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酒门财妻 上》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凉风扑面而来,让卓琏打了个激灵。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简陋的小院儿中,四周围了篱笆,眼前这破屋显然住了许久,上头的青砖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灰扑扑的,还带有一条条裂纹,而她手里端着一只粗糙的白瓷碗,里面盛放着乌黑的药汤,散着浓到刺鼻的苦味。 卓琏脑袋里一片混沌,思绪纠缠成一团,无法理清,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在几息以前,她分明被几个贪婪的族人推下枯井,活活摔死,怎么身上竟没有伤口? 屋里传来嘶哑的叫骂声,中气十足,却又带着淡淡疲惫。卓琏暗自猜测,她手里的药汤应该是为房间里那人准备的,犹豫片刻后,她迈开脚步走进门,等看到被麻绳绑在木椅上的青年时,不属于她的记忆像洪水一般涌了过来。 抬手捂着刺痛的额头,卓琏后背贴在冰凉的门板上,秀丽丰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愕然。 这具身体与她同名同姓,也叫卓琏,但却不是生长在北平的自己,而是大周朝的桓卓氏,今年不过十六,嫁到桓家刚满一年,夫君桓谨已经被调到京城,因护着勋贵围猎,在围场中撒手人寰,她就成了寡妇。 二八年华正是一名女子最好的时候,犹如刚刚绽放的花蕾,娇艳美丽。 桓卓氏本来就对桓谨没什么情意,只不过自小定下了婚事,顺水推舟罢了。 此时她没了丈夫约束,行事便越发放浪形骸,竟跟汴州城里的一名富家公子偷偷私会。那富家公子名叫于满,于家做药材生意,家资颇丰,他看上的桓卓氏的美貌,想把人弄到手玩一玩。但原身深谙待价而沽的道理,没有轻易让于满得手,现在还吊着他,想方设法欲嫁到于家当少奶奶。 桓慎是桓谨的亲弟弟,是卓琏的小叔子,兄弟俩都在汴州当卫士,附近有一座村镇发了时疫,官员们命令卫士去封锁村庄,派大夫诊治,及时控制住了疫症的蔓延,桓慎也没有染病。 只可惜原身最是惜命不过,仍然不放心,去药铺中买了预防疫病的药材,药汤都在灶上煮开了,桓慎才语带厌恶地拒绝。 桓卓氏当即气红了眼,趁着这人因太过疲惫而睡熟,便拿了麻绳将他绑的严严实实,完全没有挣脱的余地。 现在她手中端着的瓷碗,里面装着的并非能起到防治之功的汤药,而是能让人肠穿肚烂的砒.霜。于满身为药铺的少东家,威胁店里的伙计,将药包调换了,因此原身并不知情,把熬好的砒.霜灌进了小叔子的肚子里,险些将人害死。 好在桓慎命大,喝下砒.霜很快便呕出血来,原身发觉情况不对,急忙去请了大夫,及时医治,这才救下桓慎一条命。 就算铸成这样的大错,原身依旧没有学聪明点,依旧我行我素,依旧执拗非常。 在桓慎随军打仗时,她将桓芸许配给汴州的富户,桓芸不愿意出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数日,却没有让桓卓氏改变主意,被强塞进花轿,送到了富丽堂皇的府邸中。 原身自认为对小姑子仁至义尽,也能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哪想到不到一月,便有噩耗传来——桓芸没了。 那富户年老心毒,最喜欢年轻生嫩的姑娘,桓芸嫁过去后,虽然名为正妻,却日日夜夜遭到毒打,连奴仆也对她肆意辱骂,桓芸本就体弱,短短一个月便香消玉殒。 原本桓母对原身很好,但在女儿死后,她终于清醒过来,将原身恨到了骨子里,没多久就因太过痛心,郁郁而终。而从军的桓慎,则在几年后成为声名赫赫的镇国公,回到了汴州,将原身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牢中,用尽酷刑折磨至死。 脑海中多出的这一段记忆,让卓琏震惊极了,双眼瞪得滚圆。 她好歹也上过学堂,念过书,知道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朝代,此处的一切都属于她先前看过的话本,里面刚好有个姓卓的恶妇,给小叔子下了毒,将小姑子送给一个年老心毒的员外玩弄,大概是坏事做多了,卓氏最终遭到了报应,死得不能再死了。 卓琏低下头,目光落在不断散发热气的汤碗上,再看看被绑在不远处,面色狰狞的青年,明显就是话本中的桓慎! 卓琏看过那话本没多久,就被族人给害了,因此她对书中的内容记得十分清楚,知晓桓慎在成为名震大周的镇国公后,因为年轻时桓卓氏被灌下了砒.霜,落下病根儿,在刚满而立的那年就暴毙身亡。 算算时间,桓慎刚杀了桓卓氏为妹妹报仇,自己没过几月也丢了性命。 卓琏生活在民国,经历过战火飘摇,经历过血亲离散,虽然对话本中的镇国公有些发怵,但却不愿伤害护持百姓的将士,因此她想也不想就将碗里的药汤倒在地上。 砒.霜甫一接触到土地,便冒出不少气泡,发出嘶嘶的响声。 卓琏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挣扎不休的桓慎却心如明镜。他没想到卓氏竟心狠手辣到此种地步,为了与于满双宿双飞,用毒.药来谋害自己! 之所以知道此物,是因为桓慎在随官府去押送囚犯时,正好遇上了一桩案件:有个富户家的小妾买了砒.霜,打算谋害主母,若不是汤碗打翻,在地上冒出气泡,谁也不知看似寻常的药汤中竟含着剧毒。 卓琏虽没见过砒.霜,但瞥见桓慎突变的脸色,她暗道不妙,知道自己这一步走错了,不该当着桓慎的面,将药汤倒出来。 此刻她呼吸急促,脚步虚浮走到青年身边,指着地面的那滩水渍,声音颤颤问,「这是怎么回事?这药如此烈性,喝的人哪能承受得住?」 听出女人言语中的心虚,桓慎不由冷笑。 当初大哥离开汴州,这恶妇就已经跟于满眉来眼去,生出私情;待大哥离世的消息传来后,她更是变本加厉,日日与于满在不远处的破庙中私会。桓慎心里虽觉得憋屈,却没有插手,毕竟卓氏刚满十六,比他还小上几岁,要是真在桓家蹉跎一辈子,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哪曾想卓琏非但不守妇道,水性杨花,还将他五花大绑,欲要谋害,这般狠辣的肚肠,简直令人通体生寒! 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桓慎咬牙质问,「卓氏,你跟我大哥是自小定下的婚约,当初也是你心甘情愿嫁到桓家的,没有人逼迫,眼下做出这等杀身害命的恶事,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接受了原身记忆的卓琏知道,桓慎说的确实是实话。 原身生母被赶出了卓家,父亲又娶了后娘,因此原身在卓家的日子过的万分艰难,即使知道桓谨马上就会调到京城,即便成亲也是守活寡,她依旧义无反顾地嫁过来,就是为了彻底断绝与卓家的联系。 v第二章 无论是原身还是现在的卓琏,都没想过谋害桓慎,若非药包被人调换,后来的惨剧根本不会发生,因此她也不会承认。 缓了缓心神,卓琏强自镇定道,「小叔,你误会了。」 「误会?你要是真不知情,方才就不会将药汤倒在地上。」桓谨桓慎虽是亲兄弟,但性情却全然不同,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另一个却疑心甚重,心思缜密。 卓琏低叹一声,明白自己无法凭三言两语就化解桓慎的怀疑,她盯着额间满是汗珠的青年,从旁边的木架拿了一条干燥的软布,转身走回来。 「我给你擦擦吧,你出了不少虚汗,要是被冷风吹着,恐怕会染上风寒。」 桓慎感到一阵恼怒,神情狰狞,像要吃人一般。 他两手虽被绑住,但身体还能动弹,胳膊一扫,就将软布扔在地上,沾了不少泥灰。青年抬起头,那双亮得过分的双眼紧盯着卓琏,黑眸中燃烧着怒火。 女人未曾舒展的细眉皱得更加厉害,将软布捡起来,另外换了一条,抬起青年满布青黑胡茬的下颚,仔细擦拭几下。 桓慎身高将近九尺,又在汴州当了近一年的卫士,力道自是不小,但现今他被麻绳牢牢绑缚住,全然使不出力气,也无法反抗这个女人。 等青年额间的汗渍消失了,卓琏弯下腰,将缠绕在他手腕上的麻绳解开,拿着脏了的软布,放在木盆里搓洗干净,随即走出小屋,把家里剩下的汤药全都翻出来,三两下塞进灶膛里,火舌卷动,烧得一干二净。 坐在板凳上,卓琏心里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民国的她是卓家酒坊的老板,酿造的薏苡酒天下闻名,要不是为了得到薏苡酒的配方,那帮族老也不会趁着城中大乱,带人冲到了酒坊,将她抵在冰冷刺骨的井口威胁。 卓琏不想让这些阴狠无耻的卑鄙小人得到方子,索性拼命挣扎,最后活活摔死在枯井中,阴差阳错来到周朝。 无论如何,现在的她白捡了一条命,既来之则安之,必须好好活下去。 卓琏正出神呢,便听到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转头一看,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站在厨房门口,小脸儿瘦的只有巴掌大,发丝枯黄干燥,面色苍白,就连嘴唇的颜色也十分浅淡。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她,又想起二哥房中传来的叫骂,即使腹中发出擂鼓般的动静,也不敢吭声,像是怕极了那般。 卓琏却是愣住了。 她全然没有想到,十岁那年被匪徒害死的妹妹,竟会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这么小,这么稚嫩,不该为了救下自己而死在步.枪下,她该好好活着才对。 「大嫂。」 桓芸低低唤了一声,不明白卓琏为何会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平日里大嫂的性情风风火火,总觉得她非常碍事,有时候说话慢了,桓芸都会遭到嫌弃。 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她不止没再用嫌厌的目光看着自己,反而眼圈通红,用手捂着嘴,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小姑娘最是心善,就算对卓琏有些害怕,此时依旧走上前,扶着女人的胳膊问,「大嫂,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刚才二哥气着你了?等下午娘从酒坊回来,肯定会好好教训二哥,你别生气。」 桓芸记得清清楚楚,自打大哥过世的消息从京城传回来时,娘一边哭着,一边嘱咐她让着大嫂,说桓家对不住她,害这般年轻的姑娘守了寡,受人指指点点,要是家里人不包容着些,她心里怕是会更加难受。 按照话本中的内容,卓琏这具身体最后会被镇国公剥皮拆骨,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她不想害人,也不想被人所害,便思索着找个合适的机会从桓家搬出去,反正她丈夫已经没了,婆婆性情慈和,根本不会阻拦,只要避免与桓慎那个煞星接触,书中惨剧就不会发生。 但卓琏设想的很好、很完满,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却不料会在桓家碰到早早离世的妹妹。 她跟芸儿自懵懂时就被卓家收养,却不料从奉天回到北平时,遇上了几个持枪的匪徒,卓家人自处奔逃,没有谁能顾得上两个年幼的养女,她拉着芸儿的手,拼尽全力想要逃走,却被拿着步.枪的匪徒追上了。 那人想杀了自己,却被抠中了双眼,他疼得怒骂,便打了一枪,本来死的人该是她,芸儿却挡在了前面…… 久远的记忆不断浮现,卓琏浑身不住颤抖,一把将面前瘦弱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哽咽道,「嫂子没跟小叔置气,只是刚才坐在灶台前面,不小心被炉灰迷了眼睛,芸娘不必担心。」 即使心里掀起了汹涌浪涛,卓琏的情绪仍很快就平复下来,她好歹当了十几年的老板,不像真正年轻的女子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感受到怀里的小姑娘身躯紧绷,卓琏抿了抿唇,缓缓将人放开。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跟芸儿相处,实在没必要急于一时,否则将人吓到了,以后该怎么办? 「咕噜……」 一阵腹鸣声在厨房中响起,桓芸感到无比尴尬,小脸涨得通红,急忙用手捂着肚子,以免再发出叫声。 「大嫂,我记得早上还剩下些包子,现在也能垫一垫。」桓芸说话的声音很小,要是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过去。 「不行。」 卓琏直截了当地拒绝,她记得那些肉包是都做了好几天,为了能多存放一段时日,全都用大油煎过,表皮硬的能硌掉牙,里面的肉馅儿也有股怪味儿,要是吃了这种东西,凭桓芸的小身板绝对会上吐下泻。 小姑娘神情黯然地低下头去,她方才肯定是看错了,嫂子一直将她视为拖油瓶,哪会用疼爱的眼神看着她?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饿,再忍一忍,等娘从酒坊中回来就好了。 卓琏接收了原身的记忆,用着原身的躯壳,除了芯子不同以外,余下的一切都没有生出变化。她走到背阴的仓房,从水缸里拎出了猪肝、猪肚、腰子等物,放在木盆中,直接端到了厨房。 v第三章 看到盆里血糊糊的猪杂,再看看满手鲜血的女人,小姑娘面色略略发青,像是被吓着了。 卓琏没有开口的意思,将肝、肚、肾放在案板上改刀,切成拇指大小的长条。 话本中的桓家是原身的夫族,而卓家则是她的娘家,两户相识许久,都经营着酒坊。 近年来,卓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而桓家在桓父去世后,生意便一落千丈,桓谨桓慎兄弟俩没有一个继承了酿酒的手艺,全都成了官府选拔的卫士,头一年先在汴州本地守着,第二年才会被调派到京城当值。 因此桓家虽是商户,但家中能用的银钱委实不多,桓母处处俭省,没买上好的猪肉,反而挑了些没人要的棒骨与猪杂,也能少花些银钱。 早上还剩了些白粥,卓琏刷了只瓷罐,将白粥舀进去,放在灶台上煮着,动作十分利落,像是做了千百遍一般。 桓芸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嫂子嫁到桓家已经一年多了,自己从来没见过她下厨,没想到厨艺竟比娘还好。 「嫂子,我帮你打下手吧?」 看着卓琏一个人忙活,小姑娘不免有些愧疚,却不料女人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你安心坐着就是,待会猪杂粥就熬好了。」 这猪杂粥是卓琏跟一位潮州的厨子学的,当初她成了酒坊的老板后,每日都要研究酒方,让薏苡酒更上一层楼,北平的馆子极多,她去店里品酒之余,也会尝些美食。 北平到底是曾经的京城,五湖四海的人都有,有些客人爱极了薏苡酒的味道,经常光顾酒坊,慢慢就跟卓琏熟稔起来,她也学到了几手,厨艺算不得精湛,却比普通人强上几分。 猪杂放在冰凉的水缸里,到底沾了些灰尘,卓琏用清水洗净,后又浸泡,拿盐、糖等调料码上好,又从木架上拎了一坛酒下来,撕去红布,瞥见里面浑浊的酒汤,不由皱了皱眉。 即使知道大周朝的酒水以浊酒居多,清酒价高而量少,但看到桓母酿制出来的白酒时,她面色沉郁,倒了些在小碗中,用嫌弃的目光端量着。 「嫂子一直盯着这坛酒看,可是出了问题?」桓芸疑惑的问。 卓琏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怪不得桓家酒坊的生意日渐冷清,就算浊酒的酿制法门很简单,这坛酒的品相也算不得上乘,色泽浑浊,几乎没什么香味可言。 将泡在水中猪杂捞出来,倒了些酒,用姜片反复擦拭揉搓,除去肉类本身的腥气,而后将其放在滚了的白粥里。滚烫的粥水与猪杂甫一接触,就有一股浓香四散开来,由于粥底的米胶格外粘稠,可以牢牢包裹住猪杂,使之保持鲜嫩的口感。 桓芸站在灶台旁边,根本挪不动脚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不断冒泡的猪杂粥,没想到这种下货也能做得如此好吃。 香气越滚越浓,从狭小的厨房中溢出,随风卷动,传到了桓慎的屋里。 就算身体极为疲惫,男人也不敢继续睡下,万一卓氏趁他不备,故技重施,再用麻绳将他绑起来,硬灌下砒.霜…… 那种无力反抗的感觉令桓慎无比焦躁,眼底满布血丝,模样说不出的渗人。 这档口闻到了这股浓香,他的情绪非但没有平复下来,反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算算时间,母亲还没从酒坊归来,在厨房中做饭的人除了卓氏以外,不做他想。这妇人往日最是懒散不过,根本不会下厨,今日这般反常,难道是想在饭食中下毒,将全家人都给害了? 桓慎面色越发阴沉,他翻身下床,快步往厨房走去,待看到手拿汤匙,舀着粥往嘴里送的妹妹,想也不想地厉声呵斥: 「放下!」 小姑娘本就胆小,瞧见二哥面色血红、青筋鼓胀的模样,吓得心肝直颤,急忙将碗碟放在旁边,不住吞咽口水。 瞥见桓芸煞白的脸色、略带惊恐的眼神,卓琏说不出的心疼。她很清楚桓慎的想法,无非就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罢了,毕竟刚才的药汤中被下了砒.霜,就算桓慎心胸再宽广,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走到桌沿边坐下,卓琏端起汤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一口一口将猪杂粥吃了小半碗,这才抬头,注视着近前的青年,没好气道: 「小叔,粥里没毒,你怕什么?」 桓慎被噎了一下,也不知如何辩驳,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桓芸眼巴巴地看着嫂子,两手捂着腹部,委屈得红了眼。 好在卓琏挑选的瓷罐足够大,刚才她怕小姑娘饿坏了胃,遂提前盛出来一碗,这会儿在粥里加了些枸杞叶,又放了白萝卜汁提鲜,香气简直让人垂涎三尺。 对上妹妹控诉的眼神,桓慎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当粥碗摆放在桓芸面前时,她都顾不得烫,草草吹了下,便大张着嘴咽了进去,连吃了好几口才放慢速度。 卓琏的厨艺虽然不错,却不能使桓慎放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他如同正在捕猎的猛兽,腰背紧绷,直直立在桌前,俊美面庞不带半分柔色。 话本中早逝的镇国公近在眼前,卓琏实在无法以平常心面对,只能一语不发地低下头,忙着手上的事情,避过那人锐利逼人的目光。 人在饥饿的时候,就算是不添任何佐料的干粮,也会带着难以言喻的甘甜,更何况猪杂粥本就鲜美,加了枸杞叶,属于菜蔬的清香便会融入到粥底中,口感更丰富,同时也更具层次。此时桓芸吃得头也不抬,从上往下打量,能清楚地将她耳根处泛起的红晕收入眼底。 等一碗粥喝完后,小姑娘这才抬起头,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卓琏,连连赞叹,「嫂子,你的厨艺真好,我以前从没喝过这样有滋味儿的粥。」 卓琏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v第四章 她刚来到陌生的地方,心绪纷乱,根本没有饥饿的感觉,便坐在长条板凳上歇息,兀自出神。 民国时的卓家酒坊挨着一座教堂,有位留洋归国的李小姐时常去教堂中祷告,有时碰上了卓琏,两人就会交谈几句。 李小姐喝过洋墨水,也是有知识,有学问的女子,卓琏非常羡慕她,总会问她有关西洋的玩意,听说她们用的洋火、洋钉、乃至于洋马儿,都是坐船渡海,又经车马才运到北平的。 外面的世界无比广阔,但卓琏却被拘在了酒坊中,每日与美酒佳酿为伴,虽不算寂寞,但心中不免好奇。 等跟李小姐熟稔起来,那位年轻义气的姑娘便将自己写的话本拿给她看,说这东西是在大不列颠读书时写的。那会儿她们并不相识,故事里居然有个与卓琏同名同姓的配角,还真是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的话。 早先李小姐曾主动提过,要将话本中的桓卓氏改个名儿,以免瞧着别扭,不过卓琏却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想给她添麻烦,索性拒绝了。 现在想想,要是当初换了配角的名姓,说不准她就会死在冬日的枯井中,也不可能见到早逝的妹妹。 现下桓慎坐在女人面前,看着她愣愣出神、全无半分愧疚的德行,一时间眼神更为冰冷,似三九四九的寒霜那般。 卓琏根本没察觉到青年的目光,又过了两刻钟功夫,厨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迈步往前走的干瘦妇人,她穿着靛青色的衣裳,干枯黑发用木钗绾住,面庞虽然苍老,却能看出秀气的轮廓,不是桓母还能有谁? 「娘。」 卓琏唤了一声,上前挽着桓母的胳膊,将人带到桌前,轻声开口,「我煮了一锅猪杂粥,您整天都在酒坊中忙活,最是辛苦不过,快吃点暖暖胃,猪腰能健肾补腰,猪肝能益气补虚,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说起来,整个桓家过的最辛苦、肩头担着最多责任的人就是桓母了。 丈夫去世时,桓母还很年轻,就算生下了两子一女,只要好好谋划着,依旧能够改嫁,过上安稳舒坦的日子;但她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反而拼尽全力、极为艰难地将孩子抚养成人,勉力支持着摇摇欲坠的酒坊。 卓琏对桓母既是敬佩又是尊重,态度堪称亲热,与先前冷待桓慎的模样全然不同。她先将热气腾腾的粥水推到中年妇人面前,明亮的杏眸弯起,又从木柜中重新取了瓷勺,简直殷勤极了。 看着卓琏忙里忙外,桓母不由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笑眯眯将粥碗接过,尝了尝,随即不住口地夸赞着。 她没想到自己仅出门半日,儿媳便换了一副性子,不止笑容娇甜、语气柔和,还主动下厨,既孝顺又懂事,看起来可不比隔壁林家的琼娘差! 听着桓母温和的话语,卓琏唇角微扬,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 桓家母女俩心地善良,谁要是对她们好,她们也必定会以真心相待,跟这样性子纯粹的人接触,卓琏倒也不必提心吊胆。 但她略一抬眼,就能瞥见对面神情冷然的男子,不由暗暗咬牙。 也不知老天爷究竟是怜惜她还是折磨她,重活一回本是常人求也求不到的好事,偏偏桓家出了桓慎这个异类,与老实本分四字全无丝毫瓜葛,就算立下不少战功,依旧无法抹去他睚眦必报的性情,否则也不会用那般狠辣的手段杀死原身。 见次子坐在原处,动也不动,桓母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问,「慎儿为何不吃?这猪杂粥比福叔熬得都好,米都快融化了,猪杂的口感却尤为鲜嫩……」 福叔是桓家的厨子,手艺精湛极了,听说祖上曾经出过御厨,在当地名气颇大。不过因为酒坊只有桓母一人,要制曲、投料、发酵、取酒、加热,白天福叔就去酒坊中干活,夜里还得回家照顾年迈的父母,实在是忙不过来,已经有好几年都没下厨了。 桓慎不想让母亲担忧,面容平静摇了摇头,「早先蒸出来的包子再不吃就坏了,你们喝粥,我吃那个就成。」 桓芸咬了一口粉粉的猪肝,不明白二哥为什么跟大嫂闹别扭,分明都是一家人,怎么还生出隔夜仇了?再过不久,二哥也会像大哥一样,被调派到京城当值,要是误会没解开,岂不是要持续一两年? 小姑娘性子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儿,卓琏略瞥了一眼,便能猜出她的想法,却没有多言。 吃完饭后,她跟桓母一起收拾碗筷,想起那坛已经开封了的浊酒,不由拧了拧眉。 曾经的桓家好歹也是汴州数一数二的酒坊,酿造出的清酒品质极佳,声名远播,有不少人会不远千里赶到汴州,就是为了一口酒。 但今时不同往日,桓父的死带走了桓家酿造清酒的秘方,桓母没有天赋,别人又不可能将家传的技艺告诉她,如此一来,酒坊中就只能做最粗劣的浊酒,又称「浊醪」,色泽浑白,表面上还飘着细碎的米滓,诗人常说的「酒面浮轻蚁」,指的就是这些杂质。 要不是桓母将价格一降再降,十分低廉,恐怕根本不会有人光顾。 「娘,我白天呆在家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去酒坊中帮忙,我会酿酒,也能帮您分担分担。」 桓母倒是没有怀疑卓琏的话,毕竟卓家是酿酒大户,现如今在汴州城里风光极了,有家学渊源在,她懂一些也不稀奇。 不过她还是摇头拒绝,「酒坊的活又苦又累,你一个小姑娘去做什么?好好在家照顾芸娘便是。」 卓琏虽怕苦怕累,但她更喜欢酿酒,也希望能改变桓家窘迫的处境。毕竟桓芸也是她的妹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整个桓家好了,她才能好。 将碗筷放在木盆里,拿碱水泡着,卓琏继续劝说,「家里除了做饭以外,根本没什么活计,倒是酒坊中忙碌的很,娘不让我去,是不是嫌弃我笨手笨脚?」 桓母哪会嫌弃? 见女人态度坚决,她面露犹豫,低低叹了口气,「想去就去吧,反正你也知道酒坊的位置,明早你自行过去便是。」 桓母天不亮就起来了,总不能早早就将人叫醒,这才叮嘱一声,把厨房的东西归拢好后,便催促儿媳去歇息。 v第五章 回到房中,卓琏洗漱过后,没有丝毫困意,她推开窗扇,皎洁月色洒在地上,犹如白练,又似轻烟,让她心里涌起了阵阵感慨。 卓琏的爹娘死在战乱中,跟妹妹一起被卓家收养,后来又嫁给卓家少爷冲喜,研习酿酒,打理酒坊,等她摔死在枯井中时,在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 话本中的桓卓氏死前,曾说过一句话:如有来生,她再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势必会好好对待血亲,不再害人害己…… 现在自己成了她,也该担起原身肩头的责任。 本以为会辗转难眠一整夜,没想到躺在硬到硌人的木板床上,卓琏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她是被鸡啼声吵醒的,推门走到厨房,发现灶台上放着蒸锅,干粮已经热好了,但桓母却不在家里,显然早就去了酒坊。 卓琏倒了一碗热水,就着干粮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的厨艺算不上多好,桓母却比她还差些,蒸干粮时加多了碱,味道苦而干涩。 填饱肚子后,卓琏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往桓家酒坊的方向走,岂料刚经过小巷时,前头便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这人五官姑且能称得上英俊,但生的油头粉面,穿着锦缎裁制而成的衣裳,就差没在额头上写出「纨绔子弟」四个大字了。 甫一看到于满,卓琏心里便涌起了一股邪火儿。 说起来,自己之所以会落到如此艰难的处境,这人也出了不少力,要不是他威胁伙计将药包调换了,桓慎也不会发现砒.霜,更不会将她视为敌人,时时刻刻提防着。 于满原本准备去桓家找卓琏,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上。 看到逐渐接近的女人,他眼前一亮,发现短短一日不见,卓氏像换了个人似的,脸还是那张脸,萦绕在周身的轻浮与贪婪消散不少,双目明亮有神,也不再主动投怀送抱,难道是打算欲迎还拒? 卓琏肚子里满是火气,劈头盖脸地质问,「姓于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竟在药包里放了砒.霜,若桓慎真出了事,我的命哪还能保住?」 于满骇了一跳,急忙偏头四处打量着,生怕有人听到这话,将他告到官府。 「琏娘,你小点声,要是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卓琏嘴边噙着一丝冷笑,「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做的时候为何不想想后果?」 「我没想害你,一切全都安排好了。」 于满虽没打算将卓琏娶过门,却也不会将人送到大狱中,这会儿好言好语地解释,「你不是说过,桓家老二处处看你不顺眼,又总是冷语相向,我便琢磨着给你出口气,于家认识衙门的师爷、仵作,就算桓慎因为砒.霜暴毙,他们也会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连累你的……」 卓琏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卑鄙无耻的人,当即就被气得浑身发抖。 「于满,就算桓慎有千般不好,也是我自小相处到大的家人,你想要谋夺他的性命,居然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与刽子手有何区别?」 于满不由一愣,他张了张嘴,嗫嚅道,「不是你狠狠咒骂,想让他去死的吗?」 「我那是气话,一家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怎么可能没有摩擦?牙齿跟舌头还会打架呢,你简直不可理喻!日后休要再来找我!」她怒极反笑。 说罢,卓琏扫也不扫满脸惊色的青年,快步往酒坊的方向走去。而于满生在富贵乡,从小被人捧着,哪受过这等委屈?被一个水性杨花的妇人指着鼻子斥骂,他自觉丢脸至极,也不再追赶卓琏,甩袖而去。 卓琏冷着脸往前走,暗地里却长舒了一口气。于满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此机会与这人划清界限,也能摆脱一个大麻烦,免得日后生出岔子。 她刚走到桓家酒坊门口,便被一个中年妇人叫住了。 「琏娘,你先等等,林婶有话跟你说。」 卓琏搜寻了原身的记忆,也想起了这妇人的身份。桓家败落以后,就搬到了西街的砖瓦房中,邻居是户姓林的人家,夫妻俩只得了一个女儿,名叫林琼娘,听说她既孝顺又贤惠,性情温和,简直能把原身比进尘埃中。 「林婶,您来酒坊有事吗?」 话本中桓慎只是一个颇为出彩的配角,李小姐对桓家描述的并不算多,只大致说明了桓家人的下场,期间究竟有何事发生,卓琏却是不太清楚的。 林婶一把拉住了卓琏的手,连着拍了两下,显出几分亲昵来,道,「你婆婆整天为这间酒坊劳心费神,几乎搭进了大半辈子,如今桓慎成了卫士,日后说亲也不难,何必这般辛苦,享享清福不好吗?」 卓琏瞥见自己被拍红了的皮肉,略略皱起眉头,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 「依林婶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娘再在酒坊中干活了?」 林婶眸光闪了闪,耐着性子将缘由说清楚,「有人想要将你家的酒坊买下来,这破破烂烂的店面,每年根本赚不了多少银子,还不如直接卖出去,也能让你婆婆歇一歇,更何况人家给的银钱不少,足足二百两,要是省吃俭用的话,能花好几年……」 林婶说得口干舌燥,但卓琏却没有半分动摇,她还指望着将酒坊发扬光大,借此改变桓家困顿的窘境,又怎会同意此事? 抿了抿唇,她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娘好,只是桓家除了酒坊以外,也没有别的营生,光指望小叔,日子肯定是过不下去的。最近我会到酒坊中,帮娘打打下手,绝不让她太过劳累,还请林婶放心。」 定定地盯着卓琏,林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来,以往卓氏最是贪财好利,对破败不堪、经营不善的酒坊也万分嫌弃,听见能卖二百两银,依着她的性子,绝对会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琏娘,你再好生考虑考虑,咱们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林婶也不会害你们,要是不满意这个价钱,跟买主商量便是。」 因怕卓琏再次拒绝,林婶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逃也似的离开了。 v第六章 最开始卓琏仅是有些怀疑,现在她已经确定了,林婶之所以出现在桓家酒坊,绝对是有人指使,但究竟是何人指使,为何这么做,她却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一路思索着走上台阶,甫一迈过门槛,便有浓郁的酒气顺着风拂到面前,让卓琏嘴唇紧抿,杏眼中显露出几分嫌弃。 大周朝浊酒居多,酿制这样的浊醪,用的酒曲很少,投料粗糙,发酵期短,种种原因导致了浊醪色泽浑浊,酒味偏甜,酒度也低。普通百姓常常饮用米酒,倒也不会嫌弃,但稍微有些身份的人,都不满足于此种酒水,改为追捧更加澄澈透明,整体偏绿的清酒,还取了许多雅致的名字,譬如竹叶青之类的。 卓琏走到近前,就见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站在灶台边上炒麦子,这人的厨艺应是不错,不断翻动着锅铲,使麦子熟而不焦,色泽越发浓黄,还迫出阵阵麦香气。 男子正是福叔,此刻他正在制曲,万万不能打扰,否则麦子焦糊也会影响酒曲的品质。 卓琏好歹也酿过近二十年的酒,只消一眼,就看出了桓家酒坊的问题——制曲的方式太简单,只能做出下等的曲料,配方也并不讲究,这样能酿出清酒才怪。 桓母见儿媳来了,急忙将人拉到跟前,压低声音说,「别去打搅你福叔,先过来帮娘一把。」 想起刚才遇上的妇人,卓琏忍不住问,「娘,林婶说有人想要买下酒坊,还愿意拿出二百两纹银,可是真的?」 桓母神情不太自然,她微微颔首,「的确如此。」 整件事里都透着古怪,卓琏必须问问清楚,否则要是桓母将酒坊给卖了,日后再想酿酒怕是难上加难。 拉着桓母坐在木椅上,她神情严肃,略显丰腴的身子紧紧绷着,继续问,「您别瞒我,买主到底是谁?」 「卓家。」桓母咬了咬牙,终于说了实话。 卓琏脸色瞬间变了,若桓慎只能说是话本中一个下场凄惨的配角,卓家则完全相反,他们的运道极佳,因为是女主角的远房亲戚,再加上酿酒的本事不错,最终被封为皇商,风光无限,令人艳羡不已。 与之相反,桓家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就连贵为镇国公的桓慎也不能幸免,吐血身亡后,尸身被喂了野狗,连全尸都没留下。 提前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卓琏怎会同意将酒坊转让出去? 「娘,咱们的店不能卖,小叔虽是卫士,但过段时日就要去京城了,吃穿用度样样都不是小数目,二百两纹银看似不少,在京城那等繁华地却听不见响声,务必得长长久久赚得银子,日子才能越过越好。」卓琏探出舌尖,舔舔干涩的唇瓣,内心无比紧张,她生怕桓母一个激动,就应下此事。 桓母不住叹息,「你再容我想想。」 林婶从酒坊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到西街,反倒去了汴州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进到了一间酒楼中。这家酒楼同样是卓家的产业,其中售卖着各色各样的美酒,还有不少佐酒的佳肴,吸引了不少客人。 这已经不是林婶头一回来了,但她仍觉得别扭,站在大堂中央,双眼四处打量着。 没过片刻,就有伙计走上前,将人带到了雅间中,催促道,「小姐就在里面,你快进去吧。」 林婶愣愣点头,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绿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左右,此刻她用手拄着下颚,目光落在楼下熙攘着街道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姣好秀美的侧脸,轮廓精致,虽没有涂脂抹粉,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雅气质。 听到动静,女子略微偏头,一双明亮的桃花眼觑着中年妇人,漫不经心的问,「事情可办好了?」 林婶为难地道,「卓琏没答应。」 卓玉锦面露诧异,她自诩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很是了解,知道此女眼皮子浅,为了银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现在不过是一间破旧不堪的酒坊,二百两已经不少了,卓琏为何会拒绝? 「她怎么说的?」 「当时妾身讲得清清楚楚,但卓琏却咬死了不答应,您不如再添上一点,到时候她肯定动心。」林婶信誓旦旦地保证。 轻抚着光滑的窗框,卓玉锦略叠着眉,并没有开口,她之所以想得到桓家酒坊,是因为那里的后院中有一口水井。 桓卓两家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曾经关系极其亲近,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因此卓玉锦的祖父知道桓家后院中有两口水井,一口普普通通,只用来掩人耳目,并无任何出彩的地方;另外一口却常年用厚重的青石板覆盖,除了造曲酿酒以外,不允许随意打开。 这口压在青石板下的井里藏着泉眼,水质清冽,味道极其甘美,无论是煮茶还是酿酒,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不比那些闻名天下的名泉差。 卓玉锦一直记得,在她四岁那年,有一回祖父吃醉了酒,拉着她的手不住嘀咕,说要是卓家也有无名泉的话,他酿造出来的酒肯定会比桓家强。当时祖父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听过也就忘了,但卓玉锦却对这口无名泉印象深刻,这么多年来,她做梦都想将桓家酒坊夺到手,酿出令人赞叹的美酒。 可惜先前桓父在世时,桓家在汴州的名气不小,她怕生出纰漏,也没有动手,只是静静等待。好在老天爷终究没有辜负她,桓家两兄弟没有一个擅长酿酒,桓父怒其不争,还没来得及将无名泉的殊异之处说出口,便撒手人寰了。 桓母不懂酿酒之法,使得酒坊不断败落下去。 林婶看着卓玉锦,发现这位备受宠爱的小姐正怔愣着,她也不敢开口,便贴着墙根站着,心里暗暗嘀咕:桓家酒坊都破成那副德行了,竟然要花二百两银子买下来,还真是有钱没地方花。 卓玉锦回过神来,摆手冲着中年妇人吩咐,「你再去劝卓琏一次,将价钱提到三百两。」 三百两?! 林婶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满是震惊,哆嗦问,「是不是太多了?」 卓玉锦缓缓摇头,她瞥了丫鬟一眼,后者便将不断嘟哝着的林婶带出去,雅间顿时安静下来。 v第七章 卓琏并不清楚酒楼中发生的事,此刻她跟桓母面面相觑,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您之所以想将酒坊卖出去,是因为咱们店里的生意不好,若生意有了起色,这个念头也该打消了吧?」 桓母神情低落地叹息,「经营酒坊哪有那么容易?最根本的问题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没用,算了,不提这个了,跟娘把苍耳、辣蓼洗干净,待会榨出汁水备用。」 「娘,我以前去过卓家的酒坊,好像不是这么弄的。」卓琏面露难色道。 「不是这么制曲,那该怎么做?」桓母霎时间慌了神,丈夫去世前,她从来没有插手过酿酒的事宜,以至于完全不了解桓家的方子,这样制曲的法门还是她慢慢摸索出来的,难道有何纰漏不成? 卓琏拍着桓母的手安抚,道,「我记得酒坊的老师傅曾说过,想酿出质地澄澈的米酒,需要上好的白面做主料,不能带麦麸;药材也不是苍耳和辣蓼,而是川芎、白附子、白术、瓜蒂。」 「白面……」 桓母不由咋舌,一石麦子足有三百斤,却只能磨取六十斤的上等白面,更何况那些药材也不便宜,若真做这种酒曲,耗费未免太大了些。 此刻福叔已经将麦子炒好,倒进了柳筐中,捏着袖口擦了擦汗,抬眼看到站在屋里的卓琏,眉头不由一拧,神情也阴沉不少。 「琏娘怎么来了?酒坊里又闷又热,你闻不惯这股味儿,就先回吧。」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卓琏看的清清楚楚,这福叔对她,抑或说是对原身很厌恶,要不是看在桓母的面子上,恐怕会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琏娘说咱们制曲的方法有问题,跟卓家酒坊的不一样。福叔,你说米酒酿的不好,是不是也跟酒曲有关系?」桓母急得脸色煞白,眼神落在炒好的麦子上,要是真得用白面的话,这些粮食不就浪费了? 福叔沉声质问,「琏娘对酿酒最是厌烦,居然还能知道酒曲的配方?」 他对卓琏根本没什么好印象,新媳妇进门不求让她勤勤恳恳,侍奉公婆,但总不能等着长辈去伺候吧?想起桓母发着高烧还要给卓琏做饭,福叔就憋了一肚子火。 「琏娘,你好好在家呆着便是,酒坊的事情无需你插手,回去吧。」他摆手催促。 福叔名义上虽是桓家请来的家仆,但这么多年以来,要不是他一直出手相助,酒坊根本撑不下去。因此,面对他的冷待,卓琏几乎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我知道您气我先前懒惰,人总要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让我在酒坊里试试吧。要是我做的酒曲不如您,再将我赶出去也不迟,否则我明日还会过来,天天在二位眼前乱晃,恐怕会耽搁酿酒。」卓琏挺直腰杆道。 福叔没想到卓氏不仅偷奸耍滑,还如此厚颜无耻,他刚想把人撵出去,便听桓母轻声劝说,「你给琏娘一次机会,卓家酒坊的清酒在整个汴州都颇有名气,她说不定也会些。」 桓母心善,不愿让儿媳难堪,这才开口说情。 福叔叹了口气,狠狠在桌面上拍了一下,「今日制曲的步骤就由你安排,若出了差错,立马离开酒坊!」 卓琏神情郑重地颔首,她走到柳筐旁边,用手探了探已经炒熟的麦子,再次感慨于福叔的好厨艺。 厨师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于火候的把握,就算她酿了这么多年的酒,炒出来的麦子也不会比福叔更好。当然了,民国时期还有不少造曲的方法,倒也不拘于炒制,卓琏不熟悉也在情理之中。 桓母炮制酒曲,需要用三份麦子,一份蒸、一份炒、一份生,将这些粮食全部碾碎混合在一起,虽比不得上等白面,但只要换上合适的药材,酒曲的功效也差不了太多。 想起原身捂在箱笼中的嫁妆,卓琏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道,「福叔,您还是按照原来的法门,将麦子碾碎,我去药铺一趟,待会回来。」 听到这话,桓母用围裙擦了擦手,温声道,「先等等,我去给你拿点银子,城里的药材可不便宜。」 正当桓母去隔壁取钱时,卓琏冲着福叔说了几句,然后便忙不迭地离开了,等中年妇人拿着荷包回来,房中只剩下福叔一个。 「琏娘呢?」 「她说自己手头宽敞,用不上你的钱。」 说这话时,福叔面色复杂,他将柳筐抱在怀里,快步往院中走。桓母亦步亦趋,两手帮忙抬着,把麦子往石碾里倒,慢慢推动石磨。 桓母脸色不太好看,嘴里不住叨念着,「琏娘也是个苦的,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进门时根本没得多少嫁妆,要是都买了药材,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若夫人实在不放心的话,等酒曲炮制好了,再贴补琏娘便是。」 福叔年届四十,身板依旧健壮结实,即使没有桓母帮忙,他也能将这些粮食磨得粉碎。 这档口卓琏飞快地往桓家跑,制曲对于酿酒来说,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完全耽搁不得,因此她必须尽快将药材买回来,该磨粉的磨粉,该捣碎的捣碎,分门别类,不能有半点差错。 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卓琏也清楚嫁妆放在了何处。原身的脾气虽说有些泼辣,却认清了桓家人的性情,知道这一家子都正直的很,绝不会贪墨新妇的东西。从成亲那天起,她的私房钱就放在屋里,从没有人动过。 诚如桓母所言,卓琏的确命苦。 明明她也是卓家的小姐,却没有丝毫地位可言,与卓玉锦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毕竟卓父新娶的继室可是樊家人,出身不低,又生了一双儿女,早已在卓家站稳了脚跟儿,原本没娘的不受重视也在情理之中。 箱笼中放了一百两纹银,卓琏摸出了枚银锭子揣在袖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往外走,却不想撞在了一堵人墙上。 酸麻痛意瞬间席卷过来,她伸手揉了揉略微泛红的鼻尖,看着近在咫尺的桓慎,她眼里带着几分惊异,连吸了几口气才将泪意压住,急道,「小叔,你找我可有事?酒坊中忙着造曲,我得去买药材。」 v第八章 侧身挡住卓琏的去路,桓慎面色沉郁,黑眸中仿佛淬着冰,质问道,「你想方设法去到酒坊,到底怀着什么目的?你不止想害我,是不是还打算对母亲出手?」 卓琏知道话本中的镇国公疑心甚重,由于砒.霜的缘故,他对自己提防到了骨子里,这种戒备轻易不会消散。 为了防止这人对自己下手,她只能呆在桓母身边,以此保障安全。 理了理思绪,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早先我就说了,那碗药是被药铺的伙计调换了,于满想害你,而不是我,要是我真起了杀心,为何不趁着你无力反抗时,将毒.药硬灌下去?」 桓慎显然也想到了此点,他凤眸略略闪烁,已经将事情经过猜出了七八分。 「你早就知道碗里有砒.霜,之所以会当着我的面倒在地上,是因为临时改变了主意......」 对上男人审视的目光,卓琏不禁慌乱起来,连连后退,双腿挨着屋里的木椅,一个不察坐在了上头,而桓慎却没有放人的意思,两手撑着椅背,与她挨得极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红口白牙定下我的罪过,半点证据也没有,我心不服。」 卓琏仰起头来,与青年对视,那双形状姣好的杏眸中充斥着怒火,变得更为明亮,与往日的浑浊贪婪完全不同。 桓慎暗暗冷笑,他没想到女人的演技竟好到了这种程度,先前瞧见砒.霜时还满脸心虚,到了现在,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起谎来,怪不得大哥被她骗了整整一年,临死都看不清卓氏的真面目! 感受到桓慎周身涌动的寒意,卓琏打了个冷颤,想要离开,但却被青年严严实实地挡住,除非将人推开,否则她根本走不脱。 「你让开!」 桓慎没有吭声,却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仍弯着腰,一动不动,手掌中多了一把匕首,刀鞘破旧泛黄,藏在其内的刀刃反射着森白寒光,锋锐的刀尖隔着衣裳对准了心脏的位置,只要桓慎狠一狠心,她绝对会死在这里。 意识到了这点,卓琏害怕到了极致,她惊喘几声,面色瞬间惨白。 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卓琏也知道桓慎并不打算杀她,否则以这人的本事,她早就死透了,哪还能说这么多废话?用力抠了下掌心,尖锐刺痛使她心绪平复不少,低声道,「娘还在酒坊等我,她找不到人,肯定会回家的。」 闻言,桓慎略微皱眉,将匕首收回去,声音冰冷地威胁:「不管你是否改嫁,要是再敢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后果你承担不起。」 敷衍地点了点头,卓琏实在不敢再跟青年单独相处下去,在这人站定后,她二话不说,快步往门外走。 桓芸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小跑着冲了出来,却只看到桓慎一人站在跟前,她心中升出几分疑惑,问,「二哥,我方才好像听到大嫂的声音了,怎么不见人?」 「她去酒坊中帮娘干活了。」青年语气平静地回答。 日前去城镇中执行任务,回到汴州后,上官给了恩典,让这些卫士休息三日,因而桓慎这几天才能一直呆在家中,无需去城中巡视。 脑海中浮现出女人的面庞,他面色愈发阴郁,手指摩挲着匕首边缘,也没再多言,兀自转身离开。 就算离开了桓家,刀尖抵在胸口的感觉好像还停留在身上,卓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不过造曲要紧,她也没有继续浪费时间,强自压下惊惧,就近找了家药铺,买了川芎、白附子、白术、瓜蒂等药材。 刚才在酒坊中,其实卓琏撒了谎。原身对酿酒不感兴趣,也从未踏足过卓家酒坊半步,那里究竟如何造曲、有何窍门,她一概不知,但她在民国研习二十多年,手艺委实不低,倒也不会生出岔子。 加了四种药材的酒曲有个很美的名字——香泉。 用香泉曲酿的酒水如同流淌在山林间、发出叮咚响声的清泉那样甘美,饮过后唇齿留香,令人欲罢不能,想想美酒的滋味,女人双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 卓琏回到酒坊时,福叔与桓母还在磨麦子,她也没上前搅扰,反而找了个不大的碾子,将草药研成粉末,再用马尾箩筛过一回,使药粉的质地更加细腻。 干体力活儿实在辛苦,此刻福叔面色涨红,面颊上满是汗水,等到柳筐里的麦子全部弄完,他身上穿着的褐衣已经被浸透了。 桓母返回屋里,拿了两条浸湿的软布,扔给福叔一条,让他擦汗。 看到卓琏熟稔的动作,福叔心头对她的轻视少了些许,却依旧不相信卓氏能够造出好曲。 世间酿酒之人千千万,但上等美酒才有多少?若卓琏只去酒坊看了一眼便能将酿酒的步骤全部烂熟于心,先前也不会被娘家人逼的走投无路,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过来。 「面粉与草药全都准备好了,你打算怎么做?」福叔语气严肃,不带一丝温和。 卓琏不以为意,她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想将桓家酒坊做大做强,好好照顾桓芸母女,不让她们像话本中记载的那般,受尽痛苦,满怀不甘地离开这个世界。 「福叔跟娘拢共碾碎了一百斤麦子,想要制成香泉曲,必须配上七两川穹、半两白附子、三两半白术、半钱瓜蒂,然后将草药粉末分成三份,与白面和匀,每份加入八升井花水。」 说话时,卓琏已经将草药分好了,这样的举动她做过无数次,用轻车熟路四字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 见状,福叔更加诧异,他没想到卓氏竟如此本事,难道她真遗传了卓家人的酿酒天赋不成? 卓琏与桓母一起,将面粉分别倒在木盆,而后又挨着加了草药。 「娘,咱们酒坊里可有井花水?」 v第九章 桓母面露尴尬,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忍不住问了一句,「何为井花水?」 「井花水就是清晨初汲的井水,用来造曲再合适不过,要是没有的话,制出的香泉曲怕是要稍逊一筹。」卓琏虽脾性温和,但在酿酒上面却最是挑剔,此时她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嘴唇也抿成一条线。 「天刚亮的时候我打了井水,应该就是你说的井花水吧?」 桓母一向勤快,每日披星戴月来到酒坊,不止会将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会将缸里的水重新换过一遍,免得积了灰尘,没想到现在竟派上用场了。 卓琏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拿胰子将手洗净,用瓢将水盛出来,挨着倒进盆里。 福叔盯着卓氏的动作,发现她每次舀的水量大致相同,这份眼力比普通人强出数倍,就连桓父活着的时候,准头都无法胜过她。 意识到这一点,中年男子面颊涨红,心头涌起了浓郁的震惊。 卓琏并没有注意到福叔的异样,她蹲在地上,用铲子将药面搅拌均匀。此物必须干湿得当,握得聚扑得散,水多会制成溏心曲,水少则无法成型。这回酒坊中磨碎的麦子实在太多了,等三人彻底将药面混合,再用粗筛筛过,已经接近晌午。 福叔力气大些,将药面按实,盖上白布与棉被,静置三四个时辰才能放入曲模中,此刻倒是不必心急。 「你们先歇一歇,我去做饭。」福叔闷声开口。 卓琏本想过去帮忙,却被桓母拉住了,她道,「琏娘别走,那些药面都是你调和出来的,最是辛苦不过,快歇歇吧。」 对上妇人关切的眸光,她心头浮起热意,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秀美面庞泛着酡红,看上去竟多了一丝艳丽,比起盛放在枝头的蔷薇还要娇美。 桓母怔愣片刻,只觉得儿媳越长越标致了。 福叔做了葱油面,就算用料普通,工序简单,依旧喷香可口。卓琏累了一上午,这会儿吃得略快,等到了七分饱时才撂下筷子,毕竟再过几个时辰还得忙活,若吃撑了也不太方便。 发曲饼的屋子是桓父修建的,铺了木板、麦余子、竹帘隔绝地气,打扫干净后,也没有任何问题。 三人忙到天黑才结束,看到儿媳这般懂事,桓母虽然疲惫,眼底却带着笑意,道,「早上出门前,我就把棒骨炖上了,回去还能趁热喝汤。」 一听「回去」二字,卓琏身子不由僵硬起来,完全不想面对桓慎。眯眼打量着酒坊,她试探着问,「咱们店里应该放了不少酒,为何不在这儿守夜?」 「浊酒价贱,根本不值钱,没有贼会来偷的,守什么夜?还不够折腾人的。」 卓琏抿了抿唇,沉默地往前走,甫一迈进桓家大门,看到正在院子里练枪法的青年,她脚步微顿,神情也不太自然。 低着头进到厨房,她洗了手,将色泽浓白的汤水盛到碗里,又拌了个胡瓜,菜肴虽不算丰盛,却也有荤有素。 桓芸看到大嫂,面上露出羞怯的笑容,主动帮忙干活,当真勤快的紧。 等饭菜都端到桌上后,桓慎面色如常走了过来,仿佛用匕首威胁她的事情从未发生。卓琏握紧了筷子,指甲泛起青白色,好半天都没动上一下。 见状,桓母不由问道,「琏娘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还没等卓琏答话,桓慎那厢便笑开了,他五官本就生的极其俊美,笑起来声音如美酒般醇厚,「都是我不好,先前惹怒了大嫂,还请大嫂消消气。」 「小叔说笑了,我哪能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动怒?」她扯了扯嘴角,语气敷衍。 甭看桓慎好声好气的道歉,但他眼底却带着威胁,若自己胆敢跟桓母告状,这疯子指不定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娘,我想了一想,酒坊得留个人夜里看店,要不我搬过去住吧?」抬眼看着桓母,女人言语中透着一丝期冀,虽不明显,却被桓慎察觉到了。 撂下筷子,卓母面露疑惑道,「曲饼每日察看两回也就够了,哪用得着搬过去?」 桓慎还有一个月才会调入京城,在这段时间内,卓琏恨不得能彻底避开他,免得再被此人抵在屋里用匕首威胁,去照看曲饼不过是借口罢了,这一点她懂,桓慎亦是心知肚明。 「娘,今天的香泉曲是按照我说的步骤做出来的,万一出了毛病,福叔肯定不会再留我在酒坊了,我又不比卓玉锦差,凭什么她能酿出美酒,而我不行?」原身本就是掐尖好胜的性子,对同父异母的妹妹又一向不满,自己这么说,桓母反倒更能接受。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跟卓玉锦一争高下?你要是真想住在酒坊,也得等明天,将屋里收拾干净才行,只是你一个人住在店里,我实在不放心。」 沉默半晌的桓慎突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主动提议,「不如儿子与大嫂一同搬到店里,我虽不懂酿酒,但身手还过得去,也不怕歹人作祟。」 