑过去给王后揉肩膀:「嗯,母后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息。」 王后带着一部分人先行离开,剩下苏棠和几个贴身侍女。 两两相对,不知怎么的,苏棠觉得苏玄修今日格外沉默,与平日的少言寡语不一样。 月亮隐入密云之中,夜色更幽深了些,一阵凉风徐徐吹过,枝叶沙沙不绝于耳。苏棠感受到一股夜间特有的凉意,缩了缩肩膀。 v第三十二章[10.24] 苏玄修觉察,抬眸看了她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搭上。 「谢谢哥哥。」苏棠裹紧了披风,仰脸对他笑了笑。 苏玄修看她的目光怔了怔,随即温声道:「这有什么可谢的,真是和哥哥生疏了。」 「哦,那不谢了……」苏棠做了个鬼脸,顺着石子小路往前走,步子又恢复活泼跳脱,摇摇晃晃的。 苏玄修默然跟在一旁,沉稳地走着,月色衬出小路上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如今心情可好了些?」温淡的声音慢慢道。 苏棠迟疑了一会儿,小声呢喃道:「说不清楚……」 苏玄修目光微动,又极淡然随意地开口问:「那位世子倒是很为你着想,比慕容熙之流好上太多,据说你们从前也是认识的?」 苏棠脚步一收,走得慢了些。她想到母后之前也是这般开场,只觉得又要被拷问一轮,心中添了几分疲惫,叹气道:「哥哥还是先别问了吧,让我自己好好想想,行么?」 树影缭乱,婆娑声沙沙作响,格外分明。 许久,温和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好……不说这个了。」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苏棠漫不经心,说的话没头没脑,苏玄修也耐心地听着,认真回应她。 一行人穿过木芙蓉花圃,又走过石桥,进了一座开满蔷薇和木槿的庭院。这里是花苑的最东边,也是回苏棠所居殿宇的必经之地,苏玄修便是打算送她回去的。 庭院溢满了花木的芳香,木珊栏上攀附着绚丽的蔷薇,在灯光下分外娇艳。沿着曲折的石板路往前走,花卉逐渐变稀少,道路两侧有繁茂的翠竹倚立,苏棠知道,是要到庭院出口了。 她不经意朝前方的蜿蜒小道掠了一眼,脚步停下来。 月门边的背光处站了一个人,阴影模糊了面容,只看出水墨色长袍,云峰白鹤纹披风,挺拔的身姿格外清逸出尘。 苏玄修也停住脚步,沉静的目光定定落在远处那人身上,良久,走上前几步,淡声道:「想不到世子也在此赏花。」 苏棠仍然留在原地,没有动,她心情混乱至极,冥冥中觉得两人该见上一面,好好说一次话,即便根本不知自己想问什么,怎么开场。 她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没想到,方重衣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了。 方重衣目光动了动,丝毫没有理会那些寒暄,直言道:「我是来找棠棠的。」 苏玄修微微沉吟,回头看了一眼苏棠:「如今天色已晚,小棠恐怕也要回去休息了,世子的事若不紧急,不如改天再找她?」 「没事的,哥哥。」一直沉默的苏棠忽地抬起眸子,似下定什么决心,走上前几步,「正好,我也有话想问世子,这里离我的住处也不远,没关系的,哥哥先回去好了。」 苏玄修怔然片刻,缓缓点了头:「好,那早些回去,别聊太晚了。」 说罢,便先从月门的出口离开,与方重衣错身而过的时候,苏玄修淡淡看了他一眼。 见哥哥离去,苏棠长舒一口气,依旧不老实地蹦跶到他身边。 「你就知道我会在这里啊?」 「其实昨晚便来过了。」方重衣望着她道。 「啊?」 「这里是你回寝殿的必经之路,只要傍晚出来散步,总会经过的。」方重衣淡然说着,目光却沉沉盯着她身上那件大氅,极宽大的尺寸,暗色底,纹案也简约,分明不是姑娘家的。 「怎么了?」苏棠被他看得背后起毛,把衣裳拢紧了些。 「无事。」声音低沉有寒意。 方重衣说罢,看了眼月门外的路,不动声色引她往左边的茶梅花圃走。 「边走边说吧。」 苏棠点点头,跟了上去,也许是月色过于皎洁的缘故,两人也不怎么抬杠斗嘴,气氛都变平和了。 花圃被月色渡上一层银辉,有风吹过的时候,便飘起茶梅花的清香。苏棠走走停停,时不时凑近去细嗅,偶尔也辣手摧花摘一朵。 「你明日便返回京城?」她正在摧残那些花花草草,感觉到身后的方重衣也停步等着,便装作不经意地问。 「嗯。皇兄那边还有事,要回去一趟。」 苏棠沉默了片刻,回头,幽幽地看他一眼:「所以这次……也是因为你皇兄的命令,你才会来么?」一字一句,郑重又谨慎。 方重衣目光微沉,复又平静地看向她,轻声问:「棠棠,什么意思?」 见他这般,苏棠叹口气,一鼓作气直言道:「猎场一见面,你就说是为了联姻而来,开口闭口都是联姻,如果没有这些事呢?」 苏棠越说越急,咬牙问:「如果我不是公主呢?或者,换个别的姑娘是公主呢?你是不是一样会……」 方重衣一丝犹豫都没有,认真道:「没有什么是不是的,你就是你。」 她哭笑不得,方重衣分明没懂她的意思,或者说两人完全不在一个思维上,又沉住气慢慢解释道:「慕容熙身边有那么多女人,显然不是真心喜欢我的,他这么求表现,也不过是想利用我多一份助力,为了以后争储增加筹码。」 苏棠说完,低下头去看地砖上的莲花纹,没有注意到那人眸色忽然变得沉郁和黯淡。她精神太过集中了,潜意识里迫切想得到一个回答,偶尔拂来的清风都让她觉得冷,不自觉把身上的大氅衣收紧,却感觉到后脚跟沾了一片凉意。 「这衣裳脏了,换一件。」方重衣目光静静的,安寂的夜晚,更显出几分似是而非的冷意。 苏棠听他如此说,低头去看,原来这条路是湿地,有些泥泞,一路走过来衣摆沾了不少水汽,难怪小腿后边凉飕飕的。 方重衣大步走到她面前,极近的距离,自作主张解开她那件氅衣的系带,轻易绕了圈便脱下来,扔给旁边的侍女。 v第三十三章[10.24] 侍女们俱是措手不及,急忙上前接下衣裳,这还是苏玄修殿下的,得好好浆洗了还回去才是。 氅衣转眼就被他褪下来,苏棠还没回过神,就被一个新的暖意笼罩,是他自己的披风。 厚实而干燥的温度,暖融融的,衣上有熟悉的清苦味道,像雨过天晴的山林里那种爽洁、甘凉的青草气息。 方重衣默不作声给她系衣襟前的系带,苏棠任由他打理着,心思却浮乱不安。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下颚,苏棠心里烦,一手挥开了:「回答我。」 方重衣停手,垂眸凝望她,静默的目光有几分灼人:「你认为我在利用这门亲事,想从中获益?」 苏棠语塞。 她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的话好像还真是这个意思,但……本意又分明不是如此。 不同于往常那般带着痴执的温言软语,或令人看不透的阴晴不定,他只是死水一般沉默着,良久,泠然如玉的声音一字一句:「利用女人来成事,这种掉格的事我从未做过。」 苏棠一怔。 方重衣平静道:「曾祖父当年西征幽陆十二州,北驱鞑虏,建立不世之帝业。这江山,哪一寸土地不是流血拼杀而来的?我若是自甘堕落,不思进取,沦为借女人上位的无能之辈,他们在天有灵,定然不会放过我这种没出息的子孙。」 见这番不同以往的肃然态势,苏棠有小小的讶异,料想是自己话说得没谱了,不小心触到了他骨子里最在意的地方。 「棠棠。」方重衣顺势逼近了半步,认真望着她,目色深远,「更何况,身边的女人自当是要好好保护的,即便万死也理所应当……又谈何利用?」 低沉的嗓音在黑夜里尤为深邃,像温醇的酒,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苏棠低下头,心绪漫漫无边漂浮着,翠鸟纷纷从枝头飞走,错综的树影在眼前缭乱,她才回过神来。 苏棠沉默着, 心头有些意外的恍惚和萌动。 他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有着很执拗的清高, 并非贬义,而是骨子里流着皇家的血,便与生俱来的认为那些崇高的责任该是自己的。 虽然全程都是答非所问。 苏棠点点头, 小声道:「哦……」 然后看见方重衣的脸色冷下来。 这人生气起来无疑是非常恐怖的,她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方重衣目光微沉, 直直望着她:「棠棠, 我字句肺腑, 你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苏棠认为,她虽然说得是「哦」, 但是是非常认真地表示赞同啊。 方重衣没听,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住她手腕,把人往旁边的竹林里拉,同时冷冷地道「单独说几句」。 侍女们见公主这样被往林子里拖, 吓傻了,她们自然不会听世子的话,急忙就要跟上。 「不用跟来!」 苏棠一声命令,所有人又生生刹住脚步。 她也不愿单独和方重衣呆一起, 但更怕他当众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毕竟,这人行为是完全难以预料的…… 竹林里枯枝碎叶落了满地, 零星的月光洒落,格外清幽。 方重衣一路拽着她走, 苏棠战战兢兢跟在后面,觉得四周越来越偏僻了,忍不住小声问:「……不走了吧?」 他停步,转头看了她一眼,半昏半明的夜色显得他面目阴沉不定,苏棠下意识退了两步,后背差点撞在树上。 「棠棠,你还在害怕什么?」 方重衣始终没松开她手,见她身后是棵树,又得寸进尺上前半步。 苏棠悻悻垂下脑袋,不曾注意,搅着手指道:「老实讲,有点怕你……」 片刻后,她听到低低的一声轻笑。 「……怕我啊?」月色勾勒出俊逸无匹的轮廓,好看的薄唇微微扬起,「本世子什么都能依着你,但这件事就没有办法了……」 低沉暧昧的嗓音近在咫尺,苏棠抬起头,若有似无扫到温热的气息,心下一沉,又往后退了半步,这次结结实实抵在树干上了。 意味深长的语气令她直觉没有好事,仰起头,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方重衣目光微动,却也没有更进一步,佯装很随意地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成亲之后,你还住你的小柴房,每天都不跟我打照面?」 后院小柴房? 苏棠一回想过往就生气,拧起眉毛道:「又想让我去后院呆着?没门!小柴房要住也是你住。」 说到这里她忽然沉默了,其实自己之前一直存着应付联姻的心思,若能找合适的人各不相干过日子最好,当时,她自然而然便想到方重衣,毕竟在侯府,两人也相安无事度过了那么多夜晚,他从未强迫过她什么。 只是她如今心境和感情都有了变化,就完全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了。 方重衣定定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唇边扬起得逞的笑,话题就这么不动声色被他引到了「成亲该同住还是分房」,他自然知道苏棠打得那些小算盘。 当然,成亲后实际该怎么睡,那是另一回事。 他勉为其难叹了口气:「我住也不是不行……那你又打算住哪间?」 苏棠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不免就开始胡言乱语:「我住你的房间……啊不!我还是住后院东边那间院子,我记得那里的池塘有养凤凰鱼呢,还挺漂亮的……总之,总之你得等我想好了,不能乱来……」 v第三十四章[10.24] 几句话,她却觉得说了很久,末了,心情复杂地抬起眼睛。 方重衣郑重地望着她,然后缓缓吐出几个字:「这个不能保证。」 「你……」 他笑了,半真半假道:「那你先亲我一下,我便答应。」 苏棠知道这人一向善变,鬼知道是不是又给她挖坑,但却一直沉默着,目光中复杂的情绪交错,也迟迟没有去反驳。 树林里沙沙作响,起了阵微风,那人习惯性替她收紧披风的领子。 她鬼使神差就踮起脚,轻轻地、却郑重地碰上他的唇。 唇微微有些冰凉,她能感觉到方重衣身子微僵,似有些讶异自己玩笑般的话竟真的等来了回应。 正要离开,腰身却忽然被环住了,方重衣抬手,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后缓缓扣住她后颈。动作意外地轻柔,却仍然是占有欲十足的姿态。 唇齿缠绵,蜻蜓点水的吻在一点点加深,苏棠的目光也不由陷入迷蒙,方重衣从来都是强势的,她从未想过这个吻会是这般温柔缱绻,整颗心像是浸在醉人的暖风里,飘飘荡荡的。 这次再没有推拒。 云开雾散,月色更加皎洁明亮,浅浅淡淡勾勒出他的轮廓,消减了几分冷峻气息,五官是柔和的,俊美无匹的,带一点清冽的少年气。 苏棠刚对上他的眼睛,便移开,微微低下头。 方重衣怔然凝望,眼中是化不开的执念,又悄悄凑过去在她唇上碰了碰。见她并未排斥,松了口气,作出极为自然的语气道:「其实每到了冬天,柴房便阴冷潮湿,不大好住人的,不如我也搬去你那里……」 苏棠抬头看了眼月色,很美,又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踢着树根。 「可以啊……」 「什么?」他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装的。 苏棠蓦地抬起眼,支吾道:「我要回去了,这么晚回去母后又要怪我的!」 「……」 还没走两步就被拽住手腕。 苏棠回了头:「又干什么?」 他眼中掠过若有似无的盘算,温声道:「棠棠,初七那天我会再来的,侯府有哪些点心你想吃?」 一听是吃的,苏棠认真想了想:「嗯,那你带些紫玉糕、金铃炙,还有桂花江米藕……要小厨房做的,他们做的最好吃。」 「好。」 「初七?」 苏棠后知后觉才想到正题,琢磨了片刻又问:「你为何那天过来?」 他见苏棠答应了,眼中流露的笑意更浓。 「当然是求娶。」 出乎意料的是, 初七那天方重衣并没有来, 只是差人送了她要的点心, 来的人也只是说世子临时有些急事,没有更多的解释。 这把苏棠气得不轻,有什么事比提亲还重要吗? 直到第二天, 他才带着聘礼赶来拜见国主和王后。 南晟的婚嫁风俗比庆国要保守些,求亲之事, 全程都是父母表态, 女方是不便出面的, 但国主和王后知晓女儿的心思,自然是应允。 两国的使臣来往商议后, 国主又同皇上亲自会谈了一次,公主与世子的亲事便正式提上日程。几家欢喜几家愁,慕容熙在一个惨淡的清晨不声不响启程,赫连逢倒是喜气洋洋的, 玩儿尽兴了才依依不舍离开,临走前,世子特意打包送了他一车珍稀动物。 此后的一个月,沐华宫不断有人来往、合八字、定亲、过大礼、择吉日……有些是媒人和礼官做的事, 有些则要男方亲自登门。苏棠因为他迟到的事, 心里有脾气,凡事需要世子亲身前来的, 譬如送聘礼,送婚书等, 都装作娇羞,以女儿家需矜持为由回避了。 但没多久又有礼官带来消息,庆国还有一道习俗,成亲之前,男女双方需亲自到寺庙进行祈福,非常重要的仪式,绝不能耽误。 苏棠当时正在屋子里信笔涂鸦,一听侍女的禀报顿时起疑:「什么莫名其妙的规矩,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侍女诚惶诚恐地道:「是光禄寺的狄大人说的,礼服明日便会送来,奴婢们也只能转达公主……」 「嗯,知道了。」苏棠软趴趴伏在桌子上,心想怕不是他故意找由头见面吧? 祈福的地点在京城南郊的无念寺,寺庙后有群山绿水环绕,沿着河水再往南走,便是初华镇,当初苏棠卖字画讨营生的地方。祈福的前一天下了场小雨,第二天清晨,空气格外清爽。 苏棠换好隆重的礼服,乘轿辇往南郊走,一路都是翠微苍然的山道,人烟稀少,还时不时能听见缥缈的钟声从远方传来,更添几分庄严肃穆。 「咚——」 钟声越来越近了,苏棠掀开轿子的帷帘往外一看,白墙黛瓦,绿荫环绕,斑驳的围墙一直延伸向无念寺的大门,另一头,依稀看到声势浩大的队伍,想必是方重衣那边的人马。 祈福的过程复杂繁琐,规矩多多,两人一会儿要行礼一会儿要上香的,时不时触碰到。苏棠不怎么搭理他,大概是因为场合肃穆隆重,方重衣也规规矩矩的,在住持的示意下,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因为今日的他实在安静过头,苏棠得了空,甚至忍不住好奇地瞥一眼过去。方重衣面色沉静,目不斜视,一举一动都显得稳重自持,搭配上那副好容貌,颇有「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风姿,恍惚觉得像个陌生人似的,很不真实。 她没留神踩到衣角,人小小摇晃了一下,方重衣立刻不露声色扶住了她。 祈福完毕,已经是接近中午,苏棠一行人往自己的轿子走。轿辇旁,侍女们早早铺好了台阶。 她刚踏上轿前的小台阶,身后就传来低低的轻唤:「棠棠。」 v第三十五章[10.24] 苏棠回头看,霜蓝色衣衫的男子撑伞站在眼前,伞檐微微前倾,旁人看不着面貌。因为他的个头比自己高上许多,苏棠刚好能看到下颌线条,清晰流畅,棱角优美,透露出几分可靠与成熟感,薄唇微微弯起了一点弧度,轻描淡写的笑意又带了些年少轻狂的洒脱。 天高云淡,他穿着一身轻便的衣裳,端然立在白墙黛瓦、苍茫翠色之中,尽显清贵气息。 苏棠闷闷不乐的,移开眼:「世子有什么事么?」 方重衣撑着伞,默然向她走近了几步,在面对面的距离停了下来。 「当然是来跟你认错的。」声音低柔,有一丝讨好。 苏棠面色不变,心里却软了下来,小声道:「你那天为什么没来?」 「手下人出了些意外,比较棘手,所以耽误了。」 语气没有丝毫玩笑,是认真地在解释,但语意含糊,并未说清楚原委。 苏棠望天,抱怨道:「哪天大婚都要耽误了才好。」 她转身欲走,方重衣又上前半步,及时握住袖子里的手。 「又怎么了?」 「想带你回别院看看。」他的嗓音压低了些,似在耳边轻言细语,缓缓地说着,无端有种惑乱人心之感。 苏棠恍惚了片刻,瞪眼道:「我为何要去你家?