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红莲》 第一章 郑王弥江二十三年,深秋。 大郑禁宫,微音殿。这是郑王处理机要大事的地方,王朝的纪要中枢。 官影憧憧,密雨伴随着惊雷一下子泼到了人间。 逝者如斯,如此风雨已经在不知觉其间送走了大郑王朝一百年的鼎盛繁华。微音殿黑瓦朱墙并不宏伟,殿外四周开阔,远处一排御林军在大雨中依然站立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郑王弥江是个面容清攫的中年人,原本的尖脸在人到中年后反而显得有些丰润,斯文宽厚消弭了少年时代的锋利,但是他的面相依旧保留了几分年少时候俊朗风采。 身黑色锦缎托袍让他显得有些阴沉,他的儒稚气质却让这样不好的感觉得到削减。此时的他如果不是身上穿着象征王朝最尊贵的黑色龙袍,而是一身布衣蓝衫,也许他会被人当作是辞官归隐的宰相,或者是出身豪门的当代硕儒。然而他的眼睛却暴露了一切,那是一双隐含玄机的眼睛,拥有可以洞察一切的精明。郑王从堆满奏折的书案上抬起眼睛,看着大殿上跪着的人,听着他说些什么。 大殿之上跪着身着浓黑色龙袍的少年,削尖的下巴,一双流动着银色光泽的黑色瞳孔正看着书案后面的郑王,决绝而惨烈的眼神,没有任何回避。 他就是王太子殿下,和苏。 “翊宣此行江南,原本是奉旨出京到江南翻察国库亏空。可是他擅自干扰地方政务,把江南官场闹的不善。上至巡抚督抚,下至县令,一共三十二位官员被他斩杀。之前没有请旨,之后并没有回奏。他本身也不没有亲王郡王的权责,如此擅自搅动地方政务,如不加以惩罚,这以后让各省地方官员如何自处?” 和苏声音清亮,回荡在雨中的微音殿。 太子和苏极不喜欢五王子翊宣,这不仅由于翊宣得郑王爱重,对他储君的地位产生威胁,其实他们之间还有一段积年宿怨,却是上一辈留下来的。 和苏生母是郑王嫡后,早已仙逝的离王后。那个具有传奇般美貌的离王后出身名门,身体极其娇弱,在产下和苏以后一直卧床不起,终于在他两岁的时候撒手人寰。在和苏母后大丧一个月后,郑王弥江册立了新的王后,然后两个月后翊宣出生。 郑王宠幸翊宣母亲的时候,和苏的母亲缠绵病榻生死未卜,所以和苏总感觉自己母后的病逝是由于郑王的薄情还有妖妃的yin荡造成的。 不过,在离王后病逝前,郑王在太庙向列祖列宗起誓,并且昭示天下万民,立和苏为太子,永不更改,如违背誓言天诛地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个仅剩支离病骨的离王后如何做到的,她竟然让郑王发了这样的誓愿,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也是时至今日,翊宣母亲母仪天下多年,而翊宣始终没有册封太子的原因。 在夺嫡的战争中,和苏有优势,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郑王听完了和苏的话,他问和苏,“那,依你看,应该如何处置翊宣呢?” 和苏早就料到郑王必有一问,他回答说,“儿臣只知道翊宣在江南处置失当,作为总领六部的太子,儿臣必须指出他的失当之处。至于他的处理,请父王恕罪,儿臣不能说,也没有资格说。翊宣毕竟是儿臣的兄弟,并且父王春秋鼎盛,处置兄弟的话都不是儿子应该说的。” 和苏这些话说完,郑王似笑似不笑地看着他。他目前所说的不过是翊宣朝政上失当之处,究竟秉公处理也不过小事。而和苏这样说,却是一箭双雕。首先翊宣此行江南立下大功,回来后就有可能与和苏分庭抗礼,而和苏很聪明,他首先指出翊宣的过失,这样即使郑王不对翊宣做出处罚,但是原来的功劳却也摸平了不少。并且和苏连带着把打压翊宣的意思带出,却在此时点到为止,不对翊宣的处罚多说一个字,不留下刻薄伤害弟弟的口实。 郑王想到这里,说,“知道了。这件事,朕自会处理。翊宣在江南罢黜了不少官员,现在包括巡抚在内一共是三十二个位置出缺,还有此次翊宣回京,礼部郊迎翊宣,吏部遴选官吏,这些都是太子的指责,不能懈怠。你退下吧。” “是,父王。这些都是儿臣分内事,儿子不敢懈怠。”和苏说完,漂亮地叩头,退出了大殿。 而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歇,噼里啪啦地下着。 这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此时雍京告别了寒意绵绵的初秋,寒冷骤然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三日后,子夜。 雍京城外,镐水西岸。 深秋初冬的风如刀子一般吹过五百里镐水,竟然不能掀起波澜的声音,一片河川隐藏在浓重的黑暗中。 顺着官道从西向雍京的方向飞奔过来一队人马,大概三十人,人人都是黑色的衣装。远处只能听见铁蹄一刻不停的奔跑,整齐的跨跨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冰冷的夜里是如此的让人心寒。 周围的人把王子翊宣连人带马包围着,保护着,他们一直不停的飞奔,马踏河水飞溅起来的水花钉在人的身上有种彻骨的寒,但是现在他根本就顾不上这些。他带着这三十人都是直隶总督为他配的卫兵,但是还是不能摆脱从江南一直到雍京的追杀。 杀手就在他们周围,如影随形。 所以他们只能跑,快快的跑,只要能进雍京,让天下所有人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他就可以活下去。 王子翊宣感觉此次的杀手全是出自雍京,他们知道翊宣王子的身份,也知道任务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活不了,所以出手相当的狠毒狠绝,不把翊宣置之死地誓不罢休。 翊宣从江南走到直隶总督府的时候包括他在内只有四个人,损兵折将到如此地步让当时直隶总督贺文寰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于是当下派兵护送,可是就在这么不到一百里的路上还是遇到了杀手。 一百人的精兵只余下三十人,而周围的杀手正在悄无声息的不断增加,危险如同一张网无时无刻不抓紧翊宣的心。 怕什么来什么,翊宣感觉到杀手的刀冰冷锋利,顺着他的咽喉就直刺了过来,他尽力躲闪,但是身下的马依旧没有停下。啊,一声惨叫,有人落马了,但是没有人顾及到他,所有的战马还有骑兵在全力的奔驰,他们知道只有凑成一团不停下,这才有可能有人活下去。 翊宣被黑暗蒙蔽的眼睛就着微弱的星光看见雍京雄伟的城墙,疲惫的心终于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他身边的战士已经抽出利剑和偷袭的杀手强劲的弓箭还有刀枪开始搏斗。 寒冷,热血,冻水,薄冰。 冷风一如往常那样的绝望,钢铁刺入血肉是烧灼般的疼痛和生命远离似的恐怖。 人,又死了几个,有他们的骑兵,也有对方的杀手。 一切搏杀都在黑暗中,几近寂静无声。 生死只在这一线之间。 黑暗中那经历了二百年的巍峨城楼越来越清晰,马踏起来的河水飞溅到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狰狞的伤口和温热的血弥补了寒冷,却留下恐惧。 终于,脚下的官道越来越宽阔,终于,雍京正门就在眼前。 “打开城门,王子翊宣回京。” 当翊宣喊出这句话后,自己疲惫的几乎要从马上翻下去。 城门上亮了,守城的将军用火把照亮了翊宣苍白疲惫的脸,吱哑着,这是放下吊桥的声音,吊桥上古老的轴正在腐败中。但是这样苍老腐朽的声音却让翊宣难以形容的安心。 终于,他在骑兵的护送下进入雍京,他身边的人包括他都是伤痕累累,而且不出他所料,一共进入雍京的人不到十人。 翊宣看着雍京安静清洁的街道,回想着白天这里是繁华景象,还有从江南回来这一路上的艰难,宛如隔世一般,有些恍惚。 他知道谁想杀他,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和仇恨要杀他。 那个人也是他踏向郑王宝座的唯一障碍,在夺嫡这样的战场上他们两个只能有一人活着离开。 那个就是当朝太子,和苏。 一个俊美的如同妖异的男子,大他两岁的哥哥。 如同宿世仇怨,带着血的纠葛。 太子东宫笼罩在一层雪影当中。大殿内,和苏躺在卧榻上,他那双奇异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和苏的眼睛是暗黑色,很深的那种黑色,带着阴湿的感觉,就如同大郑宫中那些古老的殿宇出现的斑驳的痕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上流淌着一种明亮的银色,那是正常人所不可能拥有的颜色。这种银色经常闪动着,如同夜晚出现的妖精。 和苏有着难以想像的绝美容颜,他的脸可以让月光都黯然失色。 人们刚开始会私下开始评论和苏的美丽,都说那种长相通常都是祸国妖异,但是自从和苏用蒸笼蒸死了几个嘴碎的宫监,以后任何人都不敢再提起和苏的容貌。 在大郑宫,这就是禁忌。 和苏看着卧榻上帷幕垂下暗红色的流苏,他记起今天在微音殿独自面圣时候的事情,现在胸口和脸还有些隐隐作痛。 方才郑王把他召入禁宫微音殿二话不说直接打了他一耳光,他当时感觉头就懵了,眼睛看不清楚东西,耳朵嗡嗡直响,爬在地上好半天缓不过来。郑王指着地上的和苏就说了一句话,“畜生,他是你弟弟!” 是呀,翊宣是我弟弟,但是也是我最大的敌人,也许我们中间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 和苏没有反驳,刺杀诩宣的事情的确是他做的。 这一路他把自己精心栽培多年的杀手全派了出去,本来打算务必置死翊宣,不能让他回京,结果自己损兵折将。当他听九门提督姚正寅说翊宣漏夜进京的时候,他的心都凉了。 和苏知道自己的父王根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尤其自己身体的残缺,此生不可能拥有子嗣,所以郑王根本就不可能把偌大的江山,大郑两百年的基业交到他的手里。无论他在自己的母亲灵前,祖宗牌位前面发过什么誓言。 尤其有一次郑王当着他的面对他说,“……朕还不想断子绝孙。”这么绝情的话都能说的出来,看来自己在父王心中根本就没有任何尊严和地位。 但是任谁成为太子都可以,就是不能是翊宣。不能让他的母亲成为太后。 和苏恨那个女人。 “和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郑王还在斥责他,完全没有方才召见翊宣时候的和蔼可亲。 “没有。儿子知罪。请父王责罚。”和苏直挺挺的跪着,面容惨淡。 “你……算了。这种罪名昭示六部,你也逃不掉被废,但是朕还不想留下这样的名声。翊宣有些危险未必不是一场历练。你以后不许再对他下手,否则不管什么天地誓言,朕一样废了你。” 郑王走出大殿后,和苏还是直挺挺地跪着。 三日后,郑王大朝。 朝会上郑王说江南的事情是重中之重,江南赋税支撑国库半壁江山,所以这次五王子翊宣做的不错,不过就是太急躁了,罢黜了那么的官员,难道整个江南就无一人可用?所以这次做的有对有错,赏功罚过之后,王子的原来在内阁大臣的职位保留,但是罚俸一年,降到六部去历练一下。鉴于这次江南藩库的案子这两年一直是他处理的,所以先到户部继续为江南藩库的事情善后。 翊宣早就知道这两年的努力是白费了,因为太子和苏插手了。不过罚俸一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感觉自己苦熬了两年有些白费,心里感觉委屈。不过后来一听要到户部,他也知道这是郑王给的机会,也就不再说什么,磕头谢恩了。 太子和苏总领六部,关于这次遴选官吏到江南的事情他全权处理。但是和苏有心发难,就这次翊宣路上遇刺说成是盗匪所为,要求沿途的各督抚严责。并且让朝廷派兵肃靖盗匪,以安民心。 和苏在朝堂上说着,郑王看着他,心中微微冷笑。而翊宣却感觉自己的哥哥怎么是这么一个人,已经可以手握江南官员还不满意,居然想要借口朝廷肃清盗匪的时机,揽过兵权。想到这里,诩宣只是低头,不知道要什么表情。 郑王听完后,想了想,最后说,“四境不安,盗匪不平,的确是督抚失职。这样吧,这次王子从江南到雍京沿途的各个督抚自己写请罪的折子就好了。至于肃靖盗匪嘛……” 他看着和苏说,“就让翊宣顺便也去兵部吧,毕竟这一路是他自己走过来的,他熟悉那些盗匪,由他出面事情要好办的多。” 和苏没有想到郑王这么做,这下可好,整个户部兵部这下子全到了翊宣的手里。和苏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跪下谢恩,然后再侧眼看了看身边的弟弟翊宣,翊宣也看着他,隐约有些笑意。 翊宣看着和苏的眼睛中隐藏去了那抹月光般的银色,看着他再抬起的眼睛是那种无法形容的浓重黑色,就像荒原上斑驳干枯的黑色青苔,是干涩的。 他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想伸出双手却盖住那双眼睛,然后等它们睁开,可以重新恢复往日的光泽。 在混乱的朝局中翊宣终于明白自己的父亲在帮助他而削减和苏的势力,这也算是他这两年在江南九死一生的奖赏。这天翊宣和自己的好友幕僚喝酒言欢,因为在自己雍京城外的别苑,所以大家也就无所顾忌,喝的多了一些。现在的翊宣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感觉,酒后微醉,有些平时少有的激情,但是神志清明,那些人让他去对面山上采摘梅花,他一笑应允。 他骑马慢慢的走,这些天雪一直没有停,沿途全是白雪,路上没有了行人,真有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思。 翊宣似乎可以闻见远山的梅花清香。 可是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在路边一个荒坟旁坐着一个人,他的头枕靠在坟头上。那个人身穿白色狐裘大衣,看得出来很名贵。一手握剑,一手执壶,不时地用酒壶碰碰旁边的无字墓碑,就好像朋友间互相敬酒一般。 在墓碑的前面是一张残琴,被火烧着,散发出清香的味道,这是上等的檀木才能有的味道,可是它现在就像给死人冥间用的纸钱,都黑成一团了,扭曲着。那个人就这么直直的看着琴并且无意识的自己一口一口地喝酒。大雪几乎覆盖了他的全部,他在这里多久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翊宣的马走到了这里,忽然那个人自己站了起来,抖动了身上的落雪,却因为雪地里躺得时间太长而摇晃了一下,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正对上翊宣吃惊的双眼。 也许因为酒掩盖了清明而让那双眼睛流淌出来了月光般的银色。 是和苏。 “殿下。”翊宣连忙下马,可是和苏似乎已经完全认不出他。和苏手扶住墓碑让自己站稳,扔掉了手中的酒壶,抓住翊宣伸过来搀扶他的手臂,仿佛要掐断一般。他用自己根本看不清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翊宣,对他说,“杀了我,求你杀了我,我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也许靠近和苏过于寒冷,那个熏然薄醉的翊宣完全酒醒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迷醉的和苏,正在狂乱地请求他杀了他。 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可是九死一生从你的追杀中回来的人,这是你的试探,还是又一场把戏? 翊宣淡笑着说,“殿下,夜里雪寒,您还是快回宫吧。” 和苏似乎根本就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喃喃地说着,“……杀了我,求你杀了我……”,然后腿一软,倒在了翊宣的怀中。 翊宣瞠目结舌,他的怀中抱着一个昏迷的人,正是他的宿敌。 他看着和苏,苍白的脸色,唇色红的像滴上去的鲜血。 他的一只手抱着和苏,另一只手慢慢地抚上了和苏紧闭的双眼。 是冷的,如冰一般的冷。 翊宣叹了口气,双手抄起和苏,上马回去。 第二章 翊宣一进自己的别苑发现他的那些朋友都喝醉了,由下人服侍着各自安歇。 林帧站在门口等着翊宣的回来,却看见了王子抱回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刚想问什么,就听见翊宣抱着那个人一刻都没有停留赶紧向房间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吩咐他,“快,去赶紧准备热水,然后派人回雍京东宫去找太子身边的禁军都尉昊秀远,让他无论如何到这里来一趟。哦,还有,去太医局,让他们的医正也过来。” 翊宣从马上抱下和苏以后他感觉和苏也许是冻得太久,开始出现抽搐,脸上也泛起了潮红,这已经很危险了。要是真的不管他,任由他再在坟地上躺一个时辰,估计和苏这条命就过不去今晚。 林帧身边的小童听了赶紧去厨房烧水,可是林帧却没有动,他对翊宣说话,而翊宣此时正在把人放在床上并且拉过好几床被子裹进那个人。林帧说,“殿下,现在雍京九门已经落锁,除非出事边关战事的关防或者像上次我们拿着诏书入京一样,否则这个时候不要说是我,就是太子殿下亲自到城门说要进出城门都不行。殿下,要是实在着急,我半夜动身,守在城门外,等明天一早城门一开就进城去东宫,您看可以吗?” 翊宣刚才有些懵,现在想想的确是这样。 雍京九门一旦落锁,不要说林帧这样一个王府小吏,就是太子和苏亲到城下也无济于事。只是,和苏的样子愈发的凶险,就怕到了天亮再出什么事。如果把他扔在野外不管是一回事,但是既然把他带回了翊宣的地方,一旦出事翊宣难辞其咎。 这个时候他有些后悔。 真是麻烦。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哦,你看初阳睡了没有,他通些医术。” 王征,字初阳,郑王弥江二十年进士,现在是翰林院五品编修,也是翊宣的好友。这次来别苑陪翊宣喝酒,是他让翊宣去摘远山白梅。 “殿下,王大人早醉的不省人事了。现在就是天上打雷也叫不醒他了。”林帧回答说,还有些无奈的笑着。 王征文采风流,平常是翩翩佳公子,可是一旦沾酒不到烂醉如泥绝不罢休。 “那你到周边的四里八乡看看,有些没有郎中,赶紧请一个过来。” “殿下,我们这里是王子的庄园,周围除了桃花林就是山涧。殿下,那个人,是不是您救回来的?” “是,他你也认识。如果我们救不了他,明天也许我们都要跟着陪葬了。” 翊宣这么说着,拨开了覆盖在和苏脸上的乱发,露出了他那张秀美的脸,借着屋子内的烛光,翊宣突然荒唐的发现,他没有见过比和苏更加美丽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呀……”林帧吓得叫了一声。 是太子,太子和苏。 如果太子死在这里,那么翊宣就是挟持刺杀太子,是谋逆大罪,要杀头的。 “殿下,趁着没人知道,不如……”林帧看了看翊宣没有敢接着说下去。 太子就是对他们再不好,在王朝中他有着仅次于郑王的威仪和权力,再加上他的背后大郑神宫的护佑,任何对太子不敬都是死罪。 “……算了。你赶紧把热水拿过来,越多越好,好歹让他过了今晚,明天送回东宫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了。哦,对了,还有用柴胡熬汤,那个可以退热。” 翊宣吩咐完了,林帧赶紧去做。 这个时候和苏原本惨白的脸红晕晕的,嘴唇干枯,眉头紧皱,呼吸都不是很均匀舒畅,似乎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他的牙关咬得紧紧地,全身开始抽搐。 翊宣心道不好,一下子扯开了和苏被雪浸透的潮湿冰冷的外衣,他苍白消瘦的胸膛露了出来。难以想象的瘦,锁骨以下就是单薄的身体,透着肋骨的条纹。翊宣虽然也是精瘦的身材,但是很强壮,是那种练武得到的精炼般的肌肉。而和苏的消瘦是带着病态的,让人看了心中绝对的不舒服。 翊宣赶紧把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压下,伸手扯开了和苏下身的衣服,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事情,而林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殿下,热水来了……” “……别……放在门口就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进来。” 一向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翊宣惊讶的捂着嘴后退了几步,而林帧似乎感觉到不对要进来,翊宣当即反应过来,转身赶紧走到门口,对林帧以及外面的小童说,“放在这里就好了,我自己拿进去。还有,从现在开始到明天,如果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硬闯进来,杀无赦。” 他们很少看见翊宣这样的神情,不敢说什么,沉默着把水放下,正要走,翊宣叫住林帧,“继续烧热水,越多越好,另外叫两个军士来,把门口守严了。还有,明天一早你亲自去东宫,让秀远过来,不可声张。” 翊宣吩咐这些事情的时候很严肃,林帧答是,不敢多问,就退下了。 翊宣把和苏身上的衣服全除了,用热水给他擦了全身,好歹暖和了一些,然后盖了三床被子,又拿汤匙撬开和苏的牙硬是灌了药。 灌药有些艰难,和苏吃一点吐一点,后来翊宣撬开和苏的牙,就这样一碗一碗的灌,最后好歹吃了一点,也起了些作用。 把这些都做完,折腾到现在,翊宣看看外面的天都到了三更天了。 翊宣本来想在旁边的卧榻上躺着,可是这个时候到了后半夜,和苏全身又开始抽,全身冻得缩成了一团,嘴唇都青了。翊宣最后没有办法,自己把外衣脱了,只剩下中衣,躺到了和苏身边,把他全身搂入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和苏的冰冷。 刚入手的感觉是一个细瘦脆弱的人,翊宣把和苏压在身下,压制住他的手脚,这样过了一会和苏至少不抽搐,身子也有些温度,柔软了下来。 这个时候和苏的呼吸平稳了下来,他枕在翊宣温暖的怀里,安静的睡着。翊宣把被子给两个人好好的掖了一下,盖住了和苏的肩,又要注意不能捂住他,看了看他的脸色,用手再试了一下他头上的热度,虽然还是热,但是也好了很多。 折腾到现在,翊宣的心这才松弛了下来,可是他却睡意全无。 他想到了方才的事情。 太恐怖了。 他的王兄,帝国的太子,那个不可一世的和苏居然是个没有性别的人。 不像被阉割的宫监,和苏的残缺仿佛天生就如此一般,惊世骇俗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翊宣感觉怀中这个瘦弱的身体有着不可思议的消瘦,现在看来,居然让人感觉到有些心悸和伤感。 他看了看窗外被雪映亮的夜空,心知,自己知道了和苏这样的事情,明天也许不能平静了。翊宣闭上眼睛想要睡觉,结果却朦朦胧胧的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和苏了,幼年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但是还是能记住的就是和苏跟任何一个兄弟都不亲近,总是有意识的冷淡所有人。禁宫长大的人每人身边总是一大群宫女内监奶妈之类的人,和苏身边也有,可是过一段时间他们全都会换了新的面孔,然后那些原来的人就没有生息的消失在大郑宫中,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去向。翊宣原来也感觉到有些好奇,不过这些事情并不出格,所以时间久了,人们也就习惯了。 长大之后,东宫内的事情对外界来说是个谜。和苏很会用人,他的东宫就是铁桶一般,无人能插入探听些什么。但是对于一些事情外人也知道,和苏不喜欢一群人侍候,即使在东宫内近身侍候他的人也不多。