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中)》 第一章 我们静了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苏袖挑了帘子,就见文鼎鸶与徐肃一同进来。徐肃身后跟着其它内阁官员,甚至还有两个新选的内阁记要,就是拿笔做些记录的官员。 文鼎鸶五十左右,可看脸面觉得他比这个岁数要年轻许多。 看起来很出色。面白如玉,三缕美鬓飘洒前胸,一身内阁大学士的金蟒官服衬得他更加出色,精神还好,眼睛也是清明的,有些熠熠的感觉,原本面上看不出什么,可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了他的担心。也对,作为内阁学士,他担心前线战况,作为父亲,他担心文璐廷,但是,作为一名处于中枢的大臣,这些都不能表现出来,也只有压在心底。 徐肃已是银丝满头,他的雍容华体现在沉稳不迫的气度上,但是近看他,脸色却有些青黄,混沌的眼睛显出了一丝的焦虑。我想告诉他,新州的情势不是很糟糕,但是他一直是半垂着脸,所以这样的暗示意图只有作罢。反倒是文鼎鸶进来后冲我看了一眼,彼此打量了一下,他些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后面还有新任的兵部尚书杨文默,原始蜀州巡抚,后来因为肃清了境内匪患,被提升为兵部尚书。我看过他的存档,今年三十五岁,先王时进士出身,从微末小吏到今日的二品官职,不过二十年的光景,算是干吏了。面容英挺,有种威严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想必是这两天才到的,不过这次新州事出紧急,所以他还没有到内阁就直接上任了。 先向子蹊行了大礼,然后子蹊让他们坐好,对我说:“永离,把新州陆风毅呈的折子给他们看看。” 我答了声“是”,就把手中的折子双手递给了徐肃,他也恭敬的接了过去。子蹊把新州的局势大概说了一下,然后说到陆风毅要请兵出征,问在座的人有什么想法,此次出兵是否恰当? 徐肃听到这里,手中的折子递给了文鼎鸶,仿佛在想什么,但是没有说话。而文鼎鸶只是低头看着折子,没有抬头。 杨文默沉吟了一下,意识到这种兵战之事本就是他的职责,在场的人又都是文官,所以斟酌了一下,说道:“王,各位大人,新州地处特殊,乃重中之重,如果要用兵,必须早作打算。隆冬季节不益为战,尚可储备粮草等必需用品。新州接连江南,可用新州周围几省的粮草储备,这样比从京里再调粮草要节省多了,而且也保障了新州的军备充足。不知王和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此人话说的分寸极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并且也避免了回答子蹊的“出兵是否恰当”,因为无论如何,储备军需都是正确的,并且他也说明了现在不利打仗,可作为兵部尚书,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这是谁也挑不出错误来的。 子蹊听了点点头,转而问文鼎鸶:“鼎鸶的想法呢?” 文鼎鸶把手中的折子子给了杨文默:“封新王登基,对我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机,郑王既然打算要战,那臣等就要筹备一切,等开春进军封国。” 我一听,他的话更是滑,子蹊没有说要战,只是问一下,这不让他说成了子蹊的意思。 可就在这个时候,徐肃咳了一声,子蹊问他:“徐相有话说?” “是,老臣想了一些时候,觉得‘不益为战’。”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知觉一惊,各自沉默。 子蹊表面上说要询问各位意见,其实他已经在暗地里表明了他的心意,所以杨文默和文鼎鸶两人没有在是否要出兵这个问题上纠缠,而只回答了如果要出兵,要做些什么,可是徐肃却直接说出了“不益为战”,公然的反驳。 子蹊笑着道:“徐相请继续。” “郑王,战事持续已久,民间和朝野早有殆战之心,何况几个月前,陆风毅攻克封国,此时朝野中人人认为战事已完,都放松了心境,如此时刻贸然出战,唯恐民心背离。” 勇气,是在所有人都顺着的时候他却逆流而上,我相信徐肃坚持的理由十分充足,而我也不是盲目迎合子蹊。 封在,早晚是祸害,与其任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不如现在就将之击垮,以绝后患。最重要的是,如今也许是封最弱的时候,错过了这次,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和他对抗的机会了。 “徐相。”文鼎鸶见子蹊没有说话,他接了一句:“士气最为重要,一鼓作气,在这个时候乘胜追击,胜算很大。一味墨守,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错失先机,未免追悔。” 这是文鼎鸶第一次公然反驳徐肃,从前的时候倒也不是说他次次都同意徐肃的意见,可怎么说来,徐肃三朝重臣,要反驳总要顾及彼此的身份,听到这里,有些惊心,然后想着,即使和徐肃意见相左,这时候也要帮帮他了。 “两位大人,永离同意新州巡抚陆风毅的建议。陆风毅经年镇守新州,对于前方战况比我们这些久居庙堂之人要明白多了。况且不久前他才大败封,并且俘虏了封国太子……世子龙沂,当然他们称龙沂为太子,这不过是小国的妄想,我们就不要在这些末节纠缠了……” 说到这里,我们都一笑。这话是我一顺嘴说快了,要是不解释清楚,怕以后被用来做文章,虽不伤元气,可也腻烦得很。 我停了一下,看着文鼎鸶的眼睛继续说:“陆风毅平叛有功,并且总理新州军务多年。所以,要战,自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然而徐相宰辅多年,对事情想的自然要比我们周详。这和说什么墨守成规之类的词可是搭不上边的,只是守成的一种战策罢了,而身为宰相,不仅要考虑到事情应该怎么做,更重要的是,要怎么做才可以做到最好,上可对社稷君父,下可对小民百姓,就是对自己也是问心无愧。这点,我们自问无法周全,非多年磨练不可为之呀……文相,你说,是不是?” 我的话表明了我的意见。我想战,但不是同意你文鼎鸶的观点,而是新州陆风毅的招子上这样说的,所以我支持他。重要的是,陆风毅好歹是徐肃的高徒,如此一来,即使徐肃反驳了子蹊的话,可徐肃脸面也顾全了。后面的话则是告诉他:徐肃身份贵重,不可如此轻慢。 我的话很重,估计,在子蹊面前他人不敢如此。可现今一朝示弱,便着人轻视,所以,寸步不可让。 有实力,也要表现出来,才有威慑作用,让他们再开口时有所顾忌,这样会省去很多的麻烦。 文鼎鸶看着我,然后,笑了一下。 “周大人说的极是,是文某想的不周全。” “文相一心为国为民,想的做的没有私心,这一点永离自愧不如,这也是永离最尊敬文相的地方,而今永离说话之前也要带了一分揣摩,揣了一份的私心,也实在惭愧得很。” 给他人一个台阶,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文鼎鸶如此说话,而我又怎能继续纠缠? 大家于是很配合的一笑,这话就算过去了。 子蹊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然后他对一直埋头看奏折的杨文默说:“文默,你怎么看?” 杨文默手中的折子缓缓合上,然后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郑王,诸位大人,文默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可毕竟文政上差了很多,多年来,文默也一直是武将,对那些带兵之事还算是熟悉,要说再思量上什么个方面的政务,那就真非文默力所能及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们都清淡的笑了一笑。 “单用兵家战略上考虑,我觉得陆风毅陆大人的折子上有几处说的不是很清楚。首先,起因不明。折子上单说了这次兵变是因为两个亡兵喝酒闹事所造成的哗变,现在那两个人已经被军法处置了,可堂堂新州,何等重要,怎么可能只两个小小的军士,便扰乱了军心?也许其中有什么缘故,但是折子上并没有写出来,即使事情当真像他说的那样,那新州巡抚的治军不严,致使新州哗变,他也难辞其咎!” 我一听他这样说,头嗡的一声。一直觉得风毅的折子有些蹊跷,可我对军事不是很了解,所以也仅仅是感觉不妥当而已。如今让杨文默一说出来,思路马上清明起来,可也想到了新州的处境,不可再掉以轻心。于是虽然精神已经顶不住了,也勉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他怎么往下说。 “其次,就是处理不明。只说了军法处置,可是到底是谁犯了错,那个人究竟是新州当地的驻军,还是朝廷派过去跟随陆风毅的兵?引起朝野震动的新州哗变,不可能就用一句‘军法处置了’就搪塞过去。还有,究竟是怎样的军法处置,是斩首,还是腰斩?这些都未说明。” “最后,事情都没有说明,朝廷也未对这事做什么处理,前方局势我们一无所知,新州闭门两天,连郑王和内阁的诸位大人都两天没有休息,如此紧急情况并没有平息,此时新州请战,这本身也不稳妥。” 我想拿起身边的一杯茶,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开始颤抖。我可以在这里气势压人,但是面对杨文默句句真言,却无力回击。这些都是真的,陆风毅的确在这些方面有所疏忽,不,也许,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静下来想想,究竟风毅为什么急着要请战?按理说,他应该知道新州闭了两天的城门,而今天一道折子就要和封国决战,的确不合常理,也不符他一贯做事的方法。俗话说“反常即妖”,而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不想让大家看见我这样,于是放弃了要喝茶的念头,手拂了茶碗的边际,缓缓的转着圈。 子蹊的眉紧皱着,想了想,问:“文默,这些都是你看了这折子后想的,还是前方军中有什么邸报传来?” “是臣想的,也许新州的局势不至如此。臣刚到这里,对新州的局势并不明了,按理不应该讲这些东西,可是见郑王问起,又不想搪塞过去。如果臣的话太过危言耸听,恳请郑王降罪。” 杨文默的一席话说的很恳切,并且真情实在,也说明了他只是猜测,可我却无法释怀。这其中无关什么人品,只不过生死攸关,无法放弃而已。陆风毅的一条命就在这上面。 “文默说哪里话,朕也不是如此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你为公不为私,朕很是欣慰。” 子蹊这样说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眼底,我看出来一点什么。他到底还是不信任陆风毅——不,他信任陆风毅的能力和决心,可是却不喜欢这个人。不然,他也不会单凭借陆风毅的一道折子,就决定攻打封国。 “那,这事该如何处理?”子蹊问了一句。 杨文默想了想,说:“郑王,陆风毅是难得将才,他既然上了这道折子,必有道理。我相信陆大人。不如这样:先定下了是否要在开春作战。现在已经是隆冬季节了,让京里各部院开始准备,同时再派一名官员到新州,看看情景如何,算给了朝廷一个交代。反正不费什么功夫,到了明年,大军到新州,这样一切就解决了。” 子蹊听完点了点头,“不错。派什么人好呢?” “此人须对郑王忠心不二,不可有私心,并且在朝堂之上也要有很高的威望,这样,他说的话,方可威镇百官,不让官员们对他带回来的消息产生怀疑,以安民心。” 杨文默还真是个人才。我暗暗想:怎么从前就没有注意到他呢? 那要谁去呢?我们同样被这个问题困扰,大家都在低头想,可这个时候,文鼎鸶说话了。 “郑王,徐相为朝廷重臣,为人耿直,忠心不二,并且朝野官员多是他的门生故吏。徐相,可以吗?” 徐肃看了他一下,点了点头。 “如果郑王认为老臣堪当此任,老臣愿往。” “嗯……” 杨文默沉吟了一下,说:“臣以为徐相不合适。徐相乃朝廷重臣,此时此刻,京师重地需要徐相这样的人,新州再重要也不如京师重要。” “可是徐相不必去很长时间,只要看明新州情况就可以回来。”文鼎鸶并不相让。 “这个时间也是京里最重要的时刻,不可缺少朝廷肱骨之臣。再说徐相他……此时天冻地寒,舟车劳顿……如此重要时刻,要是徐相不在京师,不好。” 他转了三个弯,也没有转出去,其实他想说,徐肃老了,如今天气实在太差,他要是去这一趟,就怕他病了。可现下说什么病呀,灾呀什么的实在不好,却又找不到什么替代的词,所以吞吞吐吐。 “那杨大人的意思是:徐相老了,不能当此任?” 文鼎鸶闲闲接了一句,惹得杨文默很是着急。 “你……文相,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 “好了。” 子蹊适时止住了他们的争论。 “好了。这些天大家都累了,先回府休息,这事情明日朝会上再议。散了吧。” 他们也自知君前失仪,听子蹊这样一说,忙站起来,跪了一下就出去了。我也是,看了子蹊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就出来了。 如此其实是最好的,因为互不相让,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在这里争吵起来的,那样就有失体统了。其实这样也给了我们一个缓冲,让我们想想到底这事要如何处理。 挑了帘子,外面是一片冰雪天地,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好冷,于是紧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可抬头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文鼎鸶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色的狐裘,玉白色的脸。文璐廷的好样貌一半来自文鼎鸶,虽比他更加的洒脱和贵气,可少了一种出尘的感觉。这个人,如果不是和我意见相左,成为好友该多好。 “周大人。” 我看了看周围,徐肃和杨文默已经走了,就我们两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周大人,可否一同走走?” 我微微一笑,走到了他的身边。 “文相,在此等永离吗?” “对,有些话想和周大人说,就是一直错过。小儿璐廷得大人爱重,这是他的福气,鼎鸶一直想谢大人的关照。” 走在禁宫的回廊上,外面不时还有雪花飘进来,可这里的景色却有其独特的迷人韵致。 “文相言重了,永离和令公子是知交,不是什么关照不关照。” 他一笑。 “这些年,我总觉得心境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的我,做什么都要最好,要最拔尖的,可现在,我忽然发现,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了,也许不喜欢,可既成事实,也就习惯了。” “还是文相豁达。” “周大人取笑了。鼎鸶想让徐相到新川,估计周相也不是十分愿意吧。我也知道现在天寒地冻的,徐相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可这次的新州之行,非他莫属。”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到了现在,我也就不藏着什么话,索性都说了出来。璐廷在新州,这大人都应该知道才是。虽说璐廷为了朝廷埋名到新州,都是为朝廷传递消息,可一直没有和家里断了联系,文家的信鸽可是百里挑一的。郑王这次不立刻下决定,也是为了等这个消息。刚开始时郑王想进兵,可只要前方的消息还没有传来,郑王就不会做任何决定。前方局势不好,破绽太多,这些都是璐廷传回来的消息。新州的耳目众多,除了璐廷,一定还有其它的人,所以消息根本无法隐瞒。璐廷说,单就新州而言,唯有一战,才可以缓解新州的局势,如果一直拖着或不战,则后果将无法预料。并且若要战,必须快,争取明年开春就可以出兵。因为,封国最脆弱的时期其实很有限。” “徐肃铮铮君子,不可能行回旋之事。如果新州真的如此,则陷徐相和陆风毅于两难。陆风毅毕竟是徐肃最得意的门生。” 他想了想,说道:“新州的问题,杨文默都已经说了,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有些事可大可小,不过重要的是,那里是个漩涡,谁去都会陷下去的;唯有徐相才可以摆脱,只因为他的耿直誉满天下。再者,他虽然为人耿直,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可找他总比找别人好。他是陆大人的老师,怎么也不会节外生枝的……” 节外生枝?这四个字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是呀,如今世上,节外生枝生出的祸事还少吗?徐肃是否也因为看到这一点,所以同意文鼎鸶的说法? 文鼎鸶接着说:“徐相顾虑太多。他不想打,但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打,又无法和他说清楚,所以刚才在郑王面前顶撞徐相,失礼了。” 我一笑,“既然这样,徐相不想打,他大可以说新州局势的问题,让郑王不要进攻封国。” “只要郑王下定了决心要打,徐肃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意图而做出危害朝廷的事的。” 我忽然站定了,他也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到了宫门。 “周大人?” “文相,永离想问大人一句话,请大人相告。” “什么?”他的面色也很严肃。 “新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听了,抿住嘴唇摇了摇头。“信鸽传递的只是短小的消息,这个璐廷没有说,也说不清楚。” 我想,他还是不能和我开诚布公。其实,这样已经很难得了,毕竟他还是他,我也还是我,我们不是朋友。 “文相,您说到这里:永离也明白了。可永离要说的是:徐相真的不能去。杨尚书说的极是,京师重地,不可有失。徐肃犹如百官的定心针,朝廷的柱石,他要是到新州,那京师人心会动摇的。” “周相,说徐相是京师的柱石,那你将郑王置于何地?” “这不是什么权位的问题。郑王稳定的万民,是朝廷,是天下;而徐肃则是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有他在,可以使我们的精神有所依托,不至于惶然。有人说他太道学了,可这又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心中真正的楷模活生生在我们身边……” 我顿了顿,转而看这天上落下的雪花,冰凉冰凉的。 “文大人,我了解你的意思,也知道你的心境,其实,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我们都不希望新州有任何闪失。作为朝臣,那里是郑的壁垒;作为个人,那里有你的儿子,也有我的两位挚友。” 自始至终,我没有答应他任何事情,但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境。要使子蹊下定决心对封作战,这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可除此之外,则各有各的不同。 回到家中的时候,我一下子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两天来没有睡觉,也没有休息,脑子一直都在为了这事而算计,十分的疲惫。凤玉见我这样,只是给我盖了盖被子,就走了出去,迷糊中,好像又看见她进门来,问了一句:“怎么了?” “大人,刚才门上的小厮说,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南边的亲戚来给大人带点乡下特产的。我去看了一下,只是一个箱子,他也没有进来,就走了,然后我就让人把箱子抬了进来。” “哦,是什么?” 胡乱答了一句。 “这个……” “犹豫什么呀,是什么东西?要是什么瓜果之类的,留着吃也行,送了人也行。” 我一想,不对。 “现在是快到年底了,今年的东西怎么送到这里来了?一直都是乡下那边收着的呀。” “不是那些年货,是南边嘉州的玉雕——一尊观音菩萨,和往年的一般无二。”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的说了一句:“砸了它。”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觉得酸辣酸辣的,很是难受。 “大人,这样是私毁神像,恐怕招灾祸呀。” “那你说怎么办?留着东西在这里,让我天天面对它,想着自己过去的愚蠢吗?” “大人……有句话,我知道说出来您会不高兴,可在我看来,龙泱他没有做错呀。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他没有做错。虽然是背叛了大人您,可现在看来,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私下危害大人您的。他跟了您那么久,他的为人,您还是知道的。也许这次仅仅是因为大人往年都让他采办嘉州的玉器,这次他也照着做的。” “你要是怕招灾祸,就留着吧,我想睡了。” 龙泱,这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可以打通新州的关口进来了吗?从开战到现在嘉州的任何货品都是禁运的,你居然可以进来……看来,你本事不小呀! “大人……” 她的声音有点着急和淡淡撒娇的意味,我则把被子一蒙,闭上了眼睛。太累了。 她看我真的睡了,也就没有久留,待了一会也走了。 人的身体要是疲顿到了极限,是无法安然入睡的——这一点,我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全身很麻,可脑中却异常清醒,转来转去都是这两天的事,遇见的人也一个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我的额头。我睁开了眼睛,是凤玉。 “你还没走呀……”我轻轻说了一句。 “刚才的事不应该烦您,可我也不能瞒着您呀。” 我闭着眼睛躺着,她给我按着头两侧的穴位,如针扎一样的剌痛减轻了好多。 “大人还是忘不了他……” “是呀!我们三个人一起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算了,不想了。今天文鼎鸶跟我说了一句话,很是不错。他说:很多事情不如意,可时间长也就习惯了……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金玉良言的味道呢。” 想起了什么,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对了,凤玉,你到这里来几年了?” 她看了看我,继续为我按摩,似乎这件事情更加重要。 “记不得了,我记性一向不好。” “是呀。对了,多少年都没有问你:你爱过人吗?”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爱过,怎么会没有爱过呢?大人就是凤玉的知心人呀。” “不是我,我们……其实我们的关系,说白了,也就是朋友一样。从你的眼睛中,我看的出来:在你的心底,有一个从来没有磨去的影子,那不是我。” “就算是吧……那大人爱过什么人吗?大人懂得什么是爱吗?” 她这样问我。这仿佛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件事:爱吗? “……我不知道。” 她轻笑了一下,“其实爱和信任都是十分简单的东西。当您第一眼看见周桥的时候,您已经选择信任他了。您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吗?” 我笑了。 “凤玉,你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人,不要避开话题。只有真正面对,才可以真正放手。” 这样的话,我许久不曾听到了。从来我都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旁人如何在世事中挣扎,自以为可以两袖清风,不沾染灰尘;可到头来,跳不出来的还是自己。要不然,就是我可以支撑旁人,让他们感觉到依靠!──可我的依靠又在哪里? 我开始试图回忆过去。原本是普通而美好的生活,现在却像罩了一层薄纱,渐渐隐去了原本的清晰。 “那天……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内敛风华,却又要表现出一副白痴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就对他有了兴趣……其实就这么简单而盲目。” “瞧,就是这么简单。而后,其实背叛也是很简单的事。如果不是封已经强大到可以和郑抗衡的地步,他也许就会永远隐藏在这里,不回去了。可他到底是忠诚还是背叛,谁可以说的清楚呢?” “凤玉,我对你的信任也是从看第一眼就开始的。” “那就请继续相信我。” “你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此的玲珑聪颖,恐怕朝廷中的男人都比不上你。” 她有些惨然的笑了一下。 “我……只是一个满身罪恶的单纯女子罢了。大人可感觉好些了?” “头更疼了。有些可以不在乎,但有些就必须执著。要是都可以放开手,活着做什么呢?终究看不透,我也不想看透了。” “唉……” 我听到了她轻微的叹气声。 我发现,即使我可以正视背叛,也无法淡然处之。真的要血才可以平抚我每一次的失落吗?很多时候我竟然不知道:执著于进攻封,到底是为了郑,为了子蹊,为了陆风毅,还是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辗转想了想之后,还是我去赵新州吧!面对了,也就可以放手了。 *** ——永离,如果有一天,让你选择我和陆风毅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你是会选他,还是我? 这是早朝前,子蹊问我的一句话,可我居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也不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昨夜自从凤玉走了后,我并没有睡得安稳些,总是想着些什么,可仔细追究起来,却什么也没有,这使我感觉到厌烦和劳累;正当要好好睡上一觉时,却听见了外面的更声,该上朝了,于是只得起来。 到了这里,却看见了子蹊。我向他说了代徐肃去新州的事,而他问了我那句话。 “为什么这么问我?” “为什么要去新州?” “很多,为了很多。无论你是否决定要打仗,我都要去一趟。” 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扯到他的身前,那样的眼睛,无法见底的暗色光芒中带了一丝失落。 “如果我说不希望你去呢?” “子蹊,江山和我,对你来说,哪个重要?” “……为什么这么问?” 我轻轻扯开了他的手,对他说:“如果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回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如果我说,我去新州是为了你,你相信吗?在外人眼里,我和陆风毅交情很好,那是因为他真心想做些什么,而不是总想着升官发财之类的,这样的人,我想帮助他。子蹊,你可曾信任过我?” “我以为昨天我们什么话都已经说清楚了……还是,我误解你的意思?”我看着他说。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如果我说这是我的嫉妒和不确定,你相信吗?很奇怪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信,以为我在找一些鳖脚的借口……” “我相信。” 忽然淡淡的说了一句。而这话,止住了他那哀伤的眼神和话语,他蓦的一下看着我。 “你说什么?” “你的话,我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说完,我们都愣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也许他也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原来,相信一个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而相信自己相信一个人,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于是在我们对看之后,我笑了,而且很是放松。 “笑什么?”他有些尴尬:“你还笑……不许笑!” 好像过了许久,我看见他脸颊有些嫣红,于是慢慢收敛了这样的笑,然后看着他。 “子蹊,我们都没有安全感。”我的手轻拂住他的嘴唇。“要不然,你不会在今天突然生气,也不会问我那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就像我问你的你也不能回答一样。” 他把我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中。 “徐肃为什么不去呢?” “徐肃不能去。有他在,会让你感到安全和希望。”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那你呢?” “除了徐肃,我就只信任我自己了。还是那句话,新州对你我来说都太重要了。” 也许在心里,我还想说,我也要学会面对一些往事,并且可以真正忘记一些东西。但这些,我都没有说出来。 “说点别的。新州好像有什么上特产,你想要点什么吗?比如什么杏呀,李子之类的?” “不要。” “哦,那很可惜呀,我难得这样热心的哦。” “只要你早些回来,就好了……” 他的眼睛中暗藏了一种深色,我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可我怎么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疏忽和大意?不由得紧握了他的手。 其实,我们一直伤害的都是关心自己的人。难道我在不知觉中也是这样待他的吗? “我会早些回来的。”我说得很坚定。 “也要毫发无伤的回来。” “好,我肯定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对了子蹊,杨文默为人还算耿直,如果历练一下,可当重任。” 他点了一下头,“我记下了。” 第二章 河水已经结冰了,而如果沿途都要凿开运河上的冰让船通行,势必引起很多的怨愤,所以,即使走陆路要麻烦得多,可我也没得选择。不由得暗想:我还年轻,这也不算太过辛苦。家人赶忙收拾了行李,我也自己将要带的书和公文准备齐全,而后就出发了。因为此次情况实在特殊,虽然说我是钦差大臣的身份,却不好招摇,于是准备了几辆马车,带了一队侍卫就向新州去了。 身体这几年熬得有些过了,一到秋天就很怕冷,更不要说这样的冰天雪地,还要急程赶路了。窝在加盖了棉帘子的马车中依然感觉手脚冰凉,索性把大衣和棉被都披在了身上,止住了哆嗦。我掀开旁边的帘子,看着外面,出了口气,白茫茫的一片,也算清爽。 凤玉递给我一个手炉,让我抱好了,我冲她一笑。 “原说我要照顾你的,没想到还是你来照顾我。凤玉,你本不应该来的。” 她换了男装,妩媚的姿色掩盖在青袍宽帽下,倒是带出了一份纤细的洒脱。 “大人……” “叫我阿离好了。总是要你改口,也不见你改。一拖,就是这么多年。你嫁我,已经五年了吧?” “是四年六个月。不能改,您是我的恩人,怎么能改?” “凤玉,不要说什么恩人了,你在我家这么多年,也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恩情都还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朋友。” 背靠在软垫上,手中是暖炉,我可以放松心情自在的和她聊天,也想起这些年来,我忽略了什么。前些日子太忙乱,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算计着对错,算计着说话,算计着旁人,也同时被旁人算计着…… “……不是心爱之人?” 见她有些故做小女儿之态,我笑了。 “我也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她噗哧一乐,素妆的容颜隐约带了倾国之色。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进过后宫,也见过那些女人。