一边说着,那双锐利凤眸一边盯紧卓琏,她心里清楚极了,桓慎所说的歹人并不是街面上的地痞流氓,而是自己……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以往卓琏没尝过,现在却感受地一清二楚。到了今日,大周的镇国公对她来说,再也不是仅存在于话本中的角色,而是真真切切活在身边的人,他疑心甚重,有仇必报,手段狠绝,若不加紧消除戒备,怕是很难摆脱原身的命运。 「这倒是个办法。」桓母煞有其事的点头。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看店是卓琏先提出来的,若她现在改口,岂不更是做贼心虚?正所谓疑人偷斧,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怀疑的种子埋在心间,这种情绪依旧会不断增长。 卓琏缄默不语,低头吃着饭里的饭菜,面色平静,要不是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迸起青筋,桓慎还以为她毫不在乎。 v第十章 翌日,天不亮卓琏就起身了,跟桓母一起往酒坊走,一路上她都在劝说桓母,生怕她改变主意,将酒坊卖给卓家。 因造曲太忙、太辛苦,昨天店里并没有卖酒,门窗皆关得严严实实。桓母一进屋,便先将板窗卸下来,又把酒坛子搬到堂中,卓琏跟在她身边打下手,这些活她早就做惯了,倒也不觉得累。 住在酒坊附近的百姓不少,有的人贪便宜,有的人图方便,才会来到这里买酒,虽然浊醪的质地浑浊,上层飘浮的米粒也不少,但好歹也能入口。 卓琏站在柜台后收钱,她相貌生的标致,说话细声细气的,极有耐心,与先前那副懒散的德行全然不同。有街坊邻里上门,看到卓氏转了性,一个两个都惊诧极了。 「桓家的儿媳这是头一回来酒坊吧?进门整整一年,等男人死了才想着干活,真是不孝!」 「我还以为她准备嫁到于家,当药铺的少奶奶呢,整天在破庙里跟外男私会,说不定早就将身子给了别人,娶了这样的媳妇,桓谨在阴曹地府都不会瞑目。」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卓琏上辈子就听过不少。 那时她的骨血至亲全都死在战乱中,等丈夫没了后,不止有人说她水性杨花,还将她视为命硬的天煞孤星,若非如此,也不会将亲人接二连三地克死。 在她最绝望时,还是酒坊的老师傅开解她,说人这一生如同酿酒,原本是完整的粮食,必须得脱去麦麸,碾成齑粉,再经发酵,最终才会变成甘美醇厚的酒液,眼前的风霜刀剑看似凌厉,与美酒窖藏的时间相比,只是短短一瞬。 两个嘴碎的妇人一边嘀咕着,一边将目光投注在卓琏身上,见女子神情平静地抬起头,她们不免有些尴尬,呐呐闭嘴。 正好桓母从后院走出来,看到两人面色涨红,一时间疑惑非常,但她也不是多话的人,并没有主动发问。 按理来说,晨间打酒的客人最多,但桓家酒坊的生意委实差劲的很,卓琏数了一数,拢共都没有十人上门,她无奈叹息,只能寄希望于仓房中的香泉曲,要是有了美酒佳酿,也许情况能好转一二。 正待卓琏思索时,便见林婶快步走进来,圆脸上堆满笑容,先跟婆媳俩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开门见山道:「桓嫂子,琏娘,买主知晓你们日子过得不容易,又加价了,准备拿三百两纹银买下这座酒坊,在汴州城里打听打听,哪有这么厚道的人家?」 「我在卓家整整生活了十五年,倒也没觉得有何厚道之处,商人逐利,从不肯做亏本买卖,卓家肯出三百两纹银,说明酒坊的价值远不止这些,没想到林婶竟将商户当成心怀慈悲的善人了。」 面对卓琏的挤兑,林婶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面皮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卓玉锦答应给的赏钱,只能站在原地生闷气。 桓母此刻也回过味儿来了,往日桓卓两家交好,关系甚是亲密,但后来桓父离世,卓孝同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就连两家的婚事,也是他派了管家一手打点的。 连自己生女都不顾的人,又哪能算得上什么好人? 桓母性情温和,从不轻易发火,但现在她却冷了脸色,不客气道,「林婶,店里有事要忙,你在这儿也不太方便,先回去吧。」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一下,林婶一张圆脸忽青忽红,似颜料泼洒在上头,她本就好面子,当下忍不住啐了一声,「说的好像酒坊里有客人一样,半天都卖不出去一斛酒,要我的话,早就把酒坊关了,免得丢了桓家的脸!」 卓琏紧抿着唇,掀开帘子往后院走。 见她这副模样,林婶的气焰越发嚣张,早就忘了卓玉锦的吩咐,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吐:「你还将卓氏当成宝供着,熟不知你那好儿媳早就在外偷男人了,等将来肚子大起来,还可以说是桓谨的遗腹子、啊!」 突然被水泼了一身,林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卓琏手里端着空盆,冷声道,「你那张嘴不干不净的,必须得用水洗洗。」 清早福叔在后院泡酸菜,收拾好了与棒骨炖在灶上,一上午便能熬出奶白的浓汤,肉块略微泛粉,骨髓早已融化在汤中,配上酸菜特殊的香气,想想便觉得口舌生津。 卓琏端出来的这盆水,恰好刚洗过酸菜,泼在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气味,林婶衣裳湿透,发间还挂着菜叶,那副狼狈不堪的德行,与街边的乞丐也没什么区别。 林婶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上来撕打,却见福叔从后院走出来,这男人本就生的高大,又常年在酒坊中干力气活儿,身体如铁塔般健壮结实,冷冷往门边一瞥,便让中年妇人抖了抖,不敢再胡闹下去。 「怎么回事?」福叔沉声问。 卓琏把木盆放在板凳上,语气平静道,「林婶被卓家收买成了说客,想让咱们将酒坊卖出去,我跟娘不同意,她便污蔑于我,说我水性杨花、行事放荡。」 林婶也知道今天讨不着好了,她咬紧牙关,骂道:「卓氏,你跟于满那档子事儿,街坊邻居哪有不知道的?也就桓嫂子天天呆在酒坊中忙活,这才没听到消息,你以为所有人都眼瞎不成?」 说完,她也不等桓家人有反应,飞快地跑走了。 堂中没了外人,顿时安静下来,桓母将目光投注在儿媳身上,颤颤发问,「琏娘,你是不是真看上那于家少爷了?」 卓琏摇头。 「于家在汴州好歹也是富户,我嫁过一回,哪能攀附上他家?更何况那于家少爷生的油头粉面,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一看就是常年沉溺于女色,耗损精气太过所致,这样的人委实不堪。」 见卓琏满脸嫌厌,那副神情完全不似作假,桓母松了口气,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琏娘若想改嫁,直接说清楚便是,家里也不会拦她,何必偷偷摸摸地与人私会? 上午卓琏又去察看了曲饼,发现温度略有些不够,便又在竹帘上铺了一层麦余子。 从屋里走出来,她瞥见角落里有一口水井,有些奇怪的问,「娘,这口水井为何要用青石板盖住?」 桓母仔细思索着道,「你公公去世后我才来到酒坊,那时青石板就在这儿了,听说好像是井水发苦,怕长工打错水才盖着的。」 v第十一章 井水发苦? 卓琏记得话本中曾提过一笔,卓家之所以能成为皇商,是因为在汴州的老酒坊有一口井,水质极佳,酿出的清酒无比甘美。 但她查探了原身的记忆,知道卓家酒坊是在河里采水,而非井中,每当酿酒时,就有长工提着木桶从河边打水回来,那副场景原身从小看到大,绝不会出错。 难道后来让女主赞叹不绝的水井,就是眼前这口?否则卓家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就为了买下破败不堪的酒坊? 卓琏缓步走到了水井旁,两手搭着青石板,试图将它抬起来。 站在旁边的桓母见状,急忙开口阻拦,「琏娘莫要乱动,这块青石足有案板厚,你公公还在时,每隔几月就会吩咐四名长工将板子抬起来,说要让院里通一通地气,你别闪着腰了。」 卓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听到这话,不由将手放开,往后退了几步。 她觉得这口井有古怪,但在事情查清以前,也不好跟桓母提,毕竟要是猜错了,让婆婆空欢喜一场,只怕会让人更为难受。 「娘,方才我把被褥拿过来了,待会收拾两间屋子,夜里便宿在这儿。」说话时,卓琏的语气不免有些低落,一想到要跟桓慎单独相处在同一屋檐下,她便忍不住皱眉,好在那人没打算杀她,充其量也仅是威胁而已。 瞥见儿媳略略发青的脸色,桓母还以为她被林婶气着了,不禁有些心疼。 就算琏娘以前不懂事,现在既勤快又孝顺,哪能任由别人污蔑?要是林婶下回还敢胡言乱语,非得拿扫帚把人赶出去不可。 往日的桓家在汴州城里也算是富户,酒坊占地不小,有许多供长工居住的房间,只可惜桓母不懂酿酒,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这些老人早就跑了,有部分去了卓家,其中还有酒坊原来的大管事苗平。 原身年幼时经常来桓家玩耍,对苗平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人读过几年书,会算账,当年失足摔下山坡,要不是被进山采松子的桓父看见了,将他背了出来,想必早就沦为野兽腹中食。 可惜恩易忘仇难消。 苗平在桓父离世后攀了高枝,别人除了骂他没良心以外,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毕竟桓母撑不起一间酒坊,桓家兄弟也不懂酿酒,继续守在这里的人才是傻子。 将两间相邻的屋子打扫干净,卓琏开始铺床,一边忙活她一边思索,该如何不惊动桓母将水井上的石板搬走。找福叔帮忙肯定是不行的,福叔对桓母忠心耿耿,肯定不会瞒她。 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卓琏干脆不想了,就算青石板再厚重,也扛不住锤子,等天黑后人都走了,她再琢磨也不迟。 女人盘算的挺好,却不料天刚擦黑就下起了暴雨,噼里啪啦的水珠打在房檐上,还伴随着电闪雷鸣,也不知桓慎还会不会过来,不来最好,否则自己还得想方设法应付他…… 突然,门外传来砰砰的响声,卓琏心里一跳,急忙撑起油纸伞,将酒坊后门打开,待看到浑身湿透的青年时,她皱眉喊道: 「快进屋换件衣裳,着凉就不好了。」 卓琏身量并不算矮,但桓慎却太高了,足足八尺有余,她只能用力打直胳膊,撑伞遮雨,不过由于雨水太大的缘故,她也被浇了个透,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好不容易走到廊下,她伸手抹了把脸,忍不住说:「小叔,就算你不信任我,也没必要冒雨前来,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卓琏面颊冻得发白,嘴唇却格外嫣红,配上那双水润的杏眸,看着还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但桓慎对她既提防又厌恶,扫见女人这副德行,更觉得卓氏是故意为之,将他当成于满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好色之徒。 青年没搭理她,抿唇别过头去。 卓琏也不去管桓慎,兀自走到屋里,坐在铜镜前,拿起干燥的软布将头脸上水渍擦干。 说起来,原身虽与她同名同姓,但她们的相貌却不太相像,卓琏的五官更加艳丽,眉黑而浓,带着几分英气;而原身的脸蛋却没什么棱角,十分秀美,身段也有些丰满。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却因为相同的名姓紧紧连在一处,还真是玄妙。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卓琏换了身衣裳,走到厨房,从缸里捞出一条鲫鱼,处理干净后便放在锅里煎,依次加入葱姜等调料,用热水炖了起来,正当她转身准备将豆腐切块时,却见桓慎站在厨房门口,他换了一身靛蓝色的袍子,发间还有些湿潮,眼神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小叔有事找我?」 就算知道青年的想法,卓琏的态度依旧堪称温和。既然希望桓慎能彻底摒除偏见,首先她就必须以真心相待,虚与委蛇、假意逢迎都不可取,桓慎能在短短十年间爬到镇国公的位置上,肯定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你与于满究竟有何关系?」 半个时辰前,桓母回到家中,将他跟芸娘叫到堂屋,嘱咐兄妹俩不要被外面的流言蜚语给蒙骗了,误以为大嫂品行不端。 但卓琏与于满私会,却是他亲眼所见,半点做不得假。 当时于满拉着卓氏的手,将人带到破庙中,他大哥尸骨未寒,这对奸夫淫.妇竟做出此等龌龊不堪的恶事,若非他有公务在身,必须随上官去周边城镇看守,早就戳破二人的奸情了。 如今母亲明显听到了风声,却一心相信卓氏,这个女人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先前我的确动了旁的心思,但现在已经悔悟了,与那人再无半点瓜葛,这个答案小叔可还满意?」 桓母心地纯善,也不知是如何生出桓慎这种疑神疑鬼的儿子,卓琏边豆腐下进锅里,边暗自腹诽。 「这么说来,你的确与于满有私情了?算你聪明,及时抽身而出,于家在汴州颇有名气,绝不可能让一个二嫁妇当少奶奶,你要是自甘堕落,愿意与人为妾,我也不会阻拦。」 v第十二章 卓琏背对着青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还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卓琏生怕是仓房出了问题,也顾不得做饭了,飞快冲了出去,拿了火折子跑到仓房里察看,屋檐没有漏水,那动静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她满心疑惑,撑着油纸伞绕着房屋来回走了一圈,脚下却碰到了硬物。 卓琏蹲下身,仔细分辨一番,发现盖在井口上的青石板居然被劈开了,亏她还想着用什么法子砸碎石板,没料到连老天爷都在帮忙,这井水究竟是苦是甘、是好是坏,明日便见分晓。 晚饭时,叔嫂两人喝着鱼头豆腐汤,配着上午蒸好的干粮,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就算桓慎对卓琏很是警惕,也不得不承认这妇人的厨艺确实比母亲好些,饭菜的味道虽不算绝佳,却称得上咸鲜可口。 话本中的镇国公近在眼前,想起他处置原身的手段,卓琏的心情委实不太好。幸而明日桓慎就要去当值了,在城中巡视,不会整天都用那种阴瘆瘆的目光看着自己。 容貌秀美的女子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本酿酒的古籍,却因心烦意乱,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书上所写的内容。 丫鬟将红枣茶送到她面前,小声劝道,「姑娘,您来了癸水,正是虚弱的时候,千万别为那些小事而烦心。」 「小事?怎么会是小事?」卓玉锦眼神冰冷。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看走眼了,往日还没出嫁时,这个同父异母的长姐对酿酒十分嫌弃,从不主动踏足酒坊半步,哪曾想她嫁到了桓家,竟死死守着那间酒坊,难道是发现了无名井的殊异之处? 越想越是憋屈,卓玉锦两手握拳,指甲死死抠住掌心的软肉。 一道身影从外走了进来,看到夫人,丫鬟急忙俯身行礼,而后退出了卧房。 「玉锦因何犯愁,不如与娘说说,指不定还能帮你想出法子呢。」樊兰是卓玉锦的生母,也是卓孝同的第二任妻子,今年已经三十五了,但她保养得非常不错,看上去仍跟二十七八的美妇一般。 在自己生母面前,卓玉锦也不必撒谎。 她拉着樊兰的手,桃花眼中满是委屈,哽咽道,「女儿小时候就听祖父说过,桓家有一口水井,水质极其甘美,用来酿酒再合适不过了,现在桓家已经破败成那副德行了,空有珍宝却不会用,还不如将酒坊卖给卓家,交由女儿打理,免得暴殄天物。」 「这些年你也攒了不少私房钱,直接将酒坊买下来便是。」樊兰拿着锦帕替她擦泪。 「您以为我不想吗?女儿找了桓家的邻居,让那妇人前去说和,二百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桓母分明动了心,偏偏卓琏横插一脚,非要拦着她婆婆,不让桓母将酒坊卖出,我以为她嫌钱少,又添了一百里银子,岂料还是不成。您说是不是卓琏知晓无名井的功效,才会百般阻挠?」 樊兰好歹也是从将军府出来的,虽是庶女,但眼界却比卓玉锦高得多,此刻叹息着道,「傻姑娘,你若是不加价,卓琏恐怕还不会多想,如今你表现得这般急切,她肯定能察觉出不对,不是坐地起价,就是咬死了拒绝。」 闻言,卓玉锦双眼含泪,问:「那女儿该怎么办?无名井真的很重要。」 「玉锦放心,明日将卓琏叫过来,为娘自有办法。」 方才冒雨去仓房察看一番,卓琏身上的衣裳又被雨水打湿了,如今正值暮春,白天温度虽不低,到了夜里却有丝丝凉意渗进来,一个不防便会染上风寒。 好不容易有了重活一回的机会,卓琏绝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走到案板边上,将葱姜切成细丝,放在瓷罐中煮好,分别盛出两碗放在桌上,温声道:「小叔,先喝点葱姜水,免得着凉。」 原本桓慎不想领情,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上女人隐含担忧的眼神,不知怎的,那些拒绝的话竟被哽在喉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心里觉得憋屈,皱着眉端起粗瓷碗,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看到青年如此粗豪的动作,卓琏头皮发麻,颤巍巍问,「刚出锅的,不烫吗?」 汤水自然是烫的,桓慎嘴里又涨又热,仿佛有一根根细针戳在软肉上,带来阵阵疼痛,但他却不想表现出来,强忍着没有吭声。 青年蹭的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就要往房间走,卓琏急忙跟了上去,小手扯住了他的袖口。 「等等。」 桓慎心里不耐,却见女人从缸里舀了凉水端过来,道,「快含口水,凉一凉就没这么疼了。」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可想而知那股疼痛究竟有多难捱,见他不动,卓琏继续劝说,「小叔来酒坊是为了看着我的,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达成目的?你明日就要跟着上官当值了,要是一开口就满嘴血泡,恐怕会招人耻笑......」 手中木瓢被人一把夺走,卓琏也不恼,笑盈盈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年,等他用凉水漱了几次口后,才关切地问,「还疼吗?」 桓慎不免有些羞恼,黑眸中冰寒一片,尤为慑人,但他耳根处却浮起薄红,幸亏厨房里只点了盏油灯,光线昏暗,否则这副狼狈的模样若是被卓氏看在眼里,他的脸面也就丢尽了。 青年摇头,一语不发地从厨房里离开,面上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雨水沾在身上到底有些粘腻,卓琏从不爱亏待自己,临睡前,她特地烧开了热水,端着盆倒进木桶中,用皂角将身子擦洗干净。因为折腾了许久,她睡得晚第二天起得也晚,离开房间时,酒坊再无他人,估摸着桓慎已经出门,去官府当差了。 想起昨晚被雷劈碎的青石板,卓琏走到仓房门口,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满地碎石。 老天爷这不劈那不劈,偏偏毁了盖在水井上的青石板,难道是为了给自己提个醒?以往卓琏也不算迷信,但死而复生后,她对那些神秘莫测的力量很是敬畏。思索片刻,她拿木桶打水上来,澄澈清透的井水甫一出现在视线内,卓琏迫不及待舀了一瓢,垂头尝了尝。 上辈子为了酿酒,卓琏曾在北平附近遍寻名泉,只可惜泉眼不是枯竭,就是不够甘美,让她大为遗憾。现在品尝了眼前这口无名井水,她觉得一股沁凉的味道盈满口腔,将她味蕾彻底打开,仿佛此刻不是处在市井,而是置身于草木繁茂的山林中,清冽甘美至极,若是茶圣陆羽到此,想必也会赞不绝口。 v第十三章 放下手中的葫芦瓢,卓琏闭眼回味,怪不得卓家愿意出三百两纹银将酒坊买下,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这口井的殊异之处,才会如此急不可耐。 正当她琢磨着该如何用井水酿酒,桓母与福叔迈进了酒坊大门,一看到儿媳,桓母快步迎上前,问:「昨夜琏娘宿在酒坊,睡得可还安稳?」 卓琏心道:若是没有桓慎的话,她会更加舒坦。不过当着婆婆的面,她也不好说小叔子的坏话,只微笑着点头,看起来格外柔顺。 上午卓琏跟着桓母在前堂卖酒,来的客人依旧不多,有时候好半晌都不见人影,毕竟浊醪味道普通,普通人自己在家就能酿出来,何必在这儿糟践银子? 有了昨天的经历,卓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生意再冷清她也不急,有客人临门时,便态度温和的打酒;若没有客人,索性去仓房看看曲饼,免得潮气浸透了麦余子,影响造曲。 等到太阳落山,马上就要关店了,突然有一个中年男子走到酒坊门口,这人约莫三十出头,模样看起来很是斯文,穿着淡青色的绸缎衣裳,不紧不慢迈过门槛。 卓琏听到动静,抬头扫了一眼,也认出了他的身份——苗平,桓家酒坊曾经的大管事。 瞥见桓母面色煞白、两眼通红的模样,她不免有些心疼,语气冷淡问,「不知苗管事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贵干?您现在拿了卓家酒坊的干股,也算是汴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富户了,贵人踏贱地,难道就不怕脏了鞋?」 卓家酒坊经营的不错,其中也有苗平一份功劳,他这些年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听到挤兑心里虽怒,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端倪,笑道:「大小姐,夫人让你回府一趟,有要事相商。」 「要事?」 卓琏扯了扯唇,眼底的讥诮几乎毫不遮掩,原身嫁到桓家足有一年了,无论是三朝回门,还是桓谨发丧,卓孝同与樊兰都没有出面,现在说要见她,无非就是为了那口无名井罢了。 「家里的事情颇多,实在忙不过来,苗管事请回吧。」 苗平实在没想到,卓琏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就算樊氏是继室,并非她的生母,但好歹也是卓家的夫人,哪能如此轻慢? 看着男人难看的脸色,卓琏能猜出他的想法,冷漠道,「劳烦苗管事告诉你的主子,酒坊我们不会卖的,无论卓家出多少银子,都只有两个字——不卖!」 饶是苗平颇有城府,这会儿也被气得面色铁青,他冷笑一声:「大小姐,您还年轻,不明白什么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也在情理之中;但桓夫人活了这么多年,想必心里清楚的很,桓家酒坊早已不复当年,酿的米酒没有任何香味,只有最下等的力工会喝,简直是糟践了桓老爷的一番心血。」 桓母性格柔弱,从不与人争执,此刻听到了这么一番话,整个人都快被愧疚绝望给淹没了。诚如苗平所言,她确实没有酿酒的天赋,这么多年强撑着酒坊,不止拖累了家人,还拖累了福叔。 「是,我们糟践了公公的一番心血,苗管事没有,你另攀高枝只是为了报恩,替卓家办事也是为了报恩,眼下强逼我们卖店还是为了报恩,人要脸树要皮,你简直就是个畜生,否则哪能做得出来这种无情无义无耻无格的恶事?」 苗平心间直冒火,猛地冲上前,两手死死扣住女人的肩膀。 岂料还没等他动手,腕间便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他缓缓转过头,发现桓慎不知何时回到了酒坊,漆黑双目中翻涌着浓重杀意,好似被一盆冰水浇在头上,苗平顿时清醒了。 他强忍痛意,腆着脸道,「桓慎,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还没等苗平把话说完,青年的拳头落在他脸上,直将人打的牙齿松动、嘴角渗血。这会儿苗平终于知道怕了,松手就要往外跑,却不料被桓慎拎住了后领,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见青年手掌覆在了刀柄上,卓琏眼皮一跳,赶忙拉住他的胳膊,软声叮咛,「别把事情闹大了。」 桓慎可是话本中的镇国公,是桓家唯一的男丁,也是芸娘的依靠,总不能被这种厚颜无耻的小人给耽误了,卓琏越想心里越慌,手上力气用得大了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我自有分寸。」男人低声作答,动作轻柔地拉开了卓琏的手,信步走到苗平跟前。 「你的命是我爹救下的,要是还敢在桓家闹事,我不介意把你欠下的债讨回来。」桓慎相貌生的尤为俊美,但此时此刻在苗平眼里,他怕是与地狱中的恶鬼也没甚区别。 「滚!」 听到这话,苗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先前那副斯文儒雅的模样丝毫不剩,简直狼狈极了。 人一走,卓琏再也绷不住了,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那般跌坐在地上,两手捂着胸口,不住喘息着。桓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黑眸中透着一丝复杂。 「起来。」他声音冷硬。 卓琏摆了摆手,「我歇一会儿,你别管我。」 「刚才不是挺有本事的吗?你一个女人,只会嘴上逞能,要是真将苗平激怒了,他动了手,你能讨到什么好处? 绯红唇瓣抿成一条线,卓琏肚子里憋着一股火儿,也没吭声,她本想等桓慎离开后再站起身,却不防被男人紧紧攥住腕子,硬生生从地上拖拽起来。 「桓慎,长幼有序。」 卓琏想要摆脱这人的钳制,但男女之间本就有极大的差异,桓慎又习武多年,她自是比不过的,最后累得气喘吁吁,颊边眼角都浮起红晕。 桓慎眯了眯眼,觉得卓氏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往日就算她与卓家的关系不算密切,却不敢对身为管事的苗平放肆,甚至为了多得些银钱,还会刻意讨好苗平,刚才竟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说不准只是在作戏。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桓慎神情冰冷,认定自己再次受到了蒙骗。 猛地被人推开,卓琏踉跄着连连后退,要不是及时扶住了桌角,肯定会摔倒在地,她忿忿不平地抬起头,恰好对上青年审视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响。难道桓慎发现自己与原身不同了?不,不应该,桓慎对原身十分厌恶,一年多以来,他俩话都没说上十句,更谈不上了解。 v第十四章 即使这么安慰自己,卓琏仍有些心虚,神情也不太自然。 桓母站在旁边,生怕叔嫂二人争执起来,急忙打圆场,「慎儿,你有话好好说,莫要吓着了琏娘。」 「母亲放心,嫂子可比普通人大胆的多,否则怎敢与苗平争执?她绝对是有所依仗。」桓慎皮笑肉不笑。 卓琏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她暗暗叹息,只觉得话本中的镇国公委实阴沉不定、难以捉摸。一边揉着酸痛的腕子,她一边走到桓母身畔,软声开口,「娘,我想芸儿了,待会跟您一起回家,明个儿再回来。」 桓芸自小体弱,气血两虚,桓母想要照顾女儿,却被酒坊拖累了,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以至于小姑娘长到了十岁,看着仍跟八.九岁一般,又瘦又小;再想到她在话本中的结局,由于太过纤弱被员外折磨至死,卓琏心口便泛起阵阵痛意,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上回她去药铺时,多买了当归黄芪两味药材,配上仔鸡炖在锅里,也能给芸娘补一补。这么一想,卓琏回房取了药包跟铜板,跟在桓母身后往外走。 「小叔,今晚酒坊不开火,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说完,女人兀自回过头去。 桓慎眸色越发深沉,也没有拒绝,毕竟他之所以来此,主要是为了盯着卓氏,而非给酒坊看门,自是不能舍本逐末。 回家的路上刚好经过主街,卓琏挑选了只健壮的仔鸡,刚要付钱,手腕就被人拉住了,桓母有些心疼道,「家里还有不少菜,再买只鸡,咱们也吃不完。」 「您每天在店里忙活已经够辛苦了,芸儿身子骨还弱气,趁着年幼多补补,过几年才能健壮起来,必须吃点好的。」卓琏手头的银子虽然不多,但她却不愿意亏待家人,反正等香泉曲造好后,酒坊的生意肯定会有起色,倒也不必太过心焦。 听到这话,桓母也无法反驳,暗自琢磨着该如何贴补儿媳,别让她亏了自己。 刚走到门口,卓琏看到光秃秃的小院,水眸不由闪了闪,将仔鸡放在地上,挽着桓母的胳膊,软声问,「娘,我能不能在咱家种几棵桃树?」 「种桃树?那怕是要好几年才能结果。」桓母犹豫道。 「您别担心,过两天我上山去挖树苗,再带些老土回来,只要能种活,当年就能挂果。」卓琏不止想种桃树,还打算栽几棵梅树,落雪时泡梅花酒,花谢时泡梅子酒,思及那迥乎不同的甘美滋味,她便觉得口舌生津。 进到厨房将仔鸡抹了脖子,滚烫的鸡血接了满满一碗,卓琏便开始拔毛、切掉内脏以及鸡爪,而后才将鸡肉放进了洗净的瓷罐中。这档口当归黄芪已经被切成薄片,再加上葱姜料酒等,添满水,先用武火烧开,再以文火慢炖。 没过多久,鸡汤的香味缓缓从厨房里逸散开来。 桓芸闻到香味,就猜到是嫂子在做饭,她忙不迭地冲到厨房,整个人就跟小狗似的,围着卓琏直打转,嘴里咕哝道,「大嫂可算是回来了,芸儿还以为你只顾着酿酒,都把我忘了呢......」 捏了捏小丫头秀气的鼻尖,卓琏浅浅笑着,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难言的妩媚,那副模样与往日全然不同,桓芸看呆了去,下意识揉了揉眼,生怕自己看错了。 「厨房里灰尘大,莫不是眼睛里进了灰尘?」 面对桓芸时,卓琏就想起为她挡枪的妹妹,即使知道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种想法依旧无法转变过来。 小丫头摇摇头,两只细瘦的胳膊环住了女人的腰,惊叹道,「大嫂是不是瘦了?腰身真细。」边说,小手还边丈量着。 原身是那种有些丰满的美人,而真正的卓琏却微微偏瘦,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来到大周后,她发现这具躯体在一天天产生改变,越来越像民国时的自己,许是她多想了也不一定。 「小嘴儿真甜,你二哥也回来了,快出去歇着吧。」 等鸡汤炖好后,卓琏凉拌了笋子,将鸡血与茱萸合在一起炒了,菜肴虽不算丰盛,但卖相却极佳,红白黄都有,散着浓浓的鲜甜味,桓芸还没走近便不住口地赞叹,待她趁热尝过鸡汤后,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泛起薄红,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正当桓家人用晚饭时,苗平鼻青脸肿地回了卓家,他走到堂屋,冲着樊兰躬身行礼。 「苗管事,这是怎么了?」看清了男人的模样,樊兰不由失声惊叫,她快步上前,仔细打量着苗平,面上带着明显的惊愕。 「卓琏不同意卖酒坊,也不愿回府,奴才本想着先把人带过来 ,哪料到桓慎突然出现,他是城里的卫士,武艺高强,力大无穷,奴才根本打不过他,便落得这副狼狈不堪的下场。」说话时,苗平憋屈极了,他好歹也是卓家酒坊的大管事,回来的路上被不少长工打量,指不定在背后如何议论自己。 卓玉锦坐在窗棂边上,细眉紧皱,精致的眉眼处带着几分愁色,不住叹息。 见女儿垂头丧气,樊兰说不出的心疼,她眯了眯眼,道,「明日我亲自过去一趟。」 「万万不可,卓琏不知礼数,您要是吃了亏,奴才实在没法跟老爷交代。」 「吃什么亏?我好歹也是她的继母,她要是胆敢对我不敬,就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不想要命了,大可以试试看。」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卓琏拿着铁锹跟土筐,准备上山挖桃树,岂料还没等走出门子,便见一行人来到酒坊门口,为首的一对母女穿着嫩绿色的裙衫,看着像是两根大葱似的,卓琏低着头,闷闷笑出声来。 「大姐,你笑什么?」卓玉锦皱眉质问。 她已经快一年没碰到卓琏了,今日一见,这妇人居然变了模样,五官愈发明艳,就算穿着做工粗陋的衣袍,依旧让人移不开眼,明明她嫁进桓家该吃苦受罪才是,怎么越过越好了? 「见到母亲妹妹,我心里高兴,笑笑还不成吗?」卓琏把土筐扔在地上,端量着樊兰,问,「母亲派苗管事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感受到女人轻慢的态度,樊兰也不打算卖关子,直接道,「你可知你娘所在何处?」 卓琏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v第十五章 原身的生母姓瞿,嫁给卓孝同整整三年才产下一女,最开始瞿家还算殷实,后来原身外祖父染上赌瘾,将家产都败光了,大概是受不了这样打击,瞿氏竟跟府里的家丁私通,最后被逐出家门,不知所踪。 此时此刻,卓琏胸臆间似有怒火灼烧,她伸手捂着胸口,明白这是原身的情绪,她愤怒、不甘,却什么都做不了。 见状,樊兰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卓琏从小就想着念着瞿氏,现在听到那妇人的消息,肯定会动摇。 她决定趁热打铁,索性继续劝说,「只要你将酒坊卖给卓家,我自然会将瞿氏的下落告诉你,若你不同意的话,也就不必见她了,那样水性杨花、不知检点的妇人,还是彻底断绝关系为好,你本就是个寡妇,门前是非多,总不能再惹祸上身......」 女人缓缓平复着心绪,同时也在回忆着话本中的内容。 原身一辈子做了许多错事,曾经给小叔下过毒,将小姑推入火坑,甚至还将自己生母视为至宝的药方偷出来,想要自己配制药酒,却不料被人骗了,那几张无比珍贵的配方便落到了女主樊竹君手中。 梳理了脑海中记忆,卓琏已经知道了瞿氏的落脚之处,她眸光微敛,面无表情道,「诚如母亲所言,我娘铸成大错,这么多年都没来看过我,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樊兰终于变了脸色,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卓琏竟会这般狠心,简直就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 「你又不会酿酒,死死攥着这间酒坊有什么用?」卓玉锦双眼圆瞪,恨声问。 卓琏扫都不扫她半眼,语气十分淡漠,「你想要的并不是酒坊,而是里面的、」 「住口!」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便被卓玉锦急急打断。 周围还有不少经过的百姓,要是无名井的事情传扬出去,前来抢夺的人肯定不少,卓玉锦做梦都要得到无名井,又怎会自找麻烦? 将卓玉锦神情紧张的模样收入眼底,卓琏忍不住嗤笑一声,面前这对母女还真是异想天开,只用一个或真或假的消息,就想将无名井弄到手,怕是舒坦顺遂的日子过久了,真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任由她们摆布。 「卓玉锦,既然你不想让我再说下去,便带着母亲回府吧,打从我出嫁那日起,就是桓家的人,总不能将自家的酒坊双手奉送。」 卓琏脸色堪称冷淡,语气也无一丝起伏。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副模样,卓玉锦胸臆中无端生出了几分羞恼,提高声调质问,「桓谨已经死了,你真打算在桓家守一辈子寡?卓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慢慢说着,卓玉锦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她这姐姐本就贪财轻浮,先前跟于家少爷不清不楚,闹得父亲颜面尽失,甚至还影响了自己的名声,此等不知廉耻的妇人,如何甘心为死人守着身子?说不准是认定了桓家人老实本分,她能捞到更多的好处,方不愿离开。 在话本中,卓玉锦也算是颇有分量的一个角色——女主角的表妹。 她擅长酿酒,后来拜得名师,酿造出的清酒色如竹叶、香气清远,因此博得德弘帝的青眼,不止令卓家一跃成为皇商,自己还嫁给了身份高贵的宁平侯世子,商户女成功飞上枝头,比起先前高贵数倍,确实令人艳羡不已。 但此时此刻,卓玉锦还太过年轻,一举一动尚且透着稚嫩,心思根本瞒不过人,想必还得再历练数年,才会像书中描写的那般落落大方、善解人意。 卓琏弯下腰,将地上的土筐捡起来,也不去理会那对母女,径自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她的时间不多,实在没空再与这些不相干的人继续纠缠,等过几天香泉曲造好了,便要开始酿酒,若不想日后忙乱不堪,必须趁现在将桃树挖回来,种在家里。 看着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卓玉锦咬着下唇,狠狠跺了跺脚,道,「娘,卓琏现在翅膀长硬了,您亲自过来她都不理会,想来是不会将酒坊卖给咱们,这该如何是好?」 卓玉锦本身的酿酒天赋就不差,但她要强,凡事都想做到最好,才会对那口无名井产生这么深的执念。要是有了清冽甘美的井水,她酿造出来的米酒品质定会更高,到时候拿着成品进京拜师,成功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樊兰拍了拍女儿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母女俩坐上马车,边往卓府赶樊兰边道,「就算桓谨没了,只要卓琏一日没离开桓家,娘就无法插手,但要是桓家人将她逐出家门,她一个被休了的妇人,下半辈子的前程都牢牢捏在娘手中,还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卓玉锦眼眸发亮,摇晃着母亲的胳膊说,「先前林婶提过,桓母最开始是想将酒坊卖了的,偏卓琏一再阻止,若没她从中作梗,女儿早就得偿所愿了,只是桓母对卓琏不错,怕是不会轻易将人赶走……」 樊兰自小长在将军府,后宅中勾心斗角的手段她见得多了,嫁到汴州后虽用不太上,但仔细思索却也能忆起几分,对付卓琏那等粗笨爽直的丫鬟再合适不过了。 「放心吧,娘心里有数。」 卓琏并不清楚樊兰母女的打算,她快步往城外赶,等到了铜林山时,便按照原身的记忆循着小路往上走。 说起来,原身性情略有些懒散,之所以会出城,特地来到铜林山,是因为她与于满曾在此私会。这里景色清幽,树木繁茂,除了偶尔进山的猎户以外,根本不会碰上别人,既能一解相思之苦,又能保全名声,对于满跟原身而言,可谓是最好的选择。 有一次幽会时,原身嘴里发干,便让于满去采些野果润润喉,二人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这片无主的桃林,浓粉果实早已成熟,有的挂在枝头,有的落在地上,汁水充沛,味道也格外香甜,轻轻一咬就能看到细嫩的果肉,品相着实不错。 那些四五年的桃树,分量颇重,卓琏自己肯定是带不回去的,她索性将目光投注在了小树上,拿着铁锹将半人高的树苗从土中挖出来,放在筐里,提着往山下走。 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但随着时间流逝,她胳膊沉得厉害,呼吸也粗重了几分,却没有放开手。 卓琏累出了一身汗,耗费了几个时辰才回到桓家,刚将桃树埋在土里,准备打水洗去一身污浊,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阴瘆瘆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 v第十六章[10.01] 桓慎早就知道原身与于满的私情,此刻看到女人双颊晕红,眼角含春,心中涌起了无穷无尽的怒火,让他面色越发阴沉。卓琏曾刚跟他保证过,说早就跟姓于的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现在看来,不过是糊弄人的假话而已。 只瞥了一眼,卓琏就猜出来桓慎的想法,无非是怀疑她与外男私会,丢了桓家的脸面罢了。像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除非他自己想明白,你说得再多都没有任何用处。 指着刚刚栽好的桃树,她淡淡道,「昨日我跟娘说话,小叔没听见吗?咱家的院子太空了,眼下种些桃树,等将来成熟后不止能吃果子,还能酿制桃醋、桃花酒,看着也舒心的很,一举数得,本是好事,小叔何必如此嫌弃?」 女人肌肤本就生的白净,一双杏眸直直睨着桓慎,眼里透着淡淡讽刺,让青年身躯一僵,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 一路将土筐抬回来,卓琏掌心早已磨破了皮,红肿的伤处还渗着血丝,与柔润匀净的手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尤为碍眼。 在桓家败落前,桓慎一直是被当成公子哥儿养着的,浑身上下的臭毛病半点不少,最是爱洁不过,若谁身上出了汗,他定会远远避开,十分嫌弃,但现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卓氏额间渗出不少汗珠儿,他却并不觉得味道难闻,反倒有些别扭。 「你受伤了,我屋里有金疮药。」青年声音沙哑道。 听到这话,卓琏满脸惊色,只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否则以桓慎的脾性,又怎会主动跟她服软? 「我没听错吧?小叔居然肯将伤药拿给我了,竟不怕污了你的东西?」 桓慎抿唇不语,神情却显得有些狼狈。 卓琏微微笑着,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话本中的镇国公愿意缓和关系,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只要自己好好护住桓母桓芸,一心经营酒坊,原身的命运就能扭转。 此时她心中无比庆幸,自己穿越过来的时机刚好,没有强行将砒.霜灌下肚,落得无可挽回的结果。眼前这人虽会成为名震大周的镇国公,但如今却只是个性情阴鸷的青年罢了,就算天生神力,武艺高强,也不会有那么重的防心,让她陷入绝境。 桓慎转身回房,没过多久就拿着一只巴掌大的瓷瓶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健硕,伫立在卓琏跟前,将阳光遮住了一大片,视线顿时暗了几分,浓郁的压迫感也笼罩着她,要是换成别人,恐怕会被骇得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从他手中接过伤药,卓琏柔声道谢,便提着木桶往房间走去。 因掌心刚受过伤,稍一用力便会传来阵阵痛意,卓琏微微皱眉,动作不免有些晦涩,桓慎也没说什么,一把将木桶抢了过来,抬到屋里。 「小叔力气颇大,能不能再帮我把厨房中的热水端过来?灶里的水刚烧开没多久,若拿不稳洒在身上的话,恐怕会烫出不少水泡......」 卓氏这般得寸进尺,按说桓慎该厌恶才是,毕竟这妇人心肠狠毒、品行极差,若自己再纵着她,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只是扫过女人带着血丝的掌心,拒绝的话哽在嗓子眼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桓慎依言将热水端来,便见卓琏走到浴桶前,轻声道,「将水倒进去即可。」 「你要沐浴?」他不赞同地拧眉。 卓琏漫不经心地点头,「我上山累出了一身臭汗,最近天气暖和了不少,要是再不擦洗干净,过几日你就能闻见馊味儿了。」 「你掌心有伤口,不能沾水。」 「无碍,只不过磨破了一层油皮儿而已,就算不用上药,过不了几日便能痊愈,多谢小叔挂怀。」她道。 等水温调好后,桓慎快步离开房间,俊美面庞滚烫极了,就算卓氏身体不便,他身为男子也该避嫌,哪有帮长嫂兑洗澡水的道理?偏卓氏觉得理所应当,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妥,难不成真是他多想了? 卓琏可没心情理会桓慎,她三两下将身上的衣裳褪去,踩着小马扎迈进木桶,两手掬起水花,不住往身上泼洒。 与此同时,樊兰冲着苗平吩咐几句,后者便顶着一张肿胀不堪的脸,去到城中的药铺,买下了分量不轻的蒙汗药。 家里只种了一棵桃树,又低又矮,还不一定能养得活,卓琏自然不太满意,她清早起来便将工具挑拣好,准备再去铜林山一趟。 恰巧桓慎推门而出,看到女人拎着土筐往门外走,他不由问道,「先前你曾说过,要帮母亲在酒坊中干活,难道酿酒还用刨土不成?」 想起昨日青年帮她兑水,卓琏也不计较这人的无礼,神情温和地作答,「咱家库房中还剩下几十斛浊醪,最近足够卖了,等过几日香泉曲造好了,重新酿制新酒,我再帮忙也不迟,这会儿要上山挖桃树回来。」 黑眸瞥了一眼院中的桃树,桓慎皱了皱眉,冷道,「山间除了桃树以外,还有无数的豺狼虎豹,听说前几日有猎户被野狼咬断了腿,被人发现时,肚子都被吃没了,大嫂一个人进山,还真是好胆色,当真称得上女中豪杰,令人钦佩不已……」 卓琏重生一回,更知道性命的珍贵,此时不由唬了一跳。 往日原身去过铜林山数次,从未听过狼嚎,也不知桓慎说得是真是假。 就算对这话抱有怀疑,卓琏眼中仍依旧流露出淡淡忐忑,犹豫着该不该为了几棵桃树涉险。 桓慎信步上前,继续道,「若大嫂真想上山,不如先等等,我下午早些回来,同你一起过去,两个人也能相互照应。」 听到这里卓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桓慎肯定还是疑心于她,否则哪至于时时刻刻不错眼地盯着自己?不过他愿意跟着上山也是好事,这样便能将三四年的老树挖出来,过不了多久即可开花结果。 把土筐放回原来的位置,女人径自走到厨房,将昨日蒸好的馒头切成一指厚的薄片,用猪油煎了,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馒头染上了金黄色,还透着淡淡的焦香,桓慎连吃了四五片,这才转身离开。 青年走后,卓琏又用棒骨熬了一锅粥,桓芸脾胃不佳,若不细心调养,日后恐怕会闹出更大的毛病,她打定主意要让小姑娘过上好日子,自然不会懈怠。 在酒坊中忙活到了下午,桓慎果真没有食言,提前回到家中,带着她一同去了铜林山。 v第十七章[10.01] 青年生的个高腿长,走路的速度极快,卓琏必须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瞥见她面颊浮起红晕,额间泛出湿意的模样,桓慎神情愈发冰冷,脚下的皂靴在山路上留下一道道脚印。 好不容易走到桃林,卓琏看着最高大的那棵桃树,她眼馋极了,忍不住问,「小叔,若将这棵桃树挖出来,咱们能否带回去?」 「动手吧,你挖树,我扛回去。」 闻得此言,卓琏心中一喜,她的力气虽比普通女子大些,却也扛不动长成了的桃树,但桓慎却不然,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书中的镇国公天生神力,再加上习武多年,才能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奇功,得到皇帝的赏识,不足百斤的重量根本难不倒他。 卓琏走到树前,用脚踩着铁锹,小心翼翼往下挖,避免伤到根系。 瞥见女人无比专注的神情,桓慎心中升起了几分诧异,却并没有主动帮忙的意思。往日他以为卓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想到她不止会主动下厨,还能干栽树这种累活儿,难道是转了性不成? 挖到一半,卓琏不免有些疲累,嘴里又干又渴,索性就将挂在腰间的水囊取下来,仰头喝了起来。甘甜沁凉的井水甫一涌入口腔,她不由低低喟叹一声,柔润的唇珠蒙上了一层透明的亮色,在阳光照射下分外显眼,桓慎移开视线,佯作不耐地催促: 「到底好了没有?只挖一棵就浪费这么多时间,还想在院子里种满桃树?」 卓琏微微拧眉,将水囊重新挂回腰间,也没跟桓慎争执。等她将桃树挖出来后,青年二话不说,直接将树干扛在肩头,大阔步往前走去。 见状,她赶忙往筐里装了些老土,紧紧跟着,免得独自留在山中,被饿极了的野狼叼去了都无人知晓。 忙活了整整九天,桓家院子里拢共也种了九棵桃树。不得不说,卓琏的运气的确不错,挑选的树木都非常健康,再配上山中的老土,居然全都种活了,如今虽无淡粉飘香的花苞挂在枝头,却也有不少浓绿的叶片茁壮生长,看着十分舒心。 桓母正在家里熬粥,突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她伸头往外看,发现林婶站在门外,圆脸上带着几分古怪之色,眼神连连闪烁。 「桓嫂子,前几天是我不好,不该为了那点小事跟你争执,咱们街坊邻里这么多年了,哪能轻易伤了感情?我家养了不少土鸡,这些蛋都还不错,你千万别嫌弃。」 桓母不爱占人家的便宜,不住推拒着,偏偏林婶不给她机会,将篮子放在地上后扭头就走,怎么叫都叫不回来。无奈之下,桓母只能将篮子拎到了厨房,琢磨着什么时候再给隔壁送些东西,免得欠了人家。 晚上坐在桌前用饭,桓慎被同僚叫去吃酒,并不在家,因此卓琏放松了不少,一边吃着蛋羹一边笑问道,「咱家的鸡蛋不是没了,您什么时候买的?」 「刚才林婶上门道歉,东西都是她送过来的,改明儿咱们酿好了酒,也给林家带一些。」桓母开口解释。 卓琏柔顺地点了点头,嘴角却抿紧了。 桓母心地善良,从不会以恶意揣度别人,但林婶明显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最是贪财不过,否则一开始也不会被卓家收买,前来撺掇她们卖掉酒坊。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婶究竟有什么目的? 怀着满腹疑惑,卓琏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饭,然后独自往酒坊的方向走去。最近正赶上香泉曲成型的关键时期,每隔两个时辰她就得进仓房看一眼,将曲饼斜立起来,两两相对,散去最后的潮气。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刚进到酒坊,卓琏就有些犯困,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进了屋,伸手探了探麦余子,触感干燥清爽,也无需多做打理,让她悬着的心放回了原处。 天很快就黑透了,她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过了两刻钟功夫,有道黑影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床前,待看到双目紧闭的女人时,他暗暗腹诽:卓琏不是嘴硬吗?等她被桓家逐出家门,一个名声尽毁的寡妇哪还能立得起来?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别人揉扁搓圆! 这么想着,中年男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弯着腰,将卓琏扛在肩头,蹑手蹑脚地去到隔壁。 进门时,他不免心慌意乱提心吊胆,毕竟桓慎是有真本事的,在卫士中也称得上拔尖儿,听说京里早有贵人看中他了,等调到天子脚下,肯定会被委以重任,万一他没有昏迷,自己哪还能讨到好处? 哪想到进去之后,才发现屋里连道人影都没有。 中年男子不由松了口气,直接将卓琏扔在床上,三两下剥了她的衣裳,过了两息功夫,只剩下质地轻薄的水红肚兜儿和亵裤,月光透过窗扇照射进来,那丰盈有致的身段显得格外诱人,中年男子咽了咽唾沫,伸手轻抚着柔腻的脸蛋,啐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且等着吧!」 说完,他也不敢多留,趁着夜色飞快地离开了酒坊,走在路上时还不住地四处张望,生怕自己被别人发现,当真应了做贼心虚四个字。 卓琏迷迷蒙蒙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她睁眼一看,发现身上盖着的棉被不知何时从靛青变成了灰褐,脑袋嗡地一声响,她霎时间反应过来,咬紧牙关打量自己,确认了只有衣裳不知所踪,除此之外再也没出别的事情,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白生生的胳膊露在外面,被冰凉的夜风吹过,让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突然,卓琏觉得有些不对,她僵硬了一瞬,缓缓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桓慎翻涌着怒意的双眼。 青年穿戴整齐地站在不远处,微黑的手背上青筋迸起,两手握拳,发出阵阵脆响。 卓琏又不是傻子,哪会猜不到自己是被人害了?怪不得林婶会往家里送鸡蛋,肯定是趁着桓母不注意,在吃食中下了药,否则她昨晚也不会睡得那么沉,连被人挪了个地方都没有发现。 「小叔,我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误会......」 嘴上这么说着,卓琏一颗心却沉入谷底,此刻桓慎脸色阴沉地好比乌云,黑眸一瞬不瞬地瞪视自己,说不定早就给她定了罪,认为她不知廉耻,才会主动爬到他床上。 「出去!」青年声音冰冷,带着明显的杀意。 v第十八章[10.01] 卓琏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衣裳,胡乱往身上套,雪白的脊背上只挂着一根红绳,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马上就要散开,却又牢牢系在原处,红白交织,对比万分鲜明,刺痛了桓慎的双眼。 卓琏穿戴整齐后,内心的羞愤渐渐褪去,现已平复下来。她本想与话本中的镇国公缓和关系,起码不至于像原身那般,落得凄惨死去的下场,但有人从中作梗,不出意外,桓慎对她的印象必然急转直下。 快步从房间走到无名井旁,夜风微凉,让她身上的困倦之感彻底消散。 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粗糙石壁,卓琏皱眉思索片刻,随即恍然大悟。林婶早就被卓家人收买了,替他们办事自是理所应当,此刻想方设法来桓家下药也不是不可能,至于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这口无名井。 只要桓家将自己赶出去,桓母悲伤愤怒之余,说不定便会同意卖掉店铺。 自打接替公公成为酒坊老板,卓琏再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书里的镇国公她得罪不起,但眼下尚未成为皇商、仅在汴州城有些名气的卓家她却是不服的。 绯红唇瓣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想要压垮一座酒坊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只要自己酿造出来的酒水品质远远胜过卓家,到时候不止能狠狠扇他们一巴掌,还能让桓家从窘迫境地中走出来。 