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 前言 大郑王朝自文御王开国以来,到郑王嵘蕲继位,已经传承二十九代君主,几近五百年的历史。所谓久安必乱,王朝平盛已久,当权者只知安享繁华,早已忘记先王披荆斩棘和强国时候的励精图治。 郑朝末年,江山崩坏,权臣窜政,边关狼烟四起,百姓陷于水火。原本是郑王封的诸侯封国自立为王,逐鹿中原。 新州是大郑海上第一要塞,在新州城外,穿过内海,和辽东雪山相接的就是封国的土地。新州自古通商,撒金泼银般的繁华,又因为这里是郑封两国相对的前线,所以战事一直没有平息。 封王龙虞曾说过,得新州,得天下。 只要大郑把守住新州要塞,封王的野心也被遏制了。历代封王无不望新州生叹,因为攻下新州则是封国王者西征的必经之途。 封王龙虞的二王子龙泱战功彪炳,对新州,对天下,自然是志在必得。 楔子 那条河真好看。 薄冰下面的潺潺流水,精致的石桥横亘在河水上面,雨似乎可以把石板路打透,鞋子踩在上面有惊心动魄的清淡。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丁香花的味道,十六骨的油纸伞撑开一方没有雨水的空白。 战火后的永嘉城如同在宣纸上浸染的图画,一切都保留了下来,可是已经被水晕染开了,有些陈旧。 他敲开了一个高宅的大门,问那个老护院,「走累了,能不能讨口水喝。」 老护院转身问身后的主人,「公子,是旅人来讨水喝。」 「是吗?」 一个淡泊的声音传了出来,老护院打开了大门,那个人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一笑说,「没有水,有酒,你喝不喝?」 三十年的状元红,已经二十年没有喝过了。 第一章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封二王子龙泱易容,他独身走入新州城观看自己的胜利果实,而周离则是郑朝新科的状元,从雍京到新州的钦差大臣。封二王子名扬四海,郑军一听他的名字就四爪发软,而周离不过是刚从家乡永嘉撞到雍京的十五岁的书生,一脸的清秀娇弱,浅浅的笑容,手指握住食盒苍白无力。 龙泱拣起自己故意撞掉的食盒给他,「对不起这位小哥,方才人太多,没看见你。」 周离拿过盒子,紧抿着嘴唇道谢,似乎有些着急要走掉的意思,龙泱身体拦着他,又问,「小哥,你既然来了,怎么不看法场?」 「我怕见血,怕看了杀头晚上睡不安稳。」 「那我刚才还看见你在法场上用烈酒和白饭生祭罪人,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 「亲人?」 「也不是,我不认识他。」 龙泱继续问,「在临刑前给罪人喝烈酒,只是为了让他神志混沌,免受一刀之苦,无论他生前犯了什么样子的罪过,只要有人来祭,刽子手都不会拦着的。可一般来的人都是罪人的亲朋好友,即使他们也唾弃罪人,但是毕竟不忍心看着罪人如此痛苦的去死,不知这位小哥究竟为了什么?还是你认为他死的冤枉?」 「今天早上我起的早了,有些无事可做,所以就过来了。」 谎话,通篇的谎话,龙泱嘴角微微冷笑,没有揭穿他。 周离是大郑翰林院六品编修,此次来新州就是带了郑王嵘蕲要斩杀罪人的圣旨,但是他本身却没有坐在监斩台上,反而穿着白衣服去法场生祭罪人,让人不解。 那边的追魂炮已经响过三声了,刽子手举起了屠刀。 周离一直看着地面上,捂住了耳朵。 龙泱抬头看到了全部的过程。 此时被杀的人就是被封二王子用反间计构陷的新州守将左箴。 这个人简直就是封二王子宿命的敌人,有他守在新州,封国西进逐鹿的脚步被一拖再拖。上一场战役是他让自己的父王重伤在身,兵退三百里,让出了十五个城池,还让自己手中最精锐的部队损兵折将,这才让他最终攻破新州之后屠城三日。然而新州在三个月之后又被大郑将军陆风毅攻下,一场拉据战让新州几乎成了不毛之地。 有新的敌人自然要有新的对策,所以龙泱才走这一趟,也好探探虚实,谁承想,却遇见了永嘉周家的周离。 周离的底细,还是他刚才躲在监斩台旁边听那些官员窃窃私语得知的。 他和永嘉周家有私怨。 周离感觉有人把他的手拉开,让他重新听见外面的声音,还是那个撞掉他食盒的人。 「好了,已经过去了。」龙泱微笑着说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些事情都看习惯了。」 「见笑。」 周离的神情除了弱之外,也没见尴尬,似乎对于他来说,怕血也不算丢脸的事。 「男孩子应该强壮一些,如果一见血就害怕,怎么不让人取笑呢?」 「我是读书人。」 「那又怎样?」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是应该,不用那么强壮。」 龙泱眼皮朝天翻了一下,给了周离一个大大的白眼,很遗憾,周离没有看见。 忽然龙泱看见周离身上有配剑,其实是一把匕首,是用绳子套着挂在脖子上的,方才站的远,龙泱没有仔细看,可是刚才周离一弯腰低头的时候露出一点剑柄,那是…… 大郑岐山神宫的标志。 雕刻着曼陀罗花,剑柄上面的狼头含着一颗红色宝石。 很多年的传说了,岐山神宫中供奉着当年文御王开创大郑五百年江山时候用的神兵,有一万多柄长剑,还有若干短剑。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如今放在岐山十丈高台上的『七和』,『子空』还有『坠星』这三柄长剑。这些武器在锻造的时候加入了『燃世』,可以杀人于无形当中,虽然几百年了谁也没有见过,可是龙泱却亲眼在战场上看见左箴麾下的一支队伍使用类似传说中的武器。 当时幸存下来的人说,只是看见红光,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清醒过来,他周围的人全死了,他只是因为倒在身上的尸体太多侥幸逃过一劫,可是从那之后,他的眼睛瞎了。 除了左箴之外,岐山神宫的兵器也是龙泱的一个心病。 如今既然周家的周离拿着神宫匕首,那么这次中原之行,似乎势在必行。 龙泱不禁自己问自己,怎么会这么凑巧? *** 转眼三年过去了,那个时候,雍京被封二王子的骑兵围困,郑王嵘蕲最后只能急召左箴回防。可是,他竟然又是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并且还说,如今雍京虽然只是一时之困,封国的轻骑终究不能攻破雍京城的,可是现在新州是重中之重,只要他撤出新州,那么整个新州肯定会被封二王子攻破的。 作为将领,要负责整个战局,因为新州关乎整个大郑江山,所以左箴连拒郑王六道急召,留守新州。 三年后的今天,周离还能清楚的记得那几日在禁宫微音殿中,郑王嵘蕲摔碎的茶碗,还有发青的脸色。 郑王甚至对正在草拟第七道诏书的周离喊,「你让他回来,告诉他,我就是他的主君,我就是他的天下,我就是他的大郑江山!」 「周离,如果有一天我被赶出雍京了之后,你怎么办?」郑王忽然问周离这样一句话。 周离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狼毫,他毫不犹豫的说,「陛下,那臣跟着您上山落草。我只跟着您。」 不经意当中,这句话为周离真正开启了锦绣前程。 而那个时候郑王已经对左箴不满,所以封二王子的反间计可以说事半功倍。 杀了左箴,郑王有些后悔,周离就替郑王祭了祭左箴,这又让郑王对周离的信任加倍。 所以在他不到十六岁的时候,就被派到南京翰林院,出任掌院,真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江南午后有一种绵软的热气,浑身睡的都有粘粘的,不是很舒服。 周离忽然睁开了眼睛,从往日的梦境中回来了,他在卧榻上睡着了,手中还捧着一本书,是《绣榻野史》。 这种香艳的文字一般人只偷摸看,可是周离书房有一个书橱是放这个的。曾经有言官因为这个参他不检点,不过周离原先只是一笑,后来也只是说了一句『不过雪夜闭门读禁书而已』,郑王嵘蕲一笑置之,旁人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 这个时候周桥从外面进来,一看他醒了,就对他说,「大人,需要梳洗一番吗?」 「等一会,先落落汗。」 他本来说口渴,不过还没有开口说话,周桥已经端过来茶水,虽然这个人端茶有些笨拙,不如那些可人的侍婢,不过现在周离倒也不挑,毕竟在外做官,这里又没有女眷,一切能将就就好。 其实周桥这个人有些奇怪,经常不说话,就是说话也说了两三句。本来周离的话就不多,周桥只比他更沉默。 周桥和周离的关系非常特殊。 三年前周离要来金陵上任,顺便回家的时候发现他的管家三伯正在处置一个年轻人,那个人就是周桥,只不过当时他叫做于桥。 当时于桥被打的血呼啦查的,看到这个情景,周离被吓的差点背过气去。 管家三伯说,于桥的娘亲就是当年周家私逃的舞姬芙蓉娘子,这次是因为于桥又想重新投靠周家所以老爷才下令要家法惩治的,这已经是恩典了。 周离实在受不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惨痛在眼前,他说,「行了,既然都是多少年的旧事,也别计较了。这个人我要了,你们给他找大夫治伤,休息几天随我去金陵。」 周桥那个时候只是很难受,他并没有昏,他看见周离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可是三伯也没有敢怠慢,连忙按照周离吩咐的去做。 后来逐渐他知道,周家虽然是周离的父亲周演当家,可是他基本上不管俗事,内府是周离的母亲昊夫人当家,外面的事情其实就是周离做主。 周离这个人面上看有些绵,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发怒,说话都有些软,可是他都不用板正面孔,偶然换一种硬一些的口气说话,旁人连劝都不敢劝。 周离让人给他治伤口,后来三伯说起他的来历。 「当年芙蓉娘子艳绝周府,只不过所遇并非良人,后来听那孩子说,她走后就沦落街头,后来遇见一个家里有薄产的庄稼人也就嫁了,生下了于桥,然后又请了文武师傅教他,原本日子很好,就是在孩子十二岁的时候碰上了天灾,家里除了他别人都死了,所以他逃了出来,一直在市井混,前不久才遇见老爷,给捡回来的。少爷,你看他身上的伤,就知道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周离知道周桥原来日子艰难,他也知道他身手不错,带在身边正好,可是天天面对一个哑巴,这让周离总有些气闷。 有的时候就会故意说些东西逗逗他。 有一天他吃饱了问周桥,「听说芙蓉娘子当年是绝色,你怎么长的这么普通?」 周桥看了他一眼,把周离眼前的桌子收拾好,没有说话。 不过周桥偶尔也会主动问周离,「当年你为什么要救我?」 「当时家里和屠宰场一样。血呼拉查的,我看见你那个样子难受。」 「我又不是猪羊。」 「差不多。」 周桥后来发现,其实周离只有对亲近的人才说话放肆一些,人前还是那个笑模样,让人感觉很滑,也抓不住什么把柄。 周桥不知道,为什么周离会对他亲近。 他也没有问。 因为他们的身份注定了这辈子成不了朋友。 周桥就是龙泱,他为了接近周离,用了自己本身的一种身份。 他的母亲的确是芙蓉娘子,可是他的父亲却不是一个农人,而是封王龙虞。当年芙蓉娘子因为在一场封宫盛宴上的一舞倾国,她终于可以承欢深宫。 王子龙泱降生在封京。 别人都看不起他,只是因为他的母亲出身不够高贵。 生命刚开始的十年,让他彻底对这样世界的所有温情失望,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有尊严的活下去。 到他十二岁的时候,他可以跟随父王参赞军机,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前程和尊严都是无法祈求来的,于是他上了战场。他想的只是,如果天绝他的生路,那么就让他像一个战士一样,马革裹尸也好过死在后宫的毒药和暗杀。 可是,他成功了。 封二王子的名声让那个一统天下的大郑王朝听了心惊胆战。 这些隐秘事情,就是周家手眼通天都查不到,更何况是别人,只是,龙泱对于此时他自己易容待在周离身边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不知觉当中,已经过去三年了。 「阿桥,我心口疼,你帮我揉揉。」 刚洗完的周离穿着单衣,躺在软塌上直哼哼,眉毛皱成一团了。 锦衣玉食的豪门公子,生出来就有毛病,头疼脑热,胸闷气短是家常便饭,把中药汤子当饭一样吃,山珍海味都养不起来的消瘦,嘴巴刁钻的可以气死黄鹤楼的名厨。 龙泱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当人家保姆的天赋,可是周离却把这一天赋挖掘到难以置信的彻底。 龙泱走过去,坐在周离身旁,把他的手拿开,用掌心给他揉胸口顺气。 「阿桥,我今天晚上要吃淮山糕和红豆酥饼。」 「不行,大夫说不能吃太多的甜食,不然胸口又会难受的。」 「已经很难受了,你就不能不让我更加难受吗?」 「今天晚上只能喝鸡肉粥,已经煲上了,晚上就端过来。」 「哇,周桥,我不要你了,你赶紧回永嘉老家去,我要找个听话的人来,我不要你整天在这里唠叨。」 你当我愿意唠叨? 原本装扮成一个半哑巴挺好的,龙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唠叨。 龙泱很生气,想他封二王子一向被人认为铁血无情,在周离身边三年让他实在没有勇气对旁人说过自己都做了什么。 要记住周离爱吃的东西,不能让他多吃,还要注意他的身体,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并且要应付他孩子一般的胡闹,不能他一张嘴巴就给他糖块吃。 为此,周家的昙夫人很欣慰有人能照顾她儿子,在他们冬天回永嘉过年的时候,昙夫人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红包,就连周家的老爷周演先生都送了他一幅自己写的字,据说可以价值千两白银,可是龙泱都要郁闷的吐血了。 「既然这样,大人另请高明。」 「呜,好疼,阿桥,你别走。」 龙泱站起来就要走,可是周离又开始闹,「胸口好疼,你帮帮我。」 龙泱看着躺在软塌上的周离难过的脸都要皱起来了,他只得又回来,继续给他顺气。 「阿桥,你好温柔哦。以后你的娘子一定很幸福。」 温柔? 似乎郑国人都是用残忍来形容封二殿下吧。 「嗯,大人过奖。」 周离笑的如春花一般明媚,困意又上来了,他就歪在软塌上,打着哈欠说,「等我睡着你再走。」 「放心睡一觉,我不走。」 「嗯,谢谢你阿桥,你真好。」 这两天连夜看雍京转过来的邸报,都是封国的军事战略,周离太用功了,损了身体,所以今天才这么累的。 他的书房谁也进不去,周桥也不行,不然他还真想亲自看看,这些人是怎么评价他这个封国的二王子的。 看着周离的睡脸,龙泱有些懵。 不要说男子了,就是女孩子也很少长这么清秀的,就像永嘉那边的水一般,极淡,淡到别人对他没有防备。 「你在看我吗?」 周离没有睁开眼睛,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 龙泱回答的含糊。 周离也不再说话,翻身面对着龙泱,就这么睡了。 龙泱拿起旁边的折扇,给周离打扇子,这个时候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 真……真是的! 这个家伙一睡着就醒不来,到了傍晚还是龙泱捏着他的鼻子把周离叫了起来。让他吃饭,也不能让他睡多了,省的晚上睡不着。 周离在金陵任上还带了几个随从,但是都不如周桥厉害,他们都是自小跟着周离长大的,周离说向东,他们不敢向西,周离要打狗,他们不敢骂鸡。 只有周桥敢和周离对着做事情,周离也真听他的。 周离坐在饭桌上,手指拿着筷子真打晃,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哪个也不想吃。 从碗边上把拉了一筷子糯米,刚想吃就被龙泱拍下来了。 龙泱无比郁闷的发现,自己堕落到快要给他喂饭的地步了。 给他在薄瓷盏里面盛好了鸡肉粥,放在这个家伙面前,周离不想吃,把嘴巴扭到一旁去。 龙泱又拿起勺子,盛了粥,递到周离嘴边,「吃吧,今天吃完了可以吃一块乳酥。」 「不吃。我不要你了,你回永嘉老家去吧,我要一个听话的来。」 龙泱快气炸了,「好,这是你说的!」 放下东西就要走,结果周离又在闹,「哇,哇!」 龙泱头疼欲裂,就因为他家中环境好,父母疼爱,怎么到了十八岁还可以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想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在战场打滚六年了,生死关都过了几次了。 烦躁,听见周离假哭就烦。 这次无论周离怎么哭都不理他,径直走出了房门。 忽然听不到哭声了,龙泱心想果然和孩子一样,大人在身边才歇斯底里的闹,他看着门外那些等候着的随从,那些人不敢看他,也不敢进去,屋子中出奇的安静。 走了几步,还是很安静,似乎连咳嗽和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又向外走了几步,还是没有动静。 终于。 龙泱被自己打败了,周离要是这个时候不吃饭,等过了时候再饿,再吃,就会在晚上有积食,睡不安稳。 叹口气,只能自己走回去。 推开门,看见周离一个人坐着,正在一口一口的把拉着粥,秀气的眉毛也皱着。看的出来他特别不喜欢吃鸡肉粥。 听见声音,周离一抬头看见周桥进来,瞪了他一眼,继续吃粥。 龙泱过来给他夹几筷子小菜,放在粥里面,这些都是他爱吃的。 周离吃了两口,忽然问,「你吃饭了吗?」 「一会儿吃。」 周家的规矩大,饭桌上只能有周离一个人,即使亲信如周桥都要在别处吃饭。 周离又喝了两口,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总不能真的回永嘉老家吧。」 「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的确是。」 眼见周离又要闹,龙泱连忙说,「行了,别闹了,两天夜里没合眼了,一会儿吃完了转一转,今天夜里好好睡一觉,不然又该病了。」 周离抿着嘴唇,「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有时候太讨厌了,总是欺负我,管的比我娘还要严。」 龙泱眉毛一挑,「那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有任性的权利。」 「阿桥,你小的时候过的很不好吗?」 龙泱嗯了一声,反正他不认为封京王宫里面那些阴谋算计能组成童年的美好回忆。 「那以后我对你好,你能不能不欺负我了。」 龙泱又无语了,谁欺负谁呀。 想他封二殿下怎么可以堕落到这样的地步?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讨论谁欺负谁的问题? 只能哼了一声。 「对了,忘了告诉你。」周离又快乐了起来,「我们要到雍京去了,虽然我不喜欢那里,不过能见多一些人,肯定有意思。」 「出了什么事?」 「郑王调我出任学政,要主持明年的春天的国子监的考试。估计考完了就会留京任礼部尚书了。」 龙泱再次无语。 同样是这个孩子,居然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官升三级,每一步都是登云梯,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 只能又嗯了一声。 「我爹不想让我做官,他说我性子不合适,没有读书人的风骨,过于软媚,以后说不定祸国殃民。」 这些龙泱到是没看出来,他只是觉得周离做官心不在焉,虽然他在正事上很努力,可是龙泱就是感觉他心不在这里。 他也说不清楚这样的感觉。 他只能说,「快吃吧,粥都凉了。」 第二章 「添灯。」 书房中周离叫了一声,周桥多拿了一盏琉璃灯送了进去。他看见周离把文函平摊满满一书桌,而他本人似乎正在找什么。 如果没有人的时候,周离的书房不能让外人进来,周桥也不行。并且书房外面一直有两个人站着,外人也进不来,即使亲密如周桥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 这次难得进来看看,周离手中拿的不是毛笔而是炭条,他在纸上横七竖八的画着什么,好像画符一样。 周离一看是周桥就有些奇怪,「怎么是你,还没睡吗?」 「我让他们睡去了,等你睡了就睡了。」 周离点点头,下巴指了指桌子的一角,「先放那边吧。」 周桥走近看看了那些纸,居然是长剑的锻造图,是周离画出来的。 那些封国的能工巧匠研究了很久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弧线,让周离一点一点画出来,旁边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草纸,写着数字和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还有事吗?」 要不是周桥,换另外一个人这么看周离的东西,恐怕他当场就骂人了。 「没有。早些睡吧,我给你弄点宵夜。」 周离揉揉眼睛,伸了懒腰,把东西收好,吹了灯才说,「我困了,今天不弄了,我和你一起去弄。我要吃酸梅汤面。」 很大方的说自己想吃什么,关了门,让那两个人看好,跟着周桥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居然是他,这些东西居然是他画的。 龙泱心中翻转了几个圈,可是面子上一点都没有露出来。 到了厨房,只弄热了小炉子,给他开始煮面,周离看着他,有些打瞌睡。 「阿桥,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周离到龙泱身后,瞌睡到头都贴在他后背上了。 忽然这么一下,龙泱身体本能的紧张。 从来没有人能在他的背后,因为这太危险了。 可是,他听见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微微转身,把周离东倒西歪的身体扶住,周离一下子就醒了。 揉揉眼睛,「好了没?」 「再等一会儿。」 他就这么靠着龙泱。 龙泱连忙把面盛了出来,倒在碗里面,摇醒了周离,喂他吃了两口。晚上不能让他吃多,可是要是胃空了也不好。看他困的太难受了,就抱起了他,到卧房中。周离躺好了之后就拉着龙泱不让他走,龙泱要掰开他的手指,周离又开始闹,怕把别人闹起来,龙泱只能抱着他躺好。 「早想这么做了,抱着你真好。」 周离嘀咕着,缩在龙泱的怀中,甜甜的睡了。 可对于龙泱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夜。 为了他看到的周离的图纸,为了他这么无理取闹般的依赖自己,为了自己如今近似残忍的纵容他。 真不知道,到了真相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天,他们会怎么样? 「阿桥,我对你好不好?」 「好。」 「那你不要离开好不好?」 龙泱没有回答,周离睡着了,他没有听见龙泱是否回答。 他的头发缠在自己的手上,冰凉冰凉的,好像丝缎一样。 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全心全意的依赖着,可是周离却是最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 看着他淡如清水的嘴唇,龙泱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欲望,想要…… 逐渐靠近,想要亲他一下。 但是,就在快要吻到的时候,龙泱忽然惊醒似的,制止住了自己。 自己不能沉沦下去。 绝对不可以。 *** 这天晚上,周离本来喝的有些多,今天他出门没有带任何一个侍卫,他走走歇歇,扶着一棵老杨树正在喘气,然后他忽然发现眼前人影一晃,扑通一声,似乎有人跳河了。这里非常安静,是从巡抚府邸回他家里最近也是最幽静的小路,平日鲜有人过来,现在喊人也来不及了,周离想着自己似乎会水,也就跟着跳进河水中,要救人,结果一入河,呛了口水,自己先懵了。 意识不是很清醒,他感觉似乎有人抓住他的头,把他向岸上拖,过了一会儿功夫,他吐出呛住的河水,咳嗽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河岸上,就靠着老杨树坐着,身边是一个全身都湿透的人,正在拧自己的长发,没有看周离。 周离睁开眼睛,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身上是颜色艳丽的轻纱裙,柔媚的动作,这个……是一个女人。 