再说,再说成亲前……还是要避一避的好,也没有女方去男方家遛弯散步的道理吧?」 伞下的人低低笑了一声,因为看不清面容的关系,令人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你我管那些规矩做什么。」方重衣特意将伞抬起了些,清朗的眉目定定望向她,「其实,别院重新翻修过,后院格局也变动了不少,棠棠既然要分住,不去选一选自己的屋子?」 苏棠警觉道:「翻修?为什么?」 「自然是准备婚房。」 「什么时候的事?你也不早说……」既然如此,那夜在小树林里还跟她一本正经讨论怎么住? 「五月初三。」低沉冷静的声音。 苏棠疑心他怎么记得这么仔细,又觉得这日子很耳熟,蓦地想起,这不就是她解除卖身契的日子?自己刚逃走,八字还没有一撇,他就开始修婚房准备迎娶? …… 苏棠觉得有必要去,但往身后看,乌泱泱大队人马。婚前去男方家不合礼法,这么兴师动众的,母后知道了一定会唠叨。 她回头,跟自己最贴身的侍女招呼了一声,待人走近了,便低声吩咐道:「去和哥哥说一声,让他带一些侍卫来,再转告母后,我和哥哥去镇上走走,要晚一些回宫。」 「是。」侍女微微一副身,转身离去。 苏棠再一回头,却见方重衣竟变了脸色,刚刚还眼角眉梢带着笑,如今已经是阴沉脸,像数九寒冬的严霜覆盖一般。 「你我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一字一句染着寒气。 苏棠一愣,道:「母后总是担心我独自出行,特意交代过,一定要哥哥跟着才成,再说了……」其实哥哥在不在都无所谓,但自己并不能随意外出,总要找个由头,有哥哥一起,母后那边一定就没话说了。 但还未说出口,就被方重衣牵起手,拖着往古寺西侧门方向走。 「我自然会护你安全,不需要旁人。」方重衣握紧了她的手,拽着她,头也不回地走。 「哎,等等,等一下!」苏棠被拖着挪了几步,不得已在他手腕上使劲掐了一把,「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上街去?」 方重衣总算停下,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棠棠这样也很好看。」 苏棠当然不会理睬他的疯言疯语,穿这么隆重的华服招摇过市,怎么能行? 「我要去换身衣裳。」她怨念地瞪他一眼。 轿子里东西备得倒是很齐全,有零食,有胭脂水粉,常服正巧也是备了一套的。 「好,等你换衣裳。」方重衣自是完全依着她。 苏棠想起他含糊不清的解释心里还是有气,心念一动计上眉梢,又对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同她低声交代几句。那侍女点头,忙转身去轿辇里,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再出来时,已经捧来一套淡槿紫的襦裙,还有一些簪花首饰,和苏棠特意交代的一条手钏。 「棠棠,东边有供旅人休憩的厢房,我方才命人去清场了,你放心地换。」 方重衣又重新牵起她的手,极其自然的。苏棠本来就在犯难去哪儿换衣服的问题,听他这么说心底一松,本能跟着走,深秋的风颇有凉意,他的手心却干燥而温暖。 寺庙东侧有一排厢房,他们到达的时候,侍卫刚好清场完毕。苏棠带着侍女往屋里走,进门之前,又不放心地回头跟他交代:「你要帮我守着啊。」 方重衣笑意盈盈望着她,点头道:「我在的。」 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地盘,她匆匆换好衣裳,又由侍女梳了个平常低调的发髻,随意点缀些簪花便出来了。方重衣自从人一走出门便挪不开眼,待她走到身边便低声问:「棠棠,这又是什么颜色?」 苏棠听他问颜色,低头摆弄小裙子,说:「淡紫色,也就是……就是紫藤花初开时的样子,像瀑布一样烂漫,不会太过浓烈,但也不是冷淡的颜色……」 她觉得怎么形容方重衣都意会不到,有点焦急道:「紫萝饼你总吃过吧,裹上面粉再油炸,还挺好吃的。」 方重衣将她的裙子打量半晌,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嗯。」 两人出了东边的侧门,门外是幽静的山道,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候了。这几日天气潮湿,门外的石子路上都是滑腻的苔藓和水气,方重衣小心翼翼牵着苏棠到马车边,护着她先上车。 苏棠发现,这辆马车从外部看低调朴素,里边却布置得十分精致,虎纹软毯,白玉梅花枝攒角长几,神雀翡翠熏炉里青烟冉冉。 看来他事先就备好了马车,打定主意拐她出来。 v第三十六章[11.03] 方重衣紧跟其后,在她身侧微妙的距离坐下,不动声色扣住她的手,苏棠没动,只是托腮望着窗外的树荫。马车缓缓启动了,绿荫一点点往后退去,拐上宽阔的山道后,又走了莫约一盏茶功夫,慢慢出现热闹的人烟和村落,苏棠心中估算着,再走半个时辰应当就到南城门。 怎知走到岔路口,却没往预想的方向行驶,而是在他的默示下拐进一条乡间小道。 眼看马车驶入越来越偏远的乡道, 苏棠有一种被拐骗的危机感, 赶紧回头质问他:「这是去哪儿?怎么不回京城了?」 方重衣眉眼疏朗, 笑意也温柔:「棠棠,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你难道不饿吗?先吃点东西再说。」 「你……」苏棠看着他一脸纯良无害的笑, 更加警觉,「不行, 我、我要回去。」 「这样跳车很危险的。」他望着苏棠, 缓声低语, 不动声色按住了她的手。 苏棠泄气,不怎么高兴, 把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继续发呆望着窗外风景。 手腕上一阵微凉,让她想起那串手钏,心头起了小恶意, 于是有意无意散开袖子,露出了一截手腕,那道珠链也若有似无擦过他指尖。 果然,方重衣登时注意到了, 垂眼凝望腕上的手钏, 执起她的手细细地看。 「这手钏倒是很别致。」他摩挲着上面最特别的一颗珠子,有棱有角, 象牙白的色泽,表面有细小的孔, 倒像是…… 苏棠眼中藏笑,不疾不徐道:「哦,这一颗是雪东青羽翼上的节骨,你应当知道吧,雪东青是草原最勇猛也最忠诚的鹰隼。西境那边似乎有个习俗,当雪东青年迈逝去了,无法再跟随主人一同作战,主人葬了它之后,往往会留下这节骨头,做成手钏,便是你我仍然在一起的意思。若将这手钏赠与他人,则是以最诚挚的心意保佑那人平安喜乐。」 方重衣不说话了,时而看她,时而又垂目看那手链,目光静静的,不冷不热,也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感受到别样的冷意。他知道,苏棠不可能豢养过这种鹰隼,这手钏只能是他人相送。 「谁送的?」他没有抬眼,声音沉静。 苏棠不由地一怔,她原意只是想气一气方重衣,他的反应也的确如自己预期,但看着那人死水般沉寂的眼神,心中仍不免感到瑟瑟寒意。 出于某种倔强的心理,苏棠一条道走到黑了,佯装漫不经心道:「赫连公子呀,他不是喜欢动物么?说是给我留个纪念。我见有趣,就戴着玩玩儿了。」 其实那条手钏是她哥哥送的,也没有那么多深意,只是护佑平安而已,苏棠心里生他的气,临时添油加醋瞎编排了许多。 方重衣面沉如水,目光更冷,二话不说碾碎了上面的珠玉,丝绳也随之断开。 苏棠只觉得手腕一松,珠串噼里啪啦全部散开,清脆的声音一下下敲打着耳膜,听得她心头惶惶。 她才意识到,有些玩笑对他而言,并不是玩笑。 「棠棠。」方重衣转而扣住了她的手,十指相缠,若有所思呢喃道,「你若是喜欢戴这种,我的手骨也是可以的。」 他说得波澜不惊,好像只是件简单随意的事。 苏棠被吓着了,倒抽一口气,使劲捏了捏他的手:「你、你别瞎说啊,我也只是随便戴戴,没了就没了,你千万不要当真……」 见她如此惊慌,方重衣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微微垂下了眸子:「好,不说了。」 听到这话,她总算松了一口气,过了会儿又余光偷瞄一眼,方重衣仍是神色淡淡,但目光不再像方才那般冷静的吓人,只是若即若离的,像蒙着层薄雾。 车声辘辘,气氛静默。许久后,他又一字一句低声道:「你别害怕我。」 「我不是怕你……」她一时情急,又把他的手扬起来,「说这种傻话,你以后不想弹琴了啊?」 一时二人都无话,马车在乡间的小路上迅疾行驶,马蹄和车轮声淹没了整个车厢。苏棠盯着滚到角落的玉珠,有些走神,两人的手十指交缠相扣着,一路上都没有松开,就这么往小镇行去。 马车停的地方正好是闹市小吃街的街口,苏棠的脚一着地,迎面就闻到面汤的香气,正是左手边一家卖银丝面的摊子。这个小镇与初华镇相邻,虽没有初华镇那么繁华,正午时分也是颇热闹的,人群川流不息,到处是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好在她和方重衣今日都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完全没有惹人注意。 方重衣一路牵着她,慢慢往街心深处走,在一家摆着五颜六色瓜果的小摊前停下脚步。 摊位后面还有个门面,伙计正在忙着料理瓜果,拌糖汁儿和冰沙,门店里有不少客人正热热闹闹吃着。 「棠棠,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方重衣回头询问她的意思。 「啊,这个呀……」苏棠挠了挠脑袋,十分为难,换做往常她自然是爱吃的,但现在吃……等于找罪受。 她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委婉道:「这些冰凉的东西,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的,我现在吃了会难受。」 方重衣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若有所思地点头:「嗯。」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苏棠一路都在怀疑,他真的明白了吗? 方重衣边走边张望,与之前的漫无目的不同,似乎有在特意挑选了。 「豆米丸子咧,又酥又脆!」 一路上都是这般热闹的叫卖声,苏棠闻到油炸的香气,忍不住回头去看,色泽金黄的小丸子刚好从油锅里捞出来,在漏勺里翻滚,一个个都油滋滋的,分外诱人。 方重衣正在打量路边一家粥铺,目光微动,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棠棠,吃不吃粥?」 「嗯?」 苏棠回过头,见粥铺门前悬着各色各样的木牌,种类繁多,就点了点头。 两人走进店,找了个一张靠角落的桌子,苏棠在里边座位坐下,等他去点吃食。她无奈发现,某人只来回走了一遭,便引得好几个小姑娘偷偷抬头张望。 不一会儿,各色小吃便上桌了,方重衣给她点的小米红枣粥,自己的则是白粥,都冒着暖呼呼的热气。此外还有水晶饺、紫米酥、酸笋片、胭脂肉脯、花酿鱼白蒸,一些花红柳绿的凉菜拼盘。 小木桌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方重衣在她身边坐下,苏棠立刻扯了扯他袖子,嗔怪道:「这么多,吃不完你兜着走啊?」 「找你喜欢的吃。」他温声说道。 苏棠喝了一口小米粥,胃里暖和了,又夹了个水晶饺来吃。这家粥铺的东西都清淡可口,的确很适合她当下这个特殊时期。 v第三十七章[11.03] 干劲十足的脚步声传来,大街对面的伙计虎虎生风跑进店,走向他们的座位,笑嘻嘻将两盘小吃端上桌。 「二位慢用咧!」 苏棠抬眼一看,是豆米丸子和江米藕,正是刚刚在大街上,自己回头看了一眼的摊位。 那盘江米藕撒了许多甜椒丝,分外惹眼。她夹起一块咬一口,觉得蜜糖味儿太重了,有点腻,又抿着嘴把它放下。 「这个不太好吃……」 方重衣就近把她那块夹去尝了尝,点头道:「嗯,太甜了。」 苏棠用竹签扎了个豆米丸子吃,果然,还是油炸更对胃口。 她笑眯了眼,嘴里含着丸子吐字不清:「这个好吃。」 说罢,又扎了一个丸子,准备去蘸辣酱,怎知半途中却被他握住手腕,把手拉回来。 「现在别吃太辣的。」方重衣握着她手,顺势去蘸了点不辣的黄酱,「吃这个就好,也好吃的。」 苏棠撇嘴,有点生气,把丸子「咚」一下戳进他碗里:「我不喜欢黄酱,你自己吃!」 说完,自顾自把剩下的豆米丸子全部戳起来,串成一串。 她知道自己刚刚任性了,有些理亏,偶尔眼神飘过去偷看方重衣的脸色,他似乎也没什么不高兴,只是默默把她遗弃的那颗丸子解决了。 吃完饭,方重衣牵着她出了粥铺,却没有沿原路返回,反倒往街道里边走。 苏棠使劲抽出手,皱眉道:「我是去侯府看房子的,难道还跟你逛街不成?」 「是要回家。」方重衣见她没耐心走了,又折回来,锲而不舍牵住她的手,「我们去河边坐船,走水路,这样还到得早些。」 苏棠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迟疑问:「……真的么?」 「嗯,一个时辰不到便可以进城。」一辆马车在街上匆匆穿行而过,方重衣把人往街边带,顺势扣紧她的手。 两人出了小吃街路口,拐进东边的街道,苏棠再往远处看,白石砌的河堤环着一汪绿水,船只来往,正是一座小码头。 眼前这条街人群稀疏些,有些成衣铺子和卖首饰胭脂的小店铺。 出于女孩子的天性,苏棠一路走走看看,但毕竟是小地方,卖的东西不会太贵重,衣裳只是寻常款式,胭脂水粉也不算精致,一些常用的雪粉膏、檀色口脂。 她正在漫无目的地张望,手又被方重衣摇了摇,那人温和的声音道:「棠棠,我再送你一支手钏好不好?」 苏棠转过头,幽幽地看他一眼:「你要赔我一串呀?」 「嗯,好不好?」方重衣认真望着她,轻声问。 苏棠忽然发觉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好言好语地商量,甚至请求,与从前那般说一不二、不可理喻的强硬作风完全不同。 语气轻轻的,温柔的像水,却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腔执迷,让人觉得随时就要掀起万丈波澜。 苏棠对上他的眸子不由怔了怔,漆黑的,深不见底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入神,像蒙了层淡淡的雾,又像陷在极端的自我中。 她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小声道:「可以呀,不过买一串戴着玩儿就好,我平日也很少戴的。」 方重衣低低应了一声,牵着她,走进街边一家小铺。 他在墙角的货架前停步,凝目认真望着柜子里的一条手钏,把正在左顾右盼的苏棠拉回来。 「棠棠,这个是白色的吗?」他指了指那条手钏,轻声问。 「嗯。」她小声应着,把那条纯白色的手钏拿起来琢磨细看,凑到他耳边,「是很纯净的白色,不大反光,好像也不是珍珠……」 苏棠已经下意识养成习惯,但凡提到和他眼睛有关的事,都压低声音说悄悄话,不让外人知道。 「会不会也是骨头?」 苏棠无言,看来他真被自己之前的玩笑刺激了,一直耿耿于怀。 店铺角落里光线不甚明亮,日光从窗棂的缝隙透进来,形成一道道白练,她把手链放在光芒中细看,有一圈一圈的纹理。 「我知道了,是砗磲,海里的贝壳呢。」苏棠展眉笑了笑,「难怪白得这么纯粹,真好看。」 方重衣嘴角也勾起笑意,深远的目光定定望着她:「喜欢么?」 「喜欢呀。」苏棠毫不犹豫地应了,把它串在手腕上,喜滋滋左看右看,也很衬她今日穿的衣裳。 他点点头,转身去掌柜的那里结账。 这家店东西虽不贵重,但都挺有新意的,苏棠津津有味看别的小玩意,不经意回头,不看还好,这一看就发现不得了的事。 那人居然取了发冠上的玉笄交给掌柜,此刻正在用一根布条束头发……那根「发带」不用说,必定又是从衣摆扯的了。 掌柜的经营玉石铺子多年,又怎么会看不出这根玉笄有多贵重?他八字胡颤了颤,诚惶诚恐接下了玉笄,忙不迭点头道谢,完全没想到卖一串几文钱的手钏,都够他吃半年了。 苏棠再没心情逛铺子,赶紧把人拉回大街上,压低声音问:「你没带钱么?」 方重衣特别坦诚地摇了摇头:「没有,好多年没碰过银子了。」 这话乍一听夸张,苏棠仔细想想也是那么回事,这人在府里就是金奴银婢的伺候,在外面若要买什么、或去酒楼,也就是差使一声,什么都由属下办好了,哪会亲力亲为去跟人交涉银钱?她越想越唏嘘,心道真是胆子大啊,没带钱还说要给她买这买那的。 她又惊恐地看他一眼:「那你刚刚买粥买点心,都是哪儿来的钱?」 v第三十八章[11.03] 「身上有玉佩的。」方重衣老实回答。 苏棠立刻后退半步,将他从头到尾打量,果然,腰间的白玉朱雀纹玉佩没了,襟前的珩玉扣也没了,头发还是用布条随意束起的,真真是一身朴实无华! 「你傻不傻,随便拿一个去当铺当掉,就够你买整条街的东西了,哪需要这样穷困潦倒的……」她哭笑不得,这简直像赌场里输得衣服都要没有的赌徒。 「都是一样的。再说,你不是想早些赶回去?」方重衣淡笑,执起她的手,把那串手钏轻轻戴上。 苏棠绞着衣裳,没好气盯着方重衣,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就走啦。」 两人来到河堤边的小码头,苏棠伸着脖子遥望来往的船只,有遮草棚的,有露天的。她看中了一艘船棚檐角翘起的,像小房子,想了想,回头忧心忡忡望他一眼:「你看你,现在弹尽粮绝了吧?」 方重衣冲那船家招了招手,牵着她往栈道走,无所谓地说:「不必担心,本世子还有门路。」 船家应和了一声,撑着船蒿一点点划过来。 待船靠了岸,方重衣便小心翼翼扶她上去,苏棠索性也不操心银钱问题了,先钻进船篷里坐下,手托腮等他付好钱进来。 谁知过了大半天外边也没动静,她探出头看,船家正在系斗笠准备出发,方重衣却不见了。 「这位师傅,那位公子去哪儿了?」 老师傅爽朗一笑:「哦,他说到岸上买点东西,去去就回。」 