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和苏》 第一章 郑王弥江二十六年,隆冬。 腊月里,一派新春浮华景象。 雍京的人们谈论着在弥江二十五年发生的一些往事,比如,当年郑王亲自赐婚,姚家幼女璎珞和翊宣的婚事却因为“父母大丧,如果不在热孝成婚,则三年不得婚嫁”这样的世俗规则之下耽搁下来。 还比如,自从郑王弥江二十五年的冬天,翊宣初封萧王开始,太子和苏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少了原先的凌厉,做起事情来有些恹恹的感觉,这让年轻的萧王有更多的可乘之机。一年下来,人们发现,朝野之中,太子的门生私人逐渐更换成萧王的嫡系人马,所以,雍京的忐忑,朝局的扑朔迷离在萧王翊宣重掌兵部之后变得清晰起来。箴王后的逝去,张家的没落并没有损害到翊宣在他父王心中的地位。 郑王赏赐给翊宣新的府邸,那里门庭若市,而太子东宫却在逐渐萧索当中。 雪飘然落了一夜,清晨时分虽然已经停息,阴沉的天空并没有显出湛蓝,而是浓重的铅白色。须弥衫的枯枝,七重神宫大殿还有裸露在树林掩盖下之外的岐山大地都覆盖着白雪。 整个岐山笼罩在一片薄雾当中,影影绰绰的,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影像。 神宫祭坛十丈高台,它的周围环绕着冰雪森林,而透明的冰晶已经侵入这里,巨大的黑砖上弥漫着透明厚重的冰挂。 祭坛正中是用百年须弥衫木做成的九龙底座,上面供奉着刻有神宫所有卦相的白色玉雕罗盘。玉盘正中是一颗无色晶石,以它为中心把玉盘分成了十二刻度,而每四个刻度的分界线,则插入了一柄剑,分别是“七和”,“子空”和“坠星”。 玉盘最上,也是最正中的是七和,稍下一些,子空和坠星分布在左右两侧。 七和是王者之剑,只有新王登基加冕的时候,才能由奚朝大祭司拿下神坛,作为“君权神授”的象征;子空则是授予每一代奚朝祭司的权力凭证;而坠星…… 奚朝立于祭坛之上,他面容清瘦,不过中人之姿,可细长的眼睛和飞吊的眼角让他看起来很特别,还有那身黑色滚着金边的华服将他衬出一种无法言语的神秘。没有带冠,漆黑色的头发垂落腰间,挡住后背绣袍上用金线绣的蟒蛇,也减轻了他本身由于隆重朝服带来的压抑感觉,反而增添了几分清灵。 他的手握住坠星剑,从玉盘缝隙中抽出来,黑色的剑鞘上血红色的宝石熠熠闪耀着光芒。剑柄处镂刻着一条龙,狰狞地张着嘴,獠牙裸露在握剑人的手腕之上。 奚朝褪去剑鞘,拔出了宝剑,沉红色的剑刃隐含着寒气,逼着他手腕抖了一下。 大郑神宫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而这柄剑可以无限接近那种飘忽不定的力量,或者说,它可以连接世俗和神灵。除了杀人之外,坠星的唯一用途,就是作为特殊祭祀时的神器。用它锋利的剑刃或者剑柄上龙牙割开祈祷者的血脉,唤醒神明,聆听他的祷告或者是誓言。 每一次献上的都是最纯净尊贵的血,每一次,向神明交换的,则是极其惨重的代价。 奚朝一生只见过两次动用这柄剑,向神明祈福,那都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这两次献上的血,却是同一个人的。 那是,大郑王朝唯一的王,弥江。 至今奚朝还记得,年轻郑王孑然的身影和疯狂暗哑的声音。 他同郑王原本是两条平行的河流,但是他们的命运却由于他们爱上了共同的女人而出现交织。当初刻入骨血中的恨与嫉妒,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浅淡了,如今沉淀下来的只有一些清晰的往事。 他不了解弥江,如同弥江不了解他。 那年,也是如同现一般寒冷荒凉的冬天。 霰雪无垠。 那是奚朝第一次看见弥江,而那个时候的他的名字是夜罗。 郑王弥江元年的冬天,那是新王登基大典,黑色的大郑王旗在一片皑皑白雪当中格外醒目。由于弥江的父亲初丧,所有的宫乐设而不奏,神宫大殿上古铜色的编钟沉静地摆在那里。大臣们都是身着白色厚麻丧服跪在青色的石砖上,而大殿外面的禁卫军金戈铁甲站立如泥塑石像,他们头上粗麻丧巾在凛冽的北风中飘摆。 奚朝大祭司是夜罗的师父,他双手捧着黑色王冠,那上面垂满了南海珍珠。 夜罗就站在奚朝的身后,他的手上就是方才从神宫祭台上取下的七和剑。夜罗的手指握在了剑鞘上,并且微微抽出了剑,他这才发现,这柄剑甚至不能用来杀人,因为它沉重而迟钝。 先王的遗旨宣读完毕,弥江端坐于大殿正中王座上,奚朝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戴上那顶王冠,然后从夜罗手中接过了七和剑,双手奉到弥江面前。这个时候,殿上殿外的人们开始匍地山呼,这样的声音并没有淹没在岐山怆恻呜咽的冷风当中。 这就是他以后要侍奉的郑王,十二岁的夜罗微微抬头看见了那个十四岁的弥江。 他全身都是冰冷的,夜罗可以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锋利而沉静的气质。 没有父亲早丧的悲哀,也没有接受万千臣民欢呼时候的怯懦,他就如同他手中的七和剑。白皙稚嫩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看着前面,仿佛要透过他的臣民,岐山的风雪,还有雍京城外广袤的大地看向没有边界的远方。他的眼睛是难以想象的平静,如同镐水一般,黑的不可见底。忽然他笑了一下,仅仅是无声的笑容,除了夜罗之外,没有人看见。那样的笑容有些自负还有自傲。 夜罗无法了解自己那时的心情,弥江过于年轻,无法激起他效忠的欲望。 雪又大了起来,奚朝把手中红色的剑刃划破了他的手指,细小的血珠滴到了他的手中拿着一块龟甲上。血液很快渗透了,在那上面显示了两道纠缠延伸的裂纹,只是在末端呈现了发散,奚朝看不到裂纹的结尾。 这是他为和苏占卜的卦相,但是却是乱卦,无法显示任何事情。 每年的冬天,他都会到神宫为和苏卜上一卦。 和苏的命,是他的父亲用自己的血向神明祈求来的,原先的二十年之间,和苏的命格严格清晰的显示在占卜用的龟甲上,但是自从去年开始,奚朝却越来越看不清楚未来的走向。 总是一团絮状乱麻一样的图案。 今天他特意用了坠星剑,可是卦相一如既往的凌乱。 奚朝苦笑着,把坠星插回了玉雕罗盘之上。 而那片龟甲则像春天的冰块一般,逐渐融进了奚朝的血中,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一些散碎的粉末还有已经冰冷的血滴落在祭台的青砖上。 昨夜他接到雍京和苏的信笺,隐约提及了一些往事,诸如他的身世,他母亲的往事。现在看来,和苏已经确信自己不是离王后的嫡子。和苏是个敏感的人,所有的蛛丝马迹都不会轻易放弃,但同时他很稳重,不会用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来追问。既然他写了信笺到这里,自然是他已经确定了一些事情。 可是,要怎样告诉他呢? 或者,还是继续隐瞒下去,如同过去的二十年来一样。 郑王弥江四年的冬天,罕见的严寒肆虐着雍京。朔雪被狂风卷着,铺天盖地落下。雍京的人们关紧门窗蜷缩在火炉旁边,而镐水两岸的桃花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岐山神宫中的禅床上,一个年轻的女子由于身体的剧痛而发出的惨烈叫声,也无法透过这么厚重的风雪。 这个具有传奇般美丽的女子,是一个对于弥江,还有已经成为奚朝的夜罗来说,都是禁忌的女人。 禁宫派来的御医围住了这里,可是经过了一天一夜,她依然无法顺利生产。 血染红了她身下的白色丝褥。 女子的脸色青白,嘴唇如香炉中的灰烬一般没有生机,她汗湿的头发盖住了光洁的额头,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紧身旁侍女的手,忽然,十分缓慢地松开了。 御医脸色瞬间煞白。 夜罗站在大殿的回廊下,他面前就是焦急等待着御医消息的郑王。 一身白色的貂皮披风,背对着大殿站在风雪中。 说他焦急,因为夜罗看见了他捂住佩剑的手指,紧缩着,手背上的青蓝的血脉透过了白皙的几乎透明的皮肤显现了出来。 而即使今日,十八岁的郑王,表现却一如冰封的镐水,漆黑色的眼睛直直看着满天飞雪,没有任何表情。 他拥有着不属于他年纪的表情。 突然,大殿的门打开了,老御医跑了出来,跪在郑王面前,用颤抖的声音说着,“王……可能,可能不行了……” 弥江忽然转过了身子,他的目光对上了奚朝的,而他从那里面发现了恨意。 他问奚朝,“你爱她是吗?” 夜罗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的直接,不过他还是如实说,“是。也许和你的爱不一样,但是我爱她。” “我知道你恨我,即使我是你的君主。” “对。” “一个祭司,不应该拥有世俗的爱情,也不应该祈求世俗的幸福。” “一个郑王,不应该用他爱的女人来拓展他的疆土。王,你背叛了你的爱人,你永远不会得到幸福。”夜罗说出了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语,那个老御医低下的头快要压进雪里面去了。这是大郑禁宫的禁忌,没有人敢提及此事,即使在众人背后。 沉静,难以想象带着压抑地沉静,周围只有狂风卷过禁卫军刀尖的呜咽声音。 突然一声疯狂的笑,从原本沉静的弥江嘴唇中发出,他俊美的脸庞已经扭曲了。“作为郑王,小民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弥江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不顾禁卫军的劝阻,在风雪中登上了神宫祭台,用坠星剑划开了自己的手腕,固执而狂妄地祈祷着。 他跪了一夜,他要神明把他爱的女人还给他。 但是,祭台上的神明只睁开了半只眼睛,上天夺走了他的爱人,却给了他一个孩子,一个残缺的孩子。 十八岁的弥江抱着襁褓中的和苏,看着他的爱人在他的面前死去。 和苏的身世过于离奇,除了极少的几个人,其他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全部被灭口。在禁宫的玉碟记档中,和苏是做为郑王嫡王后的长子出生在大郑宫朝阳殿中,一个有着匹配他堂皇身份的出生。 奚朝知道郑王这样坚持的缘由。禁宫就是一个布满危险的丛林,一个没有尊贵母亲的孩子不可能正常活下去。父亲爱重,会为和苏招来祸端,而郑王的忽略,则更让势利的人们有了践踏他的机会和借口。 为此弥江答应了离王后唯一的要求,立和苏为太子。 也许今日看来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和苏一旦登基,他天生的缺陷会为王朝带来太多的隐患,不过…… 奚朝看着灰色的天空,凌碎的雪又开始落下。 连神宫的龟甲都无法占卜出的未来,也许冥冥之中,上天已经安排好了。 郑王已经下旨要翊宣用心朝务,一切事情都不言而喻。所以在今日的雍京,萧王府邸是除了禁宫之外的权力中枢。 王征绕过镂花隔断走入升月阁,看见翊宣正送户部侍郎田梓寻出来。田梓寻一见是王征,拱手算是见面礼了,然后他对翊宣说,“殿下请留步。”说完走出这里。 王征看着他走开,笑着对翊宣说,“他也跑过来献殷勤吗,不像呀。”田梓寻是弥江十九年的探花,自持才高,一向清持自傲。如果如今的他看见翊宣得势而过来阿谀,王征还是有几分疑虑的。 翊宣说,“不是。他来是……其实是诉苦的。 “年底户部要清理旧档,但是有些却在半年前被东宫封住了。如果没有太子手札,不能启封。现在太子养病,久已经不去六部了,他们曾经到过东宫好几趟都被挡了回来,说什么太子方才吃了药,已经睡了……” 翊宣说到这里微微皱眉,竟然有些担心和苏。 王征一笑,“一定是昊秀远。不过,话说回来,太子殿下这些年在六部建立的人脉,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割断的,这些东西外人看不出来,身处其中的我们却感觉到厉害,有的时候,没有他的手札,什么都做不了。”他低头苦笑一声,“如果可能,真不想与他为敌。” 其实和苏封住了很多的旧档,只要他们想要开封,多去几次也是可以拿到东宫印信的,不过这样一来,他们所有的作为都会被和苏了解的一清二楚,虽然和苏不直接参与,可是他们也有受制于人的感觉。 王征把手中拿着的几封折子放下了,叹了口气说,“殿下,明天我去东宫。等上一天,我不信太子一直在吃药睡觉。” 他隐约知道一些和苏翊宣的关系似乎不平常,但是他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宫闱高墙之内发生的一切,他比翊宣更加迷茫。他只知道张家一夜就倒了,也就仅此而已。 翊宣转身看着打开窗子外面冰封的湖面,手放在了紫檀木的书案上,仿佛下了决心一般。 “一会我去一趟东宫,昊秀远不敢拦我。” 王征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进入腊月以来,偶然的几场细雪把雍京装点得晶莹剔透。东宫黑色琉璃瓦片上落满了松厚的雪粒,黄昏的落日把它们浸染成了橙红色。朱红色高墙之外的砖道还有空地都被清扫得很干净,显得空旷。 翊宣的马立于东宫朱门之外,他的随侍已经上前通报了,而他必须在这里等。 从怀陵回雍京之后,他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和苏。而在朝会上,和苏在也没有原来的精神,总是想着些什么,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们的眼神也从来没有撞见过。 翊宣每次想到和苏都会自责,他承认自己的怯懦。 他无法放开母亲过世的仇恨,但是他也无法放开和苏。 缠丝般窒息的感觉如影随形。 所以,这一年里,他尽量逃避,不去想那些往事,只想着做一些事情来让自己淡忘。 当他立马东宫的时候,他才知道,其实自己的心中有着怎样的渴望。 东宫正门大开,昊秀远迎了出来。 翊宣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林帧,一拱手,“秀远,久违了。我要见殿下。” 秀远没有想到翊宣说的这样直接,他停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两人站在东宫朱门之外。 翊宣看着他,接了一句,“是户部紧要政务,需要殿下的手扎。” “殿下已经睡下了,如果萧王爷可以等,请到内殿。”秀远的语气很温和。 一个软钉子把翊宣顶了回来,他怔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对我不会是这样的说辞呢。” “萧王爷说笑了,秀远不敢欺瞒。” “……我想见一见王兄。” 秀远看着他,最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萧王殿下,太子真的睡了。” “我不会打扰他的。” 东宫内殿悬着厚厚的帷幕,挡住了外面的严寒。翊宣一进到这里,就看见一层一层的厚纱帘幕里面,是和苏隐约的身影。他的榻前是一个镏金镂花熏香暖炉,里面喷着火热还有淡淡的香味。不是白昙香,而是很清新的荷花香料,可是翊宣仍然能从香味的背后闻到一股弥漫在这里草药的味道。 轻挑起了最后一层帘幕,他看见和苏躺在那里。原本光洁的额头现在被掐出了三个红色的痕迹,他的手指压在被子上,露出的身体上穿着很厚的丝织里衣。 翊宣放开了帘幕,轻轻退了出去,在内殿的外面问秀远,“怎么回事?” “殿下这些天一直头疼,太医过来看了,说是着了风,还说……” 秀远有些犹豫,他本来不想说,可是翊宣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焦急地问到,“到底说什么了?” “是去年的病根。去年冬天怀陵行宫,殿下伤了,身子本来就弱,但是那个时候大雪实在太大,天气又冷,着了风寒,没有御医的及时诊治,就耽误了,一直没大好……” 翊宣一听脑子嗡的一声,他知道,那个时候和苏的伤,是他弄出来的。后来和苏高热不退,但是当时大雪封了路,他们必须滞留在行宫,无法进雍京找太医。 那几天,都是翊宣抱着和苏熬过来的,到了第五天夜里,终于退了热。后来雪化开了,他们从雍京调来了一驾裹着厚毡的马车,这才启程。 这一年当中,翊宣并不知道和苏的身体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呢?” 这个问题,秀远无法回答翊宣。 翊宣的手死死握住自己的佩剑,半晌说不出话来。 秀远说,“萧王,殿下刚吃了药,好不容易方睡下,要是现在叫醒,也许整夜都睡不着。朝政上再大的事情,也不比殿下身体要紧。您是否明早再来?” 这次翊宣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他看不见的是秀远在他身后复杂的神情。 这个时候,内殿的大门微微打开,和苏裹着貂皮披风走了出来,秀远要施礼被和苏一拦,悄声问,“免了吧。他走了?”说着眼睛看着已经走到宫殿院落之边的翊宣。翊宣黑色的披风在这样的雪地中格外扎眼。 “殿下,外面风大。”秀远想要和苏进去,和苏冷笑了一下,“真拿我当病秧子了?做轩辕的王子,要是整日三灾五病的,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也许也就早死了。” 和苏的病七分是装的,他现在正在韬光养晦,自然病也要装的重一些。 只是,连着翊宣都要骗了。 秀远看见和苏的脸色很黯淡,知道他在想翊宣,所以他开口问了别的,“殿下,向郑王请旨去神宫修养吗?” 和苏的眉一挑,他说,“这句一旦说出来,我们就不要想着可以走出雍京了。父王肯定会明白我的意图了。 “再说……其实我想让师父过来,他接到我的信笺了,可是他为什么都没有表示呢?” “殿下,要不你的信中明说好了。” 和苏走进内殿,一边走一边说,“那样太危险了,要是有一封落入父王的手中,那我们也完了。雍京是父王的,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一年以来,和苏感觉郑王对他越来越压制,所以到了后来,他索性在家养病,让郑王逐渐以为他身体果然越来越不好。到了雍京有一丝松懈的时候,他可以利用神宫军队,成就自己的心愿。 “殿下,你为什么这么坚持呢?” “那是我母后唯一的愿望。无论她是谁,她毕竟是给了生存下来的勇气,所以我不想让她失望。” “那萧王殿下怎么办呢?” “……不知道。”和苏的手无意识地拨弄着黑色绣金帘幕上的流苏,“真想到神宫祭台上卜上一卦,看看将来。” 和苏的心如同乱麻一般,无法理清。 翊宣,为什么想到你的时候,心情会这么复杂? 在理智之外,竟然有着想放弃自己而成就你的执念。 空洞疼痛之后,最后剩下的却是丝丝的甜意。 这也许是个连神明都无法解开的谜。 第二章 郑王弥江把面前的窗子打开,透过雪封住的太液池水,看见了落霞浮动在岐山之上,御苑中沧绿色的松树随着风像波涛一般摆动着。弥江很喜欢打开窗子看着外面,很多时候,这个就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背后是太医局四品医官周尚遥。有些清瘦,今年四十岁的样子,沉着声音向弥江禀奏为太子诊治时候的情景。周尚遥这是第一次为和苏探脉,原先和苏的病都是由他从神宫带来的老先生看的,这次郑王下旨让太医局的医官去东宫请脉,周尚遥感觉有些摸不到底。所以他说的都是最不会出错的话语。他说,“从脉象上来看,殿下本就体弱,最近天冷阴寒,所以不大好。现在一直用党参、肉桂、茯苓煎汤内服,这是温补的方子。” 弥江听完,沉吟了一下,“太子的病拖的够久了。” 这句话其实已经带着质问的口吻,后面的意思隐隐有些责问他做的并不尽心。弥江一向喜怒不行于色,偶然的一句半语稍微严厉的话语足已震慑人。周尚遥刚想要跪下,弥江却一摆手让他退出去了。 夜晚的风吹进禁宫大殿,弥江的头发有些杂乱的覆在脸颊上,他点漆一般的眼睛看着东宫的方向。 在他的心目中,和苏也许不仅仅是儿子,那更像镜子中的另外一个自己。 为了和苏的生命,他背负了太多的往事和罪责。 其实很多时候,他对和苏残酷,是不是也是在无意识当中惩罚自己呢? 他也想不明白。 缎棋看着这样的郑王,他的双手端过来一碗参汤,摆放在几案上。然后没有说话,垂手躬立一旁。弥江听见身后有声音,转头看了一下,慢慢踱到几案边上,拿起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 他想了想说,“和苏那里有没有什么折子送过来?” “有。