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谭梦华(下)》 第十章 时间刚近清晨初晓,华韶宫的上上下下都已经开始有了动作,平时总是等待内侍唤醒的皇帝,几乎是彻夜未眠。 玄烨坐在床边,目光空洞的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原本洁白平整的床单被蹂躏得失去崭新的模样,上面沾染了许多汗渍、欢爱后的体液……还有鲜红色的血…… 床上一个小小人儿失去意识地躺着,原本被绑在床头现下已经解开的双手静静地垂落在身体两侧,手腕不但红肿而且颜色转为深紫近黑,在雪白的肌肤上看起来格外心惊。 除了手腕上的伤,最严重的就是此刻仍渗着鲜血的红肿密x,似乎是伤到里头的血脉,从昨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依然有丝丝血液流出,一点一滴将床单染红,到处都可以瞧见那刺眼的色彩。 看着这样的映蓝,他怎么可能心不痛,怎么可能不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叫御医把人给治好,但是…… 治好了之后呢? 他该怎么面对醒来的蓝儿? 因为难以面对,因此明知道自己该赶紧抱起人儿,将身上那些污秽给洗净,也懂若不快点叫人带御医来,伤势只会越拖越严重,可是当他想到若是这么一惊动床上的蓝儿,在他抱起人的一瞬间,那双蔚蓝的眼睁开,如往常一样干净且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时,自己该怎么办?他可以说些什么? 该死的! 脑海又浮起昨夜那一双仿佛一辈子都不可能怪他,永远不会怨恨他的双眼。 昨天夜里他的行为是过分了,何止是过分而已,他变得一点都不像是冷酷理智的自己,根本不清楚为何会那样暴躁,只要想到过去两人之间的回忆,在映蓝的心里也许不过是一种不堪的过往时,理智就猛然自脑海中飞去。暴虐地在那完美的身子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烙印在上头,即使蓝儿心里觉得这段回忆有多么肮脏,也无法轻易抹去。 只是,当他清醒后,想起镶嵌在无瑕脸庞上的双眼,是如何毫无怨怼地看待自己,还有在战场上那厚厚充满感情和温暖的信、胸前的飞鹰,和瞧见自己时多么快乐高兴的灿烂笑颜……悔恨顿时占据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控诉着自己的愚蠢。 「是朕的错……」 是的,就算因为从小到大身为一个太子一个皇帝的尊贵,从没有人教他什么叫作认错,但这时他也懂得自己错得有多么的离谱。 那现在,是不是在懂得认错之后,就该接着学会道歉? 大手抚上枕上冰冷毫无血色的脸庞,玄烨觉得自己的心为这一份真实的触感颤抖。 「皇上,您醒了吗?王爷有事想禀告,现在正在华韶宫外头候着。」 门外的内侍早听到里头的声响,昨夜的事他们虽然不曾亲眼瞧见,可从那一声声的怒骂和求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因此今早天方晓,他们也只敢待在外头等着,不敢入门冒犯,直到外面的侍卫通知王爷已经在外头等待皇上议事,方得到借口出声询问。 玄烨被这提醒给唤回神智,他这次回来除了看看新科有哪些人才之外,还有两件要事该做:一件是为了好好看看这个始终在这里默默等待的人儿,另一件就是跟玄彻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朝政重新整理决定,并且将边疆的战事回报给众人知道。然而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偏偏他似乎不但没做到半件,还伤了他原本想好好珍惜的人儿。 低头在掌中的脸庞上落下一吻,他这一去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等他回来时,他一定要好好重新理清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且对他的蓝儿说一声抱歉。 「皇上?」 得不到里头人的回应,内侍不禁再次开口,不晓得自己这样三番两次催促,是否会换来皇帝的责怪。 心里还在想着在皇帝身边服侍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时,紧闭的木门被轻轻地打了开来,内侍抬头就瞧见身上装扮显得有点凌乱,且神色也不是很好的皇帝正冷冷的看着他。 「你去请御医过来,好好照顾一下蓝儿,别让他有任何损伤。另外那个古清忻把他给我叫回来,好好帮蓝儿打理,在这宫里连好好陪伴照顾自己主子都做不到的话,别怪我砍了他的头。」那清丽的男子,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全然忘记自己该做的工作,若不是蓝儿喜欢,他早把人砍了头喂宫里的猎犬去。 「是!小的马上去!」 玄烨望着内侍慌慌张张离开的背影,卑微的身形在长廊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门的那一头。 呵…… 这就是皇宫,他待了一辈子的皇宫…… 「玄烨,玄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想这世界是不是还是这样的好?」 「是的,如果你死了,这世界依然会像这样美好。如果我死了,这世间依然会有下一个皇帝,然后我们会被埋在荒烟蔓草之中,没有人会再记得我们。」 「这样听起来好悲伤……」 「可是那是事实。」不管是下贱的乞丐,还是尊贵的皇帝,都一样,全都是一样。 「可是……活着的时候记得,你说是不是?」 他以为小小的脸蛋一定会因为他的话而充满悲伤,但是偏偏转眼间,映入眼中的却是漾着光彩的灿烂笑颜。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记得你,永远永远……」 颓然,在门边滑落高大的身子,仰望天空,瞧见蓝色毫无边际的天,此时此刻他才想起那一天,蓝儿没有反问他……那你呢?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记得你,永远永远记得你,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可以永远永远记得我…… 这样才是一句完整的问句,这不是每个人都该问的吗? 就像每一个妃子都想要问的,问他是不是可以爱她记得她一辈子。 为什么不问? 为什么不恨? 既然这世间每个人都一样,为什么他却会为了尊严和情感在这里挣扎? 「皇兄……」玄彻遥遥站在一头,看着那个坐在门边仰望着天,却只是沉默的兄长,心口蓦地钝痛。 他不曾看过这样的兄长,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记忆里的……哥哥,是的,哥哥,他以前曾经这么喊过,永远充满自信地领在他前方号令一切。他的哥哥是最棒的继承人,总是做好母后跟父皇吩咐的每一件事,总是用睥睨世间的目光高高地站在远方,没有人敢说他不好,也没有人能说他不好,他就像是一个皇帝的范本,将会是玄天令所有人称颂的帝王。 只是…… 他的心里,却没忘记有那么一天,他和将来要成为皇帝的哥哥,一起扑在草地上,捕捉那只原本立在草尖上的蚱蜢时的样子。 小小的脸蛋上,没有强撑出来的成熟,孩子气地大笑大叫,然后帮他抓住了那只小小的蚱蜢,将蚱蜢小心地放在他这个弟弟的手中,脸上满是自己可以宠爱弟弟的骄傲。 只是那一天的后来,哥哥被父皇跟母后叫去了书房。 隔天,失去表情的哥哥从书房出来时,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让哥哥再帮他抓第二只的蚱蜢。 真奇怪……哥哥现在的模样,和当年开心的神情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为什么偏偏他回想起的,却是最珍惜的那一刻? 「王爷?」 后面的内侍不敢抬头,只能奇怪王爷怎么就站在这里发起呆来?刚刚不是还很急? 玄彻握紧手中的奏折。 皇兄……成为太子后又成为皇帝的这些年来,你快乐吗?你像当年帮我抓蚱蜢时一样的快乐吗? 「回去。」 转身遮住后面内侍猛然抬起的视线,严厉的双眼看得内侍不敢多问,赶紧退后几步,等待王爷前行。 这样的皇兄,他不准谁瞧见,谁都不可以! 这么多年来,皇兄已经耗费太多的力量维持一种身为帝王之子的最高尊严,他不能让一切的努力,在这一刻白费……只是哥哥……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为你挡住下人探究的双眼,帮你维持当一个皇帝的尊严,但是当我为你做这些时,你会高兴吗? 还是……能让你如此失态的,除了那个小小的男宠之外,再也没有其它人? *** 「你不等他醒来?」 玄烨没想到在他离开皇宫重回战场的最后一刻前,那个一直像是消失了一样的人竟突然出现在面前,一张清丽的脸庞冷冷地看着他,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可他就是在那张脸上找到表示着责备和嘲弄的神情。 责备他竟然做错了事不说一句道歉就离开,嘲弄他离开得像一个最懦弱的逃兵一样。 「朕必须在这时候赶回去。」他没必要对他解释,他是个皇帝,而他不过是个仗着他人来过好生活的小官,两个身份悬殊的人,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没那个交代的必要。 但是攸罗玄烨不是那种明明知道自己犯了错,还会一错再错的那种人。他固然不喜欢这个总是奇怪地把他看得很低的男子,但是他相信这个宫里,只有他是真心真意会好好照顾他的蓝儿。 「朕有朕的责任。」 「映蓝也是你的责任不是吗?」古清忻冷冷的看着马匹上的男人,没有丝毫的恭敬,心里想着若是他敢反驳的话,他一定一脚把他给踢下马,管他是不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岂知,玄烨笑了,笑得像是早已经看透早已经领悟。 「他是我的责任,一直都是我的责任。」带领将兵击退敌兵是他身为一个皇帝的任务,而映蓝却是他攸罗玄烨的责任,他「一个人」的责任,无关国家大事,无关乎他是不是一个皇帝。」 「我懂了。」古清忻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的庆幸或是愉快,虽然他没说,但他还是懂得他的意思。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朕和我之间的一字之差,意思非常的明白。 但……虽然两样都是责任,可早已经习惯当一个皇帝的人,怎么可能会把个人应尽的责任摆在皇帝的责任之前? 说来说去,和过去的每一个皇帝有什么不同? 转身,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微风带动衣摆的瞬间,所有人似乎都产生了幻觉,觉得风里有着什么清脆悦耳的声音,轻轻地在风中低吟,只是那一份低吟听起来却有种令人想要跟着落泪的悲。 玲珑吟、玲珑吟,吟遍世间不了情,诉尽天下负心…… 「……朕不会……」 玄烨仿佛听见了低吟中的故事,轻轻地在唇边发出誓言。 古清忻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天底下有哪个人会知道说出誓言的自己有一天终将违背? 所谓的誓言,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永远都是最美最真实的,残酷的则是在它该兑现却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刻。 「我说我不会……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说,帮我跟蓝儿说,等我,等我回来……我会亲口对他道歉。」 「等你回来说一声抱歉?你认为映蓝想要的就是这个?」敷衍得连他这个旁观者都想笑。 一个皇帝口中的抱歉,就是那么值钱和了不起? 「……其它的也一样请等我回来,我会亲自对他开口。」 那个背对他的身影,只是摇摇了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皇上?」 一旁的侍卫终于忍不住开口,事实上打从一开始古清忻满嘴的对皇帝不敬时,他就想拔剑砍了那个高傲男子的头,只是皇帝早已经有了吩咐,让他不能出手罢了。 「走!」 「可是……」 「走!」他的例外,只对自己重要的人,在其它人面前他只会是玄天王朝最出色的皇帝,或许苦清忻懂得他的意思,更或许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明白,但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需要他解释的人只有蓝儿。 所以,蓝儿,请等我回来,回来那天我一定会亲口让你听见我的道歉,也许还有我最后的决定…… *** 「皇后,回宫吧!如此清晨,露水深重,要是继续在这里站着,怕伤了身。」一个宫女,连忙将手中挂着的披风展开,细心地将披风覆在晨起之后就一直站在这里遥望的皇后身上。 皇后昨夜里就在新科宴会上瞧见了皇上,但是见皇上似乎没有露面的打算,而且还跟华韶宫那卑贱的男宠拉拉扯扯,怕出声惊动其它人的注意力,因此她们跟皇后都只是默默地看着皇上带着那个男宠离开。 那时,她们以为等到晚上过后,也许皇上会过来跟皇后见个面,也许不是什么说情谈爱,但是皇后贵为后宫之主,在皇上出征的这一段时间里,将整个宫里上上下下维持得如此平和,照道理说也该来慰问一下辛苦。 没想到,皇上不但没有来皇后这里看看,听说连王爷那里也只是匆匆带过,根本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商讨国政,皇上将这次难得归来的所有时间,都给了那一个男宠。 面对这一切,皇后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就连今早,也是在昨晚几乎没有歇息的情况之下,早早就来到这皇宫门前等待,等待皇上经过时,可以将手中已经缝制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披风给他戴上。 然而,直到皇上离开,那细心用针线一点一点缝出来的龙图,终究依然只能留在皇后怀中。 皇上这一次回来,见了那男宠,见了王爷,甚至就连那男宠身边的下人都见了,偏偏只有最该见面的皇后,却连开口问一句是否安好都没有。 当一个妻子,当成这么样的局面,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悲哀? 「回去吧!」 皇后将怀中的披风细心地用黄色的缎子收好,美丽的脸庞十分平静地让宫女扶着手回到轿子之中,轿子上的门帘落下时,再也没有人能瞧见底下的神情该是怎生模样。 该哭?还是该笑? 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非常习惯,毕竟皇上喜欢宠爱新欢已经不是头一遭,当一个皇后却总是被冷落也不是第一次,早在坐上这一个位子时,她就已经有该有的觉悟。 但很多时候,知道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华韶宫……华韶宫…… 她是不是真的该听听那些大臣还有所谓那些「姊妹」的话,去看看华韶宫里的主子,究竟会是如何妖言惑众的一个模样? 按捺着胸口的悸动,她知道等到有一天,心里藏的最深的妒忌压过理智时,她将和历代的每一个皇后都是一个模样,像是一个没有办法逃脱的宿命,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可悲可笑的相同。 *** 皇帝在新科聚会那一天曾经回来过,只是回来时不但没有照着原来的计划主持典礼,还在那个刚进宫不久的男宠身边待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直到隔天一早才又秘密回战场。 这件事在有心人士有意无意的宣传之下,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了衡量,一瞬间原本的计划都打乱重新规划,有些卫道人士甚至在心里头浮起了妖孽祸国这一类的想法,让乍看之下似乎仍照着常轨的生活,暗地里有了变化。 那就像一个预兆,一个转折,将所有知情之人的命运,硬生生地扭转一个方向,没有人能阻止。 这件事情过后,过去古清忻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没多久就发生。整个故事是华韶宫里的意外,却是华韶宫外的意料之中,所有人都早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差在谁必须先开头,谁最适合开始这个契机。 在玄烨离开华韶宫重回战场后,那天晚上被折腾得彻底的映蓝病了好多天的时间,高烧一再袭上那孱弱的身体反反复覆,至今身体依然还没好完全,连被折裂骨头的双手都还缚着层层的白纱不好动弹。 当他醒来的时候,瞧不见那个该待在他身边的身影,说不失望怎么可能? 原本他以为事情就该这么结束,毕竟他是一国之君,身为一个皇帝,他怎能奢望皇帝能给自己抱歉或是承诺? 但…… 「我说我不会……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说,帮我跟蓝儿说,等我,等我回来……我会亲口对他说抱歉。」 清忻说,这是他离开时,要他告诉自己的话。 不很完美……可,想起那个高傲得连自己妒忌生气都找不到原因的男人……够了……也许有人会觉得他的想法可笑,但是他真的觉得他心目中的玄烨,有很多很多的地方仍像个孩子,一个不懂得怎么喜欢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低头说抱歉的孩子…… 所以我等你,等你回来跟我道歉……然后如果可以,多希望也可以从你口中听到喜欢……很小声的一句也好,偷偷趁着他睡时跟他说也好,真的好想好想从那张总是不自觉冒出「朕」这个字的口中听见喜欢。 坐在水池边的凉亭里,映蓝望着水面随风点起的层层涟漪,想着他微笑。因为一直待在宫殿里晒不到太阳,内侍觉得这样显得人十分憔悴,因此每次午睡过后他们就会扶着自己到外头晒晒太阳,希望脸色可以看起来好些。 映蓝晒太阳的时候很喜欢坐在水池边,那样即使晒得暖暖的也会有一种清凉的感觉,而且令他想起以前跟玄烨在那个湖上山庄时的时光,很短暂却很美好,仿佛完全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一样。 而且……也可以忘记那一晚,那个身为一国之君的男人是怎么对待自己……只记得他会回来…… 闭上双眼,风中有着窗边玲珑吟的声音,还有淡淡的花香,那种香味和一般的花儿有点不同,常常有种明明闻到了,却总觉得不过是幻觉的不真实感,那香味来自盛开的琉璃花心。 琉璃花…… 很奇特的一种花,就像古清忻所说的,原本在东北角的琉璃花真的先在四个角落各长了一株,慢慢地将整个华韶宫给包围,今天就突然绽开了朵朵的琉璃花。七彩的琉璃花就像用琉璃做成的一样,在阳光下非常的耀眼,整个骨干连同花心都带着透明晶莹的美丽。 等玄烨回来,看了一定也可以和他一样高兴,因为清忻说琉璃花不是种了就可以开,没有让它盛开的引,就算千年百年也不见得能开上一朵,但是现在整个宫里有千千百百朵呵! 玄烨,早点回来,别等花谢了…… 「映蓝妃子真是好兴致,午睡后在园子里赏花呢!」轻轻柔柔的声音带着点隔离,在近花园的门边响起。 一切都是那么的意外,一个宫装的妇人在数字宫女的领头下,终于踏进这一个原本只有他跟玄烨两个主子的宫殿,一张小脸甚是美丽,只是跟映蓝相比之下,多了点人工的造作和后天培养而成的华贵。 如果没有映蓝,她也许是这上苍的殊宠。 但是,这世间有多少的如果? 她的侵入,没有人通报,于是映蓝只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抬起头来看向对方,一个人来面对心里渐渐满溢的不安。 他知道她是玄烨的妃子,却不晓得是那一位,从他进宫以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要去看看谁拜访谁,实际上玄烨也暗自让内侍好好照顾他,别让这些后宫的人太过接近,但那只有说别让映蓝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去见其它的妃子,没想到会有妃子竟然大胆得不曾得到他的允许而擅自进了华韶宫。所有人都知道,华韶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一个有如潜龙殿一样的禁地。 「请问您是?」 「我是谁想来整个后宫里也只有你不清楚而已。」 上扬的眼角目光微微看过这个她曾经向往过的宫殿,只是她懂得帝王不曾提过的事情,最好别傻傻地擅自要求,这是她最后终能获得皇后这个位子的原因,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贪求。因此从她进宫的那一天起,就只知道这里的好,不曾好好进来看过。 但是,爱一个人,喜欢一份权势,怎么可能会不贪求?那真是笑话! 没想到这一次进来,竟然是在众人的要求下,为了要让一个男宠懂得点规矩。 越想越是觉得荒谬可笑,这皇宫活像是集天下之讥笑为一炉的地方,每个人都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丑角儿。 「您是皇后娘娘?」 「看来不是个傻子。」 收回目光,看了那一张可以说是倾国倾城的脸一眼,后宫里的美人众多,但是美得如此清灵脱俗的他倒是第一个,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又是一个笑话。 一个男人生得如此根本就是一种上天开的玩笑,多大的一个错误,男人空有一张脸能做什么,除了当男人的玩物之外根本就没有其它的价值。 「听说新科宴会的那天,陛下有回来过,还在你这儿待了一晚才走?」 在皇后的预想之中,听见她的问话,这男人该是一脸得意或是一脸娇羞的表情才是,毕竟后宫佳丽三千,皇帝独宠他一人,甚至为了他从战场上赶回来并且放弃主持新科大典,这样的立场怎么看,对一个皇帝的宠妃来说都是该感到骄傲的,即使这样的骄傲能维持多久……就算这样的骄傲也许会给自己带来下半辈子的悲哀,但,至少拥有过不是吗? 可是映蓝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些表情,她的话令他想起一直想要忘却的那一晚,玄烨对他的残酷,将他捆绑在床榻上,见他反抗就下药,对他的任何情绪都视若无睹,用那种根本就是玩弄的心态去摆弄他的身体,将他的心打击得遍体鳞伤,不管他怎么去求怎么去道歉,换来的却是仿佛永无止尽般的粗暴对待。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来来回回几次睁眼胧胧之间,都可以看见那一双充满怒火冷酷地看着自己的眼。 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那时候死去,事实上若不是事后御医赶得及的话,他今天的确是不可能继续待在这里去感觉那种被伤得体无完肤的痛切。除了si处根本就难以停止血液溢出之外,不堪一折的骨头更是裂开不少处,大大小小的瘀痕遍布全身,看着自己的模样,多像是孩子不要的破碎玩偶,又丑又……脏! 紧闭起双眼摇头,想晃去再度涌上的记忆,无瑕的脸庞上剩下的除了伤痛之外还是伤痛,如果可以,他想忘记那一天,只记得玄烨要清忻跟他说的……等他回来…… 「回答本宫的问题!」 「那天,玄烨是在这里。」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的名讳!」 皇后愣了一下,才懂得生气,因为她成为皇上的后妃如此多年,打从他是太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同床共枕,偏偏玄烨这两个字,她一次也不曾在他面前说出口,甚至是在别人的面前,家中姊妹的面前也都不曾。她害怕一旦她叫了,换来的冷淡双眸,会打破自己最后的一面心墙,碎得只剩残垣断壁。 年小的时候,她还会傻傻地去问娘亲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能喊自己心爱的人的名字?她多想和娘一样,不管是生气还是快乐的时候,都可以喊着爹的名字一起度过,因为总觉得,只要那样一次又一次喊着,总有一天,被喊着的人会愿意回头笑着看着自己,笑着看着自己的双眼,深邃的瞳孔中自己会是唯一…… 可不用等她长大。 她只在宫里待了两年的时间,就明白了事实的绝望,一个宠妃因为仗着自己正受宠,在许多人面前想表现出自己有多独特,公然喊了皇帝的名。 那一瞬间,她没忽略掉那一双原本柔和的眼变冷了,冷得让人以为之前的笑闹不过是梦境一场。 然后自那天开始,那个受宠的妃子,再也没有被临幸过……所有人都知道,喊丈夫的名,在这宫里,也是一个禁忌…… 但眼前的这个男子,竟然说得如此不在意,就像过去每一天和皇上相处时,都是这样喊着他的名。 那该是多么的亲密? 这样的亲密,竟然不是她这个正统的妻子所能拥有的权力! 映蓝一开始不太能理解为何她突然显得激动,但…… 现在在众臣面前,你要叫朕陛下,朕会让你知道当朕的宠妃,究竟是不是多可耻的一件事! 他想起来了,他不该叫他玄烨的……不该…… 「抱歉,我忘了,我该叫他陛下的。」 那一天他就是那样称呼自己……朕…… 「啪!」 皇后一点也不想去想为何他说这话时会是那样的绝望,也不愿去思考他脸上的表情和夜夜在深宫中看着别人的宫殿亮起灯时的自己是多么的相像。她只知道自己,被那样简单的几句话一给刺痛,在心的最深处刺进一根又尖锐又长的刺,带来的已经不是隐隐作痛而已。 什么叫作我忘了? 意思是在告诉她,他从跟陛下见面开始就一直是喊着他的名? 因此,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理智慢慢地走上前,用力地打了那男人一巴掌,狠狠地就像要把心中的那把刺扎到他身上一样,痛也一起。 那一巴掌,不只打偏了映蓝的脸,深色的暗红色痕迹立刻顺着巴掌印在脸上渲染开来,几乎占了整张小脸的一半的痕迹,看得令人觉得怵目惊心。 