那些禁卫军,宫女太监什么的只能在和苏一般殿宇之间侍候,他们是不能进和苏寝宫的,只除了一人,秀远。东宫之中太子的贴身侍卫,漠北昊族的小公子。 翊宣想到这里,他睁开了眼睛,感觉到怀里的和苏动了动。 今天的和苏异常脆弱,是什么人能让他在野外待那么久,甚至不带着自己的忠犬秀远而单独野外喝酒,甚至差一点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翊宣又感觉自己的消息有些闭塞。 一时间的胡思乱想,头就一点一点的有些迷糊起来。 他也睡着了,即使并不安稳。 和苏的意识一直不清楚,他感觉有一团火烧烤着自己,把自己烤得干枯暴躁。 他还记得下朝之后那些眼尖而势力的官员是如何去向五王子翊宣道贺的,他记得那些人的嘴脸在自己的眼中,脑中开始扭曲。然后他莫名其妙的回到了东宫,漫天的雪把东宫的黑瓦朱墙覆盖了,仅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空旷。 和苏的手中拿着剑抱着一张残琴,那是一个早逝的少年的遗物。早逝的少年琦御原本是东宫舍人,他是一个五品京检院司的儿子。太子最初也是唯一的朋友,知道太子所有的事情,即使是最不堪的隐秘,却对他怀有一份单纯而高贵的感情。当年的和苏甚至想要带着少年远走他乡,结果少年死在了郑王的剑下。 郑王不允许和苏离开。 和苏的另一只手执酒壶,喝了很多的酒,然后抽出了剑,抵着前来劝阻他的秀远,他生死相依的贴身恃卫,不分青红皂白就说:“你再敢靠近我,我杀了你,你别以为我下不去手。” 然后呢? 和苏感觉自己的眼睛是迷茫的,他看见了红色,看见秀远不能相信的眼睛,他看见秀远捂着自己的手臂后退了几步,血从秀远的手上划下,融化了秀远脚下的雪。 他刺伤了他,他真的伤了他。 东宫的宫监宫女包括那些禁卫军跑来了一群,和苏喊叫着叫太医,秀远这个时候苍白的脸说,“殿下,臣不要紧,仅仅是划伤了……” “划伤了,是吗,那么你死不了了,太好了。你杀了我吧,那你就杀了我吧……” 和苏把手中的剑递给他,秀远推开了。和苏要递给别人的禁卫军,那些人仿佛约好了一样,全部后退,没有一个人敢接他手中的剑。 和苏又灌了一口酒,“懦夫,懦夫,都是懦夫。真正让你们杀的时候就下不了手了,你们已经把我扼死了,早就把我扼死了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牵了匹马,他翻身上马,秀远拦在他的马前,用那双残破的流淌着鲜血的手拦住了他。 “殿下,你不能出去。” “滚。” 从和苏的嘴里仅有这样的一个字,让秀远瞬间凝固住了。其他人根本就不敢拦。和苏出东宫的时候都不忘回头说,“你们要是谁敢跟着来,我灭了你九族。我说到做到。” 说完绝尘出了雍京大门。 他仿佛有意识般一下子就到了琦御的坟前,一座孤坟,孤零零的在郊外的镐水边上。冬天的镐水已经冻成了坚硬的冰,冷冷的,周围的桃花林现在仅有一丛一丛的枯枝败叶。说不出的荒凉。 和苏在琦御的石碑前面烧了那张琴,自己就躺在这里喝酒,不知道喝了多久,天空中阴沉沉的灰色,一直下着雪。然后这阴沉的灰色越来越浓,终于一片全黑色,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他感觉自己好像一直靠着什么,暖暖的,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心感觉,有些像在琦御身边的样子,但是又不完全一样。这里似乎更安全,更舒服。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睁开了眼睛。 完全陌生的屋子,身边有人,等他突然清醒之后发现,那个人和他几乎不着寸缕在躺在床上,而那个人的手正搂在他的腰间。 那个人,正是翊宣。 和苏几乎要尖声叫出来,不过二十年的禁宫生涯让他压制住所有突变的惊慌,他只是慢慢的坐了起来,用被子围了自己看着依然熟睡的翊宣。 他知道,他知道了…… 和苏感觉自己全身一片冰凉。 二十年来因为有人洞悉这个秘密而死了多少人,和苏完全不记得了。但是每次被人知道后的羞愧恐惧还有杀人时的疯狂让他一次又一次的陷入这样的循环,反复进行着,布满了他这二十年来的全部生命。 仿若一个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迷阵。 让人疯狂。 他就这样,看见翊宣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翊宣的相貌和风采传承自父亲,有一种洗炼干净的清俊。尤其是他的眼睛,平常都是幽黑深邃,看不见底。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和苏从他的眼底看见了一种光泽,不同以往。 那是很纯粹的感觉,没有心计,没有深沉,仅仅是从睡梦中醒来后的单纯。 和苏眯上了眼睛看着他。 翊宣是第一次看见和苏这样的眼神,不同于以前在东宫的对视,锋利的如同箭一般。这不是平时的和苏,不是经过了刻意伪装的和苏,而是真实的,有些危险,脆弱的和苏。 “殿下,对待救命恩人是这样的眼神吗?”翊宣笑着起身,毫不在意地坐了起来,就在和苏面前。 他不是善良的人,他知道自己尤其不能对和苏善良,不然就只翊宣得知和苏如此秘密他就有性命不保的危险。 和苏从不手软。 和苏沉默着,他好像看着翊宣,但是眼神却很遥远,眉似乎永远不能打开般的皱着,眼睛的前面是一片的空茫。 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话语。 “殿下,殿下……”翊宣试图唤着他,但是和苏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索中,依然沉默着。 和苏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第一个乳母,她总是有些惋惜的看着他,然后脸上带着趣味的样子和别人低声地说笑着,有一天她甚至让和苏全身赤裸着,来和那些老宫女说着些什么。那个时候的和苏太小,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总是有些恐惧,他不想看见那种笑脸,一点都不真诚。 可是什么是真诚的笑容,他一直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看见那个老乳母。 然后她就消失了,永远的消失在大郑宫中。 后来拥有那样趣味笑脸的人都消失了,很多人消失了。 然后…… “殿下……” 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在他冰冷颤抖的手上,“殿下,你感觉怎么样?昨天晚上本来要去东宫和太医局叫人的,但是太晚,整个雍京九门都关上了。今天一早我就让他们进雍京,一会殿下的人还有太医就能过来。” “臣弟看王兄醒了,还以为已经没事了,谁知道现在又……” 翊宣再说什么和苏已经听不见,翊宣用被子把和苏裹住,然后揽了过来。 “殿下,有臣弟在,一切都没有关系的……” 翊宣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他无法形容刚才看见和苏破碎的眼神时候的心情,只感觉有人在他的心尖上剜了一块,心很疼,而且那一瞬间的感觉竟然是空的。 他无法想象和苏这些年究竟忍受了什么。 现在的他也不想去想这些事情,他只想揽住他,就这么简单。 和苏感觉拥抱很陌生,可是那种陌生的温暖足以驱走周身的冰冷。 他迷惑了,然后感觉这个会成为他的弱点。 尤其是握在翊宣手中的弱点。 突然门外传来秀远的声音,“翊宣殿下,你挟持太子意欲何为?”秀远来到了翊宣的别苑,但是他不能进入这间屋子。 翊宣刚要出去解释一下什么,就听见和苏干涩的声音说,“秀远,不得无理。我一会就出去。” 声音不高,翊宣听见了,门外的人也听见了,秀远安静了下来,道了声“是”,然后没有了声响。 早晨的翊宣别苑只有外面落雪的声音,而屋子中安静的能听见人们的呼吸。 和苏恢复了以往的和苏。 温和有礼,但是绝对的骄傲。 他笑了,那一抹荡漾在唇边的如此的隐讳,翊宣根本就看不清楚。 和苏的眼睛如在朝堂之上一般的枯涩,没有神采。 “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呢,翊宣。给你添麻烦了。能请你先出去一下吗,我想着衣。”和苏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有些软,但是不容拒绝。 翊宣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王兄的衣服都是被雪水打湿的,没有洗干净,不能穿了。要是王兄不嫌弃,臣弟这里有这个月刚做的新冬装,王兄好歹换上,不至于再着凉。” “有劳翊宣。” 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完美,仿佛昨天晚上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翊宣穿好自己的衣服出门,看见秀远面色惨白,肩肘上带着伤,裹伤的布上已经渗出了血。 他感觉奇怪,不过没有乱问。 虽然交待过不要兴师动众,秀远依旧把和苏最为倚重的禁卫军带来了,站在别苑的外面,没有进来。 和苏出来的时候穿了一套湖青色衬了驼绒的袍子,素面。和苏的个子比翊宣稍微矮一点,但是瘦了很多,这套衣服虽然有些宽大,但总的来说还算合体。 手中是他的长剑。 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对着翊宣一拱手,算是拜别,出门上马。 这边的人除了翊宣其他全跪送和苏离开。 翊宣看着这队远去的人马,又想起了方才在他的卧榻下胡乱堆放着的和苏的衣服,还有和苏苍白妖娆而独特的身体,还有那双闪动着月光般银色的眼睛。 翊宣发现自己的脑子十分的混乱,他的身体竟然可以清晰的记住把和苏压在身下时候的那种悸动,一种可以让他狂乱的冲动。 他的手压在额头上,脸是热的,而手心已经潮湿。 是汗。 天呀,他不会疯了吧。 第三章 奇异的事情,从这以后,和苏与翊宣的关系好了起来,其实之前的关系也不错,至少在很多人看起来不错,翊宣会经常出现在东宫,很多时候跟和苏喝酒一直喝到深夜。 翊宣王府后花园建有一趟九曲回廊,尽头就是观雪亭。亭子坐落在假山上,地势高一些,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王府的全景,连不远处的东宫也能看见,庄重的黑色琉璃瓦,还有朱红色的宫墙。亭子里面摆放了一张汉白玉雕刻的桌子,坐着两个锦帽貂裘的人,旁边是一个小泥炉,他们正在煮茶。 “翊宣,听闻殿下最近得幸于太子,事事做的得心应手,不知道是该恭喜,还是应该说声小心。” 那人说完就笑了。翊宣对面坐着王征,这位他相交多年的好友。说起来,他和王征还有些亲戚关系,翊宣的外祖母就是出身王氏家族。和苏在翊宣别苑过夜的那天早上王征醒的早,他看见翊宣送和苏出去,原本他并不将这事情放在心上,看是最近都传说和苏刻意拉拢翊宣,所以这天在翊宣王府喝茶的时候才稍微提及一些。 “你我都知道殿下的这位王兄可不是好相与之人呀。” 翊宣拿着手中的闻香杯扣在眼睛上,嘴里说,“昨夜喝多了,要不是秀远让人送我回来,估计昨天就要宿在东宫了。原本夜里雪大,我不想走,可是秀远一定要让我回来,像是撵人一样。” 王征用“韩信点兵”一式斟完茶,把一小杯放在翊宣面前,“莫不是太子转了心意,要拉拢你?” “在我差一点命丧江南之后的几天,他就转变了心意?王征,你我都了解我这位王兄,深思熟虑之后就当机立断,果于诛杀。何况这次我还……”翊宣突然感觉,他想独占和苏的一切,包括他的秘密,于是转了话题,“我感觉和苏实在不简单,尤其最近几年愈发的明显。我的母后位居正宫多年,朝野上下也多是外公家的势力,再加上父王有意无意之间对我的袒护,如此优势竟然还让和苏压制的不能随心所欲,太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能稳固河山,这说明我和他单独对抗还为时尚早。还有那次和苏派杀手千里追杀我,郑王已然知情,却仅在微音殿教训了他几句,连罚都没有罚,为什么呢…… “难道父王不知道我千里回来的凶险,不知道和苏这样做天理难容?那是因为他害怕,他忌惮和苏。和苏背后有势力,就是大郑神宫的奚朝大祭祀,神宫在大郑拥有无上的权威,任何人都不能忽视。郑王现在要试探,看看奚朝究竟要维护和苏到什么地步,郑王心中也没有底。 “这次从江南回来我是害怕,这样的借口废了太子之位,朝局动荡在所难免,和苏更没准就可以颠覆了江山,提前登基。” 王征听到这里长叹一声,“其实眼下殿下情势凶险,说句不好听的话,出了事情也许连郑王都护不了你呀。那太子最近示好是何用意?” “不知道。也许要笼络我,也许在试探我,也许,他想亲自动手杀了我。” “什么?”王征一惊,睁大了眼睛。 翊宣笑,“初阳,不用太惊讶。既然知道他有此意,那躲是躲不掉的,险中求存,也许是一线生机。还有,我家的王兄有洁癖,他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动手,所以我跟着他,反而很安全。” “你们家的这位哥哥呀……都不知道应该说他什么好。”王征苦笑着继续泡茶。 翊宣喝下热茶心里也暖和多了,这才说,“我家的兄弟向来如此,又不只他一个狼心狗肺的,其他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那个四哥做事情更没有章法,有几次我差一点就死在他的官邸,后来父王知道了就永远圈禁了他。不过他下场也很凄凉,这不,前些年他死的时候才十五岁,正是少年时。” 王征听他这样讲,想安慰他,可是又感觉自己这样未免过于失扎,只能淡淡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从那声轻叹中,翊宣突然想起那天在漫天的雪里,孤坟旁边的和苏一口一口喝着酒的情景,还有那一双一瞬间对视的眼睛,孤寂而清冷,仿若雪地中迷路的狼,有些凶残的表现,但是却从里面流露出难以掩盖的脆弱和哀伤。想到这里,翊宣的心像是让人撕扯着那么疼。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和苏都是这样的感觉,很陌生。 “殿下,听闻东宫秘闻,太子曾经为了一个男宠而想要远离雍京,不过郑王并没有同意,还杀了那个少年,要是太子殿下当年就走了,那又是什么光景?”王征问了这么一句。 翊宣沉吟了一下,然后回答:“……不可能。我的父亲最信奉的一句话就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和苏背后势力不除,谁知道哪天他一时兴起纠结起那些人来造反。 对父王来说,忠心的人就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如果和苏要走,也是父王扼住他的一切生路,最后恩赐他可以赋闲在父王看的见的地方。而我的王兄又绝对不会把自己的人生交出来换取一个并不自由的未来,所以他们两个人谁都不让步。 “他们两个人是在太像了……” 王征第一次听翊宣说出如此诛心的话,听着后背直发冷。“翊宣殿下,那你呢,你会是这样的人吗?” “我?我不一样。” 翊宣站起来看着满院子的白雪,还有远处黑色琉璃瓦的禁宫在雪景中熠熠生辉。他想象着千里之外的一片广袤的大地。 “我爱着片江山,我希望庶民百姓可以在我的统治下安居乐业,平和富庶……” 翊宣在心中又想起和苏那双如月光般流淌着银色光泽的眼睛。 和苏,我知道你对这个国家,对这里的百姓毫无兴趣,你并不爱他们,那么什么是你想要得,我愿意双手奉上,来换取这片江山。 翊宣又一次醉了,酵倒在东宫内殿的软榻上,酵倒在太子和苏的身旁。翊宣的睡脸很宁静,看不见任何疑虑和不安。和苏有些困惑,那个人,那个翊宣为什么能如此镇定的在东宫在和苏身边安然入睡,而自己反倒辗转失眠。 难道如此有恃无恐,知道我不会在东宫动手吗? 薄薄的寒气吹了进来,轻轻抚过和苏的脸庞,他透过窗纱看见了外面的晴雪。朝日橙黄色的光映在上面,有种温暖的感觉。一直以来他对翊宣都是敌对态度,因为他们有着同样尊贵的血统,同样是郑王嫡子,身为太子的和苏本能感觉翊宣对他地位的挑战。可是现在的和苏突然很想回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恨翊宣的? 母后离王后逝去的时候和苏不过两岁,即使他有着天纵才华,那个时候的他也不过是稚龄幼童,生命最初的几年他如同其他孩子一样,记忆都是模糊而紊乱的。 母亲去世的哀恸,郑王祭天立誓册封他为储君时候的荣耀,众臣百姓对他第一次朝拜时他的镇定自若,这些都是和苏后来从人们的口中还有母亲留下的手扎中间接得知。虽然他都亲身经历过,但是那些都如同天空的浮云一般,过于遥远,无法让和苏感觉到真实。可是在尊荣背后的嫉妒,中伤还有恶毒的诅咒却对和苏如影随形,让他感觉到无以复加的真实。 翊宣的母亲箴王后出身益阳张氏家族,母族的强大势力还有她本身的美貌才情让郑王对她倾心,在离王后新丧不久就册封了身怀六甲的张箴为正宫王后。王子翊宣做为郑王嫡子降生在大郑禁宫朝阳殿,他的生命就是和苏的威胁。后宫的人们敏感而势利,当人们开始向箴王后还有那个新出生的王子进献忠心的时候,很多人早已经遗忘了和苏,那个他们真正的储君。 和苏第一次看见翊宣是在他四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因为要拜太子太傅所以到了微音殿,结果就在殿外的回廊上看见大殿里面的争吵。箴王后怀中抱着两岁的王子翊宣站在微音殿当中,她用她那有些尖的声音说着,“……臣妾蒙陛下恩典贵为王后,但是后半生却无所依托。太子和苏寡恩薄情,对臣妾嫉恨在心,妾怕他日和苏登基臣妾还有张氏一族最终落的没有下场。求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许给臣妾一个将来。翊宣他也是陛下的嫡子,他有着不逊于和苏的聪明,他日为王……” 被称为寡恩刻薄的和苏此时就这样站在大殿外面,他安静地听着。 这个时候箴王后怀中的王子翊宣似乎感觉到什么,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看向大殿外面。 和苏知道那个时候的翊宣必定没有任何记忆,他甚至比和苏更加的年幼,他只有两岁。翊宣的脸色白中透着粉色,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柔软的头发散盖在额头上,脸圆圆的。他并不明白此时他的母亲正在为他冒着多么大的风险。因为任何人都知道郑王在神宫册封太子时候的誓言,如果违背,天地共灭,大郑王朝也将走向衰亡。如今箴王后如此劝说郑王更改储君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为自己的将来进行的豪赌。 忽然翊宣笑了,冲着和苏笑了。他的笑容和那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天真纯洁,甚至散发着温暖。箴王后说到这里本来紧张的面对年轻郑王英俊而冷酷的脸色,但是怀中儿子的突然一笑显然惊吓到了她,她顺着儿子的视线看见殿外已经等候多时的和苏。 尚在年幼的和苏一身太子龙袍,正黑色的丝缎衣袍闪动着柔和的光。和苏的眼睛是深黑色的,透出的却是月光般清冷的光泽。 他听见了,和苏听见了她方才的话。 箴王后第一次感觉到那双眼睛后面的深不可测还有对未知将来的一丝恐惧。她静在当场。 郑王干涩的声音对箴王后说,“你先下去吧,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允许再说。” 刻板冷静的声音无法透露当时郑王的想法,不过话语里面的确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是箴王后还是颤抖着抱着王子翊宣匆忙行礼退出了微音殿外。临出去的时候她看了看从自己身边侧身而过的和苏,和苏的眼睛看的却是她怀中的翊宣。 和苏的样貌并不肖似他的父亲,但是他们父子之间却有着诡异的神似。从某种方面来说,和苏比任何王子都更像郑王,有些时候他们简直就人和镜子中的倒影,他们给其他人近似完全一样的感觉,比如此时和苏的眼神。和郑王弥江一样,旁人无法在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任何他们不想呈现出来的东西。 箴王后咬着下嘴唇,扯着自己华丽的裙摆走了,她头发里黄金飞凤簪子的流苏摇动着哗棱哗棱乱响。 和苏依然看着从王后肩头回望自己的翊宣,也许是从那个时候他就不喜欢这个弟弟,一个被母亲呵护在怀中的健康男孩,拥有他根本就不可能拥有的笑容。 后来和苏进入大殿之后郑王并没有继续那个话题,他只是叮嘱和苏要用心读书,不过和苏却隐约感觉箴王后的设想对郑王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他居然动心了。 从此和苏发狠般的刻苦读书,他想要达到父王的全部要求,甚至要做的更好。不过,似乎一切都有些徒劳。 和苏和箴王后正式结怨其实缘起翊宣。那天是春天中桃花开的最美的时候,和苏看书看的累了到御花园休息一下,结果看见了翊宣被一群人小心包围着,也在御园。翊宣是箴王后唯一的儿子,而且郑王也很宠爱他,后宫中对待他极尽所能侍侯周到。 那个时候的翊宣穿着绣工精致的小小王子龙袍,头发软软的披在背后,坐在石椅上脚还在一翘一翘的,他的手中拿了一大把的桃花。和苏不喜欢看见他还有箴王后身边的人,看着那边热闹一眼,转身对自己的侍从说,“还有两张折子没有看,明日父王问起来要责怪的。我们走吧。” 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每天阅读奏折,这些都是从微音殿转来的,已经被郑王批示过了。和苏没有参赞和决定的权力,他只需要每天阅读,然后次日回答郑王的提问就可以。 翊宣看见了和苏,不顾身边侍从的阻挡,冲着和苏这边跑了过来,他把手中的桃花举到和苏的面前,对他说,“美丽的哥哥,这个给你,希望你快乐。” 所有人听完全呆住了。翊宣身边的侍从更是连忙跪下,对和苏请罪。 谁都知道,在大郑宫中,和苏的美貌是禁忌。但凡说过和苏美丽的人,都被和苏用蒸笼蒸死了,以后任何人都不敢再提起和苏的容貌。今天和苏也许不会难为王子翊宣,但是以和苏平时的性情来说,翊宣身边的宫监难免会受到惩罚。 轻者杖责,重者也许就丢了性命。 他们不是不怕。 和苏看着翊宣,那张笑脸上充满了期待。 为什么他会是这么的天真? 为什么只有他会生活的如此幸福? 和苏冷笑了一声,没有理睬翊宣,转身要走,但是翊宣拉住了和苏的袖子,用孩子特有的声音对他说,“美丽的哥哥,你不喜欢吗?” 听见他说“美丽的哥哥”的时候,和苏就感觉自己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人的窃窃私语,说他的容貌是如何的妖冶,如何的可以祸国殃民。 他讨厌这样的说法,他也讨厌这样明媚的翊宣。 于是和苏粗鲁的拽出自己的袖子,因为用力太猛而弄青了翊宣的手指。 翊宣哭了。 后来箴王后赶到御园,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阴冷的看着和苏,从牙齿的缝隙中挤出声音,“不要太猖狂,和苏,总有一天我会我的儿子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切。而你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那以后和苏百般小心,因为他了解他身体上的残疾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可是,禁宫才有多大,即使数百丈的宫墙围住的也不过有限的土地,他的秘密还是被箴王后的密探偶然得知了,那是一个貌似善良的老妇,专管东宫换洗衣物。和苏一次沐浴后,她没有预兆的闯了进来,她昏黄的眼珠在看见和苏赤裸的身体后不可思议的睁大,然后她迅速转身跑了出去,和苏不可能去追。