周离有些难堪,本来要去救人,结果自己反倒要被别人救上来,他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说,「姑娘,刚才我听见有人跳河,烦劳你再下去看看,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不用看了。」女子的声音非常好听,「那个跳河的人就是我。」 「啊?」 「本来想死的,后来看见你跳了下来,在水里面还大叫着救人。我想着先把你弄上来自己再去死,结果上了岸就不想再下去了。」 周离听完剧烈咳嗽起来。 天呀,这是什么事呀。 「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周离难得红脸。 女子回头看他,然后忽然噗哧笑了,「你会水吗?」 「不是很会。」 「那还跳下去救人?」 「我喝多了,没细想。」 女子似乎拧干了头发,正想站起来,结果看见自己身上衣衫尽湿,曲线玲珑必露,很尴尬。周离一看这样,连忙把自己的袍子解了,给她披上,虽然也是湿湿的,不过聊胜于无。 周离仅着内袍,夜凉如水,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寒战。 「我送你回去吧,姑娘家在哪里?」 女子沉吟了一下,这才说,「秦淮河畔的观止楼。」 这是金陵最闻名的青楼,周离听说过的。 女子继续说,「小女子贱名凤玉。」 她是秦淮的花中状元。 周离躬身说,「在下周离。」 他是南京翰林院的掌院,他是天朝有名的才子,从未涉足烟花之地。 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名字,只是初次相见。 「姑娘,可先到周离家中换下衣服,然后周离让人送姑娘回去?」 「多谢大人。」 女人欠身施礼,一举一动都经过精心的调教,恰到好处的动人。 两个人走到周府里,看门的一看是周离回来了,马上禀告龙泱,龙泱一看这个情景,脸色就不好看。 「其实是这样的。」 周离手中捧着热热的姜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开始说,「凤玉原本是名震秦淮的花魁娘子,今天却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她的良人带着千金聘礼回来迎娶她,却被朋友说动要装成乞丐来试探她,结果花魁自然不能委身一个乞丐,自然要赶他出门。第二天,那个公子锦衣玉带重新回到了花魁的面前,当年把原本给她的聘礼给了另外一个姑娘,就在凤玉的眼前把别人娶走了。然后她感觉非常难过,一时难受就跳了河。」 龙泱拿了一大块丝巾给他擦干净头发,可是周离还是着凉了。 「我不知道,只是听见有人跳河,当时没有别人在,我怕那个人出事,就跳进河里面,最后却被她救了。」 龙泱的脸色很难看。 周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眼圈都红了。脸颊上也是红晕晕的,他开始发热。 「阿桥,你觉得有意思吗?」 「哎呀,阿桥,你手太重了。」 龙泱还是没有说话,他给周离擦头发的手不自觉的很重。 「阿桥,我想把那个姑娘赎出来,我觉得我喜欢她。」 龙泱的手一停。 「阿桥,那样我就可以让她照顾我,不用总是麻烦你,你也不会总觉得我讨厌了。」 龙泱的手放下。 周离把蒙在头上的丝巾拿开,「阿桥,你怎么了?」 怎么了? 龙泱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被狠狠打击了一下。 以后,他不会在缠着自己阿桥阿桥的叫着,也不会再只吃自己弄的宵夜,自己给他盛的饭,不会再缠着自己,让自己陪着他…… 真奇怪,原本是自己原来想清静的,可是为什么如今一想到以后他远离自己,心会这么难受? 周离睁大了眼睛看着龙泱,把头上的丝巾拿下来。 龙泱看着他淡如清水的眼睛,心乱如麻。 「你喜欢那种只为了钱才跟着你的女人?」 「嗯,我没想过,我感觉她是一个好姑娘。」 「也许有一天她会背叛你的,也许遇见更有钱的,她会毫不犹豫的弃你而去。」 「嗯,阿桥,你会背叛我吗?」 「会的,我一定会的。」 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周离很困扰的抓了抓头发。 「阿桥,你在生气。」 龙泱看着他。 「为什么呀,我又无理取闹了吗?」 没有,你没有,这次是我无理取闹。 你做的很对,可是我就是不舒服。 究竟怎么了? 龙泱没有说话,他推开门走出去,脚步有些踉跄。 *** 虽然准备好了,可是周离的高热还是来势汹汹。 被病折腾的瘦了一圈的周离疼的难受,抱着被子直哭。龙泱原本不想理他,可是看到他的样子实在又走不开,只能这么抱着他,让他安稳睡一会儿。 看着他紧闭着的眼睛,龙泱乱想,如果今天不是他,周离抱着别人也会这么安稳吗?还是只要有一个人给他温柔,他就会这样? 早上的时候终于了退了热,周离原本就清瘦的脸很憔悴。 他窝在被子中,龙泱把被子掀开,把药端过来。 「吃点药。」 「不要,太苦了。」 「吃了病会好。」 「不。」窝在被角中。 「周离!你懂事一些好不好?这些天你把府里上下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连外面的小果都三天没有好好睡了,你要是不好起来,你让大家一起这么陪着你熬着吗?」 真的很累,龙泱的脾气不好。 可是周离因为发热全身酸疼,蒙着耳朵,龙泱看他这个样子,前几天的火又上来了,再加上这几天折腾的繁累,对他的担心,都扭成了一股劲,气的龙泱直窜火。 他把药碗啪的摔碎了,「好,你爱吃不吃!」 说完,转身就走。 到了门口,他听见周离似乎在哭,他又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走不出这个门。 龙泱走到床边,一把抱起周离,把他的眼泪用力抹了抹。 「你究竟要怎么做,究竟要我怎么做?我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可是你总是在生气,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做。我知道你讨厌我缠着你,我全都知道,可是为什么你不走的远远的,让我看不到你,为什么你还要待在这里?我的确很幼稚,很令人讨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周桥,你这么若即若离的对我,是不是很好玩?」 没有,没有。 我感到很痛苦。 可是我不能走,我,舍不得走。 龙泱抱着周离,「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那样了。不过这次我生气是因为你不爱惜自己,如果当时那个姑娘不救你,你就淹死在河水里面了。我当时居然不在你身边……」 「阿桥,你说,把凤玉赎出来好吧。」 龙泱感觉心尖都被扎了,他忍了忍才说,「好,随你,你喜欢就好。」 「我喜欢她,难得有朋友的感觉,和她聊天一定很有趣。我不想让她在风尘中打滚了,她是个好姑娘。」 「你把她当朋友?」 「嗯。说起来也许很让人难以相信,可是就是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我没有姐妹,就留她做姐妹也好,等她再遇见喜欢的人,就给她一份大大的嫁妆,把她嫁出去,一定很有意思。」 「如果你喜欢她,把她嫁出去的时候你会伤心的。」 「嗯,也许会难过吧,不过伤心还不至于。」 周离的精神不好,随便说了几句话,被龙泱灌了药汁,就在龙泱的怀抱中又睡着了。 龙泱感觉自己前些天生气,简直就是白痴。 龙泱交待人去观止楼赎人去了,那些人一听这里要有姑娘进门,自然积极的很,所以这些天一直有人泡在观止楼谈价钱,顺便看姑娘。 「去洗澡。」 「不。」周离照例裹着被子,在床上诬赖。 「洗一下舒服,不然身上要长蘑菇了。」 「哼。」周离扭过去,后脑勺对着龙泱。 龙泱手指揉揉太阳穴,把周离拨拉过来,「刚烧好的水,一会儿就凉了。」 周离眨眨眼睛,龙泱翻翻眼皮。 「好吧,好吧,我抱你去洗好不好。」 「嗯。」 周离伸出两只手缠在龙泱的脖子上,龙泱把他抱了出来。 把他的衣服都脱了,放在水中,后来周离一定要把他扯进来,就这么窝在他怀中。 龙泱用丝瓜瓤给他擦背,入手都是骨头了,「瘦了好多。」 周离好像小动物一样,还在龙泱的肩膀上蹭了蹭,就差舒服的喵喵叫了。 把他洗的香喷喷的,脸颊上都因为热水熏的红扑扑的。 好诱人的感觉。 龙泱看的有些呆。 不知怎么了,凑过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非常非常轻,他以为周离感觉不到。 周离本来昏昏欲睡,忽然睁开了眼睛,这么看着龙泱。 龙泱别过了眼睛,看着别处。 「对不起。」 「嗯?」 周离没有听见他的道歉。 周离凑过来,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感觉好甜。 他又亲了一下。 似乎做了非常愉快的事,笑了出来。 「阿桥,要是我懂事一些,不惹你生气,你会不会喜欢我?」 他还是个孩子,龙泱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把他的头发挽了挽,在水中拧干一些,就把他抱了出来。 「阿桥,我好喜欢你。你对我很好,虽然我总欺负你,惹你生气。」 龙泱不说话,给他把里衣套上。 「阿桥,我改,那些毛病我都改,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还是不说话。 周离坐在床榻上,把衣服拉好,嘟着嘴巴。 龙泱让他躺好,给他拉好了被子,退了出去。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目的,不知道他是否还这样喜欢他? 一定不会吧。 封国的二王子呀。 龙泱忽然有些痛恨这样的身份。 正要推开门的时候,忽然身体被后面的人抱住,周离把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面,不要他走。 「别这样。」 龙泱小心不把周离的手弄疼,把他拉开,看见周离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眼圈都是红红的。 「我去端点吃的过来,你先躺着,我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我也要去。」 「不行,小心又着凉。」 「让别人去好了。」 「我马上就回来,这么晚了,别叫别人了。」 龙泱说完就把周离抱了起来,几步到了床上,放好,给他盖好被子。 「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出来到院子中,看着院子中的栀子树,龙泱心烦意乱。 他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他想要的是周家的繁华,是周离的锻造图,也是将来可能的一些军情。 但是,他不能否认自己的心动,不然不会这么痛苦。 将来会怎么样呢? 端了一碗热热的花生糊回来,看见周离背对着外面,好像也没有睡。 听见他的脚步声马上坐了起来,看见龙泱把被子也抱过来了,周离笑的很好看。马上把自己的被子向里面挪了挪,让出地方。 「我就知道阿桥最好了。」 下床后拉着龙泱的脖子还亲了一口,然后笑滋滋的吃着花生糊。 吃完了之后擦了擦嘴巴,看见龙泱已经躺好了,他也不去自己的被窝睡,就这么钻到龙泱的被窝中,然后爬好,甜甜的睡了。 他并不知道枕边人的心思翻滚,也不知道,此后龙泱差不多在他身边都睡不着。 *** 凤玉听说是周家赎她,她想了想,也就答应了,鸨母人心不正,可也不敢得罪周家,象征要了五百两的银子就放人了,临走照例是衣服首饰都带不走。周离让人到金铺打了一些钗环,又到绸缎庄买了衣料子,找裁缝给凤玉量了身材,做了一些衣服,并且让人收拾了一个小院给她居住。 家中有了女人的确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一切都变的更稳妥,更贴心了。可是周离还和以前一样黏着龙泱。 别人都吃凤玉做的酸汤面,只有周离继续吃龙泱煮的葱花面,嘴巴挑剔的他从来不挑剔龙泱做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除了周离别人一般都不愿意吃下去。 周离坐在灶台上,看着龙泱忙活,他在一旁捧着酥糕正在吃。 「阿桥,你太棒了。」 龙泱听着不知道要说什么。 淡淡的说,「你喜欢就好。」不过无奈的说,「也只有你喜欢,其实我做的东西不好吃。」 周离甜甜的笑着。 忽然这个时候,外面有人进来,看见周离说,「大人,雍京徐肃,徐大学士的信使到了。」 周离一听,马上跳下来,二话都不说,起来就走。 徐肃是三朝元老,天子帝师。他是周离科考那年的阅卷大臣,按照惯例,周离就是出自徐肃门下的学生。如今徐肃更是内阁大学士,地位不同一般。 周离在客厅见了那个信使,两个人说了一上午,然后那个人连饭也没有用就匆忙忙回雍京了。 龙泱过来的时候看见周离拿着信函,眉头紧锁,嘴巴中还嘀咕,「哪去了呢,怎么三年后才得信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龙泱过来了,龙泱对他说,「该吃饭了。」 「哦,还真的饿了。」 周离把信装好,他把这东西给身后的一个人,周离手下有专门处理文书和信笺的人。其实他做官也很用心,至少用心联络朝中一些官员,他也有自己的幕僚,只是他唯一不让外人碰的就是那些图纸和那些奇怪的数字。 龙泱偏偏只对那些有兴趣。 「怎么了,一直嘀咕。」 龙泱本来不太想问的,只是看他这个样子,忽然就问了一句。 「阿桥,你听说过封国的二王子龙泱吗?」 龙泱一愣。 周离只当他没听过,说,「那家伙心黑手狠,当年他派人围了雍京,我就在城头上看到他的人马在城外放的火。后来我到了新州,正好是新州巡抚陆风毅收复新州之后,那个时候已经是新州恢复一段日子了,结果还是很萧条,听说他在攻陷新州之后就屠城了。满城的人,不只是军人,还有老人,女人和孩子,血流的把新州河水都染红了。」 如果说雍京外面的火不是他放的,可是…… 屠城新州却的的确确是他封二王子亲自下的军令。 只是…… 之前似乎感觉是天经地义,可是为什么此时……从周离那里听他这样说,会感觉心口这么难受呢? 好像能想到那些场景,周离忽然感到恶心,他的手死死抓住龙泱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和自己同样的冰冷。 「阿桥,你没事吧,是不是被我说的吓着了?」 阿桥肯定没有见过那样惨痛血腥的场面,他的手是冰的,怎么会这么冰呢? 周离握住他的手,想要安慰他。 「我没事,你继续说。」 龙泱看着他,好像有些自虐一样一定要听他说说封二王子的事…… 哪怕,是不好的事情也好。 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在周离心中,究竟是怎么看他龙泱的。 「哦。」周离看了看他,继续说,「今天雍京那边有消息说,龙泱失踪了,一直以为他在封京,结果那边的探子说他不在,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太奇怪了。」 「怎么对他这么关注?」 「你不知道,有这个人在,天朝真的难以安寝。如果明朝他继承了封王的位子,会很麻烦的。」 「他不是二王子嘛,封王应该还有太子吧。」 「他们家的那个太子?早晚要让贤的,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周离忽然胸口闷,他坐在石桌上,龙泱给他顺气。 周离继续说,「除了原先的左箴,就真的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陆风毅人太善,而那个龙泱太……」 「啊,阿桥你轻点。」 龙泱突然下手有些重,让周离抱怨。 周离嘟着嘴巴,龙泱问他,「那个二王子他怎么了?」 「他简直不是人。」 龙泱停手了,他有些愣怔,而周离揽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 「阿桥,我忽然有些害怕。是那个龙泱让人害怕。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当年左箴死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有多惨。他就是死于封二王子的反间计的。那个时候我就在法场上,看着他死的。他跪在那里,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说,连他的眼睛都是空的,我喂了他两口酒,他就不吃了。」 「我怕我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死于别人的反间计。」 「你讨厌那个二王子吧。」龙泱似乎鼓起了勇气终于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不过那样的人生来就应该站在枯骨堆成的荣耀上,俯视别人的,别人对他憎恶应该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周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似乎变的很遥远。 你错了,有影响,真的有影响。 龙泱被他这几句话说的心烦意乱。 「阿桥,有的时候我真的想见见那个封二王子……可是又觉得,那样的人,从来不见其实是福气。」 「阿桥,抱抱我好吧。」 这个小东西,说的都是刺人心窝的话,把人伤的体无完肤,现在又是这样撒娇的样子,这让人情何以堪? 还是伸出手抱住了他,看他软软在自己怀中撒娇。 真是冤家。 第三章 周离在雍京的宅子是当年他在雍京的时候买的,这些年一直有人看管着。就在雍京北城,几重的院子,据说原先是一个大司马的宅第。因为建的太嚣张,所以周离让人把高出旁人的阁楼和墙都敲掉了,建的和周围都一样。 另外再扩建的则是酒窖了。 周家本来就酿酒,最出名的就是状元红。 当年周离大魁天下,衣锦还乡的时候,周演就曾经在家乡祠堂摆宴,用的都是自周离出生的时候就埋在地下的状元红,这至今被传为佳话。 酒窖中放的全是几十年的沉酿状元红,周离只喝这一种酒。 「凤姐姐,你看这里需不需要再改一下?」 有新宫服要试穿,可是周离身材太消瘦,腰那里总也不合适,凤玉说要改一下。 「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记下了。」 凤玉做的一手好针线,弄好记号之后,就让他把宫服脱下来了。 周离穿着中衣,本来要跳一跳的,结果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哇,雍京这里好冷,才秋天就这么凉了。」 凤玉拿过来外衣给他披上。 「凤姐姐住的还习惯吗?」 凤玉是扬州人,幼年的时候家乡大水,被爹娘卖到观止楼,如今家人也不知去向了。她没有到北方来过,也有些不习惯这里的寒冷。 「还好,大人就不用这么挂念了。」 看她拿着针线,周离凑过来看,还啧啧的赞道,「凤姐姐,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女人!琴棋书画都会,还会针线,会做菜,会账目,长的又这么好看。」 凤上这几个月已经知道周离在家的孩子性情,不然也会吃惊的。她嘴里把他叫大人,其实也拿他当自己的弟弟一样看待,还是一个会无聊撒娇的小弟弟。 「大人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子的,那个时候你就看她什么都好了。」 周离神秘的笑了笑。 凤玉很敏感,对于这样的情爱的事情她更加敏感。 她知道周离和那个周桥之间的暧昧,可是,以她看来,周桥那个人太深沉,并且,她和他有一种彼此都不喜欢的特质,那是同样生活在阳光背后的人所特有的感觉。 *** 周离这天到徐肃府上拜见老师,又一次看到了陆风毅。 三十岁还不到,人很英挺,剑眉凤目,穿着文七长衫就显得有一种儒雅之气。 「若蘅,过来坐。」若蘅是周离的字,还是当年徐肃给他起的。 徐肃和周家几乎是就是世交,他和周离的祖父周廷是同窗好友,即使周离的父亲见徐肃也是用对待叔辈的礼数的,所以周离对他很尊敬。 老头头发胡子花白了,看上去很慈祥。 「老师,这是家父让带来的辽东人参,等一会我告诉下人,配上一些东西炖着吃,可以延年益寿。」 老头把盒子让人收了,他们之间很熟悉,不用那么多虚礼,他对周离说,「这是陆风毅。」 「见过的,当年我去新州见过陆大人。只是当时王命在身,送左箴大将军上路之后就回雍京了。不然就可以和陆大人多多请教了。」 陆风毅有些奇怪的看着周离,自从左箴被杀之后,没有人再说他是大将军,因为他是罪人。可是眼前这个少年…… 他知道周离的来历,知道他和徐肃的关系,以为他不过是一个世家子,如今看来也的确如此。 他应该有十八岁了吧,说话是南方口音的绵软,人也是这样,但是和他这个样子不相配的却是他如同登云梯一般的仕途,如果不是有这么雄厚的背景,哪个人能这么顺利的在十八岁的时候出任主考宫? 「若蘅说笑了。」 这是徐肃让他这样称呼的。 虽然如今他的品级比自己低,但,可以预料的是今后他的前程,绝对要在自己之上。 天朝用人讲出身的,六部尚书,翰林院,内阁学士,都是非进士不用,别人就算再有本事也只会被人诟弊是旁门左道,而周离则是当年的状元及第,旁人除了艳羡,说不出任何别的来。 徐肃摆了几样菜,一壶酒,三个人吃着,听陆风毅说起新州来,说来说去又说到了失踪的封二王子身上。 「他不会是死了吧。」周离忽然说。 「不会,如果是这样,那他的人马会乱,或者会重新给别的王子,可是一切都很安稳。」 陆风毅回答。 「那个人是当世豪杰,今年才二十四岁,以后他能做到哪一步,谁也预想不到。」徐肃说。 「这么年轻呀。」周离胡思乱想,「老师,你说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会不会退隐归田呀。」 「你呀,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了,你先在雍京待几年再说吧。」 陆风毅感觉自己额头上有黑线,原本方正的老师怎么像一个喜欢孙子的爷爷,而这个周离也的确像一个无知的孩子。 「老师,我饿了,我先走了。」周离说。 「嗯,你走吧。这里的东西你吃不惯,快回去,别到处乱跑,又病着。对了,听说你私娶娼妓?」 「这又是那些言宫说的吧,那些黑嘴的乌鸦,早晚有一天我把他们都拔了毛,让他们再乱说话!没那回事,那个人是我从金陵观止楼赎出来的,现在在我府上做管家,我没娶她。」 「若蘅,京师不比金陵,这里是非多,你要小心。」 「老师放心,这些事情我都用秘本上奏郑王,郑王都知道。再说,有人骂是好事,这些风流罪过不算什么,如果言宫都说我好,郑王还以为我收买言官呢。这样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陆风毅这才方见识了周离的心思。 他终于知道了,周离的前程是他自己挣来的,他竟然能如此贴切的揣摩圣意! 徐肃点了点头。 陆风毅代徐肃送周离出府,门外是周家的马车等在那里,马车前面站着一个人,修长的身材,面容清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势。 周离一看他马上跳过去,「阿桥,你怎么来了?」 「凤姑娘担心,让我过来看看。」 龙泱接过周离,把他轻轻放在地上,他看到了在周离身后的陆风毅。曾经在战场上对局过,又在新州远远见过他一面,龙泱认得他。 他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的马车走远,周离还向他挥了挥手。 「阿桥,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岁,怎么了?」 周离在他怀中舒服的翻身,用手指算算,「你比我大六岁呢。」 「怎么了?」 「嗯,阿桥,你想不想做别的事?做官呀,或者是做生意什么的。」 「问这些做什么?」 「是这样的。刚才那个人就是新州的陆风毅,我们今天又说起封二王子了,老师说他是当世豪杰,并且他也才二十四岁。我就想,如果我的阿桥有他那样的境遇,也会是豪杰的,不会总是被我欺负了,呵呵。」 抱着龙泱的手臂摇一摇,「阿桥,虽然我舍不得你,可是你要是有更好的境遇和前程、我不会耽误你的。」不过似乎感觉到他真的会走,周离忽然好难过,窝在龙泱的怀中不抬头。 「傻子,还说能舍得我走,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龙泱抱着他,低声说。 