痛入骨髓的疼如火烧炙在脸上一样,映蓝摸向自己火热的脸颊,转回被打偏的头,看着那一个似乎为自己的出手而感到讶异的女子。 老实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去生活如此单纯的他,连跟一般人摆弄心机都不懂,又怎么可能去了解这后宫之中参杂着情感与政治的一切,凭着这女子脸上的神情,他只能猜测出其中的怨恨来自什么原因,但更多的东西,他无法懂。 她和他一样爱着玄烨吧? 也许是为不同的原因而爱,但,必然和他一样已经付出太多太多的情感无法收回,所以美丽的双眼之中才会有着那般难以数尽的恨意。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眼中的悲,再一次让皇后的心刺痛,看着他那被自己打得红肿的脸。一开始她的确是慌了一下,她并没有自己出手打人的打算,身为一个皇后,从过去到现在她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失去仪态过,这是第一次,因此一丝丝的歉疚淌在心里让她差点就出声道歉。 然而也只是差点,下一瞬间这男子的眼让她想起自己在成为皇后之前,也曾经像这样被当时权力最高的宠妃打过,只是那时她的眼虽然自己看不到,可必然充满着恨。 她恨那仗着自己的权力打她的女人! 这男子不是,他太干净,被她打了竟然还为她心痛……干净得叫她觉得自己的位子受到了威胁,只不过才见了他不到一刻的时间,她竟然有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爱上他的想法。 开玩笑,皇上怎么可能会爱上这男人!怎么可能! 「我不是同情……」 她不想听,听他说话,看他的双眼,她会害怕,那种打从心里升起的恐惧会占据她身体的每一处,她害怕她会忘了自己该恨这个男人,会傻傻地去相信两人之间不该有冲突,因为他们也许根本就是同样的可悲。 她不要当一个可悲的女人…… 这一辈子她得到的悲哀还不够吗? 她才多大的年纪?她有多少人称颂的美貌?多少人羡幕的权力?她一生里的愿望不是一个一个都实现了? 有一天她可以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给她所想要的一切,像是权势,像是财势,然后她所爱的男人也可以宠她、爱她…… 娘……皇上他不可以爱我吗? 为什么我这么的爱他,为他付出一切了,他却还是不爱我? 娘,您是不是骗了我?您以前说的全是在骗我,您说只要我好好照顾他、帮他、爱他,有一天皇上就会记得我。但是您知道皇上多久没好好看我了?您的女儿有多久的时间没好好看自己的丈夫过了? 娘,爱这东西,不是你给了就可以得到……从来不是……从来就不是……是我傻,傻傻的以为只要我爱他,他就可以爱我…… 她不可悲,谁也不能让她相信自己不过是个可笑的皇后。 谁都不可以。 所有的冲突隐藏在冷漠的面具里,没有人可以看得到那一张清丽的脸庞底下,情感早已经腐烂沉痾。「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本宫今天来这里,只是要让你明白,在这后宫之中,谁才是真正发号司令的人,别以为你空有一张倾国的脸,就可以得到一切。」 语毕,旁边的宫女马上伸出一只手,将那个完全无法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儿给推下水池。 这才是一开始他们要做的事,她答应了宫里的姊妹必须给他一点苦头吃吃,也答应了众臣千万要给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多么的低贱,不能因为受宠而妄自尊高。 一边华韶宫的内侍惊呼,他们虽然不敢硬阻止皇后入宫,但是却有接过玄烨的命令,不得让映蓝受到一点的伤害。刚刚那一巴掌因着皇后的身份无法出手阻止,现在再不阻止的话映蓝妃子若是有了什么意外,到时候皇上回来,他们恐怕也跟着没命。 只是想归想,身体离得不够近,当他们反应过来想要出手挽救时,人已经落入水池子里溅出大量的水花。 落入水面之前,映蓝完全忘了该挣扎,冰冷的池水迅速地将他淹没,然后额头像是撞到什么一般地剧疼,隔着水面,他睁着双眼,可以瞧见皇后一直看着自己的双眼有多恨,含着那种累积已经有数十年的痛毫不保留地凝视着他,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一样。 许多年后,自己会不会也是这般? 空有他努力坚持的爱,最后是不是只能和她一样空等待,等待……已经不要自己的玄烨回来…… 他已经不要自己了是不是? 他已经讨厌自己恨自己了是不是? 否则那天为何会那样对他? 冰冷的水从眼睛、从鼻孔、从耳朵一点一点进入身体,原本就已经被水模糊的视线,慢慢地暗了下来,除了浑身的冷然之外,再也感觉不到其它,那个原本会在自己冷的时候抱着自己取暖的人,现在不在身边呵护他了…… 映入眼中的最后一幕,是和那天他们在湖上山庄划船时的波光潋艳一样的美丽,只是一样是过去美好的回忆,一样是当今残酷的现实…… 「我说我不会……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说,帮我跟蓝儿说,等我,等我回来……我会亲口对他说抱歉。」 不……我想起来了,玄烨……要我等他…… 他一定不讨厌自己不恨自己,他只是生气了而已……所以才会叫他等他是不是? 玄烨,我等你,蓝儿等你……所以…请快点回来…蓝儿等你…… 一个离水池最近的内侍赶紧跳下去将人给扶上水面,只是这水池纯粹是观赏用,池水不深,刚刚那一摔虽然有水阻隔,还是碰着了底,湿淋淋的右额上鲜血淋漓,衬着刚刚被打红肿的脸,怎么看怎么惊人。 皇后心里其实吓了一跳,她知道在自己的吩咐之下,尤其映蓝还算是受宠中的妃子,她手下的宫女绝对不会太过放肆,伸手略微教训而已,怎么如此容易就磕破了头?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这责任即使她贵为皇后也逃不了,她不敢想象皇上生气的模样,相处这么多年的时间,她太清楚他的冷血绝然,若是犯了龙颜,谁也救不了她。 「来人啊!快叫御医过来!快!」 所有人慌成一团,他们已经开始体认到若这映蓝妃子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皇上回来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而华韶宫的一角,一个刚从后头院子转过来的人,看着这纷乱的一切,在心头冷哼一声,但是在瞧见那沾满鲜血的苍白脸庞之后,刚刚的嘲讽转为无尽的心疼和悲伤。 世间就是如此巧合,命运不是那么容易说更改就更改,他不过是转个身到后头去照看一下刚开花的琉璃花,听见吵闹走过来,一切事情就已经发展到他无力阻止的地步。 短暂的一瞬,却已经是千手万念也改不回…… 映蓝……你会怎么做? 真的去傻傻的等待那个连自己的人被欺负了也不能回来保护的人吗? 第十一章 「王爷,今天早上华韶宫那里皇后娘娘带了人过去。」 玄烨不在朝廷,玄彻为了方便国事,就会在皇宫里另一个为他准备的宫殿里住下,这样每天早朝他不需要麻烦地来回皇城内外,相对的平时玄烨手下的几个暗探,也都会交由玄彻来命令,这样比较好照管宫内的一切动向消息。 现在在玄彻耳边报告的,就是后宫的暗探之一。 「是吗?皇嫂终于也忍不住了,华韶宫内有发生什么事吗?」 「皇后娘娘似乎是赏了映蓝妃子一巴掌,并且让宫女推人落入水池。」 「那还好嘛!惯常的手法。」这些女人,难道就不能有一点新意?从他娘亲开始,玩的就是这几招。 「只是后来娘娘的宫女去请了御医。」 「什么?」玄彻手中圈点的笔差点落下。 请了御医?难道事情闹大了? 皇嫂对于怎么整治妃子这种事情熟悉得很,怎么会闹到要请御医的程度?她应该很清楚若是让映蓝有了什么意外,到时候她要逃可逃不了罪,她若是想害一个人致死,多的是让自己排除在外的手法。 「是这样的,那宫女推人下水池之后,映蓝妃子似乎是头部撞着了水池下的石头,因此不但有外伤,头骨也有了裂痕。御医正在忙着想办法诊治,只是看情形似乎是不太乐观,这件事需要通知皇上一声吗?」他其实匆忙中有瞥见一眼,躺在被褥中的脸庞苍白毫无血色,右额发际之处有着见骨的一道伤痕,御医虽然已经很努力在救治,鲜血还是不停流下,迅速染红了整个被单。 他当暗探多年,手中杀过的人不知凡几,可那样仿佛流不尽的鲜红,竟然看得他心头一阵发冷。 「不用,人又还没死,皇兄正忙于战事,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后宫的男宠,说回来就回来?这样若是让底下的臣子或是人民知道了还得了。之前回来在那个男宠身边窝了一个晚上就回去,这件事已经是贻笑大方了,难道还要弄出第二次来?」 玄彻蹙起浓黑的眉来。他才不在乎那男宠的死活,再无辜又如何,后宫里多的是死得很无辜的人,不差这么一个,况且他若是真的死了,大不了让皇嫂受点罪而已,正好折折国舅爷那儿的锐气,免得以为他们自己可以依靠着皇嫂在朝里得意,没人能妨碍他们。 「是的,小的知道了。」真的不告知皇上吗? 他在暗中保护皇上时,看着皇上的表情,总觉得陛下比起外在所表现的其实有还要更多的情感,只是因为不懂!不懂怎么去抛开那一层一国之君的外衣去表达。若是让陛下知道他重视的那个男宠如此染上退不尽鲜红,会怎样? 「华韶宫那再有什么事情,你再来通报过就是了。」 「是!那小人下去了。」 暗探下去之后,玄彻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难以抉择的神情。 虽然,他的确是想说人能救活就救活,如果死了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映蓝……是他跟王兄微服出巡时找来的男宠,皇兄对待那个男宠的态度有多么不同,他一路上可见识不少,而且前一阵子王兄竟然会为了那小东西,忘了原本从战场上回朝的原因。 那和过去对待其它宠妃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远。若是让皇兄知道了那个男宠的病况危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而且若是让皇兄在那个男宠死后才得知消息,又会有什么样的态度? ……会不会连他这个相处二十多年的弟弟都因此被牵连? 真是的,他这是什么想法,皇兄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男宠而责罚他这个亲弟弟。在过去,皇兄的心中就连皇嫂的地位也比不上自己,更何况是一个男宠而已,必然是他想太多罢了! 那两个人相处时的甜蜜模样突然闪过脑海,自己所熟悉的那一张脸庞上竟然会有那般温柔且不舍的表情…… 甚至……在离开的那天早上,他竟然让他瞧见那种颓丧的表情…… 他怕……怕一切不仅仅是他因心虚而产生的多虑而已…… 哥哥,你爱那个男人吗? 一直藏在心里不愿意承认的话终于冲出心口,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 在与敌国对战的战场上,玄烨原本正隔着一个平原从山坡高处瞭望敌人的布局,然而当他一边走回营帐,心里一边想着该如何破敌人这一局且尽量不损己兵时,心口突然起了一阵悸动。 猛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心里的不安就像湖中的涟漪一般,一圈接着一圈扩大,竟令他觉得心慌。 「皇上?」 旁边的几个将领军官,瞧见皇上皱眉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询问。 「皇上,有哪里不妥吗?」尤其是刚刚才说完自己意见没多久的将领,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地方,要是受到了惩罚那可就糟糕了。 「没事,计划就照刚刚说的决定,右翼的骑兵先行,左翼留守,前锋部队跟着李耿前进,务必在这两天就收下这座关风城。这一场战已经拖了太久的时间,不能够再这样继续下去,否则后面的五座城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攻下?要知道每多一天的时间,我朝的人民就要多一天的负担多一天的担心,战场上也会多出数千人的伤亡。你们是我玄天最好的将官,相信为了玄天的光荣,为了玄天的人民,为了自己的理想,一定可以成功。」 「是!皇上,臣等必不辱使命……」几位将领听得热血沸腾,紧握腰间宝剑朝玄烨行完军礼,立刻快步离开帐篷,迅速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玄烨在众人离开之后,想起那一夜自己对映蓝的折磨,更想起最后自己对古清忻说的话。 向来勇于承担责任的自己,这些日子来总是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反省自己,他很清楚那天是自己的不对,即使身为一个皇上,即使他的身份再如何的高贵,他还是没占个理字。 那天,是映蓝那种并没有把他视为一切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哪里被伤了一块,因此失去理智,冲动得一点也不像自己。 他是个皇帝,从小每个人都灌输着他他说的话就是天的思想,因此虽然朝野上上下下都视他为明君,可在多次的微服出巡之后,他从民间的生活里多多少少体认到一点,其实他不过是出生时多受了老天的照顾,活在帝王家才能有那样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的生活。 而人,并不是东西,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想法并不是皇帝所能控制的。 以前对于这点,他都可以明了,并且在那些臣子触怒自己时,退一步想想,偏偏对映蓝,他冲动得忘记退一步,他私心的希望映蓝是他一个人的,不管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心,全部都必须满满、满满地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但那怎么可能? 他的映蓝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 因为身体的关系,自小家里虽然贫困,但是依然把他当宝一样的疼,父亲是有学识的书生,自然懂得礼义廉耻,自然会教导映蓝这社会的习惯。 这样的映蓝怎么可能会把男宠这样的身份视为理所当然?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完全忘记当年家人对他的好? 如果他的蓝儿是这样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人,他又怎么会爱上? 爱上……他终于要承认这个字眼,他是爱上了那个小小的人儿。在远方作战的他,在过往即使寂寞,满脑子想的依然是明天的作战会如何,然而在这一次的战场上,每一个晚上他想的都是那一个满脸担忧为自己挂上护身符的人儿。 那护身符,他一直带着,从蓝儿亲手为他挂上的那一刻起,未曾离开他的身上。 小小花藤编的雄鹰从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以看出编织者的细心,就连雄鹰的羽翼都一根一根理得整齐。 而他伤害他的那天,即使他终于落泪,那绝望的双眼依然找不到对他的恨、对他的怨。 天啊!他到底对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蓝儿,千万等我回来跟你解释,千万别对我失望…… *** 一滴一滴的泪沾染上洁白的枕,当蔚蓝的双眼睁开,所有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公子?公子?你醒了是不是?振作一点,我马上就请御……快!春缘!去请御医!跟御医说公子醒了!快点!」几天前,奋不顾身跳下水池里想办法救映蓝的内侍,一瞧见主子醒来,立刻低声安慰了几句,然后冲出去殿外请外面的人赶紧通知御医过来。 映蓝落水那天,他跟其它几个内侍做什么也止不住额头滴落的鲜红,当他瞧见那红色的液体竟然落入已经空茫的蓝眼中时,死命地拿手巾捂住,却怎么也阻止不了,鲜红的液体落在眼中顺着眼角滴落,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恐惧有多深。 那种恐惧,不是害怕若是有什么万一皇上回来时,他该怎么办……那种恐惧是,他看着那些鲜血,却怎么看都像是从双眼渗出,然后用尽所有心力滴落的血泪。 在这宫里,他服侍过的主子已经不知有多少,但映蓝却是最温和无求的一个,那一双无欲无求的眼,落的却是求不到的血泪,多么的矛盾,多么的可悲…… 当他咬着牙,确定春缘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去请御医之后,回到殿内,却看见那个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失踪的清丽男子,竟然就这么扶着昏迷好些天的映蓝起身。 他想怒喊他想做什么! 可是言语恍若卡在喉间,像旁边每一个内侍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清忻……」 「我在这里。」古清忻拉着映蓝的手,两人十指交握,古清忻可以感觉到掌心的冰凉。 「……我梦见我在黑暗里一直跑着…一直跑着……」他觉得全身好累…好痛…… 「那是在作梦,你现在醒着,看,外头很亮,一点都不黑是不是?」 映蓝看着他,却很像焦距不在他身上一样,恍若张开眼睛,不过是一个动作,其实他一直都在梦中。 「亮……我看见玄烨,我在很黑很黑的地方,看到好亮的光芒,然后玄烨就在那里……我开口想要叫他带我离开,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玄烨他也听不到……」 玄烨!带我离开!这里好暗……我会怕…… 这里真的好暗,好像若是一直待在这里,有一天他会再也看不到半点光芒,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一样。 「因为他听不到,所以我只好自己一直跑着、跑着……可是,不管我怎么跑,距离……都是一样的远……清忻,我是不是永远也跑不到他身边?他要我等他的……可是……我好累……好怕……」 在黑暗里等待他会害怕,所以他奋不顾身去追,却怎么也追不到那耀眼的光芒,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黑暗给完全掩盖,然后再也没有人能找到自己。 古清忻闭上双眼,努力掩去眼中的那一抹痛楚。 「你可以的,一定可以追上他,等到他,只要你再努力一些。」 骗人!连他自己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可笑,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一直看着,看着所有的人不管再如何努力,小小脸庞上,洁白额头的伤口依然不断流着鲜血,虽然很少,但是却是慢慢地蔓延,一天总是要换上四、五次的纱布,看着纱布从洁白,然后被非常缓慢的速度尽数染红。 血,好像一定要流干,才能停止那仿佛无法止息的痛。 倏地,映蓝微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深蓝里黑色的瞳孔终于找到清忻的存在,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一样看着他,如此干净。 「清忻……我快要死了是不是?」梦里的黑暗,就是死后的世界,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才会怎么也跑不离那一片的黑暗。他已经好累…好累……累得再也找不到一丝力气。 「说那什么话,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等一下御医来了,他一定可以把你治好的……而且,他要你等他回来的不是吗?你不想等他回来吗?不想看看他吗?他说要跟你道歉,他说他会一直陪着你的。」 映蓝笑,虽然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并不十分清楚,可还是听见了最后的一句话,因为那句话他实在无法忽略。 「他才没说后面那一句,你骗我。」 「他会说的,我没骗你……」古清忻的双眼,闪过一丝冰冷,交握着的手指,更紧更紧地抓住那小小的手。 「真的……」映蓝笑得像个孩子。「要是他真的会那么说的话,多好,我一直一直那样盼望着,要是他会那么说的话多好……清忻,我好怕,我怕我等不到了……」 我真的努力了,可是不管我如何伸出双手,就是揽不住那一片光芒。 玄烨……我就在你的身后……为什么不转过来…为什么不转过来拉住我…你知不知道……我抓不到你……抓不到…… 泪水,从眼角滑落,可是映蓝并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视线,一直都是在那个人的身上,就算闭上双眼,也不会模糊他的每一个轮廓,从眉到唇,一点一点,他早已经全部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即使离开了也不会忘记。 「你可以的,他快回来了,再努力一点,就可以看见他。」 「我想等他,就算日日夜夜站在长廊等待也没关系……清忻,我好想好想等到他……我们约定好的……」只要能等到那高大的身影,重新抱着自己,让他可以看见自己亲手做的飞鹰在他身上飞翔,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快乐。 玄烨,我不要你的道歉……只要你快回来,快回来好吗? 「我说你可以……」 映蓝摇头,「你骗不了我,清忻,你骗不了我……」伸手,解开额头上的绷带,从一开始便完全没有愈合现象的伤口,在这个动作下,一滴鲜血从额际落下,顺着雪白的脸颊,在即将滴落之际,被那放开绷带的手接住。 两人同时望向手中的那滴鲜红,早就在掌心糊开,在指尖在手上的每一处都留下怵目惊心的痕迹。 「没有人的鲜血是流不尽的。」就像泪也会有流干的那天。 「清忻,我在玄烨的身边,只是不能多想不愿多想,但并不代表我傻得什么都不明白。」原本只是缓慢滴落的鲜红,也许是因为醒来,更也许是因为激动,一旁站立着无法动弹的内侍们都可以看到,流淌至下颔的鲜血,一滴接着一滴,像雨更像泪,开始在白色的衣领往下渲染。 眼泪滴落……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知道…… 从他懂事开始,知道自己身体有多差开始,等的就是这一天。 但是如果可以,他多想自己的生命也能长长久久,即使这一份长久仅是为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尽头的等待也好。 「玄烨……」 你听到了没有……回来……回来啊! 我不喊你陛下,绝对绝对不喊你陛下,所以你快回来,生气的骂我或像之前那样对我也好,只要你回来…… 眼前突然一阵发黑,落着泪的双眼闭上,纤细的身体往床榻落下。 「映蓝!」 古清忻赶紧把人捞住在怀里,窗口的玲珑吟乍晌,清脆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有种即将碎破的透明。 如果可以,他不想这么做,但是玲珑吟已经在提醒他了不是吗? 他怀里的这个孩子,生命已经到了最后,其实早在落下水池的那天,就该离开人世了,只是他傻傻坚持,坚持见那个只会要他等待的男人,为了这一份等待,他重新醒来,重新落下泪水。 「映蓝,我帮你等到他好不?」 「可以吗?」映蓝再也找不到一丝力气睁开双眼,只能低低地问。 「当然可以……只是……那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人生最完美之处,其实就是回忆是唯一仅有,没有任何的回忆可以重来,因此在人生的每一个时光,才更要好好的去抓住去把握…… 但……若是没有生命可以把握时,该怎么办? 「我不怕……清忻,当我跑在黑暗中时,我怕的从来就不是黑暗本身…而是害怕若是只剩下黑暗,我该怎么找到玄烨……」 「傻瓜。」 苍白的脸露出浅浅的笑。 「所以……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怕的是当我离开之后……将再也没机会可以让他抱在怀中……清忻,爱一个人好苦…但是也好温暖……」 温暖…… 那跟飞蛾扑火有何不同? 「我帮你……」 抱起映蓝瘦得几乎要随风飘散的身子,稳稳踏着一步一步走向殿外,一边的内侍只能看着,无法出声阻止也无法动作,看着那一个清丽的身影,轻松地捧着那纤细的身子,甚至还可以空出一只手,取下窗口挂着的玲珑吟。 外头的雪,依然飘落,细细粉粉洒在天地之间,两人的身影进入殿外的花园,在繁花锦簇中隐隐约约。 一步,东北角,玲珑吟挂上围墙屋檐,伸手沾下一滴映蓝额头落下的鲜红,滴在盛开的琉璃花中。 二步,东南角,再度在围墙的屋檐上挂上一串玲珑吟,同样伸指沾下一滴映蓝的鲜血,滴在盛开的琉璃花中。 「玲珑吟,有两个?」映蓝从眼帘下,明明模糊地瞧见清忻已经在东北角挂上那双飞玲珑吟,为什么这里又可以再挂上? 古清忻脚步微顿,回首望向刚刚挂着玲珑吟的方向。「双飞玲珑吟只有一个,但是玲珑吟里的怨魂,却连我这个爱听故事的人,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三步,西南角,古清忻重复了在前两个方位所做的事。 最后一步,西北角,同样的动作又做了一次,只是当血液渗透进入琉璃花中时,瞬间四个角落射出四道光芒,映蓝瞧见玲珑吟下出现模糊的人影,人影有着美丽的容颜却是充满悲伤,一双眼睛遥遥的望着,望着除了人影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的方向。 映蓝睁开双眼,从清忻的怀里下地,伸手探向那模糊的人影,空空然。 清忻后退,看着他茫然的双眼,额上的血液不再滴落,一瞬间有什么似乎停止。 「清忻……摸不到……」 「当然摸不到,他们早已经停留在他们的时空里……」 「是吗?」若有所悟地摸向额头的伤口,会痛……但是血不流了…… 「那我……也一样吗?」 