她半信半疑缩回船舱里,没过一会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踏上甲板,小船也随之轻轻晃动。 草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方重衣提着木盒子俯身钻进来,在她身侧坐下。 这次不用他开口,苏棠也能发现他把什么用出去了,腰间的衣裳松散,只系了根带子,用来束腰的玉带钩已经没了…… 「你……你又买了什么东西?」苏棠惊疑不定朝那盒子看一眼,里边竟还有细微的响动,像是什么小动物在撞。 方重衣把盖子揭开,木盒角落惊现一个毛茸茸的棕色团子。 说毛茸茸其实不正确,是毛刺刺的。 方重衣把它的刺顺了顺,捞起来,刺猬便四脚朝天窝在他手心里,它的性情似乎很乖顺,躺在他手心里也不怎么动弹,睡眼惺忪,像没睡醒似的。 苏棠挑眉,拿盒里的肉干逗了逗它。刺猬原本还昏昏欲睡的,问道肉干的香气立马精神了,三两下就啃干净。 苏棠又给它喂了菜梗、麦芽等,刺猬全都来者不拒,直到方重衣在一旁幽幽提醒「它不知道饱,你这样是会撑死它的」,她才停手。 方重衣把盒子里的草屑铺好,将刺猬安顿进去,小家伙钻进草堆里蹭了蹭又睡着了。 他动作小心,神色温柔,苏棠一瞬不瞬地看着,有些入神,心头有很重要的情绪萌动,不觉低下头轻声开口:「你看你,现在连束腰都扣不上了,待会儿怎么出去见人?」 说罢,默默将头上的银簪取下来,弯成扣环的形状,帮他把玉带扣紧了。 浅淡又清新怡人的花香迎来,一同而来的是亲近的体温,发丝不经意蹭到他颈项,方重衣呼吸微微一乱,没敢动,任她打理衣裳。 「可以啦。」 苏棠又抬头看他,双眸秀丽而清亮,煞是动人。 她少了一根用来绾发的簪子,柔滑的发缕断断续续往下垂落,比起往日一贯的娇俏明艳,多出几分温婉柔顺,方重衣垂目看扣在腰间的银簪,又看她,目光恍惚不已。 他抬手抚过她的发梢,骨子里生出的冲动令他缓缓低下头去,轻轻吻上她的唇。 苏棠呼吸乱了,羞窘之下闭上了眼睛,吻起先是轻柔而郑重的,一点点触碰,像早春三月润物无声的细雨,温柔入骨,让人不知不觉陷入沉溺和迷惘中。渐渐地,吻加深了,她感觉到那人的一丝失控,疯狂的执念像燎原的火,几乎要把整个人吞噬了去。 她被抵在角落,瘫软无力,腰身却是僵硬的,走投无路之下艰难地扯了扯他的衣襟,动作带着一丝央求。 许久他才彻底把人放开。 灼热的气息徐徐洒落在脖颈, 两人之间气氛沉默, 却有一丝对峙焦灼的意味, 良久,他才慢慢收回了手。 小船因为重心不稳,往苏棠这边一点点倾斜, 岌岌可危。苏棠面红耳热,恍惚失神好一阵, 余光见窗外的水仿佛都要漫进来, 倏地清醒了过来, 赶紧把人往对面推,自己也坐正, 顺手抹掉眼睛里的水气。 那人又无言凑近,片刻后,有温柔的吻落在她眼角。 小船一路顺水而行,汇入城南的河道, 往侯府方向行去。路上,苏棠心不在焉望着脚下的小木盒,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转头问:「这只刺猬是公是母?」 方重衣似不经意勾住她手, 答:「公刺猬。」 苏棠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就是你儿子了。」 「……」 「你儿子不能没有名字, 我来取吧。」苏棠又慢吞吞道。 方重衣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自然应当由你来取。」 「方什么好呢……」她呢喃自语,一会儿望天, 一会儿又阖目沉思。 正巧,小船刚驶过一大片金黄的稻田, 她想到这只刺猬也算是他「散尽家财」买的了,非常金贵,于是乎眼睛一亮,道:「不如就叫方元宝吧?」 她明显感觉到方重衣的手微微一僵,良久,深沉而悠远的声音道:「挺好的……」 方元宝在窝里打了个喷嚏,懒懒翻个身,继续睡。 一路上,苏棠托腮看着窗外的山林田野发呆,脑子里还盘旋着诸如「方元宝究竟是方的还是圆的」之类荒谬的问题。 小船驶到一片银杏林旁,他们上了岸。苏棠知道,侯府别院是连结着外湖水域的,顺着这片银杏林再往南走,穿过小山坡,便是当初她住的后院了。 v第三十九章[11.03] 苏棠想起他说后院格局也变动不少,有些好奇,一个人走在前面,率先上了小山坡从高处俯瞰。 这一看便怔住了。 亭台水榭,满庭芳菲,曲桥回廊错落雅致,白墙黛瓦的庭院静静坐落在鲜妍草木中,仿若世外桃源。 「棠棠喜欢吗?」身后的人缓步走近,低低的声音格外柔和。 苏棠回头,无言地看了他一眼,这叫变动?这是连根铲除回炉重造了吧?不跟她说,谁还认得这是当初圈养了五只鹅只有一座小柴房的荒凉后院? 苏棠步伐轻巧下了坡,踏上游廊,背着一双手,大模大样四处打量,像上面来视察的大官。 小桥流水,绿树花红,眼前无处不是赏心悦目。月门上的牌匾是秀丽的题字:拂冬苑。 没有一处是不满意的,她不由地弯起嘴角,决定狮子大开口:「挺好的,这拂冬苑以后全都是我的地盘了,没我的允许你不能进来。」 「嗯。」方重衣淡淡应声,往苏棠没留意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是稀松翠竹,较平整的山壁处隐约有石门的轮廓。整个后院都焕然一新,唯有密道仍然保留着,只怪苏棠记性太差,完全忘记当初自己说坏话被他逮了个正着的事。 不让走大门,还可以暗度陈仓。 等苏棠把一整座园子晃悠悠逛完一圈,已是申时,头顶的烈阳不知何时悄悄地落下,气温有了几分凉意。 她在庭园外的小池塘边停步,道:「我要回去了,出来这么久,母后知道了又要盘问我的。」 「嗯,我送你。」方重衣望着她道。 「不行不行。」她连连摆手,「你若跟着一道去,这事就麻烦多了。进了行宫要不要通传一声,是不是还得跟他们打个招呼见见面?哎呀,那样不好……」 方重衣目光不动,认真重复了一遍:「我送你。行宫附近人烟稀疏,我怕不安全。」 苏棠听罢,抬起头不情不愿看他一眼。 他又说:「你若不愿惊动他们,我可以在宫外的翠华坪停下,看着你进去。」 如此,她才勉强答应了。 车马辘辘,转眼便驶出了京城外,这一路,又经过来时那片稻田,只是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原本耀眼的金黄也像蒙上了一层灰。 没多久,便到了沐华宫外的官道,不远处草色离离,梧桐叶悠悠落下,正是翠华坪。 马车徐徐停下,苏棠蹑手蹑脚下了车,对守在坪外的侍卫挥手打招呼,那侍卫发现竟是公主从外面回转,连忙走上前来行礼。 临走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淡的「棠棠」。 苏棠回头,看见那人撩开了车帘,暖柔的余晖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落日晚霞都不及的光彩。 不同于往日那些阴晴不定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笑着,笑意是一眼望到底的柔和:「棠棠可还记得我那晚说过的话?」 苏棠知道,他指的是冬天搬来一起住的事,低下头,抿住了嘴角的弧度,道:「嗯,就等冬天吧。」 说完,迈着小碎步飘乎乎跑了。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说话根本不过脑,其实冬至日早就过了…… 马车上的方重衣听罢,暗自挑眉。 娇俏的身影进了宫门,彻底从眼前消失,他才收回悠远的目光,嘴角淡然的笑意也收敛。 「出来吧。」 道路一侧,绿荫错动,轻衣侍卫如幽灵般现身,对主上拱手行礼。 方重衣见他面容郑重,问:「如何了?」这几日司越离奇失踪,恐怕与当时游船走漏消息一事有关,也是因此他还耽误了求娶的日子。 侍卫抬起头,斟酌道:「翊先生非常着急,让属下来传个信。」说罢,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竹管,交予方重衣。 当时在游船,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泄露情报,刺客们决计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找到苏棠来给他下毒。 他将竹管里的纸笺展开细看,说反水的人已查明,的确是司越。 方重衣目光沉静,不发一言,手上的心腹他都是知根知底的,司越话虽不多,人却是忠心耿耿,办起事来也毫不含糊,又怎么会做出这种违逆之事? 「有他的音讯了?」 侍卫目色闪烁,低头道:「人已找到,在城郊河水下游,他的妻女也在家中遇刺。」 方重衣静了静,淡淡抬起眼,沉声问:「他的家人也遭毒手?」 侍卫明白主上的意思,回答道:「是……无一幸免。想来对方是先利用家人威胁他,事后又灭口。」 方重衣轻轻叹息,继续看那张纸笺,后半段一片空白,显然是以矾书写,遇水则见,他蘸了些茶水涂抹在纸面上,劲秀的小字方才慢慢显现。 「司越一事,委实蹊跷,据闻在此之前司越便整日疯癫妄语,形容憔悴,痛苦难当。依老夫看来,此番倒像是出自谢虚之手,此人乃谢浮风胞弟,性格诡谲,独来独往,不善用毒,却喜炼制扰乱神智之药折磨人心,恐是谢浮风之死引动其出手。世子需小心应对。」 「需不需要和皇上通个气?」侍卫轻声问。 方重衣面色平静,将纸笺折好,放在烛台上点燃。 「不,先给翊先生传句话。」 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逝, 转眼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有余。这期间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气也愈渐转凉, 初冬的寒气不知不觉冒了出来。 这段时间最忙的要数宫中了,翰林院写好册文后,礼部便开始着手准备大婚当天所需的一切, 鸿胪寺则负责安排各项仪式流程,时不时有贵重得晃花人眼的礼物送到她这里来。 v第四十章[11.03] 如此, 走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眼见六礼只剩下最后一道迎亲了。苏棠表面不声不响的, 内里却在盘算着大婚的日子,心头时不时回想起那天分别时方重衣说的话。 窗前的金丝雀叽叽喳喳乱叫着, 她心中想着事儿,一时犹豫不决,竟拿了颗香料去喂它。 「诶,公主, 这可吃不得!」小婵连忙将香料从雀儿的食盒里捞了出来。 大婚前夕又下雨了,不同于前几次小打小闹,到了半夜几乎成了骤风急雨。园子里的芭蕉叶被打得啪啪作响,扰得苏棠心烦意乱。她曾经听过一个说法, 成亲前那晚若是下了雨, 这段婚姻便是坎坷而不幸的,因此听着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雨, 心头尤为沉重。好在到了下半夜,雨势渐渐变得温和, 破晓之时已不知不觉放晴了。 因为是关系到两国的重大联姻,圣上是尤为重视的,三番五次和礼部喊话要办妥帖。婚礼设在裕和殿举行,场面也布置得尤为庄重和盛大,据说甚至堪比两年前帝后大婚。 成亲当日,侍仪女官们纷纷涌入沐华宫接引新娘,苏棠被无数侍女簇拥着,几乎头晕眼花,有人为她画眉敷粉,有的忙着梳发。不少女官们是头一次过来奉迎,见这位邻国的小公主竟是如此倾国之色,面上虽不言不语的,内心却是感叹良多。那位景临侯府的世子着实不好说……许多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没听说过,仅有的只言片语的谈论也就是「体弱多病」、「面容有瑕」,这般绝色的小公主,为了国家不得不嫁过去,以后的日子可难说啊…… 接近升舆吉时,苏棠穿戴好隆重的礼服和凤冠,拜别了父王母后,一身盛装出了沐华宫。 翠华坪铺上了红毡,长龙一般不见尽头的仪队静立在廊道上,苏棠看着,眼里划过一丝恍惚。 迎亲队伍进了城门,没有直奔裕和殿,而是绕行了特定的桥梁和街道。她端坐在华美的轿辇中,不知何时,听闻礼官开嗓称「吉时已到」,便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廊道皆铺上了红毡,汉白玉华表柱悬挂金丝彩绸,两侧是默立的黑压压的人群,有大臣、侍卫、各国来道贺的使臣等,皆穿着正式的礼服,低眉敛目,神色恭谨。 苏棠有一刹那的错愕,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亲事会是这般盛大场面,有数也数不清的人来观礼,只是热闹归热闹,这些面孔却是一个都不认得的,心头又不免漫上几分荒凉。 新娘的轿舆在裕和殿阶前停降,在两侧护从的侍卫和大臣随即退下,改换侍从女官接迎。 她在众人的奉迎中下轿,稍一抬头便望见台阶上静立等候的人。 方重衣站在高处,低眉凝望她,暗金鎏纹的玄色华服更衬得身姿笔挺,丰神如玉。他的面容仍然以薄纱遮掩着,只露出眼睛,那双眉目尤为沉静,却蕴着化不开的情绪。苏棠与他对视片刻,便忍不住挪开了眼。 礼官高声念出贺词,双方交拜,经过不知多少道繁缛的礼节,这大婚才算是圆满完成。 是夜,新郎还要款待一些宾客,苏棠一人拖着疲惫回了侯府别院,一踏入梅林,静谧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她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久违的熟悉感令她恍若隔世,不同于外界惊天动地的喧闹,这里似乎总是与世隔绝的。 行至游廊的岔路口,苏棠顿了顿,往拂冬苑的方向走。身后的侍女们默然互看了一眼,也只能纷纷跟上。 夜色昏沉,远远可望见拂冬苑里花灯高照,烛火琳琅,五光十色的华彩倒映在水榭上,如梦似幻。 进园子之前,苏棠回头,往方重衣平日住的那间庭院望了一眼,飞檐楼阁隐匿在夜色中,竟异常沉寂,仿佛许久都无人出入过。 她不禁狐疑,之前宴席上似乎也没看见他人影了,到底去哪儿了呢? 回了房,苏棠在众人的侍奉下褪下隆重的发冠和礼服,换了一套轻便些的衣裳。这时,有一双女官端了合卺酒来,轻轻放在桌边,她这才想起大婚还有最后一道仪式,夫妻双方喝交杯酒。 她起身,一步步缓缓走到桌边,低头看那两杯酒。红烛摇曳,杯盏中的酒浆晶莹潋滟,晃人眼睛。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派人喊方重衣来喝这酒,门外走廊便传来匆匆脚步声。 「咚咚」,叩门声响起,有些急促。 苏棠看那门外的影子很是高大,心中生疑,道:「进来吧。」 来人一身干练劲装,苏棠一看便认了出来,是方重衣手底下的侍卫。 「世子他……尚有些事未处理,命小的来传个话,让世子妃先别等了。」侍卫低下头,恭谨道。 先别等了?苏棠当即皱起眉,赌气地想,这里本就是她的地方,他能不能进来还要经她同意呢。 「他怎么了?难不成是喝多了酒?」尽管她被这莫名其妙的传话惹得怒火丛生,仍然担忧地问出口。 侍卫目光动了动,道:「嗯,世子爷现下不大舒服,还在醒酒。」 「知道了,让他好好休息吧。」苏棠淡淡垂下眼,魂不守舍地应了声。 侍卫点点头,抬眸看了一眼世子妃的神情,无言地退出屋子。 苏棠静静站在桌边,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忽地就把两杯酒都端起来喝了。放下杯子,她转身往浴房走,晕晕乎乎吩咐道:「我要沐浴更衣。」 「是。」侍女们默然互看了一眼,诚惶诚恐跟上公主。这个新婚夜……似乎有些惨淡啊。 浴房内雾气弥漫,池中汤水流淌着潋滟华光,她喝了酒,没一会儿脑袋就开始发晕,懒洋洋趴在浴池一角,半点都不想动弹。 珠帘晃动,泛起清脆的声响,她慢慢抬眼,看见一身华服的方重衣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不,准确的说,是搂着个女人一起进来的。 那女子细眉凤目,娇艳惑人,挑衅地看了她一眼,又娇滴滴依偎在他怀里。 「不肯顺从我是吧?」方重衣轻轻一笑,没有温度的声音缓缓飘进她耳里,「没关系,本世子女人多得是,不缺你一个。」 苏棠抽气,蓦地睁开眼,带起一片哗然水声。随侍的婢女听见浴池边的动静,纷纷跑来问:「世子妃可是不舒服?」 她趴在池边,大口大口喘着气,定定望着门口,珠帘轻纱静静地垂落着,根本无人出入,方重衣更是没来过。 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个梦。 自己居然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苏棠披上衣裳起了身,因为酒劲的缘故,脚一着地便有些头重脚轻的,在侍女们的陪同下回了卧房。 如今已是深秋,窗外冷风刮起呼呼声响,侍女们关好所有窗户,点燃了香炉,便无声无息退下去。 v第四十一章[11.12] 卧房里静得出奇,她懒懒窝在被子里,没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坠入梦乡的那一瞬,心里还漂浮着若即若离的念头,方重衣真的没有来。 次日,苏棠早早便起床,准备去给侯爷侯夫人奉茶。她穿戴整齐,领着几个贴身侍女出了拂冬苑,往别院外走,刚过游廊的岔道口,便看见一个侍卫行色匆匆往世子的院子去。 「等一等。」苏棠即刻叫住了他。 侍卫一怔,回过头来,朝世子妃行了一礼。 「方重衣人呢,这个时辰要去给父母奉茶的,他就算再不讲究规矩,这种事也不能轻慢了吧?」 侍卫唯唯诺诺点了点头,道:「当然不会,但……世子他有些急事,一大早便外出了。」 「什么?」苏棠觉得过于离谱,看怪物一样瞪他一眼,提了裙摆匆匆往游廊另一边赶去。 「世子妃,世子妃留步!」侍卫哪里喊得住人,当即跟上。 苏棠不顾阻拦,一路冲进方重衣的院落,这里气氛倒是很安和,三三两两的侍女正在打理栏边草木,此外,只有韩蕴一人静立在屋外台阶上。 身后的侍卫随即赶到,第一时间同韩蕴对了个眼神,彼此在无言中会意,这才松口气。 苏棠走上前几步,焦急问:「他人呢?」 韩蕴不动声色错了一步,遮掩住槛窗边暗褐色的血迹,低头道:「回世子妃的话,世子他真的有急事,一大早便出府了。」 