「是男人就会有野心,我怕你整天这么守着我,你不开心。」周离忽然笑了,「不过要是换我守着你,那也不错。」 「做官不开心吗?」 「嗯,也不是,就是不那么令人愉快就是了。」 「如果以后我要你跟我走呢?」 「好呀,好呀。我爹正不想我做官呢,那我们就到处游玩,可以去大漠,去云南,还可以到封国去转一转。」 「去封国做什么?」 「看看他们呀,肯定有和我们不同的风土人情,一定有意思。不过最近几年是不成了。」 「怎么?」 「如果不彻底灭了封二王子的野心,谁也走不开。老师这次把我调回雍京,其实我也知道,我曾经研习了十年岐山神宫的造剑术,他想要我锻造出那样的长剑,只有那些东西可以遏制封国人的进犯。」 「不过我会努力的。」周离又笑的甜甜的,「阿桥,你再等我几年好不好?也许我应该找人摆一个阵,把那个封二王子的八字放在里面,让他快快去死,不要给我找麻烦。」 越说越开心,手指都是摆动,好像水草一样。 龙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了。 只能拿出酥饼,塞了一小口到他的嘴巴里面,让他不要再说话了。 *** 「二殿下,这是王太子的秘函。」 黑暗中,有黑衣人把信笺交给龙泱,龙泱问他,「大哥还说什么了?」 「希望二殿快些回去。」 「知道了。」 黑衣人一闪就没影了。 龙泱把信笺打开,□里面的字都是正常的汉字,不过都是秘语,说的也都是封国的一些事。 龙泱把信烧了。 回来的时候看见周离的书房还亮着灯,龙泱进去看见周离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旁边铺开的就是锻造图。 虽然龙泱也算天纵英才,可是他实在看不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弧线是什么,他只是知道,这个东西现在还没有完全画完。 摇了摇周离,他醒了之后,龙泱抱起来他,把琉璃灯熄灭,走回卧房。 「饿不饿?」先用嘴唇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还好,没事。 「不饿。」 「那睡吧。」 从那天开始,他就抱着周离睡,不会再对他若即若离,反正在他身边的时间也不多了。 周离说喜欢自己,其实不过喜欢的是一个虚假的影子,他并不喜欢全部的自己,甚至可以说,周离非常憎恶那个封国的二王子。 把他的头发弄开,这么看着他。 也许,走了之后,今生再也不会见面。 算是放纵自己也好,放纵他也好,就这么对他好吧,因为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 外面天亮了,周离趴在龙泱的怀中,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好想捉弄他。 自从那天亲了他之后,好像迷恋上这样的感觉,总是趁着他没有醒的时候去偷偷亲他。 他的嘴唇好软,和他的样子有些不太一样。舌尖碰到的凉凉软软的嘴唇,舔了他一下,然后看他好像醒了,连忙又到旁边躺好,在他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也看着他,他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有意思。 龙泱侧过脸颊,看见周离睁着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他。 其实周离还没醒的时候,龙泱就醒了,只是没有叫醒他。 对于他每天早上的偷袭,龙泱也知道,就是不知要怎么回应他。 周离忽然揽过他的脖子,脸颊在他的脖子上蹭一蹭,软软的声音说,「阿桥,你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呢?」 青涩的吻轻轻咬苦他的脖子,龙泱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他居然因为这样青涩的挑逗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豁然推开他,龙泱坐了起来,要下床却被周离拦腰抱住。 「胆小鬼。」 「我的阿桥是胆小鬼。」 他格格的笑着,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只穿着里衣,被他这样抱着,后背暖暖痒痒的,他的嘴唇贴在自己的背上。 「阿桥,喜欢我好不好?我好喜欢你,不想被拒绝,那样我会受不了的。」 呜呜,好像有哭泣的声音。 龙泱知道他是假哭,叹了口气,转身抱住了他。 「我喜欢你。」 「嗯?」 周离听见耳语一般的话,抬起头,眼圈都没有红就能流出眼泪来,从来没有佩服过谁的封二王子是真的真的佩服周离。 「再说一次阿桥,我喜欢听。」 「我喜欢你。」呜,被吻了。 周离的眼睛睁的大大的,这样看着龙泱,龙泱抱着他,缠绵的亲着。 「把眼睛闭上。」龙泱看着他的大眼睛,忽然感觉他傻傻的。 哦。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好舒服的感觉,甜甜的。 不过…… 倏然离开他的嘴唇,周离很认真的看着他问,「你之前是不是亲过别人?」 是。他比周离大很多,他没有周离这么单纯。 「怎么会这样?」这次周离是真的哭了,他抱着龙泱哇哇大哭。 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到龙泱都心疼了。 就好像是一个孩子,费尽心思得到了心爱的东西,可是发现却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所以,放手吧,周离,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我……」 虽然还在哭,可是周离摇摇头,抱着龙泱的手更紧了。 「你喜欢他吗?」 「什么?」龙泱听不清楚。 「你喜欢你亲的那个人吗?」 周离抬眼睛,看见龙泱摇头。 「不喜欢。」 那些是逢场作戏,作为王子,一些风流韵事不会被人苛责。况且每次大战之后,似乎也只有放纵自己才能让自己平和下来。 这些周离不会明白的,一向生活在阳光中的人不会明白的。 「阿桥,那你会喜欢我吗?会永远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也是我要问你的,你说你喜欢我,可是你喜欢我的全部吗? 即使是我最真实的一面,是你最厌恶的封二王子,你也会喜欢吗? 「胆小鬼,我的阿桥是胆小鬼。」 「我会永远喜欢你的,阿桥。」 对呀,你会永远喜欢你的阿桥,却不会喜欢上龙泱。 龙泱抱着周离,把他抱在自己的心尖上。 此时的周离看不见龙泱眼中的哀伤,也无法理解他的痛苦。 龙泱忽然感到周离很残忍,甚至比周离心中的那个「不是人」的封二王子还要残忍。那是一种天真的残酷,让龙泱无能为力。 「别哭了,眼睛都肿成桃子了。」 呜。周离咬了他一下。 他的手指轻轻拍着周离的后背。 *** 周离对郑王说,「陛下,封国的太子和二王子是一条心,可是他们的四王子却不是,他会反抗的。」 「无论如何,不能让封国的二王子成为下一任的封主,不然会很麻烦。」 这些消息都是郑王秘密给周离的,今日郑王在禁宫微音殿召见他,就是想问一下这些事情。 徐肃说周离锻炼一下可勘大用,而郑王本身也很喜欢这个人。 其实周离对付郑王就好像对付猫,搔到他的痒处了,但是又没有太多的痕迹,这份揣摩的心思似乎是与生具来的,也是周离的父亲最担心的地方。 太软,太媚,似乎没有风骨,实在不能成为铮臣。 郑王拿着茶,让周离站起来,「你继续说。」 「在封京里面就找人挑拨四王子,在外,臣想,还是尽快找到龙泱的行踪,最好让他回不了封京,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这些事,朕知道了,你先去吧。最近收收心思,明年开春就要开科场了,你一定要给朕选几个能用的人来。」 「是。」周离一笑,跪了一下,就退了出来。 *** 「二殿下,现在周离可是派出了几队人要找封二王子,并且格杀勿论,请殿下要自己保重。」 带信的人这么说,龙泱淡淡说,「我知道了。」 那个黑影就消失了。 他知道周离很得郑王看重,甚至做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他站在床边看着睡的迷糊的周离,如果这个时候一下子就把他杀了,会不会更好一些? 周离摸了摸身边,是空的。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看见龙泱就站在床头。 揉揉眼睛说,「阿桥,你到哪里去了?」 龙泱坐在床边上,「我到外面方便了一下。」 「噢。」不说话了,又爬回床上呼噜呼噜大睡,把龙泱一个人扔在黑暗中。 不知道怎么了,龙泱忽然想起来原来的一些事情,那些封京宫廷中的旧事,似乎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被宫廷的师傅扔在黑暗的小屋子中,无人理睬。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舞姬的儿子。 直到有一天,他成为所有人都惧怕的封二王子。 郑国人害怕他的军队,而封国人害怕他的权势。 他不在无人理睬的黑暗中,可是他却感觉,现在的自己仿佛待在一个万众瞩目的黑暗如果……如果有一天,眼前这个少年也不在身边了…… 正在龙泱自己胡思乱想,周离一会儿他又起来了,把龙泱拉过来躺好,用被子裹在龙泱身上,迷糊之中还对他说,「小心着凉。」 然后「吧唧」一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自己转身就睡着了。 龙泱心里胀胀的,不知道都充满了什么样子的情感。 周离只知道自己是阿桥,是一个落魄的舞姬的儿子,他喜欢上了自己,他喜欢的是龙泱这个人,不是什么封二王子,不是…… 不,他恨封二王子,他恨龙泱。他恨到甚至想要用各种手段杀了那个封二王子。 他恨龙泱是真的,他喜欢自己也是真的,自己喜欢的却是他的全部。如果真到了短兵相接的一天,他要怎么办? 如果,真要把所有的事情摆在两人的面前,他又能怎么办? 如果,周离不能再喜欢他…… 这该怎么办? *** 这天早上永嘉老家来人,送来了一张八字,据说是昆山杜家的小姐,也是周离父亲相中的儿媳妇,如果他也同意,就上门去提亲。 周离打着哈欠,勉强看完书信之后,把那个八字单子和那个送信的人一起打包,送出了雍京,并且给他爹带了口信,「告诉那个老头,别无事乱忙。」 客厅中周离看着龙泱,龙泱不说话。 「你怎么说?」 「老爷是好意。」 「哼,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别想美事了。」周离的嘴巴一瘪,「我的阿桥是胆小鬼。」 「我不是你的。」扔了这么一句话,龙泱走了。 周离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的确他的阿桥还不是他的,那么就把阿桥变成他的好了。 「一个人乱笑什么?」凤玉把早餐端了进来,看见周离一个人乱笑。 「凤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弄点东西?」 在她耳朵边上咬咬耳朵,凤玉听着脸都红了。 「好不好凤姐姐,你帮我写单子,我让人买去。」 他要的是催情的药,凤玉自然知道一些。「唉,拿你没办法,先吃饭吧。」 「那就先谢谢凤姐姐喽。」 第四章 勾引少爷的坏人。 现在周府上下全把他看成这样的人了,龙泱一想就一阵气闷。 周家的少爷们,荒唐的有的是,在他们看来,喜欢男人和喜欢鱼虫花鸟一样,都是喜欢玩意儿的。这次周演送来的帖子也是这样的意思,他周离尽可以喜欢男人,只要娶妻生子就好。 「我爹怎么知道这事的,是谁说的?」 周离把从小跟着他的那四个人叫了进来,端着茶水慢慢问。这四个人跪了一溜,都低着头。外面门关的死死的,谁也进不来,也听不见。 「少爷,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告诉老爷,似乎说不过去。」 一个人仗着胆子说,周离听了格格一笑,吓的他声音都没了。 「这才是我使出来的人呢。」 周离把茶碗放在桌子上,掸掸衣服,走了。 后来雍京这里,他原先的四个随从就少了一个,没有人敢再问,也没人乱说话了。 「那个人呢?」 还是凤玉问了他一下,周离一笑,「打发他回老家给我爷爷看坟去了,你以为我杀了他?」 凤玉尴尬笑笑。 「从小一起长大,有些情意我会念的。再说,这种事,他说或者不说,都是两头不讨好。他不说我爹怪他,他说了我怪他,索性就让他得罪我了。不过也的确不能让他们再乱说话了,这里不比金陵,错一步都是麻烦。」 早上的时候龙泱会练武,原先不到日上三杆绝对不起床的家伙会陪着龙泱早起,说是陪着他练武,其实还是给他捣乱。周离会时常偷袭他,就是从他身后一跳,跳到龙泱的背上。 龙泱又不能甩掉他,原本想教他一起练,可是周离太懒惰,并且理直气壮的继续说,他是读书人,就应该四体不勤,气的龙泱没脾气。 周家现在的府邸有温泉眼,后面的花园中就建了一个竹屋子来收一池子水,作洗浴用的。周离曾经试过在温泉中袭击龙泱,结果每次都被他按住,狠狠把他洗干净,包好大丝巾抱了出来,让周离咬牙切齿,发誓要学武功要逼龙泱就范,可是武功太难练了,早起一天就让他头疼,索性放弃这条路,想想别的方法。 「阿桥,我肚子疼,你帮我揉揉。」 龙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帮你拿药,你等一下。」 「阿桥。」周离拉住他,「我胸口疼,你帮我揉揉。」 「那你捂肚子做什么?」 「阿桥!」 周离瞪着眼睛看着他,龙泱也这么看着他。 气死我了。 周离再次无力的把自己用被子包好,龙泱只是坐在他身旁,还是不会动他。 我的阿桥是胆小鬼。 哼。 *** 谪仙楼号称雍京第一酒楼,打的是几百年的老字号,据说自从有了大郑朝就有了这个谪仙楼。 「酒菜味道很一般呀,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 周离用筷子随便拔拉了几下菜,「不过回廊上面挂的那些字画倒是难得,其中几幅可都是千两黄金也难求呀。」 「阿桥,我们今天出来玩一天,你就别绷着脸了。」 今天是重阳,周离说要登高,结果显然他走不了路,又不骑马,就这么光明正大的窝在自己背上,让自己从雍京外面背回来的,他又说先不回家,来尝尝谪仙楼的手艺,所以现在外面都是傍晚了,也下了一些小雨,龙泱还是陪着他在外面乱晃。 他们没有坐雅间,也没有用屏风遮挡住,三楼这里本来人并不多,坐在这里也清静。 木楼梯那边走下来几个人,四楼那里是专门为一些达官贵人准备的,那里的人身份极高。其中一个黑色衣袍的少年,看了这边一眼,忽然走了过来,周离抬头看他,是一个陌生的人。 似乎和自己年纪差不多,面如玉,很清贵的长相。 「周离?」 少年是纯正的雍口音,手中摇着的是只有江南岁贡给宫中的白磁纸金边湘圮竹扇。 周离站起来,他不知道如何称呼,笑了一下说,「我是。」 「我见过你三次,不过你没见过我。」 少年笑着说,「第一次是你天街夸官,第二次是雍京那年被围,你骑马从前门过来,把我的车驾挡住了,而第三次,则是在新州,我看见你在法场上。」 「原来是如阳王殿下,周离失礼。」 周离也笑了,躬身施了一礼。 当年雍京被封军围困,周离从城外接信笺回京,快马在天街上飞奔,可是忽然看到一队人马把天街挡住了,当时他勒住了马,马还在原地转了两圈才停下来,据说那就是如阳王的车驾。 如阳王当时刚从禁宫出来。 如阳王子蹊,他的父亲原本是太子,但是不幸英年早逝,所以他的王叔登基,也就是如今的郑王。对于任何人,他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如阳王比一般的亲王还要尊贵一些,不过他当时很容情,撤开了人,让周离从自己的仪仗中间穿了过去。 周离一直想去拜访他,只是因为他不见外臣,后来周离到金陵做官,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想今天在这里遇见,也不想他居然还认得周离。 子蹊微微一笑,「不用那么多礼。」 转眼看到了龙泱,虽然感觉这个人的眼神过于震慑,不过也没有太注意他,他说,「今日真是好运,能遇见你也不错。这把折扇算是见面礼,望周大人笑纳。」 说着把折扇送了出来。周离一愣,还是接了。 「谢殿下赏赐。」 「小小礼物而已。」 子蹊哈哈笑了,转身走了。 郑王希望他的臣子做孤臣,周离自己可不希望。能结交一些这样的人,自然对自己的仕途有好处,何况是如阳王呢? 人已经走了,周离到了窗边,把竹帘掀了起来。 按说如阳王的身份很碍郑王的眼,可是如今郑王都让他好好活着,并且似乎他的威望绝对能超过郑王那个四岁的小王子,真是令人奇怪。 周离打开了这柄扇子,里面是抄的一首小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他本身就是江南人,这首小词有江南的情调,可是又不过于缠绵,是可以勾起一些乡愁。 那位如阳王已经登车而去。 周离淡淡一笑,「好俊的字。」 子蹊这个人不简单。 龙泱在旁边看着周离,这是他第一次看另外一个人,把自己完全忽略了。 好诡异的难受。 真想把那个如阳王彻底挫骨扬灰。 怎么会有这种恨意? *** 推开门卧房中没有人,刚才还看见周离自己洗好了,自己回来了,可是,一走进去,武人的感觉让他马上知道有人藏在门后面了。忽然回头,迎面扑来的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龙泱呼吸一窒,后退了两步,那个小家伙睁大了眼睛,有些好奇的看着他。 「你做什么?这是什么味道?」龙泱生气了。 周离手指中还混合这香味,他晃了晃手指,「这是西疆商人带过来的,好不容易才买到,据说是一种沙漠中的花,熏香用让人晚上睡的好。」 「熏香?那熏炉呢?」 「开个玩笑嘛,阿桥,你别生气了。」 不怕死的小家伙凑过来,用手把龙泱脸上的一些粉末擦下去,忽然嘴角笑了,他说,「阿桥,香不香?」 香个头? 龙泱知道这样的香味,是一种神秘的催情剂,他也曾经试过,只是这样的东西一旦药效发作,眼前这个人根本承受不了。 「走开。」 龙泱忽然就感觉自己眼前一晃,血都开始热起来。 周离看着他,手脚缠了上来,龙泱一把要把他挥开,用还能控制的力量离开这里,可是到了门边,却发现门已经锁住了。 「周离,你混蛋!」 怎么了,怎么会这么骂他? 周离愣愣的看着他,他的汗水已经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可是,即使全身看上去都已经被药浸染了,可是他的脸色依然未变。 好奇怪的感觉。 但是这样的感觉却一挥而空,他从龙泱的背后抱住了他,这个人明显身体也是一颤。 还是那样,还是那样,怎么总是这么胆小呢? 「阿桥是胆小鬼。」 从背后伸过来的手拉开了他的衣服,有些冰凉的手探了进去,背后的小鬼喃喃的说着,「阿桥,不要再拒绝我,你是我的,只是我的阿桥……」 龙泱几乎是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不碰他,是不想伤害他大深,可是他怎么就不能明白一些? 可是他真的喜欢周离,每天晚上抱着他都非常痛苦,怎么会这样,当初真的就不应该来这里。如果不碰到他,不遇见他,肯定不会这么提不起,放不下。 龙泱自己也觉得,自己已经真的变成胆小鬼了。 「阿桥,今天你嫉妒了是吗,看到我看别人你嫉妒了是吗?」 周离格格的笑着,「阿桥,我看到你的眼神了,好可怕,可是我好喜欢。」 「不过我可不像你,我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为了让你嫉妒,我会找别人碰我的……」 突然转身,龙泱把周离拽到怀中,眼睛都是赤红色的,「你敢再胡说一次试试?」 银铃般的笑声从周离的喉咙中发了出来,小鬼还轻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冰凉冰凉的,却好像用烈火烧断了一种紧绷的理智。 抄起他,抱到了床上,扯下了他的衣服。 周离看到这么粗暴的近似陌生的龙泱,也有些意外。 「阿桥?」 他试着叫了他一声,可是一下子就被堵住了嘴巴。 这次不是那种柔和缠绵的吻,这次似乎是野兽在啃噬它的猎物,嘴唇上一下就见了血珠。 周离害怕了,他想要往后躲,可是龙泱却放开了手。 他似乎在忍耐着,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冷冷笑一声,龙泱坐了起来,「害怕了吧,你一直看到的只是你心中的周桥,其实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一点也不温柔,甚至……」 被吻了,是周离。 还是冰凉的吻。 周离拉过了他,双手都缠在他的脖子上,一点一点的亲着。 还是那么涩。 「阿桥,我喜欢你,只要是你就好。」 他根本就拒绝不了他。 那是他这二十多年唯一动心的人,唯一痛苦也要爱着的人。 龙泱屈服了,他揽过了周离,褪下他的衣服,让他躺在床榻上。 自己的身体覆盖住那具青涩发抖的身体,撑开了他的双腿,用自己的身体撕裂了他的…… 一直到龙泱筋疲力尽的倒在周离身体上的时候,才发现周离早就昏迷过去了。 天啊,怎么会这样? 龙泱扯过薄被裹住了周离,踢碎了门到回廊旁边的温泉里面,小心为他清理着。 周离白皙的肌肤上全是青色的痕迹,双-腿之-间更是惨不忍睹。 有血,还有白色浊液。 他已经没有知觉,就这么依偎在龙泱的怀中,除了他在呼吸之外,龙泱几乎认为他已经失去周离了。 身下方才容纳过他的地方无法闭合,身体内的伤口出血很严重。 一直一直都有血丝涌了出来。 龙泱把周离抱了出来,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离,离。」但是一切没有作用,周离的身体是软的,完全没有力气的柔软。 回到屋子中,龙泱先用丝绵填到周离的后-穴中,要堵着鲜血,但是没有用,一会就又会被红色的血涌满了。 即使面对见惯了生死的龙泱,也被这样的血吓住了。 他神色慌张,手指发抖,呼吸不稳,他似乎感觉自己眼神都恍惚起来。 凤玉他们早醒了,进来看到这样的情景,龙泱忽然抓着她说,「快,快去请大夫。」 凤玉要冷静多了,她找出周家家传的一些药,给龙泱,她说,「这样的伤怎么能找大夫?如果传出去,那以后大人怎么能在雍京立足?」 「他的性命重要还是前程重要?」 凤玉冷冷看了他一眼,「先给大人裹伤吧。我去找老爷在京城的朋友,他也通一些岐黄之术。」 换了屋子,也换了被褥,没有那种血腥的味道了。 周离躺在那里,脸色苍白。 刚才那个人过来了,看了看,说这样的药没有问题,如果一刻之后出血能止住就不会有大碍。 等冷静下来的时候,龙泱记得自己有疗伤的好药,这是封国宫廷秘制,是神医林康调制的,对止血尤好。 小心给周离上好了药,他一直坐在床边陪着他。 他还是昏迷着。 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周离身体一向脆弱,着凉都能高热不退,这种情况下自己怎么还能这么不管不顾的,一味对他索要? 如果珍惜的话,就应该在知道他难受疼痛的时候就会克制自己。 如果自己还有心的话,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如果自己…… 他不是别人,不是那些为了封二王子而献媚的人,他是…… 即使自己只是一个贩夫走卒,即使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他也会抱着自己假哭撒娇,让自己喂他才肯吃饭,明明嘴巴刁的非名菜不吃,可是却能吃得下自己做的,外人都不吃的面…… 胆小鬼,我的阿桥是胆小鬼。 他会对自己嘟嘴,会说这样的话,会为了自己曾经亲过别人而哇哇大哭。 他是周离,只是周离。 龙泱抱起来他,眼睛热辣辣的。 「周离,我爱你,从来没有爱一个人,爱到自己这么痛苦。」 为什么在你面前,我会这么软弱呢? 为什么这么爱你,却注定要伤害你? 只要一想到周离,连呼吸都是疼的。周离,我该怎么办,你要我该怎么办? *** 这次的病有些凶狠,昏了三天,高热发了整整七天,到了后来一切平稳下来的时候,周离躺在床上,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龙泱不敢离他太远,那样太揪心了,可是也不敢太靠近他,喂药喂饭的时候不再抱着他,而是让他靠着枕头坐着,自己这么喂他。 周离醒了之后不会多说话,也不再那样胡闹不吃药了,只是没有精神,每天闭着眼睛。 原本就消瘦的人,现在快脱了样子了。 这次又抱着他洗干净了,让他躺好,龙泱耍走,周离却抓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周离淡淡的道歉。 「你胡说什么?」 「你瘦了好多。