还是说头疼不适,不能出席在新年的祭天大典了。另外,神宫那边也送来了折子,奚朝大祭司要到雍京净土寺,主持这次的大殿。” “他要来……”弥江想到了那个神宫上的沉默祭司,一个和他分享着共同往事的陌生人,诡异的关系。“他要来,就来好了。神宫的军队只能有五百人进驻雍京。其他的都驻扎在雍京城外。” 弥江知道其实奚朝很没有安全感觉,他总是疑神疑鬼,以为自己会突然死于暗杀,所以每次下岐山都会带很多的神宫军队。而面对这样奚朝的弥江同样没有安全感,他会认为奚朝会因为爱和苏的母亲而把自己对于神宫军队的权力赋予和苏。 “……还有……”弥江沉吟了一下,“和苏不想去就不用去了。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的,如果真的落下病根,就不容易好了。” 翊宣的黑色裘皮披风落上了清晨飘起的雪粒,所以在进入东宫内殿的时候,他把披风摘给了身后的宫监,想抖落它们,结果看见的却是被这里带着药香的暖意融了的水珠,一颗一颗粘在披风上面。他不知怎么的,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抖了抖,这才交给了东宫的小太监。 和苏在西暖阁等他。 翊宣进来的时候看见他手中拿了一个长长的象牙柄铜钳在拨弄面前的铜兽香炉。他旁边的小案上放着一个玉盘,里面是几块香片,和苏用从白色袖子中露出来的手指一点一点捻碎了撒到熏炉里面。和苏的脸在缭绕着的烟雾后面,脸色还是那么苍白,额头上掐出来的红印已经淡了一些。 和苏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隔着香熏看着他,然后低头把手边的香片全放进熏炉,轻轻拍了拍手,这个时候,外面侍侯着的小太监端过来茶水,又摆了一小盘宫点,这才躬身退出。和苏站起身子,抖落身上的碎屑,手让了一下,短短说了一句,“坐。”然后才问,“听秀远说,你昨天晚上来过,今天天还没有亮就等在东宫外面。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翊宣听这话的口气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他从江南回雍京之后,和苏在东宫设酒款待他时候的情景。和苏总是温煦和善,清秀的脸上漾起轻浅的笑容。翊宣后来才感觉到和苏的戒心很重,他甚至连和旁人说话时候的声音都会不经意地修饰一下,让人无法辨别他的心情。 翊宣没有走过去,站在西暖阁的镂花间隔旁。他淡淡地说,“怎么不说是我想这里了,这才来的。” 和苏的眉一挑,微微笑着,“我没有想那么多。” 这两年来的日子,纷乱复杂,可是转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最初。 和苏坐着喝茶,翊宣走了过来,坐在他三尺之外的木椅上,然后说,“听秀远说殿下病了,看过太医没有?” “看过,一直吃药,原本已经好了,就是最近可能变天了。”说着和苏抬头看着翊宣,“年底六部都很忙,你不会有空闲到这里找我聊天的。说吧,哪里需要东宫的印信,又或者是我的手札。” 翊宣见他这样说,知道再说别的也是矫情,索性说,“户部。” 他们有一年多没有这样坐在一起,眼前的翊宣除却了原来的稚气,变得硬朗了起来。但是却在无形当中多了一丝的忧郁,他那双像极父亲弥江的眼睛没有显出郑王森冷凌厉霸气,反而更加像雍京外的广袤镐水一般,平静而不可预测。 这一年来,每次和苏都会暗自注意一下他,翊宣的话都极少。所有的事情,他会去做,而不再去说,也不抱怨。他不再是那个从江南志得意满的会雍京反而被郑王几句轻描淡写的责罚就弄的灰心的翊宣了。 这样,应该是好事情吧。 “户部?以前都是王征过来,秀远也说他曾经来过几次,这次怎么你亲自过来了?”和苏的一只手指抚过盖碗的沿,另外一只手肘放在桌案上支着下巴,不再看翊宣,而是看着紫檀木桌面。 “王征调任了。” 和苏突然笑了,有些自嘲地说,“这倒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士大夫尚有可退之地,诸侯归来何处?” 也许是被他最后一句话震动了,翊宣突然攥住了和苏放在茶碗上的手,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急切,“和苏,我想问你一些事……”但是看到和苏那种极其复杂的笑容,他突然感觉问不出口了。 “……你的母亲是自杀,她的死与我毫无关系……” 这是一年前和苏在怀陵行宫大殿上说的话,那清冷的声音至今仍然回响在翊宣的耳边。 和苏抽回了手,慢慢地说,“你想知道原因吗?其实很简单,因为她侮蔑我的母后,她说离王后混淆王室血脉,她说我不是大郑的王子。” 翊宣静静地说,“我知道,母后曾经对我说过……” “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和苏,你应该问,我相信我的母亲,还是你的母亲。” “这是一样的。” 翊宣的眼睛似乎燃起了一丝火,他尽量压制着情绪,“不一样。我从来都不认识那个早逝的王后,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无法给她我的信任。而我和母后相依二十年,我知道她说出的每一句话的真假。 “和苏,其实你为了自保,我不怪你……” 和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这才说,“那么你可以用这个做些什么了。” 说完他要站起来,翊宣一步上前,扯过了和苏,让他面对他,“和苏,你可曾信任过我?” “现在问这个做什么?”和苏扭过了头,他不想回答,但是翊宣手扣住了他的下巴,转向自己,“和苏,我知道你最不能告诉旁人的隐私,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它,这样你还不明白,我曾经对你是什么样的心意? “你知道吗?”翊宣的手指如同以前一般,摩挲着和苏水色的唇,那种声音仿若私语,“你知道吗,在历史上,就因为无后这个理由,那些大臣曾经把他们的天子拉下了王座,更不用说太子了……” 叭,和苏一个耳光打到了翊宣的脸上。 他从翊宣的制控当中挣脱了出来,几步走到书案前面,拿起上面写好并且也盖好了东宫太子印章的手札扔到了翊宣脚下。 和苏的声音有些尖,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反正看样子我也熬不过父王。不过,如果我真的要是活到你奉诏登基那一天,你就用硬弓绞死我,我可不想像一个妇人一样,用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 翊宣听出来和苏话里有话,他在讽刺自己自尽的母亲。 “和苏,你说话太过分了。” 和苏的脸微微看向了旁边,过了一会,这才轻轻地说,“……你也是……” 翊宣叹了口气,他把脚下的折子捡了起来,重新折上,放在几案上,自己又坐在了那个加了织锦靠垫的木椅上,单手扶住了额头。 和苏看着他这样,也沉默了,他坐在书案后面,就这么看着翊宣着。 内殿很安静,只有熏炉内火摇摆的声音。 耳边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音过后,翊宣感觉冰冷的手指触上了他的额头,抬头看见和苏就站在他的身边。 和苏那双奇丽的眼睛看着他,叹了口气,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转身要走,翊宣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攥住,和苏甩了一下,没有挣开。翊宣拉过和苏,将自己的头靠在和苏的前胸。 和苏的身上没有那股浓郁的白昙花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清淡的药香。他的身体还是很单薄,搂在手中都会为他担心。 “和苏……” 翊宣的声音中包含了太多的往事,纷乱地无法理清,所以当余音结束,一切尽在不言中。和苏抬起的手有些迟疑,他看着翊宣抵在他胸口的头颅,终于还是抚过了翊宣的头顶,淡淡说了一句,“算了……” 翊宣没有戴冠,浓黑色的头发只被扎成了一根辫子垂在肩上,鬓角那里有一些散乱的发丝,和苏把它们别在翊宣的耳后。翊宣的耳朵温热软软的,和他的为人有些意外的诧异,和苏的手指顺着他耳朵的形状慢慢滑下。 都说耳朵软的人,耳根也软,将来要是娶妻也会被克的死死的。 想到这里,和苏无声笑了一下。 翊宣的声音含着鼻音,他说,“和苏,其实这一年来我都很想你,可是我却不敢来,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要怎么相处才能越过那条鸿沟……” 和苏从他的声音中想起的是自己这一年来的辗转,末了也只能幽幽一笑,“傻瓜,竟然都是傻瓜。” 和苏捧起翊宣的脸,看着他那越来越像父王的脸,却有着郑王没有的年轻和柔软清和。翊宣的眉并不粗犷,反而显得很细致,不过毕竟是少年,英挺的眉还是扎到了和苏的手指。和苏想到了他们在岐山的夜,还有太子别苑的日子。他抬头看着暖阁尽头的暗红色的流苏,随着外面的冷风缓缓飘动着。 这样日子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一年来,也许他们之间很冷淡,但终究过的尚算安稳平静,他日一旦兵戎相见,便是倾朝覆野,后果无法预料。 突然想起昔年翊宣的一句话,“……和苏,就把你我看成明天就要上刑场的死囚,我们有权力在最后的夜晚享受温情……” 当时他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年轻的眼睛中闪动的都是坚持。 和苏的手指抚在翊宣脸上,就像点水的蜻蜓,一点一点的,从他的眉,眼睛,脸颊,还有如水般清淡的薄唇上慢慢滑下。 说不清,到底是谁诱惑了谁。 翊宣站了起来,单手揽住和苏的腰,和苏抬头看着他。他有些迟疑,可是还是慢慢地印下了自己的唇,和苏微微侧了一下头,翊宣只吻到和苏的嘴角。和苏的颈项很细,耳后的一根筋脉直直的,一直伸到锁骨上,这样就显的他的下巴尤为尖细。翊宣另外一只手轻扣住和苏的下巴,印下了自己的唇,还是如同记忆当中一样的美好,干净柔软。 翊宣的手温热而干燥,他抄起和苏的腿弯,和苏甚至能感觉可以穿透丝绸衣服的温度。 几步就到了软榻,翊宣把和苏放在了上面,拿过抱枕放在和苏背后。 东宫的熏炉中总是燃烧着带着暖意的香料,冉冉轻烟萦绕在镂空镏金兽炉旁边,隐藏很多的东西,连原本狰狞的兽牙也变得柔和起来。 和苏的上衣完全被褪下,就是这样一副残缺却拥有着奇异魅力的身体,担负着王朝的未来。翊宣的吻与其说是调情,不如说是一种膜拜。他带着有些虔诚的心,吻在了和苏苍白羸弱的身体上。 依然是披散着如同子夜一般漆黑的头发,依然是弥漫着银色光泽的眼睛。 和苏平静的脸色却带着可以粉碎他自制力的吸引。 恍然之间,翊宣从和苏身上坐了起来,急促而粗嘎的呼吸让翊宣无法平静。 “不行,这样下去一定会再伤了你……” 和苏爬在靠枕上,他的长发覆盖过单薄的背,有些甚至像水一般流淌到了地面白色厚厚的丝毯上;他的眼睛没有看翊宣,他的手指牵住了翊宣的,冰冷和温热陡然接触,彼此都颤了一下。 翊宣渐渐覆上了和苏的背,他的唇印在和苏耳骨上,炽热的气息就围绕在和苏周围。 “和苏,你真的喜欢我们这样做吗?”翊宣问了一个隐藏在他心中很久的问题,而和苏并没有回答他。 和苏翻过身子,抱住了翊宣的肩,他本来想再在翊宣的脖颈处咬一下,他知道那样做可以让翊宣失去激情中仅有的理智,不要再问那种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可是翊宣躲过了。翊宣强势地用吻封住了和苏的唇。 并不像方才仅仅是温柔缠绵的吻,这次如同昔年的激情开始时候一般,好像荒野上的火一般,疯狂而强劲…… 东宫西暖阁中弥漫着馥郁的香味,透过这片雾水一般的薄烟还可以看见暗红色帘幕上的流苏微微摆动着。 软榻上的一对人,用燃烧生命般的热情分享着彼此。 这里很安静,只有一种缓慢而规律的声音。 带着暧昧而原始的美好。 和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翊宣的手臂在锦被下环绕着他,和他相拥的是翊宣同样赤裸的肌体,而和苏却突然感觉自己已不再冰冷。 下身的伤口被处理过,周围的被子都换了新的,一如从前。 翊宣还在睡,似乎很沉。 触及在手的是和他迥然不同的身体,如剑一般坚硬,鞭子般韧性。 这是和苏头一次有了一个荒唐而真切的想法。 也许,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 是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放心把万兆黎民的幸福放在这样的手中呢? 念头如同吐芯的毒蛇一般,咬住了他的心,和苏猛然要坐起来,动作把翊宣惊醒了。他睁开尚有些睡意的眼睛,轻问他,“怎么了?” 翊宣也坐了起来,用被子拥住和苏的身子,这才又说道,“怎么了,和苏。” 和苏垂下了眼睛,他不想看如今已经年近弱冠的翊宣,低声说,“没事……没什么。你怎么还不回去?” 这次翊宣没有回答他。 翊宣的手指插入和苏披撒开的头发中,一梳到底。和苏不喜欢他这样做,伸出手想要把头发拿回来,却被翊宣捉住了手,带入怀中,这才说,“先吃点东西吧,一会等你睡了,我就回去。”说完想亲他一下,和苏侧过了头,翊宣亲到了和苏的发梢上。 翊宣自己苦笑一下,他感觉到和苏似乎在生气,但是却是莫名的,他不知道因为什么。 那个夜晚,翊宣给和苏喂一小碗莲子粥,一碗银耳汤,还有新熬好的止血的汤药,这才拥着和苏睡了。 一直到朝阳升起,他终究还是没有离开。 第三章 大郑神宫在王朝还有大郑的子民中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神明,神宫的奚朝祭司则是唯一可以接触到天神的人。 奚朝并不倚靠大郑的宗法赋予他世俗的权力,但是也没有人敢违背他。 人们不只认为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而是神圣的。 苍风卷起皓雪肆虐着雍京原本繁华的天街。 这条从奉正门一直延伸到禁宫正门的长街长二十里,宽二百二十步,是大郑繁华强盛的象征。如今它隐藏在一片白茫后面,风雪迷住了人们的眼睛。 先行是护送奚朝大祭司进雍京是五百御林军,紧随其后的则是奚朝的撵舆,还有神宫的护卫军队。他们在风雪中行进,年轻的脸上只有冷漠和坚毅。 这也许是近五十年来,雍京的人们第一次看到神宫的护卫军队。 他们一直是神秘而独立的存在。 矫健高挺立的骏马上面端坐着神宫的武士。亮银色的头盔,腰间悬剑,左手擎着长矛,那是用须弥杉木制成的一丈长的标杆生铁锻造的武器。还有他们随风扬起的白色披风上用浅淡的金色丝线绣满了古老的经文,这样的文字带着魔性,透过白色的雪雾闪动着无法辨识的光泽。 长街两旁的人密密麻麻的,却只能听见马蹄铁叩在天街青石上单调而沉重的节奏。 人群后面站着一个人,身上披着黑色的披风,左手握剑,貂皮风帽遮住了他的眼睛还有大半的脸。在这样的天气穿着成这样的人并不少,所以他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他消瘦的身形几乎要隐匿起来了。 奚朝坐在撵舆中,手中握住的铁卦有些微的颤动,让他感觉到麻酥。这个铁卦中加入了“燃世”,可以在十丈之内感应到所有神宫锻造出的武器。 他想到了什么,些微掀起了沉厚的锦帘,隔着所有人,看到了那个黑衣人隐匿在披风下的眼睛。 一双可以映照月光的眼睛,闪动的都是银色光泽。 奚朝细长的眼睛和那个人对上了,一瞬间,他们可以明白对方心中所念。 黑衣人微微低头,算是施礼,然后裹紧了披风,离开这个沉默而嘈杂的地方。 奚朝重新端正坐好,宽大的袖子挡住了他枯瘦的手臂和手指。 他知道,自己也许不久于人世。 一个洞悉天机的人是不可能拥有长久平淡而腐朽的生命。 不是病痛,而是一个祭司本能知道生命抽离后的虚薄。 他并不恐惧,只是有些担心而已,这时想起了那双银色的眼睛,连神宫龟甲都无法测算出未来的命运,本身就是诡谲的传奇。 翊宣走进东宫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秀远拦着他,说和苏还没有起,还说和苏天亮才睡,不能打扰,所以这次无论无何都不能让他再到太子的寝殿去了。翊宣没有坚持,坐在和苏的书房中,等着他。原想怎么也要到下午了,谁知道不到一刻,和苏挑开棉布的帘子,走进内堂。 拥着和苏,翊宣感觉他黑色的平丝袍子都是冰冷的。 翊宣触到和苏的脸颊,接近透明的苍白,他的手捧起了和苏的脸,用自己的手帮他取暖,还一边问着,“外面果真这么冷,从你的寝殿到这里不过几步路,就冻成这样。怎么不叫我过去呢?” 周围忽然多了温暖的拥抱,和苏没有挣脱。 方才从雍京北门那边回来,他去那里看雍京的御林军护卫奚朝的情形。他极需要见师父一面,但是却不能让父王知晓,所以只能先注意御林军分布保卫的样子,这才能不为人知的进入净土寺。 不过,刚才师父看到他了。 这让他稍微安了心,至少师父知道他想见他。 本来秀远也要去的,可和苏怕翊宣会突然过来,除了秀远,东宫之内恐怕无人再能不着痕迹得拦住翊宣了。 和苏从外面回来只换下了披风就到了书房,他不能让翊宣久等,不能让他起疑,他一直营造给翊宣和父王一个病弱印象,不能就此打破。 但是,他没有想到,翊宣一见面就很自然拥住了他,而问的那句话却着实不好回答。 和苏避开了这个问题,他说,“这么早,怎么了,又是那个需要东宫的印信?” 翊宣看了看和苏,忽然低头吻住了他。 本来只是想印一下就放开的,结果和苏唇齿之间极淡的兰花香气,还有蜂蜜的甜味,这是和苏最喜欢的神宫秘炼的兰花茶的味道,而这样的味道让他想起了他们的初次相拥。 显然勾起了他最美好的回忆。 越吻越深,最后他敲开了和苏的牙关,已经无法克制自己。 和苏些微抗拒了一下,双手抵住了翊宣的胸口,身体也逐渐后退。 最后当他的后背靠在了殿内的柱子上,这才退无可退。 翊宣放开了他,鼻尖亲昵的碰触他,低声说,“和苏……不要再这样问我了……” 和苏幽幽一笑,抬起手指摩挲着翊宣的脸颊,“几天不见,瘦了些。” “你也是呢……”翊宣把头靠在了和苏的肩上,“……和苏,身体好些了吗?” 和苏没有说话,只是他的双手环住了翊宣背。 翊宣搂着和苏,忽然想了什么,问他,“奚朝祭司今天到雍京,可能直接到净土寺,和苏,你去看他吗?” 和苏摇头,“父王不喜欢我去的,我不去了。初一在净土寺的祭天,我也不去了,今年太冷,出不去。” “……和苏,我带了一些冰片给秀远了,听说治头疼很好的。”说到这里他看着和苏,“最近我可能不能过来看你了,要自己保重。” 翊宣发现和苏近些年越发的瘦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体的原因,已经成年的和苏依然仿若清秀少年,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不前。违反世俗法则得到的美好,终究让人感觉有些惶恐。翊宣总感觉无法完全拥住眼前的和苏,不自觉加了手劲。 和苏可以感觉到翊宣的手臂铁一般锢着他,很不舒服,眉皱了皱,问他,“怎么了?” 翊宣放松了一些,低声说,“没事,只是有些想你……” “现在不是就在东宫吗?” 翊宣揽过和苏,拥着他,就这样站着,没有再说什么。 本来翊宣打算外面雪小一些再走,但是最后却又被和苏留在了东宫。他不知道和苏究竟为什么这样做,不过他却隐约可以感觉到和苏在害怕。在每一次缠绵当中,和苏就像野火一般,燃烬身上最后一丝生命一般。 火热而绝望。 这里的躺椅上,翊宣俯身亲吻着那双可以映照出月光的眼睛,撑开了和苏的身体,缓缓把自己推了进去…… 突然他对翊宣说,“翊宣,也许,我们这样不好……” 和苏翊宣本来是兄弟,是政敌,是夺嫡的对手,结果他们的关系却演变成这样。 欲望之外,谁能保证没有感情在里面? 翊宣没有回答,他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来,不变的是温柔。 翊宣,也许我们这样不好…… 夜里翊宣没有睡,他看着身边躺着的和苏,脑子里想的都是他的话。 帮他清理完了,也在伤口上了药,和苏这才睡了。 因为身下的伤口,和苏只能趴在卧榻上,内殿很暖,和苏身上盖着薄丝棉被,只到腰际,长发散在一边,整个脊背露在外面。 