「能是什么天大的事?」她狐疑地瞥韩蕴一眼。 韩蕴一向是小事不着调,关键时候却沉得住气,当即对她拱手行礼。 「世子爷的身份特殊您是知道的,许是圣上那边有什么指示呢?有时候连我们这些亲信都不一定能知晓。」 苏棠知道他是搬出皇上的名头来压自己,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悻悻道:「那就随他吧。」 如此,她只好一人去敬茶。因为方重衣真实身份是先帝子嗣,侯爷侯夫人只是他名义上的父母,平日里便有些小心翼翼对待这个「儿子」,如今对待身为邻国公主的世子妃,就更是客气有加,周到至极了。 甚至听闻方重衣一早外出,他们还颇有歉意,不停地劝慰苏棠别放在心上,待人回来了,必定要好好数落他一顿。 这样一连过了两天, 方重衣竟仍然看不见人影。 苏棠原本是不打紧的, 拂冬苑有花有鱼, 处处是景,住起来极其惬意,实在闲了, 还可以找唐音她们聚一聚。只是她心头压着一件事儿,按规矩, 成亲第三天便是回门的日子, 虽然一时半会回不了南晟, 但总要去沐华宫拜见一下父王母后,说不定……这就是短期内最后一次相聚。 他们这趟出行已有三个月, 不日就要启程返回南晟了。 傍晚,苏棠在屋子里信笔涂鸦,不一会儿有人送了些精致的小菜来。许是感受到世子妃心情烦闷,所有人皆是小心翼翼, 不敢出大气,诗情画意的拂冬苑像打了层霜,气氛愈发的压抑。 她懒洋洋挑了几根青菜吃,没吃几口, 「啪」的放下筷子, 站起身来。 这一站,满屋子侍奉的人反倒纷纷俯身行礼, 侯府的侍女不停劝着「世子妃息怒」,本家带来的急忙道「公主别见气」。 苏棠平日是极少为难下人的, 见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也是一愣。于是神色放缓了些,叹气道:「都起来吧,陪我出去走一走。」 她还是想去方重衣的住处看一看。 昔日,她在那人身边做侍女,也算了解他的一些习惯,穿什么样的衣裳出门,束发还是束冠,带哪一个私章,往往预示着他这一趟要出去多久,做什么事。去他屋子里看看,好歹心里就能有底。 昨夜又下了场雨,庭院内,木槿、蓝雪花的花瓣落满地,侍女们正在清扫院内的落花。她们见世子妃来了,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低头行礼,同时惊慌失措地对望,犹豫是不是要阻拦一下。苏棠示意她们免礼,穿过了花木和小池,径自往主屋走。 守在大门外的侍女见她就要推门而入,连忙福身道:「世子妃,这……」 苏棠不理会,「咣」的一下推开了大门,幽凉静谧的气息随即扑面而来。 薰香味很淡,暖炉也是冷冷清清的,的确是两天没人落脚了。 「世子妃!」 身后有慌张的呼唤,苏棠没回头,她听出来是韩蕴,想必是侍女们刚刚急着去通报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帮人欲说还休遮遮掩掩的,仿佛做贼心虚一样。 焦急的脚步声没一会儿跟上来:「世子他真的不在,难不成我们还能骗您?」 苏棠回头幽幽看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他不在,只是饭后闲得慌,随意走走不行吗?」 韩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还是吞回去了。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屋子我还进不得了?」苏棠说着,视线将客厅环视一圈,又去书房和卧室,奇怪的是,所有衣物都原封不动放着,似乎没有带走什么。 逛了一圈没什么收获,苏棠便打算回去,离开卧室的那一瞬,她余光看见红木嵌螺钿的桌案角落沾了些殷红色粉末,觉得好奇,便凑过去细细看。 琢磨了半天,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竟像是胭脂? 她用手指蘸了一些,放到鼻子底下细闻,味道偏甜腻,与自己平日所用的相比要浓重许多。 方重衣的房间向来都跟禁地似的,身边也不设贴身侍女,按道理,平日这里应当没有女子出入,怎么会留下这种东西? 韩蕴匆匆跟进来,视线一触及那抹殷红,面色倏地沉下去:「拿帕子来,给世子妃擦干净手!」 苏棠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阵阵抽疼。她看了眼指尖沾的胭脂,顿生嫌恶,见有人送湿罗巾到面前,立刻把手指头在帕子上使劲一抹,不够,又抹了几下。 韩蕴见她一脸厌恶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她误会了什么,连忙道:「不不,这、这其实是……」 他「这这这」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v第四十二章[11.12] 「你在这儿解释什么?等他回来再说吧。」 窗外秋风呼啸,夜色悄无声息降临,苏棠心头泛起冷意,失魂落魄离开了院子。 直到回沐华宫的当天,方重衣依旧没有出现,苏棠彻底心灰意冷,也懒得再去过问什么,叫人备了车马便独自去探望父母。 韩蕴是一道跟着去的,此外,鸿胪寺卿于大人、礼部侍郎顾大人也因为这个变故临时去了一趟。毕竟,回门的日子丈夫却音讯全无、不闻不问,怎么看都过分至极。几位大人忙前忙后地打点,又再三跟国主王后好言好语地解释世子有要事不得不离开。 苏棠知道,这门亲事关系到两国,也只能暂时按下心中委屈,做出无事的样子,在一旁尽量打圆场。 国主脾气好,听闻理由也就表示理解了。王后一向护短,脸色是最不好看的,但见女儿心情还不错,庆国这番赔礼道歉也给足了诚意,也就暂时压下怒火,且看后续了。 五天后,国主和王后启程回南晟,苏棠照例是孤身前去送别。 临行时,王后握住女儿的手,叹气道:「我们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看你这边这个样子……着实放心不下啊。」 说到这王后不禁摇了摇头,那位世子真把女儿放心上了吗,这么多天不理不睬的,多重要的事,比她还重要? 苏棠笑着往母后怀里蹭,亲昵道:「您别多想了,他也和我说过的,过几日便会回来了。」 国主摸了摸她的脑袋,和蔼地笑着:「我们先启程,你哥哥会在这里多待几日,若有什么不开心的,千万别憋着,可以和他说说。」 国主心里也不乐观,不知女儿在那位世子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但王后已经表现不悦了,他只能唱个红脸缓和下气氛。如今,有娘家人留在这里,好歹对方也会顾忌些。 苏棠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点了点头。 道别之后苏棠便打道回府。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轿子里,怔然望着窗外热闹的街景,一想到父母也送走了,有种似解脱又似失落的空虚感。 「雪花落,甜的咧,好吃又不贵!」熟悉的叫卖声从远处传来,勾起她脑海里沉埋已久的回忆,想了半天,才记起是凤仙街头卖沙糕的摊点。那个老爷爷胡须全白了,自己每次去光顾,他都会热情地盛满一大碗。 顺着凤仙街第三个巷口往里拐,是豆子胡同,进胡同再右拐走到底,就是她当初租住的小瓦房。 「停轿。」路过豆子胡同时,苏棠淡淡对轿夫吩咐。 她掀开帘子,径直往小巷深处走,侍女们不知她是何意,慌忙跟上。 苏棠在小巷深处拐弯,轻车熟路来到自己从前住的那间青砖小瓦房,独门独院,透过木栏杆往里看,蓝花楹、茶梅都相继开过了一轮,因为无人打理,枯萎泛黄的花瓣落了满地。 她在第七根木栅底下抽出钥匙,打开门锁。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备用钥匙。 院内一片萧条,推门进了屋,淡淡的霉灰气便扑面而来。支摘窗没有合上,连日阴雨使得窗台落满了泥灰,桌上还铺着她未画完的线稿,笔墨随意地铺张在一旁。 一切都令她恍如隔世。 看着凌乱的屋子,苏棠的目光生出迷茫,疑惑自己怎会是这样没有收捡的人,回想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情景,突然怔住了。 那天,她收拾好包袱就匆匆往琅玉湖赶,心里想第二天就回来,再收拾也不迟,谁知这一去,往后的人生就再也由不得她。 桌上沾了些浅粉色的颜料,苏棠看着莫名觉得刺眼,浅粉色逐渐和他卧房里那抹胭脂重合。 她鼻子一酸,深吸了口气,道:「我不走了,这才是我自己的地方。」 一片哗然,满屋侍女齐刷刷行礼:「……世子妃!」 苏棠不为所动。下人们是拗不过她的,只能悻悻打道回府,有几个侍卫自发在附近守卫着,她也听之任之不理会。小婵跟她亲近些,哭喊着说想一道留下,最终还是被哄着打发了回去。 她把屋子清理了一遍,把院子里的落花也打扫干净,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去买了些小菜,准备自己做晚饭。 傍晚时分,橙红色的夕阳照进槛窗,她正在后厨里切笋,就听见轻轻的叩门声。 她最怕有人来凄凄切切喊她回府,叹息着擦干净手,跑去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口的只有一个人,一袭青衫,俊眉修目,温淡的气质如三月烟雨。 苏玄修。 「哥哥?」 「侯爷他们不放心,让我来看看。」苏玄修望着她,温和地一笑,「我也不放心。」 说罢,他朝屋内随意地看几眼,温声道:「在做饭么?正好,哥哥也还未吃的,能不能在你这里蹭一顿晚饭?」 他的声音舒缓自然,几句话便让苏棠放下心来,心里那些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平复了。她知道侯爷侯夫人他们必定是焦灼的,心中也时不时掠起愧疚,哥哥却选择了让所有人都能安心的做法。 苏棠抿唇,笑了笑:「当然可以,有贵客来访,我怎么能不好生招待呢?」 「什么贵客。」苏玄修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我就是你的哥哥而已。」 她招呼人进了厨房,从菜盆里翻出两个大苞米来:「正好,这苞米剥得我手疼,哥哥帮个忙。」 苏玄修笑着点点头。 从那之后,苏玄修便借着蹭饭的由头,时不时来打扰她,顺便将日常所需的一应带全了,暖炉,厚衣裳,初冬盖的锦被等等……还帮她把木栅栏修缮了一遍,漏风的窗户也补好。 苏棠隐约感觉方圆十里的侍卫多了一倍,苏玄修倒也不隐瞒,只说当他们不存在,平日无事绝不会打扰到她。 连绵不绝的冷雨下了好几天,每到傍晚还刮起北风,窗棚呼啦啦作响。苏玄修知道苏棠在意院子里那几盆花草,便冒着雨把它们一一搬到屋檐底下,衣裳都湿透了。苏棠边叹气边数落他,找了件宽大的袍子给他换上,将湿衣裳简单浣洗了一遍,晾在后院屋檐下。 是夜,苏棠沐浴完,换了件宽松的衣裳,在妆台前慢慢擦头发。窗外雨声沥沥,时不时有幽凉的风钻进来,惹得桌上的烛光摇曳忽闪。 铜镜正对着后窗,隐约映照出一片幽暗夜色。苏棠歪着脑袋,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目光不经意扫过镜面,赫然看见一个浅淡的人影从雨夜深处慢慢走来。 「棠棠。」 v第四十三章[11.12] 她登时背后一寒,回头望过去。 窗外站着一个撑伞的男人,浅青云岚纹衣衫,身形似乎比从前单薄。 雨水如断线珠子从伞檐落下。他的面容被模糊,有几分晦暗不明。 诧异过后, 苏棠第一反应竟是松口气。 这些日子她生气归生气, 心中总是有挥散不去的隐忧, 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当时韩蕴再三保证,其他人也是安守在别院, 并无异样,她才暂时放下心来。 苏棠起身走过去, 隔窗看那人, 不由讶异, 俊美的面庞比往日消瘦许多,还有些苍白, 目光幽静得仿佛毫无情绪。不知不觉,她好像已经习惯方重衣的温柔以待,陡然见到这般没有温度的他,竟觉得陌生不已。她喉咙哽了哽, 没说出话来,不过才分别一个多月,却像是多年未见了。 方重衣见她回头,一潭死寂的目光动了动, 沙哑道:「棠棠, 跟我回家。」 窗外凄风苦雨的,惹得她心情也不好, 没怎么理会他的话,回过头去找了件衣裳披上, 才开门去院子里。 方重衣仍然静立在雨中等待,仿佛她不应,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站一辈子。 「你肯出现了?」她挥开檐下那些晾晒的衣裳,不冷不热道。 方重衣目光不稳,苍白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扔了纸伞,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急拥住她,苏棠一个趔趄被带进怀里。 「对不起。」 他的怀抱和落下的雨水一样冰冷,苏棠打了个哆嗦,想动弹,却发现毫无喘息的余地。 「跟我回家……」一字一句在她耳畔木然重复着,带着轻微的颤抖,玉石般清澈明朗的嗓音如今喑哑不堪,在雨夜中像鬼魅般游离。 说罢,他又慌慌张张去寻她的手,很认真地十指相缠,牢牢扣住,仿佛这样她就逃不掉了。 苏棠压下心中的不忍,冷眼望着他,恨恨道:「你自己一走这么多天,什么交代都没有,现在要我回去,我就得回去?」 雨势渐大,时不时刮过一阵疾风,宽大的男人衣裳被风吹得摇摆。方重衣看罢目光一沉,眸子里闪过锋锐的狠意,倏地攥紧她手腕:「跟我走!」 手腕猛地一疼,苏棠直皱眉,当即起了火:「我不走!」她站在原地,试图甩掉他的手,却觉察到那人竟在微微发抖,有种病态的异常。意识到不对,她急急抬眸,对上那道视线时不由吃了一惊。 那双眸子布满血丝,目光是不聚焦的,像是定定看着她,又像沉浸在痴妄的迷雾里,仿佛魔怔一样。 苏棠既没得到任何解释,也没被好言好语哄几句,就这样被他粗暴地拽着往外走,心里越来越憋闷。一路上,她尽可能凶地骂他,可他也不生气,使劲儿挣脱了几次,他又锲而不舍把人揽回怀里,最后索性抱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里点了一盏莲瓣座罩灯,一路疾驰,灯火稍稍有些晃眼。 苏棠自己倒是无碍,想起他眼睛大概受不了,转头去看。方重衣紧紧蹙着眉,神色痛苦,那双好看的眸子低垂着,下意识躲避烛光。但眼神空蒙,像走火入魔似的,灯火这么刺眼也没想到要去灭掉,只知道扣着她的手。 她叹了口气,打算起身把灯灭了。谁知刚一动弹,手就被那人倏地握紧,像是生怕她走似的。 「棠棠。」他急急抬眸,空洞的眼神这才有了色彩。 看着这样的他,苏棠呼吸微微一紧。他的确消瘦了太多,带着若有似无的病气,但因此五官轮廓比往日还要分明精致,足以蛊惑人心的美感,只是暖黄烛火显得脸色更苍白,少了平日那种凌厉的气焰,流露出几分脆弱。 「我不走的……」她没有再挣脱他的手,忍住心头的酸涩,指了指茶几上的莲花灯,「这么亮的灯,你眼睛不难受啊?」 方重衣眸子微微闪动,似乎理解了,看着她起身去灭灯,又回到身边,眼中的慌乱才慢慢散去。 车厢陡然陷入昏暗,吱呀吱呀的车轮声陡然放大,仿佛永不停歇似的。 一路无话,马车在侯府一道侧门停下。方重衣接她下了车,牵着人往别院走,到了游廊的岔路口,也没让她回拂冬苑,直接把人带回自己的屋子。 苏棠知道反抗没有意义,也不大忍心就这样抛开他,一路上只是默然不语。 庭院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是焦灼无比,一众侍卫听见院外的动静,齐刷刷转头去看,见世子和世子妃平安无事回来了,凝重的神色终于放缓。 韩蕴还是不放心,上前小半步,道:「世子爷现在最好是……」 话未说完,就被方重衣挥手打发了。众人默然互看了一眼,只好退下。 屋子里点着熏炉,温暖如春。苏棠解下身上的外氅,挂在衣架上,又默默回头看他,那人一动不动静立在不远处,垂目望着桌上两樽杯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一路他脱了衣裳给她挡雨,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了,却仿佛浑然不觉似的。 苏棠摇头,拿了条罗巾到他身边,帮他拭去脸上的雨水。 「又哪根筋不对了,还在这儿傻站着……」她心里又气又无奈,把罗巾往盆子里使劲一扔,「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小心风寒。」 方重衣点头,望着她,缓缓道:「……那你就在这里。」 声音恢复了几分平稳,像往日一贯的温润语气了。 苏棠逐渐发现,世子爷的本质是吃软不吃硬的,或者说只要不乱顶撞他、不走,好好说话,他是非常配合甚至听话的。 「嗯。」她展颜一笑,摇头晃脑给糊弄过去了,心道侯府这么大,哪里不算是「这里」? 好说歹说,把人打发去了浴房,她又像从前每个夜晚一样,给他备好了干净寝衣,然后就偷偷溜出大门,打算回自己的拂冬苑去。 刚走出庭院,拐上游廊,身后一个黑影就窜了上来,吓她一大跳。 韩蕴左顾右盼,见就她一个人鬼鬼祟祟溜出来,忙问:「世子呢?」 「世子在沐浴更衣啊。」苏棠见是他,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定神,「你们啊,怎么跟他一个样了,神神叨叨的?」 韩蕴面色复杂,良久,拱手郑重道:「世子妃不要再怪他了,世子爷……是真的很在意您。」 苏棠见他言辞闪烁,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问:「到底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他发生了什么?」 「大抵是最近天气转凉,他受了风寒,情绪也不大好吧。」