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自己身体这么脆弱。」 龙泱呆呆的听苦,他不敢看周离,他怕自己会抑制不住痛哭出来。 「你总是给我一种要离开我的感觉,如果我不抓你抓牢一些,你就离开了,我不能失去你。」 「阿桥,我喜欢你,我不能让你去找别人,可是我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委屈你……我只想,如果你喜欢我这样,那你就不会走了……」 「可是我这样也做不到,我甚至不能和我喜欢的人纵情,就因为我……」 忽然被紧紧-窒息的拥抱了,周离跪在床上,这么被龙泱抱着。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我醒了之后你都不会再理我了,连平时也生疏了很多。」 「阿桥,我从小什么都有,从来不想珍惜过什么,可是你不一样,如果失去你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阿桥,不要离开好不好永远不要离开。」 「我真的喜欢你。」 我爱你,周离。 比喜欢更深厚,更痛苦的感情。 但是这些他都不能说。 龙泱爱的比周离深,可是周离却比他真。 失去我,你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可是我却明明知道会失去你,却还在不断的沉沦下左。 我曾经用我全部抑制抵挡这一切,但是我失败了。 在战场上令郑国军队闻风丧胆的封二王子却抵挡不了这个少年的几句软语,几滴假哭的眼泪,还有娇笑着的一声一声的阿桥,阿桥。 我真的爱你,可我又怎么能爱上你? 理智和感情的拉锯战快把龙泱撕扯碎,揉疯了。 周离的手臂环上了龙泱的后背。 轻轻叹了口气。「我喜欢的阿桥是个胆小鬼。」 「不过终于是我的阿桥了,只是我的。」 第五章 「二殿下,这是王太子的书信。」 还是那个黑影,龙泱接过来信笺。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二殿下,封王病重,希望您快些回去。」 「我知道了。」 他的父王自从新州之役后受了重伤,一直不好,这三年来封国内部的一些势力暗自交锋,实在不是西征的好时机。 「二殿下。」黑影忽然跪了,「请殿下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因为一些人一些不必要的事情耽搁。」 「我不想再说第四遍,我知道了。」 那个黑衣人一直跪在阴影中,龙泱走了。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他的父亲需要他,他的兄长需要他,他的臣民需要他。 这些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不能逃避的。 手掌上用内功把根本就没有看的信笺挫碎,成粉末了,他这才回到周府。 月下明烛,有人轻语。 「我们用的是一种月亮历的历法,还有一种是太阳历,那种并不适合农人耕田,虽然神宫也有记载,可是我们并不用那个。」 周离歪在床上,凤玉在一旁陪着他。 「历法不是之前流传下来的吗?」凤玉既然是花魁,自是见多识广,她喜欢和周离聊天,也喜欢听他说一些事。 「是。可是因为其中也会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所以才需要修正,而且,这个直接影响农时,绝对必要。」周离继续说,「天朝还是以农为本,这是万千黎民的生计。」 「大人,这些您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不能出去玩,所以就窝在家里看书。后来遇见我的老师,他学过很多杂学,就教了我很多,不过这些在外人看来都是机巧的玩意,登不了大雅之堂。」 「大人能说来听听吗?」 「算历法,算星辰的轨迹,还有测量地理,铸造利器,甚至连种植瓜菜也有。要不是现在没有时间,我会自己种的,凤姐姐,其实我小的时候种过,比他们种的都好。」 周离眉毛皱了皱,「不过这些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用的事。天朝讲正统,讲出身,讲文章,就是不讲做事。在他们看来,一把利剑也不如一篇锦绣文章顶事。」 「大人做官很不快乐吗?」 周离仔细想了想,「也没有,我毕竟不是那些非进士出身,有志难申的人。」 外面脚步声响,凤玉站了起来,她知道周桥来了。 「大人,我先回去了。」 龙泱推开门,看见他们,凤玉冲着他一点头,就走了。 「还不睡?」 龙泱过来给周离试了一下额头。 「嗯,白天睡的有些多,凤姐姐陪我说了会儿话。」 「都说什么了。」 坐在他的床边,周离很自然的偎了过来,这么抱着他,给他盖好了被子。 「说我都会什么,凤姐姐很钦佩我呢。」 很得意的样子。 龙泱掐了掐他的鼻子,淡淡笑了,「小东西。」 其实那些话龙泱也听见了,又说了一句,「看那么多书对身体不好。」 「不是,是身体不好,才看那么多书的。当时读书的时候年纪小,野心大,想走很远。」 这倒是龙泱第一次听周离说起自己对以后的想法。 「原先我还以为你不想走很远呢。」 「是没有那么钻营吧。」周离又像猫咪一样在龙泱身上蹭。 「那是因为都想好了,只要一步一步做好就可以了。我走的都是直路,当年的状元及第为我开了一个很好的门,南京翰林院少詹事以及今年的主考官,这可以让天下仕子半数出自我的门下。而礼部尚书又称为大宗伯,则是六部中最受人尊敬的官职,我又会做这些事情,如果一直顺利的话,我可以在二十五岁之前入阁拜相。」 龙泱听着直皱眉,柔声说,「走那么远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周离仔细想了想,说,「读书就是要考状元,做官就是要做阁老,以后进了内阁就要仿首相。这些好像都是天经地义的,为了什么呢?」 他说,「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阿桥,天下只有我不要的东西,还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周离笑了,笑的好天真,可是龙泱却感觉有些残忍。 也许平时那个撒娇耍赖的样子,龙泱总是忘记这个人毕竟出生江南仕族,具备野心和坚持,并且还有平常人没有的才能。 怎么这么矛盾呢? 如同猫咪一般柔顺的少年,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如果,真的是如果,周离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那么他把他带走,带到封京去,一样给他荣华富贵,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呢? 「周离,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很宽厚,有担当。」 抓起他的手,这是一双握剑的手,并不柔软。周离握在手中,「你小的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那年在永嘉老宅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痕,一定很疼。」 别人看的见的是他的荣耀,而周离看见的是他的伤痛。 龙泱听着他继续说。 「后来我们在南京,你总不说话,当时我总是欺负你,可你还是对我那么好。」 「对你好的人会很多。」 龙泱说着,手还抚弄着周离的头发。极黑极长极密。 「不会,除了父母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人好。郑王信任我是因为我揣摩他的心意,老师他们器重我是因为觉得我是一个能用的人,就连上次只见过一面的如阳王,他送我折扇也是因为他认为我们之间的联盟对我们都有好处。」 「如果我不够花费心思应付郑王,就在封二王子围困雍京的时候我就断送了前程,也许还有性命;如果有一天我和老师他们不再一条心,他们也不会再看我一眼。我获罪或者如阳王获罪,这把折扇都不具备任何价值,他不会救我,我也不会救他。」 「可是阿桥不一样,就算我是一个白痴,你也会对我好的。」 「我的阿桥虽然是一个胆小鬼,可是却是一个好人。」 龙泱听他说。 原来都是同样孤独的人,所以才会聚在一起吗? 周离把龙泱的手合在自己手掌上,整整大了一圈。 「阿桥,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会养我吧?」 「会。」 「你喜欢我吧?」 意科中的没有回答,周离又嘟起嘴巴。 龙泱低下头,轻轻亲了他一下,虽然只是在脸颊上。 周离拉住了他,慢慢起来,一点一点的亲着,越来越向下,可是…… 龙泱被惊吓一般推开了他,他,他居然用嘴唇去勾引他的欲望。 「你怎么了?」周离看着他这个样子,很受伤害。 「不用,你不用这么做。」 「我只想帮帮你,我说过,不想让你受委屈,我……」 龙泱忽然抱住了他,声音沙哑着说,「求求你,周离,求你,不要这样。我的阿离不要这么做。」 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求他呢? 周离根本就不明白他的痛苦和恐慌,虽然感觉他这样很胆小,可是…… 你的阿离吗?为什么,明明喜欢我,却不肯承认呢? 为什么呢? 叹气,他还是胆小。不过这样被他抱着,感觉好舒服。 又困了。周离迷糊了起来。 *** 陆风毅是帅才,这是龙泱在佩服了左箴之后,唯一佩服的将军。 他在短短的三年之内,不但完全收复了新州,还将封国的海军从新州周围的几个大岛屿上完全驱离,并且一些分散的兵力开始向辽东挺进。 龙泱甚至需要回新州东边的封国境内的琪琳城一次,重新部署。 他对周离说的是这几天是他娘亲的忌日,他需要回家乡祭扫,周离让他路上小心,微笑的送他走了。 可是等十天后他回来的时候,周离已经不在雍京了。 「两天前,大人接到老家的一封信函,二话没说,带了四个人骑马赶回去了。」凤玉说,「当时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本来不让他走,可是他说什么也要回去。」 「是永嘉来的信吗?」 「是老爷写的,说是……」 凤玉咬了咬嘴唇,「老爷知道大人和你的事了。大人回去,是领罚的。」 周家三百年的豪门,拥有匪夷所思的严密的家法,在周家人心中,所有祖训,宗法,那简直比天还要大。在过去,曾经有多位周家的子孙因为触犯家法而被逐出家门,或者是在宗祠那里自尽的。 龙泱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些事情听起来很遥远,和自己都扯不上关系,可是眼前? 周离身体那么弱,本来就脆弱的身体再加上长途骑马奔波,如果又被他父亲责罚,那后果真的无法设想。 龙泱转身要走,凤玉拉住他的袖子,「周桥,你做什么去?」 「我回永嘉。」 「周桥,你不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吗?如果你去了,那么事情更不好收拾了。大人是周家如今的家主,而你现在的身份不过是周家的仆从,如果连大人都无法反抗的事情,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龙泱甩开她的手,可是凤玉站在回廊的台阶上,看着一步一步走下去的龙泱说,「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那么迷恋你,甚至到了是已经混淆他的理智的程度了。」 「可是我知道,周桥,你在对他的感情上太懦弱,我不知道你究竟怕什么,我只看到你一面拒绝,一面又情不自禁的往里陷,早晚有一天你会把你们两个都毁了的。」 龙泱握紧了双手。 「在你看来,无法回应的感情就是懦弱吗?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懂什么是真的感情吗?那不是谁给你的金子多,谁就爱你那么简单。」 凤玉见他忽然回了嘴,格格笑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是只认钱财不认人的女人。其实在观止楼这么多年,我看到的比你多。我喜欢的那个男人,他的父亲是如今的内阁大学士文鼎鸶,而他本身只不过是雍京的名宦公子,他不具备反抗他父亲的能力,他甚至不具备爱我相信我的坚定,所以在必然要伤害他之前,我必须放弃。」 「周桥,你缺乏的就是这份魄力。要不选择放弃,要不就坚定的走下去,如果左右摇摆,那么你们受到的伤害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龙泱取了自己的剑,披风和马,他必须到永嘉去。 不然他会疯了的。 凤玉还是不明白,他和周离都具备可以反抗家人的能力,但是他们却拥有都无法放弃的东西。这些不是外人强行加在身上的,而是与生俱来,甚至是自己选择的。 对,龙泱是个胆小鬼,在周离面前是个胆小鬼。 他懦弱,无法面对这样的痛苦,他会欺骗他的爱人,甚至他会给他最深刻的伤害。 可是,此时,他只想亲眼看看,周离安然无恙。 *** 昙夫人很难受,她见过儿子憔悴的样子,可是还没有见过他这么憔悴的样子。天气越来越冷了,周离穿着白色的丝绸袍子,外面罩了一个软水貂的半袖坎肩,头发没有梳起来,进门的时候摘下的帽子把头发挂乱了。 脸色白的没有一丝的血色,眼睛下面全是清黑色的,脸颊上消瘦的只能看见尖尖的下巴了。 怎么会这样?她原先以为儿子和周桥在一起会被好好照顾的,谁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怎么会这样? 一向懂事的周离怎么会被那样的人迷惑了呢? 「娘。」 周离把自己的披风递给旁边弯腰等待接东西的侍女。 昙夫人艰难的说,「你爹,在正堂等你。」 「嗯。我知道。」 「离儿,那里还有族里面的几位长老,他们,都很生气。」 周离一笑,「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劳师动众的。有这种功夫还不如去做些正事,也比在本家闲磕牙好。」 「离儿,你这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冷冷一笑,却拥了一下母亲的肩头,周离说,「规矩有人立,就不许有人破吗?」 周离伸开胳膊,让侍女给他换衣服。这一路风尘劳顿,衣服上全是灰尘,要更衣之后才见人。 这种袍子有宽大的袖子,腰间挂佩玉,头发也好好用水梳好。 「离儿,这样的话让人议论不好。」 周离啪的一下子向两边甩了袖子,「理它做甚?」 昙夫人看着这样的儿子,长的已经比她高了,已经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孩子了,那种可以称为冷静的感觉有些陌生。 「离儿,别和你父亲硬碰,服个软好不好?」 「娘,放心,没你想的那么凶。他们不敢的。父亲是舍不得,而族里那些人是不敢。」 「儿子,你父亲不想阻止你和……他只想你娶亲就好。我知道的,这样的事情虽然荒唐,可是不过是小孩子贪玩,这和你喜欢个猫呀狗呀的没有区别,都是玩意儿。」 「娘!我希望你可以尊重我,尊重我的感情。」 周离笑了,「娘,儿子一生中能遇见这样的人,是荣幸。」 昙夫人不懂。 她真的不明白。 *** 龙泱日夜兼程,还是晚了一天,当他到永嘉周府老宅的时候,正好看见从这里到祠堂外面的几重院落的大门完全打开。 这天下雨了,江南冬天的雨,缠绵刻骨的阴柔寒冷。 那个人就笔挺端正的跪在祠堂前面,身上是白色的袍子,而后背已经被藤条抽打的伤痕流下的血迹盖住了。 据说,这是因为有郑王的圣旨而网开了一面。 只是打了十藤条,然后在祠堂前面跪三天,除此之外别无惩罚。 龙泱要进去,周家的家丁抽出剑拦着他,而龙泱则第一次在这里,抽出了自己的配剑。 那些人很奇怪,这样的人……这么看着旁边,好像俯视大地的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逃妾生的奴仆呢? 龙泱不说话,他往里面走,居然没有人敢进一步的拦他。 昙夫人在祠堂外面的院子中哭得眼睛都肿了,她知道周离撑不下去了,他现在已经快昏迷了。忽然她听见外面有兵器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那个周桥进来了。 她忽然跪在周演的面前,「老爷,离儿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既然不想断了周家的香火,就别再这样了。」 周演的脸色不好看,他知道儿子的倔强,他知道儿子软绵外表下的桀骛不驯,他甚至知道儿子心机和才华,可是他就是不知道儿子的感情。 那么多的人他不喜欢,怎么就喜欢一个男人? 而且是真的喜欢上的这种? 究竟为了什么? 是哪里来的孽缘? 重重叹了口气,「让周桥进来吧。」 这个时候,周离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口气,软软的倒在雨地上。 龙泱进来刚好抱住他。 是完全冰冷的身体。 龙泱并不想住在周家的老宅里面,他甚至想就这么带周离回封京,可是周离此时太虚弱了。旧日的伤,连日的劳累,再加上新伤,还有淋雨着的凉,这些都纠合在一起,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周离根本走不了。 往日即使小小的着凉都能让他病上几天,现在,龙泱心真的凉了。 周离牙关咬的死死的,根本就灌不进去药。 永嘉这里的大夫都看遍了,可是谁也不能让他把高热退下去。 龙泱甚至开始怀疑,当时周演就打了他这么几下,是不是已经算定了,以周离现在的身体根本就熬不过去。 昙夫人哭的昏过去几次,周演虽然不说话,可是也看的出来他好像老了很多。 龙泱差一点就想掐死他。 用药液给周离擦全身,小心避开他背后的伤,可是这些都没有任何起色。 往日的周离病中也会做怪,现在的他真的好像死了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 眼睛一直闭着,死死的闭着,怎么叫他,摇他,他都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反应。 会这么失去他了吗? 就这样失去他了吗? 龙泱头皮发麻。 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面对那么多的死人,面对自己那么重的伤,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骨头,可是都没有如今这样的绝望和恐惧。 慌乱中,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他不顾好好想想,马上写了信笺,当传令的鹰飞到夜空上,他颤抖的手才似乎能平静了下来。 如果,他一来,那么在封国内的奸细就会很快追踪过来吧。 他叫的人,是封国王宫太医,林康。 如今世上唯一能救周离一命的人,只有他。 可是,得到的结果,也许还是会失去他。但是龙泱宁愿这样。 即使分开了,即使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即使他恨自己,即使…… 至少他还活着。 至少,周离,还能活下去。 *** 对于二天后来的这个大夫,周家人已经彻底不抱任何希望了。对他们来说,现在就是拖日子,不过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康用刀刺了周离的几个穴位,把血放了出来,又在他的身上插上了几根金针,并且用了猛药,到了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林康才从周离身边走出来。 这里只有龙泱和他。 「二殿下,他可以活下去。」 龙泱一听,脚软的跌坐在椅子上。 「可是二殿下,相信不久,郑国的探子就会彻底知道您的行踪。」 「我下个月回京。」 林康暗自笑了,二殿下终于想明白了。他低头说,「静候二殿下佳音。」 「殿下,新州那里似乎已经配了那种长剑,据说是他们兵部新打造的,对我们的震慑力很强。」 「我知道了。」 周离那里的图,也画好了吧。 那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待下去呢? 终于到了一切即将结束的时间。 *** 周家这里的宅院是很典型的江南庭院,敞开的轩窗,外面是花园,湖水,还有亭台。清晨会有一些鸟儿鸣叫的声音,淡淡的,却更显得庭院中的清幽。 龙泱醒过来,他的身边是空的,没有人。 很慌张看了看四周,就看到了那个人。 回廊外面是残荷水面,他披着衣服,就站在回廊上。 手抬起来,有一只凌翅鸟落在上面,用红色的喙轻轻啄着他的指间。 「你醒了。」周离声音还是嘶哑的。 龙泱走到他身前。 他格格的笑着,侧脸在龙泱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对不起。」 「我的阿桥是胆小鬼,肯定担心了。」 「不过一切都解决了,阿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阿桥,我喜欢你。」将要失去所有,却是在完全得到幸福的时刻。 龙泱抱着他,静静的说,「以后,不能这么任性了。」 还是那样的笑,「有阿桥在身边,我不怕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无法陪你走到最后。 我不在你身边,要自己小心,要自己照顾自己。 阿离。 我爱你。 第六章 周离回雍京的春天过后简直就是天下大乱。 首先在雍京,郑王嵘蕲被人毒杀在大郑宫,他四岁的儿子继位,可是遗憾的是,半年后,那个孩子依然被毒杀在大郑宫中。原如阳王子蹊登基。 而封京这里也是王权变换。封王龙虞病了三年终于撒手西去,原王太子龙沂在祈州被俘,被郑王子蹊桀杀在雍京大郑宫外,封二王子龙泱登基为封王。 让郑国君臣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是奇怪的是,封王龙泱登基之后并没有急着挥师西进,而是在逼和新州之役后就请和了,要上国书永世称臣。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但是却给双方都留下了一些空隙,所以郑王子蹊派大臣到新州前线商定国书。 周离受伤三年后,封京王城,御花园。 这里种了一些栀子花,可是如今隆冬季节,只剩下了枯枝裹着冰雪。 御园中还有白梅飘动的香味。 「这次来新州接国书的人,是周离。」 封国凤阁尚书范文楚沉稳的说话,上座年轻的封王眼神不易察觉的动了一下,只有他最亲近的侍从德寻知道当年的事情,也只有他能察觉封王眼中的痛苦。 已经,快三年了吧,可是王还是无法忘记。 范文楚是封国名臣,他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情,他只是按照职责说,「周离今年才二十一岁。六年前,他在雍京殿试夺得状元及第,然后被授予翰林院六品编修。两个月之后就以少詹事执掌南京翰林院。三年后,他被调回雍京,出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郑王嵘蕲死后,他曾经被降为六品户部侍书,不过随着新王子蹊登基,周离重新受到重用。重任礼部尚书,再加封太子太保,由内阁学士徐肃推荐入阁。如今他是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大臣。」 「好显赫的官位。」安亲王龙泰在旁边问,「这个小子都会做什么?」 「修正历法,兴修农田水利,新州的陆风毅还有如今我们用的那些长剑都是他画的铸造图,他甚至对星相也有研究。当然,他最厉害的就是写文章,并且修正了郑的律法。如果在商谈国书的时候,我们不会轻易占到任何便宜的。」 范文楚说完,安亲王咂舌,「好家伙,他不会做什么?」 「他好像不会打仗。」范文楚说的一本正经,「并且身体似乎也不太好。」 「他人品怎么样?」安王问。 「据说为人绵软多欲,但是干练豁达。」 「什么意思?」安王有些糊涂。 「就是说,除非能切中他的爱好,否则等闲的好处是无法打动他的。」 「那,郑王是否信任他?」安王问。 范文楚沉吟了一下,这才说,「他是天子悻臣。」 「文楚,你是说,他是个兔子?」 范文楚是世宦出身,有些事情不想多说,「雍京都这么传,但这样的事情谁说的明白?」 啪的一声,封王把手边的茶盏打碎了。 「这事就议到这里,你们准备一下,明日就出发去新州。」 说完走了。 安王和范文楚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哪里说的不对,让封王生气了。 