翊宣苦笑着,为他重新压了被子,自己慢慢坐了起来,靠在抱枕上,就这么看着和苏的睡颜。 和苏对于他是过于特殊的存在。 当年母后的自尽还有张家的毁灭不只让他在那个时候恨和苏,更让他明白在禁宫中存活下去,不俯仰随人,只能是走到这一切的顶峰。 轩辕的王子有几个,但是郑王的位子却只有一个。 可是和苏呢? 一年来的隐居是真的养病,还仅仅是韬光养晦? 和苏可以把自己完全敞开来面对翊宣,谁又能说清楚,其中有几分的真诚? 翊宣双手抱住了头,乱了,一切全乱了,从遇见雪地中的和苏开始,他们的生命重新交织在一起,成了乱麻,谁也理不顺。 冰凉的手指拉住了翊宣的手臂,翊宣一看,是和苏,他也没有睡。和苏收回的手被翊宣握住,然后他的身体也慢慢得俯在了和苏的背上。 “怎么,哪里不舒服?”翊宣探了探和苏的额,轻轻问道。 背上重新熨贴上一个炽热的胸膛,和苏感觉也是一颤。他说,“不是,睡醒了一觉,看你似乎也醒着……” 翊宣在和苏的肩头吻了一下,翻身把和苏搂在怀里,没有再说话,只是为两个人都压好了被子。 和苏枕在翊宣的肩窝,手被他握住贴在胸口上,闭眼睡了一会,却感觉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大殿上面一动不动的帷幕流苏。搂在他背后的手很轻地动了一下,和苏抬起头看着翊宣一直在看他。 和苏说,“你没睡。” 翊宣说,“你也没有睡。” 和苏伸出手轻触翊宣挺直鼻梁,还有那很薄的嘴唇,面向说这样的唇薄情寡恩,不过他们家里的人全是这样的长相,和苏也是。 翊宣握住了他的手问他,“还很疼,睡不着吗?”说完就要起身拿药,不过和苏压着他,摇了摇头。翊宣微微笑着,他把和苏重新抱好,“那就睡吧,已经是三更天了。” 和苏想了很多的往事,也想了以后,他忽然有一些话要对翊宣说,不然,也许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但是,话到唇边,却很难出口。 很久过后,和苏忽然低声说,“翊宣,如果可能,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恐惧杀人,却……让你伤心了……” 话音落了,和苏感觉身边的翊宣身体逐渐变得僵直,呼吸也不平稳,他在极力隐忍,不过…… 翊宣轻轻推开了和苏,拿过外袍罩在身上,他走到了圆木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和苏就在卧榻上这么看着他。 “和苏你为什么说这些,在这个时候说这些?”翊宣痛苦的声音更胜于质问。 “翊宣……”和苏没有确切回答他。 “真可怕,你的手上沾满了我母后还有她族人的血,而我竟然在这里和你几度缠绵。” 和苏笑了,“你后悔了。” “没有。” 翊宣转身到了榻边,抱起了和苏,在他的耳边说,“更可怕的是,我不后悔。和苏,也许这是违逆天地的,但是,我爱你和苏。不论生死,你是谁,你做过什么,不论以后我们究竟会到何种地步…… “和苏,我以轩辕的血统起誓,爱你,知道时间的尽头……” 和苏听了,却不知道应该悲伤还是喜悦。 王族的爱是虚弱而冷酷的,轩辕的王子可以倾心去爱,但是下手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手软。而翊宣却很明白说明了一切。 他是用轩辕王子的方式来爱他,而他又何尝不是? 没有结局,没有未来的爱情在极度绝望的情形下以这样的形式得到延伸。 也许,这就是永恒。 和苏终于还是笑了,双手环住了翊宣。 禁宫微音殿内,郑王弥江面前的书案上摆放着一个浓黑色的锦盒,他打开,里面是虎符。 虎符代表着最高军权,可以调动大郑百万兵力。 弥江拿起它,从中分开,一半继续锁进了锦盒当中,另外一半放在书案上。 初一要在净土寺祭天,那天雍京城内的百姓也许会有上百万人到那里观礼,届时必定会混乱不堪。弥江想着必要时需要军队,可以排除混乱或者是别有用心的人制造的危险,这样确保万无一失。 放好了锦盒,他叫进了缎棋,先问太医们对东宫太子的病情做出何种诊断或者是换了什么药。缎棋回禀说,太医局的几个医正说,只能看出殿下是畏冷,头疼,如今进的方子也还是温补的。 弥江说,“从大内拿一些辽东人参送过去吧,叮嘱东宫的侍官给太子不可吃多,切成小段,慢慢熬。冬天了,也要加一些药了。”大内的人参都是八两以上,补气养命的圣药。 郑王继续说,“雍京城外还有净土寺里面要加紧防卫,要禁卫军几个将领多加留心。” “陛下是怕有人借助神宫的军队做乱吗?”缎棋问他。 弥江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爱对缎棋说些什么,有的事情他也会感觉到奇怪,也许真的老了,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冷峻,人变的通情理,也唠叨了些。 “只可能是和苏了。不过,他如今这样的身体……” “防是还要防的,不过我想他不会,奚朝也不会。至于其他的……” 弥江站了起来,绕着龙椅走了一圈,松展筋骨,“我看我再活十年还没有问题,所以关于大郑未来的君主是谁,以后要怎么样,现在都还可以不用操心。你先去传旨吧,我还要想想,这个虎符给谁。” 缎棋感觉郑王最近心情还算平缓,少了一些尖锐。听他这样说,道了声是,也就躬身退下了。 第四章 雪滋润绵密,深远地铺开在雍京大地。 凌晨时分的京西平原是深重的蓝色,密林中的枯枝在风中断裂,松软的雪没了马蹄,寂静的镐水因为冻结而显得凝滞迟缓。 这里不是官道,而是丛林中羊肠小路,两个人骑马迤逦而行。 先行的骑士一身白色铠甲,铠甲之外则是绣着金经文的白色披风,他是神宫的骑士,此时的他不时用剑斩断阻挡他们的枯藤粗枝,冰冷的铁剑削砍在薄雾的冬日清晨发出纤细悠远的声音。 而他后面的那个人身上是全黑色的披风,散乱的黑色发丝顺着脸形从压低的风帽飘落下来。 转过一片丛林,突然出现空地,七八个帐篷搭建在潺潺流水边上。火堆用树枝堆起了半人高,燃烧着火焰随着晨风舞动着。一个精壮的年轻神宫将军站在那里,在等他们。颀长的身材衬着飘飞的白色绣金披风,没有戴头盔,一张英气冷俊的脸,只到肩上的黑发随意披散着,有些凌乱。 神宫骑士收起了剑,下马单膝跪在他面前,那个将军点了下头,神宫骑士起身牵马离开他们。 和苏把罩在脸上的风帽拿了下来,翻身下马。他走到那个年轻将军面前一笑,然后说,“日朗将军,久违了。” 日朗是西疆龙朔族人,也是神宫最年轻的上将。 他的族人以铸造铁剑闻名天下,一百多年前曾经在大郑军队中煊赫一时,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而销声匿迹了。日朗到神宫的时候不过十岁,一身剑术却几乎让他无对手,后来也许是轩辕的剑法和他的剑法相克,并不精通剑术的和苏让日朗第一次尝到败北的滋味。从此日朗对和苏宣誓效忠。但是,这些却几乎没有人知道。 日朗的声音和他的样子一般冷俊,他只说了“殿下”两个字算是对和苏的见礼,和苏并不以为意。 有人牵走了和苏的马,喂草洗刷,而和苏手中持着飞天剑同日朗走向水边最大的帐篷。 “这次来的军队都在这里?”和苏问着。 “不。都驻扎在雍京城外的平原上。那里一望无际,没有遮拦,并且人多口杂,不能在那里谒见殿下,只能委屈殿下到这里了。” 和苏一笑,说到,“不碍的。” 日朗让和苏到帐篷里休息片刻,可是和苏说,“不用,我说完就走,这个地方也不能久待。”他转身看着日朗的眼睛说,“日朗,我要调动神宫的军队,就在初一祭天那日。你从雍京北门入城,围住禁宫还有净土寺。” “是,殿下。”日朗的口气中没有迟疑。 和苏反倒迟疑了一下,他说,“不问我什么吗?” “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殿下。” “也许我让你做的,是背叛大郑王朝。” “殿下,我并没有宣誓效忠郑王,我的誓言是对你,太子和苏殿下。” 日朗的眼睛是灰蓝色的,就像和苏手中飞天剑的“沧海日升”在晨曦中闪动着坚定。 和苏想起他离开神宫之前的那个夜晚,在岐山顶峰,他俯瞰着朝阳下的广袤山川,望向雍京的方向,如同呓语一般的话从他的薄唇中说了出来。 而今,多年过去了,和苏面对日朗再次说出往日的话语,“给我这片江山。” 日朗这才单膝跪在和苏身前,用他冷峻而坚定的声音说,“这正是我要做的,殿下。” 和苏回到雍京城外的时候,鸡已经啼叫,雍京守城的士兵放下了掉桥,打开城门。其实现在可以进雍京,不过因为为时尚早,可能会受到比较严格的检查,和苏没有冒险。 一辆绿呢遮棚的马车停在雍京西边的一片树林中,这样的马车随处可见,和一般富户出行用的一般无二。 和苏来到这里,绿呢马车前有个少年赶紧上来牵住了和苏的马,和苏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了那个少年,自己翻身下马。少年拿过了一个包袱,里面是另外一套锦袍,天青色的,上面绣着几片浮云。 因为去见日朗,所以和苏身上是黑色的绣龙袍,这样进雍京就会多了一份的危险。 和苏换好衣服,把这些东西外加飞天剑一并交给了那个少年,对他说,“你先回别苑。等今天晚上的时候再到东宫来。” 少年点头道是,骑上了和苏的马调头奔向太子别苑的方向。 隆冬的早晨布满了冰晶般的迷雾,和苏活动一下僵直的手脚,看着自己呼出的气都是白烟,而近处的树枝上挂满了白色的雾菘,远处是雍京黑色粗砺的城墙在晨曦中越发显得浓重。 天光已经逐渐明朗,碧蓝如洗。 和苏坐进了马车,对赶车的老车夫说,“走吧。” 老车夫长鞭一挥,马车走出隐没的树林,朝向雍京迤逦而行。 雍京西门内外等候出城进城的人,车马排起了队,但是人并不是很多。 和苏的老车夫勒住老马,绿呢车缓缓停了下来,和苏挑起棉帘看了看外面,有些人声嘈杂,雍京西门就在咫尺之间,这才隐约放缓了绷紧的心。他对老车夫说,“不用着急了,慢慢等,不用一刻钟,约莫辰时就能进去了。” 老车夫道了声是。 这些天进出雍京盘查很严,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原本进出的人并不多,不过每一个都是仔细问清楚了才能放行,所以比和苏预计的要慢一些。 守城的士兵是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其中一个过来问老车夫,“车上还有人吗?” 老车夫连忙从车辕上下来,笑着回话,“有。是女眷。” 原本一说车上是女人,十有八九只大致看一看车的周边会放行了,不过今天那个兵士也不知道怎么了,还继续问,“是谁呢,你媳妇?” 车里的和苏一听,感觉有些麻烦,要是他们真的掀起车帘子看还真的不好糊弄过去。 他现在给郑王,满朝官员,所有人的印象就是“在东宫养病”,要是真在雍京西门出什么事情,就是功亏一篑。可是从人群中混进雍京又是唯一可行的方法。雍京城墙高十丈,如今又是非常时期,城墙上的兵士都是固定站排,间隔十尺就站一个人,夜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翻越城墙,无论和苏的轻功是否很好。他也不能让守城的将军通融,一来那个将军未必就有这个胆量,再来,谁也不能保证别人的忠心,所以更加危险。 和苏正想着,就听见老车夫说,“……军爷,这是我家老爷的小夫人,刚从老家接来进城过年的,所以……”说到这里,老车夫的声音又低了低,“虽是如夫人,可是行李本来就不多,军爷,我们不能说太大声音,又会惹小夫人伤心了……” 想必是方才问起怎么没有什么行李的事情,和苏听到这样的说辞不禁有些想笑,那个老车夫原本是雍京城外乡村里的一个老绝户,十年前和苏看他很可怜,于是留下了他,让他在太子别苑做一个看院的老仆。平时看他木讷,没想到现在倒是临阵不慌,进退有度。 那个士兵也算有礼,他说,“老人家,如今雍京九门进出的人我们必须查看清楚,请贵府如夫人下车,等我们看一眼车里面,马上放行。” 话说到现在,如果再阻拦,势必会引起怀疑,不过和苏却也着实不能下车,匆忙之间,和苏把头发扯散了,就着车子里面的薄被把自己裹了起来,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老车夫挑开了绿呢车的帘子,说,“小夫人,军爷要您下来一下,他们看过就放行了。小夫人,小夫人……”说完放了帘子对外面的人说,“军爷,我家的小夫人看样子赶路累了,已经睡了。再说她的身体一向不好,不能见风,军爷能不能通融一下?” 年轻士兵看着老车夫的脸,黑红色的,皱纹满布,他想从中看出心虚,不过面对一个憨厚的老人,年轻士兵无法就此判断他们是否可疑,即使士兵的要求遭到了再三推辞。 士兵的手指已经触摸到了绿色呢布帘子,可是他们身后一阵大乱,雍京西门完全大开,一队铁骑飞奔而出,却在这里受到阻挡。领头的骑士急忙勒住战马,那匹马无法立刻停住,只能围着绿呢车绕了一圈,所幸没有伤着人。可是和苏的老马却惊了,老车夫饶是力气大,也有些力不从心。老马有些狂躁,开始原地转圈,老车夫要把它拉到一旁,它就是不听使唤。 骑士手中马鞭指向那个守城士兵,“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挡在这里?” 守城士兵说,“这是要进城的马车,需要仔细检查。” 骑士手中持着缰绳说,“先让一下,萧王爷奉郑王圣旨出雍京,马上就到。” 老车夫喊着,“不是我不想让,是它不听我的,军爷……” 和苏躺在马车里,感觉天旋地转的,他的手抓住了车棚的框架才不至于被甩出去。心说,今天还真是背,回去以后要焚香驱邪才行。 翊宣马出雍京的时候看见官道上一驾马车被马拖着打转,而一个车夫装扮的老者拉住马嚼子却怎么也停不下那匹受惊的老马。他手一挥,让身边的两人赶紧过去帮一下那个老者。萧王府近卫军一左一右拉住了老马的缰绳,总算稳下了它。 老车夫连忙远远向翊宣跪了,连连磕头,不停地道谢。 翊宣下马,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个半旧的马车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的守城士兵跪下回话,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又说,“卑职奉九门将军的军令,这几天进出城门的车马行人都要仔细检查,而据这个车夫说,他家的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风,所以我们正在僵持。” 老车夫一直在太子别苑,他见过翊宣,不过幸好翊宣不认识他。老车夫叩头说,“大人呀,不是我要抗命,实在是我家的小夫人身体太弱,一直在乡下老家养病。老爷说要接她过来过年的,这都年根了,病再重了就不好了。” 和苏听见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也听见了翊宣的声音。他的手指拨开遮挡自己的薄被看着马车上的绿呢帘子,一时之间,心中竟然什么都没有想。 翊宣看着守城士兵和老车夫,问了一句,“你家如夫人得的什么病?” 老车夫回答说,“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换了好几位大夫。可是一入冬就开始头疼,头上掐出好几个红引子都好不了。手脚冰冷,有的时候还抽搐,有些轻微的咳嗽。” 老车夫的话触动了翊宣,他口中轻说着,“这样呀……”一面走到马车前面,微微掀起了那个帘子,只透过一个极小的缝隙看向里面。 老车夫低着头,但是他的手几乎要抠进泥土里,心也怦怦乱跳。 翊宣隐约看见里面有一个人,漆长的头发胡乱蓬着,鹅黄色的被子裹住一个瘦弱的身体,一股极淡的药香逸了出来。他连忙放下了帘子,又问那个老车夫,“都用什么药呢?” “大夫给的方子,都是补药。用党参,茯苓什么的。” 翊宣对老车夫说,“如果可能的话,对你们老爷说,冬天用些人参还有冰片,对头疼很好的。” 老车夫一听,有些懵,没有叩头反而抬起头看着翊宣。 翊宣淡淡笑了一下,只有他知道当时那种极淡的感觉,然后对守城士兵说,“放行吧。” 表现的有些丈二和尚的老车夫在守城兵士的催促下,赶着马车走了。 翊宣看了看那个马车驶进雍京城门。 他突然想到了和苏,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本来想在东宫多留一段日子,可是现在六部的事情繁杂如牛毛,他甚至连再去东宫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和苏现在身上的伤好一些没有,头还疼吗,晚上睡的时候是否还怕冷,还有…… “殿下……萧王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要赶紧启程了。” 翊宣的近卫军官在他身边提醒他,翊宣这才从自己的想法中醒过来。 他翻身上马,一带缰绳,对身后的部署说,“走吧,晌午的时候要回宫缴旨的。” 进了雍京的那个半旧的马车停在了路边,和苏从一个缝隙中隔着城门看着城外飞奔而去的萧王铁骑,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然后,他放下了帘子,对老车夫说,“回东宫,老蔺,这次多谢你。” 老人想要说什么,但是他知道现在这里还是城门范围内,所以什么都没有说,一咬牙,驾起了马车。 ~f~a~n~j~i~a~n~ 这两日没有下雪,入夜朔风下的雍京却更加寒冷。 净土寺是王家寺院,阁楼大殿都是按照行宫规格建造,钩心斗角飞檐石壁无一不精细,回廊上的壁画都是用黄金铸成水混合着水银一点一点描画出来世间人们对极乐世界的想象。 内堂中的奚朝从怀中拿出一个翠绿色玉石的镂雕小瓶,倒出几粒丸药,含在嘴中,这才感觉身上有了一些力气,最近他总是恹恹的,手中的子空剑就越发感觉沉重了。 这次下岐山,奚朝从神宫祭坛上摘下子空剑,随身佩带。这是大郑历代主祭司传承的宝剑,象征了奚朝的权威。 事隔二十年,奚朝还可以清楚的记得当年自己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代奚朝大人将这柄剑交于手中的情景。 他的师父,终年也不过四十五岁。 那时候的他,抛弃了夜罗这个名字,承袭奚朝这个名号。 他曾经天真的想到,如果历代奚朝祭司都同时活着,人们一定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不过幸好,奚朝同郑王这个称号一样,在同一时代,同一片土地上,绝对不可能出现第二个。 郑王弥江三年的冬天,岐山上一片白雪皑皑。 神宫正殿中,鎏金的神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隐藏在缭绕着的烟火之后。夜罗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他的面前只有他的师父。据说,这里是神的殿堂,外人是不能进来的。 师父的声音沙哑而虚弱,他在讲述着历代传承下来的戒律。那些如大郑宗法一般,都是用刀刻在神宫的大殿的石柱上。 夜罗抬起头,看着他的面前的师父,雪光透过了大殿上的镂空花门,射了进来。 他师父灰白色的脸上是一双黑色晶石一般的眼睛,那是回光返照的象征。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师父的周身,就如同一层轻黑的雾,挥之不去。 师父冰冷的手指按在夜罗的额头上,另外一只手握住了子空剑在夜罗的眉心刻画出了一个古老的咒符,纤细的血流顺着伤口流淌了下来。 “夜罗,你能放弃心中的仇恨还有情爱吗?” 夜罗的瞳孔忽然睁开,他看着正在死亡的师父,他的师父居然知道那些隐秘的心事。 “夜罗,你爱上了公主,一个绝对禁忌的女人,一段向往世俗红尘幸福的虚妄幻想。 “放弃这些,也许会让你感觉不安和痛苦,但是,从今天起,你就是大郑的奚朝祭司,成为大郑子民的祈祷者,向护有大郑的神明还有先王的神灵为天下祈祷。 “忠于你的子民,忠于你的主君,忠于你的信仰……” 说到这里,他开始剧烈的咳嗽,暗红色的血从嘴角流出,间断了话语。 夜罗眼中的所有都弥漫在一片绯红色当中。 神像在寂静中似乎咧开嘴笑了,他的眼睛狭长美丽,极纤细的兰花花瓣一般。 夜罗以为自己眼花了。 而它似乎看见了夜罗在看它,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似乎在笑着看着这万丈红尘的人世。 夜罗想起了那个美丽而哀愁的公主,他们只见过几次,可是他却把她放在了心里,形成了再也无法磨灭的痕迹。 “……你,可以做到吗?……” 那声音更加灰败,“……我已经听见了死亡的脚步声……” “忠于你的子民,忠于你的主君,忠于你的信仰。” “……然后,你会得到永生。” 