古清忻在雪地上坐了下来。 「那不重要了是吗?」 映蓝眨眼,望向华韶宫的大门,笑了。 是啊!那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可以等玄烨回来了…… 第十二章 也许是玄烨的心急如焚,也许是他那一次又一次奋勇在战场上杀敌的形象鼓舞了所有士兵将领,原本预计会打上三年左右的战争,在迈入第二年就已经接近尾声,最后的部分不再需要皇帝本人在场。玄彻得到玄天王朝王军凯旋的消息之后,立刻带领亲兵北上接替了兄长的工作,当然,这其中交接的过程里,他也将这些日子来映蓝在宫里的事情跟兄长说了详细。 玄烨在知道映蓝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并不好过之后,原本就已经不安的心情,更添上一股忧虑,恨不得能立即飞回皇宫,好好地看看那个小东西是不是真的如皇弟所说的一样,在那次皇后推他下水之后病得几乎下不了床。 但是当他回到皇宫中时,却无法如心中所愿。 回来宫中三日,却在每一天下朝时徘徊在华韶宫外,除了询问暗探他今天过得好不好之外,不曾踏入宫门。 他不是怕映蓝不原谅自己,皇帝当久了连「怕」是什么样的情绪恐怕也不太晓得,他的却步是因为上次回来,他竟然只有匆匆在映蓝的宫里待了一晚上就离开,造成文武百官对他这个帝王的生活作息产生过度的关切,若是他此时此刻一回来皇宫,又表现出过度担心的模样,恐怕那些臣子又有什么样的借口可以去找映蓝的麻烦。 映蓝此时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可他好想看看他…… 想起他总是温柔看着自己的容颜,不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只藤编的青鸟。 这青鸟,是他自己做的。 在战场的时候,等待进攻时机有时候是非常漫长难耐的日子,那时候他总是会看见自己身上被风吹得飞动的紫色飞鹰,想起那个细心为自己编织这飞鹰的人儿。 因此当他进攻到回封国的一个城镇,在那个城镇里发现有着类似紫花藤的深色藤蔓时,他不禁干了这种一点都不像个将领、不像个皇帝的傻事。 他自己一个人将那些藤蔓摘下,北国的天候干冷,没办法晒干这一些细藤,一开始他晒了两天就发现这些细藤开始发臭,而且软趴趴的触感有点恶心,让他懊恼了好一阵子。然后他想到了火堆,于是又将细藤放在火堆前烘干,虽然常常因为远近距离没控制好烧掉了不少的细藤,不过还是有一半是成功的。 就着那些成功的细藤,他不好意思去询问自己的部下有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东西,只好在身边找一些编织的物品自己拆开来研究。他的第一只青鸟,老实说连他自己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一只接着一只做下去,小小的青鸟形状终于越来越明显,从最简单地把双翼敛在身边,到和他胸前的飞鹰一样展翅飞翔。 想到这儿,他举起身上那一只紫色的飞鹰。相比之下,蓝儿的手工精巧多了,可是…… 蓝色藤编的青乌因为体积小总是被风吹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的模样,好惹人爱怜,就像他的蓝儿一样。 所以他没再继续重新做更精细的鸟儿,这一只多像他的蓝儿,傻傻固执得让他心疼,希望蓝儿见到他手拙的成品,不要笑他才好。 心里想着,人就这么站在华韶宫外不太远的地方呆住。 古清忻站在华韶宫唯一可以越过围墙看见外头的阁楼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每一天都看着这一个犹豫不决的帝王在宫外徘徊,脸上除了冷笑之外,恐怕也找不到更多表情。 怕那些臣子有借口可以去找映蓝的麻烦的确是会让事情更复杂没错,这的确是为了映蓝好,但他是不是……忘记此时此刻映蓝最需要的是他的关心,这比什么都还要来得重要。 人啊,总是自己觉得为对方想了,却没想过何不直接询问对方他要的是什么那不是更好? 如果映蓝可以越早收到你手中的鸟儿,不就越提早一天得到快乐吗? 瞥眼,正想转身回到宫内,却瞧见另一个人影直直地往华韶宫的方向走来,没料到今天竟然又来了一个意外人物。 看来,事情也该有个解决了不是吗? 如风是一个人偷偷过来的,早在那天在新科宴上瞧见自家兄长仿佛在和一个高大的男子吵架时,他就想上前看看是不是他的幻觉,他那柔柔弱弱的哥哥怎么可能支持得了旅途的辛苦,来到这如此遥远的都城? 他还想问,在他走后不久,那笔送到家里来的大量财物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赚了够用的钱,却不回家? 然而所有的疑问,在那天映蓝被玄烨带走之后,身为新科无法任意走动的他,只能硬生生地埋在心里。 接着因为皇帝尚未归朝,他们这些新科就暂时由王爷安排在翰林书院做事,在书院做事的这一段期间,就算书院里的人再多自爱,免不了可以从来来往往的官人口中听见一些不该听的话,其中皇上迷上男宠的事最多人传闻,而这男宠乃来自于南迢的人民更令他讶异得无法自制。 从小,他就是家里头脑筋转得最快的孩子。 那天在新科宴会上瞧见的哥哥,还有抓走哥哥的那一个高大男子身上所散发的尊贵气息,让他想否认那个一直隐藏的疑问都难。 而且,当他假装无意询问时,同事口中男妃的大名教他手足无措。 男宠来自南迢,名字就叫作映蓝。 映蓝,多么熟悉的字眼,他曾经在耳边听了十数年的名啊! 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身子骨孱弱面目倾国的哥哥,能那么快去换取到这么一大笔金钱的方式,除了把自己的尊严给卖了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可能? 因此他着急,每天都想着要找机会去接近那通往后宫的门,只是翰林书院实在是相隔太远,他只能在心里想却没办法真正去做。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竟然有人想起了他同样来自南迢,还询问他,他跟那个映蓝妃子的年纪差不多,是不是有可能彼此认识?那个映蓝妃子他在村子里的时候有没见过?真的就像传言那样美得倾国倾城,足以让皇帝无法自拔吗? 他恨这些一再被提起的话题。 更恨哥哥让他陷入这种不得不用谎言来掩饰的境地。 就在他以为已经无计可施,快要被这一些闲言闲语逼得疯狂的时候,没想到皇上回来了,而且在回来之后一一接见了他们这些新科,他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把自己哥哥视为玩物的男子。 只是没想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竟然会抖个不停,在他接见的那一天,这个高大威严的男子只问了他的名字,然后冷冷盯着自己,锐利双眼中的思绪根本就无法捉摸,不断从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严逼得他差点喘不过气。 他知道自己是映蓝的弟弟吗? 哥哥是不是有跟他提到过什么? 虽然满心疑惑,最后,陛下还是给了他一个可以上朝的五品大官,这该算是越阶了。如此恩赐的封赏他心里不但没有半分的感激,甚至无法控制的龌龊地在心里想着他能越阶得到高位,是不是因为哥哥的原因? 他那个从小到大看起来温驯无害的兄长,是不是也不过只是个会搬枕边风的男宠? 不管如何,能作官上朝,就有机会找到哥哥,朝廷离华韶宫并不算太远,就算被人发现,他也可以假装自己不过是个新人搞不清楚方向而已,皇城这么大,这是常有的事情。 因此,今日下朝,在跟其它人打过招呼假意有事留下之后,他立刻顺着人比较少的穿廊,快速地找到华韶宫的大门。 真大! 不愧是传说中最华丽的宫殿,早听说华韶宫里布置着许多他国进贡的礼品跟花草珍稀,当初是皇帝自己喜欢用来躲避闲人的清幽之地,没想到今天自己的哥哥竟会成为它的主人。 过惯了穷苦的日子,如今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不晓得哥哥此时此刻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 当如风进去华韶宫内的时候,才刚踏进门一步,立刻就被外头的侍卫给拦了下来,看那些侍卫的表情,好像自己是什么害虫一样时,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似乎多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他能懂得这些侍卫的心里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前一阵子大家都有听闻当皇上回来之后,知道皇后曾经在没有他的允许之下进了华韶宫,立刻就下了命令,禁止皇后这半年的时间参加任何盛宴,更不允许她擅自接见拜访其它妃子或是家人,这等于是变相的拘禁。 最惨的是亲手把哥哥给打落水池的那一个宫女,以下犯上在这皇宫里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大家都知道,就算皇后再如何请求也挽回不了那弱小的一条生命。 为了一个男宠不但拘禁了自己的皇后还杀了一个宫女,照理说应该立刻会有大臣出面说情或是劝谏,偏偏他们的皇上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他在处罚这两个女人时用的都是最理所当然的理由,身为一国之母失仪,身为下人却以下犯上,根本就没有人可以借机说项。 而华韶宫的侍卫自然也被处罚了,但因为毕竟是皇后,他们难以阻止,且皇上并未强制命令,最后只能庆幸逃了死罪。 所以现在凡是意图进去华韶宫内的人,都必须经过层层的关卡通报,如风最后在门口附近的石椅处等了近半个时辰,才得到可以进入探望的回报,可一路上一直有内侍跟在一旁监视,活像他是个贼一样。 那种感觉说多不好就有多不好。 想想他从小到大,以前日子穷归穷,但都是自己吃自己,甚少跟别人有什么争执。 如今到了皇城考上举人,别人对自己更是处处礼遇,什么时候会像现在这样被当成贼人般看待?最可笑的是,他今天不过是来看看他那个出卖自尊当男人身下玩物的亲哥哥…… 华韶宫不但是整个皇城里最美的一个宫殿,占地面积也是属一属二的大,在绕过无数回廊之后,他终于进入了内殿瞧见正坐在床塌附近窗口边的哥哥。 以前他就知道哥哥是家里头最漂亮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南迢里最美的一个,但是毕竟他年纪小,家里又穷得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问题。如今坐在窗口边望着外头景色的映蓝,除去了以往的一身粗糙布衣,一身洁白光滑的内衬外头披着水蓝光华的缎面外袍,外袍上点缀着的深蓝色藤花纹路看起来非常的精致;从窗口吹来的风,让一头黑夜般乌亮的发飞扬地在空中飘摇,青丝下的脸,还是和过去一样的美,或者该说更美十分,肤色白皙如雪晶莹如玉找不到半点的瑕疵,浓黑秀美的眉,浓长的睫底下是蔚蓝的眼,可以说是没有一处不好。 这样干净的美,神圣得教人几乎不敢直视。 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谁会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圣洁的人,却是一国之君的玩物。 一双深蓝眼瞳遥遥望着远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来到,额头上仍扎着白纱布,雪白的布条上隐隐可以瞧见红色的血迹。受伤都已经这么久的时间了,难道到现在都还没好完全妈? 他知道以前哥哥的身体就是这样嬴弱不堪一触,可像现在这般脆弱得似乎随时会消失的模样,令他十分的讶异。 「哥哥!」他站在门口轻轻地喊,下意识地生怕一不小心吓到了他。 长长的眼睫眨了一下,生气终于回到那一双蔚蓝的眼中,映蓝浅浅粉色的双唇在确定来的人是谁之后,笑了。 「如风?」 柔美的脸庞先是一阵疑惑不安,但是在看到自己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已经是如此伟昂时,对他成长的欣慰掩盖住其它所有的思绪。 「如风你怎么来了?怎么没有人跟我说一声?看看我这模样都没整理一下,你一定看得很不习惯吧!我记得你最不喜欢看人家穿得邋遢了。」 坐在窗台边的身子很快地下来,快步地走到他的身旁,和过去一样干净的眼瞳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一点一点把他来回看得仔细,没有任何遗漏之后又再露出开心的笑容来。 「你真的长大了。」 「这什么话?我当然会长大。」你也不同了。 「说得也是。」 「你今天来要陪我喝喝茶吗?」 我今天来不是要跟你喝茶的…… 这样的一句话是他原本要说的,但是看着那一张无邪又快乐的脸庞,突然就开不了口。 于是,喉咙干涩地只能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映蓝忙开口叫人送来茶具跟茶点,然后如风终于发现他从进门开始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哥哥,华韶宫的内侍就这么点人?还是这里的内侍都这么不懂规矩,怎么有人来访还要你吩咐才懂得送茶?」 从刚刚进门到现在,他竟然只看到一个领他入门的内侍,其它的内侍人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一路上没瞧见半个人,要不是整个宫殿还维持得十分干净整齐、想要想吃的东西应有尽有的话,他还以为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华美的冷宫。 「那个啊……」映蓝的目光闪了一下,露出一个无法掩饰悲伤的笑容。「那是我吩咐的,这个宫殿住的就这么几个人,我又不需要宴客平常也没活动,何必麻烦这些人忙来忙去,让他们有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不是更好吗?」 「话不是这么说,你身为一个皇上最宠的男妃,怎么可以……」说到这里,如风突然收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是来这里讨论这些的。况且,他最厌恶的不就是自己哥哥被当成男宠吗?怎么还可以说出这种借着自己受宠的身份而奢华的话来。 「如风?」 「算了,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我要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 「别跟我说你不懂,哥哥。从小虽然大家都说我最聪明,但是我知道那是因为你碍于身体孱弱的关系,不能常常打起精神好好看书,否则你学的事情不会比我少多少。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你比我更细心,所以别跟我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映蓝自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毕竟从在新科宴会上见到他的面开始,他就知道必定会有这一天,只是来得这样快…… 「没有为什么。」映蓝说得淡淡然。 「什么叫作没有为什么?爹娘是怎么教我们的?人活着可以穷,但是不能没有尊严!还是你觉得因为你的恩客身份不同,就尊贵于一切?」 刺痛…… 果然,如风会说的话,他几乎都可以想得到,就算他在心里一再地说服自己如风是多好的一个孩子,但,就算再如何豁达的人也无法接受自己家人成为别人身下玩物的事实吧! 「我从来不这么觉得。」 「你从不这么觉得?你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很贱?难道你真的没有半点的自尊心?卑劣地连当别人玩弄身体的对象都不觉得可耻?」看着映蓝对他所说的话似乎无动于衷的模样,如风原本告诉自己要保持心情平静的决定剎时尽数抛在脑后,甚至忍不住伸出双手抓住他单薄的肩膀摇晃。 映蓝原本还能看着那一张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俊秀脸庞,但此时此刻他不禁闭上双眼,拉开肩上紧紧掐入肉里的十指转过身。 「你要这么认为的话也没关系。」 因为他改变不了别人的想法,唯一一个可以改变想法的人早已经忘记他,明明已经回到了皇宫,明明那时候说过要他等他回来跟他道歉,他忍着痛忍着心伤,日日夜夜就这么看着潜龙殿的方向,换来的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累积的失望就像一把利刃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不来看看我? 当我看着那随风飘摇的玲珑吟,玲珑吟下隐隐约约泣诉的人影,和我有什么不同? 玄烨,我对你来说,是不是也仅是一时的贪欢? 他悲伤空茫的眼神,如风无法瞧见,就算瞧见了也不会想去懂。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眼中,只有映蓝拉开他的手一脸无谓表情的模样。 「不要跟我说没关系,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身为一个五品官人,还必须这样偷偷摸摸地来见自己的哥哥?我要答案!哥哥,给我答案!」 如风不是不爱他的哥哥,事实上虽然过去哥哥一直是家里的累赘,可每次辛苦工作完后,努力背书的时候,转身就可以瞧见一张美丽的脸庞漾着苍白但灿烂的笑容鼓励自己,那时候就觉得再多的辛苦都值得。 映蓝,是家里的宝贝,他不曾放弃过这个信念,因此他努力读书考上科举,为的也是能获得更多的人脉,去寻回家里那个失踪的宝。 然而如今有谁知道他有多失望? 这失望底下所隐藏的还有再也无法控制的不满,这些不满慢慢地在心里膨胀。 「说啊!你欠我一个答案!」 至今他依然不敢跟爹爹、弟弟、妹妹他们说,他的儿子、他们的哥哥现在竟然成为皇帝的男宠,为了那些繁华和金钱。 「还能有什么答案?」 还能有什么答案? 他要说是为了家里的困境而选择卖身求取钱财? 然后说因为爱玄烨而心甘情愿选择待在这个位置无怨无悔? 老实说,这样的故事已经被传颂太多,说了也只会令如风觉得可笑。爱上一个男人,和成为一个皇帝的男宠,在世人的眼光中根本就没有不同。 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就慷慨的给予祝福。 「是啊!还可以有什么答案,为了银两不是吗?为了可以过像这样奢华的生活不是吗?我才不信有人强迫你,若是有人强迫,以你这样的身子,怎么可能还像这样苟活世上?怎么可能还活得这般自在。」 更伤害的话再度刺进心坎,映蓝闭着的双眼睁开,双瞳中满是被深深伤害的痛楚。 人可以被伤害到什么样的程度? 他爱的情人把他当成玩物,他重视的家人把他当成下贱的贱民!他已经不知道还可以有什么样的行为可以继续伤害他……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敢承认自己有多么的可耻吗?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敢承担后果吗?我们不需要你这种出卖自己身体换来的钱!我不需要!爹不需要!弟弟妹妹他们也不需要,去世的娘更不需要!要是娘知道你做了什么,一定会后悔生出你这个儿子!」 怒上心头不知自己究竟说了多么伤人的话,如风只想把身体里那深深刻画的恨给发泄而出。他喜欢自己的哥哥,但并不代表他从没埋怨,事实上他恨过,想过如果自己的哥哥有一天病死了,那么家里的困境会好一点,娘亲给他的关心会多一点。他恨那个当自己不小心做农务受伤时,却可以待在家里因为低烧就享尽娘亲所有关怀的哥哥! 如果不是因为他,娘亲一定会急着过来问他疼不疼?难不难过?而不是等到伤口结痂时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受了伤。 望着一直背着自己的哥哥,如风忍不住伸手扯住他的手,将人给转回身面对自己,让他知道自己多么愤怒多么的怨恨他…… 只是,当那张早已经被泪珠沾染的容颜真正面对自己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从没看过哥哥一双蔚蓝的眼瞳曾有此刻这般空洞的时候,空洞得如他所愿地看着他,却没有灵魂一样地留着泪。 人痛到了极限会是什么模样? 他的哥哥并不是像他所想要表现的那样不在乎…… 如风乍然领悟,然后心痛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喉咙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张着双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只能听见那样含糊的声音。 伸手,想要将这个比自己还要弱小却经历更多的哥哥给拥抱在怀,管他是不是还恨着怨着!没想到一股强悍的力道却勒住他的后颈,用力地将他往后甩开,撞在一边的柜子上,痛得他差点迸出眼泪。 「谁这……」如风张开双眼,声音乍止。 过去只在朝廷上才有机会见到的一国之尊,就这么赤红着双眼站在自己面前,那隐藏不了的怒气重得仿佛肉眼就可看见,无人能犯的威严,竟令他不自主地颤抖。 「皇上……」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哥哥?」玄烨是跟在如风身后不久进来的,因为他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思念,没想到进来之后竟然会听见这些伤人的话。将两个人之间一切的动作也都看在眼里,看着蓝儿默默流下的泪,他的心好痛! 「你今天能考上科举,站在皇城朝廷之上,用的是谁用身体所换来的钱?你以为他这么孱弱的身体,是为了什么才会这样虐待自己放弃自尊委屈至今?」他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自己的口中听到。 是的,就算他是个皇帝,在世人眼中,他的蓝儿始终是个人人轻贱的身份,而这个身份是他亲手给予的。 「你知不知道他每次跟朕在一起,不论在什么地方,想到的都是在远方的家人过得好不好!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你有什么资格轻贱他?朕看最下贱的就是用自己哥哥卖身的钱换取功名而不知感激的你!」他为他的蓝儿感到委屈,自两人相见日日夜夜在一起时,他没忘记每次说起自家人时,那张容颜是怎么焕发出快乐满足的笑,是多么的以自己的家人为荣。 没想到那样爱自己的家人,为他们舍身,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这……也许是一个人一辈子里最大的悲哀。 「那您呢?皇上您呢?您不是同样不知感激?您不是同样利用哥哥对你如此单纯的爱,肆意地挥霍并且伤害?没资格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如风知道自己放肆了,可他想说,想为那个绝对不会为自己多做辩驳的哥哥说。 他了解刚刚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悲哀,可那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家里最受疼爱的哥哥,在这里用尽所有换来的却是无止尽的耻辱和一无所有。 能恨的人只有他们。 能伤害哥哥的人同样只有他们! 毕竟他们一家为了能让哥哥活下去,承担了多大的辛苦和辛酸,而眼前这个只知道索求的男子没有资格! 话一出口,他已经有被砍头的准备,但……没想到,他竟然看见……一个终于落泪的君王。 晶莹的泪水顺着刚毅的脸庞滑下。 「没错,我承认,我承认我错了……我承认最没资格说话的人是我……」走上前,玄烨伸手抱住那个满脸泪痕讶异望着自己的人儿,将那张充满着绝望心痛的脸庞,压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多么希望可以将他融入自己,成为自己一部份,帮他承担那一份如堕深渊一样深沉无法重新爬起的痛。 「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晚才懂自己的心,原谅我好吗?」 他以为自己可以获得肯定的答案,因为他的蓝儿是那样善良与单纯,他多么希望可以从现在开始被原谅,然后像最先开始认识一样地照顾爱护。 「陛下……」映蓝苍白的指尖点在他的脸颊上,似乎不愿意相信这个掌握江山天下不可一世的人,也会流泪,为了他流泪。 「玄烨,别叫我陛下,那天是我的错,是我妒火烧懵了心。我忘了之所以买下你,甚至不顾一切带着你来皇城,为的就是这一声可以那样单纯喊的我的名,所以千万别再叫我陛下,我一辈子再也不想从你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我希望在你的心中,我就只是玄烨好吗?」从怀里,掏出那只他藏了好久好久的青鸟,然后绕过映蓝纤细的颈子,系在他的胸前。映蓝不由地伸出手捧住那只小小活灵活现的鸟儿,玄烨也弯身,将自己的飞鹰放在那一双洁白的手上。 映蓝傻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做的?」他瞧见小小青鸟身上有些细藤揉得不够开,硬硬的纤条从旁边跑出来,感觉上小青鸟就像刚洗完澡一样。 「我做的,做得不好可别笑我。」嘴里这么说,玄烨心里还是怦通怦通,心想要是真让蓝儿说出一声好丑的话,他的心一定会因为被打击而痛死。 「不会,我很喜欢……好喜欢……」他编织过很多鸟儿,知道那要失败多少次才能做得漂亮,像一向聪明的如风,一开始做出来的鸟儿一边翅膀大一边翅膀小,模样怪得很根本卖不出去。 所以……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在遥远的战场上,肯定是笨拙地练习不知多少次,才能有这么小巧可爱的作品吧? 