三年了,在刺伤他离开雍京三年后的今天,自己早已经不是当时那个阿桥,他也不是那个会撒娇,会假哭,会耍赖的少年了。 如今时常还能想起他那双眼睛,当他面对自己摘下面具时候的惊愕,伤心,他在听见自己说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周桥,而他是封二王子龙泱时候的绝望…… 自己刺伤了他,拿走了他的铸剑图。 那个伤痕是不伤性命外最深的了,也许,自己希望他永远不会忘记阿桥吧,即使是恨也好。 龙泱手扶着王城回廊上面的柱子,指甲已经把手掌扎出血来了。 *** 我爱上的人,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那个人有阿桥的眼睛,阿桥的身影,俊美却陌生的面孔。 他拿着剑,阴冷的刺了过来。 就扎在心上…… 啊!周离惊恐的坐了起来,卧房中一片寂静。 又是恶梦,他额上的汗珠凉凉的。 他,长的什么样子呢? 昔年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可是,当年那些凄厉的伤心他知道,他知道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心里,现在却感觉不到了,感觉不到伤心。好奇怪。还有就是他的面孔,他知道阿桥是一个面具,可是他本身是什么样子呢? 都淡了,全都淡了。 忽然窗子外面一阵细微的声音,周离把自己床边的铃拉动了,顿时周府中响动大震,一个巨大的渔网抓住了一个黑衣人。 天还没亮,周离披着衣服坐在家人搬过来的太师椅上,手揉着额头,看着台阶下面的那个小贼。 「好俊的小子,好俊的功夫。」 周离笑着说,任谁都听的出来他在讽刺这个小贼。「你是谁呀?半夜三更不睡,跑别人家里来捣乱,你家人怎么教你的?」 「住嘴,你这个大贪官!对于朝政只手遮天,滥用私人,排除异党,狐媚惑主……呜呜。」 凤玉向压着他的人用了一个眼神,那个人一下子两耳光就把小贼打差点闭嘴,周离皱着眉听着,看他继续骂。 「整个大郑王朝属你最坏,都坏透了……」 周离看了凤玉一眼,让她把这个小贼的绳索去了,看他清爽了才说,「骂够了吗?」 「我……今天落在你手里算我学艺不精,要杀要刮随你。」 「你是谁?」周离问。 小贼沉默。 「原来是个没胆的。」周离站起来,要回屋子。 「等等!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新州天决门慕容天裴!」 他就是江湖上的慕容世家的少爷? 在场的有些人练武,自然知道这个名头,偏偏周离一直为官,他对江湖上的事不是很清楚。 「谁让你来我家的?」 「谁也没有,是我自己来的。你都坏透了,人人得而诛之。」 周离头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住口。」周家的家丁又要打他。 「行了行了,大半夜的,该睡觉的睡觉,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把他放了吧。」 周离说完让人推开房门,可是走了两步,那个小贼忽然叫了一声,「等等。」 「你真的不杀我?」 周离让人关门。 「周离,我不想欠你人情,你出来!」 凤玉把小贼的面罩摘了,用琉璃灯照了照,的确是好俊的小子,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还没有褪去孩子的团团气,可是已经显出了清爽的棱角。 是个还不错的小子,可是人怎么这么愣头八脑的。 要不是遇上了周离,就算遇上别人就能把他按律法治罪。 「我家大人都放了你了,你怎么还这么不知好歹?」凤玉说。 「周离,你出来,我不想欠你人情。」 这个时候房门真的开了,周离脸色极差又走了出来。 「好吧。我放了你,你为我做一件事,就算你还了这个人情。」 「我不做你的鹰犬!」 周离看了他一眼,说,「明天我要去新州,你陪我去,然后陪我回来,如果我还没死,那你就没事了,怎么样?」 「大人?」 凤玉有些吃惊,要这么一个小子保护周离?除非大家都别想活了。 「我?」慕容天裴想了想,点头,「好吧。」 「嗯,天亮过来,现在你可以滚了。」 周离又回屋了。 「大人。」凤玉追了进来,「大人,那府里面的人带多少?」 「不能带多了,不然太招摇,何况,新州就是天决门的地盘,我们强龙不压地头蛇,有他在,安全很多。」 「大人。」 「再睡一会儿,离天亮还有一段时辰。」 看着周离已经躺好了,凤玉只得出来。 这三年周离积威日重,不再凤姐姐的那么甜的叫她了,说长大了也好,说改变了也好,虽然对她仍然很好。她知道为了什么,她想此去新州,接触的又是封国人,不知道会不会再遇见那个人,可是这些话她怎么都说不出来。 *** 这年冬天的雪非常厚,覆盖了荒原上的所有土地,森林,山峰,湖泊还有河流上面都是冰雪。这次递交国书的仪式虽然在新州,可是为了双方的安全和方便,其实选择的地方是在新州和琪琳城中间,似乎到了封国的国土上。两国的要员和军队都在这瑞安营扎寨。 「听说昨天周离已经到了新州城,但是没有宴见那些官员,他身体不好,是被抬着下了马车的。」 安亲王对龙泱说。 安亲王龙泰是封王的堂叔,在所有王爷中,他的位置不是祖宗给的,而是自己打下来的,所以虽然为人看起来粗一些,不过谁都知道,他很厉害。此次来新州,其实他是王将。至于封王为什么要亲自来,封国的大臣也很奇怪。龙泱点点头。他是南方人,北方一丁点冷都受不了,当年,刚到雍京的时候,他总是趴在自己怀中取暖…… 龙泱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乱想了,他勒住了缰绳,淡淡说,「先休息一下吧。」 这里是封国的土地,再翻过两座山就到了雅方河了,此次双方选定的地点就在那里。 天色逐渐暗下来,不过快马只要一个时辰就到了,所以就不着急。 龙泰自然不敢反驳他。他挥手,让身后带着的骑兵停下了。 大家有秩序的下马休息。 「范文楚已经到了。」龙泰拿过水囊给龙泱,「听说见到了新州总兵文璐廷,两个人说了一堆废话,据说聊的还不错。」 「嗯。」 龙泱有些心不在焉。 「王,您说周离那个小子能行吗,我们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能做什么?」 「不能轻敌。」 「是。」 龙泰刚说完,就听见雪原上有马蹄的声音。 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三个人,虽然离的远,可是他们的马好,不一会儿就到眼前了。因为这里是一个岔路口,所以三个人勒住战马,为首的那个还转了几圈才让马停稳了。 他们,是郑国人。 可是他们却在封国的军事重镇上,既然能走到这里,这说明他们之前也不知觉之间穿过了一些防御。 龙泰是武人,他几乎要握住自己的战刀拔出来了。 龙泱按住他的手,并示意不要乱动。 为首的那个人似乎拿着一个画了图的绢帕看了看,然后马鞭指着前面,翻过雪山正是雅方河,旁边的一个人手指着左边,而右边的那个人则抱着肩膀,似乎不管事。 那个人…… 龙泱感觉似乎是命运的玩笑似的,瞳孔都抽紧了。 为首的那个青衣人勒了勒马,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到了近前下马。 他的披风是白色水貂的,头发没有梳起来,披散在背后,头发上戴了一个软貂的帽子,把头发约束住。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因为他的眼睛下面围了一方丝绵的巾子,应该是怕冷,不能吸入雪气。 从披风中露出的袖子很大,而里面衣服的袖子很长,能缠到手指上,紧紧裹住。 人很瘦。 他径直向龙泱走过来,把脸上的丝绵锦帕摘掉,他笑了一下问,「这位大哥,我们迷路了,请问一下,到雅方河怎么走?」 他不记得他了。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记得他了。 曾经倾心相许,曾经生死缠绵,曾经经历刻骨背叛的人,曾经的曾经,所有的往事都能压的人无法呼吸。 可是,他完全不记得了,他竟然能如此平和的面对自己。 龙泱竟然说不出话来。 龙泰见封王愣了,他不知道怎么了,连忙过来。 「小兄弟,你说什么?」 那个人见眼前这个人不说话,有些奇怪,又见有人问,他连忙重复了一遍。江南口音,声音都是软软的。 龙泰近处看了看这个人。 也许不到二十岁,非常清秀。 在封京,中原江南的人并不多见,龙泰见的人也不多,至多是封京王公的府邸中有一些家在中原江南的男宠,甚至也有一些小妾,他本人也见过一些,可是以色诗人的样貌却都没有眼前这个人这个精致。 他笑着,在冰天雪地中让人感觉暖暖的。那样的眉眼,那样的感觉,就好像封人口中经常向往的中原的烟波江南一般,清澈,但是缠绵。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一向以为自己不算好色的龙泰看人竟然看呆了。 「小兄弟,你说什么?」 龙泰只得再问一句。 那个人以为自己是南方口音,说出来不好懂,转头稍高的声音说,「慕容,你过来一下。」 刚才那个抱着肩膀的少年只得不情愿的过来,还问,「做什么?」 「你问一下他们,雅方河怎么走,他们好像听不懂我说话。」 「你简直笨到无可救药了。」 慕容过来对龙泰清楚的说,「我们迷路了,雅方河怎么走?」 「往前,翻过这两座山就到了。」 龙泰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那个人的,他口齿清楚,他们听的很明白。 那人淡淡一笑,如清水一般。 「多谢您。」 转眼看了看没有说话的龙泱,也笑了一下,转身上马,后来似乎想到什么,再看了一眼龙泱,有些茫然的感觉,冲着他点了一下头,策马飞奔离去。那两个人紧跟着他,三个人离弦的箭一般,很快消失在雪山中。 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龙泱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情景…… 他以为再见的时候,他会伤心,会绝望,会恨他,甚至可能会完全漠视他,可是…… 他看到的却是一张笑盈盈但是对他完全陌生的表情。 今天这是他的真面孔,他最后一次面对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他却完全不记得他了。 「王,他们要到雅方河,也许他们是郑国军方的探子。我们要不要……」 龙泰手做出割喉的姿势。 「不用,那个人,就是周离。」 「什么,可他不是在新州吗,他不是身体虚弱到要别人抬……」 龙泱翻身上马,「下次换一些探子吧。」 「是。」 这明显是自己做事不利,龙泰很惶恐。 龙泰还有那些骑兵连忙也上马,龙泰在龙泱身后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妈的,这小于果然像兔子,连我看他都动心了。」不想被封王听见了。 谁想到看到了封王那么严厉的眼神,龙泰吓的腿都软了。他敢发誓,自己此生没有见过封王这么恐怖的眼神,好像要把他碾成齑粉一般。 自己说错什么了? 难道是不该这么说周离? 「王,可是奇怪的是,他怎么从这里过来?」 「从岐山神宫到新州,如果穿越封国只需两天的路程,估计他是转道去了神宫,然后布了一个迷魂阵,让外人以为他现在刚到新州。」 「果然……不能轻敌。」 龙泰这次顺着龙泱的话说的,这次龙泱没看他,策马前行。 没有再挨骂,也没有再看到那么吓人的眼神,龙泰拍拍心口,总算过去了…… *** 前面就是雅方河了,他们已经看见双方对垒的营地了。 周离勒住了战马。 「周相,刚才那些人明显是封国的军人,你真胆子大,要是他们袭击我们,那我们就危险了。」 他旁边的这个人是周离从新州带出来的人。他是新州参将叶九天,比自己大一些,说话做事却有些粗鲁。叶九天是辽东人,一口辽东口音更让人感觉他为人爽快,虽然和他的样子很不相配。 据说当年辽东被封国占了的时候,他化妆成旦角逃出来,人长的很漂亮,却没有人敢拿这个对他取笑。 周离一到新州就注意到他了,所以这次到神宫取长剑也让他一起去,一来路上也算多一个帮手,再来,这些长剑,周离希望给叶九天用。 因为,叶九天有当年左箴的感觉,甚至此他更胜。他身上有一股血气,这是称为不世名将的特质,非常罕见。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可以让你看看神宫长剑的威力了。」 周离淡淡的说。 「听他吹牛吧。」 慕容在旁边说风凉话。 这一路下来,他算是彻底累惨了。 这个叫做周离的家伙,其实一点都不庄严肃穆。 虽然他是大大的坏人,可是怎么也是内阁首相,为人应该端庄。可是他身上一身的毛病。身体不好,可是嘴巴刁钻,什么都不吃。有的时候赶路累了,他下马就睡,可是慕容他们还要准备他的东西,干粮不能硬,喝的水不能冷,因为如果不合口味,他真的敢一口都不吃,这样根本就熬不住。 累死了。 要不是欠他的人情,真想这么扔他在路边,让他体会一下民间疾苦,看他还这么摆架子不摆了? 周离侧了他一眼,知道他就是嘴巴不饶人,其实路上也辛苦他了。 「多谢你慕容,你这就回新州吧,你的人情债算是还完了。」 「什么?」慕容天裴没想到他这么说。「我才不走。我们说好送你回雍京的,要是我这么走了,以后江湖上都会说我是一个不讲信誉的人。」 叶九天在旁边忽然问,「周相,您是怎么请动天决门少主出山的?……」 「天决门的少主?你是说他吗?」周离的手指指慕容。 「是呀。前天就好奇,不过一直要往神宫赶路,所以没有问。」 慕容天裴瞪着周离,眼神在说,周离,如果你乱说,那我马上就掐死你。 周离淡淡笑了一下,「他无意中欠了我一个人情。」 「难怪了,世上人情最难还。」叶九天点点头。「慕容少主重情义,不愧是江湖中人。」 慕容听的出来这话有些言不由衷。 虽然他闯荡江湖资历浅一些,可他毕竟是慕容世家的少主,脸冷了一下,别过脸。 因为同是新州人,所以叶九天和慕容即使不熟悉,也彼此都知道底细。 叶九天毕竟是官府的人,他对江湖上的人有距离,而慕容天裴原本看不惯的就是做官的这种做派,所以两个人互相看着都不顺。 周离勒了一下马,「走吧。」 两人跟着,让马慢慢走。 周离想的是另外的事。 他知道方才碰到的是封国的军人,并且很有可能就是明日要见的封国军方要员。这次来的人是封国凤阁尚书范文楚,还有安亲王龙泰…… 他不会来。 如今他的身份就好像郑王子蹊一般,虽然他要称臣,可是谁都知道不能当真的。 可是……如果真的见到他,会是什么感觉? 恨,还是,别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淡呢? 对他的感觉都这么淡呢? 究竟是日子久了,都过去了,还是自己刻意的遗忘了呢? 周离知道自己痛苦过,但是痛苦的感觉是什么呢? 心会疼吗? 第七章 雅方河畔有一座金顶大帐,是两国做和谈用的。 今天有一个酒宴,双方不用穿宫服。 范文楚是先朝名臣之后,他的父亲和周离的祖父同时拜昆山杜翮为师,如今,他和周离虽然各为其主,不过却有一份情谊,虽然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周离。 周离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锦袍,袖子很宽,腰间悬了一块古楚王绿玉,黑发在头顶束起,垂下来披在后背,纯粹的贵公子气派。 两个人问好,手旁就放着香茶,然后开始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七坟八典,最后连风土人情,志怪传说都开始乱说一通,就差说香词艳赋了。 周离带来的人多是新州守军的将领,陆风毅没有来,他坐镇新州,而参将叶九天则是这里军职最高的人。他是读书人,他明白这些东西,可是那些人不明白,一个个听的直磕睡。 「周相少年俊才,文楚佩服。」 「哪里,哪里。周离不过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才,范尚书才是大智慧,大贤才。」 两个人又开始互相吹捧一番,听着慕容天裴直翻白眼。 「范尚书,怎么不见安亲王?」 周离忽然问了一句。 刚才他说废话的时候把范文楚身后的人都看了一遍,除了一些封国的将军之外,似乎没有能比范文楚地位更高的人了,他有些不高兴。虽然知道大家在这里不过是浪费时间,可是他没想到封国这么怠慢。 范文楚的心和明镜一般,知道他挑剔了,可是有些话又不好明说,只是能说,「周相,这茶很好。」 其实这次周离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这次和谈,而是新州军务和到神宫取长剑。新州简直是外强中干,混乱到一塌糊涂。拖欠了半年,有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不知去向,而上边的官员又各自推委,都说不关自己的事,不能越权行事,联合起来欺下瞒上。新州中又有内讧,如今局势就好像用草绳捆绑住的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匣,把所有人都吃了。 如果新州不这么乱,周离何必在这里和这个范老头闲磕牙,早就让陆风毅打过来了。 范文楚对周离这么明目张胆的挑礼也有些气恼,不过他自己还有些小小得意。周离毕竟年轻,这么就坐不住了,不若自己稳当。虽然这纸协议不过支撑几年,可是也不能让他们太占了便宜去。 看来,周离不过如此。 忽然有人进来在范文楚耳旁说了句话,范文楚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对周离说,「周相,封王到了。」 什么? 金顶大帐的帘子被人抬起,封国军方的人都要跪迎的。而周离他们即使不用跪,可是基于礼貌和宫阶,也要站起来。 外面不乱,可是周离心中好像忽然被人用大锤打中一般。 谁也没有想到,封王会亲临。 非常安静,所有人都非常安静,范文楚他们跪在地上,一丝声音都没有。 是,他来了吧。 外面进来一个人,非常陌生的人,穿着的却是暗绣的龙袍。 周离一看他的脸,想起来的却是昨天傍晚在雪山那里的相遇。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那个人一见他就脸色不对,怪不得周离似乎感觉这个陌生人在哪里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怪不得,他的眼睛从头到尾都看着自己。 他和他,是故人呢。 认识了,有六年了吧。 那个人走过周离身边。 郑朝军方这些人都是和封国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对于这位原先的封二王子如今的封王简直是又恨又怕,甚至有几分的尊敬,可是他们都没有如此平静如此接近的看他。 男人长成这个样子,简直可以说俊美到华丽的地步了。 他出色的样子世间罕见,可是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如暗夜中的海水,也许波涛汹涌,也许平静如镜,那之不是可以吸人的漩涡,但是如今这么看的时候,又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却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怎么会有这样人呢? 周离记不清楚他的样子,记不清楚他的人,可是往年的那些事情他都记得清楚……这是他曾经倾尽生命爱上的人。 为了他,周离宁肯不要前程去求先王给他一纸赦书,为了他,周离曾经反抗了周家的宗法,为了他,周离主动求欢,差点丢了性命,可是最后得到的却是最可笑的背叛。 那个晚上,他回来之后就在书房看到了原先自己以为是周桥的人。 他撕了下面具。 他说,世上根本没有周桥这个人,只是周离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子。 他说,自己来这里只为了长剑的锻造图。 他说…… 后来的事情周离的确记的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自己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活下来。 他曾经根本吃不进东西,旁人喂一点吐一点,药汁熬了一锅又一锅,但是他一闻那个味道就吐的一塌糊涂。 那个时候先王被人刺杀,而他则被降到了六品侍书。 他病的甚至下不了床,哪里也去不了。 最后还是凤玉,只用老参熬汤灌他,灌了吐,吐了再灌,无论如何,总算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记得自己能下床之后,坐在自家的台阶上,凤玉陪着他。他们不说话,只看着天空中的云卷云舒,庭前的花开花落。 终于有一天,如阳王子蹊来了,向他伸出了手,周离我们应该做一些事情,让我们都能活下去。 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是生死与共的盟友。 封王在他面前站住,范文楚平身之后为周离引荐。 这是封王。 他自然知道。 都过去了吗? 他记得自己悲伤过,可是却不记得悲伤的感觉了。 子蹊曾经对他说,既然有足够的勇气爱上,就要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过去。 「封王殿下当世豪杰,周离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周离躬身施礼。 他淡淡的笑了。 就这么说吧,不然还能怎样? *** 「那个封王,好像就是我们昨天遇见的人,他当时似乎没有说话。不过那个安亲王倒挺和气的。」 一回到自己的地盘上,慕容非常舒服的趴在毯子上面,他不习惯这么拘谨的场合,所以还真的很累。 如今为了保住周离的安全,慕容天裴,周离还有叶九天都同在王帐中睡,一人搭了一个寝台。 叶九天比慕容深沉一些,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周离,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从帐子中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小豆丁,冲着他叫阿爹阿爹。 周离没有想到,这个样子的叶九天会有一个不到四岁的儿子,并且他非常疼这个孩子,这次出来就怕儿子想他,担心了好久,周离想反正也无重要的事,就让他把儿子带出来了。 他们全家逃难过来的,叶九天妻子就死在路上了,这一两年没有续弦,自己一个大男人一个人带着这个儿子。 「哇,小豆丁,你好可爱。」 慕容离的近,他一把抱起这个孩子。小孩子有一个圆圆的苹果脸,眼睛大大圆圆黑黑的,非常可爱,慕容总是逗他。 「小豆丁,来,亲叔叔一个。」 小孩子捂着鼻子不答理他,把脸扭到一旁,看到周离了,伸出一双胖胖的小手,说,「抱抱。」 「死小鬼,嫌贫爱富,攀龙附凤,气死我了。」 慕容天裴气的扭小孩子的鼻子,被周离按住手。 「你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叶九天怕自己漂亮的儿子被扭成塌鼻子,连忙抱了过来,边亲边说,「阿爹抱,别理他们。」 「这孩子叫什么?」周离边问,边让人给他更衣。 慕容在一旁又翻白眼,这个人也太摆谱了吧。 「空桑,叶空桑。这是他娘走的时候起的名字。」 叶九天对着儿子的时候,眼中尽是柔情,亲起来就没完,因为他这几天忙的没有弄胡子,扎的小空桑直哭。 慕容在旁边凉凉的笑着。 叶九天瞪了他一眼,抱着儿子出去玩去了。 周离换好衣服,把笔墨摊开,要开始写折子,慕容左右无聊,他在周离身边转了三圈,忽然在他面前停下来,突兀说了一句,「听说你喜欢男人的。」 周离慢慢抬起眼睛,吓了慕容一跳。 这么锐利,让他差点坐在地面上。 「不是,不是我造的谣,大家都这么传。不过昨天到今天……」慕容抓了抓头发,「喂,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封王看你的眼神,好诡异,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好像只能他看,别人不能看你一般,可是又有些哀伤。怎么会这样呢?」 「喂,我知道你也不知道,我这么说是为了和你研究一下呀,别等着吃了亏才想起来。」 说完看见周离还那样看着他,慕容豪爽的把手搭在周离的肩膀上,「既然答应你要保护你回雍京,那我肯定会尽力的。你这个人又笨的不行,人又任性,所以只有我慕容公子勉为其难,多担些心好了。谁让我欠你人情呢。」 周离被他气的笑了。 这个慕容天裴,武功不低,就是人有些缺弦,其实人很好,也热心,经常能把人气笑了,也挺好玩的。 「喂,你别多心,我不喜欢你,你很讨厌。