夜罗点了点头。他说,“可以,我发誓。忠于我的主君,忠于大郑,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了什么……” 上一代奚朝祭司手中双手递过了子空剑,夜罗双手举过头顶,接了过来,神兵入手,那是极冷的触觉。 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子空,很普通的剑,只除了那颗异常浓重颜色的红宝石。 子空剑上的红宝石很深,颜色几乎是黑色的,仅能侧过剑身在晨光中可以闪显出如同被水氲开的血一般的红色。 “忠于你的子民,忠于你的主君,忠于你的信仰。” “……然后,你会得到永生。” 什么是永生,就是死亡吗? 年轻的奚朝看着倒在大殿上死去的师父,无声地问着。 净土寺的暮鼓晨钟如同每日朝阳升起一般的准时,钟声回荡在古老的雍京。 奚朝握紧了手中的子空剑,他感觉,这柄剑已经开始逐渐排斥他了,因为它就要拥有一个新主人。 即使前程如同麻一般的纷乱。 只有神明知道,自己刻下的命运轨迹。 第五章 缎棋掀起郑王御辇的帘子,弥江从里面走了出来,玄狐袍子外罩蜀锦龙纹缂丝,衬着他的脸色更外苍白。东宫的太监要向里面通报,弥江一摆手淡淡地说了声,“不用,你们就在这里候着就行了。”说完踏进了这个寂静的院子。 凌晨时分,朝阳还没有升起,东宫在一片深蓝色当中摇曳着几盏宫灯,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凝结着一层薄雪,更显得有些冷清。 和苏寝殿中烛火闪烁,宫门敞开,隐隐还有说话和咳嗽的声音传过来。弥江想了想,停在了大殿外,他对侍立在身后的缎棋说,“你去说一声让和苏出来,怕这么走进去吓着他了。” 缎棋道了声是,连忙走进去传话。 和苏站在大开的宫门前,乍一看见立于面前的弥江,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父王……”一句“你怎么来了”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过和苏及时收住了,愣了片刻这才似乎醒过来,要行礼参拜,弥江拦住了他。 夜阑星空中几片浮云飘过,在黎明的天空中有些隐约的影子。 弥江抬头看了看天,仿佛在自言自语,“快五更天了……”然后他看了看和苏,笑着说,“进去再说吧,这里冷。” 和苏亲手奉了茶水,又布置了一小盘宫点给弥江,这才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弥江坐在和苏平时坐的躺椅上,身旁的熏炉中散出带着清荷香味的暖风。 弥江双手抚住膝盖对和苏说,“别那么拘谨,我们说是君臣,终归还是父子。”抬手指了指一个绣墩这才说,“坐吧。” 弥江问了和苏最近的情况,诸如身体怎么样,太医都用了什么药,微音殿送来的人参可还好。和苏回答的也谨慎,都是弥江问一句,他答一句,最后当和苏回答完了以后,他们都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时刻,也许他们父子之间的距离过于遥远,他们对这样近似温馨的感觉都十分陌生,那是一道无法跨越却又看不见的鸿沟。 “和苏,明天就在净土寺祭天,你母亲那件红色披风,奚朝祭司想要诵经祈福。” 和苏低着头说,“是,儿臣这就让人送到微音殿。” 弥江手中拿起了和苏放在那里的盖碗,抿了一口温茶,慢慢地说,“先太后,也就是我的母亲曾经说过,你的性格可能最像我,当时你还在襁褓中,我有些不以为然。”弥江说着站了起来,“不过二十年后的现在,也许她说的对。不用送到微音殿了,你直接送到净土寺吧,你的师父他想见你。” 眼前的郑王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和苏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眼睛中流露出地一种情绪,极淡的。和苏说,“父王……我这就送过去。” 弥江微微点了点头,“多陪陪他,奚朝他快要死了。”弥江放下茶碗,站在面前那个小小的几案旁边,“别惊讶我是怎么知道的,那和你无关。” “儿臣不敢多想。” 和苏连忙也站了起来,还是那样半低着眼睛,额头上的发丝垂了下来,有几缕遮住了他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不在平日里上朝的日子,一向仪容整齐的和苏没有穿戴玄色龙纹朝服而是着对领长衫,外面罩了一件湖色开襟长袍。 弥江的眼睛扫了一下和苏,突然盯住了他在衣襟下露出的锁骨,眼睛一暗,随即看向了别处,不远处一排紫檀木书柜,里面装满了各式古书还有一些东宫的卷宗。 “和苏,其实你恨我是吗?” 和苏的头低得更低了,“父王这样要冤死儿子了,儿子怎么敢?” 弥江的声音透出疲惫,他说了句,“……只是不想让你再步我的后尘,不过……”弥江话说了一半,伸出手把和苏的衣服领子整了整,接着说,“外面天冷,等晌午再出去吧。” 弥江的离去和他来时候一样地匆忙,和苏曾经有一刻以为自己沉浸在幻觉当中,父王的话,还有神态一切都不真实,就仿佛是午夜的迷香萦绕出来的想象。 他对着铜镜打开了方才被弥江合拢的衣襟,看见自己的锁骨下面是几道痕迹,虽然已经很淡了,可是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那是什么。 和苏一惊。 那是翊宣留下的吻痕,而他的父亲显然知道了所有。 和苏最后轻出了一口气,坐在了镜子前面的。 “……不想你步我的后尘……” 后尘,这就意味着,他的父亲曾经也经历过那样禁忌的爱情吗? 净土寺黄金鎏成的顶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和苏从马车上下来,被这样的光几乎照得睁不开眼睛。远处一排一排的禁卫军让净土寺平添了几分的肃杀之感。 和苏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有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世俗一般邪恶的神圣”,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记的尤为清晰。 奚朝正在为明天的祈祷而斋戒,素净的长衫外面露出的是用香花水洗净的手指,捻起一柱香插入香炉。他转过身说,“殿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奚朝大人,小王来送母后的遗物。”大殿上,和苏双手打开那个樟木盒子,正红色的丝绣沉静而整齐地叠放在其中。奚朝站在旁边,清瘦的脸上似乎有着复杂的表情,像在回忆什么,然后他轻轻合上了盖子。 这是和苏两年来第一次近处仔细看着奚朝,他瘦多了,净土寺的金壁辉煌也无法掩盖那种从身体内散发出的虚弱,他的脸色都是灰白色的。 和苏要说什么,奚朝看着他,突然问道,“日朗送来消息,说你去过城外。殿下……怎么不直接来找我呢。那日刚进雍京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来。” 和苏面对这样的问题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不是没有想到奚朝,可是他居然下意识的没有直接过来,也许是自己怕净土寺的戒备过于森严,而他不想冒任何危险。不过这些都是辗转间的心思,很多只在一念当中,无法准确说清楚。最终,和苏也只是笑了笑,他说,“师父,不敢打扰。再说,你的身体不好。” “叫我师父……”奚朝低头笑了一下,“我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你第一次到神宫时候的样子,那天的雪很大,神宫祭坛上的雪更大。” 和苏想说他第一次上神宫的时候是在夏天,不是冬天,不过看见奚朝这个样子,他无法反驳,但是,却也再也笑不出来。 奚朝的声音很轻,“和苏,你这是背叛你的父亲。” “师父,我只是想活下去。” 和苏还想说什么,奚朝从身边拿起一柄剑递到和苏面前,是子空剑,大郑神宫的象征。 “拿着它吧,和苏,把你的佩剑给我。飞天剑曾经是一位公主的佩剑,也是神宫的藏品,就让我一并带回岐山。” 和苏没有接过子空,也没有递过飞天,他问,“一并?” “对,和你母亲的那件红衣。” 和苏看着奚朝手中的子空,“师父,那是子空剑,它只能给下一代的祭司。” 奚朝一笑,“拿着它吧,不然你明天无法调动神宫的军队。” “我可以认为,师父你同意了吗?”和苏卸下了佩剑,绯红色的飞天剑,每一块宝石,每一朵雕花他都那么熟悉。 奚朝接过飞天剑,问和苏,“日朗为什么会对你如此忠心?” “我不知道,也许是原来在神宫的时候,只有我能打赢他吧。” 子空握在手中,一阵奇异的触动。 剑柄上的花纹似乎在移动,那些野草一般的花顺着剑柄的转动而飘移,而剑柄似乎自己贴合和苏的手掌,一切好像有些诡异地完美。 奚朝说道,“是因为他个人的意愿,他选择了你……” “师父,以后这柄剑,我应该给谁呢?”和苏的话,其实就是问奚朝,下一代的祭司是谁呢。 “这些我都不用再担心了,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其实是最幸福的,他不用担心很多事情,包括这些。”奚朝说着,把飞天剑放在樟木盒子旁边,他继续说,“殿下,我们都累了,请回去吧。明天对于我们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天。” 和苏得到了匪夷所思的答案和无法拒绝的逐客令,他把子空剑配在腰间,从净土寺中走出来。 东宫。 和苏被热气腾腾的燕窝粥烫了手,捧着碗的秀远有些惊惶,和苏摆了摆手,说了句,“放那吧,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说不上来为什么,和苏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他在内殿中踱了几步最终坐在躺椅上。 他对站着的秀远说,“拿上东宫的令牌出城,到雍京西北大营,如果看见谁拿着虎符要接管那里的军队,你可以便宜行事。” 秀远知道这就是一道暗杀命令,他说了声是,然后却有些迟疑地看着和苏。 和苏问,“怎么了?” “殿下,就雍京现在的形势,接管雍京西北大营的极可能是萧王殿下。” 和苏没有说话,却带着无可违背的意味,秀远单膝跪倒,行了礼就退出内殿。他没有看见和苏的下唇几乎要被他细白的牙咬出了血。 ~f~a~n~j~i~a~n~ 翊宣在东宫朱门前卸下了佩剑,他把风帽摘了下来,由小太监领着,直接就到和苏寝宫大殿前。他立于大殿前,周围就是空旷的院落。 除夕夜的雍京充满了小雪和爆竹声,东宫高墙间隔开的就仿佛是天上人间。这里除了宫灯都换上了红色的绸子之外,一切照旧。和苏一个人站在敞开的大殿前面,看着天空中不时出现璀璨的烟花,他的眼睛若夜空一般。 翊宣向和苏伸出了手,笑着说,“我像不像私会情人的少年?” 和苏一低头看见了翊宣,有些惊讶,随即笑了,“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们都已经到净土寺了呢。” “这次是真的想你了,不是因为什么六部的公事,也不是……” 翊宣没有完结的话就在和苏主动印上的吻中消失了,还是那样淡淡的带着兰花甘草的香味,不过有一股极轻的血味。和苏舌尖灵巧地逗弄着翊宣,就在翊宣意欲加深这个吻的时候,和苏离开了。 “说真的,你怎么来了?” 翊宣的手揽住了和苏,额头抵住他的,仿若耳语一般,“不想看到我吗,今天是除夕呢。不过……”翊宣为和苏裹紧了披风,“净土寺那里的防卫是重中之重,父王有严旨不许怠慢的,我只得现在一会儿的功夫过来东宫。”翊宣的手指间擦过和苏的下唇,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带着水色的柔软反而有些干涩,一点极小的伤口。翊宣说,“怎么了?” 和苏低下了头,翊宣只看见他双眼上的睫毛投在脸上的阴影。 他不想说。 每次当和苏想要回避的时候,他总是会设法迷惑翊宣的神志,让他忘了他心中的疑惑,不过这次当和苏以挑逗再次蒙混的时候,翊宣捧住了他的脸颊,让自己的吻印在了他的额头上,这不是情人之间的吻,也算一种拒绝。 和苏揽住了翊宣的脖子,“我想要你,今晚陪我好吗?” “和苏……”翊宣说,“我不想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些,很直接的……” 和苏吻上了翊宣的鼻尖,他的牙齿扯动了翊宣的嘴角。 “不……可是今晚很特殊。今天的我有权利享受这些……” 一个将要出征的男人,有权利享受他爱人的慰藉,身体的温存。 和苏跪在床榻上,翊宣环住了他的腰身,重新印下了自己的吻,和苏双手抓住了翊宣的头发,稍微撤离一下,而后他挣脱开翊宣的怀抱。 翊宣站在软榻旁边看着他。 和苏抓起翊宣的一只手,向里面跪了半步,身子微微后仰,一点一点倒向铺开的红色锦被之间。翊宣的手被和苏牵引着,身体也随着他的动作而俯身下去,不过他双手支撑住自己,悬在和苏身上。 翻开和苏黑色的领子,立刻显露出苍白的胸膛。翊宣的手指顺着和苏的额,鼻尖,嘴唇,颈项一直滑下,直到腰间,柔软有弹性的肌肤还有温热的触觉,让翊宣留恋不去。 和苏有些颤抖,他伸出手,要解开翊宣的衣服,被翊宣阻止了。翊宣轻抬起和苏的双手,让他揽住了自己的肩,而他则俯身下去,很专心地吻着和苏。 和苏干涩的薄唇开始泛起了娇艳的红,含着水色的莹润,不复方才的灰白。 吧的一声,和苏的手双扯断了翊宣的发带,漆黑色的发丝流水一般披散下来。翊宣的头发比和苏的要硬一些,散在和苏的脸上有些微刺,和苏笑着闪头躲开了。散开头发的翊宣看起来有几分的稚气,因为头发挡住的缘故,他的下巴显得比之前尖一些,和苏仰头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巴,两道淡红色牙印。 翊宣退开,宽下了自己的衣服,重新拥住了和苏,不过这次的他有些和往常不同。 绵密的吻沿着和苏尖细的下巴,仰起的脖颈一直延伸下来,和苏敞开的单薄胸膛还遗留下来上次的印记,浅浅的颜色在苍白到几近透明皮肤中展现一种近乎魅惑的吸引。翊宣的手指轻柔抚摸着,最后用唇加深那些印记。 和苏抬起右腿顺着翊宣的身体一直微微摩擦着,最后他勾住了翊宣的腰,让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翊宣一震,从和苏身上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可以映照出月光的眼睛,荡漾着如醇酒一般的醉人神采。 翊宣微微一叹,伸手扣住了和苏,把他转身压在了软榻上,自己的胸膛紧贴着他。 “翊宣?”和苏感觉只感觉翊宣的下身似乎在刻意回避与他的接触,而肩头上则是翊宣火热的亲吻,他有些疑惑。“翊宣……” 翊宣把和苏流水一般的长发拨到一旁,露出他如同天鹅般优美的后颈,分明的脊柱骨撑起了和苏单薄的背。他怎么这么瘦,瘦的让人心酸,可是这具身体里面却蕴涵了无法言明的复杂,还有对他的致命的吸引。 “翊宣……”和苏想转身拥住翊宣,可是被翊宣压着无法动。“你究竟要不要我?” 翊宣的手沿着和苏的手臂抚摸他的手指,然后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都是握剑的手,骨节分明之外有着柔软却坚硬的力量。 “和苏……”翊宣贴近了和苏的耳骨,说出来的话语还带着他火热的气息,“和苏听我说…… “我不知道每次这样的欢爱你是否也同样快乐,可是我知道每次你都伤了…… “和苏如果你只想要一个人温热的胸膛或者是另一个人对你的爱抚,我可以做到。” 翊宣拥紧了和苏。 “并不是每次都一定要做到最后的。 “我不想每一次的欢爱对你来说都是刑罚。 “和苏,我希望你可以快乐,在这里也是……” 和苏把脸埋进了锦被当中,翊宣感觉他握住的手越来越冰冷,单薄的身体也似乎在颤抖。翊宣抬起了和苏的脸庞,看见的是他紧闭的双眼,还是,无声的泪水。 第一次看见他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和苏。 可以是冷酷,可以是魅惑,却从来没有软弱过的和苏。 他可以派出杀手千里追杀从江南回来的自己,他可以谈笑着毁灭了多少氏族,他也可以冷笑着看着自己亲近的人生命的消失。 翊宣的吻印在和苏的眼角。 “和苏,不要哭泣,更不要为我哭泣。” 和苏拥住了翊宣,用自己的双手。 真是一个纷乱复杂的时刻。 东宫内殿没有烛火,除夕的烟花却可以把天空照的璀璨如白昼。 和苏的眼睛一直看着镂花窗外,那些五彩斑斓的烟火缭乱了他的眼睛。 躺在翊宣的怀中,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扯动着面前的帘幕流苏,翊宣帮他梳理着长发,有些微微汗湿。翊宣拿起绸巾拭干净了和苏额间的汗珠。 方才的和苏激动了一些,现在他的脸色还是淡粉色,额角鼻间也有些汗水。 而自己…… 翊宣苦笑着,这样的坚持却是对自己的刑罚。 让和苏躺好,为他掩好了被子,最后亲了亲他的眼睛。 “子时之前我必须到净土寺。和苏,明天祭天之后会有很长时间没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了,我陪你去别苑住几天。” 和苏躺在那里看着翊宣穿衣,黑色的绣龙锦袍,莹色玉带,还有,那双干净的眼睛,比大郑最尊贵的黑色都要浓重。 和苏半起身,伸出一只手对翊宣说,“过来,我给你整一下袍子。” 翊宣笑着,“殿下,这是侍从的事。” 不过他还是走了过来,抱起了和苏。 和苏的手穿过翊宣的腰间,顺着玉带整理翊宣的锦袍,纤细的手指掐起一层整齐的褶皱,最后挂上了一块白色玉佩,那是翊宣母亲的遗物,他很少离身。玉佩上垂下的白色丝穗,丝绸特有的滑腻冰凉,如水一般,缠绕上了和苏的手指。 翊宣握住了和苏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哪里都不要去哦。明天祭祀一结束我就到东宫来……”说着和苏揽住了他,翊宣吻了吻和苏的发顶。他浓密的头发带着和苏身上的一股幽香。“如果可能,真希望可以看见你还在这里,还在睡,在等我吻醒你……” 和苏忽然笑了,虽然有些抽搐。“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油嘴滑舌的。” “哦,和苏,你真不可爱。好了,我真的要走了,记得要等我哦。当然,还要想我哦。” 翊宣最后吻了一下和苏,披上了披风,走了出去。从敞开的宫门中可以看见外面夜空中迷乱的烟花,翊宣回头冲和苏笑了笑,关上了宫门。 内殿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书案上的子空剑闪动着血红色的光。 第六章 天空中飘荡起细雪,弥江伸出手掌,落在上面的雪粒逐渐融化,成为一颗水滴。他抬起头,看见净土寺正殿廊檐上立着一只乌鸦,突然鸣叫一声,带着惊悚震翅远去,远处天边是一片瑰丽的明空。 “方才看见一只乌鸦立于寺庙的金顶之上,鸣声凄惨,你说,这是凶兆还是吉兆?”弥江问他面前的奚朝,这个苍白虚弱的人从大殿里面走出来,身上穿着祭司隆重的黑色朝服,手中是一把灰白色的剑。 奚朝沉声回答,“陛下,者很难说清楚。有的人会认为乌鸦带来厄运,而有的人则坚信乌鸦是神鸟,它可以把死去的人的灵魂从黄泉之国带回故土。” “从黄泉带回来呀……”弥江看着远去的飞鸟说,“那还真可悲,连死亡都无法解脱的痛苦,怎样才能结束?” 奚朝没有回应弥江的感慨,他后退了一步,屈身双手举起手中那把灰色的剑,递到弥江面前。 弥江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去接剑,他说,“这就是西疆龙朔族人锻造的剑,的确是珍品。”说完抽出剑锋,手指在上面轻弹了一下,剑身发出悠远清脆的回声,弥江继续说,“用的是先秦鍒剑法,据说久已失传。不过……” 弥江仓啷一声,把剑插回剑鞘中,他说,“西疆龙朔族人的信条是剑在人在,如今这把剑在我手中,日朗将军何在?” “面前岐山神宫自尽,他用这把剑切断了自己喉咙,那是最适合神宫战士的死亡。”奚朝的声音空洞无力。 “却是最不幸的死亡,他被自己的主上背叛了,他的生命何所依托?”弥江说完,奚朝抬起眼睛看着他,弥江看了看他的腰间,是空的,没有任何配剑,弥江问,“你的子空剑呢?” “太子殿下带出城了。” “奚朝,朕认为你忠于大郑。” “是的,所以在日朗答应太子殿下调兵之后,我杀了他。” 