傻瓜…… 「真的!」 「真的,我很喜欢。」映蓝抬起小脸,美丽的笑颜灿烂得让他的心不停鼓噪,只是滑落眼角那不知是伤心还是快乐的泪水,让他疼得再次伸手将人儿紧紧拥住。 「蓝儿,你原谅我了是吧?」 就像玄烨所想的一样,他的蓝儿不会恨他,永远都不会恨他,只要他真心承认自己的错,他一定会原谅他的…… 为他的话,映蓝笑了,清清的笑声好好听,他的笑就如同过去他所见到的一样美好,但是却有着很大的不同,他的笑可以令人感觉到他的开心,却又觉得凄凉。 「玄烨……玄烨……」冰冷的手环在玄烨的颈间,映蓝恨不能自己永永远远就这样待在他身边,原本挂在眼眶的泪水,再度落下难以止息。 「别哭了!是不是我还有那里说错,还是还有什么你不高兴的事?为什么哭成这样?」 玄烨手忙脚乱,因为怀里的人儿像是无法停止眼中的泪水一样,除了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泪之外,一声不吭。 映蓝在他怀里不停摇头,除了流泪之外,还是流泪。 玄烨,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可以继续这样的幸福? 第十三章 在风雪过后,边疆的战乱平息,整个王朝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充满着夏日的朝气,即使不是像华韶宫那样种满奇珍异草的宫殿,就连内侍所住的院落都长出了许许多多欣欣向荣的各种小花。 玄烨一退朝,就开心地提着用木桶装的、他根本就忘了是哪个小国所进贡的五色鱼,想着要是他的小蓝儿看到这么特别的鱼儿,一定会觉得很可爱很喜欢,连一边满头大汗想要帮皇帝提这重物的内侍也视若无睹。 「蓝儿!」 刚进华韶宫的大门,就开始往里头叫人,也不想想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听得到。 「蓝儿!」 偏偏就是奇怪,当他多走几步开始喊第二声的时候,那个小小穿着蓝色薄衣衫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眼前,开心地朝他这边跑过来。 「唉呀!别跑、别跑!要是撞着了怎么办?你也不想想额上的那个伤口一直没好,要是再撞着了该怎么办!」看他跑过来,玄烨连忙放下手中的木桶,让一边的内侍终于有机会帮皇帝提到这重担,他快步向前,赶紧把扑向自己的身子给捞进怀里头抱好。 「退朝了?」 映蓝亲亲他的脸,看他在这夏日里还要穿一身厚重的朝服,堂堂一个皇上手提着水桶就这么跑过来,额际满是汗水,让他既是哭笑不得又是心疼,赶紧掏出身上的帕子帮他把汗水擦干。 「退朝了。今天好不好?额头上的伤口还是没有痊愈吗?我真该让御医仔细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宫里的御医没办法,外面那些走江湖的大夫说不定知道该怎么办。」玄烨想摸摸他额头上的纱布,可是却又怕碰痛了他,一双浓眉都皱了起来。 「没关系的,又不是很痛,没有恶化就好了是不?对了,你怎么提了个水桶过来?虽然天候是热了点,但是也不需要随身带着水桶吧?」映蓝帮他脱下朝服的外袍,然后拉拉他的领子,让他低头下来才可以踮着脚尖帮他把冠冕给取下。 玄烨让他帮忙脱着外袍,每脱下一件他立刻伸手拿在手上,两个人的动作自然得就像一对小夫妻一样,让跟在玄烨身后的下人完全无用武之地。 「那可不只是水桶而己,你看你看,很漂亮的鱼吧!」被映蓝这么一提醒,玄烨这才想起自己一路辛苦提着水桶过来是要做啥,拉着映蓝的手就往内侍手中的水桶里瞧。 「啊!好漂亮的鱼,颜色好鲜艳。」木桶里的鱼儿有大也有小,每一条鱼儿身上都有深深浅浅的五种颜色,鱼儿的尾巴像花朵一样长长的一层叠一层,在水中漂呀漂的真是漂亮极了。 「就是啊!这么漂亮的鱼儿很少见是不是?喜欢吗?」 「喜欢,我可以摸摸它们吗?会不会咬人?」 「嗯……」玄烨英俊的脸庞皱得跟包子一样,「我刚刚忘了问那个什么国的使者,小蓝儿等我一下,我现在去问。」说着就准备往外头跑。 映蓝赶紧把人给拉回来,真让他跑出去了还得了,就这样只穿着最简单的白色内衫去见其它国家的使者,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就是会被误以为不尊重。 「不用问了,你看,它们不咬人的。」映蓝一手拉着他,一边将手指放在木桶里,里面的鱼儿争先恐后地围到他的手指旁边,小嘴一口一口咬着,不过除了痒痒的之外,一点也不痛。 结果玄烨走回来,大手把那张小脸的两颊拉了一下。「怎么可以这样不小心?要是它们会咬人的话怎么办?」 「可是不会啊!」 「我是说如果!如果!」 「但是就是不会嘛。」 内侍非常的不自在,因为高高在上的皇帝跟宠妃两人像是对他鞠躬一样,开心地盯着他手中的水桶瞧,两个聊得完全忘乎所以。 心里还在想着是不是该提醒一下这两个人,映蓝的头就先抬了起来,对内侍笑了一下。 「对不起,让你一直提着。烨,我们把鱼儿放进小湖里好不好?」映蓝伸手就想帮内侍提过水桶,一边的玄烨连忙接了过来。 「好,我们走吧!你们在这里等着就好,不用进来了。」 内侍眨眨眼,就这么看着皇帝跟宠妃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往内殿跑去,他悬着双手,越来越怀疑自己这几个月来是不是有干领月饷的嫌疑。 可是,望着那渐渐消失在远方的身影,内侍笑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从小服侍到大的皇上,也有像这样孩子气的时候,和过去的威严相比,这样的皇上看起来快乐许多。 只是这些内侍跟侍卫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们能跟着一起进到内殿,就会发现整个华韶宫的景观变得非常的不同。 原本小小的水池,变得像个小湖一样,一旁的凉亭此时此刻因为水池的扩大变成在水中央,之前冬天就已经盛开的琉璃花现在还开着,就连长廊边的梅树也依然随风落着片片花瓣。 两个人跑到小湖边,很快地将小鱼儿倒进湖里头,五彩小鱼从原本局限的空间一下子扩展到仿佛无边无际的世界,马上就游了开来,一下子消失在两人眼中。 「啊!看不到了。」在阳光下闪了一下,鱼鳞的颜色更加炫目,可惜很短暂。 「没关系,他们会慢慢小鱼变大鱼,大鱼生小鱼,过个几年,这里就到处都可以看到这些五彩鱼儿了。」玄烨赶紧安慰。 映蓝很认真地点头。 「好!那我们继续动工吧!蓝儿快把你那个一天到晚见不到人的仆人叫过来帮忙,照这样下去,到今年的冬天,就可以把整个华韶宫变成你最喜欢的湖上山庄了。」 说着,玄烨抓过一直都放在一边的铲子,将身上的衣袍打结,整个人走进小湖里就开始挖池泥。 映蓝开心地点点头,赶紧捞起被玄烨丢在一边的朝服,快步走回去找古清忻。 会想要这么做的原因,是回来不久的晚上,抱着映蓝赏月的时候,两个人看着小水池波光潋艳的模样,一起回想起当年在湖上山庄悠闲快乐的时光,映蓝说着那时候两个人在湖上泛舟钓鱼的开心,整张小脸都亮了起来。于是他突发奇想,虽然不能常常带着映蓝回湖上山庄,可他们可以把这里变成同样的地方啊! 虽然皇宫也有湖泊,而且还不小,但是那里就不是他跟蓝儿两人拥有的天地了,他可不想在御花园的湖泊跟蓝儿一起钓鱼玩闹时,有一堆嘴里念着皇恩浩荡的臣子在一边看。 问题是这工作不能叫那些仆人臣子去做,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为了让映蓝快乐,而想要在皇宫里进行这种大工程的话,恐怕又会出现一堆什么祸国殃民之类的劝言跟奏折,反正当年湖上山庄的建盖,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皇和那些工人一起动手,父皇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结果,这就变成他退朝后的必要工作之一。他工作的时候,映蓝也会帮忙,他人小力气小身子又不好,没办法搬动这些池泥,可是他可以在湖的旁边装饰,让被他挖得看起来脏兮兮的沿岸,变得绿意盎然。 没想到这样一天一点的做着,才几个月的时间,小水池已经变成小湖泊,范围就要扩大到宫殿边缘了。 「你们两个闲着没事干,也不要拉我一起下水。」古清忻看着那已经挖出小半推车的池泥,开始每天例行的不满发言。 「叫你做就做!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下人啊……」 「烨……清忻……」看他们两个人又快要吵起来,映蓝干脆自己去推那一个小推车,然后立刻被一双手给抓回来。 「你给我好好站在原地就好,也不想想你现在的身体能不能做这些。」古清忻瞪眼,发现自己每次都输在映蓝这一招上。 「是我不对。」 「知道不对就好,快做吧!」推着小推车,古清忻回头看了一眼其实扩大速度绝对超过玄烨预料的小湖。再过一阵子……再过一阵子的时间……两个空间,浮动的时间将会相连…… *** 「皇兄,听说这几天你一下朝就往那个男宠的华韶宫跑,已经有大臣开始说话了。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男宠,但是是不是该稍微克制一下,至少留几个晚上去看看其它的妃子,免得那些大臣嚼舌根。」 皇兄回来不过也才几个月的时间,果然又有人开始暗示他这些有的没有的,也不想想就算他是皇帝的弟弟,也没那资格去管自家兄长想睡哪个妃子的床这种家务事啊! 尤其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他们难道没听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吗? 「你别听不就成了?」玄烨批着今天的折子,对他的话并不是很重视,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看他批折子那么快,就知道一定又是要赶着去看他那个小男宠。 「我能不听吗?他们可是用国破家亡这一类的字眼压着我。」 「是吗?」 「没错。皇兄,我可不可以拜托一下,稍微停一下工作听我说说可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臣子根本就不敢直言上谏。」因为皇兄虽然沉迷于那个男宠,可国事上依然都处里得非常好,让那些臣子没有直言上谏的理由,只好跑到他这里来说教。「所以才找我这个替罪羔羊说话,你也体谅我一下,整天都快被那些老头子给烦死了。」 「以后你就会习惯。」 「习惯?我干嘛要习惯,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决定继续这种每天下朝就回到那个男宠身边的日子吧?」这一次兄长的兴趣会不会太久了点。 「没错。还有,不准在我面前叫蓝儿男宠,你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或是皇嫂也可以。」 「什么?」玄彻突然很庆幸自己现在口中没有半点茶,不然他一定会被呛死。「皇兄,你不会是……」 他不敢说疯了,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想直接对一个皇帝说他疯了。 「我不会是如何?」 玄彻摸摸鼻子。「没什么,当我没说……」 玄烨微笑。「你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谁还像个孩子了,若还是个孩子,你出征的这一段日子,是哪一个孩子帮你忙这些国家大事?害我连玩乐的时间都没有。想想啊!这皇帝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果然还是乖乖当我的王爷最好,就算跑到花柳巷去玩一圈,也不见得那些老头子会整天唠叨,耳朵都要长茧了。」玄彻嘟哝,可见他这些日子来的确是被那些大臣给吵得快发了神经。 满脑子充斥着那些大臣罗唆的模样,玄彻完全没发现自己兄长本来还看着折子的双眼,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脑中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考虑些什么。 「彻,如果有一天皇位换你来坐的话,你觉得自己会做得好吗?」 「哼!姑且不论做得好不好,重点是本王不想坐,劳心劳力局限又多……」才说到这里,本来就不笨的人马上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扬起双眼瞪着那个神色异样的兄长,他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皇兄,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你这位子不是坐得很牢吗?突然这样问我我会吓到没力。」 「我是说真的。」玄烨没有如玄彻所预料地做出故意吓他的表情,反而是出奇地认真严肃。 「什么意思?」玄彻忍不住也坐直身,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皇位这种事情可不是能随便说说的话。 玄烨低垂眸光,当视线再度扬起时,原本锐利专注的眼神像是失去焦距一样,满是令玄彻难以理解的情感。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问你,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继承了王位,你想玄天在你的治理之下,是不是会和现在一样平和?或是更好更强大?」 「我不想回答这问题,一个不好这可是杀头之罪。」 忍受不了那越来越沉重的气氛,玄彻故意以开玩笑的口气回答,但一个不安的种子已经在心田里悄悄种下。 「是吗?说得也是,要是你回答说绝对可以做得比我好的话,说不定明天早上你一起来,头就这么丢了。」玄烨笑了一下,那模样仿佛刚刚说的话果然全部都是玩笑而已。 「哼,我就知道,所以不上当,你还是赶快批好你的折子,去看看那个在华韶宫等你的人吧!」见兄长终于又恢复原来的模样,玄彻也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题如果可以他一点也不想再提起。 「是啊,等我的人……蓝儿,已经等我太久太久了……」 *** 「王爷……」 「王爷!」 玄彻觉得自己下眼皮的地方不停地在抽筋。今天一早退朝之后,他在外头多晃个半圈,没想到一回到王爷府,竟然已经有一堆的老头就这么占据自己的厅堂,也不管他是不是该回房去,换件衣服或是稍作休息一下,几张嘴就自以为是地开始讲一些什么一国之君于朝廷之上应该如何,于朝廷之下又该如何,当今皇上若是不改宠信男宠的恶习,这流传到民间会造成什么样的现象,民风已不纯正,若是有心人士以讹传讹,恐怕大多数的无知小民都会认为皇帝对养男宠这种事情,是鼓励是赞同,一旦……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听到嗡嗡作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下人帮他倒了一杯菊花茶,免得等一下心头一火,直接把大厅旁边的刀具一提,削了这几个人的脑袋来得轻松。 跟皇兄比起来,他可没有那么大的耐心。 「你们说完了吗?」将杯子往旁边的桌子一放,玄彻鹰眼一瞪,所有刚刚还将王爷两字喊得十分热切的的臣子立刻寂静无声。 「关于这件事本王之前不是已经提过了,这是皇兄自己的家务事,本王管不着,也没那资格多言,你们跟我说再多也无用。如是真的像你们话里那样关心,何不自己直言相谏?别自己没胆子说,就要本王来帮你们扮黑脸。自认为忠君为国,相信一个男宠可以害了整个玄天王朝,要是自觉理直气壮,何不自己在朝上开口?事后才来跟我这个王爷诉苦,不觉得可笑吗?原来我玄天的人才也不过如此。」该死的,不是他爱发火,实在是这一群他从小就看着的臣子,越老越活回去,一点长进也没有。当年不是还敢在朝廷上跟父皇对着干,怎么现在一遇到小事,就来找他这个王爷? 以前还有个皇后可以分担这些人的抱怨,现在皇后形同软禁,他就成了最倒霉的那一个。 「话不是这么说的,王爷。若是民生问题或是朝野朝政,该怎么做臣等直谏无妨,可这虽关系到国家,却非国家之事,在映蓝妃子尚未做出祸事前,臣等并无立场干涉。」 这下子玄彻连脑袋都觉得开始抽动起来。 这不是废话吗? 既然明知道这非国家事,更没有立场,那现在还来说些什么? 更何况他们是问了哪一个预言大师得知映蓝那个单纯的男人会做出什么祸事了? 他觉得自己皇兄不要对映蓝做出祸事就很了不起了。 「伍员,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很矛盾吗?既然明知道没有立场又不干国家大事,你一个堂堂二品大官,来凑什么热闹?」 「为臣之道,并不能等祸事起了才想办法解决,而是必须在发现祸端时便行阻止。」 「祸端、祸端,真是悲哀,不晓得是本王太愚蠢还是怎样,本王怎么从头至尾就不曾发现什么祸端?还是你们也想说那是因为我也被映蓝妃子给迷惑了?」 几个臣子四下张望,彼此互看着,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 最后还是从先皇时代便一直勇于上谏的伍员上前开口。 「王爷,男子相恋,于礼不合啊!」 哼!这句话他也这么对皇兄说过,可是他发现自己都没办法用这句话说服自己,越想越不懂这「礼」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竟然连一个皇帝都想困住。他都看开了,皇兄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很开心不是吗?那个男人深爱着皇兄却不娇纵任性,时时刻刻皆为皇兄着想,不是很好吗? 况且皇兄从太子时代开始,至今已经不晓得有过多少女人,儿子女儿都生了不少个,完全没有子嗣上的问题,那他更不知道该阻止什么了。 「伍员,本王实在想封你四个字,『食古不化』,你觉得这四个字如何?」 很明显,伍员肯定是不满意,一张老脸气得发青。 「王爷,您若是不愿意,那微臣清楚该怎么做了。尽管皇后形同被软禁,但是微臣想除了您跟皇后之外,绝对还有人能对皇上进言。」 这算是威胁吗? 这世间能管得了皇上家务事的人,除了他跟皇后之外,剩下的也就只有已经不管事的母后了,他可不想让母后进来搅和。母后不管事并不代表她不愿意管,当初父皇去世之后她就是管得太多,才让皇兄将她安置在环境幽美,可以常保心平气和的慈宁宫的。 「伍员、伍员,最好你是没老到不晓得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您老不敢自己在朝上直谏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如今身家浩大,若是有个万一触犯龙颜,拖累下来可不是几条人命就可以结束?因此你最好是想想,自己直言对皇上来说会来得好?还是去找本王母后来得好?」当年的事情,伍员恐怕比谁都还清楚。 果然,又瞧见那张老脸青了一下。 「本王奉劝你们一句话,与其想管皇帝的家务事,不如把自己手边的政事好好处理,免得到时候命没了都不晓得为什么。」他好说话并不代表他同样有好耐性,尤其他跟当今皇上同父同母,个性必有类似之处,皇兄能处死他们,他被弄烦了,同样也可以这么做。 几个大臣听见这最后的劝告,知道在这里再也讨不到好处,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大厅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玄彻摇头。 皇兄啊皇兄,我这弟弟可是尽到了帮你一把的责任,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就只有你自己能决定了。 转头望向窗棂外,天空蔚蓝,万里无云,那颜色和华韶宫主人的一双蓝眼是多么的相似。 叹了一口气……这些臣子,来这里求他,也不懂得该送些礼,看起来会讨人喜欢一些吗? 第十四章 夏日的夜,燠热中一阵凉风吹来,显得快意。 这些日子的华韶宫里,繁花盛开,若是让哪一个园丁瞧见了这景色,一定会无法置信,这宫里的花花草草不但开得茂盛,而且根本就是不论季节冷暖的绽放,五颜六色多彩得令人眼花撩乱。 在这些花丛里,一个碧绿的湖泊位于其中,才又过了几天的时间而已,小湖泊看起来又更大了些,有一艘小小的船在上头漂荡。 玄烨拎着一瓶酒,跃上了华韶宫的屋顶,静静地看着下方的美景。 今日他退朝回来时,看见这繁华乍放的景象也愣了好久,尤其繁花之中坐着一个人,那人儿瞧见往他方向走来的人时,立刻笑开了颜,那瞬间的美丽令来人觉得繁花再如何盛放,也比不上这灿烂的一瞬间。 他都快搞不清楚自己愣住的原因,是因为这繁花盛开的景象,还是这人儿比花灿烂的笑容了。 蓝儿……蓝儿……他美丽的蓝儿……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对着夜空他说,果不其然瞧见那个清丽的身影从底下屋檐走出,同样轻轻的一跃便站在他的身旁。 「找我有事?」 「你该比我更清楚。」他要是个傻子,不会有机会坐上皇帝这个位子,还一坐就是这么多年过去。 也只有蓝儿才会傻傻地相信他真的对他一直无法愈合的伤口、永不凋谢的花朵、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挖掘却迅速地越来越大的湖泊不感到奇怪。 这绝对有问题,而这问题绝对也只有一个人能清楚告诉他。 「有些事情知道了不会比较好过。」这个男人,这些日子来的表现,让他没有话说,要不是他真的在改变,他哪容得这家伙幸福至今。 玄烨苦笑,举起手中的酒瓶示意他要不要来一口。 古清忻睨了他一眼之后,接过酒瓶坐了下来,抬手饮进一大口。 「好酒,看来待在这深宫里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享用不尽的美酒。」 「物资样样不缺。」接回酒瓶,玄烨同样喝了一口。「就缺人性。」 古清忻抬眉。 「今天早朝,我那一群臣子竟然开始管起我的房事,还说男人跟男人在一起于礼不合。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反问他:『于朝廷上过问皇帝房事,这于礼就合了吗?』你真该看看那几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的嘴脸。」 「你让我上来就是为了讲这些?」 「就是这些……古清忻,在这皇宫里尽管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情感却不是朕可以决定、可以控制的。这些人一直看着,就像朕不过是他们的掌中物,即使朕可以杀了他们,他们一样可以毁了朕,让这个王朝陷入绝境。」 「你是要告诉我你不想继续和他们针锋相对?你想放弃蓝儿?」 玄烨笑出声音,笑声里并没有不悦或是心虚,而是全然的坦然。 「朕……我若是这个意思的话,此时此刻就不会叫你上来了,岂不是讨骂?」 难得,这个总是把他当成什么害虫的皇上也会对他开玩笑,古清忻笑了一下。「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刚刚的问题,你应该会比我更清楚……这里到底是怎么了?蓝儿他……又是怎么样的情况?」 「告诉你又如何?」 「让我知道我可以怎么做,怎么做对蓝儿、对我都最好。」 「太晚了,你问得太晚了,陛下。」 古清忻望着天际,夜空中的星子闪烁,不管是在何时何地,似乎都不会改变一样。 「为什么?什么叫做太晚了?蓝儿在这里,我在这里,只要我们两个都在,什么都还来得及不是吗?」玄烨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听着他这么说,他的心里开始不安,那种不安的感觉让他想起数个月前似乎也曾经在战场上感受到,仿佛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在他的生命里消失。 「问题是,你确定你的蓝儿还在这里吗?」古清忻上前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下屋顶,直直地穿过回廊来到殿内感觉上最是舒服的角落,角落上摆放着柔软舒适的床榻,上面有着似乎睡得十分舒服而粉色的唇角微微勾起的映蓝。 「做什么?」玄烨小声地询问,怕就这么把睡得正熟的人儿给吵醒,刚刚他为了从他身边起来而不惊动他,可花了不少的精力。 古清忻不多说些什么,抓着玄烨的那只手,将他的掌心贴在映蓝的胸口。玄烨还不晓得他这些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时,他已经感觉到手掌心里的异样。 「贴在他的胸口,告诉我,你有感觉到温度,有感觉到心跳吗?」 没有! 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发现? 为什么他拥抱着蓝儿的时候,就只记得想尽办法去温暖他的身体,以为他是因为天冷的关系身子热不起来,却没有想过根本不是热不起来,而是这身体根本就没有温度! 「为什么?」 「因为映蓝已经死了,在你那个骄傲的皇后推他落入水池时,摔破了头,在你在战场上,他最需要你的时候,死了!你真的有天真以为他这样脆弱的身体,在受到那样的伤害之后还可以禁得起日日月月的等待,等待你到今天,等到你终于回头吗?」 死……了? 他的蓝儿,的确没有温度……没有心跳……但若已经不在人间……那他怀里的是? 「那现在我所看到的这些是什么?我触摸到的这些又是什么,蓝儿明明就在这里,他明明就在我的怀里,你看他,正睡着不是吗?」脑子里不愿意相信古清忻的话,玄烨将床上的人儿抱起,感觉怀中有着淡淡馨香的身子是多么的真实,他可以这样看着他呼吸,亲着他的双唇,拥抱他的身体,这样的蓝儿怎么会是已经……已经离开人世? 「现在在你怀中的,只是他的魂魄。靠着琉璃花所围出的结界,他可以像现在这样存在,就像琉璃一样,只要你不打破,它就是事实。」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你只要知道事实就可以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我有说过很多时候,不去了解会比较快乐。」 玄烨看着怀里的映蓝,原本睡得很熟的人儿似乎因为两个人的交谈而感觉到不安,眉头皱了一下,小手抬起来揉了揉眼睛想要醒来。 