但是和苏有些绝望了。 老妇跑到了箴王后的朝阳殿,她正要说些什么,可是就在她张嘴的瞬间,一只利剑直插如她的后心,血飞溅开来,王子翊宣当时正在朝阳殿摹写兰亭序,血就溅到他面前铺开的雪浪纸上,他当时就哭了出来。 箴王后惊呆了,她看见自己的宫殿正门前站着一个斯文的少年,少年明亮的眼睛如同百丈深邃的冷谭。 他说,“王后殿下,臣是新选东宫侍读昊秀远。这名老妇胆敢私闯正宫,罪在不赦。” 这是昊秀远第一次进入禁宫中,他先来参拜王后。 和苏匆忙感到正宫的时候就听见少年这么站着对箴王后说话,他沉静的气质就和他的出生地一样,凝重而寒冷。他知道父王在北疆最古老的贵族中为他挑选了一名少年作为侍读,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 和苏潮湿的头发还渗着水滴,他对当时的秀远微微笑了。 那个时候,和苏忽然很清楚的记得王子翊宣的哭声很大,有些孩子任性要引起旁人关注的意味。和苏本来想觉得他很讨厌,但是当和苏看着翊宣小小脸上染着溷浊暗红色血液的时候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伤感。 也许,在这个禁宫中没有人可以活的幸福。 上次他给自己桃花而被自己拒绝的时候,翊宣也哭了,但那个时候的他,与其说是哭,更不如说是闹。而如今翊宣被箴王后搂抱在怀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和苏看。这是和苏第一次从翊宣的眼中看不见和煦的笑容,而只剩下一种恐惧。 和苏很想留下来哄一哄这个弟弟,他甚至已经向他不自觉的伸出了手。箴王后一声尖叫阻止了一切温情的发生,她恐惧地看着和苏,歇斯底里地叫着,“走开,你这个魔鬼,不要夺走我唯一的儿子。” 和苏习惯眯着眼睛来掩饰自己内心翻动的情绪,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恭敬地给王后行礼,然后说,“王后受惊,和苏多有冒犯。和苏退下了。” 说完甩了袖子和秀远一起回东宫。 从此他再也不轻易主动伸出自己的手。 箴王后无法原谅血溅朝阳殿,但是郑王将这件事情消弭于无形中。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次在后宫发生。也许箴王后真的得到了郑王严厉的旨意,从此,她对和苏退避三舍。 从此和苏在后宫中度过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一直到他七岁,奚朝大祭祀接他到大郑神宫。 离王后身后给和苏留下一本书稿,据说那是王后产下和苏后身体一直不好,卧床两年期间写的,记录了大郑宫这些年来的一些往事,还有离王后想对和苏说的话。和苏进学后就一直在看,里面包含了一个母亲对无法看着儿子成年的遗憾,但是更多的是期望和祈祷。 这些都是用蝇头小楷在洒金雪浪纸上写就的,十分的工整。 和苏每都夜深之时都会细细的看,看着看着,他居然会感觉也许母亲就是身边,没有远离。 “我曾经祈祷上苍赐给我一个孩子,于是我看见了你的出世。那是一个飘雪的夜晚,神把你带到了我的身边。你幼小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一双黑黑的小眼睛看着我笑。也许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对你的爱超过了我的生命……” “……看来我是没有缘分参与你的未来,和苏。这些天来我感觉胸口就如同刀割一般。我的儿子,在孤独的成长,我的心比现在任何病痛带给我的痛苦都要深重……” “和苏,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看见我的时日不多。这些天愈加感觉身体的寒冷,但是外面御花园中的红莲花已经开了,现在已然是盛夏。我看见了张氏家族的箴妃走进了王宫。我也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还有日渐隆起的肚子。我在祈祷,如果上苍垂怜,你将得到一个妹妹。” 最后的几页写的非常潦草,和苏知道,那也许就是母亲最后的时刻了。 和苏每次看到这里手都是颤抖着。 “孩子,这也许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了。今夜你就在我身边安静的睡着,我真的很想亲亲你,但是我不敢,我怕吵醒你……” “……和苏,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些天我都不敢入睡,我贪婪的看着你,一直看着你。我想把你的样子刻入我的脑中,陪着我走完最后的人生。” “和苏,终于到了最后,我的手几乎无法承受毛笔轻薄的重量。孩子,母亲舍不得你,但是最终还是不能不放手。和苏,我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的生命必将是残缺的,我得到了你的父亲立你为储君的承诺。他在神明和历代先王面前发誓,你必将是下一代郑王,永不更改,如果他违背了誓言,整个大郑王朝都会遭到诅咒的。” “大郑宫里没有失败者,在这里,失败的人是没有资格生存下去。只有成为唯一的胜利者,你才能有尊严的活下去。” “所以,孩子,勇敢一些,无论多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你必将是下一代郑王,你的名字将做为一个国家的年号被载入史册,而不是被那些无聊文人在感慨历史的时候偶然提起。” “我会为你祈祷……” 第四章 三月,当雍京桃花盛开的时候,太子和苏代郑王在岐山神宫祭祀天地。五王子翊宣也一同前往。翊宣发觉跟随他们的人马都是东宫侍卫的时候,本来想要拒绝太子的邀约,不过当他看着和苏的那双眼睛的时候,无论如何,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微微点了头。 和苏笑了,笑的很轻微。 岐山上长满了须弥衫,这样的树并不开花也不结果,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可以长的高大而繁茂。整个岐山都被这样的参天大树覆盖着,冰冷的绿色让山显出几分神秘幽远。 山路并不好走,所以到了岐山脚下,和苏让一小部分禁卫军在那里扎营,并且他留下了一些笨重的东西在那里,自己带人骑马上山。由于路上遇上了大雨,所以太子和苏一行人到达神庙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奚朝迎出了神庙大门外面。 奚朝是历代大祭司传承的称号,其实他们曾经每代人都各有名字,但是当他们成为郑神庙的祭司后,他的名字就如同风中飘散的碎纸一般,消散在所有人的记忆中,现在人们仅仅知道的就是奚朝这个称谓了。不过历史总有例外,唯一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入神宫祭坛的是一位占星师同时也是第一代大祭司,他的名字是楚空,那是和文御王金戈铁马走过来的神秘人物。 现任的祭司看不出年纪,中等身材,清瘦的面颊上镶嵌了一双暗夜一般的眼睛。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蓝色袍子,轻软的衣襟在早春的冷风中被吹起,微微翻动着,素白色的手握在一起,一记长揖几可及地,同时对和苏说,“殿下,一路辛苦了。”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厚重,如远山传来的暮鼓晨钟。 到了神宫内,奚朝早就准备好了晚膳还有浆洗的热水。和苏住在御华殿,他们先用热水擦了脸,然后就在正殿用晚膳。夜间他们分别在御华殿那殿的东西偏室安寝,禁卫军围绕在整个御华殿周围。 奚朝说,这里前后都是空地,很好防卫。 翊宣却感觉和苏的神经总是紧绷着,眼神黯淡。 夜里翊宣似乎听见有动静,起身出来,内殿一片寂静,对面的侧殿熄灭了蜡烛,黑洞一片。不知道和苏睡的是否安好? 怎么这么想,是在担心他吗? 翊宣有些吃惊自己为什么这样想,随即好似要甩掉什么似的摇头。 殿外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一丝丝的凉意飘了进来,翊宣想看看外面,于是打开御华殿的雕花门,却意外发现和苏站在外面,抬起的手似乎正要推门。 和苏穿了一件被雨水打湿白色的袍子,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腰间用一条丝带随便系上,右手拿着他那把飞天剑。 翊宣第一次可以仔细看到这把剑。早就听说此剑曾经是大郑神宫的珍藏之一,剑是亚光色,并不耀眼。剑鞘是黑色鲨鱼皮制的,而宝剑本身是用一种相当罕见的金属冶炼而成。剑身雕刻着繁复而优美的花纹,那是神话中的舞姬还有纠葛在她们身上的红色莲花。而在剑柄处镶嵌了一颗湛蓝色的宝石,宝石中间是一点殷红。 蓝色宝石的名字是“沧海日升”,而这柄剑名曰“飞天”。 据说这剑很锋利,可以仅仅在空气中劈一下,就可以夺人性命。 不过无人见过和苏出剑,所以对于它的一切描述都是传说。 他似乎有些惊讶看见翊宣,那个样子的惊讶也只是一瞬间,随后他笑了一下,抬腿走入大殿。 翊宣发现他的身后没有忠犬秀远。 他很难形容自己对秀远的想法,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翊宣也很难形容和苏跟秀远的关系。不过他总在自己的心中把秀远说成是忠犬。 “和苏,衣服怎么都湿了,赶紧换下来,不然风寒入骨……” 此时的翊宣背对着和苏,他本来想要出去向外院侍侯的人要一些热水,但是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身后直刺他的心脏,本能的向旁边一躲,那柄寒气刺入他旁边的木门中,仅仅是微弱的“嗤”的一声,就好像插入水中一般。 那剑是匪夷所思的锋利。 翊宣侧身发现拿剑的人是和苏,他的脸一半在月光下,一半隐藏在阴影中。翊宣此时能看见和苏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泽。 很阴冷。 和苏要杀了他,这是翊宣目前最为确定的事情。 翊宣的长剑并不在手中,此时的和苏已经从雕花门中拔出了长剑,又是一击。 这次他对准是翊宣的前心。 翊宣此时肯定和苏要杀他,而且无丝毫犹豫。 “和苏,我没有想到你现在动手……”翊宣一边说着一边闪躲。其实他的武功在和苏之上,不过一来和苏攻击实在过于出其不意,翊宣根本就没有提防,他方才甚至还在担心和苏淋雨后的身体。二来和苏手中的飞天剑相传是上古神兵,一般的利器都不能抵挡,更何况翊宣手中什么都没有,血肉之躯怎么会是剑的对手。 “我还以为这些天来,我在你的心里是特别的呢。”不过翊宣毕竟是经过了生死劫难的王子,他可以在瞬间控制心神,并且总是设法说什么来扰乱敌人的心智。“我们一同喝酒,那些事情你都忘记了吗?” 和苏却没有听清楚。此时他的心全在夺翊宣性命上面。 翊宣,我的弟弟,我只能杀了你,因为你不但是我宿命的敌人,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了你永远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我的秘密。 和苏的眼睛看不见翊宣的惊愕,也看不见翊宣的失望还有伤心,他看见的全是眼前之人身上的最致命的地方。他的进攻越来越快,逼的翊宣狼狈招架,逐渐已经被和苏逼入了墙角,这里是死角。 翊宣知道此时对和苏说什么都没有用,和苏的眼睛是枯涩的,他的神志已经被疯狂蒙住,看不见任何的清明。 想到这里,原本有些慌乱的翊宣安定下来,他一面闪躲着和苏的进攻,一面找寻和苏招式中的破绽,突然他在和苏的攻势中发现一处空挡,他冒险从两招进攻的空隙中钻了过去,还是被飞天剑的剑锋刮伤了左手臂。 一阵冰冷的触感,然后就是火热的血涌出。 和苏被眼前的鲜红色刺痛了双眼,他眯着眼睛,横剑在手中。 “……翊宣,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我还你一命,随你怎么杀死我都行……”和苏的声音是嘶哑的,而他的眼睛比黑夜更加的迷茫。 到了如此地步的翊宣忽然感觉自己的悲哀,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清楚自己也许在一刻爱上了和苏。和苏的眼睛也许如同狼般血腥,但是翊宣就是可以从那片猩红色的浮躁之下看见和苏的窒息。 此时他最想做的事情居然不是反败为胜,或者是逃命,而是抱住眼前这个疯狂的和苏,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早已被冰封住残破的心。 为什么呢,是上辈子我欠你的吗? 也许,上一世,是我杀死你的,所以今生我来还债。 翊宣倚靠在身后书案,他突然笑了。 他的右手捂住自己受伤的左臂,对和苏说,“和苏,我说过,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我想和你一起过剩下的人生,但是我不会祈求你的仁慈。因为,我坚信,你杀不了我。” 翊宣的笑容中是轩辕王子特有的傲慢。 和苏也笑了,他们是如此的相似。 “是吗,翊宣。那就看你我今晚的结局了。” 说完他翻转手腕,又是一剑直刺过去。 翊宣忽然拿起书案上的玉纸镇冲着和苏的剑锋劈过去,而他自己就趁着这个空挡款速闪进内室从墙上取了下自己的佩剑。 和苏只感觉眼睛一片破碎的玉片,他连忙躲闪。 翊宣已经拔出来了长剑,他的身体由于失血变的冰冷,手逐渐无力,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手中长剑的颤抖。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软弱,不能后退。如果今夜让和苏得手,看样子他也无法活下去。 如今翊宣感觉自己手中的剑上悬的是他跟和苏两人的性命。 护佑大郑的神明,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就让我手中的剑可以挡开和苏的利剑。 因为我想,救他…… 郑的王子研习都是相差不多的招式。不过时间长了,翊宣流的血也越多,他已经感觉自己提剑的无力,眼前开始出现虚幻的景象。和苏的脸在他的眼前开始晃动,就在这个时候他踩到了方才丢在和苏剑锋上的玉镇纸碎片,脚下一滑,在大殿上的“明镜”砖面上划出一道痕迹,腿再也支持不住,用剑点着地面,他跪了下去。 和苏的剑近在眼前,翊宣转身倒地,翻滚到书案上,突然抬头,他看见方才折的那枝桃花,那是傍晚的时候他折下来的,本来想给和苏看看,就插在了一个瓶子中,同时,诩宣也看见了桃花下的那个玉瓶子。现在那个玉瓶是唯一可以暂时抵挡剑芒的硬物,于是他抄起那个瓶子连着桃花一并丢到和苏的面前。 和苏感觉眼前一片碎乱的桃花,玉瓶子在他的剑锋下破成碎片,而那些桃花却似乎自己拥有生命一般飞荡起来,环绕在他的周围。 意识中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很多迷乱的场景,他的思绪就好像从幼时一直飞快的穿行。 那个明朗的午后,御花园中的桃花也是如此的繁茂。 一个年幼的声音对他说,“……美丽的哥哥,这株桃花给你,希望你快乐……” 在一个他自己也不清醒的夜晚,身边一直是很温暖的身体,让和苏那在酒醉后大雪中冻的冰冷的身体还有脆弱的意识得到第一次的安眠。那个夜晚是如此的安谧,和苏想忘却怎么也无法忘记。 迷惑了。 刹那间,翊宣已经书案边上跃起把和苏扑倒,用手压制住和苏握剑的手,自己用身体压制住和苏的反抗。 “和苏,冷静一下,你这样不好,会疯掉的。” 翊宣的声音经过了刚才的激战还有些颤抖。 和苏的眼睛迸射出精亮的光芒,他冷笑一声,起腿一下子踢到翊宣的手伤,翊宣吃痛,没有按稳和苏,和苏翻身就把翊宣踢倒了,手中的剑直指翊宣的咽喉。 方才为了压制住和苏,翊宣手中的长剑已经扔掉,此时的他,看着和苏的逼近,慢慢向后退,终于退无可退,身子已经抵往了前面。翊宣看了看和苏,叹了口气,对他说:“和苏,如果我命绝于此地,你一定要活下去。然后每年的祭奠记得给我带些酒来……” 和苏的眼睛一如既往的茫然,他没有想到翊宣这样说。 “……那枝桃花本来是为你折的,希望你看了喜欢,结果被劈碎了…… “和苏,你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美丽的哥哥,桃花送给你,希望你快乐,如今我就要死了,不过我还想再对你说……和苏,希望你幸福,也希望你,活下去……” 和苏似乎又看见了那年春天,翊宣穿着绣工精致的小小王子龙袍,头发软软的披在背后,坐在石椅上脚还在一翘一翘的,他的手中拿了一大把的桃花,不顾身边侍从的阻挡,冲着和苏这边跑了过来,他把手中的桃花举到和苏的面前,对他说,“美丽的哥哥,这个给你,希望你快乐。” 和苏看着翊宣,那张笑脸上充满了期待。和苏问过自己,为什么只有翊宣会是这么的天真?为什么只有他会生活的如此幸福? 但是他又想起秀远剑杀告密老妇的时候翊宣小小脸上染着溷浊暗红色血液,他们经历过的血都是肮脏而腥臭的,没有人可以脱离那个漩涡。 但是为什么此时此地,快要死去的翊宣仍然能笑出来,仍然能笑着对他说,“……和苏,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和苏的剑直直插了下去,翊宣闭上了眼睛。 然后…… 翊宣感觉自己左肩一阵剧痛,他突然挣开眼睛,看见和苏闪动着银色光辉的黑色眼睛就这样看着他,和苏手中的剑擦过了翊宣的左肩插入他背后的宫墙内,那是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们两个人的衣服。 和苏的脸还是那样的苍白。 刚才明明对准的是翊宣的心脏,但是刺下去却是他的左肩。 他知道自己也许此生都不会杀掉翊宣了,但是为什么心里却还有一丝一丝的庆幸? 他看见翊宣在笑,温和的笑容,比外面三月的桃花还要好看。 和苏轻轻地说,“你伤了,我去叫太医。” 可是翊宣却用右臂揽住和苏,把他牢牢的锢在怀中, ‘别走,让我这么抱着你。一会,就一会就好。”翊宣说着转身把和苏压在身下,和苏现在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翊宣的颤抖。“和苏,当时我不担心自己生死,我怕,那一刻,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我已经彻底的失去了……” 翊宣的手分开和苏凌乱的长发,露出那张苍白绝丽的脸。 月光照在和苏的脸上,方才疯狂的眼神已经逐渐在那双比月光更加美丽的银色眼睛中褪去,逐渐显出清明。 翊宣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和苏的眼睛可以闪动着银色的光芒,但是也许就是这样的光芒蛊惑了他,让他一度沉迷在危险中不能自拔。 他的唇轻轻印在和苏的唇上。 那是软软的,带着苦涩味道的吻。 “和苏……” “如果有可能,让我来爱你……让我们一起活下去……” 和苏清冷地笑了,“真绝望呢……翊宣,也许在并不遥远将来的一天,我会杀了你,也许我会死在你的手上。” “翊宣,走吧……” “不,至少现在,至少今天,我们还活着。你还在我身边。和苏。”翊宣的声音透着坚定。 仿佛要给他宣誓般的话语一个印证,翊宣重新印上了和苏的唇。 不同于方才得轻柔,翊宣强硬的撬开了和苏的唇齿,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势索要着什么。和苏的头被翊宣双手固定住,翊宣的血甚至沾染了和苏的脸颊。 一抹艳丽的红色,衬着和苏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逐渐的,翊宣的手失去了力量,放开了和苏,抬起头,就这样看着他。 和苏也看着他。 沉默。 夜晚的岐山升起了雾水,神宫的朱墙黑瓦一片潮湿。 整个宫殿就像水墨画,吸收着雾水让变的凝重。但是新开的桃花却散发出一阵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飘荡在这里。 第五章 雍京城外在向西的方面远处就是斯琅山,不过就在平原上有一个千丈的园子,名为扶风。这里是郑王的离宫,郑王会在这里度过整个夏天。两百年来殁于此处的郑王就有五位,更有几位郑王终生就住在扶风园,只有在大朝或者是登基,祭祀,大婚,葬礼这样隆重的场合才会回到大郑宫。 青砖青瓦的几重小院,他们喜欢这里并不是因为比禁宫的朱墙黑瓦更加庄重繁华,而是仅仅因为那片看不见尽头的浩淼扶风池。水面是截住镐水而蓄,水的颜色如同加入了厚重的水银,呈现浓黑色,夜间映照了月光,它却如同古镜一般,泛出一片银色的光泽。不过,如果有人轻掬一抔在手中,那水却是清澈寒冽的。 扶风池中栽种的全是当年六世郑王鹤玉陛下出征西土带回来的火红色莲花,六月一到,一片银色黑水之上飘荡着浓红色的莲,一直绵伸到天空尽头。如今时节未到,池中只有一片又一片的墨绿色莲叶,铺开了整个水面。 郑王弥江跪坐在水榭之中,面前的案上端正地摆着一张古琴,旁边焚烧着断思香,他在抚琴。琴声如同流水一般从指尖倾泻出来。他总是在自己无法入睡或者抚琴的时候燃上一盘,看着铜兽炉獠牙的嘴中升起冉冉轻烟,他就好像隔着一生看着自己早已经逝去的遥远时光。 他作为郑王嫡后唯一的嫡子出生,在他满月的时候就入主东宫。 那是很久之前,夏日的一个午后,一个小女孩闯进了沉寂的东宫。弥江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站在垂花门下的女孩子,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还有就是如同禁宫太液池幽暗的水一般的眼睛。这些都配合这夏日的阳光,强烈无比刺入弥江的眼中。 女孩稚嫩声音对他说,小哥哥,你是谁?我走迷了,你能告诉我回去的路吗? “王,神宫那里有折子送过来,两位殿下要多在神宫住一些日子。” 打断弥江冥想的是待在郑王身边多年的太监缎棋。弥江的眼睛蓦然张开,看着远处烟波浩淼,扶动琴弦的手没有停。 而缎棋用他一贯有些尖细的声音说着,“另外那里也有消息传过来,就在神宫祭祀之前,太子和翊宣殿下比剑,翊宣殿下不小心被划伤了左臂。太医局林医正说,伤口不重,好好调养不妨事。” 当,上挑的一声断音,郑王单手按住了跳动的琴弦。他淡然说,“知道了,他们愿意住,就多住几天。吩咐太医不离左右就是了。” 山中岁月容易过,因为远离雍京,所以逍遥。不过这样的惬意随着诏书上诏他们回京的日子的临近而荡然无存。 翊宣知道和苏很喜欢熏白昙花香,日子久了,就连他的衣服,他的披风,他的飞天剑,甚至他给他抱过来的被子都是淡淡的白昙花香味。但是自从和苏一起住在岐山神宫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和苏点燃那种熏香。 和苏身上的味道逐渐淡去,总是若有似无的飘荡在他的周围。 从头发中,新换的平整的锦袍玉带中,甚至是呼吸还有肌肤里飘散出来。 翊宣渐渐迷上了这样的味道。偶然一次,奚朝对和苏说,“白昙那种迷香不可再用。”翊宣这才知道和苏用的白昙花熏香,是迷魂香。 但是他也在东宫闻过那个味道,并没有感觉到头昏,于是他问和苏,为什么那种香我闻了没有事? 和苏回答说,“很多东西都是因人而异。我原来也不想点那样的东西,但是一晚一晚的睡不着,人纵然是铁打的,也熬不起。” 夜明星稀,月光穿过大殿的黑色瓦片洒射在和苏的脸上。 翊宣听见和苏这样说,他的心好像被人刺了一下,然后拉住了和苏的手,把他压在大殿上的楠木柱子上,直直地看着和苏的眼睛。 “和苏……”他想说什么。 “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和苏的声音轻飘的拒绝。 翊宣的手慢慢擦过和苏的薄唇,清淡的颜色,有些冰凉柔软。 想到这里,翊宣低下头轻印在和苏的唇上他的唇齿之间还有淡淡的酒香。 末了,把他揽进了怀中。 “和苏……” 最后想说的话还是没有问出口。 