桓慎站在门前,见卓氏在水井边徘徊,他眯了眯眼,却并未上前。 月光细如银霜,洒在女人姣好的侧脸上,从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到秀挺的鼻梁,丰润细腻的唇瓣,以及微微低垂藏在襟口中的白皙脖颈。桓慎掌心有些发痒,紧握成拳后,那股痒意才消散了几分,他折身返回,坐在屋里简陋的木凳上,缓缓抿着杯中早已冷透的茶汤。 他与卓氏的接触虽然不多,但通过近几日的相处便能得知,卓氏不是个蠢货,既然如此,就算她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想要勾引自己,也不会在三更半夜爬到空无一人的床上。 这么做的结果只有一个——招致他的厌恶。 桓慎身上还残存着些许酒气,他酒量极佳,按理说应该不会醉才是,但此时此刻,只要一闭上眼,女人光洁无瑕的脊背便会浮现在脑海中。 喉结不住滑动,青年眸中流露出浓浓煞气,卓家当真无耻之极,为了得到酒坊,什么阴损龌龊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卓氏就算再不济,也是他大哥明媒正娶的发妻,毁了她的名声,便相当于将桓家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还真是好本事! 卓琏并不清楚桓慎的想法,她现在也不在乎那么多,卓家想要算计她,势必得叫人捉奸在床,但昨夜桓慎不在,不知这场戏会如何演下去。 在无名井旁站了一整夜,等到天蒙蒙亮,她才回房。 又过了不久,桓母与福叔来到了酒坊,还没进门,便见林婶带着林琼娘走了过来。 「桓嫂子,我们琼娘跟你儿媳关系不错,好一阵子没见,心里想念得很,就过来瞧一瞧。」林婶满脸堆笑,边说话还边冲着女儿摆手,催促她快些进到院里。 昨天收了林婶送过来的鸡蛋,桓母虽觉得她们的举动有些无礼,却不好把人赶出去,只能暗自叹息,准备去库房中打一壶米酒,让母女俩带回去,也能让身为教书先生的林父省些酒钱。 身形纤细的林琼娘正要往屋里走,桓母急忙叫住她,「慎儿住在这里,琏娘在隔壁,莫要走错了。」 此时林琼娘站在门口,右脚都已经抬了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盯着略微敞开的门缝,暗暗咬牙,随即惊叫道:「桓伯母,琏娘怎么会在里面?」 听到这话,桓母也愣住了,跟福叔面面相觑。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福叔瞪了瞪眼,没好气的斥责。 「我没胡说,门没有关严,我真看到琏娘了,她就在屋里。」林琼娘言之凿凿。 卓琏跟于满的那档子事儿,除了桓母桓芸以外,街坊邻里全都听说了,毕竟当时这二人闹的太过,隔三差五就要私会,汴州本就不大,于满又是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哪能传不出风声? 福叔面色阴沉,刚想将林家母女赶出去,便听到吱嘎一声响,隔壁的房门被人推开,卓琏从中走了出来。 「林琼娘,你眼睛还真好使,我明明呆在自己房中,你偏能在别处瞧见,这样存心诬赖,要是传扬出去,我哪还有脸见人?怕是得被流言蜚语活活逼死。」 卓琏眼眶泛红,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愤怒。 她猜的果然没错,卓家为了得到无名井,想要让桓母捉奸在床,从而将自己赶出去。至于为什么不把事情闹大,这就更好解释了,她那好妹妹年方十五,尚未定下亲事,万万不能因一个不知廉耻的姐姐影响了名声,投鼠忌器之下,他们才选择了这种做法。 只可惜千算万算,也没算出桓慎昨晚没在家,看来老天爷都在帮她,不让卓家人的奸计得逞。 看到卓琏衣衫整齐地出现,林家母女霎时间愣住了。 苗管事不是说那蒙汗药十分管用吗?若无人惊扰的话,怕是能睡上一整天,就连桓母都是福叔上门吵醒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卓琏厉声开口:「林琼娘,我自问从没有亏待过你,为何要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陷害于我?妇道人家的名声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但你却不在乎,亏我们还是手帕交。」 听到这话,林琼娘慌乱极了,两手紧紧扯住袖口,干巴巴解释,「琏娘,你别误会,刚刚是我看花眼了,太过惊讶才会叫喊出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会害你呢?」 「谁说从小一起长大就不能害人?昨天我家的饭食中被人下了药,睡到今晨才发觉不对,你早不来晚不来,非趁着这档口来污蔑我的名声,要说不是提前算计好的,谁会相信?林琼娘啊林琼娘,你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在原身的记忆里,林琼娘对她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近来还会耍些小性子,非要用手帕、香囊之类的物什哄她,才能露出几分笑意。 原身看不明白的事情,卓琏却瞧得一清二楚,这林琼娘本就没将原身放在心上,见她与城中富户的公子勾搭上了,更是妒意横生,恨不得能取而代之,又哪会有什么好脸色? 现在卓家使出诡计,她既能拿到好处,又能毁了自己的名声,可谓一举两得,连犹豫都未曾便欣然应允了。 v第十九章[10.01] 桓母也察觉到了不对,她猛地回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林婶:「下药?」 「桓嫂子,你别听卓琏瞎说,昨天我压根没进门,就站在门口跟你聊了几句,哪能将蒙汗药下进锅里?」 卓琏冷笑不已:「我还没说是蒙汗药,林婶自己就猜出名字了,这种未卜先知的本事当真令人钦佩,还有林琼娘,都没看清就能信口胡言,我究竟欠了你们什么,要被如此污蔑?」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一点桓母深有体会,看到儿媳苍白的面色、通红的双眼,她不禁悲从中来,娘俩抱在一处,不住痛哭着。 哐! 桓慎一脚踹开房门,俊美面庞没有丝毫波动,信步走到林婶跟前,单手拽着她的衣领,在妇人杀猪般的嚎叫声中将人拎了起来。 「到底是谁指使你的?」青年声音低沉,隐隐透着几分杀意。 林琼娘打了个哆嗦,飞快冲上前,两手不断捶打着桓慎,却被卓琏死死攥住了腕子,踉跄着跌倒在地,那副模样看起来好不可怜。 「你们母女上门找茬儿,难不成还有理了?要是不说实话,我就将你娘送到官府,她给我们全家下毒,少说也得关上个一年半载……」 听到卓琏的威胁,林琼娘面色惨白,嘴唇嗫嚅,犹豫着要不要将实情吐露出来,她已经十六了,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要是有一个蹲过大牢的母亲,哪还有人敢来林家提亲? 思及此处,她冷了冷脸,似倒豆一般道:「是卓家的大管事苗平,他找到我们,给了二十两纹银,还有一包蒙汗药,昨日我娘在门口跟桓伯母说话,我顺着后门溜进去,在煮粥的锅里下了药……」 少女边说边哭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真正被人陷害的卓琏却止了眼泪,神色平静的站在原处,一语不发。 桓慎眸光微暗,心情不免有些复杂。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卓琏是被人所害,她并没有那么无耻,主动褪去衣衫爬到自己床上,原本应当松一口气才对,但胸腔中却生出阵阵憋闷之感,让他不由抿了抿唇。 将林婶扔在地上,中年妇人浑身不住颤抖,一张脸涨得紫红,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她做下的恶事被人拆穿,万一传出风声,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卓家给的二十两银子尚未到手,就闹到了这种地步,这可怎么办? 福叔握着锋利的镰刀,将林家母女赶出了酒坊,看到不断哭泣的桓母,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拿起烟枪吞云吐雾。 桓慎走到母亲身边,整个人如同笔直生长的青松,看起来十分可靠。 此时的他正在低声安抚桓母,向来锋利的眉眼柔和下来,跟先前暴怒阴郁的模样完全不同。 卓琏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去了仓房。昨晚那样的情形,就算她是被人陷害的,桓慎的嫌恶也不会消失,比起主动贴上去,还不如远远避开,反正书里的剧情已经改变了,她不像原身做下了许多的错事,明面上也是桓慎的长嫂,想要好好活着,应该不难。 况且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唯一会做的仅有酿酒,在陌生的环境中,必须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脑海中的记忆告诉她,卓家酒坊中卖的最好的酒水叫清风啸。 米酒大多甘甜清香,但后劲不足,时人最爱醇厚辛辣的味道,据说清风啸是因为入口甘烈,酒劲儿也大,喝进去会让人感到眩晕,仿佛听到清风在山谷中呼啸,才会叫这个名字。 原身虽是卓家的大小姐,但对她而言,清风啸依旧算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起码在记忆中根本没喝过几次,原身不懂酿酒,因此卓琏也无法做出判断。 女人蹲在地上,拿起一块曲饼放在手心颠了颠。在曲饼阴干前,每块重一斤四两,现在已经差不多成型了,重量减轻到一斤左右,没有红心,内里不潮,置于太阳下曝晒一月,再存放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做成品相极佳的香泉曲。 可惜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卓琏将曲饼搬到曲场,此刻桓母已经止住眼泪,进仓房里帮忙。 「琏娘,昨天是我大意了,真以为林婶是诚心悔过,哪想到她竟在粥里下药,险些害了你。」 卓琏将颊边的碎发绾了绾,低头笑道:「娘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您既没有生出误会,卓家的奸计也没有得逞,他们之所以这么急着对付我,只是为了得到酒坊中的无名井罢了。」 对上桓母惊愕的目光,卓琏犹豫片刻,将无名井的殊异之处说了出来,这口井是桓家祖传的宝贝,该如何处置,必须由桓母做出决定。 听完儿媳一番话,桓母眼底尽是惊色,她实在没想到常年压在青石板下的无名井,竟然藏着甘美清冽的水源,怪不得卓家人对酒坊势在必得,看来他们早就知道此事。 「家里的井水这么出众,你手艺又好,酿出的清酒肯定比清风啸强。」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桓母脾性虽柔,这会儿也动了怒,将曲饼放在竹篮里,叠着眉道。 由于酿酒的前期准备工作太过复杂,桓母跟福叔虽然细心,仍免不了出错,有时候曲饼并未彻底干透,就被用碾碎投到酸饭中,没酿出醋已经算运气好了。 婆媳俩将曲饼搬到曲场,今天日头烈得很,晒一晒正好能去除潮气,她们来来回回奔走了七八次,才将所有的香泉曲弄出来。 这个时辰桓慎已经离开了酒坊,卓琏不由松了口气。幸好青年是城中的卫士,每日必须按时随上官巡城,不可有半点懈怠之处,否则要是时时刻刻都跟他呆在同一屋檐下,自己恐怕会发疯。 卓琏原本打算多晒曲饼,再开始酿酒,但卓家人已经看中了无名井,接下来也不知道会使出怎样的手段,她只能加快进程,以求在汴州站稳脚跟,不再像砧板上的肉一般,任人宰割。 说起来,要想造清酒而非浊醪,最关键的有三点,其一是发酵期的长短,其二是投料的比例,其三是曲量的多少。 v第二十章[10.01] 在桓父去世前,桓母跟福叔都没有接触过酒坊的活计,并不了解这些秘而不宣的配方,因此只能酿出最下等的米酒。 看着额角渗汗的婆婆,卓琏轻声说:「这两天不会下雨,咱们晒一晒曲饼,后天把火炕烧起来,碾碎酒曲,放在炕上烘干。」 「炕曲有股味道,客人都挺挑嘴的,怕是不行。」桓母面露难色。 「没关系的,炕曲晾上一宿,燥意就会被夜露压下去,您别担心。」 刚到大周时,卓琏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就像是一个看客,按部就班避过原有的剧情,渴望能好好活着。 但才过了短短半个月,她已经将桓母视为真正的长辈,前世她没有感受到母亲的关怀,现在有人对她好,卓琏无比感激,恨不得十倍百倍的报答。 到了下午,桓慎前脚刚回来,林父后脚便登门拜访,手中拎着一串腊肉,还有一个纸包,也不知装了什么。 当初刚搬到西街,桓家兄弟年纪还小,曾跟着林父读书习字,一学就是三年,因此就算林家母女犯下大错,桓慎恼怒归恼怒,也不会真将人送到官府。 青年站在院子里,微微皱眉,冲着林父抱拳行礼: 「先生来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显然早就料到了林父会登门。 林父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懂得礼义廉耻,他自诩清白磊落,却没想到妻女会为了二十两银子给相处多年的老邻居下药。 「慎儿,是我对不住你,她们母女险些铸成大错,如今被我送到了乡下,过上一年半载接回来,也能磨磨性子,不至于再被财帛眯了眼。」 读书人大都清高,林父也不例外,他整个人都快被羞愧淹没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将沉甸甸地竹篮放在磨盘上,好半晌都没再开口。 「错的是林家母女,而不是先生,您又何必送东西过来?快拿回去吧。」 「子不教父之过,琼娘不懂事,是我没教好。」林父无奈叹息,就连嘴唇都泛着青白色。 「篮子里放了我抄录的论语,芸娘也到了该进学的年纪,可不能耽搁了。」说罢,林父脚步匆匆地离开酒坊,像是怕被人追上般。 桓慎伫立在原地,过了半晌他才把东西拿到前堂,交给母亲,夜里也能带给桓芸。 甫一掀开帘子,他就看到正在打酒的卓琏。女人的手很美,骨骼纤秀,指节修长,牢牢握着深色木杆,稍微一颠,就能确定酒的分量,又准又稳。 桓家败落前,有一年桓父让人从南边捎了荔枝,暗红的壳子轻轻一捏就会裂开,莹白细腻的果肉露出来,水津津的,几近透明,这双手就像那时的荔枝,挑不出任何瑕疵。 卓琏并非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哪能感受不到桓慎赤.裸.裸的目光? 她浑身发麻,不明白此人到底犯了什么毛病,加快速度帮最后一名客人打了酒,她佯作镇定地掀开帘子,走到了后院。 小手按在胸口,卓琏深深吸气,心绪平复下来才走到仓房。 古人云:看米不如看曲,看曲不如看酒,看酒不如看浆。 造酒最重要的非曲非米,而是酸浆,浆不酸则酒味不够,为此卓琏早在中午就把小麦熬成粥,装进瓷瓮里,白天敞开晾着,夜里再盖严,以后每日倒一些热气腾腾的米浆,要不了几天酸浆就做好了。 先前她跟福叔保证过,要是这次酿酒失败,便再也不会踏足酒坊半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卓琏必须竭尽全力将酒酿好。制曲、造酸浆,种种工序她都亲力亲为,生怕弄出纰漏。 好在连老天爷都在帮她,香泉曲跟酸浆的品质都不差。 经营酒坊这么多年,最基本的工序桓母和福叔还是清楚的,在拿酸浆浸米前,必须先在铁锅里加上葱、椒、油、面,煮沸六七次,才能投入使用。作为厨子,福叔对火候的把控堪称顶尖,煎出的浆水浓白,酸气扑鼻。 再过不久就要入夏了,天气炎热,用五分酸的浆水最为合适,卓琏边尝边让福叔添水,陡然道:「够了。」 「陶瓮已经埋在土里,我这就去把瓮烫熟,再下米。」 边说着,福叔边端着木盆去了院中,卓琏跟桓母也没闲着,一人拎了一桶米,紧随其后。 烫米的讲究更多,如果原料都是新米,就要先下浆后下米,若是陈米,顺序便倒过来;冬天用沸汤,夏天用温汤...... 卓琏把米倒进瓮里的同时,福叔桓母手里拿着木杵,飞快搅动数百下,米粒变得越发光灿滑腻,酸浆也浸入米心中,这才用草席将陶瓮盖起来,免得热气流失。 按理而言,酒坊中少说也得雇十几名长工,但桓家根本没什么银钱,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活计都揽在身上。 卓琏累得两腿发软,跌坐在草席边上,手臂又酸又麻,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筋肉里钻来钻去。桓母福叔比她好不了多少,这会儿同样脸色通红,但眼神却格外明亮。 「琏娘,我觉得这次肯定能酿出清酒,卓家有清风啸,咱们取什么名字?」 v第二十一章[10.09] 「若儿媳没记错的话,前朝有诗人写过:忽然玉山倒瓮边,只觉剑铓割肠里,以此形容家酿的辛辣芳烈,他酿的酒有两种——桂子香、清无底,文人墨客最爱风雅,听到清无底的名字,说不定也会买下来。」 卓琏是被鸡啼声吵醒的,她去井边打了水洗脸,而后走到铜镜前,仔细照了照。 镜中的女子年轻娇美,五官又生的极为艳丽,肌肤光润柔腻,杏眼清亮妩媚,既像民国时的自己,又像大周的原身,仿佛两具躯体都是泥捏的,被看不见的大掌揉碎,加水,重新造出来的人一般。 甩了甩头,她不再胡思乱想,夏天温度高,浸泡在酸浆中的米只隔了一夜就能用了,万万不能耽搁。 卓琏换了身干净的布裙,走到院中的陶瓮前,掀开草席,用笊篱捞出了几粒米,低头尝了尝。 桓慎恰好站在房檐下,晨间的日光暖融却并不刺眼,笼罩在女人身上,纤细手指贴着绯红-c-x-团队-唇瓣,从指尖到头发丝,她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诱人,堪比上好的白瓷,没有半点瑕疵。 以往桓卓两家关系还过得去时,桓慎就对卓琏十分厌恶。 他本就自私冷漠,为数不多的耐性都给了骨血至亲,对同样自私冷漠的外人,能生出好感才是怪事。直到现在他都记得,早些年卓琏打碎了樊兰的玉镯,她怕受到责罚,跑到桓家跟大哥哭诉,后来大哥帮她背了黑锅,母亲又登门送了一套首饰,事情才压下去。 打那时起,桓慎就知道卓琏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从未有过接触,没想到才几年过去,他这寡嫂竟出落成了这副模样,简直能称得上惑人心神。 卓琏没有发现桓慎,她眼底划过丝丝满意。经过一晚的浸泡,米心已经彻底染上酸味,用来做酒母再合适不过了。 抿唇低低笑着,她觉得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只要酒坊越做越好,她就能好好的活下去。 三月后。 身量高大的卫士们正在城门前巡逻,其中一人名叫罗成,家境颇为殷实,相貌端正,这会儿抹了把脸,道:「等下值了,咱们去酒楼里聚一聚,再过几日桓兄便要上京,也当提前给他送行了。」 「那就去卓家酒楼,里面的清风啸我先前喝过一次,滋味儿好的很,罗成你小子不差钱,今晚能不能祭一祭五脏庙,让兄弟们快活一回?」 罗成忍不住啐道:「不就是吃顿酒?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跟去了青楼似的,我看你小子是想姑娘了……不过听说那卓二小姐确实生得貌美如花,酿酒的手艺也深得卓老板真传,日后指不定能接手酒坊,秀丽佳人当垆卖酒,想想还真是赏心悦目。」 听着这些胡七八糟的荤话,相貌俊美的青年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手里握着长.枪,枪头的红缨随风飘荡,他眯眼开口:「既然是给我送行,地方我选,这顿酒也该由我来请。」 罗成急忙拒绝,「桓兄,哪能如此?上回咱们跟着知县去赈济灾民,要不是你及时拉了我一把,那人握着的匕首怕是早就将我捅穿了,我别的本事没有,也就这点银子能拿得出手了,你要是把我当兄弟,就千万别客气,不想去卓家酒楼,咱们换个地方便是。」 用力拍了下罗成的肩膀,青年道:「你忘了,我家就是开酒坊的,刚酿出了一批酒,趁此机会带你们去尝尝,谈钱就见外了。」 说着,桓慎给没给罗成反驳的机会,信步往桓家的方向走去。 余下几人在后头小声嘀咕:「桓兄这人没得挑,但桓家的酒实在不怎么样,以前我娘曾经买过一回,又浑又甜,连点酒味儿都没有。」 「你小点声,别让桓兄听见!浊醪虽不好喝,但都是自家兄弟,哪还能嫌弃?」 「这点事儿还用你交代吗?」 约莫两刻钟功夫,一行人距离桓家酒坊已经不远了,突然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劲辣芳烈,醇厚绵长,像是无形的大网,将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一处。 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罗成咂咂嘴,喃喃道:「这是谁在煮酒?味儿也太香了吧,比卓家的清风啸还要馋人。」 桓慎低垂着眼,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 等他们走到酒坊门口时,发现此处的香气最为浓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好在这些青年都是卫士,筋骨强健,很快便挤了进去,看到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站在锅前,用木勺搅动着锅里澄澈透明的酒液,略微泛着青翠,就跟春日刚冒出头的柳芽一模一样。 罗成揉了揉眼,转头看着桓慎,压低声音问: 「桓兄,这是你嫂子吧,怎么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罗家是做生意的,跟于家也有往来,先前卓氏与于满勾勾搭搭,罗成曾见过这对奸夫淫.妇一面,当时便认定了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夫君尸骨未寒时就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简直丢尽了桓家的脸面。 闻得此言,桓慎忽地一愣。 数月以来,他一直住在酒坊中,与卓琏朝夕相对,罗成不提,他倒是忽略了这点。 眯眼端量着不远处的女人,乌发雪肤,就算只穿着最朴素的布衣,也遮不住她一身艳色。要是他没记错的话,最初卓氏的鼻梁没有这么高,眉毛浅淡稀疏,双眼的形状也与先前不同。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却依旧能看出她原来的影子,所以罗成才能一眼认出卓琏。 「是卓氏没错。」青年略微颔首,接着又道:「再过几日我就要进京了,劳烦罗兄费心看顾,免得家中女眷被人欺凌。」 罗成生在商户,自然有几分属于生意人的玲珑心肝,当下便听出了桓慎的言外之意——他这寡嫂皮相生的艳,又整日抛头露面的,要是没人护着,难保不会生出差错。 「桓兄放心,罗家在汴州城还能说得上话,要是有人胆敢胡闹,小弟肯定会让他后悔不迭。」 得到罗成的保证,桓慎黑眸中划过一丝满意,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到福叔跟前,问: v第二十二章[10.09] 「为何在这里煮酒?」 「琏娘提过,酒坊以前卖的都是最下等的浊醪,就算说店里有美酒,别人也不会相信,现在当街煮酒,不止能散出浓郁香气,还能让所有人看见,咱们是有清酒的,不全是最低劣的浊酒。」 福叔年近四十,又生得孔武有力,当下竟有些哽咽,显然是心绪起伏太过所致。 桓母站在旁边,看到桓慎身后跟着几名眼熟的年轻人,也猜到这些都是城中驻守的卫士,秀丽面庞上露出几分笑意,急忙将人招呼到酒坊里。 「快些进来,酒坊虽没桌椅,但后院还有张石桌,待会儿给你们做些酒菜,也能好好喝几杯。」 听到这话,卫士们面露喜色,抬脚就往店里走,围在铁锅旁的看客不干了,有人扯着嗓子道:「刚才还说今日闭店,他们怎么能进去?」 福叔赔着笑脸解释,「这些都是我们少爷的朋友,不算客人,酒坊里并无长工伙计,所有人都在这儿煮酒,实在忙活不开,还请各位见谅。」 锅里的清酒已经快被烧干了,水汽腾腾直上,氤氲的烟云四散开来,视线中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层白纱,影影绰绰,完全看不真切。 能看能闻却不能喝,简直是对好酒之人最大的折磨,此刻他们心疼得捶胸顿足,恨不得将铁锅从火堆上抢下来,将上好的美酒喝下肚,也省得被这么糟践。 有的人认识卓琏,当即问了一句: 「琏娘,你们酒坊好不容易酿出了清酒,到底何时才卖?」 卓琏将木勺挂在木架上,透明的酒液滴滴答答往下落,渗进众人脚踩的泥土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明日卯时店里开门,大家就能来买清无底了。」 现如今,汴州城里最出名的清酒便是清风啸,听说有不少外地的行商千里迢迢来汴州买酒,再回到家乡售卖,由此可知清风啸的品质究竟有多好。此刻锅里的清酒居然叫清无底,说不准是刻意取这样的名字,为的就是迷惑旁人,让买主以为这酒与清风啸有关。 「卓家叫清风啸,你们叫清无底,未免有些过了吧?做生意必须勤恳本分,整日里想那些歪门邪道,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一名面生的中年男子忿忿不平道。 林父恰好将这话收入耳中,开口反驳:「清无底乃是前朝诗人杨万里所取的名字,以此描述米酒醇美清澈,又与清风啸有何瓜葛?」 林父虽无功名,但却是有真本事的,要不是欠缺了几分运气,哪里会在小小汴州做个教书先生?每月拿着二两银子,委实可惜了。 卓琏感激地笑了笑,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在酿制清无底的过程中,她曾经托人买了一瓶清风啸,酒水的确澄清透明,但味道淡薄、还能品出一股石灰味儿。 在煮酒时,为了去除酸味,也为了使酒水变清,有的酿酒师傅会在其中放入石灰。这种味道有人觉得适口,有人觉得不适口,卓琏便属于后者。 因此,她还真没把清风啸放在眼里。 就算对清风啸没什么好感,卓琏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毕竟卓家在整个汴州都颇有名气,此刻若她说清风啸不好,除了显得轻狂,招致恶感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锅里的酒水早已烧干,瞥见众人垂涎的眼神,她抿着唇,动作麻利地将火堆熄灭,冲着围在外侧的百姓拱拱手,随即将摊位收拾起来,折身回到店里。 「甭管这清酒叫什么名儿,味道可真是不错,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惜今天不卖,只能明日再来买。」富态的中年男子满脸遗憾,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严丝合缝的门板,不住长吁短叹。 旁边一个干瘦青年嗤笑一声:「快得了吧,不就是清酒吗?城里好几家酒坊都能酿出来,哪算什么稀罕东西?怕不是收了桓家的银子,才会帮着他们说话。」 林父也是爱酒之人,当下皱眉驳斥:「林某虽没尝过清无底,但闻到那股酒香,就能断定其中没加石灰,所谓‘酿时不着一点灰,满酌寒泉挹清泚’,指的就是这种清酒,你孤陋寡闻也就罢了,千万别血口喷人。」 中年男子也连连点头,显然赞同林父的观点。 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不住低声嘀咕:「这不是博闻茶楼的费老板吗?他要是贪财好利,每年也不会拿出银子设立育婴堂,给孤苦无依的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像费老板这种家财万贯的富商,怎么可能被人收买?」 听到这话,干瘦青年脸色发青,也不敢得罪这样的富商,灰溜溜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很快消失不见。 酒坊外发生的事情,卓琏一概不知,她把沉甸甸的铁锅放回厨房,看到福叔正在灶台边炒菜,便挽起袖子准备帮忙。 「琏娘,厨房里烟火大,你跟夫人别往里面钻,还是去打酒吧。」说着,福叔挥了挥锅铲,明显是在撵人。 自打香泉曲造好后,福叔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往的厌恶疑心半点不剩,因此卓琏也不好违逆他的吩咐,只得从厨房中退出来。 桓慎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上,罗成抻长了脖子往仓房看去,口中连道:「桓兄,你家的米酒已经酿好了,能不能卖我一些?拿回家也能孝敬孝敬我爹。」 「能是能,但清酒数量不多,价格颇高,每人只卖一升,切不能多了。」 罗成将剥了壳的花生扔进嘴里,含糊不清说:「一升就不少了,小酌几杯,足够喝上大半个月。」 说话时,卓琏端着托盘走到桌前,她低着头,掌心托起瓶身倒酒。翠绿的液体滚滚而落,香气虽不如加热后浓郁,却十分霸道刺激,简直能把人的神魂都给勾了去。 罗成双眼发直,喉结也在不停滑动,等卓琏将杯盏摆放在众人面前时,他忙不迭地抿了一口,刚毅面庞陡然涨红如血,捂着嘴不住咳嗽着。 v第二十三章[10.09] 见状,杨虎瞪了瞪眼,问:「这酒闻着挺香,有这么难喝吗?」 桓慎未曾开口,此时卓琏站在他身侧,那双柔荑轻轻抚弄瓶身,皮肉光洁,指甲粉润,明明干过不少粗活儿,竟连一个茧子都没有,远比粗瓷瓶要细致数倍,不知摸起来究竟是何感受。 罗成呛咳了好半天,缓过来后没有答话,反倒将酒瓶抱在怀里,无论如何都不撒手。在座的也不是傻子,哪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将酒水往嘴里送,尝到了那呛辣醇厚的滋味儿,一个两个都愣住了,没想到酒水会像茱萸那般,辣的人舌尖发麻。 「米酒以清光滑辣为佳,清是说液体清澈,不浑不浊,也无浮蚁飘在其上;光是指酒体纯正,色泽透明;滑乃是酒水不甜,不会粘在杯盏上,口感柔顺;至于最后的辣,则是代表了酒度高低。」卓琏微笑着解释。 周朝的米酒大多甘甜,呛辣浓厚的十分罕见,偏偏嗜酒之人最爱的就是这股味儿,面对香甜绵软的浊醪,实在是下不去口。 「我活了二十年,头一回喝到这样的酒,嫂嫂,桓兄抠门的紧,只准我们一人买一升,能不能买一斗?银钱不是问题。」 浊酒论斗,清酒论升,清无底刚酿好不久,还没拿到店里,要是全都卖给了城中卫士,酒坊哪能打响名气? 「家中存货不多,还请各位见谅,下回要是有新酒,妾身定会送到府上。」将瓷瓶放在桌上,卓琏又说了几句,转身进了仓房。 罗成杨虎等人连道可惜,不过他们知道桓家酒坊的难处,也没有强求,反正酒坊就在这儿,跑是跑不了的,到时候再来买就是。 黑眸盯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背影,桓慎仰着头,将米酒一饮而尽,芳烈甘醇的液体划过喉间,体内像是烧起了一把火,四肢百骸都翻涌着热意。 翌日天刚亮,桓家酒坊还没开张,就有不少客人排队站在石阶下,其中以男子居多,妇人倒是少了些。 桓母甫一推开门,整个人就愣住了。 有客人扯着嗓子道:「老板娘,为何还不开始卖酒?我们肚子里的酒虫都快被勾出来了!」 「且先等等,这就卖了。」 桓母快步往屋里冲,卓琏则站在瓷瓮前,将封口的红纸撕开,手里拿酒提子轻轻搅动,色泽透明的酒水从半空中滑落,叮咚作响。 「清无底刚刚出窖,每人至多买一升,一升三百文。」 往日为了不让酒坊闭店,桓母将浊醪的价格压得极低,每升只要二十文,价格低廉,几乎到了亏本的程度,如此才能吸引更多的客人上门。但酿造清酒所耗费的成本是浊酒的十倍,卓家的清风啸卖三百文一升,依旧有价无市,卓琏信得过自己的手艺,也不打算将清无底贱卖。 「琏娘,你也太不厚道了,一升三百文,这么高的价格哪能卖得出去?」 「还是降价吧,清无底只是名字与清风啸类似,难不成还真能比过人家?画虎不成反类犬,要早知道价钱这么高,我还不如去卓家酒楼。」 此时此刻,围在酒坊门前起哄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大多都亲眼见过卓琏煮酒,也知道清无底的味道到底有多芳烈醇厚。 但桓家早已败落,再也不复当年的名气,在普通人眼中清无底根本不配与清风啸相提并论。 桓母站在柜台后收钱,秀丽面庞虽微微涨红,却并未开口。前几天清酒刚刚酿好,琏娘就说每升卖三百文,当时她觉得价高,准备劝上一劝,但想起卓家使出来的腌臜手段,她肚子里就憋着一股无名火,咬牙同意了。 站在最前方的这对父子卓琏也认得,姓赵,是同住在西街的老邻居,家里开了杂货铺子,每日进项虽不多,却比桓家的境况好上数倍。 「赵伯,世人都知道清酒价高,根本不是区区浊醪能比得过的,我娘性子厚道,往日卖浊酒一升仅要二十文,但早些年我爹还在世时,一升清酒将近三百文,若嫌贵的话,我给您打原来的便是。」 做了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赵伯早就知道桓家娶了个厉害媳妇,这会儿不由沉了脸,冷声道:「不降价是吧?我倒要看看这清无底能卖出多少!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口气还真不小,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像这种倚老卖老的人,卓琏在民国时就见过不少。 那些将她推入枯井中的族老,一个两个全是这副德行,仗着自己年岁大,就认为别人必须将他们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还得把珍贵的秘方拱手相让,脸皮之厚,当真是世所罕见! 「要是不买酒就快些离开,在遮挡着作甚?占着茅坑不拉屎!」 高大健硕的汉子眼露不耐,正是昨日来吃酒的杨虎。不过在面对卓琏时,他满脸堆笑,声音温和极了。 「嫂嫂,劳烦打一升酒,我买回去的那些,刚到家就被人抢走了,今天说什么也不给他们。」 卓琏拿着酒提子,很快便将酒瓶装满,交到杨虎手中,叮咛道:「清酒味道虽美,但后劲儿却有些大,千万别吃醉了酒,免得头昏脑胀,耽搁了正事。」 听到这话,杨虎面红似血,昨天在后院,他们头一回尝到清无底,一人喝了一坛子,最后醉得不醒人事,亏得桓兄厚道,将兄弟几个分别送回家,否则可就丢大丑了。 「多谢嫂嫂提点。」 他拱了拱手,把酒瓶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就跟搂着宝贝似的,小心翼翼走到桓母跟前,付了银子后还舍不得离开前堂,用力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酒香,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博闻茶楼的费老板刚好排在杨虎后面,看到卓琏利落的打酒,动作仿佛行云流水般,眼底不由划过丝丝兴味。 「小老板手可真稳当,看来是自小酿酒吧?」 卓琏眼神微闪,低着头,只当没听见问话,倒是站在旁边的桓母主动解释:「费老板误会了,我儿媳酿酒的时间不长,但她比寻常人能干,才能造出如此出众的酒水。」 v第二十四章[10.09] 「是吗?原来是费某想多了。」 费老板摇头轻笑,心底却涌起惊诧之感,他原以为桓家酒坊是请了新的师傅才能酿出清无底,哪料到品质上佳、丝毫不逊于贡酒的佳酿,竟出自卓氏之手。 昨日当街煮酒的功夫到底没有白费,来到酒坊门前的客人早就排起长队,许多经过的路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凑上前来看热闹,待闻到店里四散开来的酒香时,他们好似被绑缚住了手脚,完全不愿离开。 头一批清无底酿得不少,卓琏本想着能卖上两三个月,谁知道今天生意太红火,要是按照这个速度,恐怕要不了十日便会告罄。 晌午时众人纷纷回家用饭,她才得了空闲,喝了碗粥垫垫肚子。 原本站在门口想要看笑话的赵家父子,在看到桓家酒坊的门槛都快被踏破的场景,他们两眼发直,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一切。 风水轮流转,难道桓家又要发达了不成? 思及此处,赵伯老脸发绿,心里涌起阵阵悔意。要知道卓氏这么本事,就算刚才不买酒,也不能将人得罪死了,这会儿哪是桓家婆媳丢脸?分明是自己颜面扫地! 卓琏忙得分身乏术,早就将上门找茬儿的赵家父子忘到脑后,她体质虽不算娇弱,但整整折腾了一上午,依旧有些挨不住,手臂酸胀,肩膀也麻痒的厉害,稍微一动,便会传来几分痛意。 看到儿媳面色苍白,桓母不禁心疼起来,她知道琏娘是个要强的,即便难受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但女儿家的身子哪能跟男子相比?谨儿慎儿自小习武,当初刚成为卫士时,每天累得倒头就睡,整个人瘦了一圈儿,等后来习惯了才好些。 「琏娘,要不下午关店吧,今个儿卖的酒比以前半个月都多,赚钱虽然重要,却不能把底子熬坏了,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指不定还要……」 桓母低低叹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自打琏娘转了性后,不止主动来酒坊中帮忙,还格外孝顺,想到这般好的儿媳会改嫁,桓母的情绪难免低落。 卓琏也能猜出她的想法,小步磨蹭到了婆婆跟前,挽起她的胳膊,道:「您放心吧,我哪都不去,这辈子就守在酒坊中,好好照顾您跟芸儿。」 卓琏并没有提及桓慎,毕竟话本中的镇国公委实能耐的很,这回他入到京城,便会得到贵人的赏识,如从云之龙,一飞冲天。 闻声,桓母更是愧疚,琏娘不过十六,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若真在酒坊中蹉跎数十年,一生不就毁了吗? 她还想再劝,却见模样清秀的小姑娘迈过门槛,走到近前,小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娘,大嫂,芸儿帮你们干活,我自己呆在家中,还不如来店里呢。」 近来只要得了空,卓琏便会去街上买些鸡鸭鱼肉之类的食材,加上药材炖汤,以此来给桓芸补身。 大抵是营养跟上了,小丫头看起来依旧纤瘦,但面颊却不复最初的蜡黄,发丝丰厚柔顺,扎了两只羊角辫,走路时不住摇晃着,看起来十分可爱。 揉了揉桓芸的脑袋,卓琏心头一阵柔软,弯下腰说:「芸娘真乖,我做了些醪糟,待会盛出来点,也能甜甜嘴儿。」 「你累了一天,好好歇着才是正经,这么惯着她作甚?」桓母不赞同道。 「儿媳心里有数,您放心便是。」 说着,卓琏拉起桓芸的手,径自往厨房走去。 此刻女人坐在板凳上,杏眸透着莹润的光彩,盯着面前的孩子,颊边浮起浅浅笑意。 想起母亲说的话,桓芸放下勺子,软声开口:「嫂子,你忙了那么久,芸儿帮你捏捏肩膀。」 兴冲冲地给卓琏揉按,从脖颈敲打到了纤细的腰肢,就算早些时候曾经抱过嫂子,桓芸仍有些担忧,问:「大嫂,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最近太过辛苦?」 「我没事,芸娘不必担心。」 酿酒的工序繁复至极,对外行人来说,看上一眼都觉得头昏脑胀,但卓琏却乐在其中。她这辈子只会酿酒,也只爱酿酒,因此能守着一家酒坊过日子已经能让她满足了,改嫁后反而要被各种琐事绊住脚步,不像现下这么肆意。 歇了小半个时辰,卓琏又去了前堂,没过多久,桓慎下值回来,看到体弱的小妹坐在后院,青年浓眉一挑,问: 「芸娘,你怎么来了?」 甫一看到二哥,小丫头双眼发亮,急忙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哥哥,嫂子最近清减许多,你劝劝她,千万别损了身子。」 「你如何知晓她清减了?」 对上男人怀疑的眼神,桓芸挺了挺胸脯,语气颇为自豪:「方才我帮嫂子按了按肩,无意中摸到了她的腰,就跟柳条似的又细又软,要是力气用得大些,恐怕都会折断……」 闻得此言,桓慎沉默半晌。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女人的轮廓,由于卓氏经常穿着宽松的布裙,有层层布料遮挡,腰身究竟是粗是细,的确不易分辨。 卓家。 v第二十五章[10.09] 苗平站在堂下,面颊上的青紫斑痕早已消失无踪,配上淡青色的衣袍,瞧着不像管事,反而与读书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夫人、小姐,桓家酒坊的清无底每升三百文,与咱们店中的清风啸价格相同,门口聚了不少客人,生意确实不错。」 卓玉锦紧咬牙关,勉强维持着仪态,手里却攥紧了帕子,显然已经恨极了卓琏。 在她看来,要不是卓琏从中作梗,桓母焉有不卖酒坊的道理?那口无名井水质出众,若用来酿酒的话,清风啸的品相肯定会更胜一筹,哪里像现在这般憋屈? 「原以为卓琏是个本事的,没想到她手段竟如此拙劣,酿出普通的清酒也敢跟清风啸作比较,那些客人们也不是傻子,能被相似的名字糊弄一时,却不会被糊弄一世,等他们清醒过来,也该明白两种酒究竟孰优孰劣……」 那天罗成喝的烂醉如泥,桓慎将他送回去,临走时还不忘将盛放清无底的酒瓶拎上,一路行至罗府,罗家的奴仆急忙搀扶少爷进屋,罗父原本还想招待桓慎,但看到长子满身酒气的德行,猜到他们没少喝,索性便歇了这个念头。 等桓慎离开,罗父返回房间,见夫人手拿帕子给不孝子擦汗,没好气道:「你儿子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每日下值连家都不回,直接去酒坊里胡吃海塞,都是你惯出来的。」 罗母眼皮子抬都不抬一下,将帕子扔在地上,拿起深褐色的酒瓶放在掌心把玩,不紧不慢掀开盖子,顿时有股酒香往外扩散。 罗父舔了舔唇,几步冲上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酒瓶,嘶哑问:「这是什么酒,怎么比卓家的清风啸还香?」 「这是成儿拿回来孝敬我的,与老爷无关。」罗母语气平淡极了。 妇人心思细腻,打从罗成刚踏进家门,她就闻到了那股令人心驰神往的酒香,清新滑辣,说不出的霸道。罗母也是爱酒之人,当即拎着酒瓶往外走,罗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早就把儿子忘了个干净,回屋品酒去了。 汴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头有脸的商人彼此都称得上熟稔。 这日费老板下了帖子,说要在博闻茶楼聚上一聚,罗父换了身衣裳前去赴约,发现雅间除了他与费年外,还有于家药铺的老板于永。 「老费,前几天不是刚聚过一回吗,又把我们叫出来作甚?」 费老板面露笑容,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道:「刚得了几瓶好酒,邀三两好友共饮,也算是一桩美事。」 瞥见万分熟悉又万分简陋的瓶身,罗父眼神微闪,坐在了费老板跟前,伸手捋了捋短须,没吭声。 于永微微摇头:「老费啊老费,你的口味还真是难以捉摸,先前说清风啸不合心意,难道如此粗陋的米酒喝起来便适口了?」 「这是桓家酒坊的清无底,最近在城里也打出了几分名气,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你尝尝就知道了。」 闻言,于永面色阴沉些许,问:「桓家?这竟是桓卓氏酿的酒?」 于家好几辈人都做药材生意,积累了数十年,家底自是丰厚。于永身为家主,按理而言也没什么烦恼,可惜他与发妻成亲多年,膝下空虚,一子半女也无,只能将那个不成器的侄儿带在身边,希望他能撑起偌大的于家。 这个侄儿不是别人,正是于满。 想到他与夫君刚死的新寡勾勾搭搭,于永就对桓卓氏生不出什么好感,连带着将清无底也厌上了,忍不住道:「不过就是清酒罢了,卓家的清风啸酿制了十多年,出品稳定,不会有太大的波动,我还是让人买些清风啸回来吧。」 说着,于永冲着伙计招了招手,给了他二两银子,将人打发出去。 费老板看向罗父,问:「老罗要喝哪种?」 「我儿与桓家次子交好,于情于理也该选清无底。」 费老板挑了挑眉,忽地想起这几天去沽酒时瞧见的熟悉身影,一个两个都是罗家的仆役,说不定罗春来早就尝过清无底了,现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博闻茶楼距卓家酒坊很近,没过多久小厮便拿着酒赶了回来,于永将酒水倒在杯中,淡青色的酒液十分澄澈,只用肉眼来看,并没有发现太过明显的杂质。 费老板给自己与罗父斟满酒,于永无意间瞟了一眼,撇嘴道:「颜色还算凑合,看来桓家也是用了心的。」 「卓孝同酿酒多年,为了造出清酒,他煮酒时通常都会加上分量不轻的石灰,灰感颇重,味道当真怪异。」费老板将酒盏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 此时此刻,于永已经嗅到了酒香,嘴里不自觉分泌出唾液,但他却未曾表现出来,问:「难道清无底就不加石灰了?酒水清亮却不发酸,谁能有这种本事?怕是神仙才能做到。」 见好友依旧嘴硬,费老板也不跟他争辩,与罗父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酒,由于酒水偏凉,费老板还让人端了热水上来,隔水温酒,香气不住往外涌。 罗父眯着眼,嘴里哼哼道:「打开瓶后,滑辣光馨,教君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 于永坐在旁边,看看手中的杯盏,再看看另两人通红的面颊,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悔意。 「让我也尝一尝。」 说着,他强把酒瓶夺了过去,甫一入口,当即怔愣住了。 店里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即便如此,卓琏依旧抽出空来,去到铜林山伐开一棵松树,将酒坛子埋在树根深处,要不了一年半载,便能酿制出色如琥珀的松苓酒。 想到彻底融合了松香的酒水,卓琏不免生出几分馋意。 v第二十六章[10.18] 等到天黑后,一家人坐在厨房用饭,桓慎突然开口: 「娘,明日孩儿便要启程了。」 听到这话,卓琏眼底划过一丝喜意,她急忙低下头,生怕自己表现的太过,被桓慎察觉。她盼了这么久,总算将这尊煞神给盼走了,他如同悬在头顶上的锋利铡刀,指不定何时便会落下,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委实磨人。 但桓母却无法体会她的感觉,这会儿眼圈发红,完全舍不得次子离开汴州,当初谨儿入京前,谁能想到他会一去不复返?京城对她来说就是个不祥之地,偏生还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由他去了。 「慎儿,为娘不求你建功立业,只要能平安归来即可,咱们桓家就剩你一根独苗儿,百年之后,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爹……」 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滑落,桓慎心口发堵,拉着母亲的手不住安抚,余光却落在了卓氏身上,发现她嘴角不住往上勾,显然对这个结果万分满意。 他不由眯了眯眼。 桓芸也舍不得哥哥,眼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卓琏怕小姑娘哭坏了身子,拧眉帮她擦干泪痕,压低声音不住诱哄着,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芸娘破涕为笑。 她没有注意到青年的异样,等众人用过饭后,便独自呆在厨房中,将残羹冷炙收拾干净。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卓琏回过头,发现身量高大的男子就站在身畔,与她挨得极近。 心脏狂跳不止,女人面上却没有露怯,毕竟除了最早的砒.霜以外,她对桓家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并无半分亏待,话本中的镇国公心胸狭隘不假,也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出手。 「小叔有事找我?」 漆黑双眸紧盯着卓琏,桓慎低声发问:「我离开汴州,大嫂好似很高兴。」 「未曾。」 她果断否认,「当初夫君就是在皇城根儿丢了性命,我心里难过都来不及,又怎会生出半点欢欣?前些天我在山上埋了一坛酒,名为松苓,此酒色泽浅金,既能明目清心,又能抚平肝火,品相委实不错,我把这坛酒留着,等小叔回来再饮。」 桓慎阴沉的面色缓和几分,淡声交待道:「方才我没跟母亲说实话,此次入京,是要随三皇子上战场的,刀剑无眼,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便只能由你照顾母亲跟芸儿了。」 就算知道话本中的镇国公勇武过人,这档口她仍有些担忧:「母亲小妹都是我的亲人,不照顾她们我还能照顾谁?」 桓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没有多留,等他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卓琏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虽然自己代替了原身在陌生的大周朝过活,也把剧毒直接倒在地上,而非灌入小叔的肚肠中,能保证青年拥有一具强健的身躯,不至于英年早逝。但天意不可违,只要桓慎上了战场,想要避过扮作男儿身的女主,几乎无一丝可能。 毕竟卓琏没有机会接触到樊家人,对书中剧情的影响也不算大。 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樊竹君是怀化大将军樊兆的次女。樊兆常年征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长子樊周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女主担忧至极,才会自行投入军营,因武艺不错又颇有文采,很快便被提拔为从六品的振威校尉。 说起来,当初刚借到话本时,卓琏十分惊诧,她没想到李小姐会写出如此新鲜的故事,书中女主像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一般,立下赫赫战功,只是与数个男子纠缠不清,关系堪称纷繁复杂。 而桓慎也会对樊竹君生出好感,结为异姓兄弟。 从天黑起便阴雨绵绵,雨水虽称不上大,但下了一整夜,不止天气骤然冷下来,就连脚下踩着的土地也变得格外泥泞粘腻,呼吸间都能闻到潮湿的气味。 今天卓琏起得极早,特地去厨房中做了些酒菜,毕竟桓慎即将上路,酒坊也没有开张。等用过早饭后,一家人沉默地走到城门口,桓母眼眶通红,手里攥着帕子,时不时擦拭几下,显然是舍不得儿子离开。 卓琏搀扶着她的胳膊,瞥见站在面前的俊挺男子,想要开口劝上一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这小叔是个精明的,生了一双利眼,在军营中虽与樊竹君结为异姓兄弟,却早就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之所以未曾拆穿,仅是因为女主容貌娇美,才华横溢,让他动了几分心思罢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只是桓慎的嫂子,又不是他亲娘,哪能控制住这人的想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次赶往京城的卫士足有数十个,城门外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他百姓前来送行,不少女子都含着眼泪低泣涟涟,但卓琏却显得与众不同,面上不带半点湿痕,神态也颇为平静,根本无一丝伤悲。 对上桓慎堪称阴郁的眸光,卓琏回过神,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虽然汴州距离京城不远,但天冷路滑,小叔千万保重身体,莫要让母亲担忧。」 喉结滑动了下,青年心中虽有不满,但现下当着众人的面却不能表现出来,他微微颔首,咬牙切齿道: 「多谢嫂子关心。」 短短六个字,竟被说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卓琏咽了下口水,忙低着头,不敢再跟男人对视。 年近三十的卫尉骑在马上,发觉天色不早,他们也不愿继续耽搁下去,一扬手,道了一声启程,便驾着马远去了。 眼见着桓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时,桓母将女儿搂在怀里,哭得直不起腰来。福叔站在旁边,浓眉紧拧,劝说道:「慎儿身手不错,又得了贵人青眼,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桓母不住摇头,根本听不进劝,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长子临行前的情景,他那样意气风发,希望能在京城一展拳脚,光宗耀祖,岂料没过多久,便有噩耗传来,身为母亲,又有几个能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卓琏将婆婆小姑送回家中,兀自去到酒库,想要清点米酒的数目,岂料刚推开门,昏暗房间中便传来一声惊呼,声音尖利,将她骇了一跳。 v第二十七章[10.18] 「谁在里面?」 将倚靠着墙面的铁锹攥在手里,卓琏抿着唇,另一手先将火折子掏出来。等亮起来后,她才发现有个瘦小的姑娘蹲在门口,面颊脖颈上满是泥灰,衣裳又破又烂,一看到女人怕得跟什么似的,不住打着哆嗦。 墙外突然传来中年男子的叫骂声:「那不孝女跑哪去了?快给我找,明明刚才还看见了,难道还能凭空失踪不成?再过不久赫连员外就要上门,要是找不到人的话,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老爷,小姐肯定藏在这附近,咱们挨家挨户敲门问问便是。」 赫连这个姓十分少见,卓琏仔细想了想,突然瞪大双眸。 话本中为了显出女主心地良善,她经过汴州时,曾经遇到了个小姑娘,因为相貌出众,被亲爹卖到员外家做妾,受尽屈辱,好不容易才脱身,樊竹君将此女藏在马车里,避过赫连府的搜查,少女感激不已,忠心耿耿地追随,为她肝脑涂地亦不足惜。 卓琏根本不想跟女主有任何牵扯,这会儿脸色更加难看,甄琳瞧见她的表情,泪水噗噗往下流,哀求道:「求求您别把我交出去,我害怕,我不想给赫连老爷当妾……」 话本中的甄琳年纪很小,十三就被父亲当作礼物送给别人,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虽然不希望惹上麻烦,但卓琏是人,而不是畜生,哪能将甄琳送出去? 当门板被敲得砰砰作响时,她将食指抵在唇上,在少女惊恐的眼神中,将她藏在空无一物的瓷瓮里,又用薄布将瓮口盖上,而后才匆匆上前,把门闩取了下来。 「你们是何人?」 锦袍男子站在最前方,估摸四十上下,甫一看清卓琏的面庞,浑浊双眼霎时间亮了一瞬,以手抵唇,咳嗽两声才道:「夫人,敢问您可曾见过一名女子,将将十三,模样很是秀气。」 怕美人儿生出误会,他又解释道:「那是我女儿,我家住在乡下,她跟母亲起了争执,不知怎的竟跑到城里,若今晚都没找到人,我这当父亲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卓琏对此等卖女求荣的男人生不出任何好感,她神情颇为冷淡,道:「未曾瞧见有什么女子,若令爱真不知所踪,还是快些去报官吧,免得真出了什么事。」 甄父抻头往后院瞥了一眼,发现酒库大门紧闭,他眯了眯眼。 「小女淘气得很,说不定就藏在夫人院中,不如让我们进去看看。」 「那是家里的酒库,哪会有外人?若您不信的话,便让小丫鬟进去瞧瞧。」伸手指着穿着绿腰裙的丫头,等她进门后,卓琏又将门锁上。 有人摸着下巴,面露垂涎道:「这小娘子皮相生得极美,只是防心太重了些,应该请我们一同进去,瞧瞧美人儿的香闺到底是何模样。」 