「玄烨?」爱困的声音难得带了点撒娇的意味,玄烨知道这些日来其实累坏了他,每天帮他做那些除掉烂泥巴、种草种花的工作,晚上有时候兴致一来,还常常被他扰得到天亮才能睡。让这样的身子去负荷这样的动作,也难怪他想睡了。 「没事,继续睡。天色很晚了,我吩咐一下清忻明天要做的事,马上就就寝,我在这里陪你,先睡好吗?」 爱困的脑袋没有想太多,点点头在他怀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上双眼继续刚刚的好梦。 看着他像孩子一样的睡颜,玄烨指尖轻轻抚摸过那无瑕的肌肤,低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还是这样的柔嫩令他不舍。 这样的蓝儿,怎么会是…… 「你说的结界,可以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吗?」 「如果没有人打破的话。」 古清忻看向睡着的人儿。「看映蓝,这个结界是因他而生,一旦他觉得够了,你不爱他了,或是有人伤害他了,这一个梦境便再也无法维持下去。琉璃花只是结界的依凭,双飞玲珑吟才是这个结界的生命,玲珑吟里生生世世得不到爱人回头的怨魂,借着映蓝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反复地做着当年情人仍爱着自己时的好梦。若是这梦不再美好,不再甜蜜,那么又有谁会想要继续?」 玄烨亲吻映蓝的额,瞧见这小傻瓜即使是睡着也仍戴着他为他做的青鸟,如果可以,这样的美梦他也想继续下去。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这梦永远也不会被打破?」当他再度抬起双眼看着古清忻时,眼里的决心让古清忻松了一口气,心中提着的重担,终于落下。 「那……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 玄彻站在自己兄弟的面前,虽然此时一肚子火,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又不能对皇帝发脾气。但是这件事如果不发脾气的话,他觉得就少了点气势,感觉会非常像是小媳妇在计较些什么。 「敢问陛下为何接二连三数天不早朝?」 玄烨从奏折下抬眼,看见自己的弟弟一身王爷模样,叉着腰非常有气势地在质问他这个皇帝,那模样令他莞尔。 看见他嘴角的笑容,玄彻顿时感到全身无力,偏偏又火大得很。 「我可以问一下皇兄你脸上那表情是什么意思吗?」 「没什么意思,玄彻,我只是觉得你越来越有当一个王爷的威严了。」 「废话……」瞧见兄长抬眉,玄彻赶紧转口。「我是说这是当然。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儿女已经成群,要是再没个王爷的模样,可是会被我家那几个刁钻的小娃儿给笑掉大牙,当爹的自然该有当爹的样子。」 「说得也是。」然后玄烨继续批改桌上的奏折。 「皇兄,若是我没弄错的话,你好像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吧?」 果然,玄烨露出还是被你给发现了的表情。 「皇兄……不是我爱说,之前那群臣子什么祸国殃民、什么红颜祸水的议论近来才稍微有点平息的样子,可这几天皇兄你竟然没了平日准时上朝的习惯,接连好几日都不见你出现在朝廷之上,你知不知道那群大臣说起话来可难听了。尤其是伍员那家伙,竟然说事情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样,皇兄终究还是被那南迢来的妖孽给迷惑住,今天不早朝,以后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那老家伙说完竟然还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仿佛在跟我挑战,认为当初我不信他,现在错了该怪谁一样。」 「砍了他的头不就得了。」 「要是能说砍就砍,你以为他今天还会有机会在我面前说话吗?」 「而后呢?」 「而后?还有什么而后?我就是来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皇兄这些天尽是窝在华韶宫不然就是这潜龙殿里做什么?」要不是他进来后发现他皇兄不但没有让那个男宠陪在身边,书房里总是堆积如山的奏折还已经批过大半的话,说不定他还真信了那个贼老头所说的话。 「批奏折,你不是看到了?」玄烨指指那些已经消除大半的奏折。 「我看得出来。问题是为什么皇兄会突然想要批那些反正总是会累积一堆的东西,过去不是都照着顺序一一批阅就可以了吗?」皇帝就只有一个,可是上奏的大臣人数可多了,有些大臣心里就是想着送达的奏折反正就是会被累积,很干脆地将所有的问题全都写在同一份上,看起来长长的一大串。如果是文字精练的人那倒还好,可以立刻抓住重点决定,若是遇到那种喜欢长篇大论的,可就辛苦了,因此很多时候光是一份奏折,一天的时间都不见得能批阅完。可皇兄已经算是相当勤奋的皇帝,尽管奏折还是越累积越多,每天处理完的部份却都不少,并没有落下什么没做到的。 「现在不行。」 玄彻眯起眼睛,说起来他可算是脑子聪明只是个性略微直线条而已,该懂的事他可没真正傻过。 「皇兄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又想离宫了吧?」 「没错,接下来可能就要麻烦你一点了。」 「我就知道……」他就说那群大臣根本就是脑袋不灵通,皇兄怎么可能是被迷惑,八成又有什么计划,现在果然证实了。 玄烨看着模样已经成熟许多的弟弟,他的成长他一直都看在眼中。记得刚和蓝儿相遇的时候,玄彻仍像个孩子一样,不但个性冲动,还会跟古清忻闹别扭;现在虽然个性还是显得有些大而化之,但在处理事情上却已经显得有大将之风。看来他出征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了让朝政可以正常运作,玄彻肯定是有了不少的挫折跟经验,就像当年刚接下皇位的他一样。 皇帝这个位子,只要是有能力者,人人都可以坐,况且玄彻是他最亲的兄弟,在这世界上除去母后之外最亲的亲人,他做得到的事情,他相信玄彻也一样做得到。 「所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朝政可能又要麻烦你了。放心,不会太久。」 「我知道了。」玄彻叹息,他就知道皇兄一有事,倒霉的绝对是他自己,看来又有一阵子好忙了。 「这次不拒绝?」之前要他帮忙代理朗政的时候他总是会唠叨很久,遇见映蓝的那一次更是直接赖着一起出来,没想到这次这么干脆。 「有用吗?」过去的经验实在是太过丰富,从来就没有一次成功劝服皇兄的。 「是没用。不过,久了你也很习惯怎么处理国事了不是吗?连代我上朝都做得很好。」这几天他其实有在看着他怎么处理那一群大臣的刁难,结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让他很欣慰。 「那当然,我向来非常负责,不过这可是暂时的,我可不想一天到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对于这句话,玄烨只是微笑没有回答,让玄彻心里冷了一下。 「皇兄,你不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没跟我说吧?」他觉得他的笑容很像在算计着什么。 「你说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就别多想……这次我不会让蓝儿陪我一起去,所以你帮我好好看着,任何人都不准进去华韶宫,千万别再发生像我出征时皇后的那一件事,知道吧!」恐怕……也没机会再发生了,在那一次……在那一次他的蓝儿便已经失去了生命,他也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如果不是有古清忻在,当他出征回来,看到的只会是黄土一堆。 「皇兄?」为什么皇兄的脸上会如此绝望?他不是跟那个男人相处得很好很快乐吗? 「没什么,我说的话你记得了吧?」 「自然。」 放下心,感觉到一阵微风吹过,窗外的园子里花朵绽放,却看不见像华韶宫那样的花瓣片片。 但……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华韶宫那样灿烂炫目的美还可以维持多久的时间? *** 「今天怎么这么早?」 刚回到华韶宫中,小小的人儿立刻迎上来,纤细的手指忙碌地为他整理身上的衣袍,卸下繁重的装饰,让他可以轻轻松松地等待接下来下人准备好的美食。这样的相处,多么像一般人家老夫者妻的相处方式,每一天都可以感到温暖窝心,如果这一双为自己打理一切的双手,可以更温暖些的话,该有多好? 牵着他的手,明知道不可为,还是紧紧包着想要捂暖他的手心。 「早一点不好吗?可以多陪着你一点呀!」玄烨立刻在那张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惹得小人儿娇笑不已。 「好好!都好!别亲了,别亲了啦!衣服都乱了,唉呀!」映蓝手忙脚乱地躲避他的亲吻攻击,可是手上全是好不容易帮他拆下的衣饰,怎么可能敌得过他,全身衣裳立刻都被弄得狼狈不已。 「乱了没关系,这样看起来更可口。」 映蓝没好气地瞪他,但在两人目光交接之时,他看到了其中忍着的苦,疑惑地将指尖抚在他的眉尾,不忍地放开手中的衣饰,捧住他的脸庞。 「怎么了?为什么难过?」 「没什么,最近要批的奏折太多,一忙起来心情有点烦而已。」 「别骗我,你骗不了我的。在我的眼中,玄烨就只是玄烨,不是那个总是要戴着面具的皇帝,所以你瞒不了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因为我很没用是不是?呜!」他还在难过自己没办法分担玄烨的重担,两只大手就已经掐住他嫩嫩的脸颊往外拉,害他接下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瞪他。 「谁说你很没用的?我可不许你乱说。如果不是有你,恐怕我还是那个只懂得怎么当皇帝,却不懂得怎么去爱人的攸罗玄烨吧!」 他这么一说,映蓝脸整个红了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好大好圆,让玄烨差点就想伸出手捧在下方,怕它们就这么滚下来。双眼里的神采好亮,真的就像是有星星在里头闪烁一样。 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了什么事情,竟然让这个可人儿出现这种让他爱到心坎里的模样? 「玄烨……」 「啊?」呆呆地回应,天晓得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在他脸上乱亲。 「你刚刚说……」映蓝看起来总像是嘟嘟的小嘴抿了一下,然后贝齿咬住下唇。「……你刚刚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已经懂得去……爱人?」 说到最后两字,玄烨终于明白他的蓝儿在脸红些什么,为什么表情会那样艳丽中带着羞怯。原来,他一直忘了跟他说。天啊!他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玄烨赶紧拉着人,到华韶宫最美丽的地方,在被湖水荷花团团簇拥的亭子里让他坐下。 「蓝儿……」 「嗯?」看他突然变得正经的表情,映蓝奇怪地歪着头。 「蓝儿,我要你知道,我攸罗玄烨这一辈子,心里头最爱的人就是你,想要相伴一辈子到老的也是你。映蓝,我的蓝儿,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从现在到将来,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到我们一起闭上眼为止。」 映蓝双唇微启,脸蛋再次漫起红霞,一双大眼眨了眨,像是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却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凝望着他好久好久,久得让玄烨几乎要以为是不是自己刚刚说得不好,让映蓝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 「蓝儿?」 「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他没有听错是不是? 他真的说了爱他,他真的说了想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他爱上的人终于爱上了自己,他们可以自首到老是不? 蔚蓝的双眼开始蓄积晶莹的泪水,只是在眼眶中打转着迟迟无法落下,映蓝极力忍着。 「真的,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过去是我傻,也许早在湖中山庄时,你跟我说玄烨就是玄烨时,我看着你干净充满着信任的眼神,就已经陷入其中。只是当一个皇子,当一个皇帝的时间太久,久得让我傻傻地将尊严当成一切,因此忘记人和人之间若是想要牵手一辈子,付出该是互相的,不该是只懂得夺取,所以我伤害了你,让你因此……」想到映蓝冰冷的身体,没有心跳的胸口,酸意从玄烨的鼻间迅速地感染了双眼。 天底下果然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他为了一时的尊严,让他的蓝儿得到了什么! 「你知道了……」听着他说,然后看着他悔恨的表情,映蓝明白了之前在他眼中看到的痛是什么,想起了牵手一辈子这个承诺是必须两个人才能完成,但是他,早已经不是…… 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终于滑落。 奇异地,湛蓝的天空竟然也开始飘起细雨,在明亮的天空下,下起了少见的太阳雨。 雨丝在风中飘,在凉亭里的两人衣裳一下子便沾上湿意。 然而真正湿透的却不是衣襟,不管是映蓝还是玄烨,都只能泪眼相对,为了那个已经不可能的希望。 「是清忻跟你说的。」清忻跟他说过,不可能瞒得了玄烨一辈子,希望有一天他可以自己对他说明白。只是他害怕了,玄烨回来之后的日子太幸福快乐,让他害怕如果说了,什么也就都没有了。 所以他窝囊的对着清忻说:不要,不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别逼我这么快打破一切,我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 「清忻早要我跟你说的,但是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幸福……所以我没办法说出口……」 「我知道,清忻也知道,但是看看这湖泊,一点也不像是我们自己挖出来的是不是?我没办法忽视,所以清忻牵着我的手将掌心贴在你的胸口,终于让我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再也无法挽回的事。」 「我不想死,烨……我跟清忻说我不想死……我好怕死了就什么也没有,我答应要等你,死了就等不到你了……」就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的幸福。 泪水再也无法忍住,玄烨只能看着它一直不断地滑落,每一滴都像是在控诉着他的错。 「别哭……蓝儿别哭,我们还是可以有我们的幸福。」 「但是我已经死了……你看…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常常这样看着自己,然后好难过,好难过……」伸出双手,冰冷的掌心在映蓝的注视之下忽隐忽现。 玄烨害怕地伸手紧拥住眼前的人儿,深怕他突然之间就这么消失。 映蓝感觉到他拥着自己的力道好紧,搁置在两旁的手揽住那个抱着自己的人。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是他可以这样让玄烨抱着,可以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力道,还可以感觉到他的温暖,这一刻真的好真实,真实得让自己可以遗忘自己早已死去的事实。 想起这些日子来的回忆…… 他心爱的人,卸下皇帝的装扮,像个最平常的男人一样,为了一个小小的梦想和他在小水池边挖土。 有时候泥巴沾满了脸,有时候晒得脸都红了,更多的时候全身流淌着汗水让他怎么擦也擦不干。 要是让他的臣子瞧见了,会吓掉眼睛吧? 但是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看得见,他一个人的玄烨啊…… 「虽然我那时候难过,但是现在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即使这些后悔似乎已晚,但是能有现在这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他便已该知足。但如果可以,他依然会想向上天乞求,能不能再给他更多一点的时间…… 玄烨凝视着这张他已经深深刻在心里的脸庞,他的映蓝从来就不是懂得隐藏自己心情的人,此时此刻他脸上所想要压抑的希望,他怎么可能会不懂?闭上双眼感觉这个已经渐渐熟悉得仿佛是自己一部份的身体,拥抱在怀里的身躯,如今无论如何再也温暖不了那一份体温,脑海中响起那天古清忻在让他知道事实之后,对他说的话。 『虽然我应该让你知道,你究竟失去了什么……然后让你一辈子后悔一辈子无法忘记,就像玲珑吟世世代代的传说,那些傲视天下的皇帝本该得到的。可是我想映蓝大概不会这么希望,这个傻瓜即使自己都快死了还只记得要等你,让他借此报复你对他的伤害,恐怕是他一辈子也做不出来的事,就像玲珑吟里的每一个怨魂一样,都只知道等,只懂得怨,却从没有想过要报复。 『玲珑吟里的魂魄,每一个都是傻得让人想要打一顿看能不能醒来的傻子……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放不开这群傻子,现在我唯一能帮到的,就只剩下映蓝……你想要和映蓝永远在一起吗?』 『当然,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让蓝儿重新活过来……』 『我没办法,我并不是神,但是我却有办法让你们永远在一起,只是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只要是我可以给的,没什么不能。』 『是吗?你的皇位呢?你的亲人还有你的……』 「蓝儿,我们可以的,可以一直像这样在一起,一直一直这样快乐。」他将怀里的人抱起,让他坐在自己的怀里,伸手抹去他脸上沾满的泪水。 映蓝让他抹着泪,瞧见他脸上同样有着泪渍,也伸出自己的一双小手帮他擦去,但是在小小的亭子里实在是躲不了太多的雨,两个人发现彼此的双手好像怎么也抹不干,于是笑了起来。 「今天的雨好舒服。」 「是啊,在这样的夏天里冰冰的很舒服。」像要证实自己的话一样,玄烨把自己的脸贴到那张小脸上,互相沾着彼此湿湿的水气。 闭上双眼,映蓝爱极了他这样宠着自己的时刻。 「真的可以吗……烨,我们真的可以这样永远永远在一起吗?」 玄烨深吸一口气,汲取着怀里人儿的馨香。「可以的,只要我愿意,我们一定可以像这样永远永远的在一起。」 第十五章 「他睡着了,你抱他进去吧!」 古清忻出现的时候总是令人难以察觉他的行踪,玄烨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抬头看进那一双幽幽的眼眸之中。怀里的小东西果然已经不知不觉地睡了,密密的眼睫像小扇子排在两颊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模样可爱极了……生动得叫人难以相信眼前的人儿不过是一个亡魂而已。 「你没骗我是不是?」 「你是说哪一件事?」 「我可以救映蓝的这件事,我们可以有机会永远在一起的这件事。」 「我没必要骗你,这是我的职责,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帮你实现。所以不如问你自己吧!你愿意吗?」 低头爱怜地将脸颊贴在睡着的人光洁的脸庞上,玄烨拥抱着怀里的人儿,那种发自内心点点滴滴渗透的甜蜜,已经让他开始怀疑,当一个皇上,究竟有什么好的了。 每天忙碌,时时提防有人暗杀、有人算计,一言一行都受到所有人关注,无法做想做的事,无法爱想爱的人……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呢? 玄彻不也说了…… 『……你出征的这一段日子,是哪一个孩子帮你忙这些国家大事?害我连玩乐的时间都没有。想想啊!这皇帝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果然还是乖乖当我的王爷最好,就算跑到花柳巷去玩一圈,也不见得那些老头子会整天唠叨,耳朵都要长茧了。』 『哼……姑且不论做得好不好,重点是本王不想坐,劳心劳力局限又多……』 他当过王爷,又做过皇帝该做的事,他想没人比他更能清楚皇帝并不是一个多好的位子啊! 「我想……没什么不愿意的……已经够了,当了这么久的皇帝,够了。如果真的可以挽回这一切,我想那会比当一个皇帝来得幸福。」 他想和心爱的人,一起迎接晨光,一起坐看日落,两个人坐在湖中央的小舟上,他钓着不晓得何时才会上钩的鱼,他则闭着双眼躺在他怀中小憩。 『钓得到鱼儿吗?』 『如果是真的想钓鱼的话,自然是可以钓得到。』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真心想钓鱼吗?』 『嗯。』 『为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时候他的蓝儿是怎么回答的? 『玄烨就是玄烨……』 是啊,玄烨就是玄烨……现在,他想当蓝儿一个人的玄烨,想当可以拥着蓝儿再也没有任何顾忌的玄烨。 「所以,古清忻,帮我吧!」 「下定决心了?」 「是的……经过这么多的事,我若是再弄不清楚什么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话,那就太愚蠢了。」 「我知道了。」古清忻微笑,听着耳边的玲珑吟,发现这次玲珑吟的声音竟然已经没有了过去那仿佛一直压抑着的伤悲。 原来……帮了映蓝……也等于是帮了你们吗?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是我的职责。」是的,这是他的职责…… 「地点,我已经帮你们决定了,我想你们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第一步,带着这华韶宫里其中的一朵琉璃花,在它离开地面之后,一路上每天在它的根部浇上你的血,大概一碗的量,直到目的地为止。」 骑马离开皇宫已经有四天的时间,这四天的时间里玄烨每天都没忘记在怀中的琉璃花根部浇上自己的鲜血。 说也奇怪,浇上根部的鲜血一下子就被琉璃花给吸收,连一滴都不剩,吸收了鲜血的琉璃花看起来更加的娇艳,像是透着光泽一样的美丽。 这四天的路程他几乎没有多少休息,再加上每天一大碗鲜血的损失,若是让蓝儿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恐怕会难过得眼泪又不停地落下。 等他到了目的地,将怀中的琉璃花种下之后,隔天琉璃花就会沿着四个角开始生长,在四个角的琉璃花绽放之前,他不能停止自己血液的供给,一定要等到琉璃花全开了,将两地的结界连接在一起,映蓝才可借着琉璃花从华韶宫转移至后来的结界之地。 这些要做的事情,只有他跟古清忻两人知道,连蓝儿也瞒着不敢跟他说,否则那个善良的小脑袋一定会开始钻牛角尖,光是想到他要这样一路失血到目的地,恐怕就会死抓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离开吧。 「然后接下来的第二步,我会帮你,只是你那傻瓜弟弟恐怕会恨你吧?」 呵呵! 依照玄彻的个性,可能不只是恨而己,肯定会把整个皇宫都掀翻了。 「如果你说的这些,我都做得到,也都做到了,那我跟蓝儿会如何?」 「你担心我骗你?」 「不,我连这一切都抛弃了,还怕你会骗我?我只是想知道结果。」 「结果?很简单啊。就像那个小傻瓜常常在嘴里念着的,你们可以这样永远永远在一起。」清丽的脸庞微笑,古清忻手中突然多出一本厚重的书,拿出一支笔,在空白的页面上头画了起来。 「就像这样。」画好之后,古清忻笑着将书页展开给他瞧,看着书页里头的话,他也笑了。 对不起,蓝儿,又要让你等我! 但是这一次,在这一次之后,你便再也不需要等待…… *** 「皇兄!皇兄!可恶,人到底给我跑到哪儿去了!」 玄彻领着后头无数的内侍和臣子,在整个华韶宫殿里乱窜。他都快被气疯了,几天前,上朝时发现皇帝竟然缺席,连忙带着人到潜龙殿里找人,才发现书桌上竟然留了一封信给他,说之前就已经跟他提过有事出游几天,国家大事就交给他了,请不要找他。 这怎么可能,他是皇帝,他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不带侍卫乱跑! 虽然他是答应要帮忙处理国事,代他上朝,但是可没答应放他一个人不带侍卫乱跑啊! 气归气,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玄彻于是乖乖的上朝处理国事,顺便派出探子找寻皇帝的行踪。 没想到找了好几天,派出去的探子一点消息都没有,正当他焦急得快要拔光自己头上的头发时,竟然有内侍跟他说这两天在华韶宫外看到皇上的身影,好像已经从宫外秘密回来,一直都待在华韶宫中而且还满脸笑容,似乎跟映蓝妃子两人过得十分愉快。 听到这里,他差点没整个人起火燃烧。这个皇兄,要走也没跟他说清楚什么时候离开、多久? 丢他一个人处理国事,人偷偷溜出去也就算了,人早就已经回来竟然也不跟他说一声,让他跟笨蛋一样每天为国事繁忙还要担心他的安危,而那个他担心的人,竟然回来跟自己的男宠玩到忘乎所以? 红颜果然是祸水,如今皇兄也懂得什么叫作为红颜而不早朝了? 得到消息的不只是他而已,更糟糕的是,那些大臣根本从一开始就认为皇帝的不早朝是为了华韶宫的妃子。