我喜欢软软温柔的女孩子,你别乱动心思。」 「笨蛋。」周离最后只能摇头。 *** 和谈不过就是岁贡,疆土和对军队的限制,范文楚原本以为周离没有耐心,谁想到接下来几天,他的耐心几乎到了迟钝的地步。 是,没有人把和谈当真,可是这次和谈的内容怎么也要持续两三年,总要商讨一番。周离不怎么说话,他带来的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侍书温丙相当厉害,几乎是寸土不让。 周离喝茶的时候比较多,一副什么都淡淡的样子。 他的样子告诉范文楚,反正他不着急,而封国着急,封王就在这里,一天不回封京,国内就会不放心一天,再加上这里是边境,封国也要紧张他的安全。 范文楚几次都劝封王回去,露了一次面,算是给足面子了,可是封王就是不走。 范文楚头疼欲裂。 「周相,封王想邀您一同外出打猎,还望赏脸。」范文楚硬着头皮说。 周离都已经要离开了,这么一听笑了一下,「多谢封王殿下美意,周离是书生,拉不开弓,射不了箭,只能辜负封王的好意了。」 知道他会拒绝,范文楚尴尬的笑了笑。 叶九天在周离身后看了范文楚一眼,感觉有些好笑。 「不知叶将军可否赏脸?」范文楚忽然心思一动,这个叶九天非常不简单,如果能收为己用,自然是好事一件。 「多谢范大人。不过我这几天腿软,骑不了马。」 这么滑稽的借口,范文楚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耍了。 「什么腿软?明明是贪欢好色。」 安王龙泰拿了一个大肘子在吃,他旁边就坐着范文楚,这几天他和老范混的熟了些,他发现,这个人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酸,人很豪爽,就是有些放不开。 「怎么这么说?」 又来了,老范为人很正经,一些话都不愿意说,现在幸亏封王不在,不然乱说话他又该生气了,龙泰可不愿意再被他瞪一眼。 「你没看见,周离的大帐彻夜都有亮,里面的笑声都到天亮才停。那个叶九天原本是唱旦角的戏子,从咱们军中逃出来的,他能有什么本事,还不是伺候的周离舒坦了,才能混一个官做。」 「别乱说。」范文楚没有龙泰这么粗,「叶九天罕见的才华,如果他日他在新州,我怕又是一个左箴。」 「怕什么?当年的左箴也被封王弄死了,还怕什么叶九天?再说,老范你看看,周离找的人全是俊小子,他本人就不正,凑在一起能做什么好事?」 「事情没那么简单。」范文楚总感觉有些什么,可是这明显又没什么。 「老范,世上没那么多事,都是让你们这些花花肠子的人想出来的事。不过说句话,周离那小子真邪,明明长的一般,可是老泰我第一次看他都看呆了,说出来丢脸。」 嗯?怎么又有这种恐怖的感觉? 龙泰猛然回头,看见封王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 吓的他手中的肘子都掉了。 范文楚苦笑摇头,这个安亲王呀,真是榆木脑子,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封王看周离的那种眼神? 那么炽热,那么强烈,那么,哀伤…… 「王,您还是回封京吧。」范文楚又开始劝,「有您在这里,他们有恃无恐。」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文楚不用这么用心。让出一些土地,给他们一些岁贡又如何?早晚这些还不都是我们的。」 「封王……」 范文楚淡淡回应了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野心,或者说,所有人都知道历代封王的野心,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明白的说出来。 龙泱坐在范文楚身旁,他们在烤篝火,龙泱没有吃东西,只是拿过来酒自己喝了起来。 原本想自己欺骗自己,可以放弃过去,可是放弃感情,因为作为封王这些都是不需要的。可是那天他明白了,他再见到周离的时候就明白了。他还是那个胆小鬼,他根本就放不下。 他不知道周离是怎么做到那么云淡风清的,是不是,因为那个子蹊?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好像被火烧一般。明明是自己背叛了他,明明是自己不对,可是却这么难受。 还是一个懦弱的人。 忽然想起来,当年那个人用软软的声音抱着他说,「我的阿桥是个胆小鬼。」现在想起来居然有一种想痛哭的冲动。 「封王……」范文林是有一些担心。 「我没事。」 龙泱不再说话了,沉默的灌自己酒喝。 *** 「这柄剑就是这样,这里是神宫的封印,而这块宝石能聚集光线杀人,但是用的人必须特别小心,不然死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周离把长剑收入剑鞘中,递给了叶九天。这几天的晚上他一直对叶九天讲如何使用这种长剑,所以白天都没有精神。 「当年左箴得到一百柄这样的长剑就可以抵挡封王的军队,我想的是,把神宫中所有的长剑都取出来,给你用。」 周离淡淡的说,叶九天听着有些愣。 「为什么是我?我只是新州一个参将,总督这里军务的大人是陆风毅,我不能越权。」 「这不是越权,事实上风毅知道这个事。他不合适,只有你合适。我只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左箴的一些感觉,风毅没有,他太善了,他对抗不了这一代封王。」 周离不想再说别的,他手指着长剑说,「神宫下面压了大概有一万柄长剑,如果拿出来后,那将会是我们最强悍的一支劲旅。另外……」 周离的手指抚过长剑,「我能算出这柄剑的弧度和锻造方法,并且也开始冶炼了,但是我算不出这种宝石的折光角度,也就是说,这种长剑,是不能复制的。折损一把,就少一把,叶九天一定要小心。」 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慕容知道他们聊的是重要的事情,这些天他一直在别处睡。 「周相,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对于叶九天来说,这些好像天书一般,让人脑子转不过来。 周离疲惫的笑了,不说话。 怎么说呢? 从他小的时候他遇到了师傅,开始教他这些。 他生平所学其实全都为了对抗封王的野心,可是,如今却是这么个情景。 国事举步维艰,而他自己,也陷入了那样致命的感情漩涡中。 可是,如今他还能做一些事情,就按照自己原先的构想慢慢来吧。 叶九天认真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这项嘱托。 「嗯,外面已经天亮了,好困。」说着,他站起来。 「困了还不睡,你去哪里?」 「小空桑要醒了,要是他看不见我,我怕他会哭。」 周离没有见过大男人照顾孩子,想着自己反正也睡不着了,就跟着他过去,看见小空桑果然在哭。叶九天抱起他,把外面军士送来的米乳一点一点喂着儿子吃下去,吃一下还亲一下。 小空桑乖乖的吃东西,也不闹了。 「你没想过再娶一个老婆来照顾你们父子吗?」 「等孩子大一些再说吧。孩子这么小,我又常年在外,我怕他受了委屈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你,你的妻子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 叶九天忽然停了下来,看儿子吃饱要到外面,于是给他裹好小被子就抱出来了。 清晨的雅方河上还有雾气,朝阳照在河水上是暖暖的颜色。 「对不起,我想我可能问错了。」周离也出来了,他披了披风,头发没有梳,都散在后背上,眼睛下面全是青色,很憔悴。 「不,是我在想。她是什么样子的人呢?说实话,我忘记了,我忘了她的样子,刚才您问我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也是辽东人,没有江南女子那么秀美,可是我记得她应该很漂亮,但是她……」 叶九天抱着儿子,亲了亲,把他搂的紧紧的。 「我忘记她的样子了,可是我只记得我想她,特别想她。只要一想到她我就心酸,总觉得空落落的。幸亏还有小空桑陪着我,只要一想起她我就抱着小空桑,心里就没那么空了,手里面总感觉可以抓住一些什么。」 空吗?周离忽然记忆起了那种心酸,那种痛苦,他记的那么清晰,那么鲜明,那么活生生血淋淋的。 原来不是他忘了,是他被抽空了,所以他感觉不到痛苦和快乐。 对,就是空落落的感觉。 手中什么也没有。他也想要拥抱,可是那个人却不在了。 他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周离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叶九天抱着小空桑,他看见他用双手抱着他,可是他呢? 他伸出的手是空的,怎么感觉天地都变得狰狞了呢? 周离跑了出去,他拉过自己的战马,抽鞭飞奔出了军营,有人要追上来,周离回头说了一声,「我去遛马,谁也不许跟过来!」 沿着雅方河就到上游奔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边过去的有草原,有雪,有森林,有纠结的藤条,终于他也累了,就到了一条清澈的溪水边停了下来。 再没有人看见他,他下马跪在雪地上,想哭,可是发现眼睛也是空的,什么也流不下来。 有脚步声。周离蓦然回头,那个人挡住了射进森林中的晨光。 是,封国的王。 第八章 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这里? 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怎么可以被他看见? 周离转过脸,对着溪流,伸手捧了一些水要洗一下脸。 「等等,水太冷。」 身后的那个人扯下了袖子,在水中浸了浸,拧了一下,递给周离。 不应该,实在不应该再靠近他。 可是清晨看见他单马冲出军营的时候,心里面什么都没有想,就怕他出事,一门心思只想跟上来看看他,结果看见这么伤心的他,究竟发生什么了? 他,不是应该忘了他了吗? 怎么还会这么伤心? 又发生了什么了吗? 没有人接过去,龙泱的手一直伸着。 周离泼了一下脸,手指抓着旁边的一棵老树站了起来,龙泱转头看着他。 这个人,这个人也很狼狈。 头发有些乱,眼睛中全是血丝,没那么清澈了。 他的确出色,就连他原本的样子也比原先的那个面具出色。 可是…… 就是因为他,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阿桥才离开我的,才会让我现在这么伤心。 龙泱也站了起来,他有些局促。 「我知道,我不该来,我……」 我担心你,我怕你出事,我…… 说到底,还是那个胆小鬼,在周离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胆小鬼。 周离靠着树站着,手指抓着自己的袖子,等着他说话。 龙泱咬了咬牙,「我们,能不能好好聊聊?」 周离格格笑着。 「当年还是封二殿下的您就是用反间计杀我左箴大将军,今天又想这么来对付周离吗?」 不是,完全不是这样的! 说呀,说呀,告诉他你想他,你舍不得他。 龙泱自己心里这么想,可是他怎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如果能得你为相,他日平定中原,可让你裂土封王……」 这么荒谬的谎言,这么可笑的笑话,你根本不想说这些。 告诉他,说你喜欢他,不能没有他。 说,你错了,你彻底的错了。 你伤了他。 周离仿佛听了多么奇特的笑话,甩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抬起下巴,眼神中是三分的轻蔑,才说,「就凭你?蛮夷小国,竟想马踏中原,真是可笑!」 「周离!」 龙泱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我多说,你们撑不了多久了……」 看见周离皱眉,龙泱松手,看见周离的手腕已经青了一圈。「……其实,其实当年我没有完全骗你,母妃的确是芙蓉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对他说。 「周离,我想你,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就是周桥,我……」 啪,一个耳光。 龙泱被打偏了头,他的脸颊上有手指的痕迹。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的阿桥才离开我的,都是因为你。」 「龙泱,你为什么不去死? 怎么会这样说,我和周桥就是一个人呀,周离应该明白的,他怎么了? 抓住他的胳膊死活不能让他走,他情绪不稳,这样出去会出意外的。 「周离,你……」 「周离!」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森林的边缘有一个素衫少年坐在马上,手中还抱着周离的衣服和罩在鼻子嘴巴上的锦巾。 是慕容天裴。 慕容走过来,看了看龙泱,就把他的手指格开了,拉过周离。 「叶老头让我过来看看,怕你这个笨蛋迷路。」 给他披好了衣服,又把面罩给他戴好了,才问,「还能骑马吗?」 周离点了点头。 「嗯,那我们走吧。叶老头已经让人煮好饭了,今天有我最爱吃的牛肉汤,快点快点,不然就被那些家伙抢光了。」 一边聒噪着,一边拉着周离走了。 龙泱知道这个少年会武,他一直都在戒备着自己。 看着那个人的影子最终消失了,龙泱闭上了眼睛。 还是,不行吗? 就这样让他回去吗? 就这样让他回雍京? 然后再见面,就真的要和他对付沙场吗? 难道只有自己攻入雍京的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吗? 「周离,当时告诉你他对你有企图,你怎么这么不在意?」 少年在马上还是唠叨。 「你回去千万不能说见过他,不然会让人误会你通敌叛国的,你就说和我骑马来了,听见没有呀?」 「幸亏我欠你人情,你太幸运了。」 「唉,你这个笨蛋,怎么这么笨。想当初我慕容公子怎么就被你这个笨蛋用渔网抓住了,真是太令人郁闷了。」 「喂,你不要太感动哦。」 周离看着眼前这个话多的少年,无奈的笑了笑。 *** 龙泱把信笺写好,卷好了,绑在飞鹰的腿上,手抖了一下,他看着这只白色的鹰飞翔在夜空上。 「封王。」范文楚在旁边,「您是否想要西征?」 「不是。现在国内局势也不稳,四王弟野心不小,为了遏制他,现在也不是西征的时候。不过新州欠饷一百万两,稍动即乱,这么做也可以消耗一些他们的力量。陆风毅在这里太久了,我不想再在新州看到他。」 龙泱很疲惫,从早上出去到现在还没有休息,他不想再说话,转身走了。 范文楚看着他的背影。 用自己的人挑起新州内乱,这样就会折损封国这么些年在新州建的一些人脉。 虽然这么做的确没有错,可是却不符合封王原先的做法。他一向要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利益,这次怎么了?更何况如今首辅大臣就在新州,这里比平时兵力要多一些,更不是动作的好时机,封王绝对知道这些。 他这样决定,只是……不想让某人回雍吗? *** 「明天无论任何条件,都答应他们,不要再争了。」 周离在大帐中对他们说,「这场闹剧快结束,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周相,要是他们不盖印怎么办?」 「他们是否妥协不是因为盟约上的条件,而是因为新州和大郑的兵力。只要新州这里坚固的很,他们想不妥协也没办法。」 周离揉了揉太阳穴,刚才接到陆风毅的邸报,新州巡抚忽然停止一些职责,所以一切事务全权交给刚从雍京过来的兵部尚书杨文默。 真是乱,这个时候还这么乱。 这群人,就不知道适可而止吗? 非要钻山打洞,为了自己的私利,置大局不顾? 这个杨文默是内阁大学士文鼎鹚的人,而这个文老头一向和周离不和,所以这次姓杨的来了绝对没好事。 周离真想骂人了。 *** 这天气氛格外融洽,原本争的面红耳赤的双方人也都和笑盈盈的。所有的盟约很快定了下来,双方可以说是歃血为盟,简直亲如一家人一般。封国每年会上岁贡,而郑朝颁发铁券丹书,册封龙泱为封王。 周离看着这些,有些无聊的笑了笑。 当天晚上会有夜宴,可是周离没有参加,他让叶九天去了,自己则带了几个人急程赶回新州。龙泱一个人立马在雅方河畔,他看见那几个人走了,一直在黑夜中再也看不到人影为止。 然后,他勒转了马头。 会再见面的。 周离。 夜晚什么也看不见,外面的雪大了起来。 这样,也好。 *** 「你自己走!」 凤玉硬是推开周离,而周离一直勉强抱着她,他也受伤了,方才一直毒箭正好射到他的左臂上。真不应该带凤玉来新州,不然她现在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你别乱说,我死也要带你回雍京。」 周离一只手勒着缰绳,战马在雪地上奔跑着。 后面还是有追兵,怎么也甩不掉。 「放我下去,你自己就能活着回去。」 凤玉伤口重,血流如浆,她自己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所以她不能拖累周离。 「闭嘴。」 周离用受伤的手死死抓着凤玉,她就勉强坐在自己怀中。 这次,如果能活下去那么一切好说,就是死,他也不能舍弃这个女子。 「我说过,凤玉,生死我和你在一起。」 新州已经乱成无可收拾的局面了。 事情开始是因为有军士没有军饷就去抢老百姓的钱财,结果错手杀了人。陆风毅想着这事情能遮过去最好,可杨文默非要军法处置,这么一闹,那些兵士这么多年的积怨一下子就被激起来了。 想着自己反正守法是死,没有军饷,老婆孩子都饿的活不下去了,而违了军法一样是死。 又有几个领头一闹,一下子就兵变了。 现在的新州成了修罗场,新州的兵士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新州出了内鬼…… 这是陆风毅最后和他说的话。 从雍京带来的人已经尽数被杀,而周离在混乱中带着凤玉跑了出来,可是依然受了很重的伤。 这么跑下去支撑不了多久的,周离的马好,他转头见后面的人逐渐跟不上了,马上到了密林中,下了马,他抱着凤玉,然后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让它向那边跑,引开追兵。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拖着凤玉走到了一棵松树下面,再也走不动了,腿一软,就瘫倒在地面上。 「凤玉,你还好吧。」 不说话了。 怎么这么僵硬? 这里太黑了,周离看不见,他想向自己的靴子里面摸一下,把匕首摸出来,那把也是神宫的利器,可以照亮的,可是,靴子里面是空的。 他用手摸了一下凤玉的胸口,那把匕首就明晃晃插在她胸膛上。 啪的一下子,打开了红宝石,只能看见红光中,凤玉已经冰冷的身体,还有嘴角的血迹。 「你……」 他想叫,你醒醒,可是声音却怎么也出不来。 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逼近的声音,周离拔出了那把匕首,心口一阵收紧,嘴中的血就涌了出来。 周离捂住嘴巴,走了几步,到旁边的树木后面躲了起来。 千万不能出事,他千万不能出事。 *** 龙泱根本就没有想到新州能失控到这一步,他派出去的人去拦周离,结果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周离完全没了踪影。 就方才,在外面,他看见森林中的红光闪动,抱了一线希望进来,火把照亮了这里。 前面有人! 有人喊了一声,他们马上过去,火把照亮了她的脸,是凤玉,她已经死了。 那周离一定走不远的。 「王,前面似乎有人。」 龙泱顾不得别的,连忙到前面看,结果看见这里是悬崖,下面河流湍急。 他不会跳了这里吧。 吓得龙泱让人连忙沿着这里开始找,结果就在旁边的树枝上看到了被刮掉的衣服。 白色的披风。 就是周离的。 龙泱的心都凉了。 「你们沿着河水找,让人到河水下面拦着。」 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有事。 龙泱声音都变了。 他的人得命令,完全下去找人了,龙泱感觉自己脚软,他根本走不了路。 扶在一棵大树上休息一下,结果却看见这里的血迹。 他心中一动,用火把照着这里,看见脚下的血滴的方向是和河水完全不同的方向,这里…… 他慢慢走,那些人走远了,空气中安静了下来。 他听见了,有人细微呼吸的声音。 就在前面。 又转过了两棵树,周离! 他就在眼前。 周离就趴在雪地上,似乎已经陷入半昏迷中了。 龙泱的火把照着他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龙泱。 那么复杂的眼神,似乎可以把半生的纠葛都看进去了。 忽然他的手向上一动,龙泱看见了匕首的刀就抵在他自己的咽喉上,龙泱想都没有想,直接用脚踢飞了。 扔了火把,直接扑过去把他抱在怀中,龙泱此时才知道,自己已经吓得说不出来话了。 幸好你没事。 幸好,我看见你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想伤了你,开始每次总是这样。 幸好,你,还活着。 *** 周离的伤比龙泱想象中严重,那是一种很霸道的毒药附着在他的骨头上。幸好林康又在这里,所以可以再救他一命,可是从骨头上刮下了毒药,周离的左手也废了。 也许将来还能动,能拿一些轻的东西,就是不能提笔写字了。 周离号称天朝第一才子,左手梅花篆字也曾名动雍京。 龙泱站在床前,看着这个苍白的人就躺在眼前。 黑色的头发散落在白色的枕头上,龙泱知道他肯定非常难受,眉毛一直没有松开过,龙泱伸出手指在他眉间轻轻摩挲着,真的想抚平那些伤痕。 他就在眼前了,已经三年了,原先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这样近的看着他,这样触摸到他。 指腹有凉凉的感觉,龙泱握住他的手,忽然看见他的右手一直握着,似乎里面有东西,轻轻掰开,是一支凤簪。 好像是凤玉的。 说起来,龙泱让人把凤玉也带回来了,已经装入棺木,等着周离醒了看最后一眼就要下葬了。 可是……这个时候看见周离手中拿着她的簪子,龙泱眼睛一暗,把簪子拿了过来,手上真想用力给毁了,忍了忍,这才放在周离的枕边。 她已经死了,周离也回不去雍京了,还有,就是让那个郑王也见鬼去吧。 虽然这样做很卑鄙,可是终于还是可以得到他了,让他的眼中只有自己。 他们可以回到在南京的日子,他只看到自己,总是抱着自己,用软软的声音叫着,阿桥,阿桥。 一切都可以重来的。 周离是在第七天清醒过来的,他比龙泱想象的更加沉默。那天让内侍伺候他沐浴完毕,龙泱再进来的时候看见周离坐在床塌上,还是拿着那个簪子。 「她已经死了,凤玉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他们都死了。你杀了我吧,我不可能给封国做臣子的。」 「我知道。」 龙泱这样回答,周离看着他。 可是龙泱却把周离手中的簪子抢了过来,一把扔了出去。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拥住了周离,「你眼前的人是我,他们都过去了。」 周离看着他很迷惑,「那你是谁?周桥,封王,还是龙泱?」 龙泱在周离此时的眼睛中看不到伤感,也没有背叛的愤怒。 「你恨我吗?」 「不。」 「你恨我。」 「不。」 「为什么?」 「过去的事情就不用再记起来,走了的人也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可我伤了你。」 「是我伤了我自己。」 龙泱双手拥抱着周离,让他看着自己。 「我回来了,我已经回头了。周离,你面前的是我,真的是我!」 「周桥已经死去,而我从来就不曾结识封王,你又是谁呢?我不认识你。」 烦躁,从来没有过的烦躁让龙泱快要疯了。 周离看他,完全是陌生人的眼神,眼睛中连对路人的怜悯都没有。 他按住了周离,压入身后的床榻上,周离直直看着他,连反抗的动作也没有,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伤,根本无法反抗的。 龙泱无法做什么,他就这样抱着周离,死死的抱着他。 可是拥抱却越来越冰冷。 「我喜欢你周离,我真的喜欢你。我想你,这三年来我一直想你,过得很不好,真的想你,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阿桥走了,都是因为你阿桥才离开我的,他说过喜欢我的。」 「龙泱,我恨你!」 「喝点药,要不凉了对身体不好。」 龙泱捧着药碗坐在床边上,周离根本不理他,不是原来那种一定要他喂才肯吃饭的小别扭,而是也不说话,就头冲着里面躺着。