平心而论,她们都不是庸脂俗粉,可难有和你匹敌的。即使前朝曾经宠幸后宫的兰妃,在容貌和妩媚上也差了你一截。先王和子蹊可以拥有天下美人,却独不如我。如果他们知道了,会遗憾吗?不对,应该是我们的遗憾吧,因为你不喜欢我们。只怕再优秀的男人也不如你心中的那个。” “他们不遗憾,因为他们已经见到了他们想要的人,不过此人大过迟钝。” 我眼一挑,“怎么,你是这样想的?” “不难看出来。大人自己也应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就罢了。很多时候,其实回头看着自己的身后,会比不停的追赶要好得多。” 我笑了。凤玉总是对我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我何曾执著过?只不过有些坚持罢了。 “大人此次执意前往,其实并不合适。内阁大学士要统筹全局,一个新州不过片瓦,如果不是另有他因,大人也不会如此。” “风毅是难得的将才,我不能就让他这么毁了。这几天因为远离了京城,有些事也想了起来。新州缺口最大的不是什么兵变,而是军饷。子蹊前后两次两道圣旨,一百万两银子,可风毅却说没有收到。我不知道是户部的原因,还是在道上出了差错,这些都要查明白,但是不能跟任何人讲,即使是子蹊也不能。子蹊毕竟是郑王,有些时候我可以有私心,但他不行。这次委屈你了,就对外说你是我的师爷好了……不过也没有你这样的师爷,一般的师爷都是精明样,你太……太清秀了。” “在下李风雨,木子李,狂风的风,烟雨蒙蒙的雨,是周离周大人的师爷。”她说完一抱拳,侧脸一笑,“怎么样?” 我点头:“好好,不错。” 然后我们笑成了一团。 我知道她一定要跟我来的原因是什么——天气实在不好,路远且难走。她说,我在家的时候还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何况这次冰天雪地的要到新州那样的苦寒之地,如果她不在我身边,恐怕我连这赵行程也无法熬过去。 其实不只她怕,我也怕。这些天明显感觉到底气不如原来,如果不是她在,就真的难过了。 “凤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对,不要生气。”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那个……你今年有二十二岁了吧?其实你只比我大两岁……” “然后?”她优雅而秀致的眉拧在了一起,等着听我说话。 “可我总觉得你最近变得像老奶奶一样,很啰嗦……呵呵。”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周大人,我不想在路上演出谋杀朝廷重臣的闹剧,请您说话要自重。”她忽然松了口气的样子。 “大人,其实你远离京城要好多了。在外面,您没有那样的忧郁和哀伤。” 看着她,我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养神。 我也是这么觉得。在外面,我会过得自在许多。以我周家万千家资,要想当避世闲人,自是逍遥,可我不能走,我放不下子蹊。我是个不会表达自己的人,可我不迟钝,对他人,对自己,我都明白,子蹊待我不同一般。我不知道我们可有开始,也不知道会如何发展,可我很明确的明了:对他不同先王。我和先王就像两条平行但无法交汇的河流,永远在最近的地方看着彼此;而对他,我却想用了心去保护他,我相信他牵住了我。 “大人,我……” 凤玉要说什么,突然间扑到了我的身上。我刚想取笑她一番,这才注意到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扶好了她,我掀开了帘子,看见我们的车和对面的一队人马相对峙着。 侍卫到我面前下了马道:“路很窄,挡住了,大家都无法走过去。” 我看了一眼,说:“咱们带的行李不多,让路吧。”说完就想放下帘子。可他没有走,还站在外面,于是我只好再问他:“怎么了?” “大人,路很窄,刚下了雪太滑了,不好让。对方是轻骑,但是他们也不让开,所以大家就僵持了起来,以至于阻碍了大人车驾。” 听到这里,我摆了一下手,他没有再说什么,然后让凤玉给我披好了外衣就打开了车门。外面一片冷寒,眼前的兵士见我开了车门,也自动勒马向两边闪开了。这次我带的都是骑兵,他们整齐分开中间一道,让我可以看见对面拦住道路的那些人。 他们大约有二十人左右,每个胯下都是黑色大宛良驹,穿的则是墨色斗篷,背上斜背长剑。为首的那人则一身白色,细丝绒面的貂皮披风,他没有带剑,可身后有一小僮背的剑是暗紫红色的鲨鱼剑鞘,外镶一圈黑色的晶石,那小僮离他比旁人都近,仅有半步之遥,估计带的是他的剑。此人很年轻,不过十几岁,清雅的面孔,原本应该显得纤弱的人,在这样的气势下呈现出一种不和谐的隐隐霸道。在他的对面是这次跟我来的内廷侍卫林峥,双方僵持,看来谁也不肯相让。 我看了看周围,路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狭窄,要避开应该可以,但是双方看来各自看重身份,不想如此让路。由于我前面的人都闪开了一条路,所以林峥的那些人都听见了动静,转而看着我。 就听见白衣人身旁的小僮说:“请阁下近一步说话。”那样子好像在叫我。 林峥伸手拦住他的视线,用他贯有的声音不愠不火的说;“有什么事跟我说,没必要叫我家主人出来,阁下这样未免不合规矩。” 那白衣人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看着我,可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小僮的声音很尖细,看来岁数还不大,也许只是个孩子。 我想过去,可身边的人拦住了我,小声说:“大人,那些是江湖人,都带了兵器,而且为首的那人看起来功夫很深。不知道是敌是友,您不能靠近他们。” 林峥继续说:“那请问各位想如何?而今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带了车驾,而各位只是轻骑。各位只要让一下,大家都方便。在下林峥在这里先行谢过了。”说完一抱拳。 那小僮还要说什么,可这个时候,白衣人一抬手,他马上噤声了。 “林峥……在下天决门慕容天裴。相信林兄也看到了,昨夜下了雪,这两旁的泥都是冻的冰茬,而且很软。不说旁的,单是这马儿踩下去就受不了。你我看来都是爱马之人,在下这点小小私心,希望林兄明白。” 他的声音软如轻烟,可后劲十足,带了一种冷冽的味道,而我身旁的人显然知道谁是慕容天裴。我已经感觉出了他们暗自的紧张,离我最近的几个已经下了马,站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护卫的圈,甚至已经把手按在了刀上。 “他是谁?”我问。 有个人回答道;“天决门是江湖上有名的门派,隐然武林之首,而此人正是现在天决门的少主慕容天裴。他的父亲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听说一等他二十岁的时候就要继承天决门的衣钵。虽然说他们在武林中很有名望,可慕容天裴却是出了名的难对付,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行事诡异,不依常理。” “大人,您还是回到车上好,要是您有什么闪失,我们担当不起。” 点了点头,然后依然看着前面。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个慕容天裴一直看着我,虽然他在面对林峥说话,可我依然感觉他的视线在我身上……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刚才的话也真实透露了他的性格,不说旁的,只说马儿受不了这冰天雪地的泥泞,所以不能让,也真是任性。 林峥还在和他们争论,可我却觉得天越来越冷,要是我们耽误了时辰,无法在日落前赶到衍州城,会耽搁了明日的行程。 于是看了周围的人一眼,说:“这样好了,我们让他们先过,他们既然不想踩到雪里去,那我们向外站站,空出两条道,让他们穿过去就是了。” “……那大人的车怎么动?” 我看了看周围,估计着距离,然后继续说:“不动这车,让这些兵上拉马向路的两旁靠一靠,然后车就放在中间,这样不就可以空出两条道来了吗?虽然窄了些,可他们可以过得去的。” “这样一来,就让那些人隔在了大人和我们中间,万一他们是刺客的话,我们无法护大人周全。” 我一笑。 “知道你们职责所在,所以这期间我不会到车上去,你们看哪里安全些,我就站在哪里。就是为了远离他们,让我站在路外面也可以,那些泥,我倒不怕,怎么样?”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诧异。许是看见我在看他了,赶紧又低下了头。 “大人这是何必?” “不想多生事端,也不想耽搁了。”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大人,卑职这就去办。” 他走到前面去,叫住了林峥,把我的话传了过去,我则对还在车里的凤玉说:“下来一下,我们看看雪景,我突然发现这里的景色还不错。” 她看了我一眼,我伸手给她,然后将她扶下了车子。 “坐了好久,腿都麻了。” 她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却没有再说别的。 林峥赶紧勒了马走了过来,然后在我的周围布置了一些人,这个时候就看见慕容天裴他们的马队已经插进了我们的队伍。伴随着他们的慢慢走近,我身边的人也已经绷紧了神经,而他们马踏雪地的声音成了某种显示逼近的声响,就这样一声一声的…… 慕容天裴的唇边一直挂着一种奇妙的笑容,仿佛有种冷淡的不屑,还有就是些许的玩味。我一直在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的视线就这样一直对着—— 直到凤玉推了我一下,让我转了身。她指着天边,“看,那是仙鹤。”我顺着她的手指,真的看见天边一只孤独而骄傲的白鹤。舒展的羽翅,通透白净的身体,与这样的雪天,几成一色。 忽然我的背后一声长哨,身边的侍卫全都很整齐的抽出了刀剑,而他们也停了下来。我们的距离很近,可慕容天裴依然悠闲。我看见那只鹤在天际盘旋了一下,就飞了过来,在慕容的头顶没有离去。 我挥手指示大家收回了兵器。 “那是你的鹤?”我们之间不但隔着保护我的兵士,还有凤玉。 他一笑。“是,我喜欢养鹤……我们可以过去了吗?” “对不起,我的手下有些急躁了。阁下请便。” “谢了。”他抱拳一下,然后要走了,可又转过了身子。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样的天不好走的,大人一路要小心。” 说完,驾马从这里飞奔了出去,他身后的那些人也跟着从我们眼前迅速消失了。我们在这里看着他们的远去,眼前唯剩马踏起的雪花。 “好,我们也走吧。”我说完,拉着凤玉上了车。 “那个人认识大人您。” 凤玉看着我,终于说了话。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我绝对没有见过他。所以处在多事之秋,也只能把这些都按下,不能再多生事端了。 “也许吧。我感觉他是个开朗的人,也许少年得志,有些狂傲而已。” 刚才看那些御林军很紧张,好像那些人没有善意,我甚更也感觉到隐藏的杀气;但是当时不知道的是:其实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这都是后话了。 之后有时我会想起他的白鹤,那是一种潇洒到嚣张的自由,这样的人让我隐隐有些嫉妒。一样的青春年少,我却早已没有了他那样的恣意,即使我一再告诉自己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可也只有自己知道,很多时候,那已经是一种印在心中的疲惫。 感觉到凤玉握住了我的手,看见了她那双眼睛中盛满了温柔,笑了一下。 “大人,您少了那些故意演绎的嚣张了,从来您不曾这样让路的。” “原来和他一样的,这些年我变了很多……前面要到哪里了?” “永嘉。” “哦,这样。” 原来想岔开话题,可偏偏又扯上了另外的事。要到家了,我……要回去吗? “要回去看看吗?” “……不了,还有事情比回家更重要的。君命在身,父亲他们会明白的。” “可有些事情还是说出来好,误会不说明白总是误会。” “凤玉,这么多年了,早已经不是什么误会了。有的只是一些无法不在意的事实罢了。他们无法摆脱我,我也一样。奇怪,我好像从来没有和谁说过这些的。” 她看了看我,然后就看着窗外。 话是这样说,但是在路过永嘉的时候,我还是叫他们停了车,跪在冰冷的雪中,向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远处的村庄因为这样的天气而显得模糊,仅可看见几丛干枯的树枝。 已经快四年了吧?可好像过了十年那么久。 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些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放任自己想起的事情,都不受控制的跑出来,不能自己…… 终于,凤玉拉起了我,我的膝盖已经僵住了,还是林峥过来,总算把我扶到了车前。等我不得不走的时候,再一次看了看这里,然后就没有回头了……这里,今天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 路上赶了七天,终于在一天的黄昏到了新州。 新州的城很高,城墙也很厚重,那是用山西特制的青砖构建的,这种青砖宽而厚,用了比一般的砖多一倍的土压得细密,一般的攻城战事是无法击破这样的防御的。这是专门为了封国而建造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封国已经激起了郑王潜在,或者说是明白的敌意。虽然说表面上大家和平相处,然而端看这样的城池,即无法掩盖各自心中那种恐慌和抗拒。 今天的新州有着是节日才有的喜庆,一人高的火红色灯笼挂满了城楼,里面用的牛油蜡烛,光线连我们距离很远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灯笼下面是一排一排的人,站得很整齐,看来是出城来的官员。 果然,到了跟前就看见陆风毅跪在城门外,后边则跪了一堆人。我赶紧下了车,走到陆风毅面前,搀起了他,然后对他身后的那些人说;“各位大人都快快请起。风疾雪厚,大人们受累了。” “多谢周大人。”他们各自起了身。 我转向陆风毅,对他说:“风毅,好久不见,你清减了。” 他一直低着头,低低的说了句:“多谢周大人挂念。”然后侧身,让我看见了他身后的人,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黝黑的面皮,有些粗糙的脸上带了三分的傲气,一看而知是个武将。 “让卑职为大人介绍,这是新州总兵,于皑。”说话的时候,他又一次的行了礼,而我则再次搀他起来。 “于大人。”我点了点头。看样子他应该是和风毅地位相当,不然陆风毅不会单独为我介绍他的。而后他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我都一一见过了,甚至还在这些人当中看见了文璐廷,他的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把视线转到了别处。 就听见风毅又说:“周大人,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卑职已经在舍下设酒为大人接风。”陆风毅的语气十足的公事公办,这些都是迎接钦差的场面词而已,而我则以实在劳累,并且在这里先行谢过诸位为理由,辞了这场其实也没有必要的酒席。而后,陆风毅带我到了为钦差准备的官邸,其实也就是他的新州巡抚的官邸。 当一切都安顿好了,他要告辞,而我叫住了他。他看了我一眼,就留了下来。 这里是我的房间,凤玉在为我宽衣,他则坐在靠窗子的茶几旁边。 “凤玉,给我们泡点茶。哦,对了,告诉外面的侍卫,现在已经到了陆巡抚的官邸,他们可以宽松一天,喝点酒解解乏。” “是。”她答了一声赶紧出去。一下子的工夫就回来了,手中拿着两碗茶。 “大人,都吩咐好了,饭菜一会就送过来,先喝些茶。” 我接过来,点了一下头,而后她又放了一碗在风毅面前。风毅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有此一惶然,问我:“这是……” 我这才看见,凤玉已经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一头乌黑的青丝散落,原本用了丝带扎起的头发都松开了,一看便知这是女子,像我们和她扎头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我一笑。“这是我夫人。” 忘了那次在我的府邸请风毅喝酒的时候他有没有见过凤玉,索性就再介绍了一遍。 倒是风毅赶紧行礼:“周夫人,下官怎么敢劳动夫人。” 凤玉也爽朗,福了一下,而后说:“妾身不过是周府的侍妾,怎么敢当陆大人称呼夫人?” 我系好衣带,看他们如此,就说:“好了,大家都是自家人,不用这样了。风毅,她是你弟妹……凤玉,你也先出去好了,我和风毅有些事要说。” 她看我一眼,低下了眉目,说了句“是”就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我这才好好看了看他。原本俊美飞扬的面容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目光也有些滞留,未见灵活。 我叹了口气才问:“风毅,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你不该来的。”他看向了别处,连带我原先的一腔热忱也跟着成了冰雪。 “为什么我不该来?我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看来,我高估了自己了。” “不是,不是的。” 他的声音痦沉嘶哑,像是绝路野兽的嘶叫,然后就看见他抱了头坐在椅子上。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你的折子在御书房被兵部尚书驳得一无是处,我想为你说句话都无能为力。我不是怪你,我只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新州兵变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担心你,你知道吗?” “别说了,别说了……” 他抬起头,那双原本流光溢彩的凤目,如今只有灰败,让我不禁难过。 “听我的话,明天就回去。以后新州与你无关,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和新州扯上任何关系,只当你从来没有认识陆风毅这个人,也只当你从来不知道新州这个地方……” “风毅,这话不对,你以为我看重新州仅仅是因为你吗?再怎么说,我也是郑的宰相,这是我的职责。” “……郑王准了我的请战折子了吗?还有,户部拖欠的军饷什么时候到?” 我一听,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直接坐在了地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方面出事了。而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我的反应,没说什么,凄然一笑。 “一言难尽。我已经快无法支撑了,你现在看到的新州,不过是我用灯草编制的牢笼困住的野兽。可灯草有多大本事?轻轻一拉就可以扯断;而这只野兽,我都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了。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髅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就算这些都不算,可这么多人要吃饭呀,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在这里卖命!新州已成空城了。” “风毅,我亲眼看见郑王下的圣旨拨给新州军饷,前后一共一百万两银子……你说实话,你真的没有收到?这已经快半年了!我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次我就问一次,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那银子?” “没有。”他直视我的眼睛,里面有坚定,有明白,还有就是暗藏的一丝痛苦。“你不相信我?” “……有人问过我:如果你和他,要我选择只有一人可以活下去,问我选谁?” 他看了我一眼,转而看着眼前的茶碗。 “我知道谁会这样问……” “你知道我的回答吗?”没有给他时间,我继续说:“我当时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一边是重于江山的他,一边是你,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在那种时候我选择这样的回答是希望你明白:我想保护你,不只因为你是徐肃的学生,不只因为你是郑的一员猛将,更重要的是你就是你。现在的你和江山,同等重要。” “如果……如果有一天要你在社稷和我之间选择,你会如何?” “风毅,不要太贪心……这问题,我还不知道。” “而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拿起了茶碗,喝完了里面的冷水。 “茶不错,不过我希望喝你带的酒,怎么样?” 我也笑了。 “早准备好了,是我精选的二十年陈酿,自我出生起就备好的,最完美的状元红。今夜我们痛快喝一场?” “好呀。” 难得在这样的时候看见他的豪情。这时候的他,灰败的脸上已恢复了骄傲的光彩。 酒是我临走的时候从酒窖里拿出来的。想着要见到风毅和文璐廷,所以特地拣了四坛二十年的,凤玉拿来的时候泥封还没有拆。 凤玉捧了两坛进来,放在我的面前,还不忘了唠叨两句:一人一坛,这是陈酒,所以特别醉人,不能多喝。又给我们切了熟牛肉,再炒了盘花生米。 放下这些,她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了点头,并且笑了笑,说道:“是,在下遵夫人教诲。”她这才出去。 我在风毅的面前撕开泥封,那醉人的香气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气,马上给他倒了一碗。 “这酒真好。要说酒,还是陈的香。它们跟了我已经二十年了,这才得见天日,可马上也就祭了我们的五脏庙了。” 他也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品了品,似在回味,而后一口喝干。 “好酒!有好酒,有知己,足已……” 说完又是一碗,而我压住了他想再倒的手。 “风毅,我们难得见面,说说话,酒要慢慢喝。不谈公事,说说旁的。” “好吧。”他拿了块牛肉放入嘴中。 “永离,有女人照顾你,让人放心……可怎么没见你娶妻?” “其实原来在老家的时候,家里给订了亲,只等我一登龙门就娶进来,所以在京里也就无人说亲了。三年前,是我父亲退了那门亲事,后来我也没有再回家,这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凤玉嫁了我五年了,那时候我从外省回京,在路上看见她。当时的她很落魄,所以救了下来。这些年过得习惯了,我想索性就申报朝廷,给她诰命的封号,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想是另有打算。后来我想着,大家就这样过着,要是有一天她遇见她喜欢的人,或是她不想在周家待着了,我送她一笔嫁妆,让她后半生无忧。我说了这么多,倒是风毅你,好像也不曾娶妻生子,是否也像我一样,耽搁了过后,索性就这样凑合着过了?” 他苦笑一声。 “你怎么不认为我是因为没有遇见自己心里最喜欢的,而不愿意将就?” 我用花生豆打了他的脑壳一下。 “你呀,长的一般,人又笨笨的,有姑娘喜欢你就不错了,还这样挑挑拣拣的,不知福。不过我倒听说了些有关于你的事,也不知道真假。那是六年前吧,我听徐相说的,说你小的时候在村子里喜欢上了村东的二姑,后来为了看人家一眼就要学上树,想爬到人家的屋子上去。然而你自从开始学爬树后就忘了二姑,反倒成了全村树爬得最好的一个,是吗?” “老师才不会这样说呢,还不是你自己杜撰的。倒是老师说你最喜欢自己编故事,引经用典煞有介事,结果全是骗人的,连他都给你唬住好几次。老师都说,你是他这辈子遇见过最让人头疼的学生了。” “是吗?” 他提起徐肃,我的心里说不明白是什么滋味。原先的不甘和委屈经过了这么多年也淡了,再说及老师的时候,心态上已经能很平和了。 “今夜索性什么都说说吧!当年你是怎么……嗯……” “我是怎么被老师赶出来的?其实也很简单。先王有一阵子喜欢上了画画,后来他让我到大内住了两个多月来陪他画。他画,我写字。就那两个月中,他没有早朝,然后,其中也发生了一些事……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徐肃从此不再认我是他的学生。” 他给我倒了一碗酒,我端起喝了下去。 “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我笑。 “怎么解释,又解释什么?他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只说了不要我当他的学生,没有理由。风毅,其实你是幸运的,有些个得天独厚的味道。和你同科考取的那些人都在京里苦哈哈的熬着呢,谁有你这样广阔的天空?是男人,谁没有雄心抱负?可现实中,蹉跎岁月的多呀。虽说一样的吃,一样的睡,一样可以拿俸禄,可其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晓。” 他点了点头。 “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依然会选择这个。可你呢?永离,不要辜负上天给你的才华。” 我没有消沉,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消沉,即使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却依然会坚持的做下去。 “……酒怎么样?” “清冽甘甜,极品。我呀,好久没有尝到酒香了,就是最便宜的烧刀子都可以品得津津有味,更何况是这样的状元红。” “对了,我一直奇怪,怎么你的父亲就一直认为你可以高中状元?” “有吗?”他的问题很是奇怪,于是我拿起了酒,边喝边想。 “怎么没有。”他说话已经有些不利索了,看样子有喝多的迹象。“这酒是你出生就备下的,要在你大魁天下的时候宴客用,那定是早就知道了,信心十足,知道你一定可以……” 我笑着看他的样子,心想:这不过是父亲的期望罢了,讨个好彩头。谁知道以后的事? “其实是这么回事:我父亲当年买了酒想做生意,结果那年的酒不好卖,于是就放在自家的地窖中,后来忘了。我高中宴客的时候没酒了,他这才想了起来,于是到地窖中取酒,又因为凑巧是状元红,结果就有了这样的说法。怎么样,有没有幻灭的感觉?” 他笑着摇了摇头,“早知道就不问你了……就知道从你嘴里……” 我们断断续续又说了很久。 他是真的醉了,其实,我们连一小坛子酒都没有喝完。在不高兴的时候喝酒,很容易醉倒的,其实他一直都在自己给自己灌酒,可我不忍心阻止他,也许我们只有这一个晚上可以放任自己了,明天……不,还是后天吧,让他明天休息一天。看得出来,风毅已经到了极点。他太累了。 叫了凤玉进来,赶紧给他安顿好了,然后开始盥洗,准备安寝。 “明天咱们带几个人到新州城里转转,我倒要看看这个灯草牢笼困住的,是什么样的野兽。” 听不见身后的回答,于是我又说:“凤玉,凤玉?” “哦,大人,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她有些疲惫的眼睛。抱歉的笑了一下:“对不起,没有注意到你累了。我这里就不要管了,赶紧睡吧。明天不用你去了,好好睡一觉,思?” 她过来帮我扯住了衣袖,让我洗脸。 “怎么能呢?我这次跟来就是为了照顾您呀。再说,多个人也多了双眼睛,可以把新州打量个透彻。” “好吧,那你现在好好休息。” “是。”她点头。 第三章 天亮后,我们收拾停当后就带着凤玉和林峥,以及另外两个侍卫,从巡抚官邸跑跶着出来,结果因为今天是小年,所以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一问才知道这里是个集市,大家都在为了过年而采办年货。 这是年前最后的一个市集了,路的两旁都是卖东西的,新沾红盈盈的冰糖葫芦,各种各样的烟花爆竹,还有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糖人泥人什么的。 我本着入乡随俗的原则,给自己也给大家都买了一些东西,结果不到一会工夫,我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了个冰糖葫芦,并且手里拿了好多小玩意。 凤玉倒没说什么,可林峥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很不可思议。我有时不经意间可以看见他在端详我,可当我看他的时候,他又赶紧转过了头。于是我也不理他,继续买我喜欢的东西,他们在我身后远远的跟着。 忽然,路边的一个小摊吸引了我,那个人就铺了一片白布在地上,卖的是用竹子雕成的小水车。我赶紧问那个卖东西的:“怎么里面没有水?” “因为现在是冬天。要是放了水,都会成冰的。” 拿起了一个放在手中,不由得赞道:“好精致。”于是问那个人:“这是你做的吗?” 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张干瘦的脸,一双小眼睛,很有精神的样子。 “是我做的。这是南方用的竹子,北方很少见到。这不,早上带了一整车的小玩意,现在就剩这些了。卖得好呀。” 我手中把玩着这个小东西,不经意的问他:“这竹子在北方虽然少见,可不是没有。就像你们新州城外向东走,不到一天的路程就有一片竹子。你这些东西原本也不值什么的,要是从南方运来,岂不是要花费很多?还不如到城外砍上几棵竹子,这样一来,省了路费,你还可以多赚些。” “客人,你不是说笑吧?你说的那里可是封国呀!现在正打仗,谁敢往那里凑?不过你倒说的对,以前这竹子就是从那里运来的。现在呀,没有人愿意往那里去了。这些日子都不太平,就是不出城还有祸事呢……呵呵,您是外来的客人吧?不和你说这些了……对了,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呀?” “好,我就要这一个。”我指了指手中的那个,“多少钱?” “一两银子。” 我掏了钱,正碰上他们也跟了上来,然后拿起了这个小水车,大家一起走了。 凤玉这个时候又开始了唠叨:“大人,不要走那么快,这里人太杂,要是走丢了,或是有个闪失什么的,可怎么办?林峥大人是头一次和大人您出来,自然不好说什么,可要是了解您的人,肯定不会这样任您到处走的。这可不比京城,这里您是头回来,不是很熟悉,走丢的机会很大……大人,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 “周离,周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突然爆发的这个声音犹如河东狮吼,让我无法再漠然了,只有掏了掏耳朵:“李风雨先生,你是书生,不是屠夫,说话一定要斯文,斯文……”我的手在她身前好像要给她降火一样扬了几下,然后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你当真确定你不是老奶奶?” 趁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赶紧跳到了林峥的背后,拉着他的袖子当作阻挡,接着说:“吵死我其实和把我搞丢了一样呀!你不这样认为吗?” “周……” 眼看凤玉要彻底发狂了,林峥赶紧压低声音安慰她:“李先生,不要这样,周大人的身份贵重,不能引人注目呀。” 我看着她想发作又必须隐忍,两只眼睛气得圆鼓鼓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笑着说:“凤玉,你好像青蛙呀!” 我越笑越开心,最后实在站不住了,独自笑蹲了在地上,还是林峥搀起了我。 我们找了新州城最大的一家酒楼休息一下,顺便吃饭。直到那里,凤玉给我倒了茶,让我喝了水,这才止住了笑,我发现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林峥和他身边的两个人看我的眼神中带了怪异,好像从来不曾认识我似的。 “林峥,我刚才就想问你,你怎么了?”我想了想,还是问明白好。 “这个……大人……” “你有结巴?” “不是,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周大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您是不苟言笑的人。” 听到这里,我赶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会,我可是个非常爱笑的人呢。只不过,哎,说起来还真有些郁闷。都是京里那些人整天老板着脸,连累了我,像我那样的人,怎么……” “周大人,您想吃点什么?”凤玉一本正经的拿着菜单,一页一页的翻着。 “吃完了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呢。今天,您说要看整个新州,可现在才不过转了这个小集市。照我们的速度,就是到了过年,也无法明白新州的。” 我赶紧点了点头,然后对已经呆若木鸡的林峥他们说:“好,大家赶紧坐下来,我们吃饱了继续干活。不过现在吃饭最大……说实话,我还真的饿了。” 凤玉赶紧点好菜,把小二叫了上来,把菜名给他。这个时候凤玉才小声问我:“出什么事了?” “没有,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大人真的很反常……您不是趁机打混的人。” 看着那双明净的眼眸,我只有一笑:心底的秘密是无法瞒过她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陌生的恐慌而已。现在这样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些勇气。你看见我刚才买的水车了吗?竹子有些枯黄,也不健壮,应该是生长在北方的。那是封国的竹子,只要他们不是从南方运过来,那在北方找,何必舍近求远?我不知道的是:究竟新州是外紧内松,还是它已经彻底丧失了防御能力了?” 我看了看窗外,依然是阴沉的天气,可那种要过年的热闹却把凄凉驱赶得很完全。 看来这次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了。兵变的事情我一定要查清楚,至于子蹊那里,可以有回旋余地,但我自己这里不能再这样胡涂下去。有些事可以忽略,但有些,即使知道正在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也必须明白…… “对了。”我大声说话,让林峥他们也听见:“明天在巡抚衙门要见新州的官员们。今天下午上街,我们也许会很累,所以晚上大家要好好休息。” 大家都点头。 上菜时,我注意到这些菜式不同外面,都是一些我没有见过的样式。于是笑着问凤玉:“这些都是你点的呀,怎么这样奇怪呢?” 她也皱着眉头,看了看,说:“我只是看着菜单点的,不知道为什么和别处做的不一样。” 旁边的小二很是高兴,声音像是已经滴了汤的烂桃,甜的发腻:“这是本店的特色,全和外面不一样呢。像这道高汤翅,我们搭配了米饭。这样吃,不但可以品味出米饭的松软可口,更重要的是,高汤的香味可以完全被烘托出来。” 他看了我这样吃了一口,问:“怎么样?” 我仔细品了一下,“果然不错,相当精致呢。我们是新到这里来的,打听后才知道贵号是全新州最好的酒楼,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那当然了,这可是百年老号了,客人还真是有眼光呀!” “好了,你们放好了就下去吧。”林峥发话了。 他的样子很是严肃,尤其这样板着面孔说话更是有吓唬人的作用。于是那些人赶紧放好了东西,退了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是为了我的安全,就没说什么。我拿起筷子夹了菜,才说:“大家都吃吧,吃得饱饱的,下午咱们要到新州军营看看去。” 林峥他们三个还算是听话,赶紧吃了起来,就凤玉在那里微皱眉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我轻轻问她:“怎么了?”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看着我。 “我刚才吃了两串冰糖葫芦,现在面对着这些饭菜,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吃饱了。” “其实我刚才也吃多了……那糖葫芦还真的不错,酸甜可口,外面的糖裹得是真脆,一咬,那味道……” “京里可没这么好吃的。” 原本以为这顿饭会在我们的闲谈中悠哉悠哉的过去,可突然一声“周大人,又见面了”让我惊愕得抬起了头—— 是慕容天裴,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路边见他时的那个样子,不过衣服换了,这次换了一身的黑,滚边绣着暗蓝色的仙鹤,更显得面白如温玉,清秀斯文。油黑的头发在头顶用金丝束起一根大辫,分了两缕散落前胸,透着淡淡威仪,可不减潇洒。 这次就他一人。伸手抱了抱拳,然后很潇洒地走到我们的面前。林峥他们早已警惕,而我则示意他们收起了那种显而易见的敌意。慕容天裴既然这样出现,应该不是挑衅,既然这样,我们又何必如此警戒? 我也站了起来。 “慕容兄,我好像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吧?” “大人名满天下,天裴虽然孤陋寡闻,也还是知道一些的。前些日子巧遇尊驾,本想努力结识大人一番,可当时实在有急事,而且又是在那样的路上,只好错过了。原想今生和大人是无缘了,可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 “慕容兄过谦了。不知慕容兄到新州来,可有要事在身?既然这样,那永离就不耽搁了,就此别过。”我说得谦和有礼,是想告诉他:你可以走了,可他反倒笑着更走近了些。 “大人说笑了。虽然这里是雅间,大人无法看见外面的情景,可我可以告诉大人您呀。新州是天决门总舵所在,而这里就是天决门的玉兰阁。今天是小年,由在下代表家父在这里款待本门的兄弟,没想到在这里可以看见大人您呀。不过大人此行的目的地居然是新州,还真有些想不到。有心请大人过去喝杯水酒,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我们都知道我是定然不会去的,但他还是提出了邀请,其实不过只是个挑衅而已。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总带了三分的不屑和一副冷眼旁观的感觉,让我这两次见到他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于是一笑:“慕容兄,不是永离驳你的面子,永离从不喝酒,所以也只好浪费了慕容兄的好意了。” “哦?”他凑近我嗅了嗅,惊得我后退了一步,就见他笑了笑。 “是陈年的状元红。我也听说了大人只喜欢状元红,这么陈的酒,这样浓的味道,怕不是喝了一坛酒吧?” 我尴尬的笑了笑,没说话。 “大人果真不肯赏脸吗?” 他又近了一步,我则笑着退到了林峥身后,手搭在林峥的肩上,暗自用了力气,让林峥依然坐着没有动。不过,既然看到了林峥露出的配剑,慕容天裴就应该知道进退,只近一步,就站在那里了。 “慕容兄见笑了。” 这个人,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但那份冷然却从来没有淡去。如果平日里喝口酒倒也无妨,只是眼下,少了一丝的清明就要多出多少麻烦来。 “可是……”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这个时候,我们忽然听见吵闹声,而且越来越大。慕容天裴挥了一下手,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小厮跑到慕容天裴身后。慕容天裴对他吩咐了些什么,那人答了声”是”,就转身下了楼。不一会的工夫,就见那小厮又跑了上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就见他淡笑了一下,说:“怎么这么刻薄?今天是小年,就叫玉兰阁把帐记到我的帐上,不要让这些势利小人再为难那些人了。” “是。”小厮答应,赶紧又下去了。 慕容天裴用他那种奇异的笑容看着我,“周大人,既然大人不赏脸喝酒,那天裴就不强求了。不过现在可又有了个好玩的,这是新州的一景,外地可是没有的。周大人难得到这里来一趟,不去看看?” “多谢慕容兄好意,永离不喜欢这些。” “大人还是去看看,真的不虚此行。” “不过是些吵闹的人,大年下的,灌多了黄汤,顶多再打一场,有什么好看的?”凤玉插了一句。 “这位公子可是有所不知,这真的只有新州有,别处的人喝多了是什么样子,天裴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像这些斩州关防守备军士在这里闹,可也真是少见。” 一听到他说的关防守备军上,我的心就一动:难道真的是风毅治军不严,纵容手下无法无天?新州哗变的事情我还没有亲口问他,因为我想下午的时候到新州大营先看看,做到心中有数再说;但是,光天化日之下,新州的军士就敢在酒肆胡闹,那战事一起还得了?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事未必就做不出。 如此军事重镇,这样的军队,拿什么驻防新州?拿什么去攻打封国?若果真如此,陆风毅,即使外人不治你,我也不能放了你! 心中有气,再加上眼前人那种挑衅的笑,我心想,看就看看去,也好回去让那些带兵的管一管。于是不顾凤玉拉着我,就走到了楼梯口,正好看见那些人。他们吵闹得连外衣都拉开了,脸红脖子粗的,还在骂着什么。 “怎么样,像大人这样的斯文人,恐怕没有见过这个吧。” 慕容天裴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到了我身后。 就听见那些人还在嚷着。其中的一个,身形粗壮,满脸胡子,口中的话很难听,可是听着真切。 “老子出城杀敌的时候,你们这些龟孙子都躲哪儿去了?哼,现在跟老子充起有钱的爷,你们算他妈什么东西?” 他被一人推着走了出去,那人正是刚才慕容天裴身边的小厮。他边推醉汉边说:“行了,行了,您老今天的酒钱是我们家公子付了,您也不要再和这里的小二一般见识了。他们也是做生意……” “他们做生意,要是没有老子,他们还,他妈的做什么生意?都他妈的见阎王去了……” “怎么回事?” “那人是新州军营的一个小头,在这里喝酒没钱给,就闹了起来。大人,您看看,这喝酒不给钱还闹的事情可不多吧?” 我看了一眼,回头就要上楼;见慕容在身前,就侧过了身子,对着林峥说:“记下他是哪个营的,回头再说。”然后对慕容天裴说:“慕容公子大义,这人的洒钱永离一并给公子。” “那倒不用。大人给得了这一个,可给得了多少个?我倒不是说我曾经给了他们多少酒钱,只是,这半年来的数,怕是大人此刻身上也带不够。” “那慕容公子的意思呢?”我看着他。 “天裴也是新州百姓,供养军爷也算分内。大人何必如此计较呢?” 听到这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侧身上了楼。这次他倒没有跟来,径自下了楼去。 我回来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越想越不对,再加上底下的那些看热闹的人哄笑声让我心烦,总感觉什么地方有些问题……到底哪里不对? 是了!我心中一动:要是一般的军士喝酒闹事,哪还敢在这儿嘻笑?恐怕早就抱着脑袋不知躲哪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对林峥说:“看他们那些人都说些什么?” 外面的天放了晴,阳光照了进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暖暖的。屋里的几个谁也没说话,单是等着林峥。我手中的筷子随便扒拉着这些菜,没了食欲。 半晌林峥回来了。 我问他:“他们说什么了?” 他有些迟疑的说:“他们也没说什么,就是些笑话。这大过年的,也没什么。” “不对,林峥,你不说难道我就不会听吗?” 我站了起来,凤玉拉住了我。 “大人,您要是嫌那些人吵着了您,我们换一处地方好了,何必动气呢?林大人说的也是,这大年下的,谁不是喝多了吵闹一番?这也没什么呀!” 甩开了凤玉的手,走到了楼梯口,那些人还在谈论刚才的事,这次我听的真真切切。 “没钱?没钱来什么酒楼!他们不知道这可是新州最好的酒家,又不是给叫花子接济的粥铺!”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虽然说是穷了些,可也是男人呀,难道不爱喝酒的吗?就是不知道没有姑娘的时候,嗯……该怎么办?啊!难不成……” “去你的,这样下流。谁不知道陆风毅大人治军严谨,哪有你想的那些龌龊事?” “就是说严谨,所以不能到处逛才有事呀。再说,能不严谨吗?手中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怎么找姑娘,谁跟他们呀?要是你,你去吗?” 笑声,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这样的羞耻。他们竟然这样肆无忌惮的谈论着新州守城军士,而且用这样龌龊下流的语气…… 我的耳边响起了风毅的话—— “永离,我已经支撑不住了。现在的新州就像一只野兽,我不知道它将何去何从……” 仿佛响应这句话似的,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子的喧哗,看见刚才喝多的那几个人带了一群兵士闯了进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一时间,哭爹喊娘的不绝于耳,乱成了一团;他们的衣服甚至还是新州驻防的军装,当那一个个鲜明的“兵”字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那些兵士在闹事,我身处在这样一个混乱中…… 慕容天裴就在我的眼前,这次我好像彻底读懂了他眼底的那些轻蔑和冷眼旁观,他一直都明白吧。 我站在楼梯上,而他站在这条楼梯的底,我们就这样相互看着,而他则更像在欣赏一部无聊的闹剧。 “林峥。”我轻轻喊了一声。 “是,大人。” “算帐,我们走吧。” 小二们都被卷进了混乱,无人过来算帐,所以林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当我们终于走出了这里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的居然还是慕容天裴,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还去新州大营吗?” 也不知道身旁的谁问了一句,而我则摇了摇头。 “我们回去吧,不用去了,” 是呀,其实也感谢慕容天裴,让我看了一场真实的闹剧,不然我能否得知其中曲折还很难说。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当头的太阳很耀眼,可相对应的,感觉到的却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刺骨的寒冷。 当我们回到巡抚官邸的时候,陆风毅早已离去,可我却在我住的客房门前看见了文璐廷,他还是一身新州军官的装扮,见我们进了园子,他赶紧走了过来说: “下官新州副总兵张辛,参见周大人。” 知道他在这里另外有身份,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问:“什么事?” “陆风毅陆大人一直在这里等您,可后来因为新州大营出了点事,所以陆大人已经赶到新州营房。他叫下官留在这里,等候大人的差遣。” 我让林峥他们先休息去了,然后对身后的凤玉说: “你也先去吧!”可转身的时候发现凤玉没有看我,反而专心一意地看着文璐廷。 此时的文璐廷也好像感觉到什么,抬起了眼睛;当他看见我身后的凤玉时,神情中明显带着不可思议与震惊。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周大人,下官还有公务,必须前往新州大营,这就告退。” 说完,他赶紧行了礼,急匆匆的走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身旁的凤玉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好像定住了一样;可我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抑制的眼泪,落了出来,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晶亮。 “原来是他……这么多年了,原来你喜欢的人一直是他……今天,还真的……很复杂……” 拉着凤玉进了屋子,看来,在风毅还没回来前,我可以明白一些我曾经几乎要明白的事情。 进得屋来,我赶紧整理一些公文,凤玉则失神的站在我身后。等我一切处理停当,再看她时,还是那个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声,推她坐下,端了碗茶给她。 “凤玉,你认识璐廷?” “文相的长公子,绝代风华……只是我没想到他在这里,原先只当他还在京里。” 听她这样说,我忽然想了起来:原来问过璐廷的,他只说他喜欢的是个平民女子,他的父亲不答应,却没有想到原来那是凤玉。看来,天地真的很小呀! “凤玉,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原来想着你们走散了,所以留你在周家住着。要是璐廷的话,我倒可以和文相说去。可凤玉,即使我不在乎这些,世上不在乎你曾是周家夫人的人,还是少见。文鼎鸶那样的人,既然原先嫌你是寒门出身,现在未必心中没有计较。你还记得那两颗夜明珠吗?那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只想你找一个还算称心的人,虽非大富大贵,但也可保一世衣食无忧。” “不是!”她突然叫了出来。 “周大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文璐廷他骗了你,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平民女子。文相不是那种迂腐不化的势利之人。如果我身家清白,他也不至如此……” 看她激动的样子,我想安抚她,可一到她的身边,她就惶恐的跑开。 “不要碰我!你知道我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吗?大人,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我不行。” “凤玉,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好歹看在我也一样经不住什么变故的份上,好好和我说话,好吗?”我的声音带出了我的焦急,也许是她听到了,也许是她的本性中没有那种歇斯底里,更也许我们一同经历了太多,激情早已经磨平。 “就因为这么多年了,很多时候反而更难启齿……” 凤玉渐渐平息了下来,身子滑落,跌坐在厚厚的红色地毯上,我连忙上前抱住了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缓缓说着。 “忘了吧,放过自己,好吗?” “……永远看不尽的繁华,一到了晚上的时候,整条河上全是灯笼,红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说不出来的美丽。还有顺着河水缓缓漂动的画舫和游船,好像彩笼一样,在寂静的水上游动着。不曾停息的歌声,带了永恒的萎靡和醉人的吸引…… “那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十里秦淮呀!这么多年来,那种味道已经印在我的骨血中,此生永远不可能忘记了。 “那年我才十七岁,是牡丹阁的头牌。当时我想要的一切,就是数不尽的珠宝,为此我害了多少公子!他们倾家荡产后,再对我说爱我,我摆出的全是冷淡讥诮……天呀,我知道我的罪孽就是下地狱也无法赎清的……” “别说了。” 我轻抚着她颤抖的背,可她悠远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其实报应一直都存在,只是没有想到来得那样突然。一个烟雨飘飞的下午,他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注定的。 “难以言喻的文秀少年,用他那羞涩的笑容,恍惚了我的心神,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姐,在下璐廷,想讨碗水喝……’ “如果当时我不是争强好胜,一定要迷惑他,现在不会是这样……结果被迷惑的,只有我自己。 “他是个好人,为了我向文相请婚。可是当我千方百计从牡丹阁出来后,才知道他已经被文相软禁了起来。我没有办法,等了好久,最后也只有流落街头…… “后来到了周家,我已经安心要这样过一辈子了,五年了,这五年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所有,可为什么刚才看见他的时候,还是会想起?” 我握住了她的肩,让她面对着我,认真的说:“凤玉,如果你还喜欢他,我会帮助你得到他的,无论任何代价,相信我。” “不是,大人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说还喜欢他,再见他的时候,我想起的都是以前那些事,然后我有一种永远无法脱离的感觉。那种黑暗如影随形,我以为我不再是秦淮河边卖笑的女子了,可为什么总是让我想起那些?我不明白……”她原本清明的眼睛中出现了散乱。 “凤玉,听我说:没有人可以击垮我们,可以让自己崩溃的,只有我们自己。我知道过去很沉重,可那已经发生了。如果不能面对,那就忘了吧,不要再一次想起……我再问你一次:你还爱璐廷吗?如果你无法放手,我会帮你的。” “我……” “周大人,陆大人回来了,新州大营好像出事了!”是林峥焦急的声音,我一惊,怀中的凤玉也突然清醒,看着我。 “凤玉,你的事情晚上再说,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嗯?” 我要出去的时候,她扯住了我的衣袖:“大人,劝人容易劝己难,大人真的可以忘了过往的一切?” 我一笑。 “凤玉,我终究不是女子,没有那样的娇弱。要是无法忘记,我会面对。其实对待往事不过三种途径,而忘记比面对要容易。第三种是最为常见的,但也是我最不喜欢的,那就是沉浸其中。凤玉,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去面对,但要是做不来,就不要勉强自己,很多时候,忘记其实是最好的办法,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途径。” 院子中的雪都已经扫干净,整齐的堆在花池旁,露出的是中间青砖铺的地面。当我打开门,就看见风毅身穿崭新的官服站在路中央,一只手背在身后,腰间带了配剑。脸色虽然不好,可修饰得很好,干净利爽,没有颓废之气。 我赶紧上前,“风毅,怎么来了?我听说新州大营出事了。” “都是小事。知道你回来,所以我也赶了过来。” “可刚才林峥的样子好像很着急?” “是有些小事,不过都解决了,真的没什么。”他说着,还对着我身后的林峥笑了笑;林峥虽然有些莫名,可也没再开口。 我见他语气轻松,不禁松了口气,于是笑了笑。“那劳风毅费心了。对了,我倒是有件事要和你说,是今天看见的,我……” 我刚想把今天中午的事情和他说清楚,可他一摆手,打断了我。 “不说那些了。今天是新州的水神娘娘祭祀,难得一见的盛景,我带你看看去,不对,我们不能穿官服的,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一会就来。” “风毅……” 我叫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当口,他还有心思去看什么祭祀。 他回头,冲我一笑,说了句“等我”,然后很快消失在这个园子中。我见他如此,也只有回屋更衣,然后让林峥也换了衣服准备一番,但没有让凤玉再跟着。 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外面很冷,估计祭祀可能要在河边。虽说现任河水是冻住了,可到底那是荒郊野地的,风太大,你不要去了。我就带林峥一人走,其余的人在这里保护你。” “为什么不多带一些?” “我不放心你。我和风毅在一起,没事的,可你不一样,这里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不是我多疑,毕竟不是自己带的人,怕出事。所以让我们带来的人都在这里保护你,应该稳妥些。” “大人,你话里有话?” 我一笑,没再说什么,让她休息。 出去找了林峥他们,吩咐了一番,这个时候风毅也换好衣服过来了。他一身皂色衣袍,头戴暖帽,和刚才的感觉又不一样。刚才因为穿的是官服,所以带了威重,现在则是儒雅浩然。怪不得徐肃很欣赏他,总感觉在我们这些学生当中,他的气质和徐肃最为相近。 他看了看我:“大冬天的,怎么穿起白衣服来了?看起来有股肃杀之气。” 我穿的是白色锦袍,外罩的披风也是白色狐裘,见他这样说,于是答道:“现在雪天清净,我穿这一身,叫做天人合一。” “那我们站在一处又怎么说?” 我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自己,笑了。 ——黑白无常。 “风毅,其实你已经想到了,就是不说是吗?那我说好了:可不就是……” 他拦住了我。 “小孩子,口没遮拦,不吉利的。不要说了。” 我看着他没再说什么。读书人不言鬼怪之事,听了也只一笑置之,风毅是知道的,现今的他倒也在乎起这些来了。但是转念一想,过年,图个吉利也好,也就顺了他的意,没说。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然后问我:“怎么就林大人一人?” “到了你的地盘上我还要担心吗?让林峥跟着,是因为他毕竟王命在身,不贴身跟我,他心底不会踏实的。从京里出来这一路,他们都累了,虽说有马代步,可着实累的不轻,得空让他们多歇息歇息也好。我可是好人呀!” 就见风毅听了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好人是你自己说的吗?真是的。” 这回大家都笑了,一起走了出去。 第四章 风毅很热心,路上讲解着这里的一切。现在已然下午了,可大街上的人却多了起来,看来,都是为了这祭祀而来。新州应该算是富足的,街上干净整洁,路旁的房屋都是青瓦建造,尤其是现在,家家户户都是喜气盈盈。 “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我看着他,问他。 “大家现在都要出城,祭祀活动正在河边进行;而我们要到那里去。”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 “那是子牙山,在上面看着真切,不用担心,我们有马的,就在城门那里,现在这样走走,是想让你看看新州的景致。我在这里已经有两年多了吧……” “我知道。风毅原先是江南经略,后来因为功绩卓越,破格成为巡抚一方的封强大吏。虽是新州的巡抚,可总督新州军务,这算年轻有为吧。” “也许吧。对了,你们上午都到哪里去了?这里年不很热闹,还有很多小玩意,也许你会喜欢。” “就是呢!买了很多的冰糖葫芦,现在天冷,那糖是松脆可口,难得一见。还看了好多的年画什么的,小玩意也有,不过要是买多了,我后面的那位林峥可要脸绿了。” “哦?怎么?” 风毅回头,林峥他们离我们不算远,只不过刚好无法听见我们说话就是了。 “都是他拿着呀!总不能叫我抱了一大堆吃的和孩子喜欢的玩意满街走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还去哪里了?” 这个时候,我有些黯然,想了想,还是说了:“玉兰阁。” 他一怔,“你都知道了?” “其实也是事有凑巧。不过,我早晚都要知道的。我已经让林峥他们通告了各位新州官员,明天……” “那是明天的事了。我今天只想带你好好走走,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打断了我,而我也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索性都留到明天了。 “对了,风毅,我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是天决门的慕容天裴。第一次是在路上见到的,这次在玉兰阁又见到了。你知道他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当然了,他是新州的地头蛇。” 我噗哧一笑,而他接着说:“天决门在江湖中还是很有名气的,不过,天决门的人多是刺客,精通刺杀的各种技巧。但这些和我们没有关系,所谓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没有在新州闹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就是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慢慢的说了一句,而他也点了点头。 “永离,那人为难你了吗?” “没有,他还付了那些兵士的酒钱。”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其实还有就是:他知道我是谁,甚至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原来还没感觉出什么,现在总想着,让一个刺客知道自己如此详尽,总不是好事。 “他也在……我和他算是点头之交。”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随着大家出了城,果真看见城门外有人牵了马等在那里。本想不带这些人,可风毅坚持多带些人,所以我也就随他了,就这样,一行人骑马奔出城去。路上的人很多,我们的马走不快。 城外比城中又冷了一些,两旁的树都是枯枝,上面压了厚厚的雪,有时风吹过,也纷纷落下一些,仿佛天际又飘了雪花一样。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风毅说等天黑了,这里才开始祭祀盛典。有新州百姓供奉的牛,羊,猪等牲品,还有一些果品点心什么的,以隆重的仪式扔进河中,请神保佑来年的丰收富足。 “这里为什么叫子牙山?难道当年姜太公也在这里垂钓过?”我问他。此时我们身处一个小亭子中,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人们已经燃起了火把。 “也许吧,不过这里没有水,怎么垂钓?” 风毅走在我前面,帮我把身边的树枝都用剑砍了,这样可以很清楚的看着山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 “他想钓的是文王,又不是鱼,有没有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呀,话一到你的嘴里,就换了味道了。” “风毅,乘着现在四下无人,我想问你一件事。” 其它的那些侍卫都散落的站在四周,没有近前,只有我和风毅两人,有些话正好现在说清楚。 “什么?”仿佛不经意一般,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远处。 “关于新州这次哗变,究竟是怎么了?今天我在街上也看见了这些军士……一言难尽,难道那封锁了两天的城门,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喝醉了闹事吗?” “那个呀……永离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明日里和你起程回京,我自己向郑王和内阁各位大人请罪去。其实那几天的新州也就是关了两天的城门,带头闹事的小兵,我已经斩了。” 他看着远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要回京?那新州怎么办?”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新州已经不是危城了。我们都可以歇息了。”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接到上谕:封国国主龙泱正式上了国书,表明撤销封王的称号,封国永世为臣。郑王准了他们的奏折,现在下了圣旨,新州换防。” “怎么可能?”我后退了两步,站立不稳,坐在了亭子的栏杆上。”什么时候的事?封哪有这样容易放弃,这是个圈套呀……” “就这两天。也许先前是因为你在路上,所以耽搁了,不知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新州是换防,而不是撤防。” “我是担心你。