「她刚才瞪了一眼,我骨头都酥了。」 那些不堪入耳的淫.秽言辞卓琏自然是听不见的,她把丫鬟带到了卧房、仓房中,最后才进了酒库,由于屋里并无窗扇,光线也黯淡极了,还摆放着几十只一模一样的大瓮,丫鬟只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出门时,她怯怯望着甄父,面带惊恐地开口:「老爷,小姐的确不在这里。」 「真是没用的东西,连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都看不住,养着你有什么用?还不再去找!要是找不到人,你就滚去赫连老爷身边伺候!」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卓琏这才折回酒库中,掀开蒙住瓮口的红绸,拉着少女的胳膊将人带出来,轻声说:「他们已经走了。」 甄琳捂着脸哭了起来,含糊不清道:「谢谢姐姐,要不是您救了我,怕是只能等死了。」 「别哭了,你叫什么名字?」就算卓琏知道话本的走向,但此事却不能透露分毫,她只能佯作不知地发问。 「我叫甄琳,今年十三了,我爹前几年娶了后娘,因为赫连员外愿意拿出五百两银子,他们就要把我送过去。」 卓琏看过话本,也知晓一直以来胡人都居住在雁门关外,原本两国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但德弘帝不愿打仗,生怕劳民伤财,便将公主送到突厥和亲,换得了两年的安宁。 因此樊竹君在年关时就会经过汴州,住在姑母樊兰家中,顺便救下了受尽苦楚的甄琳。 「酒坊中有不少空房,待会我去收拾一间,你安心住下即可,最近莫要抛头露面,等风声过了再出门。」 边说卓琏边往前走,进到房中,拿着抹布将桌椅上的浮灰擦拭干净,又搬了床被褥过来。 「姐姐,您真不赶我走?」 甄琳亦步亦趋跟着卓琏,有什么活儿她都抢着干。就算甄家富余,但她不受宠,日子过得与丫鬟也没甚差别,甚至还略有不如,因此甄琳并不算娇气,这倒是让卓琏稍微满意了几分。 「酒坊里除我以外,还有婆婆与福叔,明日一早他们便会过来,你不能去前堂卖酒,就留在后院打下手,帮着淘米造曲,可记住了?」 「记住了!」 甄琳用力点头。 卓琏不再管她,这几日由于店里的生意太过红火,她完全倒不出功夫再造新曲,先前的香泉曲品相虽佳,却仅有一种,未免有些单调,她便琢磨着配制金波曲。 这曲饼中加入了木香、川芎、白术、白附子等药材,全都捣碎成粉,添糯米粉、白面拌匀,再放入去皮碾碎的杏仁,将药面与草药汁水混合在一处,用模子压成饼状,两月后便能取用。 v第二十八章[10.18] 由于用料特殊,以金波曲酿出的米酒中会带着杏仁香气,味道虽不浓,但浅浅淡淡的一丝却格外勾人,在民国时就有不少老客点明要金波曲酿出的酒。 看到女人利落的动作,甄琳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在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急忙将水蓼、道人头等草药捣碎,放在木盆里面。 还没等她从井里打水上来,就被卓琏握住手腕,只听她提点道: 「家里酿酒要用仓房旁边的这口井,水足够清冽甘美,出窖的米酒品相才会更佳,切莫弄错了。」 沁凉井水甫一倒入盆中,便被草药汁水染成了靛蓝色,还透着一丝辛辣的气息,甄琳眼圈都被辣红了,泪珠盈满眼眶,但卓琏却没有任何异样,绯红唇瓣抿成一条线,即使只能瞧清侧脸,依旧能联想到女人的容貌究竟有多艳丽。 自小甄琳就知道自己生的好,否则也不会被亲爹卖上五百两银子的高价,不过此时瞧见了卓姐姐,她真真切切意识到了何谓鬼斧神工。老天爷仿佛格外钟爱她,雪腻无暇的肌肤,浓黑上挑的眉,与寻常女子全然不同,更添几分英气,再配上丰厚的黑发,不点而朱的唇瓣,简直让人移不开目光。 感受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卓琏回过头,好脾气地笑笑:「看我作甚,难道我脸上沾了草药汁子不成?」 「没有。」 甄琳赶忙摇头,将双手洗净后,跟卓琏一起把药面拌和均匀,直到干湿得当的程度,又用粗筛筛过,然后放在仓房中,经过夜气润泽方能投入曲模中压实。 卓琏本想进酒库中清点米酒的数目,岂料碰上了甄琳,这才耽搁了片刻。若她没猜错的话,话本中的甄琳在被送到赫连府前,如今日般从家里逃了出来,可惜甄父谎话连篇,她又无人相护,才被捉了回去。 翌日天刚亮,桓母与福叔便到了酒坊,瞧见正将药面倒进模子里的少女,双双愣了片刻。 「琏娘,这是谁?」 卓琏擦了擦手,走到婆婆跟前,轻声解释:「她叫甄琳,亲爹是个禽兽不如的混账,要把人送给老员外当妾,小姑娘逃到了酒坊里,儿媳寻思着咱家也不差一口饭,就让她先住下,等风声过了再想办法也不迟。」 桓母心肠软,见甄琳年岁比桓芸大不了多少,这会儿低低叹了口气,点头道:「既如此,便先留在酒坊吧,也能跟你做个伴,反正客人们前来沽酒也都是在前堂,只要她不出去乱走,就不会被人发现。」 福叔向来寡言,也没有提出异议,他虽不想招惹麻烦,却也不能将小姑娘往火坑里推,此刻只点了点头,便拿厚布将药面包好,用力压实。 眼下时辰虽早,但桓家酒坊门前早就排起了长队,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笑盈盈交谈着。等到店铺的板窗一卸,大门一开,他们便伸头嗅闻着空气里的酒香,那副垂涎的模样仿佛肚子里生了酒虫一般。 目前酒坊中只卖两种酒,一种是最普通的米酒,色泽浑浊,上有浮蚁,甜而不辣,喝着没滋没味儿的;但另一种清无底却完全不同,酒液清透澄澈,看不见一丝杂质,喝进肚后,顿时就有一股热意从下腹涌起,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开始还有人嫌弃清无底价高,每升要卖三百文,直追酒楼中的清风啸,简直与明抢没有任何分别。 说这种话的大多没有喝过清风啸,不过是以讹传讹,将卓家的清酒视为世间难寻的美味,一旦真把两种名字相近的酒水摆放在一起,孰高孰低、孰优孰劣,一眼便能看清楚。 福叔站在柜台后,手拿酒提子帮客人打酒,费老板好不容易排到近前,忍不住问:「怎么不见小老板?她沽酒的准度可比你拿捏的好。」 「最近酒坊中要造新曲,名为金波,酿出的米酒带着杏仁的甘香,琏娘实在脱不开身,便由我打酒了。」 听到这话,费老板咽了下口水,眼底尽是期待之色。 就算桓家酒坊的清无底品相极佳,但名气照比清风啸仍弱了不少,听说过此酒的大多都是本地人,外地贵客来到汴州,仍会挑选声名远播的卓家酒楼作为宴饮的地点。 鹤鸣阁是酒楼中修缮最雅致的包间,且不提屋里精雕细琢的桌椅,只看挂在墙壁上的字画,每一幅都是前朝名家的大作,随便拿出去,便会引得文人墨客连连赞叹。 此刻主位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年岁颇大,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正是前来出巡的刑部侍郎盛齐。 他手中端着一只素白瓷盏,里面盛着清风啸,浅绿酒液微微摇晃,折射着屋中明亮的灯火,越发显得璀璨不凡。 「卓老弟,你酿酒的手艺越发精湛了,我呆在京城都听说过卓家的大名,若有朝一日这清风啸送到御前,你们卓家说不准便能一飞冲天。」 卓孝同年近四旬,容貌依旧俊朗,周身透着一股文雅的气度,怪不得会被人称为儒商。 「盛兄谬赞了,清风啸虽好,但宫中的御酒却更胜一筹,听说还有美酒名为琼酥,只听名字便能联想到甘美醇厚的滋味儿……」 「卓老弟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我们全都喝过清风啸,它有多好,没人会比我们更清楚,至于那所谓的琼酥酒,咱们汴州没人尝过味道,实在不好评判,但估摸着与清风啸就在伯仲之间罢了。」其中一人应声道。 甭看卓孝同仅是商户,但他后娶的夫人可是怀化大将军的妹妹,即便只是庶出,身份也比常人高贵不少,在座诸位自然要捧着他。 饮了数杯酒后,盛齐还不动筷,卓孝同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问:「这些菜色可是不合盛兄胃口?我让下人再去换一批。」 盛齐摆手制止:「非也非也,只是我表弟亦在汴州,方才派人给他送了信儿,估摸着也快来了。」 卓孝同挑了挑眉,眼神微微闪烁,若他没记错的话,盛齐的舅舅乃是当朝的永平侯,那他的表弟岂不是侯府的贵人? 还没等他想明白,鹤鸣阁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只见费老板拎着酒瓶,面带笑容走进来。 「表哥,许久不见。」 任凭卓孝同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博闻茶楼的老板竟跟永平侯有亲,怪不得他一届外来户能将茶楼经营的越发红火,前去找麻烦的人全都消弭无踪,原来是被侯府的人解决了。 v第二十九章[10.18] 盛齐神情激动,好半晌才缓过来,等看清费老板手里拿着的物什,一时间哭笑不得道:「来卓家酒楼用饭还拿什么酒?喝清风啸便是。」 别人都怕开罪樊家,但费老板却不在乎,他将黯淡粗陋的酒瓶放在桌面上,动作小心极了,嘀咕道:「你尝尝这酒,味道可不比清风啸差。」 听到这话,众人偷偷觑着卓孝同,发觉他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心中不免暗暗赞叹,觉得他涵养极佳。 「切莫胡闹。」盛齐皱眉提点,就算永平侯府家大业大,也不能四处树敌,偏偏他这表弟是个不长心的,全然不在乎这些小事。 费老板摆了摆手,吩咐伙计另外取了一套杯盏,瓶盖掀开后,酒液霸道的香气霎时间涌了出来,甘美醇厚至极,令人闻着便口舌生津,喝起来不知会有怎样的滋味儿。 把装满清酒的杯盏往盛齐手里一塞,费老板笑道:「表哥饮过再说。」 盛齐极想拒绝,但不断往鼻间涌的香气却让他说不出话来,喉结上下滑动。 见状,卓孝同微微一笑:「佳酿难得,若是费老板不介意的话,不如让我们也尝尝,如此倒是更方便评判了。」 「就该如此,我活了几十年,还没喝过比清风啸品相更佳的酒水。」 「这酒的确做到了清光两点,但是否滑辣,只有入口才能分辨。」 费老板将酒瓶交给伙计,干瘦少年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给诸位贵客斟酒,吓得好似鹌鹑一般。 到了这档口,盛齐也不再多言,一仰头直接将酒水灌进肚中,霎时间便有股灼烧的热感从腹腔中涌出,弥散到四肢百骸。 眼见着刑部侍郎面颊涨成了猪肝色,众人不由吓了一跳,等他面色恢复后,才急急发问:「这清酒竟烈性到了此种程度?」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盛齐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小盏,舌根还隐隐有些发麻,缓缓点头: 「的确芳烈的很,慢饮为佳,切莫喝急了。」 费老板坐在木椅上,小口啜饮着色泽清亮的酒液,忽地抬起头,盯着卓孝同问:「卓兄,你觉得这酒怎么样?」 卓孝同在酿酒一道上颇有天赋,将自家酒坊经营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心气儿自然不低,他不愿承认会有米酒比清风啸更美味,但刚才划过喉间的酒液却狠狠打了他的脸,清光滑辣,四角俱全,全然挑不出任何瑕疵。 口中涌起阵阵腥甜味儿,卓孝同面色不变,强忍怒意问: 「此种佳酿委实难得,不知费老板是从何处得来的?」 费老板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乐不可支:「你竟然还要问我?这是你长女酿制出来的清无底,品相远在清风啸之上,当初刚尝到这酒,我的魂儿都快被勾走了,可惜店里存货有限,每日只能买一升,实在抠门得紧。」 「卓琏?」 卓孝同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从别人口中听到长女的名字,不过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物罢了,居然能造出美酒? 目光在包厢中环视一周,发现在座的宾客都尝过了清无底,一个两个都面露赞叹,有的人舍不得立时喝完,慢慢饮用,有的人已经走到费老板跟前,想再讨杯酒细品……将这幅场景收入眼底,卓孝同心底升起了无尽荒谬之感。 在座宾客大都是汴州本地人,当年卓孝同将原配妻子逐出家门、另娶樊兰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而后他又将长女嫁到已经败落的桓家,究竟有多厌弃明眼人一看便知。 昔日瞧不上的卓琏现下酿出了如此甘美的佳酿,不止卓孝同震惊,他们这些旁观者也惊诧至极。在理智回笼后,有人张口道:「卓兄,这清无底虽然不错,却无法与清风啸相比,大概是制曲时添了过多的水蓼,才会这般呛喉辛辣,腹中似有火焰灼烧,要是喝多了,怕是会损伤身体。」 说话之人名叫李福成,家中经营米铺,卓孝同每年都会从他手中采买数量不少的糯米,用以酿酒,只要李福成不傻,就不会得罪大主顾。 闻声,费老板掀唇一笑,也不管旁人,自顾自斟满酒,慢悠悠啜饮着,盛齐拿表弟没办法,又舍不得糟践了美酒,只能随他一起胡闹。 在酒席上憋了一肚子火,等从鹤鸣阁离开坐上马车时,卓孝同面色铁青,眼底爬满血丝,密密麻麻如蛛网那般,看起来委实瘆人。 一名相貌清秀的青年就在旁边,试探着劝说:「叔叔,既然琏娘在酿酒一道上有天赋,不如将人带回家中,一笔写不出两个卓字,她若继续留在桓家,恐怕不太妙……」 青年名为卓鑫,是卓琏的堂哥,打从十五岁起便跟在卓孝同身旁,帮着他打理酒坊中的生意,眼下刚及弱冠,处理琐事的手段很是老道,几乎挑不出半点瑕疵。 想起既贪财又浅薄的长女,卓孝同轻抚着茶盏边缘,眯眼道:「鑫儿言之有理,到底是我卓家的姑娘,桓谨已逝,夫妻亲缘便断了,将琏娘接回家中,日后再踅摸一桩好亲事,她欣喜之余也不会拒绝。」 酿了这么多年酒,就算卓孝同心高气傲,但最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方才他品尝清无底时,发觉酒液甘醇,不带半分灰感,显然在煮酒时未曾投入石灰,若是如此的话,那卓琏是如何祛除酸意,且使酒水澄澈呢? 心中存有疑惑,他不自觉地便问出了口,卓鑫面露尴尬之色,低着头,好半晌也没吭声。 卓家年轻一辈里拥有酿酒天赋的人不多,原先仅有卓玉锦一个,如今又多了卓琏,但他却不精此道,只能打点庶务,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马车很快便赶回了卓家,卓孝同甫一进门,就去见了樊兰,将自己的打算吐露出来。 果不其然,夫妻俩又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翌日一早,卓孝同把卓鑫叫到堂屋,冲着他吩咐道:「你跟苗平去桓家走一趟,将琏娘叫回来,她好歹也是卓家的姑奶奶,一直呆在夫家,难道是想守一辈子寡不成?」 v第三十章[10.18] 卓鑫躬身应声,也没有多言,跟着苗平往外走。 「苗管事先前去过桓家?」青年笑眯眯问。 「大少爷记性委实不错,月前玉锦小姐打算买下桓家酒坊,自己练练手,但大小姐不愿意,事情便搁置下来了,没想到她是个有真本事的,酿制的清无底名声不小,估摸着也有可取之处。」 苗平本就不是心胸宽广之人,上回被桓慎打得鼻青脸肿,足足数日方才恢复,丢尽了脸面,自是无比记恨。此刻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明显不太痛快。 二人走到桓家酒坊时,卓琏正将曲饼铺在竹帘上,桓母皱着眉迈进仓房,轻声道:「琏娘,卓鑫跟苗平来了。」 卓琏挑了挑眉,心中生出几分诧异。 桓家在话本中只是小小配角,李小姐并未在他们身上耗费过多心力,因此卓琏也不清楚自己身边究竟会有何事发生,难以预料卓鑫的来意。 眼见着婆婆面色发白,她抿唇笑笑,安抚道:「我去去就来,您莫要担心。」 用软布擦了擦手,卓琏从后门走出去,冲着神情柔和的青年发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堂哥因何上门?」 看到逐渐走近的堂妹,卓鑫眼带惊愕,他跟卓琏足有一年没见面了,没想到她竟出落的这般美丽,五官精致,气质特别,就算只穿着粗布衣裳,依旧无法掩去身上的光华。 听到卓琏的咳嗽声,他这才回过神,面露不满道:「据我所知,清无底是你酿的,每升卖三百文,也赚了不少银子,怎么还穿的破破烂烂的?桓家人当真无耻,竟苛待于你、」 话没说完就被女人抬手打断:「堂哥误会了,我夫君尸骨未寒,本就不宜穿红挂绿,更何况酒坊中还有不少活计,质地细软娇贵的丝绸甫一上身便会被刮得不成样子,这件衣裳倒是更舒服些。」 这两日一直在压药面,卓琏胳膊有些酸麻,此时倒出空来,她伸手揉捏了几下,漫不经心道:「若堂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了,店里还有不少活儿要干。」 卓鑫心中惊诧尚未消散,他记忆里的琏娘最是疲懒不过,往日几乎从不踏足酒坊,性情又尖锐刻薄,否则也不至于让叔叔厌弃,最终嫁到破落户中。 「你好歹也是卓家的小姐,回府享福不好吗?何必在此为他人奔忙?」 卓琏低笑着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成亲都满一年了,娘家人没有一个主动探望,但清无底酿造好后,你便上门了,堂哥,你真的是关心我吗?」 青年白净的面皮瞬间涨红,不知该如何辩解,倒是苗平上前一步,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女子,那副模样实在令人作呕:「大小姐这么说就不对了,无论如何老爷都是你的生父,孝敬长辈乃是天经地义。」 上回卓琏被林家母女下了药,夜半时分竟在桓慎床榻上醒来,说不定就是苗平动的手,想到那腌臜不堪的手段,她胃里便一阵翻涌。 见卓琏未曾反驳,苗平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往前走了几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大小姐,你锁骨下方长了颗朱砂痣,要是被桓母知晓了,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将男人堪称淫.秽的神情收入眼底,卓琏面无表情地质问:「含血喷人有意思吗?」 「是不是含血喷人您心里清楚,那晚月色虽昏暗,我却瞧得一清二楚,哪能记错?」 正巧桓母从后门走出来,卓琏冷冷一笑:「苗管事不是想挑拨离间吗?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是婆婆将我逐出家门,除了回卓府以外,我便再无归处了……」 苗平只当卓琏在装模作样,世间没有不看重贞洁的女子,寡妇更是如此,若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行径坐实了,可是要被人浸猪笼的。 「你当真不怕?」 「信口胡诌的谎言而已,我怕什么?」 说到后来,卓琏不再压低声音,桓母与卓鑫面面相觑,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 苗平轻咳一声,幸灾乐祸道:「桓夫人的确命苦,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就连娶过门的儿媳也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将桓家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卓鑫虽与卓琏不算亲厚,却见不得自己堂妹被这般羞辱,他一把揪住苗平的襟口,骂道: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要是再敢污蔑琏娘,就从卓家滚出去!」 「少爷别急,且听奴才慢慢说,卓琏本性放.荡,在尚未出嫁以前,为了多拿些月银,便脱了衣裳勾.引奴才,她锁骨下生了颗朱砂痣,你们要是不信的话,不如验验她的身子,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卓鑫如遭雷劈,手上的力道减弱数分,苗平挣扎开后,嘴角噙着丝丝冷笑,看上去便跟毒蛇一般,令人遍体生寒。 卓琏眼圈泛红,咬牙道:「若我锁骨下没有痣,你待如何?」 「那便由你处置!」中年男子语气张狂,毫不在意地叫嚣。 酒坊后门虽不在主街,但来来往往的百姓却不少,卓琏带着哭腔哀求:「还请几位嫂子进到酒坊,替我验身,否则这盆脏水泼在头上,这辈子都无法洗净……」 近来桓家因酿制出了清无底,在汴州城出了不小的风头,以往不认得卓氏的,现在也都听说了,见这寡妇生的貌美,怀疑之心更加重不少。 「咱们去瞧瞧,看卓氏胸前到底有无红痣,要是有的话,说明她从小就是个不要脸的,惯会勾.引男人。」 「苗管事万分笃定,就跟亲眼所见一般,绝对不是假话。」 v第三十一章[10.28] 将众人的议论声收入耳中,苗管事心里甭提有多痛快了,卓琏三番四次违拗他的心思,甚至还敢勾结桓慎殴打自己,眼下毁了她的名声,也算是连本带利地讨回几分。 此刻有十几名爱凑热闹的妇人进到酒坊内,其中有老有少,有的熟悉,有的陌生,自是不可能作假的。 卓琏将她们带到自己房中,待门窗关严后,这才面带屈辱地把襟口往下拉,香肌似冬日冰雪般洁白无暇,尽数展露于妇人们眼前,却无法寻到红痣的踪影。 此刻桓母也在房中,见儿媳满脸羞愤之色,她心疼的无以复加,几步走上前,飞快将散乱的衣襟拢好,遮住白皙细腻的肌肤,哑声喊道:「琏娘锁骨处连块疤痕都没有,更别提红痣了,这一切全都是苗平信口污蔑,他的命都是我家老爷救的,哪曾想竟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 卓琏面色惨白,眼尾泛红,她最近瘦了许多,身段儿再不复往日的丰腴,看上去十分纤弱,这会儿虽未掉泪,那悲痛欲绝的神情却做不得假。 呆在房中的都是妇人,自然清楚女子的名节有多重要,再一联想到苗平口中的污言秽语,一个个通体生寒,生怕同样的污蔑落在自己身上,到时候可就百口莫辩了。 苗平站在门前,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临行前,老爷仅交代让他将卓琏带回去,却没有说到底该用怎样的手段,他毁了这蹄子的名声,等桓家把人逐出家门,同样能够达成目的,毕竟酿酒看重的是手艺,而非女子的闺誉,卓琏没人护着,还不得老老实实回到娘家,听从父母的吩咐? 与他相比,卓鑫清秀的面庞上却染上了几分忧虑,他在院中来回踱步,不明白琏娘为何要将那些妇人都给叫进屋,万一闹得人尽皆知,该如何收场? 突然,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内打开,那些面生的妇人率先走出来,婆媳俩反而落后一步,两人双眼通红,明显是痛哭过的模样,让人连连叹气。 后院中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福叔早已关了店,径自走上前,侧身挡住了她们。 苗平嗤了一声:「卓琏,像你这等放荡不堪的妇人,哪还有脸继续留在桓家?还是快些回到卓府,好生反省悔过,免得污了大家的眼!」 这副小人得志的尖酸德行将妇人们气得不行,有人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人还真是丧尽天良,琏娘身上根本没有红痣,偏你胡编乱造,将屎盆子扣在人家头上,到底是何居心?」 「琏娘刚酿出清无底,卓家的人就上门了,怕是想要得到酿酒的秘方吧,否则何至于使出此等下作的手段?」 听到这种猜测,卓鑫面红似血,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苗平,他只是想将堂妹带回家,却没想到过程竟如此腌臜,难道一切都是叔叔设计好的? 「没有红痣?不可能!那夜我都看见了,绝不会出错!」他不可置信地叫喊着。 面对众人的指责,就算苗平再是厚颜无耻,现下也有些扛不住了,他眼底满布血丝,冲上前攥住卓琏的手腕,欲要扯开她的衣裳查看,却被福叔一脚踹在肚皮上,嘴里发出阵阵哀嚎声。 卓琏以手掩面,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对于这等无耻无格的畜生,必须彻底将其解决。要不是她的身体越发接近民国时的自己,红痣消弭无踪,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福叔年纪虽大,但常年干力气活儿,身板比年轻人都要结实许多,将苗平打得满脸是血,看着十分凄惨。 「福叔,算了吧。」她开口制止。 桓母面带疑惑,忍不住问:「他毁了你的名声,怎能算了?」 「苗平只是卓家的管事,他之所以这么做,背后肯定有其他人授意。生父为了得到区区一张酒方,便使出这样的手段,我实在是怕了,要是没有各位嫂嫂证明清白,我回到卓府,拿出清无底的秘方后,想必只有死路一条……」 闻得此言,不少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们实在没有想到天底下竟有这般狠毒的畜生,虎毒不食子,但卓孝同为了利益却无恶不作,以往卓家每到深冬便会设粥棚,救济乞丐,现在看来,不过是挡住真实面目的遮羞布罢了。 苗平牙齿都被打落了几颗,一张嘴便有血沫子涌出来,他想要否认,想要辩驳,却没有人听信他的说辞。 到了最后,还是卓鑫抬着苗平的胳膊,将他带出了桓家酒坊。 看着二人仓皇离去的背影,卓琏眼底悲色尚未消散,她去酒库取了些醪糟,装在瓶中交给众人,神情真挚地道谢:「今日多亏了各位嫂子,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些醪糟是我亲手做的,还请您莫要嫌弃。」 聚在后院中的人许久才全部散去,甄琳从酒库中跑出来,一把抱住卓琏的腰,抽噎道:「卓姐姐,他们跟我爹一样,都是混账!」 指腹擦去少女颊边的泪痕,卓琏低声安慰:「琳儿别哭,我这不是没事吗?真的做不了假,假的也成不了真,经此一事,我彻底认清了卓家人的真面目,日后就不会再吃亏了。」 等少女止了泪,她转头望着桓母,正色道:「娘,卓家人心狠,没有得到清无底的配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是他们下次再使出阴司手段,实在是防不胜防。」 「那、那该如何是好?」桓母有些无措。 「这段时日咱家卖酒也赚了不少银子,雇护院可能不太充裕,买条狼狗却要不了几个钱,若有人心存不轨的话,估摸着也讨不着好。」 福叔拍了下脑袋,应声道:「我认识个猎户,他家养了条哑狗,平时不叫唤,但最是凶悍不过,在山里捕猎时能一口咬断狍子的脖颈,要不是新娶的媳妇怕狗,每日都不敢出门,他们也不会舍得把狗送出来,不如咱们养着吧?」 一家人商量片刻,终于做下决定,福叔拎着一瓶清无底,又拿了些银钱,去猎户家中把哑狗牵了回来。 这哑狗名叫大山,毛色灰黄交杂,足有百斤,膘肥体壮,大抵是被人养得久了,它也通了人性,到了酒坊未曾冲着众人呲牙,反倒老老实实趴在院里。 清早福叔拿了些棒骨放在灶上炖煮,就算还没放盐,肉香仍然遮掩不住,哑狗鼻子动了动,双眼直勾勾盯着厨房的方向。 卓琏将肉骨头扔在地上,哑狗猛地冲上前,把食物叼在口中,趴着慢慢啃咬。 甄琳有些害怕,小手搂着女人的腰,往她身后缩了缩:「卓姐姐,它会不会咬人啊?」 v第三十二章[10.28] 「大山挺听话的,不过喂食时莫要去逗它,免得受伤。」 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卓琏转身往仓房走,把手伸到竹帘下方,探了探麦余子的温度,发觉略有些高了,赶忙撤掉几层,否则曲饼便会生出红心,影响品质。 一面忙活着她一面回忆,话本中对桓家着墨不多,但卓府身为女主的亲戚,描述也称得上详细。 苗管事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深受卓孝同夫妻信任,日子过得十分顺遂,到了后来,有人想要陷害卓玉锦,收买了他,亏得女主出手,将危机扼杀于摇篮之中。 说起来,当年苗平之所以会在山中受伤,是因着追赶一位姑娘,不察失足所致。此人表面上文质彬彬,背地里却如色中饿鬼一般,见那女子年轻娇美,身边又无旁人,便动了欲念,一路尾随,走到了铜林山深处。 那姑娘发觉不对,拼了命的逃逃,却跑不过年轻力壮的男子,最后二人到了山崖边上,双双摔了下去,姑娘一命呜呼,苗平的运气不错,被桓父从山里背了出来。 为他所害的女子姓费,名若蔷,是永平侯的爱女,可惜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凶手还好端端地活在世间。 卓琏回到屋中,将铜林山中发生的事情尽数写在纸上,待墨迹干透后,便装入信封中,往博闻茶楼走去。 费老板出身不低,这么多年一直呆在汴州,就是为了查明妹妹坠崖的真相,只要他动手了,苗平绝不会有好下场。 卓鑫带着苗平回到府中,甫一进门,他便松开手,眼神中夹杂着浓浓鄙夷,斥道:「你还真是心狠手辣,靠着卓家过活,还敢污蔑琏娘,看来是叔叔太宽和了,才会让你变得这般下作无耻!」 庭院里有不少奴仆经过,听到少爷的咆哮声,一个两个都愣住了。 不怪他们惊诧,卓鑫性情温和,素日里极少发火,眼下竟不住口的大骂,也不知苗管事究竟做了何等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会将他气成这样。 扫也不扫苗平半眼,卓鑫径自走到书房,一眼就看到坐在案几后卓孝同,他慢慢品茶,姿态悠然。 「叔叔,苗平太过分了,他竟陷害琏娘……」 「陷不陷害并不重要,你们可把人带回来了?让她过来见我。」 卓孝同勉力保持镇定,但不住颤抖着的双手表明了他究竟有多激动。他酿酒这么多年,技艺颇佳,却再无进益,要是得到了清无底的配方,他就能借此改良清风啸,不必在收酒的过程中添加石灰,以免影响口感。 卓鑫没料想叔叔会这般作答,他面色霎时间苍白下来,沙哑道:「琏娘没回来,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有这样只顾利益不顾血缘亲情的父亲,卓府对于琏娘而言,不是能感受到温暖的家,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卓琏走到博闻茶楼中,待伙计上茶时,她开口道:「我名卓琏,有事想要与费老板商谈,劳烦前去通报一声。」 在茶楼中跑堂的性情大都十分伶俐,消息也比常人灵通,知晓酿造清无底的师傅就叫卓琏。想起自家老板对桓家酒痴迷的程度,伙计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小跑着去到后院,冲着正在摘金桂的费年说:「老板,桓卓氏正在堂中,您要不要见她一面?」 费年最是嗜酒不过,要不是他没有酿酒的天赋,连最普通的家酿都弄得一团糟,当年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开茶楼打发时间。 将装满桂花的木盆放在石桌上,他捋了捋胡子,冲着伙计问:「我这身打扮可有不妥?」 费年年届三十,又生得颇为富态,实在与俊美搭不上边儿,就算再怎么捯饬,形貌也不会发生改变,可这话伙计却不敢说,只能赔笑道:「老板气度非凡,看着很是精神。」 费老板哼哼一声,刚走到前堂,便看到坐在窗棂边上的妇人,姿容艳美,气质沉静,他加快脚步坐在桌前,笑问道:「小老板近来在造金波曲,诸事繁忙,怎么有空来到茶楼了?」 卓琏抿了抿唇,从袖中取出信封,食指按着往前推,「费老板,信上的内容句句属实,全无半分作假。」 费年面露怀疑,取出信纸扫了一眼,眉头渐渐拧紧,面色也越发阴沉,嘶声问:「你竟知道我的身份?」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在汴州呆了这么多年,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出来。」 卓琏端起茶盏,垂头抿了一口,神情坦然,既无惊惧也无逢迎。费年出身高门,就算仅开设茶馆没有入仕,心思城府依旧比普通人强出数倍,自己想借他之手除去苗平,这目的完全无法隐藏,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当年公公将苗平从山里背出来时,我年岁尚小,恰好呆在桓家玩耍,见他手里攥着一枚玉佩,与您挂在腰间的一模一样,令妹意外坠崖,玉佩又落在苗平手中,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费老板一查便知。」 卓琏并没有信口胡诌,话本中的女主为了取信于费年,曾经派人去苗平的住处,搜出来的玉佩便是最有力的证据。苗平既贪色又谨慎,在他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为了隐瞒住他曾做下的恶事,这么多年来一直将玉佩藏在家中。 「你早就知道若蔷是死于他手?」费年下颚紧绷,态度委实称不上好。 卓琏摇头,「往日妾身与费老板素不相识,清无底造好后您登门买酒,我看见了玉佩,才想起当年那一幕。」 费年将信纸揉成一团,沉声道:「我会派人去查,若苗平真是罪魁祸首,定不会轻易放过。」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卓琏终于满意了,她拿出铜板放在桌上,起身要走,却听他道:「小老板,我种了不少桂花,你能否酿些桂酒,滋味儿甘美不说,喝着也能调养身体。」 卓琏生在民国,各种各样的酒水见过不知多少,桂酒也在其中。想起呈现玉色、味道喷香扑鼻的佳酿,她不免有些意动。 「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只是品相上佳的金桂难寻,妾身又一直没倒出功夫,便耽搁了。」 「要是小老板信得过费某,你酿酒的辅料由我提供,等美酒酿成后,匀出一部分给我便是。」 v第三十三章[10.28] 费年对女人的手艺很有信心,他在京城待过二十余年,连宫中的御酒都喝过几次,论清光滑辣,没有哪种酒能比得过清无底,以质地出众的清酒作原料,辅以金桂、桃花等物,调配出来的美酒只要一想都觉得醉人,造好后他带回京城,也能当作礼物送给长辈。 卓琏信得过费年,毕竟永平侯府家大业大,自己除了酿酒的手艺以外,说是一穷二白也不为过,完全不值得别人算计。 「除去花草药材以外,荔枝、柑橘、葡萄、山梨都能酿酒,费老板能寻到什么果实,都可以往酒坊中送,届时妾身会按照价钱将果酒或银两送到茶楼中。」她沉吟半晌道。 费老板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商谈好后,他派伙计将卓琏送出门,自己则回到房间,死死盯着满是皱褶的信纸,面色无太大变化,手上却青筋迸起,想来心绪算不得平静。 卓琏迈进酒坊后,先将玉米饼子切碎,用骨汤泡软了放进盆中,给大山喂食,吃饱了的狗儿趴在地上,尾巴似扫帚般来回扫动,扬起一片尘土。 她眯眼笑笑,转身走到新盖的泥屋前,将帘子、门板掀开。 见状,福叔急忙迎过来,道:「琏娘别急,咱们一起把瓷瓮往外挪,你一个人根本擎不动,当心别闪了腰。」说着,他弯下腰,小心翼翼抱住瓮身。 瓷瓮里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已经酿好的清无底。 寻常米酒在收酒过后,必须用隔水加热的法子来煮酒,同时放入石灰,使酒水既澄清又不至于酸变,但卓琏不喜煮酒,反而换了一种方式——火迫法。她建造一间低矮的泥屋,房门仅能容纳瓷瓮通过,屋里拿青砖垒起炉子,放入半斤烧过的炭块,温度不高,以文火慢慢加热瓷瓮中的酒水,七日后方可开门。 此法远远胜过煮酒,可惜大周朝没人精通火迫法,乃至于酿造出的大多都是浊醪,少数清酒还加了石灰,口感颇为怪异。 甄琳手里拿着蚕丝团,小跑着奔到近前,卓琏用细竹条夹住丝团,摸到瓷瓮下方用柳屑封住的空洞,探进去慢慢搅动,将沉淀在瓮底的杂质包裹住,再放出浊液。 「火迫法的确不错,但耗时太长了,清无底的产量恐怕很难提高。」桓母忍不住叹了口气。 卓琏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微笑着说:「咱家以前酿造的浊酒分量可不少,但价格必须压得极低,方能卖出去,与其如此,还不如做些量少质高的米酒,等桓家酒的名声打响了,再扩建也不迟。」 此时此刻,卓琏倒是不急着出风头。所谓枪打出头鸟,如今桓慎还只是个小小卫士,而非名震大周的镇国公,桓家根本没有依仗,要是表现的太过出挑,肯定会遭人嫉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酒坊里闲置的房间不少,要不让芸儿也搬过来吧?她单独在家呆着,儿媳委实放心不下。」 听到这话,桓母犹豫半晌,「这样也好,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每日来回奔波,身体也吃不消,要是她住在店里,照顾起来倒是更方便了。」 厨房里熬了银耳汤,福叔先端了一碗送到桓母跟前,紧跟着才给卓琏甄琳盛了。 「那我现在去接芸娘,今日恰好闭店,等到明天怕是更忙活不开了。」福叔仰起头,将汤水灌进肚子里,喘了口气道。 桓家忙得热火朝天,卓家上空却好似笼罩着一团阴云,气氛压抑至极。 在得知卓鑫没把卓琏带回来后,樊兰当即冷笑一声:「妾身早就说过,琏娘本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否则先前也不会咬死了不卖酒坊;她能酿造出清无底,定是好几年前就琢磨着该如何酿酒了,偏偏呆在闺阁时丝毫不露,成亲以后倒是崭露头角了,明显没把老爷当成亲爹看待。」 「她跟瞿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卓孝同咬牙切齿。 樊兰眼神闪了闪,幽幽开口:「您莫要气坏了身子,就算桓家有清无底,咱们也无须害怕,毕竟酒坊中除去清酒外,还得卖许多配制酒,那些药方很是贵重,琏娘哪能接触的到?」 闻得此言,卓孝同也觉得有些道理,不由点了点头。 「不过若是妾身没记错的话,瞿氏手中还有几张珍藏的方子,当初她做出了那等腌臜事儿,被逐出家门,连带着把酒方也给带走了,要是能得到这些宝贝,哪还至于被清无底所困扰?」 身为将军府的小姐,樊兰从来没将瞿氏那等商户女放在眼里,但凡她看中的东西,必须一样一样拿到手,无论是卓孝同还是酒方,都不例外。 男人皱紧眉头,有些不确定道:「瞿氏被赶出门后,就一直住在小河村里,你我贸贸然上门,只要她不是个傻子,都不会将酒方交出来。」 「世上哪有不在乎孩子的母亲?这些年来,瞿氏虽没有陪在卓琏身旁,但心里肯定是念着的,卓府是她女儿的归宿,要是不想让卓琏守一辈子的寡,就必须乖乖把方子交出来,否则休要怪咱们无情了。」 樊兰眼神微冷。 她拉着卓孝同的手,柔柔抚慰:「老爷,玉锦聪慧灵秀,酿酒的天赋全然不逊于卓琏,听说京城中有许多知名的酿酒大师,明年让她去到京城,住在将军府中,既能学习手艺,又能寻一门好亲事,届时您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小河村距离汴州并不算远,坐马车只需半个时辰便能走一趟。这天费年拎着篮子来到酒坊,趴在地上的哑狗眼皮子动了一下,也没起身前扑,毕竟近段时间这富态的商人上门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每回卓琏都会亲自迎接。 犬类嗅觉灵敏,习惯了他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撕咬。 卓琏正在仓房中翻动曲饼,见费年过来,她挑了挑眉,白净面庞上露出几分笑意,「看来博闻茶楼的生意不佳,否则费老板怎会有空,经常往酒坊后院跑?」 费年捋了捋下颚处的短须,笑道:「琏娘可别挖苦我了,我又不靠茶楼养家糊口,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生意好坏并不重要。」伸手指着篮子,他问了一声:「你可知这些山楂是从何处采来的?」 「铜林山?」 费年摇头晃脑,卖了个关子,「非也非也。」 「山楂滋味儿不错,产地反而没那么重要,费老板不如直说,省得猜来猜去浪费时间。」卓琏咬了一口红通通的果子,面色自如道。 费年虽是京城人士,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很少能见到桓卓氏这般爽利的妇人,相貌美艳,性情豁达,再加上一手酿酒的绝技,当真令人惊叹不已。 v第三十四章[10.28] 「罢了罢了,我直说便是,这些山楂都是从小河村带回来的,你生母瞿氏如今就住在那里,昨天卓孝同夫妻去了趟小河村,到底有何目的,就不是费某能查探的了……」 卓琏恍然大悟,她说费年为何无缘无故上门,先前的清无底与金波酒都没出窖,库里味道平平的浊醪倒是剩下不少,但此人对酒水十分挑剔,那种米酒在他眼里与泔水没有多大差别,想必是不会喝的。 「多谢费老板提醒,妾身与母亲分别这么多年,之前近乡情怯,才会畏首畏尾不敢相认,要是被卑鄙小人钻了空子,便得不偿失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当年瞿氏被赶出家门,表面上是与人私通,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还需查探一番。」一边说着男子一边往外走,突然他脚步停顿,回过头道:「苗平犯了杀人重罪,已经被关进大牢,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闻言,卓琏怔愣片刻,将紧贴在颊边的碎发绾了绾,再次道谢。 等费年离开酒坊后,她跟桓母福叔交代一声,便雇了辆马车,直接往小河村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卓琏的心绪不免有些复杂,她马上就要见到原身的母亲,即使知道瞿氏与原身分别了十年,绝无可能识破她的身份,但胸臆间翻动的潮涌非但没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 瞿氏在话本中并不算什么重要的角色,要不是她手里握有几张珍贵的酒方,想必连名字都不会被李小姐提及。 女主樊竹君身为怀化大将军的独女,而男主的身份也颇为高贵,正是众人眼中纵情山水,实则一直在韬光养晦的七皇子。 七皇子的生母仅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宫女,当年德弘帝吃醉了酒,春风一度,肚子里才怀上了龙种,也不知是何缘故,打从出生那日起,他身子骨就比寻常人弱气些。 樊竹君最开始并未发现此点,等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便四处奔走,使尽浑身解数为情郎寻找调养身体的方法,最后还是从表妹卓玉锦口中得知了那几张酒方的妙处,用计将原身化为手中的棋子,待酒方到手后,她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车轮前行的吱嘎声不断传入耳中,卓琏两手覆在心口,既然她成了大周的桓卓氏,便应该承担起原身的责任,无论是桓家抑或瞿氏,都必须好生看顾,不容有失。 正当她皱眉思索之际,马车已经到了目的地,车夫掀开帘子唤了一声,卓琏这才回过神来,吩咐他在村口稍待片刻,随即脚步匆匆地顺着乡间小路往前走。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脚下踩着的小路泥泞不堪,裙裾上沾了无数泥点,卓琏却丝毫不在意这些。 即使文字性的描述颇为生动,但她却无法通过话本中的记载,摸索到瞿氏的住处。 眼见着有个扛着锄头的年轻汉子迎面而来,卓琏急忙迎上去,「敢问这位大哥,村里可有一位姓瞿的妇人? 男子面上露出浓浓警惕,上下端量着她,「你问这个作甚?」 「瞿氏乃是妾身的亲人,前些年失了联络,最近多加打探,总算获得了一些消息,知晓她就住在小河村,但具体位置却分辨不清。」 瞿易将锄头扔在地上,油亮木棒险些砸到卓琏的双足,女子唬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便见这汉子冷笑道:「你是卓琏吧?这么多年都不上门探望,想必与卓孝同别无二致,都是为了酒方而来,姓卓的没一个好东西,简直与畜生无异!」 卓琏虽不像富家小姐那般娇气,却也是个爱洁的,她抿着唇,拿出软帕将面上的唾沫星子一点点擦拭干净,同时也猜出了眼前男子的身份,正是瞿氏收养的义子瞿易。 「妾身年幼时,母亲就被赶出家门,再无半点音讯,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下落,立时赶到小河村中,哪有一丝怠慢?古有扇枕温席、卧冰求鲤的典故,妾身虽比不上他们事亲至孝,却也不敢做出悖逆人伦的恶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这外人怎能理解?」 与原身不同,瞿易对待义母堪称尽心尽力,话本中的瞿氏被骗取酒方后,大受打击,很快就得了重病,正是此人在床前侍疾,为她养老送终。 瞿易品行极佳,又对瞿氏万分孝顺,卓琏希望他能对自己改观,这才说了这么一番话。 不得不说,相貌出众的人确实占了不少便宜,卓琏容颜绝艳却不轻浮,眸光清澈眼尾泛红,言辞堪称恳切,瞿易虽未尽信,微沉的脸色却缓和几分,看着没那么凶悍了。 「巧言令色!」 卓琏低垂眼帘,并不言语。 「跟上,我倒要看看你能使出什么手段,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瞿易捡起落在地上的锄头,步伐稳健地往前走,卓琏紧随其后,心跳渐渐加快不少。 走了约莫两刻钟功夫,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座青砖瓦房前,冷声道:「义母就在屋里。」 「义母?」卓琏佯作惊诧,但瞿易却没有给她解惑的想法,兀自推门而入。 透过篱笆的间隙,她看到一名四十上下的妇人正在喂鸡,穿着最普通的布衣,面色蜡黄,身量干瘦,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许多。 无论是原身还是卓琏,在幼年时都缺少母亲的陪伴,此刻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 倒是瞿易走到妇人身边,低声嘀咕几句,瞿氏手里的瓷碗都没拿稳,摔在地上,发出骨碌碌的响声。 「琏、琏娘?」 瞿氏声音发颤,往前走了几步,掩唇哽咽。 在面对瞿易时,卓琏可以毫不犹豫地辩驳,为自己据理力争,但此时对上妇人含泪的双眼,她却手足无措起来。 「您莫哭了,省得伤身,我听说卓家人上门了,他们可是为了酒方而来?」 v第三十五章[10.28] 瞿氏想起昨天卓孝同到来的场景,他用琏娘威胁自己,言道若一日不将方子交出来,便一日不接女儿回府,对于二八年华的女子而言,守寡有多难捱可想而知,瞿氏舍不得让卓琏受苦,思索许久已经打算妥协了,哪曾想琏娘会寻到此处。 「正是如此,你在桓家吃了这么多苦,不如早些改嫁……」 「我没打算改嫁。」她斩钉截铁道。 「婆婆待我极好,从未亏待,无论卓孝同说什么您都无需相信,就算他拿到了酒方,依旧不会实现自己的诺言,他的品行,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卓琏来自话本之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知道瞿氏心软,否则也不至于几次三番被人蒙骗,最后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可你这么年轻,日后万一后悔了,该如何是好?」 妇人颊边的泪痕已经干了,但眼底的忧虑仍未消褪,卓琏暗自叹息,低声道:「我过得好不好与是否改嫁全无半点干系,若……母亲真不放心的话,可以来桓家看看,好坏一目了然,也不至于偏听偏信。」 多年以来,瞿氏根本不敢上门去寻卓琏,即便她没有跟家丁生出私情,但樊兰却找出不少「证据」诬陷于她,铁证如山,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个不知廉耻的妇人,若跟女儿走的太近,恐怕会拖累了她。 卓琏也能猜出的瞿氏的想法,她面带悲色,幽幽道:「从小到大,我都羡慕别人有母亲关怀,但您却从未出现过,及笄的时候没有,成亲的时候也没有,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正是原身想问的,她无法说出口,卓琏便代她倾诉,只有心结解开,瞿氏才能彻底抛却过往,好好生活。 瞿氏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几步走到篱笆院外,看着站在面前清瘦苍白的女儿,整颗心一抽一抽的发疼。 「我、我不敢去,我不愿拖累了你,瞿家早就败落了,名声又不好,你跟在我身边远不如呆在卓府,起码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哪曾想卓孝同根本不是个好父亲,他逼走了我,也没有善待你。」 看到中年妇人不住流泪的模样,卓琏起伏不定的情绪突然平复下来。原身的内心一直是渴望母爱的,多年以来的求而不得让她无比难过,在极度失望下,她只能用财帛来安抚自己,毕竟拿到手中的银钱是最真实的,因此她才会勾引于满,才会将芸娘送到身家颇丰的员外手中。 「我明白您的苦衷,也希望您能好好过日子,不必再为了我而忧心烦闷。」拉住妇人粗砺的手掌,卓琏轻轻拍了两下,突然话锋一转:「至于那些酒方……」 瞿易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早就猜到卓琏不是什么好东西,性情肖似其父,如同狼豺那般贪婪,之前故意示弱只不过是为了让义母心软,从而将方子骗到手,以达成目的。 将这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卓琏面色没有一丝波动,语气温和道:「就如我先前说的,方子您自己收好便是,桓家酒坊中并不卖配制酒,那些物什对我没用。」 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开。 「琏娘,天色不早了,不如你留着这儿吧?」瞿氏期期艾艾道。 卓琏摇头拒绝:「车夫还在村口等我,今晚必须回城,免得婆婆小姑担心。」见妇人眼底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她有些不忍,软声道:「明日我会再来,您若是想见我了,去汴州的桓家酒坊即可。」 说完,卓琏松开手,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瞿易盯着女人的背影,半边脸落在房檐遮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听他道:「义母,儿子去送送琏娘。」 一阵脚步声逐渐接近,卓琏回头瞥了眼,看到男子刚毅的面庞时,不由挑了挑眉,却没有吭声。 「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千方百计地讨得义母的信任,为的不就是那几张酒方吗?」瞿易的声音几乎像从牙缝里逼出来的,可想而知他心中的厌恶有多浓。 「你若是耳朵不好,城中有许多医馆,随便找一家都能诊治疾病,千万别讳疾忌医。」 在瞿氏面前,瞿易是个孝子,既乖巧又恭顺,但仅相处了不到半个时辰,卓琏便看清了他的本性,固执自负,油盐不进,认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简直跟倔驴一样,听不懂人话。 见女人指桑骂槐的折辱自己,瞿易脸色一沉,冰冷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义母,否则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行至马车跟前,卓琏动作利落地上了车,掀开车帘说:「她是我娘,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无需你多费心。」 靛蓝的布料放了回去,遮住女人艳丽的面庞,瞿易站在田垄边,一动不动,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卓琏回到酒坊后便将小河村的事情跟桓母说了,桓芸坐在小杌子上,清秀小脸上露出忧虑之色,颤声问:「大嫂找到了娘亲,是不是就要回小河村了?芸儿不想跟您分开,大嫂别走了。」 边说着小姑娘边站起身,细瘦的胳膊环住女人的腰,滚烫泪水渗进衣衫里,让她心疼不已。 「芸儿别哭,嫂子不会离开桓家的,我手里还有不少银两,准备在酒坊附近买下一座宅子,这样我娘进城后也能有个落脚之处。」 轻抚着桓芸的后脑,看见那细软发黄的发丝,卓琏心里暗暗琢磨着,应该去米铺买些黑芝麻回来,碾成粉,小姑娘每天早晚吃一勺,也能起到乌发的作用。 「此话当真?」 桓芸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盯着她的同时,小手还紧紧攥着女人的袖口,好似怕卓琏趁机跑了似的。 「我何时骗过芸儿?你刚搬到店里,安心住着便是,有空的时候去前院帮娘卖酒,省得她太过辛苦。」 桓母急忙拒绝,「芸娘身体弱,还是让她好好歇着吧。」 「话不能这么说,芸儿虽然比普通孩子纤瘦些,却不至于下不来床,她终日呆在屋里,浑身血脉不流通,没病都得憋出病来,多动动反而有好处。」 最开始桓芸得了二哥的提醒,对大嫂既防备又惧怕,但相处了数月以后,她简直化为了卓琏的小尾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在女人身边,哪还有最初的疏离? v第三十六章[11.05] 「嫂子说得对,待会我就去帮娘做活儿。」 卓琏笑眯眯点头,折身进了仓房。 上次急着酿酒,造出的香泉曲并非阴干,而是放在火炕上烘过的,即便有夜气润泽,炕曲的燥意没那么严重,但她仍不满意。在她看来,无论是做任何事情,最好都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这批金波曲不急着用,完全可以多放置一段时日,如此酿造的酒水味浓而甘,才是上好的极品。 翌日天刚亮,卓琏手里拎着一瓶清无底,又在城里买了一包枣泥糕,方坐上马车往小河村赶去,岂料刚到瞿家门口,就见篱笆院外站着数道身影,原来卓孝同带着卓玉锦来到此处,身后还跟了不少仆役,瞧着颇有气势。 就算卓琏五官变得愈发精致,但卓家的仆役仍能认出她来,此刻唤了一声「大小姐」,也不敢挡在门口,把路让了出来。 卓琏穿越到周朝的时日也不算短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原身的父亲,卓孝同穿着一袭蓝衫,下颚胡须打理的分外规整,浑身都透着股俊雅斯文的气息。 只可惜人不可貌相,无论他外表有多光鲜,卑鄙贪婪的内心依旧无法遮掩。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父女俩一同回过头来。 月前卓玉锦曾经去过桓家,那时卓琏的皮相虽水灵,却远比不上如今艳美,短短数月功夫,她是吃了何种灵丹妙药,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比起卓玉锦,卓孝同心中的惊诧更浓,毕竟他足有一年没见过长女,要不是在酒楼中听费老板提过一嘴,恐怕早就把她忘到脑后了,突然遇上,自是难免震惊。 「你知道瞿氏住在此处?」他语带惊疑地问。 卓琏缓步走到母亲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心,笑着作答:「我才知道不久,幸亏来得及时,否则那些酒方指不定就落到别人手中了。」 打从卓家发达以后,卓孝同又娶了樊兰为妻,在朝堂、商场都颇有分量,没有人敢驳他的面子,现下被卓琏反唇相讥,他心里能舒坦才是怪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何必动怒?气大伤身。」绯红唇瓣略略勾起,但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只听她道:「恕女儿不孝,我足有一年多都没见到您了,不知您今日来到小河村,到底所为何事?」 卓孝同难掩怒火,「我是你爹,还真是不懂规矩!」 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卓琏眼神在宅院附近扫视一周,发觉此处除了卓家人以外,还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估摸着是小河村的村民。 