原先龙泱可以二话不说把周离拨拉起来就灌,现在不敢,只能小心翼翼的劝着。 他拿着汤匙,慢慢吹凉了一些,「这里有红豆酥,吃完了药吃一块好不好?」 他怎么可以这样?学着阿桥的样子,可他明明就不是阿桥。 周离的手指抓着身下的丝被,都有声音了。 龙泱也听见了,他怎么了?怎么好像很生气?自己已经怕他生气一天都没有出现了,只是那些内侍说周离不吃药也不吃东西,实在不行了才过来的。 想侧过头看看他,可是周离忽然一挥手打到龙泱的手上,还有些烫的药汁完全倒在龙泱的身上了。 他会不会被烫着?周离一下子坐起来,结果看到龙泱那张出色但是陌生的脸,周离又别开了脸。 「你等一下,我再端一碗过来。」 龙泱把碗的碎片从地上拾起来,就这么出去了。 外面的小内侍听见有声音也不敢进来,都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出声。他们只能看到平时一个眼神就能吓死人的封王静静的出来,他们要上去伺候,至少要把他手中的碎片拿过来,可是龙泱都让他们退下了。 龙泱知道一碗药可能会吃不下去,所以让他们熬了很多,就到那里又换了一碗,有人过来要帮他拿,被他一个眼神就吓回去了。 周离还是不吃。 「就算怎么讨厌我,不能和自己作对是不是?」 「那我把药放在这里,你自己吃好不好?」 龙泱把碗放下了,一直看着周离,还是那样,直到烫的药汁完全凉了,周离也没有转过身子来。 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从来没有这样的无力感,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我再换一碗药,这次一定要吃的。」 龙泱一次一次换着,可是到了晚,周离还是那样躺着。 实在是不能任他这样下去,走过去,要把他硬着转过来,可是看见周离睡了,虽然不是很安稳,龙泱又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的脏衣服脱了,抱着周离这么躺了一夜。 第二天他醒的特别早,要去安排一些回封京的事情。 原本打算立刻回去的,可是周离的伤太重,不能随便折腾,所以他只能在这个别苑中小住一下。虽然这里是封国的疆土,可是因为离新州很近,所以一切都要小心一些。 一切弄完赶紧回来了,可是龙泱却发现周离的楼上出问题了。谁也不敢进去,但是门却是关着的,是从外向里关着。 「怎么了?」交代过的,他们根本不敢怠慢周离,所以那小内侍吓的腿都软了。一个胆子大的说「那位公子早上说要离开,怎么说都要离开,可奴才们怎么敢让他走,实在没办法就把门从外面拉住,他就一直发火,里面的东西也砸了……」 龙泱一听连忙开门进去,看见屋子里面狼籍一片,索性那些瓷器什么的都没有,木头的家俱也都磨去了棱角,周离身体太弱,动不了别的,只能弄翻了几个椅子。 他就坐在桌子上面,垂着眼睛。 龙泱知道周离外表绵软,其实性格桀骛不驯和少见的骄傲,他从来没有受过被人监禁或者限制的滋味,所以一旦这样就会很惶恐暴躁。 龙泱也不想这样,但是他也没办法。 不剪断他所有的翅膀,周离是不可能和他回去的。 「怎么了?」 慢慢走过去,想要抱抱他,可是周离忽然抬手,反手就是两耳光,脆生生的,龙泱被打着脸颊都红了,可是他动也没动。 反而伸出了手,抱住了周离,喃喃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难受,可是……对不起……」 还是不能让你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不能给你。 对不起周离。 「阿离,把我当成那个胆小鬼好不好?」 「只是你的胆小鬼好不好?」 「住嘴,你没有资格说他。都是因为你,阿桥才走的,他已经喜欢上我了。」 周离的声音也不大,听着龙泱很难受。 「我回来,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你不是他,阿桥再也不会回来了……」 龙泱就这么抱着他,他甚至开始嫉妒那个周桥。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疯了。 第九章 「今天无论如何,这药你一定要吃。」 啪,又是一耳光。 他说一句,周离打他一下,有,七八次了吧,龙泱的脸都有些肿了。 外面的内侍听见屋子里面的声音都吓的不敢出声,也不敢过来劝。 龙泱还是捧着药。 已经第二天了,周离还这么任性。要是平时龙泱不和他计较这么多,可是周离的身体重伤未愈,不能让他胡闹。这么想着脾气也上来了,扣住周离的下巴,硬是把药给他灌了下去。周离要吐出来,龙泱用嘴巴堵住他的嘴巴,死活都要他吞下去。 终于咽下去了,然后是很剧烈的咳嗽,龙泱这么抱着他。 「好了,吃下去了。我再让你打几不出气好不好?」 龙泱抓过周离右手发现他的手都有些肿了,有些心疼,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握住,「要不,等你手好了再打好不好?」 「走开。」 周离说着,硬要抽回手,可是龙泱怎么也不放手。 他受伤的脸颊很烫,就这么贴着手心,可以感觉出来的。 应该很疼,可是周离更难受,心里和油煎的一样。 「药吃了,把粥喝了好不好?」 药碗的旁边放着一小碗燕窝粥,想着是吃完了药就喂他吃。虽然知道难度大了一些。 「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可是你自己都不会吃东西,我让人喂你好不好?」 「我让你走开你听见没有?」 「那你吃完这碗粥我就走,今天都不让你看到我好不好?」 「龙泱!」周离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不要这样,你当年那个狠劲到哪里去了?当年你不是说我自己笨,喜欢上了一个虚假的影子。我就是笨,我只想自己想着我的阿桥,这难道也不行吗?」 「我碍着你什么了?你怎么不杀了我?你做什么总是这样。你是你,你不是阿桥,你听到了没有?」 龙泱拥住了他,「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错了……阿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只当我们还在南京,只当我们还是原来的人,好不好?你不要再这样了。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你不能折腾你自己的身体。这样只会让心疼你的人难受。」 「阿离,我爱你,从六年前就爱你。」 捧着他的脸颊,想要亲他。 可是周离扭开了脸颊。 「走开,我喜欢的人是阿桥,不是你。你走开。」 「周离!你清醒一些好不好?我就是周桥,你面前的人就是周桥!你再这样下去,只是自己欺骗自己而已!」 捧着他的脸,龙泱低头,一定要亲到他。 周离开始推他,可是周离的左手动不了,被缠了很多绷带,他只能用右手推他,可是怎么也推不开。 「你走开,我要阿桥,他喜欢上了我,他会回来的……」 周离似乎开始神志不清,他说的话让龙泱气极了。 「睁开眼睛看看我,那个什么周桥根本不存在。周离,你清醒一点!」 周离还是不理他,一直只是喃喃说着,「阿桥,阿桥……」 原本甜蜜的话语现在听在龙泱耳朵中让他快要气炸了。 都是那个什么周桥,见鬼的周桥,该死的周桥! 抱起了周离,龙泱几步到了床榻上。 周离的后背捱到了丝被,他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开始手脚并用挣扎。 但是根本就没有用。 龙泱几下子就按住了他,又小心不让他受伤,拉开了周离的衣服。 龙泱的身体压住周离的,绵密的吻沿着他的耳朵,脸颊,嘴唇还有脖子胡乱的亲着,逼着他全身颤抖。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般青涩的身体,长大了一些,身体会敏感,而龙泱则是刻意的在挑逗他,用熟练到残酷的方式挑逗他。 周离只能发出一些虚弱的反抗,他全身的衣服被完全除去,赤裸着身体平躺在龙泱身上。 龙泱的吻都是从来没有人碰到过的地方,在胸口上,还有前胸上两个小小的突起,都被龙泱含在唇舌之间。周离被这样陌生恐怖的感觉吓着了,他似乎开始流泪,右手一直推龙泱,后来被龙泱按了床上,让他动也动不了了。 「周离,别再自己骗自己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说你喜欢周桥,而周桥不是我……」 龙泱的手抚摸着周离的身体,沿着他的身体滑下,到了腰间,到了胯骨的地方。 「不要,不要碰我……」周离的声音也是破碎的。 「别骗自己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你身上的人!」 龙泱的手最终抚摸住了周离身前的玉茎。 「我不能再让你这么下去,你会毁了自己的神志的。」 「周离……」 龙泱的手指开始来来回回抚摸着他柔软的地方,明显看到周离破碎的情绪还有颤抖着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周离痛苦的想要逃离这里,远远的,但是他的双腿已经被龙泱的膝盖架开了,自己身体最脆弱的地方完全袒露在龙泱的掌握中…… 一场伤感的欢爱,周离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看龙泱,而龙泱最后竟然在周离身上痛哭出声。 究竟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还是,他们原本就不应该相遇? *** 林康这次是跪在龙泱面前,就是不肯再医治周离,他说再这样三番四次的伤他也没法子了。后来看见龙泱那个样子,他又大着胆子说,如果想要医好他,就要听他一句劝,在周离完全好之前,封王就不要再出现了。 龙泱松开了一直紧紧握着的周离的手,离开了这里。 那天晚上周离就醒了,林康是大夫,并且又是周离的救命恩人,周离自然不会对着他别扭,所以听话极了。该吃药就吃药,该吃饭就吃饭,就是不说话。 林康让他继续躺一会儿,出来的时候看见封王就在外面。 「封王。」林康拉住了龙泱的衣服,不能让他进去。 「我不进去,我就在这里看他一眼。」龙泱很憔悴。 「封王。」 也许,只有林康敢这样对待龙泱了,他就挡在他面前,怎么都不让开。 龙泱最终还是被他拉走了。 其实周离醒了,他听见外面的说话声音。 他记得他说过的话。 原来,自己自始至终,喜欢的人,只有他吗? 他爱上的人是敌国的王。他怎么能爱上他呢? 林康很消瘦,几乎面无表情,所以看不出多大的岁数,也许有三十,也许有四十。他每次来这里都很沉默,看着周离吃药,看着他把饭菜都吃下去,然后就离开了,他从不和周离说任何一句话。 「多谢你。」周离对他主动说了一句话。 林康的确不喜欢这个人,但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 「你好好休息。」 周离侧开头,看见门外站着那个人。 他就在那里这么看着他,林康走了,周离用手挡住了眼睛。 不想看到他。 他不想看到自己。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只因为自己曾经亲过别人就哇哇大哭的少年,如今,只怕自己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再看一眼了吧。 可是,还是想这么看看他,希望他可以再转过眼睛来,看着自己。 「封王。」 林康在他身边小声说,「如果您还想让他活下去,就放手吧。」 他也看出来了。 周离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他不能在这里的环境不快乐的生活下去。 可是……已经失去他一次了,如果第二次失去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承受? 阿离,不知道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说失去我你活不了,现在我也是这样。 *** 冬天已经过去了,这里的春天来的早,这里和中原的气候不同,外面的金盏花和蓝色的水仙花已经开遍了旷野。 龙泱会陪在周离的身边,可是周离就真的没有再好好看他一眼。 院中的五瓣桃花开的压满枝头。 他们就这样下去吧,就这么冷冷淡淡的走完一生? 找不回往日的甜蜜,往日的娇笑,和那个会假哭的少年? 「周离。」龙泱在他的面前慢慢跪下了。 那个在任何人面前从不低头的人,就这样直挺挺的跪在他面前。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 俊美的男人已经不再神采飞扬。 「今天我只想求你,能不能忘掉过去,让我们重新开始?」 「阿离,我不能没有你……」声音都带着哽咽。 周离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只能愣愣的看着他。 他是阿桥,虽然样子不同了,可是他还是那个阿桥。 那个会照顾他,包容他,即使他再无理取闹也会抱着他,给他揉胸口顺气,看着他睡觉给他轻轻打扇子的阿桥…… 那个,即使伤了自己,也不想伤他的阿桥。 龙泱就是他,阿桥是他,伤了龙泱,阿桥也会痛。 龙泱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怀中有一个人,和他这样面对面的跪在草地上,瘦瘦的单手环上了他的后背。 那个人的脸颊就这样埋在自己的肩膀上。 是,周离…… 「对不起,对不起龙泱。」 「我知道你的心是真的,可是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有的时候只有爱情是不够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软软的,好像永嘉清澈的流水。 「这些天我想过了,我知道阿桥是你,龙泱也是你。当时我可以为了阿桥的身世难过,可以为他身上的伤口难过,但是,当我知道那些都是你在战场上,被大郑的军士伤了的时候,我不能再难过,不然,让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人,他的亲人情何以堪?」 「我小的时候不怕血的,但是当年就在雍京,我看见你的人把雍京外面烧成一片焦土的时候,做了两天的恶梦,以后再看到红色的东西都想吐……」 龙泱抱着他,心都碎了。 「那年的新州,也是这样。我去的时候,还那么苍凉……」 「我真的恨那个下令屠城的封二王子……」 「龙泱。」周离离开他的怀抱,这样看着他。 「如果不是真的心疼你,真的设身处地的为你着想,我又有什么资格说爱你呢?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因为我还是周离,你也还是龙泱。我真的不能和你去封京,那比杀了我更让我痛苦。如果,你还念在往日,我曾真的爱你的情分上,杀了我……」 龙泱的额头抵住周离的。他的眼泪落了下来,却没有声音。 周离爱他,真的爱他。 但是他的感情太真了,根本容不下一丝的杂质。 遇上这样的人,生死无憾。 「周离,等你伤好了,我送你回雍京。」 如果,当年他不离开,他们也会是这样的吧。 饭后喂了他吃了两片甜瓜,龙泱用手摸摸周离的肚子,有些鼓起来,可能是吃多了,怕他积食,就死活也要把他拉出来,在院子后面的小山坡上走动走动。 周离的嘴巴还是很挑剔,林康写的一些对他身体好的东西他一概不吃,最后只能是龙泱下厨做出来,又喂到他的嘴巴里,这才勉强能吃一些。 一直跟着封王身边侍候内侍都目瞪口呆,不过也都不敢笑或者别的什么表情,毕竟前一阵子的事情他们也知道,虽然封王喜欢那个人,可以为他这样为他那样,可是封王还是封王,他不会对别人留情面的。 这里看远处的山和森林非常好,旁边还开着一些零散的金莲花。 就在草地上,龙泱把周离抱在膝上,面对面的抱着他,傍晚虽然暖暖的,可是毕竟是初春,又把自己的外衣裹在他身上,这才抱好了他。 亲了亲他的鼻子,看着晚风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 原本想着这一次再分开,可能此生都不会有见面的一天了,所以要放纵自己宠着他,可是现在,却有些变了感觉,好像自己在用温柔勾引他,让他心软,让他说要留下,不回去了。 但是他好像什么都不说。 捧着他的脸颊,看了看才说,「长大了一些,可是瘦了。我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五岁,还是孩子的样子,脸都是团团的。」 周离的眼睛如清水一般看着他。 「……我,第一次看到你不是在永嘉,而是在新州。那个时候我撞掉了你的食盒,」 周离的声音仿佛叹息一般,「是你呀,你也去新州了,是去看左箴的吗?」 龙泱有些艰涩的点了点头。「后来就看到你了,听别人说你是永嘉的周离,而我和周家有私怨,你也知道,我的生母她……」 龙泱的母亲是周家的逃奴,这个周离知道,当时也是因为这个才留他在身边的。 「龙泱,那你小的时候过的也不好吗?」 周离见惯了宫闱阴谋,他自然不会天真的认为当年的封二王子幼年天真无邪。 「不好,很不好。很多人都想我死,可是他们却先死了。」 怪不得,当时他对自己说,不是所有人都有任性的权利。 「其实,在南京的那三年是我一生过的最快乐的日子,虽然每天都要和你吵闹。」龙泱又亲了周离一下。 「我也是。那三年总是欺负你,可你从来不真的生气,虽然每次都被我气的青筋都出来了。」周离淡淡的笑着。 「龙泱,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只有你这样认为。」所以留下来吧,我们在一起,不再分开了。 快心软,快心软。龙泱在心中祈祷着,可是周离只是用那双清水一般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在他的嘴唇上淡淡亲了一下。 双手?他用的是双手?龙泱忽然发现,周离的左手可以动了。 他的伤,要好了吗? *** 虽然再不愿意想起,可是时间还是过去了,明天他就要走了。 龙泱就站在阁楼下面,看着月空。 他还是要走了。 今天周离手上的绷带完全拆了下去,他的手臂上面有伤痕,可是手却是可以动了,林康也说,之后要注意养身体就好。 夕阳要落下的时候,周离低着声音对自己说,「那我们明天就走吧。」 龙泱感觉自己的心要被拧出血来了,最后也只能淡淡回应了一句,「好。」 他甚至不用送周离到雍京,因为郑王已经平定了新州的叛乱,并且,那个郑王现在就在新州。 周离说,只要到新州城外就好。 不用一天的路程,就要分开了。 终于上了阁楼,看见周离还没有睡,坐在床边,似乎在等着他。 龙泱暗骂自己。 明明知道明天他就要走了,今天能多抱抱他都是好的,偏让自己在外面别扭耽误了那么久,可是……能抱着他到天亮又如何呢,他还是会走的。把自己的外袍脱下,让周离躺在里面,自己也躺好,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了句「睡吧」自己转身背对着他。 不敢抱他,怕明天会舍不得他走。 周离就在他身后,似乎没有躺下,过了一会儿,周离的声音轻轻的说,「龙泱,抱抱我好吗?」他叫他龙泱,不再是阿桥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软软的,让龙泱原来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了。 「好。」他转过身,结果看到的却是难以抑制的诱惑的他。 周离的衣服完全脱去了,长发披在背后,有些低垂的眼睛,但是还是怔怔的看着他。龙泱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 龙泱只是伸出了手臂,把周离搂过来,给他压好了被子,轻声说了句「好好睡吧,不早了」就闭上了眼睛。 自己竟然连亲亲他都不敢。 忽然感觉到周离在吻他,就在他的锁骨上,还是那么青涩的吻,凉凉的,淡淡的,却让他的心上有痛苦的甜。 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还是胆小鬼,我的胆小鬼……」 他害怕,他怕自己抱了他之后再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这样的落差太大了,他无法承受。可是……就这样吧,再抱他又能如何呢? 自己失去的已经太多,这种甜蜜之后的空寂剥离又能怎么样呢? 抱住了他,把他压在身下,用平时疗伤的那种药膏帮他展开身体,然后吻住了他,占有他,就这样轻轻动着。 听着他的喘息,他的呻-吟,感觉他身体的战栗和快乐。 这比他们之前任何一次相拥都要柔,可是却最让龙泱难过。 终于,一切平静了下来,仿佛方才的火热都是梦幻的。 龙泱抱着他,一点一点诱惑似的亲他。 快心软吧,说你不要离开了,要留下,要和我在一起。求你了,快心软吧。 亲着他的脸颊,鼻尖,额头,头发,耳垂,嘴唇。 周离搂着他的脖子,就这么放任他亲,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要把他看到眼睛中带走一般。 明日一别,也许就是山高水远,此生再不相见。 乱世中,无人能求明日的平安和相聚,即使是封王,即使是他龙泱。 也许……也许,他日他终究可以定鼎中原,可是他终究留不下他唯一动心的人,唯一,即使痛彻心扉也要爱着的人。 他是周离,只是周离。为什么还不心软。为什么宁可这么痛苦也不心软? 求求你,留下吧。龙泱在心中无数次祈祷着。 周离忽然拉下了他的身子,主动在他的嘴唇上火热的吻着。 帘幕外面射进来一道晨光。 天亮了。 第十章 一生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书堂春》 龙泱成为封王的第五年,大郑王朝政坛更迭。 内阁首辅大臣周离因为新州战事不利受到政敌攻讦,地位不稳,已经降了官职,后来他敢背负着毁天灭地的罪名推倒了大郑岐山神宫,取出了大郑开国之君文御王的神器,一共一万柄镶嵌了红色宝石的长剑,让新州总兵叶九天组成了一支神话般的军队对抗封王的入侵。 即使这样,周离仍然不能被免去罪责,他于第二年被郑王子蹊罢免宮位,据说在雍京自尽。 同一年,郑王子蹊病逝。 封王撕毀了新州之盟,举兵西征。 这些年中,天下就好像盘棋,陷入了对局者的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战中。 今天下了雨,封王从宫廷的廊檐下走过,看见空地上放着贮水的两个三人高的馏金龙头大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京的时候,当时周离也在自家的花园中放了两个大大的木桶,装满了水就跳进去玩,扑腾到把木桶弄翻,他从木桶中爬出来,好像一个小蜗牛。 想到这里不由笑了一下,身后一个清静的声音说,「王叔。」 这个时候龙泱才想起来,自己在封京,而周离多年前已经被他亲手送到了新州,自己曾经亲眼看着他上了御舟,亲眼看着他离开这里去雍京了。多少年了,离开他多少年了,自己已记不清楚了。龙泱转身看了身后少年一眼,「我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王叔,叶九天一将难求,何况持有神宫长剑的叶空桑都是郑朝最精锐的军队,如果能为我所用,他日横扫脱下必定势如破竹。」 这个清静的少年就是王太子龙貉,是龙泱长兄的长子,在他成为封王的第二年就册封了他为储君。 本来各部大臣上的条陈要用当年的反间计杀死叶九天,可是龙貉私下对龙泱说,他要自己去一次新州,他想要策反叶九天叶空桑父子,龙泱不想让他去。现在新州情势凶险,而他毕竟是王太子,不能亲身犯险。 「王叔,那种利剑是许多人平生都不敢期望的东西,不能毁了。」 是吗?我倒宁愿毁去。 那些长剑,叶空桑部的红色骷髅旗,是周离也许献出了生命才成就的,既然在郑朝那些昏庸无能之辈手中不能尽其所有,龙泱宁可他们毁掉。他不能想像,当周离看到这些东西,成为敌国的利器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还会看到吗? 龙泱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王叔。」 龙貉长得很清俊,一个人也是清清静静的,只是这次他少见的固执。 只是,自己纵然心里再不愿意,他还是封王,他自然知道龙貉这样做是最好不过了。叶九天有罕见的军事才华,这一点上更胜当年的左箴,可得他为将,的确如虎添翼。 「那你去吧,要多加小心。他们是否归顺不那么重要,主要是你平安回来。」 龙泱终于答应了他,龙貉似乎难以抑制的高兴,「多谢王叔。」 龙泱不再说话,他看着高高台阶下的御苑,似乎有几个宮人在修剪那棵栀子花树,那是从江南移来的花树,果然不如在永嘉长的好。 