如果是撤防,与你无干;但是要是换人,那风毅你……”斩州关防还在,可现在等于是临阵换将,撤的是陆风毅的官职。等他回到京里的时候,恐怕等候他的就是大理寺那些专门审问大臣的官员了。 “我不过就是把话说明白,就没事了。新州哗变是我治军不严,但也没有多大的过错,最不好罚俸三年什么的。我可以投靠你呀,在你家吃三年不成问题吧。不说这些了,看,要点烟火了。” 他指着远方,脸上有一丝的期待。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能依着远处的火把,知道这里还有其它人。 我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让他回头看着我。 “风毅,今天下午新州大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那些兵士喝酒砸了玉兰阁?你是怎么处理的?” “不过打了几下,然后关了起来,这次要关上半个月,告诫他们不要出去惹祸。” “就这样?” “所以我说是小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看,真的是烟火。” 随着他的话音,就听见轰的一声,在暗黑的天际绽开了耀眼的烟花,霎时间照亮了整个天空,田野中蕴涵的雪被染上了斑斓颜色,人们欢呼着把那些虔诚准备好的祭品放入了河里。 “河水不是都冻上了吗?”我看着远方问他。 “今天凿开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到这里来祈福,想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一走,以后无论如何都回不到新州了。其实我也希望战事快些平息,胜败之间,苦的还是小民百姓。” “我不相信封国会善罢干休。” “我也不相信。可是永离,你知道吗,封国的确没有扩张的实力了,他们自顾不暇。现在的封王是龙泱,他原来一直在别处,直到最近才回去的。他不在的这些年里,封国诸子争储相当激烈,所以即使他仰仗了他的舅舅,也就是封的宰相,可王位还是不稳当;还有,毕竟他原先也不是封的太子,所以又差了一层。我相信十年内他无力西征。 “你不知道原来的新州是什么样子,那可是真正的富足之地,即使两江那样的鱼米之乡比起这里也要差了很多。集市上什么东西都有,货物充足,一个孩子,一天就卖一小篮子水果,也可以养活自己和他的父亲。 “但现在差得远了。原来想着一鼓作气灭了封国,现在才知道自己太急躁,事情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的,也不是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一切要顺其自然。今天真的只想带你出来看看,看看这里,看看新州,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你不喜欢这里吗?” “喜欢,我当然喜欢了……可是风毅,我不想让你就这样回去。很多时候,其实我们的权力都有限,我们要受制于很多事,甚至连郑王也是如此。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我是说: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有些东西是很难保全的。” “这些我都知道。这半年来我知道很多的事,也明白了很多。但是很多时候,我要坚持自己的信念,永离,你还记得左箴将军吗?他曾经手握重兵,可反叛了朝廷,最后被先王凌迟于午门外了。他可是我们所有人的警钟呀……” 左箴,那是一个象征无限黑暗和绝望的名字。如果可能,我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他和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但是,风毅就在我最无防备的时候提了出来,血淋淋的感觉又一次深刻的印在我的心上。 凌迟他的那一刀一刀,仿佛割在我的心上一样…… 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有的事情,我终生不想再回忆起。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我愿意把他忘的干干净净,即使扪心自问,午夜梦回,都不再意识到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 “那是四年前了,永离还记得他吗?” 我低着头,声音很阴沉。 “……不记得了。” “也好。如果我也有那样的一天,希望永离也这样,把我忘了,忘个干净,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我知道你的担心,因为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是吗?不过我要好多了,因为我比较自私,没那么有情有义,所以不会让他人牵制住。” 我眉一挑,没有说话。 原来他都明白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怪不得昨晚他问我:如果要我在他和江山之间选择,我会选择什么。我们都已经明白了答案…… 左箴将军是反了,可是,他是被自己人逼反的。先王明知道他最初的忠心,冤屈和无奈,可还是要凌迟他,因为他没有选择的机会和余地。 “他们开始围火跳舞了,通常要选出一个青年跳进寒冷的河水中,去找水神娘娘的赏赐,好挂在水神寺中,用做镇邪之宝。很热闹的,我们也不去看看吧,只有在近前才可以看得清楚仔细,离远了,就没有感觉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了。现下,也许我们该做的,只是洗涤自己的心灵,然后安心向神灵祈求来年的平安和吉祥吧…… 下得山来,才真切的感觉到过年的热闹与喜庆。在子牙山上,那样的空灵悠远犹如飘渺出了尘世,而如今方知,我依然还只是个凡夫俗子。紧拉着风毅——人实在太多,怕走散——然后就是等着看今天到底选谁下河找水神的赏赐。 由于实在新鲜,所以我左右看着,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的有诱惑力。突然一双熟悉的眼睛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心竟然为之一震……天呀!那是……龙泱! 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已经松开了风毅的手,挤向了人群。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可我有一个很清晰的目的,我要找到那双眼睛——不,是拥有那双眼睛的人…… 眼前的人好多,眼睛也好多,可我总可以感觉到那样熟悉而陌生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可就在我像是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就闪动着消失了。 再一次,我看见了他就在眼前,我已经伸出了双手,但下一步却是身子向后一倒,我身边的人居然自动分开,给我让了一条路。我转身,看见身后拉住我的人,居然是慕容天裴。他一身红衣,丝线绣出的华丽长袍,头上的发辫用珍珠环紧紧扣住。这样隆重的装扮,他是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我问他。 他低低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一会你就知道了。”然后强迫拉着我走到河边搭起的台子上,朗声说道:“这是我为大家挑选的人,让他下河去找水神娘娘的赏赐,一定可以为新州带来平安。” “好呀!” “还是祭司大人眼光好呀……” 台下乱成了一片,那些人喊着,闹着,理不清的混乱。 我看着眼前的那个人,想挣脱他的手,可他依然攥得很牢,怎么也无法摆脱,于是只好这样问他:“你什么意思?”我们离得很近,说话声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听的见。 “哦,周大人原来对新州这么不了解啊。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由德高之人担任祭司,主持每年的水神祭奠。不用这样看我,我的确不是什么德高之人,不过,自从很久之前,这个位置一直是我慕容家担当,所以今天由我慕容天裴来承袭。我选出的那个下河之人就是你。还有,其实那个什么所谓的赏赐,不过是我们预先扔进河里的一个黄金降魔杵,你只要到河水中捞上来就好。” “可是我不会水。” “很可惜,你就是我们的牺牲品了。这样隆重的庆典,总要有一些象样的祭品,不然神会生气的。” 我听了,心中一动。“慕容天裴,你从一开始就想杀我,是吗?” “你还真厉害,不过太晚了。其实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了,这次,也许是你最美好的终结。你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算是个坏人了,不应该感觉到难过的。”他笑得甚至比原先更加邪美,那双晶亮的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问他:“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然后自己都不禁乐了,这个问题很俗气,于是对他说:“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心中开始合计:风毅和林峥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在这里,我要怎么让他们来救我? “京里,我给你府上留下过痕迹,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你……那个什么所谓的白草?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不用那么讽刺,我知道你现在是强装镇定。和你说实话吧,知道你要来,所以带的都是我天决门一等一的好手。陆大人的那些侍卫早被我的人制服了,恐怕连他自己现在都受制于人,你就不要再妄想他会来救你了。不过呢,其实你不用那么绝望,只要你可以活着拿着降魔杵走出河水,你就是我们的英雄,我从此永远不找你麻烦。你的生死可以交给天来决定,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不想和你闹下去。”我想走开,可他扯住了我的领子,甚至按住我的咽喉。 “信不信我可以立即掐死你?” “你为什么那样恨我?” 他和原先一样讽刺的笑了。 “贪官污吏,不该杀吗?我慕容家名震江湖靠的就是天道二字。这些道义你明白吗?想想你今天中午看到的那些吧,那可都是为了新州浴血奋战的将士,可他们得到了什么?别人的讥笑和侮辱,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银子来支付一桌子酒钱!而你呢?骏马轻裘,美人在怀……其实上次我就想一剑结果了你,要不是那个女人挡在你前面,你根本无法活着到新州。不过这样也好,让你死个明白,省得到了阎王那里说不清楚,成了胡涂鬼。”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文弱全然不见,一种凛然存于眉间,倒真有一种领袖江湖的过人气势。 我四下找寻风毅他们,却看见了他们和一群人打了起来,不过那些人看起来不像是下死手的,只是在拖延。这个时候,一个人捧了个粗陶大碗走了过来,把碗给了慕容天裴,他这才放开了手,然后双手接过碗,把它举到我的唇边,一股很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我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高梁酒,喝下去最是暖身子的,也许会保佑你活着走出来。” 慕容天裴冲着我笑了笑,然后又说:“我好像忘了,周大人从不饮酒的,嗯?” “慕容天裴,我也不是任你摆布之人。要是想杀我,你动作该利落些。”我想走下台子,可那些被鼓动的人围住了我的出路,像潮水一样挡在我的面前。 “你走不了,这里的人是不会让你离开的。每年被选出来的人只有两条路走,一是永远不要回来,二则是拿着降魔杵走出来。当然,每年我们会先找出三个这样的人,要是他们都无法回来的话,只有祭司自己下河去了。我十四岁上就取过降魔杵。” “怪不得连这里的父母官也要敬你而远之,这里的小老百姓恐怕把你当成神来拥护吧?” “我劝你还是不要拖延时间了。任何违背了古老祭祀典礼过程的事,都会为新州带来灾祸的。如果你不喝,我会灌你,同样,如果你不下去,我也会推你下河。” “河水?对了,这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什么?” “慕容天裴,我问你,这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服领子,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我趁他一个没有留神打翻了他手中的酒;周围的人仿佛看见了不寻常的事情,都安静了下来。 他突然回了神,一把扯过我。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问你,这条河一直连着京师,新川北面运河是依着这条河而兴建的,我问你的是,运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这没什么相干吧?不过既然你不想喝酒,那也好,我也省事。” 于是他不由分说的,推着我到了河边。我本能的要挣扎,无奈,终究不是练武之人,被他制得牢牢的。 “其实我不想杀你,可是,你到底还是周离呀。” “住手,你们知道他是谁吗?那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内阁大学士周离,要是他有个闪失,你们还想活吗?” 是风毅的声音,因为喊的急切,所以在旷野中传得十分悠远,顿时人们又安寂了下来,连慕容天裴的手都停住了。 风毅脸上还有伤,他急切分开人群,走了过来;远处那些人也停止了打斗,看来风毅表明了身份,并且震着了那些人。 身后突然有人小声说:“天呀,那是巡抚陆风毅陆大人呀。” “慕容天裴,放开你手中的人,我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大人,您是新州的父母官,应该知道这祭祀意味着什么。您也不想新州招致灾祸吧?” “如果他有个什么闪失,我保证,新州完了,你相信吗?”风毅沉稳的看着他,反倒不着急上前了。 “大人,在你心中,他和新州孰轻孰重?” “那在你心中,新州和个人私怨孰轻孰重?慕容天裴,我一直敬重你是个汉子,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有情有义。但很多时候,人世不是江湖,不是快意恩仇那样潇洒简单,你手中之人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再说,灾祸从来不是祭奠水神就可以避免的。” 他又凑近了些,以只有我们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其实这些你都明白,你也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这不过是欺骗世人的伎俩,不然你也不敢在这样神圣的祭奠上报私怨的。这话我要是说了出去……慕容天裴,你好好想想,可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呀……” “你……别太自以为是了!” 可他饶是这样说,也还是松了手,风毅一把扯过了我,紧拥住。 “多谢慕容天裴兄深明大义,风毅先告辞了,我想你自有办法对付那些人的。” 说完,拉着我走了。这时候林峥他们也都过来了,还牵过了马,风毅搂了我同乘一匹。 可走不远,就听见一老者用他那苍凉空旷的声音喊了一句:“新州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所有人都为之一慑。看来,这里的人还是很相信这些的……不知道慕容究竟说了什么? 路上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慕容天裴和我有什么私怨?他说:“慕容天裴那人是出了名的行侠仗义,他最看不惯像你这样声名狼藉的官员了。不是我故意要这样说,而是……怎么,你不害怕吗?” “不,刚才有很多事情都占住了心神,就无暇顾及了,倒是你,看起来好像被吓的不轻?”。 “钦差大臣在新州出了事,并且是新州巡抚带出来游玩的,那我们怎么交代?” “仅仅因为我是钦差吗?” 他却没有再说话。 “刚才慕容天裴和我说,他也感觉到难过,那些为了新州浴血的战士,仅仅是因为没有酒钱,就被人讥笑奚落。俗话都说,皇上不差饿兵,拿不出军饷银子,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可这样的军队,早晚会失去控制——你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了……他们真的就像一触动就会暴怒的野兽,谁也无法控制。今天那几个人,打了几下,教训了也就放了吧。军律严明之外,也要看人情的。上次你奏的新州哗变,估计那些当兵的也已经憋这股气好久了。” “都是我带出来的兵,战场上哪个不是把脑袋挂在刀尖上去拼命?我知道,也体恤他们,好,我这次回去就放了。”半晌,他又说:“永离,刚才为什么松开我的手?” 因为我仿佛看见了新州的未来…… 对呀,既然封已经自顾不暇了,那龙泱为什么会来这里?虽然那一眼之后,我再也没有找到他,但是我深刻的感觉到:他就在新州。这让我有些不安,但奇怪的是,我却没有想出到底要发生什么。 周围就像浓重的雾,我们甚至无法看清楚脚下的路,一切都只有慢慢摸着走。 *** 回到了新州巡抚衙门,早有人等候在那里,一见我们回来,赶忙过来。“陆大人……” 风毅止住了他的话,“没看见周大人现在身子不舒服?有什么事情一会再说。”他扶我下马,拉着我走了进去。 “风毅,我没什么,看样子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不要我也听听?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宜出问题呀。” 可他还是送我到了我住的地方。 “没什么事,明天应该会来另一位官员,然后是新州的交接,都是小事。” “你瞒了我很多事情。” 他一笑,“很多时候,人还是胡涂一点好。而且,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想你蹚新州这浑水,永离,听我一句话:如果我们两个人都陷进去,那就都完了;可如果你没事,那我们还不至于处于孤立无援的绝境。好了,今天睡个好觉,明天就上路,也许我们还可以在新州的城外看见一些野兔什么的呢。” “你……” “听话,嗯?” 他拥了我一下,转身走了。 清黄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并不是十分的清晰。 我看了一会,感觉头又有些疼痛难忍,于是赶紧转身要进屋,结果看见凤玉站在了门口。 “怎么,吵醒你了?” “这是怎么回事,林峥这一身的伤……天呀!大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赶紧安抚她,“没事,没事。刚才在树林子里,林峥他们练了练拳脚,结果被树枝子刮伤的。你看,我不是一点事也没有?”说到这里,我还故意在她的面前转了个圈,可是眼尖的她扯住了我的领子,我一看,都撕开了,许是刚才和慕容天裴拉扯的时候弄坏的。 我赶紧堆笑,“衣服不结实,衣服不结实。” “你……大人……” “真的没事。”转身对林峥说:“赶紧回去擦些药,快休息,明天我们要走。” “是。”他说了一声就走了。而我拉着凤玉进了屋子。 “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回去。” “大人什么都知道了吗?” “说来惭愧,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看来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了。风毅倒是什么都知道,所以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好了。” “大人,你的脸色不好。” “没事,那是冻的。” “可冻的应该是红色的,而您的脸色是煞白。” “呵呵,凤玉,灯这么暗,难免看错了。对了,还有你的事还没有解决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这次低了头,声音不大。 “还这样过好了……如果大人不嫌弃的话……” “当然不会了,凤玉,其实我是舍不得你。说出来好像很轻松,等你找到你喜欢的人,我可以风光把你嫁了出去。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过去的一切,即使那些都令我难过。凤玉,有时候我觉得我挺对不起你……” “大人,不要这样说,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活到现在。” “我多想你叫我阿离,而不是什么周相,什么周大人……那样我会感觉,你对我好,是因为我的地位,而不是因为周离。我今天看见周桥了,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就是容貌变了……我觉得我看见的是他没错。让我奇怪的是:其实我也许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恨他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凤玉摇了摇头。 “因为我已经原谅了他,同时也原谅了我自己。他并没有错,只因为他是龙泱。我们都是各为其主,我也没有错。当初遇见了他,就算是他故意的也好,是真的巧合也罢,信任一个人原本就没有什么错的,只不过,我选择信任的那个人,是龙泱而已。我说的话,凤玉你可明白了?” 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所以,其实我们需要的是自己原谅自己,而不是旁人的宽恕。人,终究是自己一关最难过。” “大人……”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听见你叫我阿离呢?” “大人,凤玉真的不配……”她躲到了一旁。 我轻叹一声。 “今天慕容天裴要杀我,他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很看不惯像我这样的人。连风毅都说我名声不好……如果我要取得他人的理解才可以做人的话,怎么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呢?误解我的人是那样的多,当然我不是说我是什么好人,可我的确也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所以我决定忽略了这些,因为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凤玉,原谅你自己吧,不需要再痛苦下去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我都累了,咱们早些休息吧,我等着你可以开口叫我永离的那一天。” 然而,我再也没有等到那一天。生命其实很神奇,很多时候它处于一种暧昧不明的状态,可等我们真的要明白的时候,也许就是失去的先兆了。 那天晚上我居然睡得很沉,还做了个很好的梦。梦里,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或者还没有到来。我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已经登了龙门,一切都那样的宽阔明朗。每日里征歌逐酒,和同科进士吟诗作对,倒也快活。 很多时候,我只有看着以前的诗才可以想起来,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光。 快乐的记忆是作为我遗忘往事的代价,我不可能选择记忆的,所以,我忘了很多往事。 左箴,其实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那时候的我毕竟还年轻,他的事我也都是听来的,即使是痛苦,也是如隔靴搔痒一般,有些做作和强装的味道。但是在我心里,他的名字等同的却是一件我永生难忘的事,和一个人几乎毁灭的绝望。 再想起左箴,我记起的全是另外一个人,散乱的眼神,极其消瘦的面颊,不能停止的画笔,还有那一声一声向天的呼喊:“为什么”…… 当他终于把玉玺加盖在处死左箴的圣旨上,他的生命也出现了衰败的迹象,从此再也没有恢复过来,一直到可以预知的终点。 那两个月,我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他逐渐死去,但是他在犹如摧枯拉朽的悬崖边上,竟然活了下来。 他说是我救了他,我也曾经这样认为的,可现在,让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我可以救他那一次,却终究无法救他第二次。那个浅薄而疯狂的女人,竟然把鸩毒放进了他的酒杯,而他也竟然喝了下去…… 看来,无法治心,就无法救命。 那以后,我成了内阁大学士,而他则雄心尽散。 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那两个月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一个君王在迫于无奈而自毁长城后的疯狂。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认为是我惑媚君王。人世间,其实只有旁人的可怜最令人难堪。 亡心了吧,亡心了吧…… 可我清楚的想忘记什么的时候,其实就记得更加清楚。 忽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从窗子外面射进来的明亮。 眨了眨眼,感觉自己连汗都出来了。于是安定了心神,坐了起来,长长的伸了伸懒腰,看来噩梦醒来是黎明呀! 自己对自己说: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第五章 穿好衣服,刚想打开门叫林峥进来,就见他们已经全副甲胄整齐的站在那里。林峥就在我的门前,手按住腰间配剑,蓄势待发。 “怎么回事?” 林峥侧身行礼:“子夜的时候院子被人围住了。后来我们出门才知道,是新任的新州巡抚,原兵部尚书杨文默到了。外面那些人都是杨文默带来的兵,说要保护周大人。” 哦?新州巡抚,竟会是他? 身后的凤玉给我披上外袍,我随手整理了一下,下了台阶,就看见院子的大门已经打开,门外是宫服整齐的陆风毅和杨文默,后面则是杨文默带的兵。 我迎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林峥赶紧上前把门完全打开。这时他们两个人走了进来。我说:“原来是文默呀。” “下官见过大人。” “文默,几日不见你瘦了些,不过精神还好。来得好快呀!” 我虚扶了他一下,他也就顺势站直了。 “大人,这次新州情势紧急,郑王特命下官可以凿开运河河道,所以下官是乘船,虽比大人晚上半月离京,竟和大人相差只一天,便到了新州。”他身后的人捧出了一个锦盒,他双手拿了过来。 “大人,这是郑王的圣旨。” 我一听就要跪接,可他拦住了我。 “大人,郑王说直接给您就好了,您不用跪接。” 我接了过来,笑着对他说:“郑王还说什么了?” “郑王说,您看了圣旨就明白了。还有,郑王让您立即看。” “好,那就多谢文默。” 我把锦盒递给身边的人,用贴身带着的小刀划开了上面的封条,打开盒子,从其中拿出白色的折子。打开时,却看见里面就两个字:速归。心一惊,合上折子,而脸上还是那样的波澜不兴的笑着,对眼前之人说:“文默,你可知晓郑王的意思?” “这是郑王亲自上的封条,文默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揭,确实不知。” “郑王召我即刻回京。好,既然如此,那永离告辞了。风毅如今既已卸下重担,那我们也就一起回京师。” 说完,我让林峥他们准备起程,可杨文默却在这个时候拦住了我的身子。 “等等,周大人。新州军政要务陆大人已经于昨夜对文默交代清楚,可文默职责所在,有些事情还是要问个清楚明白,请周大人和陆大人晚半日起程。文默已经为了大人准备好了官船,只要大人想起程,不到三日就可到京师。所以请大人无论如何晚半日。” “文默,这话有些蹊跷。相信你也知道,我是前日晚到的新州,本想今日早上找新州的各位大人来,询问一下关于那两天的事,可没想到……这也好,然而新州究竟如何,我并不知晓,文默就是留我十日,我还是不知呀。” “周大人,您是内阁大学士,又是钦差大臣,不可置身事外。” 看着杨文默那认真的样子,我想了想,于是凑近了些,轻轻问他:“文默如何来到新州?可是你自愿的?” 我知道新州现在是兵家必争之地,不但封国不想让。就是朝内也不想让。谁握有新州,谁就可以握有朝廷现今的兵马之权。这就是风毅前后两次请旨,子蹊几乎想也不想就奋力凑出银子拨了出来的原因,同时也是那些人都想要新州巡抚之职的原因。杨文默,他是否也是这样想的? “什么?周大人,您这是……” 而此时他身后的风毅向前施礼道:“杨大人,有事请问风毅。周相此次,一来路上辛苦,所以到了新州就休养了一天,再来,周相毕竟文宫,总理内阁不过才几年,对于军务,他未必明白。不若这样,送周相回京,然后风毅陪着杨大人,如何?” 就见杨文默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陆大人,周相堂堂内阁大学士,被你说不懂军务,你是在污蔑周相还是在污蔑朝廷?” “风毅失言。但风毅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就是送周相回京,咱们再从长计议。” “你……” 见杨文默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们。 “好了,多留半日就半日。我这次出京也是王命在身,可没想到的是……”说到这,我看了杨文默一眼,继续说:“既然新州并没有永离插手的地方,那永离好歹也尽了钦差这个责任,是吧。文默有什么话,尽管问好了,永离在一旁就是。” “好,那下官就召集新州的官员问一问:这新州兵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风骤起。我抬头,竟看见了风毅眼中的莫名杀机。 “文默,永离换了官服随后就来。还有,风毅,你留一下,我有事想问你。” 杨文默恭身施礼。 “好,那文默先走一步了。” 随后,他带着他的人走了。风毅见他们都走干净了,对林峥说:“你赶紧收拾东西,都带上,我们就不回来了。还有,你们先行出城,” 林峥不肯,说这样无法保护我,可风毅接着说:“就是你们的人再多,可以多过新州驻防的守卫吗?”林峥看了我一眼,我点头让他照做,于是他退下了。 “一会什么都不要说,只要坐在那里看着就好。” “风毅,从到这里来我就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现在我想再问一遍:新州究竟出了什么事?” “……好吧,永离,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定要让自己活着回去。早知道今日不得善终,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出了什么事了?昨夜那个人急急叫你回去……” “你昨天在市井看的那几个人死了,让人杀了。我本来想放他们出来的,所以叫了贴身的人去办,结果他一到大牢就发现那几个人已经死了。我本来想马上叫你起来,结果杨文默就到了。”他的手抱住了头,狠狠的压了一下。 “新州有奸细……那几个人是被人暗地里杀死的……” “风毅,你要杀杨文默?” 他一听,怔了一下,“不,我不是要杀他,而是我不想死在新州。” “杨文默是个难得的将才。” “可惜了……他不该来。永离,很多时候,生存比命运还要残酷,我们都是逆着刀刃在走呀。我不想伤了他,只希望他可以懂得进退。” “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而且他又是那样的耿直,甚至在朝堂上,当着我的面就敢挑剔你的奏折……这样的人,可能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风毅,你哭了……” 看着他曾经光亮的凤目闪动了晶莹,我伸手为他拂去,而他则摇了摇头,侧过了身子。