当初瞿氏被卓家扫地出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算达不到满城皆知的程度,住在附近的百姓也听过不少流言。 因此,瞿氏一直遭人白眼,她收养义子时,要不是瞿易年岁偏大,恐怕都要被人当作私生子看待,这种误解始终难消,罪魁祸首正是眼前道貌岸然的男子。 见卓孝同未曾言语,卓琏低垂眼帘,目光落在梳着妇人发式的卓玉锦身上,眼底划过讥诮之色,「父亲竟把妹妹带来了,我俩年岁相仿、相貌肖似,却非一母同胞的姐妹,母亲与我分别数载,若生出误会该如何是好?」 瞿氏生怕影响女儿,这些年来从没有离开过小河村半步,她甚至只记得琏娘年幼时的模样,要不是琏娘提前上门,乍一看到年岁相仿的卓玉锦,认错了人也说不定。 「姐姐想必是误会了,我跟爹爹好心好意上门探望,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别有用心一般,都是一家人,哪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卓玉锦颊边勾起一抹浅笑,心情却沉到谷底。 今早临出门前,母亲曾交待过,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将酒方拿到手,她本想假扮卓琏,骗取瞿氏的信任,但那个贱人一出现,她的计划便被彻底打乱了。 「玉锦言之有理,但我们好歹也是姐妹,你究竟是何时成亲的,为何连喜帖都不送,这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吗?」 瞿氏也不是傻子,闻言立时反应过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卓孝同,没料到会有人无耻到这种地步。 卓琏身量偏瘦,却并不算矮,侧身挡在母亲身前,不卑不亢道:「看也看过了,父亲可是要留在村里用饭?」 卓孝同面色铁青,眯了眯眼,「琏娘,你这辈子都是卓家人,就算嫁给了桓谨,身体里流淌的依旧是卓家的血,好自为之,莫要忘了本。」 见卓家父女从小河村离开,卓琏不由松了口气,话本中虽然没有详细描述过瞿氏,但算算时间,女主是与七皇子定情后才得到酒方的,眼下就算卓孝同有意蒙骗,估摸着也会被人拆穿。 至于拆穿的究竟是谁,除了瞿易外不做他想。 夜里卓琏在瞿家留宿,亲自下厨,炒了几个简单的小菜,瞿氏一边吃一边夸赞,眼圈再度泛红,她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跟女儿一起用饭,老天爷待她当真不薄。 妇人仿佛饿极了一般,大口大口吞咽着饭菜,卓琏暗自摇头,抬手拍了拍她略有些佝偻的脊背,安抚道:「慢点吃,当心噎着。」 瞿易坐在对面,只要一抬眼就能看清女人的动作,但他心中的防备仍未消散,毕竟人心隔肚皮,连最亲密的枕边人都能反目成仇,更别提分别了十年的母女,也许卓琏根本没把瞿氏当成亲娘看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 「我准备在汴州城买座小院,到时候您跟义兄就能搬到城里居住,咱们见面也没这么难了。」 瞿氏连连拒绝,「这如何使得?依卓孝同的脾性,你成亲的时候肯定没得着多少嫁妆,汴州的房价不低,若是将体己掏空了,将来该怎么办?娘手里还有些银子……」 卓琏很清楚,被逐出家门的瞿氏根本不算宽裕,要不是瞿易身板健壮,骨骼结实,经常上山打猎,母子二人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 她犹豫着说:「娘,我们酒坊还缺长工,不知义兄愿不愿意过去?店里的活计肯定比耕田轻巧,你们进了城,这块地也可以租给别人去种。」 瞿氏舍不得跟女儿分开,转头看向义子,眼底尽是乞求之色。 v第三十七章[11.05] 瞿易微微眯了眯眼,只觉得自己就像被布条蒙了眼的驴子一般,完全任由卓琏牵着鼻子走。义母对自己有大恩,对于她的要求,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此刻只能点头。 还没等卓琏将瞿氏母子安顿好,湘灵公主出塞和亲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周。 这位公主殿下年纪轻轻,不止要去到关外吃苦受罪,指不定还会受到胡人的折磨,否则怎会在三年后便香消玉殒?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卓琏无关,她买下的院落距离酒坊不到百丈,地方虽不大,却足够母子二人居住了,她带着桓芸将屋子仔细打扫,又用艾草熏过,之后才换上了全新的床褥。 桓芸使劲儿拧着抹布,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响起,只见她仰起小脸儿问:「嫂子,公主都去和亲了,二哥是不是也快回来了?最近娘每天晚上都在念叨他,有时候还会抹眼泪,翌日起床眼眶下青黑一片,明显没休息好。」 早些年桓家在汴州城都算数一数二的大户,那时桓芸才刚出生没多久,还没等养出娇气的毛病,桓父便撒手人寰了,母子四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无比艰辛,以至于芸儿小小年纪就十分懂事,就跟她在民国的妹妹一模一样。 偶尔卓琏都会感到恍惚,觉得这里并非人臆想出来的话本,而是真实的世界。 「等下雪的时候,估摸着大军就该返京了,不过你二哥身为卫士,肩膀上担着驻守京城的职责,也不知那位贵人是否宽和,准不准许他回到汴州,陪家人一起过年。」 听到这话,桓芸不免有些失落,卓琏将人抱在怀里,细瘦身子传来阵阵暖意,过了许久,小姑娘才缓放松几分,哼哼一声:「二哥年纪也不小了,要是回来的话,娘肯定会给他踅摸亲事,也不知他喜欢怎样的姑娘,是模样漂亮的,还是性情好的?抑或是两者都有?」 说这话时,桓芸忍不住往嫂嫂脸上瞟,她今年都十岁了,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可惜大哥刚拜完堂便赶往京城,连盖头都没掀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暴殄天物,对,就是这四个字。 想了想话本中对女主的描述,卓琏笃定道:「你二哥不是那种浅薄的人,他喜欢与众不同的奇女子,模样清丽而不艳俗。」 「奇女子?嫂嫂不也是吗?酿酒的本事比别家酒坊的老师傅都厉害,听说卓玉锦从小跟着她爹,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桓芸不由撇了撇嘴。 两指捏了捏小姑娘颊边的软肉,卓琏弯着腰凑到跟前,狐疑问:「你这张小嘴儿是不是抹了蜜,为何一直夸我?」 桓芸鼓了鼓腮,满脸委屈,「芸儿喜欢嫂嫂才夸您的,这些话全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分作假!」 「好好好!我信你便是。」 卓琏眼底带笑,也没把方才的话当真。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吗,话本中的镇国公直到吐血身亡时都没有成亲,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毕竟他的情敌可是七皇子,真正的天皇贵胄,就算桓慎再有本事,也不能让樊竹君成为皇后,女主又怎会委身于他? 甩了甩头,不再想那些纷乱的事情,反正她穿越到了大周朝,没让桓慎服下砒.霜,也没害了芸娘,已经改变了剧情,小叔子究竟有何造化,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她无干。 宅院收拾的差不多后,卓琏抬眸望了望天色,拉起桓芸的手,两人说说笑笑返回了酒坊。桓母看到女儿跟媳妇,眉宇处的愁色不由消减三分,冲着她们招了招手,「我熬了一锅芝麻糊,你们快趁热吃点,也能补补身子。」 卓琏吹了吹瓷碗上飘散的热气,等没那么烫嘴了,这才吃了一口,待那股又甜又腻的滋味儿在唇齿间化开后,她脸色扭曲了一瞬,好不容易将芝麻糊咽进肚,跟面色铁青的芸娘对视一眼,忽地开口道: 「娘,最近酒坊也赚了不少银钱,不如买个婆子回来,也能做些杂活,不至于让您这么辛苦。」 「我不累,何必浪费那些银钱?」 大抵是苦日子过得久了,桓母早就将奢靡享受的滋味儿忘到脑后,不过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儿,她又有些犹豫。 「咱们店铺的生意蒸蒸日上,二弟又入了京,得到了贵人的赏识,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完全没必要忧心。」卓琏深谙趁热打铁的道理,继续劝说。 芸娘点头如捣蒜,在旁边跟着应和,桓母的耳根子软,磨蹭了半晌终于点头同意了,没好气地戳了戳姑嫂二人的脑门,「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嫌弃那芝麻糊难吃吗?我手艺有那么差劲儿?」 卓琏笑嘻嘻走到灶前,盛了满满一碗送到婆婆面前,「快尝尝吧。」 桓母不信邪地拿起瓷勺,舀了些送到嘴里,身躯立时僵硬起来,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厨艺为何没有半点长进?」 「许是不擅长这个,我记得夫君曾经说过,娘最擅长做绣活儿,绣出来的鸳鸯栩栩如生,就跟在丝绸上活过来一般,这种本事普通人可比不上,您千万别妄自菲薄。」 甄琳牵着大山走了进来,一看到狗儿,芸娘便有些坐不住了,飞快冲上前,将它抱在怀里,咯咯笑个不停。 汴州下第一场雪时,瞿易终于带着瞿氏搬进小院中,他身板结实,又十分年轻,力气比福叔还大,往日需要二人合力才能抬出来的瓷瓮,他独自一人就能搬动,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人瞠目结舌。 桓母见他这般能干,跟卓琏商量一番,决定每月给瞿易四两银子当月钱,比普通长工高了不少,多劳多得本就在情理之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从瞿氏手里拿到方子,卓孝同不免有些气馁,但他能将酒坊经营到如日中天的程度,心性自然不差,颓唐不久便恢复如常,现在拉着樊兰的手,语气温和说: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将军府有一种家酿,名为地黄仙酒,主料生地,再辅以其它药材,酿造出的酒水不止滋味醇厚适口,还有滋阴壮阳的功效,只是那配方难寻,不知夫人是否知晓?」 樊兰做梦也没想到,卓孝同会把主意打在她娘家头上,家酿乃是各府的不传之秘,要是被人发现的话,她的脸往哪儿搁? 「我不清楚。」妇人板起脸拒绝。 「夫人,你可是卓家酒坊的老板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清风啸被清无底压垮吗?为夫知道你害怕什么,无非就是不想让将军府的人发现而已。他们酿造时用的是普通清酒,咱们换成豆酒,口感便大不相同了,再改个名字,只要你我不说,没有谁会发现……」 卓孝同拉着她的手,眼神中透着浓浓恳求,这副示弱的模样格外罕见,樊兰又非铁石心肠的人,一时间不免有些心软。 「就算夫人不在乎酒坊的生意,也得为玉锦考虑考虑,地黄仙酒的配方即便珍贵,却只是一件死物,哪有活生生的人来得重要?」 v第三十八章[11.05] 两手不断搅动着锦帕,樊兰丰腴的面庞上满是为难,额间都渗出细汗,思量了许久才咬牙道:「就依你吧。」 闻言,卓孝同满意地笑了笑,将保养得宜的妇人搂进怀里,贴在她耳边不住口地说着甜言蜜语,没过几时,樊兰眉眼处的忧色就被羞意取代。 近来卓家酒楼里卖得最好的酒水并非清风啸,而是一种名为逢春露的配制酒。 此种酒水味道辛辣,甫一入喉便能尝到草药的苦涩,细细品鉴又会辨出蜂蜜的余味,尤为爽滑,喝过的客人都赞不绝口。 且逢春露最妙的不止是清光滑辣四点,还包括它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令人迷醉的浅金,在一众竹叶色的清酒中脱颖而出。 可惜美酒的价值不菲,一升卖到了五百文的高价,普通百姓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银钱,也没有机会品尝。 这天晌午,费年拎着一瓶逢春露来到桓家,他甫一走进来,卓琏便瞧见了男人手上玉色的瓷瓶,瓶身上没有花纹,显得素净淡雅,想来这种包装也是此物的噱头之一。 「小老板,我买了一瓶逢春露,你尝尝味道如何?」 卓琏也不客气,接过在寒风中冻得冰凉的瓷瓶,放在温水中烫了片刻,药香伴随着酒香逸散开来,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原本她都将酒杯摆在面前了,这会儿又将杯盏放回原处,压低声音问:「这逢春露莫不是有壮阳的效用?」 饶是费年见过世面,闻得此言,那张胖脸上也露出淡淡尴尬之色,他咂咂嘴,一边点头一边问:「小老板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最近卓家酒坊的男客简直络绎不绝,酒楼厅堂中都坐不下了,为的就是这瓶中之物。」 卓琏不由摇头,「酒水虽对命门之火有益,却不可过量。」 「此话怎讲?」费年凑到近前,眼底尽是好奇。 女人突然坐直身子,腰背挺得笔直,勾了勾唇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嗅觉灵敏,又精通酿酒,这逢春露不必尝,都觉得那股浓郁的药味儿冲鼻子。」 「它用了何种药材?」 柔腻指腹自瓶身划过,卓琏幽幽道:「不知费老板可知晓附子这味药?生附子有剧毒,经过炮制后毒性便会减弱,但却不可能完全消失,若入药的话,每次必须少食,且不能连服,以免身体承受不住药性。如今卓孝同以附子酿酒,竟然还取了逢春露的名字,为了补肾壮阳的功效,想必不少男子会将此物奉为圣品,日日不断,这样的话,离送命也不远了……」 瓷瓶在水中浸过,已经沾染了几分热度,女人放在手心把玩,心里却忍不住喟叹一声。 说起来,就算卓琏嗅觉灵敏,想要确认酒水的配方,必须仔细品鉴才有可能。 之所以断定逢春露中有附子,是因为她曾在北平见过同样的药酒,当时饮用的人不在少数,中毒者也多不胜数,没想到李小姐竟然将这种药酒写进了话本中,才让她毫不费力地猜了出来。 费年喉结滑动了下,想起自己来之前喝了不少的逢春露,他浑身紧绷,忍不住舔了舔唇,问: 「那我不会出问题吧?」 「费老板放心便是,少量附子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损害,更何况卓孝同的性情极为谨慎,他敢用这味药当原料,酿酒时绝对是炮制熟了的,否则一毒一个准,卓家酒坊恐怕早就闭店了。」 素手提着瓷壶,卓琏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免得坏了嗓子。 男子面色忽青忽白,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显然被吓得不轻。 「你爹当真不是个东西,附子能够温肾壮阳,这点我也知道,但好好的人哪敢随便用药?本以为他酿酒多年,定是有什么殊异的配方,才会造出逢春露,没想到竟是用了附子,小老板,这可如何是好?」 「您先擦擦汗,酒坊中虽烧了地龙,却也不至于将您热成这副模样,平心静气,可别伤了身子。」卓琏轻声提点。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费年嘀咕了两遍,刚想继续追问,就听女人缓缓开口: 「费老板家大业大,又是侯府的老爷,手中应该也有许多可用之人,不如让他们在城中贴告示,直言逢春露中有附子,以卓家人的性子,定会迫不及待地将告示撕去,届时便更能显出他们心虚。如此一来,普通客人有所怀疑,敢饮用药酒的便会少些。」 雁门关。 面容俊美的青年坐在堂屋中,一名身量高壮的汉子递过来只革囊,其中传出沉闷的水声。 「桓兄弟,你尝尝这马.奶.子,味道还真怪,又酸又涩,也不知关外的那些胡人怎么想的,竟喜欢喝这种东西。」 将革囊拿在手里,桓慎仰头灌酒,突然有一白面小将迈过门槛,清俊脸庞上带着几分笑意,「桓兄,你居然爱喝马奶酒?那些商贩手里卖的都是普通马奶,又叫忽迷思,品相算不得好,只有黑马奶或者白马奶的味道才足够甘醇,那种哈刺忽迷思比起京城中的美酒丝毫不差,要是哪日掳了胡人的首领,咱们就有口福了。」 来人正是樊竹君。 她虽为从六品的振威校尉,官职比起正八品的宣节校尉还要高些,但周身却无半分傲气,待人接物很是谦逊,堪称翩翩浊世佳公子,若此地不是边关,而是富丽繁华的天子脚下,爱慕他的女子说不准能排到城门外面。 桓慎本是卫士,之所以会被三皇子挑中,来到战场上,是因为他兄长桓谨用自己的性命护主,此等忠义之举委实令人钦佩,在得知桓慎自幼习武后,三皇子便动了提拔的心思,直接将人带在身边。 樊竹君生在将军府,最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打从见到桓慎第一面,她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又有天皇贵胄赏识,要不了多少时日便能一飞冲天。 「樊校尉不愧为京城人士,懂得还真不少。」青年漫不经心道。 v第三十九章[11.05] 樊竹君抿唇笑笑,耳廓在灯火映照下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泽,隐隐能看见细微的孔洞,正是女子佩戴耳坠的位置。 「桓兄过誉了,陛下不喜征战,早就做下决定,让湘灵公主和亲,如今殿下已经到了城内,估摸着要不了几时咱们便能返乡。」说着,樊竹君目光落在那高壮汉子身上,歉声道:「林哥,我有话与桓兄说,能不能……」 别看林凡生了一副粗豪模样,性情却称得上温和,这会儿笑了笑,起身往外走,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房中,樊竹君才咬着下唇,略有些忐忑地说: 「我与桓兄一见如故,能否结为异姓兄弟?将来同富贵共患难,彼此也有个照应。」 「承蒙厚爱,桓某感激不尽,可惜我曾经在家兄墓前起誓,这辈子只将他一人视为兄弟,誓言不可违背,没想到竟辜负了樊校尉一番美意。」 「无妨。」 樊竹君连忙摆了摆手,神情却难掩失落,但她不好责怪桓慎,只暗暗叹息一声,又打起精神闲聊几句,随即离开屋中。 桓慎继续喝着马奶酒,微辣的液体滑过喉头,就算比不上清无底后劲儿足,却依旧能麻痹神经,带来几分微醺的畅快感。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道窈窕身影,雪白无一丝瑕疵的脊背上仅系了根红绳,肩头柔润温软,腰肢不盈一握,无一处不美,简直能将人给逼疯。 但桓慎最熟悉的还是那双纤纤玉手,此时正轻轻拨动水花,透明的液体顺着细腻肌肤往下滑,指甲莹润,骨血纤细,带着湿意轻轻拂过自己的胸膛,如同烧红了的烙铁,让他心头滚烫一片,喉间又干又渴,体内仿佛烧起了一把火,足以燎原。 林凡折回屋里,见好兄弟面色涨红如血,剑眉紧拧,一时间不由有些急了,问:「是不是樊竹君为难你了?这小白脸看起来本分的很,难道我走了眼,他肚子里全是坏水儿?」 「未曾。」 被林凡一打断,那副孟浪的场景霎时间支离破碎,男人两手握拳,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快要被愧疚给淹没了。 就算兄长早已过世,卓氏依旧是他的嫂子,自己竟然对她生出了欲.念,这种想法与禽兽有何分别?不,他甚至连禽兽都比不上。 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桓慎低下头,扫见身体的变化,眼底的厌弃之色变得更为浓重。 「桓兄,你到底怎么了?不如我去把军医请过来、」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林凡的目光落在了不该看的位置,不由咳嗽两声,怪笑道:「营中还有不少姑娘,只要你给些银钱……」 「不必了。」 桓慎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对别的女子没有半点念想,还不如练拳,也能降降火气。 赫连员外在汴州算是有头有脸的富户,否则也舍不得拿出五百两银子买下生嫩.女子做妾,大抵是岁数过大,再加上常年沉湎于女色的缘故,就算最近府邸中多了两名姿容娇美的姑娘,依旧提不起兴致,颇有几分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此刻书房门板被人从外推开,赫连府的管事捧着一只素净瓷瓶儿,快步走到了案几前,腆着脸笑道: 「老爷,这是城里卖得最好的酒水,听说滋味儿比起清无底都不逊色,奴才去卓家采买时,队伍都排出老远,那些男客们指名道姓要这逢春露,想必这物定有过人之处,您且尝尝……」 坐着的中年男子五官姑且能称得上端正,但眉眼间却透露着一丝凶狠,让人看着不免有些发憷。 他将酒水倒在瓷盏中,看着那浅金色的酒液,轻轻尝了口,「配制酒以普通清酒作为主料,层次丰富也在常理之中,它原本的品相怕是及不上清无底。」 管事点头哈腰,连连应是:「奴才没什么见识,这才误会了,还望老爷莫要见怪。」 瓷瓶中的药酒不过一升,酒量不差的人一日便能喝完。赫连员外呆在书房中,边对账边饮酒,没过几时,他突然觉得阵阵热意自腹部蒸腾而起,让他面色涨红如血,呼吸也急促了不少。 心绪翻涌之下,账本自然是看不进去了,他忽地站起身,径自走到姨娘的住处,巫山云雨,好不快活。 逢春露让赫连员外一展雄风,再不复先前的萎靡不振,确定药酒无毒后,他如获至宝,日日饮用,连带着对卓孝同的印象也好了许多,毕竟肾阳事关男子尊严,实在不容轻忽。 这天,赫连员外去了卓家酒楼,甫一进门,便被伙计带到了鹤鸣阁中,卓孝同冲着他拱了拱手,「许久不见,赫连兄满面红光,可是有什么喜事?」 「月前看中的姑娘都没弄到手,哪有什么喜事?不过喝了你家酿造的逢春露,觉得血脉畅通,筋骨舒适罢了。」 听到这话,卓孝同眼神略微闪烁了下,打了个哈哈,「美人儿虽难得,但赫连兄可不能太过了,秋收冬藏、多御少泄方为养身之道,合乎天理。」 二人在雅间中歇息片刻,便有不少客人进到房内,全都是汴州的商户,要是卓琏在此的话,也能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 「今日将诸位请过来,是想为筹办商会做准备,咱们汴州即便比不得京城富庶,城中百姓亦不算少,成立商会后,各行各业皆得遵行同一套标准,对价格也能把控一二,不至于让外来户占便宜。到了此处,就算他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卓孝同这番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他们纷纷附和,推杯换盏,场面一片和乐。 正在此时,突然有个伙计快步走到近前,眼底满是慌乱之色,急道:「老板,有人在县衙门口的告示板上贴文章,言之凿凿说咱们逢春露里添了附子这味药,该如何是好?」 「胡说八道!」 卓孝同心里咯噔一声,但表面上却未曾露怯。炮制过的附子根本算不上毒.药,就算还残留着一二分的毒性,也不会夺人性命,他何必害怕? 「派人去将告示撕了,毫无证据的污蔑之语,也敢放在府衙外头,还真是胆大包天!」 v第四十章[11.05] 主仆俩交谈的声音并不算小,在座宾客全都听到了,有人面露犹疑问:「卓老板,附子那物必须谨慎使用,为何会有人以此种药材陷害于你?」 「附子之毒人尽皆知,正因如此,心存歹意的宵小之徒才会借此迷惑视听,诋毁卓家酒坊的名声。逢春露虽能温补肾脏,但那是鹿鞭、生地的功效,与附子全无半点关系。」 闻得此言,刚刚问话的商人呐呐闭口,眼神里仍残留着忐忑,却不敢多问,毕竟卓府家大业大,万一将人开罪了,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果不出卓琏所料,告示刚刚贴上不久,便被卓家奴仆怒而撕毁,不过经过府衙的百姓颇多,有读书人看清了纸上的内容,站在原处高声朗读,消息便如同点燃的炮仗般,猛地传扬开来。 费年时时刻刻都盯着府衙前的动向,这会儿直接来到了桓家酒坊,一边吸溜着山楂酒一边说:「卓孝同本事不小,将纸张毁去后,他仍不放心,便派了两名家丁在外守着,同样的招数怕是不能用了。」 这会儿正值晚饭时分,酒坊的客人并不算多,卓琏也偷得几分空闲,咬了口枣泥糕,道:「卓孝同能守着告示栏,却堵不住城中百姓的悠悠之口,汴州有不少乞儿,只要给些银钱便能帮着传话,妾身手头虽不算阔绰,但为了众人的安康,拿出些许银钱也是使得的。」 「小老板脑筋倒是活络的很。」 费年面露赞赏,起初见到卓琏时,她当街煮酒,借着炉灶使清无底浓烈霸道的酒香发散出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即使她容貌绝俗,大家眼里看的也是酒水,而非其他。之后她又主动踏足茶楼,将若蔷的死因写在信上,虽说是为了除去苗平,却能称得上胆识过人。 想到这样的女子要守一辈子寡,他不由摇了摇头,暗道可惜。 「小老板,你真不准备改嫁?」 卓琏神色略有些古怪,桓母跟瞿氏操心她的婚事也就罢了,费年身为男子,怎么也跟内宅妇人一般,将心思放在这档子事儿上面。 「是否改嫁妾身也拿不准,有功夫思量这个,不如好生打理酒坊,多赚些银钱傍身,日子方能好过些。」 话落,卓琏将剩下的枣泥糕吃完,拿着帕子仔细擦拭掌心的残渣,微微上挑的杏眼中没有半分波动。 费年啧啧称奇,按理而言,女子寻个好夫家才是一等一的要事,偏桓卓氏与众不同,就算守寡也不心急,如此沉稳,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卓家酿出了逢春露,您可想出应对之法了?」 「过几日酒坊中会卖一批金波酒,出窖时妾身送些到茶楼中,费老板千万别嫌弃。」 早在数月以前,金波曲就已经彻底干透了,不过曲饼放置的时间越长,曲力就越大,因此卓琏也没有着急,反而按部就班地酿造酒水,如今装着金波酒的大瓮就放在泥屋中,以火迫法加热,再过三天便能取酒装瓶了。 费年本就是爱酒之人,他早就知道金波曲制法特殊,其中放了不少去皮掐尖的杏仁,只要一想,就忍不住吞咽口水,哪里会嫌弃? 「那就多谢小老板了。」 身量高大的男人将米袋扛在肩头,额间蒙上了一层细汗,但气息却依旧平稳,冷眼望着前堂的方向。 卓琏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她将费年送出门子,又帮着桓母把门窗关严,甫一回头,便对上了面容阴沉的瞿易。 「义兄有事?」 卓琏仔细思索片刻,不记得自己在何处开罪了此人,眉心微拧,姣好面庞上露出淡淡疑惑之色。 「卓氏,你是新寡,又经营着酒坊,每日抛头露面,言行举止势必得注意着些,若是生出流言蜚语,就算你不在乎,也要为义母考虑一二,免得她老人家伤怀……」 卓琏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瞿易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觉得她跟费年走得过近,说不准是生出了奸情,才会这般开口。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身正不怕影子斜,义兄到底是何想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一边说着,女人一边拿起扫帚,将庭院中的积雪清扫干净。酒坊中多是妇孺,要是积雪成冰,难免会有些湿滑,还是提前收拾来得稳妥。 由于身量偏瘦的缘故,即便卓琏穿着厚袄,仍能显出纤细窈窕的身形,现下她站在皑皑白雪之中,因天冷刺骨的缘故,小脸儿冻得通红,却无损美丽,反而添了丝丝艳色,让人全然移不开目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瞿易眼神瞬间阴沉不少,他将米袋扛进仓房中,转头便离开酒坊,回到附近的小院中。 见义子迈进家门,瞿氏温和地笑笑,拿巾子将他肩头积雪掸去,问:「今日酒坊中活计多吗?可别累着了。」 「不多,您也知道儿子气力比寻常人大出不少,做些体力活儿也不算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瞿氏重复了两次,言辞中透着难掩的喜意,就算汴州曾是她的伤心地,但只要能留在女儿身边,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琏娘性子温和,又明事理,你们兄妹俩呆在一起,为娘也能放心些。」 明事理?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的场景,瞿易勾了勾唇,眼神讥诮。就凭卓氏那副牙尖嘴利的德行,还能算是温和?义母怕是跟女儿分别太久了,连她身上的缺点亦能包容,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不过即便他如此做想,也不好说出口,免得她老人家担心,损了身子便不妥了。 自打府衙的告示板上贴了文章,言道逢春露是以附子酿造而成的,汴州百姓便分作两派,有的人认为草药入酒皆经过炮制,内里的毒性早已消散,根本不必杞人忧天,照常饮用即可;有的人则更加谨慎些,虽然壮阳益气的稀罕物难寻,却也不愿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v第四十一章[11.13] 世间到底爱惜己身者多,即便逢春露功效神奇,卓家的生意却不像前些日子那般火爆了。 此时卓玉锦呆在房中,她穿着妃色裙衫,整个人靠在软榻上,身体紧绷极了,秀丽面庞忽青忽白,神色中隐隐透着几分阴郁。 卓家在本地的权势并不算小,又是将军府的姻亲,要是无仇无怨的话,谁敢惹上这样一尊庞然大物? 数来数去,还是她那好姐姐嫌疑最大,毕竟桓家也经营酒坊,虽不卖配制酒,但逢春露到底影响了清无底的销量,卓琏最是贪财好利不过,使出些腌臜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突然,有个丫鬟推门而入,面带喜色道:「主子,樊小姐来了。」 「此话当真?」 「就算奴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于您,樊小姐现下就在酒坊外面,身边还跟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生在商户人家,卓玉锦的心思比寻常姑娘要缜密不少,桃花眼连连闪烁,不住思索着那位老者的来历。表姐可是怀化大将军的嫡女,身份高贵,见识广博,一般人她肯定是看不上的,如此的话,这位老者必须好生招待,不容有失。 只想了一瞬,卓玉锦就已经做下决定,换了身衣裳直接往外走,待看到站在梅树下、模样清丽如仙的女子时,她脸上笑意浓郁几分,扬声道: 「表姐,上回你来汴州时,只住了短短七日,这回必须多留一阵,不如在家里过年,等节后咱们姐妹一齐进京,也能做个伴儿。」 她走到樊竹君面前,看着一身青袄的斯文老者,忍不住问:「这位是?」 「俞先生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儒,此次经过汴州,偶然遇上,便将人请到了府邸中做客。」女人声音清朗的回答。 卓玉锦迅速回忆着朝中姓俞的大臣,却一无所获,她抿唇笑笑,心中不免有些轻慢。 得知俞先生头一回来到汴州,还没有感受过这里的风土人情,卓玉锦挥了挥手,派了个小厮给他引路,在城里逛上一圈。 等人走后,女子那双桃花眼中流露出丝丝委屈,道:「表姐,卓琏简直坏透了,她派人在告示板上胡言乱语,污蔑爹爹,同时也抹黑了酒坊,卓家对她有养育之恩,不回报就罢了,竟还吃里扒外,这等厚颜无耻之徒当真是丑态毕露,令人作呕。」 见卓玉锦眼眶微红,明显气得狠了,樊竹君拧了拧眉,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百善孝为先,即便卓琏跟姑父感情不佳,却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怎么不至于?卓家卖清风啸,她就卖清无底,如今爹爹配制出了逢春露,她黔驴技穷,无法正大光明地一较高下,索性使出了阴损下作的手段,百般陷害。」 拍了拍表妹的手,樊竹君沉吟片刻:「这样吧,明日我去桓家一趟,跟卓琏理论理论,看看她究竟是何想法。」 听到这话,卓玉锦以为表姐要给自己出气,她破涕为笑,弯唇不住点头。 樊竹君暗暗叹息,眼底划过一丝心虚。要是自己没记错的话,卓琏就是桓慎的长嫂,算算时间,那人得了三皇子的恩典,明日怎么着也该回府了,若见了面,少不得还要提点几句,免得他被无知妇人所害。 金波酒出窖以后,卓琏将酒水送到博闻茶楼,费年出门来迎,还没等走进屋便将盖子掀开,闻到那股味儿后,走都走不动了,连连吸气,胖脸上尽是陶醉之色。 「小老板,你酿酒的天赋当真称得上世所罕见,卓孝同都到了不惑之年,不止技艺远不如你,甚至还往歪门邪道上钻,越走越远,早就失了本心。」 细碎雪花从半空中飘洒而落,风不算大,卓琏又穿了一身厚袄,倒也没觉得有多冷,不过她看着费年那套薄薄的衣裳,不由劝说:「费老板对金波酒感到满意,妾身心里高兴得很,但咱们也不能站在此处品尝,还是先进屋吧,免得着了凉。」 男人忙不迭地点头,走上前,将卓琏带到雅间,吩咐人端了热水烫酒,阵阵芬芳缓缓融入空气中,令他陶醉不已。 慢慢尝了一口,费年面皮红润,摆手让伙计下去,道:「前有文章示警,后有乞儿传言,逢春露的销量一降再降,却还是有那等胆大包天的,去卓家酒坊买酒。」 卓琏端起白瓷盏,轻轻摇晃着其中的酒液,「该做的咱们已经做了,有人不信,那也没什么法子,他们自己寻死,拦是拦不住的,究竟会不会出事还得看各人的运道,说不准日日饮用药酒的人筋骨强健,不会中那附子之毒呢。」 费年不由沉默。 他出身高门,消息比卓琏要灵通不少,说:「湘灵公主跟胡人首领成了婚,大军已经班师回朝,估摸着你那小叔子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当初桓慎只是小小的卫士,费年曾经见过他几面,也瞧出这年轻人是有真本事的,可惜呆在汴州,被赏识的机会少了些,若是生在皇城根儿,怕早就崭露头角了。 卓琏指尖颤了颤,转移话题道:「金波酒与清无底差别并不大,只是多了几分杏仁的甘香,平日里喝着不觉特别,要是有蟹佐酒,倒算是一桩美事。」 费年不免扼腕,「小老板该早点说的,前段时间正是吃蟹的时节,就算蟹八件用着麻烦,直接吃秃黄油也是好的,可惜了……」 今日卓琏来茶楼,就是为了给费年送酒的,东西既已送到,她并不打算多呆,起身便要告辞。 「小老板留步。」费年唤了一声,用力拍了下额头道:「先前我派人买了些瓷瓶,正好可以用来装酒,稍后让伙计把东西拿过去。」 卓琏急忙拒绝,「您已经往店里送了不少物什,又何必再破费?」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金波酒与清无底品相极其出众,偏生用了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瓶子盛放,看着便觉得糟心,就算买下也只能自己品尝,实在是送不出手。」他笑眯眯道。 上辈子经营酒坊近二十年,卓琏怎会不知包装的重要性?但她并不认得私窑的人,若单独采买酒瓶,价格太高,便搁置了许久。 「你千万别跟费某客气,要是不乐意收,扔了便是,送回来茶楼也用不上……」 v第四十二章[11.13] 话落,费年毫不客气地摆手赶人。 卓琏嘴唇嗫嚅了下,最终没再说什么,道了谢后就折返酒坊,暗暗琢磨着该如何报答费年,毕竟施恩是情分,哪能视为理所应当? 伙计们送来的瓷瓶极多,福叔跟瞿易搬了数次,仍没收拾完。眼见着男人额角渗出细汗,走路一瘸一拐,卓琏突然想起瞿氏说过的话:早些年母子过得很是艰苦,瞿易十五六岁就上山打猎,被野狼咬住小腿,运道好虽没有落下残疾,但每逢天气变化,伤处便疼得厉害,那种痛苦比刀割还要难捱。 「先别搬了,反正放在院子里也跑不了,此刻还飘着雪,地面湿滑,瓷瓶易碎,一旦磕着绊着恐会受伤。」 她没有直接说破瞿易的难处,此人心气儿高,性情又很是执拗,要是言辞稍有不慎,戳伤了他的自尊,恐怕拼着一条命也要将活计做完。 瞿易照顾了母亲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卓琏自是念着这份恩情的,言行举止间不免谨慎了些。男人被疼痛折磨得几欲发疯,也没注意那道关切的眼神,他死死咬牙,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过了半晌,卓琏冒着雪去了趟药铺,买下黑糖、川乌、草乌、淡竹叶、菊花等物,准备自己炮制药酒。 当初寄人篱下,即使公婆性情厚道,她也不敢肆意妄为,几乎算得上事事尽心,无半分怠慢。因公公曾挨过枪.子,腿上如瞿易一般留下了旧伤,每逢天气变幻便饱受折磨,饮下几杯神仙酒,疼痛也能稍稍缓解。 卓琏陪伴两位老人的年头不短,也常常亲自配制神仙酒,早便将方子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酒坊边上建了教堂,有金发碧眼的洋人大夫尝过此酒,好似还拿去察验过,说草乌、川乌两味药能使躯体麻痹,但效果不如附子那般强烈,对人体损害可忽略不计,再加上酒水能通血脉、行药势,疼痛难忍时稍微饮用一些,用处的确不小。 怀里抱着纸包,瑟瑟寒风直往面上刮,将她白生生的双颊吹得泛红,杏眼里也蒙上一层波光,潋滟盈盈;女人微张的红唇格外柔嫩,气喘吁吁,简直跟雪里走出来的妖精似的,说不出地勾魂摄魄。 身量高大面容俊美的青年站在酒坊门口,心中如此想道。 在看到伫立在门口的男子时,卓琏立马停住脚步,心中着实生出几分忐忑。不过她到底活了两世,经历的大风大浪并不算少,表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怯意,毕竟不久前费老板就提醒了一回,她定了定神,步履平稳地往前走。 「小叔平安回家,娘总算能放心了,最近她想你想的日日流泪不止,我们怎么安抚都没有用,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有见到了人,堵在胸臆的郁气才会消散。」 桓慎身量本就比寻常人高出不少,此刻两人面对面站着,他仿佛蛰伏于黑暗中的凶兽,卓琏能感受到周围环绕的压迫感,却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心脏砰砰直跳,好在寒风中夹杂着细雪,带来阵阵冷意,让她勉强保持理智,不至于失态。 瞥见她抱在怀里的药包,桓慎挑了挑眉问:「仓房里的曲饼还剩了不少,如今天冷刺骨,你买下草药,万一冻坏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小叔莫要担心,这些是用来炮制神仙酒的。」 「神仙酒?」 桓慎重复了一次,他活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酒。 卓琏冻得哆哆嗦嗦,也不愿意再在外面多做逗留,边往酒坊里走边道:「小叔刚回汴州,应该不知道我将亲人接到城里了。我那义兄性情本分,又孝顺至极,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惜早些年受了伤,每隔一段时间,腿部就如刀割般疼痛,这神仙酒是以川乌、草乌作为主料,能通血气、祛风邪,你身为卫士,说不准也能用上……」 听到「义兄」二字,桓慎脸色阴沉,黑眸紧紧盯着站在前方的女子,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委实憋闷。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娘早已搬离汴州多时,现在不止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位义兄?」 卓琏将装着药材的纸包放在桌上,借着厨房昏暗的烛火扫了桓慎一眼,终于觉察出不对。 「一家团圆本是喜事,小叔非但不高兴,倒像是动了怒的模样,究竟何人招惹了你?不妨与嫂子说说?」 何人招惹了他? 桓慎掀唇冷笑。 那些香艳旖旎的场景时时刻刻盘桓在脑海之中,让他血气翻涌心绪不宁,罪魁祸首不知情也就罢了,反而用一副无辜的模样看着自己,要不是因为眼前这妇人,他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每日沉浸在对兄长的愧疚中,恨不得自绝于此,免得将来做出禽兽不如的恶事。 「我原以为酒坊琐事不少,让人分身乏术不得清闲,没想到大嫂如此清闲,还能分出心神照看不相干的外人。」 这话说得委实阴阳怪气,卓琏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来? 她憋了一肚子火,却又无法发泄,干脆不再理会,转过身子,准备从木柜中取出一坛清无底。因隔板太高,她不得不踮起脚尖,浑身绷紧,如此一来,小袄便严丝合缝地箍在身上,从后方看能瞧见腰肢有多纤细,像挂在枝头随风拂动的嫩蕊,又娇又柔。 桓慎掌心发痒,想要离开这里,两腿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卓琏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异样,她用面粉将药材裹住,放在已经熄火的炉灶边煨热,趁着这档口,又以无名井水化开了黑糖,倒进装着酒水的瓷坛中。 纤白掌心握着暗褐色的酒提子,轻轻搅动其中的液体,发出哗哗的响声。 以往卓琏还在民国时,会用二三月的河心水炮制药酒,只因那时积雪初融,河水在冰层下过了一冬,不染尘埃,质地清冽甘美,但酒坊里的无名井水远比河心水品相更佳,等药酒配好,估摸着味道也不会差。 边想着,她边探了探药包的温度,发现已经焙得差不多了,便将川乌、草乌洗净切片,连同淡竹叶、菊花等物一并包好,放在布袋里,投入清无底中,过上一宿就能用了。 说起来,此酒的原料并不算难得,但分量多少却至关重要,毕竟是药三分毒,药酒用好了能止痛安神,用得不好便成了害人的催命符。 v第四十三章[11.13] 卓琏虽是商人,但她恪守底线,绝不会像卓孝同那般逐利,一举一动小心极了,不敢有丝毫懈怠。 女子不住忙活着,青年抿了抿唇,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白皙柔荑上。 早在边关时他就幻想过卓氏用手拨弄水花的模样,此时此刻,眼见柔白肌肤因热意而略微泛红,桓慎喉结滑动了下,恨不得仔细抚摸每一处肌肤。 卓琏用红绸将酒坛封好,转过身,发现小叔面色潮红,她惊诧极了,忙问道:「小叔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风寒?我熬一锅姜茶,喝进肚也能好受些,若不起效,再去找大夫看诊也不迟……」 「不必。」 桓慎竭尽全力保持镇定,偷偷觑着女人姣美的侧脸,不得不承认卓氏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 「厨房里有些憋得慌,我没发热。」 话落,他突然转身,昂首阔步地往外走。 卓琏心里虽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打算。翌日酒坊关了门,前来买酒的客人一个个吃惊极了,还以为是生出了什么变故,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老板的二儿子回了汴州,须得接风洗尘,方闭店一天。 失望归失望,血亲团聚到底是人之常情,无论如何都不能搅扰,想要尝到芳烈的美酒,只能等明天了。 此刻福叔也在酒坊,他手艺极佳,没过多久厨房里便飘出阵阵香味,桓芸甄琳两个杵在门外,手里还牵着大山,可劲儿地抽着鼻子,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 因桓母昨天交待过,瞿易也没有过来,卓琏思索片刻,便将那坛子药酒抱在怀中,径自走出门子。 桓慎手拿软布,擦拭着锋锐的枪头,「大嫂要去何处?」 「昨天配制的神仙酒已经能喝了,我把东西送给瞿易。」 剑眉不着痕迹地拧了拧,青年把长.枪放到房檐下,夺过女人怀里的酒坛,面无表情道:「我跟大嫂一起去吧,无论如何伯母都是长辈,哪有不拜访的道理?」 桓家与瞿氏乃是姻亲,卓琏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头同意。 他们很快就到了瞿家,等门板打开后,瞿易那张刚毅面孔便出现在视线之中,发现是卓琏上门,他面色更冷。 「这位是?」 「他是桓慎,我夫君的弟弟。」 听到这话,瞿易也没说什么,将二人带到屋里。甫一看到女儿,瞿氏面上露出浓浓喜色,「琏娘怎么来了?这是桓慎吧,跟幼时不太相像,还真是年少有为。」 酒坛放在桌上后,卓琏屈起手指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走到妇人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杏眼中沁着点点笑意,姿容愈发明艳。 瞿氏瞪了瞪眼,问:「真那么有效?」 「我哪敢在这档子事上说笑?神仙酒里面添了多种草药,有人曾经饮了数年,身子骨依旧康健,不过此物是用来镇痛的,您没受过伤,可莫要乱喝。」她面容严肃地提点。 「放心便是,我活了那么多年,岂会在这种小事上犯糊涂?」妇人摆手直笑。 等那对叔嫂从家里离开,瞿易坐在板凳上,弯着腰,粗砺手掌不住揉搓小腿,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看到义子额角迸起的青筋,瞿氏甭提有多难受了,急忙将酒水倒在碗里,仔细烫过才送到他面前,「这是琏娘配制的药酒,可以缓解疼痛,你尝尝,说不准也能有些效用。」 瞿易本想拒绝,但看到义母关切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没一会儿便喝干净了。想起女人那副模样,他暗暗嗤笑一声,卓琏酿酒的天赋的确不差,但药酒的配方却无比珍贵,随便弄出来的东西也敢说能镇痛安神,怕不是疯了。 岂料刚过了一刻钟,他下腹处便涌起了阵阵热流,小腿剧烈的疼痛逐渐消失,仅残留着几分酥麻。 「如何,可见效了?」瞿氏急慌慌问。 瞿易眼底的震惊之色尚未褪去,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他只觉得面皮火辣辣地发疼,活像被人扇了几耳光那般。 小院距离酒坊极近,没过几息叔嫂二人便走了回来,察觉到身旁男子顿住脚步,卓琏有些诧异地偏了偏头,循着他的视线往前看,便见一对年轻男女站在石阶旁,男子身穿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狐裘,容貌清俊,仿佛谪仙人一般;女子披着缎面斗篷,除了卓玉锦还能有谁? 有不少姑娘经过店门,都会暗暗打量俊美男子,之后脸儿红红,眼底含春眉目带臊,就跟动了春心似的。 「桓兄。」 无论如何,樊竹君都是从六品的振威校尉,真实身份不能轻易示人,只得扮成男子前来此处。她眼底带着丝丝愧疚,行至桓慎跟前,说:「分别了整整一月,桓兄像是瘦了,难道是有人苛待?」 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卓琏脸上,待看清了妇人的容貌,心头狠狠一跳,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意。 樊竹君自小便知道自己相貌极佳,无论是男装女装,都能称之为顶尖,但此刻见到艳丽逼人的桓卓氏,就算只穿着粗布衣裳,依旧让人移不开眼。 好在她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心性自然不差,没过片刻便恢复如常,淡色薄唇噙着一丝笑,将注意力放在高大英武的青年身上。 v第四十四章[11.13] 「没有人胆敢苛待我,若是瘦了,仅是因为一路奔波所致,多谢樊校尉挂怀。」桓慎语气平静作答。 卓琏站在旁边,耳中听得二人的对话,眼神不由闪了闪。要是话本中的剧情没产生太大变动的话,卓玉锦的确会嫁入宁平侯府,成为世子柴誉的正妻,不过这桩姻缘要等到她入京以后才能成就,眼前这青年虽容貌俊美,一身贵气,却不像是性情冷峻的世子爷。 还没等她想明白,突然有一股馥郁的蔷薇香涌入鼻间。 李小姐曾在大不列颠居住过一段时日,因离着法兰西较近,有时也会前去逛逛,听说法兰西的花露味道香醇甜美,简直能让人陶醉在芬芳中。因她偏爱此香,女主身上也带着同样的气息。 这会儿卓琏闻到了,心中难免震惊。 话本中的女主虽是女娇娥,早期却一直以男装示人,先在军中与桓慎结拜,后来又得到了七皇子的赏识,几经波折,才被识破了女儿身。 「这位就是桓嫂子吧?」樊竹君淡淡开口。 卓琏不想成为女主的踏脚石,准备远远避开,却没想到会在自家门口碰到正主,也不知老天爷到底是何想法。 「正是。」 「桓嫂子到底也是卓家的姑娘,就算与主母生出了龃龉,也不能红口白牙地污蔑人家,酒楼中售卖的逢春露对人体无害,只不过功效略强了些,怎能说配料里加了附子?」 怪不得樊竹君会跟卓玉锦一起出现,原来是为自己表妹找场子。 卓琏扫也不扫年轻女子半眼,淡声道:「逢春露属于药酒,其中有温补壮阳之效的药材虽不少,但鹿鞭等物尤为珍贵,要是真投入过多的话,成本不是酒坊能负担得起的;与之相比,附子效果刚猛,价格却更加低廉,逢春露每升卖五百文,即便是妾身亲手炮制,也舍不得用名贵的鹿鞭。」 听到这话,卓玉锦快步冲上前来,桃花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哽咽道: 「姐姐,你酿酒的手艺虽然不差,但见识未免太浅薄了,那些药方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各种草药起到了相辅相成的作用,鹿鞭的分量虽不多,但有生地、党参等物搭配,亦能产生奇效,何必冒险用带毒的附子?」 眼见着卓玉锦这副声泪俱下的模样,好似受到了无尽委屈,卓琏心里觉得腻歪,抬眸看了樊竹君一眼,「若公子不信的话,可以去酒坊中查探,到底有没有附子,一看自明。」 说完,女人微微颔首,绕过三人走到了酒坊中。 刚迈过门槛,大山摇着尾巴晃到卓琏跟前,狗儿虽不会叫唤,却非常亲人,灰黄的大脑袋蹭着她的腿,带来阵阵痒意。 桓芸跟甄琳正在堆雪人,嘴里发出清脆的笑声,卓琏勾了勾唇,提醒道:「芸儿身子弱,再玩一刻钟便回房吧,免得着了凉,还得灌一肚子苦药。」 小姑娘年岁虽小,但感知却十分敏锐,知道嫂嫂对自己好,早就将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手里捧着雪人儿,一步步挨到近前,哼哼一声:「嫂嫂,琳姐姐真聪明,用黑豆当了眼珠子,可好看了。」 见芸儿如此开怀,卓琏心里高兴,却不能继续耽搁时间,毕竟明日店里就要售卖金波酒了,刚好费老板送了许多瓷瓶,现下也能派上用场。 分酒装瓶乃是细致活儿,福叔力气不小,却帮不上忙,卓琏跟桓母进到酒库中,借着外面莹亮的雪光,将泛着浅绿的酒液灌进瓶里。 桓母边忙活边叹气,「琏娘,你说慎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乐意成亲呢?他性子冷,有人在旁关心照顾着,我才能放心。」 脑海中浮现出桓慎那张脸,再想想他阴狠酷戾的手段,女人不由打了个激灵。 「婚姻大事虽说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小叔的心意却不能不顾,他武艺高强,本事颇佳,又得了京中贵人的赏识,想必也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姑娘,不如再等一段时日,他若有喜欢的,自己便该着急了……」 卓琏想得明明白白,她来到这陌生的大周朝,不是为了跟女主作对,而是希望能平平安安活下去,照顾好骨血至亲,不让她们像话本中描述的那样,落得凄惨死去的结局。 但桓慎却不在她照顾的范围内。 此人能耐非凡,除了桓母与桓芸外,谁都不在乎,自己若是上赶着给他挑选亲事,少不得会遭人嫌厌,她那小叔早晚是要成为镇国公的,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卓琏可不敢沾手。 桓母思索了会,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樊竹君来到桓家,只是想要看看桓慎,见他一切都好,并没有被无知妇人所妨害,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去,交谈几句,便跟卓玉锦离开了。 坐上马车后,她看着表妹涨红的双颊,主动提议:「玉锦,咱们去酒坊走一趟吧。」 闻得此言,卓玉锦仿佛被人捉住痛脚,面色登时一变,但她心思颇深,深深吸了口气,情绪便平复下来,颇有些可怜地发问: 「表姐是不信我,还是不信爹爹?卓家几代人都在酿酒,能酿制出清风啸这等美名远播的清酒,又怎会做出自毁长城的蠢事?」 大抵是太过激动,细白指尖都在轻轻发颤,显然是气得狠了。 见她露出这副模样,樊竹君也不好多说什么,刚想改口,便听卓玉锦柔声道:「罢了,都是卓琏存心挑拨,表姐才会对我们生出疑心,若没有亲眼看见,怕是会永远记挂着。」 说着,她掀开帘子,冲着车夫吩咐一声,马儿立时掉了头,往另一条街走去。 过了两刻钟不到,便行至酒坊门前。 与老旧破烂的桓家不同,此地修缮的很是讲究,刚刚迈过门槛,便有一股酒香扑面而来,让人生出几分醺意。 v第四十五章[11.13] 来往做活儿的长工看到二人,急忙躬身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带我们去炮制逢春露的仓房。」卓玉锦面色淡淡道。 酒坊的仓房一般不容外人进入,但二小姐自幼跟在老爷身边,制曲配酒都是一把好手,长工们自是不敢阻拦,沉默地在前引路。 「炮制逢春露的药材都在这间屋子里,最基本的草药表姐还是认得的,应该也不必请大夫前来。」 樊竹君抿唇颔首,她略通医理,即便比不上常年治病救人的医者经验丰富,但辨识草药的眼力却是不错的。若非如此,上回被刺客追杀时,她跟那人哪有活命的机会? 抬手推开门板,她并没有打扰那些奴仆,反倒贴着墙根儿往里走。 所有的草药全都放在中间的木盆中,樊竹君仔细查看,并没有发现附子的踪影。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就知道卓家不会做出那等谋财害命的恶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桓卓氏在陷害而已,亏她还对自己的亲人产生怀疑,委实不该。 离开仓房后,瞥见表妹微微泛红的眼角,樊竹君心有愧意,拉着她的手道歉,「都是我不好,听信歹人的话,这才误会了玉锦,要打要罚,都受着便是。」 卓玉锦破涕为笑,撇了撇嘴:「我能如何罚你?都是一家人,竟轻而易举地让卓琏挑唆,可不能再有下回了!」 「是是是,玉锦莫要气了。」 听出樊竹君言辞中的讨好,卓玉锦眼底划过一丝得意。 面前的仓房是用来配制逢春露不假,但仅是其中一道工序,处理过后才会加入附子,浸泡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拿到店里售卖。 卓玉锦性情肖似其父,如狡兔一般,不会轻易让旁人抓住自己的把柄,先前之所以做出伤心的情状,不过是为了让樊竹君生出愧意而已。 再过不久,她就要前往京城,到时候住在将军府,母亲只是庶出的姑奶奶,与家主的关系并不算亲厚,若是不牢牢把握住樊竹君,那些惯会捧高踩低的奴才怎会精心伺候? 更何况身处天子脚下,要想寻一个不错的夫家,最好的方式就是参加女眷们举办的宴会,樊竹君出身不凡,有她带着自己,也能让旁人高看一眼。 心里的算盘拨得啪啪响,卓玉锦心情大好,带着人直接回到卓府,刚一进门,樊竹君便冲着丫鬟问了一嘴: 「俞先生呢?」 「晌午时出了门子,如今还未回来。」丫鬟恭声答道。 此时此刻,她们口中的俞先生脸色煞白,像没头苍蝇一般在昏暗小巷中乱逛。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才那小厮还跟在他身边,哪曾想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俞先生头回来到汴州,人生地不熟,这巷中的院落十分相似,寻了半天都找不着路,膝盖处又传来阵阵痛意,当真难熬的紧。 抬眼望着黑压压的天色,估摸着再过不久便会落雪,俞先生说不出的心焦,扶着墙壁不住叹气,早知道出来一趟会如此不顺,他肯定会安生呆在卓府,也好过被寒冷与剧痛折磨。 要是不能在天黑前找到医馆,躺在火炕上针灸,他这双腿怕是就要废了。 