韩蕴移开视线。 v第四十四章[11.12] 「牵强。」苏棠不再理会他,走了。 这些日子,拂冬苑的侍女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此刻陡然看见世子妃出现在眼前,大家几乎不敢相信,欢天喜地跟过年似的,小婵眼眶都红了。苏棠安慰了一院子的姑娘,便去沐浴,她这一路踩了不少泥水,难受极了。 沐浴完,苏棠一个人坐在妆台前,边梳头发边想心事。面对那样的方重衣,她做不到狠心绝情,但心里仍然堵着一口气,慢慢就发酵成铺天盖地的委屈。她身心疲惫,抱膝曲腿窝在软蓬蓬的藤椅上休息,迷蒙中听见轻缓的脚步声向自己靠近。 「你又逃。」 温热的气息落下,伴随着清冽的草叶味道,像雨过天晴的山林。那人想抱着她去床上睡,她不肯,迷迷糊糊把人往外推。 「走开,别碰我。」 那人收了手,随后,额角传来一个轻柔的温度,似乎被吻了吻。 「嗯,那你先睡,待会儿我再叫你。」温柔的气息离开了,带走了满屋子的烛光,昏暗中,她似乎还听见模糊的落锁声。 不知何时,窗外一阵急雨让苏棠倏地清醒过来,陡然意识到刚才的温言软语并不是梦。 妆台上刚刚还燃着小灯,如今已经被灭了,显然是他来过。看着幢幢树影在窗前晃来晃去,苏棠打了个激灵。 她匆匆穿好木屐,赶去门边,惊讶地发现房门从外部扣了锁,怎么推也推不开。 那人刚才是真的来过,也真的把她锁起来了。卧房里暖意醺然,她却觉得冷,低头环抱住了双臂。 「咔。」 忽然,门外传来清脆的开锁声,苏棠蓦地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在房门上。 他又回来了。 房门被打开,苏棠对上方重衣漆黑幽深的眸子,心头一沉。 许是这样迎面撞见,那人也有些意外,半晌后才小心翼翼问:「你醒了?」 她抿了抿唇,没怎么搭理,觉察他身后影影绰绰的,便歪着脑袋去看,后面还跟着个侍女,手里端着精致的木托盘,盘子里竟是一双青玉酒盏。 方重衣扣住她手往屋里走,侍女把一双酒盏呈上了桌,便默然退下。 苏棠又被他往怀里带,一抬头,对上的是俊美无俦的脸,灯火熹微,他的面庞隐匿在明暗错杂的光线里,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平日里疏离带笑的桃花眼也异常深邃。错综不定的眸子里,却完整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苏棠心一慌,转头避开那道目光。 「棠棠,新婚夜的交杯酒,我们还没有喝。」低沉醇厚的声音缓缓入耳。 她立刻去看桌上那两杯酒,原来这人是这个意思……难怪刚刚在客厅对着杯盏直发愣。 「难得,世子爷还记得你我刚刚大婚过。」苏棠想起他这么多天没个消息就气恼,阴阳怪气刺了一句。 方重衣皱眉,目光一偏,没说话,好像在回避着什么痛苦的事。 沉默了片刻,他举起酒盏递给她:「棠棠,喝了吧。」 她身心俱疲,抱着早点把人打发走的态度,接过酒杯,与他对饮。 方重衣定定看着她将酒喝完,嘴角不觉扬起极清极淡的笑意,从此,她就真的是他的妻子了,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人。 苏棠放下酒杯,不冷不热看他一眼,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人支走,却听他缓缓道:「明日,我派人送苏玄修回南晟。」 声音平淡至极,却蕴着寒意。她当即抬头质问:「什么意思?」 方重衣见她反应这么大,眸子里沉郁之色更重,声音也沉冷下来:「棠棠,往后不要和他见面了。」 她火气倏地冒起来,家人就是看她一个人孤零零,不放心,才留在这里陪伴,这人倒好,看不顺眼就要把人赶走,还不准见面,是不是以后父王母后想来看她都不许? 「你自己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也没个交代,现在还管起我来了?」苏棠越想越委屈,一委屈,脑袋一抽竟想到和离,「成亲之前咱们就说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的,我看倒不如和离算了!」 方重衣见她竟是在找纸笔,顿时明白,摔了酒杯就去抢她手里的笔。笔锋划过手心,疼得苏棠抽气,他一怔,赶紧给她抚了抚伤口。苏棠把他的手甩开,转身就要走,但论身法反应哪里是他的对手,没走出半步就被他一把圈进手臂里。她急了,又是扭打又是弯腰去咬他手,咬他胳膊,那人竟都毫无反应,只是一味把人往怀里拽。她发狠去咬他肩膀,耳边却拂过一道粗重的呼吸,脚下一空,就被打横抱起来。 急雨打得窗棱啪啪作响,北风「呼」的猛涌进来。苏棠余光看见床幔被风灌得飘飘洒洒,随即就被重重仍在床上。 她想去踢,可还没抬脚就被那人抵住,眼前一暗,灼热的身躯覆上来压住了她。 「你!」 苏棠彻底慌了,情急之下拔了头上的银簪刺过去。 「你再来我就……」 她本意只是想吓唬方重衣,谁知他竟毫不在意似的,直接伸手过来抓。 苏棠一惊,但已收不住自己的力道,簪子正正刺入他手心,没入血肉的触感令她吓得一抖。 「你的手?!」 方重衣的掌心已经鲜血淋漓,却像浑然不觉似的,轻柔地取出她手里的簪子。 「疼不疼?」他给她抚了抚指尖浅淡的刮痕,又倾身在她唇上烙下炽热的吻。 苏棠又慌又怕,可发现他对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毫无感知,反倒万分珍惜地轻抚她的手,心头又软下来。 恍惚之间,腰间的衣裳一松,束带被解开,凉意遍袭而来,马上又被肌肤相亲的温度取代。她回神,猛地意识到下一步意味着什么,胡乱把人往外推。那人火热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意,低哑声音道:「听话!」 苏棠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猛地一痛。 v第四十五章[11.12] 那人通红的、欲念深重的眸子,和初见时看到的慢慢重合。极端,偏执,甚至病态……她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自己被他温柔的假象蒙骗了太久,早就忘了他最初是如何暴戾阴鸷。方重衣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他是啖肉饮血的孤狼,天性便是掠夺,一旦成了他的猎物,只有被吃拆入腹的下场。 吻一点一点地落下,混沌和迷蒙包围她,如坠云端,说不清是恐慌还是什么,呼吸渐急,混乱延续到某个时刻,那种恐慌忽然压倒一切席卷了她。 「我害怕……」苏棠有种孤立无援的惶恐,眼中泪水止不住滑下,本能地挣扎,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最想做的竟是抱紧他。 方重衣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温柔,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放松对她的禁锢,又讨好道歉一般,俯身去亲她眼角的泪水。 苏棠慌乱不已,脑海中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笨拙地攀住他双肩,将人紧紧抱住才算是安心下来。他是她畏惧的来源,也是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疼……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良久才缓过了劲。眼前是迷蒙一片,印着鸳鸯缠枝纹的纱缦晃动,感知愈渐化作沉沦而迷惘的潮水。这个雨夜混乱难言,是带着潮湿的氤氲水汽、那人身上幽苦的草木香,以及一点似是而非的、铁锈味的血腥气,像茫茫海水一道夹裹而来,淹没她,让人不知该畏惧还是迷离。 都是第一回 ,方重衣其实也不好受,蹙紧了眉不说话,任她气急败坏地咬他、掐他,只是细致而温柔地吻她眼角、耳垂,小心翼翼地抚慰。 夜寂如水,前半夜的骤雨渐渐停歇,柔和的银辉照进卧室,一地霜白。 这一番折腾过后,苏棠已经是筋疲力尽,软绵绵窝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想动。 身后的温度悄然贴上后背,手臂圈过来,把人锁进怀里。 「棠棠,还难受吗?」 苏棠呆呆望着地上的窗棂格子,完全没有理会那人,事情这么毫无防备地来了,她的胸口像被一只拳头紧紧攥着,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一切不该是这样,方重衣至少要哄着她,轻言细语地问她可不可以,怎么吵着吵着就乱来了? 身后人默了默,犹犹豫豫抬起手,给她理了理濡湿的发梢,黯淡的声音低低道:「……你不愿意。」 苏棠转过身,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我不开心成不成?」她不是不愿意,只是无法接受这一切来得这么仓促。 方重衣一怔,眼中情绪明灭不定,又无言地把人往怀里收。 苏棠照旧不买账,挣脱掉他的怀抱,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闭眼休息了片刻,她感觉身边衣料声窸窸窣窣,随后就被他裹了衣裳抱下床。 被抱着走的那一瞬, 她余光看见床褥上一点零星的血迹, 当然枕头附近的血迹更凌乱鲜明, 是他手心伤口的。整张床可谓是惨不忍睹…… 她全身酸软,尤其是腰,索性由他抱着走。 浴房的水是引的温泉水, 徐徐的暖雾升腾,烛光流淌在清澈的水面。苏棠懒洋洋窝在浴池一角, 隔着薄雾, 隐约看到他脖子上被挠出的血痕, 肩头和胳膊还有结了疤的牙印。 她迷迷糊糊,没留神, 往池边栽了个小跟头。响起的水声把人引了过来,额头磕上尖利的岩石之前,她被稳稳拥住,收进宽厚结实的胸膛里。 肌肤相触, 怀中的人温热柔软,清浅的气息洒在脖颈边,方重衣眼中又浮现一片暗潮汹涌,刚褪去的炙热情绪卷土重来。 苏棠迷蒙靠在他肩头, 半晌, 听见低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棠棠,还想要你。」 她清醒了些, 下意识推他的肩膀,却发现半点没办法逃离。这才知道, 方重衣不过是告知一声而已,根本不容人拒绝。 但这一次,他不再那么强硬,多了几分难测的温柔和缱绻,像一汪深海,让人不知不觉迷离在其中。苏棠完全被他掌控,慢慢地竟溃不成军,全身起了一阵热意。水里到底是陌生的环境,她有些畏惧,瘫软着伏在他肩头,脸颊埋在他颈窝里,小声地嘀咕:「那你轻点。」 脸颊被轻柔地吻了吻。 水雾缭绕的浴房里,两人的气息逐渐纠缠不清,或急或缓的水声泛起。 次日晌午,苏棠才慢悠悠醒来。昨夜在浴房,她不知不觉被带得有些意乱情迷,两人断断续续痴缠了好一阵,后来累得趴在他身上睡着,朦胧间记得他给自己搭上罗巾,抱着上床,又轻声问疼不疼。 初逢这件事不舒服是肯定的,苏棠累得不想说话,只是皱着眉闭目养神。方重衣屡次偷偷靠近,时而亲一亲她的额头,或者脸颊。每亲一次,苏棠就毫不留情踹过去一脚,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凑过来。 一夜暴雨过后,空气格外的清新,清澈的阳光遍洒卧室。苏棠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并不大,但腰部仍然猛地酸软,整个人险些又躺回去。 外间的小婵听到动静,忙掀开纱缦赶来:「公主醒了?」 「嗯。」苏棠看空荡安静的卧房,「他人呢?」 「世子在呢!正在书房里。」小婵咧嘴开心一笑,「公主再不用担心看不到世子了。」 苏棠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谁愿意看到他了…… 小婵服侍她更衣,苏棠平日习惯了,今天却尴尬得脸红,身上到处是红痕,腿还有几块浅淡的青紫,好在小婵似乎并不太懂得,只是一心侍候着。 一下床,才发现腿也是软的,走起路来飘飘然。 坐在梳妆台前发愣时,小婵忽然道:「奴婢觉得,公主和往常不一样了呢。」 苏棠心头一紧,绷着脸若无其事问:「哪里不一样?」 「精神比前些日子好呀,一定是因为世子爷回了,公主也放心了。」小婵偷偷看她一眼,「其实小婵觉得,世子还是特别在意公主的,大抵是有什么苦衷吧……」 「就你多话。」她往后扬手,戳了一下小婵的额头。 小婵摸了摸脑袋,不敢再胡乱说话了,一心帮公主梳妆。过了会儿,苏棠又抬眸吩咐道:「待会去喊人备车,把我那件吉祥纹的披风也带上。」 一听这话小婵就急了,问:「公主又要走了吗?」 苏棠叹气道:「你傻不傻,我若要离家出走,不是第一时间让你收拾包袱?」 小婵慢慢地给她绾发,可怜兮兮垂下眼睛,小声问:「那……公主是想出去逛街散散心?」 「不,我还是要回豆子胡同一趟,想拿些东西回来。」 v第四十六章[11.19] 出卧室前,她特意趴在窗户上往书房张望,透过竹窗隐约可看见琴台一角,上面放着琴,但严格意义来说是被开膛破肚的琴……松弛的琴弦、玉轸、琴面散落着,正在疑惑他没事拆琴做什么,又惊悚地看见角落里还有一把斧子…… 她迟疑了片刻,决定当无事发生,面无表情关上窗。 「小婵,我们走吧。」 还好,这次卧室房门没有被他锁上,但不幸的是,一开门就被堵了个正着。 「棠棠,去哪?」声音幽沉,冷淡地没有一丝温度。 「怎么,你想把我一辈子关这里不成?」苏棠缓缓抬起眼。 方重衣丝毫不为所动,望着她,平静地开口:「总比让你跑了好。」 她沉默了一瞬,没有回应,移开眼神道:「我要回一趟豆子胡同,拿东西。」 「若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让下人去一趟便是,你不要亲自去了。」方重衣回想起晾在屋檐下那件男人衣服,眼中又涌动沉郁之色,若不是因为顾及苏棠,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苏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儿子,不重要吗?」 「……」 这次轮到方重衣受惊吓了,他轻轻搭上苏棠的双肩,将人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棠棠,我们昨夜才第一次……应当不至于……」 露骨的话让苏棠头皮一炸,小婵还在旁边呢!她赶紧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方重衣对她是从来不拒绝的,见她扑过来,第一反应便是伸出双手把人搂进怀里。 惊觉自己在投怀送抱,苏棠又使劲把人往外推,一面忿忿地开口:「是方元宝好不好,你不要它,我还要!」 方重衣一怔,原来是自己买给她的那只刺猬。 她虽离了家,却仍然把方元宝带在身边。 方重衣神色恍惚,还是抱着人不撒手,良久低下头柔声问:「那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苏棠趁人不注意,从他手臂底下钻出来。 「我的轿子小得很,容不下世子爷这样的大人物,爱去的话就你自己去呗。」 偏偏某人对媳妇的嫌弃全部视而不见,认真思考了一番,点头道:「那我吩咐人备轿,棠棠无需准备了。」 「……」 苏棠无言以对,瞅着他身子和门之间还有道缝隙,准备一股脑冲出去,可跑路姿势还没摆好就被打横抱起来,双脚一瞬间的悬空令她大惊失色,连忙搂住他脖子。 「嗯,棠棠听话。」方重衣见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搂自己,眼中浮现浅淡的笑意,大步往房门外走。 跟在身后的小婵红透了脸,原来公主和世子爷的感情竟这么好……? 「你放我下来!」苏棠从搂脖子改成了掐,可又怕真把他掐死了,没敢下重手,这样被抱着一时间竟找不到办法抵抗。 方重衣低声在她耳边道:「我走小路,没人看见的,你再这样喊才是真的要把大家引来了……」 「……」 额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放心,上了轿我便放你下来。」 苏棠别过脸不理他,上了轿子,也一个人趴在窗边看街上的风景。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路的街景苏棠都再熟悉不过。街口是卖字画笔墨的铺子,她从前为了挣钱,隔三差五便去光顾,对面则摆了个卖汤包和小面的摊点,每当值夜被方重衣训斥了,到次日,她就会去吃一大笼汤包泄愤。 再往前走半里路是成衣铺,门前正晾着几匹碎花布,拿着风车孩童在布幔底下奔跑嬉闹着。 街上是热闹的烟火人间,轿子里则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棠棠。」 身后传来低低的轻唤。 苏棠一动不动趴着,听见也装作没听见。 「昨晚是我太不冷静了,听你说和离,我当时怕得几乎要疯了……」 「哦,原来还是我的错。」她懒懒趴在窗边,不为所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不好。」他低着头,一字一句,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 苏棠不理他。 方重衣轻轻勾住她手指,也不在乎对方是否有回应,又认真地说:「大婚那天晚上有刺客现身,我受了点伤,所以才……」 苏棠表面没动静,却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听他说「受了伤」,心当时便提了起来,原来他真的遇到了危险,难怪消瘦这么多。 「哪里受伤了?」 他目光微动,静默了片刻,说:「一点皮肉伤,现在已经没事了。」 