“我不能让你出事,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做。” “……你做了什么?” “……” “告诉我吧,如果有地狱,那我们都走不出去了。” “我告诉下属,你是一个只会吟诗作对的草包,郑王派你来不过是为了看看新州胜利后的繁华,而真正得郑王信任的是继任新州巡抚。新州总兵、士兵喝酒乱闹的丑事让继任巡抚知道,所以准备杀人灭口了。” “风毅,你这是借刀杀人呀。” “相信你早就看出来了,新州已经空了,而那些士兵,我对不起他们,他们跟了我那么久,可我连银子也发不出来…… “上次也是。就几个人喝酒闹事,结果……那种丑事我也不想说,可我怎么办?如果不严办,对不起新州百姓:如果严办,军法上有明文,他们犯的可都是死罪呀!我想拖上个几天,等事情消停了再说。结果,那家苦主不甘心,纠结了街坊邻居闹到了巡抚衙门,说要严惩不贷;这边的兵士也闹,大家拼了命保住的新州,可他们现在甚至连顿饭也吃不到…… “后来,引起了哗变……我现在只感觉到窝囊呀!战场上不能展开手脚,而在城内,大家为的全都是这些事。 “有些时候,我甚至感觉到:对封国这场仗,其实是我们败了,却是败给了自己。战场上敌手没有杀死我们,我们也许终将死于自己的手中……” 何以战?孙子兵法开篇就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现在是令行不能禁止,如果为战?我们犯的是大忌!兵者,决胜之道不在战场,而在自身。 是呀,风毅都说对了,当我看见杨文默端坐在巡抚衙门正堂的那种飞扬,我就知道,他活不了了。果真,当问到新州兵变起于何人时,大堂之下有人问他,如何处理喝酒闹事之人,而杨文默本着大郑军令,义正词严的说:扰民者,杀无赦。堂下之人是一个总兵官,他平静的回答那人已经被陆风毅大人以军法处治了。但是杨文默却不甘心,认为这次闹事,已不是单单扰民,而是反叛之罪,这可是祸灭九族的。果真,如此一句如同炸了马蜂窝。就看见外面有两个人抬了一个大木盘,用白布盖着,但是上面那斑斑的血迹,让坐在杨文默身边的我当场煞白了脸。 这个时候,风毅就站在我的身后,他伸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那是什么,”我虚弱的问。 “人头,是昨天闹事的那几个人的人头。”风毅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一样。 “杨大人,这就是昨天闹事的人的人头。杨大人,您原来是兵部的大人,现在又是新州的父母官……”说完,就听见扑通一声,他跪了下去。“请杨大人给我们指条活路。”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杨文默有些不知道所以然。 “咱们兄弟一直等着朝廷的军饷,等了这么久,结果一个铜子都没有。跟着陆风毅大人出生入死,原想着战事一结束就可以筹点银子回乡种地去,可谁想到,不但军饷发不下来,就连自己的弟兄也是每天稀粥苦汤的熬日子。就这样过也就算了,但是一连几天,我们这是死了十个弟兄了。大人,战场上,我们谁都不怕,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咱们出不来这口气呀。大人,您这来了,可曾带了军饷银子?” “说什么话颠三倒四的,军饷那是户部的事,我现在是新州巡抚……” “行了!”另一个高尖的声音的人,叫了起来:“别他妈的跟他废话,听他说的那叫人话吗?什么祸灭九族,什么军法处治,反正在这里等着不是饿死,就是为了点吃食而被巡抚大人打死,左右是死,还不如索性就反了,抢点金银什么的也好过年。” “对,反了,就反了……” 堂下已经乱成一团了,都在喊着“反了,反了”。人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是什么也无法约束的了。风毅所说的野兽,就是这些吧…… 风毅挡住了我的眼睛,可却挡不住我的耳朵,我们身处在说不出的混乱中,我和风毅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这样看着。现在他们就像已经出动的野兽,稍微触动,就会被噬咬得筋骨不剩了。 “杨文默,我一直没有问清楚:是你自己想来,还是谁举荐你来的?” 他就像一只活泼的鹿,还没有明白世上肮脏而复杂的陷阱;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身后,站着的,就是推他进去的人。 “杀了他,用他的血祭奠我们死去的兄弟!” 当我终于奋力把风毅的手从我的眼前拉开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把钢刀砍落了杨文默的头颅。那颗头直直的飞了上去,而血喷出来,染红了整个大堂。我的眼睛一直跟着他的那颗头,一直到它落下来,落到了地上,而那双眼睛却死死的看着前方,没有了焦点。 他会死不瞑目吗? 如果,如果我昨天一早就强行升堂询问新州兵变,那,那个像鸟儿一样飘飞的头颅,就是我的了…… 整个衙门顷刻间成了修罗场,京里带来的那些人有的甚至连剑都没有出鞘就被人砍翻在地。有的人打了很久,终究因为不能抵御越来越多的兵士,力竭身亡。 林峥他们还是走了的好呀,不然如何逃过这场杀戮呢? 这是我最担心的。从昨天看到街上的那些士兵开始,我对这里就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是一群饥饿的狼,见人就杀,见人就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结…… 这是他们的错吗?不知道。这是我们的错吗?我也不知道。 我已经没有了思想,仅能让风毅拉着我,从后面走了出去,看来,他事先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切。我们闯过了很多的危险,终于骑马到城外的时候,才发现林峥他们已经成了一堆死尸。 新州出了奸细…… 风毅的话在我耳边回旋,竟然是如此的恐怖。 “天呀!”我赶紧下了马跑过去,“凤玉,凤玉在哪里?”我在这些血淋淋的人当中翻着,几近疯狂。 “永离,你疯了吗?还不快走!不要找了!就是找到又如何?”风毅拉住了我。“如果她还活着,她必定被人抓了去,你现在是无法救她了,如果她死了,难道你还要背了她的尸首回去吗?” “不行,我要找到她,我答应要保护她的。” 我还要继续翻找,可被风毅一巴掌打翻在地,滚到了一旁。风毅提起我的衣服领子,教训着:“周离,你是内阁首相,不是秦淮河边征歌逐酒的浪荡公子。你应该知道轻重缓急,快走,赶紧回京,晚了,就永远也走不出新州了。” 正说着,就听见凤玉叫我:“大人!” 我和风毅一起回头,看见了一群黑衣人,其中一人手中困住的就是凤玉。 “原来还有两个漏网之鱼,好像还是大鱼。” 他的声音陌生,听不出是什么人,可为首的那个人,手一抬,他的手下便放了凤玉。凤玉跑了过来。 那人弯弓搭箭,对准了凤玉。 “凤玉小心!”我喊了出来,也向凤玉跑过去,凤玉则更加紧了脚步了—— 但终究不如那人的箭快。就见他手一松,那离弦的箭便以破竹之势,直直射入凤玉的后背…… 我过去,刚好抱住倒在我怀中的她,黑血从她的口出吐了出来。箭上有毒,那人是下了杀手了…… “大人,一定要活下去……” “不,不,你不能死,我说过要保护你的……撑着点,等我们回去后……” 她不能说话了,眼睛一直看着我,那双眼睛啊!流露出满满的对人生的留恋,她仿佛在说,我不想死……那是怎样的不舍? 这时,风毅见那些人就要过来,赶紧把我拉了起来,搂着我上了马。我们同乘一匹,他一夹马肚,那马飞奔了出去。我还在回头,看着倒着雪中的凤玉,和她身后那些死去的侍卫们。天地都是白色的,而只有他们,染上一层斑斓的血红……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当时的那个场景。他们的死构成了我活着的地狱,永远在其中煎熬,没有解脱的一天。 这是山间,马跑的很用力,但是两个人的重量也使它很吃力。风毅看了看脚步说:“不行,我们无论如何会留下痕迹的。到官道上去。永离,无论如何活着回到京城,一定要答应我。” 然后我感觉身后一冷,再一回头,他已经自己跳了马,我急忙拉住了缰绳。 “你做什么?快上来呀!” 风毅拿出了剑,对着马后腿就是一抽,马儿当下长嘶一声,飞奔出去,身后是他的声音…… “永离,我一个死,总好过两个人死。我去抵挡他们,你一定要活下去,赶紧回京,带兵回来,一定要收复新州……” 天啊,天啊!为什么一时之间天地都变了? 今天早上我还说,过了今天就没事了,可现在为什么成了这般田地? 突然耳边一阵响铃的声音,接着左胳膊一疼,我看见左边的袖子被划开了,血顺着细长的伤口流了出来,隐隐是黑色的……刚才杀了凤玉的那种箭? 那些人就在身后,于是顾不得许多,驾马狂奔,可终究那马也没了力气,把我摔了下来。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我强睁开眼睛,看着那些人下了马,向我走了过来。看来我今天是难逃此劫了。那伤口越发的疼痛,我也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可不久,就听见那些人纷纷倒地,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今天最熟悉的红色再次溢满了我的眼帘,那些人死了…… 然后一双强有力的手抱起了我,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周大人,久违了。” 居然是龙泱……难道我终究跑错了方向? 黑暗令我失去全部的知觉。 *** 我是死,还是活? 活下去,赶紧回京,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无数这样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叫闹着,仿佛地狱中不得超生的冤魂,纠缠着我,永不撒手…… 杨文默那双死都无法闭上的眼睛,凤玉那双流露万般不舍的眼神…… 在天际中飘飞的头颅,新州那个大木盘中滚动的头颅…… 我背负了多少人的希望和怨恨呀!活下去…… 我要疯了…… 突然醒了过来,可眼前干爽的被褥,明亮的窗子,让我竟然不知身在何方。我死了,还是依然活着? 忽然感觉自己左胳膊十分疼,像是被刀刮过般疼得钻心。定了定神,看来还活着。身上换了干净的白色软缎贴身衣服,舒适而滑软。 现在的光明和刚才的梦境,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下意识叫了声:“凤玉,早上吃什么?” 门边一声笑,虽然熟悉,却不是凤玉。我抬头一看,陌生却熟悉的脸,也许仅仅见了一次,所以很陌生,可那一次却是今生难以忘记的,是龙泱,并且是在我的书房见过他的那个样子,没有易容。不由得一震,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左手怎么也无法用力,只能用右手支撑着,他没有动,就倚在门边看着我。 “还在叫如夫人呀?我没有看到她,在雪地的时候我只看到你。” 听他这样一说,强逼着我想起那梦——其实,那都不是梦…… “这里是哪里?” “不是封国境内,这只是新州边上的一个别院。原想着回去的,结果你的伤太重,走不了。毒已经都刮除了,你可以活下去。就是……” “左手废了吗?” “那日你和家兄真不应该乱说话。我曾经可以医治你的左手,让你仍能双手写字;但今天,它不只不能写字了,今后恐怕连握东西都难。” “龙沂……他回来了?”我心念一动,“多谢你救了我,龙泱。这算是你还了我救你兄长的那份人情吗?”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我们已经两不相欠,可以各自走开了?” 他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可被他以那种语气说出来,我有些无法接话。 “周离,我发现做你的对手,不是一件让人感觉到酣畅淋漓的事情。我承认你是个不错的对手,但却不是一个磊落的人物,没有让人对你奔赴沙场而生死无悔的豪情。相对于你,轩辕子蹊比你要好多了,更少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知道自己应该坚持什么,也知道应该怎么坚持,其实现在的你重伤在身,而且身陷敌营,连是否可以活着出去都不知道,可你醒来后还是在算计,用你仅有的一点筹码来赌。不过你说的第一句话,倒像那个曾经真实的你。如夫人不在了是吗?如果她还在,你肯定不会独自走的。” 我颓然坐在床上,脸埋入了被子中,想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算计的大哭一场,可风毅说的对,我是周离,而不是浪荡公子,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好了,我也不说你了。这是下人做的粥,你先吃一点,肚子空着很难受的。” 他把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递一碗清粥到我的面前。 我也是饿了,所以伸手要拿,可他用瓷勺盛了一点,送到了我的嘴边。 “你的手拿不了东西了,这样吃吧。” 其实和他应该算是很熟悉了吧,我也就没有客气,张嘴就吃了进去。好熟悉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味道,只有周府的人才知道……是他做的? “听说你上了国书,要永世为臣,从此不动干戈了?” “是。”他很平静的说着话,然后又给我盛了一勺。 “那这里也不算是敌国呀。” “哼,你肯定不相信,又何必在这里装腔作势。” 他的话随如此,可我依然可以感觉出他喂我时的细心,放开了个人恩怨不说,其实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不然让我怎么和你说?”我反驳了他一句。“我也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放弃的,即使是你在封国地位稳定的现在,你也不会放弃你的野心。” “不过,现在我的确无力西征,况且我也不能让自己身边有一个像陆风毅这样的虎将,时刻让封有倾国的危险。” “就是你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月,致使朝廷还是有了变动。我的上书请和不过是给了郑一个可以换将的借口而已,最主要的其实还是郑的朝内,有很多人不喜欢看见陆风毅继续手握重兵镇守在这里吧。他的成功不但使自己大权在握,更重要的是,你和徐肃依然可以位极人臣。不论徐肃是否还把你看成是他的学生,在外人的眼中,他永远都是你的老师,而陆风毅是你的师兄。内阁首相这个位置,恐怕是所有人的梦想吧。你的树敌本也不少,这次大家都关注在新州上,只要陆风毅一完,恐怕你和徐肃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呼风唤雨了。朝廷中的事,有郑王的全心依赖,有陆风毅的手握重兵,谁想动你,都要先考虑再三呀!” “新州有你的人,而且位置不轻。那几个闹事的人,是你找人杀的吗?” “那都是微末小事,我也不屑去做。我只是找了个恰当的时机上了国书,其它的什么都没做。要是郑朝内一心,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我承认是有人和我联系。其实,这次是你的失误给了我一个空子。当初你要是决定从水路走,六天之内快来快回,我即使手眼通天,也不能做出什么来。看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周离,要是你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执意开凿了运河,即使让人感觉到你飞扬跋扈,也不至于新州大乱。至于那些人想追杀你嘛,我看是新州叛乱已经不能控制了,当然多杀一个是一个……不过也有可能是那人想灭口。 “如果当初你不离开京城,如果你当初毅然选择水路,如果……世上没有如果。” 他正好说到我的痛处,我伸手打翻了他手中的碗。 这明明给了他们一个空档,怎么就没有想得更加周密一些?可我不来,随便换一个人,那些人肯定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构陷,说不定一到新州就可能杀了风毅……要是徐肃来,我就怕他撑不过这一路,可是我…… 究竟怎么办才好呢?这里真的就是一个镶满了刀子的大缸,好像我怎么挣扎都是错的。 朝中想扳倒我,想扳倒风毅的,都会拿着新州做文章;朝外的人,就像龙泱,因为封内政不平,他自然不能让郑有喘息的机会,也拿新州做起了文章。可新州本身也不是铜墙铁壁,内困外摧,结果终至不可收拾。 “我他妈的怎么这么笨?”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怎么就没想过这些?真是机关算尽一场空。 他平静的扔了手中的碗,然后拿起身边的丝巾擦干净了手。 “周离,我不能放你回去了。你是一个威胁。我和你说这些,其实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敌手不是我,而是你身边的人,那些和你同殿为臣的人。你们不是败给了我,而是你们自己。很多时候其实我很欣赏你的冷静,但现在我希望你可以发泄一下,恐怕你已经压抑了很久了。我一会回来,再给你盛碗粥,现在我不打扰你了。很多时候,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 见他要出去,我抬头,从散乱的头发中看了看他。 “慢着。” “怎么?” “这粥是你做的吧,不是什么下人。是你做的,对吗?” 他没有回头看我,可是停在了门口。 “是你做的,你亲手做的,只有你和凤玉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你不舍得杀我,就像我根本就无法狠心杀你一样。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哥哥吗?那是因为他和你有着相似的眼睛。” 他听到了这里,我关上了门。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远了。 悔恨的感觉是什么样子?就像现在吧!其实我现在连死的心情都没有了…… 如果当时,我凿开了运河,那事情根本就有所不同。 又想起了当年,要不是我的了风寒,没有去那场酒宴,那个女人也不会这么容易得手…… 我的眼前交织着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会是禁宫中摇曳的烛光,一会是新州的鲜血,还有各式各样飘飞的头颅…… 停止,快停止! 我叫着抱住了脑袋,撞上后面的墙。 我必须用头疼来制止我的思考,不然我会发疯的。 那一下又一下锥心的疼痛并没有让我停止这一切,反而使这些发生的事,无论是忘了的,没忘的,都越发清晰,不可思议的清晰…… 脸上流满了温热而甜腻,终于模糊了我的眼睛,也终于封住我的感觉。 门好像又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我被一种温暖包围,他压住了我的双手,紧紧固定了我的身体,停止了我疯狂的行为。 印象中,我虚弱的说了一句:“我不是不想仅仅哭一场就好了,只是,不见红,无法平息我的不安……” 他愤怒的骂了一句:“你这个大混蛋!”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如果当初我……” 却清楚的知道:没有如果。 第六章 当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干爽,额上传来的阵阵清凉,让我知道那些我任性造成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身边是沉稳的呼吸,那种恬适的感觉让我有些恍惚,看着窗外景色冰清明亮,真想就这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淡然度过余生。可他们的话在耳边缠绕,从来没有消失过。我应该回去,因为,子蹊在等我。 身后的手臂揽住我的腰,又紧了紧。真奇怪,在我们时刻不离的两年中都没有如此亲近,此刻却又是这样的和谐。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对他,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曾经以为我,他和凤玉,我们三个人可以天长地久的生活下去;直到一天,他拿了剑跟我说,他在我身边不过是为了刺探军情……那是一种幻灭的哀伤,所以我恨他。可直到看到了他的哥哥,我才明白:我甚至无法看和他有着相似眼睛的人被杀戮。不禁嘲笑自己,总是想着已经失去的东西。 感觉他动了动,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醒了?”我没说话,用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算是回答。 “昨天吓死我了,我真没想到你也会……以后不可如此了。其实你没必要自责,就算你想出了最完美的方法,别人还是能颠倒乾坤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做到无懈可击。那些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就像当初,我至死都不会放过……” 刚想说那个女人,却想到那时的毒药是龙泱送进宫的。看来,我们的羁绊是如此的深厚。 明显感觉他一震。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学不来君子的那种谦和宽厚。多谢你陪了我一晚上,这个晚上我真的睡了个好觉,没有梦,没有血腥,平静到什么都没有。也许今生只能得此一夜了。” “周离,我记得我说过,我不能放你回去。” “我知道。” “你逃不出去的。” “我也没想过要逃的。对了,龙泱,你想凤玉吗?我很想她。瞧,我们只分开了两天我就开始想她了……当初你也是。你走后,我睡了好久,然后也想你。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生活下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你没想到我也会崩溃吗?其实,在你走的那天我就是这样的。我哭了,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哭得昏倒,然后就是连续七天的高热。” “别说了,别说了……” 他抱紧了我,而我感觉到了他滚烫的泪。 “醒来后,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连你当时割破的伤口都好了,只是留下了伤疤,再也无法抹去了。太医说,那是不伤经脉留下的最重的伤了,这样可以使那道伤口再也好不了。不知道你当时是否想着我们再也无法见面,所以这样做的? “龙泱,也许我们本不应该再见的,我们已经错过了。连那样的伤都已经只剩下了疤痕,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还有,你高估我了,我已经无法成为你的威胁。自此以后,封国也许真的是天下新主了……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腐朽,它甚至已经没有了可以支撑的骨架。” “周离,和我回去。你有才学,有胆识,在我身边你可以尽展生平所学,不负此生呀。” “不,周离永远是周离,不为二臣。” 他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已经下了主意不放我回去,而我也已经打定了心思。 ***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而悠闲,外面的雪又大了些,我时常趴在窗子看着这里的院子,每天都有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小路上的雪都被清除一空,堆在边上。后来,等我终于可以走到外面去的时候,我会找一块大石,安静的坐着。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可以使人在这样的冷寒中拥有温暖。他还是时常陪着我,让我不禁想问他:他的江山就稳固若此?还是其实他也在等,等一个可以真正收复一切的时机?对我们来说,这当真是偷得浮生几日闲。 今日我们又共同坐在这里,呆呆的看着雪景。这个时候,他的一个侍从走来,看见我们两个都是托着脑袋看着远处,一语不发,不禁有些呆愣。 还是龙泱看见了他,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龙泱自然明白,于是下了大石。 那人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就看见他的脸上洋溢着胜券在握的笑容。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我们回京。” “不多留几天?” 他笑而不答。我回头再看了一眼这里的山,层层迭嶂,奇峻雄伟,尤其是大雪过后,悬崖断石挂了厚雪,在浑厚中显出清丽。那山像被刀削出来一样,鬼斧神工。 “怎么?喜欢这里?”他来到了我的身后。 “对,我喜欢这里,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其实我喜欢的是这几天的时光。也许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再拥有,所以倍感珍惜。” “如果你喜欢,以后我经常陪你过来。” 我听了这话,笑着拥了他一下。 一个急转身,从过来那人的腰间抽出了他的配剑,对准了自己,一剑刺下。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剑刺过身体的冰凉,原来,濒临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的寒冷…… 我身上没有利器,而龙泱的武功虽好,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带任何的兵器,所以我只有等到他的侍从过来,才可以抢过他们的配剑。其实以他们的身手,原本我是不可能得手的,只是龙泱他自信可以带走我,未加防范,所以才让我钻了空子。 看着他们不可思议的眼神,震惊的神情,我笑了,忍着巨痛把已经破碎的话说完:“这个……是我唯一知道的……剑,插在这个位置,不伤心肺……所以不会死……但,你不救我,我也活不了……最近的是新州……送我回去……” 说完眼前一黑,我被他抱住。他是这里唯一的温暖了…… *** 伤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不过,看来我毕竟做得很成功,性命是保住了,只是还要重新躺回床上。从那以后,龙泱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利用他对我的温情伤了他。我说过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事已至此,看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 他给我解毒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随行带了神医,所以才敢用命再赌一次。不过等我终于被笃定可以活下来的时候,龙泱命人用藤床抬了我,要返回封京。 我苦笑着,看来他还是没有放弃。为什么我们都这样固执呢? 从哪天起,我闭紧了牙关,不再喝药,也不再吃任何的东西。就这样,我们僵持了两天。 哪天黄昏,龙泱突然下令在此处安营扎寨。他走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然后抱起了我,走了出去,身后是堆起的火光。 周围原本很冷,可他给我围了一件很厚的皮裘,再加上他的体温,让我感觉到一丝难言的温暖。他把一块大石上的雪扫了开去,然后解下自己的披风放在上面,最后小心翼翼的把我放在上面,挨着我坐下。 “我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看着他,我笑了起来,可是一笑就会有剧烈的咳嗽,于是赶紧忍住了。 我们看着远处的人在忙碌。 “你真的很残忍,总是把别人对你的心都算计进去,加以利用。你是笃定我肯定舍不得你受伤,所以……” “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没办法。就因为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才这样的。不过可以恣意妄为的感觉真的很好。我必须回去,出京的时候我答应了他,我一定会回去的。我现在有的,也仅是你对我的心意了。我从来没想过要逃,因为我知道这样我会死在路上,即使回了新州也无济于事。只有你可以送我回京城,我真的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你以为我真的可以送你回去吗?不说旁的,就是你,我就不放心。等我送你到了京城,恐怕你不会让我安然离开。” “我的确曾经想过,其实我一直在赌,看你到底有多在乎我。” “我真想掐死你。” “这话好像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我谨慎的笑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再次咳嗽。“你不是第一个。” “看来你今天很高兴。”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赢了。” 他看了我一眼,算是默认了,然后我们接着看着火光。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是因为轩辕吗?” “是,也不是。人终究要坚持自己的信仰。我从开始读书的时候,就想着要为黎民,为天下和社稷做些什么。” “可是如今的天下……” “不能因为这些而怨天尤人,说什么奸臣当道,小人得志,那会永远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要成就自己的理想,就要付出代价。天下不会因一人而改变,我们应该适应,这是我的坚持。” “你赞成入世,可你的心却不在红尘。” “只是不在乎而已。富贵荣华,是非成败,王侯将相,百年之后不过粪土,如果可以看出来,可以不在乎,有些人自以为可以闲云野鹤,游离于红尘之外。但是,天下还有万兆黎民,他们想的不过是甘薯冬瓜可以平淡一生。一旦烽烟四起,山河为之色变,万里江山便没有一处净土。无处不是红尘,我们谁也走不出去。所谓的高人,不是自欺欺人的傻子,就是终究看不透的呆子。” “说这些话,是想我放弃吗?” “你不会,因为你是龙泱,你有你的坚持,我们不过是道路不同而已。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不再夹杂着这些,该有多好……” 那一夜,我放任自己继续霸在他的怀中。第二天,等大家收拾妥当后,是向回走了。 等我们接近新州的时候,才知道动乱早已平息,而最让我高兴的是,风毅没有死。当他被那些人击落山崖的时候,慕容天裴的人救了他,而此次的动乱也是在天决门的协助下初步稳定下来。看来,慕容在新州如此势力,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和风毅也许就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味道。风毅还活着,这个消息让我感到的竟然是重生一样的快乐。 可当我们到了新州的时候,我看见森立的守备,那些人不像一般的民间士兵,即使天决门也不会拥有这样训练有素的军人。谁在新州? 龙泱一直抱着我,因为现在的我伤太重,要是坐车,无法忍受颠簸,所以一直是用藤床抬着。但是要进新州了,龙泱只带了八名侍卫,并且也不能用藤床了,所以他就一直抱着我。他却说,还不错,我轻了。 到了斩川门外,原本面无表情的士兵突然搭起了弓箭对着我们。 “请止步,你们是什么人?” 我刚想说话,可龙泱抢了过去,对那人说:“我们是来新州探亲的,这是我兄弟,因为路上遇见了狼,所以他受伤了,要赶紧进城找大夫。” 那人听了,看看我,然后突然叫了出来:“天呀,是周相!苏公公,去运河码头找,快呀!周相没有死!” 他喊完了,赶紧跑了进去,我和他身后的军士都莫名其妙。 