瞿氏手里提着木桶,将炉渣灰铺在门前,免得积雪压实太过光滑,来往有人走动,一个不察便会摔在地上。 听到动静,妇人往前扫了一眼,发现不远处站着一名老者,分明是数九寒天,他额间却不住渗出热汗,每隔片刻便用袖口擦拭一下,即使如此,眉眼处仍凝结出层层寒霜,配上踉跄的步伐,看着尤为可怜。 瞿氏是个心善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孤苦无依的瞿易带回家中。 「老爷子,您这是怎么了?」 俞先生见有人主动询问,眼底涌起浓浓欣喜,他佝偻着身子往前走,颤巍巍道,「敢问附近可有医馆,俞某在此处逗留太久,痹症又犯了。」 「这倒是有些麻烦了,离着近的医馆这个时辰都已经关门了,剩下的便都在城东,从这赶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不如让我儿去雇辆马车,将您送过去,不如先进屋坐坐吧。」 俞先生都快被冻昏了,自然不会拒绝,他拢了拢襟口,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屋中,等坐在热乎的暖炕上时,才舒服地喟叹一声。 以往瞿氏住在小河村中,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许多都得了痹症,发作时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骨肉里穿刺,疼得人坐立难安。明明下午时天气还不错,谁能想到太阳刚落山便要落雪,当真不巧得很。 瞿易正在厨房里烧水,走进屋时,发现义母将一个陌生老者带到家中,浓眉不由皱起。 母子相依为命近十年,瞿氏对义子的性格非常了解,赶在他开口前解释:「老爷子痹症犯了,易儿去雇辆车,把他送到城东的医馆。」 即使屋内灯火昏暗,瞿易也能看清老头儿面色煞白的模样,他想起自己犯病时的情形,也没拒绝,边往外走边道:「您给他倒碗神仙酒,儿子去隔壁叫陈生赶车。」 听到这话,瞿氏霎时间反应过来,走到柜前,将深棕色的酒坛搬出来,舀了些酒水,也顾不上热,直接端到老爷子面前,扶着他的后颈,道:「这是我女儿配制的药酒,能缓解疼痛,您快喝点吧。」 就算正在遭受疼痛的折磨,俞先生也不信面前妇人的话,他这老毛病都二十几年了,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普通药酒能有什么用处? 他刚想拒绝,便有一股浓烈霸道的酒香直往鼻子里钻,那种味道比先前喝过的御酒还要诱人。 v第四十六章[11.20] 俞先生喉结上下滑动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先抿了一口尝尝味道,苍老面庞上透出震惊之色,赞叹道:「好酒!」 能不好吗?神仙酒是以清无底作为原料,又添了不少清冽甘甜的无名井水,最后加入多种药材配制而成,滋味岂有不佳的道理? 这会儿也不必瞿氏按着头强灌了,俞先生主动捧着粗瓷碗,一边夸着一边品尝,没过多久,便将碗里的药酒喝得干干净净。 清无底味道芳烈,后劲儿也大了些,俞先生坐在炕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夫人,敢问这药酒叫什么名?能否卖与老朽?」 「这是神仙酒,我儿子早些年被山中野狼咬过,旧疾难愈,但凡天气变幻,伤口总是疼得厉害,不过喝了这神仙酒后,这回竟没有犯病,但此物仅有一坛,数量不多,怕是不能卖给您了。」 闻得此言,俞先生眼神黯淡下去,等他缓过神来,却发现膝头的痛意竟然消失了,难道这酒真有奇效不成?还真是神了! 他下意识揉了揉两膝,语气激动的道:「夫人,您女儿姓甚名谁,能否引荐一番,老朽愿意出重金采买此等佳酿。」 还不等瞿氏作答,瞿易带着一身寒意返回房中,掸了掸肩上积雪,道:「马车就在门外,老爷子随我过去吧。」 腿间的痛楚已经消散大半,此时此刻,俞先生却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间粗陋的瓦房,不过痹症复发,少不得要去找大夫针灸,他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在青年身后,坐马车朝着医馆的方向赶去。 卓琏将金波酒装进崭新瓷瓶后,依旧没有得闲,只因前几日费老板又送了些上好的蜂蜜,非要效仿前朝的铁冠道人,酿造蜜酒。 大周朝鲜少有人用蜂蜜酿酒,其原因有三:一是蜜糖贵重,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二是上好的曲饼难得,曲力不足会使蜜糖酸变,白白糟践了好物;其三,则是由于酿制蜜酒对火候的要求极高,酒坊的长工们不易把控,成品有好有坏,酿制的人也就少了。 不过卓琏倒是不惧这个,她在民国过活了近三十年,各种各样的酒水都见过不少,许多方法都化繁为简,便于上手,也不会生出差错。 边想着她边生火,将罐子里黄澄澄的蜜糖倒进锅里,取了一只干净的竹勺,挑出浮沫、死蜂等杂质,以小火炼蜜,免得糊锅,散出焦味。 随着温度的升高,蜜水的甜香缓缓从厨房溢出,将整座酒坊笼罩在内。桓芸甄琳年岁小,对香甜味格外垂涎,这会儿双双跑到厨房里,看着女子炼蜜。 「嫂嫂,这蜜糖也是用来酿酒的吗?」 小姑娘眼巴巴地盯着灶台,不住吞咽口水。 「正是,现在蜂蜜未熟,吃下去恐会闹肚子,等酿出蜜酒,我留些在家里,咱们也能甜甜嘴儿。」 卓琏酿酒时十分专心,只跟小丫头们说了三两句话,便将全副心神放在锅中,连桓慎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桓芸看到二哥,刚想开口,就见青年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健硕男子身上带着浓重煞气,甄琳不自觉地想起了甄父,心里害怕极了,拉着芸娘离开厨房,临走前还不忘将木门掩上,免得冷风吹进来,卓姐姐受了凉。 蜜水在锅里滚了小半个时辰,卓琏尝了尝味道,发觉火候差不多了,便倒进了瓷瓮里,加入滚烫的米汤,再将碾成小块的香泉曲饼用生绢裹好,投入其中,待瓮口封严后,她才松了口气。 「忙完了?」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将女子骇了一跳,她转过头,见桓慎站在身后,定了定心神才说:「小叔何时来的?君子远庖厨,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君子?」青年撇了撇唇,「我算什么君子?不过是满手血腥的莽夫罢了。」 卓琏不知该说什么,她垂眸思索片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樊竹君那张脸,试探着问:「今日与卓玉锦一同上门的公子,究竟是何身份?」 「怎么?大嫂竟也看中了他那副好皮相不成?此人乃是从六品的振威校尉,婚事自有家中长辈相看。」青年的语气平静无波,但宽厚大掌却紧握成拳,心中涌起阵阵狂怒,恨不得将樊竹君赶出汴州,免得卓氏胡思乱想。 听到这话,卓琏也知道桓慎误会了,急声道:「那校尉眉眼清丽,身量高挑纤细,哪像是粗砺不堪的武人?更何况,若我没记错的话,樊兰有个侄女就叫樊竹君,是怀化大将军的嫡女。」 话落,她端量着桓慎的神情,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按理而言,这人应该早就识破了女主的身份,且在不断相处中动了心思,但先前的态度未免太冷漠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樊校尉乃是朝廷命官,大嫂莫要胡言,以免惹祸上身。」桓慎淡淡提点。 樊竹君与七皇子关系颇佳,身后又站着将军府,就算她违背军规,女扮男装随军打仗,此等消息依旧不能从卓氏口中吐露出去,否则定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卓琏也想到了此点,正色点头。 瞥了一眼放在地上的瓷瓮,她道:「烦请小叔帮我一把,将瓷瓮抬到库房中,搁在这儿太碍事了。」 桓慎也没废话,弯身将物什抱在怀中,那副轻巧的模样让卓琏很是羡慕。 「小叔进京前,妾身曾说要将松苓酒挖出来,为你接风洗尘,但眼下铜林山满是冰雪,路途难行,怕是只能等到明年开春时再饮,倒是食言而肥了。」 酿酒之人大多爱酒,卓琏也不例外。只要一想起埋在松根处的酒水,那双杏眼便格外明亮。 v第四十七章[11.20] 把瓷瓮放在库房的地上,桓慎拍了拍掌心上的灰尘,问:「你跟卓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桓卓两家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说是互打擂台也不为过。因卓孝同是原身生父,近来卓琏没少被人斥骂不孝,那些卫道士认为她被金银财帛蒙了眼,连血亲都不顾,与忘恩负义的禽兽没有任何分别。 卓琏并不在乎那些外人的看法,但桓慎不同,他是未来的镇国公,若是对自己生出厌恶的话,怕有些不妙。 正在她犹豫该如何开口时,就听到男子低哑的声音,「罢了,我信你便是。」 卓琏诧异地看了桓慎一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话本中疑心甚重的镇国公竟会信任自己,当时原身曾将砒.霜端到青年面前,就算没喝下肚,也能看出汤药有毒,眼下说出这一番话,到底几分为真几分为假尚不清楚,若自己掉以轻心的话,下场可想而知。 「蜜酒一两日内便会开始发酵,不出半个月,其中的蜂蜜、米汤在香泉曲的作用下融为一体,酒液清亮甘甜,芸娘身子骨虽有些弱气,但喝些蜜酒也是无妨的。」 将凌乱狼藉的灶台收拾干净,还没等卓琏离开厨房,只听桓慎开口道,「年后我还要回京城,日后留在汴州的时间怕是少了许多。」 话一出口,他略略抬眸,便看到了女人眼底划过的喜意。 她竟是希望自己离开汴州的?意识到了这点,桓慎牙关紧咬,高大身躯瞬间僵直,面色也阴郁不少。 卓琏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只因大山晃着尾巴走到厨房门口,两只前爪不住刨着深青色的厚袄,淡粉舌头往外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太晚了,快回窝去。」 「大嫂为何养狗?」桓慎站在门口,冷眼看着那只毛色灰黄的畜生,嘴角紧抿成线。 卓琏原本不想回答,但她想起桓慎对自己的误解,眼眸闪了闪,解释道:「小叔可还记得林家母女?先前林琼娘在粥水中下了蒙汗药,妾身本该睡在屋里房中,夜半时分却被剥了衣裳、挪了地方,保不齐就是苗平做下的。自那以后,心里总有些不安稳,大山是条好狗,既能看家又通人性,小叔千万别嫌弃。」 说完,她将桌上的油灯吹灭,回屋洗漱后便歇息了。 桓慎则站在院中,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紧闭的房门,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翌日一早,卓琏跟桓母去了前堂,将一只小炭炉子摆放在墙边,隔水热酒,带着杏仁味儿的酒香不住往外涌,很快便从门窗细缝中溢出,飘散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 冬日天短,店门外还是漆黑一片,就已经有不少小贩出来摆摊了,再加上原本住在酒坊附近的人家,这会儿全都闻到了那股醉人的酒香。与以前香冽辣口的清无底不同,此次的酒水闻起来更为温醇些,后劲绵长,如丝如缕。 有的人驻足在酒坊门口,步子都迈不动了,要不是顾及颜面,他们恨不得贴在门缝上,可劲儿闻个够。 桓家酒价格偏高,一升能卖到三百文,不过佳酿的价格本就不低,卓家的逢春露比清无底还要贵些,因此也没有人生出怨言。只是吃不起美酒,闻到那股香味儿,肚子里的酒虫来回翻搅,委实难受的很。 卓琏将门窗打开,看到外面围的水泄不通,心中不免吃了一惊。 前世她酿酒的手艺虽能称之为顶尖,但当时所有酒坊的水平相差并不算大,全都能酿制出黄酒与烧酒,负担不起价高的,便以廉价酒代替,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大周朝的情况却全然不同,能酿制出清酒的店铺极少,更甭提另外两种难度更高的了。 抿了抿唇,卓琏倒没打算给清无底降价,毕竟整个大周都是这种行情,若她做了出头的橼子,肯定会犯众怒,最终牵连到家人身上。 「小老板,这是什么酒,为何如此香浓?」货郎涨红了一张脸道。 「这是新酿的金波酒,今日刚拿到店里,曲饼加了掐尖去皮的杏仁,因此味道略有些特殊。」 货郎咂咂嘴,望着不远处的前堂,面上透出丝丝渴求,但他每日赚的银钱不多,实在是舍不得花在酒水上面。 大部分百姓逐渐散去,家中宽裕的富户直接走到店里,急急道:「小老板,方才我都听见了,新酿的是金波酒,来两升,清无底要三升。」 桓母站在柜台后收钱,卓琏则将酒水打到壶中,就算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的准度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最先酿制出的一批金波酒已经送到了博闻茶楼中,今日费年并没有上门,倒是有个老爷子坐在堂中的板凳上,买了一升酒,贴着墙根儿慢慢嘬着。 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卓琏看人的眼光并不算差,只一眼便能看出老爷子出身不凡,也不知这是从何而来的人物,大清早就呆在酒坊中消磨光阴。 忙活了一上午,卓琏胳膊有些发酸,恰好瞿氏前来帮忙,她终于松了口气,刚想转回后院吃些东西,便被老爷子叫住了。 「小老板,且先等等。」 「客官可有吩咐?」 刚刚尝过了清无底,俞先生只觉得喉舌间都存留着勾魂摄魄的香气,他快步走上前,语气谦和道:「昨日老朽痹症复发,幸亏被令慈所救,喝了碗神仙酒缓解了疼痛,现下恢复几分,便寻上门来,想问问小老板卖不卖药酒。」 卓琏沉吟片刻,道:「神仙酒只能止痛,无法根治痹症,老爷子害了病,还是得去医馆中看大夫,单单饮酒没有任何用处。」 闻得此言,俞先生略带诧异地看了面前女子一眼,没想到她竟会把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不过此女性情倒是踏实本分的紧,比起那些只重利益之徒强上百倍。 「药酒的功效老朽很清楚,常年经受痹症折磨,就算施针能疏通血气、缓解症状,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却非常难熬,还请小老板帮帮忙。」 v第四十八章[11.20]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卓琏也不好拒绝,点了点头,「上回酿制的神仙酒已经送人了,老爷子若想要的话,还需再等几日。」 「这是应该的。」 等人走后,卓琏掀开帘子进到院里,一眼便看到在雪地上练枪的青年,长.枪似蛟龙出水,红缨随风而动,带来阵阵戾气。 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桓慎停下动作,转眼望着身旁的女子,淡淡道:「大嫂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小叔原是城中的卫士,想必也认得不少武人,能否请几位前来帮忙?」卓琏试探着问。 浓眉一拧,桓慎昂首阔步走到近前,由于刚练过武的缘故,他身上蒸腾着阵阵热意,「请人上门,你想做什么?」 「咱家酒坊以清酒为主,最初的浊醪如今早已告罄,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清无底,我寻思着在店门口摆个摊子赠酒,让街坊邻居都尝一尝佳酿的滋味儿,为了避免人多生乱,便想着请卫士来帮忙,他们都是练家子,气势不凡,定能压制住那些宵小之徒。」 桓慎没料到卓氏会生出赠酒的念头,即使他刚回汴州,也知道店里的生意有多火爆,之前的清无底,现在的金波酒,都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贫苦百姓能否负担得起,应该不在她思虑的范围内。 卓琏怕他拒绝,继续道:「眼下用火迫法造出的清酒味道虽美,却远远没有达到极致,日后酒坊还会酿出黄酒、烧酒,若是无法亲口品尝,又怎能知晓其中差距究竟有多大?」 边说着,她边看着桓慎,心知要是被拒绝的话,赠酒只能暂且延后了。 「罗成杨虎等人都是店里的常客,将他们找过来并非难事,大嫂不必忧心。」 听了这话,卓琏弯唇道谢,杏眸盈满笑意。 既然已经做下决定,势必得提前准备好,卓琏带着两个小姑娘将仓房中的杯盏洗净,又从库中取出两坛清酒,明日用开水烫酒,味道多好自不必提。 陆仁是走街串巷的货郎,主要卖些油盐酱醋,小本生意利薄,就算每日被桓家酒勾的魂都没了,也不敢生出浪费的心思。 他上街卖货与桓家开张的时间相差不多,便会特地经过店铺门口,抻着头看上一眼,就算在寒风酷雪中多走一段路,也在所不惜。 这天照常前往主街,他惊讶地发现酒坊门前支起了棚子,有一口大锅在炉灶上烧热,正在隔水烫酒。 陆仁咽了咽唾沫,只觉得肩头挑担重逾千斤,快要将他钉在原地,完全无法挪动脚步,他甚至还生出了幻觉,见到那年轻貌美的老板冲着自己招手,让他过去饮酒。 这不是在做梦吧? 卓琏唤了两声,那货郎都不动弹,倒是卖酱肉的老汉走到旁边,问:「小老板,你们这是在作甚?」 「寒冬腊月出摊本就不易,喝杯水酒也能暖暖身子,老爷子可要尝尝?」 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任何人都不会拒绝,老汉连连点头,双手颤巍巍地接过盛满酒液的杯盏,热烫的酒水甫一入嘴,他被烫的倒抽一口冷气,却舍不得糟践好物,缓了好半天才咽进肚。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陆仁快步冲上前,憨厚地笑了笑,「这酒是免费送的?」 「正是,不过存量不多,每人只能领一回。」 说话间,卓琏将酒盏放到桌面上,货郎如刚才老汉那般,忙不迭地端起来,尝过滋味儿后,整个人恍如雷劈,双目圆瞪,愕然之色根本无从遮掩。 陆仁虽只是个小小货郎,性情又节俭,但每当逢年过节、父母亲人聚在一起时,他都会咬紧牙关,买些清酒给他们尝尝鲜。 往日汴州最出名的酒水是清风啸,堪称色香味俱全,喝进嘴便有一股子热意直往喉间涌,没想到眼前这杯中物不止无一丝逊色,反倒犹有胜之,陆仁面皮涨得通红,端着杯盏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由于气味香浓,被吸引过来的客人越来越多,听到身旁嘈杂的声音,陆仁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护着杯中酒水,连挑担都顾不上了,细细品尝,完全舍不得牛饮。 一杯酒喝了整整半刻钟功夫,到了最后,就算金波已经冷透,那股甘香依旧未曾消失。 他将杯盏放到地上的木盆中,瞥见已经见底的坛子,心中无比庆幸,亏得他来得早,若是再磨蹭一会儿,佳酿都被旁人抢光了,自己哪能喝到这种稀罕物? 但当欣喜褪去后,陆仁脸色忽然变了,不住捶胸顿足。在没碰过好物前,那些带着浮蚁的浊醪尚可以入口,即使色泽浑浊、味道粘腻、后劲不足,他依旧不会嫌弃,但这档口,他竟全然接受不了普通的米酒,这该如何是好? 与陆仁怀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算少,他们一个个捧着杯盏,在原地伫立不动,缓了半晌才回过神,嘴里不住夸赞着。 罗成杨虎等人穿着甲胄坐在摊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嘬着金波,眼角眉梢透着享受之色,显然对这份活计很是满意。 不到半个时辰,两坛酒就赠完了,有高大健壮的卫士在旁守着,任也没谁胆敢生出强抢的想法,手头宽裕的便进店买酒,不然就咬紧牙关离开此地,免得再被阵阵芳醇的香气折磨。 卓琏没料到赠酒一事会如此顺利,在撤掉小摊时,周围百姓口中连说不舍,有人来得晚了,见到酒坊中人收摊,满脸懊悔不住叹气。 货郎将挑担扛在肩头,试探着问:「小老板,酒坊的生意本就不错,您为何要在店外赠酒?」 女人面带笑意地解释,「许多街坊邻居只喝过往日的浊醪,对新酿的清无底与金波都不了解,尝了味道后,也能知晓品相上佳的酒水究竟是何模样了。」 v第四十九章[11.20] 桓慎站在一旁,黑眸闪了闪,若是别人说这一番话,他肯定会觉得那人大言不惭,但卓琏在酿酒一道上的天赋是他亲眼所见,造出来的佳酿比起御酒都不差什么,汴州这片土地太小,根本困不住她。 今日酒坊开张的时间延后不少,已经有许多老客等在外面,被寒风吹得哆哆嗦嗦。卓琏心里过意不去,手上收拾的动作加快些许,跟卫士们道了谢,又送了几升酒后,忙不迭地折回店中。 随着桓家酒坊的生意越来越好,瞿氏与桓芸也会来到前头打酒收钱,甄琳不方便露脸,索性呆在后院,做些淘米捣药的活计。 此刻罗成手里握着酒瓶,直勾勾看着站在柜台后的窈窕身影,咂咂嘴道:「桓兄,嫂子还真能干,往日是我不好,竟信了那些莫须有的流言,对她生出误会。」 凭桓卓氏的本事,每月赚得的银钱绝不会少,就算守了寡,也不会为了财帛勾引吊儿郎当的于满,指不定是有人嫉恨她,才会传出那些腌臜不堪的污言秽语。 发现同僚眼神不对,桓慎侧身挡住他的视线,俊美面庞微泛冷意。 罗成也意识到了不妥,赔笑两声,紧紧把瓷瓶搂在怀中,免得桓兄动怒之余,将上好的美酒给夺回去。 卓琏并没有分出心神关注院外,她一直都在前堂打酒,等晌午倒出空来,便亲自去了趟药铺,买下川乌等药材,直接进了厨房。昨日俞先生临走前,已经付了银子,神仙酒以清无底作为主料,辅以多种药材,全都算不得什么名贵之物,每升只收四百文就足够了。 灶台上炖着鱼头豆腐汤,所谓千滚豆腐万滚鱼,这两样食材都经得起煮,炖的时间越长,滋味便越发浓郁,现下汤水呈现出奶白色,豆腐块儿在里面不住浮沉,即便没有亲口尝到,也能猜到有多鲜美。 见女子到来,福叔急忙招手,「琏娘快过来吃点东西,你从早上忙活到现在,店里的生意虽重要,但身体也不容怠慢,否则夫人又该挂怀伤神了。」 因为前堂必须有人看着,晌午这顿饭大家聚不到一起,只能分别来到厨房。卓琏点了点头,把纸包放在桌上,洗了手,才舀了些鱼汤到碗里,配上前几日腌好的酸萝卜,慢慢吃着。 没过多久,桓慎迈过门槛,屋中水汽被冷风一激,化为袅袅白雾,影影绰绰遮挡着男人的面庞,竟有些看不清楚。 见青年坐在桌边,卓琏道:「再有七日便是年节,过后小叔就要赶回京城了,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捎带,我跟娘提前准备好,省得临到末了忙乱不堪。」 福叔端着肉汤去窝棚喂狗,厨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桓慎眯了眯眼,低声问,「大嫂就这么希望我离开?」 卓琏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垂眸思索半晌,才斟酌着词句作答,「你并非池中之物,将来肯定是要建功立业的,汴州偏僻,远远比不上京城富庶繁华,且还有贵人赏识,只有到了天子脚下,你才能够一展抱负。」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的底气倒是比最初足了些,知道桓慎性情虽阴郁,却也不会肆意残害无辜之人。 她只要做好份内之事,肯定不会像原身那般,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想到此,卓琏端起瓷碗,抿了口鱼汤,绯红唇瓣顷刻间蒙上了一层亮意,看起来格外柔润,偏偏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夹起酸萝卜往口中送,桓慎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只觉得红白相称的画面格外晃眼,令他有些目眩。 「大嫂想让我入朝为官?」他轻叩桌面。 「妾身是何想法并不重要,一切全凭小叔自己作决断。」卓琏虽猜不透桓慎的想法,但结合话本中的描述,此时这人已经对樊竹君有了几分兴趣,但没有及时出手,才被七皇子抢了先。 「你也到了成家的年岁,若真有看上的姑娘,千万别耽搁,须得抓紧一切机会,获得她的芳心。」 听到这话,桓慎面皮抽了抽,两手紧握成拳,搭在膝头。 卓琏心里高兴,话比平时多了些,继续劝道,「行之,珍惜眼前人,若是错过了,日后再是后悔也没有用。」 一边说着,女人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金波。恰巧福叔回来,甄琳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她也不好继续开口,只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抿唇笑了笑。 城东一处颇为华贵的府邸中,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坐在榻上,脚边跪着两名女子,模样漂亮,姿态娇柔,但眉眼处却隐隐透露着丝丝惊恐,显然是怕极了。 其中一人颤巍巍地端起酒盏,送到赫连员外唇边,轻声道:「老爷,这逢春露味美至极,如今天气越发寒凉,快喝些暖暖身子,免得寒气入体,难以安寝……」 赫连员外也没拒绝,将浅金色的逢春露一饮而尽,血脉中涌动的热意让他格外舒适,像是回到了年轻时那样,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仿佛上了瘾,根本无法戒掉。 因此,就算府衙外的告示板上贴了文章,言道逢春露中加了附子,时常饮用会损害身体,他仍旧没有相信,反而日复一日地喝着,从来没有断过。 手臂搂住姨娘的细腰,赫连员外稍稍用力,拖着膀子把人扯到软榻上,刚欲翻身成就好事,却突然顿住了。 姨娘眼底透出几分诧异,刚想开口询问,温热的液体便滴在她脸上,带着浓浓腥气。 「血!有血!」 女人失声尖叫,如同受到惊吓的老猫,连滚带爬地从中逃了出来,守在门外的奴仆听到动静,急忙冲到卧房里,瞥见倒在软榻上、一动不动的男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发现老爷已经断了气。 转眼天色擦黑,两名姨娘跪在地上,面颊青紫,嘴角残留着殷红血迹,证明不久前遭受了毒打。 赫连夫人五官仅能称得上清秀,因年岁过大的缘故,眼角长满了细细纹路,这会儿挺直腰背坐在原处,抬手便将瓷盏扔了出去,碎片四分五裂,滚烫茶汤泼洒在细嫩肌肤上,两女疼得冷汗直流,却不敢吭声,只能咬牙忍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一直伺候在老爷身边,是谁给他下了毒?」 姨娘们不住磕头,发出砰砰的响声,哭道:「妾身与老爷同吃同住,再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生出下毒的心思、」 v第五十章[11.20]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尖利极了:「老爷每日都要喝逢春露,妾身记得,有人曾说逢春露中加了附子,那味药材毒性不轻,即便最开始没有发作,这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保不齐积少成多,才造成了今日的恶果。」 比起贪花好色的赫连老爷,赫连夫人的手段更加令人胆寒,府里貌美的姨娘如春笋般一茬接一茬,却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出身普通的女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当真令人诧异。 指尖在桌面上不住轻叩,她眼带威胁:「你们口口声声说老爷饮用过逢春露,这话可得牢牢记住,待会去到卓家,谁要是敢忘了半个字,我就扒了你们的皮!」 闻得此言,两名姨娘哆嗦地更加厉害,不住点头称是,那副模样比面对赫连老爷还要柔顺。 夜里不好行事,等到天亮,街面上百姓多了,届时无论去卓府还是酒楼,都能达到最佳的效果。卓家几代人做酒水生意,又是将军府的姻亲,称一句家财万贯也不为过,老东西虽断了气,但儿子还未及弱冠,总得替他考虑一二。 堂屋里未通地龙,只烧了火盆子,跪得久了便有一股寒气直往骨头里钻,两名姨娘身上的衣衫单薄,隐隐可见肉光,这会儿说不出的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鸡啼声,赫连夫人站起身子,冲着管家吩咐:「走吧,带着她们去卓家一趟。」 府邸中的奴才不敢有丝毫怠慢,很快便准备好了马车,一路狂奔而去。 昨夜卓孝同翻阅古方,几乎没怎么阖眼,此刻正趴在书房中眯眼休憩,岂料外面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将他骇了一跳。 「进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急躁?」 自打苗平出事后,大管事的位置便换了个人。此人身量微胖,生了一副笑模样,名叫瞿福生,正是瞿氏以前带到卓家的奴才,后来被樊兰收买了,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事。 瞿福生不断擦拭着脑门儿上的热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道:「老爷,赫连夫人就在门外,还带了两个姨娘,昨夜赫连员外暴毙而亡,据她所言,正是喝了逢春露所致。」 卓孝同心里先是一惊,而后厉声反驳:「胡言乱语!逢春露乃是调养身体的滋补之物,不说有所裨益,也不会害人性命,那妇人满嘴胡言,当心闪了舌头!」 说到底,他也怕事情闹大,让瞿福生将人带到正堂,换了身衣裳后急急赶来,甫一迈过门槛,便看到两个跪在堂下、仿佛鹌鹑般不住瑟缩的姨娘。 「这里是卓府,而非赫连家,还请你行事收敛些。」卓孝同眉头紧皱,眼神晦暗不明,阔步行至木椅前落座。 「如今妾身的夫君因喝了逢春露中毒而亡,卓老板难道不打算给个交代吗?若您态度诚恳,此事便不会闹到官府中,如若不然的话,就休要怪妾身不讲情面了。」 卓孝同摆了摆手,屋里奴才纷纷退下,还不忘将两名姨娘一并拖了下去,他咬紧牙关,问,「赫连夫人究竟想怎么样?」 商人最善投机,为了利益甘愿铤而走险。逢春露中的附子毒性极弱,轻易不会出事,哪曾想那赫连员外竟如此不中用,才喝了几个月的药酒就一命呜呼,不管是何因由,表面上都不能跟卓家扯上半分瓜葛。 「明人不说暗话,卓家酒坊在汴州也算是庞然大物,只要卓老板愿意赠与妾身三成利润,事情即可平复下去,否则等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您再是后悔也无法挽回了。」 赫连夫人拨弄着指甲,语气中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卓府家大业大,三成利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瞥见卓孝同肉痛的德行,她扯唇嗤笑。 「未免太多了……」 「卓老板可是舍不得?既然、」 话还没说完,便被卓孝同摆手打断,「三成利就三成利,卓某言出必践,也请赫连夫人信守承诺,以免影响了大家的利益。」 听了这话,赫连夫人低低一笑,也没再多言。赫连员外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活着的时候将家里折腾的乌烟瘴气,若非给妾室都灌了避子汤,指不定会弄出多少庶子庶女,眼下他登入极乐之地,自己的日子倒是越发舒坦了。 卓琏手拿陶罐,将炼好的蜂蜜倒入大瓮中,然后飞快地将瓮口封住,免得败了滋味。 费年端了只粗瓷碗坐在桌边,喝了一口金波,咂咂嘴道,「说起来,赫连员外在汴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竟得了马上风,死法还真不算体面,再加上被奴才泄露了消息,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用温水洗了把手,卓琏勾唇哼笑。 「费老板也是聪明人,怎么在这档口竟犯了糊涂?普通人得了脱症,恨不得藏着掖着,永远不让旁人知晓,偏偏赫连家与众不同,闹得人尽皆知。况且您先前也说过了,赫连夫人心思缜密,现在放任事情发酵,要说其中没有猫腻,妾身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费年登时反应过来,「你是说……赫连员外并不是死于马上风?」 卓琏给自己倒了一杯山楂酒,小口小口抿着,杏眼微微闪烁,「今早有客人上门买酒,言道卓家酒坊的逢春露都卖光了,数月后才能炮制出来,卓家手底下的长工无数,哪会犯这样的错误?迫不及待处理药酒,只能说明一点——那物什出了问题。」 山楂酒酿的时长略短,味道偏酸,却十分适口,她连喝了一小杯,刚想说话,便看到桓慎推门走到厨房里,那张俊美面庞蒙上了层阴云,委实瘆人的紧。 「小叔,可是前堂有事?」方才她将费年带到后院时,店里的客人并不算多,桓母瞿氏在那看着,应该不会闹出乱子。 黑眸紧盯着费年,桓慎抿了抿唇,不明白此人为何会出现在后院,他跟卓氏有何关系? 「费老板大驾光临,桓某有失远迎,还请您莫要见怪。」 听到桓慎是来找费老板的,卓琏心中诧异逐渐平复,费年虽在汴州居住多年,到底也是永平侯府的主子,小叔背后站着的可是三皇子,主动相询也在情理之中。 卓琏对酿酒以外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更不愿招惹麻烦,将装了蜜酒的大瓮挪了位置,拍了拍掌心的尘土,道:「你们先坐吧,酒水都在木柜里,想喝什么自行取用便是。」 v第五十一章[11.27] 说着,她转身离开厨房,临走前还不忘将木门掩上。 「费老板身份不凡,数次来到寒舍,到底意欲何为?」桓慎沉声发问。 将粗瓷碗放在桌面上,费年微微皱眉,「桓校尉,我与琏娘乃是忘年交,没有半分不轨之心,你不必如此提防。」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他跟无数人打过交道,眼前的青年虽称得上少年老成,但言行举止间仍带出几分端倪,要是再磨练一段时日,想必就能完全掩盖住自己的情绪了。 「桓校尉虽然年轻,却已经得到了三皇子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应该能看出来,费某无意与你作对,也无意与三皇子作对。」费年神情真挚道。 桓慎不会因为区区三言两语便打消怀疑,但此时他很清楚,自己无法从费年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索性也不再浪费时间,拱了拱手说,「刚刚桓某有些失礼,还请费老板见谅。」 「这些都是小事,桓校尉无需挂怀,等你回到京城,记得寻一处位置颇佳的店面,估摸着要不了多久,桓家酒就会卖到皇城根儿了。」 费年朗声大笑,也没再多言,拎着瓷瓶往外走。 转眼就到了除夕那天,酒坊没有开张,福叔桓母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卓琏则端着浆糊,准备将对联贴在门上,她踩着矮凳,于木框上刷了厚厚一层白浆,还没等调准位置,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瞿氏快步闯进后院,眼底透出丝丝焦急,「琏娘,你哥哥清早便去街上买鞭炮,一晃都过了两个时辰,还没回来,这该如何是好?」 卓琏赶忙将盆子放下,轻声安抚道:「义兄经常上山打猎,身手矫健,普通人根本及不上他,说不准是被杂事绊住脚步,才耽搁了一会儿,女儿这就去找,您千万别担心。」 她搀扶着瞿氏的胳膊,将人带到屋里,随即转身往外冲。 还没等迈过门槛,胳膊就被桓慎拉住了,青年浓眉紧锁,沉声道,「我与大嫂一起去吧,两个人也能互相照看着。」 见状,瞿氏忙不迭地道谢,面色稍稍恢复几分,无论如何桓慎都是汴州的卫士,找人的法子极多,有他相助肯定会事半功倍。 忙碌了整整一年,大年三十这天,多数人都会在呆在家中,鲜少在外行走,瞿易性情孝顺,若没出意外的话,绝不会耽搁太久,平白引得瞿氏担心。 此刻天边刮起鹅毛大雪,卓琏穿了厚袄,身子不冷,倒是手脚冻得冰凉,她跟桓慎连找了好几条街,却一无所获。 到了最后,她满脸涨红,贴着墙根儿歇息,略一抬眼,发现远处有道黑影逐渐接近,正是消失了半日的瞿易,只是他背上还背了一名女子,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卓琏看着趴伏在瞿易背上,面颊被黑发遮住的女子,眼底划过一丝好奇,同时也带着几分隐忧。她才刚将母亲接到身边,就算有着至亲至厚的血缘,到底也分别了近十年,感情须得慢慢相处才能维系,一旦增添了不确定的因素,也不知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走向。 「义兄,这位小姐是?」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瞿易背着丹绫走了很久,就算他体力再好,周身也涌起浓浓疲惫,这会儿听到女人熟悉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涩声解释:「没被义母收养时,我跟丹绫是邻居。」 数年以前,两家父母给他和丹绫订了亲,后来因为瞿家遭了灾,自己成了流落街头的乞儿,便再也没有人提及此事。刚刚他上街买鞭炮时,看着被赶出家门、跪在雪地里不住痛哭的丹绫,她的五官与以前非常相似,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知为何,瞿易竟无法将丹绫的身份说出口,只能沉默地低下头去,不再看那对男女。 「瞿兄准备如何安置丹绫小姐?」 桓慎眼力不差,仔细打量着那名女子,发现她身上穿着的衣衫虽单薄,却都是难得的好料子,普通丫鬟肯定是用不起的。如此看来,这个丹绫应该是大户人家逐出家门的姨娘,否则哪会落到这种地步? 听到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丹绫忽地抬起头来,一双水眸定定地望着瞿易,苍白面庞上满是哀求。 「瞿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我被爹娘卖到人牙子手里,要是回去的话,绝对会被卖第二次,我害怕。」女人扯着瞿易的袖口,一边流泪一边开口,她本就生了副柔媚的模样,此刻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看起来更加孱弱了,只要不是铁石心肠,都会生出怜意。 瞿易有些不忍,转头望着卓琏,言语中带着恳求,「琏娘,绫儿乖巧本分,又十分善良,绝不会给你添麻烦,能不能先让她在小院儿里住上一阵子?」 听到这话,卓琏不由拧了拧眉,刚才瞿氏急匆匆地来到酒坊,她还以为瞿易遇上了危险,才会在外面耽搁这么久,但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危险?分明是撞上了桃花。 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瞿易后来娶的妻子应该姓白才对,眼前的丹绫又是什么情况?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理不出头绪,卓琏也不愿插手。她本想开口拒绝,但看到女人浑身颤抖、脸色青白,几乎快要厥过去的德行,欲说的话又咽回肚中。 「义兄自行安排便是,母亲还在家里等着,你莫要再让她担心了。」 说完,卓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桓慎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提点:「这个丹绫,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可不巧吗?汴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买个鞭炮的功夫,瞿易都能遇到幼时玩伴,还是个凄惨可怜、落魄至极的姑娘,但凡他稍有血性,都见不得熟识的女子继续吃苦受罪。 双手被冻得通红,卓琏忍不住揉搓数下,边走边点头,「若是将丹绫赶走的话,她估摸着会活活冷死在街上,义兄不会同意的。」 桓慎也想到了此点,心中暗暗冷笑,他最看不上瞿易那等优柔寡断的男子,明明自己一无所有,还在酒坊中做活儿以维持生计,偏上赶着接济外人,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会不会造成麻烦。 叔嫂俩回到酒坊,瞿氏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急声问:「琏娘,你哥哥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卓琏语气平和地回答:「母亲别急,义兄在街上遇上了一位女子,是他昔日的邻居,因不忍那位姑娘受人欺凌,便将她带到小院儿中,他们脚程略慢些,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v第五十二章[11.27] 闻得此言,瞿氏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得知儿子没事,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拉起女儿冰凉的手,眼底透着淡淡愧疚,「苦了琏娘了,大过年竟折腾了这么一通,易儿还真是不懂事。」 卓琏没有多言,拿着福叔熬好的浆糊走到门前,准备重新将对联贴好,还没等她踩在矮凳上,手中的盆子便被人抢了过去。 「我来吧,大嫂坐下歇歇。」桓慎略微皱眉。 「我又不是纸片人,哪有那么弱气?平日里在酒坊做了不少活计,刚才只不过出去走了一圈,并不碍事。」 「这样吧,你帮我看着方向,免得贴歪了。」青年提议道。 说实话,卓琏万万没想到小叔会主动表露善意,她心中升起几分犹豫,也不敢一再拒绝,免得让未来的镇国公生出芥蒂,两人刚刚缓和的关系怕是又会降到冰点。 「如此也好。」 桓慎身量偏高,无须像卓琏那般借着矮凳刷浆,他动作利落,三两下便在门框上涂了厚厚一层白浆,把色泽浓红的对联拿在手中,上下比量一番。 「再往左移一些,成了!」 听到这话,青年略略颔首,很快把上联贴好了,然后又贴了下联和横批,位置颇正,挑不出半点瑕疵。 得到了义子的消息,瞿氏没在酒坊多留,呆了半晌就折回小院。她甫一进门,便看到坐在炕沿边上的年轻女子,就算屋中光线灰暗,依旧遮不住那张莹白娇美的面孔,只是她身上穿着瞿易的旧衣,这副画面怎么看怎么别扭。 「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 瞿易满脸愧色,方才将丹绫带回家后,他本打算去店里接义母回来,偏偏绫儿害怕陌生的地界,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他心头一软,不自觉就在家中多耽搁了一段时间。 瞿氏拉着儿子,将人带到隔壁的仓房,压低声音问:「这姑娘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为何还穿着你的衣裳?」 将丹绫的身世解释一番,瞿易低低叹息,「要是咱们不收留她,丹绫就无家可归了,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瞿氏本就良善,此刻听了这么一番话,倒也生不出赶人的心思,只面色严肃地叮咛:「丹绫姑娘住在家里可以,切不能去到酒坊,琏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日子已经够苦了,要是再给她添麻烦,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男人拍着胸脯保证,「这是自然,留下丹绫本就是儿子的想法,与您无关,与琏娘更没有丝毫瓜葛,等绫儿身子养好了,再谋出路也不迟。」 就算瞿易这么说,瞿氏依旧并不认为事情会如此简单。丹绫生得貌美,又跟儿子一起长大,情分本就比寻常人深厚不少,以前没碰上也罢了,如今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保不齐会有旁的事情发生。 福叔的厨艺精湛至极,准备的年夜饭自是无可挑剔,但由于家有长辈需要奉养,在干完活后,他便忙不迭地离开了。 此时此刻,一家子坐在厨房里,卓琏将酿制好的蜜酒倒在杯中,灿金的色泽配上诱人的甜香,那种滋味儿甭提有多馋人了。 蜜酒后劲儿不算大,因此两个小姑娘也分到了一杯,她们低着头慢慢喝着,小脸泛起浅浅红晕,看起来尤为讨喜。 桓慎腰背挺直坐在木椅上,黑眸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对面垂眸浅笑的女人。这半年以来,卓氏当真称得上洗心革面,言行举止与往日全然不同,最开始他还以为卓氏是在作戏,但相处的时间一长,他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人就算作戏,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带着面具生活,她对待母亲妹妹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清楚。 桓母放下酒杯,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口中连道:「今年真是辛苦琏娘了,你整日忙着造曲酿酒,几乎得不到半点空闲,等来年多寻几个本分的长工,在店里帮忙,也能减轻负担,不必似陀螺一般忙乱。」 「娘,儿媳喜欢酿酒,根本不会感觉到疲累,明年除了清无底和金波以外,我还准备酿一批果酒,咱家院里的桃树虽没挂果,费老板却是个本事的,能弄到品相上好的葡萄,果酒风味独特,并不逊于清酒,一枝独秀即便显眼,又哪能比得上满园春色?」 两个小的被这话逗得咯咯直乐,双眼晶亮一片,桓母也忍不住笑出声,「罢了罢了,随你折腾便是,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只有一点你须记住,身体是最重要的,万万不容忽视。」 「儿媳明白。」 卓琏边回答边端起杯盏,将温热酒水送入口中,细细品尝,杏眼中满是陶醉。由于过年的缘故,她不像平时那般拘谨,反而稍稍放纵了些,连饮了四五杯蜜酒。 大概是喝急了的缘故,她脑袋晕陶陶的,眼帘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所有的人和物都看不真切。 「嫂嫂喝醉了!」桓芸凑到二哥耳边,小声嘀咕着。 桓慎没有作声,低下头,默默吃着碗里的饭食,他甚至不敢抬眼,生怕看到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庞。 酒坊中有老有小,也熬不住一整夜,桓母把桓芸甄琳两人送到房中,又去窝棚喂狗,而后才道:「你们再守一会就去歇着,剩下的东西等明早收拾,不碍事的。」 「您先回吧,小叔还没放鞭炮,不着急。」 等桓母离开后,卓琏站起身,将碗碟放在木盆中,用温水泡上,再拿丝瓜瓤仔细清洗。与此同时,桓慎则将鞭炮挂在院里的木杆上,刚一点火,便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 卓琏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青年就站在眼前,下颚紧绷,神情与平时不太相同,用一种堪称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v第五十三章[11.27] 「怎么了?」 即使听不清女人的声音,桓慎也能从口型上分辨出她的话。他摇了摇头,随即坐在矮凳上帮忙。 「你究竟是谁?」青年低低问了一句,卓琏却没有察觉到。 往日桓慎对卓氏非常厌恶,但有些事情却在脑海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比如卓氏年幼时被狗追咬过,虽然伤势不算严重,只擦破了一层油皮儿,并未出血,但她依旧对禽畜避而远之,别说饲养了,就连看上一眼都觉得腌臜。 且去年的除夕夜,卓氏刚嫁进桓家,自己放鞭炮时,她一直用手掩着耳朵,期间眉头紧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困扰。 眼下震耳欲聋的响声不断传来,卓氏脸上不见丝毫嫌弃,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将厨房里的活计做好;还有趴在窝棚中的大山,桩桩件件都不太相同。 桌面上放了一盏油灯,就算光线昏黄黯淡,桓慎也能彻底看清女人的容貌,与早先完全不同的一张脸,隐隐带着几分之前的影子,却恍若两人一般。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今年卓氏已经满十七了,又不是七八岁的稚童,短短半年之内,即使长开也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桓慎忽地抬手,粗砺指腹划过莹白细腻的耳侧,此种动作堪称孟浪无礼,卓琏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身子,拧眉问:「小叔,你这是在做什么?」 「大嫂莫要误会,刚才你脸颊边上趴了只蜈蚣,明明是数九寒天,没想到这样的虫豸还未断绝。」青年伸手指着泥地,果然有一条小虫在上面蠕动。 卓琏心头怀疑霎时间消失无踪,抬手拍了拍额际,只觉得自己惯爱胡思乱想,她不过是个普通妇人而已,哪配得上让未来的镇国公扯谎?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小叔回房歇息吧。」话落,她端了一盆热水往屋里走,洗漱后便睡下了。 桓慎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摩挲着指腹,那种光洁柔软的触感极为特别,如同上好的丝绸,又似香醇的酥酪。定了定心神,他紧盯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并没有在卓氏颊边发现人.皮面具的痕迹。 桓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要是卓氏悄无声息地被掉了包,自己跟母亲绝不会一无所觉,思索了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只能暂且作罢。 前天晚上饮了不少酒水,卓琏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很快便穿戴整齐,手里提着先前准备的糕点酒水,径直往小院儿的方向走去,给瞿氏瞿易拜年。 脚下踩着厚厚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脑海中浮现出丹绫那张脸。此女五官精致,眉眼处透着淡淡愁绪,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这样的姑娘早在民国时卓琏就见了不少,模样虽大致相同,但性情却堪称南辕北辙。只希望是她多想了,丹绫与卓家无关,跟着瞿易回来仅是碰巧而已。 站在小院儿前,卓琏抬手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板被人从内打开,瞿易低着头,神情带着丝丝尴尬,像是不敢跟她对视一般。 缓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琏娘来的真早,母亲就在房中,快进来吧。」 卓琏缓缓点头,只当没发现瞿易的异常,跟在他身后往堂屋走,甫一掀开帘子,便发现了站在柜前,手足无措的女子。 昨天应是丹绫被逐出家门的第一日,否则她身上也不会穿着质地轻薄的绸衣,美则美矣,却挡不住寒风,仅能呆在烧着炭盆的温室中,如若不然的话,便会被冻得四肢僵硬,通体麻木。 一看见卓琏,她像是吓着了,消瘦双肩轻轻瑟缩,眸中隐含水光,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站在不远处的瞿易。 「绫儿莫要害怕,这是琏娘,也是我的义妹,不会伤害你的。」男子大阔步走到丹绫跟前,压低了声音安抚着,语气极为温和。 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卓琏也算是知情知趣,察觉到自己不该呆在此处,索性转身去了厨房,洗了手,帮瞿氏打打下手。她厨艺只是寻常,但刀工却不错,将猪里脊肉切成细丝,用生抽、料酒等调料拌匀,等瞿氏将鱼汤炖上后,才在烧热的锅里倒入凉油,把食材倒进去翻炒。 清早起的有些晚了,她饿着肚子赶过来,这会儿闻到了菜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腹部,嘴里不断分泌出唾液。 瞿氏回过头,将女儿的神情收入眼底,紧抿的唇角微微上翘,「再等一会儿便能用饭了,别着急。」 「我不急。」 忙了整整半了时辰,瞿氏终于准备好了饭食,她看着对面的堂屋,忍不住叹了口气,「琏娘,丹绫现下住在家里,也不知该如何安置。」 「刚才女儿瞧了一眼,义兄对丹绫小姐万分关切,说不定是想娶人家过门,毕竟他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动了心思也无可厚非,不能强行阻拦。」 想起丹绫进门时的一身打扮,瞿氏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瞿家败落以前,好歹也算是汴州城的富户,家里有几个姨娘,都是那副姿容娇艳、气质柔弱的德行,此种女子最会讨人喜欢,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真心,要是易儿被姣好皮囊蒙蔽了双眼,做下了糊涂事,这可如何是好? 母女俩端着碗碟往屋里走,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丹绫怯怯抬头,巴掌小脸儿显得格外柔弱。 也不知瞿易究竟说了什么,丹绫竟一反常态,主动上前帮忙,不过看着她烫红的指尖,卓琏赶忙将东西抢过来,免得她伤了手。 在饭桌上,瞿易频频给丹绫夹菜,这副关怀备至的神情让卓琏大开眼界,同时也觉得奇怪,要是这人早就对幼年玩伴生出情意,在原先的话本里,为何还会迎娶白氏为妻? 怀着这样的疑惑,卓琏从瞿家回了酒坊,将配制好的神仙酒送到客栈中。 俞先生坐在桌前,一边捏着胡子一边道:「小老板,你酿酒的手艺真是没得挑,无论是药酒还是清酒,都与众不同,让人尝过便难以忘怀。」 「您身患痹症,应当减少饮酒的次数,否则病症发作的次数恐怕会更加频繁。」卓琏面色严肃道。 v第五十四章[11.27] 「老朽也知道贪杯对身体有害,但店里的佳酿味道太美,实在割舍不下,便喝得多了些。」像是想到了什么,俞先生满脸陶醉,咂咂嘴说:「过几日光禄寺少卿会经过汴州,寻访美酒带回宫里,要是能被他们挑中,桓家酒的身价定会翻上百倍。」 光禄寺下的良酝署主管酿酒,许多老师傅做梦都想得到他们的承认。 但卓琏看过了话本,知晓同光禄寺少卿一道来到汴州的,正是当朝的七皇子。此时此刻,七皇子虽不清楚樊竹君是女儿身,但他俩几次同生共死,早就将女主视为至交好友,在她的引荐下,对卓家酒坊青睐备至,又怎会看得上旁人? 「多谢俞先生美意,桓家拿得出手的只有清无底和金波,神仙酒药性颇重,普通人不宜饮用,争抢这个没甚意思,还不如好生造酒。」 俞先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卓氏竟会如此糊涂,连光禄寺少卿也不在乎。须知,由这帮人寻获的美酒,最后会送到德弘帝跟前,要是圣上满意的话,桓家酒说不定会成为御酒,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小老板,有些机会错过了,就算你再是后悔也没有半点用处。」俞先生轻叩桌面,意有所指道。 卓琏确实想振兴桓家酒坊,但她心里却明白的很,比起女扮男装的樊竹君,一直韬光养晦的七皇子城府更深,他想要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不成的。