如果到了雍京,我们还会这样吗? 他知道和苏也不知道。 沉默着。 “翊宣,明天要赶路,早些睡。”和苏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冷清。“天太晚了,我们……只能这样了。” 翊宣看着和苏,“你想说什么?” 和苏的眼睛中有着看不见的东西,没有看面前的翊宣,他看的是御华殿中悬挂的一幅字“宁静致远”,端正俊秀的笔体,笔划中透着旷世潇洒但是还藏有一丝隐忧,那是先王毓白的字。毓白是郑历史上的唯一,他亲手放弃了坐拥十年的江山,只为了自己梦中的自由。 和苏看着那幅字,慢慢地说,“这些天我都在想,我们身上背负的不只我们两个人的性命。箴王后家族的,你那些臣子门人,我东宫的侍臣,这些加起来都是上百口子的人家。朝中无小事,如果一旦有什么,可能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我们走的太近,如果无意中探听到对方的隐秘,那该当如何呢? “是下手,还是不下? “翊宣,你我都在禁宫长大,二百年来大郑宫里的人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我们改变不了什么。” 和苏的眼睛透过了翊宣看到很远的地方,翊宣感觉这的和苏总是太缥缈,不像一个真人那样。遥远的就仿佛和他相隔了一个尘世的距离。 翊宣猛然双手按住了和苏的肩膀,他高声说,“如果我说不呢。我们可以改变。和苏你从来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没有可能?” “试?用什么试?难道真的要我们不顾人伦,做出那种无法面对历代先王的事情吗?”和苏被他的声音激的也有些不平静。 “我们没有对不起先王,要有什么也是他们对不起我们。为什么把我们生在这里,为什么把我们生在大郑宫?”翊宣喊了出来,可是他蓦然有一种伤感,说不清楚的,如同潮水般快要淹没了他。他说,“和苏你是这样看待我们的吗?你就这样看待我当时拼了命接下你那一剑背后的感情。我的肩现在还在流血。 “和苏,你伤了我。不但在左肩上,还有这里。” 翊宣握住和苏的手按在了我的心上,和苏手下跳动的感觉如同火一般,灼烧着和苏,让他想马上逃开。但是他怎么都无法摔掉翊宣的手。 “没有用的翊宣,我们是兄弟……那样做会让我们背负着什么样的罪孽,到死都洗不清。”和苏说,“我身上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想再加上这个。翊宣,太晚了,明天……” “那就让明天不要到来。” 翊宣说完抄起了和苏,不顾他的挣扎,硬是把他拖回了内殿,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压住了和苏。如同那夜一般,他把和苏脸上散乱的发丝拨开,“和苏,既然明天就是死刑,那么今夜的我们无论做什么,神明还有列位先王是不会降罪的。” 和苏看见了翊宣越来越沉重的呼吸,他看见翊宣变的幽黑狂野的眼神,而身体上是他比铁还要坚硬的禁锢。 “放开我翊宣。”和苏极力压制心中的恐惧,他的声音还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清冷,但是翊宣听出了其中的胆怯,他邪邪的一笑,轻咬了一下和苏的耳骨,在和苏的耳边说,“和苏,你还从来没有宠幸过任何人吧……” “啪……”一声,和苏的手打在了翊宣的脸上。 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对他说话,无论那个人是谁。 翊宣脸上热辣辣的疼,他一下子扯开了和苏衣领,而和苏的脾气也上来了,他的腿踢在翊宣腰上,不过翊宣的力气更大,几下就把和苏的腿压制住,而和苏想再次举起手的时候,翊宣掐住了和苏的腕骨,好像要把他的手捏碎一般。 “和苏你为什么总是想把人拒之千里之外?” “放开我翊宣!” 和苏很少用高声呵斥人,每当他的脸色如沉水一般的时候,旁人已经开始心里打鼓。不能常发怒,不能常笑,和苏总是在自己的表情外面加上一层冰霜。 时常发怒会让别人认为这个人就是这样,再也没有了威重。 如今的和苏失去了以往的沉稳,他开始迷惑,他在面对他生命中从来没有的事情,他无所适从。所以他用几乎恐惧的声音喊了出来,而翊宣的回答更干脆,“不!” 翊宣的手抚着和苏有些颤抖的双唇,一下,两下。翊宣的手指很少这样的冰冷,每一次都可以扎到和苏的心尖一般。他的手很轻柔,但是身上压制和苏的力量没有分毫的减轻。 “和苏,不要再逃了,你已经亲手把我们推的够远的了,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说完翊宣的唇印了下去。 这次不再轻柔,好似风暴一般。 和苏突然承受这一切,胸口仿佛炸开一般,他再做最后的挣扎,如同濒死的鱼。他的眼睛看见紧闭的雕花大门,月光从外面射了进来,镂空一般,地面上的光都是破碎的。 嗤啦一声,是扯碎丝绸的声音,和苏惨白的胸膛露在月光下,胸前的两点红,如同茱萸一般。和苏的头发完全散开了,漆黑色的乱发一丝一缕,覆盖了他身下雪白色的缎子。 和苏的头发很长,挣扎间,那些头发有几缕披在了他的胸前,翊宣顺着纤细的发丝看着和苏的身体,那是一种纯粹的感觉。 病态的美。 因为挣扎得厉害,肋骨都是根根分明,由于瘦弱,腰腹间薄薄的。 这些都半裸半包裹在和苏黑色的龙袍之下,翊宣还可以看见自己扯碎的龙袍上面撕裂的龙爪,还有割断的祥云,断口上都是碎碎的丝线。 翊宣的手在靠近和苏下身的时候开始颤抖,和苏已经不再说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眼神中充满了脆弱还有无助,最后竟然是一丝祈求。 那是和苏最不堪的往事。 也许是和苏最后的尊严。 和苏压抑着自己,他不想示弱,不想哭,但是许久未见的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无声的哭泣。 终于,仅仅是这样的对视,和苏就崩溃了。 翊宣看着和苏的咬紧的牙关,还有尽力压制但是依然可以从唇角逸出的哽咽,翊宣的手一下子拉过了被子把和苏裹了起来。 就仿佛在雪夜遇见如同迷失路途的动物一般的和苏,用力把他抱进了怀中。 和苏的嘴唇已经被牙咬破了,血滴了下来,翊宣看见了连忙用舌间一点一点的抹了,然后慢慢想着撬开和苏的牙关,不能让他再伤了自己。 他的脸抵着和苏的额头,冰冷的,还有泪水,也是冰冷的,没有温度。 “……对不起,和苏,对不起……我发誓……和苏……” 翊宣喃喃低语,有些无限的懊悔。 和苏的眼睛睁开,很用力地睁开,在和翊宣交颈之间,他看见的是那殿中帘幕随着夜风微微摆动的流苏,看不见的是他们的明天。 和苏知道,仅仅自己身体这一点,他绝对没有明天,也许父王拼了命都不会让他顺利继位,除非自己窜权夺位。 他日翊宣登基为王,或者自己拥兵自重登基,他们又会是样子的光景? 和苏仿佛已经看见了鲜血飘飞的时刻。 翊宣感觉怀中的和苏越来越冰冷,他一惊,赶紧稍微松开了和苏,把他搂到胸前,看看他的脸,和苏的眼睛如同干枯的沼泽一般。“和苏,和苏……”他轻轻唤他,然后见和苏没有反应,他只是叹气,重新搂住了和苏。 就这样过了一夜。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翊宣忽然发现,一直在自己怀中颤抖的和苏,睡了。 平稳的呼吸,清淡幽暗的白昙花香味若隐若现。 翊宣偷偷地,在和苏的唇角吻了一下。 苦笑。 和苏,你总是怕我探听什么,可是我已经知道了你最不利的隐秘,却从来没有想过利用。 和苏,你可曾相信过我? 翊宣抬头看时,窗外是一片金黄色,朝阳已经升起。 第六章 军队驻扎在镐水之滨,明天一早就可以进入雍京城。 月夜下的镐水依然是浓黑色的,和苏把手中的奏折抄件递给了秀远。他就这样等待着秀远的回应。不过当秀远看完这些,脸色如同和苏心中所料一般,变的很苍白。 这是一道兵部调兵诏书,碎榆关换防,钦命抚远将军徐璜镇守边关。 碎榆关外就是昊族生长的大片土地,每此派驻那里的将军其实也是一任巡抚使。他们可以在边关掌管生杀大权,还有征收土地税务,分派徭役,征兵等这些权力。如今郑王不但赋予新任将军这些权力,还给他派去了军队。从即日起开始调兵,六十万大军兵压碎榆关口,直接虎视眈眈的面对昊族。 自从六世郑王鹤王西征大漠,把野马一般的昊族彻底收服在大郑王朝版图之下,如今已经快一百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与其说是昊族忠心不若说碎榆关外片刻没有撤离的军队,还有从来没有松弛过近似压制一般的安抚。 大郑很会控制这样的局面,不会给昊族任何可以喘息翻身的机会,但是也不会涸泽而渔。 可是如今而言,这些压力越来越繁重。 徐璜出身将门,他的父亲曾经死在昊族。昊王的一个儿子因为无知而无畏,搭弓射死了徐璜的父亲,从而结下世仇。当时昊族的确理亏,所以呈上了很多贡品,而且还处罚了王子,命他有生之年不能踏入大郑这片繁华的土地。徐璜本来想要王子死,可是王子终究身份贵重,所以徐璜少年时代的怨恨越积越深。 如今他带着六十万大军,秀远明白这个人的暴戾还有大胆蛮横。 也许他就能逼反昊族。 和苏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但是他没有说话,他一直在等待秀远说话。 秀远抿了一下嘴,终于对和苏说,“六十万大军的粮草军饷,郑王想如何调度?” 和苏看着他,平静地说,“没有旨意。” 郑王的没有旨意就是最大的旨意,他赋予了边关守将最大的权力,可是就地解决军饷。那就是已经不限制他的手段。 这个时候,和苏的一句话,更是让秀远惊恐,“秀远,我派人去杀诩宣的事情,是你告知父王的吧,你是为他尽忠吗?可是你却背叛了我。” 秀远的脸色十分的苍白,终于他把手中的折子递给了和苏,双膝跪在和苏面前,“殿下,事到如今,秀远人轻言微,还望殿下看在秀远……”可是方才和苏的话却让他也无法否定,于是最后咬了牙,说,“望殿下看在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能生灵涂炭,让郑王收回成命。昊族地处大漠之北,土地本来贫瘠,那里的人生活不容易。如今六十万大军没有任何缘由直逼碎榆关,如今国家不是战时,郑王不可能从户部分派粮草,这些人的粮草军饷就能整个拖垮整个昊族。” 和苏拉起了秀远。“父王的心思我并不知道,我不是他。我这次来想说,秀远,我可以让兵部撤销这纸调令,但是我有我的条件。” 秀远闻言看着面前的和苏,和苏的眼睛如同月光照在黑暗色的沼泽上。 他们都知道和苏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强出头,会给自己带了多么大的隐患。郑王最不能容许的就是和苏插手军队上的任何事情。 “我需要一个绝对忠于我的人,无论他的家族是否掌握在我父王的手中。不过,秀远,你我相识近半生,我不能逼你。我知道你的坚持,你的顾忌,所以,请在这件事后,离开东宫。秀远,你我情谊至此,我不想再和你结怨。” 秀远听着,忽然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是父子吗?为什么忠诚不能是同时对你们两个人的?我的父王绝对不会这样。我们永远不会对立。” “那是因为你的兄长是世子,而你不是。你是他的儿子,不是他下一代昊王。”和苏忽然感觉话说的够多了,他伸手拍了拍秀远的肩膀。 “殿下,如果秀远不想走呢?”秀远突然直直地看着和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看着和苏。 “那,昊族随时都有因为你而受到牵连的可能,直到……” 和苏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月,他像说给秀远,也像说给自己听的。 “……直到,我登基的那一天。” 回到王府的翊宣想着今天母后召见时候的情形,他知道王后这样做的用意,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后为他选择的未婚妻是姚家的女孩。原本张家和姚家之间应该是结怨的。 还是,世上本来就没有永久的敌人。 翊宣由着侍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拿过端来的冷茶喝了进去,这才坐在书案前面,拿起这些天的抵报看,却有些心烦意乱。 那个女孩子应该算是和苏的表妹了,但是就是一点都不像他,甚至连个神似的感觉都没有。少女美丽单纯,但却平淡无味之极,完全没有和苏那种强势与极其脆弱并存的性格。和苏很具有诱惑性。 和苏,又是和苏。 总是一个念头就能想到和苏。 翊宣想起岐山最后一夜,他把冰冷的和苏抱在怀中,自己却是火热的。 想到这里,翊宣捶了一下书案,一下子站起来,胡乱在自己的书房来回踱步。如此心烦意乱的他根本就看不进去任何东西,无论那些是否关系到六部九司,还是天下万民。 翊宣感觉自己浮躁到丝毫没有自制力,完全不像以前的自己。 乱了。 完全乱了。 从朝事堂回到寝殿已经是半夜,和苏感觉自己异常疲惫。为了兵部那纸调令,和苏同那些堂官对峙了整整一天。从岐山回来后的疲累加上磨人的官员,和苏回到寝宫一下子就躺在了榻上,动也不想动。 最终还是不行,兵部尚书说这是郑王的手诏,无人能改。 如今看来华山一条路,只能去找父王了。 不是他不敢去,是他害怕把事情彻底弄砸,如果到了父王那里,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郑王绝对不能容忍他的太子为了兵部的事情和他作对。 兵者,生死存亡之道。 绝对的禁忌。 秀远走进了内殿,看着和苏侧躺着,眉皱的厉害。他端着温茶过来,本来想放下就走,不过最终还是轻轻地说,“殿下,喝点茶,清爽一些。” 和苏似乎打定了什么注意,他突然坐了起来,端过秀远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说,“让他们弄些热水来,天太热了,我要沐浴。”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个东宫点亮了摇曳的宫灯,但是这里完全黑暗着,只能依靠着窗外的月光 秀远看见和苏的眼睛闪动着异常的晶亮。 “殿下……” 和苏抓住了秀远的手,声音有些沙哑,“秀远,我不能去找我的父王说任何话,这个你明白吗?所以只有绕过他,也许还有机会。秀远,无论我做任何事情……”和苏突然停住了,然后松开了秀远的手,“……其实后来的事情都和你无关了。你想的怎么样,是留在东宫,还是回漠北?” 秀远看着和苏,慢慢跪于和苏榻前,对他说,“殿下,秀远留在东宫,自此对您再无二心。” “那好。”和苏的声音很干涩,他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第七章 郑王弥江二十四年开春一来,政通人和,朝政上样样得心应手。而五月中是郑王的千秋寿诞,郑王一纸诏书,这个夏天要在扶风园避暑,所以千秋寿诞的盛大庆典也在这里。禁宫中王后,妃子,还有所有有品级的女官,一些得势的太监宫人都要暂时搬的扶风园。太子和苏本来不想住在那里,想着是等好了庆典的那几天再过去,他说这样离六部太远,往来的一些公务并不方便。但是郑王没有同意。郑王诏书让六部官员在这几个月中都前往扶风园奏事。好在扶风园很大,它比禁宫王城还要宽阔,所以,有的时候,当天太晚了,官员也可以宿在这里。 这样一来,雍京内的中枢就由禁宫移往扶风园。 连着七天的绵雨突然放晴,满园子的牡丹开的绚烂铺张。午膳过后,郑王在园子中观花,箴王后,各宫的妃子,还有宫人太监簇拥在周围。这天天好,为了郑王尽心挑选的小戏也都到了这里,拿着檀板咿咿呀呀的唱着不停。扶风园不比禁宫,这里本就是休憩之地,所以大郑宫中那些繁琐森严的规矩到这里消弭了很多。 和苏走过假山后的回廊,看见了翊宣和一个女孩子。他们在说些什么,翊宣看不清楚表情,而女子低着头,也是浅浅地笑着,有着面对自己心上人时候的小女孩儿样子,娇憨而羞怯。 和苏的眼睛变的很黯淡,他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切,手已经在不自觉当中握紧了。 他知道,那个是他的表妹,姚家的璎珞。 对于母后的娘家,和苏感觉很奇特。 自从离王后过世之后,他和姚家的关系很疏远。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要重新笼络舅舅,但是都被那个看起来端正严辞的舅舅拒绝了。他说的是,他们姚家不想再卷入王朝的纷争,只做一些闲散官吏就好。 对于姚璎珞这个表妹,和苏几乎没有见过,不过这段日子箴王后似乎有意撮合她和翊宣,所以纵使没有见过,也知道她的。很美丽单纯的一个女孩子。 和苏的眉皱了一下,那个舅舅是不是转了心思,也想着重新攀龙附凤? 那他的目标为什么是翊宣呢? 姚家和箴王后他们不是有怨吗? 女孩子的身体柔软动人,吻起来一定很舒服,而且姚家毕竟是名门,姚璎珞又是如此美丽可人。 真的天作之合。 和苏想绕开他们,不想再看见他们,可是这时身后的一个小宫监突然走到了他的身后,在和苏转身的时候照了面,那个小太监慌忙叩头,嘴里还说着,“……太子殿下……”声音不大,不过已经足够。翊宣他们听见了,站了起来,都看向这里,和苏心说看来避不过去了。 翊宣的脸色突然变的不是很好。他看见和苏本来要走过来,却转了身,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闷气。 已经,快二十天没有单独见过和苏了,看样子他过的很好,完全没有自己慌乱和不知名的浮躁。 为什么只有我在受煎熬? “殿下,一向可好。臣弟许久未见王兄,心里真的很惦记。”翊宣仿佛忘了身边的姚璎珞,直直冲着和苏这边过来。 和苏对他面前的那个小太监说了句,没你的事了,退下吧。那个小太监如同大赦般跑了。 禁宫之中,除了东宫的人,其他人都怕和苏,没有缘由的。 和苏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立领长衫,很清雅,颈下锁骨若隐若现,没有了平时穿朝服时候的一股霸道之气,甚至还有些文弱。他的手中捧了一个扁平的樟木盒子,镂刻着一朵一朵的牡丹花。翊宣走近才闻见和苏身上的白昙花香味比以前重了许多,不过和苏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脸也没有那么苍白了,眼睛有了光泽。 翊宣突然感觉又无话可说,翊宣甚至感觉自己有些胆怯,和苏就在眼前,他却不能碰触他。自己做的事情甚至无法解释。 姚璎珞也跟了过来,她看见是和苏,连忙跪下行礼。她曾经不只一次在大典上远远见过和苏,所以并不陌生。“殿下……”她抬头,看见和苏手中的一个樟木盒子,突然感觉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来,她在禁宫存档见过这个盒子的描述,那是先朝熏王后的旧物,也就是如今郑王母亲当年的陪嫁,很名贵,据说用于存放衣物百年不腐。 “是璎珞,你也来了。起来吧。”和苏退后一步,离开翊宣远了一些。“在这里住着还习惯吗,舅舅他们可好?” “太子殿下的挂念,是姚家福气。”姚璎珞低着头说话,她已经站了起来。 “好,好。许久未见,璎珞都成大姑娘了。”和苏又退后了一步,这才说,“先走一步,一会父王那里还要过去应承一下。不打扰了。” 说完和苏捧着那个樟木盒子走了。 他的身影步在宁静的回廊上一点一点的变远,最后直至翊宣看不见了。 方才耐心应付姚家的那个女孩子已经让他的精神处在烦躁的边缘,可是让和苏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又无法解释。她的确是母后选定未来的妃子,不过他不想要而已。 那个女孩子总能在莫名其妙的时刻偶遇到他,他已经感觉不胜其烦,但是面对一张笑脸,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而且又和他没有冤仇,无论多么不情愿都不能狠心去骂跑她,只能按耐住性子去应付。 这些对和苏又说不出口,或者和苏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越想越感觉心中有一股无名火气,翊宣一下子捶到了旁边的廊柱上。 很沮丧。 姚璎珞则是低垂着脸,翊宣回头看了看她,只是以为她习惯了这样,所以没有在意。只是说,“父王那里已经快赐膳了,你先过去吧。” 璎珞淡淡地一笑。 和苏手中拿的是他母后的遗物,因为这次由东宫到扶风园走的匆忙,这个樟木盒子没有随着他过来,他让侍卫回了一趟东宫,这天才送来的。本来通过回廊直接到他住的清明殿把盒子放下,结果因为遇见翊宣璎珞而被迫换了路程,所以他穿过花厅就到了扶风池边,发现原来一群人在这里赏花,姚璎珞也在。许多宫人装扮着花枝招展的,五彩缤纷的一大片,和苏也不知道郑王是否在这里。和苏不想带着手中的盒子过去。 正在踌躇间,和苏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还有几句话语,是翊宣和璎珞向这边过来了。这里花厅挡不住人的,和苏想了想,最后从回廊的栏杆上跳了下去,从花丛中向假山那边走去。那边连着另外一道回廊,依着假山建造的,从那里走可以绕过这片花厅,在郑王眼皮子低下走回自己的清明殿。 他想着是放下东西再过来。 结果当他站在回廊最高的地方看见郑王在这里,翊宣,箴王后围着他,还有一些后宫的女官太监。和苏想起,水边那边小戏咿咿呀呀唱着什么,估计是那些宫人才人,还有别的妃子在看。 和苏感觉自己有些进退两难。 他想了想,最后隐入了回廊顶端的阁楼上,心说,等郑王走过去他就出去。 阁楼中就和苏一人,有些无事可作。他才想起来,还没有看一下里面的东西是否保存完好。每年他都会看一次的,今年年初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心思想起这个。 和苏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件大红色的外袍,金线绣的龙凤呈祥,五彩祥云,还有背景下,用正红色丝线绣的莲花,绣满了整个衣服。 这是王朝女子最隆重的全套礼服的最外面一件,它其实是一件外披的袍子。当女子穿好礼服的上衣裙子之后,在最后披上这个。只有王后在大婚之日可以穿戴这样的衣服。 和苏喜欢那上面的绣工,他喜欢精致的东西。 扯开了锦袍上面包裹的绸子,和苏把衣服拿了起来,仔细上下都看了看,没有潮湿或者蛀虫的痕迹,他刚要想把它放回去,却突然感觉有些迷惑,不知道为什么,和苏把衣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柔软的丝绸水一般从和苏的身上流淌到地面上,有些重,有些凉,和苏轻轻地转了一圈,那拖在地上长长的后摆迤逦着,缠住了和苏的脚。 外面夏日的阳光射在繁复的花纹上,显出耀眼的光芒,尤其是那一朵一朵的红莲,映着光芒,闪动着,就如同扶风池中接连天际的莲,因为风的吹动微微摇曳着。 和苏轻叹一声,“……不可思议……好美……” 突然外面一声呵斥,“谁在里面?”阁楼的大门一下子被刀剑闯开,进来了四名禁卫军,用剑直指向和苏的咽喉。门外就是郑王,那些禁卫军一看是和苏,连忙收了剑,不过还是没有退开,就这么站着。 原来是郑王走到回廊这里刚好听见和苏的轻语,以为是刺客,所以破开了门,结果看见一身红衣的和苏。 郑王仿佛听见了幼时天真欢快的笑语隔着悠远的岁月传了过来,他以为早已经遗忘的记忆被敲开了一道伤痕,和苏的红衣就是那流出来的血。 还是热的。 箴王后还有翊宣原本在回廊下面。郑王说累了要先走,他们却要在园子里再逛一逛,结果郑王走到回廊顶端他们突然听见这边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箴王后翊宣连忙走上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郑王看着这样的和苏,完全楞住了。 原来他没有发现,和苏是如此的肖似他的母亲。 竟然,仿佛她重生了一般。 红衣,耀眼的红衣,上面缀满了红莲花。那些曾经是他们的誓言。 那个女孩子的话,是如此的接近,郑王就感觉此时他还能听见那些话语。 “……弥江,我现在就开始绣嫁衣,等我长大了,我就做你的新娘……” “……弥江,我喜欢扶风的红莲花,我把它们绣在嫁衣上,你看好看吗?” “……弥江,我以天地起誓,爱你,直到时间的尽头……可是,你爱我吗,你还爱我吗?我没有退路,但是你有。弥江,我们有未来吗?你回答我呀……” 他们的纠缠从生命的开始,终于女孩子的死亡。 但是对于此时的郑王来说,那些遥远的仿若上一世的事情,他们之间隔着一生的差距。 他曾经以为自己完全淡忘了,可是眼前的脸,是她的脸,还有她的红衣…… 郑王走近和苏,眼睛中全是迷乱。 他伸出了手…… 和苏被吓着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 那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那也不是郑王看着太子的眼神。 那是迷乱的,丝毫没有隐藏的,一种接近赤裸的迷乱。 完全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和苏看见郑王的手,叫了一声就要向后退,但是郑王抓住他的手,死死地攥住。另外一只手轻扶上和苏颤抖的唇。 爱抚一般。 他轻语着,“……原来,你还活着。” 箴王后一到门外看见这个情景被吓坏了,她尖叫一声,“天呀……”转身跑了出去。她无法面对这些,太难堪了,简直太难堪了。数遍她此生的经历都不层想到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场景。 和苏,那个魔鬼的儿子,竟然诱惑他的父亲。 比畜生还不如。 神明不会原谅你们,神明不会原谅大郑王朝。 你们,已经完完全全,疯了…… 翊宣则铁青了脸,他连忙走进阁楼,让禁卫军驱散了外面的人群,并且秘密告知最后一个退出去的人,“不许泄漏出一个字,你知道怎么做?” 那人看见翊宣赤红色眼睛,还有嘶哑冷酷的声音,怔了一下,连忙说,是,微臣知道了。 当他走出去看见外面的人,命远处的禁卫军全部过来,围住了她们。 混乱的声音,混乱的处境。 还有那些无辜的人们。 他们无法活着看见明日的日升。 翊宣布置完了这一切,转过来,看见和苏已经瘫倒在郑王的怀中,那火红色的锦缎透出的是一种委靡的艳丽。 刺痛了翊宣的眼睛。 郑王似乎刚才梦中惊醒,他看看周围,很是迷茫。 最后他看见了怀中的和苏,还有他身上的嫁衣,那是他母亲的嫁衣。 他多久没有抱和苏了,从他两岁,还是四岁,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一直无法面对和苏,就像无法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一般。 在他看来,和苏就是另外一个自己。 他对和苏的严酷,也许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可是,和苏,毕竟是她的儿子呀…… 郑王站了起来,抄起了和苏,递给翊宣,对他说,“送和苏回去。” 说完走出这里。 翊宣看着怀中苍白的如同死人一样的和苏,闻见了他身上浓郁的白昙花香味,下意识的紧紧搂住了他,仿佛一放松,和苏就不见了。 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空,如同开了一个没有底的洞。 和苏,和苏,为了权力,你曾经想要杀了我,而这次你竟然诱惑父王。 和苏,在你心中,可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心,为什么这么疼? 夜晚的月光照在在清明殿中,如水一般。 翊宣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和苏,依旧是苍白的脸色。他的手指沿着和苏淡薄的唇轻轻来回摩挲着。方才在回廊阁楼那一幕过于震撼,翊宣想着,手不自觉的加重了。 和苏被惊醒了,他蓦然挣开眼睛,恐惧的注视了眼前之人。 朦胧中一个人,清俊的脸,灼热的眼神,还有在他唇上有些暴戾爱抚的手指。 “……不要,不要父王。” 和苏喊了出来,却在一瞬间禁声。 翊宣扯过了和苏的肩,用力摇着。 “和苏,是我,你看清楚。我是翊宣,我是翊宣!” 和苏猛的一下子打翻了翊宣的手,自己向后躲去。 “不论你是谁,走开!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是你御封的太子,我是你们的储君,我是大郑未来的郑王!” “行了和苏,不要再演戏了。方才的不堪我们都看见了。是你诱惑了父王,你居然穿着离王后的嫁衣去诱惑父王。”翊宣单腿上榻,伸手就拽过了和苏,扣住了他的下巴,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和苏,为了权力,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 翊宣的声音隐藏着暗哑的痛苦。 和苏深黑色的眼睛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他看着翊宣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妖怪。 “你疯了,你怎么这么说?”和苏猛力挣扎着,声音都变的凄厉起来,“你看见了,你们明明看见了,是他走过来的,是父王向我走过来的。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 “那和苏你让我们怎么办?那是父王,是多少人生死效忠的郑王。我曾经用我全部的生命去敬仰他,我不能让我的信仰毁灭……我们不能相信心中的神明竟然会对自己的儿子有那样的欲望……”翊宣的话相当残酷,但是却是最真实的,“所以,和苏,我宁愿相信那是你的错。至少,让我保留一些对未来的信心,让我可以活下去。如果连这些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明晨的日出…… “其实不只是我,任何一个见过今天那个场景的人都会这样认为的,和苏。我把那些在场的人都杀了,他们……”翊宣说不下去。 和苏听着反倒笑了,“翊宣,你相信过我吗?” “殿下,在我九死一生从江南回来的时候,你在哪里?”翊宣并没有直接回答的和苏的话,不过他已经说的够明白了。 和苏像突然被人抽了筋脉,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此时的翊宣也放开了手。他们就这么对着坐着。 一室的冷清。 和苏仿若梦呓的话飘进了翊宣的耳中,他说,“那天父王得知我派人杀你,他就一巴掌把我打在地上,然后就说了一句话,畜生,他是你弟弟!” 翊宣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火花一样的东西,抬起眼睛看着和苏。 和苏继续说,“翊宣今天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们索性说开。如果他日你登基为王,会留下我的性命吗?会让我在没有你监视的地方过我自己的人生吗?” 翊宣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迟疑了。 和苏的声音就仿佛飘过沼泽的风,带着潮湿而微微血腥的气息,“……翊宣,如果换做是我,我不会放开你。除非你死,或者苟延残喘在我看的见的地方。否则我寝食难安。该怎么说呢,这是宿命,还是诅咒呢?” 殿内缠绕着白昙花的香味,翊宣不知道这些天和苏是怎么过来的,怎么会有这么重的迷香味道。 末了,翊宣轻叹一声,竟然如同看见繁华落尽,秋雨初至,有些落寞,有些感慨。声音打破了静谧,他说,“我也不知道,和苏,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像今天这般软弱的时刻,居然因为怯懦而伤害你,看来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坚强。” 翊宣站了起来,背对着和苏,“快睡吧,早就入夜了。” 他的手指碰到帘幕上的流苏,要给和苏放下帘幕,虽说已经入夏,可是夜间还是如水般清凉,翊宣怕他夜间睡不安稳。 他本来要走的,结果和苏从后面抱住了他。 身体一震。 这是和苏第一次主动抱他。 尽力压制自己的激动,翊宣对他说,“和苏,如果留下我,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不知道。但是我厌倦了一个人在宽广的大殿内,只能靠着那些迷香入睡。翊宣,也许是我太自私,可是我想你说的。明天就是死期,我们为什么不让今天过的快乐一些……” “……是吗。”听和苏这样说,翊宣竟然说不清楚心中涌现的是悲是喜,他说,“和苏,我想说,如果他日我登基之后,我也不想放了你……因为,我舍不得你……即使那是你不想要的感情。”说完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和苏。 和苏身上甚至还披着那件绣着红莲的绣袍,跪坐在榻上,身边是幽幽白昙花的香味。翊宣感觉那种丝丝扰扰的香味撩拨起他心中最深处的躁动,他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伸手抄起和苏的腰,单手扣住他的下巴,用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凉凉的,柔软的唇瓣,还有口中很淡的薄茶味道,带了些兰花,甘草的清香。 和苏最喜欢的茶都是岐山神宫的小童自己炮制的,那种茶没有名字,是用雨前龙井再配上兰花,凉参,甘草还有蜂蜜秘炼而成。 经常喝这茶,和苏的唇齿之间都沾染了这样的味道,让翊宣沉迷在其中。 放开了和苏的唇,翊宣再看和苏的时候,眼睛已经换了颜色。比暗夜更加浓重的黑色,涨满了他的双瞳,和苏就这样直直地和他对望着。 “可以吗?”翊宣沙哑着嗓子问他。 “什么?”和苏只感觉到翊宣火热的呼吸,他没有明白。 把和苏压倒在宽敞的床榻之上,翊宣用自己的身体慢慢覆了上去,然后沙哑着在和苏的耳边问,“这次我会做倒最后,可以吗?” 那种声音如同美丽舞姬扭动着的腰肢,带着蛊惑性,同时翊宣的手抚摸到和苏的下身,在那个极特殊的地方轻轻蹭了一下,随即压住了他的双腿,阻止和苏本能的逃避。 可以吗,和苏从来没有想过,即使现在这样骑虎难下的地步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只能用已经不规律的呼吸带出破碎的回答,“……我,我不知道……” 翊宣抵住了和苏的额,一点一点地吻着他,然后鼻尖很亲昵地来回摩擦着,“那我就开始了,不过……和苏,我停不下来的……” 顺着和苏的脸颊,薄唇,再到颈项,用唇细细吻了下来,间或用牙轻轻的咬住和苏苍白冰冷的皮肤,每一处都是红晕。和苏感觉自己突然变热,身体内部的火向上涌,让他不知所措,他的手想要支撑着身体坐下来,但是却变的那么无力。 翊宣抱起了已经瘫软的和苏,让他靠在抱枕上,仔细为他脱去了那件红色的外衣。翊宣知道那是和苏母亲唯一的遗物,和苏爱若珍宝,他不能毁了那件衣服。红色华丽的织锦长袍就握在翊宣的手中,他随手向身后扔了出去,丝绸如柳絮一般得轻,如水一般得沉,趁着翊宣的手劲飘荡着,然后平铺在清明殿正黑色的地面上,月光照在上面,闪动着银色的红。 和苏很瘦,锁骨有些突起,翊宣的牙咬在上面…… 感觉到翊宣重新抱起了他,和苏真的哭了,他摇着头,说着什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总是感觉眼前一片黑色,然后似乎就堕入了无知无觉当中。 翊宣一看和苏在自己怀中软了下去,心知不好,赶紧披衣出来,让守候外面的和苏的心腹去找太医。那个小太监就是翊宣酒醉东宫之后曾经服侍他的那个,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翊宣如此火急火撩地要请太医,他连忙说,“翊宣殿下,不能叫太医。这事总不能尽人皆知。太子殿下有一位相识已久的大夫目前就在太子别苑,可否叫他过来?” 翊宣这个时候才清醒,他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小太监,点了点头,“好,快去快回。” 回到清明殿内的翊宣看着一室凌乱,又看见和苏全身都是痕迹,而且股间一片狼藉。血,还有白色的浊液顺着他的腿流下来,染了白色的织锦薄衾。 心里一阵发紧。 赶紧让外面的人送来了热水木桶,等待他们放下后,都退了出去。翊宣抱着和苏浸入热水中净身。翊宣的手指微微按了一下和苏的股间,然后撑开那里,白色的浊液流了出来。也许因为自己不熟练,弄疼了和苏,和苏的眉一直皱着,没有舒展开。 给和苏擦干身子,用干净的被子把他包裹起来,翊宣就这么搂着他。 和苏的大夫原本是大郑神宫的人,自从和苏上山后就一直跟随和苏。是位不知道岁数的老者,翊宣第一次见到。那位老者见到眼前的混乱,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翊宣到清明殿外,翊宣原本不肯走,不过那个小太监拉着翊宣离开了。 后来老大夫出来对翊宣说,“不妨事,伤并不是很重,已经上了药,不过以后不可如此鲁莽。还有,我已经灭了迷香,以后不能常用。” 翊宣在老人面前,感觉很尴尬,竟然红着脸,低下了头。 那老大夫对他说,“殿下醒了,让你进去呢。” 说完,看了那个小太监一眼,小太监连忙笑着对他说,“先生辛苦,请到偏殿休息。” 他们都走了。 和苏躺在这里,已经换了一件里衣,盖着干净的被子,方才的那些都收拾好了。 翊宣想说什么,可是和苏看了看他,微微摇了摇头。翊宣也就没有说什么,上了睡塌,抱起了和苏,让他趴在自己怀里睡,他怕和苏压着方才的伤口。 夜深了,外面已经是三更。 第八章 已经到了仲夏,扶风池被墨绿色的莲叶子完全覆盖,只有清风拂过,夜光方能在沉沉的黑水中照射出光泽。 郑王的寝殿就在扶风水边。 他推开雕刻着春花夏果的镂刻窗子,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的荷池,站了一夜。 清晨的时候,缎棋送来太子的奏本,和苏说自己在扶风别苑偶感风寒,想到太子在雍京郊外的别苑静养,望父王恩准。 郑王弥江合上了奏折,对身后的缎棋说,“准他所奏。” 缎棋双手捧着奏折,退着走出了大殿,留下了弥江一人。 郑王看着升起的朝阳,唇边是一抹笑。 他的儿子,果真聪明。 也许经过了昨天那次匪夷所思的相遇,他们彼此都不想如此快见面,所以一个人要避开。他并不担心会有任何的闲言闲语,看见的人已经永久地闭上了嘴巴。可是如果和苏回雍京,那么雍京的机要中枢离他太近,郑王纵使答应,心中终究有芥蒂。郑王一人在外,太子独掌雍京,这几乎可以说是政变的先兆。所以他选择了自己的别苑,同样在雍京城外,甚至比扶风苑还要偏离雍京。 和苏几乎继承了他的全部性情,年纪轻轻做事滴水不漏,这一点是翊宣目前根本就无法比拟的。翊宣有种闯劲,可是终究少了和苏的隐忍。 弥江此时不能不说遗憾。 王朝不能放在和苏手上,因为弥江感觉不到和苏的欲望,他不知道和苏究竟想要什么。也许这一刻和苏为了权力而做尽所有,甚至呕心沥血,下一刻和苏也许就能把大郑王朝全部葬送。 还有一点…… 是自己的罪,连累了和苏。 和苏此生不可能有子嗣,在和苏身后,会有很多旁系王子争夺嫡位,那样所产生的变故也许可以毁灭一个盛世。 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承担这个后果。 和苏,我是你的父亲,但我的族姓,是轩辕。 我不能让祖先披荆斩棘创下的千载基业毁在你我的手上。 纵使和苏的伤不重,但是终究需要大夫在清明殿进进出出,时常查看和苏的伤口,殿内也要熬制造汤药。这些动静都不小,要是在东宫也就罢了,重重宫墙可以挡住许多流言蜚语,但是这里不行。扶风苑的清明殿与郑王寝殿仅仅相隔几架汉白玉的拱桥,几棵杨柳,还有一弯水畔,半池红莲。挡不住什么的。 所以和苏只能请旨移到自己在雍京城外的别苑。 那里好歹是自己的天地。 翊宣走进和苏的别苑,已经是三天后了,他手中握着郑王赐给和苏的凉参还有一纸诏书。七日后是郑王千秋盛典,无论如何太子都要列席。 他感觉父王有的时候很冷酷,但是和苏却同他如出一辙。他们都是对待别人残忍,对待自己同样的残忍。但是无论怎么说,他终于可以见到和苏了,这三天来他总是坐立不安,那天的他实在太生涩,也太鲁莽了。 这个园子是和苏从岐山神宫修行回雍京之后建造的,园子中有着和扶风园一样的一池水,剩下的亭台楼阁都是围着池水建造,尤其是和苏就寝的那间正殿,落地镂空的窗,镶嵌的都是水晶挡板,无论任何时辰都可以让内殿一片明亮。夏季之时,临水的那一面窗完全撤掉,内殿和回廊连成一片。宫殿就建在水面上,人在廊下就可以看见无边的池水,还有那一丛的红色莲花。伸出手,莲就在手边。 和苏俯身在软榻上,似乎睡着,不过眉依然皱起,漆黑色的头发有几缕遮住了他半个面颊,其余都被铺在身旁,没有压着他的背。蜜色苏丝薄被盖在他肩头以下,和苏身上是白色软缎的里衣,他那双手从袖筒里伸了出来,细细的手指抓住身锦褥,手上青色经脉障显了皮肤是透明的白皙。 似乎睡的不是很安稳。 翊宣轻轻走进去,周围又弥漫着浓郁的白昙花香味。 他不自觉皱紧了眉毛。 和苏睡觉一向很轻,听见些微的脚步声,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睛中没有了原来的光泽,显得疲惫而枯涩。他说了句,“翊宣,你怎么来了?”那声音也不再悦耳。 翊宣手中端着是从殿外侍从手中截下的托盘,里面放着燕窝,还有一个翠绿色玉雕的盒子。他把托盘放在榻旁的几案上,抱起了和苏,让他趴俯在自己前胸。翊宣的手探了探和苏的前额,一阵潮热,随即一把抱起了和苏,说着就要起身,“和苏,看来你的那个老大夫也不行,他不是说伤不是很严重,怎么今天都第三天了,你的身体反而越来越糟糕。去找御医吧,大不了……”翊宣的眼中闪过凶狠,他没有往下说。和苏的身体还有身上的伤,任何一样被其他人知道都是惊天骇浪,只有灭口。 和苏的手抓住了卧榻旁的帘幕流苏,翊宣没敢过于用力,所以顺势又坐回了塌上,和苏说,“别,没事。不是伤,是……”沉吟了一下,最后和苏的脸微微扭开,这才说,“是疼的睡不着……” 那声音很轻,却好像琴弦的丝,直接插入了翊宣的心尖上。他的身体已经牢记和苏的感觉,紧窒,火热,还有就是征服强者那种无法言语的美妙。可是当他清醒后看见和苏一整晚在他的怀里辗转反侧,怎么都不能安稳入睡后,他的心里其实早就后悔了。 如今听和苏再这样说,只能把他牢牢揽入怀里,用自己的脸颊轻摩着和苏的鬓角,似在安慰,也是懊悔,“和苏……对不起……” 半晌的沉默,然后耳畔的和苏轻轻一叹,“……算了……” 翊宣这才想起自己来的正事,对他说,“对了,和苏,父王有旨意,说七日后的寿筵,你必须去。可是现在的你……还是上折子告病吧。” 和苏笑了笑,“怎么能告病呢。这是父王寿筵,虽然不是四十整寿,但也能借病不出。那样百官会怎么想,父王会怎么想呢。” “那你呢,你的身体呢?”翊宣让和苏稍微离开了他的怀抱,看着他的双眼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我就是想到自己才这样坚持的。这次如果太子不出席,那么寿筵一结束,你可以想象整个雍京会传出什么样可怕的谣言吗?他们也许马上就会说太子要被罢黜了。我多年的心血,不能毁于此地。” 翊宣听着和苏这样说,竟然无言相对。 每次一说到这里,他们总是像在吵架。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曾经拥有过对方的身体,但是他们的距离又很遥远,远到几乎相隔重山万水,还有一个王朝。 又是沉默,然后是翊宣叹了气,轻轻说了句,“算了。”复又将和苏搂进了怀中。 这些天他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和苏伤着,他的母亲病了,而兵部调兵的诏书还催促着他。调往西疆去的六十万大军,其中一多半是新州边防守军。那些领兵的都是翊宣的心腹将领,为了这些,这些年翊宣苦心经营,终于得到他们的效忠,可是如今郑王一纸诏书,几乎削弱了他一半的兵力,再怎么也感觉不心甘情愿。 不过这些都不能对和苏说。 他们之间有些可以摊开,有些必须严防。 心中转过千重,再开口的时候翊宣只能说,“和苏,燕窝要冷了,我喂你。” 和苏摇着头,“不要。那个东西腻的吓人,我不吃。”和苏的脸埋入他的胸膛,竟然有些撒娇的味道,翊宣看了看他,只能看见黑色的长发从他的发顶一直延伸下去,直至地面。 翊宣揽起了那些散落的发丝,小心的放在身侧,然后这才找了一个靠枕,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把和苏重新抱好,如同那夜一般,单手扣好他的背,另外一只手慢慢褪下了和苏的里裤。 感觉下身一凉,和苏身体颤了一下,开始挣扎。翊宣扣紧他的身子,在他的耳边轻声抚慰着,“别怕,和苏。我是要为你上药。那个老头说,你这些天根本不要人靠近,所以没有办法在伤口上药,他怕这样拖下去,你的病就好不了了。” “……能不能……”和苏细弱的声音似蚊蝇。 翊宣没有回答。 翊宣的手扣住了和苏的腰,把他自然向上揽了一下,那只手顺势一下子宽下了和苏所有的里衣,就这样,和苏光裸纤细的双褪显在翊宣的眼前…… 和苏瘫在翊宣身上,甚至没有了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他的脸色更加的苍白,眯起的眼睛没有神采。翊宣看着下身如此狼藉的和苏,用被子裹住了他,把他扣入怀中,用的力气,让他以为,自己的手都要断了。他细细吻着和苏的面颊,他的眼睛,一股热辣的气息让翊宣眼睛发潮,他只能轻轻地说,“……和苏,和苏……”一声,又一声的。 和苏没有昏迷,他靠在翊宣的脖颈之间,微弱地呼吸着,仿若暴雨后的蝴蝶。 他的声音也是清淡的,如同三春杨柳的絮,“……没事,翊宣……” 没事,翊宣,是我要留下你的,所以,不是你的错。 和苏侧眼间看见了外面的池水,他的眼睛突然睁开,有两支火红色的莲,抽出的骨朵,含苞待放。 原来,盛夏将至。 第九章 翊宣抱着和苏,连忙叫外面的小太监拿来了热水干净的衣服,又让那个老大夫重新配了伤药,等一切收拾完毕已经过了晌午。翊宣想起和苏似乎没有怎么吃东西,又让侍从准备了银耳粥,那个老大夫重新熬了一碗补血的草药,侍从们把这些全端了过来。 和苏趴在翊宣的身上,恹恹的,细瘦的手指抓住翊宣的领口,闭着眼睛。翊宣抱了抱他,轻声说,“吃点东西再睡,嗯?” 和苏没有回答,头扭到了一旁,没有理他。翊宣知道和苏现在难受,没有强求什么,放下了碗,然后抱起了和苏,让他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小心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刚开始还好,下午的时候和苏开始盗冷汗,里衣一会就湿了。翊宣连忙叫了那个老大夫过来,老者看了看,开出几付药,让宫监去熬,并说,“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喝下去。” 翊宣这才知道其实和苏很任性。和苏的伤这些天来都好不了,其中也有和苏根本就不让他们近身,既不喝药,也不上药。这里侍侯的人都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没有人敢违背和苏的意愿,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敢劝他。 药重新端了过来,翊宣拿在手中,单手拍了拍和苏的肩,小声说,“和苏,这次药一定要吃。” 和苏只是把脸埋在翊宣的胸前,微微摇头,没有抬起来。翊宣叹了口气,把药放在几案上,让那些人都退出去,然后双手重新抱起了和苏的肩,让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他说,“和苏,把药吃了再睡,不然伤好不了。好吗?” 和苏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没有睁开,双手揽住了翊宣的脖子,头枕在他的颈窝上,重新趴好。