弥江的袍袖一甩,边缘扫过奚朝披散的头发,他很生气地说,“那你为什么要把子空剑给他,你不知道那同样也可以调动你城外的几万神宫军队?” “可是镐水边上等待他的却是手持大郑虎符的萧王殿下。”说道这里,奚朝正视弥江的眼睛,他沉静地说,“郑王,和苏是你用鲜血和很多人的性命成全的太子殿下。” 弥江被他这句话勾起了很多的回忆,二十多年前,他用自己的鲜血向神明祈求才换来了和苏的性命,这些年来,为了保住和苏身体的秘密而杀害了多少人,他们有很多其实都是无辜的。 他的眼睛出现茫然,不过只是片刻,他果断了摇头,像是要甩掉那个念头一般。 “多行不义,是他背叛了我!是他先要对他的父亲动刀枪的!”弥江转身,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雍京,还有沉黑色粗砺高墙外荒芜而广袤的平原,他说,“朕已仁至义尽。列祖列宗在前,千秋史笔在后,朕问心无愧。” 听到这里,奚朝微微笑了,其中含有的意义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弥江在说服自己的话语,奚朝明白自己其实没有必要听。 他说,“既然郑王决心已下,臣就不多说什么了。这把剑还有香案上供的飞天剑和夕阳公主的红莲披风,臣要带回岐山神宫。” “……夜罗……”弥江突然叫住奚朝,他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问,“岐山的卦象看,和苏会死吗?” “不知道,那是一团乱麻一般的命运线,我看不清楚。还有……”奚朝低头很完美地行了一个礼,他接着说,“陛下,请称呼我为奚朝,夜罗在很多年前已经死去。” “是吗?”弥江笑了,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帮助和苏反叛我呢。因为你恨我。” “奚朝是你的祭司,不是和苏的,这和我个人意愿毫无关系。” ~f~a~n~j~i~a~n~ 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净土寺的钟声如同大地远方传来的叹息一般,低沉悠远。隆冬的镐水如同加入了神秘之物,流淌着水银般的凝重。 和苏一身戎装立于黑色战马之旁,手掌轻抚马辔,他的身边就是不为人知的东宫黑衣卫队,几年前也是他们曾千里追杀从江南回京的翊宣。这时候,一匹马从远方跑了过来,马上的士兵还没有等马停稳就急忙下马,跪于和苏面前,喘气说,“殿下,依然没有昊大人的消息。并且……”他说到这里,拱起来的手微微放下,显示他的迟疑,和苏没有说话等着这个军士说完,而那个人在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东宫已经被禁卫军完全围住,任何消息再也无法传递。” 和苏听完,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缰绳,他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末日来的比他想象中的要快,也要容易得多。 黎明时候,禁卫军几乎包围东宫,却独独留下了东宫偏门没有任何守卫。那个时候和苏已经知道也许他成为了一头猎物,走进别人精心编制的陷阱里面。他只有冒险出城,否则就是束手就擒。而如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神宫军队还有那个以个人意愿要忠于他的日朗。 单薄的希望。 周围似乎环绕着躁动不安的感觉,东宫战士束剑上马,警惕地看着四周。清晨的浓雾没有完全散去,镐水缓慢沉重地流淌着,而和苏看见远处一片白色覆盖的森林隐藏在烟雾之后。他已经感觉到有人,但是他无法判断是神宫的军队还是雍京的驻军。 犹豫之间,一声一声清脆的马蹄声音踏着冻土缓缓靠近,恍惚之间,他们只看见一个深色的影子。 东宫战士自动围成一个圈子,保护住当中的和苏,其中为首的一个人已经把背上的强弩握于手中,拉开弦,用箭瞄准了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影,喊到,“谁在那里,站住说话!” 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人们可以逐渐在淡去的白雾中看清楚那个人。 深蓝色的披风,黑色的战马,仔细看的时候,发现那个人的肩头绣着银色的飞鹰,那是东宫的标致,拿着弩箭的手开始犹豫了,那个人又喊了一遍,“谁在那,站住说话!” 那个影子依然靠近,弩箭手就要放箭,可是和苏喝住了他,“慢着……” 浓色的身影还有苍白的脸就像从空茫中陡然出现一般,那个影子似乎一下子变的真实,带着令人悚栗的突然。他的双腿被绑在马鞍上,胸口插着一把剑,血已经成为黑色凝固在衣襟铠甲上。 弩箭手的战马似乎感受到那股诡异的气息,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提起,弩箭手连忙攥紧缰绳,战马开始后退,包围的人自动闪开了一个缝隙,那个诡异的影子缓慢地走了近来,走到了和苏面前。 死亡气息弥漫在他周身,翻开的眼睛没有焦距,灰白色的脸昭示着生命的抽离,嘴角还有凝固的黑色血液。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了和苏面前。 和苏张开的双眼中倒映出“他”,黑色的瞳孔因为吃惊而瞬间扩张。 “秀远……” 和苏突然感觉心口一缩紧,喉咙中涌出甜腻的红色。 “殿下,殿下……”周围有两个人跑了过来,搀住了就要昏厥的和苏,而旁人则是自动合围原先的对阵,取下后背的强弩对着四周不可预知的浓雾。 突然战马嘶鸣,然后感觉雾中大地开始颤动,规律的声音回荡在雍京外的平原上,那是军队合围行进的声音。东宫战士的圈子开始缓慢的缩小,此时他们的四周出现了无法数清的军人,灰色的剑在晨曦中闪动着凛凛寒光。 和苏推开身边的人,汲取身旁的清水漱口,吐出口中的鲜血,握剑上马,握住缰绳带马前行,人群中为他让出了空隙。和抽出了子空剑,那上面的血红色宝石闪动着光芒。他说,“前方来者何人?” 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回响起和苏熟悉的声音,“殿下。” 翊宣黑色的绣金龙纹披风在消逝的晨雾中格外耀眼。朝阳似乎突然显示了它的威力,平原上的雾水如同春天的冰雪一般一下子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变的无法回避的清晰。 和苏还有东宫的战士身陷重重包围当中,他们手中郑王禁卫军特制的三角锥弧形箭头没有一丝颤动。这样的箭力量大,射程远,甚至可以把敌人直接钉死在冻土上,如今它们全部对准东宫卫队的每一个人,和苏发现,至少有十个人的箭是对着他的。 绝境,无法争辩的绝境。 和苏勒住勒战马,立于人前,他和翊宣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 “是你杀了秀远。”和苏说的话显然不是疑问,而翊宣苦笑一声,“不,他是自杀。” 和苏一低头,淡淡地说,“你们等在这里很久了吧。” “和苏,我让你在东宫等我,为什么不这样呢?” 同样的话,昨天夜里在东宫的软榻上说的缠绵入骨,而如今却是别有一番凛冽。 和苏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平淡,如同水一般没有任何味道,他更像陈述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惊心动魄的经历,他说,“郑王的禁卫军包围了东宫,我别无选择。”然后他忽然一笑,让人感觉仿佛是子夜的皓月忽然展现了奇异的魅力,他说,“我该如何做呢?战死在这里,还是束手就擒?” “和苏,跟我回去。”翊宣看着对面那双银色光泽的眼睛,软下了声音,“算我求你和苏,跟我回去。” “如果我拒绝呢?”和苏的战马缓慢走了一步,和苏抽出了子空剑,而此时瞄准他的禁卫军抬手拉紧了弓,弦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细微紧张的声音,翊宣心都纠紧了,他连忙喝住和苏,“和苏不要动。这些人都是郑王的嫡系,他们可以先斩后奏,现在弓已经张满,你不要在走过来,和苏停住!” “好呀,让他们射呀,向这里射!”和苏扯开了自己的袍子,露出苍白单薄的胸膛,他的手直指心脏的位置,“既然是大郑最优秀的战士就不要手软,一箭射死我!” 和苏的眼神锐利,站在最前面本来瞄准他的弓箭手竟然被他看的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手放松原本张紧的硬弓。和苏夹了一下马肚子,战马缓慢前行,就在与翊宣错马而过的时候,翊宣仓啷一声抽出了手中的剑,拦下了和苏,他没有回头,没有看和苏,而右手中的铁剑横在和苏马头。 “让开。”和苏说。 “和苏,我一定要带你回去,这是我的职责。” 和苏听到这些,微微侧身转头看着翊宣,风吹动了他的披风。 “如果我一定要闯呢?” “……和苏,你能去哪里?日朗已经被奚朝大人处死了,即使你手中握有子空剑,可你依然上不了岐山。”翊宣说,“和我回去,父王不会杀了你的。和苏,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沉默。 然后和苏说,“放我身边的人走。” “和苏你知道那不可能。” “抱歉让你为难了,不过那样的话,我会不再抵抗,和你回雍京。”和苏回转过来,看着眼前的那些弓箭手,“我手中是子空剑,而直到现在我还是郑王祭祀天地立的储君。要是我就这样死在这里,也许是很多人期望的事情,不过终究对天下不好交待吧。”和苏手中的剑横上了自己的喉咙,“你们不敢杀死我的,至少现在不敢。” 如愿以偿的在那些人眼睛看到了惊慌,和苏唇角牵动了一个浅显的笑容。 “和苏,如果我说让你回去是因为我不想你死,你相信吗?”翊宣收回了剑,看着他面前的人。 “信,现在我什么都相信。”和苏看着他的眼睛,“翊宣,我要你的承诺。” “我答应你。” 翊宣说完,从怀中拿出了镀了一层黑色的黄金虎符,高高举起,合围的军队缓慢分开了一道空隙。 这是一场闹剧。 再次回到东宫,四周全是戎装的禁卫军,不过一个早上却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幻觉。 和苏卸下铠甲,坐入躺椅中,虽然旁边的熏炉喷着浓烈香气的暖热,他周身却如同陷入了冰窖当中,甚至开始无法抑制地发抖。 翊宣手中拿过了一个薄被裹住了这样的和苏,握住他冰冷的手,“和苏,现在父王他们还在净土寺,他可能晚上要见你。如果可能,向父王认个错。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你终究是父王的儿子。” 和苏身体很虚弱,他的脸色是异常的苍白,翊宣察觉到什么,发现和苏枯涩双唇上隐隐有红色的血丝。“和苏,和苏……” 和苏半睁眼睛,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檀香盒子,“……白色,玉雕瓶子……药……” 翊宣连忙跑了过去,抱过整个盒子,哗啦一声在和苏面前完全打开,依照和苏说的打开了那个瓶子,一股辛辣刺激。翊宣倒出了两个莹绿色的药丸,喂着和苏吃了下去,复又抱紧了和苏。忽然有一种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野兽的爪子一般捏紧了他的心。怀中的和苏虚弱的令人心惊。 他就要失去他了,他可能永久地失去他了。 翊宣的手不自觉当中越搂越紧。 他等了一下,和苏慢慢张开眼睛,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的,他说,“突然感觉有些累,手指都动不了。”听到这些,翊宣抱起和苏,挪到了软榻上,他自己也躺了上去,搂住了他,多加一床被子,这才用手抚过和苏的眼睛,轻声说,“早上起的太早了,先睡一会,什么事情等养足了精神再说。” “好轻……” 和苏似乎在说话,翊宣没有听清楚,他的脸颊贴住和苏的头发轻轻问,“什么?” “好轻,我的身体怎么这么轻……我是不是要死了……” 和苏梦呓般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了翊宣心上,他想笑一下安慰和苏,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有一种很强大的无法明了的绝望气息仿佛要把他拉进黑暗,那是和苏生命的抽离,一种死心裂肺的失去。 他就像站在一个奇诡的中线上,两旁都是他最无法舍弃的,而他必须选择。 他想了好久,也想了很多,这些年来的所有,他与和苏的所有,最终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对和苏说,“和苏,我是一个很软弱的人,我说的很多话都无法兑现,所以,请原谅我的愚蠢和怯懦,因为如今的我只看见这一条路可以走。” 说完他抱紧和苏,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让他躺好,为和苏压紧了被子。 翊宣感觉自己打开东宫大门的手都是颤抖的,他站在那里,看着周围如泥塑般站立的禁卫军,深吸口气,昂起了头颅,走出东宫。 从净土寺回来的弥江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祭天时候的龙袍,就看见翊宣跪在微音殿外,双手捧起一个紫色檀木的盒子,冬天的风吹起他的头发,有些凌乱。 “什么事,这么着急?”弥江走到翊宣身边问他。 “儿臣是来缴旨的。太子殿下狩猎出城已经被儿臣拦了回来,如今殿下就在东宫。这是父王御赐虎符,儿臣不敢擅留。”翊宣清冽着声音说话,带着疏离。 弥江从他的手中拿起那个盒子,翻开盖子看了一眼,转手给了身后的缎棋,这才说,“做的不错。你说吧,想要什么,父王都赏给你。” 翊宣没有说话,他先磕了三个头,额头被微音殿坚硬的青石磕破了,渗出丝丝红血。 “父王二十年养育之恩,翊宣此生无以为报,来世翊宣就是做牛做马也要回报父王。但是请父亲看在儿子毕竟是父亲的亲生骨血的情分上,怜惜儿子,就许给儿子一个心愿。”说着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镇定自己,这才说,“儿子要带走和苏,请父亲成全。” 弥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翊宣,他淡淡地说,“你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吗?今天早上是你在雍京城外截回了太子。” “当时是翊宣职责所在,翊宣手持大郑虎符还有郑王御旨,不能懈怠。” 弥江脚分开两步,侧身看了看周围,缓慢地说,“你……现在说的话,是有人这么教你的吗?” “没有。儿子大了,知道该说什么。父王……”翊宣的声音沉着清冽。 “放肆!”弥江一向喜怒不行于色,他却很少这么生气过,那是一种要脱离他手掌的反叛,让他无法容忍。“翊宣,你是大郑的王子,你知道你这样做放弃的是什么吗?” “知道。” “你不知道。如果你愿意,朕可以立你为诸君。” “不,父王。”翊宣抬起了头,“儿子想过了,富贵至极,权力颠峰,这些都曾经是儿子梦寐以求的,但是今天,儿子忽然不想要了。请父王另觅贤人……” 啪,弥江打了翊宣一个耳光,翊宣的脸一下子就偏了。 “你以为大郑的王权仅仅是富贵至极权力颠峰吗? 那是一种责任,是你余生俱来的责任。好了,不要再跟我讲什么你的幸福了,作为轩辕的王子,黎民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你的先辈为了它付出的实在太多了,你要坚强起来,不能辜负你的族姓。” 翊宣沉默了,很多往事涌上了心头。 责任,权力,荣耀,还有……幸福。 选择都是痛苦的。 可是…… 翊宣的眼睛倒映出的禁宫和弥江的并不一样。 “父亲……” 翊宣复又重新磕了三个头,额头上的血丝留了下来,污了他清俊的脸,还有那双湛黑色的眼睛。 “父亲,请宽恕儿子的软弱无能,翊宣不配做父亲的儿子……” 他年轻的脸上带着轩辕王子特有的坚定。 “此生,翊宣再也不配姓轩辕。” 弥江从跪在眼前的翊宣身上抬头,看着万里明空下的大郑禁宫黑瓦朱墙此时竟然有些晃眼。 郑王弥江二十七年的第一天,背叛与忠诚在雍京城内外上演了一幕又一幕,最后谢幕的是,翊宣背叛了他的血统。 他自己称其为软弱。 第七章 无边的黑暗中,始终有一双手在周围,那个怀抱是前所未有的温暖。 和苏睁开眼睛,看见大殿顶上的宫灯随着微风轻摆,恍惚中,他伸出手,却被身后的人握住了,圈在怀中。 “醒了?”声音带着些许的暗哑,不过终于还是欣慰地笑了笑才说,“你睡了两天呢……” “你还在这里,没有走吗?”和苏淡淡地问他。 翊宣的手试了试和苏的额头,然后起身拿过了一盏银耳汤,喂着和苏吃了两口,这才说,“走了,出去转了一转,然后太医说你还没有醒,所以就又回来了。”翊宣的脸颊贴在和苏额上,低语,“你睡了好久,梦里有没有想我呢?” “……忘了。好像有很多事情,都像走马灯一样,转瞬即逝……” 翊宣听了,抬起头,用手指帮和苏按住额头两侧,这才说,“那就不要想了,记不住的东西想来不是很重要。对了,和苏,你喜欢北边,还是江南?”翊宣温柔的话语更像是在自说自话,“江南秀美的山川清丽的江水,在梅雨季节的初始,可以撑开一把油纸伞,飘荡在微湿的石板路上,也许会看见身上还有栀子花味道的姑娘,不过……”翊宣的手指摩挲着和苏原本枯涩却被银耳汤湿润的双唇,“不许被她们迷惑哦,因为,我只有你了……” 和苏敏感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翊宣,而翊宣的脸隐藏在帷幕深重的阴影后面,看不真切。和苏的手挣开了翊宣的,他抚上翊宣的脸,也是冰凉的。 “怎么了,翊宣?” “我对父王说了,要和你一起走,从此我们隐姓埋名不再是大郑的王子了。” 和苏沉静下来,因为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次从雍京城外回来,也许父王一念之仁不会杀他,但是也必然会高墙永久圈禁,此生都会过着犹如囚徒一般的生活。可是翊宣则不是,他面前已经铺开了通往王座的道路,那是多少人的鲜血铸就的,而他就这样放弃了,为了自己…… “你怎么这么傻呢?”和苏轻叹了口气,就像暮春繁花坠落后的惋惜。 “和苏,我就这么傻,我也很软弱,可是不许嫌弃我。” “父王不会让你走的,你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我知道,我对他说了,我不配做他的儿子,此生我也不再姓轩辕。” 声音虽然轻,但是和苏被其中所包含的震动的要哽咽了。他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也了解可以说出这句话的翊宣放弃了什么。 “翊宣,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的。” “和苏,怎么选择也许都会后悔,不过,我不想遗恨终生。” “父王也许不会杀我,我会被圈禁,如果你还喜欢我,我们可以等,也许,等你承袭王位以后……” 和苏的话被翊宣的吻封住了,他无法让他继续说下去。 “和苏,那个时候的你已经不是你了。一个会呼吸的傀儡,一个心已死的轩辕。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 “你的理想,你的天下,还有你责任呢?” 翊宣分开他们的唇,“和苏,我知道自己很软弱,不过,至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二十多年来,缎棋从来没有见过郑王如此的急躁。虽然弥江依然坐在他的王座上,虽然他冷清的面孔没有任何过分的表情,不过他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微音殿的书案,节奏嘈杂而凌乱,暴露了他的心情。缎棋奉了一盏茶水,弥江甚至没有注意到,心烦意乱当中,他的手指触到了温热的茶水,烫了他的指尖。缎棋很惶恐,不过弥江只是手一挥,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最后弥江叫住了躬身正要退出微音殿的缎棋,只说了一句话,“着禁卫军围住东宫……” “郑王。” “让他们退出太子寝殿,围住外面。