我想说什么,可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龙泱凑在我耳边说:“我点了你的哑穴,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敢赌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我感觉,他来了。有苏袖的地方,他一定在。我怕你当即就叫这些人杀了我。永离,希望此生我们还有缘再见,也希望那个时候,你不再是永离……” 随后涌出的军士把我们送到了新州的运河码头,子蹊刚好要走。子蹊带着大军最终平息了新州的动乱,而他在见到风毅之后就赶紧让所有的人找我,直到找到了我留在树林中那带血的披风。当所有人认定我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还是不放弃,直到昨天。出京已经快两个月了,他不得不放弃,因为他不只是子蹊,还是郑王。 我的记忆停在那一天,很久,很久。 萧瑟的运河上,子蹊的船恢弘张扬,我看见他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从船上跑了下来,但在看见我躺在龙泱的怀中的时候遏止了脚步。龙泱紧紧搂了我最后一下,在我额上轻轻一吻,走到了子蹊面前。子蹊一言不发的接过了我,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是他们两人今生唯一一次以郑王和封王的身份见面。 他点了我的穴道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杀了龙泱,虽然我万分不舍。 看着龙泱的远去,我知道,他真的已经走出了周离的生命,就像凤玉一样,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彻底结束了…… “还在看,真的不舍吗?” 子蹊不高兴,此时的我却没有能力去安抚他了。 我看见了风毅,也看见了慕容天裴。风毅担心的目光在看见子蹊如此后,低下了头,而慕容,他的眼光有些迷离的闪烁…… “要开船了,我们进去吧。” 其实这只是子蹊说给我听的。他抱起我进了船舱,那雪又飘了起来,弥漫了整个荒野。 第七章 郑王子蹊元年,十二月,是冬,大雪,民饥,盗贼益炽。同月,封上国书请和,新州兵变,原兵部尚书,新任新州巡抚杨文默,新州总兵于皑死之。内阁大学士周离,原新州巡抚陆风毅重伤,几可致死。后得郑王亲征,平定叛乱。 子蹊抱着我坐在床上,眼前是随行的太医。他一点一点打开我厚重的皮衣,然后看见里面的衣服也渗出了红色,想是刚才赶路的时候不小心挣开了伤口。 子蹊按住我的胸膛,让太医把紧缠的绷带揭了下来。带着血痂的绷带重新扯开了原本就没有好的伤口,血几乎似乎涌了出来。 我想叫,可张了张嘴,发出的仅是粗重的喘气。 太医连忙看了看伤口,然后迅速从他的木箱中拿出一个玉瓶,撕开了上面的封口,对着我的伤口撒了很多的药末。 我惊奇的看了他一眼,那种药和我在龙泱那里用的是一样的,檀木一样浓烈的味道,而我身上则是烈火般的焦灼感觉。这种药药力很大,可以保住性命,也同时让我在治伤期间更加的难过。我感觉身子就像被坚韧的刀一点一点撕割一样,不住的颤动,而子蹊则用力搂住了我,不让我有些许的移动。 好难受,我想说放开我,可发不出声音。 几天前龙泱也是这样,一夜一夜的搂住我,不让我伤了自己,这才使我笃定他的心。 这个时候子蹊才发现我有问题。他问那个太医:“周相这是怎么了?好像说不出话了。” 太医是个老者,花白的头发却有着红润的面容,他的眼睛很清湛,一点没有老者的浑浊。仔细看了看,然后说:“应该被点了穴,所以不能说话了。” 他脱下了我的外衣,我左臂裹伤的绷带也露了出来。他慢慢的拆开了,只看见当时解毒时剜去腐肉遗留的丑陋伤疤,已无血丝。 “郑王,周相伤虽重,但性命无忧,请您放心。只是这左手,如果调养得好,不至于废了,但想动笔写字已是不可能了。 末了,那太医仔细看了我的伤,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周相命大,此次如若不是遇见臣的师兄,断然不会活到现在。” “你的师兄……”子蹊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他的声音有些阴沉。 “对,他现在……”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他现在云游天下,四海为家,老臣已多年末见他了还有,周相的穴道四个时辰就会自动冲开,不碍的。” 他仔细的为我再缠上绷带,裹住那些不堪入目的伤口。 我几近晕厥,且感觉身后子蹊的力气越来越大,他的胳膊钢铁一样箍在我的身上,我的右手也被他握住,十指纠缠,我甚至感觉到他在颤抖。 然后就听见他对苏袖说:“带御林军上岸,把刚才送周相的那人请回来,朕要好好感谢他一番。如果无法请回来,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身后的苏袖应了声,就离开了。 我闭着眼睛,这样的事我不想去想,也不能想。我既不想龙泱出事,可也真的不想他就这样回去继续兴风作浪:心情和这药撒在伤口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如在炽热的火中煎熬,如被钢刀撕割,辗转之下,真想就此关闭心神,忘记一切。 “永离,不要怪我。林太医的师兄一直在封王手下,这我知道。”子蹊喃喃的声音传入耳中:“在新州能让你如此的亲近,也只有他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慢慢的形成,子蹊,他好像有一丝丝的改变? 苏袖铅丝一般细腻的声音穿过了我们周围。 “王,已经派人去了,林太医说可以请慕容天裴过来,他是江湖人,懂这些东西,而且他的功夫好,解穴的时候不会伤到周大人。” 子蹊半晌没有说话,而后,就看见了慕容天裴真的过来了。他先向子蹊行了君臣大礼,接着到了我的面前,只看了一眼,就伸手探向了我的脖颈处,一阵麻酥之后,轻轻申吟了一下,有了声音,不过我什么也不想说,看了眼前的慕容一眼后,就闭上了眼睛。一直到昏昏入睡后,还感觉的到子蹊的怀抱,一样的温暖,一样的有力,可我的心中却有了疏离,因为我已经离开了新州,也离开了可以忘记这些的日子,京城就在眼前了。 潺潺的水声回荡在耳边。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窗子外面射进来的月光,有些清冷,可朦胧中带了三分的柔软。也许是月光过于寂静了,胸口原本火辣的伤口也平息了很多。 睡得有些久,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想起身,可肩被人轻轻按住了,我转头一看,原来子蹊还在身边。 “怎么?”他轻轻问了一句。“想要些什么?” 我躺了回去。 “子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没有回答,转身从桌子上拿起茶壶倒了碗水,然后一撑起我,把水送到了我的嘴边。我喝了一口,温热适宜,顿时清香的绿茶带走了喉间干涸的刺痛。喝完了我这碗水,他又把我轻轻放回床上,而后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 “子蹊,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休息?”我又问了一遍。 “现在是多事之秋,作为郑王为什么不爱惜身体,你……” “林太医说你胸前的伤是自己刺出来的,是吗?我记得你出京的时候答应要毫发无伤的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轻,但佐以用力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是显出他的情绪。 “永离,当时,你真的想过死吗?” 真的想过吗?当时那样的情景,我并不知道是否可以在重伤之后活下来,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用性命去逼他,龙泱是绝对不会放我回来的。 可现在的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是否想过:如果没有药怎么办?伤太重无法救治怎么办?虽说这伤避开了心肺,可我不是用剑的人,下手难免不准,要是真的一剑穿心怎么办? “子蹊,如果不这样,我无法回来。” “那我宁愿你留在他的身边,不要回来。” 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在我怔住的时候,他急匆匆的走了出去,连我叫了他两声都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也不想回来吧。 掀起了被子,捂住胸口慢慢向门那边走。不等我开门,就见门又开了。我刚叫了声“子蹊”,可定睛一看,进来的是慕容天裴,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双手抱拳倚在门边。 “你来做什么?”我问他。 “林太医让我来看看你,说让我给你活动活动筋骨,不让你躺时间长了,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活动,揍我一顿吗?” 我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就着后面的椅子坐了下去。林太医说的还真对,我的双腿是没有力气了,刚站了一会就有些气喘。 他冷笑一声。 “你也知道不可能,何必这样问呢?我要是真想这样做,就算我的武功再高,也走不出这条船的。你门外面就有几个御林军一直站着呢。” “那你来做什么?” “对你好奇。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怎么说呢,算是宠着你吧,可却都防你如蛇蝎。送你回来的人,明明甘愿为你闯入重兵之中,可最后他要防着的人竟然是你;还有,郑王当着你的面迫不及待的下了那道命令,证明那个人真的很危险;然而后来,他在你睡了以后竟然下令船慢行,不惜耽搁回京的行程,也要你可以稳当的睡个好觉。你们让我迷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在我的世界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坏分得很清楚,并没有像这样的。” 我静静的听着,末了问了他一句:“你多大了?” “什么?”他没有反应过来。 “你多大了?” “十七,过了正月就十八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为人师,喜欢问旁人的年龄;还有就是收拾好你的好奇心,离我远一点,不然等有一天你知道要这样做的时候,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黑已经不是黑,白已经不是白了。” “你……” 他再年轻也知道我说的话不好听,原本斯文俊秀的气质一下子有了隐隐的杀气。 “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有恃无恐。凭我的武功,杀了你后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 “可你的天决门应该还在新州的重兵包围之下,只要你一有什么动静,恐怕新州的兵士得到消息要比跑的快多了。也许你可以全身而退,只是你的兄弟们就没你那样的好运了。” “你……” 刚开始他有些惊慌的样子,而后又镇定了下来。 “我慕容天裴也不是吓大的,新州的兵早就撤了,再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天决门何事?” 我苦笑了一下。 “慕容,不论是风毅还是郑王,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估计都会为你的武功和才华所倾倒,即使我没有看见当时的情景,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这件事,可我知道,如果他们想用你,就必须给你一个枷锁,才能控制你。可当他们知道控制不了你的时候,也就是你的末日了。一句很俗气但很有用的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所以,即使新州兵在你看来已经撤走,但对付天决门的兵一定存在着。相信我,你的好奇心会让你失去很多。你应该走的,离我,离这里越远越好。其实你本就不应该来的。” 他静了一下。 “周离,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不是让我杀了你就是让我跟着你,你选择哪个?” “我说了那么多,你……” “我要是什么都不顾及呢?” 转头看这窗外,那片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他如暗夜波光一样闪动的眼睛。 “你跟着回京就是想跟着我吗?可你刚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我还活着。” “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应该在岸上,我还没想过要回京城去,后来……” “如果我说你可以,你就不杀我了?” “也许。可我到底要看一看,陆风毅口中的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黯淡的笑了。 “你知道吗,慕容,你真的让我很为难。我身边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带了无法估计危险的变量。” “封王龙泱呢?” 没等我说完,他接了这样一句,我一下子转过了头,没有让他看着我。 “你听谁说的?他们都知道了,是吗?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在我面前不说什么,背着我都在暗自议论。” “没有,没有人敢在背地里随便说什么,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接触到这件事的。我不傻,和你们这两天的相处,多少可以感觉出一些。再说,那天郑王下命令的时候,我也在。” “好了,你也去睡吧。说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都累了,也该歇歇了。” 说完后,我慢慢走到了床边,重新躺好,把被子拉高盖住了头。一阵安静后,听见门轻合上,知道慕容走了。真奇怪的一个人,少年性情,说风就是雨……不过,与其让他一个人在京城闯荡,还不如留在我身边,好歹有个照应。 *** 又是一夜。 雪天亮得早,何况现在又是早春,所以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窗外一片光亮。船行的虽然慢,可转眼离京城就只剩三天的路程。我前胸的伤,其实在新州已经养了很长的时间了,最近只不过是因为挣开了重新上药,实际上并没有刚开始那样严重了。 这天早上,刚换了药,我忍过了那种火烧般的感觉之后,逐渐感到体内元气在逐渐恢复,不像前些日子浑身乏力。 子蹊这些天繁杂得很,从京师快递过来的奏折已经堆积如山了,他必须开始着手处理,所以我已经几天没有看见他了。 其实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吃过早饭,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突然感觉船停了。当我走到门边,就看见子蹊走了进来,气色很好,白色的锦绸棉袍,手中搭着他的黑色披风。 “到永嘉了。”他的语气欢快。 “听说你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回家了,这次去看看,我也去看看永嘉的周家。你们周家可是豪门世家呢,不知道你父亲周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次也可以见一见了。” 家?我清淡的笑了一下。子蹊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这个家,我恐怕是无法回去了。 “子蹊,不用了,虽说这些年事多没有回去,可时常书信往来,不算生疏的。现在我们也不该游山玩水,军情紧急……” 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一声不响的走了开去,拣了张椅子坐了下去,脸扭到一边。 我停了嘴,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他:“子蹊,你很想我去,可……我说实话好了,我的父亲,他……” “在新州的这几个月里,我们不但翻遍了整个新州方圆几十里地,我也逐渐听说了你的一些事,原来我对你了解得这样少,还是,你一直都不告诉我?听几个在新州暴乱活下来的禁卫军讲,你来的时候曾经在永嘉跪了很久,始终没有回去。 “当时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回家。当忠孝无法两全的时候,周氏的祖训是忠为先。” 我给他端了茶,然后坐在他对面的床上。胸口的伤有些刺痛,于是规矩的坐了,说话的口吻也平和了很多。 “我的父亲不希望我回去。再说,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 “为什么呢?周演先生可是闻名当代的硕儒,和徐肃齐名呢。他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啊。” “家父和徐相有些地方真的很相近,可有些又不一样。其实当年我入朝为官,他就很反对。他的性子太清冽了,容不下半分的瑕疵。当年我去科举他同意,但他说,考就要考状元;可当要入朝为相的时候,他就要我辞官回家了。他不喜欢这些,他认为读书就是明理,明白了后就不要踏足红尘,弄的一身灰,不但让世人说三道四,就是后世史册也要留下……人一生活着淡泊一些,没有必要留着什么话柄给别人。可我和他终究不同,他不想我再入家门了。” “我隐约知道有些什么,可这些外人难以明白,永离,这次我跟你去,相信你的父亲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有些事情可以挽回,可拖久得久了,也许就没有机会了。你父母俱在,所以你不知道,原来我也怨过父王,可当他走了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追回的。”他握住了我的手。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家人一个机会。” 看他温柔的笑颜,这样的子蹊说出的话,倒是让我无法拒绝:再说,我离家三年多了,够久了,也该回去了,于是点了点头。 子蹊把手边的黑色披风给我披上。 “这是玄狐的,外面看来没有什么特别,可要是穿出去,雪花在一尺之外就化了。你有伤,不能受冷的。要不是这事特别,真的不能让你下船的。我们快去快回,见一下周氏夫妇就回来。” 我点着头:“好。” “哦,对了。”我们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子蹊回头对我说:“慕容天裴说,你已经同意他做你的侍卫了,是吗?他的武功高深莫测,你既然要用他,就一定要制服他,这个人,可不是封……有些野性难驯。” 慕容?我笑了笑。 “他不过是个天真而热情的孩子,有一些冲动,还有就是好奇心比较强,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很少听见你对什么人的评价这么好的。” “你也是,只不过,我不能说就是了。子蹊,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他转头走了过去,但是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红了,拉住了他的手。 “子蹊……” 我还要说什么,身后是轻盈的脚步声,我们回头,看见了慕容站在那里,于是子蹊挣开了我的手。 我看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 *** 眼前是如此熟悉,即使已经三年没有回来,可那一砖一瓦都没有改去记忆中的样子。青砖围起的高墙已经衬出了整个府邸的气势,正门是朱红色的,高悬金丝楠木做的匾额,刷着墨黑色的亮漆,上面嵌着两个隶书金字:周府。现在正门大开,三年未见的双亲恭敬的跪于前面,还有一些旁支亲戚,居然黑鸦鸦的跪了一片。 子蹊说明来意,说这次时间紧急,也只为可以看一看当朝丞相的父母,其余之人以后若有机会再一一叩拜。那些人一起磕了个头,也就散了。父亲将子蹊让到了正堂,再要行大礼参拜的时候,被子蹊拦住了。 “这些繁文缛节可以免了。周演先生闻名天下,应该是个洒脱之人,不要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顿了顿,又说:“久闻永嘉风华独特,料想永嘉必是灵秀之地,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郑王谬赞,草民周演深感惶恐。” 子蹊让父亲安坐一旁。我要行家礼的时候,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今年五十岁了,身形高瘦,三缕美发梳理整齐,身上是深蓝色的长衫,使他看上去除却严谨,更有飘逸。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子蹊说:“郑王,草民和犬子有一些家务事要处理,请郑王安坐。” 子蹊一听,站了起来:“周先生,你……” 我怕子蹊和父亲起什么冲突,马上跪在他面前,阻止他说话。 “王,这是臣的家务事,请王安坐稍待。” 父亲最后向子蹊跪了一下,径自走了,他知道我清楚他要去哪里,没有等我,也许,他想留一些时间让我和子蹊再说些什么吧。 “永离,不要去。我知道周氏的家训极其严格,说不定你父亲要打你一顿,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的。” 我安慰他。 “没事,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自我记事开始,他还没有动用过家法,就是族里有人犯了错,也没有见他动用的,何况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不是乡野村夫。” “就怕不是,有时候书看多了也麻烦。” 听见子蹊这样说,我噗哧一笑,按他坐好了,叫慕容他们好好照顾他。我不让任何人跟着,因为,这次父亲要去的地方,是周氏宗祠,外人不好进去。 这里比新州靠北,所以雪要厚上许多。静静的家庙没有人说话,可我看见的是周家的府兵,严密的围了这里,一片肃杀。安静的走过那些人,进了院子,这里除了父亲没有其它人,所以连地上的雪地仅有一人的脚印。父亲负手背对着我站在院子当中,我一走近,就听见他声音低沉的轻说了一句:“跪下。” 于是我双腿跪在雪地中。 沉默了好久,就被父亲长叹了一声,慢慢开口了:“本想三年前就把你逐出家门了,可你这次回来,我也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认错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你以后还可以埋入周氏的祖坟。” “错?父亲,儿子果真错了吗?这些年,儿子果真错了吗?想当初入朝为官直至现在,虽然说不上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总也是用了心的。儿子没有错。” 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在人前说起的。这次面对父亲,面对周家的这么多牌位,我不能说假话,所以隐匿多年的心事全说了出来。 他陡然转了身,面对我,说不上是发怒,可也是脸色凝重,更多的是哀伤。 “罪责一,迷惑君王,把持朝政。罪责二,为官不清廉自守,与世同污。罪责三,毒杀先王,罪在不赦。罪责四,为相多年,却没有调和阴阳,反而致使天下内乱,新州兵变,人民流离失所,无所依靠。罪责五,通敌叛国。也许你嫌我说的重了,可以后史笔如刀,要写,也就是这样了。这样怎么可说俯仰无愧天地?这五项,你认还是不认?” 父亲的声音不高,但已经让我无法招架了。如今天高清朗,又是跪在祖宗面前,一句欺心的话也不能说: “也许这些不全是杜撰,可是……” “没有可是。无论什么情况,做过就是做过了。若衡,只要你认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为父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了。” 忽然听见院门那里兵器碰撞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听见子蹊的声音,带着焦急穿了出来。 “永离,站起来,你不能受冷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郑王,你们胆敢阻拦我,这是欺君犯上!” 父亲看着外面清淡的笑了一下。 “若衡,看来有的时候,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说你媚主并不算冤枉……竟都是痴儿,可知这世间终究容不下呀!” 他后面的语气淡得几乎如云烟一样飞了开去,可父亲的话却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就见父亲轻轻抬起了手,向外面的那些府兵摆了摆。子蹊带着人冲了进来,围住了我们。 “永离,起来,快起来。”他拉我,可我拉开了他的手。 “父亲,事情不能总是这样胡涂着,让您也为难。我既然回来了,就该有个了结。” “好,好……阿三。” 他叫了一声,就看见三伯从祠堂里面捧出了一把黑色的剑,三伯是父亲的老管家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次又看见他,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了,三年没有见,他老得这样快。 匡当,那剑扔在了我的面前。 “如果你自裁于此,一切就都随着你过去了。如果不想死,那从此世间再没有周家的若衡了,从此,你周离和永嘉的周氏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周先生,你这是何必?” “郑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周家的私事。”我说。 “永离,你……” “郑王,难道你想他永远活在自责当中吗?”我的手指插入雪中,拿起了这柄冰冷的剑。 父亲说的对,要是死了的话,一切就过去了,可如果我这次走出周家的大门,必须面对的是原来难以想象的局面—— ——周相,很多时候,死了其实比活着更容易,可但凡有条活路,谁给自己的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苏袖的话清晰地在耳旁响起。一瞬间的脆弱,足以让我想起很多原先已经遗忘的过去。 “衡儿,”人群分开了,我看见母亲走了过来。她依然那样的美丽,这些年都没有变过。她也走到了父亲的面前:“老爷,我们就衡儿一个儿子,你真的忍心逼他到绝境?” “永离,你答应我什么?你说你要好好回到京城的,你要是食言,我也不会原谅你周氏一族的……” 乱,难以想象的乱,握住剑的手冰冷,早已没有知觉,可外面嘈乱的声音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我抬眼,看见苏袖安静的站在那里。美丽的眼睛想要说什么,还有慕容,低沉的面容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子蹊很是心急,连一向娴淑沉稳的母亲,这次也贸然闯到这里…… 我把手中的剑扔在了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 “父亲,我知道,要是被赶门也要最后家法处置的,儿子愿意承受。” “永离……” “郑王,这是臣的家事,请郑王不要插手。” 我的声音回旋在这片本就安静的地方,那些人也安静的散开了。 “老爷,你难道看不出来,衡儿身上有伤?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你真的要……” “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吧,阿三,拿藤条过来。” 我硬生生的挨了这五下,其实到第三下的时候,甜腻的红色已然冲口而出,身子好像被抽了筋一样,倒在这雪地上。最后的两下其实父亲下手极轻了……看来,他还是舍不得我呀…… 母亲哭着扑到我身上。这时候我感觉有人给里上我丢在一旁的披风,把我抱了起来。 是子蹊,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当我们走出了周府的大门的时候,我挣扎着让他放我下来。 “子蹊,放我下来。” “不行,不行……” 我笑了一下。 “可怜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让我最后给家里磕一个头,自此之后,世间再没有周若衡了,好吗?放我下来,算我求你。” 终究他还是让了我。 最后一次抬头看着这里,依然辉煌的黑区金字,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可看来,这次就是永远的走出来了。 用力将头碰到了地面的青砖上,那一声,让我永远记在心中,最后一次了…… 我已经变得有些恍惚了,感觉那大门好像开了,母亲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 她温柔细腻的手抬起了我的脸,我看见她满是泪的双眼。 “三年了,孩子,已经三年了……你们父子怎么都这么倔,谁也不肯让一步呢?” 我哽咽着,“母亲,儿子不孝,让您伤心了。” 她把那包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中。 “哎,说你们父子什么好?这都是些年你父亲为你收着的。为了这些药,他费了多少力气!他说你的身子弱,有的时候要救命,就得这些珍奇药物。为了给你到蜀中雪宝顶采红玉灵芝,差点就回不来了。仔细收着,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孩子,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多注意身体呀……”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母亲……儿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如果有来生,儿子……” 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 “什么都不要说,走吧,走吧。” 母亲最后抱了我一下,转身踉跄的走了。 当周府朱红色的大门在我的眼前关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割去性命一样的痛苦。 ——娘,这酒为什么这样的清,这样好? ——那是状元红呀!孩子,好好读书,以后也要考状元,娘就开这样的酒给你庆贺…… 清冽的酒,依然荡漾着那样起义的香,只是,喝酒的人已经无法回到最初了。突然感觉,周围,好像又下起了雪…… 这年的春天,雪比往常多了许多。 登上船的那一刻就没有回头,但是当船离开了永嘉的时候,那个码头好像只站了一人,青蓝色的衣衫在雪地中有一种脆弱的痕迹。 *** 林太医看了我的斩伤,说并不严重,就是胸口的伤震裂了。他还看了我带来的药,异常兴奋,说那些都是万金不换的至宝,行医这么多年,可以看见这些,也算一种安慰。 我很安静,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旁边就是子蹊,他没有离去。 “永离,你要是难受,哭一哭会好的。” 我缓慢的摇了摇头,想对他笑一下,可当我抬头看见他眼中深刻的感伤,也就不再故意做出一种镇静的样子,把脸埋在了被子间,再也不想出来。子蹊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春天,我们在少见的大雪中回到了京城,望着外面来接驾的人,真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人前的繁华没有任何的改变,可我知道一切都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 第八章 四月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光,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抖峭的春寒,但同时也还感觉不到盛夏的酷暑。