苏棠稍稍放下心,可转念一想又更生气了,忍不住回头反问:「你都受伤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眉眼缓缓垂下,不言也不语,眸色如死灰一般黯淡。 v第四十七章[11.19] 没得到回应,苏棠心里更加委屈,咬紧了嘴唇:「无论发生什么事,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跟我说吗,若是无法露面写封信也成啊?你知道我一个人多难受吗,受伤都不说,你把我当成什么?」 方重衣再想勾住她手,被她生气地躲开了。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豆子胡同,苏棠开门进院子,却发现给方元宝做窝的草篮子是扣在地上的,她急急跑过去,翻开一看,里边空空如也。 「糟了,你儿子跑了!」想到昨夜下了半宿的暴雨,苏棠慌了神,它那么小一团,被雨水冲走了怎么办,在路上被马车轧了怎么办? 方重衣静立着不动,意味深长望着院子里高大的枣树,缓缓开了口:「它会爬树,也会爬墙,说不定就在这树上。」 苏棠一听赶紧抬了头,蹦跶着往房顶看,没东西,又跑到树下看,果不其然,影影绰绰的枝叶深处窝着一个棕色的团子。 方元宝正趴在树杈上呼呼大睡,浑然不知他娘亲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她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闲闲抱臂靠在栅栏边,视线在刺猬和某人之间徘徊,心道果然是父子连心啊,也就他这个当爹的能一猜猜中儿子去哪儿了。 「嗯,找到了。」她站累了,便坐在旁边的竹板凳上,对方重衣指了指那棵树,两手撑着下巴望他,意思是自己可不会爬树。 方重衣不言,缓步走到她跟前很近的距离,能看清了,便垂眸细细凝望。她手托腮,仰脸一瞬不瞬望着他,清灵的眸子似一汪涓涓溪流,淌过心间。视线不由地往下,又触及柔软的唇,小巧的下颚,因为微微仰着头,襟口雪白的肌肤也若隐若现。 苏棠觉得这人不大对劲,迟疑着要开口发问,甚至躲开,他终于淡淡「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她放下心来,视线便转向别处,谁知刚松懈,下巴尖儿就微微一痛,被那人轻轻捏住抬了起来。 唇上烙下炽热的温度,随即是纠缠不清的吻,愈渐深入。 她皱眉,「唔唔」了几声表示不乐意,方重衣完全没由着她,手上甚至加大了力度,直到亲够了才慢慢放开。 好不容易被放开,苏棠轻轻喘了几口气,抬眼恨恨地看他。强行把人吻过的方重衣仍然神情平静,与方才一般无二,仿佛无事发生,只有薄唇闪着些许水光。 他默默找来了一个木箱子,踩上去,把方元宝接下来,送回草篮子里。 苏棠跑过去一把将篮子抢到自己怀里,冷脸道:「我进屋收拾收拾。」 说罢就带方元宝跑了。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 锅碗瓢盆自然没必要带回家, 苏棠捡了些自己用趁手的画具, 又拾缀了几套平日穿习惯的衣裳。她现在锦衣玉食,完全不必忧愁吃穿的问题,可恋旧的毛病改不了, 那些贴身衣物总是不愿舍去。 正在埋头叠衣裳的时候,门边忽然传来一道带着些焦急的声音:「小棠。」 苏棠倏地抬起眼望, 来人一袭素淡青衫, 眉目温雅, 正是苏玄修。 说起来,她这件宅子构造比较特别, 前后都是院子,从凤仙街顺着进胡同便可以入前院大门,她和方重衣正是走的正门,而苏玄修显然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完美岔开了在前院等待的某人…… 「小棠,昨日我听侍卫说……」苏玄修急急走进屋子,双手搭上她双肩,将人细细打量, 「你有没有事?他是不是硬要带你回去?」 苏棠一听便明白了, 昨夜方重衣想必也是带了人来的,哥哥这边的侍卫被压制了, 只能回转去通报。 正要开口,手忽然被拉了一把, 她整个人不自主往后退了几步,余光看见方重衣竟无声无息出现。他扣住她的手,十指交缠,又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错在两人之间。 敛着寒气的嗓音道:「她很好。」 苏玄修默了默,将眼前人掠了一眼,淡然开了口:「世子,自你和小棠大婚一来,倒是多日不见了。」 听到哥哥这话,苏棠不由微微挑眉,这摆明是讽刺他这么多天来音讯全无。她也索性不做声了,只看某人如何解释。 「一个月又十九天。」方重衣眉目微沉,握着她的那只手收紧,嗓音低低,带着几分难言的黯淡。 苦涩的语气让苏棠心头紧了紧,她从未在意过方重衣具体离开了多少天,只知道时间不短了。 一个月又十九天,每个字都说的分外煎熬、沙哑,她不知他遭遇了什么,仿佛是一天天将日子熬着过来的。 他说完这话,顿了顿,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又一字一句道:「这些日子,我都没能照顾到她,我一定要带她回家。」 屋子里明明有三个人,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道不明的苦涩在苏棠心头化开,她偏开头,沉默地看着地面上的砖缝。 苏玄修的眸子如深潭静水,看了眼苏棠,又转向方重衣,平静道:「小棠如今心情不好,再来,想住在哪里是她的自由,世子若对妻子能有几分体谅,自然要尊重她的意见才是。」 说罢,直直望向垂着脑袋的苏棠。 即便没抬头,苏棠也能感受到两道目光都黏在自己身上。一路上,她已经慢慢想清楚,方重衣是不可能让她离开的,一走了之,也只会让他更加偏激,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生气归生气,她打心底不希望两人走到无可挽回的局面。 她抓了抓脑袋,对哥哥扯出一个微笑:「哥哥放心,我挺好,没什么事,这趟过来是准备带些东西回侯府的……」意思便是自己还是决定回府。 感受到苏玄修的沉默,苏棠脑子里一抽,又开始胡言乱语:「这也大中午了,要么我煮些胡桃粥,哥哥在这就便吃个午饭?」 良久,对面传来温淡的声音:「没关系,无事。」 苏玄修刚要抬手去揉揉她脑袋,方重衣敏锐地觉察了什么,又往前堵了一步,沉声道:「我定会照顾好她的。」 苏棠抿唇,幽幽瞪了他一眼。 「好。」苏玄修收手,嘴角弯起一个勉强的弧度,最后将她看了一眼,「这些日子看你都过不安生,回府后便好好休息吧,画画也是,别一次大几个时辰,挺累的,若有什么事,可以随时传信给我们。」 她轻轻点头。 「那我便先走了。你收拾好了,也早些回去,别耽误吃午饭。」 苏玄修说完,便转身离开。苏棠看着哥哥远去消失的背影,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听哥哥的意思,想必过几日也要动身回南晟了,这一走,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v第四十八章[11.19] 半晌,她才注意某人还静静站在旁边,两人紧扣着双手她才觉察些不对劲,他手心粗粝不平,仿佛结了痂,猛然想起昨夜自己还拿簪子刺他,赶紧松手,把他的手心翻开来看。 这一看不由地抽气,方重衣竟听之任之,压根没处理过伤口,手心里皮开肉绽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完全暴露在外,有的地方结了暗红色狰狞的痂,有的地方还在渗血珠子。 苏棠抬头瞪了他一眼:「成这样了你都不管的吗?」 「无妨,会自己好的。」方重衣垂眼,迷蒙的眼神落在她如玉一般的指尖上。 苏棠着实被他半死不活的回答气得不轻,又想到这人的确是如此,当时在袁老爷寿宴上受了伤,也没见他处理伤口,就这么硬抗过来了,能活蹦乱跳长到这么大,也是个奇迹。 伤口不浅,都不知混了多少脏东西进去,万一感染破伤风就麻烦了。 她心下一阵烦躁,气鼓鼓开口:「你在这等着。」 「好。」方重衣点了点头,就在原地站着不动,等着她。 苏棠倒了碗清水,特意加进去许多盐,又在卧室和杂物间转来转去,把各种疗效的伤药找齐,再次回转客厅的时候,看见方重衣仍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愣是一寸都没移动过。 「坐下!」她把脚边的竹凳踢过去,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先坐下。 昨夜那般强横把人吃了,此刻,他倒是无比「听话」,一声不吭坐在她对面。 苏棠先用盐水给他冲洗伤口,浑浊的血水被冲刷出来,顺着手心流下。 血肉模糊的伤口遇到盐水自然是剧痛无比,方重衣微微皱起眉,苏棠凉凉看他一眼,道:「痛死你。下次再惹我不高兴,改用辣椒水。」 苏棠隐约看出伤口里还扎着木屑,估摸他又去做了别的事,才把伤口磨成这个鬼样子,猛然就想起早上书房里那把斧子…… 「你……你早上用斧子做什么?」她默然看他一眼,提心吊胆开口问。 「嗯?」方重衣浑然不觉她微妙的眼神,抬起眼,一脸无辜,「磨木板,斫琴。」 苏棠恍然大悟,难怪看见琴弦玉轸等部件散落一桌子,他竟不是在弹琴,而是做琴?这爱好倒是很别致…… 也很莫名其妙。 一大清早……居然在做这种事。 苏棠心里一边嘀咕抱怨,一边给他涂抹伤药,还故意下手很重,方重衣却什么也没说。 她不经意抬眼,那人隽秀如画的眉目微微垂着,说不出的好看,心头一软,手上力道又变轻了。 美色误人啊。 包扎好伤口,苏棠便不理睬人了,自己去收拾东西。她跨上包裹,又带上方元宝准备走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方重衣忽然开口唤道:「棠棠。」 「干嘛,还不走?」苏棠抱着竹篮子回头。不知睡了多少个回笼觉的方元宝终于醒了,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它娘亲。 方重衣走到她身边,望着她,认真地开口:「想吃你做的胡桃粥。」 那一瞬间,苏棠几乎没明白他怎么无端蹦出「胡桃粥」这样的字眼,颠来倒去地想才记起,刚刚自己好像挽留过哥哥吃饭,还说煮胡桃粥给他喝。 「侯府那么多好吃的,吃什么胡桃粥啊……」她不满。 方重衣郑重其事望着她:「你不能区别对待。」 她没法子,把方元宝塞进他怀里,便去了厨房。胡桃粥倒是好做,她三两下把食材洗净,通通倒进锅里,没一会儿,清甜的米香便在屋子里四处溢散。 苏棠趁热添了两碗,回了客厅,看见方重衣已经坐在桌边等了。脚下端端正正放着竹篮子,方元宝趴在竹篮子边上,黑豆似的眼睛骨碌碌转着。 听到动静,一大一小竟都抬起眼,直直向她看来。 她抿唇,走到桌边默默坐下,把碗推到他面前。 「下不为例。」 方重衣点点头,端起碗,认真吃饭。吃的是山珍海味也好,眼前的一碗粗粥也好,他都是一般无二,举止之间清雅贵气。 方元宝在篮子里「啾啾」咿呀了几声,朝他耸动着鼻尖,方重衣看它一眼,拿了一根胡萝卜干喂给它吃。 两人回到侯府时,已经是下午申时,在拂冬苑焦急等待的小婵听说世子和公主回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长舒一口气,巴巴地赶到别院外等候。苏棠一回去,便看到她在小桥上张望,望眼欲穿。 她心中闪现些念头,趁着方重衣在旁边,故意问:「父母亲那边可有什么话?」 小婵想了想,立刻用力地点头:「侯爷是吩咐人来过,好像说世子总算回了,晚上要一道吃个饭呢!」 与心中所想一般无二,苏棠点点头,道:「那便准备准备吧,半个时辰后我们过去。」 晚饭时,苏棠特意装成一副神思恹恹的模样,侯夫人看在眼里,心疼地叹了口气,心想的是这孩子连日来忧心世子的消息,心力憔悴,昨晚又……便一直欲言又止。饭局进行到一半,她见苏棠用了些银耳粥便不动筷子了,终于还是开口道:「小棠,若是觉着累,便先回去休息吧。」 苏棠微微咳了一声,失措地抬眼,看着侯爷和侯夫人,犹豫不决道:「但……」 侯爷淡淡扫过来一眼,他还有些话,想摊开了和方重衣讲,让苏棠先回去也好。 「没事的,去吧。」侯爷温声道。 苏棠满脸愧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溜之大吉。 先一步回到拂冬苑,她便即刻命令人将大门侧门后门通通都锁上,后山的栅栏也围上,甚至连西墙拐角那个洞都堵住了。 没有她的命令,连苍蝇都飞不进来,还不能把他一个大活人挡外面? v第四十九章[11.19] 安排好一切之后, 苏棠放松了精神, 慢悠悠给方元宝喂了一顿晚饭, 便去沐浴更衣。半个时辰后,她从浴房里回来,因为在水里泡久了人有些渴, 一进卧房,看也没看屋子里的状况, 便懒懒开口:「小婵, 我要喝水。」 「好。」身后人低低应了一声, 低眉顺眼地给她倒了杯温茶,苏棠垂着眼接过, 咕噜噜喝了好几口,再颤悠悠抬头一看…… 这一看,杯子就呈自由落体运动直直往下掉。 掉地上的前一瞬,方重衣轻巧地接住了, 不带任何惊险或费力的架势,仿佛就是随手一接。 「棠棠,还渴不渴?」昏黄灯光下,他眸色错杂难辨, 唇角是时似而非的笑。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苏棠结巴了。 他目光深邃, 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你应当知道,别院是有密道的, 这里与我的卧房完全相通。」 这么一说她幡然醒悟,曾几何时自己被赶来后院, 在别人面前说他坏话被逮个正着,当时的他神情倨傲,说的是「这里有密道,这么多天你都没发现?」。 如今,那副盛气凌人的神色早以不见,取而代之却是幽深的眸子,蛊惑而危险的声音。 她心头一凉。这里正巧还就是昨晚她坐的地方,方重衣轻悄悄走来亲她,把灯灭了,把门也锁了,似曾相识的情景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倏地站起身来,一边紧盯着他,一边慢慢往大门口挪。 还没走几步,目光沉沉的方重衣便悠然开口:「棠棠,想去哪儿?」 「我……」 苏棠慌了神,一点点往门边退,方重衣几步跟上,也不阻她,反倒直接把人往门上一堵,不由分说亲了上去。 苏棠这次没有躲,假意去迎合着他,两人唇舌交缠,吻势比平常任何一次都深入,她余光见方重衣眼中闪过迷蒙而炙热的情绪,喘息声也变重了,分明动了情,手便偷偷摸摸躲到背后,去找门上的铜锁,平日里,钥匙都是随意挂在上面的。 谁知还没碰着,那人的手便无声无息扣住她手腕,强迫着她的手扭了一圈钥匙,把门彻底锁上了,随后无情地将钥匙夺走。 「你!」 苏棠气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伸手要去抢,方重衣立刻把钥匙举起来。在身高这件事上,他有绝对地优势,苏棠蹦了好几下都没够着。 方重衣笑了笑,趁她专心往自己身上凑去抓钥匙,轻巧地揽过她的腰,顺便将钥匙扔出窗外。 她眼睁睁看钥匙飞进幽深夜色中,火大了,使劲去碾他脚,那人却毫无察觉似的,半点都不躲,只是一味地加深这个拥抱。 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拥抱,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又像一汪看不见底的平湖,内里藏着连她都无法估量的、极深邃的感情。 「棠棠。」 耳边响起低柔的呼唤,微微沙哑,说是叹息也许更合适,仿佛太过浓沉的茶水,余味尽是苦涩。 那一瞬,苏棠心头漫上几分酸楚,再也不忍推开他。 「你还是在我身边的,真好。」仿佛有某种不安在作祟,他再一次收紧双臂,确认这件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棠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会有这般强烈的、患得患失的后怕,愣怔之间,已经被打横抱起往床幔深处走去。 一沾上柔软的被褥,她就猫着身子躲到床角落里,抓起软枕抱紧了,低头思量片刻后,又慢慢抬头。 「那你不能像那天那么凶……」 她的眸子清灵动人,水汪汪的,还有几分可怜兮兮,微微仰着脸望他。方重衣心口软得不成样子,俯身在她额头温柔地亲了一下:「不凶你,对你好。」 苏棠难为情地别开脸去,余光看见他一只手不疾不徐解了外衫,随意仍在地上,简单的动作有几分潇洒风流。 床头灯火被熄灭,卧房里只剩一点昏暗的余光,床帏间轻纱错落,淡淡幽影在昏黄中摇曳,无声中尽是暧昧的气息。 十指交缠,耳垂被轻轻咬住,柔柔地吻了一阵。苏棠受不住,身子不由地一颤,慌乱之下搂住了他脖颈。 「乖……」 方重衣似乎很满意她对自己的依恋,缓缓抬起头,在她唇上安慰似的亲了亲。 子夜过半,银白的月色渐渐洒满一地,苏棠休息了半晌,仍然有些疲累,窝在被子里闭目养神。大概是执念积蓄得太久太深,那人的强势近乎疯狂,许久才勉强罢休。她有些吃不消,头上的薄汗将发梢都濡湿了。 方重衣悄无声息贴近她后背,小心翼翼把人捞进怀里,苏棠没什么力气,只能由着他。 他抬手给苏棠抹去额角汗水,见那双唇微微抿着,又忍不住俯身,轻轻覆上。 苏棠迷迷糊糊感受到他的手不太。安分,觉得事态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为了能好好睡上一觉,于是使劲踹了他一脚,背过身去。 「打地铺去!我不跟你一起睡。」 「想抱着你睡。」声音带着满腔温柔,还很服软。 苏棠的内心毫无波动,对他的假意温柔统统视而不见,狠得时候又锁门又扔钥匙,过后开始装可怜? 她支起酸软的身子,准备穿衣裳下床,锦被从雪肩上滑落,吸引了方重衣的视线。 「棠棠?」 苏棠不理他,拿寝衣披上便径直下床,方重衣的目光跟着走,见她从紫檀顶箱柜里拖出一床被子来,气呼呼扔在地上。 「你睡这里。」 门锁了,钥匙也给他扔了,苏棠可不想因为「半夜门被反锁钥匙也没了」这种荒谬事惊动旁人,索性让他睡地板。 