你先退下吧,有些事情,朕要好好想想。” 缎棋关上了微音殿的大门。 东宫寝殿落地雕花门外禁卫军肃静而迅速地撤出,他们围住了内院外围,为里面的人空出了十丈宽阔的院落。 三天来,这仅算一点从微音殿传到东宫的消息。 和苏看着外面戎装的禁卫军,眉一直没有展开。 他的个性不若翊宣那样明朗,有些东西他看的更阴沉一些。 如今,郑王手中掌握的不只是他们的未来,甚至还有性命。几天前,在雍京城外的那一幕足可以让郑王召告天下,罢黜储君,如今的东宫布满了郑王禁卫军,而翊宣也已经交出了大郑虎符。 生死之间的差异全在郑王一念之间了。 和苏想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身后是一具温热的躯体,就在他要靠近的时候,和苏转过身去,拥住翊宣,纤长的手臂从宽大的袍袖中露了出来,环上了翊宣精瘦的腰身。翊宣的手抚过和苏埋在他怀中的发顶,顺着那头浓密的长发一直到和苏的后背,仿佛安慰一般。 “翊宣,如果明天我们就上断头台了,那么我们今天做些什么呢?”和苏的声音从翊宣怀中传来,有些绵软,翊宣笑了一下,捏了捏和苏的耳朵,“又想什么呢,身体才刚刚好一些了。” “这样的身体过奈何桥才不感觉冷,是吗?”和苏扬起下巴,够到了翊宣的双唇,用舌尖一点一点勾引着。“翊宣……”连声音都是刻意而酥软的。 和苏,总是一意孤行的和苏。 每次到了这样的时候翊宣总是想问他,为什么总是固执要用欢爱来掩盖心上的恐慌,但是和苏从来没有回答过他。和苏对视上了翊宣那双清澈的眼睛,刚想用吻掩盖这个他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可是翊宣紧紧扣住他的腰,让他无法动。 看着尖细的下巴,苍白色的脸颊,恍惚中银色的眼睛中是固执而绝望的眼神,翊宣只有自己在心中一叹。 自己何曾拒绝过他,即使和苏每次想和他在一起都不是本身的情欲冲动。 松开了扣在他腰间的手,翊宣抄起了和苏走向帘幕中的床榻,内殿中的暖香肆意挥发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翊宣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和苏满身的伤痕,还有凌乱的床榻。 他连忙抱起了和苏,可是当他翻动和苏身下的靠枕的时候,却摸到了一柄匕首。 大郑神宫锻造的,镶嵌了红色晶石。 从精致华美的皮鞘中抽出来,匕首经过工匠开刃,刀口上闪动着凛然寒光。 翊宣只是瞬间的迟疑,他把匕首放在书案上就马上让还留在东宫内殿的小太监准备热水草药,他抱着和苏,为他清洗上药。 等一切收拾好了,和苏依然没有苏醒,他躺在翊宣的怀中睡着了。 而抱着他的翊宣却是一夜未眠。 他一直看着书案上,子空剑还有那柄匕首的红色宝石的光彩过于耀眼,让他无法平静。 净土寺金顶上的乌鸦被突然闯入的禁卫军惊起,绕着枯枝转了三圈,最后飞向夜空。 “夜罗,收回你的子空剑!” 郑王弥江在子夜时分驾临净土寺,他看见在香烟缭绕的神像面前沉静的奚朝,却无法像他那样,反而愈加的躁乱。他走到奚朝面前停住,也许因为脚步凌乱,他的黑色龙纹披风都随即飘摆。 奚朝显然听到了这样的话,也感觉到了弥江的不安和怒气,不过他依然沉静地坐在那里,平静无波地说,“郑王,请叫我奚朝。” “行了,行了。叫你什么都一样。奚朝,你这样是藐视你的君主。” “陛下,这样的罪名奚朝可是无法承受的。再说,我就要死了……”还没有等奚朝把话说完,弥江几乎要抓住奚朝的朝服领口把他从莲花蒲团上拎起来,不过后来看见奚朝着实灰白色的脸,弥江的手指紧了紧,最终放开了他。 “得了,夜罗,不要再用这个做借口了。从一年多之前你就开始就要死了,可是现在你却还好好地坐在这里,我想也许你比我活的还长久。”弥江坐在大殿上的木椅上,已经没有方才的冲动,他平静地说,“收回你的子空剑,然后……”弥江看着香案上的樟木盒子还有飞天剑说,“带着这些东西回岐山去,你就是死也要死在神宫,就像是我,死都要死在这里。” 奚朝铺开自己的袍袖,从蒲团上站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心烦意乱的弥江沉吟半晌,最终还是说,“郑王,你被迷惑了。 “不能废黜太子,即使他做出最无法原谅的事情。因为二十年前你在神宫面对神明的誓言就是,和苏承袭王位,他必定会是下一任的郑王,如若不然,大郑王朝就要被神明诅咒。 “而你也不能让和苏成为下一任的郑王,因为他身体的缺陷。这就意味着在和苏百年之后,王朝没有嫡子继位,大郑的宗法还有轩辕千年子承父位传统就要被打破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是,那个时候,王朝因为没有嫡出王子,所有轩辕氏的王子都有可能承袭王位。他们必定结党营私,把朝局搅闹的混乱不堪。王朝的盛世就有可能转瞬即逝。 “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他比你还要早的死去,这样的话,既然神明都无法护佑太子的性命,那么也可以认为,神收回了那个诺言。” 这些都是弥江最隐秘的心事,甚至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敢审视自己的内心,如今却被奚朝明白说了出来。 和一般人一样,他也会恼羞成怒,不过奚朝清冷的声音比他的话语更快。 奚朝说,“更可悲的是,郑王,你从心底里不舍得和苏,你不想让他去死。因为,他是夕阳公主的儿子,是你最爱的人生命的延续……” 东宫镂空的窗透射出银色的月光,可是,翊宣感觉,就在和苏慢慢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月光的光泽都不及和苏的眼睛。 那是一种真正纯净的银色,似乎并不属于人间。 和苏想要翻身,可是拥住他的翊宣手臂硬如铁石,想是要把他肉进自己的身体中一般。 和苏申吟了一声,“……翊宣……” 翊宣连忙松了手,问他,“怎么,哪里难受,想要什么吗?” 和苏想笑一下,可是牵动嘴角有些疼,伸出手微微碰了一下,翊宣用手指轻轻格开了和苏的手。翊宣拿出新配置的伤药为他涂抹。和苏感觉到身后的翊宣都是颤抖着,他抓住了翊宣的手指,握在手掌中,并没有说话。 这样的事情能说是谁的错呢? 最后还是和苏轻声说,“我有些饿了。” “有燕窝,就在外面的几案上放着,我去拿。”翊宣轻轻把和苏挪出了自己的怀抱,起身下地,走到外面的花厅。 和苏也想起身,可是他转眼就看见了书案上并排着放着他的匕首还有子空剑,下意识地还是伸手到了靠枕下面摸了一下,空的。 那是他一贯藏在身边的匕首,谁都不知道,连秀远都不知道。 翊宣也不知道,因为谁也不会翻动那个厚硕的靠枕。 即使在床上。 翊宣端着烫金磁碗立在那里,看着和苏的眼光直视他。 和苏问,“你害怕吗,当看见我枕下是一把开刃的匕首?” 翊宣走到床榻边缘,坐在那里,他拥起了和苏,就是没有回答。 “害怕吗?”和苏又问了一遍。他捧起了翊宣的脸颊,直直看着他。 翊宣的头发散开披在他的耳后,年轻的轮廓已经褪去了少年的稚嫩,显出刚毅,还有,消瘦。 “翊宣,回答我。” “害怕。我怕你刺向自己的咽喉,我怕你用这样的方式拒绝我。”翊宣放在手中的东西,死死揽住和苏,“和苏,我一直不敢闭上眼睛,我就怕,等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是你死在我的怀中了……” 和苏用身体感觉到翊宣的颤抖,他的手轻轻环住了翊宣,最终也只能说一句,“傻瓜……” 弥江双手撑住了额头,而奚朝只是在他面前战着,沉静地看着他。 最后,弥江长长舒出一口气,缓慢而轻微地说,“翊宣居然要带和苏走,他们什么都不要了。” 站久了,奚朝感觉自己腿有些疲乏,他坐在了弥江的对面,听完弥江的话,他说,“这样做的确不对,但是谁又忍心责怪他呢,毕竟已经到了这一步。” “郑王,你后悔了吗?” “什么?”弥江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神瞬间轻亮,他看着奚朝。“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 弥江已经不再慌乱迷茫,他站了起来,他对奚朝说,“拿走你的子空剑,回神宫吧。和苏毕竟是大郑的王子,到死都是。” 说完就要走出大殿,不过奚朝叫住了他,“郑王,子空剑我已经交到它新主人的手中,无法收回。” “你说什么?” “和苏会是下一代的奚朝祭司。” “奚朝,你这个疯子。你已经杀了神宫上将,而今却让当初策反他的人承袭奚朝祭司的位置。和苏他要是活着成为奚朝的话,大郑就要被诅咒了。我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 杀了他吗? 往事历历在目。 尘封的不只是时间,还有渗透着心血的悲哀。 和苏承袭了他的血脉,最纯正的血统,那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也是他曾经耗费了多少心血和多少无辜人的性命才保留下来的儿子,如今…… 弥江说道这里,心口一阵紧缩。 浓红色的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身子也像被抽干了一般,面前大殿正门,跪倒在青色的石砖上。 舍不得,终究还是舍不得。 “可是谁能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 第八章 和苏感觉这些天也许是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如今东宫就如同一个静止的空间,只有他和翊宣在其中。 伤好的快慢都不是问题,这里有草药,有精致的食物,还有外面随时侍侯的宫人太监。要是看不见东宫墙外林立的犹如木雕一般的禁卫军还有他们手中灰亮的刀剑,和苏会认为现在的东宫仍然是之前的东宫。 正月初一过后很快就会到早春,虽然吹过来的风还是很刺骨,不过落在东宫黑色石砖上的浮雪正在融化,大地已经有暖意了。 和苏围着貂皮锦裘蜷在趟椅上,旁边摆着一个杨木小几案,盛放着几小碟,翊宣手中是一个银汤匙,一点一点给和苏喂药。和苏也不使性子,乖乖地吃,可就是那药实在太苦,和苏小口抿着,还是苦的皱起了眉头。小半碗汤药吃下去,和苏扭过了头,说什么都不再吃了,有些恹恹地闭上了眼睛,裹紧裘皮。和苏的身体复原的还好,身下的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不过还是有些痒痒的疼。翊宣每次上药的时候都要很小心,他不想让和苏的伤势更加严重。可是和苏却总是在诱惑着他,自觉或者不自觉的。 翊宣放下药盏,拿起一瓣蜜糖梨子凑到了和苏嘴边,喂他吃了,这才抱起和苏,把他挪到了床榻上。 在他怀中的和苏格外温顺,在他要起身的时候,和苏问了一句,“几天了?” “什么?”翊宣没有听清楚。 “今天是禁卫军围住这里第几天了?” “三天。” 和苏的手指绕住翊宣的头发,轻声说,“感觉外面似乎有些异动。” “那是禁卫军换岗。” “不。”和苏微闭上了眼睛,“是有人要进来,也许是来传旨的。” 翊宣放开和苏,站了起来,“我出去看看。”手中拿起卸下来放在书案上的配剑,走到内殿大门边,打开了那扇雕花檀木门,早晨的日光射了进来。 他看见一个人分开了禁卫军的包围走了进来,正黑暗金色龙纹锦袍衬托着他如死人一般灰白色的脸,极其清瘦。 那人手中握住一纸诏书,看向东宫正殿的眼神正好对上翊宣的。 平心而论,虽然和他交往并不多,不过翊宣认为他是个很优雅沉静的人,一静一动都在不经意之间带着一种气度,但是并不是郑王那种雍容,而是经历世事后的宽容。他个子不高;没有血色的脸显示出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人到中年后微微向下的眼角却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平静;头发仔细梳理起来,显出宽正的额头。翊宣仿佛这才注意到,他的眉心上是一个刀刻出来的古老咒符,也是暗金色的。 奚朝并没有着急走进去,他站在东宫大殿前面的院落中看着四周,如水一般沉静。他眯起了眼看着蓝天,似乎怕被朝阳灼伤眼睛一般。 东宫黑瓦朱墙被笼罩在湛蓝色的天幕之下,宫殿廊檐上站立着几只鸽子,正在振动着翅膀,随时准备飞起。 他也看见了面前的翊宣,于是他微微低了一下头算是行礼,口中淡淡地说道,“萧王殿下。臣带来了郑王的旨意,请太子接旨。” 翊宣看着奚朝带来的旨意,他没有动,只是手按住了随身的佩剑,不过他握住剑的手却忽然被身后人拉住,冰凉的触觉安抚他的冲动。和苏慢慢从翊宣身后走了出来,奚朝把手中的诏书递给他,和苏打开黑色丝绸的卷帛,里面是空的,没有一个字。 奚朝对他说,“你的父亲想见你。” 和苏沉吟着,最后微点头跨前一步。 “我也去。”翊宣在和苏身后拉住他的手说。 “可以吗?”和苏问奚朝。 “郑王想单独见你,和苏。”奚朝转身下了汉白玉的台阶,“这对你很重要。不过,如果萧王殿下愿意去,只能等在大殿外面。” 郑王召见的地方不是微音殿,也不是净土寺。今天一早,他和奚朝同时回到了禁宫。在御苑外面有一个种满了红色蔷薇花的院落,而院子中的阁楼就毗邻太液池,其中有一水榭,结构于和苏雍京城外的别苑相仿,原木铺开的回廊直到水面上,盛夏的时候想必从这里就可以轻易接触到那满池火红色的莲花。很少有人来过这里,因为过于靠近微音殿,所以一切窥探都被认为是带着反叛意味的。 太子和苏还有萧王翊宣甚至不知道这里。 缎棋跨进了院子,他袖子一垂,指着身后的垂花门对翊宣说,“萧王殿下请止步。” 和苏看见翊宣戛然而止的脚步,他紧握了一下翊宣的手,然后松开,随着缎棋走了进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银红色的窗纱照了进来,和苏看见他的父亲坐在贵妃躺椅上,神情有些憔悴。贵妃躺椅上的丝缎已经褪去了最鲜亮的颜色,显得有些陈旧,不过它那种明显属于女人喜欢的样式却让和苏感觉到一丝突兀。 缎棋领着和苏进来就躬身退了出去,郑王弥江抬起了头,看见了站立在镂空间隔门边上的和苏。 这样的对视下,和苏有一丝压迫感,无论他们之间经过了什么,可是父子君臣之间需要恪守的规矩早就刻进了和苏的骨血中。最后还是和苏先离开了这样的视线,低声说了句,“郑王。” 弥江听见和苏这样称呼他,手指骤然握紧,不过随即松开了,这些都掩盖在他宽大的袍袖之下,和苏并没有看见。弥江知道,他与和苏已经错过了,在和苏四岁的时候,弥江就已经知道,也许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父亲,而和苏则是一个善于隐藏的儿子。 有些往事弥江宁肯死都不会再说一句,尤其是对和苏。也许他宁可和苏恨他,也不能让和苏对以往自己所坚信的所有美好破灭。 他曾经问过和苏,“你爱你的母后吗?” 和苏的回答迟缓而坚定,他说,“……爱……她给了我最初,最深沉的爱。” 幼年时代隐约的记忆还有娟秀的手稿,都是和苏脆弱内心深处的唯一依靠。 无论那些东西是否真实。 所有的真相都会隐藏,在谎言背后。 弥江看见和苏身上没有佩剑,所以他问,“你的佩剑呢?” 和苏并没有想到他的父亲第一句话是这个,有些愣,没有马上回答,弥江又问了一句,“你的子空剑呢?” “儿臣到这里之前,卸在微音殿的回廊外了。” 弥江从躺椅上站起来,旁边有一排用蓝色蜀锦围住的黑檀书柜,他走了过去,从第二个格中拿出一个盒子,和苏看着那个尺寸,似乎是妇人用来装簪子的。弥江走到和苏面前,把盒子递到他的面前,和苏双手接过。 “打开这个。”弥江说完坐到了这间寝殿的书案旁,离开了和苏几步之外。 盒子相当普通,不过在上面篆刻着神宫特有的标志,一个淡金色的咒语。和苏打开这个,看见里面盛放的是一个镶嵌着蓝色宝石的黄金凤钗。 “这个是按照神宫古卷记载的方法锻造的,宝石也是按照那样的方式切割的。是你母亲的遗物。”弥江沉声说,“奚朝为你求情,他要带你会岐山。所以,现在收拾好东西,七天后就动身吧。” 和苏合上了那个盒子,“父王,您只想对我说这些吗?” “叫我父王……”弥江低声笑了,他说,“我饶了你的性命,现在你似乎已经跪下谢恩了。” “父王,都到了现在了,为什么你还是什么都不对我说。我的母亲不是离王后,她另有其人不是吗?大郑的宗法一向都是嫡长子继承,而我的出生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可您不想让我继位这个就是一个绝佳的理由,为什么你不召告天下,废黜我这个傀儡太子,然后另立其他人。你为什么一定把我逼我这样的境地,才用施恩的方式对我说,那个和你一样的阴谋的我的师父为我求情,你要饶恕我的罪过?”和苏感觉一直以来压制的理智崩溃于刹那之间,“……我究竟是不是你期望出生的儿子,还是,只是一个你一时贪欢而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住口!”弥江看着他眼前陌生的和苏,脆弱而狂乱。他们都是一向压抑自己的人,也许因为这样的原因才走到今天的地步吧,不过他还是冷着声音说,“不要侮辱你的母亲。” “是你侮辱了她。是你不让她得到她应该得到的一切。作为她的儿子,我至今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她是生是死,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你有母后,逝去的离王后给了你信念,这已经足够了!”弥江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因为这个背后是他最不想回顾的往事。而这一切和苏并不知道,并且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所以我一直坚持她的坚持。父王,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好吗?” “是的。你不但拥有控制朝局的能力,而且还能控制你唯一的威胁,翊宣已经对你言听计从了不是吗?他甚至为了你不要我这个父亲,不要他逝去的母亲,不要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和荣耀。和苏,你做的的确够多了。” 和苏感觉自己手脚开始发抖,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终于镇定了自己,缓慢而认真地说,“不要侮辱我的爱情。” 弥江听到这里,闭上了眼睛,微皱眉,似乎在回想什么,然后他尽量平静地说,“爱情,那也许就是禁宫中的一晌贪欢。和苏,忘了它吧,你还有翊宣都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也许你不会成为郑王,不过神宫那里也不想你想象的简单而无聊。” “如果我拒绝呢?”和苏也冷静了下来。 “那更容易。”弥江的手指敲击着檀木书案,一阵子清脆的声音,“子空剑一直在你的手中。神宫锻造的兵器不是空具外形,我相信用它来割断自己的喉管也不是一件难事。” 和苏霍然拿起那个装着金钗的盒子,转身走了,不过他走到大门边上的时候回首面对他的父亲,忽然展颜一笑,“如果我可以自己选择,我宁愿不是你的儿子,不是大郑的王子。” 和苏走后,周围空寂了下来。 弥江看着这个有些陈旧的屋子,也是承载了他童年最美丽时光的屋子,慢慢站了起来。他的手指抚过所有这里的摆设,似乎要把对它们的印象都刻进脑子中一般。 最后他喃喃地说,“夕阳,至少,和苏可以活下去,而大郑也不被诅咒了…… “是我做错了太多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我什么都舍不得。” “不过混乱也终究有了中止的那一天。 “如果有来生,只希望可以看看你,是否过的好……不过,也许,这次离开是我们真正的永别。” 谢谢你,曾经那样爱我,即使我辜负了你。 弥江忽然感觉自己眼睛湿润了,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砂子进到了眼睛里。 他闭上了双眼。 ~f~a~n~j~i~a~n~ 六天的时光在封闭的东宫中快如飞梭。东宫外面的禁卫军卸下森严的武器,不过他们依然挺立在东宫朱红色高墙之下。寝殿内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和苏苍白的脸还有翊宣纷乱的脚步。