伴着轻拂面颊的杨柳风,在杏花雨中撑一把油纸伞,看着眼前的青青碧草,无论故作风雅的吟诗还是呷茶品酒,都是美事一桩。 在家中养伤已经一月有余,每天除了喝药吃饭,便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初时,子蹊差不多天天都来,后来因为繁杂的事情已经堆积到实在无法抽身的地步,所以也已经半月有余没有见过他了,倒是那个林太医,天天可以看见。他每天捧着奇苦难当的药强迫我喝下去,看我喝完后他就一声不吭的走了,我只好再用一些清水漱口,不然那样苦涩的味道实在很难受。和他说了很多遍,要他加一味甘草,掩饰一下这样的味道,可他说什么都不干,他说他的药方力求简单,不加任何对病情没有益处的药材,再说,这样也比较节省。到了现在我索性也不跟他计较了,那样的人,应该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吧。 现在府里的人还是我从周家带来的那些。这次回来我跟他们说,想继续留下来的,我很高兴,大家一如往常;想回永嘉老家的,我马上给资路费;要是想离开周家的,那我也准备了一些金银,留着给他们后半生。我说完,有些人真的心动了,可很多人都很沉默,不知道想法,于是我说这并不着急,可以慢慢来。可说是这样说,人心一动,就会变得很浮躁,再加上我病着,府中也没有管事情的夫人和管家,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有些混乱。可有一天,当一个小僮慌张的来报,说老家来人了,我起身去看,才知道来的是三伯。 他那一口永嘉的方言是如此的亲切。 “大少爷,三伯过来看看你。” 虽说他是父亲的老仆,可对我来说毕竟是长辈。我让他在前厅安坐,并亲手倒了茶。 “三伯,不要叫我大少爷了,我也已经不是了。三伯还是叫我小衡好了,好多年了我都没有听旁人这样叫了。” 他稳当的喝了口水,然后看看四周,微微皱了眉。我知道现在的周家很是凌乱,可我没有心力顾全这些,也只有不语。 “大少爷,知你厚道,老爷那样做,到底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即使老爷不在乎,可周家百年的声誉,还有几百口子的人都要顾及的。少爷不要心存怨恨呀。” “三伯,这本来也是永离的错,再要怨恨,那永离还是人吗?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老还是清楚的。” “大少爷,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他突然站了起来。“您说的对,是不应该再称呼您大少爷了。老爷叫我过来,所以从今天起,我应该称您为大人,或者也该是老爷了。” 我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三伯,您这是?” “老爷说,您重伤在身,夫人怎么都无法放心。虽然说郑王爱惜臣子,可到底身边没有亲人,冷暖不知,何况如夫人又……”他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 “其实老爷和夫人都很关注您的事情,那位如夫人原本他们也喜欢的。” 我黯然的低了头。凤玉就像一阵清风一样,在我身边缠绕了一些时日,然后又在天地间化为虚无,再也没有了踪迹,让我感觉,即使为了她留下在人间的一丝留念也对她不起。那样的人合该存在人们心中,然后成为传奇。 “老爷让我来这里当管家,顺便给您再找个媳妇什么的。” “三伯,这是……”我有些胡涂了。 他笑苦拍了拍我的肩。 “少爷,老爷说,祖训是祖训,儿子毕竟还是儿子。什么大义,什么忠孝,我都不信,我也只是个下人,老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对老爷是这样,对少爷也是这样。” 那天以后,周家又恢复了平静。三伯毕竟也是经历了几代的人了,在周家的位置就像徐肃在朝廷的位置一样,他说的话有时候比我还要管用,因为,我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是幼主。想到这,不禁叹了口气,小小的周氏一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万里江山呢?子蹊比我更年幼,也比我更难走。 今天又下起了小雨。站在回廊上看着外面如碧的青单相已经逐渐显出翠色柳树,估算着回京的日子,不知觉中已经快一个多月了。突然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见了慕容天裴,一身家常的湖色绸衫,头发扎起一根辫子,用青玉扣住,倒也清雅。这几日总看不见他,虽是住在周府,可天决门在京城有分舵,想必他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忙。 “过来了?这些日子住的怎么样?” 很平淡的问话,我却很是惭愧,本来是要照顾他的,可自己的事情已经乱成了一团,对他算是很不尽心的。 “很好呀,周府就是周府。”说完这话,他突然笑了,“前面有些混乱,三伯要张罗着给你说亲事,结果很多媒人都上了门。”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本以为三伯也就是随口一说,谁想真的如此。 “老人家总是很热心的,他又是长辈,随他去好了。对了,你去过郊外吗?那里有一片梨花很好看的,也不知道现在谢了没有。” 他很轻巧的坐在回廊上,看着院子中的牡丹。 “你喜欢那种花吗?我不是很喜欢的,原来新州的家里也有很大的一片,结果被我砍了,我总觉得那种花很是轻浮。” 知道他的话中有话,我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那你们家里的收成可要少了很多。” 他果然转过了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我。 “什么意思?” “那些果木秋天可以结出水果,卖了,或者自己吃,可以省不少的开销。再说,那些树干枝叶什么的用来卖钱或者自己烧制成碳,可以在冬天取暖的时候节省不少。” 我说的很认真,但看他的脸色有些改变,想来他也知道我消遗他呢。我低头浅浅一笑,想着的倒是:慕容怎么就给我他是个孩子的感觉?总是不自觉的拿他来开玩笑。我总是忘记,他曾经几次三番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想到这里,披了衣服,转身要回屋,他倒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去?” 我停下来,看着他。“你要去吗?” “不去问你做什么?” “不去也可以问呀。”看他有些要发怒的样子,我赶紧笑了笑,并住了嘴。“马上,我换件衣服就出去。” “那我在这里等你。” “那倒不用。如果你真的还有时间的话,麻烦去前面和三伯讲一声,午饭和晚饭都不用等我们了。哦,还有,你也换一件衣服,一会我们要骑马,你这样的一身衣服会让人家误以为是去相亲的呢……” 在他再次发怒之前,我躲进了屋子里。 其实我也知道他没有真的动气,不然以他的身手,我极有可能血溅五步。 回到房里叫个小僮把我的衣服拿了过来,然后就让他下去了。除去外衣的我,身上纠结的都是极其丑陋的疤痕,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左手虽然不甚灵活,可一般换衣拿东西什么的,勉强还可以应付的。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有些枯竭的细瘦手臂,那是连我自己也不忍看的。 衣着整齐后,这才拿起梳子,可是比划了几下,竟然无法梳成可以出门的样式,不是松散就是很凌乱,细密的发丝总是在我的手边轻巧的打着转,就是不肯规矩的被束缚。所以梳了很长时间,那头发依旧披在身后,仿佛嘲笑我一样,沉沉的,犹如墨染的丝。放下了梳子,看着镜子中的人,眼前却很清晰的浮现曾经很习惯存在的那个人,柔软的手很轻易就可以绑定那些丝滑的头发。我的手不自觉的轻轻触到了镜子的面,但是冰冷的感觉让我像被蝎子咬了一口,赶紧缩回了手,那面镜子中只有一个苍白色的人影,何曾看见任何的温暖? “你在做什么?” 忽然门边传来一个声音,我转身一看,慕容天裴倚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有丝丝的凉意,看来门开得久了些。 “你来做什么?”我不答反问:“不是和你说过的,这里不能随便进来的。” 语气很轻。我放下了手中的梳子,叫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小僮过来, “大人,”他很乖巧的站在我的面前,微微低着头。只可以看见光洁的额和粉色的脸庞。 “你会梳头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轻轻回答:“会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了镜子前面,把桌子上的那把梳子递给了他。 “扎紧一些,今天要出去骑马的,怕松散。” 也许是还在少年,他的手也如女子一般的温柔,翻转的梳几下就把那些松散的发丝整理在手中。 看向镜中的人,一缕青丝缠绕地垂在了额前,想抬手把它顺回去,可这个时候发现,左手的确酸软无力。暗自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动。 他的动作很快,已经为我扎好了辫子,但那缕头发已经垂在了眼前,竟然让我看起来多了些柔软的感觉,索性也就不去动它了。 “很好。对了,你去后面的酒窖里,看见那种封了红色封条的小酒坛,就拿一个过来。” 他还是那样低低垂着头,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倒是慕容仿佛不甘寂寞的样子插了句话。 “你要酒做什么?” “酣酒梨花,当是人间一件美事。没有酒,那花就逊色多了。” “哼,多事。”他忽然走到了我眼前,伸手按住了我左边的臂膀,“过会儿你坐轿好了。” 我轻微的挣扎了一下,他就松了手。 “不用,只要你拿着酒就好。我的骑术也不至于烂到一手无法持缰绳的地步。” “……你真的要去赏花吗?” 我笑。 “不然你以为要去做什么呢?” 他也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总是很奇怪。” “好了,随便你说什么都好。可那酒你一定要拿着,不许偷懒。” 等一切收拾停当后,慕容忽然幽幽的说了一句: “刚才你对着镜子看什么?” 接过了那个小僮递过来的酒,然后递给了他,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故人。” 毕竟还是久病初愈,全身总感觉有些乏乏的。虽然我和慕容骑的都是百年一见的良驹,可还是缓缓的前行。他的坐骑甚至是蒙古草原上珍奇的汗血宝马,据说这马可以日行千里,全身犹如沉夜一样的暗黑。他从新州来的时候也带上了这匹马,还有那一直裹在锦缎中的剑。 “怎么,喜欢我这匹马?把它送给你如何?” 也许他看我自从第一次看见这马开始,就一直用很有兴趣的目光看着它,这才玩笑一句。 “不了。谁都知道得一好马对你们武林中人是多么的重要。我只是个书生,这些对我没有用的。再说,就是我想要,你也未必肯割爱……对了,你的那只白鹤呢?” 他拉了一下缰绳,看了看周围。我们身处市井,今日虽不是集日,可街上还是很多行人。这次轻装简从,就我们两个人而已,所以没有开道的卫士,还要注意周围。不过他的这个动作倒很明显是做出来给我看的,我等了半晌他也没有回答。 “在这里吃得还习惯吗?我让周府的厨子学了几个新州的菜式,你也尝一尝。很多时候吃得好了,感觉也好很多。” 我随便说些什么。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感觉一滴凉凉的雨点掉到了我的鼻梁上。 “下雨了……” “那鹤已经死了,在我来之前死在新州了,为了救我而替我挡了一箭……”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其实我恨你。是你们弄乱了新州,但苦的依然是我们这些百姓。” 他忽然勒住了马。这时候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开始着急找地方避雨,街中央仅余我们二人。 我忽然有些后侮,他的情绪阴晴不定,平和、翻脸也仅仅一念之间。 雨就在这个时候从天际倾盆落下,那种天幕一样的水气被激荡了起来,围绕在我们的周围。此时的他心中一定在计较,就是不知道他的那一念究竟什么。我不应该提及他的往事,但是我们是如此的陌生,随便哪一句话都可以让他想起可以引发杀机的回忆。 也许大雨的关系,原本秀美的他此时倒很是惨淡,眼神也很是阴郁。雨水顺着他可以称得上俊秀的脸庞淌了下来。忽然,他把手中的酒坛放在马鞍上,伸手扯了自己的披风,然后就在酒坛将要落地的时候接住了它。 他拉马走到我的近前,把披风给我披在肩上,软语说了一句:“怎么也不懂躲一下?看你都已经湿透了。” “慕容,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曾经说过在我的身边没有我无法掌握的人,你是例外。” “我明白……你知道吗,刚才我的心情根本就无法形容出来。你让我想起了浩劫中的新州,然而更奇怪的是:你的眼神,一瞬间是如此落寞。我问你在镜子中看到了什么,你并没有回答。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如此。” 他的眼睛为什么出现如此熟悉的感觉?原来我只曾在子蹊的眼中见过的,有些落寞,有些自嘲,可更多的竟然是温柔。 “雨这样大,还去赏花吗?” 我拿过他手中的酒,撕开了封喝了一口。清冽香醇,不负所望,身上顿时感觉暖和了起来。 “当然要去,雨中的梨花最是清艳。” 其实最重要的是,暴雨后的梨花剩下的也就是落败和残破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好看的?把酒递给他,然后拉了一下缰绳,双腿夹住马腹一用力,那马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放纵自己一回,雨中纵马想来从我出生至今也仅有这一次,也许,此生也仅有一次了。 策马到了那片想象中的梨花前,蒙胧的雨已经将浮躁和尘世特有的污浊洗涤一净,唯有快要凋零的白色清艳之花还可以开出满树的繁华。可那状似锦盛的景况,也只在旦夕之间。 勒住了马,一下子跳了下来,看向身后的时候,慕容却端坐于上,没有动。 “下来吧,到了。” 我说了一声,而他望了一眼这里,探身对我说:“不要去了。这花早就不能看了。” “不,这是最后的梨花了。你知道吗,这个春天我都没有出来看过花呢!转眼间这些都快要凋谢了,恐怕要等到明年才可以再看的。所以,你下来,前面有个亭子可以避雨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著,况且在这样的大雨天,我还是旧伤未愈。不过,既然心中有所想,那就跟着去做好了。 把马随便拴于此处,拨开了掩饰于前面的枝叶,走进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身后是他的脚步声,看来他还是跟了过来。 原本想着就这样寻到那个亭子后,两个人对着这花这雨把酒喝完,可谁想听见了一个声音在那里吟诗,我仔细听来,却有一种悲壮在里面。 ——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慕容天裴仿佛有些吃惊。 “是屈原的天问……怎么在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吟诗?莫非他是你约出来的?” “不是,我原本想在这里喝酒赏花的,不曾想到还有人捷足先登了。谁呢?” 说着,沿着这条小路转出了花丛,眼前出现了那个原木搭建的凉亭。亭子的顶四角飞翘,下面用了四根结实的桐树做柱子。这里的一切都力求要和周围的山水花草合成一体,所以连桐树上的树皮也保留了下来。 那个人一身轻蓝色长衫,黑色的披风,正仰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倚靠着一根柱子,手中同样拿了酒坛,一边喝一边继续吟着同一句诗: “……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我一看那人,心中闪过惊喜,不自觉地已经叫了出来:“璐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已经有三分的朦胧醉意,原本睨着的眼睛无神的看看我,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说着站起了身子,把我们让了进去。 “快半年了吧,伤好了吗?这位就是新州的慕容公子吧!少年英雄,果然风度不凡。” “慕容,这是文相的公子璐廷。”我介绍了一下。 可慕容看了看他说:“有些眼热。” 璐廷一笑。 “我在新州当过监军的。在杨大人到了新州后就给我旨意让我回京了,所以再也没有见过你。”他用一种很伤感的眼神看着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左手。 “璐廷,恐怕我要食言了,我不能给你用左手写长恨歌,它……已经废了。不过,我认为我右手的书法更加精进,如果你还想要,给你抄一部楚辞如何?” 他把手中的酒递了过来。 “暖暖身子,这是贵州的茅台,降香醇厚,和你喜欢的酒味道不一样。”他转过了身子看着外面凄迷的雨。“过去都过去了。原来想要你的书法,只不过想你好好保重。不过,也许最精致的花纹其实也是最容易破碎的,好的东西总是无法久远的。” 我喝了一口,果真浓厚,不禁皱了一下眉。 “不好喝,你不喜欢这样的酒。”慕容突然把我的酒坛拿了过去,把口上我喝过的地方擦了擦然后递给璐廷。璐廷看了看他,有些了然的笑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拿了过去。 “最近有没有什么……”我想问,可我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他点了点头。 “有,郑王已经正式通告天下,撒了你内阁首相的职位,改为副相,位在家父之后。” “为什么?”身后的慕容天裴冲动的问了一声,而璐廷也只是笑而不答。 倒是我拍了慕容一下,摇了摇头。转而拿了他手中的酒,递给文璐廷。 “这是……状元红?” “二十年的珍藏。原本带了几坛到新州的,结果都丢了。味道如何?” “酒当然是好酒,名不虚传。不过……这酒也许因为太过清冽而显得不温和,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还有,总感觉这酒带了那么些送别的味道,陆大人是这样,这次,也许我也是这样……”说着说着,他又灌了一口,然后笑了,可我分明看见他眼角中那晶莹的泪水。 “永离,你可曾妥协过?可曾感觉有志难伸?可曾感觉身边的龌龊而无力自拔?可曾绝望?可曾……” 我就站在这里一字一句的听着,他越说越伤心,然后伸手拉过了我,把头埋在我的肩上。被外面的雨淋得湿透的衣服带着一股寒意,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温热的潮湿。 “我也想凤玉,可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娶她,不能保护她,甚至在今天都不能去看看她……” 胸中一阵剑刺一样的尖锐,拼命压制的热气让眼睛显得辣辣的。我伸出了右手,轻抚上了他的背。 “璐廷,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活在一个干净的世界中?” “你也说过,太过清冽就太过尖锐了,也许我们都不喜欢的。想哭就哭一场,然后擦干了眼泪回去,继续做你的事情。还有,茅台虽好,毕竟伤身,不可再如此。替我向你的父亲祝贺一声,无论任何原因,毕竟位极人臣是每个朝臣的梦想。十年寒窗,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他日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 他慢慢的抬起头。“永离,你可曾妥协过?” “我嘛……这很平常,不要把这些看成多了不得的事情,放宽心。” “不,即使你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的。”说完把手中的酒掷在了地上,然后一脸坚决的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与其让我们情谊在以后那些肮脏的构陷中慢慢消磨,不如现在就断个干净。今日我们索性就割袍断义!” 他拎起自己袍子的一角,手起剑落。那片丝织的衣角仿佛周围那些凋零的梨花,惨淡而无依的落在了我的脚下。他把自己的干爽披风塞在了我的手中,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步入了那迷茫的雨中。 我突然感觉有些虚弱,头又开始疼了。原想着今天痛快的玩乐一天,可…… 坐在栏杆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都暮春了,夏天就快来了吧……今年的春天还真有些冷呢。” “你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慕容也坐到了我的身边。 “文人习性,文人习性啊……哎,好好的一壶酒,可惜了。” “还想喝吗?” “怎么,你想请我喝?” “在你家叨扰了这么久,请你一顿也是应该的。走吧,天决门在京城也有饭庄,那里的酒可是清远绵长,甘冽可口的,你肯定喜欢。” “多谢,多谢。不过此时的确不是喝酒的时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一定要你破费。” 他的脸色有些阴郁的样子。“你要做什么?” “进宫。他现在应该需要我。” 我转身要走,可他拦住了我,那看似纤细的双手竟然也如铁一般的坚硬。 “你在新州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他难道不知道你……你当时真的就快死了!”他竟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 “慕容,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朝臣升升降降不是单凭郑王喜好的。新州……再怎么说也是一败涂地,这些我们都有责任。多少官员和百姓的性命都丢失在那场混乱中,而现在不过把我的首相职位撤了,对我何其仁厚?” “可我总感觉你们关系并不一般。” 我笑了。“哦?你也看出来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在我心中,他不仅是郑王,也是子蹊呀。 “等等。”见我要向外走,他拦了一下。 “外面的雨大,等一等也好。就是天大的事,如今出了也出了,不急于一时。” 我看了看天,想着慕容天裴说的也对,遂又坐了回去。 “平常看你做事情都是四平八稳的,怎么今天如此呢?” 慕容的话语仿佛不经意的说出,刚才的那种急躁已经变成了沉静。这样年纪的少年可以如此控制情绪,真不知道该说庆幸还是悲哀。 “算了,人总有这个时候的。” 我一笑不语。 他左右感觉无事可做,突然看见了文璐廷放在亭子栏杆上没有拿走的酒,于是伸手抄起那坛酒,晃了晃,茅台那种特殊厚重的浓香飘了出来。 “似乎不错呢,至少坛封了三十年以上方有这样的味道。对了,我记得你是郑王嵘蕲十四年的状元,今年不过弱冠,怎么会当廷臣当了如此久呢?” “运气,运气而已。”我打着哈哈。 “永离,反正无事,闲聊以打发时间。况且,有些事情闷在心中不如找个不相干的人一说。你不觉得,孤独比较累人的吗?” 靠在柱子上,把手中璐廷留下来的衣服披在身上,顿时感觉暖和很多了。见他这样问,原本那些怎么都不愿意提及的往事,此时竟然也没有锥心的感觉了。 是因为我终于习惯了,还是当时的事情在很多年后面对一个相对陌生的慕容,有了一种可以冷眼观看的超脱?仿佛那是旁人的故事一样。 反正都要枯坐,见他如此问了,不如索性说些什么。 “想听什么呢?” 慕容想了想:“就说一说原来的你好了。弱冠宰辅一定有很多奇异事情发生的,比较传奇。” “怎么说呢……有才华的人很多,可上天给的机会却不多。在我十四岁那年,我遇见了我的伯乐。你知道徐肃吗?” 他淡淡应了一句:“知道。” “他是个方正的人,君子性情,可并不迂腐,与家父,江南姚怀山并称文章三绝。都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依仗家里,也许家父的名声和周家的名气让他对我令眼相看的吧! “那个时候他是学政,主持科考,也是他点我状元的。徐肃大节不亏,可能屈能伸,这一点比犹如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和姚怀山要老练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见一个人,不过,他不能说是我的伯乐,因为他也许并不赏识我的才华,可他却是我的……” 我想了想,怎么也无法找出那个可以形容他的词。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适,于是索性就略了过去。 “是先王嵘蕲,他也许是徐肃最得意的学生了,徐肃曾经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过可惜的是……” 这个时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环绕周围的梨花衰败得无法形容,此情此景让我有些感慨。 “可惜的是,他学会了徐肃的才情和文章还有洞察,却唯独没有学会徐肃的隐忍和坚韧。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大郑宫的正殿上,那时是嵘蕲二十四年,我十四岁。我出生在他登基那一年,不过他也算是幼主登基,其实只比我大十岁。 “那天早上,他脸色惨白,眼睛浮肿,好像坐在王座上很不耐烦,一直左右看着。他一身湛白色的龙袍华丽到了嚣张的地步,即使那天他的神容不佳,但我却从来没有见到如此适合穿这身衣服的人。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徐肃把他们挑选的名单递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就随口叫名字:‘周离。’我赶紧跪前一步,而后他又说:‘你就是新科的状元?’我说:‘是,臣周离:永嘉人氏……’ “他不容我说完,便说我看起来德才兼备。看起来?我心想,他也太荒唐了,大殿之上说这些,怎么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沉稳? “他把别人的名字也念了一遍,然后就应该由我说一些什么,来称赞一下现在的朝廷,这是传统。但是当我说了一句后,他阻止了我,说是乏了,吩咐散朝。 “当时的我的确年轻,坚持那是我的职责,然后把我做的文章背了一遍。虽然我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冰冷和压抑,却还是坚持了下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再后来,就听见他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了一句:‘朕的新状元文才还不错,你就任翰林院编修,平时到内阁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们也累了,散了吧。’ “说完径自走了,留了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跪拜,他连回头也没有。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的他还是一身白衣,不过,却是江南最精致的纱料做的龙袍。也许刚喝了些酒,惨白的脸色显出了红晕,浮肿的眼睛也恢复了清明。他说:‘哦,原来是朕的新状元,来,给朕作诗一首,也好助兴。’ “我却说,‘王,臣不会。’他笑得有些讽刺,‘朕没有听错吧,大魁天下的状元郎不会作诗?’我说,‘臣的文章不是用来供君王喝酒助兴的。’他说,“那是什么,治国平天下吗?小小年纪,志气不小呀。”我说,‘臣自束发读书就受圣人数诲……’他很不耐烦,‘行了,徐肃整天都是这几句,你也是。你们看的那些书,朕都看了,你们知道的朕也知道。你以后就不要再在朕的面前卖弄了。’” 说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有些烦躁的郑王嵘蕲,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状元周离。 往事尽如云烟,从身边过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可却是早已铭刻在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 “然后呢?”慕容轻轻问了一句。 “然后?然后也许他感觉我很可笑,就让我进了内阁,天天帮助他整理奏折什么的,那个时候我不过六品翰林。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这样一直在天子身边,等资历能力都历练够了的话,也会到现在的这个位子。不过,那件事情的发生,却把原本定好的路缩短到了诡异的地步。 “前朝有个驻守山海关以及雍京以北全部领土的将军,叫左箴。他被左都御史参劾勾结长城以外的小国意图谋反。嵘蕲斩了他,而后嵘蕲喜欢上了画画。我陪着他在后宫画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是内阁大学士了。” “先王宠信左箴?”慕容的问题有些奇特。 我看了他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嵘蕲不宠信左箴,而是他从左箴身上看见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未来。” 嵘斩是一个伤感到了极至的人,只一个左箴就可以让他敏锐的感觉到那后面巨大的黑洞,和永远无法调和的悲剧。 “后来他娶了一个侍郎的女儿为妃。那个女人拥有傲人的美貌,并且为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小王子四岁的时候,嵘蕲驾崩了。小王子继位,可半年后,那个孩子也死了,而后就是现在的子蹊。” 我从记忆中清醒过来,看看周围,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好了,慕容你先回周府,我这就进宫。” 说着走了出去,而身后的他也跟了过来。 “我跟你去好了,大不了我在宫门外等你。” “不用,也许忙到天亮也说不准。你先回去,让三伯给你熬些热姜汤,不要着了风寒。” 到了拴马的地方,拉过了缰绳,待我翻身上马的时候,他又拦住了我。 “等等,永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可能辞官?” 我一笑。“也许没有。” 第九章 苏袖看见我并不觉得奇怪,俊秀的脸上显露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 “周大人,郑王等着您呢。” 我把身上湿的披风脱了下来,递给他。然后笑着说: “许久没见公公了,可是来的匆忙,下次一定给您带一坛子酒,让您试试,我家乡的土产。” 这是台面上的话,也为了探探他的口风,和禁宫的情形。 “大人说笑了,我哪敢要您的东西呀。再说您的酒,可是天下出了名的,要款待那些清流仕子的,给我,岂非折杀咱家了吗?” 苏袖把我的衣服规矩的折了起来,嘴上给我的却是个不硬的软钉子。可他接下来却是嫣然一笑,让我有些吃惊。虽然他很美,可……毕竟是宦官,我在瞬间无法适应。 “大人,吓着您了吧?其实那是和大人说笑的。苏袖今后还要仰仗大人的提携呢。” “我?”心中一动,继续说:“被贬之人,怎配公公如此?” “周相,刚才和您说那些话的原因,只是希望今后您可以相信我,要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不要如此。” 看来…… 我一笑。“是我枉做小人了。” “大人很多时候应该学会如何去信任人和提防人。这件衣服会帮大人洗整干净的,等会会有人给大人送来干净的衣服,您也可以换下这身。好了,到了,郑王最近脾气不好,大人小心。” 在子蹊的御书房门外,他向我深施一礼,然后退了下去。 