如今为了生死之交的颜面扶持卓家,若自己碍了他的眼、挡了他的路,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想而知。 鹤鸣阁。 清俊男子坐在木椅上出神,耳畔突然听到一声轻响,她抬起头来,看着容貌俊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的青年,当即大喜过望。 「七哥,我在汴州等了好几个月,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到了。」樊竹君走上前,挽着青年的胳膊,将人按在桌边,「卓家酒楼在城里颇有名气,不止厨子手艺高超,佳酿也令人赞不绝口。」 七皇子把玩着做工精致的杯盏,似笑非笑问:「真有这么好?」 「我的眼光你还信不过吗?这里的清风啸做到了清光滑辣,口感醇美,挑不出半分瑕疵,就连宫里的御酒、」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樊竹君以手抵唇,轻咳几声,用来掩饰尴尬。 七皇子眼神略微闪烁,「樊兄竟喝过宫中御酒?」 「我这种身份哪能喝过御酒?刚才不过是胡诌的,七哥莫要见怪。」樊竹君不想暴露身份,讪笑着打了个哈哈,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我与卓家是远房亲戚,也知道他们酿酒有多认真,奔走全国各地寻找古方,谋求创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才多说了几句。」 听到这话,七皇子心里有了计较,上回他被贼人追杀,多亏了樊兄才能保住一条性命。此等大恩一直无以为报,光禄寺下属的良酝署本就掌管数座酒坊,多上一座也不妨事。 黄酒与清酒的分别并不算大,但凡酿制时间偏长、色泽偏深的酒水,都能称为黄酒。 此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酒水长时间存放,与空气中的秽物接触,很容易导致酸变,到时候做不出品相极佳的美酒,反而会酿出来一瓮又涩又酸的老醋;且投料时必须牢牢把握好曲饼的分量,曲力足则味浓,但过重则味苦,要不是卓琏酿了近二十年的酒,恐怕都摸不准合适的比例。 因此,她最在意的东西并不是方子,而是多年以来形成的投料准度,以及时不时喷涌而发的灵感。 早在酿造第一批清无底时,卓琏就留了个心眼,就算店里生意极佳,仍有一批酒水没有拿到前堂,继续放在瓮中,未曾经过收酒、煮酒等步骤,每日不断发酵,三不五时往里面投料。如此精心地伺候着,在酒库最深处藏了将近半年,若是再酿不出黄酒的话,只能说明她的手艺退步了。 甄琳手里端着油灯,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小手微微颤抖,却竭力镇定下来,免得将油灯打翻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卓姐姐,琳儿记得你先前说过,最里面的酒不能动,难道现在酿好了?」小姑娘眯眼觑着前方的陶瓮,有些好奇地问。 「等看过后才能知晓。」 站在大瓮边上,卓琏伸手将封口的盖子掀开,秀挺鼻尖凑上前,一抽一抽的轻轻嗅闻,有股浓郁辛辣的酒香往鼻子里钻,不带半点酸意,让她不由松了口气。 「去把福叔他们喊过来,咱们一起收酒。」 一个人根本抬不动沉甸甸地陶瓮,卓琏很清楚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她虽不愿麻烦旁人,却也不会自找麻烦。 甄琳不断点头,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有些着急的缘故,她连油灯都给带走了,酒库里霎时间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 细致脊背抵着陶瓮,淡淡凉意透过小袄往皮肉里钻,卓琏下意识环抱双臂,略微瑟缩了下,忽听身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冷吗?」 卓琏猛地回过头,发现有个人影就站在不远处,她怔愣片刻,不清楚桓慎是何时进到酒库的,缓了缓神才开口:「小叔向来对酿酒没什么兴趣,今日怎么一反常态,来到库房了?」 桓慎双眼早就适应了黑暗,他五感比常人敏锐许多,如同山林中矫健的猛兽,信步走到近前,近到什么程度呢?只要他一低头,下颚就能碰到女子的发顶。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卓琏只觉得周遭的气息渐渐变得诡异,不知为何,她心跳突然加快不少,轻咳两下,刚准备找个话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便听到阵阵脚步声接近库房,显然是福叔他们来了。 门板被人从外推开,积雪反射的光线涌入房中,她这才发现桓慎站在自己身侧,怪不得刚才涌起阵阵心悸之感,她这小叔可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杀过人、沾过血,气势自然与普通百姓不同。 福叔看到桓慎,憨厚面庞上露出一丝诧异,笑呵呵道:「二少爷也在,那再好不过了,这陶瓮极重,两个人抬都吃力的很,你天生神力,正好能帮我们一把。」 趁着交谈的档口,卓琏走到门外,暖融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库房中的阴冷寒意。此时桓芸也走到边上,小脑袋埋在她怀里,胳膊搂住女人的腰肢,可劲儿蹭着。 「嫂嫂,反正铺子还没开张,你能带我出去逛逛吗?」 v第五十五章[11.27]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一旁的甄琳听到这话,眼底露出几分羡慕,却不敢提出同样的要求。虽然赫连老爷得了马上风,暴毙身亡,但甄家就住在汴州城附近,若是让以前的亲戚邻居认出了自己,甄父肯定会强行闯到酒坊中,把她带回去。 想到自己要被送到一个年岁颇大、举止龌龊的老男人手中,甄琳胃里就一阵翻涌,不止是害怕,更多的是浓到化不开的厌恶。 卓琏哪能猜不出甄琳的想法?小姑娘年纪轻轻就非常懂事,每天住在酒坊,力所能及的活计她全都做了,因为识字的缘故,闲暇时还会带着芸娘一同念书,卓琏全都看在眼里,哪有不心疼她的道理? 「你们俩换上衣裳,等收酒过后,咱们一起去。」 甄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颤颤问:「卓姐姐,我能出门吗?」 「无妨,只要戴着帷帽,再用巾子掩住面颊即可,就算面纱被冷风吹开,也看不真切,若有人问起,便说生疮了不能吹风,想必也没人会多问。」 周朝的风气虽不算严苛,却也有那等讲究规矩的闺秀,每逢出门,必定要用面纱遮挡容貌,卓琏在汴州城看到过不少,因此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福叔好歹也在店里呆了数十年,收酒的步骤并不算难,他自己便能处理好,岂料刚将酒水倒在压槽中,他浑身僵硬,忍不住低叫一声。 「怎么了?」桓慎皱眉发问。 哗哗的水流声响起,伴随着浓郁的酒香,比先前的清无底还要醇厚,不必亲自尝到滋味儿,只凭联想,都能猜到这酒水的品质究竟有多上乘。 桓慎虽不会酿酒,但他跟在三皇子身边,也是有见识的,霎时间反应过来,喃喃道:「这酒的颜色……」 压槽中的酒水并不像清无底那般,是竹叶似的浅绿,而呈现出琥珀一般的金黄,极为耀目,极为晃眼。福叔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将陶瓮放稳,方才回过神去,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嘶声问:「琏娘,酿酒的时候,我记得里面没加药材啊?且投料的方子跟清无底一模一样,为何会变成这样?」 卓琏站在压槽旁边,绯红唇瓣勾起一抹笑,「煨开琥珀明黄色,散作蔷薇细软香,这黄酒的配方虽与清无底相近,但投料的比例、发酵的时间却不太相似,如此才会产生两种不同的酒水,就叫它琥珀光,如何?」 众人自然不会提出异议,最初的惊讶褪去后,福叔也不敢耽搁,急忙将压板放到槽箱上,再以捣衣石碾压。 收酒是力气活儿,卓琏也插不上手,她将两个小姑娘带到卧房中,换上了年前裁制的新衣,每人都戴起帷帽,这样一来,甄琳便不那么显眼了。 习武之人血气旺盛,即便半空中有细碎雪花飘落,桓慎也不觉得寒凉,他站在院里默默等待,隔着一层窗板,都能清晰地听到屋中传来的欢声笑语,女人嗓音偏柔,但说话时却爽脆利落。 很特别。 卓琏迈过门槛,甫一看见站在前头的青年,杏眸中透出浅淡疑惑,「小叔为何不回房?这里忒冷了些,过几日你就要启程了,若是染上风寒,哪里能熬得住旅途奔波?」 感受到女子疏离的态度,桓慎没来由地有些发堵,低声道,「年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上贼人亦不在少数,我跟你们一同出去,免得遇到危险。」 闻得此言,卓琏缓缓颔首,将面纱放下,倒是挡住了部分寒风,桓芸甄琳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桓慎则落后几步,跟着她们往前走。 没等迈过门槛,桓芸还回过头来,小声叮咛着,「待会儿二哥可别跟我们走散了,嫂嫂带了不少银两,能买好多吃食……」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传入耳中,卓琏神情越发温和。 今天正是初七,道路两侧的店铺都已经开张,按说酒坊也该如此,偏偏桓母觉得儿媳太过辛苦,便拍板决定,等到十五再营业。 许多被馋虫勾动的老客隔三岔五便会来到酒坊外瞧上一眼,发现门板上贴了这样的告示,一个两个捶胸顿足,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早知道桓家酒会休息这么长时日,当初就该多买些金波和清无底,放在家中存着,也好过现在馋得心慌。 数月未曾在外走动,甄琳心底升起恍如隔世之感,那些叫卖的小贩虽普普通通,但看在她眼里却别有几分趣味,有时还会驻足在原地愣神,若不是卓姐姐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怕早就被人群冲开了。 卓家世代酿酒,家大业大,手下除了酒坊、酒楼以外,还在汴州开了数家酒肆。由于分布颇广的缘故,很容易就能碰上。 经过挂着青色酒旗的店家时,桓芸眼尖,看到里面的场景,小嘴儿微张,呐呐道:「嫂子,那些女子的腹部、胳膊全都露出来了,不冷吗?咦,她们长得也不太一样,轮廓略深、」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大掌从后而来,隔着帷帽捂住了妹妹的口鼻,不让她再胡言乱语。 「那些都是胡姬,离着她们远些,可记住了?」 酒肆中的胡姬明面上是侍者,但暗地里却与不少客人燕好,与勾栏中做皮肉生意的妓.女没有任何区别。她们吸引的客人越多,老板给的赏钱就越丰厚,这些背井离乡的女子无依无靠,生活不易,便只能似散着浓烈香气的肉骨头一般,以美色做为诱饵,吸引鱼儿上钩。 卓琏就站在不远处,自然听见了桓慎的话,她没想到卓家竟会用胡姬陪酒,民国时期虽然也有青楼楚馆,但饭馆酒肆却是正经地方,做不得那种皮肉生意。 厅堂中有浓妆艳抹、衣衫不整的胡姬来回穿梭,客人们喝进肚的到底是酒水还是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像桓芸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好奇心最浓重的时候,即使被二哥捂住口鼻,藏在薄纱后的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店里,毕竟那些胡姬与周人生得不太相似,高鼻深目,肌肤白腻,露在外头的胸脯一颤一颤的,就跟刚出锅的豆花一般。 卓琏对小姑的性子也有些了解,现在自桓慎手里将人抢过来,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低声发问:「有那么好看吗?要是再多看一眼,晚上的蜜酒就别喝了。」 花枝招展的胡姬与香甜适口的蜜酒相比,桓芸很快便做出了选择,她挣脱开二哥的钳制,依偎在嫂嫂怀里,那副娇憨的模样就跟小猫儿似的,乖顺极了,让卓琏心头一软,也舍不得责备她。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阵阵冷风吹在脸上,只要卓琏一张口,面纱便会卷入嘴里,冰凉湿潮的感觉彷如蛇虫,让她不太舒服,索性将帷帽摘下,拿在手中。 v第五十六章[12.07] 本以为要不了多久便能离开卓家的地界,却不料正前方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其中为首的那道纤细人影,不是卓玉锦还能有谁? 看到了卓琏,卓玉锦面色微变,但她好歹在酒坊中历练多年,就算心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表面上也不会显出太大波动,这会儿唇角微扬,浅笑道:「今日还真是巧了,逢年过节都见不着影儿的人,走在路上却遇见了,正月里不回家拜见长辈,知晓内情的明白姐姐操持酒坊不容易,但更多人怕是会认为你不孝顺,否则哪会将父母亲族忘在脑后?」 活了两辈子,卓琏最不在乎的就是那些虚名,不过正如卓玉锦所言,不孝乃是十恶重罪,万一卓孝同将她告到官府,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瞥见女人微微叠起的眉头,桓慎胸腔中无端涌起一股燥意。他很清楚,卓家人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孝这一字却堪比厚重的山石,牢牢压在卓氏肩头,让她无法呼吸,也永远无法摆脱。 说到底,还是他无能,若他不只是个小小校尉,在朝中颇有权势,那一家子也不敢如此猖狂。 卓琏并不清楚小叔究竟是何想法,她思索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我尚在孝期之中,本不宜冲撞长辈,既然玉锦提起了,想必家里人也不介意这个,上门一趟并不妨事。明早我会备好厚礼,探望祖母、父亲。」 「姐姐有这份心便好,妹妹还须去酒肆中打点,先走一步了。」卓玉锦掩唇轻笑,肖似樊兰的桃花眼流露出几分恶意。 这半年以来,卓琏不知发了什么疯,不止没像往日那般死死贴着于满,反而专心酿酒,弄出了清无底与金波两种酒水,几乎将卓家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要不是父亲从人牙子手里买下了不少胡姬,店里的生意恐怕仍不会回暖。 那些胡姬一个两个都生得十分美艳,且蛮夷之地不讲规矩,她们为了活下去、过上好日子,便拼了命的拉拢客人,夜里还会随男子回家……此种做派虽有些不妥,但效果堪称立竿见影,酒肆的门槛都快被人给踏破了,赚到手中的银钱也比往日翻了数倍。 没过多久,卓玉锦的身影就消失在人群中。 桓慎黑眸中露出一丝不赞同,哑声问:「你真要去卓家?」 「我哪有选择的余地?若不想去牢里呆着,便只能主动上门。」 卓琏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奈,她占用了原身的躯体,也必须做好面对困境的准备。卓孝同卑鄙无耻,为了利益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难保不会将事情闹大,若不提前筹谋好,指不定哪日就会进到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届时说什么都晚了。 甄琳桓芸两个年纪不大,却非常懂事,发觉女人情绪不佳,赶忙改口道:「天气越来越冷了,要不咱们回去吧,以防染上风寒。」 卓琏哪会猜不到她们的想法?琳儿盼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能出门一趟,若败了兴致当真可惜,她摆了摆手,「无妨,还得找间药铺中买点东西,否则两手空空去到卓家,未免有些不妥。」 几人在街上逛了两个时辰,这才提着大包小裹回到桓家。 夜里风雪越来越大,将整个汴州城都裹上一层银装,卓琏躺在床上,忽然有一阵吱嘎吱嘎的动静传入耳中。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穿上鞋,将油灯点亮,便看到房顶唰唰往下落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也越发明显。 心里涌起一丝惊慌,她暗道不妙,连外袍都顾不得披,拼了命地往外冲。岂料刚走到门口,暗色屋檐仿佛血盆大口,呼啸着坠了下来,有一截断裂的房梁正好砸在了卓琏脚踝,剧烈的疼痛让她面色煞白,好险没昏过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余人又不是聋子,焉有听不见的道理?他们先后推开门,瞧见倒在废墟中的女子,登时便愣住了。 卓琏身上仅穿着亵衣亵裤,也不知她究竟伤到了何处,殷红鲜血不断往外渗,将丝薄的布料都给浸透了。桓母从未见过这般瘆人的场面,惊呼一声,两眼一翻白,直接厥了过去。 桓慎将母亲扶住,手指探了探鼻间,确定她气息平稳,只是昏迷,而没有大碍,松了口气的同时把人交到了桓芸甄琳手里,而后阔步冲到卓琏跟前,弯下腰,将她打横抱在怀里,沉声安抚: 「先忍忍,我马上去请大夫。」 即使脚踝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卓琏依旧无法忽略从四面八方刮来的冷风,不住渗入血肉、渗入骨骼。她脑海中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往男人怀里缩了缩,坚实胸膛堪比熊熊燃烧的火炉,让她恨不得紧紧贴合,以此温暖自己冰冷麻木的躯体。 酒坊中闲置的房间虽然不少,但烧了地龙的却不多,有些厢房数年无人居住,冬日烧火费柴,桓母过惯了苦日子,自然无比俭省。 桓慎身为男子,不好随意出入甄琳与妹妹的房间,犹豫半晌,干脆将人带到自己屋中。 此刻卓琏躺在床上,盖着厚厚棉被,仍没有缓和过来,脑门儿上不断渗出冷汗,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倒霉到这种地步,刚刚屋顶坍塌时,她摔倒在地,回过头,恰好看到厚重积雪往下砸落。 酒坊的瓦房建了多年,本就老旧失修,最近这几日大雪又连下不停,估摸着是房梁承受不住重量,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桓慎将棉被盖在女人身上,蹲下身,三两下将沾着血的亵裤撕碎,看到白皙如玉的小腿上沾满血迹,瞳仁不禁微微一缩。 习武之人受伤都是常事,所谓久病成良医,他虽及不上医者,但经验却普通人丰富许多,将赤着的脚踝放在粗砺掌心上,轻轻摸了摸,耳畔便传来忍痛般的闷哼声。 「还好,没伤到骨头,之所以会流这么多血,是被房梁上的木刺刮破了。」 听到男子沉稳的声音,卓琏攥着衣角的手不由松了些许,她确实担心自己成了瘸子,并非畏惧那些恶意的嘲讽,而是害怕自己没有能力独自过活。 「多亏小叔了。」她哑着嗓子道谢。 「无妨,我现在要出门一趟,大嫂安心歇息,待会伤口包扎好了,绝不会留下隐患。」说完,青年起身走到隔壁,将站在床边的甄琳叫到跟前,嘱咐她照看着卓琏,而后冒着雪去了城东的医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甄琳坐在床边,看着女人隐隐发白的唇瓣,眼底满是心疼,急忙倒了碗热水塞到她手中,「卓姐姐,你先暖暖身子,手足都凉得很,千万别冻坏了。」 热水刚一入喉,便有丝丝暖意自腹部涌起,卓琏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明早让小叔将房檐上的积雪扫去,免得再闹出这档子事。」 甄琳也有些后怕,拉着她的手,不住点头。 v第五十七章[12.07] 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卓琏抬眼望去,发现是桓慎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位年岁颇大的老大夫。 他肩膀落了一层积雪,神情显得更为冷肃。 老大夫赶夜路而来,现下虽有些憋屈,但却不敢有半分怨言。他消息还算灵通,知晓眼前这人勇武异常,曾将闯入村庄作乱的野熊活活打死,此等悍勇的青年,日后造化肯定不小,此刻将桓家人真治好了,说不准还能结个善缘。 几步走到床沿边上,老大夫探出手,将欲把裤腿挽起,却听身畔的人开口道,「我来吧,屋里灯火昏暗,恐看不清楚。」 话罢,男子蹲下身,动作轻缓地将衣料扯开,看着已经干涸的血痂,尤为触目惊心,薄唇不禁紧抿成线。 卓琏靠在床边,将桓慎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心中升起了浓浓震惊。 她本以为就算小叔的态度比往日缓和了几分,早先生出的厌恶依旧存留于胸,轻易不会消散,但此时此刻,他这般谨慎,全然不像对待仇人,难道已经对自己改观了不成? 这念头将将升起,便被卓琏压了下去,桓慎心机城府极深,远非自己可比,他这么做,说不定是有别的打算,还是莫要高兴的太早了。 青年让开位置,老大夫眯眼查看伤处,一边包扎一边道,「这创口虽然吓人,但仅仅伤到了皮肉,上了药,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卓琏别过头去,紧闭双眼,不想看大夫处理伤口。 桓慎的注意力一直落在女人身上,在自己出门的功夫,她已经披上了淡青的外袍,纤长眼睫不住颤抖,配上苍白至极的肌肤,罕见地显露出几分脆弱。 也不知是何缘故,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难不成是病了? 卓琏所住的房间已经被积雪压垮,自是回不去了,等甄琳将大夫送出门子,她才面带歉意说,「小叔,实在对不住,我占了你的屋子,害你无处可去。」 「无妨,我将别的房间烧热即可,大嫂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毕竟这半年里,卓琏一直照顾母亲妹妹,为这个家付出了无尽的精力,在她力所不逮时,自己帮上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折腾了这么一通,天都快亮了,想起昨天见到的卓玉锦,卓琏不免有些头疼,倒是桓慎看出了她的想法,语气平淡道:「待会我将礼品送到卓家,你身子不便,无法亲自登门,旁人也不会说三道四。」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卓琏累得眼皮子直打架,还不忘开口.交代,「小叔,你别忘了将积雪清理一番,省得祸事重演,咱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们的身板可不像我这样康健,完全受不起惊吓。」 瞥见露在外面,纤细不盈一握的脚踝,桓慎眯了眯眼,只觉得掌心一阵发痒,意味不明地说:「大嫂怕是对自己生出了误解,你的身子骨委实算不得好,轻飘飘的,半点分量也没有。」 「是你天生神力,哪能怪到我头上?」她忍不住反驳。 青年伸手掖了掖被角,低声叮嘱,「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母亲。」 这档口桓母已经醒了,穿鞋下地,作势往隔壁冲,瞥见桓慎进来,她急声问:「琏娘的身子如何了,可有大碍?」 「您不必担心,大嫂只是皮肉伤,不妨事。」 桓慎本是寡言少语的性子,见母亲心神不宁,便开口安慰了几句,瞥见已经大亮的天光,他冲着甄琳桓芸交代一番,随即拎着卓琏昨日买下来的人参,径自往卓府的方向赶去。 因知道卓琏要登门,卓玉锦特地起了个大早,呆在正堂中等候。她手里端着茶盏,时而抻头往外探看,时而垂眸思索,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让卓孝同不由皱眉,低声斥道:「老实点,过几日就要进京了,要是在将军府里也这么没规矩,咱们家的脸面怕是都被你丢尽了!」 樊兰急忙打圆场,拉着女儿的手拍抚几下,等卓玉锦眼底的委屈之色压了下去,这才松了口气。 突然,瞿福生脚步匆匆地进了门,躬身通禀道:「老爷、夫人,桓慎就在外头。」 「桓慎?」卓孝同叨念一遍,儒雅面庞上透出几分诧异,将目光投注在次女身上,「你不是说自己去酒肆时碰到的是卓琏吗?为何桓慎会过来?」 卓玉锦茫然摇头,「女儿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如先让桓慎进来,咱们问上一问,情况也就分明了。」 以往桓卓两家关系还算亲密,卓孝同也见过桓慎几次,这小子与脾性温和的桓谨不同,整个人看起来阴瘆瘆的,除了自家人以外,谁都不放在眼里。想起那双爬满血丝的黑眸,卓孝同缓缓拧紧了眉头。 「让他进来吧。」男子沉声吩咐。 没过多久,便有一道颀长身影跟在瞿福生身后迈过了门槛,瞿福生身形矮胖,而桓慎却高大健硕,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对比极为鲜明。 「桓慎,你怎么来了?琏娘呢?」卓孝同态度颇为温和,他终归是生意人,深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即便卓琏不听话,他也不急着收拾这个女儿,到底是卓家的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且先让她得意一阵,反正自己已经想好了对策。 「昨夜风雪大,房顶被积雪压垮,大嫂脚踝受了伤,虽不严重,却无法起身走路,只能由桓某代为拜访。」他面色不变,语气堪称疏离冷淡。 听到这一番话,卓玉锦心里不免升起几分遗憾,桓家酒坊老旧破败,房梁坍塌,当时情形必然十分危险,怎么没将卓琏的双手砸断呢?要是她成了残废,就算手里握着再多酒方,无法估计曲饼的重量,无法辨别投料的多少,再想酿出美酒难如登天,老天爷还真是不开眼。 不过仔细想想,她那好姐姐也风光不了几时了,贵客离开汴州前,曾留下了一块令牌,有了此物,县令大人根本不会拒绝卓家的要求。 v第五十八章[12.07] 卓孝同面上适时流露出几分哀叹,却没有前去桓家探望长女的意思,他跟桓慎客套了几句,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桓慎,琏娘过了年才十七,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总不能一辈子都在桓家守寡,我是她亲爹,要是能给她寻到好归宿,想来你也不会阻止吧?」 青年神情越发阴沉,抬眸定定望着主位上的男子,冷冷一笑,「只要卓琏一日未曾离开桓家,她都是我桓家的人,婚姻大事,单凭卓老爷一人做主,未免有些不妥。」 不知怎的,望着桓慎的眼神,卓孝同顿时生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脑海中也不断涌现出桓慎曾经做下的举动——独自杀死一只野熊,无论是用怎样的法子,也不能否认此人的凶悍与蛮横,他愣住半晌,笑道,「叔叔不过是开个玩笑,贤侄竟然当真了。」 桓慎没有答话,也没有再在卓家多留,起身回到酒坊,甫一进门,便看到将梯子搭在墙边的福叔。 「二少爷,昨晚的事情夫人都跟我说了,咱们上房顶一趟,免得再出事。」 「好,我换身衣裳就来。」 说话间,他熟门熟路走回房间,待鼻前闻到浅浅的甜香时,才惊觉不对。自昨夜起,卓氏就一直躺在自己床褥上歇息,他心里无端生出了丝丝兴奋,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浑身涌动的血脉仿佛都带着烫意。 由于受到了惊吓,卓琏一整晚都没有入眠,天亮时终于熬不住了,彻底睡熟过去,因此也未曾发觉有不受欢迎的来客逐步接近。 燃烧了几个时辰,炉灶里的柴薪早已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凉意,女人露在外面的玉足也微微颤了颤,脚趾蜷缩在一起,看上去更加精巧,远比桓慎的手掌小得多。 他仿佛受到了蛊惑,坐在炕沿边上,伸手圈住了纤细而脆弱的脚踝,白皙肌肤略有些冰凉,但细腻的触感却格外不同。 为了避免裤腿碰到创口,卓琏穿着的亵裤剪短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露在外面,脚踝上方缠绕着厚厚一层白布,桓慎曾经看到过伤处,只觉得那种狰狞不堪的痕迹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卓琏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掉到深不见底的湖水中,湖底的水草死死缠住了她的腿,而后逐渐蔓延,将她的腰也给牢牢裹住,几乎到了透不过气的地步。 梦里的湖水滚烫,不带一丝凉意,同时也不住地往嘴里倒灌,不管她如何挣扎,都无法从湖里逃脱,到了最后,她没了力气,索性放任自流,却惊奇地发现湖水温柔了不少。 指腹摩挲着绯红的唇角,桓慎再次认识到,卓琏这副皮囊对自己的影响究竟有多大。诚如卓孝同所言,十七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即使平日里卓氏性情稳重,鲜少出错,但那双杏眼一旦闭上,眉目处便显出了几分稚气。往日他在战场上,窈窕身影无时无刻在脑海中盘桓,久久不散,而今回了汴州,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几乎耗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方才忍住,没有越过雷池。 福叔还在外面等着,桓慎不敢继续留在房中,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何种卑鄙无耻的举动。 他从柜中取出一件褐色衣袍,直接披在了身上,一连串的动作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木门开了又关,外面的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晕,桓慎这才眯起双眸。 卓琏醒来时,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她喉咙又干又涩,嘴唇也泛起阵阵刺痛,寻思着喝口水润一润。由于左腿受了伤,便只能单脚着地,扶着墙慢慢朝桌边移动。 桓慎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大夫交待过,你必须卧床歇息,否则伤上加伤,再想恢复恐怕就难了。」 卓琏并非不知好歹之人,面对桓慎的关切,她感激地笑了笑,解释道:「我只是口渴。」 「我就在门外,大嫂有什么吩咐,喊一声便是。」青年皱眉道。 桓慎先将女子扶到炕沿边,而后折身取了瓷盏,「母亲身子弱,昨天受到了惊吓,现在还未缓过来,甄琳跟芸娘也回房歇息了,行之粗手粗脚,还请大嫂莫要嫌弃。」 卓琏抿唇摇头,桓慎如此温和的态度,让她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会儿除了道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将瓷盏捧在手中,轻轻吹散了氤氲的水汽,因怕烫着的缘故,她只能小口小口抿着。 桓慎抱臂站定,目光落在女人身上,神情严肃正经,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那种肖想长嫂的禽兽之徒。 「小叔去卓家时,他们可为难你了?」卓琏想起了这回事,忍不住问了一嘴。卓孝同究竟是什么德行,没有谁比看过话本的她还清楚,这人六亲不认,连樊兰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没有。」 听到这话,卓琏眼带诧异,随即恍然大悟。按照俞先生的说法,光禄寺少卿来到汴州,为了让卓家酒呈到御前、成为御酒,卓孝同四处奔忙都来不及,哪会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大嫂酿制出来的琥珀光虽然没有售卖,但黄酒的品相却远远胜过以往的清酒,留在汴州实在是可惜了,何不将此等佳酿带到京城?」桓慎声音中带着一丝蛊惑。 大周朝的酿酒业虽不如民国发达,但却有其独到之处,汴州到底太小了,出名的酿酒师傅只有寥寥数人,大多还与卓孝同交好,想要与他们切磋技艺,与痴人说梦没有任何差别。 看出了卓琏的犹豫,桓慎心中暗暗发笑,「家中只有我一个男丁,离家前往京城,难免有照顾不及的地方,卓孝同在汴州权势颇大,跟府衙也有些关系,但要是咱们都到了天子脚下,就算他是将军府的姑爷,也不敢做得太过。」 思及酒坊中的那口无名井,她还是有些舍不得,一时间也做不了决定。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卓琏忍不住皱了皱眉,嘀咕道:「出什么事儿了?」 「我去看看。」桓慎起身来到门外,便见着不少卫士闯进院里,福叔站在酒库旁,脸色委实称不上好。 「杨虎,你这是什么意思?」 被桓慎点了名的高壮汉子,身躯不由一震,哭丧着脸走上前,低声道:「是县令大人亲自下的命令,要征用酒坊,愿意拿出一千两银子采买,兄弟也没办法啊。」 v第五十九章[12.07] 「县令?」 「此事不止是大人的吩咐,听说还跟天家脱不开瓜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站在院中的卫士们大多跟桓慎相识,态度还算客气,但他们不能违拗上官的吩咐,只能一动不动呆在原地。 卓琏等了许久都没看到人,这会子不免有些心慌,也顾不得青年的嘱咐,踉跄着朝门口走去,待看到黑压压一片卫士伫立在酒坊中,整个人都愣住了。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卫士的职责是驻守城池,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来到酒坊。看着眼前这副场景,卓琏不必思索都能猜到究竟是何人在暗中搞鬼。 卓家虽然只是商户,无法明目张胆地驱使朝廷命官,但七皇子却不同,他可是真正的天皇贵胄,即便仅为宫女所生,普通人也开罪不起,桓家酒在汴州名声不小,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名,又哪能比得上头顶的乌纱帽? 县令想讨好七皇子,便下了命令将卫士派到此处,若桓家人识时务,自是皆大欢喜,要是顽固不堪的话,有什么苦果就只能生生受着了。 不过片刻,卓琏已经将情况分析得清清楚楚,如今的桓慎只是八品校尉,无论如何都开罪不起勋贵,与其负隅顽抗,招惹一身麻烦,还不如狠下心肠、当断则断,立即赶往京城,到时候卓孝同再想出手加害,恐怕也不是什么易事。 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女子面色越发苍白,倒是一双黑眸格外清透,桓慎几步走到卓琏跟前,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低沉发问:「大嫂不在房中歇息,出来作甚?」 「都闹到了这种地步,我哪里还睡得着?行之切莫冲动,不管是钱财,抑或脚下踩着的酒坊,全都是身外之物,远远不及家人重要。」卓琏微微皱眉,言辞间的劝阻之意十分明显。 往日杨虎经常来到店里买酒,因跟桓慎关系亲近,若卓氏酿出新酒,还会给他尝尝鲜,想到这样的酒坊就要被卓家买了去,他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嫂子言之有理,县令大人要征用酒坊,肯定是有别的打算。」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杨虎只觉得面皮火辣辣地发疼,仿佛被人狠狠扇了几耳光。 卓琏低垂眼帘,仔细想了半晌,忽道:「我们一家子都住在店里,就算要搬走,也得好好收拾一番,能不能宽限几日?」 听到这话,卫士们面面相觑,也不忍心拒绝。将老弱妇孺从自家宅院中赶出去,即便给了银子,依旧是强买强卖。县令大人身份高,安稳呆在府衙下吩咐,不必为这些琐事操心,倒是让兄弟们来当恶人,若连这种微不足道的要求都回绝了,未免太不合天理。 卓琏瞥见众人的神情,已经料想到他们会如何作答,她紧抿唇角,眼底却划过一丝讥诮。 县令虽与卓孝同蛇鼠一窝,到底也要脸面、知廉耻,没有直接将自己的目的表露出来,反而扯了块遮羞布,用以掩饰自己的卑鄙。无名井水甘甜清冽,拿来酿酒泡茶再好不过;在卓家人眼里,自己能酿造出清无底与金波,怕是与这口井脱不了干系。 因此他们才会想法设法,就为了将无名井拿到手。 杨虎挠挠头,憨厚面庞满是羞愧,「嫂子,我跟兄弟们商量过了,你们还能在这里多住三日,时限到了就必须拿着地契去到府衙中,卖出铺面。」 卓琏温声道谢,目送着卫士们离开酒坊,她转头望着桓慎,不住摇头,「原本妾身还舍不得跟小叔上京,眼下看来,汴州已经没了容身之处,若再不离开,卓家指不定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若只有卓琏自己,根本不会畏惧卓家人挖的陷阱,但在世人眼中,她是桓家的儿媳,与桓家人休戚与共,不可分割;况且酒坊还是桓父留下的遗物,桓母精心打理这么多年,就算日子过得再苦再难,都咬牙坚持下来,而今她擅作主张,同意将店面变卖,也不知婆婆心里会如何做想。 循着卓氏的视线看去,桓慎恍然,猜到了她的想法。 「大嫂莫要担忧,母亲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县令都派了卫士上门,你我再是不愿,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卓琏没吭声,只点了点头,推门走到桓母房中。 方才的阵势看起来虽渗得慌,但闹出的响动并不算大,毕竟许多卫士都跟桓慎相熟,委实做不出仗势欺人的恶事。卓琏进屋时,桓母还在捂嘴咳嗽,看到儿媳的身影,不由轻咦一声。 「琏娘怎么来了?刚刚好像听到福叔的声音?」 卓琏暗自叹息,突然跪倒在炕前,哑声开口,「娘,都是儿媳不好,招惹了卓家,才会让卓孝同下了狠心,借县令之手,强行买下咱们酒坊。」 听出女子话中隐含的意思,桓母顿时愣住了,她刚想搀扶,便见儿子阔步走到近前,拉着纤细的腕子,态度强硬地将琏娘拉起来。 「母亲,之所以会落到这种地步,都是卓家卑鄙无耻,与大嫂没有半点干系,您莫要责怪她。」 桓母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我还没说话呢,好的坏的全让你占了去。自你爹走后,咱家的长工全都去了卓家,那些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哪会不清楚卓孝同的品性?先前卓玉锦想将店面买下来,被拒绝后又没了动静,我还以为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怎知还有后招……」 胳膊被炙热掌心紧紧箍着,卓琏深感别扭,还没等开口,青年便主动松了手,根本没让她为难。 「卓家真正想要的,怕是那口无名井,酒坊不过是附带而已,可惜咱们根本拦不住,只能由着他折腾。」桓母心里不甘,却无力改变现状。 卓琏眼神闪了闪,低低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些卫士只给了三日功夫,有些事情便耽搁不得了。卓琏先将自己准备前往京城的打算告知桓母,后者犹豫半晌,随即应允下来。 桓母到底放心不下儿子,能去到京城,时刻照顾着桓慎,对她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哪里会生出拒绝的想法? 见她同意了,卓琏不由松了口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小叔,这些简单活计不劳你费心,我们做即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怕是不太容易。」 「何事?」桓慎剑眉一挑,沉声问。 v第六十章[12.07] 「铜林山上满是积雪,路途难行,但林中有一物是妾身需要的。」 「你直说就是。」 见青年如此爽快,卓琏不由松了口气,笑道:「乌梢蛇常年呆在阴暗潮湿之处,它的精.囊实属秽物,只要寻到活的乌梢蛇,将此物割下,投到无名井中,没有毒性、不会伤身,却会使井水散着浓郁腥气,再也不能造酒。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卓琏怎么可能不怒?卓孝同不是想要无名井吗?水井给他也无妨,井水腥臭,失去了原本的功效,只要想到卓孝同发现真相的神情,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桓慎看着近在眼前的卓氏,心中浮起几分诧异。普通的妇人即使成过亲,都不会如她那般,坦荡地说出精.囊二字,他这嫂嫂当真与众不同。 视线逐渐往下移,落在了嫣红柔嫩的唇角处,青年不急不缓地颔首,背着背篓走出家门。 如今琥珀光还没来得及售卖,就生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卓琏没有时间犹豫,起身往博闻茶楼的方向赶去。费年是爱酒之人,那些珍贵的黄酒交到他手中,才不算糟践了东西,要是带着物什上路,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茶楼的伙计见过卓琏数次,此刻也连通报的步骤都省了,直接在前引路,把女子带到了雅间儿前。 费年手里端着一杯金波,深深嗅闻其中似有若无的杏仁甘香,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刚想呵斥,便见卓琏笑盈盈站在门口,涌到嗓子眼儿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琏娘怎么来了?」 卓琏进到屋中,掩上房门,将早先酒坊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费年听罢大怒,想要去找县令讨回公道,却被她拦住了。 「费老板切莫冲动,此事不止与县令有关,更跟天家脱不了干系,为了酒坊得罪贵人,实在不值得。」 费年一屁股坐在木椅上,连品酒的心思都没了,面上满是颓然之色,仿佛斗败的公鸡。他活了这么多年,桓家酒是他喝过品相最好的清酒,现在酒坊被人强夺了去,岂不是意味着日后再也尝不到这种美酒了? 卓琏心思细腻,这会儿已经猜出了费老板的想法,抿唇笑了笑。 「您别担心,我们一家预备搬到京城去,届时会重新酿酒,不会少了您的酒水的。」 闻得此言,费年终于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琏娘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呢?好险没把我吓昏过去,你这么好的手艺,比那些酿酒几十年的老师傅还要强出数分,若因为那些卑鄙无耻的混账,放弃了酿酒,那是所有爱酒之人的损失。」 「费老板谬赞了,实不相瞒,我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几月以前,我曾酿制了一批黄酒,数量不多,但价格却要比清酒更高些,您要是有兴趣的话,明日便送过来一些,免得在路上糟践了。」装着黄酒的陶瓮还在泥屋中,家里又忙乱非常,卓琏准备夜深人静时再黄酒取出来,因此并没有将琥珀光带在身上。 「黄酒?」费老板皱着眉,伸手捏着下颚处的胡须问,「琏娘是不是说错了?费某辗转多地,听过清酒、听过浊醪、还听过形形色色的配制酒,就是没听过黄酒,难道是用药材调和而成的吗?」 卓琏摇头解释,「黄酒的配料与清酒相似,但由于投料次数多,酿造时间长,味道更加醇厚芳烈,也比清酒贵重些。」 费老板心痒难耐,突然站起身,催促道:「琏娘,要不我去酒坊走一趟吧,这种黄酒品相如何,只有亲口品尝,也能彻底分辨出来。」 「您不必着急,琥珀光还未从瓮中取出,须得明日再饮。」 甭管费年究竟有多心痒难耐,琥珀光尚未从陶瓮中取出,他就算想破了天依旧无法尝到绝佳的滋味,还是得等待一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费年明白,只得一边喟叹一边把伙计唤到近前,差人将卓琏送回桓家酒坊。 卓琏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恰好福叔还没离开,两人合力把泥屋中的陶瓮抬出来,用细竹条将封口的黄蜡刺破,滤去杂质,放出浊液,再以竹筒取酒,装入素白的瓷瓶中。因再过几日便要搬离汴州,酒水也无需继续放在瓮中存放,索性全部装好,避免浪费了。 取酒的棚子搭建的十分简陋,四面以竹帘遮挡,寒风呼啸,顺着缝隙不断往里钻,就算旁边还烧着炭炉子,卓琏也冷得直打哆嗦。 福叔从桓母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这会儿面色委实称不上好,咬牙切齿道:「卓孝同真是没有良心,你可是他亲生的骨肉,父女俩相处十多年,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被财帛迷了心窍,做的事情连畜生都不如!」 卓琏脸颊红通通的,双手放在炉子上方烘了烘,倒是渐渐暖和了些许。 「卓家在汴州本就扎根颇深,如今不止攀附上了京城的贵人,清风啸还被选为御酒,咱们若跟他们对上,与以卵击石没有任何差别,还不如退一射之地,安生过自己的日子。」顿了顿,她继续说:「福叔,你可要跟我们一起上京?」 福叔并非签了卖身契的奴仆,而是桓父自己请回来的厨子,在桓家败落时他没有像长工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去,反而留在举步维艰的酒坊中继续帮忙,此等品行卓琏很是钦佩,也想将人带到京城,但背井离乡的滋味儿实在不佳,若福叔不愿意的话,她也不能强求。 中年男子面露犹豫,好半晌才道:「我不想离开酒坊,但母亲都快六十岁了,今晚我回去劝一劝她,明日再给琏娘答复。」 卓琏微微颔首,依次将色泽素净的瓷瓶搬到库房中,而后端着一壶蜜酒,坐在堂屋里等桓慎回家。 也不知等了多久,壶中酒水已经去了大半瓶,卓琏眼皮子直打架,强打精神,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猛地站起来,便见着眉目锋锐的青年走入房中,将背篓放在地上。 桓慎在山里足足呆了几个时辰,站在跟前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卓琏眸中透着几分愧意,一边拿掸子扫去肩膀鬓发上的积雪,一边道:「山上的乌梢蛇一旦冬眠,便会钻到犄角旮旯里,想要寻出来并非易事,小叔辛苦了。」 桓慎没有吭声,宽厚手掌握住了桌面上的酒瓶,将浅金色的蜜酒倒在杯盏中,一仰头,直接喝进肚里,动作无比豪迈。 瞥见这一幕,卓琏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尴尬,那只杯盏是她刚才用过的,还没来得及清洗,便被小叔拿到手中,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白瓷并非官窑所出,但质地姑且算得上清透光润,配着男子因苦寒而冻得粗砺通红的手掌,对比鲜明极了。 一时间,卓琏低低叹了口气,也顾不上那种细枝末节,转身从房中取出油膏,塞进青年手中,温声叮嘱:「冬日天寒,皮肤本就容易皲裂,小叔为了找到那些长虫,估摸着也耗费不少苦工,赶紧将油膏涂上,免得生了冻疮。」 v第六十一章[12.13] 堂屋的油灯不算明亮,但凑得近了,也能看清女人姣好的眉眼。卓氏的五官生得好,双目明亮,眼角微勾,桓慎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双眼睛,他喉结不断滑动,鬼使神差地道:「这些乌梢蛇都是在雪窟窿里挖出来的,我手已经冻僵了,现在动弹不得。」 卓琏并没有怀疑话中的真实性,反倒将简陋的瓷盖打开,食指蘸了些透明的膏状物,先在掌心捂化了,才抹在青年手背上。 甫一碰到那双手,仿佛握着梆硬的冰柱似的,冷得她微微一颤,却并没有放开,而是仔仔细细将油膏涂遍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皮肤。 桓慎自小练武,经常用的兵器是长.枪,由于苦练不辍的缘故,掌心积了厚厚一层茧,又硬又刺,粗糙极了。卓琏心中不免生出丝丝感慨,只觉得他能够厚积薄发、一鸣惊人,除了恰逢时势以外,自身也足够优秀,若没有这么多年的打熬,想要凭军功出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好了。」她往后退了两步。 萦绕在鼻前的甜香忽而远去,桓慎神情愈发阴郁,侧身望着放在地上的背篓,低沉发问:「我一共弄了三条乌梢,此物该如何处理,大嫂说清楚些,我自会收拾。」 卓琏手里拿着油灯,走上前,打量背篓中一动不动的小蛇,「都是活的吗?」 桓慎点头。铜林山上蛇虫极多,老鼠的数量也颇为可观,乌梢蛇冬眠后,便会被耗子啃成几截,他还是悉心挑选了一番,才带了这几条回来。 「只要将精.囊割出来,扔到无名井中即可,并没有特别的忌讳。」 这法子是卓琏上辈子弄到的,她打理的酒坊以酿造薏苡酒闻名,最早用的那口井,水质虽比不上无名井,却也能称得上清爽。 岂料好景不长,有人因嫉恨在水井里投了乌梢蛇的阳.物,自那以后,井水散发着一股腥气,若非嗅觉灵敏之辈,根本无法发现其中差异,但酿出的薏苡酒却品相大跌,她从造曲到收酒,每个步骤都跟着看了,才发现是井水出了问题。 「既如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将乌梢处理一番,以免夜长梦多。」 「也好。」卓琏抿唇颔首,跟在桓慎身后走进厨房,看他拿着匕首,三两下将物什割了下来,她也没继续耽搁下去,两手端着木盆走到无名井前,把东西倒入其中。 三日后,桓家租赁了几辆马车,往京城的方向赶去。 除了桓家几口以外,瞿家人以及福叔母子也都在马车上,这会儿卓琏翻着账本,心里不住思索。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想要在天子脚下站住脚,势必得耗费不少的银钱,亏得近半年以来,酒坊的生意比往常红火了数倍,售卖的清无底与金波价格也不低,否则任凭卓琏酿酒的手艺再好,也无济于事。 瞥见儿媳紧绷的面庞,桓母拉着她的手,轻声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琏娘是个本事的,京城里没有别人使绊子,一定会将酒坊打出名气。」 卓琏边笑边点头,桓芸依偎在嫂嫂怀里,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桓家人甫一离开,卓孝同便急不可耐地来到酒坊,看到仓房边上的那口无名井,狭长双眸迸发出一道精光,伸手捏着胡须,神情说不出的得意。 卓玉锦站在一旁,柔声说:「爹爹,酒坊恰好要酿造一批清风啸,不如让长工们来这里取水,到时候造出的清酒,品质肯定不逊于清无底。」 盯着黑黝黝的井口,卓孝同突然觉得有些古怪,若他处于卓琏那个位置,手里有一口这么好的井,就算是毁了也不会拱手相让,桓家人走得这么爽快,其中不会有猫腻吧? 心里这么一想,男子脸色一沉,伸手指着瞿福生,吩咐道:「你先打一桶水上来,我尝尝味道。」 「尝什么味道?您是信不过女儿,还是信不过祖父?无名井的殊异之处可是他亲口所言,绝不会出错。」卓玉锦语气虽温和,却隐隐透出几分不满。 瞿福生身为卓家的大管事,自然不敢违拗主子的心思,麻利地抬水上来,舀了一碗,颠颠送到卓孝同面前,态度堪称殷勤备至。 垂眸看着碗里的清水,卓孝同眉头皱得更紧,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这会儿竟闻到了一股腥气,他心乱如麻,吸溜着喝了一口,发觉井水虽称得上清凉,但味道却尤为普通,根本寻不出半分优点。 见父亲面色涨红,额角迸起青筋,卓玉锦不免忐忑,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的,跟着尝了尝,而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这就是你推崇备至的无名井?花了整整一千两纹银,还用上了七皇子的人情,就买回了这种东西?水质普通,隐带腥气,要真以此为原料酿酒,卓家的招牌就彻底砸了!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边骂着,他一边将瓷碗狠狠掷在地上,瓷碗应声而裂,碎片与水迹全都溅在了卓玉锦的裙裾上,留下大片大片的湿痕。 为了更加贴合「儒商」的名号,平日里卓孝同会悉心维持着优雅斯文的面貌,鲜少当着外人的面发火,但此刻的他已经怒到了极点,这种被人愚弄的滋味儿甭提有多难捱了,若是卓琏站在他面前,恐怕他都会生出将人剥皮拆骨的念头。 「爹爹,兴许是咱们弄错了,无名井水必须在酿酒时才能体现出功用,否则单凭卓琏,哪能酿出清无底与金波?」卓玉锦仍不死心,双目直勾勾盯着水井,姣好的面容一阵扭曲。 啪的一声! 卓孝同一耳光甩在了她脸上,将人打得栽倒在地,嘴角都渗出血丝。 「胡闹一回还不够,你还想将整个酒坊都给赔进去吗?赶紧回府,收拾收拾东西,过几天滚去京城,省得留在这儿碍眼。」说完,卓孝同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次女,甩袖离开了。 瞿福生站在原地,压低声音劝说:「小姐别哭,老爷只不过是气得狠了,才会说出那种伤人之语,等他气消了,您再试着提一提,指不定他就同意了。」 卓玉锦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完全不信自己受到了蒙骗,她蹲在木桶边,大口大口喝着井水,没过多久,胃里翻江倒海,她扶着井壁,弯腰不住呕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模样狼狈至极。 卓玉锦大冬天的喝了一肚子生水,不难受才是怪事,亏得她身边跟了两个丫鬟,见主子扶着井壁不住作呕,一个两个害怕极了,急忙将人带到了医馆中,由大夫悉心诊治,喝了七八日的苦药才渐渐好转。 v第六十二章[12.13] 大概是受到了太大的打击,卓玉锦整个人消瘦的厉害,看起来就跟套上人皮的骷髅一般,十分憔悴。 偏生卓孝同因为无名井的事情心生愤怨,即使来到卧房中探望,言语中的讽刺与责怪依旧没有减少。 看到女儿终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倒是樊兰心痛如绞,准备了车队,让奴仆们送卓玉锦与樊竹君进京,免得留在府中,心中郁结难解,想要痊愈更是难上加难。 此时卓琏已经到达京城,天子脚下衣食住行样样不菲,好在桓慎得了三皇子赏识,身上官职虽不高,在城西的十里巷却有一座宅院,地方不大,但此地寸土寸金,能有落脚之处已经算不错了,哪能挑三拣四? 桓母瞿氏都是吃过苦的,随便挑了间屋子便歇下了,倒是丹绫有些不乐意,边提着包袱往屋里走,边抱怨道:「这屋子背阴,就算烧了火炕也暖和不起来,我瞧着桓芸甄琳住着的房间不错,能不能跟她们商量一番,调换一下。」 瞿易力气不小,将箱笼贴着墙根放好,抹了把脸说:「当初让你留在汴州,你自己不想待在那儿,怎么现在又嫌弃上了?」 「瞿大哥跟伯母都到了京城,只把我扔在老家,无依无靠、受人欺凌,哪还有活路可言?」丹绫生了一副美丽娇怯的相貌,此刻一掉泪,瞿易便心软了,忍不住道:「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实在没有办法,等将来手里宽裕了,再带你搬出去。」 丹绫不太满意,拉着瞿易粗糙的手掌,贴在颊边,轻轻蹭了蹭,软声道,「瞿大哥,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在汴州时,我俩都……」 话没说完,瞿易猛地把手抽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副模样委实瘆人,将丹绫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说什么。 