今天也许是他们可以相处的最后一晚,明早郑王的诏书就要随着奚朝的离开雍京而昭示天下,废黜和苏太子之位,因为他要长久地住在岐山之上,侍奉神明。面对小民百姓可以说,那是因为和苏虔诚的信仰致使他放弃了王权,而这件事情的真正真相如同许多宫闱旧事一般,湮没在禁宫黑瓦朱墙之后。 翊宣心烦意乱,当他踱到和苏面前的时候,和苏拉住了他的袍子角,翊宣停在了他的面前,缓慢蹲下身子,搂住了坐在软榻上的和苏。“终究还是你是傻瓜,和苏。你这只是在成全我,和苏。” 和苏拨开了翊宣有些散乱的发丝,他的手指轻抚着翊宣柔软的耳垂,声音都是柔软的。“翊宣,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荣幸可以成为王者,那不只是一种荣耀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是一种责任,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人生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需要去做,爱情不是全部,至少不应该是我们的全部。”和苏感觉到翊宣揽在他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他轻拍着翊宣的背,“我们并没有分开呀,只是不是朝朝暮暮的相守。如果你想我了,就到岐山来…… “我记得曾经和你说过,我有多喜欢岐山的山林水涧,还有那一丛一丛的山花和奇怪的须弥杉,也许记忆比我自己更明白我的内心。” “和苏……”翊宣抱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和苏要带走的行李并不多,几箱子的书还有他的佩剑。翊宣无意中打开了一本神宫古书,他记得几年前他子夜时分到东宫来看和苏的时候,他也是捧着这样的书在看。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文字,扭曲如头尾相互连续的蝌蚪,旁边还印着金边。和苏转身看见翊宣拿着书看,他说,“那是神宫第一代祭司楚空的手扎抄本,听说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个神秘女子写的,因为那个时候只有她识得里面的文字。” 翊宣把书合上,放在和苏手中,然后从他的身后拥住了他,用自己的下巴放在和苏的肩膀上,轻轻摩挲着。 “和苏,里面说的是什么呢?” 和苏打开封皮,虽然奇诡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娟秀的文字,他说,“这不是用毛笔而是用乌鸦的尾羽沾着墨汁写的。上面写了宝石的切割方法,如何冶炼锻造铁器,还有天象的变换,以及,一段伤感的往事。”和苏说完合上了书,“这本只是说那个故事,真正关于兵器的那些都在神宫,是大郑最隐秘的宝藏,已经很多年没有流传于世间了。 “不说这些了,我还要继续整理,明天之前都要全部整理完毕的。” 和苏这样说着,翊宣却压着他的肩让他坐在一旁。 “和苏,我来。” 翊宣给和苏端了一盏热茶,然后开始动手,把每一本书,每一个和苏要带走的东西都仔细整理好,放在樟木箱子中。他还特别准备了一个箱子用来放和苏的药,在每一包药袋上都写上了标签,不至于弄混。 和苏看着他忙碌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走到翊宣身后,手指穿过翊宣的臂膀,环住了他。 “翊宣,一会你就回去吧,明天也不要来了。” 翊宣转身拥住和苏,把和苏的乱发别在耳后,尽量笑着说,“别这样,过了这段日子,我去神宫找你,不许把我关在岐山脚下哦。” 和苏也笑了一下,“怎么会呢。”他仿佛突然听见什么,从翊宣怀中抬起头,侧耳仔细听了一下,轻声问,“这是什么声音?” 翊宣也听见了,他拉着和苏走到宫殿大门旁,打开那扇大门,悠远而沉重的钟声回荡在四周。 “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谁问的了。 有人分开东宫外的禁卫军走过来。那是神宫的司仪,和苏曾经见过他。 此时的他手持大郑黑色王旗,一身缟素,头发上的丧巾垂在背后。 那个人跪在东宫殿前,嘶哑的声音如同一只战栗惊悚的乌鸦。 “郑王驾崩……” 和苏忽然感觉自己看见了黑色的迷雾,笼罩在他的眼前,子夜中的雍京,东宫。 丧钟如黑色潮水一般淹没了整个雍京,沉淀下来的只是袅袅的回音。 ~f~a~n~j~i~a~n~ 岐山祭坛上,奚朝看着眼前已经死去的弥江,他的胸口上插着那把坠星剑,剑柄上龙的牙狰狞的闪动着。 一场祭祀,一个心愿,一个人的生命。 奚朝俯身下去,手掌合上弥江的双眼。 那天在净土寺中,弥江问他,可还有办法解除当初烙在和苏身上的誓言? “为什么就如此执著不让和苏继位?”奚朝不明白。 “一个可以预见的悲剧,那是王朝的悲剧。没有人愿意自动放弃到手的权力,即使他再豁达。窥伺王座的机会就是混乱的开始,旁系的王子们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而和苏他……”弥江笑的很无奈,“人们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约束,更何况其他人的孩子?”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答应离王后立和苏为太子呢?” “那是她唯一的条件,她说要一个残缺的孩子做太子是我欠她的,是大郑欠她的。你知道吗,知道现在我依然还能清晰地听到她当初凄厉的声音,凄厉的不像一个世家千金,也不像一个王后……” 奚朝看着他,最后说,“有办法。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在岐山祭坛无意之间看到的一个记载。 “只要献上当初立下誓言的人的生命,还有……他所有往生的幸福和希望……” 弥江听了,没有说话。他拿着茶碗喝了一口水,把嘴里的血味漱了漱,咽下。 沉默,就是答应了。 “郑王,你愿意在所有的来生都像一具行尸一般活着吗?没有希望的人生是最可悲的。其实,你只要告诉和苏离王后还有昔年的真相,他也许会放弃所有自尽的。因为如今看来,他对王位的执著很多程度上来源于他对离后的承诺。” “让他知道,自己其实违背天理出世的?那些不是他的过错,不应该由他来承担。算了,我做错了很多,和苏被我影响的有一个非常奇诡的人生,也许,这是我最后可以做的,也是为了王朝可以做的事情了。” “也许,和她永无相见之期。”奚朝站了起来。 唯有此问,弥江说不出话。 奚朝最后问了他一句,“弥江,你后悔了吗?也许你开始的时候没有背弃你的爱情,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是的,我后悔了。如果你早些告诉我誓言是可以收回的,我不会让和苏过的这么苦。” 那天的话语言犹在耳,可是弥江却在最后与和苏相处的时候,还是弄僵了气氛。 无法挽回了。 他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奚朝抬起手臂,祭坛上飞过来一只乌鸦。他把一个印刻着神宫咒语的丝绢沾染上弥江的血,绑在乌鸦的脚上。 “幽冥的引路神,请带领他的灵魂去黄泉之国吧……” 说完放飞了乌鸦。 那个黑色身影在晨曦初现的瑰丽天空越飞越远。 第九章 王宫的丧钟回响在雍京,惊醒了酣梦中的百姓,有人从窗边门缝中向外张望,发现禁卫军封锁了雍京所有道路城门,而那些精通宫廷中各种隐秘掌故的人相信这些军人围住的必然还有各个王亲国戚华美的府邸。 郑王的遗体和他遗诏同时抵达禁宫正门外,有资格迎接的人全部跪在禁宫前的汉白玉铺陈而成的天街御道,早春的风依旧寒冷,这里的沉静让黑夜愈加的浓重。 众人之前跪着的人正是和苏与翊宣。 禁宫殿外,奚朝手中拿着一纸薄薄的诏书念着二百年来传位时候永恒不变的话语,只不过上面写的名字又将作为大郑数年甚至数十的年时间标记。 “王五子翊宣,人品贵重,深肖朕恭,着即克承大统。” 话音刚落,没有容得任何人反应,奚朝身后的禁卫军压起跪在地上的和苏,没有等奚朝再一次的命令直接带走了。翊宣本能的就要冲起来,奚朝就着要扶起他的样子压住了他的肩膀,低低说了一句,“郑王,请相信我。” “奚朝,你要是伤害和苏我不会放过你,无论你究竟是不是快要死去。”翊宣低低地说。 有识趣的人已经开始山呼万岁了,奚朝隐在黑夜中的笑容有些飘忽,他说,“郑王有自己的使命,而臣,也有臣要完成的事情,不过不是伤害子空剑的主人。” 对于禁卫军无故抓走和苏,没有提出人异议。每一场的改朝换代就相当于一场手握诏书的政变。所有的人都如同行走在初春的冰面上,脚下面是否是冰冷湍急的流水,只有天知道,他们所能做的只是仔细一点一点地探路,然后确保自己这一刻依然健在。 至于前朝太子和苏究竟是否有过错,他的下场是什么,没有人真正在意。 翊宣着他的卫队封锁了整个东宫,严密监视着里面所有动向。 先王弥江驾崩后的夜晚,是那么的不平静。 宫人把食盒摆和苏面前,从里面拿出了精致的四碟菜,一碗白米饭,还有一壶酒。和苏站在圆木桌旁边,看着这个宫人忙碌。 这个人不是东宫旧人,和苏到不以为然。 白磁盘子中的都是素菜,按照和苏的口味做的,酒也是温过的甜酒,温和中有丝醉人的味道。那个宫人布好了菜,用一个象牙包银的筷子在每个盘子中都夹了一口菜,放进自己嘴中,最后倒出一小盅酒喝下,试过无碍,这才躬身退到一旁。 不远处一声咳嗽,奚朝的声音带着疲惫,“酒菜都是你摆的,也试过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算了,别那么紧张,外面是郑王的禁卫军,我从神宫带来就这些人,跳不出去的。我还要和殿下说会话,你先出去吧。” 宫人看了看他,在看看和苏,和苏摆了摆手,他这才退了出去。 奚朝从外面进来,直接走到熏炉旁,就着火暖暖手,并没有再说话。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和苏总感觉眼前这个人,其实已经耗尽。 他没有吃什么,拿着那壶酒走到奚朝身边,递过去。 “师父,喝一点,暖暖身子。” “我不喝,这些都是郑王给你准备的,我不会逾越。”奚朝看了一眼和苏,继续看着火炉。 “郑王……”和苏笑着,坐在奚朝的对面,“郑王已经死了,我的父亲,他,已经逝去了。” 奚朝这才看着和苏,“殿下,你的王弟已经登基,大郑易主了。” 和苏深吸了口气,这才说,“我知道。父王到死都没有放过我。奚朝大人,你手中还有先王的什么遗诏,一并拿出来好了。哦,还有,我当不起殿下这个称呼,请大人换一换,不要折杀了和苏。” 奚朝并没有理会,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和苏的话,他说,“殿下,我可以看出您在心神不宁。因为郑王弥江驾崩,也许是您可以登上王位最后的机会了。雍京内外,您的嫡系人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和苏愣了一下,靠进了背后的躺椅中,“你把我看的太有野心了。其实我只是在犹豫,甚至可以说,我只是动了动这方面的心思而已。” 奚朝只是淡淡地笑,他问和苏,“殿下,你知道要一个人永远忠诚,要怎么做吗?” 和苏挑了一下眉,看着奚朝。 奚朝回答的更淡,“那就是永远不要给他背叛的机会。殿下,王权就是一把开锋的剑,任何试图靠近他的人,都会伤痕累累,感情尤其是。不要试图考验它,因为世上最无法经受考验的就是人心。 “郑王也许曾经并不在乎由你来挑战他的权威,但是如今,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请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和苏笑了,只有他明白笑容背后的意味。“相信,我相信。如今的我什么都相信。” 奚朝看着熏炉中弥漫着的烟雾,有些怔怔出神。和苏冷笑了一下,正要起身,奚朝忽然说,“殿下,先王意旨要在这里呆三天,你是否愿意听一个故事。” “故事?”和苏有一丝的惊讶。然后他笑着说,“对不起,我没有兴趣。”说完他站了起来,打开东宫的大门,外面都是刀剑出鞘的卫士,拦住了和苏。 奚朝的声音并没有在乎和苏的态度,他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对,一个有些伤感的故事。希望你不会感觉它过于的平淡和无聊……” ~f~a~n~j~i~a~n~ 先王大行,新王翊宣居丧,但是雍京的宵禁丝毫没有解除,为防雍京掖庭宫生变,新王照常料理朝政。一道圣旨发下,王征调入内阁,出任辅政大臣,其他的官员原部当值,还有就是各亲王王子进宫守灵。王征是萧王府邸时候的幕僚,百官对于他的升迁并没有多少疑惑,可是当所有人察觉到即使没有再换任其他的官员或是军队的将领,而雍京内部的局势其实早已经被控制严密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萧王的势力伸展到别人无法想象的地步,那些官员,掌握了雍京安稳至关重要权力的官员,大多已经被翊宣所用。 早春寒夜,微音殿中灯火通明。 王征看着御案后面的翊宣,在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是一种疲惫还有浓浓的担心。 他知道翊宣与和苏的事情,即使翊宣从来没有说过。 自从奚朝软禁了先太子和苏,王征反倒松了一口气。雍京内外和苏的手究竟有多深,这些都是谜,至于和苏是否有在顷刻之间搅动雍京局势的能力,任何人都不敢妄加揣测。今天是新王奉先王遗诏登基的第一天,要是和苏骤然发难,废黜新王,然后用兵自重自封为王再加上封锁消息,外人是无从得知事情的真相的,毕竟和苏才是二十年来名正言顺的储君。先王的一纸诏书在军队面前其实无足轻重。那只是一个正名而已,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军队还有王朝本身护卫郑王的能力来保护自己。至于和苏在奚朝身边是否安全,那就不是王征需要担心的了。 翊宣看着远处的烛火出神,眼神幽暗,此时他的心情异常纷乱。他有些后悔让奚朝带走和苏,现在即使东宫内外全是他的人,也有些投鼠忌器之感。 想到这里,他霍然站了起来,对王征说,“初阳,现在太晚了,一会你随便找个地方先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翊宣其实也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对王征的口吻还和以前一样,像是对朋友,对兄弟一般,可是王征突然直挺挺地跪在微音殿的正殿之上。 “郑王,您承袭的是轩辕千年宗庙和两百年的江山。” 似乎好像是没有头尾的一句话,背后却含着深远的意思。 “王,现在也许是最好的情况,请体谅先王的苦心。” 王征说的话,还有字里行间隐藏的意义翊宣全都明白,甚或更深层的意思,翊宣也明白。雍京的宵禁说是为了防止小人作乱,可是谁都明白,雍京城中除了原太子和苏,谁还有能力和胆量挑战新王的权威? 而翊宣呢,他明白,当他肩上空无一物的时候,他可以放弃任何东西,但是现在,他却不能如此恣意。就如同那时在雍京城外拦回了和苏,只因为他的手中,握有大郑的虎符。 现在也许是最好的情况了,无论如何,和苏没有叛变,不是吗? 可是和苏的安全呢? 翊宣不是不相信奚朝,只是…… 说到底,究竟也只是关心则乱。 防范原太子是新王的职责,而担心和苏,则是翊宣的心。 翊宣把王征拉了起来,王征跪在他面前,还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初阳,轻重缓急我都知道,如今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所以……”翊宣本来想说“请原谅我的私心”,不过他话锋一转却是换了一句说法,“我想,朕有权利关心,朕想要关心的人。” 一登王位,君臣之间,就是咫尺天涯。 王征明白。 他忽然想起了翊宣要他去休息,于是低头说,“是,臣遵旨。” ~f~a~n~j~i~a~n~ 和苏从来没有感觉他的师父已经老了,可是身后这个灰白虚弱的人,絮叨地说着着什么,这些让他有一种从来未有地感伤。 “……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家里从前的事情吧……”奚朝的声音忧郁而哀伤,和苏静静地关上了东宫内殿的镂花门,走了回来,坐在奚朝的对面,收起了板着的面孔,宽容地笑了一下,说,“没有呢,师父从来没有说过。” 夜中的东宫格外宁静,内殿的熏炉中的火很旺盛,让和苏看不见殿外森立士兵还有他们手中寒冷的兵器。现在就像普通家里,长辈在给晚辈讲述一些往事,也许这些在年轻人眼中是枯燥而罗嗦的。 和苏依然安静地听着。 “……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就死了,是难产,我相信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开始恨我,他认为是我偷走了母亲的生命,代替她生活在这个世间。殿下,您认为呢?” 和苏没有想到突然被问到,他想了一下,才说,“其实,也许您的父亲应该把您看成是他妻子生命的延续。” “人和人的想法并不一样,我是这样想,但是我的父亲并不这样。”奚朝把手靠近了熏炉,接着说,“后来他又续了弦,我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妹。父亲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对他的孩子都很好,当然我除外。当时的我也很嫉妒弟妹得到的,可是后来…… “父亲临终的时候,他对我说,也许他错过了和我相处最好的时候,等他终于明白的时候,我已经长大,而且伤害已经造成,所以一切都晚了。他说他曾经试图补救,不过我没有给过他机会,这也是他说的,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和苏被奚朝的话触动了一些往事,他拿起旁边的酒,小酌一口,没有说话。 “这期间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我有一个待我很好的姨母,她是我母亲的亲姐姐,她对待我就像对待她亲生儿子一般,不过我的父亲不喜欢她。幼年时候,我还记得当时父亲看她的眼神,就如同外面冻土上面的冷风,可是其中又含有一丝的愧疚。” 奚朝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也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父亲当初是和姨母有婚约,后来他爱上了我的母亲这才退婚了。 “姨母恨他,也恨我的母亲。她当时对我好,其实是有目的的,她从小就对我灌输父亲是如何的薄幸,我应该如何仇视他……当时的我很听她的话。也许这就是父亲说的,我从来没有给过他弥补的机会。不过这些,我的父亲到死都没有说过。这还是后来我到了神宫之后才知道的,一位父亲的友人告诉我的,他说,我的父亲感觉我很缺乏爱,他不能剥夺我对世间唯一美好的回忆,即使那是虚假的,但是对于我,那些就是真实的。” “是吗……”和苏淡淡地说,“那师父是如何到神宫的呢?” “因为毒,姨母给我下了毒,整个北地无药可救,我的父亲只能把我送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是最后的一线希望。可是当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感觉父亲看我实在太麻烦,就把我遗弃到这里。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想我就开始恨他了。” “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和苏忽然有些激动。 “也许,他认为有些事情只需要做,不需要说出来吧。我也不知道,我不是他。”奚朝继续说,“上一代奚朝大祭司把我留在了这里,我就成了神宫的学生。后来,在你父王弥江登基三年后,我也承袭了奚朝的位置。” “不想说点什么吗?”奚朝看着和苏问他。 “也许我是晚辈,不应该说什么,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和苏回答到。 “他是人,不是神。” “我明白。”和苏点头说。“然后呢?” 奚朝忽然想起了他曾经对和苏说过他的爱情,于是一笑,带了一些的回忆的美好。 “故事并没有发生在后来,而是之前。” “夕阳公主?”和苏问。 “对。” “她曾经是大郑王朝最受宠爱的公主,聪颖,有着无法描绘的美貌,是你父亲唯一的嫡亲妹妹。 “可是我却不知道她,是谁隐匿了她的传说?”和苏回忆起往事,的确没有这位公主的一丝一毫的印象。“是父王吗,为了惩罚公主爱上了神宫的祭司?” “不,公主并不爱我,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并且,这样的爱情,是亵渎神明的。” “为什么?”和苏有些敏感,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可是那种思绪如同天空上的浮云一般,飘散了。 “哦,那些已经不再重要,不过那最终也是悲剧,她的爱人最终选择了自己的责任而不是爱情。所以,公主就要嫁给别人了。在出嫁前的那夜,她诱惑了她的爱人,缠绵中她用黄金钗刺进自己的喉咙,不过她没有在那个时候死去。她的身体一直就不好,七个月后,她在神宫生下了一个婴儿,耗尽了生命。哦,忘了说了,她也是难产。 “她的爱人非常悲伤,那个时候的他相当年轻,才十八岁……比你现在还要年轻五六岁。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 和苏感觉今晚奚朝的话都很奇妙,首次让他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想了一下,这才说,“嗯,不是很了解。”和苏停了一下,这才说,“师父感觉他可怜吗?” “不,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那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我感觉,师父你已经不再恨那个人了。” “也许我从来没有恨过他。能够让我爱的女人倾尽生命爱上的人,应该不是很差劲。你感觉他做错了吗?” “错了。既然要放弃,就不要再提起。他已经放弃了爱情,就不能再有任何的牵连。当然……”和苏笑了,有些自嘲,“因为我不是他,所以这些说话,也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无关紧要的回答。”和苏转而说,“师父,说些愉快的往事吧。我突然很想知道公主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她……她的母后熏王后,也就是殿下的祖母,十分疼爱她,所有的东西都给她最好的。而她可能是王朝中对神宫中的资料还有剑术等等的一切最具备学习天赋的人了。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可以阅读神宫古卷,并且自由使用那种文字。和你一样,她也很喜欢切割宝石还有用葡萄酿酒。” 和苏听着一笑,“听起来是个格格不入的人,与禁宫。” 奚朝点点头,“对。她还喜欢种植红色蔷薇花,还有……其实她最喜欢红莲。她的衣服,披风,全都是织锦上面绣着火红的莲花,甚至是,她的佩剑,都雕刻了红莲花。她还用莲花提炼一种香精,用来熏香和提神用的。” “是吗?”和苏听到这里,眯起了眼睛。 “是的。”奚朝看着和苏。“她还有一件自己绣的嫁衣,不过却没有穿过,以后就放在熏王后的一个樟木箱子里面,据说可以百年不腐的。” 和苏的眼中的瞳孔突然一缩紧,他问,“师父,公主的那个孩子呢?” “死了吧,我也不知道。” “那,公主爱上了谁?” “我不想再提他的名字了。” “师父,说话要说透彻。” “那就没意思了。” ~f~a~n~j~i~a~n~ 翊宣走到东宫大殿外,禁卫军都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可是到了内殿外面,却受到了神宫卫士的阻拦。 翊宣沉稳地说,“让开。” 迎上了那些人的刀剑。 ~f~a~n~j~i~a~n~ “殿下,到神宫去吧。你和郑王永远不可能同在雍京的。还是那句话,感情无法经受王权的考验,其实也不必。如果你真想起兵,不论胜负,你心中的那份感情就真成了永远的回忆了。这样虽然很美好,不过,我还是认为世俗一些的感情比较容易接受。” 和苏笑了,“不像你说的话。” “是吗?” “是的。我还记得神宫祭祀传承时候的誓言……” 忠于你的子民,忠于你的主君,忠于你的信仰。 ……然后,你会得到永生。 奚朝缓慢地说了出来,然后他笑了。 “忘了它吧,和苏。我的师父还没有参悟,或者说我们还没有参悟。那不是永生,那是死亡。”奚朝的脸隐在炉火的阴影中,“虽然我相信无人永生,但是我也相信,爱,可以使人获得永生——死去的人,在爱人记忆中,得到永恒的生命。” 外面一阵刀剑的声音,奚朝笑了。 “是郑王来了。过去的苦难也许不是那么容易原谅,但是你却得到了你父亲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他真想杀你,他完全可以任由你再次反出雍京,然后名正言顺的将你斩杀。那样,没有人会责怪他,即使后代的史官也不会,因为也许你的名字都不会出现的郑史中。 “你父王临终前软禁你,只是因为他不能给你机会要你再次选择,他为你作出了选择。只因为你说了,那是你的爱情。 “去吧,到岐山去。 “三个月后在岐山神宫会有新王加冕的仪式。把七和剑放在他的手中,为你的爱人戴上王冠…… “然后,就是,祈祷。” 翊宣闯进来的时候,看见和苏的手指抚上了奚朝灰白的眼睑,为他合上了双目。 第十章 翊宣拉住和苏冰冷的手,看着躺在那里的奚朝,问了一声,“发生了什么?” 和苏站直了身体,长出了一口气,“他死了,在说了一大堆的谎言后,他终于死了。他告诉我他有些奇异的少年时代,但是他忘了,他把他的少年时代作为故事已经对我讲了三遍了,每一次都是一个全新的故事。这让我无所适从。”和苏无声地一笑,“不过他要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翊宣看着和苏笑着,可是忽然背过了脸,呼吸声音都变成了抽泣声。翊宣没有说什么,拥住了和苏。 先王梓宫停在无极殿中,守灵的后宫妃嫔还有王公大臣都有各自的毡棚,在举哀过后,他们都在里面休息着。二十多天下来,原来的悲怆气氛早就淡了,就是有来吊唁的人,人们也只是哀嚎,要哭也早就没有了眼泪。后宫的女人们担心明日的命运,因为她们会一概被送到城外的寺庙中,而这已经显示了新王的仁慈,在大郑开国的几十年中,先王驾崩之后,除了新王的母亲,剩下的妃子一概要殉葬。 总有不同,暖阁中是翊宣还有和苏,宫监刚摆好一小桌的茶点,王征就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拿着一摞奏折,都是蓝底蒙了白皮的。王征跪了一下,站起来后,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和苏知道这是忌讳,手中拿了一块红枣酥饺站了起来,对翊宣说,“我出去看看。”当他走过王征面前的时候,王征躬身退后,让了一步。 和苏坐在禁宫最高处的阑干旁,把最后一口酥饺放入嘴中,身后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披风。和苏回头一看,是翊宣。 “怎么这么快?”和苏笑着说。 “你一出来我就过来了,只是找你需要一点时间。”翊宣说着挨着和苏坐下,“在看什么。” “无极殿的那些人嚎的我头昏,可是又不能让他们停下来,毕竟是先王大丧,需要这些排场。滑稽的哭声,没完没了的念经的声音,还有法器和香火的味道,仿佛都和悲伤没有什么关系。”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人之常情。”翊宣顺着和苏的眼神看着远处。 那是雍京,禁宫王城外的雍京。一片黑鸦鸦的民房之上,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早春已经降临雍京大地,树杈枝头都有些细微的突起,已经褪去了隆冬的萧瑟。 “和苏,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人之常情,人们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又是春天了呢。” 和苏听着,拍了拍翊宣的肩。“说的是呢。等父王大丧一过,我就带着奚朝大人的棺椁去岐山了。” “还是要走?”翊宣没有看和苏。 “对。奚朝说的对,我们不能同在雍京,那样对我们都不好。” 翊宣没有反驳他,笑了笑,“父王的梓宫就要葬入怀陵了,最后去看一下吗?因为之后,所有的地宫还有灵寝都要封住了。” “不了。他们需要宁静。对了翊宣……”和苏看着他,“你听说过夕阳公主吗?” 翊宣仔细想了一下,最后摇头,“没有,从未听过。怎么?” “哦,没有。偶尔听到人们说起她,却不知道,所以问一下。” “是最近几朝的公主吗,问一下连城姑妈她们,她们也许会知道。要不,就只能看后宫的旧档了。” “算了,不外是一些脂粉事。”和苏的手指摩挲着翊宣的颈项,“翊宣,一个人的时候,要自己保重。” “我知道,和苏,你也一样哦。” 朝阳升起的时候,照着和苏的脸颊上,都染上了红晕。 和苏纤长的手臂拉下了翊宣的头。 他的唇还带着方才喝进去的青茶的味道,和苏的舌尖扫过翊宣的唇角。 低低地笑了。 ~f~a~n~j~i~a~n~ 清澈可见底的山涧从高出落下,汇入一条水道,缓缓地流淌着。这里就是月牙泉,和苏把昊秀远葬在了这里。派人带了音讯给西疆的昊王,而昊族也是先王去世,承袭族长的是秀远的哥哥,一个软弱而凉薄的人,他断不会为了一个已死的王弟而挑起与大郑的争端,所以一切都平息了,边疆也不会有战火。和苏感觉秀远也不会想见到他的那个王兄,所以就把他葬在了岐山,虽然有些遗憾。 和苏把手中的酒壶倒空了,在把另外两坛摆好,淡淡地说,“那里冷,这些酒不用省着,喝完了神宫有的是,我再给你拿。秀远……”和苏拍了拍那块没有字的墓碑,就像跟老朋友道别一般,转身走了,“……保重。” 三月雍京,桃花总是开的最绚烂的时刻,而岐山这里则很少见到那样轻薄的颜色。下了一场雨,虽然有些凉意,映衬着岐山的须弥杉木的绿色愈加得厚重,就像被潮湿的空气晕开的水墨。 和苏回到神宫的时候,外袍已经潮了。 他刚想解开领子,背后一双温热的手为他解开了披风的丝绳,和苏一笑转过身来,“你怎么来了,神宫的禁卫军好像没有换岗。” “他们在山下,没有上来。我是自己上来的。”翊宣温和地笑着。 “这样对你的安全不好。” 翊宣没有再说话,揽过了和苏。 他知道和苏其实并不喜欢禁卫军,因为每次带给他的回忆都不算温和,不过有些话其实不用说的。 “你在想什么?”和苏突然问了一句,翊宣没有听清楚,“什么?” “你在想什么,说出来,不要再让我猜了。无休止地猜测会把所有热情都耗干的。” 翊宣用胸膛拥着和苏的后背,握住了他有些冰冷的手。 “我想,你肯定不喜欢看见禁卫军,所以我把他们留在山下了。我想有神宫的卫队,我一定安全。和苏,我这可是要讨好你,要领情哦。 “和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说出来,有些是要去做的。不过,我答应你,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猜测任何事情,无论是否会让你不高兴。” 和苏一笑转过了身子,“好呀。那你什么时候走?” “加冕大典后的第三天。” “今天晚上想要做些什么吗?” 翊宣一愣,和苏笑着掐了一下他的鼻子,走开了。 一轮皓月,照出万里星空。 美丽的夜,天空黑的很纯粹,繁星就如同宝石镶嵌在黑色丝绒上一般。 翊宣揽着和苏坐在神宫桃花苑外的高阶上,他们旁边放着一个小托盘,里面有酒还有几样小菜。 山寺中的桃花比雍京要晚十天,所以现在即使是镐水旁桃花最绚烂的时候,这里也才是许多桃花骨朵挂满枝头。 这三个月来,和苏睡眠正常,一到夜间就犯困。现在的他没有翊宣那么闲情逸致,裹着狐裘昏昏欲睡。 “和苏,和苏,我难得过来一次。陪我看看桃花。” 在和苏看来,现在的翊宣就是无理取闹,“它还没有开呢。” 月光下,被露水打湿的嫩粉色的闪动着细微而柔弱的光芒。 “和苏,那些事情又烦又乱,我可是三天没有睡,就为了早一天上这来。陪你看桃花开。醒一醒……” 和苏被他摇着勉强睁了睁眼睛,可是还是很困。 “翊宣,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宁可三岁没娘,也不要五更离床吗?困劲上来了,挡也挡不住的。”和苏说的都有些有气无力的,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 “和苏,你原来没有这么爱睡的,不会有什么病吧。”翊宣突然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和苏,一定要把他摇晃醒。 和苏被他摇烦了,伸手拍了一下他,“没事。就是最近没那么多心事了,晚上也睡着了。” “哦……”翊宣答了一声,可是还是不是很放心,又翻开和苏的眼皮,要看他的眼球,这次和苏真的生气了,就着近在咫尺翊宣的手腕就是一咬,翊宣吓地就松开了手,反手一看,腕子上两排细细的牙印。然后他苦着脸,看着和苏自己裹了裹披风,在自己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去。翊宣抱着这样的和苏,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翊宣捏捏和苏的耳朵,发现有些凉,于是把手放了上去,帮他取暖,再看了一眼含苞待放的桃花,说,“回去睡吧。我抱你。” 和苏的话带着鼻音,“算了,也不冷,你要是愿意看那个什么桃花,就在这里好了。等困劲一过就会好点。” 翊宣的手指抚过和苏的长发,和苏在国丧之后就把头发剪了,原本拖地的长发现在只到腰间。手顺着长发滑下,发丝四散,然后又披散回和苏的背上。 “和苏,头发怎么剪断了。”翊宣本来并没有希望和苏能回答,他抱着和苏,看着他睡熟,还有均匀的呼吸声音。不过和苏嘀咕了一声,后来又说了一遍,“那些头发埋在岐山的祭坛了。” “恩,不是很好看,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会长起来的。” “为什么要埋在那里,算是一种承袭的仪式吗?” 和苏有一阵子的沉默,翊宣揽了揽和苏,“和苏,你说过,不要我们再猜来猜去的。” “……没什么。不是很重要,不过每一代人都是这样做的……那是一个誓言。” “什么呢?” “忠于大郑,还有……忠于郑王……” 翊宣低下头,抵住了和苏的额角。 “和苏……” “嗯?……”和苏没有抬头,也没有睁开眼睛。不过很快他感觉翊宣潮湿而温热的唇印在了他的眼睑之上。 翊宣把自己的脸埋在和苏的头发中,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和苏依然能感觉到那起伏的胸膛还有紧窒的怀抱。 “……和苏,你为了我放弃了整片江山……” “傻瓜。可是我得到你了。” ~f~a~n~j~i~a~n~ 大郑王朝第十七代郑王翊宣的加冕典礼就在一片盎然生机的岐山神宫举行。 那天的清晨,金色的阳光从乌云中射出一道霞光,照射在百丈高台上的玉盘上,玉盘中间镶嵌的晶石闪动着耀眼的光。神宫年轻的大祭司奚朝身上是黑色绸缎绣着银龙纹的朝服,他的双手捧着神宫经文,用清冷而有韵味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读着。远处是祈祷的钟声和着他的声音,浑厚庄严。 经书读完,奚朝站起身子,但手按住了玉盘上的七和剑,哐啷一声抽了出来。 大祭司手中捧着这柄剑,从祭坛上走了下来,顺着早就铺就的火红色的织锦毯,走上了宫殿精雕细琢的台阶,最后走入正殿。 神宫大殿外,宫廷乐师灵巧的手指拨弄琴弦,或是敲打着青铜编钟,这种古老的典乐映衬着外面林立的禁卫军手中明亮的刀剑,让这样的危险凛然都带上了华美的气息。 新王翊宣端坐在神宫正殿的王座之上,散开的头发甚至挡住了身上金色龙袍繁复的图案。他身边站着的就是年轻的大祭司,后面有人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王冠还有七和剑。 奚朝拿起王冠,层层叠叠的串连珍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祭司的手指纤细而修长,他捧着冠冕仔细地为郑王戴在了发顶之上,然后手指缠绕着丝线,拢了拢翊宣的头发,绕过他的耳朵,最后到了咽喉之处。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摩挲在郑王翊宣的喉结旁,让初摄王位的翊宣不由自主地战栗,他微微抬起了头,看见大祭祀那双银色光辉浮动的眼睛,淡淡含着笑意。 和苏为翊宣仔细打了一个结子,而翊宣望着近在咫尺的和苏,可以听见他规律的呼吸声,可是,自己竟然开始紧张,呼吸也紊乱了起来。和苏离开了他,转身拿过了七和剑,双手交到他的手中。 七和剑并不锐利,它沉重,迟钝,甚至还有隐隐的粗糙之感,可是它象征的意义,却是所有人都不能轻慢的。 那是多少人的血,还有多少代人的梦想与责任。 神宫的祭师们唱起了古老的经文,伴随着岐山桃花的盛开,改换了时间的纪年。 郑王翊宣元年,三月。 尾声 和苏一到晚间还是很困,所以当夜凌晨,岐山的桃花初始绽放的时候,和苏正在裹着被子酣酣睡着。躺在他身旁的翊宣本来想拉他起来去看桃花,可是一见和苏这个样子,只能帮他把被子拉了下来,不要捂住他的鼻子,然后搂住了他。 上半夜的时候,和苏缠着翊宣,而翊宣自己知道,他一向对和苏的诱惑最没有抵抗能力,所以,当火热的激情褪去之后,和苏比平时更疲惫。无论是帮他清洗,还有上药,和苏只是爬在翊宣的肩头,沉沉睡着。到了后半夜,索性和苏的口水都睡出来了。翊宣为和苏的伤口再次上了药,这才拿着绸巾给他仔细擦干净,又试了试和苏的额头,嗯,没有发热。 这个时候,翊宣隐约闻见内殿飘动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馥郁味道,轻手轻脚地从和苏身边走开,打开了内殿的大门,正好看见那几丛桃花在月光下完全盛开了。 翊宣笑了,虽然最想和他一同看花开的人正在内殿中独自和周公抵死缠绵,可是翊宣仍然感觉快乐。 清晨,和苏睁开了眼睛,发现身旁的位置已经是空的了。他的心情有些莫名其妙得失落。可是转眼,看见正对他的几案上,摆着一个白磁瓶,里面插着几株盛开的桃花。每一个花瓣上都滴着清晨的露珠,淡黄色的花蕊上也是。而那种轻薄的粉色,经过了春雨,仿佛已经变成了白色,浮动着淡淡而馥郁的味道。 和苏打了一个哈欠,而端了一个托盘的翊宣正进来。 一碗粥,几样小菜,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一株桃花。 翊宣将推盘放在小桌上,拿过了那株桃花,坐在和苏身旁。 虽然翊宣已经二十岁了,可是眼前他的笑容,让和苏出现幻觉,仿佛,那个禁宫中的小男孩又回到了眼前。 他拿着大郑春天最美丽的桃花,双手捧到了和苏手中,温润的微笑,带着磁性的嗓音,说了一句,“懒猪,你该起床了……”和苏掐住翊宣的鼻子,让翊宣说话只能有很浓重的鼻音,“……不许这样欺负我,我可是你宣誓效忠的郑王哦……” 和苏的回答是,直接掐住了他的嘴巴,让他本来就很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后来翊宣抱住了和苏,他也累了,也就放开了手,被翊宣搂着压倒在床榻上。 翊宣轻啄了一下和苏的唇,然后在他的耳边喃喃地说着。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句话…… 和苏,这桃花送给你,希望你快乐…… 是的,我想我很快乐。 因为我舍弃了曾经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而我得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那是,幸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