翊宣只能感觉到他细微的呼吸,还有那淡淡的白昙花的香味。翊宣揽好了和苏,有些无奈。他把和苏的里衣褪了下去,又给和苏下身的伤口上了一遍药,结果看见和苏疼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于是他赶忙用被子裹好和苏,拥着他,让他睡了。 下身的伤疼起来撕撕扯扯的,和苏根本就睡不着。不过幸好翊宣两个时辰给他上一次药膏,虽然翊宣并不熟练,会扯到他的伤,但是药膏冰凉的感觉总算缓解了那种热辣辣的疼。和苏总是试图睡,不过一下午都翊宣的怀中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踏实。翊宣就只有抱着他,用绸巾擦去他额上鼻尖的汗珠,再给他换好干爽的里衣。 到了掌灯时分,和苏睁开眼睛看了看翊宣,发现翊宣正在看着他,见他睁了眼睛,连忙问,“怎么和苏,想要什么?” 和苏看着他说,“天晚了,你回去吧。” 翊宣揽过他,把他重新抱好,这才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反驳你的,你又不让他们给你上药,我一走,估计你手下那些人肯定照顾不了你。别管我了,睡吧。”和苏嘟嘟地说了一句,翊宣没有听清,于是捧起了他的脸,问他,“什么?” 和苏睁开了那双浮现出银色光泽的眼睛,幽幽地看着翊宣,任何人看着这样的和苏都不忍心拒绝他,他说,“让他们过来点些白昙,我实在睡不着,而且……疼的厉害。” 翊宣咬了咬牙,这才能拒绝他,“不行,有我在,你就不能再用那个鬼东西。整天熏迷香睡觉,你……”说到这里,他突然感觉和苏的眼睛湿湿的,于是他揽住了他,让和苏的头枕在自己的胸口上,没有再说什么。 和苏说的话都带了一些呜咽,“可是,真的睡不着……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何止没有受到这样的伤,和苏是金枝玉叶的王子,原先冷着热着了,身边的宫人太监都要受罚的,除了练剑的时候受过一些皮外伤,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其实今天他和翊宣的情事有些逞强的意味,结果新伤加旧伤,尤其是在那样敏感的部位,疼痛感愈加地强烈。 而且,和苏母亲早逝,他从来没有亲近的人,东宫的那些人敬和苏有如神明,和苏根本不可能在他们面前露出真实的面容,如今翊宣在身边,和苏突然感觉身边有个可以倚赖的人真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使过的性子就都冲着翊宣来了。 翊宣知道和苏难受,但是他实在不能再让和苏用白昙香。那个老大夫已经说了,这种香可以侵入脑子里,以后要是形成了瘾性,再想断,就麻烦了。他搂禁和苏,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和苏,那个东西真的不能再用。我知道你难受,是我不对,我总是这么鲁莽,等你好了,翊宣任你打骂,但是那个迷香我真的不能给你。” 他以为和苏会哭,但是和苏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身上,安静地趴着,再也没有说话。 夜里过的也不算安宁,翊宣又给和苏上了一遍药,喂了他两口清甜的银耳汤,这才让和苏稍微平静了下来。翊宣抱着他,心里一阵一阵的苦涩,总是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知道节制,为什么又伤了他。他看着和苏一夜都没有舒展开的眉,轻轻地吻了又吻,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次日天明。 天朦朦亮,翊宣一夜没有合眼,手也酸涩无比,似乎已经失去了感觉。他有些艰难地抬起手,试了试和苏的额,发现已经不热了。这个时候和苏也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精神。翊宣让外面侍侯的人赶紧端些银耳汤还有汤药来,和苏本来还是不想喝,翊宣劝了半天,这才喝进去一小半,就说什么都不喝了。和苏的脸埋在枕头上,翊宣又不敢用力拉起他来,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天明后,东宫的奏折抵报送了过来。和苏从枕上抬起头,眼睛下面都是青色的,脸色也不好,接连好些天都没有睡好,面容惨淡。 翊宣刚从外面进来,手中端着和苏的餐点,看见和苏靠在抱枕上,仔细地看着奏折,不时会咳嗽一下,握住狼毫的手也有些颤抖。翊宣放下手中的东西,一下子把和苏手中的奏折拿了过来,折好,递给那个捧着一摞奏折的小太监,但是那个小太监没有敢接过去,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塌上的和苏。 和苏没有注意那个小太监的眼睛,此时的他抬头看着翊宣,“从来没有人敢从我的手中抢过奏折的,翊宣,你是第一个。”他的声音还带着暗哑。 翊宣没有看那些奏折,他知道这是专送东宫的东西,如果他看,就是僭越。他只是把那几本放在了捧奏折的小太监手里,然后吩咐他说,“殿下今天不看这些东西,你先下去吧。”翊宣简直无法相信,和苏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在看奏章。 那个小太监在没有得到太子命令的时候根本就不敢动,他双手捧好了奏章,低着头。眼前这两个人他谁也惹不起,只能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抬头。 “些云,把那本折子给我。”和苏淡淡说了一声,小太监一听,连忙上前,却被翊宣挡了回去。翊宣把这里所有和折子有关的东西,笔墨,纸张,还有那个小太监一股脑的收拾好了,他的手推着小太监的后背,推着他走,用力不大,但是那个小太监也无法反抗,结果就让翊宣给推出了大殿。 翊宣轻轻抱住了和苏,在他的耳边说,“少看一天奏折,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但是你的身体就在这一两天的休息。等伤好了,你怎么看都行。昨夜一整晚都没有睡踏实,今天又看那些东西,人不是铁打的,打熬不起。” 和苏淡淡地说,“一天有一天的事情,如果今天误了,保不准就是十万火急的军政大事,或者是小民百姓的性命,耽搁不起的。” “和苏,王不是这样做的。你应该学会放,而不是揽。”翊宣慢慢单膝跪下,在和苏的塌边,就这样看着和苏。翊宣的双手握住和苏的肩头。 和苏微低着头,也看着翊宣,秀挺的眉,淡薄如同水一般的唇,还有就是,充盈着温和的眼睛,其中闪耀着坚定。 “……我还不是郑王。”和苏说这话的时候,清淡的语气中透出的是极其复杂的感觉。有些感慨,有些失落,也有些伤感。仿佛把这些年他经过的一切都包含了进去。 “总有一天会是的,和苏。”翊宣笑着看着他,那感觉如同岐山的雨,岐山的夜,虽然有些缥缈,但是却是渗透到和苏的心中去,总是挥之不去的温暖,荡漾在他周围。 说完这句,翊宣很轻的,在和苏的额上吻了一下,仿佛暮春的柳絮拂过。 和苏从来没有想过翊宣会这么说,这就等于间接说明了他的心意,他会放弃王位。 九五之尊,起居八座,万机宸翰。 那是所有轩辕王子的梦想。 和苏就这样看着翊宣,想看到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去。 翊宣上了塌,揽过和苏,对他说,“想要你再睡一会,和苏,要不,几天后的父王千秋寿筵并不好过。” 和苏也没有再说什么,闭了眼睛,竟然真的生出了几分困意。 ~f~a~n~j~i~a~n~ 和苏的脾气果真不好,这些天翊宣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 刚开始的两天因为他的身体太虚弱,所以翊宣多半由着他的性子,可是到了第三天,翊宣说什么也要和苏喝药,和苏就是不喝。翊宣把和苏困在怀里,抱住他,不让他乱动,然后手拿着银匙,从案上的碗中盛了药汤,就这么举到和苏的嘴边。和苏怎么也不张嘴,后来被弄烦了,就索性弄翻了汤匙中的药,染了身下的锦被。翊宣看他这样,也不生气,只是重新盛了一勺,还若方才那样,放在和苏的唇边。和苏还是不喝,最后倒空了一碗药,翊宣没有说什么,单是让那些宫监再煎一碗端过来,另外换一床新的被子。 终于到最后,和苏还是抗不过翊宣的耐性,倒了三碗药后,和苏终于把第四碗药喝完了,却苦的他咳嗽了很久。翊宣没有说话,只是单手抚着他的后背,为和苏顺气。然后又端了清甜的银耳汤喂着和苏吃下去,清茶漱了口,这才给和苏裹好了被子,放开他躺在自己的身边。他看着和苏似乎快要睡着了,自己才能放心的眯一会。这些天他睡觉的时辰屈指可数,也是累极的人。 翊宣刚闭上眼睛,就感觉一个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的鼻尖上,他睁开眼睛,看见是和苏,和苏侧着脸看着他。 “怎么了和苏,想要什么吗?”翊宣的手抓住了和苏的手,他的手一向很暖,可以温暖和苏冰冷的手指。 和苏笑了笑,说,“我在想,你怎么不走呢?在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有耐心的人。” 翊宣一伸手揽过了和苏,让他枕在自己的肩上,这才又闭上了眼睛,轻声说,“太子殿下的线报也有失真的时候,不奇怪。” 和苏的声音幽幽的传来,“其实我并不抗拒喝药,原先病了之后,那些人端来的东西我都会喝,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了第一次,他们不敢第二次再给我了。” “没关系,有我在,你倒多少次都可以。我会再次把药捧过来的。”翊宣的声音透着疲惫,但是其中含着笑意。 和苏躺好,看着大殿顶端帘幕垂下的流苏,想起了他们在岐山最后一夜,翊宣拥着他,而他看见也是春风吹动的流苏。“翊宣,我有些害怕,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翊宣再给和苏压了压被子,此时他看着和苏,双眼只盯着流苏,尖尖的脸,看起来很憔悴。翊宣拂上了和苏的眼睛,然后让它们闭上,对他轻语,“再睡一会。折腾一个白天了。” 翊宣想起自己有一次在朝堂上看见和苏,那个时候他刚从江南回来,和苏趁着他路上被追杀而发难,要求撤换沿途几省的督抚,而郑王不准,并且把兵部缴匪的权力给了自己,当时的和苏就是这样一双眼睛,清冷中带着枯涩,像荒原上斑驳的痕迹。那个时候他就有一种冲动,想要合上那双眼睛,他不想再看到和苏那种眼神。 今天,翊宣的手下就是和苏的眼睛,如同他本人一样,冰冷的,可是翊宣记得,那双眼睛中曾经流淌过什么样子的华彩。 这三天来翊宣一直住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 从第二天开始,每当和苏看折子的时候,翊宣会出去,他会站在那架矮桥上,看着这一池子的红莲,眼神很是空明。 秀远有一次在他的身边走过,看见了这个样子的翊宣,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翊宣走进和苏寝殿,却看见和苏趴在荷池边缘,一只手拖着下巴,另外一只手一点一点揪弄着那些墨绿色的荷叶。昨天开始和苏身体内的伤已经快好的,他开始下榻走动走动,这些都不碍事。不过,虽然如今是盛夏,大殿中因为空旷,还是有些凉意。翊宣走到和苏身边,想打横抱起他,放他回塌上,却被和苏揽住了他的脖子,一翻身压在了身下。 翊宣笑着看和苏这样,问他,“怎么了?” “想找一个人陪我看莲花。”和苏说。 翊宣只手支地,坐了起来,和苏跪坐在他的面前,长发垂在身后。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软缎开襟长衫,细致的锁骨露在衣领之下。 “水边冷,我给你拿件披风去。”翊宣说着要站起来,和苏拉住了他,手按在了他的肩上,然后一点一点上移,抚住他的脖子。 和苏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那种轻柔的接触让翊宣心中打颤。 和苏的声音也是这样柔柔的,“没事,坐一会就好。不用拿什么了。” 说完拉起了翊宣的手,让他向前一些,刚好可以看见大殿底下的水面。 和苏的手哗啦哗啦的波动着清水,细白的手浸入看起来黑色的水中,鞠起一捧水,那水却是透彻的清澈。 “听说我的母亲很喜欢镐水的黑色,还有就是扶风苑那一池的红莲。”和苏面对着这一池含苞欲放的红莲,对翊宣说,“我总是感觉父王并不爱我的母亲,因为他居然可以在母亲病的只剩下病骨支离的时候,去宠幸你的母后。然后在她不足半年,你就出世了。” 和苏转过身子,看着翊宣,“一个有多人宠爱的健康男孩。” “这些年来,为了我这个身体的事情,我杀了不少人,父王也杀了不少人。其实我感觉父王还是在乎我的,只不过他的在乎也加上了浓郁的血腥味道,让我喘不过气来。 “翊宣,你还记得琦御吗,他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却没有旁人的那种恐慌,反而走过来,抱着我,对我说,和苏,不用怕,有我在。”和苏说到这里笑了,“很可笑,是吗?一个在禁宫里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人,居然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但是我居然感动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的拥抱,竟然是那样的温暖,让我根本无法拒绝。” 翊宣不想让他再说下去,揽过了和苏,对他说,“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翊宣,如果我天生可以和你一样的健康,不知道,我的人生是否可以变的宽广一些,也快乐一些。那个时候你还小,只知道笑,手中拿了一枝桃花对我说,美丽的哥哥,这个给你,希望你快乐。” 和苏回忆到这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粉嫩可爱的小翊宣,在御苑中拿着桃花向他跑过来。 “……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说我的样貌,只有你……笑的那么开朗,和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只有你会那样快乐呢?” “也许那个时候我太小了,少不更事嘛。”翊宣拥着和苏,和他一起看着大殿外面层层的荷叶,风一吹,如浪一般。 “可是我拧青了你的手指,然后你哭了。箴王后很生气。” “嗯,让你看到我如此的丢脸,那你要赔我。” “赔你什么呢?” “罚你陪我走完人生以后的岁月。我们可以一起看桃花,看盛夏的红莲怒放,还是岐山神宫的夜雨,镐水的波涛。” “真是美好的设想呢。”和苏说完,倚在翊宣的怀里,看着外面,淡淡说着话。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那些花骨朵,有一朵已经悄悄盛开了。 艳红色的瓣,白色的花蕊,还有底下墨绿色的叶子。 和苏的手抚住了自己胸前拥着自己的翊宣的手臂,轻指着那边,“你看,有花已经开了。今年开春很晚,前些天又冷,我还以为今年夏天花会开的迟了呢。” 翊宣没有看远处的花,他看的是怀中的和苏。 他并不喜欢红莲,那种火红色的花开的过于妖娆。 但是他喜欢看怀中人的笑脸,还有就是那双眼睛,如今又充盈着流光异彩的银色。 就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如果以后每年都可以这样过,那么即使禁宫的朱墙黑瓦再阴沉冷漠,生活也许不是那样熬着了。 “和苏……” “嗯,怎么?” “以后我每年都陪你看莲花。” “……嗯,好。” 第十章 从和苏别苑出来后,翊宣先到雍京兵部,这次郑王调兵很隆重,而自从上次翊宣“奉旨清剿江南沿途匪徒”之后,事实上兵部一半的权力在翊宣手上。不过郑王到不担心翊宣,因为翊宣虽然可以总理兵部,但是那些将军都是跟着郑王出生入死的,翊宣调动他们私用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但是翊宣手中拿着郑王调兵的诏书,而且是把自己的权力分出去,把兵力调往西北,这样情形就又不一样了。所有一切还算顺利,翊宣忙到了傍晚,这才回府。 翊宣回到王府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他由着婢女侍姬为他脱下已经潮湿的外袍,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小童,躬身说道,“王征王大人来了。” 翊宣很累,因为要照顾和苏,这些天他基本上都没有睡,不过听说王征来了,他点了一下头,就让人把王征让到外面的花厅,奉了好茶,而他自己用温水擦了脸,换好衣服就到了花厅。 王征一身蓝色长衫,手中端着茶碗斯文地喝茶,小童在他的身边的几案上还放了一盘细点。他听见翊宣的脚步声抬起头,笑道,“几日不见,殿下清减了。这几日东宫的邸报纷繁而至,只说翊宣殿下在太子别苑和太子讨论郑王千秋盛典的事宜,回不了雍京。如今看来,殿下果真憔悴了很多。” 翊宣笑了出来。“初阳,没有那么夸张。”翊宣没有多说,有些事情即使亲近如王征也是不能说的,既然和苏的邸报这么写,翊宣就没有必要解释。不过这些事情毕竟也关系和苏,于是问,“礼部关于父王千秋的事宜准备的如何了?” 王征放下茶碗,点头说,“太子殿下真叫人无话可说。虽然他在病中,但是每次的邸报中对于庆典的大小事情考虑得滴水不漏。礼部都是他用出来的人,也随着他的性子和本事,做的可以说是完美无缺。”说到这里,王征都不禁赞叹地点头。 翊宣知道这些,在跟和苏相处的最后两天,他们两人是按部就班地把交代礼部要做的事情考虑了一遍,但是还是和苏想得谨慎,翊宣只是在旁边帮忙。 “那是自然。父王千秋,这可是重中之重,礼部这些天恐怕都忙翻了。初阳,用过晚膳了吗,就在这里一起用吧。”翊宣说罢,向侍立的小童说,“传膳。” 他和王征非常亲近,王征可以说是他的幕僚,所以彼此在一起都不拘礼。 王征一笑,“殿下一说,还真的饿了。有没有芥末鸭掌,我最爱那一味。” 翊宣说,“有。听说你来,估计厨子早就预备下了。对了初阳,来这一趟,是不是有什么事?”即使是王征,也不能随便和王子过于亲近,所以这晚上特意过府,想必是无事不来。 王征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他等待婢女摆好了碟碗,看了看,一盘珍珠丸子,一盘清蒸白菜,还有两条鲈鱼,芥末鸭掌,米饭两碗,香菇鸡汤,还有二两米酒,然后说道,“看的我食指都要动了。” 翊宣最近的口味变得很清淡,他见菜都摆齐了,也不让人伺候,让那些人全退出去,关上了花厅刻花的大门,这才对王征说,“怎么了?” 王征喝了一口酒,皱了皱眉,然后说,“雍京要传遍了,这次郑王向西北调兵可能不能成行。” 翊宣说,“不能呀。我今天到兵部的时候,拿着父王的诏书一步一步办的,都还好好的。” “都在传,说徐璜将军和当年叛乱的景郡王有牵连,而且据说都有人出具了他们写的一份协议,是徐璜和景郡王的亲笔,说什么永不相负。不过这些事情似乎郑王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表示。但是郑王的心思,谁又能猜到了。” 景郡王是郑王弥江的堂兄,曾经兵围大郑禁宫,虽然一下子就被郑王镇压了,可是这终究是弥江朝一大祸事,当然宗室之中和他有牵连的人至今也没有肃清。郑王很介意任何于景郡王有关的事情和人。 如果谣传徐璜的事情是真的话,徐璜难逃一劫。 翊宣想了想说,“知道是谁传的吗?” “不知道,就是这一点上最让人费解。但是这件事情关系实在重大,人们根本就不敢胡乱参测。如果错了,那么对谁都是抄家灭门的大祸。” 翊宣听完,挑了一下眉,然后夹了菜,慢慢的吃,等咽后才说,“至于谁说的,那些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如果不用调兵的话,对我们倒是大有益处。我的私心是这次兵部不能调动军队,不过我就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父王这次调兵,我估计,有一半是冲着我来的。 “父王既想分一下我的兵权,另外,最近昊族似乎有兵强马壮的先兆。内有王子的护军,外有昊族铁骑,这些都是父王心上的刺。就因为势在必行,所以父王也许不会轻易被谣言左右。” 王征微微摇头,“殿下,也许你看轻了郑王的疑心。根本就没有什么用人不疑,尤其是在这样的关口。碎榆关外几十万昊族铁骑,而雍京城外岐山上又有太子殿下的神宫军队……所以前往西北的将军实际上手中握有至关重要的兵权。郑王这此千挑万选,还亲授兵部虎符,也都是因为有这个干系。不过,事情多纷杂,这些都看在郑王的心念上,无人能猜测出来。 “殿下,其实郑王剥削你的兵权,也是一种信任。他也许是真的开始倚赖你了。这才想要把你控制住。” 翊宣回想了一下,这才说,“其实父王有些过虑了。即使我不在他的手心中攥着,我也会尽忠于他的。” “那可是你的想法,翊宣。你可以尽忠,也可以选择背叛。而郑王要的却是没有背叛可能的尽忠。他不会给你背叛他的机会的。”王征看着翊宣,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了出来,“翊宣,也许郑王感觉你的太子走的太近,他有一种你们两个人联合起来的预感。如果是那样的话,雍京城内的局势就会完全不一样了,两位王子的联合,是可以颠覆王朝的。而如今,你也许会选择太子,也许会选择郑王,这才是让郑王担心的地方。” 翊宣看着王征,他知道如今王征的这翻话已经说到极致了,不过他的心里的确很乱。他不知道自己将要怎么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继续与和苏争下去。 如今的他看未来就好像间隔着一层迷雾一般,他已经看不到路了。 “殿下,有些事情你要想清楚。即使你想着手足情深,但是太子那个人我们这些年来了解很多,反复之间,无人可测。即使他现在用心示好,也不能轻信。” 和苏,不能轻信吗? 翊宣沉默着吃着饭菜,他回想起这几天与和苏的相处,和苏的脆弱,坚强,伤痛,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不可理喻都浮现在眼前。 他已经无法把这样的和苏与原先那个铁腕太子想象成一个人。 可是他的理智明确地告诉他,那个人,依然是太子和苏,没有丝毫地改变。 王征也没有说话,因为能说的,他都已经说完,剩下的事情就不能他可以左右的。 他用完晚膳就回去了,翊宣送他出来,他们站在翊宣王府大门之外,翊宣对他说,“过两天就是父王千秋节了,你一定要早些到扶风园来,我留了好酒给你。” 王征笑着别过翊宣。 ~f~a~n~j~i~a~n~ 郑王寿筵显示了王朝的鼎盛繁华,但是如此寿筵却给人一种盛极难继的感觉。虽然不在雍京,不过在京的官员全部进扶风园拜寿,他们进献的贺礼摆满了整整的一个侧院,名贵珍宝不计其数。郑王看见这些不过莞尔一笑。 丝竹鼓乐一直持续到了夜幕降临,流水一般的宴席摆上来再撤下去,没有停过。 箴王后再看到和苏的时候没有了那日的怨恨,恢复了往常的冷淡,而和苏认为那日的郑王的失态不过是偶尔想起他的母亲,也许在很多年前,他的母后与郑王有一段愉快岁月,所以让他的父亲在看见和苏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们都穿着端正华丽的朝服坐在花厅中,听着悠扬的竹笛乐声,喝着杯中美酒。 箴王后看郑王很高兴,装作不经意之间突然说了一句,“王,翊宣今年也十八岁了,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 郑王看了看她,笑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心思,他们也对我说了,你看中的是御史大夫姚子熙的女儿。那,翊宣的意思呢?” 