从皇兄还没离开皇宫、一个人在潜龙殿处理国事开始算起,到后来皇兄秘密离开皇宫,足足有超过半个月的时间,这些大臣真的已经认为皇兄贪于享乐,始终和映蓝醉生梦死地躲在华韶宫里不出。 回来不跟他说一声,现在教他怎么跟这些老头子解释! 现在他只好被迫在退朝之后,让这一群老头子跟在身后去质问皇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他已经进了华韶宫喊了一阵子的时间,不但没看到他想见的两个人,原本跟在身后的内侍跟群臣竟然也一个一个地消失了踪影,等他发现不对时,整个宫殿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空荡荡的有种寂寥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古清忻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殿外繁花之中,以前玄彻就知道这个男人其实也美得不象话,只是在映蓝身边不晓得为什么,就显得容易让人忽略。现在他一个人在繁花中,竟然有种翩翩如仙的感觉,美得如烟如幻。 不过再美也没用,一来他对男人没兴趣,二来他跟这个男人不对盘,他老觉得这个男人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协调感,每次站在他旁边都会有一种不晓得会被拉到哪里去的感觉,让他很不喜欢。 「我皇兄跟那个男宠呢?」 「离开了。」真是干脆的答案。 「怎么可能!你以为这宫殿内外的侍卫是摆假的,他们若是离开怎么可能会没人回报?」虽然他也觉得根本就是摆假的,皇帝偷溜出宫的时间不晓得,甚至连回来的时间也不晓得,不管怎么问都是一脸茫然,让他差点打算当场就赐死。 「因为他们回报不了。」 「你在胡说什么!」 「我可没胡说,对于他们看不到的东西,他们能回报什么?」 玄彻觉得自己快被他的胡言乱语给气得七窍生烟,反正他的脾气就是没有皇兄好,忍不住抓起身边的一个花瓶,用力就往花中那个人的身边砸过去。只是人没砸到也就算了,当花瓶经过他身边撞在地上的一瞬间,他的双眼似乎出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错乱,他好像看到破碎的花瓶跟刚刚拿起来的感觉之间,有种不晓得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的不协调。 玄彻眼睛很不舒服地眨了一下,在睁开双眼时,他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丢出去的花瓶在他握在手里的时候是非常洁净美丽的,但是破碎在地上的花瓶不但瓶身看起来脏兮兮地充满灰尘,竟然还有着厚厚的数层蜘蛛网,被他这么一摔,吓到了藏在瓶身里的蜘蛛,它们纷纷在地下乱窜躲藏。 他看着自己的手,再看一下四周,依然是华美洁净的华韶宫不是吗?那个花瓶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内侍一直忘了打扫到这一个? 古清忻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微笑,有点儿讶异他竟然可以这么快就发现异状。 「我再问你一次,我皇兄跟他的男宠到哪里去了!」王爷的气势在这时候尽数在他身上张扬,告诉着别人他此时此刻脾气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没有更多的耐心来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离开了。」然而古清忻还是抛下一样的答案,一点也不在乎他是不是会因此砍了自己的头。 「乓!」 玄彻抓起旁边的摆饰,开始一样一样往地上摔了起来,每摔一样心里就多一分惊惶。刚刚不是他的错觉,摔出去的每一样东西拿在手里的时候都是那样美观洁净,但是在摔出去变得支离破碎之后,却都像是已经放了太久的时间没有整理,有的已经褪色,有的沾满灰尘,更有不少上面栖息着恼人的蜘蛛丝。 他几乎把整个宫殿卧房里的东西全摔光,还扯下了随风飘飞的布帘跟丝纱,因此当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早在他不晓得破坏了哪样东西之后,原本宫外繁花盛开、殿内整齐繁华的景象,在突然间变得杂草丛生、灰尘堆积得有如废弃冷宫一般,放眼四周除了他跟古清忻之外,远处可以瞧见几个躺在地下的人,细眼一瞧,不就是他刚刚带来的人吗?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我皇兄跟那个男宠做了什么?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是妖怪吗? 「我不是妖也非怪,我只是一个传承者。」古清忻打量着已经恢复原样的四周,露出令玄彻全身觉得不对劲的笑容,寒意自身体内部扩散。 「其实你不应该这么惊讶的不是吗?造成这个局面的开始,有一半算是你决定的。」 「什么意思?」 「去年皇后推映蓝入池,在你的漠视之下,撑着沉重的伤势,天天念着皇帝名字的人儿,其实在第五天就已经香消玉殒……你知道五天是多么长的一段时间吗?那小东西本来根本不可能撑得了那么久,是为了想见心爱的人最后一面,才死死不肯离开人世。但他没想到,每次他从昏睡中醒来,勉强睁开双眼所派出去的内侍,没有一个有机会去通报战场上的皇帝,全被你拦了下来。」 玄彻见他往前,不由地脚步跟着后退。 「本来就该这么做,那是本王的职责,本王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这个什么奇怪的局面真有一半是他所造成,他依然不觉得自己该付出什么愧疚。为了一个男宠的病况危急,去通知还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的将领,让他在两军交战的状况下赶回来,是弃千万士兵于不顾,这种事他怎能让皇兄有机会做出来? 一个人的生死跟数万人的生死比起来,就算让皇兄知道了,想必皇兄也一定是选择后面的答案,让人去通报不过是扰乱将领的心而已。 所以他并没有做错! 「我也没说你有错,事实上我并不在乎你的观感,只是要你好好听完这个故事。」突然间,古清忻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想挣扎,如浪潮一样的思绪却不断侵入他的脑海,画面一个接着一个。 等不到玄烨回来的映蓝,在古清忻的帮助之下,得以让魂魄依存在琉璃花中,只要琉璃花不枯萎,他就可以继续等待。 但是琉璃花的花期从盛开到结束其实只有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里只要映蓝愿意,他就可以和玄烨幸福的生活,但他不可能永远存在。 接着是如风和玄烨的闯入,如风离开,玄烨终于领悟映蓝对自己的重要性,在脑中闪过的画面里,玄彻瞧见自己皇兄在这华韶宫里是如何跟那个男人过着平淡却快乐的生活,还瞧见皇兄竟然像一个最普通的民间男子一样,穿着简单的衣物,在水池里挖泥,只是为了两个人心里那小小的一个希望,希望两人可以像在湖上山庄时那般,在这天地里除了彼此不用再顾虑别人的想法、目光。 后来湖泊扩大的速度实在太快,玄烨在逼问之下终于知道了真相,那些他露出犹疑和旁徨的日子里,他想的就是在江山与美人之间的抉择,古清忻告诉他继续将映蓝魂魄留下的办法,最后……他做了。 因为他必须做,从映蓝的魂魄寄生在琉璃花算起已经过了快一年的时间,他如果再不下决定,他会再次失去心中的珍宝。 于是玄烨每天给予琉璃花一碗自己身上的鲜血,然后带着其中的主株跟映蓝的骨骸到他觉得想要好好生活的地方种下。 完成这些工作之后,其它的就交给了古清忻。 「你做了什么?」 古清忻微笑,从空中抓出一本厚重的书籍,翻开其中一页,里面有着很长的一篇故事,和幅精美的画。 画里,身穿华服的一具尸骸紧紧抱着一株琉璃花,琉璃花下的泥土埋着另一具骷髅,陪伴他一起长睡,不远处的湖上小屋窗口,玲珑吟随风飘摇,看着看着,似乎就可以听见那清脆美妙的声音。 玄彻全身颤抖,那种发自内心的寒意令他无法动弹。 「你杀了皇兄?」 「不,我没杀,是他杀了自己。一天一碗血直到目的地,接下来每天用自己的鲜血灌溉琉璃花,直到花朵绽放每一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说是不是?」收起书本,古清忻像是在呵护什么宝贝一样,轻轻地抚摸。 「你这个疯子!」玄彻冲上前,伸手就想抓住古清忻的身体摇晃,只是当他手才刚碰到衣襟,人竟然就从那一个瘦削的身子中间穿过。 虚抓着一片空茫,玄彻瞪着眼前已经荒芜的宫墙。紫藤在窗棂上缠绕。外头的树也茂密得遮住大半边景致,只是透过那另一边的风景,看着被扩大不知多少的小湖,他不得不相信刚刚古清忻说的,他让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 「我要杀了你!」 他怎能让他这么突然地知道自己失去了兄长? 他知道这样的失去除了心里的痛之外,他还有多少的慌乱需要去面对? 「呵!如果你能的话,可以试试……你知道言灵这东西吗?」古清忻似乎没打算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 「言灵是一种很奇妙的术,任谁都可以实行,只要一件事情,一个人说,十个人说,百个人说,说着说着说久了,就会变成真的。」 那是古清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玄彻还不懂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时,那一个抱着厚重书本的人影突然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皇兄跟那个男宠,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后,他在荒废的华韶宫里找到了皇兄写给他的信,意思很简单,里面写着希望他能继承他留下的皇位,好好治理这个国家,不用为他感到伤悲,毕竟这是他考虑已久的选择…… 『……玄彻……为兄已经为这个皇位失去太多。皇兄相信你必然还记得当年我俩一起抓蚱蜢的那个午后,在那个午后我开始懂得什么样的身份该做什么样的事。那天身边伴我多年的内侍,因不曾阻止我俩像顽童一样在宫中玩闹,让父皇和母后认为失了身为太子和皇子该有的仪态,因此父皇在我面前让侍卫杀了内侍,警惕我必须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不得有违……那时年纪仍小,看着惨死在我面前的内侍,除了惊慌哭泣外,还有着对父皇的一点点恨意。毕竟多年来相伴在身边的是这总是照顾着我无微不至的内侍,而非偶尔能见上一面的父皇,尽管内侍不过是下人,可感情仍真……那时,那个总是对我一片忠心呵护的内侍,就是我踏上皇帝这个位置时,第一个牺牲的重要之人……』 原来,这就是皇兄在那天之后再也不曾让他喊过哥哥,不曾继续让他们俩像真正的孩子玩闹的原因。 玄彻忍着心痛,继续将信看下去,信的后面只是写着,也许因为经历太多,当他终于做了决定时,心中反而不如想象中的挣扎,得到的反而是一种解脱。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也许不过是能像平常人一样,安安静静度日,可以和心爱之人牵手一辈子而已,但是只要他还是个皇帝,情爱就不能由自己决定。 所以希望他别怪自己将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对他来说,解脱这一切的自己感觉就像是把曾经锁在自己身上的枷锁,重新放在自己唯一的亲人身上一样,如果有一天玄彻真的不想继续,那么就把这重担往下传承吧! 信的最后写着如果可以,请将他和映蓝的故事让天下人知晓,即使是被嘲笑也没关系。他想让所有人知道,是皇帝爱上了那个天真单纯的男子,而不是男子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身躯,他们两个人是真心真意的相爱,世人的轻贱永远也无法改变一切。 玄彻握着手中的信,看向沉重地放在桌子上的玉玺,玄烨过去上朝所穿的龙袍静静地躺在一旁。不晓得为什么,他似乎瞧见知道皇兄这个决定时的映蓝,是如何在他身边默默地为他将脱下的龙袍整理干净,折好放在一旁,一张雪白的脸庞满是泪水,滴落在折好的龙袍上,滴滴渗透铭黄色的袍身。 弯身取过已经染了灰尘的龙袍,指尖碰触龙身旁那一片皱了的地方,果然就像泪水滴在上面湿了又干的痕迹。 闭上双眼,过往属于攸罗玄烨统治一方的繁华景象一一从眼前掠过,最后留下的竟是在湖中山庄里,玄烨和那个男子躺在小舟上笑着等鱼儿上钩的容颜。 皇兄!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吧…… 如果是,那身为弟弟的我就不准备为你悲伤。 心里固然是如此想着,然而紧紧捏着龙袍颤抖的手,还是突然间沾上了滴落的液体,重新濡湿了那一片早有泪痕的地方。 耳边,听见越来越是喧闹的声音,甚至有人惊慌地大叫出声。 他知道当他看完信的最后一刻,也就是这华韶宫华梦的结束。 完全破了结界的华韶宫,昏迷过去的大臣一个接着一个醒来,然后瞧见满片荒芜的华韶宫,还有成为一片湖泊的小池,小池上白色的小舟在湖上荡漾。 玄彻睁开双眼,转头,竟瞧见华韶宫角落四处,有着零零散散的骨骸,其中一个身上的衣服,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一直陪伴在皇兄身边的内侍,和在书房被赐死的那位是同时被父皇赏赐给皇兄的。 骨骸上浮现一道隐隐约约的影子,他可以清楚瞧见影子已经被岁月爬过的脸庞,没有一丝怨恨,朝他行了个礼,然后飞向远方。 玄彻控制不了眼中的泪,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内侍,是心甘情愿追随他的主子离开这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牢笼。 玄天王朝封观六年冬 玄彻接替了玄烨,成为王朝最新登基的皇帝,同时将兄长的故事颁布天下,以告天下人,爱其实没有阶级没有性别的限制。 后来,他曾经在书房里召见了一个据说是懂得许多道法的大师,询问他言灵究竟是什么样的术法,当大师详细地解说完以后,王朝的新皇帝脸上,露出欣慰无比的笑容。 第十六章 「众位看官!」 客栈的楼下,向来是市井小民闲暇饭后听点故事的小台子上,一个经验丰富的说书人正激昂地准备结束他已经说了好些天的故事,台下没听过故事的人正聚精会神的等待最后结局,而听过的人里有些姑娘眼中却已经开始含泪。 「我们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身在皇室之中也何尝不是如此?江湖是个大染缸,皇室也是一个大染缸,一旦身在皇室之中,自出生开始便注定纷纷扰扰的一生。过去的朝代里,有多少皇子不是经历过兄弟之间的抢夺,在生死之中求存,最后才得以成为皇上或是王爷的?所以人们虽然常说江湖路不好走,不是你杀我,就是我砍你,而当一个皇室之人也是同样的人生,差别只在江湖是人自己踏进去的,而身在皇室却是老天爷帮你做的决定。」说书人说到这里,停下来瞧瞧到场的观众人数,顺便润润喉咙。 「当皇室的人总比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得好吧?虽然会经历那种兄弟相残的局面,但是至少撑过了就一辈子衣食无缺了啊……」其中有不少为着自己的生活、不知下一顿饭该在哪里的市井小民,忍不住开口说了起来。 「没错!只是咱说这个故事的含意,可并不是让您抱怨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它是在告诉咱们,活在这人世上,本来就不能事事尽如人意,即使是咱们平民小百姓所羡慕的皇帝,也有自己的为难和苦楚,所以人啊!要懂得知足常乐。」 「我看这故事不只说人在这世上不能事事尽如人意,里面还告诉我们人啊!要懂得珍惜自己身边所有,只要可以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不管身在何时何地,若懂得知足便能幸福喜悦。」一个文人摇摇手中的扇子,帮忙做了下面的注解,一张脸庞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面貌相当英俊。 「嘿!小伙子,感慨这么深,不会是已经有了相好了吧?」一个江湖人看这小子顺眼,忍不住开口。 没想到这公子脸果然红了一下。 「小弟下个月成亲,要牵手之人乃自小的青梅竹马。之前我爹因为对方家世相差甚远,始终不愿意同意,最近终于松了口,于是我俩趁着爹爹心情还不错的此时,赶紧成了亲免得有所后患。因此听着大叔所说的故事,心中特别有感触。」 「原来是这样,恭喜啊!小伙子!」 「就是啊!人生在世的三大喜事,你已经成就了一样,该恭喜!该恭喜!」 一下子厅里恭喜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位公子更是兴奋地不停弯腰谢礼。 说书人喝着茶,看众人慢慢平息激动之后,才又开口继续说道:「众位看官,那么这玄天皇朝武帝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虽然这映蓝妃子是个男子,但以他倾城的美貌,温顺的个性,的的确确也算是一个佳人;而武帝身为皇帝,不但武功强文采也颇丰,自然更称得上是才子,自古以来佳人才子、英雄美人就是该在一起啊!」说书人将故事说到尾声,笑着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啜饮间很高兴瞧见底下一群人各式各样沉浸在其中的表情。 这故事里的主角毕竟可是曾经身为皇帝,本来是不打算说的,怕要是犯了什么皇帝忌讳的话,说书都可以说掉一条老命;可是想来想去又不想老调重弹,于是改了又改,再三确定里头没有任何冒犯皇室的说法之后,才把这个在脑子里藏了很久的故事给说了出来,幸好从偏僻的农村说到繁华的城市,始终不曾有什么差错。 后来他想了一下,当今皇帝之所以将这个故事颁布天下,恐怕也是不在乎被他们这些卑微的小老百姓传颂吧! 但是为什么呢? 说起来这故事在当初除了在爱情上算是一个佳话之外,皇帝爱上一个男人,还因为一个男宠的死付出生命这种事,并不光彩,连乡下富人养男宠都是偷偷摸摸,更何况是地位最高的皇帝。 为什么会让大家传颂呢? 「可那后来呢?」才喝完一口茶,说书人脑子还想着些有的没有的,坐在一边好奇心比那个什么大人都重的小娃儿就忍不住问了。 「什么后来?」 「就是那个皇帝跟映蓝妃子啊!皇帝会这样突然殉身一定有什么原因,而且发生得这样突然绝对有什么内情,所以后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知道吗?」小娃儿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最喜欢故事里面有美人的情节了,管他美人是个公子还是个姑娘,反正有美人在就觉得这个故事无比的精彩,光是想着美人究竟有多美,映蓝妃子那一双眼睛有多蔚蓝,他一颗心就怦冬怦冬地跳。 他啊!将来一定也要像武帝一样娶个美人,如果美人是个姑娘,那他跟美人就可以生出一堆美人儿娃娃,他就活在一堆的美人之中,那不就跟皇帝后宫三千人是一样的道理? 所有人瞧着小娃儿色眯眯的模样,心里想着真是可惜了那张清秀的小脸,跟个淫贼似的,说书人也不由地在心里感叹当今的民风似乎已经不再纯朴,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开始幻想些成年人才该懂得的事。 「这个后来,我就不清楚了,也许哪天当今皇上会愿意把结果跟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说清楚吧!不过我最近倒是有听说一个传言……」被这个无知小娃给影响,说书人一时口快,原本不晓得该不该说、能不能说的事情,不由地冒出口,想吞回来已经来不及,不但那个小娃儿好奇地看着他,就连旁边的大人也都望着他瞧。 「嘿!什么传言,你倒是快跟我们说说,说书的怎么可以暗藏故事!」 「就是啊!快说快说!」 所有人看说书人扭扭捏捏的样子,便开始起哄,可怜的说书人只好向四周张望一下……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官家在场。 「这传言我也不晓得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不过有听人说,其实武帝跟映蓝妃子并没有死。」 这话一出口,果然台下的人全都哗然而起。 「小声点!小声点!」看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大声讨论起末,说书人整张脸都黑了。 「怎么,这不可以说吗?」 「我怎么知道?但这可算是皇家的秘密,要是有官家的人听到,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是杀头大罪呀!」 「说得也是啊。」于是刚刚还很吵杂的厅堂,很戏剧化地一下子又安静了起来,所有人都不敢多说话,连拿个杯子都变得小心翼翼。 「哎,那你快说嘛!听说武帝跟映蓝妃子并没有死那然后呢?他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那时候要离开,把皇位禅让给当今皇上不就好了吗?」最先开口的自然就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娃娃,他对杀头大罪可没多大的概念。不过就是说个故事而已,怎么可能会惹上杀头大罪? 「这就是传言诡异的地方,听说当初映蓝妃子的确是去世了,但是有个高人将妃子的魂魄给留了下来,让他得以跟武帝相处一年的时光。然而武帝怕这一年过了,就再也见不到映蓝妃子,于是用自己的性命去向那个高人求一个愿望,那个高人不忍他们两人因此天人永隔,于是作法牺牲武帝的性命,将两人的魂魄寄生在一朵据说是叫作琉璃花的花中。当岁月过去,琉璃花吸收足够的日月精华之后,藏在花中的武帝跟映蓝妃子便得以将自身的魂魄炼成妖,然后共享永生不死的生命。」 听到这里,所有人又忘记刚刚说书人的警告,纷纷喧闹起来,有的人说不信这怎么可能,有的人却觉得这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开始剖析其中的可能性有多大,让台上的说书人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赶紧拿出碗来,将赏银收了收,马上逃离这个客栈,深怕要是到时候官家真的来抓人了,自己跑得快些也许可以逃过一命。 「皇上……」 在客栈一角,一个黑衣人皱眉,手已经按在腰上的剑柄,就等待主子吩咐,杀了这一群说话不懂得忌口的平民老百姓。 一只手挥了一下,已经苍老的脸庞满是笑容。 「我现在已经不是皇上了,你该叫我王爷,或是老爷也可以。你第一次跟我出宫,所以可能不清楚,刚刚那说书人所说的传言,是我命人四下传送的,早在多年前,京城里的大大小小甚至是刚懂事的小儿都已经听过,这里民风纯朴,消息来源少,没想到一直到今天这儿的人民才有机会听到。」说话的人,要是有高官在这,必然可以认出这就是当今的皇上攸罗玄彻,那张脸依然和过去一样英俊,只是就算在宫中的日子再如何养尊处优,皱纹还是爬上了眼角跟额头,一双当年可以舞动大刀的手,如今也显得略微枯瘦。 除了皇城里的人之外,众人所不知道的是,在过完六十五岁大寿的那天,他就将皇位传给玄烨的大儿子,一个人带着侍卫离开皇城。 一路上慢慢地好好看看这一片他付出许多心力,耽误攸罗玄烨许多年华的大好江山,并且在每一个镇上的客栈里,听说书人说故事,若是说的是一般的江湖豪杰,他就会让侍卫给一些赏银让他们开口说当年武帝跟映蓝妃子两人的故事,没想到来到这当年攸罗玄烨跟映蓝相遇的小镇,竟然会如此巧合地正好听到这一个故事的结尾。 他会来这小镇并不是没有原因,这里离当年他们度假的湖中山庄已经不远,在他过完寿辰的那一天夜里,他梦见他的兄长告诉他,他们在相隔数十年之后终于又可以再度相见。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相见? 可他宁可信其有,因为当年他相信了古清忻的言下之意,尽自己所能让天下传颂两人之间的故事,让史书记载也许后世所谓的荒唐。他当上皇帝之后不久,将朝政处理到一个阶段,终于忍不住带着侍卫就往记忆中的湖上山庄出发,只是没想到那个被他下令封了起来的地方,竟然整个区域烟雾弥漫,就算他不下令封锁,恐怕也没有人能找到当年那个优美的湖上山庄。 那时候,他本来在让侍卫找了很久仍找不到之后,便打算放弃离开,没想到古清忻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说如果不让他亲眼看见的话,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即使他找来的大师也对他说一样的话,那多么相似的一字一句,教他如何怀疑。 『言灵是一种很奇妙的术,任谁都可以实行,只要一件事情,一个人说,十个人说,百个人说,说着说着说久了,就会变成真的。所以皇上,要是那个高人的话是真的,也许您真该将先皇的故事传颂下去。』 于是,古清忻挥动手掌,终年笼罩整个地区的迷雾便随着他的手势散开,玄彻身边的侍卫一个个昏睡倒下,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清楚瞧见湖上有一艘小舟,上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正悠闲地钓着鱼,一个躺在钓鱼者的怀里。 那模样,和当年皇兄带着映蓝来到这山庄时,是多么的相同,他置身于其中,感觉上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回到过去的梦。在那个梦里,他清楚地瞧见自己的兄长跟他所爱的男子,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样,幸福的相依相偎。 他发着呆,然而湖中的两人似乎发现了他的到来,一起伸手向他招呼,他想要向前,却被古清忻的手给拉了回来,迷雾再度漫上整个区域。 