把家人安置好后,卓琏并未闲着,四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店铺,盘下来也可以酿酒。只可惜她初来乍到,根本没有门路,最后还是花钱雇了牙人,才打听到了一家往外卖的店铺。 这家店位于城西,本是一座酒肆,正对主街,铺面宽敞,按说只要酒水品相过得去,生意都不会太次。 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酒肆位置好,还有胡姬当堂卖酒,一个个花枝招展,娇艳如花,却吸引不了客人上门,老板雇了不少长工,还要养着那些胡姬,耗费的银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在将家底败祸光前,他终于清醒了,把胡姬卖给了人牙子,而后又将店铺交到他们手里,代为售卖,准备拿着这笔钱回乡置办田地,也好养老。 桓慎进到京城后,便跟在三皇子身边当差,空闲的时间并不算多,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就从母亲口中听说了卓琏预备买铺子的事情。 「大嫂要买李家酒肆?」青年穿着暗色衣袍,神情称不上好,整个人显得无比阴沉,桓芸缩了缩脖子,站在母亲身后,也不敢跟二哥搭话。 桓母倒是早就习惯了次子这副模样,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笑着点头,「正是,那家铺子当真便宜的很,城西的铺面只要一千五百两银子,里面又有酿酒的房间,横看竖看都挑不出毛病。」 瞧见母亲这副神情,桓慎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还不如直接去找卓氏。想到此,他站起身往外走,正好看到在院里打水的女人。 「大嫂,行之有话想跟你说。」 听到这话,卓琏不免有些诧异,忙点了点头,将木桶放在地上。 「那咱们去堂屋吧。」即使每天喝了不少汤药,卓琏左腿的伤势依旧没有全部复原,最近拖着伤腿来回奔忙,病情好像更加重了几分,走路时一瘸一拐,那副险险要摔倒的样子,让桓慎不由拧眉。 青年几步走上前,搀扶着她的手臂,语气中透着压制不住的怒意,「你身体尚未痊愈,何必如此折腾?」 「我身上的伤势本来就不算严重,就是那老大夫说的唬人了些,咱家现在入不敷出,要是不快点将店铺置办好,我心中难安。」卓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原以为说了这番话后,桓慎便不会再揪着不放了,哪想到这人竟死死盯着她的左腿,目光彷如火焰,能将覆盖在身上的衣料全都烧成灰烬一般。 这会儿卓琏已经坐在了木椅上,愕然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青年,他动作轻柔地抬起自己的左腿,先将鞋子脱了下去,作势要扯开罗袜。 「住手!你这是在做什么?」卓琏吓了一跳,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眼前这副场景实在令人浮想联翩,要是让别人发现的话,她身为寡妇,就算跳进黄河里也解释不清。 桓慎神情严肃,不带半分笑意,「行之只是想看看大嫂的伤口,并无半点冒犯之意,还请大嫂莫要见怪。」 话罢,桓慎一把将雪白的罗袜扯落,露出了柔细的玉足以及纤弱的脚踝,女子肌肤莹润,没有半分瑕疵。卓琏想要挣扎,但她的力气却远远比不过青年,试着抽动几下,除了拉扯到伤口、引发阵阵痛意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指腹摩挲着坚硬的血痂,同时也触碰到了温凉的肌肤,桓慎呼吸突然急促了不少,用尽全部意志力,才将绸裤放下。 「伤口虽无大碍,周围却有些红肿,这几日大嫂还是别出门了。」一边说着,桓慎一边帮她将鞋袜穿好,动作虽生疏,但好歹没有弄疼卓琏。 「我跟牙人说好了,今日把银子给他送过去,一千五百两银子的店面,当真划算极了。」 桓慎表面正经,心里却还在回味着方才滑腻的触感,他板着脸道:「李家酒肆开了三个月,先前的杂货铺开了两个月,再往前的那间饭馆,连一个月都没开上,那位置做不起生意,还是算了吧。」他在京城呆过一段时间,也听说过那处有多邪门儿,开一家倒一家。 「哪有做不起生意的店铺?我去酒肆看了一眼,发现他们酿的酒水只是最普通的浊醪,买下的胡姬虽然美艳,但脾气十分暴躁,曾经将客人的脑袋砸了个窟窿,闹出这种事情,经营不善也在情理之中。」卓琏认真反驳。 桓慎浑身紧绷,想要劝说,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罢了,我去找牙人,把这家店买下来,大嫂好好歇息便是。」 卓琏没想到桓慎这么好说话,一时间不由瞪大双眼,不过他带给自己的震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此刻她笑着道谢,将准备好的银两交到青年手中,便回房歇着了。 晚膳时分,福叔炖了一锅酸笋老鸭汤,汤色奶白,鸭肉鲜嫩,还有阵阵酸香让口鼻里钻,甭提有多开胃了。 卓琏端着汤碗,冰凉的双手刚刚暖和起来,便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v第六十三章[12.13] 「丹绫姑娘,你可是有事?」 闻声,瞿易身子一震,冲着旁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希望丹绫能懂事些,不要总给别人添麻烦。 丹绫恍若未闻,继续望着卓琏,不住叹气,「这话本不该说的,但妾身的确熬不住了,还请琏娘见谅。」 「你别胡闹了!」瞿易斥了一声。 「义兄,先让丹绫姑娘说完,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我心里也能有个数。」卓琏放下汤碗,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眼底划过丝丝得意,丹绫道:「妾身住的房间背阴,又小又湿冷,若只有妾身一人,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偏生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实在是受不住这种苦楚,还请琏娘体谅一二,让妾身换一间屋子居住。」 卓琏不由瞪大双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丹绫居然怀孕了,她看着瞿易,再看看满脸惊色的瞿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瞿氏浑身发抖,一耳光甩在了瞿易脸上,毫不留情地大骂:「你简直就是个畜生,还没有成亲,便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你、你!」 卓琏怕母亲气坏了身子,伸手拍抚着妇人细瘦的脊背,轻声安慰:「您别生气,事已至此,让他俩办喜酒便是,这样过了明路,别人也挑不出毛病。」 瞿易站在旁边,见到面露绝望、不住流泪的义母,脑袋嗡的一声响,心里涌起阵阵悔意。当时丹绫刚进家门,一个人待在屋里害怕,他又吃醉了酒,前去探望时,也许是着了魔,竟然稀里糊涂地就成了事,他本以为不会闹大的。 瞿家的事情外人不好插手,桓母福叔将两个小姑娘带到里屋,在房中吃了饭,等了一个时辰,卓琏才回来。 「事情怎么样了?」桓母忍不住问。 「孩子都有了,自然得成亲,幸好丹绫被逐出府门时,自己拿到了卖身契,否则肯定会更加棘手。」卓琏咬了咬牙,道:「瞿易都要成家了,继续留在这儿也不太妥当,过几天他们便会搬出去,租一座小院暂且住着,等将来攒够银钱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桓母性情善良,但卓琏却不能得寸进尺。 桓家是桓家,瞿家是瞿家,即便两边是亲戚,也不能住在同一屋檐下,远香近臭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快些搬走对谁都好。免得丹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不止瞿氏为难,桓母心里也不会好受。 得知瞿氏的打算,丹绫险些没气昏过去,京城的宅院有多昂贵她心里清楚极了,就算瞿易一月能赚上四两银子,在汴州称不上少,但拿到了京城里却连水花都激不起,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攒够银钱、买下宅院? 自己费尽辛苦怀上身孕,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为何会适得其反? 卓琏从汴州而来,要买下李家酒肆用以经营,在牙人眼里与待宰的肥羊没甚差别,因此便在原有价格的基础上提高到了一千五百两,净赚了二百两。那牙人心里正乐呵着,没想到谈生意的换了一人,这青年生得人高马大,面容虽俊美,但一身血气却让人两腿直发软。 惊慌之下,牙人也不敢再贪小便宜了,直接收了一千三百两银,而后便带着桓慎去到官府,将文书办妥,一来一回折腾到了天黑。 等桓慎拿着契书回来时,看到堂屋还亮着灯,桓母桓芸等人歇的早,这么晚还没睡下的,除了卓氏不做他想。 他推门走到近前,发现女子单手拄着下颚,露出一副思索的情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大嫂。」 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将卓琏吓的一激灵,等看清了桓慎那张脸后,紧绷的身躯才渐渐缓和下来,「小叔总算回来了,那间店面可买下了?」 桓慎将契书以及二百两银票放在桌上,温声解释:「那牙人听你口音不对,猜到是外地来的商户,便将价格提了二百两,不过他却没胆子糊弄我。」 听到这话,卓琏低低笑了起来,实在没想到桓慎还会跟人讨价还价,要不是她左腿的伤势未愈,真想跟在青年身边仔细瞧瞧,也许会发现更多出人意料的细节。 把契书放在信封里收好,卓琏想起晚膳时分发生的事,面色不由一沉,「丹绫肚子里怀着瞿易的孩子,他们准备搬出去,免得生出龃龉。」 打从看到丹绫的第一眼,桓慎就觉得那妇人的双眼十分浑浊,令人不喜,没想到瞿易也是个不经事的,竟在婚前做出了这档子事儿,色令智昏、举棋不定,与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离开也好,省得成日挑三拣四,给你惹麻烦。」 卓琏偷眼觑着面前的青年,见他未曾动怒,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嫂方才在想什么,那般出神?」桓慎大马金刀地坐在木椅上,手里把玩着瓷盏,姿态十分闲适。 虽然知道李家酒肆经营不善,与老板脱不开关系,但卓琏心里仍有些忐忑,生怕大笔银钱打了水漂,害得家人重新陷入到困窘的地步,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当即道:「眼下恰逢腊月,我准备酿造一种羔儿酒,等到伏天就能喝了,脂香浓郁,也能卖得更高的价钱。」 桓慎在三皇子身边当值,平日里也经常随主上赴宴,除了宫廷的御酒外,各地出名的酒水全都有所耳闻,就是没听说过羔儿酒,他眯起双眸,仔细端量着神情自如的女子,只觉得她像是被迷雾团团裹住,让人无法摸到头绪,同时也激起了他的窥探欲。 「这羔儿酒该如何酿造?」青年淡淡发问。 卓琏没有察觉到异常,反倒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古方中记载,羔儿酒要用三十斤羯羊肉作为主料,其中至少有十斤肥膘,放到锅中煮至软烂,切成丝,与醋饭混合均匀,再在酒母中投饭,煮过羯羊肉的汤水也是难得的好东西,酿酒时还有用处,万万不可浪费。」 「我既没有继承父亲酿酒的天赋,也没有看过这些千奇百怪的古方,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的话,想必会对我失望至极。」桓慎佯作愧疚,不住叹息。 「行之切莫妄自菲薄,你还年轻,将来前程无量,你不喜这个,又何必将漫漫人生数十载都拘于酒道?更何况我要说的不是古方,而是另一种巧办法。」 v第六十四章[12.13] 「什么办法?」桓慎挑眉发问。 卓琏喝了口水润喉,继续道:「羔儿酒之所以诱人,是因为它有一种独特的脂香味儿,入口醇厚,与寻常的清酒黄酒不同。这种脂香主要源自于羯羊身上的脂肪,全用肥膘,味道反而更美,书中所说的‘截肪醉骨荐馨香’,指的就是羔儿酒。」 羊与猪一样,切去祸根前,不止肉少而柴,身上还带着一股腥臊气,但阉过后,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有极大提升,昨日桓母去了趟集市,发现京城的骟猪与羯羊是热销货,极为抢手。 桓慎轻叩桌面,问:「按照大嫂所言,羔儿酒少说也得伏天才能收酒,它与招揽客人有何联系?」 「先前在汴州时,我曾当街煮酒,让酒香四散开来,吸引到众人的注意,同样的方法在京城也能用。于店门支起一口大灶,以清无底代替井水,炖煮羯羊肥膘,脂香中夹杂着酒香,效果定会加倍。」卓琏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杏眸莹亮澄澈,彷如珍贵的水晶。 「此法甚好,等酒坊开业那日,大嫂别忘了叫上行之,也好帮你打打下手,为家里出份力。」 「小叔这话可就说错了,你从牙人手里买下的是酒肆,并非酒坊,店铺的前堂可以用来招待客人,届时由福叔掌厨,我跟母亲卖酒,等有机会再雇些长工也不迟……」 话还没说完,便被青年抬手打断,「你身体未愈,每日酿酒已经耗费了极大的精力,要是再去前堂招呼客人,身体哪能承受得住?」说这番话时,桓慎也有自己的私心,卓琏容貌姣美,即使在京城依旧十分出挑,女子卖酒本就引人遐思,再配上此等皮相,肖想她的男人必定不少。 思及此处,桓慎心头涌起阵阵燥意,周身萦绕的气势也愈发令人胆寒。 「不妨事。」吐出三个字后,卓琏便说不下去了,只因青年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自己,让她不免有些慌乱,忙改口道:「那先招揽几名长工,让他们在前堂帮忙,娘也不必那么辛苦。」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桓慎也没再多留,兀自站起身,说了句「天冷夜寒,嫂嫂早些歇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堂屋。 翌日天刚亮,瞿氏开始收拾东西,瞿易则走出家门,在外寻找合适的宅院。 眼见事情闹到了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丹绫悔得肠子都青了,昨天夜里辗转反侧根本没睡着觉,今早鸡啼声刚响起,她便听到母子俩的对话,他们打定主意要离开桓家,这可如何是好? 披上小袄走到隔壁,丹绫只当没看见瞿氏通红的双眼,轻声道,「伯母,咱们能不能不搬啊?如今积雪未融、滴水成冰,正是难熬的时候,我跟瞿大哥都不怕吃苦,但您却不能不顾小孙子啊……」 这回瞿氏是铁了心了,扫都不扫丹绫一眼,冷冷开口:「这孩子随你,并不畏寒,当初大冷的天都能在街面跪上半日,现在仅不过是换一处居住,他受得住。」 闻言,丹绫深感委屈,偏偏又没法辩解,只能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折身回到房中歇息。 京城繁华,外乡人不计其数,瞿易找了整整三天,才找到合适的宅院。这院子又破又小,位置还偏远,清早起来,须得走上半个时辰方能到达酒坊。看着那灰黄斑驳的墙皮,丹绫眼前一黑,险些没厥过去。 「瞿大哥,你为何这般狠心,就让我跟孩子住在这种地方?」女人双眼含泪,两手捂着平坦的小腹,显得越发娇怯可怜。 只可惜瞿易被她摆过一道,自然不会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此刻冷着脸,指着大门的方向,「若你不愿意住在这里,大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你、你简直不是人!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骨肉,要是流落街头的话,哪还有活路可言?」 听到女人娇柔的呜咽声,瞿易烦躁极了,快步离开此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转眼又过了小半月,卓琏左腿上的伤势几乎痊愈,行动已经无碍。在此期间,桓慎找了两名军汉,将人带到店里,让他们帮忙做活儿。 普通兵丁的武功虽不算高强,但浑身力气委实不小,若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伤,留了暗疾,老家的田地早就让别人占了,杨武、池忠也不至于离开军营,留在京城里讨生活。 这日刚好是个晴天,满地白雪,却无刺骨寒风,街面上的行人也多了。 杨武、池忠在店门口搭好了炉子,不住往里添柴,没过多久就暖和了些。 周围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再打量着挂在上头的牌匾,不由嘀咕着,「这地方竟又开店了,不如咱们打个赌,看看这家能坚持多久,三个月?两个月?不会连一个月都不到吧?」油头粉面的男人边搓手边笑闹,眼底的恶意明显极了。 「谁知道能坚持多久?姓李的还特地买了胡姬,一个个乳肥臀圆,勾人极了,现在不还是灰溜溜滚回老家了?京城居而不易,哪是什么乡巴佬都能站得住脚的?」说话的青年眼底带着一丝不屑,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自然看不上这些外来户。 卓琏身体刚好,却不能搬重物,桓母攥着她的腕子,让儿媳在前堂歇息,等炉子烧热,外面没那么冷了,才肯将人放出门。 瞿氏母子也在酒坊中做工,这会儿瞿氏端着一只木盆,里面放着白花花的肥膘,随着中年妇人的脚步颤了一下又一下,仅看一眼都觉得腻歪,围观的百姓纷纷撇嘴,认定这新开的桓家酒肆是在故弄玄虚。 瞿易跟在义母身后,怀里抱着两只瓷瓮,里面装的都是清无底,一坛三斗,两坛就是十八两银子,当真不是什么小数目,因此他也不敢托大,动作轻缓地将酒坛放在地上,随后便见卓氏快步走来,抬手把红封撕去,将淡绿色的酒水倒入烧热的大锅里。 锅体滚烫,让酒液霎时间蒸发开来,浓郁的香气不住翻涌,席卷了所有人的心神。百姓们面上的讥嘲早已消失不见,徒留震惊,而卓琏的动作依旧未停,将白生生的羯羊肉倒进锅里,用铲子不住搅拌。 羊羔的油脂融入到香醇芳烈的美酒中,脂香倍增,却丝毫不觉油腻,反而让人垂涎欲滴,不住吞咽口水。 方才眼带讥讽的青年们,这会儿一个个都傻了眼,明明铁锅中熬煮的只是普普通通的肥肉,且出自羊身,自带一股腥臊味,平日里闻着、看着都觉得腌臜,为何现在会散出如此浓烈的香气,伴随着阵阵霸道的芳辣,让人晕陶陶的,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清无底在米酒中,品相已经算是不错了,无论在汴州还是京城,既定的事实都不会发生改变。眼见浅绿色的酒液逐渐与油脂融合,慢慢化为奶白色,不止勾动了看客们腹中的酒虫,就连酒肆中的长工也不得幸免,双目发直地盯着女子的动作,舍不得错过一丝一毫。 有客人瞧见酒肆内摆放了桌椅,直接走入其中,冲着桓母道:「外面的酒水真香,给我来一升,再要一碟煮咸栗肉、一碟乾落花生、一碟兔脯佐酒。」 桓母站在柜台后,轻声提点:「清无底一升三百文。」当初在汴州时,有不少人嫌弃清酒价高,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酿酒耗费的药材以及粮食,委实不菲,若真折价卖了,那岂不是做了赔本生意? v第六十五章[12.13] 「三百文就三百文,京城中价高的酒坊不在少数,也不缺你这家。」男子摆了摆手,姿态十分豪爽。 周人酷爱饮酒,夏日天气炎热,饮冷酒能清燥静心;冬日霜雪凛冽,饮热酒能祛寒暖身。其实冷酒热酒各有其优缺点,冷酒不伤肺腑,但胃性恶寒,会导致气血郁滞;热酒对脏器有损,却能行气和血,不冷不热方为中和。 最开始瞿氏并不清楚温酒有这些讲究,还是昨日琏娘特地找到了她,当面示范了一回如何温酒,瞿氏才学会的,现下她留在厨房中帮忙,用热水浸过瓶身,待温度适宜后,才将杯盏送到客人跟前。 这家酒肆并无陪酒的少女,也无胡姬,按说再普通不过了,但堂中的位置早已坐满,甚至还有不少客人迈进门,四处踅摸,也找不到落脚之处。 毕竟门口的香气委实诱人,只要手头宽裕些的,恐怕都会来尝尝鲜。 羯羊肥膘被切成了四方块,里面还加了一斤去皮掐尖的杏仁,一时半会儿熬不好,卓琏就寸步不离地守在灶前,盯着火候。她眉目平和,没有半分不耐,桓慎瞥了一眼,忽地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问:「外面风大,这锅羊肉要熬煮多久?」 「羊肉要非常软烂,方能出锅,现在还不是时候。」炉子里火光熊熊,带来阵阵暖意,卓琏并不觉得寒冷,甚至双颊都被烘得涨红,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催促道:「小叔先回屋歇着吧,店里的人手足够,无需你操心劳神。」 「我在这陪着你。」桓慎不容拒绝地说。 卓琏对青年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知道此人最是执拗不过,索性紧紧抿唇,也不再多言。年轻男女的容貌本就出挑,这档口主街上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见卓琏梳着妇人发式,还以为二人是夫妻。 酒肆对面开了一座茶楼,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被酒香勾地不行,不顾凛冽的寒风,直接将窗扇推开,先是抽着鼻子闻了两下,等透过袅袅烟气看清炉子旁的两人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笑盈盈开口:「三哥,我说今日桓侍卫怎么没跟在你身边,原来人家是有美人相伴,艳福不浅啊!」 「小九肯定是看错了,桓慎冷心冷血,就算是再美的女人在他眼里也是死物,今个儿告假定是有旁的事情,绝不会、」话音戛然而止,满身贵气的男子面露惊愕,完全没想到会在街面上看到自家寡言少语的手下。 九皇子笑了两声,幸灾乐祸道:「食色性也,桓侍卫到底也是个男人,如今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为自己考虑一二也不算什么。」 「那女子成过亲。」三皇子冷声打断。 「成过亲?」九皇子再次探出头去,终于看清了卓琏的打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摇头。 三皇子很快便恢复如常,看也不看摆在桌面上的精致茶点,边往外走边道:「对面的酒肆是桓家人开的,咱们也去捧捧场。」 「这股味儿的确挺香的,比宫里面的御酒也不差什么,听说光禄寺少卿去各地寻访美酒,年前刚好经过汴州,想来要不了多久,桓家便会奉旨酿造御酒了。」九皇子言辞极为笃定,他身份尊崇,良酝署的美酒喝过不知凡几,品鉴酒水的能力比普通人强上数倍,从来没有出过错。 卓琏嗅觉灵敏,突然闻到一股香料的味道,她定睛一看,发现两名青年站在旁边,一人年岁稍长,看起来颇为沉稳,另一人眉眼间残存着几分稚气,却很是俊美。 「老板娘,你这熬的是什么啊?」九皇子凑到近前,盯着锅里上下漂浮的肥膘发问。 「回公子的话,这是羯羊肉,与酒液搭配在一起熬煮,使脂香浸透在汤水中,而后再与酒饭混合,做出的羔儿酒回味悠长,喝着绵柔适口,甘醇芳烈。」此刻卓琏已经猜出了两名男子的身份,态度温和极了。 桓慎先行了礼,随即不着痕迹地挡在女子跟前,免得九皇子与她靠得太近。 「酒肆内有清无底与金波,二位可以去尝尝。」 「行之,家里还剩下几瓶琥珀光,你跟娘说一声,拿给两位贵客便是。」当初从汴州搬离时,卓琏将大半酒水卖给了费老板,不过为了开店,她几样酒都留了一些,每天卖酒时把控着分量,倒也不会出现缺货的情况。 九皇子来了兴致,继续追问:「这琥珀光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怎么如此稀少?」 「清无底与金波只是普通的清酒,而琥珀光却是黄酒,原料相似,却更加醇厚,品相堪称上乘。」卓琏自己也尝过琥珀光的味道,要不是行路不便,她可舍不得将这些宝贝都卖给费老板。 两位贵客被桓慎带到了雅间,卓琏用筷子插了插肥膘,发现已经炖到了骨酥肉烂的程度,当即不再犹豫,拿起笊篱将肥肉捞进盆中,端到厨房,动作麻利地改刀切成细丝,跟锅上的酒饭混合在一处,用木杵不住搅动,再添肉汤,顿时整间厨房都充斥着香气。 福叔将兔脯切成薄片,等瞿氏将菜送到前堂后,他才走到卓琏边上,咽了咽唾沫问:「瞧这羔儿酒的做法,应该适合冬日饮用,但它属于夏日成熟的大酒,天暖时喝着恐会觉得腻歪。」 「无须担心,酒水能使油脂消融,只会增加脂香,而不会使人厌烦,更何况酒水发酵的时间越长,味道就越浓厚,若是不着急的话,咱们完全可以等到明年冬天再收酒。」卓琏将锅盖扣好,继续道:「费老板先前来信了,他过几日回到京城后会送些花苞过来,到时造些配制酒,咱们店里的品类也能丰富些。」 「对了,昨日的羊肉可还有剩?」她问。 「羔儿酒只用肥膘,精肉、羊骨以及下货还剩了不少。」 卓琏点了点头,「劳烦福叔将羊腿精肉切成薄片,我还有别的用处。」 羯羊价高,桓家为了买下这座铺面,已经耗费了不少银钱,平日里自是得俭省着些,因此也不会时常采买羊肉。卓琏想趁此机会,弄出一种雪花肉膏,饮酒时切成一片浸入其中,酒味醇香可口,虽比不上发酵数月的羔儿酒,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福叔对卓琏酿酒的能耐很清楚,这会儿二话不说,直接从缸里拎了一只羊腿出来,去除上面的筋膜,用温水反复洗涮,将其中的血丝清干净,这才放在案板上改刀,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看着那薄如蝉翼的肉片,女人眼底满是惊叹,没想到福叔的手艺竟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等羊腿肉片好,卓琏在锅里倒酒,烧开后,将肉片焯熟,切成细丝,再用碾子不住研磨,而后又敲断腿骨,弄出了三两羊骨髓、从内脏中挖出了一两肾窠脂,放在银质小锅上慢慢熬着,直到化为油水,滤去渣滓,跟碗中的羊肉膏混合均匀,最后加上龙脑香,才将瓷盒封好。 福叔抹了把脸,问:「这是什么?」 「这叫雪花肉膏,待会冷透了便能取用。」 v第六十六章[12.19] 包厢内。 看着素白瓷盏中金黄的酒水,九皇子凤眼划过浓浓诧异,端到鼻前轻嗅两下,慢慢抿了一小口,便有一股尤为特别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先是些微的甘甜,转瞬间化为辛辣芳烈,最后则是草药淡淡的苦,三种味道相辅相成,融为一体,简直挑不出半分缺点。 「尽道三冬五暖气,谁知春色此中藏,琥珀光,还真是好名字!」九皇子连连赞叹,再次将杯盏斟满,细细品味,完全舍不得牛嚼牡丹。 「桓侍卫,方才在店门口卖酒的女子,不知是何身份?」他忍不住问。 青年面无表情,平静作答:「那是属下的长嫂。」 闻得此言,三皇子不由愣住了,当初要不是为了护着他,桓谨也不会死于暗箭之下,不料那妇人竟是桓谨的遗孀,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也是可怜。 「卓氏酿酒的手艺极佳,桓家酒肆也是她一人撑起来的,事亲至孝、性情和顺,属下对她很是尊敬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皇子就算对人家再感兴趣,也不好再问下去,他眼神闪了闪,忽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光禄寺少卿曾往御前送了一批酒水,可是你们家的?」 桓慎摇了摇头。 「光禄寺选了卓家的清风啸,与桓家并无关系。」 九皇子紧紧皱眉,已经猜出了其中的猫腻,不由讽笑一声。正待此时,忽听一道敲门声响起。 「进来。」包厢的房门被人推开,卓琏端着三只酒杯缓缓走入,瓷盏底部铺着淡粉的薄片,也不知到底是何物。 要是换成烈日炎炎的夏天,雪花肉膏可没这么容易凝结,但如今寒风凛冽,瓷盒中的脂膏转眼之间便结成块状,卓琏想着两位皇子还在包厢中,便让福叔将物什切成薄片,铺在杯底,直接送了进来。 九皇子好奇心颇重,望着呈现出淡粉色的膏片,即使未曾触碰,也能猜到触感究竟有多绵密顺滑,他笑问道:「这是何物?」 卓琏弯着腰,依次把杯盏放在桌面,语气温和地解释,「这是雪花肉膏,以羊腿上的精肉为主料,再搭配羊骨髓、肾窠脂以及龙脑香,几种原料混合均匀后,再以温酒浸泡,脂香浓郁,味道醇厚,公子可要试试?」 爱酒之人大都对美酒没有什么抵抗力,九皇子也不例外,这会儿他虽稳稳坐在木椅上,心神却早已飘散,直勾勾的盯着卓氏的动作,见她拿起装满清无底的瓷瓶,将色泽清亮的液体倒进杯盏中,身子不由往前倾。 温酒的热度融化了雪花肉膏,一股香醇的味道涌入鼻前,的确让人十分垂涎。桓慎身为侍卫,职责便是护卫皇子,即便他对卓琏再是信任,也不能将自己该尽的责任视同儿戏。 眼见九皇子伸手欲要接过杯盏,他突然站起身,低声道:「公子,先让属下尝尝吧。」 闻得此言,卓琏这才想起皇家的规矩究竟有多森严,她抬头看着桓慎,杏眼中满是感激之色,将瓷盏放在男子粗砺的掌心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无意间碰到了那处温热的肌肤,阵阵酥麻从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她心里一震,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酒水甫一入口,桓慎挑了挑眉,只觉得这种口感极为特别,不止保留了清无底芳辣的优点,还增添了几分厚重的滋味,烈而不呛,让人饮过之后,再难忘怀。 「怎么样?」九皇子神态急切地追问。 「无毒,味道极佳。」 谁不知道桓慎虽为侍卫,却生了副挑剔的脾性,就连宫中御酒也很难得到他的称赞,这融合了肉膏的清无底,当真有这么好的品相? 此刻卓琏将余下两只杯盏放到了两位皇子面前,清无底本是浅绿,但油脂融化后,便成了一种温润的乳白,九皇子迫不及待地将酒水送到唇边,喝过后,凤眼中的赞叹之色更为浓郁。 「老板娘,你酿酒的本事当真不小,无论是刚才的琥珀光,还是现在的雪花肉膏,都是难得的巧思,不知还有别的新奇玩意没?也能给我开开眼。」吃过美酒,九皇子心情大好,俊秀面庞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卓琏恭声作答,「腊月里食材稀少,酒水只有寥寥数种,不过费些心思也能推陈出新,等过段时日酒肆稳定下来,妾身还准备酿造锅巴酒、乌饭酒等等。」 「锅巴酒,顾名思义,应该是用锅底之焦饭作为主料,但那乌饭酒又作何解?」 京中出名的酿酒师傅多如过江之鲫,九皇子也曾经见过不少,不过像卓氏这般年轻貌美的,倒是稀罕得紧。 「乌饭树又名南烛,将它的嫩叶、果实榨出汁水,浸泡糯米做成酒饭,再按照寻常步骤酿酒,即可造成。据说前朝时,溧阳一带的百姓若是生了女儿,定要酿造一坛乌饭酒,待女儿长大成人后,才会将瓷坛取出,届时酒水质地粘稠,呈现胶状,酒香中掺杂着草木的清新,堪称上品。」 桓慎站在卓琏身畔,看着女人明亮的双眸,眼底的怀疑之色却越发浓重。若他没记错的话,卓氏活了一十七年,除了汴州与京城两地外,再也没有去过别处,溧阳远在千里之外,那里的风俗她是如何得知的? 天色渐晚,两位皇子身份尊贵,也不好继续耽搁下去,九皇子付了酒钱,还不忘跟卓琏讨要些雪花肉膏,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等客人走后,卓琏刚站起身,却不防被人挡住了去路。 桓慎居高临下望着她,拧眉发问:「大嫂懂得还真不少,难不成亲自去过溧阳,体验过当地的风土人情,才会如此?」 发现自己露出了破绽,卓琏不免有些慌乱,眉宇微皱,心中不断思索,方想出了合理的解释,「我从小就在汴州长大,偶尔还会去桓家酒坊玩耍,小叔都碰到过好几回,怎么会发出此种疑问?至于溧阳的风俗,多看几本书也就知道了,实在算不得稀奇。」卓琏仰起头,冲着青年笑了笑。 人在撒谎时,语调神情都会产生些微变化,就算心胸城府再深的人,也不例外。 桓慎仔仔细细地端量着女子,见她腰背挺直,浑身僵硬,仿佛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般,忽地低笑一声,「行之只是开个玩笑,大嫂何必这么紧张?好像心虚似的。」 「小叔心思缜密,我只是怕你多想。」由于太过惊慌的缘故,她连妾身二字都忘了,低下头,不想再跟此人对视。 v第六十七章[12.19] 桓慎突然弯了腰,削薄的唇贴近卓琏耳畔,幽幽道:「我还以为大嫂要说行之城府颇深、阴险狡诈,未曾想到只用了‘缜密’二字,委实客气。」 酒肆前一任主人手中不缺银钱,在铺子上耗费了许多心思,为了不让入店的客人们感受到凉意,包括前堂在内的每间包厢都通了地龙,现下厨房的灶台上正蒸着酒饭,柴薪烧得颇旺,按说不会难受才对,卓琏却觉得体内流淌的血液都冻成冰块,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冷让她忍不住发抖。 往日的她从来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可能被人拆穿,毕竟她拥有桓卓氏的皮囊,也拥有桓卓氏的记忆,即便是瞿氏也无法分清其中的差别;但她却忘了,一个人最为重要、最为宝贵的就是记忆与经验,她在异世是另外一个卓琏,从初时起就是不同的,又怎能瞒过桓慎的双眼? 说不定打从最开始,他早就察觉了端倪,只不过不想打草惊蛇,便一直将思绪掩藏起来,不断试探、不断加深怀疑。 瞥见女人陡然苍白下来的面颊,桓慎目光暗沉,「大嫂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她语气艰涩地回答,眼底的提防浓到快要溢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青年大为光火,方才在面对九皇子时,卓琏可以巧笑嫣然、温声软语地介绍酒种,但与自己单独相处,竟让她厌恶到这种程度? 阵阵疯狂席卷了桓慎的理智,那双黑眸也逐渐爬满血丝,看起来尤为狰狞。 见势不妙,卓琏心跳如擂鼓,一种名为惊惧的情绪不断往外翻涌,如同取之不尽的泉水般,她无措地闭上双眼,似引颈就戮般开口:「咱们离开汴州前,我曾让费老板派人去了铜林山一趟,将埋在松根下的那坛松苓酒挖了出来,小叔可要尝尝?」 她的声音略微发颤,其中透着显而易见地讨好,让桓慎嫉妒不平的情绪缓和几分,整个人慢慢恢复如常。 那坛松苓酒原本便是给青年准备的,在半年多以前埋在山中,若不是汴州今天的雪水太多,山路难行,卓琏说不准还会亲自上山,将酒坛挖出来的同时,也能弄些冬笋,而非直接请费老板帮忙。 男子并未多言,只点了点头。 「那、那我这就去库房中拿酒,小叔先在屋里歇一会儿。」 见她慌不择路地跑出包厢,桓慎不免生出丝丝懊恼,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态,简直就跟疯了一样,用最蠢钝不堪的手段让卓琏心生防备。 坐在屋里的木椅上,桓慎闭眼休憩,大约过了一刻钟功夫,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本以为卓琏不会回来了,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以及她手中捧着的酒坛,青年喉结不住滑动着。 松苓酒有滋养身体之功,可以祛风邪、壮筋骨。 脑海中浮现出这段话,卓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桓慎的身板,只觉得这人已经足够健硕了,若是再壮下去,怕是单手就能捏死自己。 「刚从库房取出来的冷酒,还没热,先烫一烫再饮。」卓琏一边说着,一边将装满水的瓷瓮放在炭炉上,等水温升高后,才隔水温酒。 店里的酒瓶颜色十分素净,乍一看如同莹润的美玉,柔润指尖扶着瓶身,大抵是力气用的太大,指甲内圈泛红,外圈则呈现出青白色,显然卓氏的心绪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 「刚才可是吓着了?」桓慎冷不丁问道。 卓琏不想将自己真正的想法诉诸于口,也不敢当着青年面前撒谎,绯红唇瓣抿成一条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见状,桓慎也不生气,反而站起身,信步走到卓氏身畔,深深吸气,鼻腔中容纳着酒香与卓氏身上的甜香。 「松苓酒颜色极美,品相比普通清酒强上数倍,若不是分量少了些,便能摆在店里售卖了。」 「酒的种类贵精而不贵多,目前的几种已经足够了,过段时日再琢磨新品也不迟,免得贪多嚼不烂。」卓琏低垂眼帘,轻轻说了一句。 桓慎低下头,也不知是房中灯火晃花了他的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望着那浅金色的酒液,他居然一阵失神,这种异常往日是很少有的,偏偏碰上眼前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打乱了原本的步调。 卓琏往前倾身,举着瓷盏已经好一会儿了,但青年却没有接手的意思,她心里不免有些发慌,担心桓慎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疑,迫切想要逃离包厢。 「娘还在前堂忙活着,我去帮她打打下手。」开口时,她眼神微闪,声音中带着几分紧张。 桓慎不由皱紧了眉,他也是男人,比谁都清楚男人们的想法,卓氏皮相极美,尤其是眉眼生得最好,要是有夫君可以依靠倒也无妨,偏生大哥早逝,留给她的只有寡妇的身份,根本无法阻挡旁人的惦记。 「母亲坐在柜台后算账,比从前的活计轻松不少,大嫂身份不便,还是少去前堂为佳。」恰在此时,他将素色杯盏放在掌心,手背上有一道泛白的伤疤,大概是陈年旧伤,与周围的肤色不同,看起来尤为显眼。 卓琏一开始没有察觉到桓慎话中隐含的意思,等她再次端起酒瓶时,忽地想明白了,那双美丽的杏眸因为愤怒变得尤为明亮,「寡妇又如何?是哪里碍着你的眼了?」 「我是为你考虑,大哥不在了,我身为桓家唯一的男丁,理所应当地要照顾好家里所有的亲人,大嫂精通酿酒,我并无阻拦之意,只是妇人抛头露面确有不妥,无论是你的、还是桓家的名声,都不能不顾。」 桓慎酒量很好,就算方才陪着两位皇子喝了不少的清无底,这会儿目光依旧清明,不见醉意,甚至他还极为明晰地给出了不赞同的理由,仿佛卓琏才是那个不守规矩、蛮不讲理的人。 「桓慎,长嫂如母,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不久前,卓琏还在担忧自己的身份被青年识破,但听了这一番话后,她胸腔中烧起了一股无名火。她是桓家的儿媳不假,却不愿将浑身的血肉都给刮下来,只为了换回一座贞节牌坊,那种日子她前世就已经过够了,也无须别人指手画脚! 卓琏的反抗与不平都在桓慎意料之中,他接触过的女子虽不多,但很清楚,鲜少有人会像卓氏一样,身上带着一股韧劲儿,即使肩膀上压着重担,也会找到恰到好处的法子谋求出路。 越是这样的女人,越不听话。 v第六十八章[12.19] 你想让她像笼中雀一样乖巧,她不愿意,毕竟在外面的天空中飞惯了、野惯了,再关回小小的方寸之地中,就仿佛折断了她的翅膀。 卓琏对桓母桓芸的好,桓慎全都看在眼里,他无意伤害卓琏,索性选择一种迂回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大嫂误会了,京城不比汴州,权贵富商数不胜数,行之跟在三皇子身边,难免有看护不及的时候,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母亲妹妹想想,见色起意者自古皆有,酒肆开张后,你从不让芸儿、甄琳两个去前堂帮忙,怕的不就是这个?」 「并非如此,只是她俩尚未议亲,闺名为重。」而她已经出嫁了,自然不必顾忌那么多。 桓慎给自己斟满酒,继续道:「若大嫂真无一丝顾虑,不如让甄琳去前堂帮忙,她比芸娘大了两岁,性情沉稳,也不会出错。」甄琳跟桓家没有半点关系,桓慎也不会替她考虑。 「你!」 卓琏气得发抖,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酒肆这种地方,要是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卖酒,难保不会被人视为胡姬之流,甄琳的身世已经够可怜了,为何还要故意为难她? 「你不愿意对不对?」桓慎笑着发问。 原本还以为青年没醉,但此刻看来,酒水对他还是造成了些许影响,否则他也不会变成这副锋芒毕露的德行,如刺猬一般。 「大嫂可想好了,是留在前堂,还是让甄琳去卖酒?」 卓琏没吭声。 桓慎唇角的弧度更为明显,眼底的笑意却陡然消散,「好,我现在就去找、」 「够了!」 「我答应你,日后会留在后院,专心酿酒,再也不会丢了你们桓家的脸面,桓校尉,你可满意了?」 「满意,没什么不满意的。」 桓慎早就知道卓琏心软,这个结果亦在他意料之中,将杯盏中的松苓酒一饮而尽,其中蕴藏的松木香气的确特别,可惜只有一坛。 眼见男人拎着酒坛离开了包厢,卓琏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看过话本,知道桓慎是个混账,却没想到他竟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闭了闭眼,她缓了许久,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即便桓慎不是个东西,她却不能不顾桓母、桓芸的感受,要是她们知道自己跟桓慎起了争执,心里肯定会难过。 转眼又是小半个月,在此期间,卓琏一直呆在后院酿酒,再也没踏入前堂半步,他们从汴州带回来的存货不多,每过一天,库房中的酒坛便会空了不少,酒肆里最重要的就是美酒,佐酒的菜肴仅是点睛之物,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却非立足的根本。 这一点卓琏很清楚,因此更加不敢疏忽。 突然,池忠气喘吁吁地跑到仓房中,手里捏着一封信,他晃了晃道:「小老板,刚才有人送了封信,他说自己是从永平侯府来的。」 费老板就是永平侯府的主子,若不是胞妹惨死,他也不会在汴州逗留这么多年。 卓琏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无一丝诧异,伸手接过信封。她本以为费年到京城了,看过后才知,他跟友人在外游历,半年内不会回来,但又舍不得品类繁多的美酒,索性便引荐了一个人。 齐鹤年。 卓琏屈指轻叩桌面,思索了许久,也没有回忆到话本中有关齐家的描述,想来他与男女主并无太大的纠葛。 齐家是京城有名的药材商,卓琏来此地还不到一个月,用来造曲的药材全部出自齐家药铺,草药品相上乘,年份也足够,并无缺斤短两的情况出现,老板应是位讲究诚信的商人。 信中提了一嘴,说齐鹤年会在三日后来酒肆拜访,届时也会送一批腊梅花苞到店,作为酿造花卉酒的主料。 池忠站在旁边,忍不住问:「小老板,是有什么问题吗?用不用跟桓校尉说一声?」 「不必了,只是有位客人上门,无须惊动小叔,他在贵人身边当差,万不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分神。」 卓琏摆了摆手,将信纸叠整齐,放在袖笼中收好,然后才洗净手,将竹席上的曲饼翻了翻,避免成了溏心曲。 三天后,果然有一位相貌俊雅、气质不俗的男子来到酒肆,说明身份与来意后,便被引到正堂,慢慢喝茶。 平日酿酒的时候,卓琏怕影响行动,穿上身的衣衫并不算讲究,但家里来了客人,总不好蓬头垢面地与之会面,她换上了一件缎面的小袄,裙裾最下方绣了几朵紫藤花,不算显眼,却十分素净。 她并没有上妆,但本身底子极好,眉宇浓黑,唇瓣绯红,无论站在何处都极为耀目,倒也不必耗费额外的心思。 听到脚步声时,齐鹤年抬起头,便看到年轻女子掀开布帘走了进来。 眸中划过一丝惊艳,齐鹤年虽为商户,到底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他收回目光,没有做出太过出格的举动。 v第六十九章[12.19] 「卓老板。」他拱手打了声招呼。 卓琏福了福身,颊边的笑容更浓了些。费老板送来的信中,对齐鹤年赞不绝口,现下一见,他果然一表人才。想来本事也是不差的,否则哪能让自家药铺在京城遍地开花,甚至生意还做到了外地。 「费老板的信妾身已经收到了,日后酒坊采买原料,就得麻烦您多费心了。」 「这些都是齐某该做的,卓老板不必客气,费叔托我送的花苞都在门外,卓老板可要去验验货?」 卓琏点头,「去看一眼也好。」 生意人大都谨慎,为了让自己酿造的酒水更加出众,卓琏在原料上也花了不少精力,光是糯米便来回试过好几种,后来发现胭脂糯最为合适,造出来的酒水味道很是出众。 酒肆后门停了一辆马车,车上摆着几只竹筐,卓琏掀开软布,拿出小小的花苞放在手心里,扯下花瓣尝了尝,花香虽不算浓,却格外清淡雅致,不带丝毫异味,已经不错了。 「费老板爱酒,挑的东西当真不差,多谢齐公子了。」 说着,她走进院中,把瞿易、杨武两人叫了出来,他们力气大,将竹筐抱在怀中,依次搬到屋里,免得被冷风冻坏了。 瞿易看了站在门口的青年一眼,只觉得这人尤为陌生,以前从未见过,也不知是何身份。 卓琏跟齐鹤年约定好了日后供货的时间以及价格,这才笑盈盈地将人送出门,还赠了他一瓶山楂酒。酒肆中暂时不卖果酒,这是留着自家人喝的。 瞿易擦了擦掌心的灰尘,走到女子身边,低低问了一句:「刚才那人是谁?」 卓琏有些奇怪地看了瞿易一眼,边往堂屋走边道:「只是位普通的客人罢了,难道有何不妥之处?若义兄闲得发慌,不如去关心关心丹绫姑娘,她怀了身孕,万万不能轻慢。」 她伸手掀开帘子,坐在桌前,将造曲的注意事项写在纸上,诸如曲饼的分量、配法、以及阴干的时长,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瞿易生得人高马大,这会儿站在卓琏身畔,稍一探头就能扫见上面的内容,大惊失色地质问:「琏娘,酿酒的秘方尤为珍贵,你写在纸上,若是让旁人弄到手了该如何是好?」 「曲饼虽然重要,但酒水的品相却与多种因素相关,义兄不必心急。」卓琏不紧不慢道。 酒肆开张后,福叔在厨房里忙活,虽有杨武、池忠以及瞿易酿酒,但人手仍然算不得充裕,将这些关键点写出来,就算日后招了新人,只要他们按部就班地做事,便不会生出什么岔子,前世里酒坊中长工足有上百,也无人探寻出酿制薏苡酒的秘方,根本没必要担忧那么多。 瞿易眼底尽是不赞同,他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瞿氏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道:「琏娘,卓玉锦来了,她身边还跟了位年轻公子,就在包厢中,这可如何是好?」 由于早年吃过太多苦楚的缘故,瞿氏对卓家人并无半分好感,生怕这帮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来酒肆闹事,这才快步进到堂屋,希望女儿能有对策。 听到年轻公子四个字,卓琏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樊竹君的脸,她皱了皱眉,拉着瞿氏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随即转身往包厢走去。 刚上了楼梯,便发现有两名身量高大的侍卫守在门前,面色刚毅,周身萦绕着一股煞气,看起来就不好惹。 「你是谁?」其中一人紧握佩刀,用警惕的目光不断打量着卓琏,态度委实称不上好。 「我是这家酒肆的老板。」 若只有卓玉锦自己上门,她也不会太过紧张,毕竟卓家人使出的阴损手段多了,也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偏偏樊竹君也跟来了,这位小姐先前可是直接追到了汴州,不知是何想法。 侍卫没有回话,只用一种堪称鄙夷的目光看着卓琏。就是这个妇人,明明身为寡妇,偏不守妇道,如胡姬一般在店里卖弄风骚,若非使出了下作手段,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坊,怎会有这么多的客人? 卓琏也不着急,转身往二楼最里侧的房间走,那间屋子并非包厢,而是供自家人休息的地方,桌面上放着各种肉干肉脯,都是福叔亲自弄出来的,他精通厨艺,再加上原料品质上乘,做出的吃食味道自然不差。 隔了薄薄一层门板,卓玉锦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她本以为卓琏会动怒,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没想到动静居然消失了。 樊竹君手里端着酒盏,浅绿色的酒液微微荡漾,散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玉锦,卓家的清风啸已经被光禄寺少卿选中了,这种荣耀是桓家难以企及的,你为何还要带我来到酒肆?」说着,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姣好的面庞上露出几分委屈,哑声道:「表姐在汴州住了一段时日,也知道我吃了多大的亏,花了整整一千两纹银,还用上了七皇子的人情,最后只买到了一口平平无奇的水井,卓琏早就明白其中的猫腻,她就是存心戏耍于我!」 樊竹君无奈叹息。 无论如何,卓玉锦都是她的表妹,卓家的事情她不能不管,便只能陪着她来酒坊走一趟了。 突然,女子起身将房门打开,面色阴沉地问:「方才说话的妇人呢?」 侍卫指了指走廊尽头,恭声回答:「回表小姐的话,卓氏就在最里侧的房间中。」 闻声,卓玉锦藏在衣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将皮肉给抠破了。卓孝同的斥骂声还回荡在脑海中,她不再犹豫,快步往前走,甫一推开房门,便看到坐在桌边的妇人,穿着素净的衣裙,眉目艳丽,姿态无比闲适。 「你找我有事?」卓琏反客为主,语气实在算不得热络。 v第七十章[12.19] 卓玉锦被噎住了,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眼神阴鸷地问:「你早就知道无名井出了问题对不对?所以才会这么痛快地搬到京城,还开了一家酒肆。」 「酒坊是你们使尽手段夺走的,无名井也囊括在其中,都是卓家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又怎能怪在我身上?」卓琏拧起眉,将茶盏放回木桌上。 想起母亲的交代,卓玉锦深深吸气,将胸臆中烧起来的那团火压制住,「琏娘,桓家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毫无怨言地给他们当牛做马?你是卓家的姑娘,就算守了寡,也应该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日日奔波操劳,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卓琏张口欲言,忽地瞥见了一闪而过的衣角,她掀了掀唇,问:「依你看来,我该怎么做才好?才算对得起自己?」 卓玉锦笑了笑,「清风啸已经呈送到陛下面前了,以父亲酿酒的手艺,被选为御酒也是早晚的事,汴州地小而偏,远比不上京城繁华,卓家肯定会搬过来,你现在悔改还来得及,免得将来血本无归,将安生立命的银子全给赔了进去。」 「哦?悔改,如何才叫悔改?」卓琏刻意拉长了语调,声音更添绵软,像是意动了。 「你酿造清无底时,到底用了何种方法?过程中难道没有加石灰吗?」卓玉锦并不关心曲饼配方,毕竟卓家经营酒坊这么多年,也有自己的法门,但煮酒的诀窍却让她很是心动,要是不拿到手的话,清风啸的品质怕是再难提升。 卓琏笑弯了眼,「的确没加石灰。」 周朝的文人墨客大多嫌弃酒水中的灰感,这些年来,卓孝同与卓玉锦父女尝试了不知多少回,仍然没有找到石灰的代替物,因此清风啸永远不能达到完美的程度。 听到这话,卓玉锦浑身僵直,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佯作镇定道:「说吧,你要多少钱才肯将方子交出来?」 「我也不是贪心之人,只要卓家酒坊十成干股就够了,到时候整间酒坊都成了我的东西,煮酒时自然不必再加石灰。」 卓玉锦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女人话里的讥讽? 「卓琏,做人不能忘本,要不是卓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根本没有机会嫁给桓谨,也没有机会造酒。」 「你说得有道理,父亲确实将我养大成人,待他年迈后,我会按月给他奉养银子,绝无二话。」女子连连点头。 「你!」卓玉锦万万没想到她这般油盐不进,气得双目圆瞪,神情狰狞极了,仿佛要将卓琏吃进肚子里一般。 「玉锦可是病了?脸色竟如此难看,还是快些找家医馆诊治,免得病情加重。」 卓玉锦活了这么多年,都是因为卓琏才会吃亏,她跟这个异母姐姐好似天生不对付,从小就相看两生厌,到了此刻更是令人作呕。 站在门外的樊竹君抿紧唇瓣,径自走了进来,看到表妹那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间不免有些心疼。 「卓氏,你到底也是卓家人,一再地折辱自己的亲生妹妹,真得不觉得内疚吗?」 「樊公子这般良善,怎么不想着帮帮我们?当初正值寒冬腊月,桓家人被赶出汴州,雪天奔波,一路吃了不少苦头,这些都是拜卓玉锦所赐。若我没记错的话,樊公子还是小叔的好友,如此行事,对得起袍泽吗?」卓琏只当没认出樊竹君的身份,毫不留情地呵斥。 闻言,樊竹君的身子僵了一瞬,清俊面庞上也透露出几分羞惭。 「表、樊公子,你可千万不能轻信卓琏的鬼话,她巧舌如簧,最擅长颠倒黑白,一张利嘴简直能把死的给说活了,我们父女是怎样的人,你相处了这么久,还不清楚吗?」女人的桃花眼中尽是哀戚,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往下落,那副模样甭提有多可怜了。 一把握住表妹的手,樊竹君咬了咬牙,低声规劝,「卓家已经足够风光了,那秘法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玉锦可别魔障了。」 卓琏拍手鼓掌,朗声赞道:「看来樊公子还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世间还有天理,容不得无耻无格之辈猖狂!」 当时她坐在教堂门口,翻阅话本时就已经发现了,樊竹君身为书中的女主,虽女扮男装去了军营,却非常心软,也堪称优柔寡断,她知道卓玉锦究竟是什么德行,不止没有规劝,反而一次又一次地纵容,最后还让卓玉锦嫁到了侯府,委实可笑。 这会儿樊竹君并未跟七皇子定情,对桓慎也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想必不愿与桓家人交恶。 思及此处,卓琏扫也不扫这对表姐妹半眼,折身离开了。 卓玉锦擦干眼泪,嗓音沙哑地质问:「你还是我表姐吗?胳膊肘朝外拐,不帮血脉相连的自家人,反倒伙同外人来欺辱我,罢了罢了,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哪配与将军府的贵女相交?」 「说什么胡话?你是我妹妹,我心里定是向着你的,过几日焉大师就要回京了,他酿酒的手艺在整个大周都是数一数二的,要是你成了他的徒弟,哪还需要为煮酒的法门耗费心思?」 「焉大师极为高傲,轻易不会收徒,表姐可别糊弄我。」卓玉锦眼神连闪,掌心也渗出了一层细汗,她之所以回来京城,就是为了拜得名师。 「我何必撒谎?早些年父亲曾经救过焉大师的性命,他欠将军府一个人情,我将你带过去,他绝不会拒绝。」樊竹君拍着胸脯保证道。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酒门财妻》上 作者:清川 02、《酒门财妻》下 作者:清川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