「哎……」此时的方重衣总是格外老实,披衣起了身,慢慢将被子铺展开来。他满脸笼罩着愁云惨雾,一举一动皆是凄凉无比,不住地摇头。 v第五十章[11.19] 苏棠扔了被子就不管了,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成一颗粽子。 第二天,耀眼的阳光照得满屋子敞亮,苏棠才堪堪醒来。大抵是因为屋子锁了,又没他们的传唤,下人们都不敢来打扰,卧室里静得出奇。 她精力恢复了大半,唯腰肢仍然有些酸疼,从床上探出脑袋往地上一瞧,方重衣仍然好端端躺着,但眼睛是睁着的,直直望着天花板。 昨夜,她只是随手拿了一床被子,这人竟然也没多要,一半铺地,一半盖,就这么抱被平躺,像装在一个袋子里,姿势极端正,还有点诡异的乖巧…… 「棠棠醒了?」方重衣听到动静,扭头看她。 苏棠没好气,把床上的枕头往他身上砸。 「连枕头都不要啊。」 「我怕吵醒你。」 苏棠板着脸下床,去梳妆台边整理头发,余光看见他正在换衣,肩背和手臂线条优美,恰如其分的好看,简直比人体教科书上的范例还要完美。 他缓缓系好衣带,转身向她这边走来,苏棠默不作声收回眼神,专心梳头发。本来是柔顺的青丝,因为昨晚在床上折腾胡来,竟打了不少结。她心不在焉,手上也没个轻重,遇到有打结的地方就使劲扯,时不时「嘶」的发出抽气声,自讨苦吃。 梳着梳着,手中木梳就被他收去了。 墨发如瀑,方重衣垂眸一瞬不瞬望着,目光迷蒙出神,良久,像对待珍宝一般缓缓抚上去,耐心地帮她一点点梳顺。 那一瞬间,彼此都静默无言,苏棠忽然生出恍惚,有一种想和他到地老天荒的冲动。 「棠棠,我眼睛不行。」 「嗯?」 「你看看钥匙扔哪儿去了?」 「……」 她又默默收起这种想法。 她起身把支摘窗开到最大,伸长脖子往花圃里张望,愣是看到眼睛发酸也没找到钥匙在哪个疙瘩角落里。 但却一眼瞥见小婵在游廊等候。 没法陪在公主身旁,弱小的背影看上去垂头丧气的。 「小婵!」 回廊里的身影听见声音,蓦地回头,头上的呆毛都精神了。 苏棠清清嗓子严肃道:「钥匙不小心丢了,你找找看在哪儿?」 「哦!」小婵干劲十足钻进花坛里。 苏棠庆幸自己的贴身侍女是个天真单纯的傻姑娘。 「公主,找到啦!」 小婵蹦蹦跶跶跑到窗前,交给她。 「嗯,进屋来吧,我要梳洗了。」 小婵点头,又提着裙子摇摇晃晃走出花圃,迈着欢乐的小碎步往回廊跑去。 苏棠不经意回头,见方重衣还是一身宽松衣袍,襟口微敞,虽无心却是十足的风流俊逸。这不论哪个姑娘……看上一眼,小心肝怕就要沦陷。她想到待会儿一堆人要进来,左右还是看不过去,匆匆去柜子里挑了件外氅。 她默默走到他面前,绷着一张脸,道:「手张开。」 「棠棠,要我抱吗?」方重衣认真地问。 苏棠踩他脚:「穿衣裳啦!」 他一听,立刻乖乖将手臂伸展开。 衣带系得随意又难看,苏棠给他解下来,重新系好,又把衣领整严实了,这才把外氅给他披上。 方重衣垂眸凝望她:「以后每天早上你都为我更衣,好不好?」 「不好,除非你的手不幸没了……」苏棠面无表情道。 她忽然一怔,心道不好,以他的性子,搞不好真的会做什么自残的事,又赶紧补充:「手没了也不给换,我顶多……顶多帮你挑衣裳,搭配颜色。」 他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无妨的,我帮你换就是了。」 这话听上去极其自然,但是又毫无逻辑。 苏棠愣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咬牙道:「我会穿衣裳,不需要你管!」 梳洗完, 有侍女匆匆来禀报:「佑王妃和唐姑娘来拜访世子妃了, 正在疏缘阁那边等候。」 此刻的方重衣正琢磨书桌上那些画具, 特别是一只白釉瓷的调色板,听到这话默了默,不动声色放下手里的东西。 「唐姑娘和……佑王妃?」 苏棠听闻不禁回头, 那位王妃不就是从前的沈姑娘,唐音的发小?她们一道专程过来, 会有什么事?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55章节。 豆豆网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豆网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v第五十一章[11.26] 她起身, 侍女默然跟在后面, 一行人慢慢悠悠走到房门边,被一个幽森森的人影截住了。 看着静立在眼前的人, 她叹了口气,不满的视线轻飘飘转向别处:「怎么,你又要堵我,一辈子不许我出去见人了是不是?」 「棠棠。」方重衣总是习惯性唤她的名字, 有时候并无什么意义,只是确认她在自己身边而已。 唤过一声,他仍然站着不动,唯有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苏棠冷然道:「人家分明是来找我的, 若见不着人, 恐怕要以为世子妃被囚禁虐待了呢。」她绕过方重衣径直往外走,他微微低头默立在原地, 没有上前阻拦。 「对了。」苏棠脚步顿了顿,回头凉凉看他一眼, 「都是姑娘家说话,你可千万别来添乱啊。」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屋子里顿时陷入冷清,方重衣目光微动,打手势引来院外的侍卫,低声吩咐道:「跟着她。」 苏棠出了院子,呼吸到第一口新鲜自由的空气,沁人的凉意浸入心脾,整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正要出拂冬苑的大门,隐约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看,是院里留守的侍女,正捧着加厚的狐裘披风赶来。 「世子爷说外边冷,要奴婢送披风来。」侍女将衣裳小心翼翼呈上。 苏棠目色微黯,视线越过那侍女往拂冬苑深处看,不知方重衣是不是还留在原地,天色是灰蒙蒙的,白墙黛瓦的庭院蒙上一层寥落的色彩。她久久无言,随后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小婵点点头,接下披风为她披上。 疏缘阁内倒是另一番气象。沈宁欢乖巧坐等,唐音窝在软塌上吃点心。她最近的日子过得太舒畅了,两个小姐妹一前一后嫁进王府和侯府,自己也跟着沾光,无论到哪家都是好吃好喝给招待着。 苏棠领着一大群人走进暖阁,一眼便瞧见玄机,王妃脸颊比往日圆润了些,眼眸惺忪有懒懒睡意,孕相已是非常明显。果然,她一只手搭在腹前,小腹微微隆起,已经有几分显怀。 见苏棠来了,王妃便笑着起身打招呼,吓得她赶紧上前,小心翼翼扶着人坐下。 「哎呀,王妃不用客气了,当心身体。」 「嗯,你也坐。」沈宁欢笑了笑,听她这么说也不讲那些虚礼了。 侍女又给世子妃也上了杯茶,三个姑娘便围坐在一起。 苏择细细打量这位王妃,眸眼清澈,神情温婉,看得出是个单纯柔顺的女子,如今怀有身孕,气色仍然是红润的,想必王爷将她照料得很好,但……都有身子了怎么还不辞辛苦来侯府,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唐音把两人都看了看,道:「宁欢要来的,说有些事儿想告诉你。」 她点点头。 沈宁欢斟酌了片刻,笑着说:「其实是王爷的意思,但他不便来,我就替他转达了。」 「好,王妃请讲。」 「世子大婚以来多日无音讯,此事,世子妃可还在见气?」 苏棠目光微垂,陷入沉默中,她听王妃说「替王爷转达」,便隐隐猜到这事和方重衣有关,毕竟王爷和他是过命的交情。 「算不上生气,只是有些耿耿于怀……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连句交代也没有,我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若是受了伤,更应该告诉我啊,他究竟有没有当我是妻子?」 沈宁欢叹气:「这个真的不怪世子,以他当时的状况,怕是没人敢告诉世子妃的。」 话说得尽量平和了,饶是如此,苏棠仍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什么?」 「当夜的确来了歹人,世子担心他伤了你,便孤身犯险把人引走。」 苏棠怔然,急忙问:「是很厉害的刺客吗?」 沈宁欢回想王爷的话,转述道:「外家功夫很一般,但神出鬼没,行事诡奇……王爷的人赶去事发竹林时,发现到处都是血迹,世子也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苏棠低头不言,指尖一阵阵发冷。 「王爷一开始十分不解,依世子的身手对付这人不过是手到擒来,不至于受这么严重的伤,但……大夫来诊治后却发现伤口的位置十分微妙,偏离心口一寸半,正中肺脉,短期内呼吸困难,无法动弹半分。」 苏棠想起当时在袁老爷寿宴,他下手也是这般精准,脱口而出问:「难道都是他自己干的?」 「是。」沈宁欢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件事说来也离奇,王爷特意写了封信,让我转交你。」 苏棠知道王爷不愿沈宁欢费心劳神,点了点头,把信接过来细看。 信的大意便是推测当时的来龙去脉: 大家都不解世子为何对自己下手,王爷那边却偶然得到些消息。世子有一个叫司越的手下,那人出卖过主上,而后全家都无故身亡,本以为是刺客过河拆桥灭了门,但世子认为事有蹊跷,曾私下让心腹去探查过。后来才得知,司越竟亲手杀了他的妻女并自缢而亡。司越原本是忠心耿耿的手下,全因被一种幻药控制才出卖了情报,又在全然不知情的状况下杀了妻女,事后痛苦难当,便自我了断。 世子在养伤期间神思极不稳定,高烧多日,说了许多疯话,有精通毒理的大夫说,这定然是被什么药物影响过神智。王爷便推测,大抵是和司越有过相似的遭遇。只不过世子早有防范,中毒不深,再加上心性果决坚忍,必定是怕伤了身边人,便先一步对自己下手……也是因此,才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最后,信上特意说明了一句,那段时间世子一直处于半昏迷,喃喃有词,痛苦至极,大抵是陷在某种残忍的幻觉中,他们知道苏姑娘是世子心尖上的人,担心他心绪不稳,思量再三,还是打算等情况转好再行告知。只是他病情尚未稳定……就趁大家不注意跑回侯府找人了。 苏棠看到最后,几乎将信纸捏皱,想到他现在还好好在拂冬苑等自己,又陡然松开手,虚脱般跌坐在椅子上。 最后,苏棠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将唐音和沈宁欢送走,一个人失魂落魄离开疏缘阁。 她第一时间回到了之前分别的地方,但房间四处都是空荡荡的,方重衣不在,问下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环顾周围,书桌上的画少了一幅,是自己前几天刚完成的,大约是被他拿走了。 离开拂冬苑,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又不知不觉来到方重衣的庭院,同样是冷冷清清,客厅无人,书房也无人。 书桌上有几本琴谱,几张宣纸,旁边摆了些零星的颜料,苏棠发现是自己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偷偷顺来的。宣纸上是七横八竖的线条,明黄色,群青色,两两画在一起对比,似乎在试探这些颜色的区别。 v第五十二章[11.26] 苏棠忽然想起以往在他身边做侍女的日子,白日里每到这个时辰,若他无事,多半是会留在书房里,有时候不知为何会把她也喊进来,但又不吩咐要做什么事,只是自己看书看谱子,把人晾在一边。 那时候的她总是心怀怨恨,值夜就够磨人了,白天还要扰她清静。 她把宣纸叠好,头枕双臂趴在上面。默默地想那人等会儿一定会回来。 暖炉静静飘着青烟, 书房内清寂异常, 她揣着这个模糊而坚定的念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棠棠。」 混沌的意识里, 她隐约听到温厚嗓音轻唤自己的名字,方重衣的身影若即若离,仿佛在狂风暴雨里飘摇, 又像要跌进深渊里,苏棠害怕极了, 不顾一切扑上去, 想要抓住他的手。 手上拽到了柔软的衣料, 苏棠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从混乱的梦中逐渐清醒过来。 睁开眼, 看到的便是隽朗如画的眉目,漆黑而深凝的眸子一瞬不瞬望着她,片刻不移。苏棠第一次没有移开视线躲避,也怔怔地看着他, 许久许久,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一般。 此刻的苏棠正被打横抱着,方重衣大概是看她在书桌上睡着了,想把她抱去矮榻上休息。 见她醒了, 他也没有放人下来。 苏棠神不守舍的, 直到身子沾上柔软的床榻,这才后知后觉, 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襟。 「你去哪儿了?」她抬起眼,轻声问。 「把那幅画装裱起来了, 怕你手冷。」方重衣平静说道。 苏棠沉默了片刻,此刻是冬天,室内都燃着暖炉,与外界温差大,她平日若要裱画都会特意去南面闲置的那间小书房,那里温度自然、没烧炭火,不会因为温差过大造成画心的起皱或皴裂。 当然,每去一次也挺冷的……手得冻僵。 她抱着软垫靠在榻上,想说王妃她们来过了,把事情都告诉她了,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场。 方重衣同样沉默不言,他想起苏棠睁眼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神色,原本就灰蒙蒙的眸子更加黯淡。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感情,苏棠是抵触、甚至难以适从的。 「棠棠是不是……怕我?」 苏棠一怔,缓缓抬起眼,方重衣坐在榻檐边,眉目微垂,零碎额发投下灰灰淡淡的阴影,神情不分明,声音却格外寂寥。 她鼻子微酸,轻轻勾住他的手指,道:「我是怕你。」 方重衣的心慢慢沉下去,像浸到了冰水里,苦涩难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叹,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苏棠从矮榻上起来,翻身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一字一句认真道:「可是我更喜欢你。」 书房里静得仿佛没有人,窗外的树叶沙沙声让方重衣回过神来,眼中有了恍惚的、不敢置信的色彩,像怕人消失在眼前一般,小心翼翼环住她的腰。 苏棠顿了顿,又静静说道:「我知道,你总害怕我离开,你不要担心,我以后哪也不会去的,更不会一赌气就从你身边逃走,因为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 说到这,苏棠挠了挠脑袋,有些话面对面说不出来,索性收紧双臂抱住他。 她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含糊呢喃道:「有一次你说要对我好……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对你好的。虽然我有时候难以接受你的想法、做法,甚至害怕,但我知道每个人性子不一样,对待喜欢的人方式也不一样……也许以后我多陪着你,你就会安心,不用这么辛苦了。」 说完,她淡淡垂眸:「我也不会再那么怕你……」 方重衣还没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表白」,眼神迷蒙得跟在做梦一样。 苏棠说完长舒一口气,半天没等到回应,又拧起眉头:「你怎么跟没听见似的。」 「……」 「我要亲你了!」 疏离的目光总算凝聚,他点点头,望向她的目光格外珍重:「好。」 这么久以来,苏棠几乎还没有主动去亲过他,夸下海口后,抿唇准备了好一阵。 不等她靠近,环在腰上的手已然轻轻一收,她的眼前随即覆下一片阴影。轻柔的吻落在她眉心、眼角,两人交汇了视线,便自然而然吻在一起,清淡而绵长,没有狂风暴雨般的侵占,如火的掠夺,也不似烈酒那般浓烈灼人,只是像甘茶般醇厚悠长,像彼此轻轻抚慰对方的伤口。 两人怔然对视了片刻,目光都是迷离的,水雾缭绕的瞳眸里唯有对方的影子,片刻后,又不由自主再次凑近。 断断续续地亲着,不知是谁的呼吸逐渐有些紊乱,方重衣珍惜地把人拥在怀里,唇角含着一丝浅淡的笑,低声在她耳边道:「棠棠。」 只是轻唤一声名字,对方就已然会意。苏棠额头抵在他肩窝,咬着唇,含糊地回应:「嗯……」 彼此紧紧相拥,直到两颗心毫无距离地贴合在一起。 两人窝在矮榻上闹了一阵,过后,苏棠迷迷糊糊小睡了过去,再睁眼时,依旧安稳地躺在他怀里,身上盖着轻薄的锦被。 窗棂上透出灰淡的天光,枝叶的影子在摇晃,似曾相识的情景让苏棠有些恍惚,依稀想起当时被方重衣从寿宴带回来,晚上吃他的宵夜,结果喝醉了,被那人抱来这张矮榻睡。第二天醒来,窗外也是这般天气。 环顾某人的书房,她不由地忧心忡忡起来,才短短三天,他们就闹到了书房等各种各样的地方,往后岂不是更凶残?受不住啊…… 「棠棠?」 「啊,没,没什么。」 苏棠收敛不着边的想法,漫不经心的目光往那人胸膛上移,半遮半掩的衣襟下隐约有一道浅红色的狭长伤痕,不由地一愣。 她怔然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道伤口,问:「是不是很疼?」 方重衣眸光微沉,良久,缓缓开了口:「你是听她们说的?」他本不打算将那些事说与苏棠听,只想它随着时间慢慢淡化过去。 