「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他回过神,那个清丽的男子已经站立在远处,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是他可以瞧见那一双眼睛正看着手中再度增加书页的厚重书本,然后总是带着嘲讽表情的脸庞终于露出类似快乐的笑容。 那天之后,虽然他又去了几次湖中山庄,却再也没有遇上那清丽的男子,那一片美丽的湖泊,也始终深藏在弥漫烟雾的森林之中。 这一次,因为梦见了兄长对他说话,因此玄彻相信当他到了湖上山庄时,必然可以再见到当年的景致。 「皇……王爷,现在天色虽仍早,但是到达目的的这一段路上并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不如我们先在这个镇上过一夜,明早再出发您说可好?」 攸罗玄彻看了一下天色,的确过午已经有了好一段时间,现在他年岁已增,可没办法再向当年那样骑着马赶路了。 「好吧!你去安排一下,今晚就在这里住下。」 当他吩咐着侍卫去打点时,他跟侍卫都没有发现,有个角落正有人在看着他们,脸上漾着的笑容充满回忆。 是夜,攸罗玄彻不晓得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因此他披上外衣让侍卫护着在客栈的中庭里赏月,此时,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徐徐地往他这方向走来。 「谁!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院落已经让我们给包下了吗?为何深夜冒犯?」一边的侍卫首先发现来人的踪影,立刻拔刀相对,并且奇怪守在这个院落门口的几个侍卫,怎么没有出声提醒有人来到? 玄彻也机警的站起身,虽然他早已经将皇位的事情都打理好,只等待皇城那里决定什么时候公布而已,但并不代表他现在不在那个位置上,就对这王朝没有影响力,也许有刺客根本就不知道他已经禅位给侄子的事,仍有行刺的打算。 只是当他看着那两个身影,却越来越觉得熟悉,本来平静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好像有什么在呼唤着他一样。 夜空中原本半遮着月的云朵,被风给慢慢吹移原来的位置,明亮的月光照在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上,所有人都因此可以看清两人的绝代风华,玄彻更因此而屏住呼吸,全身无法动弹。 虽然已经事隔太久太久的时光,但是他一直知道有两张脸庞是他这一辈子记忆得最深刻的,甚至脑海里自己的脸庞都不若这两张来得清楚。 「彻,好久不见了。」 高大的身影拉着娇小的那一个往前更近几步,并不是很在乎旁边那个拔刀相向的侍卫。英俊的脸庞,笔挺的五官,如鹰的双瞳,一切都如当年一样的难掩丰采,只是比起从前为一个皇帝时的威严傲气,现在的他虽依然看起来尊贵,却更多了点什么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边的小小人儿一样没变,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和当年第一次见面时一个模样,蔚蓝的大眼盯着他,带了点戒备的意味,总让自己觉得自己就像是会欺负弱小生物的坏蛋一样。 一边的侍卫虽然拿着刀,但是双眼瞧见那个小小人儿的脸庞时,脸却红了起来,还傻愣住,让一边拥着他的人很不高兴。抱过身边的人儿往另一头一抱,用自己高大的身形完全遮住侍卫的视线。 「皇兄……真的是好久好久不见了……」玄彻哽咽,已经有多少年的时间了? 他已经有多少年的时间没有跟自己的兄长说过话了? 他还记得这个狠心的皇兄,当年的决定全没跟他说一声,就连最后也忘了跟他说一声再会,让他刚得知事实时整个脑袋空茫茫的,心里说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过得好吗?当年我没有办法将很多事情仔细的跟你说,怕你会阻止我……」说到这里,怀里的人儿生气地瞪他一眼,让他哭笑不得。都这么多年了,只要一提到这件事情,他的蓝儿就会不高兴,然后想起他为他所做的就开始泪眼汪汪,最糟糕的是,他总是在这种时候会很像个男人,生气的时候一声不响,然后等他没发现时就一个人在那里忍着泪抿着嘴自己生闷气。 看蓝儿那个模样他也心疼,宁愿他可以像过去他那些妃子一样大吵大闹,拿东西打他也好。 「别生气了,蓝儿,现在我们不是很好吗?你看,有玄彻的帮忙,才多少年的时间,我们已经可以出结界四下走走看看了。」 玄彻看着眼前两人,觉得自己的头顶好像遮来一片乌云,脸都黑了。刚刚不是还在跟他说抱歉吗?怎么才一转眼就变成在安慰自己的老婆了? 向来敏感的映蓝首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连忙给玄烨一个肘子。 「抱歉,因为在结界里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阿德他们也不太会多话,所以很容易就……」讲「很容易就会忘记别人的存在」好像对玄彻有点不敬,映蓝水汪汪的蓝眼睛看了玄彻一下,又看看一边的侍卫,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事实上他们不但养成了很容易忽略别人的习惯,他自己更是越来越不懂得说话,没办法对玄彻他们和对玄烨一样地无所顾忌。 玄彻叹了一口气,大概可以了解他们的难处,毕竟谁要是待在结界里如此多年的时光,必然都会养成如此的习惯吧! 「没关系,我不介意。」 「玄彻……你…还是坐在那个位子吗?」玄烨发现自己现在的身份跟玄彻现在的身份,让他很难开口。 「哥哥,现在我只是你的弟弟而已,当皇帝的是你的儿子,我已经卸下这个重担了。帮你背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也够了。」 「是吗……」看着玄彻已经苍老的容貌,玄烨心里其实有着不少的愧疚。 「我没关系,时间都已经过去了。说说你们的状况吧?我以为你们还在那个湖上山庄里,所以正打算过了今晚,明早就出发去看看你们。」 「我知道,刚刚我们就在客栈的外头瞧见你了。这些年我们过得很好,一直就像当初你所见到的那样,虽然被局限在小小的地方,但是其实说起来那只是一个梦境……一个不断反复的梦境,每一次的梦境回归,我们就会重新开始生活,因此常常有着在湖上山庄居住的日子好像不过才刚开始的感觉。这样说也许很难懂,但是其实我跟蓝儿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像花开花落,因为我跟玄烨的灵魂是寄生在琉璃花中,所以当琉璃花开,就是梦的开始,琉璃花落我们便会沉睡,等到隔年再开,就会发现自己又是当初刚进结界时的模样,心情也是那般生涩。」没想到玄烨说得不明白的话,却让不太懂得言语的映蓝给比喻了出来。 玄烨爱怜地亲了亲映蓝的双唇,对玄彻点头微笑。「就像是蓝儿说的那样,我们醒时是在梦中,沉睡时也是在梦中,反复地做着我们心里最希冀的梦,然后等待,等待外面有人述说我们的故事,我们成为真实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因为有你的帮忙,让我们的故事不停地传颂,因此清忻原本说需百年才成的事,现在就已经实现,让我们得以有机会再和你相见。」 玄彻看着他们两个,两人的脸庞满是从平淡中体会珍惜的光华,过去的牺牲都算是值得了吧! 「那你们现在呢?你们现在……」应该算是人吧? 「我们现在已经不算是人了,没想到这一次说书的人说得还颇正确,现在我跟蓝儿共生在同一朵琉璃花中,算是花妖吧?」 玄彻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知道如今虽是相见,可以后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并无法长久。他是人,他们是妖,若是和他在一起,两人的身份很容易会引起猜疑,到时候恐怕又是另一场纷争。 「哥哥,在我离开人世之前,可要记得再回来看看我。」 玄烨无语,张开双手将这个从小一路挺着他走过来的弟弟抱在怀中。 皇家虽然无情,但是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没有想要跟他这个哥哥抢过什么,长大后更是对他的话唯命是从,虽然他的固执间接地导致他跟映蓝必须走向这一步,可那也是为了他好。 「彻,做哥哥的这一辈子最骄傲的事,也许,就是能拥有你这么一个弟弟。」 玄彻垂泪,虽说他这一辈子最见不得男人流泪,可是此时此刻听见哥哥对他所说的话,眼泪却也不争气地落下。 「我何尝不是,小时候不懂,现在都老了怎么可能还不懂?我的前半生之所以可以无忧自在,正是因为有你这个哥哥护着我,对我来说,你不仅仅是我心中最好的皇帝,更是我这一辈子最尊敬的哥哥。」牺牲是互相的,哥哥为他牺牲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他拿他的青壮时期来还,身为兄弟一家人,你心甘我情愿。 一旁的映蓝,看着两人,眼睛跟心里都感到酸涩。他也有个弟弟,也有个虽然恨过他怨过他却始终一直希望他可以过得很好的弟弟…… 「您……是映蓝妃子?」他不想打扰两人,因此静静地退到一边,希望他们兄弟俩可以有单独的空间,没想到刚刚还拔着刀的侍卫,见他一人,竟红着脸走到他身前询问。 「我是,辛苦你照顾皇……王爷了。」想起玄彻已经卸下重任,映蓝改口。 「哪里,这是职责所在……那个……宰相是您的弟弟吧?」一脸不晓得该不该问的模样,仍带着点稚气的脸庞,一看就知道才刚进宫中不久。 映蓝讶异的眨眨眼。「你是说如风吗?」如风成了宰相了? 「是的。」 猛地拉住侍卫的手,让侍卫吓了好大一跳,忍不住偷眼看了一旁的先皇一眼,确定他没发现才大着胆子让这个人继续拉着自己的手,贪恋地看着这样一张世间少有的容貌,鼻间闻到的馨香气息让他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怪不得先皇会对这男子如此着迷,姑且不论这男子的品行如何,单单是这样的容貌便足以令人不舍放手,何况武帝跟映蓝妃子的故事早已经听过不晓得多少次,再看着那样蔚蓝的双眼,也可以懂得这看起来如少年一般的男子是多么的痴情和温柔。 「如风他好吗?」 「宰相大人他很好,不但儿女成群,最近还添了一个孙子。」 「那就好…过得好就好。」 「可是宰相大人他很想您。」 映蓝愣了一下,他从不敢奢望如风会想自己,只盼望他能过得好就好,毕竟他带给这个家的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什么? 「小的知道您一定不愿意相信,但是这是真的。小的过去学文的时候,算是宰相大人的门生,宰相大人曾经跟我说过,这一生他只做错过一件事,就是当年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不懂得动心忍性,以为天底下书本所写的就是一切,不曾好好站在您的立场为您想过;如今他经过许多人事际遇的磨合,才明白当年的自己太过决断,不但伤了自己还伤害了您,要是您仍在世的话,他很想好好地跟您道歉,跟您说他能有今日的一番成就,都是您一手促成,是他不懂得感恩。」 侍卫说得真切,映蓝可以从他的话里想象出如风在说这些话时,是历经了多少的感慨与沧桑。 「……那是小的第一次看到宰相大人流泪,我想宰相大人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您,如果可以,我可以求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映蓝低垂眼眸,在侍卫视线所不及之处泪已盈眶。 「如果可以,请您去看看宰相大人可好?小的知道当年是宰相大人鲁莽,但……他每到您的生辰,都会亲自回到南迢采下南迢特有的紫竹,在华韶宫里种下,然后等待紫竹成长,削下枝条做出一只又一只的鸟儿,挂在紫竹上,只因为宰相说过,小时候您生辰之时,您的娘亲……」 「……会在南迢宗庙的紫竹林为我如此祈福,愿我有一天也可像鸟儿一样自在天际。」 他记得,他怎么不记得,没想到如风也记得。 听见他的回答,侍卫笑开了脸,赶紧接着说:「不但如此,宰相这些年来尽心尽力为天朝人民做出许许多多的功绩,并且帮南迢的孩子设立了学堂跟医馆,即使是贫苦的人家也能上学求医。在这些功绩底下,宰相大人从来不留自己的名字,而是写下您的大名,希望是有人感激,福泽能寄托在您的身上。」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侍卫手抓住映蓝的双肩,更没注意到另一头有一双眼睛已快把他的双手给看出个洞来。 「手可以放开了吗?」 冷冷的声音在侍卫的背后响起,让侍卫抖了一下,赶紧放开双手还往旁边退了好几步。 「要不是你说的话是蓝儿想听的,我现在就剁了你的一双手惩罚。」 哼!别以为他现在不当皇帝,就不会杀人,要不是刚刚这男人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的话,绝对就拿刀把那一双贼手给砍了。 「是!是小的放肆!」冷着身体说着,侍卫的目光依然希冀地看向那美丽的男子。 「烨……」 「什么事?」 「我想去……我想去看看如风,好吗?」 抬起头望向这个和他携手已经大半辈子的男人,两人之间的相处,不管彼此想做什么事,都需要对方的同意,不让对方担心,这是他们承诺过的。 「当然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辈子陪着你,不离不弃。」玄烨牵住他纤细的手,握在掌心。 映蓝可以感觉掌心与掌心之间,他们不只血脉相连,心也相连。 「不离不弃……」 当他笑起,那一瞬间的灿烂,在玄彻和侍卫两人的心中,成为永生无法忘怀的永恒。 如果要说爱情或是幸福,他们彼此都了解,刚刚那一抹笑容,代表的就是一切。 修长的手,握着笔,在他们不曾发觉的地方,将那一抹笑容画上书页。 相传,在非人间的地方,有一双手,写下了每一个不属于人间的故事,这本书的书名,就称为妖谭梦华。 古清忻看着两个男子,取出怀中的玲珑吟,听它在风中吟唱。 他就是那一双手,他写下的故事只要人们愿意传颂就可以成真,而这一次传颂的故事里,故事结局是这么写的。 相爱的两个男子,在上天的同情之下,将魂魄寄生于琉璃花中,借着琉璃花他们可以汲取天地日月的精华,然后成为花妖摆脱轮回,即使将来身边的亲人一一离开人世,他们也还有彼此永世相依。 番外篇 路克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修这一堂课。 一开始是因为已经到了大三,由于大二跟大一的时候实在是混得太厉害,每一学期都只修了十八学分,再这样下去,等到大四的时候,同学们都轻松地一个礼拜只要上个四五节课,自己却要上十几节,心里肯定会无法平衡,而且要是一个不小心,修的课程被当了一两个,到时候被延毕,想哭都哭不出来。 所以到了大三,选课的时候他特地打听了许久,最后终于让他找出三堂选修课,课程内容比较轻松而且教授教学有趣,也没什么特殊作业,就给他这么用鼠标给点下去。 根据学妹的说法,他是一个超级幸运儿,竟然连这种要电脑挑选才能有机会进入的课程都给他幸运选到,别人想进去都不见得能成功抽到。不过在他上了两、三个礼拜的课之后,发现别人的幸运,对自己来说,也许是一种恶梦也不一定。 「这个故事起自于玄天王朝封观四年,我相信在上课前应该有不少同学早就已经先读过这么一则故事。经由白云下重新编撰过的妖谭梦华,跟东游记、兰亭梦、五国乱华等书并列为我国史上的四大名著,不但后代数度改编成戏曲,在国外也有人演成歌剧,在推广上几乎是稍微有一点点文学底子的人都可以读懂。这一篇故事主要是在叙述当年玄天王朝的君王,如何在巡视国土时,遇上了他命中的爱人,但是却因为爱人的身份和性别,引起众臣的反对,当时的君王心里……」 路克一边听着教授在讲台上说话,一手无趣地翻阅着手中的课本,有点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一门课。 其实就像学妹说的一样,台上的教授说得很好,除了说话的方式生动有趣,并且引申举例,让人可以跟历史更加结合之外,那充满磁性的嗓音跟帅到无法无天的脸庞,实在是让每一个听的人更加赏心悦目。而且,听说只要有认真写心得报告的话,期末成绩超营养,怪不得选择这一门课的人会这么多,除了本科系的学生之外,其它科系为了本国文章必要选修的学生,也有多到不可思议的人数,要不是这一个教室只能塞两百多个人的话,肯定会有更惊人的数字。 只是,他听着听着,发现,这实在不是他喜欢的课程。 妖谭梦华里的故事他其实也大概知道,毕竟它除了是四大名著之外,还是同志文学里的先驱,对于他这个从十六岁开始就确认性向为双性恋的二分之一同志来说,根本就是必读本之一。 一开始他选了最简单的读本看过,还挺梦幻地相信故事里的结果也许真的存在,但是当他渐渐长大,慢慢认知到,在这一个小小不大的圈子里,幸福美满的结局是多么渺茫之后,他就开始下意识地排斥这些童话式的故事结局。 他才不相信一个君王跟一个差点当上小官的平民老百姓最后真的可以有机会在一起,跟他说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也许他还会比较相信。这肯定是野史,绝对是当初为了欺骗那些善良老百姓相信自己国家的君王有多么重情重义,才在君王暴毙之后杜撰出来的东西,也说不定是当初玄烨的弟弟玄彻,为了皇位设计谋毒死自己的哥哥之后,为了湮灭自己的残酷手段编出来的东西,要不然他干嘛在登基之后那么花功夫去推广自己兄长见不得人的爱情史? 「你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内幕?」 「当然,读了那么多年的历史,我可不相信在那种深宫里会有多少兄友弟恭的好事。」很自然地,他顺口就把自己心里的答案给说出来,然后才发现似乎有地方不太对劲,刚刚那个问话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跟刚刚在讲台上说话的那个声音那么相像,同样都是非常的磁性而且十分地悦耳。 非常……尴尬地……路克抬起他的头,就像他心里所想的一样,那一张一点都不像是来当教授的俊美脸庞,正对着他露出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容,非常、非常浅的微笑,不过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在打颤。 「哈罗!教授您好。」 「哈罗!这位同学你好,我想我有一个很大的疑问。」 路克很努力露出自己善意的笑容来,但是他相信此刻他正面临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困境之一。 「什么……疑问?」 那一张俊美无比的脸露出十分迷人的笑容来,但是跟随在那一抹笑容之后的,是非常非常大的压力。 天啊!他不是只是一个老师、一个教授而已吗?这种像是君临天下的压力是从哪里来的? 「问题一,据说、好像、也许、可能……这是我的课,我才是教授,而你……喔!我忘了询问贵姓大名。」 「路克·霍华兹。」 「好的!路克·霍华兹先生!目前你的身份似乎是个学生,在我的课堂上,有权力掌握教学流程的人应该是我吧?」 「没……错……」 路克在心里想要哀号,他大概可以猜出自己刚刚在不自觉间做了什么蠢事了。这是他的坏习惯,常常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内心的自我辩论用一张嘴巴讲出来,换句话说,刚刚那一长串的心得发表,肯定全班都已经听得一清二楚,怪不得所有人看着他的眼光会那么奇怪。 「那你刚刚的那一番言论,是想要跟我讨论这些故事底下的内涵,亦或是觉得这一堂课应该由你来教导会比较适合?」 教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不愉快的表情,不过谁知道? 现今的社会上多的是双面人,尤其这个教授给他的感觉只能用深不可测这一个词来形容,他今天肯定不是踢到铁板而已,而是踹到了铺满钢钉的合金板。 「抱歉,教授,我刚刚是不自觉的自言自语,很抱歉我的坏习惯影响到您的教学,我敢保证这样的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我会把自已的嘴用胶带给封起来,绝对不会让它有自我发挥的机会。」这就是他现在非常想做的一件事,用胶带把自己的嘴巴给封起来。 「希望如此……不过,你刚刚发表的言论,的确是有不少学者提出过。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有人质疑,那为什么到如今绝大部分的学说依然支持我所说的论点,是最接近真实的可能?」 路克眨眨眼,这倒是他设想过的一个问题,连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学生都会有这样的疑问,那么,为什么绝大多数的学者却依然相信故事有它的真实度? 教授笑了一下,转身慢慢地走回讲台。 「这就是你们要上大学的原因,也是我开这门课的原因。一般在大学之前的教育,都只是在告诉你们一篇文章的意义,试着将文言文变得白话一点,你们过去只是在听故事,并不是真正的去理解这个故事。而到了大学,你们要学习的是,如何去质疑并且辩证过去你们所学习的学问。当你们阅读一篇文章时,它也许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还有整个故事底下的背景和人心……」 路克看着教授若有似无盯着他的眼神,在心里哀号,除了希望教授不会因此当了自己以外,其实内心里也开始对这门课起了一点点的好奇。就像教授刚刚所说的一样,到了大学,他们要学习的是如何去辩证和质疑过去所学,一篇文章也许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还有整个故事底下的背景和人心。 许多学者会去相信妖谭梦华里历史的真实性,必定有它的原因在,而不是单就他如此表面化的猜测而已。 「教授!叶教授,请等我一下。」 一下了课,路克收好课本之后,马上追在教授的身后而来。叶教授站得笔挺,回过身来看着他。 「有什么事吗?」 如果这个学生是要他印象深刻的话,那么在刚刚的课堂上他便已经做到了,他教课至今还没有哪一个学生在课堂上公然大篇长论地表达出个人意见,而且是在没经过他的允许之下。现在他又找上门,为的是什么?怕他印象不够深刻? 「那个,我要说,刚刚上课的事,我很抱歉。我必须承认自己当初虽然读过里面的故事,但是其实并没有那么的深入,我只是读它却没有真正研究过它,之前我的论点,也许是错误的。」 路克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然后跟在教授的身后向学校的停车场走去。现在站在教授的身边,他才惊觉叶教授大概是他这辈子里看过的最英俊的教授了,就算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依然无法看到五官上有任何一点瑕疵,立体却又带点柔和的五官,帅气得令人想要目不转睛地注视,再加上高大的身材,怪不得学校里的女学生们在说起叶玄教授的名字时,都是满眼星星忍不住尖叫的样子。 「没关系,我可以理解,只是下次如果还有什么议论,麻烦先举个手让我知道会比较好,毕竟我不是很习惯有人不但没有在我的课堂上对着我流口水,还一脸无聊的啷哝。」叶玄耸耸肩,拍拍路克的肩膀,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他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计较,况且,他喜欢这个模样秀气却又有着无谓勇气的孩子。 听到叶玄的话,路克忍不住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教授现在要回家了吗?」如果他从同学口中得到的消息没错,接下来叶教授下午并没有课。而且据说他是个非常规矩的好男人,跟他的外表一点都不符合,不但每天下课就回家,也很少看他对投怀送抱的女教授或是学生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有人说那是因为叶教授已经有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同居人,但……谁知道八卦这东西可不可靠? 叶玄看了他一眼,一抹精光闪过他锐利的双眼,然后他微笑。 「是的,我现在正要回家,你要顺便到我家喝个下午茶吗?我亲爱的可拥有非常好的手艺,你一定会喜欢那些可口的餐点跟饮料。」 「我?」路克用手指着自己。 叶玄点点头。 「教授邀请我去家里喝下午茶?」路克再次比比自己,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所听到的任何一句话。毕竟从教授任职开始,就没有人被教授邀请回家过,他现在竟然有机会成为第一个?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 「没错,不愿意吗?我可是很少邀请别人到我家吃饭。」 「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我只是太惊讶了。真的可以吗?」天啊到叶教授家里吃下午茶耶!要是被那些女同学知道的话,肯定会拿刀从校门口把他给砍到后门去。 「那太好了,上车吧。我家很近,要不是有车子去超市买东西比较方便的话,我通常比较喜欢用走路的。」 叶玄才刚用遥控车锁把车门给打开,路克马上迫不及待地坐到副驾驶座上,脸上兴奋的表情,让叶玄的脸庞露出微笑。 现在的小伙子真是冲动,一点也不怕他就这么把他给抓去卖了。 路克根本就是一路兴奋到叶玄的家里,虽然这一路也不过五分钟的时间而已,他也不晓得自己在兴奋什么。不过也许这就是人类的天性,对于秘密能被自己发现时的那种兴奋,就是无法克制。 当然,他并没有兴奋到连理智都失去,一开始他在停车场看到叶玄的车子时,心里面就有了疑惑,基本上他了解身为一个教授的薪水的确是不少,但是开着最高级的吉普车?那辆黑色的大吉普可是限量版的名牌车,身价是一般人必须赚上十年然后不吃不喝不必付房租才买得起的车子,就算是教授的高薪,也起码要花上五年的时间,但是叶教授才多大的年纪? 