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怎么样了。 这些年来龙泱从来没有派人找过他,因为知道他即使活着也不会喜欢被人这样监视着的。 只是好想他,生命好像抽空一般的想他。 一年之后,叶九天父子归顺封朝,再往后的几年中,天下战事几乎就是一边倒了,封朝的大军很快就兵压镐水,如果天光放晴,甚至可以远远看到雍京城。 那天晚上,慕容天裴背回了小六龙漪,龙漪私自去雍京盗取七和剑受了毒伤,幸亏自己到了前方的军帐,也幸好林康一直在自己身边,不然这个弟弟恐怕真的要没命了。 龙漪只比龙貉大两岁,还是孩子性情,一听说七和剑象征天下王权就一定要去看看,结果却被郑人的将军射了毒箭。其实,这把剑不过是一个象征,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林康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龙泱走出大帐,看见慕容天裴就在河水边上坐着,似乎在等什么,似乎什么都不等。 「多谢。」 终究还是他救了自己的弟弟。 「职责所在。」 慕容也不再是当年陪在周离身边的清秀少年,那一年封军攻破新州的时候他就降了,龙泱才知道他的家人被人陷害,已经满门抄斩了。而起因不过是内阁里面的又一次的争权,而他的家人只是不幸成了炮灰。 龙泱曾经问过他是否再见过周离,慕容天裴说,那年周离回雍京,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周离不让他到雍京去,说那里太邪恶了,不适合善良的人生。 是这样呀。 龙泱只是轻轻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一年之后,封军围困雍京,而雍京守将林城居然勾结封国的四王子龙清,俘虏了左翼军的将领六王子龙漪,用他的性命要胁龙泱放弃雍京,兵退一千里。 四王子很快被斩杀,但是龙漪依然没有消息。 那天晚上的军帐外安静无声,谁也不知道封王究竟要怎么做。 天快亮的时候,龙泱从军帐中出来,憔悴不堪。 他只说,「准备棺椁,厚葬六王子。」 随即下令攻城。 他们为了这一刻都已经失去太多,这些年在大郑的疆土上埋骨的不只是他们的男儿,也有很多封国的兵士。在家乡中也有他们的妻子儿女的血泪和热盼,不能只因为六王子一个人而放弃这些。 如果会有上天永世的责罚,那么就让他一人承受好了。 只是……不知道是龙漪命不该绝,还是上天眷顾,龙泱的禁卫军在朗日雪山的周边找到了他,他说自己当时从林城手中逃了出来,被一个郑人救了,但是他没有说那个郑人是谁,龙泱也没有再细细追问。 那一年,龙泱在雍京称王,万里河山已经改换了朝代。 终于到了这一天,大郑宫就在脚下。 *** 千年帝都的雍京依然还是繁华如昔。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动过这样的心思,虽说有了储君,可是后宫空无一人,怎么也会让一些钻营者费尽心思的揣摩封王的爱好,如果能投其所好,那么自然富贵可期。 远少君是封朝开恩科的第一位探花,居然也是永嘉人,就连当年曾经见过周离的按亲王龙都说,有六分像他,江南的清山秀水养出这样清秀的人。 后宫的廷宴上,远少君侃侃而谈,几首小诗词也做的工整风流。 样子很像周离吗? 龙泱不知道,只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完全陌生,一点和周离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当年的周离号称天朝第一才子,文章甲天下,可是这些龙泱只是听说过,他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文采飞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记得的,是他躺在床上耍赖,不掐着他的鼻子就绝对不会起床的样子;在吃饭的时候挑三拣四,嘴巴嘟起来的样子;一不给他吃糖就哇哇假哭,还有,只有在自己的怀中才能睡的踏实的少年。 他可以把人气的青筋都暴出来,也让人心疼的恨不得只搂在怀中哄着他。 即使他的样子有多种,但是面对自己的也绝不是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侃侃而谈的少年。旁人也许以为他会喜欢上周离可能因为他的样子,他的文采,他的风度,其实自己喜欢上他,仅仅因为,他是周离,那个只在他怀中耍赖假哭的周离。 「封王,此人如何?」 有人凑过来,似乎在等他一个暧昧的眼神就可以把眼前这个人送到后宫去。 龙泱忽然冷笑了一声,从酒宴上起身,在众人有些愕然的眼神中悄然离去。 王太子龙貉此时从旁边的案上起身,手中执酒尊,对着御苑花树下的那群人,浅淡一笑说,「大人们,请继续。」 岁月如流水一般,在雍京也有几个年头了。 龙漪喜欢上了当年在镐水边上射伤他的人,是前朝降臣楚琛,龙泱原来只是远远的看过他一眼,白净面皮,细眉细眼的,并不出众,只是心机太深,似乎每一步路都事先想好了,论起动心思,龙漪不是他的对手。 龙泱怕他再次伤了龙漪,如果小六真的陷进去,那么这次的伤害就比当年的毒伤更严重,也更致命。所以在确定楚琛心思之前,龙泱并不赞同他们的感情,虽然他并不阻拦这一切的发生。 果然,有一天,安亲王世子龙真过来说,楚琛拜托他在军中的私人打听一下楚琛老师的下落。龙泱原本并不在意,只是龙真平板的声音说,「他说他的老师祖籍永嘉,名字是周离。并且说,他极有可能人就在永嘉。」 楚琛,原来是他的弟子。 这个时候说这个事情,楚琛是算好了他一定会心软,会放过他和小六吗? 他的心思已经动到自己身上来了,龙泱很生气。 可是他还是算准了。只因为他是周离的弟子,龙泱就不会再为难他,至少不会杀了他。 那天夜里,龙泱独自坐在雍京王城的大殿上喝酒,月色如殇,心却有些雀跃。 原来,周离还活着。 龙漪出征前曾经来问过龙泱,「哥哥,我知道那个人就在永嘉,是抓是杀,只要哥哥的一句话,如果,你还想要他,那我会把他绑回雍京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后来在自己的眼光下,他低下了头,还是原先那个出了错就低头认错的小六,「哥哥,我错了。」 知道六弟为他想,只是那个人,如果能这样留他在身边,他们也不会分开这么多年了。 龙漪这次南征,是和靖西王叶九天的兵马形成台围之势,要全歼灭前朝余孽,战场就在云南。叶九天这些年战绩彪炳,此次又掌握一半西南兵马,自然让龙泱不放心。他的确聪明,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雍京,名义上说是养病,其实就是人质,表示他的忠心和顾忌。 龙漪临走之前想要把楚琛托付给他,说要是他回不来就让龙泱照顾楚琛。龙泱表面上并没有答应,还说,如果你回不来,就要他生死相随。其实这也是说给龙漪听的,让他要自己小心,因为他身上有他和楚琛两个人的性命。 其实,就是小六不说,龙泱也不会再为难楚琛了。 他已经同意了他和楚琛的事,如果小六的心思不如楚琛,那么就让自己帮他压制一些楚琛,让他不要再乱动心思,想一些用不着的事情。 原本想着就有几分凶险的战事一直不顺。西滇云贵一带,山地复杂,树木繁茂,多瘴气多怪异蚊虫,每一天都似乎担苦风险。只是当那一封一封捷报传来的时候会稍微放松一些。 可是雍京这里也不让人省心。 王太子龙貉居然喜欢上了靖西王世子叶空桑,真是冤家。 龙貉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王太子,他一定知道这四个藩王的事情以后不能善了,他也知道他和叶空桑之间阻隔很多,可是他却爱的那么义无反顾。 龙泱几次想要开口劝龙貉,可是话到嘴边就咽回去了。 他了解陷入爱情的狂热,也知道龙貉的为人和理智,虽然不想他受苦,可是既然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不要多插手了。 南疆战事巨变,龙漪中毒生死未卜,西南的全部军队让靖西王叶九天节制。 这个时候,万一叶九天有异心,那么半壁河山就有可能重新陷入战火中。龙泱一面让江南的军队严阵以待,一面让禁卫军死死盯住雍京的靖西王府,如果有异动可以先斩后奏。 微音殿上龙貉却说,能不能让东宮的兵马暗中监视靖西王府。 这是龙貉第一次当面对龙泱说叶空桑的事,龙泱看着他,龙貉虽然有些胆怯,但是依然勇敢的看着他。 「既然如此,就按照你想的做吧。」龙泱还是同意了。 「多谢王叔成全。」龙貉真的很高兴,就好像当年同意他到新州去一样的高兴。这些都是小事,成全也没什么,只是如果想要真的成全你的幸福,却是连我也做不到的。知道他的前路一定有磕磕绊绊,可是也要让他自己走下去,那是他的人生。 到云南的林康终于派人六百里加急送来了摺子,龙漪的性命可以保全,因为他临出京的时候吃了一种绿孔雀果子,据说可以抵蛊毒,而这个人就是用毒好手,龙泱知道他是谁。 看来,是要去亲自看看他了。 留侯府的人对他非常陌生,龙泱只是说一句,「我找你们侯爷。」 楚家的下人连忙把他让在客厅,小童奉上香茶。 楚琛,应该是雍京人吧,可是他这里的摆设和家俱怎么看都是一派江南氏族的模样,紫檀的古董家俱,湖色的潞州丝绸盖巾,连瓷器都是如玉的古窑细瓷,还有……居然有江南永嘉的紫砂果盘,上面摆着干果点心。 龙泱认得这种器皿,它们并不是永嘉匠人做的,而是周离自己按照周朝的古器皿画的样子请人烧制而成的,当年在南京的时候,龙泱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画,当时他画的画纸上还因为自己贪吃,染了一些枇杷果子的汁。 他再往里面看了一眼,在书柜的帘幕后面挂着一幅山水,淡如轻烟的笔触刚好可以把江南山川秀丽画的淋漓尽致。 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金陵度过的,那里有他全部的欢笑和爱情。他喜欢江南的那种烟雨蒙蒙的画作。 等他走近一些,看画中还有字。 旁边写了一首小诗—— 洞房昨日春风起, 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刻春梦中, 行尽江南数千里。 下面写着:偶忆金陵,抄诗几句,落款永嘉周离。 是周离,那是一个即使龙泱忘记自己都不能忘记的人。 那样的人,那样极致的才情,那样极致的感情,龙泱对他的全部思念都被这样,一首缠绵委婉的诗挑起来了……龙泱此时都不相信自己,怎么可以让他离开自己,这么多年了呢? 外面有脚步声,龙泱看见楚琛进来,似乎看到自己很吃惊,连忙跪了说,「封王。」 龙泱在逆光中看着楚琛,清秀文静的一个人,几乎让他有错觉,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了。 「你……起来吧。」 周离。自己的确离开他太久了。 楚琛救回了龙漪,南强战事平息,一切都结束了。 这年夏天的雨水多,从五月开始一直浙浙沥沥不到了六月。雍京王城中也是一片灰暗。 龙泱要走的那天晚上,王太子在他面前哭了整整一夜,自己抚着他的头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昭告天下,封王龙泱在王宫烟波致爽殿驾崩,王太子龙貉继位,是为貉冥王。 *** 永嘉古城在战火中保留了下来。 改朝换代的混乱血腥往事已经在满地的庄稼重新茂密而旺盛的生长起来之后变成了脆弱的旧纸,被人们烧成了灰烬,丢弃在记忆中。也许很多年后,经历了那些事情的人都变得苍老,他们会在茶余饭后偶尔的时间空隙中窥探旧事,只是不是现在。 女人出门淘米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皂色的衣服上有风尘,可是衣服却是暗隐的华丽。 男人有一双罕见好看的眼睛。 「大嫂,问一下,周家的大宅怎么走?」 男人说的是北方那边的话,脆脆的,很好听。 女人用湿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河,「看到那座小桥没有,过了河,再过了桥,前面直走,你能看见写着连中三元的牌坊,那就是周家的大宅了。」 男人道了谢,这才走了。 其实,他知道路,只是有些近乡情怯,想要做些什么。 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记得他,是否还想见到他,是否,依然爱他。 那条河真好看。薄冰下面是潺潺流水,古老而精致的石桥横亘在河水之上,深秋的雨似乎可以把石板路打透了,鞋子踏在上面的确有惊心动魄的清淡。 龙泱看到了,也闻见了,空气中似乎有丁香花的味道,又或者是栀子花,又或者是别的,总是淡淡的香气,好像很多年前就这样。 他手中的十六骨的油纸伞撑开了一方没有雨水的空白。 他敲开了那扇门,里面出来一个很老的老头,看着他。 他说,「走累了,能不能讨口水喝?」 好紧张,好紧张,不知道再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天空中的雨水似乎停了,龙泱把伞收了起来。 那老头颤巍巍的走进去说,「公子,是旅人,他说走累了要喝水。」 「是吗?」一个清淡的声音,让龙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是他,虽然没有当年的软绵,可是还是他,只是他。 同记忆中的声音一样,不会错的。 他的所有一切似乎都已经刻进了龙泱的生命,不会忘记。 老护院打开了大门,那个人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半臂的水貂坎肩。 没有少年时候的团团气和当年在新州时候的憔悴,眼前的人斯文俊朗,就是笑起来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 他笑了。淡淡的。 「没有水,只有酒,你喝不喝?」那可是周家特有的状元红,有二十多年没有喝过了吧,他伸出了手,拉住了龙泱的手。 凉凉的。 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整整二十年。 <完> 忆金陵 那个时候,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十五岁时候的我,感觉将来有一天,甚至连天空都是自己的。 那年从雍京回来之后,我回家看父亲,刚到院子里面就看见三伯在教训人,听身边的小厮说他是私自逃跑的歌姬的儿子,他又回来了。 他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背后全是交错的伤痕,后面站着执掌刑罚的周曾,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长鞭。 我讨厌鲜血,自从在雍京被封二王子龙泱的兵马围困之后我就讨厌那种鲜红色的颜色。那让我恶心。我不想在家中弄的充满了那种味道,所以我让三伯放开了那个人。 他似乎昏了过去,又似乎没有,我看见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海一般,好奇怪的感觉。 他叫于桥,后来在周家他叫周桥,我让他跟我去了金陵。 刚开始他冷冷的,每天板着面孔,从来不多说话,好像张开嘴巴是一件很劳累的事情,可是他一直站着很挺,就是在马上也坐的挺挺的。这也很耗费力气的,我感觉这比让张开嘴巴要耗费更多的力气。 即使在永嘉让他养了三天的伤,那次鞭伤太重,他的身体依然不好,但是我不能耽搁,一定要在几天内到金陵去。路上他一直骑马,我感觉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后来好像越来越苍白。 我让他坐马车他不坐。 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不是他不想坐,我想他不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受伤的情况下还是注意自己的身体比较好,而是……他不想和我一起坐马车。 僵持了几天,那天早上赶路,我一定要他坐马车,自己换上了他的马。 反正他是病人,我又不是不能骑马,让着他一次又何妨呢? 终于赶到了金陵,请大夫过来给他疗伤,我这才发现,其实他身上有很多旧伤。虽然很多都淡了,但是还是有痕迹的。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伤痕? 他幼时是怎么过来的? 三伯说他可能经历很苦,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 忽然感觉有些心疼。 这样的事情和战报上的那些死亡的人,是不一样的。上次新州失守,封二王子龙泱攻进新州之后就屠城了,上马不封刀整整三天,我去新州监斩左箴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里的荒凉,可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个人的伤痕来的真实。 他又看着我,眼神还是原先那样,并没有嘲笑我,并没有说你怕了吧,就那么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一直看不明白他的眼神。 原本以为他是一个粗心的人,后来发现我完全错了。 他虽然身上有武功,可是他却不是莽汉。 有的时候我在院子里面睡着了,他会给我披一件衣服,很轻很轻的,直到我睡醒才能发现。 在我十六岁的那年冬天,我因为着凉发高热,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几乎把年底回永嘉老家的行程都耽搁了。 那个时候他对我很好,每天都很小心的照顾我。他会很细心的记下我喜欢吃的东西,并且每次让人准备的都不重复,天天都会有一些小小的惊喜。 可是他在对待我吃药的事情上却没得商量。 药汁什么的就是我不吃他也要灌下去,还有更让我受不了的是,他把我所有喜欢吃的东西都收走了,后来我拼死藏了一包蜜糖杏子被他发现了,他找我要,我不给,他就抱着手臂站在我面前,不说话也不走,就这么站着。 我把纸包搂在手里面,不看他。 外面安静极了。 那群免崽子,平时怎么没见这么安静,这个时候连个进来帮忙的人也没有。 我往床里面缩了缩,他还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话也不多说。 「我把从湖州买回来的蜜饯都给你了,这一包绝对不能给,你死心吧。」 我色厉内荏。 他还是不动,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叫,「你回永嘉老家去吧,我找一个听话的来这里。」 他终于轻轻一笑,好像如释重负真的要走。 呜呜呜,我可不想他回去。 他要是走了就没有这么好玩的人被我欺负了,也不会有人明明脸上青筋爆出来还是耐心照顾我了。 好想哭。 忽然有脚步声,我从被子里面抬头,看见他又回来了,伸手到我的眼睛前面,还是不说话。我慢慢把怀里面的纸包给他了。 好郁闷,怎么会变成这样? 再后来,郁闷就会越来越郁闷。 他完全变了。 我要是再在院子里面睡觉的时候,他不会安静的给我盖衣服了,而是用手指把我戳醒,对我说话,「到里面睡觉去。」 真奇怪,从那之后,他就变的越来越唠叨,甚至比我娘管的都紧。连我吃饭吃什么吃多少,多晚睡觉他都要管,为了这个我们吵过很多次,可是情况非但没有改善,他越来越得寸进尺。 如果我偷吃蜜饯,他会立刻搜刮走,如果我贪睡,他就掐我的鼻子让我起床。每次我们吵架我都会说,你回永嘉老家去吧,我不要你了。可是他一走我就假装哭泣,他每次都走不出那间屋子。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欺负他的嫌疑,因为感觉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要怎么说呢? 总感觉他好像很遥远,明明就在眼前也是这样的感觉。我总感觉他的眼睛中有很多东西,就好像深远的海洋,因为太深也太黑了,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我十七岁的那年春天,他给我折风筝,我想要一只大大的蝴蝶,有彩色的翅膀还有长长的像凤凰尾羽一般的尾巴。蝴蝶是我自己画的,他会很多东西,而他唯一不如我的就是书画,我偷笑了好久,不过他用竹子折的蝴蝶骨架特别好看,我拿在手里,都不舍得住上面糊东西了。 「阿桥,你做的真好看,你怎么学会的?」 「小的时候,娘做过,我看着,所以就会了。」 那是他第一次说他小时候的事,很清淡的一种哀伤,如果不是在他身边,根本就无法感觉到的。 好想抱着他,不想让他再想起以前的事。 等我明白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抱住他了,他似乎很震惊,我感到他的胸膛都是紧绷的,还有他的双手就垂在身子两旁。 可怜的人,一定很少有人这样抱着他。 不然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孤单,好像一直站在雪原上,周围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一样。 我想,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喜欢他。 即使…… 他总想从我身边走开。 离落花 会不一样吗? 我们经过了那么多的事,二十年的光阴,会和之前不一样吗…… 周离已经不是那个柔弱的少年,可是……他还是那么瘦,抱他在手臂中,他的双手只能抓着龙泱的手臂,被放在床上……后背靠在床上,头向后仰,舒展了身体,散开的头发铺满了雪白色的软枕…… 龙泱在他的身边靠着躺着,低头在周离的下巴上轻轻的吻着,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栗,苍白色的脸颊上有淡淡的红…… 细密的吻,在他脸颊上,鼻尖上,辗转着…… 「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也许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幸福了……」 叹息一般的声音,龙泱说的时候,却是带着淡淡的哀伤的。 手指,轻轻拉开了周离的衣服,而龙泱的唇,顺着一点一点露开的胸膛,慢慢吻了下去……依然瘦弱苍白的胸,龙泱的手指抚摸着周离胸前两点茱萸,再往下…… 周离紧闭着眼睛,高高扬起下巴,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湿了枕头。 压在他身上的人,很沉,沉的那么真实,不是做梦,他回来了,阿桥……终于回来了。 「阿桥?」 龙泱抱着他的肩膀,吮吻着,把沾在他额头上的头发抚开,亲着他眼角的泪水,身体相连的那部分,开始了温柔的律动。 缠绵,似乎没有尽头。 「什么时候了?」 屋外似乎有凌翅鸟的声音,周离睁开酸涩的眼睛,想要伸手拉挡在床头的帘幕,可是伸出的手被身后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了。 「嗯?」 他转过身,就被扯进了龙泱的怀抱。 热烈的吻,夺走了他的呼吸。 「你在这里,离,我真的抱着你吗?」 耳边是他的声音,额头抵苦他的,而他的手臂似乎要确定怀中存在似的,紧紧的抱着他。 原来,这么多年来,痛苦的不只他一个人。 他也是。 那么坚强的人,总是,站在枯骨堆砌的王权之上的人。 「离,你知道吗,当时知道你在雍京自尽,我……」 有些恐惧,回想起当时就恐惧,幸好后来还是知道他还活着,不然自己,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也会死去吧。 「当时,我得罪了太多的人,而且我把岐山神宫也推倒了,郑王也无法保护我,所以我只能诈死离开雍京,后来郑王也死了,再后来,整个雍京就乱成一团了……一切全完了。」 想起来,还是会伤感,可是却感觉那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抱着他,不想让他再想起那些往事。 「都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离。」 我们可以回到过去的,似乎我们还在金陵,你还是那个任性的离,而我也只是你的阿桥,只是这次我绝不再胆小,我们还有一个二十年……还有一生会一起走过的。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