v第五十三章[11.26] 「嗯,我知道了……」 他轻轻一笑,扣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那一刀其实扎得很浅,否则也不会短短数月便活蹦乱跳了……」 苏棠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绕着他的头发道:「不行啊,伤了肺,那你这要补血补肺气。明日开始我给你熬参芪汤吧?你得听我的,至少喝一个月啊。」 「棠棠。」温热的触感落在额角,低沉暧昧的声音带着几分调笑,贴着耳畔缓缓响起,「是嫌我的精力不够好吗?」 「不不!你给我走开。」 好不容易才从虎口逃生的苏棠感到深深地后悔。以后她绝不提什么参芪汤了! 初春的一天, 苏棠收到了唐音和沈瑄的大婚请帖。 那时候的苏棠正在做绣活, 听见下人们这么说, 便连忙让她们把喜帖呈上来。 许是觉得她做刺绣这件事过于离奇……原本有事外出的方重衣也不走了,鬼鬼祟祟从身后凑上来,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手上的针线。 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布料, 上面也只有稀疏几道针脚,暂时没明白绣的是什么。 「给我的帕子吗?」方重衣的目光落在她的侧颜上, 又移不开了。苏棠刚刚梳洗完, 目光懒懒的, 有一丝倦怠的起床气,意外显出几分娇憨之态。 「你缺么?」苏棠慢悠悠瞥了他一眼, 「王妃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光塞些金啊玉的有什么意思,我们总得送点代表心意的东西吧?」 「所以这是给孩子的?」 「嗯,小婴儿带的围嘴。」苏棠把那块柔软的布料抖了抖, 甚为满意。 「……」 和方重衣所想差距过大了。 「除了这个,我还要绣一只罗汉帽,一件虎纹小肚兜……」苏棠眼中满怀憧憬。 方重衣幽幽看了她一眼,没好打击她, 就凭那歪歪扭扭的针脚, 人家真的会给孩子穿吗……?他目光又落在梳妆台那封烫金喜帖上,新婚夫妇的名字端端正正写着「沈瑄」、「唐音」, 邀请人写着「苏棠」。 此外就没了。 方重衣翻遍喜帖没找到自己的名字,甚是寥落。 他被排挤了。 苏棠又凉凉瞥他一眼, 摇头晃脑道:「阿音私下里特意跟我说了,她写帖子的时候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不慎惹怒了某位世子,涂了改改了又涂,最后还是决定托我转达你,一切都以世子爷的意愿为准,若世子爷有意前去,他们自然是扫榻恭候。」 方重衣轻咳一声:「当然要去的。」 「听说你以前还误会沈公子,差点找人对付他是不是?难怪唐音那么怕你……」苏棠忽然就放下了针线,严肃问。 「你都说了是误会。」他忍不住在苏棠额角亲了亲,眼中漫上几分玩笑之意,「他当年慷慨解囊,出五百两银子救你于水火,本世子要感谢还来不及。」 苏棠一怔,想起他说的是卖身契一事,不免扶额。 「你还是别去比较好……」 沈唐二人大婚当日,侯府门前也格外热闹,苏棠亲自指挥下人们将五花八门的贺礼装车,忙前忙后,比自己成亲还着急。方重衣无奈,只能帮她一件件清点,好不容易才把人哄上马车。 上马车之前,苏棠还站在小台阶上指点江山。 「哎,小心!里边是首饰,轻点儿放。」 那是一对翡翠耳环,她在荣锦街逛了三个时辰才相中的,生怕下人们把礼盒压坏了。张望的同时没成想脚下踏了空,整个人成直直往右边滑去,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的直角。 环侍左右的侍女们大惊失色,一窝蜂涌过去扶她,但神奇的是,站在外边一层的方重衣竟是第一个赶到。他穿过重重人群,在苏棠脑袋撞上马车之前把人接住,并稳稳护进怀里。 「哗!」 苏棠听见丝绸裂开的声音,皱起眉,勾着脑袋往他背后一看,墨蓝底暗金云纹的外氅被马车边的铜饰划破,几乎裂成了一道漂亮的燕尾。 「哎呀,你的衣裳……」为了出席婚礼,衣裳也是专门准备搭配的,现在给划成两片怎么得了? 方重衣给她整了整衣领,问:「脚有没有崴?」 苏棠摇头,从小台阶上跳下来,绕到他背后托腮道:「怎么办,回去再挑已经来不及了。」 风把残破的衣裳吹得飘飘洒洒,方重衣倒是无所谓,抱臂悠然而立:「我记得马车里还留了件外衫。」 那件檀木红的回云纹氅衣?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将方重衣今日的穿着打量,远山紫箭袖长袍,属于稳重不失大气的打扮,若配那件氅衣招摇了些,一般人不一定能掌控地住,不过对他来说自然是没问题的,甚至有可能大放异彩。但这是去参加别人的大婚,太高调张扬了也不大好吧? 苏棠踮脚凑近他耳边,小声忽悠道:「那样就成了红配紫,你懂得的……不行不行。」其实红配紫也不打紧。以他的资质,再夸张的说不定都能自成一派风流。 方重衣很听话地点了点头:「那你说了算。」 苏棠想,吉时差不多要到了,现在再回别院找衣裳也来不及,前面有家成衣铺子倒是更近些。她记得那家店叫「锦绣堂」,老板娘眼光独到,品味好,推出来的衣裳款式无论做工还是设计,都不比侯府自家绣娘来的差。她拉着人钻进马车里,往街口一指,道:「来不及了,我们去前面那家铺子看看,随便挑一件将就将就。」 「棠棠,那好像是一家汤包店。」 「哦!对的。」苏棠定睛往远处的闹市看了看,发现自己确实指错了。过了会儿,她忽然沉默,警觉地望着方重衣:「你眼睛不好,怎么比我看得还清楚?」 那家店她还挺喜欢,从前给某人做侍女,每次被刁难了,就会去那家包子店海吃一顿,化悲愤为食量。 他轻咳一声,缓慢道:「以往你每次生气了,不都会去那家店吃包子么?所以我就……」 v第五十四章[11.26] 「你就什么?」苏棠听他这么说,赶紧又往窗外看,确定那家店没有被夷为平地。 「我把铺子买下来了。」 苏棠:? 这是欺负她不说,还要赚她的钱啊。 当然,一笼包子值不了几个铜板。她忽然想起,有一天开始莫名其妙大降价了,老板娘变得无比热情,三枚铜板又送酱菜瘦肉粥又添热茶的,难道也是某人在背后捣鬼? 「除了那家包子店……没别的了吧?」因为忧心忡忡,她的音色变得格外沉重。 「其实凤仙街也有,你常光顾的那几家,面馆,糖水店,笔墨铺子……」方重衣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不过棠棠你也不要太忧心,我没乱花钱,这些都是能赚红利的。」 「你够了。」苏棠脑袋磕他肩上,以后说什么也不敢离家出走了。 到了哪儿就买哪儿,吃不消啊。 锦绣堂左手边紧挨一家古玩店, 古玩店的老板姓许, 是个成天板着棺材脸的年轻男人, 衣衫盘扣永远系到最上一格,老派中透露着纯情,由于模样好, 办事沉稳有魄力,还是博得了一大票姑娘的芳心。据说老板娘曾经就是为了追求这位公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开起了成衣铺子, 开张那天, 还巴巴去套近乎:「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看咱俩的铺子就是天造地设不是?」 许公子:「姑娘可是来找零的?」 老板娘:「……」 后来,锦绣堂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老板娘越来越有干劲儿,心思便逐渐转移到事业上, 反倒把隔壁那家古玩店抛在脑后了。人们却慢慢发现一件事,严谨稳重的古玩店老板竟开始频频算错账。 侯府的马车在店铺门前停下。 苏棠走进锦绣堂的时候,许公子前脚刚离开,神色慌张, 衣角带风, 满脸都是心虚,她乍一看还以为这人是来抢银子的, 差一点就喊人了。这时,才听见老板娘纳闷地念叨「无缘无故借什么板尺, 哪里用得着?」,说罢,又热情招呼苏棠来看衣裳。 铺子里有成衣,也有供人挑选定制的布料,织雪绡、霞影纱……刺绣精致,纹样华美,宛如一道道流光垂下。苏棠赶时间,挑了件墨紫色外袍,又顺手抓了只毛茸茸的围脖,便吩咐人结账。 临走时,她不经意扫过里间古朴的货架,眼睛忽然挪不开了。那是一匹古香缎,金银线织就的回云纹流畅简洁,天青蓝一碧如洗,竟比素白还要清澈纯净。让人想到的不是做成什么款式合适,而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衬的上它。 「夫人好眼光呢,这料子来得可不简单。」老板娘笑眯眯的,「刺绣不必说,看似简单,却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这般纯粹的云山蓝更是不易得,需得一年生的血茶蓝、苋蓝、苏木根各三成,再加上一成精铁砂固色,多一分不得,少一分不得,出来的才是正宗。染料虽难配,到底还是可控的,最难得是晾晒这一关,需得七七四十九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途中若有阴雨,这布便沾上灰气,不好看了。」 苏棠笑了笑,目色恍惚。 「那的确是可遇不可求。」 老板娘若有所思,缓声问:「夫人可是看中了?」 她见苏棠容颜胜雪,衣着华贵,身边还带着三个侍女,又端详门外马车上悬的玉玦,心知必定是哪家王公贵族的女眷,若有心思买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但她想着要给隔壁那人做衣裳,原本是不打算卖的。只是觉得气质上出入太大,不怎么合拍,才迟迟没有动手。 苏棠看得入神,一时没说话,心里想方重衣一定很衬,她甚至可以想象他穿上的样子,皓雪澄岚,如玉风骨,一望到底的纯粹,又像静夜时分,天边落下几点星芒,窗前那抹柔和皎然的月色。 「嗯。」苏棠点点头,眸光清亮,「他性子好,很明朗,适合这个。」 说完,她也被自己的话小小惊讶了一下,方重衣与这番说法怕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是心里总萦绕着不真实、却莫名很笃定的念头,他本该是那样的人,揭开那层虚张声势的锋芒和乖戾,他的底色应当是皎月清辉,纯澈分明的。 老板娘怔了怔,随即爽朗地一笑:「夫人与我所想一般,这般颜色,若是遇到风神洒落的人,那就再适合不过了。」 既然有缘遇到知音,老板娘也不吝啬,大大方方割爱了。 马车停在街边,与锦绣堂五丈左右的距离,不近不远,方重衣耳力好,只是静静坐在马车内也能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性子好」、「很明朗」,那一瞬间,方重衣几乎没想到她说的会是自己。愣怔之间,她已经从锦绣堂回转,钻进车厢里,喜孜孜在他身边坐下。 「等了很久吧?我刚刚看到一匹好料子,等做好成衣,你穿一定很好看。」 「……给我的?」 「是呀。」苏棠小小打了个哈欠,这几天赶着做绣活,着实有些累,便靠在他肩头休息,「有点累,我睡一会儿,到了唐家你叫我啊。」 「好。」他微微侧过身子,让苏棠靠得更舒服些,很轻、又很珍惜地扣住她的手。 靠在肩头的人呼吸清浅,他的手却微微僵硬,害怕眼前得来的一切不是真的。 曾经他冷言相对,任意妄为,后来渐渐动了心,又执意将自己的感情强加,让她畏惧,无所适从,甚至在那个雨夜……让她哭得那样伤心。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安安静静留在自己身边,像一只老实乖巧的兔子,柔软蓬松的耳朵时不时蹭过来,暖一暖他,让他安心。 往后的日子,他又怎么忍心再让她哭? 帷帘开着一道缝隙,阴晴轮换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苏棠抿唇皱眉,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方重衣小心翼翼将帷帘放下,不弄出一点点动静,还剩的一点余光,他便抬袖为她遮挡。 外界的光影和喧闹全部都退去,空气静谧而安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人了。 还没到沈府,苏棠就慢悠悠醒了过来,方重衣替她遮了一路阳光,这才放下手。 苏棠抱着他的胳膊不说话,眼睛半睁半阖的,迷蒙望着帷帘上那块祥云刺绣,似乎心事重重。 「怎么了?」他给她撩开落在眼睛上的发梢。 苏棠望他一眼,犹犹豫豫道:「待会儿你见了沈公子他们,还是温和些,别的就不提了,人家今日好歹也是大婚……」当时,全靠沈瑄和唐音的助力她才能从侯府偷跑出来,虽然事情早已翻篇,虽然后来两人的情怨已经纠缠不清,可她还是拿不准方重衣会不会记恨那件事……毕竟他属狼,被触犯过是不会轻易当没发生的。 方重衣望着她的眼,清灵的眸子明灭不定,似含着若有似无的忧虑,于是无声笑了笑,慢慢握紧她的手。 「嗯,都听你的。」轻柔的声音像雪,慢慢飘落在苏棠的心里。 她心头放松了些,抿着唇往方重衣颈窝里蹭了蹭,软糯的声音又絮絮道:「待会儿我要去陪着唐音,你可以找个地方休息,等着我……」婚礼上人多口杂,方重衣又是个不能露面的,也只能去低调的地方独自一人待着。 「好,我记得沈府旁有一家酒楼,送你去之后,我便在那里等你。」 v第五十五章[11.26] 今日的方重衣格外温柔,格外好说话,苏棠的心情忽然好起来,抬起头,在他唇角啵叽亲了一口。 唐家和沈家就隔了一条街,走路都没有几步,甚至还没迎亲的队伍长……大家浩浩荡荡从沈府出发,还没迈开腿就得张罗着停下,所有人脸上都是哭笑不得。此时的唐府正在送新娘子出门,从里到外都是喜气洋洋,苏棠一下马车,身影就没入一大堆喜娘中,跟着进府去唐音的闺房。唐音凤冠霞帔,面若朝霞,见宁欢和棠棠都相继来了,清澈的眉眼弯成月牙,倒是和平日一样淡定…… 过午,沈瑄招呼完一大堆宾客,暂时离席,路过东面偏僻的小花园,隐约看见回廊深处站着个人,长身玉立,气质清贵,他大概能料到会是谁,缓步走了过去。 「世子?」 方重衣闻声侧过头来,嘴角是温淡的笑意:「沈公子。」 彼此点头打了个招呼,平和到不能再平和的气氛令沈瑄几乎错觉,这不该是传闻中那个阴戾怪异的世子爷。 成亲前的半个月,他家唐音收到世子妃的消息,说世子也会前来,整个人就战战兢兢的,还告诫沈瑄定要当心些,千万别正面冲撞上了。 「我不便露面,没办法出席酒宴,抱歉了。」静默中,淡然的声音首先打破气氛。 沈瑄笑了笑:「无妨的,世子太客气。」 方重衣沉默片刻,复又抬起眼郑重道:「祝二位白首偕老。」 一字一句说得平静,也很认真,沈瑄今日在喧嚷的酒席中听了许多热热闹闹的祝福,这一番话却令他意外的有些动容,也许是不曾料想会从那位世子口中听到,也许是彼此产生相同的共鸣,心有戚戚焉。 于是,他也诚恳地回以笑容:「多谢。」 申时,送新娘入了洞房,苏棠等人也功成身退,从觥筹交错的喜宴中抽身。沈宁欢身怀六甲,需要多休息,早早被王爷的人接走。苏棠则独自赶往临靠沈府南面的茗锦轩,五层高的小楼台,飞檐翘角,楼下是如烟笼罩的碧波春水,如今正是早春三月,河岸边垂柳依依,飞花飘散,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还未到酒楼,已经在河边柳树下看见熟悉的人影。 苏棠蹑着步子悄悄走过去,往他的肩膀上使劲一拍,方重衣早就觉察动静,却待她打了自己才回头,配合作讶异状道:「棠棠来了。」 「你怎么没在酒楼里?」 「一个人待着也无聊,索性到处走一走。」方重衣用衣袖在白石头上拂了拂,拉着她并排坐下,苏棠暗自有些惊讶,这人从来不愿碰外界的脏东西,居然肯拂灰尘了。 「吃不吃?」 苏棠正在游神,鼻子底下忽然萦绕米面和鲜虾混合的香润气息。低头一看,方重衣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小碟虾饺,晶莹可爱,还冒着腾腾热气。 「当然要!」婚礼上,她围着新娘忙前忙后,早就饿了。 「就怕你没顾得上吃东西。」方重衣眼中笑意清淡,却蕴着满腔温柔。 苏棠这才发现白石头边还搁着一个小食盒,里边是小碗的菜肴,不光是虾饺,还有金银蹄、酱泼肉、卤什锦、各色小点心等……鲜润诱人,必定是他从酒楼给自己打包的了。 她吃饺子、吃酱肉,嘴边偶尔沾上一点油星儿,方重衣便抬手替她抹去。 「我听他们说……你和沈公子见过面了。」 「嗯,小花园里碰巧遇到。」 她搁下筷子,悄悄凑过去:「聊了什么?」 「放心,没聊。」 「啊?」 「打了一架。」 苏棠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不再理睬,自顾自拿了块荷叶糕吃。 有棕灰色的成群的影子从头顶天空飞过,是大雁,划过天际,慢慢悠悠没入云雾深处,那里是一座绿荫环绕的小岛,隐约能看见有假山水榭,有亭台飞檐。 「哎?」苏棠倏地踢了一下裙子,「那是不是当时袁家办寿宴的小岛?」她是个路痴,勉力算了算,的确应该是这个方向。 方重衣见她吃点心有点噎着了,默不作声递花茶过去。 「循着北望河再往南才是,这一带群岛绵延,的确都是很相像的。」 「哦。」 她抿了口茶,遥望缥缈无垠的水雾深处,目色逐渐迷蒙。小岛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古树参天,翠微苍茫,天边是火烧的云霞,将苍茫河水染成一色。壮美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但一想到方重衣并不能完全体会世间美景,又不免怅然若失。 苏棠垂下眼眸,轻声说:「小岛挺美的,下次我们可以乘船过去,你也能看得清楚些。」 方重衣见她眉眼落寞,倾身靠近了,在她额角轻轻一吻。 「好。」 此时的他心里却想,其实哪里都很好。 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风景。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画娘人财两失》上 作者:六月萤 02、《画娘人财两失》下 作者:六月萤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