接着车子转进高级住宅区里,看到整个住宅区里的房子时他差点傻眼。这个地段是有名的贵,整个住宅区的历史已经超过百年,据说里面的每一户人家不是政要就是商界大亨,再不然就是名门世家,教授住在这种地方? 如果说这样就足够让他吓掉下巴,接下来的事他可能会觉得自己必须去精神病院一趟。 他发现住宅区里的居民几乎个个都英俊漂亮得不象话,每一对正在散步的夫妻或是情侣、兄弟等等,几乎都跟叶教授的外貌不相上下。 天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买这里的房子除了价格高昂之外,还必须规定年纪跟长相吗? 「你确定要这样张着嘴巴让我的爱人看到吗?」 叶玄将钥匙插入房门的钥匙孔,看到隔壁那个还在震惊状态的学生,非常理解的笑了一下。他想起过去的另一个学生,在进入这里时,也是同样的表情,那令他怀念。 「咳!不好意思……」路克差点把自己的口水给吸到肺里,脸部涨红地道歉,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当花痴的天分。 「没关系,至少这样你比较有心理准备一点。」 「什么?」 叶玄又露出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转动钥匙,正要把门给打开的时候,象牙白的木门被人从里头迅速开启。 门开启的一瞬间,路克有一种看到天使或是仙子、精灵的错觉,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说十五、六岁还是因为他眼中的那种成熟让他加了年纪,不过让他真正惊讶的,是这少年的样貌竟然比叶教授还要高上不只一筹。 一张比女子手掌小的脸蛋尽管消瘦苍白,但分明的大眼是难得一见的苍蓝,粉嫩的双唇叫人几乎忍不住想当场咬下一口,挺直的鼻梁柔和不显阳刚,眉眼如画,精致的五官是最完美的组合,再加上纤细的身子骨架娇小,那模样怎么看都让人有种必须好好呵护的感觉,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风给吹散,好像这美好的模样不过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 他从来没有看过有谁的模样可以比这个少年更加精致美丽,尽管刚刚这句话已经在心里对叶玄说了一次,现在他却必须立刻推翻十分多钟前的想法。 「今天我们有客人?」少年眼里有着快乐的神情,可见他打从心里地欢迎客人的来到。 「是的,我的学生。今天过得好吗?」看着那一双湛蓝的眼瞳光彩动人,叶玄忍不住低下头在他小小的嘴上吻了一下,然后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吻了一次,接着将自己的舌头给伸到少年的双唇之间。少年发出快乐的轻笑,配合着他开始回家后的第一个吻。 「咳!咳!」 路克非常肯定不是自己发呆的时间不够长,绝对是这一对情人的吻太过于火热,时间持续到让他足够把自己给拉回神。 「不好意思,容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内人映蓝。蓝,这是我的学生路克。」 「咳咳!教授,基本上,跟未成年人有性关系并不是合法的事情吧?」路克眼睛转了一圈,在叶玄的耳边很小声的说。 叶玄跟映蓝同时抬起双眉,动作极有默契得让路克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亲爱的学生,相信我,蓝的年纪比你大很多,非常的多。」 「骗人!他哪里看起来像超过二十岁?」 「我不只超过二十岁,我也超过三十了,孩子。」映蓝笑了一下,稍微隐藏了一点点的东西,但……基本上他的确是超过三十岁没错。 「这……这…这……怎么可能?你…你…你看……看起来才……才十五,老天!你吃什么保养品长大的?」路克被这惊人的事实给吓得完全不晓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事实就是如此,来吧,我做了一些饼干跟糕点,你喜欢茶还是果汁?」路克的模样,让他很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但他只是伸出手,拉住眼前这两个比他还要高大的男人,一起慢慢地往院子走。这时候的阳光跟温度都刚刚好,正是用下午茶的好时光。 「茶。」被映蓝牵着手,路克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很努力不将自己的整个目光全部放在映蓝的脸上,也很努力不让手中那种小小细滑的感觉给牵去所有心思。但是他真的必须说,叶教授真是天大的好福气,竟然有这样的一个情人,被映蓝这样牵着手,他好想紧紧握住不放开,永远守护着这么一个小小像是精灵一样的人儿。 映蓝……映蓝……他不会从今天开始就成为偶像崇拜里疯狂的一员吧?这种高级地段可不是容易当偷窥者的地方!映蓝……等等! 映蓝这个名字听起来会不会太耳熟了一点?他今天才在课堂里听到这个名字不少次,然后在他过去的生活里,这个名字也曾经在他眼前晃过不少次。 「映蓝,天啊,教授,你除了教四大名著之外,竟然还有了一个叫作映蓝的爱人?你不会是妖谭梦华这一本书的狂热者吧?」 叶玄扬起眉,在阳台的小圆桌上坐下。他们喝下午茶的地方就在一楼的阳台落地窗外,对着一片广大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其中有一些花路克完全没看过,但是在阳光下竟然闪烁着七彩般的光芒,美丽异常。 「基本上,我不算是这一本书的狂热者,而且跟映蓝的相遇,是在妖谭梦华里面那则故事之后。」他没说的是所谓的那则故事之后,指的是他们认识之后才知道妖谭梦华里面的那一则故事,或是他们认识之后,才有妖谭梦华里面的那一则故事。 两句话从字面上来看相差不大,但是从意义上来看却是天差地远。 「那就是教授认识了映蓝之后,才对妖谭梦华这一本书发生兴趣啰?」路克摸摸下巴,觉得自己这样的推断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失误。要是哪一天,他认识了一个叫作映蓝的人,跟他相恋,然后在一起,后来偶然发现某一本故事书里,有一个美丽的角色名字也叫作映蓝的话,那么他肯定会对那一本书有天大的兴趣。 「不是完全,不过已经很接近答案。」 听到叶玄的答案,正在切蛋糕的映蓝噗嗤一笑,那笑容实在是太美丽,让路克又傻了眼,口水差点没流下来。 「天啊!教授,我真是羡幕你。看看,有一个叫作映蓝的爱人,而且这个映蓝跟书里的映蓝多么的像,不但同样的美丽,还同样的温柔……」 「同样的痴情,同样的专情,同样的深爱着我。」叶玄轻轻地说,将映蓝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干脆把整个人抱起来放在自己怀里,像是抱着最重要的宝贝一样紧紧抱着。 「烨……」 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力道,映蓝转过身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同样将自己埋在对方的身上,感觉着对方的气息。能够拥有彼此的感觉,真的很好,他真的很感激很感激他们可以在一起。 「好了,我知道你们有多么的相爱了,可以停止这种让我羡慕到流口水的行为吗?」 他现在终于真正的了解到,要了解一个人,光看他的外表是不行的,叶玄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看他那种英俊却带着冷漠而且霸气的模样,谁能猜得出他私底下其实这么肉麻,光是从门口到这里,两个人之间的缠绵已经不晓得让他起鸡皮疙瘩几次了。 并不是讨厌,相反的,他很喜欢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的感觉,但是,请不要让他妒忌好吗? 「烨,我喜欢你这次带来的学生,比起上一次的来,活泼很多。」映蓝同样想起之前曾经到家里来玩的孩子,不过过去的年代,对于两个男人之间的恋情总是比较拘谨一些,所以虽然那个孩子也同样是一个好孩子,但是在面对他跟烨两人之间的亲密动作时,总是连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上一次的学生?难道我不是第一个吗?谁?谁在我之前来的?真是太可恶了,竟然没让我成为第一个!」路克握拳,一副非常激动的样子。 映蓝笑了起来。 「放心,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你的确是头一个,之前那一个孩子,现在已经年纪很大了。有多大了?烨?」已经活了太久的时间,再加上他跟烨喜欢从事的职业不同,因此他老是搞不太清楚今夕是何夕。 「今年?应该是八十一岁了。」 「噗!」路克把刚刚才喝进去的茶给全部喷出来,幸好他还记得赶怏把头给偏一边,才没把一整口的红茶给喷到两人身上。 「八十一,你叫一个八十一岁的老头孩子?教授教过八十一岁的学生?是我耳朵有重听,还是我误解了什么?」 「你没有重听,你也没有误解什么。」 这一次,路克终于注意到叶玄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那就像在算计着什么,不是不怀好意,但是就是让他全身发毛。 「……我有不好的预感,教授……你应该没有贩卖过人口吧?」 叶玄非常郑重地想了一下,映蓝在他怀里大笑,只是他的大笑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夸张,还很动听。 「我想我还没有试过这个行业,另外,你没有重听,也没有误解什么。基本上,我的确是教过一个学生,他现在的确是八十一岁,但是,在我教导他的时候,他跟你一样大。那时候时代正在转换,他是刚建立的大学的学生,在当初已经算是非常新潮的人类,其实你认识他。」 路克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觉得接下来叶玄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他尖叫。 「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之前他才重回学校演讲过一次,在二十多年前,他是你们学校的校长。」 「我们以前的校长,是你的学生?教授,这个笑话有点冷。」他怀疑今天是不是愚人节,说不定下一刻他的同学会从四方八面涌进来,有人手中拿着v8,对自己大喊,愚人节快乐! 「这不是笑话,你听到映蓝的名字,可以想到故事里的映蓝,那么,虽然我的名字做了一点点的变化,难道你没有办法联想到另外一个妖谭梦华里的名字吗?」 路克觉得自己的脑筋快要打结,映蓝同情地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表情,重新帮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没忘记提醒抱着自己的人,将他们坐的位子稍微往后移动一下,免得等一下路克又再次上演喷泉的表演。 叶玄?叶玄?有什么好联想的?映蓝这个名字容易联想,是因为故事里的那个角色名字就叫作映蓝,当然很容易想到。但是叶玄?又不像是故事里的皇帝叫作玄烨……玄烨!叶玄……烨……玄…… 路克放下本来还要喝上一口压压惊的杯子,将脸埋在两手中开始哀号。 「那太荒谬了,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有那样的联想,映蓝跟玄烨?那个差点成为小官的平民跟皇帝,天啊!教授,你是在报复我今天扰乱了你的课吗?这一定是报复!绝对是报复!」 映蓝看着他苦恼得只差没有开始满地打滚的模样,疑惑地转头看向玄烨。「烨,我们的事情有那么难以相信吗?还是我们这些年的时间有哪里跟书里写的比较不一样,所以他认不出来?啊!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把头发给变短了?」 他睁大双眼,很认真地思考着路克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们的原因,一双美丽的眼睛睁得圆圆地,再加上小嘴微微撇着,模样可爱得让玄烨抱着人又开始今天的第n次深吻。他爱极了怀里小东西的吻,总是那样甜蜜,过了千百年的时间依然不腻。 「不是我们的问题,是现在的小孩子被一种称之为科技的东西荼毒得太深,所以脑袋变得跟块石头一样顽固且不知变通,他们甚至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爱情有友情。」 「天啊!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闭嘴!请不要在我本人面前讨论我的脑袋是不是变得跟块石头一样,或者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爱情和友情好吗?我有耳朵,我听得到好吗?」路克拉着自己的耳朵,非常严肃地表明自己还有听力的事实。 「那事实是?」 「什么事实?」 「你的脑袋是不是跟块石头一样顽固且不知变通?或者是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爱情有友情?还有除了以上两点,我必须要提醒你,你刚刚对着你的教授说闭嘴,看来我必须好好重新考虑一下这一学期评分该给多少会比较好了。」玄烨露出了十分困扰的表情,但是从他抱着自己爱人的姿势,和映蓝偷偷笑得开心的表情,都非常明白的显示他其实一点都不困扰,而且非常乐意整自己的学生一回。 路克的动作跟嘴巴剎时就像是放映机突然被暂停一样,整个人从头到脚连同嘴巴一起停止动作。然后大约静止了三秒钟的时间,就看到有一个人快速地离开自己的座位,冲到屋子里头的沙发上,将头埋在抱枕里开始对着抱枕狂吼。 「烨,我喜欢你这次的学生,真的。」 「是吗?」玄烨考虑着该不该用摄影机把自己学生的动作拍成影片,这样等到他长大以后,要是他成为有名的人,就可以把资料拿出来威胁他做一些他希望他能做到的事。 「真的,虽然他很可能脑袋跟块石头一样,或是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友情……喔,还有不礼貌的对自己的教授说闭嘴。」映蓝很无辜的补充,下一瞬间就看见一个家伙不但对着抱枕大吼,还直接在沙发上滚了起来。 *** 路克没有以为事情会这样就结束。 事实上,他承认人都是一种视觉性的动物,就算明明知道到了教授家里,肯定又会被一只狐狸跟一只不晓得自己快被同化成狐狸的精灵耍着玩,但是光是能有机会对着美色,三不五时,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忍不住往两人住的地方跑。 渐渐地,在每一天的交谈里,他对妖谭梦华里的故事越来越熟悉,这不单单是因为映蓝他们两个会说的缘故,更因为那些到映蓝家里串门子的长相俊美的邻居也同样喜欢说妖谭梦华里的故事,更特别的是,这些邻居的名字跟长相,竟然都跟故事里的形容有奇特的相似之处。 「一户人家就是一则故事。」路克在笔记里写下今天心得的最后一句。 虽然他老是被这些人要着玩,不过他并不否认他喜欢听他们叙述那些故事,他们口中的故事其实跟他所知道的书里写的似乎有些微不同,但是却又有更多更多的小故事。像是里面的谁谁谁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钓鱼,只是纯粹为了烤鱼给心爱的人吃才不得不钓,或是谁谁谁明明就已经可以不要老是像个小孩子,可是为了善用所谓的同情心,三不五时就爱到街上装小孩博取同情,好换来想要的利益。 他们说得是如此的真实,让他几乎就快要相信,这些人真的是故事里的人物,但,只是几乎…… 妖谭梦华里的故事贯穿了五千多年来的历史人物跟故事,如果这些人真的是故事里的人,换句话就是,他必须去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妖怪或是精灵、鬼魂这一类的事物。 但,相信故事里的爱情、友情、亲情是一回事,相信妖怪、精灵、鬼魂真的存在于这世界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在街上跟别人说,你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爱情、友情、亲情,那么别人只会觉得你很天真,你很感性或是你很可爱等等;但如果你到街上跟别人说,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妖怪、精灵、鬼魂等等这一类东西的话,别人只会觉得你有病而已。 「看来,真的就像玄烨所说的一样,你的脑袋真的是跟块石头一样不知变通,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爱情和友情。」映蓝一边倒着茶一边叹息,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揶揄路克,非常难过的模样,眼中都快要滴出泪珠来,让路克赶紧四处找卫生纸或是手帕准备接泪珠子。 「不是!我当然不是!我才不会让自己的脑袋跟块石头般不知变通,而且我相信这世界上有爱情,你跟教授不就是最好的见证吗?看着你们,我怎么能够不相信爱情?」 「那为什么不相信这些故事呢?」 「因为他害怕。」 从外面刚提着公文包回来的玄烨,听见了映蓝的疑问之后,先做了回答,然后上前捧着映蓝的脸庞,温柔地在额头上亲吻。他喜欢这些随着时代改变的礼节,那让他感觉到每一天的早上、回家跟晚上,都在告诉着对方我依然是如此的爱你一样。 「我害怕?我害怕什么?」路克无法置信地用类似大叫的声音问回去。 「你害怕如果你相信了,也许你就会变得跟一般人不同,也许自己必须承认自己可能疯了,而且既然疯了,你所看到的一切也许都只不过是自己的小小幻觉而已,那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可悲。」 「我才没有。」 「你有。」 玄烨冷冷的笑,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俯瞰一切的君主。映蓝在一边叹息,即使过了千百年的时间,有些习惯和气质依然是无法更改,他也不会要求他更改,因为正是这些习惯和特质,慢慢凝聚成一个个体,那个个体也正是他所爱的人不是吗? 「别逼他,他只是个孩子,会害怕是一定的,你跟我都明白害怕承认事实的那种感觉不是吗?」他知道玄烨想做什么,但不需要如此急迫,也不需要这样强硬,如果可以,他很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心甘情愿。 「我才不害……」路克想要辩驳,但是在那一双蔚蓝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是如此的赤裸裸,连自己都很难去隐藏。 所以,他终于叹了一口气。 「你们要我怎么相信?跟你们相处的这些日子来,你们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不是吗?那叫我该如何相信?我不如告诉自己这个社区里的人们,只是因为很单纯地发现自己就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因此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得跟故事里的人物一样,这样还比较容易接受。」不过的确已经是令人难以相信会有如此大的巧合。 「换句话就是说,没有证据让你相信我们其实不是人了?」 映蓝还来不及阻止,就看到玄烨在转眼之间,原本俊美高大的外表,瞬间变成骷髅架子,即使眼眶空洞洞的,还是可以感觉到视线瞪着路克瞧。 「啊--啊--啊--」 惊悚的尖叫声,瞬间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映蓝无可奈何地掩住耳朵,瞪了那一个骷髅架子一眼。 骷髅架子一点也不介意他的白眼,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被映蓝给拍了一下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人会喜欢被骨头架子亲,又冰冷又硬。 「这样比较快不是吗?他们的暗示早已经进行了不晓得有几十天的时间了,这小子的脑筋还是不肯转过来。」 映蓝再度叹息,果然是千八百年也改不了的性子。 接下来他们先让路克在屋子里转了不晓得几十来圈,叫到喉咙差点倒嗓之后,终于让他相信他们这个社区里的人都是来自于妖谭梦华里的每一篇故事,而且更特别的是…… 「你是说京剧是你写的?」 映蓝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他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依然是不太喜欢热闹的生活,所以他所从事的工作,几乎都是幕后,而且当年他父亲教导他不少的文章,自己的弟弟在过去更是榜上举人、后来的宰相,写文章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现在的他平时就是在家里写一些故事娱乐自己。 「你说在玄天王朝后你又冒充文人当了四次将军跟宰相,后来还搞革命?」 玄烨冷笑了一下,要不是现在发明了什么拍照摄影技术的话,他还想继续在政坛上玩个几次。可惜啊!他不老的模样要是留了下来,绝对会被一堆人给发现怎么前任国防部长、前前任行政院长、前前前任司法院院长等等都是长得一个模样。 「那恋童那一篇里的童颜罗煞呢?他现在又干什么?」 「他以前就是杀手,所以一直都是在做杀人组织,反正杀手不用露面。」 「他的另一半?」 「同样是文人,最初妖谭梦华的行本就是他拟的稿,现在他在电影界当编剧,前一阵子不是在拍妖谭梦华的故事吗?就是他写的本。」 「那彼岸?」 「一个在画画,一个在搞公益。」 「我敢打赌,那个画画的,五百年前最轰动的十二幅取自妖谭梦华故事而成的名画绝对是他画的。」 「是的。」 「那个搞公益的,现在正在募集剧场演员,打算再演当年的京剧改革版是吧?」 「没错。」 「那妖谭梦华的主题乐园肯定是你们里的谁谁谁开的。」 「不错,你懂得举一反三,很好。」 「天啊!这个世界还有哪一个领域没有被你们给占领?」 两人互看了一眼。「这真是一个好问题,下次我帮你问问,说不定会出现很多有趣的行业也不一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路克再次往沙发上倒下,有一种想要满地打滚的冲动。活到了现在,他竟然才发现,自己的历史、知识、兴趣竟然几乎都是由一群书里的妖怪所组成。 「那是什么意思?」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单纯的只是因为兴趣吗?」怪不得这一本书可以成为一门让世界跟着转的学问。 「我可以扣你的分数吗?」路克话才刚问出口,就被玄烨的大手给狠狠敲了一记头。 「我又怎么了?」 映蓝微笑着摸摸他的头,让路克好想往他的怀里塞……当然,如果他不想死的话,最好还是别那么做。 「记得书里面清忻跟大师都说过同样的话吗?」 「言灵是一种很奇妙的术,任谁都可以实行,只要一件事情,一个人说,十个人说,百个人说,说着说着说久了,就会变成真的。所以皇上,要是那个高人的话是真的,也许您真该将先皇的故事传颂下去。」 路克想起来了,脑袋像是突然间被什么给打通一样,但是连接后的,却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忧伤。 「因为不这么做……你们也就不存在了。」他们用尽所有的办法让世人传颂这些故事,希望的,就是有人可以记得他们的存在,去叙说这些故事,然后他们就可以像现在这样一直的相爱。 「是的,我们必须这么做,否则我们就无法继续像这样一直一直在一起……但……别难过,路克,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人心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如果没有压力,没有威胁,就无法去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无法去体会身边的人有多么重要。所以,做这些事,虽是为了生存,但是我们心甘情愿。」映蓝握着玄烨的手,想起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他们是如何珍惜对方,总是不会随便放弃任何一刻,只因为他们清楚,他们并不是永恒。 「那……也是你们让我知道的原因?」少了一开始的震撼,路克的脑袋终于恢复最开始的清晰。 「是的,单单我们努力,还不够,路克。我们的模样永远都不会老,所以不能在同一个职场上持之以恒地去做我们想做的事,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先离开一阵子等待其它人忘记我们的模样,因此在我们离开的时候,需要有人继续说这些故事。」 「但为什么是我?」 玄烨看着映蓝,亲吻着他的额。「因为虽然你在我的课堂里说不相信,但是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清楚,在你的心深处,你和我们一样,相信这世上有爱。」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字眼。 即使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后,路克已经八十一岁,当他看着自己子孙满堂,身边围绕着帮他庆生的学生时,他总是会想起那些美好的字眼。 他想,那也许也是为什么自己愿意双修并且在研究所毕业后接替玄烨开同样一堂课的原因。 言语,是一种很奇妙的咒语。 如果可以,他们会希望那个接替他们说故事的人,跟他们一样,相信这世上有爱。 「路克,生日快乐,你快乐吗?」 如今,他已白发苍苍,眼前依然俊美的两人,抱着大大的礼物,在他面前对他轻轻地微笑。 看着他们的微笑,看着不远处那个同样白发苍苍正跟孙子说故事的女人,他笑眯了双眼。 「我很快乐,因为,我相信这世上有爱,就像你们一样……」 (完)