翊宣就在旁边,刚才的他没有仔细听郑王和他的母亲讲些什么,他一直在看和苏。 不过两天没有见他,可是却感觉他又憔悴了一些。他抬眼看了看翊宣,清淡一笑,似乎没有听见郑王和箴王后说的话题,他的眼睛看着一丈之外的荷池,沉浸在自己的心绪当中。 翊宣听见郑王似乎在问他话,连忙看着郑王,却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郑王方才在说什么。 郑王也没有生气,只是和蔼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的母后想要你成婚,她看中的是姚子熙家的女孩儿,你感觉呢?” 翊宣坚定地看着他的父母,站了起来,在郑王的面前直直地跪了。他抬起头,只说了一句话,“请父王母后收回成命,儿子不愿意。” 箴王后的脸色一下子很难看,不过郑王就在身边,根本就没有她发作的资格,她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和苏也有些惊奇,仿佛翊宣不应该这样说似的,不过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只是端起了自己面前酒樽,不着痕迹地看着翊宣。 “为什么呢,那个女孩子不够好?”郑王如同每一个讨论儿女婚事的父亲一般,带着特有的微笑问他。 翊宣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才说,“不是。是儿子心有所属。” 郑王似乎想起什么,眼睛在刹那间有些放大,然后马上恢复了原来的和蔼笑脸,他问,“是哪家闺秀?和父王讲,父王给你做主。” “不是名门闺秀,他……”翊宣的话让和苏截了下来,和苏呵呵一笑,说,“翊宣,你这可是册封嫡王妃,祖宗的家法不能更改,王妃必定出身名门。” “太子殿下多虑了。”箴王后的声音显示她很不高兴,她以为和苏趁机嘲笑他们,她还想多说,和苏只是一笑,回了句,“王后讲的是,是我多嘴了。”箴王后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空档也给了翊宣时间,挡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他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他一直勇敢地看着郑王的眼睛,没有回避郑王的探寻。 郑王刚想说什么,这个时候缎棋快速走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他一听就站了起来,然后离席而去,留下一干面面相觑的人们。 喧天的鼓乐立时停了,后来缎棋又回来,对和苏翊宣说,“郑王宣召两位殿下。” 和苏这才问,“怎么了?” “殿下,雍京传来的消息,徐璜将军自尽。” 和苏脸色一凝,点了一下头,连忙走了,翊宣跟在他的身后。 “和苏……”就他们两个在回廊上,等候郑王的召见,翊宣看着近在咫尺的和苏,想对他说什么,可是和苏笑着摇了摇头,他说,“翊宣,这事以后再说,正事要紧。” ~fan~jian~fan~jian~fan~jian~ 郑王二十四年的夏天过的并不平静,先是郑王下旨要兵压碎榆关,然后雍京莫名谣言四起,说征西大将军徐璜与多年前造反的景郡王有勾连。徐璜出身武将世家,他的父亲就曾经是上将军,而今年不过五十岁的他更是少年得志,南征北战三十年,为大郑荡寇靖边,立下功勋。可是这样的一个将军却在出兵西北当口不明不白自尽,致使朝野震动。 郑王下旨撤查此事,左禁卫将军薛松在徐璜家中抄出昔年他和景郡王的盟书,郑王一怒之下,抄没徐璜祖产,家人一律发配边疆。 百官原本以为兵部不能成行,可是郑王却下旨换防,并且只是换将不换兵。原新州总兵张九楚,副总兵陆冰驻守碎榆关,诏书上让他们带了自己的精锐骑兵前往,而原碎榆关守将前往两江任镇江总兵,原兵部监察史左驷明任新州巡抚,并且被赋予了军政大权。 各地换防,虽然有些乱,但是也打破了一直以来各地枝枝节节的关系网,这几处的将军对于手下来说都是初相识,而他们需要时间来降服手下人,所以在几年内可能威胁到雍京的势力无法形成。而新州的精锐骑兵,把他们调向碎榆关,不若一下子六十万大军压境一般的难以控制,这样一来对于西北将军的人选也不像以往那样要求苛刻,可是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都能征善战,这样也增加了西北驻军的实力。 还有一方面,因为翊宣不可能直接接触新州的守军,他倚重的全是将军级的人,如今新州的两位总兵换防,等于把翊宣外围的兵权完全削除。新任新州巡抚却和翊宣毫无关联,那个人是郑王嫡系人马。 翊宣没有说任何话来表示自己的想法。 这期间,和苏一直看着他,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翊宣就是知道,自己的背后总有一双可以映出月光的黑色眼睛显示那个人的支持和温暖。 郑王在夏天过完的时候就回到了雍京。 这样,到了八月初,尘埃落定。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还有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人,一切纷乱都在中秋时节结束了。 雍京恢复了往日的清丽繁华。 六部九司的官员们也从没完没了的军报中解脱了出来,然后突然间发现,家里的女人们把清甜的米酒都准备好了,而雍京城外,桂花开满了郊野。 翊宣坐在御园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寂静一片。 下午的时候他接到了郑王诏书,为他赐婚,并且册封姚璎珞为他的嫡王妃。事先没有征兆,如今也没有更改的余地。 此刻的他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如同一个被郑王攥紧的木偶,前一段日子的调兵遣将昭示着,他父亲一纸轻飘飘的诏书足以毁掉他多年的心血,而如今,又是一纸诏书,就决定了他的人生。 他去了朝阳殿,但是他的母亲不见他,一向稳重的人居然嚷出了,你不见我,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说完走出了正宫。 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他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御园。 冰冷的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脸颊,翊宣抬头,看见和苏一身丝白朝服站在他的面前,没有戴冠,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他的手指探了探翊宣的额头,就收了回去。 “方才在东宫,听见了朝阳殿那边的人都在找你呢,谁想到你一个人躲在这里来了。”说完挨着他坐在旁边,“……翊宣,秋天露水重,回去吧。” 其实翊宣看见和苏心中有很多话要说,不过他只是笑了笑,淡淡地说,“没事。人多我头昏,找个清净的地方坐一会,一会就回去。倒是你,回去吧。你身子单薄,不比我。” 和苏的手抓住了翊宣的手,也是冷冷的,和苏看着他说,“回去吧。父王早晚都会赐婚的,这种事情无法推脱。要不是我……要不是我这样,其实我也早就有太子妃了,也许都会做父亲了。如今我们都没有子嗣,这也是父王的心病。” 翊宣的眼睛没有看和苏,他看着远处的一丛一丛随着微风抖动的残枝,还有远处的太液池水,秋后只有几支残荷留下支离的骨架,还有就是一架汉白玉拱桥横跨其上。 就在这里,在他们幼小时候的那个遥远年代,他送给和苏第一支桃花。 当时的他不懂很多事情,他只是觉得那花很美,而和苏却很落寞,他喜欢用这样的花让和苏快乐起来。 翊宣微微笑了。 他对和苏说,“我已经向父王上了折子,要他收回成命。这是我第一次违抗他的命令呢,不知道他要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会废我王子的称号吧……” 和苏蓦然转过头,他看着翊宣有些迷茫的眼睛,“别傻了翊宣,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 翊宣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说,“知道,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 “和苏,我喜欢你。我不想负你。” 翊宣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声音就好像用刀刻在和苏心头上一般,极轻的伤痕,却无法磨灭。和苏的手揽过了翊宣,他把自己的脸颊埋在翊宣的肩上。 “傻瓜,你真是傻瓜。” “也许是吧,其实,和苏……”这次翊宣的声音有些幽幽的感觉,“原先的时候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曾经为了一个男孩而几乎放弃所有,甚至不惜与父王对抗,可是最后依然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其实我当时想知道那个逝去的男孩的心思,我想知道他当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感觉,那是一种幸福吗?可以有人那样爱他……” 和苏安静地听着,翊宣的手覆上和苏的手,把他拥入怀中。 “和苏,也让我为你做一次……” “以后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呢。父王一向多疑,他不会允许任何形式的违抗,翊宣,也许你为自己铺设了没有必要的荆棘。” 翊宣的手指慢慢梳理着和苏披在背后的头发,还是如丝缎一般,水一样的清凉,他微微笑了一下,“好了,既然我们都不想走,那么说些别的,往年没有感觉你这么瘦,现在瞧你,只剩一把骨头了。”拥着和苏的手还能隔着衣服感觉到和苏的消瘦,而和苏到哧哧地笑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么婆妈。” “傻瓜,你才是傻瓜。连安心接受别人的关心都不会。” 听翊宣这么说着,和苏从他的怀里抬起了头,揽下了他的头,在他的薄唇上印了一吻,还是冰凉的感觉。 “其实我是害怕,怕我习惯以后,会离不开的。” “那就不要离开。” 翊宣的额贴在和苏的脸颊上,细声说着什么,远处的人听不清楚。 十丈之外,御园凋谢的蔷薇花丛后面站着郑王弥江,他狭长的眼睛看了看被人按倒在地上的秀远。 秀远的肩和手被人禁锢着,下巴也被摘了下来,说不出话。他只能看着远处的和苏,可是就是没有声音。原本想着,留秀远在这里,如果有人来,秀远会知道,可是他们谁都没有郑王会亲自前来,他的近卫军一下子就制住秀远,让他连示警的机会都没有。 弥江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御苑中的两个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可是平静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方才缎棋来禀告他,说在御园看见翊宣一个人坐在这里,他这次来,其实本来想对翊宣好好说一说,这半年来的事情再加上突然将旨赐婚,他都感觉与儿子疏远了,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无法清楚是什么感觉。就好像自己站在一个空茫的原野,来看待另外一场人生。 二十年前,自己也是如此,在御苑中抱着和苏的母亲,那个对于他来说是绝对禁忌的女人,亲昵而绝望。 他突然笑了,有些嘲讽的味道。 这算什么,是诅咒吗? 是离王后那个疯子的诅咒吗? 还是,自己的罪孽终究招致神明的惩罚。 他看着身边赶来的箴王后,指着御苑中的人冷笑着对她说,“那是你的儿子!” 箴王后看着这些,吓得瘫倒地上,她耳边是郑王清冷的声音,“缎棋,今天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半个字,我灭你九族。” 缎棋早已经匍匐在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虽然是宫监,但是他上老母,下有兄弟侄子,所以郑王的话并不是空话。等他从地面上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郑王早已走远,而他的里衣都湿透了。 天,这样的事情难道又一次上演了吗? 绝望的生命,禁忌的恋情,还有就是,无法撇清的纠葛。他已经不敢去想以后会怎么样了。沉默着扶起了箴王后,缎棋站在一旁。 ~f~a~n~j~i~a~n~ 翊宣推开箴王后寝殿的大门,随着门外的光线的移动,他看见他了的母亲坐在雕刻着木莲花的紫檀木椅上,虽然脸上妆容整齐,但是无法掩饰的是凝滞的眼神还有憔悴的面容。 他关上了身后的门,寂静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翊宣把手中的剑放在王后面前的几案上,轻唤了一声,“母后,您找我。” 箴王后看着翊宣,她突然感觉不可置信得陌生,她的手抓住了翊宣的手,“儿子,你……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显然这不是问句,翊宣跪在母亲的面前,他说,“我知道,父王也知道了。方才在御苑外,我看见了不能说话的秀远,我把他的下巴给他接了回去,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箴王后仔细地捧起了翊宣的脸庞,认真地说,“他说,只要你娶了姚璎珞,以后不再这样,他既往不咎。翊宣,这事关系到你一生的前途,你应该知道轻重。” “母后,请恕儿子不孝,我……” 啪的一声,箴王后打了翊宣一个耳光,翊宣的脸一歪,箴王后手指上的戒指划破了翊宣的面颊,极细的血痕。翊宣的手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扭过了脸,看着王后。 “我在这里苦熬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你。”箴王后的眼神开始狂乱,“你知道吗,你就是你父王属意的继承人,和苏根本不可能跟你比。他甚至……他甚至不是离王后亲生的孩子。” “什么?母后,你……”翊宣有些惊异地看着他的母亲。 “是你舅舅说的,他说无意之间发现府里的一个老妇是当年的旧宫人,是那个人说的。离王后受过很重的伤,因为要救命所以用多了麝香,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和苏是郑王从外面抱回来的,只是当作是离王后的儿子。”箴王后没有告诉翊宣,和苏也是郑王曾经最爱的女人的孩子,她在尽力贬低和苏在郑王心中的位置。“你想想,无论郑王感觉多么亏欠离王后,无论他曾经发过什么样子的誓言,他都不会把大郑两百年的基业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里。王朝需要的是一个出身显赫而正统的王子。 “翊宣,答应我,按照你父王的心意去做,不要自毁前程。 “从这几个月的调兵你还看不出来吗,你是攥在你父王手心里的,他可以给你很多,也可以轻易毁了这些。” 翊宣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微微摇头,神情淡薄而坚定。 “其实你只要退一步,他日你登基为王,就可以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任何人,包括和苏……” “不,那样我将会永远失去他。” “那你忍心看你的母亲后半生无所倚靠,让她此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母后……” 翊宣看着这样的母亲,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和苏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他可以不要储君的地位,不要王子的荣耀,甚至不要所有,来换取和苏,可是他却不能舍弃他的母亲,那不是虚荣,那是一种与生据来的责任。 他不能如此自私。 “翊宣,我不逼你,你回去好好想想,然后,我尊重你的决定。” 箴王后的手抚在了翊宣的额头上,同样的冰冷。 翊宣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这里。 檀木镂刻花木的门在他身后关上,箴王后的脸也在门缝中一点一点的消失,直至最后。 翊宣突然感觉,他的母亲老了,再也不是原先那个美丽的女人,她真的苍老了,是灵魂里的沧桑。 翊宣,你可知道禁宫有多寂寞,这些年有多难过。 我不能让你过这样俯仰随人的日子。 箴王后看着儿子的背影,喃喃地说着。 箴王后走出东宫大殿的时候,她身边全是低着头的宫人太监,她高昂着头,厚重的妆容让她在这样的午夜中显得诡异得高贵。她把自己的披风上的兜帽向前压了一下,如今入秋了,夜里也是如水般得清凉。 对于王后的突然驾到,东宫中的人虽然惊讶,但是太子和苏的命令,他们还是必恭必敬得迎接了王后。那之后,他们支开了所有人,就在东宫正殿说些什么。外面的人只能隐约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全是隐忍着的,但是却似乎在争吵。 没有人敢上前打开没有上锁的殿门去看看究竟。 突然,东宫大殿的门打开了,箴王后走了出来,虽然脸色惨白,但是还算稳重。 她用眼神扫了一下在场的人,她的侍女连忙过来,轻轻搀扶住了她,王后把自己的披风弄好,就消失在夜色中。 东宫大殿,白昙花香气萦绕在四周,厚重的烟雾把原本暗色的大殿染成了迷白色。秀远走进来,看见和苏倚着大殿中的柱子半跪着,手中还拿着出鞘的飞天剑支着地面,散乱的头发披撒在他的身上,还有很多都垂到了地面上。 他听见脚步声音抬起脸,从头发的缝隙中看到了是秀远,随即腿一软,坐到了大殿的地面上,手中的剑也跌落地面。 “殿下……”秀远的声音因为昨天受伤,还有些嘶哑,他关上了身后的雕花门,和苏看着他,问道,“父王那里有旨意吗?” 秀远停到了和苏的身前,他摇了摇头。“没有。郑王一直在微音殿里,没有出来过,也不让人进去,连缎棋都在外面站着等候着。” 和苏扶着柱子站了起来,只手解开自己的袍子的领口上的丝扣,“让外面的人进来,我要更衣,把我的朝服拿来,这样等下去不行,我要见父王。是死是活,就这样了,让他给我个痛快。” 秀远拦住和苏,“殿下,你现在去是火上浇油。”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每天不死不活的等着……” “殿下……”秀远拉住和苏的手臂,拉向了自己,他面对近在咫尺的和苏说,“殿下,现在郑王正在气头上,这样的事情要从长计议。如果一时冲动,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感觉和苏的嘴唇都在发抖,秀远这才慢慢地轻声说,“刚才,王后说什么了?” “没什么。” “殿下,方才王后说什么了?”这是秀远第一次看见这样暴躁不安的和苏,他用一种带着蛊惑和安抚的声音问,和苏像是感觉到什么,微微抬头,看着秀远,那是一个熟悉的人,熟悉的似乎已经可以融入白色昙花烟雾中的人,没有存在感,也没有威胁。 和苏轻声说,“……她说,她说我根本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她还说,我勾引她的儿子,她……” “殿下,够了,够了,和苏,。”秀远懊悔自己挑起这样的话题,他摇了摇和苏的肩膀,想让他清醒一些,但是和苏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句话仿若唇齿之间摩出来一般,“她说,我根本就不是男人……我不配做大郑的王子。可是,我的剑已经出鞘了,但是我却下不去手,我无法杀了她…… “她是第一个人敢对我这么说,这也是我第一次手软…… “只因为,她是翊宣的母亲,我不想伤害她。” 秀远看着这样的和苏,憔悴中带着一些恐慌,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殿下,王后平时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也许她……” “她已经完全疯了,她要我下手杀死她,这样她说她的儿子才能不被我迷惑。”和苏的双手插进了头发,和苏的心非常乱,此时的他却无法恨箴王后,即使他们之间恩恩怨怨这么久。他想起了方才箴王后的样子,刚开始只是要他杀了她,可是他把这样的王后当成了疯子,后来无论她用多么不堪的话激和苏,和苏的剑甚至已经出鞘了,但是就是无法下手砍下去。他的眼前总是浮现翊宣的那张脸。 “那个女人已经彻底疯了……” “殿下,这些不应该影响到你。” “……不,她说得对,那是我的错。她说翊宣本来有大好前程,如此被毁掉,她不甘心。一个母亲,可以为她的儿子做到这种地步。所以……”和苏拨开了秀远的手,“我不想等待了。这样的事情既然父王已经知道,那么是死是活,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 秀远看见了和苏眼中坚持的目光,他只能放开了手。 “殿下,您想要哪件朝服?” “黑色,绣黑色龙纹的那件。”和苏淡淡地说。 第十一章 和苏在微音殿外被缎棋拦了下来,他说,“殿下,郑王有旨意,他不召见人。” 和苏并没有听他的话,硬是绕过了他,“我要见父王,有要紧事。” 但是大殿前面的回廊上站满了郑王的禁卫军,他们看见和苏要闯进去,刀剑出鞘,指在了和苏的身前。 和苏还要继续向里走,但是他身后的秀远扯住了他的手,“殿下……” 缎棋连忙站在到了和苏的面前,“殿下,郑王谁都不见。” “可是我是太子。” “殿下,回去吧。” “公公,就说我来请罪的,父王还是不见吗?” “殿下,回去吧。您何罪之有?再说,郑王现在……”他不知道要不要说,或者要怎么说,后来他一沉吟说,“郑王这些天都没有睡好,他未必有精神见您。回去吧。等王想明白了,其实一切就过去了。” “过去?”和苏不明白。 “对,过去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 “那怎么可能?”和苏似乎感觉他无法了解他的父亲,他以为他会得到一纸废黜太子的诏书,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郑王就这么平静地说一切都过去了。 诡异得平静。 “殿下,其实,方才郑王已经下了旨意,着礼部择日为翊宣殿下完婚。一切如初。也请殿下要体谅郑王的爱护之心呀。”缎棋的这句话饱含了太多过往,但是这个时候的和苏根本就不能完全了解,他只是认为他的父亲不过要息事宁人而已。和苏突然感觉一切回到了开始,但是他又感觉十分地荒唐。 “这算什么?”和苏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不过既然如此,那我也想见父王一面,有些东西我想好歹说清楚。” “殿下。”这次缎棋抬起了头,他看着和苏,“殿下,你一定要这样逼郑王吗?他不只是大郑的君主,他还是你的父亲。” “我……”和苏看着眼前的缎棋,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惊异于他为什么这么说,“我逼他?缎棋,在大郑禁宫这么久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缎棋重新低下了头。和苏的手指着他,不过最后无可奈何的垂下了。 “好,我先回东宫,要是父王问你,就说我来问安的。” “是。” 缎棋看着和苏远去,那正黑色的龙袍让他的背影在子夜的星辰下,看不清楚。 