子蹊在生气,这是我一进门就看见的。大殿已经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还有一些宣纸和砚台的碎片布满了,更不要说那些潮湿的茶叶和未干的墨汁了。 他背着我站在帘幕中,声音有些嘶哑和疲惫:“朕说过,哪个敢进来,朕就灭了他……” 豁然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停在了那里。 “灭了什么,是灭九族吗?那可是很严重的刑罚,是臣下都会害怕的,并且可能是他们毕生的噩梦。” 我笑着说,然后让那些原本躲起来的小太监们赶紧收拾这里。子蹊有些颓然的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没有说话。 那些人紧紧张张的忙碌着,我也没有说话,拣了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还有落日前最后的一丝明亮。无法看见太阳,那本身就黯淡的光华隐藏在了厚重的乌云之下。 忽然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大人,收拾好了。” 我这才看了看周围,笑着说:“准备些清淡的宫点和热茶来,郑王想必是饿了。” 他们唯唯诺诺的答应后,赶紧退了出去,恢弘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们两个人。” “原来还道稚子小儿才会因为饿肚子而发脾气,子蹊已经是国之圣主,何苦如此?” 他玉一样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丝丝霞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我的两句话说的。 “子蹊,为什么贬我的职,出了什么事?” 单纯的想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听了以后看着我,原本渐熄的火气又鼓了上来。 “原来你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在周府里和那个新州来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没有时间去你那里,可你总有时间过来吧?一连十几天看不见人于说,有闲情逸致喝酒赏花赏雨的,就不想看见我是吗?”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一见面就这样说。刚才由于着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见他的话离谱到无法反驳的地步,同时也隐约感觉到了事态也许严重到让他感觉恐惧的地步,所以这个时候不便强辩。 我咬了咬牙,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要走,可刚到殿门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中,子蹊温热的唇停在我的耳边,再出口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带了三分的幽怨和一丝隐隐的抱怨。 “对不起嘛,我不想这样说的。” “可你却是这样想的。子蹊,你说让我相信你,但你可曾相信我?还有,你什么时候派人打听我做什么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前一阵子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的管家却说你重伤未愈,几次三番都挡了回来。今天可巧有人说看见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着雨还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着酒……不要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娇,可想到刚才看见书房如此狼狈,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于是略过这些,直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降我的职?” 他将脸埋入了我的颈窝,沉闷的声音直接传入了我的耳中,不觉得一震。 “朝野震动,以左都御史相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员联名上折子,弹劾陆风毅二十七条罪状,条条死罪。勾结叛臣,祸乱新州,致死杨文默;私吞一百万两军饷,贿赂官员。” “哦……”我长叹一声。原想着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的过去,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几乎让我没有招架之力。 但我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 “不过是御史言官的风闻奏事,查一下就好了。” “不,这次有一个无法辩驳的证人。” “是谁?” 我一惊,感觉他的手是如此的强悍,可依然无法止住我的颤抖。 “新任兵部尚书,文璐廷。” 子蹊的话音刚落,大殿外一记响雷,然后那雨铺天盖地而下,仿佛是天在哭一样。 其实我是一个没有治国才华之人,先王也说过的,他说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懒散成性,只可为谋,不可决断。而我的几次疏忽,却偏偏都是最致命的。假如当初我在风毅的门口认出了文璐廷,就果断的将其调离新州,就能避免现下这样的景况了。 可有的时候我也想;终究我就一个人,无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还是会有其它人的。 我不敢问子蹊当初放璐廷在风毅身边是为了什么,因为答案我们都知道——位高权重,招的并不只是百官的猜忌。 “子蹊,我只说一句话,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万两银子从来没有到新州。” “……我也问你一句话:都参奏陆风毅用军饷银子行贿官员,那他做过没有?” 这个我并不知道。即使清廉如陆风毅,也不能保证他就不染纤尘。虽说朝廷每年的军饷开支很大,但对于那些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将军刻扣军饷,吃空额,那是常有的。即使陆风毅曾经挪用过军饷,我也不惊讶。 还有,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些钱在朝廷上,做事情怎么也方便得多。如果各个关节都打通了的话,得的实惠远远超过送出去的那些。 可现在,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因为子蹊不仅是子蹊,也是郑…… 这些心思的转变,都在瞬息之间。 “我并没有听说过。”我其实没有骗子蹊,我的确没有听说,只不过是曾经接到过贿礼而已。 “子蹊,这次是不是连我也被参了,所以,你才罢免我的首辅之位?” “只不过希望他们可以适可而止。不过,永离,我有些难过的是,国难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如果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对敌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 这次,我只能笑笑。 “子蹊,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经说过,他说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难,就像梦想一样难以实现,更不要说这些无休止的内耗,快把我们都拖垮了。” “永离,你可以去监审陆风毅吗?有你在堂上,总有些忌惮的。” 我知道他的心思。对于一员猛将,他是决计不肯轻易弑杀的,那无疑是自毁长城。 “我尽力,我尽力。”头一次,我居然感觉对于风毅的事情,有了一种无奈的疲惫。 在禁宫吃了热茶,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在子蹊疲惫的面容前辞了出来。他没有挽留,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 “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个更幸福些?” 他想了想,说的居然是:“我觉得我更幸福些。” 他笑脸让我难过,因为,终究有一天,他会气愤或者苦痛的说……永离,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向他完全的坦诚。 我为了他而一定要保护风毅,也为了保护风毅而一定要骗他。从禁宫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先是去了一趟徐府,但徐肃的管家却告诉我徐肃这几日染了风寒,不宜见客。我说事出紧急,不容迟缓。但当那个老管家终于把我领到徐肃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不能起床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干枯身躯疲惫的躺着。老管家手脚很轻的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周大人,相爷难得才睡着一会,请您务必体谅。” 这个老仆跟了徐肃很多年,就像三伯之于父亲,当年我和他也是十分亲近的。 “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看了看我,赶紧低下了头。 “相爷这些天忙的就是陆大人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好吧。”我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好好照顾徐相,现在多事之秋,郑王需要他,朝廷需要他……我也需要他。” 他没说话,但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徐肃也许终究会有彻底离这里而去的一天。 心有些空。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无论他曾经如何误解我,我却一直将他当成是我的师长,也许也曾经是精神依靠。他让我坚信:在一片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见文人的铮铮铁骨。那不是独游红尘外的潇洒和缥缈,而是真正在明了后的坚持。 他可以为了让陆风毅把银子带回新州,不顾多年清廉的名声,也可以为了不陷入纠葛,去写一份啼笑皆非的奏折……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一直是他力保新州,也一直是他监管六部,如此污泥浊世如非有他,怕早已散乱不堪了。 他是人们心中对纯真的最后一丝期望,从他身上可以得到肮脏欲望之外最后的清静。 到了家里,才知道门外又下起了大雨。三伯絮絮叨叨的要我小心身体,然后忙里忙外的准备饭食。慕容端正的坐在餐桌前,一双灿如晨星的眼睛看着我,却是沉寂的。 “怎么,还没有吃饭?”坐好后随便问了一下,然后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壶就灌了一口,温润的茶水平滑了我干燥的喉咙。 “刚才那个文璐廷派人来过,捎了一句话就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消沉中未见波动,却是已让我一惊。 “他说了什么?” “玉版十三行,价值已在万两白银。”然后,他又说。“对了,什么是玉版十三行?” 我思索着璐廷这话的含义,可还是解释了慕容的问题:“王献之,字子敬,是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他自幼从父学书,少有盛名,人们尊为‘小王’。他的楷书作品流传下来的只有洛神赋十三行小楷。其字迹在末时有九行,贾似道又得四行,合十三行刻于玉石上,故世称工版十三行。我确有此帖,可……” 以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什么意思呢?玉版十三行虽是名贵之宝,可当时的价值不过白银五千两,是一位要去两江上任的官员临行前送的。还有就是,顾全大局?是忠告,是示警,抑或是威胁? 我不能再用原来的眼光看现在的文璐廷了。 “可是什么?” “本不值这些银子的。不要说玉版十三行了,就是九千两银子此时要买一幅王羲之的快雪帖,也是可以的。” 他无所谓的笑了一下。 “九千两银子呀,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现在却只能换一张残破的纸。这些人当真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这个时候三伯叫几个小僮把饭莱都端了上来,都是很清淡的素菜,就最后一盏鸡汤算是还有些荤腥。看着三伯,我撇了撤嘴。 “三伯,吃了几个月的白菜豆腐了,再吃下去都要变成青菜脸了,能不能……” 三伯那双像核桃一样的眼睛翻了翻,然后看着我,“大人,那你眼前的这碗鸡汤是什么?难不成大人把白花花的鸡肉也看成了是白菜?” 看他这样,我用汤匙从碗里搅动一下,终于捞起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块鸡,和一大块白菜,于是拉长了声音:“三——伯——” “哦,忘了忘了,今天的菜是鸡汤白菜,这个……自然是白菜比较多。不过,肉虽小,可是比较进味。”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我知道他是怕我消化不好,不过我也不打算就此结束,于是看着他,装作很无奈的样子说;”三伯,没有想到这些年你的修辞依然没有多大的进步,白花花是用来形容银子的,不是鸡肉……”刚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三伯,一会吃完了饭,你到我书房里来一下,有事相商。” 三伯对于我这样突然的转变也没有问,笑着答应了一声,就让送饭的人退了出去。我留他,可他说已经用过了,于是也出了门。等这里就剩下我和慕容的时候,我才夹了一片青菜,就着眼前的米饭静静的吃起来。慕容倒是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我。 “怎么不吃,折腾了一天不饿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听,一笑。 “能有什么事?来点鸡汤吧,虽然鸡肉的确小了点,可到底是块鸡肉。”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永离,我突然发现我不懂你。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即使你在眼前,却感觉在天边一样。” 我噗哧的笑了出来。 “在天边的那不是人,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我倒发现了,慕容你很有天赋,好好读书,等有朝一日我当上学政,一定点你做状元。” 他俏脸一沉,头扭到了一边,作势不再理睬我。我低着头慢慢的咀嚼着原本香滑细软,可现在什么滋味也没有的白饭。一顿饭原本吃的很尽兴,可后来就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完结了。 夜里我对三伯说,让他留意一下市面上为什么玉版十三行突然涨价至万两白银,还有就是这东西最后一次在市面上见到,是谁卖给了谁。两天后他告诉我:因为突然有个古玩的行家说其实那不是王献之的字,其中几行是失传已久的王羲之的兰亭序。三伯说到这里还感觉荒谬的笑了笑。 “玉版是小楷,而兰亭是行书,就是市井小民不知,难道那些故纸堆中泡出来的书虫,削尖了脑袋不说,就是田间地头也想掏出点什么宝贝的占玩迷还不知道吗?怪事。” 我趴在桌子上,扶着脑袋有些晕,这是有人在背后推动。摆在眼前的麻烦就很多了,可更让人心中无底的是隐藏在下面的居心。因为你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做,难以防范。 “哦,还有,这更离奇。”三伯继续讲着:“这个是两年前去两江的一个人在风遴轩买的。他当时说急着要走,银子无法付,但是那个人平常经常光顾这里,老板和他的生意做了几近万两白银,也就同意了他写的一份文书,并当场就把货给了他,等一年后他再来换银子。可没想到的是,一年前听说他坏了事,因为贪污河道的银子给下了大狱,本想着这就白费了这些旧事,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两个月前突然有人到他那里,也向他打听这些事,并且出了一万两要换那份文书,同时还有个要求,就是如果有需要的话,老板必须出面证明东西是去两江的那个人买的。” 我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老板同意了吗?” “没办法不同意。不说那几个人的凶狠,单是这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够吃几辈子了。” “但他忘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平静而无奈的说:心里想:即使我不动他,等事情完了以后那些人还不灭口?留他在,对于那些想要挑起这次事件的人也是威胁。 “大人……”三伯有些惊奇的看着我。 “大人,需要做些什么吗?” 我则一笑。“不用,静观其变好了。现在看不清楚,怕就怕走错一步……不过该来的总要来的,警惕些就好了;这些天也多注意些,多看看总是好的。” *** 初夏时节天气时冷时热,这些天因为要开审陆风毅的案子,所以搅扰得六部不得安宁。刑部,兵部和户部的官员,因为各有关联,所以都很注意。审理是在大理寺,而关押则在禁宫天牢。子蹊的用意很明显要保护他,那些人不是不明白。 忙乱了十天,明天就要正式审理了,所以今天可以在家中稍作休息。 今天,天色晴朗,无风无尘。庭院中,秀竹,繁花,假山,磷池各有姿色。在湖心的凉亭中支了躺椅,身上则盖着夹被。有脚步声,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慕容晃晃悠悠踱了过来。 “既然怕冷,何不回屋?在这里冷风过往的地方盖着被子乘凉,也算一奇了。” ——他拿了桌子上的一块细点咬了一口,然后慢慢的咀嚼着。 “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这些天我的耳根子清静多了。三伯原说要给我找个媳妇,结果现在倒好,看不见他的人了,更不要说什么媳妇了。” 本想说个笑话的,可看到他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面前的荷池只管出神。 “喜欢荷花?现在还不到荷花开的时令呢,只不多叶子很茁壮而已。听三伯说,今年从蜀州新进的红莲,名字就是贵妃瑶台,香味很重。也许你喜欢,也许你不喜欢,毕竟红色的莲花没有白色的显得纯净庄重。” “……永离,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嗯,好吧。不准太难。” “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很想和他在一起?我指的是一生都在一起的那一种。在一起生活,还有,甚至连他看一眼旁人,都会感觉很失落……” “慕容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没有回头,还是那样的姿势。本想取笑他一番,可看到他这个样子,终是放下了调笑的心思。 “是的,如果遇见喜欢的人,你会很想他在一起,时时刻刻的都在一起。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你们彼此都感觉对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终结。” “可如果喜欢一个人,而又同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那他们彼此之间还有爱吗?” “慕容,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是谁吗?也许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呀。” 他轻轻的摇头。 “不,你无法帮助我的,谁也帮不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到伤感和沉重。一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怎么几天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呢?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清静了很多吗?我也是刚刚听说,就是因为……” 他刚说到这里,就听见了那边三伯的声音隔着河岸传了过来。 “大人,郑王来了,正在前厅等您呢。” 慕容转过身子,有些复杂的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问他:“因为什么呢?” 他一笑,却又转过了头去看舒展的荷田。 “这花,到了夏天一定很美,都是火红色的……也许我真的喜欢。” 没有来得及品味他话中的意思,就看见子蹊一身白衣,已经来到了莲池畔,身后是苏袖。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打开,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遮住了他的脸,从这里仅能看见黑如午夜一样的长发,映着雪一样的衣衫。 我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感觉这样的他有些陌生。 他安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拿开扇子。有微风吹过,吹动了层层荷叶,像是他站在叶子上面一样。 “他真的很美。”慕容说了一句。 我没有接话。美吗?用来形容励精图治的郑王子蹊,并不合适吧?可是……今天看他居然带了柔和的脆弱。 是天气的原因吧!所以慕容有些忧郁,子蹊有些脆弱……可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呢? 思绪转动的过程中,快步走了过去;“子蹊,怎么来了?” 他一笑,收了折扇。 “你这里的荷花还真多。是白莲吗?到了六月这一大片都应该是,到时候很好看。” “你喜欢白色的?这些是红莲,香味很重的。不过要是你喜欢,我让三伯再种些白色可好?” 他灿然一笑。 “不用,不用。我倒也不是喜欢白色,总是觉得你应该喜欢白色的。再说,现在已经过了季节,再种实在不好。哪,这些花叫什么名字?” “贵妃瑶合。” “蜀州名品……天气不错,邀永离一同游湖可好?” 我一笑。“是请求,还是圣旨呢?” 他微微低了头,在我的额间一吻,身边之人俱已变了颜色,而他依然故我。 “是我的心愿……好吗?” “当然好。”是圣旨还可以抗旨,可是……他的心愿,我可有能够违抗的一天? 一壶酒,一盘棋,同样清素的两个人。京郊的运河在这里有一个回旋,也就构成了一片静水。宽敞的画舫平稳的定在了湖水中央,我看着他,而他看着棋盘,这里除了船公并无他人。 “子蹊,可有话和我说?” 虽然我知他的心意,可更加了解他的人,这样纷乱的局势,他绝非单纯清闲的游湖赏春。 他单手拿了一颗黑子,状似思索下一步的走向,然后仿若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知道明天要开堂审理陆风毅,让你轻松一下。刚才你不也是在凉亭上乘凉的吗?” 他的手掂量了掂量手中的棋子,然后又放了回去,继而拿起了手中酒,却被我拦了下来。 “你不高兴。”我看着他。 “没有呀,怎么会?” 拦着酒杯的手从他手中拿下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永离,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吗?” 我一惊,他从不如此的,我以为我们的心意大家彼此明了,但他如此说出来,真的出乎我意料。 “好像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特殊,所以总是感觉不一样的。如果永离不是廷臣,我也不是郑王,那我们会如何呢?”他盈盈的双目看着我,其中的柔情万千,也只能意会。 “一对过街老鼠。”我笑了一下。 “……永离,你真是的……” 他好像无比沮丧的低下了头,我则开怀大笑,一时之间周围的天地仿佛都被渲染明丽了。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穿了出来。 “永离,问你一个问题……” “好吧,不要太难。” “彼此喜欢的两个人,是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算了,不要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我们都知道答案的。” “……” “如果可能,我愿意一生都和你在一起。” “我们本就可以呀。” “对呀,我们一直就是这样的呀……最近的事情真多,有些胡涂呢。永离,陆风毅的事,台面上是一种说法,台下又是一种。可是,你一定要谨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不要给自己惹麻烦。还有,也许这段日子,大家的心会很忙乱,你也要注意。” “子蹊,你这话……” 他慢慢的来到我的面前,缓缓的低下了腰。 “不要说那些了,今晚到宫里来好吗?”他轻轻的吻了吻我的唇,然后发出了一阵子笑声。“小离呆呆的样子好……这样的小离好可爱!”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愚蠢。我的眼中只看见他的笑容,连他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就点了头。 *** 绮丽的夜,熟悉的宫殿,当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是子蹊,被他像抱枕一样紧紧抱着,我甚至可以从他潮湿的手感觉到刚才的悸动。不知道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的,今夜的他却格外的不安宁,仿佛有所恐惧。 现在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他,但是,我知道,只要他说出来,我不想拒绝。 “醒了?不多睡一会吗?这个时候就回去?” 我翻身惊醒了他,让他带着睡意的声音软软的问我,手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不是。只不过我一个人睡习惯了,想翻个身。子蹊,你抱得有些紧,我不习惯。” “哦,好……”他说着,松了松手,可下一步却又收紧了双臂。 “我怕你不告而别,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叹了口气。 “子蹊,你有心事。说出来吧!我不想你憋在心中,那样会生病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如此的不安?” “没有……其实也有……” “子蹊……” 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半晌,我突然感觉到了冰凉的泪。 我一惊:“子蹊,是不是朝廷上……” “不是,不是。是……我要大婚了……” 我听完,突然静了一下,然后起身穿了衣服走了出来。身后的子蹊一直在看着我,可并没有说话,最后在我打开殿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永离…… 我没有回头。 *** 清晨的时候回到了周府,三伯一直在等我,可见到了我却没有说什么。我回到内室后,居然在房间中看见了慕容,他就站在窗子下面。清晨的阳光透过碧绿色的窗纱照到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的惨淡。从他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看,应该是一夜没有睡。身后的三伯叫下人准备热水让我洗漱一下,就走开了。 “我不想说什么,慕容,去睡觉。你现在还年轻,不能如此糟蹋身体。” 说完,我和衣倒在了床上,而他竟然到了我的面前,二话没说就伸手撕开了我的前襟,那上面深浅不一的痕迹很明显的说明了我昨晚的去向。 我头一次在他的眼睛中看到嫉妒的灰暗。 “你知道为什么三伯跟前没有人来说媒了吗,那是因为郑王下旨在全国选秀,那些大臣都巴望着要把女儿送进宫中,所以……全都知道了,就瞒着你一个人呢。昨天我想说,可他就来了。你被骗了,知道吗?已经很长时间了,都快五六天的事了……” “我知道,郑王要大婚了。” 伸手想拍掉他的手,可被他从床上提了起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红丝。 “你不是说,如果遇见喜欢的人,就会很想和他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你们彼此都感觉对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终结?可是他呢,他是怎么对你的?他不要你了,你连个名分都没有……” “名分?我要那个做什么?我周离再不济也是两榜进士,大魁天下的状元,堂堂内阁大学士!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说他爱你,可他为什么要娶别人?那还叫爱吗?永离你告诉我呀!昨天你都没有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可现在你告诉我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家家酒,还是什么?我们这是什么?历史上这叫龙阳之宠,这叫断袖!奸佞,幸臣,昏君……千秋之后,史笔如刀,污泥浊水什么话说不出来?你能让他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慕容,等你爱上了一个你不能爱的人,你就明白了……不过,希望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颓然的松了手,我跌坐在床上。 “晚了,晚了……永离,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将你让给任何人,包括郑王!可是你从来也没有把我看在眼中……” “慕容……你还是个孩子呀,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单纯下去呢?” 他双手扶着桌子,有些累。 “自从那次在新川,看见你在封王龙泱怀中的时候,我就不是孩子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失落,一种感伤。慕容居然还是卷进来了,不同的是,他不是卷进朝政,而是卷进了谁也说不清楚的我们之间。 “大人。”三伯在外面轻声呼唤。 我高声说了一句:“准备朝服。” 三伯应声而去。 “你做什么去?”慕容转过头看着我。 “今天大理寺开审陆风毅,我必须去,无论发生了什么。慕容,放开这些,你才十七岁,你不应该负担这些的。人生苦短,何必?” “你呢?” 我无语。 “如果你可以劝自己,我就可以放开。” “何苦来哉?”我虚弱的躺在了床上。 “我们都一样,郑王,必然也一样……”慕容说话时,背对着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