殿下,也许你永远不知道,你的父亲为了你背负了什么…… 他这样决定,其实是最好的结局。 翊宣跪着接过微音殿送来的圣旨,放在一旁。箴王后送走了送圣旨的太监,看见翊宣把自己头上的冠摘了下来,只是用绸带重新扎好,坐在檀木椅上。忽然,他的手抓起桌面上的圣旨站了起来。 箴王后连忙问他,“翊宣,你做什么?” “我要去见父王。” “可是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你的父王早就睡了。” “不会,这个时候他也睡不下。” 翊宣已经到了朝阳宫的大殿边上,但是箴王后叫住了他,“翊宣,你不能去。你的父亲已经原谅了你的荒唐,你应该感恩。” “母后,你说过你会尊重我的决定,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不会接受这道圣旨的。我以后不会在任何事情上违背父王的意愿,但是,这和这场婚事毫无关系。” “你怎么可以如此仔细?把你的母亲至于何地?” 翊宣转身,没有看他的母亲。 他的眼睛透过了刻花的窗看到了外面的夜阑星空,今夜没有月光。 他闭上了眼睛。 “母后,原谅我。在你与和苏之间,我无法选择——也许我以后可以放弃和苏,但是我不想负他。所以姚家的那个女孩子,我不能娶。”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个妖孽。来历不明的妖孽,却蛊惑了我唯一的儿子。也许还是大郑下一代的主人!” “母后!”翊宣几乎喊了出来,但是他感觉自己这样情绪已经快要失控,连忙压低了声音,“母后,我知道你刚才去东宫了,你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说和苏是妖孽了。他是轩辕的王子,大郑的储君,而且……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翊宣打开了那虚掩的大门,“母后,请你相信我,有我在,即使以后我无缘那个王位,您也不会无所倚靠的……” 箴王后颓然地坐在了华丽的木椅上。 翊宣,你拒绝了你父亲给我们最好的结局。 微音殿中,郑王安静地听着翊宣说话,他拒婚了。 这样的情形在一年前也有过一次,不同的是,那次是他另一个儿子和苏,他说要带着他爱的人远走高飞,那次郑王还可以下手杀了那个他认为迷惑和苏的少年,而这次,弥江感觉自己连说话的精神的都没有了。 “……父王,儿子心有所属,所以……” 翊宣笔挺地跪着,年轻的脸庞上有这一种神采,让人可以看见干净的灵魂。 弥江很累,他知道和苏方才来过,缎棋拦住了他,因为弥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儿子,但是当他听说外面跪着的是翊宣的时候,他召见了翊宣。 翊宣的性格中有一种执著,或者说,翊宣过于单纯,他还没有复杂到认识到,生命中很多是需要选择放弃的地步。所以,从翊宣走进大殿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翊宣的来意。 他听翊宣说完,这才说,“嗯,既然你不愿意,另外在找合心意的女子就是了。”弥江的声音不高,似乎他们在说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翊宣惊讶。 “父王……” “今天也折腾了一晚上,都累了,早些回去。”弥江的手指摩挲着面前的一个折子,看着大殿上跪着的翊宣,“冬天转眼就到了,你现在管着兵部,驻防将士过冬的衣物都要准备好。” 翊宣听到这里连忙磕头,“是。” 他知道郑王一旦说起朝政意思就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他可以退下了。 “等你出去的时候,叫缎棋进来。” 弥江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翊宣站起来后,看见他的父亲靠在身后宽宽的龙椅上,手指在一封奏折上慢慢地敲打着,眼睛似乎在看着翊宣,却又好像不是。翊宣突然有一个念头,现在的郑王与和苏出奇的相似,几乎让他错认为,他看见的是很多年后的和苏。他又想起他的母亲对他说起和苏诡谲的身世,说他不是大郑的王子,此时这样的说辞显得十分荒谬。 翊宣到了大殿外面,对缎棋说,“父王叫你进去。” 弥江靠在黑缎子做的靠枕上,手中捧着一本奏折,他看见缎棋进来,让他走近,就站在紫檀书案前。他把手中的奏折放在面前,从旁边朱漆果盘中捻起一片蜜糖梨片放入口中,嚼碎了,咽下,这次说话,“缎棋,你跟着我,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缎棋不是很清楚郑王为什么这样问,还是老实回答,“是,二十四年了。从王初摄王位至今。” 弥江点点头,说,“对,我也记起来了,那年你也是刚入宫门的,那个时候,我的母后还在。这些年事情繁杂,以往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他拿起那本奏折,递给了缎棋,“看看这个,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就是现在不知道给谁了……” 缎棋接了过来,是司空张孝栖上的,他是箴王后的同胞弟弟。 弥江站了起来,在大殿中踱了两步,他说,“我本来想压下去,但是那两个孩子不懂事,一定要挑起这个端口。张家也过于嚣张,不过罪不致死;至于姚家吗,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还是不能磨平他们的野心。离王后都死了这么多年,知道这些个陈年旧事这么详细的,恐怕也只有姚家了,是他们告诉箴王后,和苏不是离王后的孩子。但是他们都不够聪明,姚家本身连着和苏,就是他们想攀上翊宣,但是根子上还是和苏这边的人,即使,和苏是那个样子的。” 缎棋看了一眼就合上了那本奏折,恭敬放在了书案上。 “郑王,看来他们只是知道了太子不是离王后亲生的孩子,至于其他……” 弥江站住了脚步,沉吟着,“我也不知道,他们知道多少。可是,不管多少,都是祸端。如果翊宣按照他母亲的安排,一切不会到如此地步。现在该如何善后呢?” “王,恕老奴说一句灭族的话。殿下他们,是真心的。” “我知道。”弥江看了看缎棋,“就因为我知道,我才能容得他们。要是先王在……”弥江感觉那些话不用说。他的父王是个严苛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容许如此违背伦常天理的事情存在。 “真心也好,假意也好,不过那些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和苏的身世,如果一旦被人证实如同这个折子上所写的,他是没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因为他不是嫡子。” 大郑的宗法不能更改,嫡长子继承王位,作为铁律铭刻在神宫,不能更改。 “王,既然如此,那么就此废黜太子也未尝不可。”缎棋知道弥江的心思,他也知道和苏最大的弱点,所以才有此一说。 弥江瞄了一眼缎棋,苦笑着说,“也就是你敢这么说,换个人我早杀了他了。其实这件事情上,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善终。和苏是我的儿子,我不容许任何人作践他,即使我不想他成为下一代的郑王。还有就是…… “也许外人不知道,其实神宫有一种极其神秘的力量,不允许亵渎。无论如何,我曾经发下誓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废黜和苏的,不然整个大郑就要被诅咒了。我不想冒险。 “不说这么多了,我一时半刻的也死不了,先安稳过几年再说吧。” 弥江这样说着,缎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末了就听见弥江说,“叫和苏到这里来吧。” 除了说一句“是”,缎棋也说不出什么了。 和苏跪在微音殿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的面前就是张孝栖的折子,完全展开摆在他的面前。他跪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只感觉外面的朝阳已经又成为了夕阳,橙红色的光透过大殿镂空的窗子照了进来。 他的脑子里全是黎明时分郑王对他说的话,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很清晰,如冷水一般,平淡无味。 “这是司空张孝栖的折子,你自己看。 “他说,当年离王后受伤后,用了很多的麝香,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怀有身孕。所以他说,你不是嫡子,并且不是轩辕的血脉。 “折子上的话虽然苛了一些,不过要是真的闹到朝堂上,说的也是一样。混淆宗室血脉,亵渎神庙,这样的罪责是无法逃脱了。 “所以,你的面前只有两条路。一,就是承认这些,然后会废黜你的太子之位,流放边境。而姚家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或者被灭族,或者是全族流放。离王后的牌位也会从太庙拿下来,她的棺椁从怀陵起出来。 “而第二种,则是,张孝栖有意恣意诬告,他才是混淆总是血脉。张家会被流放,或者族灭,而箴王后也会被废黜后位,打入冷宫。 “当然,重要还有,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些事情都不能在朝堂上宣称,所以,一切都会不明不白的。” 弥江走到和苏的面前,他说,“和苏,我给你一个选择,你来决定,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 和苏霍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就像突然跳出来的妖怪,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件关乎两个家族几百人身家性命的事情,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如同说今天是否下雨一般的轻巧。 “父王,你……” “不要问我。我把决定的权力给了你,你自己斟酌。” “父王,要是我选择保全自己,那么……”和苏挺直了脊背,“我杀了他的母族,我和翊宣将要永世成仇……” “对。” “父王,如果你不容我们,我可以放弃。” 弥江拉起了和苏,面对面地对他说,“不。因为我相信你们,是不可能放弃的。” “如果我执意和翊宣在一起呢?” 弥江退后了两步,“我没有逼你用第一个选择,不过……你真的可以放弃你的母亲,即使她已经死去多年?” “父王,这是关于宗室血脉,怎么可以如此轻率?” 弥江听和苏这样问,他忽然笑了,笑的很溷浊。“真相从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选择真相,才对自己最有利。所以,你自己好好想想。” 弥江要走,和苏叫住了他,“父王,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弥江停下,背对着和苏,“你是我的儿子。” “那你何苦这样逼我?” “我只是让你承担你作出的事情,和苏,我说过,你是我的儿子。” “父王,如果可能……”和苏想说,我并不想成为你的儿子,但是他最终咽下了那句话。 “……如果你足够自私和无情,你可以成全你的爱情。但是和苏……”弥江看着他。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语。 他走了,他如同每次一般,转身走了,把和苏一人留在了这里。 微音殿中只有和苏一人,外面又是一场黑夜。 和苏把自己蜷缩在角落中,看着银色的月光洒进大殿,都是冷的。 他的心很乱,一会想起翊宣的笑,翊宣的坚持,还有那些天共同度过的日子。 很真实,他的肌肤中还残留着一种滚烫的炽热。 “……和苏,如果可以,请让我爱你,让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还不是郑王。”和苏轻轻地说。 “总有一天会是的,和苏。” 翊宣笑着看着他,那感觉如同岐山的雨,岐山的夜,虽然有些缥缈,但是却是渗透到他的心中去,总是挥之不去的温暖,荡漾在他周围。说完这句,翊宣很轻的,在他的额上吻了一下,仿佛暮春的柳絮拂过。 但是迷懵中的和苏,似乎听见了一个女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轻软,温柔。 那曾经是他唯一的支撑。 “我曾经祈祷上苍赐给我一个孩子,于是我看见了你的出世……” “孩子,这也许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了……我真的很想亲亲你,但是我不敢,我怕吵醒你……” “和苏,终于到了最后,我的手几乎无法承受毛笔轻薄的重量。孩子,母亲舍不得你,但是最终还是不能不放手……” 郑王最后问他,“你爱你的母后吗?” “……爱……她给了我最初,最深沉的爱。” “那你相信那些人说的一切吗?” “……不……” 缎棋打开微音殿的大门,和苏就站在那里。 伴随着光线地进入,黑暗被一点一点驱除了,缎棋看见的是晨曦中他异常憔悴而苍白的面孔。眼睛是枯涩的黑,失神地看着眼前的所有。 “殿下……” 和苏握紧了手中的飞天剑,他命令,“着禁卫军包围司空张孝栖府邸……” 第十二章 雍京的人们对于弥江二十四年秋天发生的事情都感觉到迷茫和飘忽。 太子和苏亲率禁卫军包围了司空府邸,传承百年的张氏一族一夜之间被抄家,司空张孝栖一杯鸩酒了断此生,此外,张家子孙赐死四十人,剩下的一律罢官流放。箴王后被收回正宫绶印,贬入冷宫,可是次日当王子翊宣不顾郑王的意愿而执意闯入冷宫的时候,看见却是他的母亲用一根白绫把自己挂在了门框上。 原本以为王子翊宣会随着箴王后还有张家的灾祸而一并处置的,谁知道郑王接下来的两道圣旨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们打懵了。 箴后死后追封了嫡后的荣耀,震动朝野的大丧过后,她的棺椁被送进了郑王弥江尚未竣工的怀陵之中,而她的牌位也被摆进入了太庙。 第二道旨意则是册封王子翊宣为萧亲王,尊荣更盛从前。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郑王的心意。 箴后大丧过后是三个月的守丧期,王子翊宣一直守在怀陵,所以册封亲王也推后了。 不过也有人说,王子翊宣根本就没有接那道圣旨,他在用一种不作为的态度与他的父亲对抗。因为他的母亲死的过分蹊跷而惨烈。 冬天很快来临,缎棋捧过郑王给王子翊宣的第三道册封诏书,迟疑地问了一下郑王,“王,是不是再缓一段日子。” 弥江拿过兵部的军报,仔细看了起来,他说,“不用。送去吧。今年的冬天来的太早,兵部户部事情多,和苏一个人忙不过来,翊宣在怀陵那个地方住的也够久的了。”说完他看着外面飘飞的絮雪又加了一句,“雪下的这样大,明年应该有个好收成。” 诩宣。他的儿子,他不是不担心的,但是这样的事情又不是劝慰就可以抚平伤痕。 何况,他的另一个儿子所受到伤害并不比翊宣小。 爱人的背叛,亲人的死亡,这些会让翊宣变得成熟起来。也许,这是在这个冬天中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 怀陵这里建有行宫,王子翊宣的随身侍卫林帧在雪夜中跪着迎接了从雍京来送圣旨的官员。当那个人把自己头上白色貂皮风帽摘下来的时候,林帧看见的是太子和苏比雪更苍白的面容。太子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在他身边禁卫军手中灯笼的照射下,闪动着宝石一般的光。 “翊宣呢?”清冷的声音问着林帧,他并没有停下脚步,抖落了披风上的雪,和苏穿着金线鏖皮宫靴的脚就踏进了怀陵的行宫。 翊宣并没有出来迎接他的王兄,他甚至没有设香案接圣旨,他只是在大殿中坐着。当最初浓烈的悲恸和不可置信过后,沉淀下来的只是一丝一点的伤感。他不明白和苏为什么在前一天还和他在御苑中软语相依,而第二天就毁灭了张氏一族,逼死了他的母后。他也不明白他父王的作为,他甚至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什么死去。 所有的一切混乱了他的清明,所以这三个月来,他白天都在怀陵荒凉的旷野上看着工人们忙碌而有条不紊地修葺着这个辉煌的帝王灵寝,而晚上的时候,他只有面对行宫冷清的四壁想着自己明白或者不明白的东西。 和苏看到他的时候,翊宣坐在书案旁边,桌上一盏孤灯,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孝经》。 翊宣的样子憔悴,眼睛下面是浓重的青黑色,眼神有些游离尘世般的遥远感觉。他已经丧失了原本风发的意气,显得很颓废。 和苏就这样站在翊宣的面前,他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三个月你就这么过来的。翊宣,我不希望我的王弟变成一个废物,不过,看来我高看你了。”说完他把手中的诏书扔在了翊宣的面前,转身走了。 可是和苏没走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扯住了胳膊,让旁边一带,把他按在了大殿的柱子上。翊宣的手指抚上和苏的脖子,就扣在那里。 那是一种嘶哑痛苦的声音,翊宣说,“我也不敢相信,和苏,你竟然可以做的出那样的事情。”翊宣的眼睛中也如同以前的和苏一般,眼神都是枯涩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带给我这么多……这么多的……”和苏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可以翊宣从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你知道吗,现在我真想掐死你。” 和苏冷冷笑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看着和苏近似挑衅地笑容,翊宣的手指扣住和苏脖子上脉动的血管,用力按下去。 他可以听见和苏急促痛苦的呼吸声音,但是他还是看不见和苏眼睛中的任何神情任何波动。此时,他感觉自己遏制住的是自己的咽喉而不是和苏的,他的生命随着和苏的虚弱而逐渐流逝,那是一种很真实的绝望感觉,如同将要灭顶的冰水,压抑着他,逼迫着他。 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 最后,当他看见和苏不再清明的眼睛,微微低下的头,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住,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同和苏一同跌落在大殿冰冷的石砖上。 和苏的手抚住自己的胸口,他纤细白皙的脖子上立显出一道暗色的淤痕。他开始剧烈地咳嗽着,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一般,那种感觉仿佛不是从窒息中解脱出来,而是再经历另外一场死亡。 翊宣抱住了和苏,搂住这具裹了厚重的皮裘之后依然枯瘦的身体,安静等待着,一切的平息。 “和苏,告诉我你那样做的原因。” 和苏沉默着。 “我的母后还有张家这么多人的性命,总要有原因的。他们做错了什么?” “没有。”和苏的声音嘶哑地可以渗出血液。“翊宣,你不应该问我他们做错了什么……这样对你不好。”他的手指按住自己的脖子,似乎这样做可以抚平咽喉上火辣辣的疼痛,鸦翅般的眉扭曲着,半闭着眼睛靠在柱子上。“……回去吧,如果你感觉他们死的冤,那就接受父王的册封,把他们失去的都夺回来。” “这算什么,你们给我的补偿吗?死去的人,是不可能活过来的。” 翊宣说完就要站起来,不过和苏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得很近,就如同往日亲昵一般,而翊宣被和苏身上浓重的白昙花香气迷了神,怔怔看着他。 和苏用沙哑暧昧的声音说,“你又在说傻话了,翊宣,想太多不好。” 和苏的吻都是冰冷的,他的唇沿着翊宣的下巴仔细描画着,细白的牙甚至还咬住了翊宣的唇角,然后就是一阵咯咯的笑声。翊宣乍然惊醒,想推开他缠绕着的手臂,却被和苏一揽,倒在他的身上。身下是和苏很有诱惑力的身体,眼前是他清艳的笑,还有揽住他的冰冷手指,都在唤醒翊宣,那个红莲盛开的夏季,他们放荡而美好的日子。 翊宣的牙咬住自己嘴唇,和苏看见了,他单薄的唇在一阵青白的颜色过后就出现一抹红色,滴了下来。此时的翊宣用力扯开了和苏的手,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退后两步看着他。 “和苏,我恨你。你杀了我的母后。” 和苏平躺在这里,看着行宫大殿的顶,那是用油彩描画着的飞天,很艳丽的颜色。她们都有着妖娆的身段,反弹琵琶时的素白纤手,周围是飘飞着的鲜花。和苏的眼睛有些模糊,似乎看见她们飞动了起来,缠绕在他的眼前。 然后他笑了,他说,“不,你的母亲是自杀,她的死和我毫无关系。” 语气是清冷的,甚至带了轻蔑。 翊宣被这样的感觉激怒了,他扯起了和苏,就这样按在了柱子上,他们双眼对着双眼。翊宣似乎可以从这样的眼睛中看到自己,还有岐山的神宫,扶风园的红莲,有御苑的残枝,甚至有冷宫刺眼的白绫,还有就是张孝栖府邸的哭声,不过最后沉淀下来的却似乎只有一种可耻的依恋。翊宣为自己的软弱而自鄙,他把头转到了一遍,错过了这样的视线。 和苏的手指按在翊宣的唇上,抚过了方才渗出的血红色。 “……翊宣,你又想多了,这样对你不好。” 极细的吻,沿着翊宣的颈项一点一点下来,然后和苏咬住了翊宣的肩。他知道哪里可以让翊宣疯狂,果然,翊宣低吼一声,打横抱起了和苏,转身走入内殿的卧榻旁,把他扔在了上面。 翊宣不曾如此失控,即使他们的第一次他也会刻意保最后一丝理智,但是今天,隐藏在他血液中的狂乱完全失去了约束。 和苏只是笑着看着翊宣,看着他扯掉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扯下了他的衣服,白色锦缎绣着红色龙纹的袍子就在翊宣的手中裂成碎片。他赤裸而冰冷的身体贴合着一床同样冰凉的丝被,躺在了上面。 没有任何抚慰,和苏的双腿一下子分开,腰被一双手扣住,而后翊宣的身体像剑一般刺穿了他。 血的味道逸了出来。 和苏的眼睛可以看见翊宣,但是双手挣扎了一下,却无法触摸他。 他们没有拥抱。 激痛的感觉一下子窜满了和苏的全身,他的身体好似砧板上濒临死亡的鱼,动了一下,然后就安分地躺了回去,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丝被,都要搅碎了。 身体随着翊宣而微微摆动着。 翊宣一下一下抽动让和苏感觉到战栗般疼痛。他全身都是冰冷的,只有下身那个地方的火热而真实。 翊宣看见和苏微微笑了,他说了一句什么,在他虚弱而破碎的呼吸中却是如此的真实。 “……原来,我还活着……” 伤感如水般要溺死他了,翊宣放开了和苏,从他的身上翻身离开,拿过被子盖住了他,然后在他的身边躺下。 沉默。 只有呼吸的声音。 半晌,翊宣才说,“……和苏,我回雍京……” 和苏无声地一笑。 ~f~a~n~j~i~a~n~ 雍京大地上盖上了厚厚的雪,夜间的雪,把树上的枯枝都压碎了,也阻断了官道。 王子翊宣接受郑王册封与太子返回雍京已经是七日后的事情了。 在郑王弥江二十五年的冬天,大郑宫举行了极其隆重的封王大典,太子亲手把萧亲王的冠冕戴在翊宣的头上。 喧闹的鼓乐声,还有礼部天官浑厚的声音回荡在这片辉煌的宫殿上空。 障显了盛世的繁华。 ――完―― ☆后续故事请看——飞天和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